《不可道情》 2、第二章 她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是在暗暗计算自己还剩多少供奉能使。 阿福端着漆盘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小巧玲珑的茶盏。 玄女很默契地接过,刚饮了两口就见底,她凤眼微眯,茶盏在手上转了两个圈,坐起身来,啧声:“阿福,我们习武之人,能不能不要如此小家子气,去把我的大茶缸拿来。” 阿福从角落里拖出一个竹垫,自己坐上去,小口啃糕,口齿不清地:“娘娘还是早些习惯吧。上上回朝会,您光是茶盏就捏碎了四个,吓得身边的花神全程战战兢兢,余下的女仙们无不胆战心惊,上回朝会愣是没一个愿意挨着您身边坐了。我算来算去,这回朝会,您又得一个人坐了。” 玄女沉默了一会,掰着手指头认真地算了起来。 神魔大战后,创世神接连陨落,神界崩塌,化为万物,存于万物之中。后来三清、四御或羽化或隐世,总归是很难寻不到一丝踪迹。西王母、东王公、斗姆元君等人近万年来也鲜少出现。 上古的老古董们,如今还活跃在众仙视野中的,还真就没剩几个了。 她目光又落在了供奉鼎上,恨恨:“那群老东西说什么清心寡欲、无欲无求,都是骗小神仙的。他们从无诞生,定天地规则,来去自由。哪像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受供奉鼎的约束,还叫那文昌骑在了头上。若不是我这一路走的实在艰苦,实在不愿意将三十万年心血付诸一炬,真想隐世等羽化拉到。” 阿福很同意这话,站在她身边,老气横秋的安慰她:“忍寻常神仙不能忍之事,正是娘娘的过人之处啊。如今四海太平,娘娘就好好歇一歇,不必太执着于供奉。供奉乃身外之物嘛。” 玄女道:“阿福,我很感动。原本想着让你恢复几天真身,不过见你如此深明大义,我也就不勉强你了。” 阿福气的捏起了小拳头。 她指尖在空中一划,诛仙剑现身,剑身上光辉黯淡不少。她忽然问道:“上回我在魔界、妖界下了战帖,竟无一人应战?” 供奉嘛,顾名思义,就是被供养敬奉。 人界可以供奉仙界,妖界魔界也可被供奉。在这一点上,玄女觉得仙界有些虚伪。 譬如小妖精可以供奉妖王,魔物可以供奉魔君,但是,小神仙就不可以供奉高阶神仙,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曾经,她也是可以收到魔界和妖界的供奉的。 只是上古最后一战后,她奉西灵圣母元君之命,搬到仙界居住,被玉帝敕封九天玄女圣母元君大天尊,为九天道法之祖,司掌除邪灭煞。 然后……她连魔界妖界的供奉都收不到了。 无奈只能出此下策,在魔界、妖界广发战帖,若有应战者,契约自成,输家要心甘情愿的献上全部供奉。 阿福摇一摇头,又点点头,斟酌着说:“有是有的,就是……” 玄女来了兴趣,“就是什么?” 阿福憋着笑:“东荒魔君的小儿子,不知天高地厚,接下了您的战帖。” “东荒魔君……”玄女努力的回想了一阵,脑中确实没有这号人物,“他的小儿子?” 阿福没忍住笑出声:“是,这位小魔主将好七万岁。但是近日学堂考核,他说……来日再战。” 玄女朝着阿福一挥手,诛仙剑便直冲阿福而来。 阿福赶忙抱头鼠窜,诛仙剑猛的压在背上,“哎呦”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始作俑者十分悠闲地站起身,幻化出一把团扇,闲闲送风,“诛仙好像沾了浊气,本来使个法术清洁一下就好,但我又想使唤你。阿福,你抱着诛仙,找个地方净一净浊气吧。” 阿福努力地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瞥见玄女那阴森森的笑容,打了个冷颤。 他怀抱诛仙剑,挺腰岔腿,十分滑稽地往外走。玄女跟在他后面,天宫的路,阿福都比她熟。 她鲜少在天宫晃荡,主要是嫌麻烦。刚上天宫时曾逛过两三回,一群神仙远远看见她,就仿佛看见了活阎罗般,不敢走,也不敢迎上来,行完礼后就垂头罚站,好没意思。 既然要净浊气,阿福想了想,当选墨池。 玄女站在墨池边上看阿福哼哧哼哧地用小手帕洗着剑身,心情舒畅多了。 这池名字里有墨,实际上池水澄净透亮;虽说是池子,确是无边无际,站定远眺,入眼烟雾缭绕,仙气腾腾,是个滋补调息的好地方。 她站在池边,亦觉得畅快许多,笑了笑:“阿福,你觉得这个池子可以洗澡吗?” 阿福后颈子莫名一凉,磕绊道:“不……不太好吧?”他手上搓剑的力度又加大了些,那可是他凭借着软团子的可爱模样,才从织女那得到的一张帕子,倒是便宜诛仙剑了。 诛仙剑也喜欢这个池子,剑身发出轻微的震动,他越想越生气,搓得水声哗啦哗啦,还很有节奏。 她又嫌日头太刺眼,叮嘱阿福好好洗,不许偷懒,自己则躲进不远处的斜月亭里乘凉。 后来玄女才晓得,墨池就靠着紫薇宫,是文昌帝君特意辟出来洗笔洗砚台的。 这点玄女倒还能理解一下,或许是帝君的笔上判了太多的命运祸福,若是拿到一般的池子去洗,水有灵气,恐会泄露天机。 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六界中,为什么会有人供奉没处使,烧的慌,竟拿来养池子。 紫薇宫侍者出来洗笔,见阿福站在墨池里洗剑,惊得撒腿就往回跑,将此事禀告文曲星君。 好巧不巧,文曲星君的册子,刚巧念完,他一面收着册子,一面也是震惊:“你当真看清楚了?一个仙童,在墨池里,洗剑?” 侍者点点头,墨山看向帝君,回道:“此事离谱,臣去看一下情况到底如何,再来回禀帝君。” 文昌帝君站起身来,“不必。” 墨山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不必。文昌帝君已经往殿外走去,他恍然大悟,是不必禀告,帝君要亲自去看。 “你觉得,那是个普通的小仙童?”文昌站在墨池前问道,普通的小仙童可承不住诛仙。 墨山呆了一会,刚想上前阻拦,却被帝君拦下,他眉眼平展,两手负在身后,道:“你不认得那剑?” 墨山定睛去看,是一柄通身玄黑的宝剑,他在脑中仔细回忆着《天宫兵器录》的内容,在答案呼之欲出时,帝君已然说道:“诛仙剑。” 他声音不大,但做战神讲究的就是耳听四路,眼观八方。虽然玄女闭眼小憩了片刻,在诛仙剑三字落地时,她已经准确地看到了那一抹绯红。 虽隔了一段距离,但是还是能看出这人极为俊朗挺拔,仙泽深厚。 玄女细想了想,在朝会上见过的,三十六重天里还有哪位仙君会穿一身红衣?能将红衣穿得如此赏心悦目的,好像只有文昌帝君了……这个念头刚闪出的时候,她就极为飞快的用团扇遮住了脸颊,侧过身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哗啦哗啦,阿福还沉浸在洗剑之中。玄女听着水声,又给阿福算上了一笔账,就是他动静太大,才把人招惹过来的。 帝君的视线平平地落在凉亭中,凉亭中女子华服凤冠,以扇遮面。 墨山也反应过来了,讶道:“玄女娘娘为何会在派仙童在墨池洗剑?我听闻玄女娘娘素来不愿意同天宫的人打交道……” “无妨,一桩小事罢了。”帝君朝着凉亭微微点头,而玄女也透过缂丝,隐约看见了文昌帝君的动作。装是装不了,她一不做二不休,将扇面挪开,仪态端庄地朝帝君点了点头。 文昌帝君徐徐转身回宫,在宫门阖上的那一霎那,玄女立刻闪到阿福身边,一手提剑,一手提人,速度之快,落下一支玉钗都不晓得。 琼台大殿内,阿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丢在地上,他揉了揉眼晴,看清了这是九天琼台,也看清了玄女无奈又生气的神情。 “你告诉我,为什么文昌帝君会出现在那?“玄女从牙缝挤出一句话,“你诚心的是吧?” 阿福奶声奶气地大喊冤枉:“娘娘说要净化浊气,三十六重天上最能净化浊气的就是文昌帝君宫门前的墨池了!我都是按照娘娘的要求来的!” 玄女坐下来,支肘在案,幽幽说道:“原先他占了我的地方,是他理亏在先。而后你又去墨池洗剑,这一来二去,怎么还扯平了呢?” 阿福不嫌事大,火上浇油:“是的娘娘,扯平了。” 玄女回道:“是你洗的剑,和本尊有什么关系。” 阿福梗着脖子:“洗的是你的剑!“ “诚然,这是本尊的剑。但是你自愿洗的,本尊并未强迫啊。”玄女神情复杂地想起墨池上的仙泽缭绕,视线再一次的落在了自己的供奉鼎上,鬼使神差道:“民间有一个说法叫,劫富济贫。你看啊,既然文昌帝君自己都不在乎那点供奉了,飘在墨池上也是浪费,不如拿来做点贡献。” 阿福不可置信的看着玄女。 她自己说服自己:“待本尊查明黑雾来路,还给他就是了,日后再记他一笔功劳,岂不是两全之计。” 说干就干,她领着阿福直往玄股国去。 两人站在云端,在玄女施法前,阿福诚恳问道:“娘娘真的要这么做吗?” 玄女亦诚恳点头。 阿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手吧。” 3、第三章 玄女古怪的看他一眼,乐了:“你现在胆子怎么这样小?” 阿福指了指文昌帝君庙,认真分析道:“民间还有一句俗语,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算年纪他确实比你小了不少,但我估摸着最少也得有个二十万岁。如今娘娘头顶上的大帝、天尊甚少露面,而文昌帝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三十六天哪位仙者见了帝君都得毕恭毕敬行礼问安。娘娘与他素无交情,摸不清帝君到底是何脾性。万一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日东窗事发,娘娘该如何收场?” 玄女抬手施法,这一通长篇大论念的她头疼,轻飘飘看他一眼,道:“回头有了供奉,我先给你恢复真身。” 他一听这话,当即改口,视死如归,“他日东窗事发,咱们也不必怕他,我同娘娘相伴数万年,一定会冲在最前面,替娘娘挡刀。” 她闭眼捏诀,一束光落下,云端下不见玄女庙,只留一座文昌帝君庙。 阿福沉默了一会,“就……结束了?” 玄女点点头,口吻无比轻松:“不然呢?反正两座庙靠在一起,我把玄女庙化作文昌帝君庙的侧门,神像化作文昌帝君,这不是天衣无缝嘛。哎呀,凡人很笨的,他们会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侧门,以后不必挤在大殿里了。” “我以为,娘娘会想出一个聪明一点的法子。”阿福看着玄女,心中万般无奈。 “民间的话很多,再教你一句‘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越是简单的法子,越是奏效啊。”玄女眯着眼睛,还真有人从侧门走了进去,不一会,飘起一阵香烟。她摸一摸阿福的小啾啾,“走吧,回去看看供奉鼎。” 阿福临走前十分担心的看了一眼“侧门”,但是一想到能恢复真身,他就把那点担忧抛到了脑后,嘴里嘀咕着:“说好了哦,给我恢复真身哦?” 玄女长嗯一声,算是应允。 回到九天琼台,那沉寂许久的供奉鼎竟然飘起了香烟,阿福围着鼎高兴得转了三圈,一大一小就坐在供奉鼎旁,盯着香烟发呆。 “娘娘,这得攒多久才能给我恢复真身啊。” “照这个趋势,怎么着也得三四日吧。”玄女感受到身体里流动着的灵气,十分畅快地吐出一口浊气,不忘提醒阿福,“只能给你恢复几日。毕竟这是偷……啊,不,是借来的供奉,不是长久之计。” 阿福沉浸在即将恢复真身的快乐之中,也不好意思再装什么正义之士了。 实际上,俩人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第二日不曾有人找上门来,第三日、第四日,还不曾有人找上门来,玄女长舒一口气,很是得意,“你看吧,我就说文昌帝君是不会在意这三瓜两枣的。” 也不是文昌帝君不在意这三瓜两枣,他拎着棋盘和上生星君下了四日棋,下子快准狠,四天内愣是没让上生星君赢上一回,第五日时,上生星君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下了,问他:“之前我每每去紫薇宫寻你,都被墨山那小子挡住,说你在忙。你这几日中什么邪了,怎么闲成这样?” 文昌帝君抿上一口茶,道:“墨池洗不了笔砚,本君不想做事。” 上生星君一副了然的模样,“这我就免不得说你两句了,不想做事便不想做事,拿墨池当由头,你觉得我很好骗吗?” 文昌帝君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回棋盘,左右手互搏。 上生星君吃了瘪,他非要去墨池边上看看,到底是何情况。 他站在墨池边上,池上明明无风,水面却异常活跃,一波又一波的拍打在白玉栏杆上。 墨山在一旁施法净化池水,见上生星君来了,便收了法术。 上生星君指了指墨池,满脸错愕,“若我没看走眼的话,那池子里翻滚着是邪气?这邪气未免也太冲了一些,怎么回事?” 文昌帝君站在一旁,轻嗯了一声,话语中还有那么一丝鼓励的意味,“你还不算瞎。九天玄女在墨池里洗了诛仙剑,此剑戾气太重,墨池承受不住,需得净化几日。” “你这话说的,我好歹也是司掌天宫生死簿的星君,这点邪气都看不出来吗?”他话说一半,突然缓过神来,咽口唾沫,“你方才说的是,诛仙剑?是玄女娘娘的诛仙剑?你是怎么惹上她的,那可是诛仙剑啊。” 文昌帝君饶有兴趣的看他:“是,又怎么了?” 他说话一向这样,惜字如金。 上生压低了声音,接着说:“为什么叫诛仙剑你不知道吗?上古三次战役,她那把剑诛杀了不少仙者,甚至超过了妖魔之数。虽说她现在住在仙界,可——” “我将墨池借她洗剑,也不曾同她起争执,她为何要恩将仇报?”帝君顿了顿,很难得的解释了一下,“况且,她诛杀的仙者,皆是心怀不轨,勾结妖魔鬼三界,意图打破六界平衡的罪仙,她何罪之有?” 上生星君哑口无言,嘟囔一句:“反正你小心些。” 文昌帝君拎着棋盘往回走,上生跟上去,一面说道:“我听说十二天的曼陀罗开的正盛,咱们明天去看看呗。”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看起来很合理的借口,“反正你这两日也闲。” 帝君拒绝的干脆,“不去。” 上生星君面上的笑僵了一下,又耐着性子求他,“你就当陪我去的行不行,是不是兄弟,是就要为兄弟两肋插刀啊。” 文昌帝君脚下一顿,似笑非笑的看他:“是不是兄弟待定,但插刀肯定不行。” 文昌心里门清,他哪里是去十二天看曼陀罗的,分明是去十二天看女仙的。 但上生这回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脚下抹油,溜的飞快,喊道:“说好了!明日去十二天看花!” 文昌有些无语,回身看见墨山又去净化墨池,开口道:“你不必着急。” 墨山十分感动帝君的体贴,刚要收手。 “本君还想再歇两日。”帝君下一句话刚出口,墨山的那点感动就荡然无存了,反正事情都是他做,还是赶紧净化,早做为妙。 翌日一早,上生就站在紫薇宫门口,一副绑也要将文昌绑去十二天的架势。 墨山在一旁劝道:“帝君喜静,基本不下三十天。十二天太过嘈杂,他定不会踏足的,您还是回去吧。” 上生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摆一摆手,招呼墨山过来坐,同他推心置腹:“你仔细算算,天宫里的星君们,还剩几个是单着的?我前几日听人说,就连武曲那个大老粗,最近都和十二天的小仙女来往密切。你不为自己着急,是不是也该为你家帝君着急?你看他一个人多辛苦啊,这么大的紫薇宫,是不是该有一位帝后从旁协助他?若是有了帝后,你是不是就能轻松一些呢?” 墨山乍一听这话,好像有点道理。仔细一推敲,又觉得上生在匡他,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话。 上生乘胜追击,继续说道:“你进去再劝劝他,一会哥哥在十二天,也替你物色一个,不会教你吃亏的。” 两人聊的正火热,全然没发觉身后站着的文昌,墨山还在犹豫时,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问:“那为何,偏要文昌帝君去呢?” 上生随口接道:“还不是十二天的神女们都好文昌这一口,我上回收了花神两坛桃花酒,欠下一桩人情,要还债呐。” 墨山僵在那不敢动弹,上生仰起头,文昌正垂眼看他。他笑的有些尴尬:“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缘由,能不能为了兄弟们牺牲一下。” 文昌没接话,抬脚就往外走,上生赶忙拽着墨山跟上,拍了拍他肩头:“够义气,兄弟记下了。” 文昌瞥了一眼他,上生脖子一缩,转过脸又去同墨山打哈哈。 他的脚刚踏进十二天,文昌帝君来十二天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大大小小的宫殿,仙女仙君们一茬一茬的跟着来,十二天本就是天宫中少有的喧闹之地,现下更是热闹了。 花神令徽早已设下小宴,上前来迎。她眼湾里好似盛着一潭清泉,只一眼,虽然这一眼并未看上生,上生就已经醉了,有点打飘。 令徽的声音很轻柔,先有一礼:“文昌帝君。”而后看向上生、墨山,微微点了下头,“我在杏林设下小宴,诸位请随我来吧。” 不远处站着位青衣仙子,见四人走远了些,同身边高个子的仙君说道:“花神这是想当帝后了?她这万年来,付出多少心思,我看了都要感动。可帝君呢,是越发的避嫌,咱们赌不赌,这回铁定是上生星君拉着帝君来的。” 高个子仙君显然有些不高兴,说起话来有些酸,“你的意思,是花神高攀文昌帝君了?” 青衣仙子点点头:“正是。若是文昌帝君有心要娶一位帝后,花神也不会苦等四万年了。依我看,帝君身边的上生星君就很好,嫁人还是得嫁这样的,不然日子得过的多冷清啊。”后来这位很欣赏上生星君的仙子正好被调到上生手底下做些整理书架、收拾桌案的杂活,再后来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上生仙君的夫人。 这会子两人絮絮叨叨,也争不出个高低。帝君一行人进了杏林,外面看热闹的仙女仙君们也就散去了,十二天也渐渐消停下来。 4、第四章 说是小宴,实际上一碟菜也没有,就是喝喝茶,赏赏花,看看人。 上生看令徽,令徽看帝君,墨山哪都不敢乱看,正襟危坐。 文昌被盯得有些烦了,在杏林里寻了个近水的地方,面前是一池碧波,他背靠杏花树,手里握着一卷经书,风过时,会带下几瓣雪,落在书上、肩头,他也懒得去拂。 令徽坐在不远处,手里捏着一张快被搅烂的帕子,咬着唇,楚楚动人的很。 上生故作大方,安慰道:“文昌帝君就是这么个冷清脾气,你别吃心。”话锋一转,“回头我多领着他下来逛逛,大家多熟悉。” 令徽感激地看了一眼上生,忽然想起自己存了两坛百年杏酒,于是起身要去取,“星君稍后片刻,我有些东西要赠与帝君。” 花神离去后,上生绕道文昌身边,恨铁不成钢地:“你非要这样吗,让你坐在那就这么难吗?” 文昌闭着眼,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嗓音平淡:“难受,没有下回了。” 上生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语重心长地:“你是真清心寡欲,还是读书读傻了。连花神都入不得你的眼?这三十六天里再挑不出一个比花神还美的仙子了。” 文昌静默了一瞬,掀起眼帘看他,“未必。” 上生来了兴致,“那你倒是说说,也让我开开眼界。” 此际,天边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啼叫,文昌朝着声音来源看去,上生也紧张起来,“是什么东西?”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见一只丹鸟以极快的速度划过天际,通身火焰将云层烧得通红,层层叠叠,一片赤色云霞。 “那是……丹鸟吗?天宫里还有拿丹鸟当坐骑的?”上生眯着眼睛,惊得嘴巴都快合不上了,“那是谁啊?” “九天玄女。”文昌看着坐在丹鸟上的玄女,彩衣在风中猎猎翻动,霞光为她镀上一层橘辉,她正低头和丹鸟说着什么。 “阿福,还是骑着你舒服啊。”她摸了摸阿福的羽毛,阿福又是一声高兴地啼叫,在空中翻滚起来。 方才两人还在院子里烤鱼,石相突然传来消息,说黑雾在东荒魔界现身。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小阿福,很是守约的念了咒,为他恢复真身。 阿福在一团火光中现出真身,或许是当人当的太久了,它还有些不习惯,愣了一会,伴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啼叫,驮着玄女从三十一天直直地俯冲下来。 天旋地转间,她好像看见了一片白茫茫中立着一个红衣男子,定定看着她。 玄女将身子摆正,侧过身子去看,绸缎一般的青丝卧在脸侧。她今日高兴的很,眉眼舒展,蕴着潇洒恣意,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文昌帝君,原来他也不是什么清静人。不过既然用了他的供奉,又恰巧碰上,也不好装作不相识。她唇边稍微扬起了点弧度,算是打了招呼。 就这一眼,在两人对视的一瞬,文昌怔了一怔。 她速度很快,不一会就冲出了十二天,上生突然道:“你在发什么呆?我眼神不太好使,她方才是冲咱们笑了一下吗?” “应该不是冲你笑。”文昌挑眉道,“我也没看清。” 上生还沉浸在看到丹鸟的惊讶之中,没抓住他话中矛盾,“我曾在史籍上看到,九天玄女确实有一只丹鸟,但自从神界消失,就再没出现过了,我还以为她把丹鸟放生了。你说,这么大一只丹鸟,她养在哪里了?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听到过。” 文昌已然猜到上回洗剑的小仙童,就是这只丹鸟。但以他对她的了解,她绝不会为了低调而把丹鸟变为小仙童带在身边,那到底是什么缘由呢? 上生在一旁聒噪个不停,令徽怀抱两坛杏花酒走过来。 文昌被上生念的头疼,搁下一句“告辞”,却被花神拉扯住衣角。 他神情当即就不大好看了,冷冷地将衣袖抽回,眼神冻的吓人。 令微往后退了一小步,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上生出来打了圆场,从令徽手里接过两坛杏酒,道:“啊,我突然想起来,我与帝君还有事要忙,多谢花神款待,咱们来日再聚。” 文昌化身而去,上生一路追到三十天,气喘吁吁地:“你跑这么快做什么,令徽也不是什么猛虎野兽吧。这酒我给你放哪?”他是再不敢收令徽的东西了,只听文昌道:“本君从不饮酒。” 上生哎了一声,将酒坛交给墨山,用眼神示意他小心一些,而后撒腿就跑,回宫路上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还有些后怕。 墨山抱着酒坛,也不敢踏进紫薇宫,索性将这烫手山芋放在了斜月亭里。 另一边,玄女骑着阿福十分气派、潇洒地来到东荒魔界上空,一身材高大,面相粗旷的男仙正施法将黑雾困在他所设的结界之中。 石相原本是太华山的山神,镇压着肥遗。后来玄女路过顺手把肥遗灭了,他就跟在了玄女身边。 石相来到玄女身边,拱手作礼:“娘娘,我已将它困住。这回的黑雾与先前几次都不大相同,属下觉得,它好像要变成实体了。诶!这是阿福吗,你变回真身了?这么说,娘娘的灵力也恢复了?” 阿福昂了一下它高贵的头颅。 玄女嗯了一声,手中化出诛仙,“说来话长,先砍了再说。你照顾好阿福,它初回真身,还不大稳定。” 她腾空而起,进入石相所设的结界之中。石相说的不错,诛仙剑碰到黑雾的一瞬间,剑身大动,果然是熟悉之物。大概是神有供奉精神爽,玄女打的格外认真、格外的花里胡哨,诛仙剑悬在黑雾面前,剑身飞快地转动着,她默念禁锢咒术,意将它直接封住,带回天宫细细研究。 “娘娘小心!”石相一声大喝,玄女已然察觉有一团黑焰自西北方向而来打在结界上,施法之人修为在石相之上,结界登时就出现了裂缝,随之破碎。 那黑雾虽有成实体之势,但到底还是一团气息,结界破碎的一霎那,它瞅准机会散出去大半,诛仙剑只镇到一缕气息。 玄女眉心微动,虚指西北方向,诛仙剑便直挺挺地刺了过去。 施法之人是东荒魔界的大护法炽焰,而旁边站着的正是东荒魔君的小儿子仇千行,炽焰见一柄剑携雷霆之怒而来,再认出此剑乃诛仙剑时已经来不及躲闪,赶忙将小少主护在身后,施法抵挡,一面大叫:“玄女娘娘饶命!此处乃魔界地界,我等奉命巡查!” 诛仙剑轻而易举地刺破他设下的屏障,剑锋抵在他的额间,诛仙剑散发出的戾气使他难以站稳,强行将他压下云端。 炽焰两膝砸在地上,呕出一口黑血,仇千行见状立马飞下云端,诛仙剑仍指着两人,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说:“这是魔界。” 玄女轻飘飘地落在他俩人面前的大石块上,天际挂着一轮血月,她衣诀翻飞,居高临下:“魔界如何?” 炽焰忍着剧痛,回道:“我是魔界护法炽焰,并不是故意打破结界,实是未认出娘娘尊驾,请娘娘恕罪。” 她飞下石块,迫近两人,饶有耐心地将诛仙剑握在手中,挑起炽焰的下巴,眼神凌厉:“是没认出,还是有意为之,你想清楚再说。” “喂,你不要不讲道理。”仇千行手中化出黑蛟鞭,绑住诛仙剑。 玄女手腕一翻,轻松将鞭子震开,仇千行往后退了三四步,才站稳脚跟。她这才正眼看这个少年,模样倒是不错,细皮嫩肉的,就是有点犯嫌,识时务这三个字怕是没人教过他。 仇千行迎上她打量的目光,一脸桀骜不驯,“本座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东荒魔界少主,仇千行。怎样?” 阿福在一旁叫了一声,显然是想提醒玄女一件十分要紧的事。 但玄女非但没有想起来,竟然还觉得这个仇千行有点好笑,“东荒魔君有你这样的儿子,是挺愁人的。”她转过身看炽焰,口吻里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今日这事最好是如你所言,是一场误会。若是日后叫本尊抓到马脚,就别怪本尊新账旧账同魔界一起算了。” 玄女一行人离去后,炽焰脸色惨白,一阵猛烈的咳嗽后,极为虚弱道:“九天玄女果然名不虚传,光是剑气,就能将我打成重伤。” 仇千行上前扶他,不大服气,“她竟如此嚣张,一点也没把魔界放在眼里。” 炽焰心道,自家少主上古史学的是一塌糊涂,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就算今日是八荒魔君一起站在这里,九天玄女怕是眼皮子都不带颤一下。 仇千行腾云带他回魔宫疗伤,冷不防有一句:“但是吧,她长得确实比书上的插画好看多了,你说呢?” 炽焰听了这话,又是一阵咳嗽,怪不得没学好呢,少主这是光顾着看插画了。他提醒道:“九天玄女已有三十万岁了。” 炽焰自认为这一句提醒很有水准,一石二鸟,既点出了玄女的年龄,又很委婉的告诉了少主,他与玄女相差太大,不会有结果的。 但是他显然没料到少年的情愫往往来的莫名其妙而又气势汹汹。 仇千行看了他一眼,耸耸肩:“她长得又不老。” 5、第五章 魔宫内,炽焰将方才一事如实禀告魔君仇闫,仇千行在一旁补充道:“九天玄女如此嚣张,咱们这个魔做的是不是太过窝囊了一些?” 仇闫瞪了一眼自家的傻儿子,冷哼一声:“你曾爷爷在时,也要尊她一声玄女娘娘。” 仇千行愣了一下,随即反驳道:“原先她是神,现在她是仙界的人,我们为何要对仙界的人俯首称臣。” 炽焰在一旁没忍住,猛地咳嗽了一声,仇千行见仇闫脸色不对,也不再争辩,摆摆手,“罢了。炽焰被诛仙所伤,父君还是看看他吧,儿子先行告退。” “这孩子,还是没半分长进。”仇闫看着儿子离去,他手中涌出一团灵气,源源不断地输入炽焰体内,问道:“玄女可曾和少主动手?” 炽焰感觉身上轻松许多,垂头回道:“多谢魔君。只是属下没看住少主,他的鞭子与诛仙剑僵持了片刻,不过与玄女不曾交手。” 仇闫道:“嗯,你这次及时打破结界,做的很好。这两日好好养伤,盯紧少主,这孩子不知轻重,我怕他坏了大事。” 炽焰应声退下,仇闫坐在宝座上,随着一团黑焰燃起,也消失不见了。 另一头,玄女骑着阿福往天宫飞去,石相则奉命继续在八荒巡视。 玄女摸着阿福颅上的彩羽,问道:“你方才叫什么?” 阿福化为丹鸟后,自然是不能说人话的,但丹鸟毕竟是上古神兽,可以通过触碰用神识与人沟通。 “他就是接了你战帖的小魔主啊,你怎么——”话说一半,阿福身上笼罩着一层淡光,羽毛、翅膀化作点点光粒消散,它甚至还没来得及叫一嗓子,就变回了人形,往下坠落。 “阿福!”玄女先是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翻身下云层,将阿福抱在怀中。 它又变成了可爱的小仙童,双眼紧闭着,玄女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还好,只是昏睡了。 玄女御风而行,将阿福带回琼台,安置在榻上,自己则坐在一旁,看着院中正冒着袅袅青烟的供奉鼎,眉头紧锁。 玄女十二万岁时便是战神了。 她原身便是一只玄鸟,出行要么化为原身,要么腾云驾雾,御风而行。有一天偶然在南海寻得一颗石蛋,照理说石蛋是无法孵化的,但她觉得出门打架一定要有一只威风凌凌的坐骑才气派,于是便用自己的灵气滋养石蛋,花费百年时间,阿福才破壳而出。 阿福是玄女用灵气强求而来,与她的灵力息息相关。 可现在,供奉鼎里有供奉,她亦能感受到周身灵力充足。她想不明白,为何阿福会化回人身。 躺在床上的阿福逐渐苏醒,见自己又变了回去,哀嚎一声:“我还没飞够,怎么就变回来了!” 玄女回过神来,问他:“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变回人身的吗?” 阿福爬起来,坐在床沿,晃动着他的小短腿,“不是娘娘变的吗?我正同您说话,忽然眼前一片空白,然后我就记不清了。” “不是我,我也在想为什么会这样。”玄女卸下头顶华冠,随手抛给阿福,散了发髻后上榻闭目养神,“毕竟是别人的供奉,灵气不稳定也有可能。我累了,你去拿点东西给我吃。” 阿福将华冠放置妥当,反问道:“娘娘骑着我,有什么好累的?” 玄女道:“我可是抱着你回来的,做鸟要讲良心。” “我现在是小仙童,不是鸟。”阿福咂巴了一下嘴,不死心:“诛仙剑镇下了一缕黑雾,娘娘盛起来了吗?” 玄女静默了一瞬,坐起身来,很不耐烦地召出诛仙,提出黑雾后,从榻边的小几上摸出一个小茶杯来,反扣在黑雾上。 “这回总行了吧?”她又躺了下去,眼睛刚合上,就听得阿福欠揍的语调:“你不觉得,诛仙有点不高兴吗?” 她不得不再次坐起身来,手撑着额头,“不是我把你变回人身的,你不必这样报复我。” 诛仙剑震了一下剑身,阿福很贴心的翻译着:“诛仙说,它想去墨池。” “去什么墨池,用灵气不就好了。”她刚要施法,手停在了半空,认真分析道:“去墨池,就不用浪费自己的灵力了,对吧?” 阿福心道,就算不去,你用的也是人家灵力。 一番权衡之下,她认命般的穿鞋下榻,一人一剑往外走。阿福刚要跟上,就听玄女说道:“你不用去了,我一会就回来。” 阿福点点头,以为娘娘是想让她好好休息,却听玄女接着说道:“熬点百合绿豆汤,我今日火气有点大,要败败火。”罢了,谁让它是一只又能当坐骑,又能侍奉人的神兽呢。 紫薇宫在三十天,她住三十一天,上下方便的很。她站在墨池边,刚要将诛仙剑丢进池内,耳边传来急促的一声:“玄女娘娘且慢!” 她侧过身子去看,原来是一位仙君。墨山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行礼道:“玄女娘娘,臣是紫薇宫的文曲星君。” 玄女“嗯”了一声,等他的后话。 墨山抬起头,话在嘴边转了三圈,用词很是小心:“玄女娘娘容禀,帝君用此湖洗笔洗砚……”他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不能用来洗剑。” “为什么?”玄女有些好奇,“反正都是用来洗东西的啊。” 墨山道:“诛仙剑邪——”他话音刚落,文昌帝君就站在他身后,嗓音平淡:“墨山,你退下吧。” 玄女越过文曲星君,看见了熟悉的绯红,颀长的身姿,她默默地鄙视了一下自己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面上,微微点头,“玄女娘娘。” 玄女亦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颇尴尬的指了指身旁的诛仙剑,恨铁不成钢,“本尊的诛仙剑还挺喜欢帝君的墨池,既然不能洗,就不打扰帝君了。” 文昌一副了然的神情:“无妨,娘娘用就是了。”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格外的认真且自然,带着浑然天成的温润,是落过雨的竹林,竹叶上挂着将坠欲坠的水珠,脉脉又潇潇。 目光交错之际,忽而起风,她未带华冠,落下不少碎发。微微低头,想要避风,文昌将手递过去,骨节分明,而掌心内卧着一支很眼熟的玉钗。 玄女愣了一下,刚想否认,文昌像是看穿了她的意图,淡淡道:“娘娘上回落在池边了。” 这是不得不认了,她伸手拿过玉钗,指甲圆润饱满,不经意划过他的掌心,于是很是尴尬的笑了一下,没话找话:“不愧是读书人啊,手上都没茧子。” 风又停了,她抬起头,将玉钗簪进发髻,“这风刮的真奇怪啊。” 文昌没说话,她长眉微挑,仔细琢磨现在的状况。既然文昌帝君已经知晓又默许了她洗剑的行为,若是现在不洗了,显得她有些不识好歹。但方才文曲星君确实说了“邪气”二字,那她是洗还是不洗呢? 于是,她诚恳问道:“本尊在池中洗剑,不会给帝君添麻烦吧?方才那小星君说邪什么?” 文昌道:“诛仙剑邪气是重了些,本君净化池子就好,并不麻烦。” 玄女听他这样说,心中蓦然生起了一点怒意。 诛仙确实有邪气,但邪气缘何而来,怕是仙界的人更清楚一些。如今她在仙界,做得也是祛邪除魔的事,到头来,仙界是风光霁月了,她反倒还落下个邪气重的不是。 玄女不再客气,施法将诛仙掷入池内,唇角微微扬起弧度,眼角都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那就多谢帝君了。” 文昌想,她好像没怎么同他说过话,不只是他,她同天宫的人都没怎么说过话。 他仔细回想每一次见她,她总是一身深色暗纹的衣裳,头顶华冠,一丝不苟。神色很冷,远山庄重,微抿着唇,臂弯里有时候搭着一把拂尘,更多时候是握着诛仙剑。 强大的压迫感会让人忽略她冷艳的面容,那是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她不经意间漏出了一点马脚,却不自知。 墨池内的灵气包围着诛仙,玄女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将诛仙召回。 文昌在她施法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很微弱,即刻便消散了。 他并未多想,墨池内盛的是他的灵气,诛仙剑沾染上也实属正常。 她见墨池内波浪翻涌,看了一眼文昌帝君,故作大方道:“本尊从不欠人人情,今日在墨池洗剑,来日若帝君需要,本尊定当全力相助。” 她的算盘打的极好。如今这世道,谁有事文昌帝君都不会有事。况且,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估计不会当真,客套一下也就罢了。 “好。”文昌帝君应了一声,她很诧异的“啊”了一下。 文昌续道:“玄女娘娘这一诺,本君记下了。” 玄女愣了愣,对上文昌帝君带着笑意的眼睛,深刻的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可貌相。 她干笑两声:“好,好,那本尊先回了。” 文昌目送她离开三十天,随后对着墨池一挥手,池面又归于平静。 他回宫后,见墨山愁眉苦脸的蹲在角落里,问他,“你做什么?” 墨山老实回道:“臣两个时辰前,才将墨池净化好。” 文昌平静道:“哦,本君刚才已净化好了。” 墨山松了一口气,“臣还以为,又要净化五日了。”他顿了顿,似乎反应过来了,“那先前,帝君为何不亲自净化?” 文昌悠悠往回走,神情泰然地说道:“因为本君不想。” 6、第六章 三月初,草长莺飞。黑雾已有半月不曾现世,八荒六合一派祥和。 没架打,又不用担心灵力不足,说起来正是难得的好日子,但玄女有些无聊。 她一身月白宽袍,长发用一根玉钗松松挽就,随适的很。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设了一张软榻,很散漫地斜倚在榻上,榻脚还搁着两坛歪倒的桃花酒。 阿福噔噔噔地跑进院来,手中还拎着一个有他半人高的食盒,抱怨着:“就是你非要吃菊花糕,你猜猜,我跑到哪里给你寻菊花糕?” 她微微有些醉意,仰躺在榻上,嫌天宫太亮,用一张软帕遮面。 “你又喝多了。”阿福脚尖踢了踢空酒坛,拿出菊花糕,自己啃了起来,“我可是去十三天,找菊花仙子要的。她一听是你要吃,愣是做了三笼,见我实在是拿不动了,还贴心嘱咐我,不够再来。”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回答的是前一句,“我好像得病了。” 阿福惊得掉了半块糕在地上,她感叹道:“从前做战神的时候,虽然苦,倒也乐得其中。现在是清静了,我又觉得浑身上下难受的厉害。” “你就是闲得慌。”阿福嘴巴里塞的鼓鼓囊囊,像一只小仓鼠,模糊不清地:“有一桩事要告诉你。原定在三月十五的朝会,同西天佛祖的法会撞上了,我听菊花仙子说,天帝不打算办了。” 玄女略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还有这种好事?佛祖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 阿福举起最后一块菊花糕问她,“还剩一块,娘娘吃吗?” 玄女没伸手,她喝完酒会有些絮絮叨叨。 “天宫的菊花糕不好吃,没有女娲娘娘做的好吃。天宫什么都不好吃,哪里都不好。”她很笃定的说:“天宫不分四时,不设昼夜,整日都是亮堂堂的,有什么意思。” 阿福咳嗽了一声,她说:“你喝点水吧,别噎着。” 阿福默默地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文昌帝君,又默默地把嘴闭上了。 文昌帝君是来送请帖的,实际上应该由墨山来送,但是他很体谅墨山上下几重天来回走的辛苦,于是他主动来三十一重天送请帖,好巧,三十一重天只住着玄女一人。 他刚进琼台,便闻到了桃花酿的味道,桃花仙子酿的酒,与人极不相称,烈的厉害。 院子里的供奉鼎正冒着青烟,他站在供奉鼎前看了片刻,轻轻笑了一声,终于明白为何玄女施法时,会带有他的气息,原来是偷用了他的供奉。 阿福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银杏树下,躺在长榻上的人正在说话。他很有耐心的坐在一旁听了起来,期间阿福几度想开口提醒玄女,都被文昌帝君的眼神吓的憋了回去。玄女听见了倒水的声音,以为是阿福在喝水。 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有些发颤,“我时常会想起他们。须弥山那么冷,他们怎么好丢下我。阿福,我想不明白,为何就剩下我。” 文昌端盏的手顿了一下,须弥山与魔祖一战,上古史籍中只有寥寥八字记载——‘诸神陨落,神界崩塌。’ 他不欲再听下去,开口道:“是我。” 玄女听到一声熟悉的男声,身体里的血都冷了。软帕还盖在脸上,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怎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总是他。她在脑中飞快的将刚才说的话迅速的过了一遍,确定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此刻坐起来也很尴尬,不如装死吧。 文昌从袖中取出一个册子来,“本君来送法会的请帖——”他顿了一下,带着点笑意,“玄女娘娘坐起来接一下?” …… 玄女想,这个天宫她是呆不下去了。她极为僵硬地将软帕从面上摘下来,缓慢地坐起身来,还不忘记将散乱的头发捋顺,漏出一个她自认为端庄的笑容:“劳烦帝君亲自跑一趟了。” 文昌看着她,将贴子递了过去。她今日未着妆,大概是桃花酿的缘故,脸颊泛着淡淡的粉。散下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垂在腰间。轻薄地春衫被压出了痕迹,层层叠叠,像天边的云朵,有着凌乱无序的美。 她看着请帖,全然没注意到文昌的目光,震惊地抬起头,“不开朝会,为什么本尊还要去法会?” 她喝完酒,思维会比较跳跃:“我看起来,是很会念佛法的样子吗?” 文昌喝了口茶:“天帝的意思是,将朝会与法会一起办了,共一十四天。” 她有些头疼,两弯细眉像月亮似的,似乎忘记眼前坐着的是同她没什么交情的文昌帝君,认真地同他探讨:“你觉得,有没有法子不去呢?” 文昌认真地想了一下,如实道:“没有。” “罢了,罢了——”她将请帖收下,两人又是一阵尴尬,见文昌帝君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指了指碟子里最后一块菊花糕,客套了一下,“嗯……帝君吃菊花糕吗?” 阿福可怜巴巴地看着文昌帝君,他的手刚伸过去,阿福就猛的抽了一口凉气,帝君的手悬在半空,了然道:“看来娘娘的小仙童很想吃最后一块,本君也不好夺人所爱。” ……她真想把这只小气的丹鸟踹回南海啊。 文昌站起身来,大概是要走的意思,但他又淡淡地看了一眼玄女。 玄女愣了一下,脑中飞快地揣摩了一下文昌帝君的意图。大概是他亲自来送请帖,自己一直盘腿坐在榻上也就罢了,他这会子要走,怎么说也该下榻,将他送到门口,才称得上礼数周全啊。 她有些佩服自己的分析能力,于是趿鞋下榻,将文昌帝君送到琼台门口,少不得一番客套:“本尊就送到这里了,帝君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从三十一天走到三十天,应该不会崴脚一路滚下去吧? 文昌饶有深意地,很是缓慢地打量她一下,看得玄女心里有点发毛,只听他爽朗道:“娘娘头发顶,沾了不少银杏叶。” 玄女立刻在掌中幻化出一面铜镜,对着镜子一看,头顶赫然沾着四五片黄叶,脸颊上的红云又艳了几分。她施了个法术,将头发清理干净,咬牙切齿道:“帝君,多谢你告诉我,但本尊有一事不大明白。” 文昌道:“娘娘请说。”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比她小了十万岁、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文昌帝君,破天荒地讲起了道理:“你进琼台并未通传,这也就罢了。但是你见我顶沾了黄叶,先前不说,非得等到走的时候再告诉我,我诚心一问,帝君是否有心想看我的笑话?” 事实上,和读书人玩绕口令,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文昌道:“结果一样,先后顺序,重要吗?”他下巴点了点阿福,“本君在门口站了一会,是娘娘的小仙童领进来的,并不是擅入。” 玄女眼风刮过阿福,心道一会再同你算账,一面说:“重要,很重要。” 文昌沉思了一下,玄女想自己果然让他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他道:“好吧,那本君下回早点说。” ……还有下回?没有下回了好吗! 他将视线挪开,声音不大:“况且,本君不觉得是个笑话。” 玄女好像短路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文昌帝君已经离开了三十一天。她现在没心思琢磨文昌帝君的意图,只是阴森森地盯着阿福。 阿福脖子一缩,蹑手蹑脚地想偷溜,玄女捏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人拎起来,扑面而来的酒气打得他有点晕,小脸皱成一团,试图亡羊补牢,“看在我们数十万年的交情,这件事能不能先听我解释。” 玄女想将他丢下三十一的手顿了一下,阿福赶忙解释,“这件事是我错了,但不能怪在我一人头上。娘娘若是没有喝酒,今日之事是绝无可能的,所以娘娘应该反省——” “自己”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人已经从空中直直下坠,他哀嚎一声:“你好狠的心啊!” 阿福一直坠到十三天,屁股着地,在地上滚了有半米远才停下来,耳边还回荡着玄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若不是我们数十万年的交情,我今日就把你做成烤全鸡。” 他打了一个寒颤,三十一天是回不去了,于是他倒腾着小步子,又敲开了菊花仙子的门,可怜兮兮地求仙子收留。 菊花仙子母爱泛滥,又做了两笼菊花糕,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我做小仙子的时候,也经常惹花神生气,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阿福吃着糕,突然想起文昌帝君看供奉鼎的神情……坏了,这件事忘记告诉娘娘了。 菊花仙子见他神情格外悲伤,就知道这个小团子一定是受了大委屈,又把人抱在怀中,端出一碗菊花露喂他,“你想在我这里呆多久都行,不要害怕了,啊。” 他吃着糕,喝着菊花露,见菊花仙子如此温柔体贴,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反正现在回去说这件事,会死的更惨,不如就不说了吧,说不定文昌帝君没有发现,只是站在供奉鼎前嘲笑了一下娘娘的供奉太少呢? 7、第七章 阿福在十三天一呆,就是七日。 若不是明日琅邪台法会,她作为尊神孤身一人前去,未免有些跌面子,不然她是绝不会去寻这个没良心的五彩鸡的。当然,在路上她也深刻的检讨了一下自己,再怎么生气也不应该将阿福丢下三十一天,一会见到阿福,还是要好好地和他说话的。 玄女站在菊花园里,见着阿福挎着小竹篮,高高兴兴地同菊花仙子一起采摘菊花。他手里捏着一朵开得又大又圆的红菊,笑着喊:“姐姐,你看这朵真好看啊。” 菊花仙子转过身看他,愣在了原地。阿福有些疑惑回头,啪嗒,红菊掉在了地上。 玄女长眉微挑,抱臂看他,戏谑道:“你姐姐倒是不少。” 阿福的眼泪是说来就来,一面抹着眼泪,边走边哭边抽噎:“娘娘,你总算来接阿福了。” 她故意问道:“啊,这就哭起来了,我见你刚才,可是高兴的很呢。要不你就留在这里,别回三十一天了。” 阿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将我从三十一天丢下来,全然没想过我会不会受伤,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地方住。现在来找我,还要说这样伤人的话吗?娘娘还要不要和我和好了!” 菊花仙子站在十步开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玄女见状招招手,让她上前来,和颜悦色地说道:“本尊的小仙童在你这住了七日,给仙子添了不少麻烦。”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颗东海的夜明珠,递了过去,“算作本尊的谢礼。” 菊花仙子没想到九天玄女如此好说话,一点也不像外面传的那样,什么凶神恶煞、冷面冷心。她先摇摇头,垂着脸,有点害羞,“嗯……阿福也帮了我不少忙,这珠子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玄女又将手往她面前杵了杵,“上回的菊花糕还没谢你。” 菊花仙子这才将珠子收下,摸了摸阿福的头,温柔道:“小阿福,回去后要乖乖听玄女娘娘的话哦。” 阿福脸颊通红,小手捏着衣角,不敢看人,含糊地应了一声。玄女看在眼里,乐在心里,领着阿福回宫时,突然问他:“你觉得,菊花仙子同石相般配吗?” 他动作僵了一下,“我觉得,不大般配。” “哦~”她这一声调拉的极长,又带着点好笑的意味,“那就是同你很相配的意思咯?原来你喜欢温柔体贴这一类的,恕我眼拙,从前竟没发现。” 阿福急忙纠正道:“不是喜欢!我只是觉得菊花仙子很温柔。”他越说越小声:“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娘娘也是的,偏将我变成小仙童的模样,她只当我是小孩子。” 玄女道:“这事怪我思虑不周,我原想着身边跟着一位年轻俊朗的侍者,时间久了怕是会损我清誉,竟没想到误了你的终生大事。”她思量一番,“你若是真的喜欢,回头我再将你变回来就是,如今战事稀少,我也不需要整日骑着你。” 阿福点点头,又生出一股惆怅来,“哎,要我突然离开娘娘,我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这话,你早些说,我还能相信一二。”两人回了琼台,玄女又使唤阿福收拾东西,再将东西清点一遍。 这回要出趟远门,琼台没人看家,她施了结界,才放心的带着阿福往琅邪台飞去。 琅邪台在渤海之中,四面环海,若不是有法会,确实是个修养的好地方。 岛上分四时令,接引仙仆询问要住哪一令时,她也不挑,只说住人少的就行。 仙仆体贴的添了一句:“四时令是按凡间四季来分,一切都与凡间相同,护体仙术在令中无用。” “嗯,本尊晓得了。”她不以为然,只说:“住人少的。” 阿福心突然了半拍,总觉得事情在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穿过又见春,她脚刚迈进夏令,还没走两步,额头上就浸出了薄薄一层细汗。阿福拽了拽她的衣袖,哼哼了一声。 她寻了一个阴凉地,问道:“除了夏令,没有清净地了?” 仙仆道:“回娘娘,又见春和秋画屏住的人多一些,夏犹清只住了一人,寒江雪地大,空房亦多些。” 玄女想,冷了可以烧炭,可以多穿一点衣裳,热是真折磨人啊。“那就去寒江雪吧,可以凑合一下。” 仙仆犹豫了一下,好心提醒道:“佛陀与菩萨都住在寒江雪。” 她嘴角抽了一下,思量片刻后,毅然决然道:“本尊还是觉得,人少一点才好念佛修法,心静自然凉这话,是没错的。” 夏犹清在一片竹林之中,风过时竹林唰唰作响,心里凉快许多。 院子很大,其中有几间高低错落的木屋,芭蕉树洒下一片荫凉。房屋多由竹子、木头搭就,不同于天宫的雕梁画栋,胜在朴素淡雅。 她没见着要同住十四天的邻居,但是能选这个院子的人,应当也是很怕吵闹的人,和她凑在一块,倒也合适。 她进屋后换了一身轻薄夏衫,又让阿福拽来冰鉴解暑。 夏日午后,满耳蝉声,很容易犯困,两人就窝在冰鉴旁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已是黄昏时分,暑热渐散。她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的太久太沉,头晕沉沉的,提不起劲。 “阿福,煮一壶凉茶喝喝吧。”她说。 阿福还没有要醒的意思,玄女揉了揉脑袋,自己起身去泡茶。 她拎着一个空壶往外走,见文昌帝君正步入院中,他今日没穿红衣,可能是夏天穿红衣服看着就热,他也换了一身天青色,以至于玄女看见他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想这人是谁。 文昌帝君侧过脸吩咐墨山先进去整理经卷,一面朝她走去,还差三四步时停下,问她:“一觉睡到现在,才起来?” 她有点恍惚,应了一声,又问:“你怎么晓得?” 文昌帝君虚指她脸颊,道:“压出印子了。” 她赶忙拿掌心去揉脸,尴尬地笑了笑:“哦,可能是压着了。帝君也住这?我来的时候,没见着帝君。”言外之意是,若是看见他了,才不会住这。 文昌嗯了一下,说:“本君昨日就住下了,方才去寒江雪取了经书。” 这话说的……自己倒成了后来者。玄女举了举手头的空罐子,道:“啊,挺好挺好,看来本尊是与帝君有些缘分在的,后面这十四天还请帝君多多包涵了。这里有些闷热,我去打点泉水煮凉茶。” 她拎着壶,脚下蹭蹭蹭地往外走。走到山泉处,身上微微发汗,幸好这泉水清凉异常,先装了一瓦罐的泉水,再从不远处的莲花池里摘了一朵荷叶做盏,咕咚咕咚的喝了不少,这才心满意足的往回走。 夜色渐浓,院子里设下桌椅灯具、煮茶用具,文昌帝君坐在冰鉴旁,翻看一卷经书。 自己屋子里是不能待了是吧?玄女十分无语,预备目不斜视地穿过去。刚走到一半,就听得他说:“玄女娘娘要不要在院中煮茶?” 玄女脚底一滞,笑道:“不必,本尊回屋煮就好。” 墨山从屋里端出来一碟西瓜、一盆荔枝、兼有一壶酸梅汤。 文昌又说:“在寒江雪湃过的水果,应当很解热吧。” 站在屋门口的阿福眼巴巴地盯着,玄女默了默,从善如流地坐下来,将水壶放在文昌面前,“请吧。” 阿福自己搬着小凳子过来坐,墨山递给他一块西瓜。 文昌把手上的经书放置妥当,卷起半寸袖管,煮水烹茶。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无论是握书,还是烹茶,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姿态。 她一面吃着荔枝,一面看他将准备好的凉茶包放进翻滚的热水中,冷不丁对上视线,他问:“甜吗?” 她撑着下巴,从盆子里捞起一粒荔枝递过去,指尖还沾着水珠,“你尝尝。” 他这才看清她右手掌背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很长,从拇指处到虎口。 仙者受伤不会留有疤痕,除非是神器所伤,而她曾经是战神,受伤是家常便饭。 上古史中记有一战,玄女奉命降伏朱厌,被仙界叛徒与魔族埋伏于小次山,落于灭灵阵中。 灭灵阵中人皆无法催动灵力,她手持诛仙剑斩杀魔族数百人,浴血奋战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勾陈大帝前来搭救时,她盘坐于灭灵阵中,已无力气提起诛仙剑,气息极淡薄。 勾陈大帝走近两步时,她猛然睁开双眼,瞋目裂眦,握起诛仙剑便是最后一击,已有嗜血入魔之兆:“犯我者,诛。” 勾陈大帝躲闪不及,举剑硬生生扛下她最后一击,再施咒稳住她神元,才未酿成大祸。 文昌只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收回,伸手接过荔枝,拨开放入口中,咀嚼片刻后吐出一颗核来,“嗯,甜的。” 墨山视线在两人间飞快飘过,又赶忙垂下眼,问阿福要不要喝酸梅汤。 阿福眼睛尖,问他:“你耳朵怎么红了?” 墨山赶忙解释:“天太热了,热的,热的。” 夏夜凉快,头顶繁星也多,蝉鸣阵阵,她吃腻了果子,还是嫌热,索性将一只手放在冰水中,来回拨动着。 文昌将凉茶在冰水中放凉,倒在碗里递给她,她眼前一亮,道:“你还会用碗喝茶?” 文昌用了一口凉茶,道:“此话怎样?” 她笑了一下,“我以为读书人只会用茶盏,只有我这样的粗人才用碗。” 文昌觉得她这话有点意思,“你对读书人意见很大?” “我没有。”她讪笑一声,将话题岔开,“你看经书做什么?” 他说:“法会上,我也要讲经。” 她莫名地缩了一下脖子,这可能就是学渣敏感吧。若说兵法剑术,她能滔滔不绝的讲上三天三夜,但是佛法经书确实是一窍不通,已经到了看到经书就犯困、听三句就头疼的地步了。 她咽下一口凉茶,诚恳问道:“那明日的法会,帝君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他眼尾带着一点笑意,“不要睡着,不要偷溜。明日娘娘就坐在佛陀下首,好歹带个本子,做做样子。” 8、第八章 四人月上中天时才散去。 她午后睡了一觉,夜里又喝了不少凉茶,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天边泛起白肚,方才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但是天亮后暑气又蒸腾了上来,睡的很不安稳。 大朝会的钟声响了两声后,她顶着一张怨气极大的脸坐起身来,窗外日头正晒,她恍惚了一下,突然喊道:“阿福!快点,咱们要迟到了!” 睡在角落里的阿福也揉着眼睛才醒,他昨夜吃了不少凉食,半夜胃疼,也没休息好。他眨巴眨巴眼睛,也反应过来了,两人忙的晕头转向,洗漱更衣,梳妆戴冠...... 紧赶慢赶,在最后一声钟响时,卡点进了天寿殿。 殿内众人转过脸,心中对玄女娘娘是有些敬佩的,敢卡点上朝会的,八荒六合,唯她。 高台之上的天帝,准确的来说是天帝的一缕神识,朝她微微点头,她行礼回敬。 她今日格外庄重,彩衣凤冠,臂弯里搭着一柄拂尘,神情肃穆、仪态端庄地走向西王母旁边的位置。 西王母…… 她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朝着西王母一礼,入座后轻声问道:“娘娘要来,怎么不提前知会我。”西王母等人已经数万年不曾参加朝会了,而玄女勤勤恳恳,绝不缺席的原因,无他,就是为了代表这些老古董们出席。 西王母神色如常,道:“你不必紧张,本尊有一事来寻佛祖,顺便来看看你,下午就回昆仑山。” 她松了一口气,西王母继续说道:“看来你在天宫适应的不错,丝毫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玄女一直觉得,自己为人处事深得西王母真传,不把人噎死,决不罢休。 她坐得端正,脊背笔直,紧张回道:“玄女……玄女一时糊涂,待结束后会亲向天帝请罪。” 文昌帝君目光稍斜,便能看见她正襟危坐的模样,她不苟言笑的时候,是真的很有天尊的气势,同西王母坐在一处,并不逊色。想来再过个十几万年,她承了瑶池圣母的位置,八荒六合也无人敢置喙。 天帝抚掌,大朝会就正式开始了,众人屏气凝神,等着玉帝做五百年的年终总结。 她这个人,真是一听废话就困,无奈西王母在身边坐着,她不敢造次。好不容易熬到玉帝说完话,接下来就是各位仙君做工作汇报,西王母悄声问她:“你这五百年,做了什么事?” 玄女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我不负昆仑山老小,没惹出什么大事。” ……罢了,当时派她去天宫,也就没想着让她干什么事。 轮到花神时,场面就有点不一样了。 花神领着十二花仙跳了一曲新编排的‘花锦世界’,天寿殿内芬芳扑鼻,乱花迷眼。 西王母表情复杂,同玄女交换了一下眼神,二人在这一刻达成了共识。 西王母点评了一下:“前一任花神好歹立志于培育鲜花,怎么到她这就变味了呢。” 玄女亦是痛心疾首:“娘娘是不晓得,现在八荒六合都在搞这些文绉绉的玩意,我都快收不着供奉了。” 西王母在一片乱花之中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文昌帝君,他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到玄女身上,于是问她:“你确定,你在天宫没惹事?为何文昌帝君总是朝着你看?” 他身形俊朗,光是坐在那,就如同一张巧夺天工的画,很难让人不注意。 玄女听了这话,视线便去寻文昌帝君,好巧不巧,撞在半空中。她睁着眼说瞎话:“我猜,帝君在看花神。” 她这话倒也不算全错,毕竟花神这一场舞,眼神就没从文昌帝君身上挪开。 “胡说,他分明是在看你。”西王母看了一眼花神,道:“他年纪轻轻便能承帝君之位,往后更是不可估量,本尊让你住在天宫,也不只是简单的让你住住而已。” 她道:“娘娘,你觉得他能打过我吗?” 西王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为何要打他?” 她绷着笑,说:“可是娘娘就经常打东王公啊。” 西王母险些被茶水呛到,解释道:“本尊和东王公是切磋武艺。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与他不合适呢?” 她反驳道:“我既已知道不合适,又为何非要试试呢,岂不是浪费时间,若是不成,往后又该如何相见呢。” “云霁。”西王母沉着脸唤她,玄女身后登时就冒出冷汗,“我以为,娘娘是想同我辩论一二,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西王母道:“你既这么喜欢辩论,这一十四天的法会,你就好好的听,一字不落的抄下来,法会结束后送到昆仑山,本尊会亲自过目的。” 她哭丧着脸,还想要再挣扎一下,花神与十二花仙的舞蹈已落下帷幕。众仙纷纷鼓掌,她也只得随大流敷衍一下,而身旁的西王母已悄然离席。 她心中愤怒无处发泄,只得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文昌帝君。文昌被她瞪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西王母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暴露本性,着实有趣地很。 终于将大朝会熬完,天帝化身而去,众仙也起身寒暄客套。 下午的法会不是每个仙都能参加的,须得住在二十天以上,才能获得此殊荣。 上生星君方才坐的有些远,他起身走到文昌帝君身边,用折扇遮住脸,小声嘀咕:“我听墨山说,你同玄女娘娘住一个院子?” 文昌睨他一眼,“他还真是什么都同你说。” 上生接着说道:“我刚才在后面听了一句闲话,你呢,只当听了个笑话。听司命那小子说,九天玄女入住天宫,一则是为了在仙界露个脸,二则……”他颇紧张地往周围看了一眼,“西王母是为了替她张罗婚事。日后她入主瑶池,东王公的位置也得有人接,原先订下的是真武大帝,不过真武大帝闭关未有归期,两人这才没见上面。” 文昌也不惊讶,只是没想到西王母已经订下了真武。 上生见他良久没说话,安慰道:“你先前说花神一般,我今日远远地看了玄女娘娘,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吧,真武那个人向来和咱们不对付,撬墙角这种事也不是一个男仙该有的素质。再说你们一文一武,确实也凑不到一块,还是算了吧。” 他淡淡道:“你为什么觉得本君镇不住场子?” 上生讶道:“你当真想娶玄女娘娘做帝后?嗯……虽说你是个文神,但论修为灵力,你胜真武三分。好吧,做兄弟就是要为兄弟两肋插刀,我支持你。” “你误会了。”文昌慢悠悠地喝一口茶,抬眼见玄女被拦在门口,一茬又一茬的仙人同她行礼,她亦端庄回礼,“只是你拿本君与真武相较,本君有些不爽罢了。” 上生眼角略微抽动了一下,“是我的错,你慢慢喝茶吧,我先回天宫了。” 玄女应付完最后一名仙君,长太一息,唤上殿外乖乖坐着的阿福,刚才坐的太久,打算步行回夏犹清。 文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中的茶盏,他闻到一阵花香,抬眼就见花神站在面前,梨涡带笑的问他:“方才的‘花锦世界’,帝君觉得如何?” 文昌搁下茶盏,站起身来,只说:“一般。” 令徽愣了一下,追问道:“是哪里不合帝君心意吗?” 墨山同上生在殿外说了一会话,进来寻帝君时恰巧听到他十分冷淡的训诫花神:“本君以为,你身为花神,不勤于本职,依靠左道旁门,是为失职。至于本君的心意,不该由你揣测。” 花神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然后眼窝里就蕴出了晶莹,梨花带雨地往外跑。 他这话确实说重了,但墨山晓得,帝君对不喜欢的人向来没什么耐心。 玄女同阿福慢慢地下台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哭泣声,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正巧同哭得伤心的花神打了个照面。她最见不得女孩子哭,赶忙将人拉住,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方帕递过去:“你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令徽接过方帕拭泪,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请娘娘恕我无礼,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花神御风而去,她转头望见文昌帝君站在台阶最高处,面色不怎么好看,心中已然猜到了几分。 她就站在那,等文昌帝君走下来,老气横秋,语重心长道:“她不过是喜欢你,你又何必把她弄哭呢。这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小姑娘多尴尬啊。” 她说话的时候,凤嘴上衔着的一粒红宝石就坠在眉间,颤巍巍的。他凝目看她,说:“花神问本君方才的舞如何,本君不过是说了实话。” 原来是这事,花神那个舞也确实不咋地,竟是她想多了。她有些尴尬,笑了笑:“我以为花神是为了感情上的事,帝君莫怪。” 墨山站在一旁垂着头,心道这样说也不是不行。 两人并肩而行,文昌问她:“娘娘为何会以为是情|事。” 玄女道:“本尊又不瞎,或许朝会上的人都看了出来,花神的爱慕之意确实明显了些。” 文昌静默了半晌,嗯了一声,她也不晓得怎么接这个“嗯”,只得沉默着往回走。 墨山又想,或许玄女娘娘没发现,其实她才是是眼明心盲吧。 9、第九章 用过午膳,再浅浅地睡上一会,就要起来上法会了。 上午的朝会相较于下午的法会,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玄女望着殿内佛光一片,不禁感慨道:“我光是站在这,就已经觉得心灵受到了洗涤。” 她下午是摆了些场面的。 放眼望去,殿内除了她,再找不一位携仙童入场的仙者了。她自我安慰,正因为自己是一位十分有自知之明的神仙,所以才要带一位小仙童从旁协助。 不然,就算让她听二十八天的法会,她也没法一字不差的记录下来。 一人一桌一团蒲,她绕了一圈,发现自己的位置设在文昌帝君斜后方,心里很是满意。入座时,瞥见他面前的茶盏已去大半,显然文昌帝君已经到了有一会了。 她让阿福将笔墨纸砚都摆出来,又喝了两口浓茶提神。 未时一刻,梵音响彻琅邪台,为期一十四天的法会正式开讲。 台上的佛陀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她拿着笔,一笔一画的写着,极为龟速。等佛陀念到‘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时,她迷茫地抬起头,拧着眉头问阿福:“不对啊……佛陀是不是念错了,这怎么对不上。” 阿福恨不得刨个坑把她埋起来,一把将纸笔抢过来,“已经念完了,你还在写第一句,能对得上就出鬼了。”他很嫌弃的看她一眼,“怎么会有人连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都背不下来。” “嗯,我背不下来,下面就交给你了。”她大方的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消消停停地开始喝茶。阿福的水平,也就能骂一骂她了,佛陀开始念地藏经的时候,他明显有些跟不上了。 玄女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一直盘坐着腿都有些麻了,她悄悄把腿抽出来,手肘抵在左膝盖上,手腕托着下巴,好不散懒。 阿福一度奔溃,压着声问她:“你到底是如何惹的王母娘娘,她竟能想出这样的招数折磨你。” “没说过我,恼羞成怒罢了。”她轻描淡写,低头垂着茶盏里的浮叶,不忘叮嘱他:“你好好写,若是交不了差——” 阿福问她:“你要拿我如何?” 玄女笑了一下:“我就替石相说媒去。” 阿福刚想顶嘴,佛陀又开始讲解《金刚经》了,他神色焦急起来,垂着头涂涂写写。 玄女也不去逗他,她也听不进去,左看看右看看,视线绕过一圈后,很自然地就落在了文昌帝君那。 她见过不少美男子,大多是武将,以至于初到天宫时,见到那些白白净净、手无缚鸡之力的仙君时,多少是有一点鄙视的情绪。 她在心里点评了一下,文昌帝君凝神静听佛法的模样,着实英俊啊。 玄女托着一颗摇摇欲坠、昏昏欲睡的脑袋,在听到‘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时,她头疼的厉害,灵台混沌一片,想着只休息一会,谁料这眼皮子一耷拉下来,就再也睁不开了。 她是被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醒来时,这半天的法会已结束,台上佛陀不在,众人正收拾东西,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她打了个哈欠,问阿福:“你写的怎么样了?” 阿福有些心虚,不着痕迹地将纸折叠起来,一面说道:“我真是不好说您了,六合八荒也只有您敢当着佛陀的面睡觉了。” 她站起身来,稍微舒展了一番四肢,“你真当佛陀不晓得?万事都讲究个缘分,我是个没有佛缘的人,强求不得。” 两人回了夏犹清,院中只见墨山,不见文昌帝君,她随口问道:“嗯?帝君还未回来吗。” 墨山在整理院子的经书,说:“帝君去寒江雪与佛陀探讨佛经了。”他说完后,又弯下腰继续整理。 玄女并不意外,正预备着回屋,就被一个女人唤住,“玄女娘娘,是我。”她转过身去看,原来是花神。 令徽拎着两坛子走进来,笑道:“今早多谢娘娘了,这是杏花仙子酿的酒,还请娘娘收下吧。” 她本想着举手之劳,说什么谢不谢的话,刚要拒绝,又听得是杏酒,于是从善如流地收了下来,笑道:“花神客气了,要不要去本尊屋里喝口茶?” 墨山又抱起一摞经书起身,同花神打了个照面。 令徽怔了一下,她方才就觉得这个弯腰的仙君十分眼熟,没想到真的是文曲星君,这么说,文昌帝君也住在这,同玄女娘娘住在一起。她不死心,问:“文昌帝君也住在夏犹清吗?” 她有点尴尬,墨山也有点尴尬,三人一时间僵持不下。文昌帝君好巧不巧地从外面回来,冷然道:“你来做什么?” 花神指了指玄女手里抱着道两坛杏酒,快要哭出来似地,“我来给玄女娘娘送酒。” 文昌朝着玄女点了一下头,随后便唤墨山回屋,留玄女与花神面面相觑,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件事,说来话长。要不你来我屋里喝口茶,我细细说给你听?” 花神摇摇头,“今日天色不早,不便打扰,等改日我再上门拜访娘娘。”说罢脚下飞快,没几步就不见踪影了。 她抱着酒,啧声:“这个文昌帝君,心也太冷了些,怪不得至今未有帝后啊。” 阿福反问她:“娘娘的心不冷,为何娘娘也找不到夫君呢?” 她睨他一眼,抬脚往回走,说:“无情无欲,是一个战神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 月上柳梢头,她洗漱后坐在书桌前,让阿福把今日做的笔记拿出来。 阿福很踌躇的,磨蹭地将纸递了过去。几张纸对折在一块,她接过来的时候,不免数落他:“有了折痕,就不好看了。” 阿福心虚地将头垂下,不着痕迹地往屋门口挪。 纸上龙飞凤舞兼有数个大小不一的墨点,她神情凝重,沉默了半晌,说:“阿福,这种时候,就不要同我开玩笑了。” 阿福扒着门框,声若游丝,辩解道:“我是鸟啊,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她冷笑着将纸揉成一团,阿福见状赶忙往屋外跑,大喊着:“娘娘饶命!”,声音之大,惹得墨山都推开窗,往院内看是什么情况。 玄女身形飞快,五步之内就将阿福逮住,将他提起来,压着声:“把你的嘴闭上。” 她一转头,与文昌帝君对上视线,他手里握着一卷经书,另一手拿笔,说:“你欺负小仙童做什么?” 她当即反驳道:“没有,我和他闹着玩的。”她手上稍微用了点力,阿福立刻会意,也说:“是啊,娘娘同我闹着玩呢。” 文昌帝君点点头,她拎着阿福往回走,还不忘批评他:“你看你,声音这么大,打扰帝君休息了,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房门一关,她一屁股坐在桌案前,敲着脑袋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吧。你从第一日就没好好写,看来明天我也指望不上你了,你说怎么办!” 阿福很委屈的坐在一旁不吭声,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轻声道:“我听小仙子说,文昌帝君是仙界最聪明的神仙。” “嗯?”她拧着眉头,“你不会是想让我找他帮忙吧,这也太丢面子了吧。” 阿福道:“娘娘不过是找他探讨佛法,也不算丢面子,毕竟术业有专攻啊。或者——”他顿了一下,“要不咱们还是逃命吧,西王母真的能把你丢在极乐净土听上三千年的佛法。” “逃命?逃到哪里?”她打了个寒噤,长叹一息后起身往外走,嘴里念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玄女站在文昌帝君的屋子门口,数次深呼吸,咚咚咚地敲起了门。 墨山开门后,行礼问道:“娘娘是有什么事吗?” 她笑得很是友好,“帝君歇息了吗,本尊有有些关于佛法的问题,想要请教帝君。” “帝君还未歇息,娘娘稍等,我去回禀帝君。”他微微欠身,刚要往回走,就听得里面传来一声:“让她进来吧。” 墨山便领着玄女入内,至书房门口,他将门推开,做了个手势,“娘娘请吧。” 他在处理紫薇宫事宜,见她进来,随手一挥,将公文掩去。端起茶盏,问:“娘娘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她干笑了一下,“本尊”刚要出口,想了想,求人办事姿态还端的这么高,实在不该,于是改口道:“我有些佛法上的问题,想请教帝君。” 他有些奇怪,一个睡了整场法会的人,还会有问题。文昌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娘娘坐下说吧。” 她坐下后,垂着头看书桌上的花纹,语调格外的软和:“嗯……今天下午的法会,帝君可做了笔记?” 他看她一眼,“为何要做笔记?” 哎!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文昌帝君也是靠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他不紧不慢道:“本君都记在脑子里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她又坐了回去,还不忘解释道:“啊,方才坐的不大舒服,我站起来调整一下坐姿。” 10、第十章 他支肘在案,等着她的后话。她看着他,漏了个笑,诚恳地问道:“那帝君能不能把脑子里记下来的,再写下来呢?” 文昌微微挑眉,说:“你方才抓阿福,是因为他没有做好笔记,对吗?”她下意识想反驳,他又接着说道:“本君又不是你的小仙童,为何要帮你写。”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是既然已经丢脸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从书桌上抽出一张纸,再从笔筒里捡出一支笔,舔墨后看他,“不用帝君帮我写,你口述就行了。” 文昌刚要说话,她将话头截断,是不想给他拒绝的机会,“我觉得,帝君是乐于助仙的。” 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凭几上,用尽盏中最后一口,抽出一本佛经看,口中却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他的声音不同于佛陀空明震耳,而是平静沉稳,缓缓道来,字句讲述,好像他生来便是为了诵经念佛。 她写得也慢,抬头看他时,笔顿在那,帝君也看过来,问:“怎么不写了?” 玄女惊道:“你是如何一边看《长阿含经》,一边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还能分神看我的?” 文昌神情坦然道:“这不难。娘娘从前八方征战时,也能做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她很受用这一句夸,又有些好奇,“你见过我从前打仗的样子?文神也要上战场吗?” 文昌拿书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只说:“本君在上古史记里读到过,娘娘英姿跃跃纸上。”他看着那双极为标准的凤眼,鬼使神差道:“娘娘见过,真武大帝吗?” 玄女点点头,笔杆抵着眉心想了想,道:“有点印象,大抵是七八万年前见过一面。从前我座下武神众多,他算是其中较能打的一个。” 文昌凝看她一瞬,转而开始念《金刚经》,她手忙脚乱,赶忙抽出一张新纸来,他口述的速度明显有些快了,“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他站起身来,她还在埋头费劲地写着字,突然头顶覆上了一片阴影,她猛地仰头去看,头顶撞到一堵人墙,他闷哼一声,左手支撑在案上,右手握着她的手,领着她写字,沉声道:“昆仑山没有授课仙君吗?你握笔、发力皆不对,好好看。” 她身体有些僵硬,能听见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动。他不熏香,呼吸也很沉稳,和他人一样。肩宽背长,如果不念书,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照理说,她不应该紧张,但是她确实紧张了,两只手贴在一起的温度,焦灼着她。他的呼吸就在耳边,只要稍稍侧一点脸,就能将他的眉眼看得清楚。 她的呼吸倒是乱了。 从前打仗的时候,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碰一下、摸一下、甚至抱一下,都是很寻常的事。在战争面前扭扭捏捏,下场只能是灰飞烟灭。自天地诞生之日起,有天赋的神女不在少数,但能一路杀到战神位置的,仅她一人。 玄女淡定的想了一会,应该是许久未曾打理战事又久居天宫的缘故,再者便是文昌帝君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确实不是一个风格,所以她才会有些不适应,实属……情有可原!从前她也会握着兄弟的手纠正动作,现在文昌帝君握着她的手,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她开导完自己,便将心思放在笔上,认真感受。文昌握着她的手写了两三个字,又写了横、点、撇、捺后,很快就将手松开,直起身道:“你要好好练字。” 玄女在心中又深刻地批评了自己,刚才竟然起了一些虚幻的念头,实在是对不住文昌帝君的一片苦心。 她抬起头去寻文昌帝君,谁料他已经转进了屏风里,好一会才拿着一册书出来,搁在她面前的桌案上,神色还是一贯地平淡,“这是我前些年抄录的道经,你拿回去,照着临摹就好。” 玄女翻看起来,头又开始痛了,“非练不可吗?” 文昌又坐了回去,继续握着佛经,平静道:“本君见不得字丑,娘娘若是还想让我帮忙,最好是练。” “好……好……”她连忙说好,哭丧着脸,又握起笔来,文昌跟着说:“握错了,将笔放在大拇指和食指间。” 她捣鼓了一下,啪嗒,笔落在桌上。握剑的手现在来握一支细杆,实在是为难人!她索性坐的近一些,将袖口卷起,漏出半截手腕,伸过去,道:“你来帮我调整。” 文昌看着她的脸,是十分坦荡且真诚,他沉默了一瞬,将手搭了上去。让她练二指,确实是为难了,于是将笔调整为夹在大拇指和拇指间,笔杆倾斜贴在中指上。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手指肌肤,发觉还有许多细小的伤痕,虽已愈合,但是划过时还是能感到粗糙。他突然问:“这些伤口,会疼吗?” 玄女怔了一下……这么久了,当然不会疼了。这有什么好问的,没上过战场的神仙,真是没见识,早些年她一场战役下来,身上都没有一块好皮,都得泡在瑶池里等新肉长出来。那时候才疼呢,但是作为一个素质过硬的武神,她愣是没哼唧一声,军中上下没有不敬佩她的。 她想到这里,很自然地就流露出自傲的神情来,“这点小伤,大惊小怪。”文昌让她保持一会握笔的姿势,续道:“好好上药,是不会留疤的。”她很不屑的轻笑一声,“行军打仗,能留住一条命,已是最大的幸运了。” 他让她就着这个姿势写字,念经的速度放慢了许多。就这样念一句,写一句,回过神来已是丑时一刻,他讲到最后一句注解时,玄女已经趴下来睡了有一会了。 天地良心,真不是她想睡,是佛经太催眠,她抵抗许久,奈何敌人太强大,只能……改日再战。 墨山刚要迈进书房,就见文昌帝君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他心领神会,站在外面安静候着。 文昌低头看她睡颜。她睡时神情相较于醒时会平静许多,睫毛浓密纤长,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唇也不紧抿,微微张开一些。倒是那双凤眼,无论是睁着还是闭上,总是上翘着,好似一只腾飞的凤凰。 他弯下腰,将她横抱起来。腾空的那一瞬,玄女的眼睛骤然睁开,思维跟不上身体反应,她已经翻身而起,调动周身灵力,以掌为刃,凛凛杀意直冲他百会穴去。 文昌反应不及,先被她掌上灵力震到单膝跪地,旋即施咒护体,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大喝一声:“云霁!” 墨山听见动静,赶忙进屋来看,刚迈进一只脚,就被一股灵气震出半米,跌坐在地上。 原是玄女被这一声“云霁”喝得灵台清明,见掌下之人是文昌帝君,想要收掌,但是这一掌她是下了死手的,此刻强行收回,只怕是要受到反噬,但......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刚要运力收掌,手腕却被文昌死死扣住,他说:“砍下来。” 她自是不肯,道:“我这一掌下去,你吃不住,赶紧放手。” “我有仙障护体,你不必担心。”他神色凝重,“你灵气不稳,再受反噬必当伤及元神。” 玄女见他执意如此,只得将这一掌砍下去。 霎时间灵气翻滚,他的仙障硬生生被砍碎,五脏六腑被灵气震荡,文昌唇边溢出一道血痕,他偏过头用手背抹去。 墨山从地上爬起来,赶忙进屋,正瞧见玄女扶着帝君坐下来,还忍不住数落:“我就说你受不住,你非要接,赶紧运气护住心脉经络。” 文昌帝君坐在榻上,面容惨白,声音明显低沉许多,问:“你为何反应这么大?” 她反问:“你为何要抱我?你可能不大清楚,我这人从前吃了一些亏,防备心较重。” 文昌咳嗽一声:“我见你睡的正香,不想打扰你。” 她指尖摸了摸额角,略有心虚:“我睡着了?” “嗯,你睡着了。”他接过墨山递来的清水,润一润嘴唇,看着她的脸,认真道:“本君方才受了很重的伤。” 玄女默了一瞬,道:“……那真是对不住了。” 文昌继续说:“仅仅是对不住吗?本君都吐血了。” 她拧着眉头,在肚子里打了半天的腹稿,说出了一通自己觉得很有道理的话:“诚然,你是受了我刚才那一掌才受伤的,但是是你执意如此,并不是我故意为之。其次,你见我睡着了,大可以将我拍醒,帝君对一个人的脾性不大了解而轻易动手,受伤了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他边听边点头,诚恳道:“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她也满意的点点头,文昌不紧不慢道:“如果玄女娘娘今夜没来求本君办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玄女僵在原地,竟忘了这一茬,真是好烦能说会道的文神啊!她尴尬地笑了一下,“帝君既然是因我而受伤,我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文昌很受用的点头,“有娘娘这句话,本君就放心了。”他实在是疼的厉害,方才那一下虽有仙障护体,但他低估了玄女的战力。 原以为她的灵力中掺杂了不少自己供奉,灵力会有所消减,没想到只能勉强接下。他叹了一口气,“墨山,你送玄女娘娘回去吧。” 墨山刚要送玄女出门,她突然回过神来,又折返回去,直往他寝屋去。 文昌双眼紧闭,盘坐在榻上运气调息,屋内仙气腾腾,灵气充沛。隔着一道纱帐,他问:“怎么又回来了?” 她神情严肃,冷然道:“你为何知道我叫云霁?”紧跟着还有一句,“上古史里未有记载,不妨告诉你,编书的老头是想写的,最后又删去了。你不是上古神界之人,你不可能知道。说,谁告诉你的。” 12、第十二章 玄女走后,文昌静坐良久,最后颇为无奈的一笑,起身往回走。法会上,清虚大帝看着身旁空座,疑惑道:“玄女娘娘这是不回来了?” 紫薇大帝笑了一下:“让玄女娘娘来听法会,本就是强人所难。”他下巴点了点坐在前面的文昌帝君,道:“你也别瞎操心了,文昌帝君这不是好好的坐在这吗?” 是了,文昌帝君不仅好好地坐在那,还十分专注地在写着什么。 佛陀继续讲经,众人也将活络地心思收了起来,垂头聆听。 玄女不想回主殿听法会,于是冷着脸回了夏犹清。阿福正在和墨山下五子棋,见她气势汹汹地模样,赶紧丢了棋子去追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拎了坛杏酒就往碧浸长天去。 她在前头走的飞快,阿福在后头使劲追,站在湖边上,眼巴巴地看着她上了一叶轻舟,直往莲叶深处去,只撂下一句:“别来烦我。” 轻舟在莲叶中穿行而过,停在池中央。池中莲叶皆是长柄巨叶,遮阳隐人。她坐在舟头,卷起长裙,蹬鞋褪袜,小腿入水大半,凉意瞬间就袭了上来,“嘶——”她舒服的轻叹一句。 有细光透过莲叶的破损处,投下斑驳光影。四周静谧,只闻风声与蝉鸣。她仰头咽下一口酒,眯眼去看太阳,看得头晕眼花,又低下头喝一口酒。 一坛酒转眼见底,她往后一仰,索性躺在舟里睡觉。 阿福晓得她又犯毛病了,也不管她,回夏犹清继续和墨山下五子棋。墨山问他:“玄女娘娘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阿福耸耸肩,习以为常,“上古的尊神,多多少少都有些怪癖,不碍事。” 墨山下最后一子,五子连成一线,他又赢了。阿福不服气,拉着他继续下,墨山问他:“你跟着玄女娘娘多久了?” 阿福随口接道:“十几……”他顿了一下,改口,“几百年吧。” 墨山有些惊讶:“你几百年都没长大吗?” 阿福催促他下子,严肃道:“我……我长得比较慢,不行吗?”墨山点点头,三下五除二,又赢了。两人苦战一天,严谨一点来说,是阿福哭着求着,非得赢一局才肯罢休。文昌帝君回来时,阿福终于赢了一回,笑的极其得意。 文昌问他:“玄女呢?” 阿福回道:“去碧浸长天划船了。” 文昌又问:“什么时候去的?” 阿福嘴边的笑淡了一点,一拍大腿道:“坏了,去一天了。”说罢就要往外窜,文昌将人拦下,道:“本君去看吧。” 文昌到碧浸长天时,玄女正在做梦。此时的碧浸长天褪去白日里的静谧,碧叶中绽开数朵妖艳的魇心莲,在月下盛放,散发着淡紫色的雾气。 她这一觉睡的好长好长,被魇在梦中,无法脱身。文昌站在舟上,垂头看她,她蜷缩着,眉头紧缩,嘴里一直在嘟囔。 梦里,玄女又回到了须弥山。须弥山好冷,漫天飞雪,冰封千里。雪粒像刀子一样,剐蹭着她的脸颊。她眯着眼仰头看山顶,一白一黑两股力量在对抗,天地失色,地动山摇。 文昌贴近了一些,听见她说:“好冷。”他脱下外袍给她盖上,自己顺势坐在她身旁。 梦中的玄女终于看清了两股力量中的两人,是清屿和魔祖罗睺。 她拼命地往前跑,这一次,她想同他们站在一起,但积雪突然间变厚,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她只能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清屿不敌罗睺,无奈催动混元大阵,与余下尊神共化白光,直冲罗睺而去。 混元阵开启后瞬间迸发出毁天灭地的灵气,所到之处皆为灰烬。霎时间天地共震,哀嚎声响彻云霄,她被灵气震出须弥山,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要留下我!不要留下我!” 文昌见她突然伸出左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嘴里还一直喊着“不要留下我”,只得将手伸了过去,被她牢牢握住。她这一回总算是抓住了,紧紧地贴在心口,声音渐小,喃喃:“不要留下我……” 他淡定安慰道:“好,我不走,不留下你。” 玄女好像握住了救命稻草,呼吸逐渐平稳。文昌被她拽着没法动弹,索性变出一本《道经》来看,等她睡醒。 她又在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到,周围的气息让她感到熟悉,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闭着眼睛的,拼命地想将眼睛睁开,在一道白光之后,她躺在一个令她无比熟悉又无比厌恶的房间内,床边站着一个握刀的男人,看不清脸,但是她知道是谁。 他没有说话,下手更没有半分犹豫,狠狠地砍向她。 “凌苍——”她将右手横在眼前,试图去挡这一击,然后她就醒了。玄女猛地坐起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文昌帝君,以及他的复杂的眼神。 她浑身是汗,从噩梦中惊醒,头痛的很。待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的自己左手握着另一个人的手。她赶忙松开,侧过头看见仅着中衣的文昌帝君,头疼的更厉害了,语气不善道:“你怎么在这?” 文昌看了一眼已经被捏出红印的手,平静说道:“阿福说你一天未归,他很担心。”然后将盖在她身上的外袍收回来,继续解释:“我来的时候,你喊冷,我就把外袍脱给你盖着了。然后你又说‘不要留下我’,握着我的手不放。” “好了——”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他的话,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动声色地将脚收进长裙内,沉默地盯着眼前的莲花。 他道:“碧浸长天每逢月中旬,魇心莲便会绽放,花香会将人囿于噩梦。” 她徐缓地摇一摇头,伸手摸了摸脸颊,指尖有些湿润,是泪。 “不是梦魇,是想起了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事。我还说了什么?” 文昌看着她的侧脸,说:“凌苍,你喊了这个名字。” 她先是沉默了一下,又突然笑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仿佛霜冻,“我都快忘了,这个卑劣的东西。” 他道:“你右手背上的疤,同他有关是吗?”他好像是在问,但语气是笃定的。 玄女侧过身子看他,在朦胧雾色中,神情冰凉:“是。我们曾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他骗了我,趁我不备时,重伤了我。” 她突然很想倾诉,想把这些憋了数万年的话说出来,哪怕他们再也不会听到,不会知道她的悔恨,不知道她在漫长岁月中的孤寂。她说:“你知道须弥山之战吗?那是我的错,我应该死在那。” 文昌凝看着她,食指抵在她的眉心,念了昏睡决。在迷迷糊糊之际,玄女听见他格外温柔地说:“那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怪你。” 文昌施法让船靠岸,横抱着她往回走。大抵是昏睡决的缘故,玄女睡得很踏实。脸颊紧贴着他,眼尾带着点红意,额间缀着的红宝石歪斜着,像一滴血泪。 14、第十四章 正在说八卦的几人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文曲星君满脸不情愿地坐在玄女娘娘身边,那正经危坐的模样同文昌帝君是如出一辙,为首的洞阴漏出了个极暧昧的眼神来,右侧的水德真君立刻就会意了,笑道:“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这两位可不是咱们能编排的了的。” 洞阴大帝这人,是出了名的八卦通,他不仅爱八卦,还爱写话本子,只要他能磕出来一点味道的,他都敢写。 话本子遣词造句极为华丽,添油加醋,热衷狗血,当事人碍于洞阴大帝的地位,不敢怒也不敢言。据说,有好几对硬是给他撮合成了,办喜酒的时候还请洞阴大帝做了证婚人。 水德真君旁边的太阳仙君,就缺了点意会的能力,他十分惊讶道:“玄女娘娘和文曲星君,这不大可能吧?”水德真君摇了摇头,无奈道:“你也跟着我们挺长时间了,怎么就没半点儿进步呢?要是连这都想不出来,你趁早回家给太阴元君暖被窝吧。” 仙的潜力是无穷的,被逼一逼更是不可小觑,太阳仙君分析道:“文昌帝君回天宫了,照理说应该把墨山一起带走,但是他没有,还让墨山跟着玄女娘娘,这很奇怪。” 水德真君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而且帝君和玄女娘娘,先前是单独住在夏犹清的,这更奇怪了。” 洞阴大帝一拍大腿,道:“我懂了,他们俩应该是吵架了,文昌受不了这气,一怒之下回天宫了。但是又放心不下玄女,所以留了墨山在这里侍奉。” 水德真君没跟上他的思路,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洞阴仔细地给大家盘了一下逻辑,“那院子里就住了他们俩,屋里摔个茶盏都能听的一清二楚,玄女怎么会毫不知情,除非这事同她有关系。你再想想,文昌要是没受伤,至于让药师佛同他一起去后殿吗?咱们这,能将文昌伤成这样的,你算算还有谁。” 水德恍然大悟,神情中夹带着一丝同情:“拌个嘴,不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吧?” 洞阴一脸嗑到了的表情,很有经验的说道:“女人最讨厌男人同她讲道理,文昌这么会讲道理的人,怎么可能憋住不说。玄女说不过他,只能动手了。这俩人凑在一起,一文一武,还真是十分般配呢。” 坐在左侧的清虚大帝适时提醒道:“若是文昌真娶了玄女,便是更上一层楼了,你最好悠着点。” 洞阴不大在意,“我这可是帮他,若是真成了,他应该谢我。” 清虚笑了一下:“玄女娘娘同帝君那是小打小闹,来找你,那可就是诛仙了。” 洞阴脖子缩了一下,装模作样咳嗽一声:“咱们悄悄说,不会被知道的。” 话本子的女主角,正吃着一碗酥酪,贴心地对墨山说:“你若是有心悦的元君,一定不要害羞啊,我也是可以为你说媒撮合的。”她顿了顿,叹息一声,“你一定是跟着他太久了,你的腰能不能不要挺这么直,显得本尊很没有仪态。” 后来宴会行至高潮,玄女顺势灌了墨山几盏冷酒,这酒劲大,他晕乎乎的,背塌腰扭,靠着阿福犯迷糊。她又问墨山:“你知道文昌帝君去做什么了吗?” 阿福很嫌弃的摇摇头,显然对玄女的这种做法十分不耻,玄女瞪他一眼,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墨山脑袋里像是一团浆糊,他想了一会,一五一十道:“帝君说……好像是要回去确认一些事。”玄女还想再问他,谁料这小子酒量实在差劲,醉晕了过去。她意犹未尽地将盏中酒喝尽,唤来一个仙仆将墨山架着,正预备着提前退场时,突然有一句极年轻又极嚣张的声音:“九天玄女在哪?” 现场鸦雀无声,她很疑惑地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饶有兴趣地说:“谁找本尊?” 那少年从暗处走来,红头发扎眼的很。玄女看脸是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哎,她这人记性一向不大好。 真武大帝座下的白川仙君的率先将他认了出来,义正言辞道:“原来是东荒的少魔主,这里是仙界的法会,休得放肆。” 玄女这时才记起来,是那个名字很愁人的少年。 仇千行狂妄道:“这可不是仙界的地盘,你的手未免生的太长。” 这小子,实在是欠揍。有些脾气大的仙君已经站了起来,剑拔弩张。 “别说废话。”玄女突然开口,有点懒散,“找本尊做什么?” 仇千行又往前走了两步,从腰间抽出一张战帖来,傲然道:“既接了你的战帖,定是要前来讨教一番的。” 不知是哪位元君没憋住笑,轻轻笑了一声,气氛陡然变得轻松了起来,有好心的仙君还劝他:“少魔主,你年纪尚小,回去再多修炼十几万年吧。” 若是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憋着笑,这话听起来还真是挺像样子的。仇千行被激怒了,抽出黑蛟鞭来,只问:“打还是不打?” “不打。”玄女抬脚就要走。 仇千行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玄女既下了战帖,就没有不应战道道理。如今耍赖不认,是仙界一贯的作态吗?上古尊神不过如此,当真是令本君大开眼界了。” 玄女脚下顿了一下,眼神冷然。按照她的脾气,哪怕仇千行今天说破了天,她不想打就不可能打。就算拿仙界说事,她也无所谓。 但是,但是他竟然敢提神界,那就休怪她了。 玄女顺手劈了院中一根还未长成的翠竹,在手中幻化成一柄平淡无奇的竹剑。众人难得一见玄女英姿,深以为今夜是赚到了,纷纷让开位置,凑在一旁看热闹。 玄女还是一贯平淡的表情,道:“动手吧。” 仇千行腾空而起,黑蛟鞭在手中来回舞动,劈下数道风刃。玄女身形未动,风刃皆落在她身旁,她一针见血地点评道:“你这风刃,不大准啊。” 洞阴大帝化身场外解说,激情道:“看见没,玄女娘娘不仅没用仙术护体,竟然连眼皮子都没颤一下,这也忒淡定了吧。” 仇千行又将黑蛟鞭甩出去,锢住她手中竹剑。玄女握剑的手稍稍用力,剑身瞬时充满灵力,硬生生将黑蛟鞭震成八段,如天女散花。她笑了笑:“本尊上回是手下留情,你倒是不长记性。” 15、第十五章 玄女以为这场闹剧到此为止,转身要走,谁料仇千行恼羞成怒,从手中幻化出潜虎剑来,此剑一出即伴有猛虎狂啸之声,他脚下飞快,携狂风直冲而来。 她旋身将竹剑横在身前,看见潜虎剑的时候怔了一下,仇千行在潜虎剑上倾注大半灵力,使出一招虎啸龙吟,玄女觉得有点意思,便同他多过了两招。 不曾想手上竹剑灵气突然散去,变回了竹枝。仇千行抓住机会,跃起就劈,竹枝被从上至下竖劈开,还要再往下劈。众人见此情景,皆是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 玄女怔了一下,不懂灵力为何会突然消失。 众目睽睽之下,她压下心中疑虑,从容不迫地召来诛仙剑。仇千行破绽百出,但她不欲伤他性命,只将潜虎剑从他手上挑落,再以剑身击他胸膛。 行云流水,她衣裙翻飞,凤目清棱。仇千行看呆了,随后便被震了出去,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被挑飞的潜虎剑直直插入土中,仅留三分一剑身在外。 “好!”众人纷纷喝采叫好,玄女走上前将潜虎剑拔了出来,在手上掂量着,“昊沉是你什么人?” “是我曾爷爷。”仇千行捂着胸口,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站起来,“怎么,你认识?” 玄女将剑抛给他,说:“他从前是本尊的手下。剑是好剑,但你的剑术太烂,破绽百出,撑不起来这把剑。魔界竟凋零至此,可惜了。” 众仙又活络起来,有仙君提议让仇千行在琅邪台住几日,调养好身体再回东荒,省的让魔君担心。这话一出,又是一阵欢声笑语,她听得十分刺耳,目光划过他们,字字诛心,“你们当中还有人不如他,倒也不必沾沾自喜。” 又见春重回寂静。 玄女领着阿福和醉醺醺地墨山回了夏犹清,洞阴撞了一下水德的肩膀,若有所思道:“我觉得,她不一定会喜欢文昌。” 另一头,文昌帝君回了紫薇宫,将上古史籍完整地翻阅了一遍。 天宫现存的古籍中对须弥山一战的记载十分默契,仅有只言片语。史料这种用文字传达信息的东西,往往受限于当权者和他们的“脸面”,后人能知道的东西,大都是被精挑细选、美化包装,然后歌功颂德,流芳百世。 仙界对这一战闭口不谈,反而可以确定这一场战役中神界并未占到先机,他们甚至找不到一点值得加工美化的故事。 他去了一趟苍梧之野。苍梧之野在南荒赤水之东,有守书一族,他们世代守护着魔族的典籍。文昌刚进苍梧之野,面前数座石巨人举起兵器,随时准备斩杀擅入者,声音响彻大地,“擅入者,杀无赦。” 文昌视而不见,径直走入。后尘长老感知到有外人入了苍梧之野,惊讶于这人是如何过的巨石阵,赶忙领人前来查看。后尘长老远远看见立在藏书楼前的仙君,红衣墨发,身姿颀长,仙气萦绕,那不是文昌帝君,还能是谁? 后尘上前礼道:“帝君尊驾降临,有失远迎。不知帝君前来,所为何事?” 文昌帝君这几万来如日中天,六界崇文之势浩大,他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文昌神情平淡,道:“本君要进藏书阁。” 后尘长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严肃道:“苍梧之野的藏书阁只有历代魔君才可入内,帝君莫要为难我。” 文昌也不急,一挥手,在藏书阁外变出软榻茶几,待坐定后,说:“本君可以不入内,你取出来即可。” 后尘长老面露难色,文昌手里转着一只黑釉茶盏,循循善诱:“本君欲修订上古史,若只看仙界的记载,未免偏颇。今日不看也行,不过日后魔界再想请本君修改,本君可没这个功夫了。”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这一番话可算是抓住了后尘的命脉。魔界开教的晚,学堂里有关于史籍所用的课本还有许多是仙界编写的,那群仙只顾着歌功颂德,将仙界塑造成正义的一方,魔界妖界背尽黑锅。夫子每每上到历史课,都要带着学生们更正修改,几堂课上下来,那书上都没一块干净地。 这事还有啥好商量的,稳赚不亏的买卖。后尘轻咳一声,抚摸着他的白胡须,微微欠身:“帝君稍候片刻,我要先同其他几位长老商议此事,再来回复帝君。” 文昌微微颔首,半柱香不到,后尘就回来了。他催动法术打开藏书阁外结界,随后数名童子鱼贯而入,手捧书籍而出。 后尘长老站在软榻旁,问:“有关上古的史籍,都在这里了。帝君需要我帮忙吗?” 文昌摆摆手,指尖虚划了一下,书中的字句便浮在空中。他阅读的速度很快,突然‘须弥山’这几个字映入眼帘,他顿了一下,仔细看了起来。 据魔界记载,须弥山之战,神界诸神不敌罗睺,献祭元神造出混元大阵与魔族罗睺共灭。 他琢磨了一下这句话,实际上同仙界的记载并无不同,两方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败了,既然结果不能改变,只能美化细节了。 他再一摆手,空中的字迹渐渐淡去,支肘沉思着。 后尘长老有些踌躇,问道:“帝君,是有哪里出错了吗?” 文昌摇摇头,后尘长老放下心来,道:“那修订史籍的事,就劳烦帝君了。”文昌突然问他:“本君听说,苍梧之野内有一方法/轮,可查自天地诞生之日起的所有生灵,是吗?” 后尘不晓得文昌帝君又在打什么主意,“是,六蕴轮确在苍梧之野。”他确信,方才文昌帝君的眉毛微挑了一下,补充道:“原为神界法器,自神界陨落后,此轮坠在苍梧之野,现由魔界保管。” 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了:现在六蕴轮归魔界,仙界用不着。 文昌笑了一下:“既然是保管,那本君想转动此轮查一人,可不可行?” 后尘长老沉默了一下,半响后才幽幽道:“帝君今日来,是算好了吧。” 文昌站起身来,等着后尘引路,“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罢了。” 后尘没办法,只得将人领到六蕴轮面前。六蕴轮由一块完整的天外陨石雕刻而成,神界用其来记录诞生于六界之中的生灵。文昌用灵气转动六蕴轮,心中默念‘凌苍’,若是此生灵曾出现于六界之中,六蕴轮便会有记载。 六蕴轮转了一周,什么都没显示。文昌神情凝重,催动灵力使其继续转动。两周、三周,直到六蕴轮转了四周后,后尘长老在一旁说道:“帝君莫要执着了,六蕴轮从未出错。” 文昌静站了片刻,“嗯”了一声,化身而去。后尘长老看着眼前归于平静的六蕴轮,有些摸不着头脑,更多的是好奇。能令文昌帝君如此执着的人,会是谁? 他并未立即回琅邪山,顺路去了玄股国。 根据紫微宫人间年报,玄股国近年来颇有怨言,据传有寒门子弟十年寒窗苦读,拜了文昌帝君庙后竟名落孙山,于是日日借酒消愁,成了废人。这类事情,文昌一般不会理会,若是文运欠缺,拜玉帝亦无用。 不过,既然晓得了玄女用他供奉一事,他不能坐视不理。 挪用供奉一事,可大可小。供奉是由心愿化成的,文昌不缺这点供奉,但他收不到凡间的心愿,无法处理。长此以往,积少成多,人间必有怨言,若是捅到玉帝面前,事情很难收场。 至玄股国,他立在云端,一眼就将玄女的障眼法看穿。他原以为玄女会设一个十分高深的法术,以防东窗事发。不料她只是设了一个普普通通地障眼法,只障凡人的眼睛。来往路过的仙人,只要轻轻地往下瞟一眼,就能将此法看破。 她胆子是真大。文昌哑然失笑,随即将两座仙庙恢复原样。 16、第十六章 阿福和另一个仙仆好不容易将墨山拖回夏犹清,将他安置在床榻之上后,又捏着他的嘴灌下一碗安神汤,保管他舒舒服服睡到天亮,醒来时还不会头疼。 他从文昌帝君的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玄女正站在院子里吹风,她望着一处黑暗,问:“你要跟着本尊到什么时候?” 阿福揉了揉眼睛,“娘娘在同谁说话?” 黑暗处渐渐显出一个人影来,原来是仇千行。他一手扶着腰,用剑做拐杖,脸色有点苍白,支支吾吾道:“我……我现在不能回魔界。” 玄女疑惑道:“为什么?输给本尊不是丢人事。” “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显然是扯到了伤口,恨恨道:“我逃了学堂的期末考核,现在又受伤了,我家老头肯定要叽歪。”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她对学习不好的孩子一向很有耐心,于是让他过来坐下,倒上一盏清水推给他,“那你打算如何呢?” 仇千行看着她,认真道:“你收我做徒弟吧。” 玄女呛了一口水,侧过脸咳嗽了一会,“你方才摔下来的时候,撞到脑袋了?” 仇千行将潜虎剑摆在案上,道:“我曾爷爷是你的手下,如今我承了这柄剑,却不能发挥其作用,我心有不甘。” 玄女严谨道:“你心有不甘,和做我徒弟有什么联系吗?况且,你曾爷爷不是在我手下学的艺,你找错人了。” 仇千行的眼睛亮的厉害,直勾勾的看着她,“我觉得你能教我,我也愿意让你当我师傅。”少年最大的武器从来就不是什么神剑名刀,而是那毫不遮掩的热情,狂妄与自信。 他这样固执又胸有成竹的模样,看得她头一滞,呼吸都轻了一些,分明是陌生的脸,却又生出熟悉的感觉。 玄女沉默地站起来,仇千行不得不仰头看她。月华笼罩着她,镀上一层朦胧,冷冷清清,“你知道本尊为何住在仙界吗?” 仇千行开始背书,这一段他记得格外认真:“因为西王母派你——” 她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口吻冷淡:“本尊同魔界唯一的关系是,若魔界有异心作祟,本尊会将魔界踏平。” 仇千行的手背在脑后,一副纨绔姿态。他没有被吓到,反而很欣赏她杀伐果断的模样,他说:“如今仙界独大,我们已经被打压的很惨了” “魔界咎由自取。”她睨看仇千行,冷面冷语:“本尊不会收你做徒弟。你受伤了,我可以留你住一晚,天一亮,即刻离开,不然休怪我无情。” 夏犹清空房多,他随便住哪间都成。 仇千行有一个毛病,他的字典里好像就没有识时务这三个字,今日先住下来,明日怎么说是明日的事,但是他偏不,非得要问个清楚明白才行,不然今夜他都睡不着觉。 他看着玄女回屋的背影,问:“我读过关于你的很多史籍,你座下有许多魔界出身的将领。为何从前行,现在就不行了?亦或是你被仙界的规矩束缚,早就失去了从前的初心?” 她脚下一顿,侧过脸看他,“不想住,现在就滚。” 仇千行脖子一缩,赶忙进屋。 玄女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青纱帐,在想竹剑上的灵力为何会突然消失。她这一想,就想得毫无睡意,没办法,后半夜唤阿福起来点了安神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翌日清晨,是被一阵打斗声吵醒的,伴随着一声怒吼:“你这个小星君,下手怎么这样狠?若不是我伤了,今日定扒了你的皮!” 玄女后半夜才睡下,一场好梦被吵醒。 阿福砰砰砰地敲着门,她顶着一张极为幽怨的脸打开房门,便见院内一片狼藉,桌椅分家,盆栽碎了一地,葡萄架也被踹倒在地。 仇千行被墨山用剑指着,可怜兮兮地蹲在角落里,墨山向玄女道:“娘娘受惊了,院中有魔界之人,已被我制服。” 她捏着鼻梁醒了醒神,无奈道:“你昨夜在又见春喝多了,不晓得此事。他是东荒少魔主仇千行,同本尊讨教剑术,我见他受伤了有些可怜,就留他住了一晚。” “我喝多了?”墨山十分疑惑地看了一眼玄女,又看了一眼剑下的仇千行。 仇千行伸出两指,将剑往旁边挪了挪,“听见了吧,赶紧把剑收起来,刀剑无眼。” 文昌帝君站在院门口,平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又平静地开口:“你们在闹什么?” 四人闻声望去,玄女敲了敲脑袋,很震惊地问:“你回来了?”这话听着有点惊喜地意味在里头,像妇人突然见到了久未归家的丈夫,令人遐想万千。 仇千行盯着这个红衣服的男人,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危险。 他走进院内,就听得玄女的下一句:“你怎么回来了?”这句是明晃晃地失望,文昌听出来了。 文昌道:“忙完事情了,就回来了。”他一挥手,将院内陈设恢复如常。 文昌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抬头看向三人,俨然是大家长的模样,“谁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玄女觉得,自己不该同这两个人站着受训,于是也坐了下来,接过阿福递来的茶盏,将目光放在墨山身上,反客为主,“你解释解释。” 墨山已经记起昨夜发生的事,如实回答:“昨夜玄女娘娘带臣去又见春赴宴,娘娘劝臣喝了不少酒,后面的事臣就记不清了。今晨起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看见了魔……少魔主,以为他意图不轨,所以同他动起了手。” 仇千行站得歪歪扭扭,吊儿郎当,说:“我接了玄女的战帖同她切磋剑术,输了。” 玄女适时的点点头,仇千行接着说:“然后她收我做徒弟——” 她当即否认:“本尊没同意,只是让你住一晚。”仇千行指着墨山,抱怨道:“我起来后在院子里练功,他二话不说就踹了上来,还有没有道理了!” 最后三人又将目光搁在玄女身上,等着她的解释。玄女干笑一声,道:“本尊确实带着墨山赴宴去了,但也不晓得他酒量如此差劲。少魔主确实是拿着战帖来的,他剑术不佳,受了点小伤,我可怜他罢了。” 她总结了一下:“误会,这是一场误会!” 文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回屋。玄女刚松一口,“玄女娘娘,本君有话同你说。”文昌停在屋前的台阶上,等她跟上来。 玄女脖子僵了僵,看着眼前两个罪魁祸首,用最轻的声音说最狠的话:“等着,本尊出来再收拾你们。”随即又换上一副端庄严肃的神情,进了文昌帝君的屋子。 文昌将屋内的窗户打开透气,坐在南窗下的罗汉榻上,没有说话。玄女站在三步开外,在看一只白瓷净瓶。净瓶里插着一支红梅,开得正盛,显然是施了法术。她思考片刻,躲是躲不过去了,不如大方点将话说开,省的大家心里膈应。 她问:“帝君的伤好些了吗?回天宫是为了疗伤吗?昆仑山的瑶池是疗伤圣地,若是帝君需要,我可以同西王母借一下。” 文昌话里有笑:“娘娘一次性问这么多,本君倒不知道先回哪一问了。” 他抬眼看她,说:“确实是有事要回天宫处理,走的匆忙,让娘娘担心了。” 玄女被他看得一愣,垂下眼去看花,指尖捻着花瓣,又问:“伤好些了吗?” 文昌手上翻看着紫薇宫的卷宗,“嗯,好些了。” 看似寻常的对话中,两人都在隐藏。她指尖稍稍用力,拽下来一片花瓣,心虚地收进掌心里,玄女总觉得同文昌呆在一起,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她猜不到文昌下一句会说什么,这种悬吊感令她很不爽,于是她主动出击,“帝君找本尊是有什么事吗?” 文昌道:“这两日的法会,可有认真吗?”他说着话,走到了玄女面前,玄女抬起头,恰巧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促狭,“看起来很不错。参加了宴会,将本君属下灌醉。又同魔界少主切磋剑术,还把人领回了夏犹清。今早的法会也没去,嗯?” 她脸色顿时白了一些,又透着点红,“帝君未免管的太多了些。” 他伸出手,道:“前两日给娘娘的册子,该还给本君了吧?” 玄女想,自己好歹也是上古尊神,还比文昌年长了十万岁,岂能被他欺负了去。这事要是传出去,昆仑山的脸面还往哪里搁,她以后还怎么纵横八荒六合?册子事小,脸面才是最要紧的。 “什么册子,帝君在说什么?”她十分坦然的看向他,“本尊从未收过帝君的册子。” 文昌点点头,可惜道:“啊,原来娘娘没收过。那册子里正巧少了本君要讲的课程,本想着做事有始有终,添上去才算完整。既然娘娘没收过,那就算了。” 他转身刚走两步,玄女突然拽住他的袖子,笑盈盈地:“好像是收过这么一本册子,本尊记起来了。想来应该是这梅花太香了,熏得人不大清醒。” 文昌看着她拽袖子的手,没有挣开,任由她拽着。侧过身子同她说:“既然娘娘收到了,那后面的法会更要好好听了。” 玄女嘴角抽动了一下:“你耍我?” 文昌坦然道:“没有耍你。” 她捏着袖子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咬牙道:“你就是在耍我,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他眼中笑意很深:“怎么没有呢?” 她登时就火了,拽着袖子的手往回收,想要将文昌拽到眼前,好好地看一下这个天下地上受人尊崇的文昌帝君,他的良心到底是不是黑的! 文昌冷不防被她一拽,没反应过来,又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就是这一声咳嗽,叫玄女想起来他还有伤,手上突然卸了力。他脚下几步踩的凌乱,凌乱中又颇有章法,带着惯性就冲着玄女倒了过去。 玄女完全可以轻松躲开,但是那一瞬,她想了许多。譬如她躲开后,文昌栽倒地上,会不会加重伤势?若是他恼羞成怒了,不帮她做笔记了怎么办?他会不会新帐旧账一起算,将她这几天干的事宣告六界? 她心一横,罢了,不躲了,给文昌垫一下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18、第十八章 洞阴大帝脸上都笑出褶子了,坐在他身后的水德真君不着痕迹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收敛一点。 她坐着,而文昌站着,所以她不得不仰着头看他,伸手接过册子,故作镇静道:“啊,我就说怎么找不到了,多谢帝君。” 他们俩声音都不大,但是殿内众人又很有默契地不说话,所以俩人的对话在殿里听的格外清晰。但是他们又不好正大光明的听文昌帝君与玄女娘娘的说话,于是便装作很忙碌的样子,有看书的,还有小声交谈佛法的。 金光圣母见花神都快将裙子揉烂了,小声安慰道:“帝君掌管文事,督促玄女娘娘修佛,也属正常。” 金光圣母是个不大解风情的人,但是在胡诌这件事上,同洞阴大帝不相上下。 文昌又说:“一会好好听,若有遗落之处,记得补全。” 玄女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她能感觉到周围人炙热的目光,特别是身旁的洞阴大帝,他都快笑出声了。她硬着头皮道:“好,本尊知道了。” 然后使劲冲着文昌眨眼,大意是:闭嘴,别再说话了。 金光圣母觉得自己分析的十分有道理,道:“你看,我就说吧,他们俩是在探讨佛法。” 文昌的衣角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走的意思,玄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还有……”他又开口了,玄女猛地抬头,同他的视线对上。他垂眼看她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文昌的眼睛很美。不同于桃花眼的妩媚撩人,也没有丹凤眼的雷厉风行,是介于桃花眼与丹凤眼之间的,恰到好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成。他看人的时候,眼中流光不动,温柔且认真,然后他说:“晚上检查。” 她愣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了。他是故意的,文昌笃定自己在天寿殿不敢发火,所以才故意同她搭话,说一些模凌两可,似是而非的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玄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平静,洞阴同水德真君小声嘀咕着:“你听见没有,晚上,文昌说晚上。” 说的声音不大,她恰能听得清楚。玄女神情不善地侧过头看他,水德立马在洞阴德大腿上拧了一圈,他倒吸一口凉气,对上玄女的视线,讪笑道:“怎么觉得,有点冷呢?还是得多加一件衣服。” 坐在后面的太阴元君很想听听金光圣母如何解释文昌帝君最后的四个字,她等了半天,在花神欲泣不泣的眼泪中,金光圣母磕磕绊绊,憋出来一句:“额……这是,这是帝君怕玄女娘娘跟不上,夜里再补习一下。” 台上佛陀见众仙心思不在佛法,而专注于眉飞色舞、眉目传情,修佛讲究缘法,强求不得,于是早早地散了会。 佛陀前脚刚走,洞阴大帝被一阵风被迷了眼睛,再睁开时,身旁座位空空如也。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同水德真君咬起耳朵来:“玄女走的这样急,恐怕文昌今晚是没好果子吃了。” 水德真君拿着一本佛经挡脸,悄声道:“我看你是想多了。文昌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演了这出戏,玄女分明是害羞了。”他将书往下挪了挪,漏出一双十分精明的眼,正巧看见一众神女、元君揉着手帕,神情复杂地看着文昌帝君的背影。水德叹息道:“今日这场戏,是文昌一家欢喜,很多家愁啊。” 洞阴也跟着笑起来:“文昌能将玄女娘娘拿下来,确实是有几分本事在的。单凭这一点,日后我见了他,行个礼也算不亏。” 玄女飞快地回了夏犹清,刚进院子就被仇千行拦下,他还有点委屈:“你去哪了,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她觉得这话听着十分好笑,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仇千行咂了一下嘴,拱手道:“我这是担心师傅。”玄女点点头,抬脚往屋内走。仇千行就跟在身后,跟屁虫似的。她转过头问:“你还有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教我剑术?”仇千行咧着嘴朝她笑,“你说的破绽是什么?” 玄女歪着头,髻间的一支流苏搭在肩膀上,她也跟着笑,只是笑意有些冷:“太多了,一时间想不起来。若本尊不教你,你打算缠到何时?” 仇千行道:“除非你一剑杀我,不然非得缠到娘娘愿意为止。” 玄女了然道:“你果然很讨厌啊。”仇千行脸皮不是一般的厚,道:“多谢娘娘夸奖。” 天际一层浓黑,这是一场暴雨的征兆。骤然风起,飞沙走石,她衣诀翻飞,珠翠泠泠作响,神情冷淡道:“昊沉为我而战,为我而亡,我不会轻易杀他的孙辈。” 仇千行一改嬉皮笑脸,神情凝重起来。 她凤目凌厉:“我会教你,能学多少,全看你悟性如何。法会结束后,若再有纠缠,本尊亲自送你去见他。” 仇千行追问:“什么时候教我?”玄女推门进屋,暴雨如期而至,她说:“打雷时,在院中候着。” 这是一场雷暴雨,一道接着一道的白光划破黑夜,响声震颤大地。仇千行立在雨中,暴雨将他浇透,在晦暗不明间,他手中的潜虎剑幽幽作响。 他面前的房门开了,玄女提着一把铁剑走了出来。她身着玄色练功服,乌青长发盘在颅顶,仅用一根木簪固定。 她走进雨中,看着潜虎剑,问他:“感受到了吗,它是活的。” 仇千行将潜虎剑提起,恰有一道惊雷闪过,潜虎剑竟与雷声产生了共振。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问道:“这是为何?” 文昌帝君站在檐下,静默不语。她自然是注意到他了,但只一眼,就将视线重新落在仇千行面上,“这把剑,是我造的。取雷泽中的雷岩,与昊沉的元神一同投入熔炉,烧炼八十一日。此剑,在雷雨天威力最大。” 仇千行的手微微发抖,并不是他在抖,而是潜虎剑自己在抖。他神情很是震惊:“所以,他不能重诞魔界,是因为你用了他的元神造剑?” 玄女平静道:“上古时的战争,死了就是死了,创世神都不能重生,更何况他?昊沉弥留之际,请求我用他的元神打造一件传世之物。现在看着你,我倒觉得当时不如做一套文房四宝,至少还有有些用处。” 雨水划过下巴,她说完这话,很挑衅的瞥了眼文昌。文昌觉得,她刻薄人的功夫,不比她的剑术逊色。 玄女将剑举起,剑锋指天,一道天雷滚滚而来,“看好了,我只示范一回。”说罢,她眼神瞬然凌厉,身若游龙,剑影飒飒。 她没有在剑上施加半分灵气,一则是没必要,二则是灵气珍贵,能省便省。 分明是一柄寻常铁剑,几招之后,便充盈着剑气。剑气在玄女身上形成了一道屏障,暴雨如注,屏障中人丝毫未受影响。 文昌看着她,一招一式,美得惊心。 传说中,她凭借诛仙神剑横扫八荒六合,文昌想,这句话错了。没有神剑,她亦能横扫千军,震慑八荒,是她成就了诛仙剑。 阿福趴在窗户上,感叹娘娘的剑法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一面偷偷去看文昌帝君,果不其然,看到了帝君眼中的惊艳。又美又能打,这谁看了能不心动? 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这场婚事他单方面同意了。 玄女唰地一剑横扫四周,剑气四溢,仇千行见状当即飞身后退三步,落地时腰上挂着的玉佩,啪嗒一声,碎了个四分五裂。他惊得瞪大双眼,只见玄女举剑接引天雷,天雷汇聚在铁剑之上,那剑仿佛快要承受不住,震荡不止。玄女十分轻松地一声低喝,手腕翻转,电光火石间,剑身上的天雷尽数坠于八方,形成了惊雷阵,琅邪台亮如白昼,地震山鸣。 仇千行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彻底傻了。惊雷阵法已失传千年,魔界中不少魔照着残本修炼百年、千年年仍不得其中奥妙;就算能勉强列阵,被天雷劈死的也不在少数,玄女竟然……竟然拿着一柄铁剑,不用灵气,就轻松将此阵布下,太狠了。 她手腕一松,那剑便脱手了,直冲廊下红影而去。她静静地看着剑飞出去,眼中戏谑,如果文昌不躲,定当是一剑穿喉。 这一剑的速度太快,墨山站在七八步之外,眼睁睁地看着铁剑飞来,他反应不过来,甚至连惊呼都卡在嗓子眼。 文昌看出她的意图,亦平静地回望她。俩人对视之际,何尝不是一场无声的过招。 她眉头微挑,抱肘看他是躲,还是不躲? 他眼中清明,身型未斜半分,沉稳挺拔地站在那。 玄女想,好像小瞧他了。 剑在离他还剩两寸时,终于承受不住,在空中断开,而剑锋不偏不倚,恰好插在他脚旁。 墨山长长地吐出一息,无力地靠在门上,冷汗直冒。 她耸耸肩,有些惋惜:“不好意思,没握住。”玄女看着文昌一副风轻云淡地模样,“刀剑无眼,话落难收,帝君当心。” 她话中有话,“下回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19、第十九章 文昌晓得她是在报复今日之事,笑着往屋内走,“在娘娘面前,哪有什么运气。” 玄女冷笑一声,他心中倒是有数,若是真要杀他,那剑便不会断。她不再理会文昌,转身看向仇千行,道:“看清楚了吗?有潜虎剑的加持,你只需参透五成,打遍魔界应当不成问题。” 仇千行大概能看出玄女同文昌帝君之间,应该是有些事在的,总是关系不一般。听见玄女问他,沉默了一下,“没有简单一点的吗?”他看着玄女冰冷的神情,磕绊解释道:“惊雷阵法已失传千年……我没学过。” “这阵法,还需要传承?”她走回廊下,接过阿福递来的毛巾,将脸颊上的雨水擦拭干净,“罢了,就教你惊雷阵吧。前三招,总还记得吧?先练前三招。” 仇千行在院子里摆开架势,先将灵力注入潜虎剑。玄女看得是气不打一出来,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仇千行还以为是要传授什么秘诀,喜滋滋地贴过去,随后便被玄女封住了灵力。他不解道:“你封我灵力做什么?” 玄女冷哼:“你以为,我是在教你如何运用灵力?你们这些小辈当真是奇怪的很,若是有一日没有灵力,你们当如何生存?老老实实地练,不要想投机取巧之事,去吧。” 仇千行在院中练剑,她回屋泡了个澡,热气蒸腾,昏昏欲睡时才想起今日笔记还没写完,气得她猛拍水面。她草草将湿发用毛巾拧了拧,随手挽起来,阿福看着她湿漉漉地头发,问:“施个法术不就成了,湿着不难受吗?” 玄女教育他:“我们是什么大户人家吗?节俭一向是我们昆仑山的优良传统,你还是缺了点觉悟啊。” 她出门时,仇千行还在院中练着,玄女满意的点点头,撑着伞往文昌的屋子走,仇千行问:“这么晚了,你去干嘛?” 玄女扬了扬手中的册子,语重心长道:“文武兼修,全面发展。你再练一个时辰,回屋歇息吧。” 仇千行:那你方才还冲他丢剑? 玄女刚将伞立在门口,门就开了。墨山道:“帝君等候多时了。” 她点点头,熟门熟路地往书房走。 文昌面前的桌案上,摆着的赫然是方才断掉的铁剑,玄女刚踏进来就瞧见了。她不动声色地将册子丢在他面前,大咧咧坐下来,努努嘴:“写吧。” 文昌抬眼看她,她脸颊上还贴着一缕湿发,这时候才能看得清楚,她头发并不是墨色的,而是泛着淡淡的青。 他支着肘,缓缓道:“我方才听你对徒弟说‘老老实实地练,不要想投机取巧之事。’那我现下帮你写了,算不算投机取巧?” 玄女道:“当然不算,我们又不是师徒。” 文昌把册子拨开,拿起断剑,不紧不慢道:“那我就更没理由帮你了。” 她看着断剑,话中威胁不言而喻:“你若是也觉得方才那剑有点惋惜,我现在可以再补一剑给你。” 文昌平静陈述道:“你威胁我。” 玄女觉得这两个字他总结的极好,笑道:“正是。” 他撑着下巴,似笑非笑道:“可是这件事闹大了,归根究底,好像娘娘不大占理诶。” 玄女凤眼微眯,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来。她才发现,文昌也是个很会耍无赖的人,正巧她十分精于此道,并不介意同他切磋一下,“那你想怎么解决?” 文昌一挥手,她面前的桌案上凭空出现了笔墨纸砚,兼有一卷道经。他理所当然道:“我素来不爱看人闲着。你练字,我帮你补笔记,意下如何?” 她愣了一下,“仅此而已?” 文昌微微颔首,反问:“不然呢,娘娘以为我会如何?”她拿起笔杆蘸墨,自顾自地笑了笑:“无妨,是我高估你了。” 文昌见她开始临摹练字,亦提笔舔墨,翻开册子,往上面添补着。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静谧无声,烛芯偶尔会炸开一声清脆,俩人伏案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玄女头发上滴下一颗水珠,好巧不巧,正好落在刚写好的‘道’上,墨迹尚未干透,再借这滴水,迅速地晕染开。 她写字已然是很费劲了,这一滴水还透了好几张纸,很不耐地“啧”了一声,落入文昌耳中。 他分神看过去,她一手托腮,另一手拎着纸,在半空中甩来荡去,百无聊赖地样子。 “这么省灵力吗?”文昌笔杆一划,玄女便见那豆大的水渍消失不见了,同样干透的还有她湿漉漉地头发。 她抬眼看他,文昌垂眼写字,说:“专心些。” 玄女不服,回道:“你若是没分神看我,如何晓得我分神了?既然大家都分神了,你也没资格讲我。” 她故意不谈灵力,大概是做贼心虚,怕说多了露出破绽。 他下笔的手顿了一下,轻笑:“你很喜欢饶舌?” 她想了想,认真道:“我更喜欢砍人。” 文昌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明日要去寒江雪上早课,不能拖的太晚。你再打扰我,今日的笔记定是补不完的。” 玄女默默地把嘴闭上,垂头练字去了。这本道经上的字,同文昌给她的笔记上的字迹不大一样,从笔画上能看出青涩稚嫩,她临摹了两个字,又问:“这是你小时候写的?” 文昌“嗯”了一声。 玄女追问:“你小时候拜的谁做师傅?等我有空,得去问问他,是如何把你教成这样的。” 文昌挑眉看她,“哪样?” 她摇摇头,故作玄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玄女在写了十个字后,实在没耐心了。 她站起来活络一下四肢,顺便参观了文昌的书房。书架上摆着的全是佛经道经,她没兴趣,在往里走两步,大瓷盆养着的俩尾红鲤引起了她的注意。 文昌掀起眼帘看她。 这是一雄一雌,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还是两条条再养上个几百年就能化为人身的鱼。天宫里养鱼的多了去了,像他这样的,养鱼养到快能化为人形的还真是少见。 她将指尖探入盆中,刚触碰到红鲤的一瞬间,一道白光闪过,两尾红鲤化为一只玉佩,静静地卧在盆里。 好家伙,还是双鲤如意佩,水头成色极好,仿佛和水融为一体。 玄女拿起玉佩细看,能感受到玉佩里涌动的灵气,她唤文昌过来:“你的鱼变玉佩了。” 文昌徐徐地走过来,平静道:“它原本就是玉佩。可能受我灵气的滋养,化为活物了。” 玄女尴尬笑了笑,心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有人拿灵气养鱼,有人连湿头发都舍不得速干。 她将玉佩递过去,文昌没接,只说:“它在你手下化为玉佩,已经认你为主了,我收下也没什么用处。” 玄女捏着玉佩,只觉得灵气逼人,浑身轻松。本来是不该收的,但是吧……这么好的物件,既然已经认主,不收的话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她默默地将玉佩挂在腰间,还不忘同文昌说:“等回了天宫,我找一件趁手的东西还你。” 文昌没拒绝,这样玄女很是满意,如此一来也不算占他便宜了。他将册子递给她,“今日的补完了。” 玄女刚要谢他,文昌继续说:“但是你一晚上只写了十四个字。” 她死鸭子嘴硬,道:“术业有专攻,你不知道神是会进步的吗?” 文昌了然地点点头:“那我期待你明天写十五个字。” 她哼了一声,径直往门口走。雨下的更大了,冷热交替间腾起一层薄雾,站在院中竟看不见自己的屋子。 夏犹清地势低,此刻院中积水估摸着能漫过脚踝,她将伞撑起,预备着闯入雨中,文昌突然握着她的手臂,问:“你打算走回去?” 玄女认真的分析道:“飞回去也行,但是我觉得不大优雅。” 文昌无奈地看着她,若是仙界评‘使用灵力最节俭的仙’,她进前三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玄女还在想文昌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转眼间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文昌也在。她严肃道:“你不晓得,女仙的闺房不能乱闯吗?” 文昌道:“其实男仙的房间,也一样。” 玄女哑然,这时阿福揉着眼睛从里间走出来,抱怨:“怎么才回来,我都睡着了。” 她紧张地看了看身旁,见文昌已经走了,松了口气,将册子丢给阿福,“我去学习了,你这样不思上进,只晓得吃睡,我很心痛啊。” 阿福翻了一眼册子,无情揭穿道:“这也不是你的字啊。” 她一头栽进柔软的床榻中,煞有其事道:“但是我付出了努力。” 她一挥手,纱帐落下,阿福将寝屋的烛台灭了,问:“每回从文昌帝君那回来,就困得像八百年没睡过觉似的。娘娘到底是去学习了,还是去干体力活了?” “学习很费脑子啊,真的很累。”她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硌得慌,摸索半天,将玉佩丢出纱帐,正好落在阿福的怀里。“同我的凤冠放在一处,不要弄丢。” 阿福借着最后一盏微弱的烛灯,仔细看手中的玉佩,问:“哪来的?这玉佩灵气充足,真是个宝物。” 她声音有点闷:“文昌给的,也不白拿他的东西,法会结束后记得提醒我去昆仑山取一件法器还他。” 嚯,还是定情信物。 阿福在心中暗暗佩服文昌帝君的手段,一面将安神香点起,不忘提醒帐中人,“你把头漏出来睡,别憋着。” 玄女睡觉时有一个毛病,惯爱将头蒙起来睡,单是蒙着睡也无妨,但她自神界陨落后易梦魇、惊醒,还经常性失眠。 西王母可怜她整日不得安稳,特配了一方安神香给她,此香药力极猛,一闻就犯困,睡意深沉很难叫醒,所以她经常睡到缺氧。 玄女乖乖将被子压在下巴那,安神香的香味刚散出来,她深深地吐纳一息,心境逐渐平静,陷入沉睡。 20、第二十章 翌日清晨,玄女猛地从被子中钻出来,大口地呼吸。 清风撩起帘帐,屋内安神香的味道已经散去。她揉了揉杂乱头发,穿衣起身,懒洋洋地:“阿福,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没叫我。” 阿福从外间走进来,端碗递盆,道:“今天早上的法会取消了。” 她正在漱口,嘴巴里含糊不清:“取消?出什么事了?” 阿福白她一眼,道:“昨夜突降暴雨,惊雷阵法骤现,劈坏了些东西。仙界那群人吓得半死,在调查此事。” 玄女掬水洗脸,问:“大惊小怪。所以他们调查出什么了?” 阿福偷偷地瞥她一眼,道:“因为阵法在夏犹清附近,方才请了文昌帝君前去商讨。不过现在还没人来找你,帝君应该将此事摆平了。” 果然,玄女洗脸的手顿了一下。 她从盆里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拿着毛巾擦水渍,又若无其事道:“哦,挺好。” 既然不用开会,玄女也懒得打理,素面朝天,乌发盘的很是随意,打着哈欠往外走。路过妆台时瞧见凤冠旁的玉佩,拎起来挂在腰间。 身旁的阿福暗暗点头,今天又是嗑到了的一天。 * 住在又见春的三官大帝被这莫名其妙地惊雷阵吓的够呛,寒江雪的佛陀不问此事,他们只得将住在秋画屏的斗姆元君、雷君等人请来又见春正堂商讨此事。 总之,琅邪台上能排的上号的神仙齐聚又见春,好不热闹。 但众说风云,越说越乱。商讨会快要变成茶话会时,斗姆元君实在受不了了,拧着眉头道:“惊雷阵既然是在夏犹清附近出现的,将玄女请来一问便知。” 她这话一出,众仙很默契地沉默了一下。洞阴大帝缩在角落里写话本子,冷不防道:“还是请文昌帝君来吧。” 诶!这个建议极好,众仙纷纷附和,毕竟谁也不敢去触九天玄女的霉头。当即便有仙仆去夏犹清请文昌帝君。 文昌刚迈进又见春正堂,洞阴大帝从仙群中挤出来,不着痕迹地将文昌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嗯,没有缺胳膊少腿,看来这个雷不是劈他的。 斗姆元君问:“昨夜的惊雷阵,帝君可晓得是怎么回事?” 文昌口吻平淡:“哦,玄女试了个阵法。” 斗姆元君无奈道:“她没事布什么惊雷阵?琅邪台东南角被劈塌了,还有许多珍贵仙草被劈焦了,你让她去把烂摊子收拾一下。” 文昌自然而然道:“好,本君会处理的。” 原来是一场乌龙,还以为是魔界又有异动。 堂中众仙脸色十分精彩,既有对玄女娘娘的佩服,又有对自己仙术不精的鄙视。还有以洞阴为首的几位,笑容很是奇怪,等文昌走后,又凑在一起开小会,洞阴恨恨道:“玄女的烂摊子,文昌去收拾,他俩不会已经成了吧?” 水德真君疑惑地看着他,“他俩成了,你为什么不高兴?” 洞阴将他刚写的话本子递过去,五大三粗的汉子,哭丧着脸,“我才写到暧昧期,你说我能高兴吗?” 水德:…… * 下过雨的清晨,空气里还带着点湿气。玄女窝在葡萄架下的竹躺椅里,看仇千行练剑。 不看还好,一看就生气,在玄女第八次叹息声中,仇千行垮着脸问:“到底哪里不对,你说啊。” 玄女琢磨了一下,道:“很难说,因为哪里都不好。我一直以为照葫芦画瓢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你连基本功都不扎实。”她站起身来,让仇千行摆好架势,亲自上手指导,“剑术,意在人剑合一。你握这么紧做什么,这剑是你偷来的?还是借了要还?” 正在和墨山一起吃葡萄的阿福觉得娘娘的这个动作从师徒关系上说是合情合理的,但是若是叫文昌帝君看见了,可能就要吃心了。 他这个嘴怕是开光了,说什么来什么。 文昌去收拾玄女弄出来的烂摊子,先是使出复原术将垮塌的地面复原,又同岛上种花养草的仙君赔礼,用灵力灌溉劈焦了的花草,使其起死回生。 忙活了好半天,他一回来就瞧见这幅师徒情深的场景—— 微风拂过,院中俩人衣袖纠缠,玄女发间的凤钗晃荡,她的手搭在仇千行的手背上,认真地替他纠正姿势。 仇千行的耳朵尖微微泛红,垂着眼不敢看玄女。 阿福觉得,院子里的风好像猛烈了许多。 文昌神情冷漠,目不斜视地往自己的屋子走。 玄女见他回来,想着文昌毕竟是替自己跑了这一趟,还是要寒暄几句的。 于是让仇千行保持姿势,她唤住文昌,“回来了?他们有为难你吗?” 文昌没有看她,冷淡道:“没有为难。” 她点点头:“那就好,下次这种事,我自己去也行。” 他“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并没有想同她说话的意思。 玄女在文昌走出去两步后,才感觉到他有些不大对劲,又跟上了上去,将人拦住,义正严辞道:“你不高兴?” 阿福以为玄女开窍了,又听她说:“他们为难你了是不是,你同我说是谁,我替你报仇。” 文昌这才望向她。 她今日素净,天青色的裙子与腰间玉佩很相配,他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他们不敢。” “那你冷着脸做什么,看着怪吓人的。”玄女抱怨一句,转脸瞧见仇千行偷懒,她走过去瞪他:“你若是再偷懒,我就把你捆在树上,保持这个姿势一整天。” 文昌改了心思,走到她身旁,微笑道:“我觉得,你也应该教我。” 玄女听了这话,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很诧异地别过头看他。但看文昌神情又很认真,她不确定道:“教你什么,剑术吗?你一个文神,学这个做什么。” “防身。”他看着她说,“娘娘是觉得没必要学,还是不想教?” 玄女沉默了一息,自然是不能说不想教的,只好让仇千行将手上的剑递过去。 文昌不接剑,仇千行敏锐的察觉到了他没说出口的嫌弃,怒道:“你不想用,我还不想借呢!” 玄女有点头疼,文昌应当是没有兵器的。 她环顾四周,道:“要不你折根树枝,再不济变出一柄来凑着着用用?剑术嘛,一通百通,也不是非得要用神剑才能练成的。” 文昌还是没动,饶有耐性的望着她。 玄女好像懂了,试探的问:“你想用我的诛仙?” 见文昌点头,玄女笑的很是愉快,“诛仙啊,它是有点脾气的,可能还真不愿意让你用。” 说罢,玄女右手一翻,召出诛仙剑来,大方地递过去:“先说好,它若是伤了你,这事不能赖我。” 神器都是有灵识的,上古的神器不仅有灵识,还有脾气。好巧不巧,她的诛仙剑,便是天地诞生以来,脾气最坏的剑。为了驯服这把剑,她从前都吃了不少苦头,文昌这小身板能受得住? 玄女唇边的笑意越发浓重,递剑的手又往文昌面前送了送,生怕他不接。 文昌垂眼看剑,通身玄黑,散发着阴沉的压迫感。 诛仙剑一出,阿福当即便站了起来,娘娘今天玩这么大吗?若是被诛仙剑伤一下,文昌帝君可不是简单的修养了。 他伸手接剑,握上诛仙的时候,白色的手、玄黑的剑、绯红的衣,三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竟很相配。 诛仙剑猛地震颤起来,骤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漆黑的气息从剑身涌出,散在四面八方,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下,站的最近的仇千行被封了灵力,无力抵抗,被压得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玄女挑眉看诛仙,它今日有点反常。 文昌神情复杂,诛仙剑的灵识在干扰他的神识,或者说,不是干扰,是在侵袭。 他心头蓦然浮起了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悲伤与厌烦,脑海一片空荡。 是痛彻心扉,但却很迷茫,不知为何要痛。 如同一盏心火倾覆,而纵火的黑息正在神识里横冲直撞,似乎在找寻什么,它快要找到了,在他神识的最深处…… 玄女微微挑眉,文昌在他的神识中,费尽心思,隐藏了一个秘密。 诛仙是她,她就是诛仙,方才对仇千行说的人剑合一,就是这个道理。 但她对他的秘密不感兴趣。 玄女看着文昌的脸色逐渐发白,那一双好看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 她想,自己真是一个好心的神啊,然后将手覆在文昌握剑的手上,两手交叠的一霎那,狂风骤歇,天地恢复颜色,笼罩着文昌的黑息散去。 她笑骂诛仙:“你玩的也太过了些。” 文昌灵台逐渐清明,只是脸色还是不大好看,空虚感仍在。 他看着眼前交叠的手,声音有点发涩,问:“它一贯如此吗?” 玄女难得看文昌吃瘪,笑靥如花:“我还没有碰到第二个不自量力的,下回碰到了才好做比较。” “嗯。”文昌说,“那你一定记得此事。” 俩人僵持了片刻,玄女大发善心,决定让文昌体验一下上古神剑。但她和文昌身高差了一个头,总不能从背后圈着他舞剑吧? 思前想后,她一个旋身转进文昌怀中,道:“扣着我的腰。” 文昌不晓得她要做什么,但她投怀送抱,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从善如流地将左手扣在了她的腰上。 21、第二十一章 墨山方才被风沙迷了眼,这会子好不容易才将眼睛睁开,眼前的一幕教他愣在原地。 玄女娘娘在帝君的怀中,带着帝君舞剑?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眨巴了两下,确实没看错。 跪在地上的仇千行一屁股坐了下去,张嘴瞪眼,说不出话。 阿福倒是很淡定地坐在小板凳上,忍不住点评:“真是赏心悦目啊。” 文昌扣着玄女的腰,玄女握着文昌持剑的手,俩人的身量合适,动作更是默契的惊人。一刺一劈,一挑一收,他跟着她动,她亦不嫌他累赘,发丝交缠,气息相融,就连心跳都有一瞬的契合。 诛仙剑的剑气挑起院中攀爬者的蔷薇花,她手法巧妙,手腕更是灵活,握着文昌的手一翻一回间,就将花瓣从花梗上完整剥离,洋洋洒洒,在院里子落下一场花雨。 等花瓣落地时,她已将诛仙剑收回,站在他对面,眉眼中有傲色,“怎么样,手握上古神剑是什么感觉?” 文昌凝看她,良久,伸出手从她头顶捻下一片花瓣来,说:“很美。” 美?诛仙剑黑得和碳似的,哪里美了?她很疑惑的看向文昌,是不是诛仙方才太狠了,他变傻子了? 文昌没有再做解释,款款而去。 随后,玄女就看见一脸欣慰的阿福和满脸通红的墨山,还有,神情好像有点伤心的仇千行,三人的目光很统一的望着她…… 玄女:? 她反应过来了。虽然她的反射弧十分的漫长,但是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她就已经参透了文昌的话中深意。 玄女突然觉得暑气好像上来了,她有些热,具体哪里热,一时间还说不上来,但就是很热。 她突然冲着那三人道:“仇千行,热闹好看吗,看热闹会让你变得厉害吗,你还练不练了?墨山,你不要在院子里打扰他。还有你,阿福。” 玄女停顿了一下,自己往屋子里走,“我要休息一会,你在院子里盯着仇千行练剑!” 墨山只得回屋子里呆着,仇千行继续练剑,神情好像更委屈了。至于阿福,他一脸幽怨地蹲在阴凉地里画圈圈,明明是她自己害羞了,为什么要折腾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力的丹鸟。 他画着画着,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似乎在想事情。墨山站在廊下冲他招手,他迈着小步子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墨山道:“帝君找你有事。” 阿福眉头跳了一下,看着玄女紧闭的房门,跟着墨山进了屋子。 文昌盘膝坐在罗汉榻上,面前搁着一张软垫,正是为阿福准备的。墨山悄然退了出去,阿福也不怕他,大大方方的坐下了,问:“帝君找我何事?” 文昌看着他,道:“有一些事,要问问你。” 他顿了一下,漫不经心道:“丹鸟,阿福。” 阿福神情大变,眸子里写满了警惕,道:“你晓得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文昌仿佛看傻子一般,却又耐心解释道:“诚然,你身上的法术下的确实牢固,本君在墨池看到你的时候,也仅仅只是猜测而已。但是玄女用了本君的供奉,她的灵力中掺杂了不少本君的灵力,她让你恢复真身的时候,本君感受到了气息。” 阿福:……真是贪小便宜吃大亏啊。 阿福看着文昌帝君,仍不松口,道:“帝君晓得我是丹鸟又如何。难道天宫还有律法规定,不许神兽化为人身?” 文昌垂眼看他,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阿福突然觉得,先前好像把这位帝君想的太好了些,或者说,文昌帝君只把一面温柔留给了玄女娘娘。 文昌手里转着茶盏,漫不经心道:“本君不在乎你是仙童还是丹鸟,却很在乎凌苍是谁。六蕴轮上并无凌苍的任何记载,为何玄女会提起这个名字。” 阿福脸色煞白,没想到帝君竟然特地去问了六蕴轮。他继续装傻道:“我不知道。既然六蕴轮都无记载,那他便是从未存在过。许是娘娘随口说的,也有可能是帝君听错了。” 文昌将茶盏放下,起身缓缓走到阿福身边,淡淡道:“你不说,本君只能去问玄女了。” “文昌帝君!”阿福突然站起身来,仍旧是小仙童的身子,眼睛里却燃着熊熊烈焰,杀气腾腾,“帝君若是真心爱慕娘娘,就不要再追问下去了。” 这样看,它倒还真有几分上古神兽的威风在。文昌掸掸袖子,并没有否认阿福的话,耐心的等他后话。 阿福愣了一下,眼睛里的火焰登时就小了大半,呆呆地看着文昌帝君,不晓得该说什么。嗯啊了半天,然后很傻气地揉了揉脑袋。 文昌很有耐心的提醒道:“你接下来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阿福严肃道:“具体缘由,我不能告诉帝君,但请帝君不要再追问此事。” 文昌问他:“就这样?那本君不能被说服啊。” 阿福急忙道:“事关昆仑山内政,如果,如果文昌帝君还想做我们昆仑山的上门女婿,最好将此事忘得干净。” 文昌垂头看着阿福,突然笑了一声,道:“好吧。那阿福来找本君所谓何事?” 阿福点点头,顺着说:“天干物燥,帝君保重身体,我先回了。”他迈着小步子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文昌帝君,又是一个可爱的小团子,“哎,我家娘娘是根木头,帝君若是真心待她,我定当帮你。” 文昌扬眉,“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阿福想了想,道:“少让娘娘喝酒,不喝最好。” 近午时日头渐大,在阿福与文昌帝君密谈的间隙里,玄女走出房门,对仇千行道:“行了,练一早上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仇千行很随意地用袖子将额上的汗渍擦去,揪来一朵蔷薇花,抛至空中,道:“你看看,这招如何?”他回忆着玄女上午的手法,剑气旋回,将花与梗分离。 玄女眼里闪过惊喜,微微一笑:“有点猛虎细嗅蔷薇的感觉了。手腕再松一些,用心感受,不是剑锋在剥花,而是指尖。” 正巧阿福用文昌帝君屋子里出来,与玄女打了个照面,她凤眼微眯,审视他,“你去他屋子里做什么?” 阿福咽了口唾沫,叉着水桶腰,理直气壮道:“我太热了,去吃口西瓜。” 玄女眉头一拧,有点较真,“你的意思是,我亏待你了?” 阿福刚想狡辩,玄女故作悲伤地接了后话,“白养你了,吃西瓜都不晓得带一半回来。” 小阿福很无奈的叹一口气,往院子外头走,一面说道:“晓得了,我去领几个西瓜回来,咱们夜里纳凉的吃。”玄女的声音追过来,她说:“阿福,别忘了,要放在寒江雪的霜潭里冰镇一下。” 她又将目光搁在了仇千行身上,仇千行被她看得汗毛竖起,若无其事地收了剑,准备回屋。 夏犹清外,有一名仙仆提着三层食盒走进来。玄女接过食盒,转身要回屋,仇千行凑过来,好奇道:“那是什么?” “本尊觉得你在明知故问,这很明显,是吃食。”玄女睨了他一眼,“绿豆汤和冰酥酪。方才看你,就是想问你要不要吃一点,但是你好像要回屋?” 仇千行疑惑道:“做神仙也要吃东西吗?” “你从未吃过人间的吃食吗?”玄女用一种可怜小宠物的眼神看着他,“那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算了,你叫我一声师傅,我可以分你一半。” “大丈夫绝不受此等诱惑。”仇千行话音刚落,便见玄女拎着食盒就走,不留半分情面,他赶忙追上去,垂着头,磨磨唧唧又轻飘飘地落了“师傅”二字。 玄女顺手摸了一把他的红毛,道:“乖徒儿,随为师进来吧。” 仇千行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龇牙咧嘴,“不许摸我头。”玄女轻松一笑,“是小老虎啊,摸到耳朵了。” 他以为自己现出了真身,立马用手捂住头,头顶分明空空如也,被她骗了! 坏心眼的尊神已经坐在了屋内的饭桌上,不耐烦道:“赶紧的,我下午还要去上法会。” 仇千行是头一回进除了自己母后以外的闺房,有些紧张和羞涩在所难免。但是玄女的屋子格局很大,陈设古朴简单,客厅和寝屋之间用一扇门隔开,挡的严严实,他放心地走了进来。 她将绿豆汤和冰酥酪推到他面前,催促道:“发什么呆,快吃。” 仇千行第一口是试探的,第二口好像尝出来了味道,到第三口就上头了。风卷残云般干了两碗绿豆汤,一碗冰酥酪,虎视眈眈地盯着食盒里最后一碗绿豆汤。 那是留给阿福的。 玄女将自己的碗推过去,叹了口气:“我听阿福说你已经七万岁了,竟没吃过饱饭,实在是太可怜了。罢了,你跟着我一日,我便不会少你一口吃的。” 仇千行心满意足的擦了擦嘴,玄女看了时辰,又该去上法会了。 俩人出门的时候,同文昌帝君打了个照面。 22、第二十二章 文昌神情冷漠,看得身旁的墨山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玄女还没察觉到,一门心思地和仇千行说话,无非是让不要乱跑,好好练剑,等阿福回来将绿豆汤拿给他吃。 仇千行的目光越过玄女的肩膀,同文昌帝君对视,他在挑衅文昌,且眼神十分欠揍。 文昌挑眉回看,眼中有冷意。 玄女意识到仇千行没在看她,顺着仇千行的目光看过去,只瞧见一闪而过的红色,和一脸尴尬的墨山。 文昌走了,真是太好了,和他一起走简直是活受罪。 玄女觉得,和文昌单独待着,不仅尴尬,而且危险。那些她习惯的相处方式,在文昌那行不通,就连阿福也变得不正常。文昌还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行为怪异,让人琢磨不透。 总之,她看见文昌就有些头痛,得好好捋一捋。在捋清楚之前,她不打算和文昌再有交集。 下午的法会,这群仙又有了新的八卦可以聊。 其一是玄女娘娘使出了惊雷阵法,其二则是惊雷阵法造成的后果是由文昌帝君代为摆平的。 但是文昌帝君不晓得怎么回事,神情无比冰冷,周身散发着‘闲者勿扰’的戾气。 戾气?洞阴大帝在总结出这个词的时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可是六界八荒最清风霁月,释知遗形的文昌帝君啊,他身上有戾气,这就不正常,极其不正常。他小心地瞄了一眼身旁坐着的玄女,玄女神色自若,并无异常,真是奇了怪了。 洞阴大帝左右也想不明白,继续埋头写话本子了。 玄女抓着笔很费力的记笔记,突然凑过去看洞阴在写什么,洞阴吓得整个人扑在桌面上,将本子盖住,磕磕绊绊地问:“娘娘,娘娘要看什么?” 玄女也被他的动静吓到,警惕地抬头看了一下佛陀,又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才轻声说:“我想借你的笔记看看。” 洞阴呼了一口气,道:“我没有笔记,娘娘问紫薇大帝借吧。” “那你在写什么?我看你手就没停下来过。”玄女问。 洞阴认真道:“我在写日记。” 好吧,她只得转过身子去问紫薇大帝借笔记。 坐在后面的令徽一面哀怨地看着文昌帝君的背影,一面悄声问太阴元君,“太阴姐姐,你说文昌帝君和玄女娘娘,当真在一起了吗?” 太阴元君翻书的手微微一震,显然是被这声娇滴滴的“姐姐”恶心到了。她无奈的看着花神,诚恳道:“我管的是姻缘册子,不是拉红线的。若是文昌帝君同九天玄女成婚了,我头一个告诉你。” 令徽一口闷气堵在嗓子眼,幽怨道:“怎么会这样呢,我从没想过文昌帝君会喜欢玄女娘娘,玄女娘娘才搬上天宫多久呀。” 太阴元君平静道:“可能文昌帝君就是不喜欢你,有没有玄女娘娘并不会影响结果。” 金光圣母看着花神快要落下来的泪珠,立马用书拍了一下太阴元君的后背。太阴元君耸耸肩,主动退出了这一场谈话。 法会刚结束,文昌咻地一下就消失了,同他坐在一排的斗姆元君也松了口气。 玄女晃悠悠地往外走,斗姆元君从后面跟过来,问她:“你怎么惹文昌帝君了?” 玄女与斗姆元君是旧相识,从前她经常来昆仑山小住。自神界陨落后,斗姆元君越发不爱动弹,还醉心佛法道学,与玄女的走动也就少了。虽说如此,俩人还是有些感情在的,玄女同她并肩走着,诧异道:“没有啊。你怎么这样问?” 斗姆元君笑道:“你是真没感觉到,还是在同我装样子?” 玄女看着脚下的台阶,道:“你这话问的很奇怪。文昌如何,与我有什么干系?无非是不凑巧住了一个院子,等回了天宫,几百年也碰不着一次。” “你越活越不如从前了,怎的变得这么迟钝。先前你——”斗姆元君戛然而止,将后话咽下,神情明显不大自然。 玄女疑惑地看向她:“先前?我一向如此啊,你说的先前是什么。” 斗姆元君摇一摇头:“没什么,我先回去了。”玄女看着斗姆元君的背影,想了一会,最终把她的异常归为佛经念多了,念傻了。 玄女回到夏犹清时,文昌帝君的屋子是黑的。等她用过晚膳,换了身常服出来时,文昌帝君的屋子里有微弱地亮光。 她以为文昌回来了,喊阿福来院子里切西瓜。院子里没有菜刀,仇千行忍痛割爱,将潜虎剑递了过去充当菜刀,阿福还很嫌弃,用山泉水冲洗了足足五六回,用白布擦的锃亮,才放心的用来切瓜。 瓜皮上还凝着一层寒霜,切开后红彤彤、水灵灵的,诱人的很。玄女、仇千行、阿福一人一个小马扎,围着一张方桌子,愉快的啃西瓜。 阿福擦了把嘴,站起来说:“我去把墨山喊来一起啃瓜。” 玄女点点头,道:“嗯,你顺便拿半个去还给文昌。” 阿福愣了一下,“文昌帝君没回来。” 玄女还没转过来弯,问:“我看屋子亮灯了。” 阿福笑道:“是墨山,天黑了他总是要点灯的呀。” 玄女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墨山出来后,方桌子四个边恰好坐满。他啃着西瓜,目光总是似有似无地落在仇千行那,仇千行给他看烦了,语气不善道:“你这个小星君,眼睛抽抽了还是怎的了?” 他把一张大脸凑过去,“看看看,给你看个够。” 墨山很嫌弃的往边上挪了挪,不作声,继续啃瓜。 玄女啧了一声,眼刀刮过去,“仇千行,你好好说话,别欺负他。”她看着沉默的墨山,圣母心泛滥,又递了两块西瓜给他。 仇千行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三下五除二就把手里的瓜啃的干净,还非要把瓜皮丢在墨山面前。他朝着玄女笑的得瑟,恰巧看到了她右手上的疤痕,好奇心问道:“那是怎么伤的?” 他一问,阿福和墨山也将目光投了过来。玄女将右手举到眼前,翻过来看手背,拧着眉头,“啊,这道疤……” 阿福一颗心仿佛被手攥住了似的,连呼吸都忘了。 玄女想了一会,慢悠悠道:“应当某场战役中受伤了吧,太久远了。你怎么和文昌似的,一点小伤就大惊小怪。” 阿福长舒一口气,神色如常地继续啃着瓜,“啊,这瓜真不错呢。” 仇千行不罢休,追问道:“怎么会不记得呢,只有神器才会留下疤痕。” 玄女咽下最后一口瓜,摇摇头道:“我这人,记性一直不大好。活得越长,记性越不好,你才七万岁,你不懂。” “七万岁怎么了。”仇千行像是被踩了尾巴,嚷嚷起来,“在我们魔界,七万岁有孙子辈的比比皆是。” 玄女赞同的点点头,问:“照你这样说,你叫我一声老祖宗,也在情理之中。” 仇千行梗着脖子,还要再同她继续辩论。玄女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心法丢到他脸上,道:“别贫嘴了,你还是省点力气吧。吃也吃过了,练这本心法吧。” 仇千行“哎呦”一声,一面翻心法,一面揉鼻子,问:“这是你写的?” “年轻的时候有些心得,又很空闲,随手写写罢了。你练这个绰绰有余。”她站起来,没走两步,又窝进葡萄藤下的竹躺椅里,“哎,还是躺着舒服。” 墨山手里拿着两块瓜,回屋继续处理公务。阿福拖着小马扎,坐在竹椅旁边,撑着小脑袋,仰头看星星。 仇千行盘坐在院中的软垫上,将心法诵读四遍后,就已经将整本记下。他闭眼入定,两指掐诀,口中念法,周身灵力涌动。 玄女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小子,确实有几分灵根在。” 阿福不以为然,道:“他是运气好,能找个尊神当师傅。” 玄女稀奇道:“你难得夸我诶,再多说两声给我听听。” 阿福不理她,看看星星,又看看萤火虫,没一会就打着哈欠回屋了。 仇千行的灵力随着心法运行了一个大周天,他缓缓将眼睛睁开,只觉得神清气爽,周身畅快,于是还想再运一个大周天,刚念第一句,就听得玄女幽幽道:“急于求成,小心暴毙哦。” 仇千行晓得她不是在开玩笑,当即收了架势,她又说:“回去歇着吧,每三天练一个周天就成,重在坚持。” 仇千行问:“你不回屋吗?” 玄女声音飘渺,“你回吧,我再待一会。” 她不会承认,是因为躺着太舒服,所以懒得挪窝。 月白风清,可惜无酒作陪。玄女缓缓地坐直,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指尖伸出去,停得一只流萤,她凝神去看。 夜风擦过远处的竹林,簌簌作响,伴着蝉鸣声,更显夏深。 眼前忽地旋起一阵风,惊的流萤四散,她髻边一支流苏轻颤。文昌的屋子随即亮起灯,有细碎的动静。 是文昌,他回来了。玄女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和做贼似得,来去无声。她这么大个神坐在院子里,好没礼貌,竟装作没瞧见。 玄女又想起下午回斗姆元君的话,她当时说:“文昌如何,与我何干?” 现在用来也很合适。她伸手将裙子上的褶皱抚平,缓缓地站起身来,回屋去了。 23、第二十三章 文昌将外袍递给墨山,墨山刚接过,指尖就感受到了寒意,看来帝君是在寒江雪呆了一个晚上。 “今夜做什么了?”他坐下来喝茶,等着墨山回话。 “娘娘好像还在外面坐着,帝君回来的时候没瞧见吗?”墨山将外袍搭在樟木衣架上,回道:“玄女娘娘请臣吃了西瓜,几人在院子里说了会话。” 文昌咽下苦茶,抬眼看他:“说什么了?” 墨山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道:“玄女娘娘让仇千行好好练剑,让仇千行不要欺负我,多给我吃了两块瓜,还给了仇千行一本心法。” 文昌眉头跳了跳,口吻可以称得上一句忍耐,“还有呢。” “没了。”墨山说。 他撑着脑袋,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墨山刚要走,突然转过身来,道:“哦!还有仇千行问玄女娘娘手上的疤痕。” 文昌有些感概:“你跟着我这么久,抓重点的能力还是不大行啊。玄女如何答的?” 墨山嘿嘿一笑,不大好意思道:“玄女娘娘说她记不清了,估摸着是哪一场战役中受伤了。” 他陷入了沉思,在碧浸长天,玄女分明说的是与凌苍有关。为何对着仇千行,她又说记不清了。若凌苍真的不曾出现于六界,那么阿福在紧张什么? 墨山见帝君不语,悄悄地退了出去。 文昌听玄女提起过两次须弥山,一次是在三十一天,一次是在碧浸长天。很巧的是,两次都是酒后。第一次是酒后胡言,那第二次呢?碧浸长天的梦魇莲只会唤起入梦者心底最痛苦、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不会凭空捏造。 他眉间风澜骤起,眼底波涛汹涌,不觉已将手边的半盏浓茶掀翻,盏盖碰撞,尚温热的茶水顺着桌沿流淌,在昏暗不明的烛光间,他几不可查的笑了一声,只能是有人更改了玄女的记忆,而改掉的这一段,正关系到须弥山一战。昆仑山上,能有这样本事的仙者,唯西王母。但这世间并没有坚不可摧的法术,特别是用在上古尊神身上,修改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暗淡,所以玄女会在意识朦胧时想起零碎的片段。 她好喝烈酒,酒后便是意识最朦胧不清的时候。 如果他没猜错,那只丹鸟,会时不时的加固修改术。 昆仑山究竟在瞒什么。 文昌起身往寝屋走,残月追过去,被一道木门隔挡。角落里一座鹤灯烛影羸弱,将灭不灭,似一缕茫然的孤魂,行走在寂静与黑暗中,不知前路,亦无退路。 * 玄女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上法会,但是次次迟到早退。她每每想到自己曾是个战神,手握生杀大权,修不得佛法也属正常,于是在会上睡觉更是心安理得,毫不尴尬。 下了法会就同仇千行插科打诨,吃吃水果,看看风景,顺便传授剑术,倒也不算无聊。时间久了,众仙也都晓得玄女娘娘收了东荒的少魔主当弟子,白日里仇千行会领着阿福在琅邪台乱晃,他们也见怪不怪了。 第七日法会结束,玄女刚从桌子上爬起来,就瞧见一道红影唰的一下从眼前闪过。她一觉刚醒,还有些朦胧,愣愣地坐了一会,哦,是文昌。 玄女觉得他最近应该很忙,神龙不见尾,只能在法会上看到背影。若不是每天还能在夏犹清里见着墨山,她真怀疑文昌是不是偷偷搬到别处住了。 她将已凉透的半盏浓茶一口饮下,试图醒一醒神。无奈她这一场午觉睡的太久,这一口浓茶下肚,灵台更是昏沉。殿内除了扫洗的仙仆,就剩她一人了,玄女站起身来,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慢悠悠地往外走。 光影穿过廊檐,落撒在身上,像是笼着一层金辉。正是熔金落日,暮云合璧之时,左右她头晕脑胀,不如到处走走,只当赏景散心了。 玄女顺着小道一路往前,约莫走了有三炷香的功夫,瞧见前面一片枫叶林,就晓得是到秋画屏。听阿福提起过,这片枫叶林叫‘秋瑟瑟’。正巧有风穿过,哗啦一下旋起千片红叶,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她接下一片,指尖拧着叶梗细看,是胭脂红。 胭脂红啊。她忽然想到,文昌有一件外袍,正是这个颜色。 她怔了怔,为什么会想到文昌?脑子里有一个想法迅速的接了上来,她与文昌好歹也同进同出了几日,他又爱穿红色,联想起来实属正常。 玄女将这片红叶收进袖中,继续往前走。她耳朵一向灵敏,有仙者在枫叶林里说书,惊堂木拍的震天响。 玄女有些好奇,晃晃悠悠地往顺着声音寻过去。 当真是在说书,眼前一座六角小亭里放着一张长案。案后坐着的,正声情并茂,口水横飞的,竟是洞阴大帝。 玄女没想到,洞阴大帝还有这爱好呢。 围观的仙者不少,前面的小板凳都不够坐,不少仙者三三两两的站在一旁听。 她站在后面听了一会,原来是个爱情本子。身旁枫树下站着个白衣仙君,看穿着打扮,应当是在琅邪台修行的。 她凑过去问:“小仙君,我来的晚,前面的没听着。这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那小仙君还在嗑瓜子,很大方的抓了一把给她,道:“你没看过洞阴大帝最新的话本子《山月记》?哎,那你可真是落伍了,回头记得买一本。这说的是一个男文神山满爱上女武神月回的故事。” 她“咔嚓”一声,磕开一粒南瓜子,认真道:“这个搭配还挺少见的,你继续说。” 小仙君道:“是啊,从前洞阴大帝写的都是玉软花柔的元君,很少写英姿飒爽的呢。咳咳,山满遇上月回,自然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但是山满不怕,死缠烂打,非要同月回在一块。当然啦,也受过月回不少打,但是他仍然不肯放弃。” 玄女打断了白衣仙君的话,道:“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神仙,如果有,那就是打的不够狠。” 白衣仙君神情有些复杂,玄女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你继续说,我不打断了。”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山满会辅导月回功课,月回亦会保护山满,一来二去,俩人就有了感情。然后——” “洞阴大帝写的这个男女主成年了吗?怎么还做功课呢?”玄女没忍住,将问题抛了出来。小仙君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一下,她赶忙道:“成成成,我这回真不说话。” “然后!”小仙君恶狠狠道:“月回不能忍受八荒六界的目光,心里很纠结,不愿意同山满在一起。山满觉得,月回在意的是脸面,并不在意他,他们就冷战了。” “哦,好无聊的剧情。”玄女默默地将瓜子皮包在手帕里,同他说:“多谢你了小仙君,不过我还是劝你少听话本子,影响仙智的。” 她抬脚要走,洞阴大帝“啪”地一下拍案,说道:“月回与山满的冷战何时结束,本君也尚在观察。请诸位多买《山月记》,多多支持!” 台下叫好声一片。 玄女叫秋风一吹,灵台好像清醒了点。她折回去,揪着小仙君的衣领,问:“你再说一遍,这是个什么故事?” 小仙君被她吓的说话都结巴了:“一个……男文神爱上女武神的故事。” 男文神……女武神。她冷笑一声,好你个洞阴,每天上法会都在奋笔疾书,还说是在写日记。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编排到我头上来了。 洞阴走出凉亭,台下竟然还有仙君举着书要签名。 玄女抱臂站着,神情冰冷的看着洞阴。洞阴大帝觉得有股杀气环绕,莫名缩了一下脖子,随即警惕地环顾四周,正巧与玄女对上视线。 她是笑着的,杀意很浓,右手一团黑息涌动,诛仙剑渐显。 不好!洞阴当场就捏决开溜。玄女倏地跟上,她这两日觉得灵力充足,刚好活动活动手脚。 秋瑟瑟里袭来一阵狂风,白纷纷的《山月记》与枫叶一同飞舞。 小仙君吓地坐在地上,喃喃道:“她是……是玄女娘娘吗?” 玄女瞧着眼前的光影,噌地甩出诛仙剑,刚好将洞阴钉在一颗百年枫树上。剑锋不多不少,将将好横在他的脖颈旁。 玄女手里捏着一张《山月记》的内页,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冷笑道:“洞阴啊,或许是我方才没听清楚,不如你给我念念?” 洞阴一张脸比纸还白,额头上全是冷汗,都不敢大声喘息,生怕幅度大一点,就被诛仙剑抹了喉。 水德真君道腿脚慢一些,赶忙喊道:“玄女娘娘剑下留仙!” 玄女眼风扫过他,水德叉着腰狠狠地喘息了两口,才道:“男女主另有其人,是……是太阳仙君与太阴元君的故事!” 玄女掸一掸宽袖上的灰尘,很有兴致的看向水德,“哦?那你细说说。” 她似笑非笑,一双清棱棱妙目仿佛在说:好好编,若是我听的顺心,便放过你们。 水德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视线落在洞阴大帝面上。洞阴心灵神会,咳嗽一声,声音有些微弱:“玄女娘娘不知,太阴元君掌姻缘簿,看似是个文神,但她从前亦惩治六界薄情寡义之辈,算是……算是半个武神。而太阳仙君检校罪福之目上呈天帝,可是货真价实的文神啊。” 24、第二十四章 玄女觉得洞阴编的还算不错,虽然牵强附会,但至少明面上说得过去。 洞阴好歹也是三官大帝,为了一本话本子就将他钉在树上,这事传出去少不得说她霸道欺仙了。 玄女本来也只打算给他个教训罢了。她一挥袖,诛仙剑便消失了,洞阴大帝“啪唧”砸在枫叶堆上,大口喘息着。 她笑眯眯地看着洞阴,威胁道:“写好了送一本来夏犹清,大帝写的很好,本尊很感兴趣。” 洞阴自知理亏,陪着笑脸将此事应下,目送玄女出了秋瑟瑟。玄女刚走,他就瘫倒在水德真君身上,虚弱道:“你是不晓得,那剑有多吓人。好像一把无形的黑手,攥着我的脖子,真的。” 水德真君笑道:“让你别写,你非要去触玄女的逆鳞。这几日文昌帝君冷的和冰块似的,俩人之间铁定有事,你正撞到枪口上,不找你麻烦还能找谁?” 洞阴大帝理了理发皱的衣袖,道:“这两日不写了,避避风头。” * 玄女回了夏犹清,阿福还好奇她今日怎么这晚,跟在她身后问东问西。玄女窝在藤椅里,看着眼前忙着挂衣放冠的阿福,突然问道:“你看过《山月记》吗?” 阿福小身板猛地一震,玄女哼了一声,果然看过。阿福颇为僵硬地将头转过来,试探道:“我同仇千行在琅邪台闲逛的时候,好像听过。” “仅仅是听过吗?”玄女审视他,“我给你点提醒,讲的是一个男文神和女武神的故事。” 阿福尴尬一笑:“话本子而已,娘娘不要多心。这样的搭配,咱们昆仑山不就有一对现成的?” 玄女手里把玩着双鲤如意佩,不屑道:“我再借洞阴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写西王母和东王公啊。” “正是如此啊!”阿福趁热打火道:“洞阴大帝怎么敢写娘娘和文昌帝君呢,这不是打昆仑山的脸吗?”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倒像是提醒。玄女甩穗子的手顿了一下,坐直了,低声道:“你也觉得写的是我与文昌?” 阿福果断道:“我不是,我没有,是你想多了。” 玄女耸耸肩,又赖回藤椅里,“是不是都不重要了,我给了洞阴一点教训,他应该是不敢写了。” 《山月记》要断更了吗,真是太可惜了,阿福默默想。 玄女又问:“你今日同仇千行玩什么了,他有好好练剑吗?” 阿福小脚哒哒哒,从外间拎来一个食盒。食盒里放着各色糕点,他自己捻起一块梨花糕,边吃边说:“有啊,我盯着他练了三组。然后去又见春逛了一圈,恰巧碰见花神在做糕点。她给了我们不少,还拜托我捎一屉给文昌帝君。” 玄女看着五颜六色的糕点没什么胃口,让阿福全吃了。阿福一口糕,一口乌龙茶,嘴巴里鼓鼓囊囊的,说话也不清楚:“唔……差点忘了,花神说夜里有个牌局,你去不去?” 玄女摇摇头,“无非是赢些宝石明珠,无聊的很。她们怎么想起来打默和牌了?” 阿福吃的高兴,顺着话茬说:“太阴元君得了一坛玉叶琼浆,说是一千年才得这一坛,很是珍贵。但她自己不爱饮酒,于是组了个牌局,当彩头呢。” 他话音刚落,玄女已穿戴整齐,站在门口催促道:“还等什么,走啊。” 阿福默默地将最后一口桃花糕咽下,失算了,竟忘了她嗜酒。 仇千行见玄女要出门,眼巴巴地黏上来,跟屁虫似的。玄女叹息一声,道:“小兄弟,照你这个进度,再练个几十年也不一定能使出惊雷阵。” 仇千行摸一摸鼻子,道:“我不过是想给你撑个排面,你若是嫌弃我,那我就不去了。” “我哪里是嫌弃你的意思?”玄女对这样可怜作态一向没什么抵抗力,无奈道:“那你跟着我吧,管好你的嘴就成。” 明月刚现,三人气势颇足地往外走。恰巧墨山拎着一个食盒走出来,阿福先问:“文昌帝君不吃吗?” 墨山叹了口气:“帝君不爱吃甜食,阿福,给你吃吧。” 不仅不爱吃,还冷着脸训了自己一顿。话说帝君的脸已经冷了三日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都觉得那屋子里快凝冰霜了。 玄女也问:“文昌在屋里?” 墨山眼睛亮了起来:“在的,娘娘有事要寻帝君吗?” 他心道,求求了,赶紧去找帝君吧,我真的受不住了。 玄女摆摆手,道:“没事,随口一问。我带他们两个出去遛个弯,你——”她很古怪地笑了一下,“你自求多福吧。” 墨山又叹了一口气,将食盒放在院中,拱手告退。 * 又见春刚落了一场雨,雨膏烟腻,葱蔚洇润。 数十颗鹅蛋大的夜明珠放在灯罩里,充作蜡烛用。一张方桌还空个座,想来是留给她的。 玄女坐下来,她左手边坐着花神,右手边是金光圣母。玄女看着对面的太阴元君,笑道:“听说你拿玉叶琼浆做彩头,我来取酒的。” 花神令徽道:“我拿后院里新培的一株佛幽昙花做彩头。” 金光圣母从袖中取出一颗雷光珠来,“将此珠佩在身上,行动便可疾如闪电。” 三人将目光落在玄女身上,异口同声道:“那玄女娘娘拿什么来做彩头?” 玄女想了想,道:“道法兵书、九天金凤钗、玉清拂尘……哦,看样子,你们都不大喜欢啊。” 令徽眼尖,瞧见她腰间挂着的玉佩,笑吟吟的:“娘娘不如就拿这个玉佩做彩头吧?我瞧着灵气萦绕,是个好东西呢。” “啊?这是他人赠予,不好借花献佛。”玄女低头看一眼玉佩,笑了笑,“对了,我这里有一柄静霄玉尘扇,若法力足够,可呼风。平时用来扇扇风,做个防身取凉的装饰法器,也是极好的。” 这下三人才肯放过她。 四个人掷骰子,玄女做庄家。阿福搬着小凳子去吃糕点,仇千行抱着手臂,站在玄女身后看牌。 摸牌打牌,几人闲聊起来,金光圣母问:“这小魔主要跟你到什么时候?哎,我这几百年来也闲的慌,想着要不要收个弟子,找点事做做。” 玄女道:“等法会结束,他应该就回东荒了。” 说到回家,仇千行还在想他老爹是不是真的生他气了,毕竟他逃学,还一声不吭地跑了出来。 但是他消失了这么久,就连都炽焰不来找他,真的是太冷漠了,这个家不回也罢。 仇千行忘了,他的灵力被玄女封住了,东荒魔君仇闫无法感知到仇千行的所在,几天内已经派人将魔界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仙界绑架了仇千行。 太阴元君抬头看一眼仇千行,说:“长相确实不错,就是那头红发太张扬。” 仇千行嘟囔一句:“这是潮流,土不土啊你。” 太阴元君被呛的咳嗽一声,若无其事补充道:“要是没长嘴就更好了。” 玄女不着痕迹地瞪他一眼,随即成了一把七小对。她风轻云淡道:“哎呀,今日运气确实不错。” 第一圈是运气好,那后面的七圈用摧枯拉朽来形容也不为过。玄女一人赢三家,朝着她们伸出手,“愿赌服输哦。” 三人面面相觑,神情很是懊恼。 她们在天宫时打默和牌十分厉害,以至于天宫里的人都不大愿意同她们打牌。这回来开法会,正巧缺一个牌搭子,原想着从上古尊神那捞些好东西,竟没想到被玄女一人赢了去。 金光圣母不情不愿地从袖中将雷光珠放在她掌心,两个仙仆搬来玉叶琼浆与佛幽昙花,阿福还顺了花神不少糕点,口袋里塞的满满当当。 玄女冲她们腼腆一笑:“下回有这种好事,记得请我哦。” 方才坐久了,玄女觉得身上不大舒坦,打算散步回夏犹清。她刚出又见春,就把雷光珠丢给了仇千行,口吻随意:“喏,送你了。” 仇千行捧着雷光珠,有些惊讶,“送我了?这珠子是个宝物,真的要给我吗?” 玄女懒洋洋地看着他,“这珠子我留着没用,自然就不是宝物。你头一回收到礼物吗,大惊小怪。” 仇千行红着脸,握着雷光珠的手微微发汗,轻声道:“嗯,我头一回收礼物,我会仔细收好的。” 头一回收女人送的礼物,仇千行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玄女脚下一顿,恨铁不成钢道:“虽然我很可怜你头一回收礼物,但是你的脑子是用来做装饰的吗?”她扶一扶额,“你将雷光珠嵌在潜虎剑上,挥剑的速度会更快。” 仇千行梗着脖子道:“我自然是晓得的,你这么凶做什么。” 玄女看着仇千行,沉思片刻,道:“你真的是昊沉的孙辈吗,你这么笨,我很难相信啊。” 阿福怀里抱着佛幽昙花,问:“这花十分难得,千年才能栽培出一株,要不要带回昆仑山?西王母很爱捯饬花草,指不定就能放过你。” 仇千行还在一旁喋喋不休,玄女听的头疼,索性施了法术让他闭嘴。 “不必了,这花自有去处。”她说。 26-30 26 ? 第二十六章 ◎她知道,他在吻她,但他不是凌苍。◎ 文昌觉得, 她是一个很会算账的神仙,醉时也不忘计较。他顺手将她发间一朵用绸缎绕成的牡丹取下,将金莲簪上, 说:“你昨夜送了我一盆佛幽昙花, 我还你一枝金莲,是否应该?” 过了一会, 玄女才恍然道:“哦,那确实应该。” 夜风拂过, 谁都没有再开口, 只静静地坐着。 玄女仰头看繁星点点,忽然问:“你是哪一颗星星?” 文昌转过头看她侧脸, 又转回去看夜空, 沉默良久。 她自顾说着:“这里没有吗?” 文昌眼中深沉, 声音有些疲倦, “都不是。” 她不记得了,他在她心里, 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玄女醉后话多,思绪很活络, 意识却很模糊。 东风渐熏, 悄然间寒露升烟又转为深春, 风的热息里杂糅着花香与酒香,催发了酒意。眼前是一片朦胧,光影变幻, 虚实难辨。 那酒里有一颗种子, 不晓得落在了身体里的哪一处, 它深深埋在骨头里, 在黑暗中吮吸着血肉, 迅速地生长着,不为开花,只为撬开深藏的记忆,将已结痂的过往剥开,露出血淋淋地一片。 她头痛欲裂,往旁边挪了挪,将沉重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神情迷茫,喃喃道:“凌苍,今夜的星星,不够亮。” 文昌的身体变得僵硬,他在烈焰中行走,又在霜寒中煎熬,脑中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在说:“凌苍是谁,你去问她,凌苍究竟是谁。” “你怎么不同我说话。”她的声音格外柔和,是文昌从未听过的语调,温柔地问他,“凌苍,你怎么了?” 凌苍,又是凌苍,愤怒与不甘笼罩着他,将他的理智蚕食殆尽。站在悬崖边上时,文昌凝望深渊,他是有退路的,但仍心甘情愿的坠了下去,永不回头。 如果做一个小偷,可以短暂的拥有她的温柔。 那么他愿意。 他遮住她的眼晴,俯身凑的极近,鼻尖触在一起,气息相交。 文昌一只手托着她的后颈,将她带向自己,虔诚地吻了上去。 一滴露水落在花瓣上,不得要领,青涩又温柔。顺着花瓣的纹理,细细密密地描摹着。 乌云闭月,星星亦暗淡。他是虔诚的信徒,却欺骗了神明。 季节流转,落下蒙蒙细雨,水雾迷漫。 她好像做了一场真假交织的梦,眼前一会是凌苍,一会又是红色的背影,身体的每一寸角落里都充斥着醉意,愉悦与痛苦纠缠。 她知道,他在吻她,但他不是凌苍。 玄女挣扎着伸出手,想要将眼前的黑暗扯开,而当她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只是紧紧地攥着。 她没有勇气扯开。 那疯狂生长的种子开出了一朵名为寂寞的花朵,她实在是太孤寂了。潜藏了数万年的寂寞与冷清,顺着细小的裂口,慢慢流淌,然后堤坝坍塌,滔天洪水将她席卷而去,命悬一线。 她是洪水里的微不足道的一瓣花,难自抑的落入情|潮。 文昌能感受到她的顺从、她的沉沦、她喉间的轻颤,但都不是为他。炙热的气息陡然猛烈,如同悬在半空的宝剑,凛凛地冒着寒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割破她的喉咙,剖开她的心脏。 她仰着脖子,被迫承受,攥着他的手越发用力。 “嗯——”玄女哼了一声,血腥味在口腔里翻腾。是他磕破了她的舌尖,只为留下专属于他的印记。 在两声沉重的喘息后,文昌离开了她的唇。唇瓣殷红,他又带着安抚的意味碰了碰,念了昏睡决,轻声道:“睡吧,睡吧。” 玄女逐渐平息,文昌将手挪开,指尖描绘着她的眉眼,轻轻地划过眼尾的一段红痕,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紧紧地圈抱住。 文昌将玄女抱回夏犹清,阿福以为玄女是去修习佛法了,没想到她竟躲起来喝酒,还睡的昏天黑地,不省人事。 文昌坐在榻边,对阿福道:“法术松动了,她方才又唤了凌苍。” 阿福怔了一下,心虚道:“什么法术,我怎么不晓得?” “你打量本君是个傻子吗?”文昌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你用什么法子修补法术?” 阿福见此情况,知晓是瞒不住了,于是点起安神香,搁在榻边的茶几上。 香烟袅袅升起,他试探着问:“帝君会告诉娘娘吗?” 文昌沉吟片刻道:“不会。等她醒来的时候,就会忘记酒后的一切吗?” “是的,会忘的一干二净,只记得自己喝了酒。”阿福将左边的纱帐放下,而文昌帝君坐在右侧,他想了想,决定过一会再放。 文昌忽然问:“她和凌苍,究竟是朋友,还是——”他觉得嗓子有点发涩,“爱人?” 阿福斟了杯茶递给他,神情变得深沉,淡淡道:“既然都决定忘记了,是何种身份并不重要。” 文昌看着手里的茶盏,茶面清亮,倒映出他的眉眼。他很清楚,有一股名叫嫉妒的怒火在身体里横冲直闯,使他焦灼,不得平静。 “是她要忘记,还是你们要她忘记?” “娘娘是上古尊神,她不愿意,没人能让她忘记。”阿福看着文昌帝君,笑了笑,暗藏杀意,“那么你呢,文昌帝君。我不信你是见色起意,你靠近她,同她纠缠,为的是什么?” 文昌沉默着替她掖好被子,起身放下纱帐。他并不回答阿福的质疑,只是缓缓地往外走。 * 玄女喝了一坛玉叶琼浆,又被文昌下了昏睡决,还闻了安神香。在三方加持下,她这一觉足足睡了两日,还没有醒来的趋势。 就这两日,东荒魔君丢了儿子的事已经传遍八荒六界。 本来儿子丢了这种丑事,自家解决就算了,何苦将家丑外扬。七恶群每天整理,欢迎加入气六留五零爸吧贰捂但是在找寻十天无果后,仇闫坐不住了,广发寻子启事,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妖界和鬼界还有其余七位魔君趁机加了一把火,打着给东荒魔君找儿子的旗号,肆无忌惮的在外面晃荡,就差舞上天宫了。 琅邪台的众仙虽然晓得仇千行在夏犹清,但很有默契的闭口不谈此事,说到底还是为了维护仙界的颜面。毕竟现在把仇千行退出去,就要担上拐带东荒少魔主的名头,传出去着实不大好听,不如等玄女娘娘自己解释。 这一等,就是足足两日,期间文昌也尝试了一些法术,但可能玉叶琼浆配上安神香有奇效,均不能唤醒玄女。 第三日清晨,天宫连下三道旨意,命玄女去处理出现琅邪台附近的鹿夫人。 鹿夫人,阿福默默地咽了口唾沫。这可是老熟人了,上古赫赫有名的妖姬,妖艳异常,喜色。 阿福看着眼前飘浮着的三道旨意,视死如归地爬上了玄女的床榻。袖子一卷,眼睛一闭,手刚抬起来,就听得玄女幽幽的一句:“你要造反啊。” 阿福眼泪都快飙出来了,飞快的说:“出事了,东荒魔君找儿子,妖魔鬼三界借次机会蓄意捣乱,鹿夫人在琅邪台附近捣乱,天帝让你去处理一下。” “啊……”玄女思索片刻,问:“东荒魔君的儿子是谁?” 敢情他说了这么多,她还卡在第一句上。 阿福气得直抽抽,虚指着仇千行的屋子道:“是仇千行啊!他是东荒的少魔主!” 玄女打着哈欠,慢悠悠地爬起来,“那你让他回家不就成了?” 她对着镜子,正在好奇发髻何时多出来一枝金莲。 阿福跟在身后,无语道:“你把他的灵力封了,他怎么回家?” 玄女触碰金莲的手顿了一下,诚恳道:“不好意思,我忘了。”说这话时,舌尖抵在了牙膛上,“我舌头怎么破了?” 阿福没好气道:“估计是你喝酒嗑的。祖宗,一坛玉叶琼浆你一口气全喝了,差点误了大事,好了,别再墨迹了,咱们先去给仇千行的封印解了,再去解决鹿夫人。” 院中,文昌帝君正在尝试解仇千行的封印,他们已经试了两日了。 原本文昌是不想管这档子事的,还是看在阿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份上,很勉强的决定试一试。 书上记载的破解灵力封印的法子都试了一遍,还是不成。仇千行嘲讽道:“通今博古的文昌帝君,也有做不成的事啊。” 玄女伸着懒腰走过来,笑了笑:“这是个反噬咒,只有下咒者能解。你该庆幸他没解开,不然你早就灰飞烟灭了。” 文昌将施法的手收回,朝玄女点点头。 呦,这是恢复正常了。她原本也不是记仇的人,既然文昌主动示好,那她就大发慈悲的原谅他吧。 玄女也朝着文昌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仇千行惊讶道:“你醒啦?你可真能睡,外面都快翻天了。话说……你为何在我身上下这么恶毒的咒法!” “恶毒?”玄女走过去,口中默念法术,仇千行身上的禁锢应声破碎。 她说:“你应该觉得荣幸,我封印上古凶兽时,用的大多是这个咒法。” 玄女看着两人道:“成了,我出去解决一下鹿妩,你们自便。” 仇千行眼睛咻地亮了起来,问:“是妖君鹿夫人吗?她竟现世了,我也要去看看。” 玄女一个翻身上了云端,身后有两个跟屁虫。 她有些无语,仇千行没见过世面就罢了,文昌也跟在后面凑热闹,真是闲出毛病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2 14:29:26~2022-05-25 11:0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冬爱恰花生米 30瓶;暴走阿伯 5瓶;Fsq517 4瓶;东风妹妹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 ? 第二十七章 ◎“所有为了一己私欲挑起战争之人,都该死。”◎ 琅邪台北面有一座仙山, 名为钟山。钟山上住着一群青衣仙君,皆是青年才俊,因长年不与外界接触, 至纯至净, 不染尘埃。 鹿妩是一个很没有道德的妖,靠淫气修炼。 这万年来, 妖界的美男质量越发差劲,歪瓜裂枣, 对修炼毫无益处不说, 她着实也有些下不去嘴。这不,表面上是帮魔君找儿子, 背地里却摸上钟山, 占了道场, 玩了一出酒池肉林, 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玄女在云端看着被妖雾笼罩的钟山, 扯了扯嘴角:“她是想死了。” 仇千行问阿福:“鹿夫人同玄女交过手吗?” 阿福乖巧地坐在云上,道:“没有。鹿妩很奇怪, 她不好权利, 也不嗜杀, 只好色。我记得有一回妖界和神界交战,四位妖君都到场了,唯独缺了鹿妩。后来玄女娘娘一路杀到妖界圣殿, 鹿妩还在宝座上行云雨之事。” “然后呢?”仇千行追问。 阿福红着脸说:“然后她见到玄女娘娘后十分淡定地挪了个位置……总之, 上古五位妖君里, 只有鹿妩没有挨过揍。如今算来, 她也是妖界唯一一位, 上古妖君了。” 山顶上的道场飘荡着轻纱,曼殊沙华漫山遍野,在风中摇曳生姿,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 “好多花。”仇千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双眼就有些迷茫了。 玄女捏了捏鼻梁,无奈道:“文昌,你照顾一下仇千行。他修为尚浅,吃不住鹿妩的蛊惑之术。” “嗯。”他答应了,“你也小心些。” 文昌伸出手在仇千行眉间点了两下,他陡然清醒过来。就见玄女提剑翻身下云端,呆呆地问:“我方才怎么了?” 阿福瘪了瘪嘴,道:“你方才很菜,出去别说是玄女娘娘的弟子,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玄女从天而降,剑气劈开眼前飞舞的轻纱,诛仙剑插在地上的一瞬间,蛊心蚀思的曼殊沙华便消失了,钟山上厚重地妖云散去大半。 道场中间有一长榻,榻内活色生色,娇喘连连。没一会,声音就停了,“真是讨厌。”鹿妩将纱帐撩起,坐在一仙君怀中,起起伏伏,难舍难分。她一双红唇娇艳欲滴,眼里清明,却故作沉沦媚态,“玄女啊,你要来,也得挑挑时间嘛。” 这是在故意恶心她。玄女大方地看着眼前的活春宫,诛仙剑一下又一下的拍在掌心,很不客气地点评道:“鹿妩,你是光长年龄,不长审美啊。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喜欢小白脸呢?” 鹿妩见玄女不吃这套,从容地拢着衣服坐起身来,细长的眼睛夺人魂魄,“你也不赖啊,老少通吃?”她稍稍侧头,看见后面站着的两人,“呦,这不是小魔主嘛。不怪我说你,你要是真心喜欢,总得同他家里人说一声。你这样不吭不响的把他拐走,也太不体面了。” 站在玄女身后的仇千行红着脸,悄悄瞥了一眼文昌,很笃定:“少说的是我。” 阿福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觉得这是什么好话吗?” 她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引得胸前一颤一颤的,“不过我嘛,还是更喜欢那位穿红衣服的。”鹿妩定睛一看,更高兴了,“万年不见,你本事见长,竟把文昌帝君骗到手了。咱们也是老相识了,回头你也借我玩玩?” 玄女懒得同她废话,冷冷道:“私占仙山,扰仙者清修,你是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鹿妩指尖绕着青丝,不阴不阳地:“玄女,咱们从前可是说好的。我不碰你的人,你也别管我做什么,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你要反悔?” “规矩是我定的。”玄女微微一笑,冰冷的眼扫过她,“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钟山顶上的妖云又变得厚重起来,深紫色的妖雾笼罩着道场,鹿妩一改之前的媚态,眯着眼,神情阴冷:“你当真要同我计较?” 诛仙剑的剑锋指着鹿妩,玄女平静道:“鹿妩,你自领四十九道天雷,这事就过了。” “打就打,怕你啊!”鹿妩自从发间拔出一把金钗,在手中化作沉水剑,咻地翻上云端叫嚣,“真打起来,你也不一定能赢我。” 玄女忽而叹息一声,挥剑跟了上去,问:“你以为,自己吸食了至纯至净之气,就能多几分胜算?”她笑了一下,口吻有些惋惜,“四十九道天雷不选,非要找点苦头吃吃,太蠢。” 云上两位有来有回,灵力碰撞时白光四闪。仇千行仰着脖子看,感叹道:“真没想到,鹿夫人还挺能打。” 他话音刚落,玄女寻了个间隙,一脚将鹿妩踹下云端。鹿妩在空中翻滚两圈,哗啦啦掉了一地珠翠首饰。待稳住身形后,又飞了回去,气急败坏道:“你玩真的?” 玄女口吻轻松:“是你非要找打。” “行,你不仁休怪我不义。”鹿妩将沉水剑抛至半空,口中默念法术。只见沉水剑飞快地转动着,天地忽变颜色,晦暗不明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内有巨大的吸力,玄女见状要躲,却还是被吸入其中,鹿妩冷笑一声,也跟了进去。 仇千行瞪着眼睛看着漩涡逐渐消失,问:“这……这是什么?她们去哪了。” 文昌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淡淡道:“鹿夫人的幻术。没想到,她的幻术已达到如此境界,竟可以创造一个虚无幻境。” 阿福跟着坐了下来,道:“估计得有一会功夫了。” “据传,鹿夫人的幻术以入境者的记忆为牢。”文昌眉头微皱,“不会出事吧?” 阿福摆摆手:“不会,在清醒状态下,很牢固。” 仇千行狐疑地看着他俩,“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阿福故作高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 玄女站在妖界圣殿,眼前的场景和记忆中无二,她左手边的阿福还是那只威风凛凛的丹鸟。而宝座上,鹿妩旁若无人般地行云雨之事,只是她突然抬起头,对着玄女讥笑道:“你出不去了。” 玄女觉察到了危险,忽然转身横剑,电光石火间挡下鹿妩的偷袭。 宝座上的是鹿妩,身后偷袭的也是鹿妩,身边环绕着鹿妩虚无缥缈的声音,她好心提醒,“小心点,我无处不在。” 玄女明白了,这是用她的记忆创造出来的幻境。 光影瞬变,四周又变成了战场,火光冲天,硝烟滚滚,轰鸣声不绝于耳。她直挺挺地站着,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从身边穿过,义无反顾地朝前冲着。 “娘娘!”眼前的穿着铠甲的神将忽然回头,是昊沉。他笑着,眼里满是温柔:“娘娘,打完这一仗,属下就回家陪夫人和孩子了。” 她记得,当时她说:“好,回头我再给你备一份大礼,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去。” 昊沉突然被一支魔箭贯穿,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脸上还带着期盼笑容,愣愣地低头,看见自己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呼啦啦地灌着风。 “不,不!”玄女冲上前去,接住倒下的昊沉,他的身体在颤抖,元神在迅速地消逝,他忍受着剧痛,仍在坚持:“娘娘小心……请把我的元神留住……留给他们。” 玄女用手堵住他胸口上的大洞,巨大的痛楚在心中爆发,她低声说:“我答应你,昊沉,我答应你了。” 背上突然传来清晰地痛意,鹿妩这一剑砍得极狠,是在报方才那一脚之仇。剑锋划过肌肤,伴着血光扬出一段白光。 玄女猛地朝前倾倒,半跪在地上。 战场消失了,昊沉也消失了,只有无尽地黑暗。 鹿妩站在她面前,沾了尊神血的沉水剑,正散发着诡异的红光。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鹿妩蹲了下来,细长的眼睛里满是嘲讽:“我就说呢,明明九婴已经投降了,你还是杀了他。你宁愿受神罚,只为替一个神将报仇?” 当年这一场战事,闹的很大。 上古时各界纷争不断,但神界一直秉持着“若降不杀”的传统,哪怕这场战争是由妖君九婴挑起,只要他投降,神界可以既往不咎。 九婴见大势已去,撂下兵器投降时,玄女以极其凌厉的一剑,在两军面前砍下了九婴的头颅。 起初以为玄女是为了泄愤,然后她反手一剑毫不犹豫的刺穿了九婴的元神…… 为此,清屿尊神亲自掌刑,于神之巅落下八十一道神鞭。 原定是四十九道,但玄女拒不认错,硬生生加了三十二道。 “他该死。所有为了一己私欲挑起战争之人,都该死。”玄女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面容称得上平静二字,平静下隐藏着滔天怒火,存于眼底,显在唇边的凌厉冷笑中,“有点意思。” 自诛仙剑上倾泻而出的黑息,笼罩着她,杀意陡盛。 “鹿妩,三招之内,我会杀了你。”她这句话说得平平和和,冷意森然,“小心点。” 鹿妩眉头一跳,但她对自己的幻术十分有信心,不屑道:“哦,是吗?再让你两招,五招内你若是能破此境,本座自今日起,十万年内不沾荤腥。” 28 ? 第二十八章 ◎“男人如衣服,受教了。”◎ 黑暗散去, 周围景物又变得清晰,这是在众神殿。 玄女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声音的源头站在屏风后, 她埋怨道:“八十一道神鞭, 你晓得她要养多久吗?这一战她本就负伤了,你竟半点都不心疼?” 哦, 鹿妩真是没点新意,没完没了的提一件事。 清屿走到玄女面前, 沉着脸问她:“为何不认错?” 这是她受过八十一道神鞭, 被搬回众神殿之后的事。无论如何重来,她的回答都不会变:“我何错之有。是九婴挑起的战争, 凭什么他不用付半点代价就可以全身而退?我要给那些死去的神将一个解释, 九婴必须死。” 清屿却道:“他是妖君。你在妖军面前斩君王首级, 妖界如何能服?” 玄女激动道:“他们本就不服。不服就打, 我打到他们服为止。清屿,宽容和爱是感化不了他们的, 你能不能明白?” “非黑即白,你戾气太重, 太固执了!”清屿气得脸色铁青, 扬起手掌就要落下。 玄女也不怕, 道:“你方才已经打了我八十一下,我不差一下。” 她说着话,同时也在注意着四周, 鹿妩喜欢在她情绪波动时出手。 “好了, 清屿!她还小, 以后就明白了。”屏风后的女人拿着药走出来, 朝着玄女招招手, “云霁,来我这里。” 玄女看着熟悉的面孔,眼眶突然一热。 是啊,这时候她才十三万岁,可是女娲娘娘,我已经三十万岁了,我还是不明白,我真的好想你。 她快步走上前去,鹿妩突然在右边出现,猝不及防的又是一剑。 右臂上血涌而出,玄女捂着伤口,冷笑:“失算了。” 鹿妩笑道:“啧,还有四招。对了,忘了告诉你,在幻境中受伤是不能愈合的。抓紧时间啊玄女,我怕你撑不到五招。” 周围景物快速变化,她已经站在了文昌帝君的屋子里,木架上的红梅开得正盛,面前的文昌问她:“这两日的法会,可有认真吗?” ……这对话太熟悉了。 不过再来一遍,她倒是能发现许多先前未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文昌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注视着她,而身子也是微微前倾的状态。 他伸手要册子的时候,眼里带着笑意,很明显,是在故意逗她。 就连她拽他衣袖时,他也故意将手臂往前送了送,将两人距离拉近。 鹿妩的声音响起,很惊讶:“他竟真的喜欢你。” 玄女骂道:“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鹿妩连道可惜,“文昌帝君真是可怜,竟喜欢上一个木头。不过呢,看在咱们是老相识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男人如衣服,不要太放心上。” 说罢,鹿妩的声音就消失了。 她狠狠拽了文昌的袖子,文昌脚下不稳……玄女特意留神了他的步伐,很稳,很有章法。 他那天果然是故意的。 文昌将手扣在她腰间,扶在后脑,将两人调换了个位置。 玄女特意扬头去看文昌的神情,他仿佛怀抱珍宝,温柔虔诚地目光,犹如落下一粒火星,已然在她燃起一场心火。 文昌真的……喜欢……她?玄女回想这些日子同文昌相处的滴滴点点,那些她不曾注意的细节都浮出水面,一幕一幕地提醒她,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呼吸有些沉重,心乱如麻。 在倒地的一瞬间,她下意识用左手唤出诛仙剑,贯穿了文昌的胸膛。 这一剑刺下去时,玄女也怔了一下。 为什么会用左手唤出诛仙,她并不是左撇子,可方才那一剑竟莫名的有些顺手。 身下的文昌变为鹿妩,她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呼吸急促。被诛仙剑贯穿的痛显然让她难以承受,她哀嚎着:“你是……如何发现的?” “文昌衣服上的花纹,是竹子,不是祥云纹。两招,你的幻术,不过如此。”玄女撑着地站起来,两处伤口还在流着血,她的脸色也不大好看,“男人如衣服,受教了。” 鹿妩咧着嘴笑了一下:“我从不记男人衣服上的花纹,你果然上心了。晓得你也是会动情的,这一剑受得不亏。” 玄女觉得有些好笑,这便是上心了吗?这分明是她观察能力强。 幻境轰然崩塌,鹿妩自空中重重地摔在道场中央,玄女也跟着出现,左手握着诛仙剑,设下一道封印:“你运气很好,歪打正着,让我知晓了一些事,我大发慈悲饶决定你一命。四十九道天雷和十万年不沾荤腥,够你受的了。” 诛仙剑锋在鹿妩的眉间刺下一道伤口,玄女收了剑,没什么情绪道:“滚。” 鹿妩狼狈离去后,阿福赶忙迎了上来,问:“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她穿了深色的衣裳,看不出血色。阿福自然地扶着玄女的右臂,只是觉得掌心黏唧唧的,再一看手掌,沾得满是鲜血。 玄女不大在意,靠着阿福道:“在幻境中被她刺了两剑,不碍事,应该愈合了。” 阿福咽着唾沫,焦急道:“不是啊,这血是湿的,伤口没有愈合。” “怎么会?”她觉得不大对劲。 鹿妩的幻术是很厉害,但是她的剑术实在是半吊子,那柄沉水剑更是平平无奇,怎么会不愈合? 玄女当即将袖子卷了起来,血淋淋地一道剑伤,切开的肉上连着筋,露出森森白骨,正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着血。就连她站着的地方,也蓄出了一个小血潭,显然,她背后的伤也没有愈合。 文昌走上前来,在看见伤口的一瞬,眉头便紧凝着,又见她腰间的如意锦鲤佩失去了光泽,神情更加严肃。 玉佩里盛的是他的灵力,除非他自行收回,绝无可能消失。 她左手捏决,默念治愈术,并无反应。 怎么会没反应?她偏头望向文昌,想问问他是何缘由。 文昌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玄女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失血太多,她身形不自主地晃动了一下,文昌上前将人圈在怀中,先施法封住她两处伤口,再探她灵力,空空如也,果然消失了。 他声音很轻,“你的灵力消失了,我带你回天宫。” 他横抱起玄女,她的手就很自然的环在了他的脖子上。 环上去之后,玄女才觉得有些尴尬,特别是晓得文昌对她别有心思之后,她还没想明白该如何面对文昌。 文昌回身看仇千行,冷然道:“你即刻返回魔界。” 玄女静静听着,他冷面冷语的时候,还算有些派头。 “啧。”仇千起很反常的没有贫嘴,他晓得此事非比寻常。他点点头,对阿福说:“若是师傅有事,你一定要来寻我。” 玄女轻轻地哼了一声,这时候知道叫师傅了。 “等等。”玄女唤住仇千行,她莫名地问他:“仇千行,你衣服上的花纹是什么?” 仇千行低头看了看,道:“是蛇纹,怎么了?” “没事,你抓紧回魔界吧。”她说。 玄女对仇千行衣服上的花纹一点印象都没有,甚至连颜色都记不大清楚,只晓得是一种介于墨和青之间的颜色。 但是她却能将文昌衣服上的暗纹记得清楚,还能清楚地辨别胭脂红、绯红和正红。 鹿妩说的没错,她上心了。 文昌捏了瞬移诀回到三十天,玄女攥着他的衣领,尴尬道:“我这伤并不严重,你将我放下来吧,我没真没伤着腿。” 文昌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此事严重,本君已传音墨山,他会去昆仑山请西王母。” 一路上碰到的仙君元君不少,全都驻足张望,窃窃私语,很是好奇文昌帝君怀里抱着的是谁? 一位眼尖的认出了旁边的阿福,悄声道:“那是玄女娘娘的小仙童。” 啊,原来是玄女娘娘的小仙童,等等,那抱着的不就是玄女娘娘吗? 玄女不着痕迹地把头往里缩了缩,低声道:“既然请了西王母,麻烦你把我送回琼台。” 他并不理会她,径直进了紫薇宫,直到将她安置在床榻上,才对阿福道:“在西王母来之前,本君会照顾她。” 阿福也不客气,果断道:“那就麻烦帝君了,我回琼台给娘娘收拾几件衣服来。” 合着就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吗……男未婚,女未嫁的,这样真的合适吗? 玄女躺在文昌帝君的床榻上,动弹不得,她看着头顶的青纱帐,心中感慨万千。 真的太缺德了,怕她乱动,还下了定身术。 阿福离去后,文昌又重新坐回了榻边,静静注视着,漆黑的眼眸里落满了她。 玄女瞪着眼睛,千言万语,骂不出口。 他轻轻叹息一声,缓缓伸手替她将脸颊上的碎发拨开,声音格外温柔:“别骂了,乖一点,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玄女突然有些害羞,不自然地将视线挪开。眼皮子不受控制的往下坠,她意识到文昌又下了昏睡决,那点害羞顷刻间飘散如烟。 她暗暗发誓,等这一觉醒了,定要给他下足八百年的昏睡决,让他一次睡个够。 29 ? 第二十九章 ◎“我晓得,就说你其实抱的是个男仙。”◎ 阿福爬回三十一天, 大概是因为玄女的灵力消失了,她临行前在琼台设的结界也随之消散。 他跑回屋内,先收拾了几件衣裳, 想着玄女娘娘这几日住在紫薇宫定是要梳妆打扮的, 便把妆匣也带上了。 阿福刚要出门,脑中灵光一闪, 又冲回去把自己睡习惯的小枕头夹在腋下。这回应当都带齐了,他美滋滋地关上房门, 全然没注意到有一个茶杯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阿福回到紫薇宫, 轻手轻脚地推开寝殿大门。 月华如水,流淌在青纱帐上。 红衣仙君坐在榻边。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 细碎的月光落在面颊上。他的眼睛是如此的清澈, 饱含着浓烈的爱意。 阿福怔怔地站在那看了一会, 默默将东西放下后, 轻轻地退了出去。他站在寝殿外,仰头看月, 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玄女娘娘终于等到了。 一个踏过漫漫黄沙,穿过寂静荒芜, 纵身跃进深渊, 只为拥抱她干枯灵魂的人- 玄女做了一场不可名状的美梦。 梦里她还是众神殿里那个爬树摸鱼的小云霁, 五六万岁的年纪,不爱念书,整日里拿着一柄小木剑到处捣乱。清屿还是爱板着脸训斥她修炼不专心, 女娲娘娘每次都将她护在怀中, 摸着她的头说:“云霁正是贪玩的年纪, 你太苛刻了。” 她手上握着女娲娘娘做的菊花糕, 大摇大摆的从众神殿晃荡到落日崖, 躺在大石头上,扯一片云霞当被子,看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玩高兴了,再变回一只玄鸟,咻地一下跳进神泉里,将每一根羽毛都仔细的清洗干净……若是不小心被水神发现了,那就在水神吹鼻子瞪眼前跑回女娲娘娘的怀里,悄悄做着鬼脸,谁拿她都没辙。 真是一场久违的美梦,如果不是屋外有男仙一直在嚷嚷,她或许还能在女娲娘娘的怀里多赖一会。 玄女揉着脑袋坐起身来,青丝如瀑散在身边,哦,发冠被拆了。她低头一看,衣裳竟也换了。两处伤口倒是没什么感觉了,应该是文昌处理好了。 “文昌啊,我听说你抱了位女仙回来——”上生星君风风火火地将寝屋门撞开,隔着三道轻纱,玄女都能感受到他的激动。 “哎!青天白日的,你放三道纱帐做什么!”上生的手刚要去撩纱帐,就被结界猛地弹开,栽出去半米远,小声地叫唤着。 文昌在纱帐内现身,他手里还握着一册公文,想来上一刻应当在办公。他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头,问:“睡得可好?” 文昌这个动作让玄女有些恍惚,梦里女娲娘娘也是这样摸她的头。 她诚实道:“睡的不错。” “嗯,我让菊花仙子进来,你洗漱更衣吧。”文昌掀开纱帐一角走了出来,眼风扫过趴在地上装死的上生,道:“你跟我来。” 上生听着纱帐内俩人的对话,心道传闻果然不错,文昌确实抱了一位女仙回了紫薇宫,看来紫薇宫帝后是有着落了。 他哎了一声,一股脑地从地上爬起来。眼晴还止不住地往纱帐里瞟,身后传来文昌冰冷的声音:“你不如凑近些,看个清楚?” 上生嘿嘿一笑,垂着头赶忙往外走,同菊花仙子擦肩而过。他心下很是疑惑,如果是菊花仙子服侍的话,难道是花神?那怎么有传闻是玄女娘娘呢。 俩人坐在院中的凉亭里喝茶,文昌抿了口茶,问:“你来做什么?” 上生忙着掸身上的灰,敷衍道:“我来看看你啊。” “你看过了,可以走了。”文昌道。 上生不死心,摇着扇子,眼神很是暧昧:“外面有一则关于三十天的传闻,你听不听?” 文昌手上转着茶盏,“不听。” 上生无奈地长叹一息,诚恳道:“算我求你了,求你听一听。外面都传疯了,说你抱了女仙回紫薇宫,这也就罢了,竟还有说你抱的是玄女娘娘。可我方才见是菊花仙子进去服侍的,若我猜的没错,纱帐里的那位应当是花神吧?” 文昌专心拨弄着手上的茶盏,没有接话。上生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哎,上回在杏花林你还是爱搭不理的模样,怎么出去开个法会,就成了一段姻缘呢?看来老话说的确实不错,感情是需要培养的。” 屋内,菊花仙子将纱帐撩起,玄女歪着脑袋问她:“你还在紫薇宫领了职位?” 菊花仙子摇摇头,笑道:“昨日阿福匆匆忙忙地来十三天寻我,说是有要事要我帮忙,我便被他领来了紫薇宫。我到了才晓得原是紫薇宫里没有女仙仆,而娘娘的衣裳又沾了血,文昌帝君不大方便呢。” “哦,那真是多谢你了。”菊花仙子要替玄女穿衣,玄女接过衣裳,道:“无妨,我自己来吧。仙子昨夜一直在紫薇宫吗?” “娘娘唤我玉裁就好。替娘娘换完衣裳,我便回十三天了。”玉裁扶着玄女在妆台前坐下,“今晨帝君传话说娘娘醒了或许要吃菊花糕,我便带着菊花糕上来了。嗯……娘娘,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发髻?” 菊花糕……文昌怎么晓得她梦见了菊花糕? 玄女看着镜子愣了一会神,玉裁见她不说话,手上翻飞,按照自己的喜好挽出了一个随云髻,髻间插一把玉梳背,髻边斜簪一枝金莲。盖因玄女今日穿得一身月白,玉裁又从面前的妆匣里挑出一串碧霞项链,一对翡翠耳坠。 “我这匣子里,还有这些东西呢?”她凤目微扬,很是惊讶,“戴首饰,也有这么多讲究吗?失敬了,你这双手确实巧妙。” 玉裁笑道:“那是自然,什么样式的衣服配什么首饰,我能说上三天三夜。比如娘娘常戴的那一顶华冠,虽雍容大气,但平常戴就显得过于厚重了。还有哦,其实娘娘穿淡色的衣裳也很好看。” 她从匣子里又翻出一对美人镯,问:“还戴吗?” “我从不戴手镯,这对更适合你,你收着吧。”玄女对着镜子又看了两回,很是满意今天的打扮。 她从镜子中看见了玉裁,忽然想起了阿福。 玄女暗暗地想,她当真是一个好心眼的神啊。她站起身来往外走,说:“你陪我去找阿福吧。” 玉裁点点头,拎起桌上的食盒,“好呀,阿福也很喜欢吃我做的菊花糕。” 他可不仅仅只喜欢吃菊花糕哦。 玄女将寝屋门推开,那一头上生还在絮絮叨叨的批评文昌太不够意思,同花神好上了也不告诉兄弟一声。 俩人寻着推门的声音看过去,便见一位元君低头拎裙,从文昌的屋子里徐徐走出来。 这位元君身量颀长,松松挽就的随云髻垂下几缕青丝,在风中轻荡。最妙的是她脖子上缀着的碧霞,恰如粉霞印晴空,闪着粉紫的光泽,衬得人靡颜腻理。 “文昌——”她朝着亭子唤道,“阿福呢?” 这回上生星君是真的看清了,端茶盏的手斜了也不晓得,浇了自己半身茶水。 上生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磕磕绊绊道:“……真的是玄女娘娘?文昌,你这玩的也太大了一些吧?” 文昌站起来往玄女那走,淡淡撂下一句:“外面的传言,你应当晓得如何做了吧?” 上生点点头,“我晓得,就说你其实抱的是个男仙。” 他话音刚落,人就飞出了紫薇宫。上生一个时辰内栽了两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挪位了。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暗骂一句重色轻友,却又不得不佩服文昌的好手段。 六界八荒,能有他这样胆识的,找不出第二个。 玄女见文昌走了过来,又瞧见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往旁边侧了侧,问:“那位仙君是谁,你摔他做什么?” 文昌看着她髻间那一朵熠熠生光的金莲,道:“他一向如此,不爱走路,不用在意。阿福在大殿帮我处理公文,你睡了一天,饿不饿?”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到了这一步,这也太……尴尬了吧! 玄女轻轻咳嗽一声,义正言辞道:“你为什么使唤本尊的小仙童?” 文昌理所当然道:“因为墨山还没回来,我又要照顾你。” “谁要你照顾了?”玄女拧着眉头,“你这话我听的好不顺耳。” 站在一旁的玉裁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适时开口道:“不如我先去给阿福送糕点,娘娘要先拿一块垫垫肚子吗?”她从食盒里取出一块,递给玄女。 好吧,玄女接过菊花糕,看着玉裁逐渐远去的身影,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分了,轻声道:“我方才不是——” “我知道。”文昌打断她的话,平静道:“紫薇宫后院景色很好,与我走一段吧,我有话要同你说。” “哦,好吧。”玄女将菊花糕送到嘴边,用牙齿磕了一小块。菊花糕在口中化开,嗯……味道果然不对。她不想辜负玉裁的好意,只得将糕一直捏在手中,直到文昌问她:“不好吃吗?” 玄女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说:“好吃,是我太执着。” 文昌定定的看着她。 玄女靠在白玉兰栏杆上,看着眼前的锦鲤池,淡然道:“其实,记忆里的菊花糕究竟是何种味道,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它已经化为我心中的执念,永远无法替代。” 30 ? 第三十章 ◎“我受之有愧。文昌,你明白吗?”◎ 静潭里落下一粒石子, 看似平淡,却叫心底密事翻涌。她并不只是在对文昌说,更像是对着经年里的自己, 深深地无力。 玄女用手掰开菊花糕喂锦鲤, 池中的锦鲤纷纷打着水花凑上来。她没看文昌,问:“你要同我说什么?” 文昌静立在那, 看着她的侧脸,一时无言。 她忘掉的事, 若是再记起来, 是否也会同菊花糕一样,成为永远的执念? 玄女不喜欢这种沉默, 不喜欢拐歪抹角, 不喜欢你瞒我瞒。 她将手里的碎屑拍拍干净, 转过身来, 背倚靠在栏杆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 直截了当道:“我在鹿妩的幻境中,想明白了一些事。文昌, 你喜欢我, 对吗?” 声音听起来, 还是有些干涩。 文昌的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阴霾,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嗯。” 玄女笑了笑,“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这时候害羞, 已经来不及了。” 文昌朝她走近了两步, 无奈道:“这会让你感到麻烦吗?” 玄女愣了一会, 文昌将这话补全, 他很认真的问:“我喜欢你这件事, 会让你感到麻烦吗?” 暖风拂过,一缕碎发扫过她的眼睛,她眯着眼睛揉了一会。再睁开眼,对上文昌一双有些局促,又好像有些可怜的目光。 “会有点。”玄女诚实道,“我不讨厌你,甚至有些好感,但没有到喜欢的地步。所以,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不能给你同等的回应。” 她顿了一下,将目光错开,“我受之有愧。文昌,你明白吗?” 文昌坦然道:“我明白。” 这三字很轻,但是沉甸甸的敲在她心头。玄女呼吸轻微一滞,莫名地情绪席卷而来,她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冷然道:“你不明白。我是神界的尊神,不会囿于虚无缥缈的爱情,把你的喜欢留给值得的人吧。” “你生气了。你在生什么气?”文昌迫近她,凝看她许久,才道 :“我不强求你的回应,你大可不必为我感到可惜,是我心甘情愿。” 玄女觉得,文昌这人太复杂,她看不透。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你很奇怪。” 他说:“值得。” 方才还是和风日丽,忽然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文昌从手中幻化出一柄油纸伞,撑在她头顶,道:“落雨了,回吧。” 玄女扶额,“文昌,虽然我暂时没有灵力,但你用法术唤来一场雨,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是吗,那我下次再严谨一些。”文昌与她并肩而行,虽是道歉,却听不出半分诚意。 玄女活了三十万年,曾见过一些痴男怨女。前一刻死生不离,后一刻相见两厌的亦不在少数。今日既然已经把话讲开,她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可能文昌只是嘴上说的好听,等这段新鲜劲散去了,清醒以后还会觉得今日的一番深情言论十分羞耻。 她看着雾气蒙蒙的锦鲤湖,有些感慨:“你明日找一把鱼竿给我,我钓上来,再放回去,权当打发时间了。” 文昌道:“墨山的活,阿福一个人做不完。” 他话里的意思,玄女是听明白了,她装傻道:“墨山是不是在昆仑山迷路了,我看他那样,有些够呛呢。” “哪样?”文昌问。 玄女笑道:“我原以为仇千行已经够笨了,墨山比他还要再老实些。他修为尚浅,只能从山脚往上爬,山里的精灵们可不好对付,我猜他此刻已经掉进陷阱里,正哭鼻子呢。” 她一句话,骂了两个人。 一是坐在魔界地牢里的仇千行。他抱着手臂气势汹汹地怒骂仇闫不顾父子之情,他不过是出去逛了一圈,竟要关他三个月禁闭。三个月!他头上都能长草了。 二是蹲在陷阱里的墨山。他已经在山里绕了两天,共踩了六个陷阱。 墨山认命般的叹了口气,正预备着施法出去,却很不合时宜的连打三个喷嚏。手施法的手一抖,人是出来了,就是落地的姿势实在不雅观,仙草娃娃们捧着脸哈哈大笑,“大笨蛋,大笨蛋!” 墨山狼狈地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愁眉苦脸道:“你们不要再折腾我了,我当真有事寻西王母娘娘。” 仙草娃娃们叉着腰,围着他转圈圈,“这样的谎话,我们耳朵都起茧子了!嘻嘻,就不放你上山。” 墨山从兜里掏出紫薇宫道腰牌来,“我是紫薇宫文昌帝君座下的文曲星君,当真有急事,耽误不得。” 眼前的一棵柏树逐渐化为人形,仙草娃娃们赶忙围过去,喊着:“槐树爷爷,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老柏树精见多识广,将腰牌贴在眼前看来又看,缓缓道:“哦,是文昌帝君啊。让他上去吧,咱们可不能耽误事。”只见他用拐杖敲一敲地,迷雾见出现一条小径,“小星君,你顺着这条道一直往上走,就能瞧见琼华宫的大门了。” 墨山道谢后,顺着小径飞快地窜了上去,小径尽头出现一座金碧辉煌、气势磅礴的宫殿。 宫殿外没有守卫,只有一个小童子站在那,好像是在等人。 小童子对墨山道:“文曲星君,请随我来吧。” 墨山惊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小童子领着他往宫殿里走,一面道:“星君在山里遇见的柏树精已将此事禀告给娘娘,请吧。” 他迈进大殿,西王母法相庄严的坐于宝座之上。墨山行礼道:“三十天紫薇宫文曲星君,叩见娘娘。” 西王母问:“文昌帝君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墨山拱手回道:“玄女娘娘受伤了,帝君请西王母娘娘驾临天宫。” 西王母沉默良久,这种谎话都能编得出口,她不得不佩服玄女的脸皮。 “既然受伤了,那就麻烦帝君替她疗伤。” 墨山又道:“事态紧急,帝君说一定要请娘娘亲临紫薇宫。” 西王母来了兴趣,“那你说说,她是在哪,又如何受伤的?” 墨山道:“妖君鹿妩在钟山现身,玄女娘娘前去处理,帝君随行。臣留在琅邪台,不知娘娘是如何受的伤。” “哦,鹿妩。”西王母点点头,“你确定文昌帝君是诚心相邀,而不是做做样子?” 玄女若是碰上鹿妩,受伤倒是有可能,但也不至于伤到要请她出山吧。 西王母见殿下道小星君很是笃定的模样,无奈道:“行吧,本尊也许久不曾去天宫了,卖文昌帝君一个面子。等等,你之前在紫薇宫领的是什么职?” 墨山道:“臣协助帝君处理紫薇宫公务,整理紫薇宫卷宗。” “那是巧了。”西王母呵呵一笑,“咱们也不着急去。本尊这里有一堆陈年卷轴,你帮着理理。” 既然西王母都这样说了,墨山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原想着若是一堆应当很快就能整理清楚,但实在没料到,西王母口中的一堆,是半个屋子的卷轴…… 等到墨山好不容易忙完,已是玄女失去灵力的第七天了。 这七天来,玄女虽没有灵力,但也无伤大雅。 白日里文昌是有些忙碌的,阿福虽然没有墨山那么能干,欢迎加入企,鹅峮司尔咡二呜救一死七但总的来说并不拖后腿。玄女要么窝在大殿的长榻上看人间的话本子,要么坐在桌案前练练字,更多的时候是搬一张交椅坐在文昌旁边,翻看人间的心愿册。 玄女问:“他做学问如此认真,为何总是考不中状元?” 文昌在批阅公文,没抬头,只道:“潜心修炼,就一定能当战神吗?” “那不一定,这得看天赋。”玄女又往后翻一页,指着一条问:“那这个人呢,我看他给你的文昌庙捐了不少香火,为何你不许他加官晋爵?” “他心思不正,为官只会祸害一方百姓。”文昌握笔的手顿了顿,侧过脸看她,“你要不去吃点点心?” 玄女兴致缺缺地合上心愿册,啧声:“凡人好复杂。哎,你把点心放哪里了?” 阿福从白花花地卷宗里冒出头来,嚷嚷着:“我也要歇一会,太累了。” 一大一小吃过点心,就坐在书房的长榻上杀一场围棋。虽然欺负一只丹鸟很不道德,但玄女每每见阿福绞尽脑汁的模样,只觉得心中十分畅快。 文昌闲下来的时候会端着茶盏站在阿福身后,指点他如何下子。 他一出手,玄女只有输的份了,她只得安慰自己:他们是二打一,实在是太卑鄙了。 到了夜里,阿福打着哈欠去睡墨山的屋子。 文昌在寝殿里隔了一扇碧纱橱,玄女睡在里间,他睡在外间。 头两日玄女还有些为难,“我觉得,我可以回琼台睡。” 文昌拒绝的很果断:“你灵力消失,住在琼台不安全。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玄女客气的笑了笑:“好吧,那我可以和阿福睡墨山的屋子。” 文昌摇一摇头,久违的唤了她一声玄女娘娘,“玄女娘娘住在星君的屋子里,不大合适。” “那帝君可以住在墨山道屋子里,我和阿福住寝殿。”玄女笑眯眯地,“这回你总没话说了吧。” 外间的文昌已经躺了下去,慢悠悠说道:“本君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玄女将头埋进被子里,恨得直咬牙,自己就不该在这件事情上同他绕口令,简直是自取其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8 13:13:17~2022-05-30 00:5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程小小同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40 31 ? 第三十一章 ◎“仅仅是喜欢,就能做到这一步吗?”◎ 清风卷起青纱帐, 斑驳的日光打在玄女的侧脸上。这光正巧打在眼皮上,照得她难受的很,玄女愤怒地坐起身来, 又呆呆地坐着, 等着意识回笼。 说起来也奇怪,不晓得是不是认床的缘故。她从前蒙着头睡的毛病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每天都会被日头刺醒,着实有些烦人了。 灵台逐渐清明, 玄女想起来昨夜的情状来。 她黄昏时喝了杯浓茶, 一直清醒到后半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或许是踢被子的声音大了些, 文昌沉声道:“你在抓耗子吗?” 动静停了, 传来幽幽一声:“我睡不着。” 接着又是一阵悉悉索索, 玄女抱着被子走下来, 声音有点闷:“哎,阿福在就好了, 讲个故事或许就睡着了。不打扰你了,我去找阿福。” 文昌坐起身来, 一挥手, 玄女又躺回了床上。他披了件外袍, 从外间走进来,坐在玄女榻边,道:“把眼睛闭上。” 文昌一边拍着她的肩膀, 一边轻声道:“人间有一个君王生了重病, 命不久矣——” 玄女疑惑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拍我肩膀?” 文昌反问她:“昆仑山哄睡的习俗与天宫不大一样吗?” “大差不差吧, 但你不觉得这个故事用来哄人睡觉, 太过沉重了吗?”玄女睁着眼睛看她,一双凤目撑得微圆,竟有点可爱,“阿福讲的都是小动物的故事。” 文昌盯着她看了一会,终是投降,“好吧。猗天苏门山里住着一群五彩鸟……” 她心满意足的将眼睛闭上,下一刻,文昌的指尖极快地点在了玄女的眉间,然后她就睡过去了 玄女坐在榻上冷笑一声,趁着她没有灵力,三番五次的下昏睡诀,实在是太无耻了。 玄女洗漱更衣后,气势汹汹地杀到大殿,“文昌,不想讲故事就罢了,下昏睡诀算什么英雄?” 仙气腾腾的西王母正坐在主位上喝茶,悠悠地抬头看向她,似笑非笑道:“文曲星君说你受伤了,伤哪了?” 玄女怔了怔,旋即十分自然地理了理衣袖裙边,带着从容且端庄的仪态,走向西王母。路过文昌帝君时,她还停下来,和颜悦色道:“帝君下次不要再施昏睡诀了。” 玄女将手递给西王母,眉头微挑,“难为娘娘心里还记挂着我,足足七日才肯相见。” “本尊是怕扰你好事。”西王母搁下茶盏,握住玄女的手,一时间神情多变,堪称精彩。 她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你管这叫好事?”玄女耸耸肩,“从鹿妩的幻术中出来后。” 玄女将那日同鹿妩的打斗细细说给她听。 “可有征兆?除了文昌帝君,还有谁晓得此事?” 玄女先是摇摇头,又想起仇千行那小子来,侧过身子看向文昌。她凝神想要传音,片刻后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没有灵力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啊。 玄女朝文昌走去,弯下腰,遮着半张脸问:“你觉得,凭仇千行的智商,有多大可能猜到?” 文昌望着近在咫尺的玉面,颇为镇静,对上她的眼睛,轻声道:“绝无可能。” 西王母望着两人亲密作态,心道她这个灵力不恢复也无妨。 玄女直起身,笃定道:“除了文昌帝君,没人晓得。娘娘觉得,这事同鹿妩的幻术有关系吗?” 西王母细想了想,道:“依着鹿妩的性子,若是晓得此事,定不会轻易放过。嗯……灵力为混沌元气孕育而生,此事须得问三清啊。走吧,本尊同你走一趟三十三天,问一问道德天尊便可知其中缘由。” 文昌也站起来,大有跟着一同去三十三天的意思。玄女看了他一眼,道:“有娘娘陪我,就不劳烦帝君了。” 西王母瞪她,批评道:“文昌帝君是好心,你这样冷冰冰的成何体统。况且此事帝君既已知晓,他同去也无妨。” 西王母那点小心思,玄女哪能不晓得呢。她当下没反驳什么,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时,玄女淡淡道:“你别想了,我同文昌帝君并无可能。” 西王母一针见血,“你若是对文昌帝君无意,便不会同他生出这么多枝节来。云霁,我不在意你承不承瑶池,我只是不希望你一直孤寂。神生漫长,同有情人做快活事才是正理。” 玄女停在原地,看着西王母的背影。文昌从后面跟上来,问:“怎么不动,累了?” 玄女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被风迷眼睛了罢了。” 三人进了兜率宫,道德天尊座下的小童子见西王母娘娘尊驾已十分震惊,再往后面一瞧,竟还有九天玄女娘娘与文昌帝君,他暗自掐指头算了算,今日是什么大日子,能叫三位大人物同时登门。 宝殿中的青铜鼎燃起一道轻烟,飘飘荡荡地,在半空中逐渐显出一个面目和善的白发老头来。 文昌帝君起身行礼,道德天尊乐呵呵地免了他的礼数。他看向坐着的两位神女,问:“西王母娘娘与玄女娘娘可是有事要问?” 玄女问:“本尊的灵力忽然消失,想问一问其中缘由。” 道德天尊摸着胡须,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玄女娘娘仔细回想一二,是否打破了阴阳和谐,违了天道?” 玄女拧着眉头,仔细琢磨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来。 文昌的供奉!原本想着寻个时间去处理一下的,不成想竟将此事抛之脑后。 难道就是因为她用了文昌的供奉,违了天道? 道德天尊适时提醒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应当早有预兆。” 玄女眼神微妙地变了,阿福突然变回人身、与仇千行打斗时用的那节竹子……原来不是灵力不稳,是天道的再三警告啊。 西王母见玄女神色凝重,问:“可有想起来?” 玄女尴尬的笑了笑,这叫她如何开口,这事说出来,未免也太丢人了吧。 “本尊……”她心虚地觑了眼文昌,清清嗓子道,“好像有点印象,又好像记不大清楚。或许、可能和供奉有点关系吧?” 西王母追问:“和供奉有什么关系?你做什么了?” 别问了,再问真的要神节不保了。 在玄女的沉默中,一直没说话的文昌帝君默默地拎起一只玉佩来,平静道:“是本君的问题。” 在钟山时,他隐约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问题,方才经由道德天尊提点,他便能确定了。 “赠与玄女娘娘的玉佩中,盛着本君的灵气。”文昌的声音在玄女耳边回荡,“抱歉。” 西王母一副了然的神情,对着道德天尊笑了笑,道:“一桩情、事纠葛,天尊见笑了。” 玄女侧过头瞧了瞧玉佩,又将目光挪到文昌面上。怪不得玉佩灵气充沛,怪不得文昌执意相送,她盯着文昌的眼睛,“为什么?” 不等文昌回答,玄女已经将这件事前后联系想得明白。她缓缓说道:“你知道我用了你的供奉,你也知道我的灵气不足,所以将自己的灵气赠予我使用,是吗?” 她的语气不辨喜怒,句句迫近,“仅仅是喜欢,就能做到这一步吗?” 文昌回看她,仍是那两字,不轻不重,字字清晰,“值得。” 玄女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巨手攥住,有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盘旋。她很讨厌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可是文昌却能一次又一次的扰乱她的情绪。 不对,问题的关键不应该在这里。如果天道要罚,早就该罚,为何要等到自己从鹿妩的幻境中出来才罚? 道德天尊忽然念道:“负阴抱阳,阴阳和谐啊。” 是了,玄女突然明白了。 文昌赠与,起先是他一厢情愿,并不会干扰她。可她在鹿妩的幻境察觉到了文昌的心意,亦使自己的情思受到波动,阴阳骤然失衡,所以她的灵力才会消失。 玄女叹了口气,“不怪你,是我的问题,你不必自责。” 西王母轻咳了一声,“既然事已清楚,天尊可有法子解决?” 道德天尊笑道:“解铃还得系铃人,既是因为情爱而失了阴阳平衡,玄女娘娘与文昌帝君渡一回情劫,便可了结此事。” “别无他法?”玄女皱眉,“你们仙界哪有这么多劫要历?罢了,如今本尊挂靠在仙界,历劫也成,但不能换个劫吗?这事归根究底是本尊的错,文昌帝君亦是好心,他实在不必同我共渡情劫。” 文昌正襟危坐,面上没什么表情。 “玄女娘娘此话差矣。”道德天尊的声音从空虚中而来,“情之一字,非一人可成。” 玄女僵直坐着,哑口无言,无言以对。 她不否认,她确实动心了。 轻烟散去,道德天尊的身影亦逐渐淡去。 文昌将玉佩收回袖中,道:“本君每百年都要入人间历练,此际恰逢百年,玄女娘娘可以随我共入凡世。” 玄女惊道:“每十天都要下去一回,你也不嫌累?” 西王母揉一揉眉间,口吻无奈:“人间每百年便会降生一位文昌星转世,辅佐君王开创盛世,他也不必回回都亲自下去,投个影子就行。罢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就随文昌帝君下凡历劫吧。” “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吧?”玄女苦笑一声,待历劫归来,有些事当真是很难再算得清楚了。 她与文昌之间,怎么就剪不断理还乱呢。 西王母起身往外走,“早去早回,早了一桩心事。你在仙界司掌除邪灭煞,如今身上半分灵力也无,当真是想将这事闹的人尽皆知?”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 神界崩塌后,少部分神挂靠在仙界,如九天玄女、西王母以及斗姆元君。 虽然她们挂靠在仙界体系里,但地位还是相当高的,比如文昌帝君见到三清要要行礼,但是玄女和西王母可以坐着说话。 现如今仙界里的花神、水神、雷神等等,本质上还是仙,只是借了“神”的名号。 32 ? 第三十二章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回紫薇宫的路上, 玄女与文昌皆是沉默。走到墨池旁,等西王母先进了紫薇宫,玄女方才唤住文昌:“文昌帝君, 本尊有话要说。” 文昌停住脚步, “玄女娘娘请讲。” 自三十三天出来,俩人之间就漂浮着一层刻意的陌生。 “此次历劫, 我……”玄女一口气卡在喉间,她到底该同文昌说些什么呢。 “凡人短暂的一生如同一粒毫不起眼的尘埃, 于娘娘来说, 不过是睡上个七八日,不必担忧。”文昌的目光很复杂, 玄女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好像在隔雾看花, 无论怎么看, 都看不真切。 在她漫长的神生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像是燃的正旺盛的烈焰, 被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下,最终只剩一摊灰烬和绝望的青烟。 玄女探究的视线让文昌觉得难受, 他难得失礼, 转过身往回走, 声音很平静:“就当是一场予我的成全,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如果没有看见他眼中的失望与遮掩,或许玄女会相信他的说辞。 不必放在心上, 真的是不想她放在心上吗? 玄女立在墨池前静看了一会, 无声道:“这亦是于我的一场成全。” 阿福得知玄女娘娘的灵力消失是与供奉有关, 一张小脸当即便垮了下来, 坐在角落里十分凄苦地啃着菊花糕。 玄女以为阿福是舍不得自己要睡上个七八日, 坐在他身边安慰道:“你只当我是出去游历了一番,一会把你送去菊花仙子那,好不好?” 阿福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委屈道:“娘娘,这事怪我。如果我早些时候同你说——” “你也晓得是那玉佩的缘故?”玄女打断了阿福的话。 玉佩?不是供奉鼎的事?阿福缓过神来,斩钉截铁道:“我不知道。” 他一改愁容,站起身来,笑道:“不劳烦娘娘送我,我可以自己去。” 玄女长眉微挑,感叹道:“果然,鸟都是没良心的。” 阿福提醒她:“娘娘也是鸟呀……哎!不要打我的头,看那看那,墨山在朝你招手!” 墨山站在廊下冲俩人招手,身边还站着一位先前没见过的星君。 玄女慢腾腾地晃悠过去,“什么事?” 墨山道:“这是司命星君。帝君让我来请娘娘,他已将紫薇宫事务安排妥当,可以下界历劫了。” 玄女哦了一声,问:“此次下凡,我与文昌分别是个什么命格?” 司命星君摇一摇头,道:“帝君每回的命格都大差不差,比如这回帝君将诞于乱世,辅佐君王完成统一大业。但娘娘与帝君不同,娘娘是下凡渡情劫,不由我安排命格,凡事种种,皆由天定。” “好吧,既是天罚,我也只能坦然接受了。”玄女无奈笑道,“墨山,往后几日,照顾好阿福。” “嗯,娘娘放心吧。对了——”墨山推开寝殿房门时,突然轻声说了一句,“这回也是帝君头一次历情劫,之前的每一世,凡间的帝君都是长命百岁,寂寞终老。” 玄女像是没听懂他话中深意一般,乐呵呵地:“他对自己真下得去手啊。” 阿福默默地扶一扶额。 西王母坐在桌案前喝茶,见玄女进来了,拿她寻个开心,“本尊原想着待你入睡后把你领回昆仑山,不过这寝殿里恰好两张床榻,甚好甚好。” 玄女瞟她一眼,“倒也不用假惺惺的说这话,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她路过碧纱橱时,文昌坐在榻边翻看卷宗。她脚下顿了一下,总觉得什么都不说太过尴尬,搜肠刮肚,冒出来一句:“我头一次历劫,下凡以后多多照顾啊。” “咳咳。”坐外面喝茶的西王母呛了一口茶,“别废话了,赶紧躺着,东王公还在蓬莱岛等本尊呢。” 文昌将卷轴一合,搁在榻边,笑道:“好,我定多多照顾你。” 玄女躺在榻上,司命星君施法将她的一缕神识提出后放入净瓶内,她便陷入沉睡。 司命星君走到文昌帝君榻边时,文昌突然问:“当真不晓得她的命格?” 他摇摇头,“臣当真不知晓。不过既是情劫,总逃不脱……”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文昌口吻平淡。 这话听得西王母眉心一跳,好心劝道:“情劫便是如此,或许归来后你们还会再生出一段缘分来。” 文昌已经躺了下去,话中落雪,“我与她的缘分,本就是一场强求,禁不住折腾。” 司命星君将文昌帝君的神识提出后,众人退出寝殿,西王母给紫薇宫里里外外施加了三层结界,固若金汤。 墨山与司命星君要将神识投入浮世三千海中,待俩人离去后,西王母话语里多了一丝哀愁:“可惜了,本尊原以为文昌帝君能与她成一段姻缘,经此变故,怕是不成了。” 阿福也跟着有一声叹息:“帝君晓得娘娘记忆被封印一事了。” 西王母并不意外:“他们朝夕相对,文昌很聪明,被他发现只是迟早的事。阿福,靠法术封印不是长久之计,本尊也在等一个契机,等她能承受这一切。” “您知道玄女娘娘还是不吃菊花糕吗?女娲娘娘羽化那一日,她记了十五万年,从不敢忘。”阿福垂着眼看脚下的青砖,“这样的她,如何能接受真相?我会一直陪着她,我不想再见她痛苦。” 他突然吼道:“请您不要再动揭开真相的念头了!” 西王母看着阿福背影,默默地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安抚道:“阿福,玄女能有你,是她的幸运。” 豆大的泪水从阿福的眼眶滑落,坠在青砖地上,“她是上古战神,本应该恣意潇洒,她不该变成这样。您在说什么笑话?” 阿福顿了一下,“从来就没有什么幸运,天道从未眷顾她。” 西王母坐在石凳上,眼前浮现起玄女疯魔那一日的场景来。 神界陨落后,依照清屿尊神的吩咐,她将昏迷的玄女从须弥山带回昆仑山。玄女醒后几近疯魔,意识流离于清醒与虚幻,她无奈将其困于昆仑山之巅,在玄女数次试图自毁元神后,她与东王公动了封印玄女记忆的念头。 但玄女元神强大,又或许是她心中执念太深,封印的法术下了一层又一层,她总是能轻易地破开。 每冲破一次封印,玄女就会再一次回想起那些令她痛苦的往事,反复数次后,竟有堕落之兆。 曾经的战神面目狰狞,神识涣散,一柄诛仙剑屠尽昆仑山之巅大半生灵,仙君死伤无数。 她使昆仑仙山成了无尽炼狱,翠林不在,横尸遍地。 玄女立在半空中,每一次挥剑,便引来一道天雷,她的嘶吼声尖锐、刺耳:“凌苍,你出来,出来受死!” 昆仑山之巅黑云密布,乱石横飞,诛仙剑剑气所到之处尽为灰烬。东王公趁其不备,用锁神链勉强将其控制住,对西王母道:“快点,再下一次封印。” 锁神链深深地嵌在她的蝴蝶骨上,她哀嚎着,声音痛苦至极。 玄女一直在挣扎,神血四溅,铁链声响一声接着一声,直砸心底,“放开我,放开我!” “我是神界的战神,你们没有资格锁住我!” 西王母看着这样的玄女,心如刀绞。 她知道,每下一次封印,与玄女来说就是一场撕心裂肺的折磨。她慢慢走到玄女面前,蹲下来,轻声道:“云霁,这不是你的错,是罗睺太狡猾。” 云霁? 玄女挣扎的动作突然停止,瞳孔闪动了一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西王母。 西王母以为她恢复了神智,伸手想摸她的脸颊。 她的脸已血肉模糊,噗噗地往外渗着滚烫的鲜血。 “骗子。” 玄女眼中的光亮转瞬即逝,浓烈的杀意取而代之,血红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西王母看。 她体内突然爆发出一股神力,威力之大竟将锁神链震成八段,接着“嗖”地一剑直冲西王母眉心而去。 “去死吧凌苍,我不会再上当了!” 西王母仰头翻身躲过第一剑,玄女第二剑就跟了上来,招式极为凌厉,皆是死招。 她以剑法威震八荒,此时虽左手执剑,西王母仍然难以招架,眼见诛仙剑直冲咽喉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东王公心有不忍,仍使出往生之术。 此术用于净化邪魔妖物,对神族本无大用,但此刻玄女已有入魔之征,无疑是灭顶之灾。 “不可!她不能死!”西王母出口时已经晚了,往生术朝着玄女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 玄女左手持诛仙剑,实力大不如前。在往生之术笼罩之下,她五感尽失,只凭本能抵挡。 左挡右抵之间还是被佛文击中,狠狠坠于碎石之中,七窍流血,没了声息。 就在众人以为玄女已死之时,碎石中传来断断续续地咳嗽声。 她还没有死,诛仙剑的黑息包裹着她的身躯。 她仅凭着心中的执念,又站了起来。 玄女撑着剑,倚靠在石柱上,神血在脚下汇聚成了一条溪流。 她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声音沙哑恐怖:“呵……凌苍……我不会死,我以神躯为誓——” 她的躯体会消散,可她的元神将永不熄灭,带着深沉的怨恨,永远笼罩着六界八荒。 东王公大惊,对西王母吼道:“不要让她立誓,灭了她的元神!” “我说了,她不能死!”西王母将剑插在地上,慢慢地走过去,“云霁,不要一错再错,到此为止吧。” 玄女的身躯剧烈的颤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已是千疮百孔,骨头的碎渣混着肉泥往下落。她轻轻地笑了,神情冰冷:“你看……你知道,其实你们都知道……是我的错。” 玄女举起自己的右手,一道可怖的疤痕覆在手背上,她厌恶自己,厌恶这道疤痕。 “你们都知道这道疤是如何来的,你们也知道我的右手再也无法握起诛仙剑。为什么要留下我,为什么要让我痛苦?” “清屿,我知错了……”她神情痛苦,“你回来吧,带着他们回来吧。” 混乱之中,蓝衣青年踩着乱石走来出来,目光坚定道:“用我的时间做封印。” 西王母不肯:“阿福,她已经清醒了,我们总有别的法子。” “她已经承受不住了。”阿福走上前,神情严肃,“若想封印记忆,必须有所牺牲。我是玄女娘娘的神兽,这里唯一有资格为她牺牲的是我,请您动手吧。” 西王母只好施展封印,在封印的最后一刻,她迟疑了:“阿福,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旦法术施下,你就会失去时间。若有一日玄女冲破封印,你会永远的消失,此术无解。” 青年在火焰中化成丹鸟,仰天长啸一声。 他身上的火焰尽数进入玄女体内,白光骤现,一道咒法随即压下。 光束散去,青年变成了小童子的模样。永远是小童子的模样。 玄女的神情逐渐变得平静,身体慢慢地从石柱上滑落,她看着眼前的炼狱血海,凄惨地笑了。 从神之巅的战神,到疯魔的堕神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死一般的寂静中,玄女倾身将指尖点在神血汇聚成的血潭中,无声地念出了轮回咒。 她的身体里涌出大量的灵力,碧波荡漾,净化着昆仑仙山。 死于诛仙剑下的生灵即为永灭,本没有轮回的机会,但她以尊神的灵力作为交换,灵力将引导这些生灵重诞世间。 玄女坐在那,一动不动,神色木然。 失去了太多的灵力,她好冷。 呼吸是冷的,血也是冷的,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侵袭着她。 不是疯魔后的幡然醒悟,是终于明白,她再也回不去了。 在漫长的神生中,她打过数不清的胜仗,却留给自己一场残破不堪的败局。 昆仑山落下一场天雨,洗刷着血腥罪恶的土地。 阿福踩着血水走上前,他跪在玄女面前,默默地拥抱她,“我还在,娘娘还有我。” 在阿福的怀中,她感受到了一点暖意,像是从心底里燃起来的,一团瘦弱不堪的火苗,却拼了命地想要驱逐寒冬。 玄女将眼睛闭上,她的头重重地抵在阿福的肩膀上,任由封印将她一剖为二。 一个罪孽深重。 一个渴望新生。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31 23:10:52~2022-06-02 12:4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快乐肥宅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人间世,逢与别,似浮云聚散月亏盈。 📖 33 ? 第三十三章 ◎“杀鸡焉用牛刀啊”◎ 宋国, 景泰三年。 六月里,临安府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小半个月。烟雨笼罩着水城,水汽活像是要渗进骨子里似的。 妙手馆的宋郎中撑着伞, 领着一位小童子走到云府门口。立在门口的小厮一瞧见宋郎中, 立刻上前引他从侧门入内。 宋郎中将油纸伞递给小童子,用袖子掸了掸身上的雨珠, 边走边问:“我临行前见一妇人在医馆门前徘徊,于心不忍, 赠了她几副药, 这才耽搁了,林孺人未有怪罪吧?” 林春景, 七品孺人, 云怀为之妻。 小厮笑道:“我家娘子是出了名的温婉贤德, 您且放宽心。”他将宋郎中领至内院, 月洞下立着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娘子,那小厮道:“这位是娘子屋里的梧琴姑娘, 郎中跟着她去吧。” 梧琴微微点头,道:“宋郎中请吧, 娘子正等您呢。” 俩人沿着长廊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内院雕栏玉砌, 亭台楼阁,处处彰显着这家主人的雅致气度。宋郎中不禁感叹,云大人虽是个六品散官, 但云家的这份家底, 着实令人惊讶。 宋郎中问:“敢问梧琴姑娘, 林孺人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梧琴笑道:“不是, 是二娘子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二娘子还在习武吗?”宋郎中问。 梧琴无奈道:“是呢, 娘子也劝不住她。这不正赶上雨季,腿疼的都快走不了路了。” 甫一进雩风轩,便听得二娘子脆生生道:“母亲,我当真没事,你就放我去吧。今日唐师傅要传授剑术,我不好落下的。我保证,只站在旁边看,绝不上手。” 这位二娘子云霁,正是云大人的心头宝。她不爱胭脂水粉,不好吟诗作对,偏要做个铁娘子,整日里舞刀弄剑。 这才十岁,就落下一个阴雨天骨头疼的毛病。 宋郎中笑着入内,朝着林孺人行礼后,又对床榻上的云霁道:“二娘子,老夫上回已经同您说过了,这腿疼需得静养,少动为妙。” 云霁耸耸肩道:“习武之人,讲究持之以恒,不可一日不练功。宋郎中,你再开些膏药给我,还有上回止疼的药丸,我觉得挺有效果的。” 林娘子难得对女儿冷脸,只说:“宋郎中,她这几日膝盖不能弯曲,您看可有法子解决?” 宋郎中从药箱子里取出纸笔,边写边说:“您就算请来宫里的太医,也架不住二娘子来回折腾。” 他将药方递给屋内的丫鬟,神情严肃道:“二娘子,请恕老夫无理了。您趁着年轻,最好仔细养上半年,腿疾是能痊愈的。不然,您这腿怕是要废了。” 坐在床上的云霁小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知道了,多谢宋郎中。” 宋郎中走后,林娘子板着脸,吩咐梧琴:“你派人去前院同唐延说,二娘子往后都不去了。再将此事告诉阿郎,我是管不了二娘了,叫他来管。” 云霁瞪着眼睛:“爹爹说,女子当自强。女儿志不在闺房内院,誓要保家卫国,守护一方百姓平安。母亲这是独断专行,便是爹爹来了,我也不服。” 林娘子晓得云霁脾气倔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看着云霁,认真道:“你想做的事,母亲从未阻拦过。可有一条,母亲绝不能容忍——” “哪一条?”云霁问。 林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汤婆子,覆在小儿膝盖上,垂眼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云霁扑进林娘子怀里,软着声哄她:“好啦,是女儿错了。这回定当好好修养,再不敢偷偷练武了。母亲别和我生气了,好不好?” 母女俩好一阵腻歪,周嬷嬷掀了帘子进来,道:“娘子,阿郎递话回来,下午家中有客要来,请您早些准备。” 林夫人问:“什么人,是来府上做客吗?” 周嬷嬷道:“是阿郎早些年资助的一位张郎君,如今已过了省试,还是连中二元。阿郎惜才,邀其在家暂住些时日,以待来年的殿试。” 云霁从林夫人怀里冒出头来,“那同我大哥哥比,谁读书更厉害些?” 林夫人笑道:“自然是这位张郎君更厉害些。好了,你乖乖休息,不准乱跑。” 林夫人前脚刚出雩风轩,云霁后脚就让文瑛替她更衣。小宜头摇的似拨浪鼓,说什么也不愿意,“不成,您别为难我了。娘子好说话,周嬷嬷可是个不好相处的,回头又要说我了。” 云霁自己爬起来穿衣服,只说:“我坐在那看,保准不乱动。要是周嬷嬷找你麻烦,我定当护着你。” “当真?” “自然当真,我什么说过谎话?”云霁从衣柜里摸了一条红襻膊,将袖口束好,“我膝盖好像不大能弯曲,你扶着我走。” 主仆俩人慢悠悠地挪到前院,唐延正在廊下擦剑,看见云霁时笑了起来:“方才梧琴姑娘同我说,二娘子这半年都不再练武了,我自是不肯信。” 唐延今年五十有三,身形魁梧,刀枪剑戟无不精通。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出现在云府,谁也不晓得,只知道阿郎十分器重此人,他亦以忠心回报,早些年临安府曾遭山匪打劫,城里的富贵人家无一幸免,多亏有唐延坐镇,云家才能毫发无伤。 唐延见谁都板着一张冷脸,唯独见了二娘子才肯露笑。 她接过唐延递过来的剑,挽起剑花来,“我这腿是不能大动了,又是雨天,站在这挽挽剑花罢。” “既不能动,我们便练点静的。”唐延进屋翻找了一会,拎着一把弓出来,“弓练得好,百米外可取敌人首级。” 说话间唐延挽弓搭箭,咻地一声,这箭隔着一个池塘,准确地将一片绿叶钉在了木门上。 唐延问:“学吗?” 云霁面漏喜色,道:“唐师傅肯教,我没有不愿意学的。” 她接过弓箭,回想着方才唐师傅架弓的姿势。唐延在院中揪下一节细树枝,回头看二娘子时,她已能将动作完成的大差不差。 这就是唐延喜欢她的原因,云霁极有武学天赋,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唐延用树枝点了点她的左臂,“手臂下沉,手肘内旋。用虎口推弓,大拇指不要施加力气。”他又拍她右臂,“左肩推弓,右肩拉弓,虎口停在下颌处。” 唐延拖了一张长凳坐下来,道:“开弓三平,腕平、手平、肩平。今日明日后日,就练这个姿势。” 廊檐下落着雨帘,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开弓、收弓,不厌其烦。 云霁练武时极为专注,爹爹回家的动静都没能影响到她。 云怀为站在侧门看女儿,唐延耳朵尖动了动,并未起身。大郎君云安对着身旁的张殊南道:“这是我小妹,惯爱舞刀弄剑的,张兄见笑了。” 张殊南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赞道:“二娘子年纪虽小,却很专注。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未能达此境界,这是极难得的品质。” 云怀为很满意张殊南的夸奖,乐呵呵地:“随她玩去吧,咱们去正堂喝茶。” 三人转身离去,唐延这才问:“今日家里来客人了?” 云霁将弓放下,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汗,余光瞥见爹爹与大哥,还有一个陌生的背影,“啊,是个读书人,要来家里暂住些时日。听周嬷嬷说他十分厉害,连中二元呢,就等来年参加殿试了。” 唐延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今日便练到这里吧,一会娘子该寻你去见客人了。” “我竟忘了这一茬,那我明日再来。”云霁将弓交还给唐延,慢腾腾地挪回雩风轩。经赶慢赶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梳了如今临安府里时兴的发髻,乖巧地坐在屋子里等着周嬷嬷来请。 周嬷嬷来请时很惊讶于二娘子今日的乖巧,又极为痛心地想,张郎君与二娘子差了有八岁,这乘龙快婿不晓得要便宜谁家了。 云霁来到正堂,云怀安将小女唤来眼前,道:“这位是张贡士,要在咱们家住上些时日。” 眼前的青年轩轩如朝霞举,光而不耀。 云霁屈膝礼道:“张贡士。” 林娘子道:“不必拘这些俗礼,张郎君与你大哥同龄,你唤他殊南哥哥就好。” 张殊南拱手作礼:“二妹妹。” 见完礼,便入座听爹爹絮絮叨叨,无不是夸赞张殊南文采斐然、一表人才。 当然了,这话确实也没错。 谈话间,云霁也弄明白了张殊南与爹爹的渊源。原来她爹爹闲着无趣,资助了许多家境清寒的学子,张殊南正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位,不,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有出息。 如果他明年再中一元,便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且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林娘子越看张殊南越喜欢,当即提议道:“云安明年也要参加春闱,殊南若是得空,也提点提点云安吧?” 张殊南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林娘子看了一眼埋头吃糕点的云霁,紧接着道:“既是做学问,不如在府中开辟一个小学堂,带着我们云霁一起吧?” “杀鸡焉用牛刀啊。”云霁咽下一口糕点。 一声极细微的“咔哒”入耳,云霁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张殊南,很确定是他发出的声音。 他端茶的手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人间副本开启。 云霁:云府二娘子,十岁。 张殊南:受云大人资助的穷书生,十八岁。感谢在2022-06-02 12:48:19~2022-06-03 20:3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肉团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4 ? 第三十四章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这是我今日教给你的道理。”◎ 云父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云霁起身道:“女儿失言了,父亲母亲莫怪。只是张……殊南哥哥与大哥是做学问的,女儿在一旁岂不是捣乱, 怕打扰了哥哥们。” 林娘子淡淡地瞥了眼云霁, “你安静的坐在那读书练字,自然不会打扰。” “这主意不错, 就这样定下吧。”云父偏过头吩咐立在一旁的钱管事,“将后院湖边上的‘云水间’收拾出来, 再置办些书柜书桌。” 云霁见爹爹发话, 此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得乖乖应下:“女儿知道了。”再坐下来时, 连糕点也不想多吃了, 神色恹恹的, 盯着脚底下的一块青砖发愣。 真不晓得这位张郎君来家里, 究竟是大哥的福,还是自己的祸啊。 张殊南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过云霁, 能将情绪直白的写在脸上,看来云家很宠爱这位敢爱敢恨的二娘子。 夜里用过晚膳, 林娘子让张殊南与云安同住归真院。俩兄弟顺着长廊往回走, 云安道:“今日小妹口无遮拦, 张兄莫怪。” 张殊南道:“不会,二妹妹正是活泼的年纪。” “我倒觉得她太过活泼了些。”云安摇一摇头,“哪有姑娘家一心想做铁娘子, 保家卫国的?” 夜雨声阵阵, 张殊南淡淡道:“你这句话里有无奈、有宠爱, 却没有愁。” 云安被看穿了心思, 笑道:“家里就这么一个妹妹, 她愿意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张殊南问:“家中没有夫子吗?” 云安古怪地笑了一声,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有过四个,但她总有法子把人气走,你明日就晓得她的厉害了。” 另一头,云霁回了雩风轩,很惆怅地栽倒在榻上,小宜蹲下来替她脱鞋,安慰道:“张郎君一看就与那些拖着长胡须的夫子不同,他不会为难二娘子的。” 云霁坐起身来,自己拆着头顶的小珠钗,幽幽道:“你光知道看长相,以后是要吃大亏的,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十七岁就是贡士,这不是变态,还能是什么?” 小宜愣了一会,道:“可是,张郎君真的很英俊呀。” 云霁摆摆手:“你还是太浅薄了,去书架上把昨日我看到一半的兵书拿来吧。” 小宜将书取来,又怕夜里太黑,往屋子里添了三盏烛台。 云霁做什么事都专注,书看到丑时一刻,她才打着哈欠去沐浴,真正睡下时天际已微亮。 日上三竿,云霁才晃晃悠悠地绕到云水间。 张殊南在给云安讲文章,云霁本想着从后门悄悄进去,猫着腰才将门推开,就听得张殊南说:“二娘子,请从前门进来。” 云霁轻轻地叹息一声,只好从前门进。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时不时还要打上一个哈欠。 睡的实在是太晚了,若不是怕母亲生气,她才不来呢。 张殊南将批注过的文章递给云安,走到了云霁面前,神情严肃:“二娘子,为何来的这么晚?” 她方才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水灵灵地,懒洋洋道:“我起晚了。” 张殊南平静道:“这并不是理由。二娘子,我同你说话时,你应当站起来回话。” 云霁好像清醒了一点,她扶着桌案站起来,对着那张英俊的脸庞,反问:“这为何不是理由呢?穿衣吃饭睡觉,这是人之常情呀。” 云安默默地笑了一下,云霁的聪明劲全都用在了歪路子上,张殊南怕是要吃瘪。 张殊南低下头凝看她,道:“二娘子心里不愿来,又担心父母责备,所以不得不来,是表里不一。” 云霁这回彻底清醒了,从没人同她说过这么重的话。她瞪着眼睛,恶狠狠地咬着牙,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我是受林娘子所托,但并未强迫二娘子来,二娘子为何要欺负无关的旁人?”张殊南口吻平淡,但他面上始终没有笑意,有一种严肃的压迫感。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这是我今日教给你的道理。”张殊南转身回到讲桌前,不再看她,“二娘子请回吧。” 云霁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嘴微张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双凤眼跟着张殊南动,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两个血洞来。 “云安,我方才给你批注的地方,你要仔细琢磨。” 他当真不理她了。 云霁从嗓子里滚出一声粗气,她打从娘胎里出来,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小宜颤抖着手拽了拽云霁的衣袖,劝道:“二娘子……张郎君是客人。” 是啊,是爹爹请回来的客人,未来的状元郎,她惹不起! 哐当一声,云霁夺门而出,将木门砸的震天响。 张殊南仿佛未闻,继续翻看手上的卷轴。云安瞪着眼睛看他,张殊南抬起头看他一眼,问:“你看我做什么?” 云安磕磕绊绊道:“这可能是她……十年来听过最重的话。” 张殊南提笔蘸墨,道:“我昨日说二娘子品质难得,并不是恭维话。” 云霁气的浑身发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着更难受!索性跑到前院去找唐延,要好好动一动,把心头上那股子邪火发泄出去。 唐延见她今日格外浮躁,并不点明,仍旧让她拉弓。 拉了三四个来回后,云霁问:“唐师傅,咱们不能学点别的吗?” “你心不静,学什么都不成。”唐延拍了拍身旁的长凳,“同我说说,是什么事呢?” 云霁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有人说我表里不一,还说我不自重。” 唐延却笑了起来:“二娘子啊,这话可不能只听一半,复述的时候更不能断章取义。你再仔细想想,这个人当真是这个意思吗?” 云霁哑口无言,垂着头看手掌上的纹路,声音闷闷地:“我很生气,可是我又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唐延道:“既然觉得有道理,那改了就好。” “可是我很生气。”云霁重复道。 “世人都会生气,从愤怒中清醒过来,才叫本事。”唐延指向檐下的一串风铃,右手端着大茶碗,“二娘子,你拉弓时盯着这串风铃,什么时候能保持一盏茶功夫不眨眼,我就教你新东西。” 云霁盯着那串风铃,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经眼眶发涩,泪眼朦胧。再回头一看,他那大茶碗才下去一丁点,她拿出帕子擦眼泪,“人怎么可能不眨眼睛?” 唐延抬眼看她,笑道:“克服寻常人所不能之事,方能成为你立足的本事。” “要想成为弓箭手,首先就是要克服身体上的本能反应,心如死水,不动如山。”唐延一直看着她说话,半次眨眼都未曾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战场上,一个眨眼或是一次轻晃,都可能会使你失去最佳的杀敌机会。” 云霁神情严肃,点点头:“我明白了。” 云霁练到两眼通红,盯着风铃的时间越来越长,仅仅一个下午的功夫,她便能做到一盏茶的功夫不眨眼。 唐延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光芒,但他克制的很好,只说:“二娘子夜里早些休息,不要在看书了,实在无聊就抬头数星星。” 云霁顺着回廊往后院走,云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妹,等等我。” 云安与张殊南正好从云水间出来,远远地瞧见云霁,云安道:“她铁定还在生气,一会我替你说和说和。” 云霁站在原地等俩人走上前来,张殊南注意到她眼眶发红,睫毛湿答答的,便问:“二妹妹,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哼,这时候晓得叫二妹妹了,早上训人的时候,可是一口一个二娘子,半分面子也没给啊。 云霁不答话,刚走出两步,想到张殊南今天早上说的一句“人必自重而后人重”,她又转过身来,先有一礼,口吻生疏道:“多谢张贡生挂念,云霁还有事要忙,恕不作陪了。” 她说完这话,眼风还轻飘飘打张殊南面上剐过,很得意的走了。 云安立在一旁感叹:“完了,这回是彻底惹上她了。” 张殊南问道:“她刚才这态度,不是很好吗?” 云安摇摇头:“你不了解她。这小丫头要强,她若是见了你暴跳如雷倒也没事。现下看来,她这是同你杠上了,方才那句话就是战书。” “战书?”张殊南反应过来,“是她叫我‘张贡生’?” “不错。”云安幸灾乐祸道,“你早上可是铁面无情的叫她二娘子啊。” 张殊南轻轻笑道:“你这妹妹,怪可爱的。” “她五岁的时候,就敢徒手抓小青蛇,再丢进我的被子里。”云安打了个抖嗦,诚恳道,“先说好,这是你们俩的事,不要扯上我。” 张殊南负手在背,看着小姑娘晃晃荡荡地背影。她突然转过头来,朝着张殊南做了个鬼脸。 他哑然失笑,云安还沉浸在小青蛇的恐惧中,被张殊南这一笑弄得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在笑他怕小青蛇,他强调道:“那条蛇有我手膀子那么粗!” 张殊南敷衍道:“那可真是一条大蛇,回头再说起这个故事,还是叫大青蛇吧,更严谨些。” 作者有话说: 文昌帝君:天上地下,论讲道理的本事,本君一骑绝尘。 玄女娘娘:看剑! 感谢在2022-06-03 20:34:57~2022-06-04 00:5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肉团子、芋头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5 ? 第三十五章 ◎“而不是推男女之别出来做挡箭牌。”◎ 用过晚膳后, 云霁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星星。 六月初的晚风,虽说不上冷,但云霁早早地就换上了轻薄的夏衫, 吹久了还是觉得有些凉。 她伸了个懒腰, 从躺椅里爬起来。进屋时见屋内灯火通明,随手挥灭了两三盏, “阿盈,点这么多灯做什么?” 阿盈从屏风后探出头来, 道:“二娘子不是夜里要看书吗, 我想着将灯点亮些,不累眼。” 云霁摆摆手道:“今晚不看了, 你去备水吧, 我要沐浴。” 阿盈哦了一声, 觉得二娘子今夜有些奇怪。 她从前可是不挨到鸡叫不睡觉的主, 怎么这时候就要沐浴更衣了呢? 云霁从净房出来后,麻溜地上榻, 放纱帐,再将被子压在下巴那, 舒坦道:“我睡了, 明日卯时三刻唤我起身。” 这回小宜也觉得奇怪了, 她疑惑问:“二娘子明日要出府办事吗?” “不是。”云霁翻了个身,“明日去云水间。” 阿盈和小宜四目相对,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来……二娘子这是, 转性了? 床榻上又有一声暴躁的翻动, 小宜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确实是二娘子本人。 她掀起纱帐走进去, 便瞧见二娘子从床头滚到床尾来, 顶着乱糟糟地头发,可怜兮兮地说:“我睡不着,小宜,你念书给我听吧。” 念到后半夜,云霁越听越起劲,小宜头点的和拨浪鼓似地,她弱弱地问:“二娘子明日还要早起吗?” 遭了,把这茬忘记了。云霁赶忙躺好,将眼睛闭上,“明日就算下刀子,你也得卯时三刻喊我。” 小宜吹灭了屋内最后一盏灯,打着哈欠睡在了外间。 卯时三刻,小宜准时掀起纱帐唤云霁起身。她先是熟门熟路地将人从鼓鼓囊囊地被子里捞出来,再晃动着云霁的肩膀,道:“二娘子,醒醒,醒醒!” 云霁困的眼睛都睁不开,烦躁地将小宜的手掸开,又藏进被子里。 “困死了,不要吵我。” 小宜站在榻边,无奈的叹息一声:“昨日是谁信誓旦旦的要去云水间的?” 被子里的人动了一下,云霁盯着一头乱糟糟地头发爬了出来,虚弱道:“这家里……真是请了个祖宗回来,还是专门克我的。” 她先是洗漱更衣,然后……然后梳头的时候没忍住,又趴在梳妆台上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辰时两刻。 被小宜推醒后发觉已经来不及了,扒拉了两口白粥,匆匆忙忙地往云水间赶。 虽然没能赶上俩人的早课,但云霁的出现已然让云安十分惊讶了。他趁着张殊南批改课业的功夫,走到云霁身边,语重心长道:“小妹,你若是遇到事情了,一定要同大哥说。” 云霁拧着眉头看他,“你抽什么风?” “你起这么早,一定有事瞒着我。”云安笃定道,“大哥一定替你摆平。” 张殊南站在那看着兄妹俩窃窃私语,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云霁瞟了眼张殊南,轻声道:“把你的嘴闭上,就是帮大忙了。” 云安被她呛习惯了,他也不恼,耸耸肩坐了回去。 张殊南继续给云安讲文章,云霁呆呆坐了一会,又开始犯困。 她也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只是为了向张殊南证明,自己能起得来吗? 愚蠢,实在是太愚蠢了! 她困的不行,耳边回荡着张殊南同云安讲课的声音,很平缓,很催眠。 云霁不敢直接趴在书桌上睡,只得坐在那晃晃荡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崽子啄米。 睡熟了,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下去,脑袋直直地往桌面上栽。 “哐”一声响,她醒了,不知砸中了什么,但能肯定是脑袋砸的,竟然不疼。 云霁两手撑着桌面起来,先入眼的是一个有些发红的手掌,天青色的衣袖。她愣了愣,仰头看眼前人,更清醒了,是张殊南。 完了,出师不利。 “嗯……”云霁将身体往后仰了仰,故作镇静道,“多谢殊南哥哥。” 张殊南不动声色地将手掌收回,问:“二娘子来这里,只是为了睡觉吗?” 哦,又是二娘子,很好。 云霁报臂看他,无所谓地笑了笑:“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张贡士?”她挑眉道,“我不是男子,不用念书考功名。” 张殊南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沉下脸,语气严肃:“那二娘子为何要舞枪弄棒,不在闺中学做女红?” 云霁将身子摆正,定定地看着他:“我不喜欢女红,不行吗?” “那二娘子方才就应当直截了当的同我说,你不喜欢念书做学问,而不是——”张殊南顿了顿,眼中流光微动,“而不是推男女之别出来做挡箭牌。” 云霁怔怔地看着张殊南,他继续说:“舞枪弄棒还是读书习字,关乎选择,并无区别。二娘子若是真想挣个公平,就别再给自己戴上枷锁,永远不要。” 小姑娘脸上煞白无光,躲开张殊南的目光,转头去看窗外的湖。垂在身旁的手死死地扣着板凳边,身体微微发颤。 云霁因为被当面拆穿而感到羞愧和愤怒,也因为眼前这个人懂她,而感到震惊。 他才入云府不过两日,算上今日,他们只见了四面,交谈不超过十句话。 可他很轻易的就能挑明她心中所求所想,对一个姑娘家,在重文抑武的风气下,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空中飘起了细雨,平静的湖面泛起圈圈涟漪。 张殊南平静地望着她的侧脸,“二娘子,记住了吗? 依着她之前的脾气,现在该同张殊南大吵一架,再让爹爹将他赶出府去。 但云霁心中却一种莫名的感觉,张殊南和她是一路人,如果今日错过,便不会再有机会同行。 云霁转过头,直挺挺地站了起来,木头椅子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响声,听得云安心惊胆战,祈求这位祖宗高抬贵手,饶未来的状元郎一命。 “殊南哥哥。”她盯着张殊南衣服上的暗纹,很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云霁受教了。” 小姑娘还是太年轻,脸颊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微微侧脸,抿着唇不说话了。 他的神情陡然温和了许多,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挑挑拣拣,企鹅裙以污二儿期无耳把以正理本文选了几篇文章出来,放在她面前,道:“这几篇文赋我自认为写的还算不错,字体也适于临摹,二妹妹若不嫌弃,可以诵读临摹,只当静心。这于你挽弓射箭,也大有益处。” 云霁坐下来,将袖口挽起两寸,从笔筒里挑出一杆紫毫,安安静静地开始临贴。 云安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写字的云霁,仿佛见了鬼。手上握着的笔杆戳在纸上,晕出好大一块墨团也不晓得。 张殊南卷了一册书敲在他头上,提醒道:“这篇废了,重写吧。” 云安用口语比了两个字:佩服。 张殊南没作声,余光瞥见伏案的小姑娘,眼中闪过一点笑意。 云霁认认真真写了一个上午的字,云安有事先走,云水间里只有张殊南与她。 俩人各忙各的,张殊南蘸墨时偶尔看向坐在窗边的云霁。 淡烟疏雨,少女的神情专注,握笔的手腕因为不熟练而微微颤抖。一缕青丝垂在耳旁,任由它在微风中如何晃荡,皆不能动摇她半分。 午时将临摹的文章递给张殊南看,青年的眉头极轻微的挑了一下,这个小姑娘,在文事上,着实没什么天赋啊。 云霁也晓得自己那狗爬字实在是拿不出手,很踌躇的等着张殊南的点评。 他拿起朱笔,在纸上圈圈画画,等他停手时,那纸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圈,看的云霁心里发怵。 “二妹妹,这是字写得……”张殊南轻轻笑道,“不尽人意啊。” 云霁一颗心跌宕起伏,抿着唇还是不说话。 张殊南将纸压在案上,道:“若是勤加练习,我相信二妹妹会有所进步的。” “那是自然。”云霁对自己很有信心,她撑了个懒腰,“我下午不来了,要去练箭术。” “明早再见吧。”她站在云水间门口,伸手接雨,无奈道,“好讨厌下雨天啊。” 张殊南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下午练箭时,唐延问她为何高兴,云霁拉弓的手突然松了,紧绷的弦抖出一段颤音。 她莫名道:“我高兴的很明显吗?” “很明显。”唐延喝了一口茶,“愿意和我说说吗?” 有雨落在她的眼睛里,她先是忍耐了一会不闭眼,不过没忍住,眨巴了好几下。 云霁又将弓拉起来,道:“昨天那个惹我生气的人,我今日发现他很不一样。” 唐延很有兴趣地问她:“仅一天,就可以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吗?” 云霁沉吟片刻道:“按道理来说,应该不成,但这回很奇怪。我看见张殊南,就很想同他斗嘴,又很想相信他,好像……本该如此,顺理成章。” 她自己也摇摇头:“我这样说,好像有些奇怪。” “哦,是张郎君”唐延笑道,“感觉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东西。” 云霁有些不自然,她的眼睛又多眨了两下,“爹爹说,张郎君日后必定有大作为。我想,他或许可以改变如今重文轻武的局面,甚至更进一步,让女子也能能拥有一方天地。” 唐延忽然变了神情,望着雨雾道:“二娘子,如今的局面不是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你更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人身上。” “旁人替你求来的东西,虽有一时满足,但其实与你心中所想,相差太多。”唐延转过头看她,“不如自己去搏。” 唐延从身边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你已经可以搭箭了。” 云霁心头一颤,拈弓搭箭,箭头寒光凛凛,她的眼神越发坚定。 她在看靶芯,也在看万里河山。 塞外的黄沙终有一日会摩擦她的肌肤,她将在此起彼伏地沙线中策马扬鞭,在红日中寻找一颗干枯的树,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守护这片苍凉的土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4 00:58:31~2022-06-05 09:0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9304386、程小小同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 ? 第三十六章 ◎“可云家二娘子形容尚小,这婚事如何能成?”◎ 自打张殊南住进了云家, 他虽不出门,但临安城里有关他的传闻却从未停歇过。 大抵是因为张殊南一进临安城,就被云怀为截回家去了。这还不算完, 城中大户人家的各类拜帖与请帖都被他挡了回去, 一概不接。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 各大酒馆茶楼中最炙手可热的话题,当属张郎君的姻缘。 大伙都说, 云大人这回是十拿九稳, 必能白得个乘龙快婿。等来年张郎君过了殿试,再受封官职, 云府就能举家迁到京城享福去了。 老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 富来酒馆里的酒混子凑在一起, 那流言蜚语传的更快、更不堪入耳了。 那酒馆里是正热闹, 围的里三圈外三圈。圈中心,一个赤膊大汉, 正夸夸其谈,“从前都说东云西崔, 要我说, 那城西的崔家, 运道就是没有城东的云家好。” 城西的崔家是临安城首富,同云家打了几十年的擂台 左边坐着一个瘦高个抓了把花生米往嘴里撂,“这话还要你来说?崔家是从商发家, 哪里比得过云家, 还不是外头那群势利眼捧起来的。” 有人不大同意, “你这就是放了碗骂娘, 上回崔员外散喜钱, 我瞧着你上蹿下跳,可是收了不少好处。云大人不过是个散官,仗着祖上荫庇,哪有崔家实在。” 瘦高个啐他一口,骂道:“有钱就是老子爹娘。” 这时又有人问:“可云家二娘子形容尚小,这婚事如何能成?” “成不成的另说。”赤膊大汉拿汗巾子抹了把脸,“崔家的三娘子,今年及笄。你说说,崔家能有这个命数吗?那张贡士,能瞧得上商贾家的 YH 女儿吗?痴人说梦话。” 酒楼的陈老板趴在木楼梯的栏杆上笑,余光瞥见人群外立着一位中年男子,赫然是崔家的外院管事,黄荣。 黄荣脸色铁青,身旁的小厮各个气焰滔天,显然是听了有一会了。 陈老板当即大喝一声,“听听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还不把嘴闭上!” “让他继续说。”人群里让开一条道,黄荣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一身肥膘,喂狗正合适。” 赤膊大汉当即跪了下来,身上的肉颤出波浪,他猛抽了自己十来下嘴巴,求饶道:“小人是马尿喝多了,鬼迷心窍,求黄管事放我一条生路。” 富来酒馆里寂静一片,黄荣不阴不阳地笑了笑,“成,饶你一回。” 大汉刚松一口气,就听黄荣道:“带他出去醒醒酒。” 他脸色煞白,又是磕头又是抽嘴巴,脸上赘肉横飞,血顺着额头往下流。 “求黄管事行行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崔家的小厮上前来拽他,俩人左右钳住他的膀子,再有一人往他嘴里塞上布条,架猪似的拖去了酒楼外的巷子里。 黄荣乐呵呵地走到瘦高个面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道:“做儿子的,总得孝敬孝敬衣食父母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要老子娘教你吗?” 瘦高个抖得和米筛似得,一个劲的点头,结结巴巴地吐不出半个字。酒楼外传来一声极凄惨的哀嚎,他身上一僵,竟将一泡热尿激了下来,滴滴答答的,骚气熏天。 黄荣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抬手动了动手指,当即便有小厮将瘦高个请了出去。 黄荣环顾四周,和气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说话还是要积点德,我就不打扰诸位喝酒谈事了。” 陈老板赶忙追了出去,陪笑道:“黄管事今日来,是又什么事要吩咐我吗?” 黄荣踩着木凳上马车,“本想着来谈谈明年酒楼续租的事,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 陈老板急的满头大汗,整个人攀在马车上,一个劲的解释:“方才的事是我管理不善,还请黄管事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这,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就靠着酒楼维持生计啊!” 驾车的小厮扬鞭抽马屁股,那鞭子像是长了眼,拐了个弯,扎扎实实地抽在陈老板身上,他闪躲不及,被抽倒在地上,直叫哎呦。 马车扬尘而去,黄荣回府后并未将此事禀告给崔员外。只是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富来酒馆里的一场闹剧,如同一阵旋风,不出半日的功夫,临安城里就传的沸沸扬扬,配着聒噪的蝉鸣,又给临安城的街头巷尾带来了不少乐子。 崔家大娘子身边的杨嬷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听了外面的闲言碎语当即便将此事告诉了崔大娘子。 崔大娘子,韩菊香,崔永之妻。她膝下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嫁作人妇了,只有三女儿崔清桐还在身边。 韩氏听酒楼之事,火大了,一下将手上的茶盏砸了,对着杨嬷嬷骂道:“这群腌臜货,还敢编排起咱们家来,算个什么东西?” 林嬷嬷跟在后头添火,道:“谁说不是呢,青天白日的,还拿咱们家三姐儿当话头。” 韩菊香气得直喘,恨道:“他云家清高,可我崔家的女儿也是不差的,怎么就配不上那个张贡士了?” “咱们家三姐儿自然是好的。”杨嬷嬷端来一盏凉茶递过去,“大娘子,奴婢有一话,不晓得当不当说。” “你只管说就是了,磨磨唧唧的。” 杨嬷嬷道:“虽说咱家已是临安城首富了,可在名头上终归比不得那些个官宦人家。既然眼前有个现成的便宜,何不先下手为强,替三姐寻个好郎君,也给咱们家谋个好出路。往后若是有个当大官的姑爷在,莫说临安城,就是放在京城,咱们家也是不虚的。” “哎,谁叫大姐儿、二姐儿不争气,嫁的都是商贾人家。”韩氏听了后话,眼睛亮了一下,又有些犹豫,“官人最不喜欢穷酸文人,他能同意吗?就算官人能同意,云家也定不愿意把这个香饽饽放出来。” 杨嬷嬷笑道:“这张贡士又不姓云,男婚女嫁的事,云家能管得着吗?况且,云二娘子才十岁,他家本就占不着这个便宜。过两日便是乞巧节了,我们做个诗宴,将临安城里的娘子郎君都请来,还怕他云家不放人?” 杨嬷嬷顿了顿,轻声道:“哪怕那张贡士不做崔家女婿,能与咱们家交个好,做个人情也是极好的。” 韩娘子连连说好,晚膳时就将这个主意说给崔永听。 崔清桐好吟诗作对,家里办诗会,她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当即便将此事揽下,她要亲自操办。 崔永当下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只是埋头吃饭。夜里准备歇息时,冷不防对韩氏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门清的很。那张贡士日后必定有大作为,我理解你想替三姐儿选一位好夫婿,可自古文人多情滥情,我怕他过了殿试,被榜下捉婿,嫌弃清桐的出身。” 韩氏坐在他身边,觉得夫君说的也很有道理,纠结了好半天,才叹息道:“可我也不想,咱们三个女儿都嫁作商人妇啊。” 崔永搂着她的肩膀,道:“商人妇怎么了,这些年我可没短你吃穿,让你做首富大娘子,风风光光地出门。” 韩氏笑道:“你又混说。只是清桐这孩子好风雅,你让她去管家算账,可是难呢。你没瞧见她方才那欢脱的模样,你只当是哄孩子开心,就做一回诗会吧。” “内院的事我不管,随你们折腾去。”崔永躺下来,舒服地叹一声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别光看云家风光,云怀为的小女儿,也够他喝一壶的。” 韩氏也躺下来,跟着笑:“这回我可是得见一见,他家那个铁娘子的厉害。” 第二日天刚亮,崔家的小厮就将诗会的请帖送了出去,临安城里排得上号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 诗会日子正定在七月初七,乞巧节。 林娘子将请帖合上,递给身旁立着的周嬷嬷,笑道:“这韩菊香,是想替她的小女儿揽婿了。” 周嬷嬷嘴角撇了撇,“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娘子要去吗?” “怎么能不去呢?”林娘子端着茶碗,抿上一口,“她并不是为了请我们,是要请张郎君。外面的风言风语传的越发难听,这张郎君再不露面,那群饿狼可要急了。” 周嬷嬷还想再说话,却被林娘子挡住了话茬:“这都是个人的造化,强求不得。若是咱们家云霁再大个一两岁,官人断不会把张郎君请来家里住。好了,你准备些点心,我去看看孩子们。” 林娘子行至云水间,张殊南与云安见林娘子来了,纷纷将手上的东西搁下,倒是云霁,仍旧坐在那练字。 小宜刚想唤二娘子,林娘子摇头示意她不要打扰。 云霁写完最后一个字,吐出一口浊气,一抬头就见三人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瞧我做什么?”云霁站起来行礼,“母亲来了怎么不唤我?” 林娘子拿过云霁方才练的字,满意的点了点头,“我见你认真,不忍打扰。快把手洗了,坐下来吃点心,我有事要说。” 37 ? 第三十七章 ◎“乖一点。”◎ 云霁走到屋外净手, 林娘子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绿豆汤递给张殊南,笑道:“张郎君费心了。” 张殊南接过碗,道:“二娘子天资聪颖, 稍加打磨便可大放异彩。” 云安不爱吃汤汤水水, 捻起一块栗子糕,摇头道:“殊南兄太过谦虚了, 打磨师傅可比美玉还难得。” 云霁急着吃点心,手上的水都没来得及擦, 匆匆地往回走。小宜跟在后面喊:“二娘子, 擦擦手呀。” 云霁迈进屋子时飞快的将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擦了擦了, 干净的很。” 张殊南将她的小动作纳入眼底, 白瓷勺搅着绿豆, 只用了半口就搁下了。 云霁凑到周嬷嬷身旁, 周嬷嬷笑着递过去一碗赤豆小元宵,道:“知道二娘子喜欢, 里头的红豆沙可是熬了一个早上呢。” 云霁端着碗贴着林娘子坐下来,林娘子道:“崔家要办一场诗会, 日子就定在乞巧节。既然人家送了请帖来, 不能辜负好意, 你们只管去玩一玩,权当做放松。” 云霁努努嘴,“我才不去呢, 临安城里的诗会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无非是郎君们吟诗作对、推杯换盏、谈天说地;娘子们描眉画眼、选花簪花。等到了夜里, 就对月穿针、等蜘蛛结网, 无聊极了。” 林娘子道:“那你觉得, 什么有意思呢?” 云霁笑道:“那当然是去街上玩啦。先买一个磨喝乐,再买一支含苞待放的莲花,从街头一路逛到街尾,站在斜月桥上边看杂耍表演。看完表演了,就爬上大明山的山顶看烟火。最后啊,坐上小舟,喝一杯果子酒,慢慢地荡回家,这才叫过乞巧节。” 小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的时候又像弯弯地月亮。 “听起来是挺有意思的。”林娘子很赞同云霁的想法,却道,“可那天我们都要去崔家做客,没人陪你逛街市。” “我可以自己去。”云霁偏头看着母亲,迟疑道,“我可以吗?” 林娘子收了她的空碗道:“不成。不过你若是老实一点,等诗会散了,可以带你逛一会晚市。” 云霁只得妥协,转过头见张殊南手里的绿豆汤还是满满当当,问道:“殊南哥哥不爱喝绿豆汤吗?” 张殊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道:“这绿豆汤里加了白糖,我不喜甜。” 周嬷嬷赶忙道:“哎呦,奴婢光想着二娘子喜甜,竟忘了问张郎君的喜好,实在是对不住张郎君,奴婢这就让厨房的人再做一碗来。” 张殊南摆摆手:“不碍事,只是可惜了这碗绿豆汤。” 林娘子心里一动,生出些苦涩来,“我们家里都好吃甜食,日常饭菜也是甜口,张郎君住下一月有余,直到今日才不经意说出此事,是我疏忽了。” “娘子言重了。”张殊南平静道,“我承蒙云大人关照,不好再麻烦主人家了。” 云霁后知后觉道:“我就说你怎么看着好像瘦了些,原来是饭菜不合口味啊!” 林娘子看了一眼周嬷嬷,周嬷嬷心领神会,亲自去安排张郎君的饮食。她又道:“乞巧节要穿新衣,午后会有绸庄的伙计上门,到时候你们来前院好好挑一挑颜色样式。” 用过午膳后,绸庄掌柜娘子领着伙计抬着一个大箱子进了云府。 箱子里放着各色布料与花纹式样,另有三大本搭配样式,看得人不晓得从何下手。 云安选衣裳极快,他偏爱暖色,譬如杏黄、柳绿。云霁总爱笑话他远远看上去像个绿油油的大萝卜还像黄灿灿的韭菜花。 云霁看得眼花缭乱,还得是绸庄赵掌柜出手,她道:“二娘子正是可爱年纪,就该穿得鲜亮一些。”于是定了肉色绫夹短衣,下配石榴红裙,外搭鹅黄对襟长褙子。 张殊南挑的比云安还快,他选了一身墨绿色长衫,就坐在一旁喝茶了。 青年面如冠玉,眼似古井无波,气质超尘。 赵娘子的眼睛总是往他身上瞟,深以为今日这趟来的太值了。 林娘子走到张殊南面前,道:“殊南,日后你少不得要出门见客,再多做一件吧。” 张殊南怔了怔,刚要开口回绝,林氏已然替他挑起了颜色。 云霁钻过来凑热闹,“不如做一件绯红圆领袍吧?我还没见过殊南哥哥穿亮色呢。” “胡闹,现在不成。”林娘子看向云霁,“等殊南中了状元,就可着茜袍戴红花,跨马游街,好不风光。” 云霁坐回椅子里,捧着脸,哀怨道:“可那时候,殊南哥哥在京城,我就看不到了呀。” 林娘子问张殊南,“青莲色好吗?” 张殊南颌首,“心如世上青莲色,夫人好眼光。” 赵娘子笑着同云霁打趣道:“等云郎君中状元,二娘子可不就瞧见了吗?” “啊?等他中状元……”云霁皱着眉道,“那不如让母亲再生个弟弟咯。” 有外人在,云安羞愧难当,当即拍案而起,作势要来撕她的嘴。 云霁反应也开,咻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再一个闪身,十分灵巧地躲在了张殊南身后,抓着他背后的衣裳,漏出半张脸朝着云安做鬼脸。 “诶!抓不着,抓不着!” 林娘子无奈地摇摇头,训她:“云霁,不可这样说哥哥,过来道歉。” 张殊南将云霁从背后抓出来,她不情不愿地贴着他站。张殊南只得轻轻地推了推她的后背,道:“乖一点。” 云霁这才撅着嘴走到云安面前,扯着他的衣角,撒娇道:“好哥哥,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云安是拿她没辙,恶狠狠地去拧她的脸,落的时候倒是轻飘飘,“你下回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云霁先是点点头,又让云安弯下腰,她坏心眼地附耳说道:“你不认我,那我就是状元郎的妹妹了。” 说罢,她便如同一阵风似地跑出了正厅,嚷嚷着:“我去找唐师傅了!” 林娘子让周嬷嬷领着赵掌柜去领定金,云安与张殊南并肩往归真院走。 半路上,云安有点醋意,酸溜溜地说:“这小丫头,好没良心,都不同我亲近了。” 张殊南安慰道:“正是因为她与你最是亲近,所以二妹妹才敢无理取闹,你应该高兴才是。” 云安苦笑一声:“谢谢你安慰我,这福气还是留给你吧。” * 至乞巧节,云大人与两位郎君在前院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夫人与女儿,他差人去问,不一会小宜跑着来回话:“回阿郎,二娘子不肯簪花,正闹小脾气呢。” 宋国无论男女,皆以簪花为风流事,节日里更要插花戴花。 今日云怀为簪了菊花,张殊南耳边只有一朵白色的小绢花,云安的品味就有些独特,簪了女子更为喜欢的月季。 云怀为问:“她要造反吗,为什么不肯簪花?” 小宜回道:“二娘子嫌月季俗气,菊花太大,绢花纱花太假……” 云安听了没忍住,幽幽道:“她还真是个祖宗。” 云怀为喝了半盏浓茶降火,道:“她这是不想去赴宴,想尽法子的折腾。你去告诉二娘子,她再胡闹下去,休怪我翻脸。” 小宜哎了一声,刚要退下,就听得张殊南道:“我记得后院湖边有一丛木芙蓉,兴许二妹妹会喜欢,你挑些白色、浅粉的摘,再告诉她花名拒霜。” 小宜捧着新采的木芙蓉进屋,递到云霁眼前道:“这是张郎君挑的花,叫拒霜花,二娘子看看可喜欢?” “什么拒霜花,不就是湖边花丛里的花嘛。”云霁托着下巴,哼哼一声,“就那朵浅粉色的吧,看着还行。” 林娘子长舒一口气,暗道张殊南确实有本事,把云霁的小脾气摸的一清二楚。 这小丫头无非就是不想同别人戴一样的花罢了。 林娘子与云霁行至前院,云怀为一盏茶刚好见底,他是个女儿奴,见云霁今日打扮的格外俏皮精致,硬生生地将先前的不悦咽了回去,还要夸一句:“哎呀,霁儿今日的簪的花十分特别。这套衣服也好看,真叫为父眼前一亮啊!” 云霁傲娇地扬一扬头,“那是自然,我先前只是不爱打扮罢了!” 崔府外车水马人,大大小小的车舆停在路边。 云家的车舆到时,众人很默契地让开一条道,崔永亲自出来迎接。 崔永拉着云怀为的手寒暄了两三句后,看向立在一旁的张殊南,行礼道:“这位便是张贡士了吧?当真是玉树临风,楚楚谡谡。” 张殊南一袭青莲色圆领袍,身姿颀长,如云中鹤。 他亦回礼,“崔员外。” 崔永摆摆手,笑道:“我只是个商人,受不起张贡士的礼。我已备下了好茶美酒,咱们坐下来慢慢聊,请吧。” 云怀为领着张殊南往里走,活像领着他亲儿子,眼尾都笑出褶子来了。 云霁站在后面摇一摇头,拉住云安的袖口,嘱咐道:“你一会落座时离殊南哥哥远一点。” 云安不解道:“为何?” 云霁憋着笑:“对比太惨烈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14:18:08~2022-06-06 16:1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肉团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8 ? 第三十八章 ◎“殊南哥哥不会喜欢崔三娘这样的。”◎ 云安这会子没空同云霁计较, 他恶狠狠地蹬了云霁一眼,快步往院中去。 正巧韩娘子带着崔清桐出来,云安脚下飞快, 看见崔清桐的裙摆时已经来不及了, 崔清桐撞上了他的肩膀,愣愣地往后倒。 幸好云安反应快, 伸手抓住崔三娘子的手臂。一个惊恐,一个惊艳, 俩人的眼神在空中黏了好一会, 待崔娘子站稳后,云安迅速地将松开手, 拱手道歉:“怪我走的太急, 三娘子可有伤到?” 崔清桐红着脸摇摇头:“不碍事。” 韩娘子没注意身后的动静, 光顾着和林娘子说话, 云霁看得是真真的。 她只是不爱看正经书,闲书看得确实不少。这不就是话本子里写的才子佳人、英雄救美、天造地设吗? 韩娘子看着云霁道:“这便是二娘子吧?哎呦, 打扮的真好看。我记得上一回见你,你才五岁, 在后院里爬树掏鸟窝, 没成想掉进小池塘里。我在后面看着, 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 她这话一出口,身边围着的女眷都跟着笑,云霁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总之就是好没面子。 林娘子温声打着圆场:“她那会还是小娃娃, 是调皮了些。” 云霁呵呵一笑:“我记得呢。那时我才攀上树杈, 身后就传来一声刺耳的鸡叫, 这才脚滑了。” 对付不要脸, 就是要比她更不要脸。 韩娘子唇边的笑有点僵硬,崔清桐走上前来,有点摸不清准状况。 林娘子不动声色地揽上云霁,云霁立马甜甜一笑,“清桐姐姐,好久不见你了。” 崔清桐还在想,这丫头怎么突然喊的如此亲切,云霁已然揽上她的胳膊,拽着她往里走了。 林娘子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韩娘子,童言无忌嘛。” 崔府不同于云府的秀气与内敛,府中格局摆设浮夸,金窗玉栏,各色花灯点缀其间,缤纷迷眼,时刻彰显着崔家在临安城里首富的地位。 云霁一言难尽地摇摇头,俗,俗不可耐。 小娘子们在院子的彩楼下聊天说话、插花游戏,年长些的夫人娘子们坐在廊下喝茶唠嗑。男人们则坐的更远些,时不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云霁捧着小脸坐在石阶上发呆,她就不该来。这群小娘子怎会如此幼稚,这么大人了,竟然还在玩翻花绳。 “哎呀。”有个小野果砸在她头上,云霁摸着头四处张望,云安立在不远处的树下在冲她招手。 云霁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问:“砸我做什么?” 云安痛心疾首道:“你怎么坐在那发呆,你同她们一起玩啊。你小时候还和崔清桐一起玩过的,你记不记得?” “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吧哥哥?”云霁拨弄着发髻里的一支蝴蝶钗,“韩娘子方才在大门口嘲笑我小时候爬树,弄得母亲很尴尬,你和崔三娘之间是有些悬的。” 云安脸都涨红了,“不要胡说,我就是问问。” 云霁耸耸肩:“我就是随口说说。” 云安神神秘秘地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云霁,叮嘱道:“你把这几首诗背下来,一会很不经意地在崔三娘面前念几句。” 云霁拧着眉头道:“好土哦,我才不要呢。况且你这诗写的也不咋地,不如请殊南哥哥随口念几句给你。” “你想要什么,哥都给你买。”云安伸出两个指头,“两个磨喝乐,成不成?” 云霁默默比划了个三,云安很心痛地点了点头。 云霁坐在角落里背诗,越背越无语,云安写诗的水平实在是太臭了。以她看话本子的经历来说,这个诗一旦念出去,云安和崔三娘就真黄了。 她把纸条揉成小团团,极悲壮地凑到小娘子们身边。 小娘子们坐在草地上,正在小声地谈论在场的郎君,一个个脸颊绯红,眼神乱飘。 李四娘道:“我原以为陈郎君已经很英俊了,今日一见张贡士,才晓得什么是人外有人。” 王二娘道:“陈郎君就算了吧,赵郎君都比他英俊呢。” 钱五娘道:“若说这临安城里最英俊的郎君,当属——” 云霁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就等着钱五娘念出云安的名字,然后她顺理成章的接下话茬,再给云安加一把火。 “当属黄郎君。” “对对对,我怎么把黄郎君忘了。” 云霁默默地扶一扶额,百家姓都快念完了,还没听到云安的名字。她在这一刻深深地觉得丢脸,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吹了。 角落里传来轻轻地一声,“我觉得,云郎君也很英俊。” 被夹在中间的崔清桐脸颊微红,点点头道:“这话不错。” 李四娘道:“云郎君是很英俊,就是看起来不大稳重,总爱穿轻佻的颜色。” 云霁将这话记下,决定回去让云安跟着张殊南学穿衣服。 坐在她前面的娘子回头瞧见是云二娘,当即就把她拽到中间来,让她贴着崔清桐坐,“二妹妹,张郎君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呀?” “吃饭、睡觉、做学问。”云霁看着身边的崔清桐,老老实实道,“和云安一起。” 小娘子们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复杂。 云霁将方才那话回味了一遍,赶忙解释道:“两位哥哥是住在一个院子里。” 崔清桐松了一口气,又摸了摸云霁的脑袋,道:“她还是个小姑娘,咱们不说这些了。” 云霁心道:别啊,多说一些,我喜欢听。 晚膳也是在崔家用的。 崔清桐别出心裁,将桌椅布置在庭院里,一道四时景屏风将女眷与男客隔开。乐师奏乐,庭燎照明,花灯灿灿,彩带飘飘,好不浪漫。 一向挑剔的云霁,也悄声对林夫人道:“崔三娘好有情趣呀,同她母亲一点也不一样。” 这样的高评价也与云安答应的三个磨喝乐有关。 屏风这边安安静静,只闻碗筷碰撞,丫鬟走动声;屏风那一头,筹光交错,推杯换盏,吟诗作对行酒令。 男人们说得最多的话便是“敬张贡士一杯”、“再敬张贡士一杯”以及“咱们一起敬张贡士一杯”。 云霁看着屏风上的人影与光影,扯了扯林娘子的衣袖,担忧地问:“殊南哥哥能喝酒吗?他会不会醉呀?” “你怎么不担心你大哥?”林娘子笑了笑,“有你爹爹在,不会出事的。” 云霁又问:“用完晚膳要带我去买磨喝乐哦。” 林娘子点了点小姑娘的脑门,“知道了我的小祖宗,都这么大人了,还喜欢收集小玩意。” 好不容易熬到晚膳结束,陆陆续续地有人离席。 云霁同母亲坐在廊下看小姑娘们对月穿针,她心里焦急地很,反复的问:“爹爹怎么还没结束,卖磨喝乐的小贩都要收摊了。” 没一会,云安走了过来,脸上没什么笑意,他说:“父亲与殊南兄在席上喝多了,在正厅与崔员外喝茶醒酒,咱们还得再等一会。” 云霁长叹一息:“我就说殊南哥哥不能喝吧?” 她偏过头,看见月光下的云安神情中有一点落寞,关切问道:“大哥,你怎么啦?” 云安心里藏不住事,轻声道:“韩夫人与崔三娘也在。” 云霁眨巴着眼睛,还没明白是什么事。林娘子笑了起来,无奈道:“你都能收买你小妹夸崔三娘,现在却不敢坐在里面旁听吗?” 云霁反应过来了:“啊,韩夫人想撮合崔三娘和殊南哥哥?” 云安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大哥你太紧张啦。”云霁抿了一口牛乳茶,“殊南哥哥不会喜欢崔三娘这样的。”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云安道。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这么笃定。 林娘子站了起来,对儿子道:“你父亲能坐在那,我们也能坐在那,走吧。” 云霁看着母亲与大哥往前厅走,她在后面喊:“喂,咱们要去买磨喝乐的啊!” 云安转过头对她道:“磨喝乐每年都能买,但你大哥的姻缘是转瞬即逝的。” 骗子,说好了去逛晚市,去买磨喝乐的。云霁狠狠地踹了一跤木柱,又坐下来生了一会闷气。 正所谓,忍一时越想越气。 四周静悄悄地,能隐约听见街上的欢声笑语,在沉默中,云霁决定一个人去逛晚市。 她说干就干,跟着出府的人群,很快就摸到了南门夜市。 夜市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杂耍的吆喝声,仿佛炸在耳边,身后的人群像浪潮似地,不断地把她往里推。 穿着不俗又没下人陪同的小姑娘,刚一进夜市就被盯上了。 云霁摸了摸随身的小荷包,先从里头掏出两个铜板买了一支双头莲。然后举着双头莲走到糖果铺子,小手一通乱指,糖韵果、糖靡乳糕浇、笑靥儿,总之那铺子上摆着的,她都点了个遍。 店伙计以为来了一单大生意,手上利落地将甜果子包进油皮纸里。 云霁去摸身侧的小荷包……空空荡荡,她惊道:“我的荷包不见了!” 店伙计有些生气,“小娘子,这会子正忙,您不好拿我寻开心吧?” “我没有拿你寻开心。”云霁将身上摸了个遍,焦急地往四周看,“我的荷包真的丢了。” 店掌柜好心地拿出一块笑靥儿递给她,叮嘱道:“小娘子,夜里不安全,你早些回家去吧。” 云霁晓得自己的荷包是找不回来了,叹了一口气,接过糕点,“我不白吃你的,明日我会让小厮来你铺里买糖,权当是这块笑靥儿的回礼了。” 店掌柜暗道这小娘子谈吐不凡,必然是贵人家的娘子,乐呵呵道:“那我就多谢小娘子了。” 39 ? 第三十九章 ◎“你能确定,云霁现下还在后院?”◎ 云霁吃着笑靥儿, 依着昨日说的计划,晃悠到磨喝乐的摊子前。 虽然没钱,但看看总是可以的吧。 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娃娃, 穿金戴银, 彩绸裹身,或坐或立或躺, 神态不一。 其中有一个娃娃,放在最高处。 透过红碧纱制的帐子, 能瞧见他坐在香木制的屋子里, 屋子虽小却五脏俱全,桌椅家具码得整齐, 屋子外用汉白玉雕刻的栏杆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云霁指着他问:“这个有人定了吗?” “我正愁呢, 摆了好几日, 只有小娘子问了价格。”老板叹息一声, 伸出四个手指头来,“这个娃娃出自大师之手, 要四千钱。那嵌在上头的都是真金白银,头上的宝石冠子, 可是西域珍品。” 云霁很可惜的摇摇头:“太贵了, 临安城里怕是没有买得起的。” 老板挑出几个平平无奇的磨喝乐, “小娘子若看得上眼,我便宜些卖给你。” 云霁还是摇头:“我荷包丢了,可以赊账吗?” 老板一改先前的和颜悦色, 两手一揣, “不成。” 他打量了一下小娘子的穿着, 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不如小娘子告诉我家住在哪里, 我亲自将磨喝乐送到你家中,这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也安心些。” 云霁想起之前丢掉的荷包,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不成。” 她刚要离开,又想到万一这个老板真是坏人,悄悄跟踪她怎么办?云霁抿起唇角,先做了一个深呼吸,随手一指,喊道:“你看那!” 老板转过头去看,她提裙拔腿就跑,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人影。老板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街道,没弄明白这小娘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霁跟着人潮一路走到夜市街尾的牌坊下,在往前走就到大明山山脚了。她可怜兮兮地在牌坊下的石墩子上坐了一会,没有买到糖果子,也没有磨喝乐,唯一的一支双头莲也在刚才跑路的时候被扯坏了,光秃秃地剩个杆子。 罢了,这时候上山,还能看一场烟花。 她顺着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石阶两旁的小石灯有明有暗,幸好今夜的月亮又圆又亮,山间还有流萤飞舞,倒也不用担心看不见路。 崔府正堂。 韩娘子不停地朝着崔员外使眼色,崔永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尴尬一笑:“我家三娘点茶手艺不俗。” 崔清桐只得站起来道:“请诸位稍候片刻,容我下去准备。” 下人将点茶的器具备齐,崔清桐再回到正堂时已用襻膊将衣袖束好,净手后坐下来展示茶艺。 张殊南侧过身子问云安:“怎么没看到二妹妹?” 云安一颗心都系在崔清桐身上,不大在意道:“没带她去晚市,正闹脾气呢。” 哦,原来是闹脾气了。 张殊南追问道:“她一个人在后院吗?” “嗯,应当是在后院里坐着。”云安答道。 崔清桐手腕轻巧灵活,边注茶边以茶筅击拂,用茶匙加水,使盏面上的茶末出现图案。仆人将茶碗分别呈与众人,云怀为看着茶面上的纹路,感叹道:“三娘子的茶百戏,可堪临安一绝。” 云安看着茶碗上的重山翠岭,全然没注意到张殊南的神色淡了许多,他忍着酒后的一点烧心燥热,静看他一眼,两眼,问:“你能确定,云霁现下还在后院?” 云安被他盯的后背发凉,抿了抿发干的唇,紧张道:“应该吧……她不会乱跑的。” 这个小姑娘,不跑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崔永看着垂头想事的张殊南,笑着问:“张贡士家中可有为你安排婚事啊?” 林娘子默默地喝茶,心中暗道:商人便是商人,做事情目的性太强,叫人一眼看透,好没意思。 云怀为端盏的手抖了一下,险些将茶水扑出去,他小心地用余光去看张殊南的脸色,心道不好。 张殊南出生于北边,父母皆死于战乱,他幼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村里的老书生见他天资聪颖,给了他几个铜钱,让他跟着逃难的人一路南下,这才能有机会活命。 正堂内蓦地寂静下来,张殊南抬手将茶碗放下,茶碗碰在桌案上有一声闷响,他面容平静:“我家中无人,无心婚事,只愿报效朝廷。有生之年能见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此生无憾。” 他站起来拱手道:“崔员外见谅,我想起一桩要紧事,先行告退了。” 堂中众人见张殊南匆匆离去,崔永很是慌张地看向云怀安,云怀安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他不是心思狭隘之人,此时离去定当是有缘由的。” 林娘子也不晓得张殊南的身世,听到“家中无人”四字后,神情也有些凝重。 云怀为站起身来,道:“多谢崔兄今日款待,来日我做东,请崔兄一家来府上小聚。” 等三人出了正堂,林娘子才轻声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些时候同我说?” 云怀为道:“我若是同你说了,你定会格外优待殊南,这对他来说反而是负担。对了,殊南急匆匆地去做什么?” 林娘子摇摇头,云安接道:“应该是去找云霁了。他方才问了我两回,兴许是不大放心吧。” 云怀安笑道:“他这个哥哥,做得比你称职。” 说话间迎面有个丫鬟小跑而来,气喘吁吁道:“云大人,方才张郎君来找二娘子,十几个仆人在后院找了一圈,并未看见二娘子。” 云怀为沉声道:“怎么会呢?” 云安一拍脑门,道:“她方才闹着要去逛夜市,定是见我们都去喝茶了,就生气自己跑了出去。” 林娘子虽然心里也着急,但面上不显,镇静道:“她只是等的无聊,先回府了,不必担心。” 三人出了崔府大门,云府的车夫上前接引,道:“张郎君借了一匹马,往南门夜市去了。” 坐上马车后,林娘子板着脸训道:“你妹妹也是十岁的姑娘了,刚才的话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说?既然殊南去了南门,现在就送你去北门,我和你爹爹先回家,再派些人手出去寻找。” 云怀为拍了拍夫人的手:“兴许这丫头已经在家里坐着了。她同唐延学了不少防身的功夫,不会出事的。” 林娘子长长地叹息一声:“再怎么样,云霁也才十岁啊。今日幸好有殊南在,再耽搁下去,我真的怕她出事。” 云安攒眉不展,后悔道:“这事怨我,我不该……” “好了。”林娘子打断他的话,“先找到人,再揽错也不迟。北门到了,你赶紧下去找人吧。” 云安飞快地奔下马车,消失在人群中。 张殊南回忆着云霁在云水间讲的计划,先往买糖果的铺子走。他问老板:“你可曾见过一个模样俏丽,穿着鹅黄对襟长褙子的小姑娘?” 一连问了几家,才有一家老板点着头说见过:“啊,那位小娘子来买糖果,我的伙计都给她包好了,要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荷包被人摸了去。我见她可爱,便给了她一块笑靥儿。” 张殊南又问:“那你可知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老板往北面指了指,“人太多了,只晓得往这个方向去了。” 张殊南点点头,道:“她挑了哪些点心,各包几块,不要多。” 老板手上飞快,不一会就将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眉开眼笑地:“郎君,一共六十文。” 张殊南不爱吃甜食,也没想到这小小一个油包的糖果这么贵,他怔了一瞬,旋即从钱袋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 老板拿着小剪子剪下一块,又用小戥子称重,将多余的碎银子还给青年。 张殊南拎着油包,顺着糖铺老板指的方向继续走下去,没走多远,就见到卖磨喝乐的店铺。 老板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见过这位小娘子,但是她跑的太快,我一个晃神,她就不见了。” 张殊南问:“她有没有看中的磨喝乐?” 老板指了指头顶上最贵的那一个,笑道:“这小娘子年纪小,眼光倒不差。” 张殊南顺着他的手指望了一眼,就专心的去挑下面摆放着的磨喝乐。 有一个坐在莲花上的小娃娃很是精致,莲花瓣丝丝分明,他问:“这个娃娃多少钱?” 老板取出来递给张殊南细看,“郎君好眼光,这个娃娃全临安城只此一个,巧在造型独特,原价要一千四百文。我见郎君气度非凡,只收您一千文三百文,回头您发达了,常来我这买娃娃就好。” 张殊南将方才剩下来的碎银子递过去,老板用戥子一称,算下来只有一千二百九十文。 那老板叹息一声:“一千二百九十文也成,我就当做个人情生意。” 他将磨喝乐包装好,张殊南接过后问:“大明山怎么走?” 老板站在店铺外,指着一处说:“顺着这条道一直走,就可以瞧见登山道台阶了。不过今年乞巧不放烟花,郎君去大明山做什么?” “为何不放?” 老板答道:“今年雨水太多,烟花受潮,放不了了。” 张殊南无奈地叹息一声,这小姑娘连放不放烟花都不晓得,只怕还蹲在山上傻傻地等烟花呢。 山中夏季蚊虫蛇蚁,山上无灯,张殊南一颗心不落地,快步往大明山去。 40 ? 第四十章 ◎“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云霁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托着脑袋等烟花。 自己也不晓得究竟到了什么时辰,总之,山脚下火龙一般的灯火渐次熄灭, 一轮明月慢悠悠地挪到了头顶上, 也没能等来烟花。 山间越发寂静,月色澄明。虬枝错落, 树影婆娑。 蝉鸣声混着不知名的昆虫在叫,伴着夏风拂过树叶的瑟瑟声, 云霁默默地将自己蜷起来, 缩在大石头上不敢动弹。 不时有活物迅速地蹿过树丛,簌簌簌地, 激的她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完了, 这要怎么下山, 不会要在山上过夜了吧? 在夜风里, 她拢了拢衣襟,抱着双膝, 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小、存在感更低一点。 黑暗里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害怕地将眼睛闭上, 但听觉变得更加敏锐起来。 夜风如同一双无形的手, 轻拂过她的后背。云霁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口中喃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殊南远远看见石头上的蜷缩着小姑娘时,松了一口气。 她听见, 有衣衫擦过树叶, 鞋子踩碎树叶。咔嚓一声传入耳时, 云霁已然叫了起来:“妖魔鬼怪休得害我!” 他饶有兴趣地停在她面前, 没作声。 云霁拧着眉头等了好一会, 又听见轻轻地呼吸声。她壮着胆子缓缓地将头抬起来,眯着眼睛去看。 哦,是黑色的靴子,云霁松了半口气,是人。 再往上看,是青莲色的袍子……直到挪到张殊南面上,她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浊气,劫后余生般地抱怨起来:“殊南哥哥,你吓死我了。” 她又有点惊喜,“怎么是你来找我呀?” 张殊南冷着脸看她:“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你晓得怕?” 云霁理亏,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又捏了捏耳垂,抿着唇笑:“我只是想看烟花嘛。” 她眼睛尖,瞧见张殊南手上拎着的油纸包,歪着脑袋伸手去要:“是不是给我买的?那你也一定晓得,我的荷包被人偷走了。” 言外之意是,她已经很可怜了,就不要再计较今夜之事了。 张殊南将油纸包递给她,坐在大石头上看远处苍茫茫。 云霁手上飞快地拆开油纸包,捏起一块韵果儿就往嘴里撂,仰头看明月,摇一摇头:“今夜月亮太圆太亮,没有星星。” 张殊南问:“你很喜欢看星星吗?” “喜欢。”云霁又拎起一块笑靥儿,神情陡然严肃起来,“一颗星星很渺小,只有一点微弱的亮,但十颗、百颗、千颗万颗的星星聚集在一起,就可以点亮夜空。” 张殊南眼中稍怔,随即站起身来,背对着她问:“二妹妹也会成为一颗星星吗?” “那是自然,我一定会成为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云霁笃定道,“和你一样。” 他回头看她,目光相交之际,他笑道:“好,那我等着二妹妹成为星星。” 云霁将油纸包裹好,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将手举起来,目若藏星:“击掌为誓。” 张殊南转身不轻不重地拍了上去,噙笑分明,“一言为定。” 云霁的手仍旧是悬在半空中,张殊南不解问道:“怎么了?” “我……腿麻了,拽一把。”云霁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的模样,“兴许是山间寒气重,膝盖痛。” 张殊南无声一笑,问:“那一会如何下山?” 云霁又举起一只手来,理所当然道:“劳烦殊南哥哥背我了。” 张殊南眯眼叹说:“你这小丫头,惯会偷懒耍赖。” 他半蹲下来,“上来吧。” 云霁笑得眼睛像月牙,手脚麻利地站在大石头上,没有半分膝盖疼的模样。她两只手臂抱着张殊南的脖子,小腿卡在他腰上,催促道:“好了好了,可以下山了。” 张殊南的手卡在她的膝窝,缓缓地直起身子,又将小孩往上头托了托,确定无碍后,慢慢地踩着石阶下山。 云霁的小脑袋就搁在他的肩膀上,发髻上一支蝴蝶钗子颤颤巍巍地抖出一串细微地声响。 她今天起得早,在崔家耽搁了许久,又逛夜市爬山,在轻轻晃动下,竟有些瞌睡。 贴在他衣服上,能闻到酒味,很淡,意外的不熏人。 云霁昏昏欲睡,忽然说:“殊南哥哥不能和崔三娘在一起。” 张殊南反问她:“为什么?” “因为……”云霁强撑着眼皮,嘟囔一声,“因为云安喜欢崔三娘。虽然云安很坏,也不来找我,但是他毕竟是我大哥嘛。” 张殊南“嗯”了一声,又说:“困了就睡一会,一会就到家了。” 云霁很担忧地问:“爹爹和母亲会不会生气?” “会,但是你可以睡一个好觉,明早起来再受训。”张殊南道。 云霁终于将眼睛耷拉下来,脸颊卡在他肩膀上的一块硬骨头上,“那就好,我要睡了。” 张殊南听着身后逐渐平稳的呼吸,脚下又放缓了一点。等到了山脚下,他又背着小丫头穿过街市去找马。 马厩的小厮守着最后一匹马,头顶着木柱打瞌睡。张殊南轻轻碰了碰他伸在外面的脚,小厮惊醒过来,当即道:“我等郎君——” 身上的小孩动了一下,张殊南“嘘”了一声,轻声道:“劳烦你了,明日会有人来领马,他会将报酬给你。” 小厮点点头,打着哈欠往屋子里去了。 月坠之时,青年背着小姑娘穿过长长的临水街道,石砖上青苔密布,水道上悠悠荡着一叶轻舟,木棹入水时拨起圈圈涟漪,惊起一声鸟啼。 天亮之际,水乡雾气氤氲,幽幽入梦。 张殊南叩响云府的大门,小厮开门后见是张郎君和二娘子,高兴地差点叫出声来。 他拧着眉头摇摇头,道:“二娘子睡着了,你去告诉老爷与夫人,让他们不必担忧。” 小厮连忙点头,张殊南背着云霁走到雩风轩,云怀为与林娘子、云安匆匆赶来,三人皆是一夜未眠,眼下乌青,好不憔悴。 见云霁在张殊南背上睡得正香甜,云怀为气不打一出来,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当即就要把人叫起来,张殊南轻声道:“我答应二妹妹,会有一夜好眠。既然人没事,不如大家都回去养一养精神,睡醒了再训也不迟。” 云怀为重重地叹息一声,摆摆手,示意云安回去歇息。 林娘子领着张殊南进入雩风轩,将云霁稳妥放上床后,又将她臂弯上卡着的油纸包取下来搁在桌上。 林娘子与张殊南站在屋外,她问:“云霁是去哪了?” 张殊南道:“她逛了一圈夜市,又爬上大明山等烟花。” 林娘子抚着胸口长叹一息,道:“殊南,幸好有你在,我快要被她吓死了。” 张殊南摆摆手,道:“无妨,只要人没事就好。” “好了,你也一夜未睡,早点回去歇着吧。不用拘于俗礼,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林娘子与张殊南在雩风轩门口分开,此时天边已大亮,墙外喧嚣声渐起,而云府内各院关门闭窗,不闻半点响声。 云霁这一觉睡得极香甜,眼睛睁开时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还愣了一愣。她翻身起来,唤道:“小宜,小宜!” 小宜才睡下不久,又被二娘子唤醒。她揉着眼睛走过去,“二娘子,求您行行好,昨夜大家担心的一宿没睡,正补觉呢。” 云霁将声音放小了三分,问:“爹爹和母亲呢,也在休息吗?” “是呢,老爷本想立刻教训您,还是张郎君拦下来的。”小宜打着哈欠,眼角有些湿润,“您现下还是想想一会的说辞吧。” 云霁打了个寒颤,轻手轻脚地洗漱更衣,小宜跟在后面干着急:“二娘子可不能再出门了,老爷真的要生气了。” 云霁转过身来,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我换身衣服去跪祠堂罢了。你赶紧回去补觉,记得给我送些吃的就行。” 云霁出门前,顺手将桌子上的油纸包摸走,悄悄摸摸地藏在祠堂的坐垫下,等饿的时候垫肚子。 云怀为这一觉睡到晌午,他起身后饭也不吃,立刻杀去雩风轩。在得知云霁已经主动跪在祠堂后,他冷笑一声:“让她跪足三天三夜,我才晓得她当真是知错了。” 林娘子劝道:“三天是否太久了些,二娘的膝盖本就不好。” 云怀为脚下一顿,看向身边的戴均,吩咐道:“找人看着二娘子,需得扎扎实实地跪满三日。” “云怀为!”林娘子见戴均领命而去,急道,“你还有完没完了?” 云怀为负手而立,恨道:“我昨日才发现,云霁太有主意、行事毫无章法,胆大妄为。我若再不管她,往后就真的管不住了。” 林娘子站在那静了好一会,垂着头淡淡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云怀为转过脸,惊讶地看着自家夫人,“你说什么?” 林娘子抬起头,神色如常道:“我女儿的脾性,我最清楚。云霁会认错,但她骨子里的倔强,你管不了。” “竹已破土而出,拦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9 21:27:10~2022-06-12 19:1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子非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非鱼 5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50 41 ? 第四十一章 ◎“二娘子自有家人心疼,你回吧。”◎ 戴均安排四个婆子轮班盯着二娘子跪祠堂, 云霁张着嘴巴,不可置信道:“爹爹玩真的?” 她伸出三个手指头,目瞪口呆:“三天?你听错了吧。” 戴均行礼道:“二娘子, 老爷确实说了三天三夜。” 云霁泻了气似地歪在竹垫上, 哼哼道:“我要见母亲……我要见母亲!” “老爷吩咐我时,娘子也在旁边。”戴均默默地补了一刀。 云霁这下彻底没话说了, 戴均走后,她悄悄地同小宜说:“你去拿几本话本子、奇闻闲书给我, 我无聊的紧。” 小宜“哎”了一声, 快步而出,没一会就拎着一个小包袱回来, 全都是云霁爱看的。 她翻开一本《奇山记》, 站在侧面的婆子立马走上前来, 严肃道:“二娘子, 您还是收起来吧。” 云霁抬起头看她:“爹爹说不能看吗?” “不曾。” 云霁又问:“那你管我做什么?” 老婆子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云霁软硬兼施, 语气缓和了一些:“好嬷嬷,你不说, 我不说, 谁会晓得呢?爹爹如今是气在头上, 过两日就好了,我还是云府的二娘子,您又何必得罪我呢?” 云霁笑了笑:“这话我不单同您说, 劳您和其他三位婆婆也说清楚, 咱们好好相处个三日, 我会记着恩情的。” 老婆子被她说动了, 站回了原位, 目不斜视。 云霁看了一会,更来劲了,把腿抽了出来,一屁股坐在竹垫上看书。 她看得入迷,临近午膳时林娘子拎着食盒走进来,轻轻地咳嗽一声。 云霁吓得立马将手上的书丢到祭台下面,把腿一折,口中念念有词:“女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林娘子走到云霁面前,让祠堂内的丫鬟婆子都出去。云霁悄悄地看她一眼,娇憨一笑:“母亲来啦。” “我不该来,该你爹爹来,看看你是怎么跪祠堂的。”林娘子自己搬来一张板凳,坐下来说,“你爹爹这回是气急了,你最好老实一点。” 云霁自己去摸食盒,果然是她爱吃的菜式,什么糖醋排骨、油闷大虾云云,她一边扒饭,一边鼓鼓囊囊道:“知道啦,我会乖乖地跪着的。” 她吃完饭,林娘子抽出一对护膝来,蹲下来给云霁穿戴上,一面叮嘱道:“偷懒也得偷的聪明些,别给你爹爹抓到把柄。” 云霁顺势抱住母亲的腰,贴了又贴,撒娇道:“母亲,我在山上特别害怕,下回再也不敢了。” 林娘子摸了摸小孩的头,安慰道:“好了好了,母亲不生气了。你乖一些,晚上我会劝你爹爹的。” 林娘子走后,云霁乖乖地跪回竹垫上,先是跪的笔直,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弯了下去,最后头抵在竹垫上,活像一只大虾。 这才跪了五个时辰,她已经顶不住了。 小宜紧张地问:“二娘子,你怎么了?” “我……累了。”云霁哭丧着脸说,“腰疼腿疼膝盖疼,哪哪都疼。” 小宜没法子,只能给她敲敲背,捏捏肩。 没一会,送晚膳的丫鬟来了,云霁摆摆手道:“我没有胃口,拿回去吧。” 她撑着小宜站起来,膝盖如同被数万根银针扎似的,颤颤抖抖的将腿直起来。 婆子眉头一拧,又要说话。 云霁疼的龇牙咧嘴,五官皱成一团,倒吸凉气:“我,我要如厕!如厕都不成吗?!” 入夜后,云霁心疼小宜陪了她一天,换阿盈来陪。 她想睡觉,腿又麻的难受,睡不着。 夜色渐浓,云霁的小脑袋点来点去,和敲木鱼似的,一下跟着一下,最后实在没顶住,往边上一歪,睡过去了。 盯着她的婆子也睡,阿盈靠着柱子也打瞌睡,祠堂里睡的是昏天黑地。 “吱呀”一声,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木门走了进来。 烛影晃动,在晦暗间交织,来人身姿颀长,手臂里搭着一件黑色披风。 他看着云霁歪七扭八地睡姿,无奈地笑了笑,将披风搭在小姑娘身上,又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磨喝乐,就放在竹垫旁。 阿盈半睡半醒时,眯着眼睛瞧见有个黑影替二娘子盖披风,她以为是大郎君,便没有作声,继续睡了。 天际放亮,日光透过纸糊的窗子照进一地斑驳。 阿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再定睛一看,二娘子身上的披风又不见了。 难道昨夜是她做梦了吗? 云霁被她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来,身边的一个磨喝乐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一个莲花造型的磨喝乐。 云霁拿着磨喝乐发呆,阿盈端着洗脸盆走过来,惊讶道:“这只磨喝乐好独特,二娘子什么时候得的?” 云霁摇摇头,“不知道,我一睁眼就瞧见它了。” 阿盈笑着说:“兴许是有人送的。” 她笃定昨夜一定有人进来了,那人是谁呢? 云霁细细翻看这个磨喝乐,唇角扬起一个弧度,真好看啊。 嗯?云霁愣了一下,在莲花瓣的最里面,刻了“竹之”。 字形有点眼熟,但她此刻没有心思多想,只猜工匠刻上去的。 日头逐渐上移,今日格外湿热。祠堂内油灯香烟袅袅,暑热伴着烟熏火燎,熏得人睁不开眼。 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滑落至鼻梁,还有几滴不长眼的偏要往她眼睛里去,咸汗刺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疼,她用袖口揩了揩眼睛,对阿盈道:“你出去吧,这苦不该由你受。” 阿盈看着二娘子开裂的嘴唇,心疼地将茶碗贴在她唇边,哄着:“二娘子,喝一点水吧?” 云霁错开脸,恶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道:“不喝。水喝多了要如厕,我这双腿已经麻木无知觉了,不动反而不疼。” “你出去吧,看得我心烦。”云霁自鼻腔滚出一声叹息,前倾着身子,两手撑地以缓解腰间的酸楚,双眼盯着那个凭空出现的莲花磨喝乐看。 “我去求娘子,娘子一定能劝动老爷的。”阿盈说。 “母亲怎么会没求呢?”云霁不屑的笑了笑,“不就是三日吗,谁跪不下来似的。” 阿盈不信邪,非要去试一试。她拎着裙摆急匆匆地往主院跑,穿过回廊时又停了下来,来回踱步。二娘子说的不错,娘子定然是劝过了,那这府里还有谁能劝动老爷……对了,张郎君! 阿盈一咬牙一跺脚,转了方向,往归真院去了。 她站在归真院门前,请院外小厮进去禀告。不一会,张郎君身边伺候的赵靖小哥就走了出来,领阿盈进了西院。 赵靖小哥原是云府的家仆,后来老爷将其派去照顾张殊南的衣食起居。 阿盈走进屋子,张殊南坐在书桌后,抬眼问她:“二妹妹怎么了?” 阿盈回道:“是奴婢自作主张来找您的,还请张郎君去劝一劝老爷,二娘子再跪下去,当真是吃不住了。” 张殊南神情淡淡地:“云大人管教女儿,这是家事。我只是暂住的外人,如何能插手?” 阿盈怔了怔,哀求道:“可是能在老爷面前说上话的,府中只有张郎君了,请张郎君心疼心疼二娘子吧!” 张殊南目光经过她面颊,落在窗外烈阳,随口说道:“二娘子自有家人心疼,你回吧。” 阿盈离去后,张殊南收拾出两篇文章来,是要去主院的意思。 赵靖问道:“郎君方才不是说不管吗?” 张殊南看向他,面色如常,“谁说要管?我去同云大人探讨文章罢了。” 赵靖一路琢磨,直到张殊南进了主院,他才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来。 说来说去就是两个字:避嫌。 虽说张郎君与二娘子年龄不大相称,但郎君毕竟是外男。方才那个叫阿盈的丫鬟是二娘子的贴身侍婢,无故跑来归真院已是极为不妥了,若是郎君再一口将此事应下,传出去定是会有损两人的声誉。 不如迂回一些,先一口回绝,再悄悄地说和此事,这才是两全之计。 戴均见赵靖立在院中傻笑,上前问道:“笑什么呢?” 赵靖看着戴管事,很是敬佩道:“我在想张郎君这样的玲珑人物,往后能做到六部尚书吗?” 戴均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招呼在他的后脑勺上,训道:“成日里瞎想,你只管好好伺候郎君,且有好日子等着你。”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张殊南就从书房出来了,他看向戴均道:“云大人免了二娘子的责罚,戴管事可以去传话了。” 戴均愣了一下,就听张殊南续道:“让云安也去吧。” 祠堂内,阿盈将方才一事一五一十的说与云霁听。 她没什么反应,只是弓着身子,直愣愣地看着地面。 太累了,身体已经麻木,意识也变得迟缓。每一根骨头都在疯狂的叫嚣,膝盖上的血液堆积在一处,不断地累积、不断地膨大,好像下一刻就要冲破屏障,倾泻而出。 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麻,如同万蚂啃噬骨头,不致命,却恨不得把腿剁了。 “云霁!云霁!不用跪了,爹爹原谅你了!” 她听见有人在叫。 阿盈兴奋地推搡着云霁的肩膀,高兴道:“是大郎君的声音,二娘子听见了,不用跪了!” 啪,一根无形的弦终于断掉了。 云霁止不住的往前栽下去,闭眼前看见的是云安焦急的面容。 她想,还是自家哥哥亲。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2 19:12:12~2022-06-13 19:3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非鱼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2 ? 第四十二章 ◎“他对我这样好,是不是为了讨好爹爹?”◎ 妙手馆的宋大夫看了一上午的诊, 刚坐下来喘口气,云府的小厮就奔了进来。 宋大夫将茶盏搁下,问:“二娘子又怎么了?” 小厮摆摆手, “请宋大夫快快收拾, 最好是领上一位女徒弟,马车已经在外候着了。” 宋大夫一听这话, 便晓得此事非同一般,让人把自己的大女儿宋巧唤来, 父女俩将药箱收拾好后, 坐上马车往云府去了。 宋大夫走进雩风轩,先瞧见云府的大郎君一脸严肃地坐在院子里, 神情冷的好似霜冻。 小宜红着一双眼, 站在门口朝着宋大夫招手:“宋大夫, 您快进来吧。” 宋大夫朝着云安微微弓腰, 随即领着宋巧往里走。 床榻前放着青纱帐,轻纱帐前又另设了一道山水屏风。 宋大夫绕过屏风, 丫鬟稍稍掀起一角,宋大夫便瞧见林娘子坐在床尾, 二娘子脸色苍白地躺在那, 膝盖处的布料上印着两团血渍。 “宋大夫。”林娘子摆摆手示意丫鬟将纱帐放下, 阿盈搬来一张绣墩儿,就搁在纱帐外,“这次又要劳烦您了。” 他坐下后, 纱帐内有丫鬟将二娘子的手递出来, 宋大夫把脉后道:“二娘子这是中暑了。抓香薷一两、厚朴五钱、姜炒黄连三钱, 制成黄连香薷饮, 放凉后服用即可。” 当即便有小厮出门抓药煎药。 “至于膝上的伤……”宋大夫顿了顿, 没有说下去。 林娘子接道:“是跪伤。” 知晓了缘由,才能对症下药。 “煮两锅汤,一锅猪蹄汤,一锅北艾汤。”宋大夫先吩咐丫鬟,而后对站在一旁的宋巧道,“你拿把剪子,进去吧。” “先将膝盖上的布料剪开,可有粘连?” “哗啦”一声,是剪刀划破布料的声音。 布料已经粘在了伤处,揭下时云霁的腿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轻声哼哼。 宋巧随后道:“爹,两膝处肌肤肿胀溃烂,有脓液渗出。” 林娘子心痛如割:“可有法子先止疼?” 宋大夫从药箱中取出两包药粉,递给小宜道:“这是山茄花与火麻花的粉末,用水冲开,喂二娘子饮下。” 小宜立马去办,没一会就捧着小瓷碗回来,云霁服下后,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昏昏睡去。 宋大夫将身子转过来,背对着青纱帐道:“将二娘子扶起来,先用猪蹄汤和北艾汤清洗创口,待伤口干燥后,铺金创药粉,裹上纱布,每两日换一回药。” 青纱帐内水声阵阵,宋大夫走至桌案,写下一幅内服药方:“每日服用两次消肿活络汤,少动多躺,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一切妥当后,周嬷嬷亲自送俩人出门,云安急忙迎上来问:“伤的严重吗?云霁可有危险?” 宋大夫笑道:“无妨,是皮外伤,好好修养即可。” “辛苦宋大夫了。”云安松了一口气,转过脸看向周嬷嬷,吩咐道,“嬷嬷,好好谢谢宋大夫。” 周嬷嬷道:“郎君放心,娘子已经交代过了。” 她看向宋氏父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宋大夫请随我来吧。” 宋大夫在人情世故上亦是人精,当即拱手笑道:“多谢娘子和郎君。” 云安走进雩风轩,林娘子正坐在榻边抹眼泪,见儿子来了,轻声道:“你妹妹这回是遭了大罪了, 你是如何劝动你爹爹的?” 云安站在榻边,云霁脸色惨白无光,睡梦中还微皱着眉头,抿着唇,还是一副倔强不服输的模样。 “我劝了一回,爹爹将我赶了出去,今日还是戴管事唤我去祠堂的。”他疑惑道,“不是母亲劝的吗?” 她确实劝了,但是没劝动。 林娘子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在片刻的沉默中就将此事想了个明白,但她并未点明,淡淡道:“老爷 打小就宝贝云霁,怎么舍得她跪上三天。” 云安小声地嘟囔一句:“跪上三天,云霁的腿还要不要了。” 林娘子替云霁掖好被子,与云安一同往外走,“她的性子,是要吃点苦头才能压住的。” 云安的余光擦过桌上的磨喝乐,脚下一顿,奇怪道:“云霁什么时候有的这个磨喝乐?” 阿盈随口接道:“诶,不是昨晚上——” 她也不是傻子,立刻就反应过来,昨天夜里看见的黑影不是大郎君。 云安更奇怪了,追问:“昨晚上怎么了?” 阿盈支支吾吾地傻笑,林娘子瞥了一眼磨喝乐,扯开话茬:“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你妹妹了?” 云安叹息道:“同妹妹比,我就是根草。这样的磨喝乐没有千钱是下不来的,上回我同爹爹说想换 一套笔墨,爹爹愣是没答应,还说——” “张郎君用最普通的笔墨也能写出一手好文章。” 云安连连点头:“对对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母亲是如何得知的?” 林娘子微笑道:“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 * 止疼药剂的效果逐渐减弱,膝盖上的疼痛感越发明显。云霁整整睡了两日,第三日清晨在疼痛中醒来,睁着眼睛痴愣愣地看床帐,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屋子。 她灵台昏昏沉沉,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两条腿重若千斤。 云霁无奈下只能张嘴唤人,嗓子哑的像是被石子打磨过一般,“小宜……” 小宜听见动静,立马扑了过来,又是笑又是抹眼泪的,“二娘子,你终于睡醒了,可担心死我了。” 云霁点点头,说话的声音很轻,没什么力气:“扶我坐起来,我还想喝水。” “好好好。”小宜架着她稍微往上挪了挪,又拿了两个软枕过来,等等云霁坐稳了、靠实在了,她才转过身子去拿水。 小宜坐在榻边,小瓷勺舀着蜂蜜水,一勺一勺地送进云霁的口中。 她当真是渴极了,一碗蜂蜜水毫不费力地就喝了个干净。 “还想喝。”云霁看着小宜,干瘪的两瓣唇总算是有了点血色。 小宜哄道:“才睡醒不能喝太多水,二娘子饿不饿,想不想喝粥?” 云霁摇摇头,掀开被子看到被纱布缠绕的双腿,明白为什么刚才起不来了。 “二娘子不必担心,宋大夫说只要按时吃药换药,好好修养,不出半个月就能痊愈了。” 云霁舔了舔嘴唇,故作轻松道:“这是谁包扎的,也太丑了些。” 小宜咳嗽一声,尴尬道:“我先前也没学过包扎……” 她勉强地笑了笑,将目光又挪到了桌上摆放着的磨喝乐上,下巴扬了扬:“把那个拿过来。” 小宜去拿磨喝乐,递给云霁,“这是谁送的?大郎君将二娘子从祠堂里抱出来时,手里头就一直攥着。” 云霁的头朝里头歪了歪,小宜只能看见半个侧脸。 她想在殊南哥哥对阿盈说的话。 手里还是攥着那个磨喝乐,指尖一厘一厘地抚摸过莲花的花纹,心里的那点委屈难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人浸在里头,溺的难受。 眼周红了一圈,尽管如此,云霁还是极倔强地说:“当然是大哥送的了,大哥是最疼我的了。” 小宜晓得二娘子在难受什么。 在二娘子昏睡时,阿盈已经将张郎君的绝情一字一句地说与她听了,甚至还模仿了张郎君冷漠地神情与语调,让她不得不信。 小宜看着小姑娘,她这两日瘦狠了,青丝蜷在锁骨上,脖子上青筋淡淡。她坐在榻边,安慰道:“张郎君或许有他的苦衷。” 云霁默了一默,平且慢地说道:“我以为他是真心待我好,我心里自然也是拿他当亲哥哥看的。他同我讲道理、监督我练字;他去大明山找我,买了糖果子给我吃,又亲自背我下山——” 她嗅了嗅鼻子,转过头看着小宜,一双眼湿润润的。 “我们还击掌为誓……” 云霁笃定道:“他对我这样好,是不是为了讨好爹爹?” 小宜看着心都要揪成一团乱,捏起一张软帕轻轻替她擦去泪珠,“二娘子,咱们实在不必为了外人伤心感怀啊。如今你既然晓得了张郎君的为人,往后的日子只当他不存在,是个无关紧要的死物。有这么多人关心、喜欢您,不缺张殊南这个伪君子。” 云霁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我还是很难受,他怎么能骗我呢?” 小宜劝道:“二娘子还小,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您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若是将每一个都记挂在心上,一颗心岂不是得撑炸啦?” “您同张郎君,还是有许多快乐的回忆的,不是吗?二娘子只是恰好看到了张郎君不好的一面。”小宜安抚似得拍了拍她,缓声道,“他只是与您擦肩而过的路人。” 道理虽如此,以云霁的年纪却很难释怀,她打绕着指间卷的一缕发,默不作声。 小宜温声道:“我去拿点粥来。” 她前脚刚出门,小姑娘后脚就拿起磨喝乐,虔诚地许愿:“张殊南这样坏的人,一定考不上状元。” 说完后她又有些后悔,还有点心软,张殊南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叹息一声后补充道:“让他考第二名吧……不是状元就好。” 43 ? 第四十三章 ◎张郎君的小尾巴不见了◎ 大抵是因为受了委屈, 云霁这回破天荒地格外老实,整日里窝在床上,愣是没哼哼一声。 在云怀为的授意下, 各类补品膏药流水似的淌进雩风轩。这还不算完, 怕女儿无聊,请了瓦舍里的“说话人”来家中讲评书、说故事。 这一日“说话人”在院中讲完一段, 屋子里坐着喝茶的云怀为很是讨好的问云霁:“这一段说得好,乖乖觉得如何?” 床上的云霁不仅记恨跪祠堂一事, 心里还怪云怀为将张殊南领回家里住。 她手里摆弄着一个木兔子, 不温不火道:“我觉得……也就一般。” 第二日,院子里说书人就换成了戏曲班子。 为此, 林娘子暗地里没少同云安打趣:“你爹爹一身文人傲骨, 只肯在小女儿面前折腰。” 好不容易挨到半个月后, 宋大夫来瞧过后, 点点头:“嗯,这回养的不错, 可以下床活动了。” 当天夜里就拆了绷带,云霁舒舒服服地沐浴后坐在妆镜前梳头发, 小宜过来问:“二娘子明早要去水云间吗?” 云霁的眼神暗了暗, 把梳子撂进抽屉里, 无所谓地耸耸肩:“不去,这都躺了半个月了,明日出去逛逛。” 她又走出屋子, 站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 仰头看星星时, 轻轻地有一句:“往后都不去了。” 十岁的小姑娘哪里懂什么释然、放下, 很固执地要同张殊南“恩断义绝”。 * 秋阳杲杲, 万里无云。 梧桐树上的一片黄叶打着旋落下时,转眼已是秋季。 二娘子疏远张郎君的事,云府众人心照不宣。 原先三个人形影不离,云水间里热热闹闹,一片欢声笑语。二娘子总爱跟着张郎君跑,脆生生地叫着“殊南哥哥”。 可是自打二娘子伤养好了后,她就再没去过云水间,老爷知晓此事后也只是摆摆手道:“云霁不爱去,便不去了。” 打扫回廊的小丫头说:“就前两日,我瞧见二娘子与张郎君迎面相碰,二娘子冷着脸就走过去了。” 院子里浇花的小厮补充道:“若是张郎君在院子里,二娘子都是避着走的,跟躲瘟神似的。” 三言两语间,众人得出一个结论:不知是什么缘由,但张郎君的小尾巴不见了。 云安不止一回地问过张殊南:“你到底怎么惹她了?按理说,是你把她从大明山背回来的,她不是恩将仇报的性子。” 张殊南垂眼看书,平静道:“小孩子的脾气阴晴不定,不必挂怀。” 云安想了想,这话放在云霁身上倒也没错,毕竟她从讨厌张殊南到亲近张殊南,也只用了两天。 赵靖见张郎君的茶碗空了,拿起茶碗去外间添茶。正巧周嬷嬷过来送茶点,他站在那周嬷嬷聊了几句,耽搁了好一会。 等他端着茶碗回来时,张殊南仍旧是撑头看书的姿态,他的余光飘过张郎君面前摊着的书,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才他出去的时候,张郎君看的就是这一页,怎么回来了还在这一页上? 赵靖心里暗自猜测:定是这一页写的极为深奥,所以郎君看得格外细致认真。 云霁每日同唐师傅练习射箭,就连唐延也问她:“你是不是同张郎君闹变扭了?” 嚯,他问的倒是直白。 “没有。”云霁拉弓的手顿了一下,问他,“是我心思不定吗?” 唐延撑着头往后仰,“不,二娘子很镇静,射出的箭更是平稳、坚定。” 她目光锐利,开满弓,迅速放箭。咻地一声,羽箭疾如雷电,而云霁并不看箭是否射中靶心,反而看向唐延,轻描淡写道:“不能扰我心弦,必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正中靶心。 唐延不由地将身子坐直,对上她仍然稚嫩,却骤显凌厉的眼睛。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箭定天下的狂气。 唐延咧着嘴笑,那是由衷的,从心底里发出的笑。他笑着站起来,拍了拍云霁的肩膀,道:“成了,成了。” 云霁不晓得什么成了。 唐延背过身去,只说:“今日很好,不练了,明日再来吧。” 他转身回屋,笑着笑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 用午膳时,阿盈笑眯眯地提起一事:“春深茶楼来了一位郑师傅,从前在宫里的蜜煎局做事。这师傅有个奇怪规矩,只在中午开火,想必是有些真功夫的。” “这有什么稀奇的,城南的大荣欣一开始打着的也是蜜煎局的名头,做出来的东西,不过尔尔。” 云霁没有兴致,夹着一块蜜藕往嘴里送,嚼了两口又吐了出来。 小宜赶忙递了一盏清茶过来,云霁漱过口,拿帕子点了点唇边的水渍,对阿盈道:“若是不好吃,我就拿你试问。” 阿盈点点头,打着保票道:“保准好吃,我听人说排队的人从街头站到街尾呢。” “噱头,都是噱头。” 她被那一口蜜藕腻的没胃口,当即派人将出门一事告知爹爹与母亲,再命人备马。 一切妥当后,云霁领着阿盈与小宜往外走,心道这回钱袋子总不能再丢了吧? 马车还没到春深茶楼就停下来,阿盈掀帘问道:“怎么就停了?” 小厮回道:“二娘子,前头人太多了,马车过不去。” 小宜看着眼前海浪似地脑袋,劝道:“要不,咱们还是换一家吃吧?” 云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人越多,她越是要吃,必须要看看这个郑师傅到底是有真材实料,还是花拳绣腿。 她下了马车,决定走过去。 好不容易走到春深酒楼门口,跑堂的小哥扬着手里的汗巾子,扯着嗓子喊道:“感谢诸位厚爱,今日实在是没有空位了,请您明日赶早!” 一时间人喊马嘶,吵的吵,骂的骂,热闹的不行。 云霁上前问道:“我不在这吃,打包带走也不成吗?” 跑堂的陪着笑道:“小娘子,咱们这位郑师傅规矩大,每日做的点心蜜饯都是有定数的,实在是对不住您了。” 没法子了,只能随便找一家吃饭了。 云霁刚走两步,就听得身后一声极为熟悉的女声唤她:“云二娘,且等等!” 她转过头去,就瞧见崔三娘笑着从茶楼里出来,走到她面前问:“二妹妹是来吃点心的吗?” 云霁正纳闷为何会有这么巧的事,崔清桐已然牵着她往里走,笑道:“这是我母亲娘家开的茶楼。我方才坐在二楼,往底下一瞧,觉得这位小娘子身影十分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 云霁眼睛亮了亮,当下就想管她叫嫂嫂。走了两步又觉得这样做不大妥当,脚下一停,俏皮一笑:“崔姐姐,外头那位小哥说座位已经满了,我不好再加一桌的。俗话说好事多磨,我明日再来也不迟。” 崔清桐听得此话眉目舒展,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今日也是一个人来的,而二妹妹同我坐一桌不就好了?” 云霁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 包厢的桌上空荡荡的,崔清桐坐下后点了郑师傅的招牌手艺——雕花蜜饯一行。 云霁听着菜名有些糊涂,等蜜饯上来后,才晓得其中奥秘。 十二个精致的小碟里盛着各式各样的镂空花球,细看还有用柳叶刀雕出的花鸟图案。 云霁夹了一块雕花金桔放入口中,嗯……雕花很不错,但口味上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她有些失望。 崔清桐眼里蕴着清雅的笑,“好吃吗?” 云霁没有姐姐,她看着崔清桐温柔的目光,十分违心地回道:“嗯,好吃的,姐姐也尝尝。” 崔清桐松了一口气,将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温和地:“我吃甜的会牙疼。二妹妹多尝几种,一会我在喊他们装几份给你带回去。” 她顿了顿,雪腮微红,不经意道:“也不晓得云郎君和张郎君爱不爱吃甜?” 云霁很自然地、飞快地接道:“张殊南不爱吃甜。” 话一出口,云霁一时呆愣在那,她夹了一块梅果儿放进口中,抵在牙膛上,抿了好一会。再抬起头时,还是一贯的明媚笑意:“崔姐姐,你是想问我大哥吗?” 崔清桐红着脸点点头。 云霁蜜眼弯弯:“大哥喜甜,回头我一定告诉他,是崔姐姐送的。” 她好半晌后又从喉咙里磨出一句很迷惑的问:“崔姐姐不爱吃甜,为什么要给大哥送甜蜜饯?” 崔清桐凝眉细细看了她一会,倒也没有扭捏作态,大大方方道:“因为我很喜欢二妹妹,所以爱屋及乌。我不爱吃甜蜜饯,但你们高兴,我也会感觉到幸福。” 不对,这话反了。 应当是“因为我很喜欢云安,所以爱屋及乌。” 云霁看着她垂弯的温柔眉眼,灵台陡然清明,崔清桐是故意这样说的。 “好,我知道了。”云霁压低声音,似有深意,“崔姐姐,我知道了。” 那么,张殊南给她买糕点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他也同崔清桐一般吗? 云霁突然很想问问张殊南,她是一个极心软的人,如果在买糕点的那一刻,张殊南是真心想这个妹妹高兴的话,那她…… 她会原谅他。 44 ? 第四十四章 ◎始信衣冠等巾帼,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阵,一箭可安天下。◎ 云霁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着蜜饯, 这包厢离楼梯口近,屋外有一阵嘈杂,兼有鞋子踩在木头上的“砰砰”声, 由远及近, 她耳朵好使,模模糊糊地听清几个文绉绉的词。 原是来茶楼里谈天说地的文人墨客。 崔清桐抿了口清茶, 笑道:“下回二妹妹再来,我给安排一个靠里面的包厢, 要清净许多。” 云霁吃腻了蜜饯, 也寻来一碗茶清清口,道:“不热闹哪里能叫茶楼呢?” 声音靠近包厢门时突然落了四个字, “竹之闲人”, 云霁听得清清楚楚, 呛了一口茶, 苦涩味绕在嗓子眼,冲得她直皱眉头。 她蹭的一下站起身来, 快步走到门口,耳朵贴在门上, 猫着腰跟着声音走。 “竹之闲人的墨宝?我有好些年没瞧见他的画了, 你可别被市面上的赝品骗咯!” “此言差矣。竹之闲人的画中气韵可谓出神入化, 寻常赝品岂能糊弄我的眼?我这回是走了大运,收的定是真迹,一会你见了就晓得了。” 云霁跟着声音往前走, 声音越来越细微, 她恨不得将耳朵贴在墙上, 全然没注意即将撞上额头的柜角。 千钧一发之际, 还是崔清桐将人拽住。云霁愣了一下, 才发觉那尖角离眼睛只差毫厘。 崔清桐紧张地问她:“二妹妹,出什么事了,你在听什么?” 云霁反握着崔清桐的手,瞪着眼睛焦急道:“画!崔姐姐,求你帮帮我,他们方才说的竹之闲人的画,我想看。” 竹之闲人,崔清桐早年间听过这个名字。 据说看过他画的人,无不赞其意境超凡脱俗、笔法精道简洁,可称神乎其乎。 但竹之闲人的画极少在市面上流动,最近一次出现,也得是五年前了。 彼时崔员外附庸风雅,对古董字画很是痴迷,有外地商人带来了一幅《饮风草居图》。他将那画一展开,年纪尚小的崔清桐立马就认了出来,画的是狂风骤雨下的雁荡山。 笔墨简练,水墨浓淡合宜。寥寥数笔,疏懒散淡,可窥画者文人傲骨。时至今日,崔清桐闭上眼细细回想,此画仍能浮现在眼前,震撼心间。 崔员外大喜,以为出自名家之手,问值几钱? 那商人尴尬一笑,道:“是山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叫竹之闲人。他说此画售价五两黄金,低了不卖。” 崔员外心道既不是名家,一幅水墨画,也敢要价五两黄金?不买名家之画,又如何显得他情趣高雅? 他摆摆手,笑道:“这画我欣赏不来,你去问问旁人吧。” 后来这画落入谁人手中,倒是没听人提起了。 崔清桐扶着云霁坐下来,见小丫头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奇她这么小的年纪,与竹之闲人会是有什么交集? 思忖片刻后,崔清桐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拍了拍云霁的手道:“二妹妹别急,我今日定能让你瞧见。” 她转过身指了个丫鬟去把请茶楼的陈掌柜,那陈掌柜一听是三娘子请他,把手中的活计搁下,没半柱香的功夫就来了。 陈掌柜问道:“三娘子有何吩咐吗?” 崔清桐笑道:“我听说隔壁包厢里有竹之闲人的一幅画,很想借来一观,只是我不好出面,得请陈掌柜替我想个齐全办法。” 陈掌柜想了想,回道:“这事好办,便说是我家主人想看画,免了他们今日的茶钱,再另送一场孟师傅的茶百戏,我想他们不会拒绝。” 崔清桐合掌称好,“那我就恭候陈掌柜佳音了。” 云霁坐如针毡,崔清桐将扇面靠在鼻尖,凑过去低声问她:“二妹妹,你也晓得竹之闲人?”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犹豫道:“我前几日得了个玩具,上面正好刻着‘竹之’二字。” “玩具?那估计不是一个人,他是个画家。”崔清桐笑了笑,“我也很想看他的话,今日是借二妹妹的福。若不是二妹妹耳听六路,当着是要错过了!” 云霁垂头静静地看着鲜亮的茶面,忽然想起磨喝乐上刻着的‘竹之’,那字形……很像张殊南的字。 她临摹他的字也快两个月了,虽说写出来的差距仍旧很大,但是她看了两个月,一笔一画、横竖撇捺,可以说很是熟悉了。 她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 云霁竭力地表现出镇定的模样,但是端茶盏的手还是微微发颤,茶面荡起涟漪。 如果竹之闲人就是张殊南……他为什么要卖画,为什么夜里进了祠堂,白日里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最好不是,这只是个一个巧合,她在心里默念。 陈掌柜去了有一回功夫,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高个子的小哥,他手里捧着一幅卷轴。 陈掌柜对着崔清桐微微欠身,道:“隔壁包厢的郎君很愿意将此画借给娘子们观赏,但此画确实贵重,所以派了身边的小哥过来,三娘子若是介意——” “我不介意,将画展开吧。”崔清桐道。 云霁将茶碗搁在身旁丫鬟托着的漆盘里,手心微微发汗,她不找痕迹地在裙摆上蹭了蹭。 小哥缓缓将画展开,云霁的心情也随之跌宕起伏,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一双凤目撑地圆润,虚指着画,磕磕绊绊问:“这……这画得是……”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画的是大明山,她和张殊南看过的一片夜空。 小哥道:“小娘子,这幅画名为《大明山观星图》,落款是景泰三年七月初七。” 崔清桐亦站起身来,很是感叹道:“我原以为竹之闲人只画水墨,没想他工笔重彩亦是出神入化。” 云霁痴愣愣地看着画,他以石青、石绿做山石河流,朱砂画草木,淡墨铺天,白|粉做星星…… 没有明月,全是星星。 崔清桐凑近一些,念道:“这还有题词,‘始信衣冠等巾帼,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阵,一箭可安天下。’” 云霁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二十二字个如同惊雷炸在耳边,惊得灵台混沌,脚下虚浮。她靠着桌案勉强站住,眼眶生了酸楚,一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真的是张殊南……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开口问道:“这画,值多少钱?” 小哥一边收画,一面道:“我家郎君花了二十两黄金。” 崔清桐惊讶道:“这何止二十两黄金?” “在古物居里摆出来的时候,众人只当是有人打着竹之闲人的名号招摇撞骗,我家郎君慧眼识珠,当即将这画收下来,这才免于拍卖叫价。”小哥拱手道,“既然两位娘子已经看过,我便回了。” 云霁心里藏不住事,她一定要找云安问个清楚。 她看向崔清桐,勉强笑了笑:“崔姐姐,我出来的有些久了,该回家了。” 崔清桐以为小姑娘失落是因为此竹之非彼竹之,于是安慰道:“好哦,食盒已经放在你的马车上了,回家后派一位小厮给我传个话,我好放心。” 云霁胡乱地点点头,直到坐上马车,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刚到云府门口,马车一停下,周嬷嬷就迎了上来,一口一个小祖宗。 “小祖宗,不是就去一会吗?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娘子都等急了,生怕您出事,赶紧随我回雩风轩吧。” 云霁想了一路,她非要将这件事问个清楚明白。 她飞快地甩开周嬷嬷的手,拎着裙子就往归真院的方向跑,不忘叮嘱:“找个人去崔家递话给崔三娘,就说我到家了。” 周嬷嬷年纪大了,哪里跟的上云霁的步子,只得唤小宜回雩风轩回禀此事。 云霁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归真院,没去找张殊南,熟门熟路地蹿进云安的屋子,让下人们全都出去,“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吓得云安撒了半碗茶,十分惊愕地看着眼前气喘吁吁地云霁。 “出什么事了?”云安赶忙问她。 云霁坐下来,先猛地灌了一碗茶,又拿袖口擦了擦嘴,问他:“你知道竹之闲人是谁吗?” 云安目光闪了闪,“什么竹之闲人,你从哪听来的怪名字。” 云霁指着他的右手道:“你每回心虚的时候,大拇指就会不停地搓着食指,你可以说谎,但是身体动作不会骗人。” 云霁逼近一步,笃定道:“你知道张殊南就是竹之闲人,对不对?” 云安晓得这事是瞒不下去了,点点头:“是,我知道,但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为什么要卖画?”云霁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拧着眉头道,“一个贡士,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画卖掉?” 云安深深地看了云霁一眼,叹一口气道:“这件事我也是两个月前才知晓的,你既然问出口,不问出个结果不会罢休。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将此事当作过眼云烟,不要纠结于心。” 云霁紧张地点点头。 云安缓缓道来:“张殊南的家人死于战乱,他无依无靠,逃难来的南边。幸好天资聪颖,没学过一天画,下笔却神乎其乎。爹爹有一回见到他的画,疑似天人之作,当即便要见他,由人引路长途跋涉至雁荡山,张殊南就住在山中的破草屋中,那年他才八岁。” “所以爹爹决定资助他念书?可是有了爹爹的资助,他为什么还要卖画?” “张殊南孤标傲世,从不肯白收爹爹的钱。他的画很抢手,但是他不屑于以此为生,半年或几年才能画出一张,他将画卖出去,得到钱就送还给爹爹,数十年如此。” 云霁忽然想到张殊南袖口的磨边,涩涩问道:“所以,他住在咱们家,也是——” “嗯,他从不欠人情。”云安笑了笑,“这次卖画,兴许是钱不够用了。” 云安突然转过脸看她,神情凝重道:“你屋里那个磨喝乐,是他买给你的吧?小妹,多一个哥哥对你好,我很高兴,但张殊南过得清苦,寒门难出贵子这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成大事者,光有才华是不够的,这是一个吞人噬金的深渊,无底,无尽头。” 云霁怔在那,云安好像话里有话。 她听得云里雾里,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云安摸了摸她的头,“你已经不是小娘子了,该懂事了。” 45 ? 第四十五章 ◎“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云霁稍稍往后一仰, 他的手就卡在半空没个落处。 她眉稍一扬,挑了又落:“你同我打什么哑谜,咱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白的说吗?” 云安讪讪地收回手, 右手的拇指搓上食指, 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 云霁一手撑案,借力将身子送出去, 另一手猝不及防地捏上云安的脸,佯装生气道:“你定是在想鬼心思敷衍我, 看我如何教训你。” 连搓带揉, 她坏心眼地将云安的脸颊往外扯,看他龇牙咧嘴的滑稽模样, 笑得更灿烂了, “你说, 再不敢哄骗欺瞒云霁女侠了, 我今日才肯饶过你。” 兄妹俩正闹腾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云霁抬起头去看,原来是母亲。 她仍就不撒手, 如同往常一般地笑着说:“母亲, 大哥又欺负我。” 林娘子静立着, 脸色冷的像冰块,只盯着云霁看。 云霁被她盯的心里发毛,乖乖地松开作恶的手, 人从桌案上下来, 还顺手扶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她讨好地一笑:“母亲怎么来啦?” 林娘子侧过身子道:“云安, 你先出去, 我有话同云霁说。” 云霁晃着头, 很亲切地揽上林娘子的手臂,笑道:“有什么话咱们回雩风轩说呀,我今天在春深茶楼见到了崔三娘,吃了雕花蜜饯,还带了不少回来呢。” 她以为这招仍旧好使,悄悄地抬头去寻林娘子的脸色,却对上一双冷眼…… 云霁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垂着头站在一旁,等着听训。 云安出去后,林娘子端庄坐在椅子上,冷冷道:“你跪下。” 若是云怀为说这话,云霁定是要梗着脖子问他要一个理由的。 但母亲不一样,她说跪,便跪吧。 林娘子垂眼看着跪的笔直的云霁,晓得她心中不服气,神情严肃道:“你觉得自己没错是吗?” 云霁点点头,“女儿不知错在何处。” 林娘子道:“你外出玩耍,回府后未立刻拜见家中长辈,是错;你不经通传,径直闯入归真院,是错;你没大没小,同你大哥嬉笑打闹,是错上加错。” “回府后没拜见母亲,叫母亲牵肠挂肚,是云霁错了。但是——”她话锋一转,微微仰头道,“我自小便同大哥黏在一处,十分亲近要好,我来归真院找大哥有什么错?母亲好奇怪,从前没说过,为何偏今日单拎出来说?” 林娘子冷笑道:“原是我错了,没有教好你,纵得你无法无天,不知男女有别。” 云霁紧皱着眉头,索性站起来道:“母亲在说什么?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娘子忽而叹息道:“你业已是十岁的娘子了,这归真院不是你大哥一人居住,还有张郎君,你不该出现在这。” 云霁固执道:“张郎君也是哥哥啊。” 林娘子道:“你可以同云安、张郎君在云水间里读书习字,但你不能无故闯入他们的院子里。我知道你定会用身正不怕影子斜来反驳,但众口铄金,你有想过任性的后果吗?” “你同云安感情深厚,那旁人会怎么想?今日这事传出去,你到底是进了云安的屋子,还是张殊南的屋子,你怎么说得清啊?” “你不怕,他们就不怕吗?” 林娘子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声音发颤:“你晓得文人最怕什么吗?最怕别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这是要命的!” 云霁脸色难看,“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她一声不吭,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垫上的蔓草纹。 林娘子将脸别到一旁,摆摆手:“你回去好好想清楚,去吧。” 房门一开,云霁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云安还没来得及问上两句,就被林娘子叫了进去。 林娘子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道:“你妹妹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云安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云霁尚且在模模糊糊、懵懵懂懂的阶段,但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云安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对话内容告诉林娘子,林娘子听罢后更觉得头疼,问道:“我问过阿盈,云霁跪祠堂时,她夜里见到一个黑影进来给云霁盖披风,她当时以为是你。后来阿盈去求张殊南劝 一劝老爷,张殊南一口回绝了此事,这便是云霁三个月来疏远张殊南的原因。” 云安神情凝重道:“我有些看不懂他,我不敢相信他竟然对云霁动了心思,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娘子摇摇头道:“张殊南若是对云霁动了歪心眼,这些事他不会背着人做。或许是因为他无依无靠,突然有个妹妹出现在身边,从前无法倾泻的感情找到了寄托,所以对云霁格外的好。” 她不担心张殊南,只担心云霁。 云霁如今是小孩子心性,等某日顿悟,又会生出什么样的执念?她不敢深想,更不敢拿此事做赌。 林娘子沉默许久,言语中尽显无奈:“你去把张郎君请来吧。” 云安“啊”了一声,起身连忙道:“这样做是否不太妥当?此事只是我们的猜测,况且张兄未有逾矩之处,母亲贸然挑明,岂不是伤了我们与张兄的情份?” 林娘子道:“你照做便是,我心中有数。” 张殊南坐在案前,东屋里的动静闹的大,他很难不知道。 他用尽手中一盏茶,正逢云安敲门。 “殊南兄,母亲请你到东屋里喝茶说话。”云安站在门前,神情不大自然。张殊南越过他时,都没敢抬眼看他。 张殊南从院中穿行,迈上台阶时,云安在身后忽然喊住他:“殊南兄,倘若我母亲有言辞不当之处,还望你海涵,她只是” 张殊南转过身子看他,平静道:“只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云安,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秋高气爽,十分凉爽的天气,云安硬生生被这话激出一身冷汗来。 原来他心里早已清楚此事,却又如此淡然。 张殊南的背影带着一点孤寂,有着与年龄并不相称的苍凉,倒像是……一阵秋风刮过,他搓了搓膀子,倒像是长白山苦寒之地上伫立着的一棵松。 云怀安曾评价张殊南极为理智,清醒异常,不似凡人。 云安这时才想明白,这才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只是拐着弯说:张殊南这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冷血冷情,有着一颗捂不热的心。 张殊南走进屋内,林娘子注意到他穿得还是原来的旧袍子,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笑道:“殊南,你坐下吧,我有话同你说。” 他点点头,坐下后突然道:“林娘子,我这几日收到几封汴京的来信,无不是劝我早些动身赴京,好为来年的殿试早做打算。” 林娘子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来不及反应,问道:“怎会如此突然,同老爷说了吗?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打算在立冬前动身。在动身前将州试与省试的要点梳理出来,若云安勤于反思,刻苦钻研,不出五年便可进京参加殿选。” 张殊南对上林娘子的视线,眼中平静无波,微笑道:“这几月多谢您的照顾。” 林娘子被他捅破了心事,再一瞧张殊南如此通情达理,将事事安排的周全,滴水不漏,竟又心疼起他来,勉强笑道:“过完年再动身吧,好让我放心。” 张殊南口吻平淡道:“嗯,林娘子放心。” 此放心非彼放心。 林娘子发髻边的流苏颤了一回,她轻声道:“云霁小时候很爱吃保母做的菊花糕,六岁时保母回乡下养老,她伤心了好些日子,茶饭不思。老爷将临安城里的菊花糕都买了遍,明明都是一样的味道,她却说不对。我实在拿她没辙,只能派人将保母接回府中。那天保母做了五屉菊花糕,云霁一口没吃,你猜她说什么?” 张殊南眼风向人,摇头道:“我猜不中。” 林娘子苦笑一声:“她说,虽然这些菊花糕是保母做的,但她与保姆的心境都不似从前,所以味道一定不对。” “然后呢?”张殊南问。 林娘子道:“自此以后,她再也不提保姆,也不吃菊花糕了。” 在林娘子徐缓的叙说中,张殊南的目光难得起了波动,很久之后他才无可奈何地泛起一声笑,“确实像她能做出来的事。” “殊南,别怪我小题大做,风声鹤唳。”林娘子站起身来,定定看着他,“我怕她日后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张殊南亦站起身来,目光相接时,不见风起云涌,若深潭静渊:“林娘子有见过云霁射箭时的模样吗?” 林娘子不知他是何意。 “她是一只雁,不会囿于江南水路,终要高飞远走的。”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拱手道:“二妹妹那,我会多加注意。” 张殊南离去后,林娘子静坐许久,将那一句话在舌尖上翻来覆去的品,手中捏着的一把团扇滑落在地。 云安轻轻地将门推开,她抬眼与他对视,摇摇头,很无奈地垂眉一笑:“晚了。” 晚了,她发觉的太晚。 不该见的,他们不该相见。 作者有话说: 应该昨天发的,但是忘记设置存稿箱了QAQ上午补一下!”“ 46 ? 第四十六章 ◎“别买菊花糕。”◎ 自那日被林娘子训诫后, 云霁足足在屋子里闭门反省了三日,茶不思饭不想,好不容易长起来的二两肉又瘦没了。 夜里, 她坐在檐下看星星, 膝盖上放着莲花磨喝乐。秋风扑在身上,怪冷清萧瑟的。 小宜臂弯里扣着一件宝蓝色披风, 走过来替她穿戴上,关心道:“夜里风大, 二娘子小心着凉。” 云霁没有作声。 小宜顺势坐在她身旁, 问道:“二娘子还在想娘子的话吗?” 云霁摇摇头道:“母亲的话我已经想的很明白了。” “那二娘子为何不高兴?”小宜问。 云霁将膝盖上的磨喝乐捧起来,轻声道:“我不是不高兴, 是觉得悲哀。” 小宜侧过脸看她, 云霁认真道:“母亲说得没错, 我是身份是内院女眷, 那日行事确实莽撞,险些坏了三个人的名声。” “可我的身份只能是内院女眷吗?难道我这一生都要被禁锢在枷锁之中, 不言外、不外出,守着三从四德、男女大防过日子吗?” 小宜的眼神很复杂, 良久良久, 她才轻声道:“二娘子, 别再说了,这样的话不可以让娘子知晓。” 有一片乌云划过,遮住月华。 云霁静默几息:“我不会和母亲说的, 她没有错, 她只是礼制下的牺牲品……不, 我们都是牺牲品。” “二小姐——”小宜急切地将声调扬高, 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拽着她的袖口,几近恳求道,“求您了,别再说了,别再想着这些事。” 云霁盯着她,反而一笑。字句掷地,重若千斤。 “仅仅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吗,那为什么连我们都不一样?为什么我走进归真院是大逆不道,而你们却可以随意出入?为什么崔三娘可以坐在茶楼里谈笑风生,而我只能坐在内院里,等着爹爹的同意才能出门?为什么我出门的时候要带帏帽,而你却不用?” 小宜怔怔地看着她,张着嘴巴,“这是……规矩……是身份不一样。” 云霁好像猜到了她的回答,嗓子里滚出一声又轻又薄的笑:“身份?是谁定的身份,又是谁在我们中间划了三六九等?我们像不像一个明码标价的物件,按照他们的规矩,他们的设想去活。” 小宜试图用低头来遮掩情绪,但是她的肩膀有着细微的颤抖。 “二娘子,是真的长大了。”她由衷一叹,垂着头去理裙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突然道,“这是命,我认命啦。” 云霁笃定道:“我不要你们反抗命运,是要你们看着我,看我如何冲破枷锁,顶天立地,将可笑的规矩和吃人的礼制踩在脚下。只有我先站起来,才有千千万万的我们站起来,才能推动变革,才能改变现状。” 乌云飘开,绸缎一般的月光洒落下来,她迎着月光,闭着眼去感受,“有一个人告诉我,他相信衣冠等巾帼。我也很想告诉他,终有一日我们将平等相视,是超脱于地位与身份的,堂堂正正的平等。” 月光为她描上一层清冷,小宜呆呆地看着她,问:“那个人是谁?” 云霁将眼睛睁开,粲然一笑:“早点歇息吧,明日我得去云水间呢。” 小宜看着二娘子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琢磨出来,她口中的那个人是张郎君。 * 早上云霁没等阿盈过来叫,自己就爬了起来,乖乖地洗漱更衣。 阿盈掐指算了算日子,并没有什么大事,只得感叹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踏踏实实地用过早膳,心情很是愉悦的往云水间走。 没想到却在云水间外碰见了张殊南,他坐在湖边上,手里握着一本书,但是他没在看书,只是静静地望着湖面。 云霁走过去同他打招呼,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真是巧了,殊南哥哥来的好早。” 她这个人就是有一点好,那就是不记仇。不计他人仇,不计自己的过,只要她心里愿意将此事翻过,那便能如同没发生过一般。 张殊南握书的手几不可查的颤了一下,他缓缓地抬头看她,目光淡淡地:“不巧,我正是在此处等二妹妹。” 云霁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愣,她指了指自己,疑惑道:“怎么了,为何要等我?” “啊!”她恍然大悟,摸了摸发髻间的小珠钗,不大自然道,“先前我误会了一些事,对殊南哥哥多有不敬。今日我给哥哥道歉,殊南哥哥就不要生我的气了。” 云水间内,云安站在窗户前,静静地看着湖边上的两人。 张殊南远眺湖面,同窗边的云安对视一瞬后,平静道:“无妨,这都是小事,二妹妹不必挂心。” 云霁站在他身后,看不见张殊南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下去:“好久没练字了,应当会有些退步,殊南哥哥——” “二妹妹。”张殊南打断她的话,转过身回看她,认真道,“往后的日子,你就不要来云水间了。” 云霁愣在原地,仿佛一冷水从头浇下,她还没反应过来,高兴和震惊杂糅在一起,神情有些滑稽。 “为什么?” 张殊南换了一个更委婉的说法:“我要给云安上课,你坐在里面,难免会有打扰。” 云霁松了口气,心中还是觉得奇怪,追问道:“可是我坐在屋子里不说话,怎么会打扰你们?先前也是这样的,为什么现在就不成了?” 因为张殊南是侧着身子站的,她这时才清楚地看见窗边站着的云安,兄妹俩的视线撞在空中,云安有些心虚地将目光挪开。 原来还是为了那件事。 云霁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默不作声地同张殊南又拉开了好几步的距离,冷漠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你大可以直截了当的同我说。” 她别过脸看湖,眼中的满是失望:“我真的看不懂你,我以为你不一样,可是你又同他们一样。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戏弄我,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张殊南静看她片刻后,头一回喊了她的名字:“云霁,看着我。” 她诧异地转过脸看他,有一滴泪在转头时顺着眼角滑落,洇在鬓角里,只有一道浅浅的泪痕。 张殊南眉间微滞,继而郑重道:“君子一言九鼎,我说出去的话,从不收回。” 云霁直愣愣地盯着他看,隔着眼睛里水雾望着他。 “十岁,还是小娘子。”张殊南将先前一直握在手里的书递给她,云霁不肯接,张殊南就一直将手伸着,她没辙,这才不情不愿地接下来。 张殊南道:“我将经年所写的文章挑了些适合你临摹的制成了书籍,你每日临摹一篇,让侍女交给赵靖,我批改后再送还给你。” 这书在张殊南手里握了许久,封面上竟有一点余热。 云霁忽然感到一股名为无可奈何,又名生不逢时的情绪在体内乱窜。 张殊南说的对,她还是个小娘子,还没有能力高飞。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韬光养晦,耐性地等待时机的到来。 她的手捏着书脊,很无力地垂在裙摆两侧,轻声道:“我知道了。” 眼前的小姑娘,虽沮丧无奈,但仍有一股不着不屈的傲气在。他知道云安还站在窗口,也知道会有仆人将今天的事告知林娘子。 在长长久久地寂静中,张殊南脚下微动,这一下还有些犹豫,但随后紧跟着的两步,格外的坚定。 云霁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深蓝,她呆呆地抬头,正好对上张殊南的目光,像平静的湖面,更像竹林里瑟瑟的青叶,极温柔地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忍着泪的缘故,她的眉眼格外的生动。 他安抚似的摸了摸云霁的脑袋,很轻很轻地一句:“始信衣冠等巾帼,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阵,一箭可安天下。” 云霁的心扑通了一下。 原来,看和亲耳听见,是不一样的感受。 好吧,这是属于他们俩个人的暗号。 云霁嗅了嗅鼻子,膝盖一弯,十分流畅地从他的手掌下逃出来,故作潇洒道:“如此甚好,正遂了我的意,回头你们求着我来,我也不来了!” 张殊南目送云霁离开,回到云水间后,云安坐立难安,几次三番想要张口问他,却硬生生地被张殊南冰冷的眼神逼了回去。 张殊南不轻不重地将笔撂回笔筒里,挑眉问他:“你要不要听?” 云安一下子被他镇住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手足无措地很。他确实心不在焉,他想知道张殊南同云霁说了什么,想问他为什么要摸云霁的脑袋。 这是很难以启齿的龌龊心思,这是在用最恶毒的想法揣测张殊南。 他问不出口。 张殊南正色看他,用几近训斥的口吻道:“云安,你还是小孩子吗?你需要我像哄云霁一般哄你吗?如果你不能将事情分成两面来看,固执的认为一件事非黑即白,非对即错,那么你最好不要在官场碰到我。” “我会用更直白、猛烈的语言抨击你。”张殊南负手看他,字字如刀似箭,“你学的是什么文人风骨?我放眼看去,只见优柔寡断、冬烘头脑、矫情做作。我不会浪费时间解释,如果你心中纠结难断,就请你离开。” 坐在屋外的赵靖惊讶地将脑袋探进屋子里,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吓得直拍胸口。他伺候张郎君六年,第一次见张郎君发这么大的火。 这一通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训斥反倒将云安骂清醒了,他长舒一口气,心道张殊南如此坦荡,他揪着细枝末节又有何意义? 他相信张殊南的人品。 云安站起来,拱手作礼,诚恳道:“殊南兄,我思虑过度,一头撞进了死胡同,多谢您赐教。” 张殊南不再多言,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拿起书本继续授课。 * 转眼就快到冬至。 云安的功课进步很快,云霁更是不用说了。 从一开始满页的红圈圈,到游刃有余,她只用了两个月。不仅是临摹,云霁在临摹中越来越有自己的特色,潇潇洒洒,收放自如。 云怀为看女儿的字帖时,不由咂舌道:“字是好字,就是不像女儿家的字。” 云霁歪头一笑:“不像就对咯。” 张殊南说得不错,字练好了,对她的箭术也大有益处。 如今她已经不满足于站射、跪射,唐延找了一匹小马驹来,让她练骑射。 不过只能在云府里晃悠,林娘子怕云霁受伤,很少让她去郊外跑马。 冬至这天,云府上下都换了一身新衣服,祭祀先祖后,众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 用过午膳后,云怀为要领着妻子、儿女出门走动、拜访,本想着邀请张殊南一同前去,张殊南说有事要忙,云怀为只好作罢。 张殊南回到归真院后,喊赵靖同他一起收拾行李。他没有多少东西,收拾的很快,将将好装满一个箱子。 赵靖疑惑道:“咱们不是过完年才进京吗?” “怕河面结冰,还是早日动身为妙。”张殊南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你去买两张明日的船票。” 赵靖惊道:“走的如此匆忙吗?” 张殊南点点头,又添道:“回来的时候,把剩下的钱都买糖果子,分别用油纸包装好。” 他忽而笑了一声:“别买菊花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0 10:56:59~2022-06-22 22:4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ameless.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 ? 第四十七章 ◎“他哪里有这多闲钱?”◎ 云怀为一行人酉时才回府, 赵靖小哥等了三盏茶的功夫,才提着大包小包的糖果子往雩风轩去。 阿盈瞪着眼睛,一阵风似地跑进房间里, 对云霁道:“二娘子, 张郎君让赵靖小哥送了好些糖果子过来,少说得有十二三袋呢。” 云霁刚沐浴完, 正用帕子绞着湿头发,惊讶道:“他买这么多糖果子做什么?你让赵靖进来, 我有话问他。” 阿盈“哎”了一声, 招招手喊小厮在妆台前架起一道屏风,云霁默默地撇撇嘴, 没有作声。 赵靖进来后, 献宝似的将袋子依次码在桌子上, 拱手道:“二娘子。” 小宜站在云霁身后, 木梳子上沾着茉莉花油,轻轻地梳理着。 云霁舒坦地眯着眼, 问他:“张郎君买这么多糖果子做什么?” “嗯……”赵靖卡了一下,“郎君说冬至就是要吃糖果子。” 云霁被他这话逗乐了, 笑道:“他这是哪里的规矩?” 她忽然想起云安的话, 张殊南不是南方人, 是从北方逃南来的。或许北方人在冬至这天,就是要吃糖果子吧。 云霁收了笑意,又很无奈地摇摇头:“好吧, 你回去替我谢谢殊南哥哥, 买得这样多, 我怎么吃得下呢?” 赵靖不晓得是哪根筋搭错了, 随口道:“二娘子是不喜欢吃菊花糕吗?” “怎么这样问呢?”云霁侧过身子, 看着屏风后不大清楚的影子道,“谈不上不爱吃,只是不吃罢了。” 赵靖笑道:“难怪郎君特意吩咐我,别买菊花糕呢。” 云霁怔了一下,张殊南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她发愣的时间有些长,赵靖见屏风内没了动静,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不确定地唤道:“二娘子?” 小宜轻声提醒道:“兴许是大郎君说的呢。” 云霁点点头,朝着屏风那头语气如常道:“赵靖小哥辛苦了,去外间喝盏茶再回去吧。” 赵靖长舒一口气,口中念着告退,跟着雩风轩的小丫头下去喝茶了。 赵靖小哥走了没多久,林娘子就来了,云霁坐在桌子前,撑着下巴奇怪道:“怎么今日都来我这里呢。” 林娘子打开桌上的油纸包,掰了半块笑靥儿吃,问:“这是谁送的,好大的手笔呀。” 小宜回道:“是张郎君派赵靖小哥送来的,说是依着北方的规矩,冬至这天要吃糖果子的。” 林娘子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跳了一回,坐下来安静地将手里的笑靥儿吃完,才道:“哦,这个习俗我头一回听,挺新鲜的。” 她拿起帕子擦过唇边的碎屑,对云霁道:“明日你同唐师傅去郊外跑马吧。” 云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扬声道:“当真?爹爹也同意了吗?母亲没有哄女儿吧?大哥去不去呢,张郎君去不去?” 林娘子点头道:“自然当真,他们有其他的事要忙,明日你早些出门,太阳落山前一定要归家。” 云霁高兴地去衣箱里去翻百皱旋裙配上加厚群青貉袖,翻得正起劲,转过头叮嘱小宜:“明日拿食盒装些糖果子当干粮,骑累了还可以垫肚子。” 小宜应下后,拎着茶壶去给林娘子倒茶,冷不防对上林娘子一双愁眼,她摆摆手,示意小宜不必添茶,站起身来,静悄悄地往外走。 小宜心领神会,跟在林娘子身后。 夜里风寒,林娘子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暖炉,垂眉道:“天一亮,你就唤二娘子起身,跟唐延从侧门出府。” 小宜默了一默,轻声问道:“这……是否同张郎君有关呢?” 林娘子拨弄了一会暖炉,笑道:“你是越过越聪明了。” 小宜忙道:“是奴婢多嘴了。” “无妨,本来就是要告诉你的。不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期陆六吴灵吧爸而伍然等云霁回过神来,无人在旁安慰她,我才头疼。”林娘子侧过身子看她,“张郎君明晨动身赴京,我不希望云霁去码头送他。” “当然了,这也是张郎君自己的意思。” “奴婢晓得了……”小宜忧虑道,“可是,但以二娘子的脾性,后日发现了,定是要闹大动静的。” 林娘子长叹一息:“任她闹去,左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好了。你回去吧,出来太久,怕她多心。” 小宜“哎”了一声,将林娘子送到月洞门下,等人影转过墙角,她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笑着走进屋。 “二娘子,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就寝吧?” 云霁心里欢喜,此时最是好说话的时候,乖乖地往床榻那走,笑道:“好好好,我不折腾啦,衣物都找的差不多了,你一会再看看还缺些什么?” 阿盈将纱帐放下,打趣道:“小宜姐姐做事,二娘子只管放一百个心。您睡个好觉,明日才有精神骑马呢。” 翌日,天际刚放亮,小宜就掀起纱帐,轻声地唤云霁起身。 云霁揉着眼睛,顶着乱糟糟地头发做起来,连打了三四个哈欠,朦朦胧胧道:“鸡……鸡还没打鸣,起这么早做什么?” 小宜笑道:“娘子昨日叮嘱,落日前一定要归家。如果二娘子再睡下去,骑马的时间可就少咯。” 话音入耳,云霁登时清醒了大半,快步下榻,连忙道:“对对对,不能再睡了。” 小娘子的头发高高束起,戴一顶缠枝花鸟小金冠。上穿加绒群青貉袖,下搭百皱石榴红旋裙,踩着一双小靴子。鹅蛋似的小脸埋在一圈兔毛中,细长的眉毛,上挑的凤眼,神气极了。 小宜将今日要 依誮 用的东西收拾妥当,领着二娘子去侧门寻唐师傅。 云霁疑惑道:“为何不走正门?” 小宜笑道:“走正门不大方便,侧门不是正好可以骑着马出门?” 云霁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唐延已在马上等候多时,他身旁一匹白色的小马驹正无聊地用蹄子刨地。 云霁脆生生地唤道:“流星!” 小马驹高兴地叫唤起来,云霁十分利落地踩着马鞍,一个翻身就稳当地坐在了马背上。 小宜将东西搁置在马车上,又拎着一个帏帽走过来,伸手递给马背上的云霁。 “二娘子,将帽子戴上,等出了城门就可以拿下来了。” 云霁握着缰绳,同小宜软磨硬泡起来:“这还早着呢,不会有人瞧见我的。你看我头顶的小金冠,要是被帽子压塌了就不好看了。” 小宜固执道:“我替你整理好,不会压坏的。” 云霁只好弯下腰,任由小宜替她带好帏帽。唐延将长弓和箭筒递给她,云霁背在身后,一切妥当后,她一勒缰绳,两腿夹紧马身。 “驾” 流星是个极通人性的小马,无需扬鞭自奋蹄,听得小主人一声令下,撒欢似的往前跑。 “唐师傅,咱们比一比,看谁先出城门。” 唐延哈哈一笑,旋即跟上云霁。 小宜扬声道:“二娘子,您慢一点!” 一黑一白两匹马没一会功夫就从眼前消失,小宜摇一摇头,坐上马车晃晃荡荡地往郊外去。 寂静的街道上只闻哒哒的马蹄。 唐延很快就追上云霁,同她并肩而行,问:“畅快吗?” 她的帏帽被冷风分割开,发出飒飒的声音。 云霁一手执缰绳,另一手扬鞭。马身虽颠簸,但她微微前倾,上半身竟不见半点起伏。她爽朗笑道:“这算什么畅快,要在草原上、大漠里跑马,才叫人生得意事。” 唐延欣喜一笑,反问她:“二娘子要去关外吗?” 马背上的小娘子眉眼飞扬,目似流星,笃定道:“关外十二州还在蛮人手中,我自是要去的!” 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为她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 “好,好,好。”唐延连说三个好,反手给了流星一鞭,流星飞快地窜了出去,他的声音跟在后面,“去吧,再跑快一些!” 两人出了城门才渐渐将速度放下来,在城外的茶摊子上歇息片刻,云霁猛灌三碗热茶,才觉得喉咙里的寒意缓和不少。 云府的马车姗姗来迟,小宜拎着食盒走下来,笑道:“你们跑的真是快,一溜烟就没影了,快吃点糕点吧。” 唐延拾起一块皂儿糕,看着塞的满满当当地食盒,问:“怎么准备了这么多?” 云霁嘴里含着韵果儿,无奈笑道:“殊南哥哥送的,屋子里还有十几袋呢。也不晓得他是如何想的,这幸好是冬季,能多摆上些时日,若是春夏,真真是要浪费了。” 唐延咽着糕,没接这话。 她转过脸,见茶摊子的老板是个衣着朴素的老年人,用干净手帕包了五六块果子递过去,笑道:“老人家,尝几块果子吧?” 老汉赶忙站起来双手接过,感恩道:“小娘子心善,多谢小娘子了。” 他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块糕点往嘴里送,笑起来的时候满脸褶子:“嗯,这味道错不了,是庆和坊的手艺。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在庆和坊对面的茶楼里当小厮,每日闻着甜香味,心里可痒痒了。但他家的果子卖的忒贵,一个月里最多吃上两块。” 云霁对银子没什么概念,愣愣地问:“贵?” 老汉点点头,指了指食盒道:“这一盒子,最起码三百文了。” 云霁瞪着眼睛,后知后觉道:“那……算上我屋里的,岂不是得有一千文?” “他哪里有这多闲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2 22:46:28~2022-07-04 14:0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快乐肥宅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 ? 第四十八章 ◎“故人赠箭,岂敢不收?”◎ 小宜不轻不重地咳嗽两声:“嗯, 张郎君是进士,不会缺银子使的。” 云霁摇摇头道:“你不晓得,他这人靠本事吃饭, 过得清苦——” 她突然反应过来, 将目光停在小宜面上,有一点审视的意味。 “先是赵靖小哥提起菊花糕, 后是母亲破天荒的准我一人出府跑马。”云霁缓缓地站起身来,迫近她, “你极力周旋、费尽心思, 瞒的是什么事?和张殊南有关,是不是?” 小宜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眼睛往唐延那瞟, 大有求救的意思在。 云霁转过头看唐延: “唐师傅, 你也知道是吗?” 唐延沉着脸不作声。 云霁反而一笑:“我唤你一声师傅, 您该对得起我这份信任才是啊。” 唐延被这一句激得浑身发颤,“啪”的一声, 将茶盏掼在桌案上,沉声道:“张郎君今晨乘船赴京, 特意叮嘱, 不让二娘子相送。” 寒风卷地, 云霁唰地一下变了脸色,胡乱地吐了几个字出来,不成句。 “好啊……哄我骗我……你们……张殊南……” 小宜上前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云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猛地推开小宜, 快步走向流星。 她冷着脸翻身上马, 勒绳疾驰而去。 小宜跟在后面追了两步, 急得快要落泪。 云霁不停地挥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要见张殊南一面。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晓得,是唐延追上来了。 唐延纵马驰近,并不是为了拦她,扬声道:“云霁,别去码头!快去钟楼水坝,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话音落下,他将速度放了下来,看马蹄声渐远。 她进城后勒绳转了方向,拼了命地往钟楼水坝赶。 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见到张殊南。 急促的马蹄声使喧闹的街道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来,透过尘土,颇为震惊地看着马背上的小娘子,奔驰甚急。 她眉头紧锁,看着年岁尚小,却满面怒容,眼里好似往外蹦着火星子,让人望而生畏。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竟如此大逆不道,不带帷帽就罢了,还背着一把长弓,招摇过市,当真是家门不幸。 沿街商铺中有常去云府送东西的伙计,一眼就认出,那小娘子是云府的二娘子。 商家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闲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胭脂铺子陈娘子讥讽道:“我是真没想到,云府这样的书香门第,竟然出了个铁娘子。这往后嫁到谁家,可真是够喝上一壶的。” 肉铺掌柜笑道:“你就是瞧着眼馋。云家若是招女婿,这临安城里的青年才俊怕是能将云府的大门踩烂咯。” 米店的掌故看着坐在店门口玩米的傻儿子,不阴不阳道:“这话不错,要是我儿子能做云府女婿,她就是个母夜叉,我也拿她像观音似的供着。” 众人又是一阵嬉笑,又担心被人听去,断了供应云府的财路。闲聊了几句,各自寻了个由头,回店里去了。 * 云霁一路奔出十二三里,在钟楼水坝前被守卫拦住。这是大运河入口,水利重地,只能下马步行上坝。 她猛地一勒缰绳,流星前掌腾空,发出一声嘶吼。 云霁旋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地顺着石阶往上爬。 呼呼风响,河面宽阔,银波泛泛。 盖因是冬至的第二天,只有三四艘行船,散落在河面上。 云霁很快就找到了张殊南,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身上仍旧穿着那一件洗得发白的圆袍。 张殊南也注意到水坝上立着的小娘子。 寒风将她红色的旋裙高高地吹起,是天地间唯一的一点亮色。 四目相对之际,云霁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挽弓搭箭。 她神情凝重,除了静,还是静,再无半点情绪。 弓弦拉至耳后,银锋对准甲板上的身影,蓄势待发。 “飕”的一声,一支羽箭离弦,携雷霆之势之冲张殊南而去,呜呜声响,划破河面。 她头也不回,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 张殊南冷静地站着。 “锵。” 羽箭离他的脸只差分毫,尽管银锋没有碰到,但箭尾的羽毛还是擦到了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后死死钉在他身后的船板上。 赵靖怕张郎君受寒,捧着一件斗篷出来,见到甲板上的羽箭,当即便叫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箭,郎君有没有受伤?!” “无妨。” 张殊南转过身去拔箭,脸颊上的血痕还在往外渗着血。 “故人赠箭,岂敢不收?” 他握着箭杆,回了船舱,亦没有再看临安城一眼。 * 云霁回府后,执拗地跪了三天祠堂,任谁来劝都没用。 从祠堂出来后就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吃糖果子了,房间里的小玩意也被她锁进了箱子里。 每日的作息极为规律,除了读书练字,便是习武练箭。 景泰四年秋季,张殊南殿试中状元,不负众望地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且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官家大喜,破格封其为宝章阁侍制兼右谏议大夫,特赐银鱼袋。 景泰皇帝甚至在殿上直呼:“张卿实乃惊世奇才!” 云怀为收到了张殊南的来信,他在信中感念云大人的知遇之恩,叮嘱云安要精于学问,切莫荒废时光,最后问林娘子与二妹妹安。 二妹妹安? 云霁端正地坐在位置上,神情没什么变化。 这封信后来不翼而飞,可以说,张殊南每次寄来的信,最后都会凭空消失。 * 时光飞逝,云霁十二岁时,已是临安城里小有名气的神射手了。 当然了,这个名气,不是什么好名气。 这一日,云霁坐在灯下挑水泡时,林娘子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忽然说道:“那件事,是母亲做的不对,没有考虑到你的情绪,你能不能原谅母亲。” 云霁将小银针在蜡烛上烤了一会,转过头同她四目相视,说道:“母亲,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静了一会,嗓子里滚出一个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 “张殊南……他走的那天,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永远无法阻挡离别,也永远别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只有我站的够高,才能望得更远,才有资格去触碰属于我的天地。” * 云霁十三岁时,崔清桐成了云家的媳妇。 这一场拉锯持续了整整三年,最后在崔清桐的软磨硬泡与云怀为的主动示好下,崔永才答应了这一门婚事。 这一场婚礼办的极为盛大,崔家与云家摆了上百桌酒席,喜钱散的像落雨。 洞房花烛夜,众人拽着云安不放,云霁担心嫂嫂肚子饿,悄悄地端了一碗元宵钻进了喜房。 崔清桐从她陪嫁的木箱子里取出一个画轴递给云霁,笑道:“打开看看。” 画刚开了一半,云霁已然认出这幅画了,她抬眼看向崔清桐,轻声问道:“嫂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清桐将遮脸的扇子挪开,神情温柔似水。 “我知道竹之闲人是他,也知道画中人是你。”她拍了拍云霁的手,接着说道,“这画本来就是你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云霁只觉得眼眶烫的厉害,刚出屋子,就有一滴泪落在了地上。 * 娘子贤惠,儿女可爱,云安终究没能将心思放在做学问上,直到二十三岁,才中进士。 张殊南年仅二十五岁已是正三品端明殿学士,佩紫金鱼袋。 此时云霁已有十七岁了,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以箭术名动江南。 云安明年要入京殿选,本想着居家迁去京城,云怀为摆摆手道:“这片土地养育了云家,我离不开他。况且——” 他看了一眼崔清桐,笑道:“同你爹爹斗嘴,其乐无穷,我可舍不得他。” 云父林母晓得云霁是留不住了,索性让云安带她一起去京城。 临行前,唐延交给云霁一个象骨扳指,笑道:“这个扳指跟随我多年,如今就赠予你了。” “多谢师傅。” 云霁将扳指套在拇指上,唐延已提前改过尺寸,大小正合适。 唐延仰头看天,感叹道:“我已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今日还有最后一个道理要告诉你。” “我曾是军中最优秀的射手,箭无虚发,从未失手。唯有一次,虽不是失手,却令我抱憾终生,无颜面对军中将士。” “彼时契丹部队中也有一个射手,我与他是棋逢对手,不分高下。在沙岭战役中,我的箭锋对着他,他的箭锋对着我,那一箭如果射出去,我有八成的把握能杀了他,但是我——” 唐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没有射出去,我怕了,我怕他那一箭会射中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什么射手,而是契丹的大王子。他那一箭没有射在我身上,却射中了将军。沙岭之战,我们死了主将,丢了六座城池,一败涂地。” 云霁默默地将手中的一盏茶饮尽,指腹摩擦着象骨扳指,肃然道:“我会抓住一切转瞬即逝的细节,将每一箭都当作此生绝无仅有的机会。” 她站起身,恭敬一礼:“我必叫契丹人将关外十二州如数奉还,再不敢犯。” 49 ? 第四十九章 ◎“好久不见。”◎ 景泰十年的暮春时节, 一艘自江南出发的客船靠在了汴京的盛丰码头。 自客船上下来一对年轻的夫妇,身后跟着一个身量高挑,林下风致的小娘子, 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奶娃娃。 码头边上候着三辆宽敞气派的车驾, 车里跳出来一位衣着讲究的小哥,高兴地迎上去, 边跑边叫:“大郎君!二娘子!” 云霁定睛一瞧,原来是张殊南身边的赵靖小哥。 赵靖自从跟着张殊南来了汴京, 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云家人了, 此刻两眼泪汪汪地,握着云安的手急切地问:“老爷夫人身体可好?这一路累不累?小主子们有没有晕船?” 站在一旁的崔清桐笑道:“都好, 一切都好。” 赵靖朝着崔清桐与云霁一礼, 腼腆一笑:“崔娘子好, 二娘子好。” 云霁轻轻推一推小儿的背, 笑道:“行啦,黏着我一路了, 快去找赵靖哥哥抱。” 这俩小的也不认生,乖乖地扑在赵靖的腿边。 赵靖弯腰一捞, 让云冰洁坐在肩膀上, 把云长青夹在腋窝里, 轻松得很。 一行人往车辇那走,云安忽然道:“张兄今日在府中吗?” 赵靖摇摇头道:“大人今日旬休,原本是打算来码头的, 谁想今晨被官家急召进宫, 他说一定回来用晚膳。” 云安笑道:“那等哪日他空闲了, 我再登门拜访吧。” 赵靖愣了愣, 将两个小儿放在车上, 回道:“大郎君这是哪里的话,我就是来接您回府的呀。” 云安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云霁,轻声道:“我携家带眷,住在府上易招人口舌——” “大人吩咐,一定要将您带回府中。”赵靖打断云安的话,“我理不清其中道理,等大人回来了,您再亲自同他说吧!” 云安只好作罢,朝着身后的云霁与崔清桐招招手,“上车吧。” 车至张府,只见府门大开,丫鬟小厮迎成两列。一行人刚下车,便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往里走,好不热闹。 一进张府大门,便见亭台楼阁,环溪绕府。廊桥相连,假山园林,移步换景。 饶是云霁,也不免感叹一句:“好大的府邸啊。” 同她并肩而行的崔清桐笑道:“真不愧是官家御赐的宅子,雕梁画栋,处处文雅,好似桂殿兰宫。” 官家急召入宫、官家御赐的宅子。 云霁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一别经年,她真怕,人已不是故人。 赵靖先安排云安一家住在西内院的寄畅轩内,要引云霁去东内院。云霁摆摆手道:“不必单独安置我,我瞧着寄畅轩内空屋子不少,随便住一间就是。” 赵靖道:“大人说,东内院的木兰阁地方宽敞,最适合二娘子习武。” 既然张殊南已经安排,她也不再坚持,跟在赵靖身后。 赵靖边走边笑道:“今日在码头,我第一眼竟没认出二娘子来。” 云霁道:“此话怎讲?” 赵靖摸了摸鼻子,说:“二娘子沉稳许多,气质变了。” “我也不能,一直是小孩子脾气啊。”云霁无奈笑笑。 一来二去,两人也逐渐熟络起来,她同赵靖闲聊起来,“殊南哥……嗯……这些年都是你在照顾大人吗?” 赵靖回道:“我哪里懂照顾人的事。” 云霁心沉了一点,他正值壮年、年轻有为,这是难免的事。 她轻声说:“我们应该先去拜见夫人的。” “夫人?”赵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乐呵呵道,“二娘子误会了,大人还未娶妻,府中也没有妾室娘子。我平日里只管外院的琐碎小事,内院有一位孙嬷嬷,她负责大人的饮食起居。” 云霁更是惊讶地问:“一位也没有?” 赵靖耸耸肩:“没有。大人刚中状元那会,上门说媒的人能从这排到菜市口。前来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都快将门槛踩烂了。” “后来呢?”云霁很有兴趣的问。 “大人行事清正,在朝上弹劾了不少贪官污吏。其中有几个上门求亲最凶的,被一贬再贬,下场十分凄惨。后来就没人敢做大人的媒了,他还有个诨号——”赵靖压低了声,“铁心郎君。” 云霁哑然失笑:“这确实很像他的作风。” 赵靖伸手一指,道:“二娘子看,那就是木兰阁。” 云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登时怔在原地。 那是一座抱水而立的楼阁,从楼中延伸出一个由六根木柱支撑的平台,刚好立在湖中心。 自从张殊南走后,她六年不曾踏进云水间。 这个木兰阁,分明是按照云水间的样式建造的。 赵靖添道:“这府里的装饰陈设都是御赐的,只有这一处,是大人的意思。” 云霁飘飘忽忽地走进木兰阁,阁内有丫鬟正在收拾物件,赵靖咳嗽一声,拿出管家的谱来,说道:“这是二娘子,你们要好好伺候。” “是。”一众丫鬟放下手中的活计,在云霁面前立成一排,行礼道,“请二娘子安。” 云霁不大习惯这样的场面,只得尴尬的笑笑。 赵靖走后,名唤青枝的丫鬟走上前来,引着云霁往净房走。 “二娘子一路风尘,水已备好,先沐浴更衣吧。” 她刚褪了衣服搁在衣架上,青枝就走了进来,吓得云霁扑腾一下埋进水里,脸蒸得发红。 青枝手里拿着水瓢,笑道:“二娘子别怕,奴婢只是想伺候您沐浴。” 过了一会,云霁逐渐放松下来,端详了一阵青枝。她那一瓢热水浇下来,浇不热心口的冰凉。 云霁喉间有些发涩:“你同我家中的一个……姊妹,长得有几分相似。” 她没有带贴身丫鬟来汴京。小宜嫁给了一个教书的夫子,阿盈也有了心上人,云霁不忍心叫她们离开故土。 这个青枝,细看眉眼是有几分像小宜的。 青枝笑道:“那真是巧了,如果有机会,奴婢也想见一见她呢。” 青枝说她是两年前才被买进府里的,而小宜正好是两年前成的婚。 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云霁不愿意深想。 接近晚膳时,张殊南还是没有归府。 赵靖说兴许是官家留他在宫中用膳,所以不能赶回来吧。 用过晚膳后,云霁散了头发,坐在平台上吹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落雨,雨丝风片,吹皱轻薄的春衫。 当她的脚踏上汴京的土地时,她的心就一直不能平静。 迷茫,无措,怀疑,不安。 她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回廊突然亮起了灯,一个接着一个,倒映在湖面上,连成模糊不清的花火。 她站起身来,问青枝:“那是怎么了?” 青枝回道:“二娘子,那是大人回来了。” 张殊南回来了,她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气,对着镜子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饰,再从衣柜里挑出一件水青长褙子换上,转脸对青枝平静道:“我是客人,主人归家了,我需得前去拜见。” 青枝点点头,叫来一个丫鬟掌灯,她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领着云霁往主院走。 云霁每一步都走得平稳,神情亦端庄,是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 但她的心仿佛是暴风中无依无靠的一艘孤帆,封闭六年的情绪好像要在这一刻迸发。 她走得煎熬,每一步都在道德与情感中煎熬。 如坠冰窖,也在烈焰中炙烤。 从东内院到主院的路并不远,主院的小厮领着云霁入内,将她安置在外间,恭敬道:“请二娘子稍坐片刻,我去回禀大人。” 云霁端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实则坐如针毡。 她猛地站起来,急慌慌地往外走。她不该来的,应该等明日,同大哥和嫂子一起来拜见,才不失礼数。 他不是住在归真院里的张殊南了,他是不告而别的张殊南,是当朝状元,是端明殿学士,是官家眼前的红人…… 他可能不是张殊南了。 雨好像大了,她慌忙朝着月洞走去,身后传来开门声,一声熟悉的叫唤追了上来:“二妹妹。” 云霁僵在原地,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甚至能听清雨珠划过树叶。 她屏住呼吸,缓缓地将身子转了过去。 记忆中的张殊南同眼前的张殊南开始重合,清简如旧,还是一贯的深色圆袍,连端茶盏的姿势都没变过。 没了少年意气,多了些许沧桑。那一双眼变得更加深邃平静,如深潭静渊,不起半点风澜。 云霁静静地望着他,四目相对之际,洞若观火。 张殊南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将茶盏搁在围栏上,负手走了过来。 他停在她面前,温柔平缓地语调很快响起:“好久不见。” 有一滴雨珠坠进她的眼里,张殊南注意到,她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 云霁不言不语,只抬手掸了掸肩上的雨珠,良久,才说:“深夜贸然来访,是我思虑不周,还请张大人莫怪,早些回去歇息吧。” 张殊南低下头看她,用一种笃定的口吻说:“你在生气。” 云霁抬眼笑了笑,“是的。” 张殊南还在想要用何种借口才能将六年前的不告而别圆回去,云霁已然神色如常,口吻平淡的反问他:“六年不见,张大人不请我喝一盏茶吗?” 50 ? 第五十章 ◎“这些年对于我的成长,你还满意吗?”◎ 张殊南平静地与她对视, 或者说,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不曾挪开。 雨帘渐密, 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情绪, 隔着一层细雾,云霁辨不清楚。 “太晚了, 我派人送二妹妹回去吧。”他的声音有些疲倦。 云霁眯起眼睛,唇边的弧度又上扬了些, 她没有说话, 转身往回走。 张殊南还是那个张殊南,克己复礼, 他做的很好, 没有漏出破绽。 云霁记性很好, 她没有撑伞, 沉默地往回走。 过了一会,她看着脚下昏黄不定的光晕, 忽然问道:“张殊南,这些年你过得累不累?” 身后只有轻微的脚步声, 他们始终隔了一段距离, 等了很久, 她也没有等到他的答案。 她并不意外。 云霁接着轻声问道:“得偿所愿了吗?” 像河堤裂开一条细微的口子,夜风送来一声轻叹,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先前更加低沉, 还有毫不遮掩的疲倦。 “很累。”他低声笑了笑, “也没有得偿所愿。” 云霁伸手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 终于由衷一笑:“这些年对于我的成长, 你还满意吗?” 她转过身子看他, 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她的眼睛越发的凌厉。 亮得让他感到莫名的心虚。 “从你在云府见到我的第一面起,你就已经将我划为一支可以助你成就宏图大业的箭。” “我不得不承认,你看人很准,也是一个极为大胆的赌徒。”云霁冷笑一声,“将如此深沉的心思放在一个年仅十岁的孩童身上,张大人,您可真是衣冠楚楚啊。” 张殊南有些困难地迎上她眼睛,在云霁平铺直叙、甚至有些云淡风轻的控诉中,他默默地将视线滑下,最终落在那张开开合合的唇上。 他沉眉笑了。 沉眉是因为云霁知晓了真相,而笑,则是欣慰这一支箭,终于尖锐锋利。 他说:“你就这样将我定罪,不给我一点辩驳的机会吗?” 夜风卷起她的裙摆,云霁也跟着笑:“你不用辩驳,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罢了。” 她转过身接着往前走,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最终我们还是走在一条道上,其中的那些曲折,我并不会放在心上。今夜,就当是我们重新认识一回——” 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送,兼有一声很亲切的唤:“殊南哥哥。” 云霁离去后,张殊南提着灯在廊桥上伫立许久,直到不远处的木兰阁熄了灯,他弯下腰将灯笼掐灭,身形隐入黑夜之中。 * 翌日清晨,云安携娘子崔氏、一双儿女与小妹云安,在正堂拜见了张殊南。 张殊南一身燕居常服,眼底一团乌青,想来是一夜未得好眠。 云安道:“我昨夜细想许久,觉得住在张兄府上终不是长久之计。我打算找城内的地产商人,先租住一处宅院过渡。” 云霁坐在尾端,颇安静地喝着茶。 张殊南的视线由云霁身上掠过,稍忖片刻后答道:“我少时得云老爷照顾才能有今日地位,若不能照顾好你们,我真是无颜以对。” 云安连忙道:“我这一双儿女最是活蹦乱跳,是担心给张兄添麻烦。” 张殊南道:“府中宽敞,你不必担忧。等秋天的殿试一过,官家赐下宅邸,你们一家直接搬过去,也方便许多。” 张殊南都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云安也不好再推阻,只得安心住下。 他还有公务要忙,寒暄几句后便出府了。 云安要在屋中温书,崔清桐只好牵着一双儿女去寻云霁。 她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瞧见木兰阁的样式时,已经猜到了六分,再一见云霁身边跟着的青枝丫头,心中已经了然。 崔清桐也不点明,只说:“二妹妹,今日天好,咱们去逛逛汴京城吧。” 云霁有些不大想去,青枝在一旁劝道:“这个季节城中月季正盛,有许多围绕月季所制成的东西,等过了春季,可就没有了。” 崔清桐顺水推舟道:“正巧了,我最爱月季。我同二娘子人生地不熟的,还得请青枝姑娘带路呢。” 云霁眼瞧着是躲不过去了,草草梳妆打扮后就跟着她们出府了。 马车内,云冰洁攀爬在车窗上,兴奋道:“好热闹呀,这得有十个临安城那么热闹。” 云长青摸了摸小妹的头,笑道:“往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哥哥天天带你出来玩。” 云霁看着两个小的,有些恍惚,愣愣地发呆。 崔清桐问她:“你小时候同云安也是这样吗?” 云霁回过神来,很感叹道:“大哥从小就让着我,但我那会不懂事,总是欺负他。有一回欺负狠了,将一条小青蛇丢进他被子里,他气的三天没理我。” “后来呢?”崔清桐问。 “后来他主动买了蜜饯给我,还同我道歉,说不该对我发火。”云霁撑着下巴回忆,眼里满是幸福,“他真的是很好的大哥。” 马车停在首饰铺子门口,青枝陪着崔清桐挑选首饰,云霁对这些金银玩意提不起兴趣,两个小孩更是呆不住,抱着崔清桐的大腿哀求着:“母亲,你就让姨姨带我们出去逛逛吧。” 崔清桐被两个小的吵得头大,云霁发誓一定照看好这俩活宝,她这才同意他们出去逛逛。 汴京街道商铺林立,还有不少沿街叫卖的小摊小贩,许多小玩意都是临安城不曾有的。 冰洁和长青正是爱热闹的年纪,上蹿下跳地,看见什么都想要。一条街还没逛到底,云霁两只手就已经满满当当了。 前面有一大群人围在一起,热闹得不行,云冰洁指了指人群,对云霁道:“姨姨,我过去看一下。” 云霁想无非就是什么杂技表演,点了点头,同意俩个小孩往里钻,她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小孩像耗子似的,不一会就钻到了人群最前面,却不是什么杂技表演,而是投壶游戏。 云霁左闪右躲,虽然有些勉强,但好歹也挤了进来。她一瞧是投壶游戏,兴致便灭了大半,拎着两个小孩的衣领就要往外走。 云长青撒娇道:“看一会好不好?就看一局!” 盖因云安对她十分宠爱,所以她对着云安的俩个孩子是没什么办法的,除了宠着,只能宠着。 他们如愿以偿地看了几局,云霁也将规则弄清楚了。 花五十文得八支矢,站在三丈外投壶。中三次,五十文如数归还;中五次,奖励三十文;若是八支全中,便可得一贯钱。 听起来条件诱人,况且投壶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无奸不商,她一眼就瞧出那壶口是歪的也就罢了,壶内还没有红小豆打底。投出去的矢很难进入壶身,就算进去了,也极易弹出来。 有个不信邪的青衣小郎君,花了几百文,也就勉强中了一回。 云霁笑了笑,拽着俩个小孩要走。 说时迟那时快,云冰洁喊道:“姨姨,他们好丢人,还没有你厉害呢。” 云霁能感受到四周齐刷刷的目光,那小郎君脸涨得通红,当即就要再掏五十文,请云霁来投。 她笑着打圆场:“童言无忌,诸位莫怪。” 云冰洁咬着手指,不解道:“难道姨姨是担心他们跌了脸面,太过于羞愧,所以不愿投吗?” 云霁扶一扶额,在想云冰洁这小妮子,既不像云安,也不像崔清桐,那到底是随了谁?! 摆摊的汉子摸着络腮胡哈哈大笑,从钱匣子里掏出几文钱来,抛在她们面前的地上。 “小娘子好大的口气,快拿着钱买糖吃,将嘴巴糊上吧!” 云霁看着尘土里的几文钱,啧声:“你这一双手,当真是碍眼的很。” 她领着云冰洁和云长青走到场子中央,对着方才的小郎君道:“劳烦郎君替我看一下小孩子。” 青衣小郎君没想到她认真了,赶忙劝道:“我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娘子莫要上他们的当啊!” 云霁摆摆手,示意他往后站站,随即从箭筒里拿了八支矢,立在红线外,昂首问他:“我若是连中八支,这钱怎么算啊?” 大汉捧腹狂笑不止,只说:“若是连中八支,我将这位小郎君输的钱奉还,再给你一贯钱。” “行。”云霁支起手肘,手腕后仰,准备投壶。 “嗖嗖嗖。” 她投的速度极快,一支追着一支,每一支都正中壶心。 在短暂的寂静后,周围爆发出异常热烈的欢呼。人越围越多,有好事者吆喝着:“给钱!给钱!” 小郎君目瞪口呆,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那汉子这晓得今日是踢着一块铁板,他很是肉痛的将钱退了,又从钱匣子里拿出一贯钱了递给眼前的小娘子,低声道:“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娘子高抬贵手。” 云霁没有接钱,反而笑着看他:“这贯钱,我不要。若我盲投再中八支,便剁你一只手,如何?” 汉子吓得倒退三步,狠狠地在地上吐一口痰,怒道:“你这小娘子用心险恶、欺人太甚!我只不过是摆个摊谋生,你竟是要我的命!” 云霁漠然道:“你在这里弄虚作假,不也是谋财害命吗?” 50-60 51 ? 第五十一章 ◎“有人愿意上钩,就是好骗术。”◎ 围观者越来越多, 里三圈外三圈地将道路堵的水泄不通。两旁的高楼上,不少人凭栏下望,就等着看热闹呢。 汉子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下不来台,左右为难。 他眼一闭, 心一横,从隔壁肉铺借来一把切肉刀, “锵”地一声贯在桌案上, 冷笑道:“好啊,老子就和你赌。你若是能盲中八支, 老子切一只手给你。若是中不了, 你也得赔一只手给老子。” 小郎君见状心道不妙, 上前来拽云霁, 急道:“小娘子糊涂啊!你不该同他赌的这样大,这可是要出人命的!” 今日本就是偷跑出来玩的, 若是闹出人命,他爹一定会扒了他的皮。 那汉子笃定她中不了, 叫嚣道:“怎么了, 不敢赌了?你啊, 还是早早回去绣花吧!” 云霁拨开挡在面前的小郎君,不疾不徐地从袖口里摸出一条白色丝带覆在眼睛上,这还不够, 她转过身, 以背对壶, 反手捏矢, 风轻云淡道:“你还是去找个郎中吧, 我怕他一会叫得太惨烈。” 众人皆是屏气凝神。 白绸覆眼,轻云笼月。她微抿嘴唇,回风旋雪,凌厉地掷出八矢。 “嗖嗖嗖。”前七支依次落入壶中,唯有最后一支沿着壶颈打转,迟迟不肯落入壶中。 大汉瞪着牛眼,脸色惨白地盯着最后一支矢。那支矢转啊转,最终还是落入了壶身。 周遭一片叫好声,大汉只觉得下身有一股暖流淌过,低头一看,他竟然尿了。 白绸坠地,云霁拎起桌案上的刀,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向他,如催命般的低语:“剁哪一只手,你挑吧。” 汉子一屁股栽在地上,抖如筛糠,厚厚地嘴唇打着颤道:“小娘子饶命,我这双手可是吃饭的家伙啊!” 云霁徐缓地摇一摇头,似笑非笑道:“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女子耍赖吗?丢一只手,是死不了的。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脸面丢了,可就很难捡起来了。” 汉子脸色煞白,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环顾四周,竟无一人替他求情。 他长叹一声,将上衣脱下,赤膊上阵,认命般地将左手搁在桌案上,喊道:“我从前靠着障眼法骗 了许多人,这一只手就当作报应吧,只求小娘子下刀快一点,给我个痛快。” 说罢,那汉子将衣服咬在口中,十分壮烈地将头偏到一边。 云霁也不推辞,慢条斯理地将衣袖挽起。 青衣小郎君牵着俩个小孩子上前道:“虽然他做了骗人的勾当,但剁他一只手,确实……娘子就看在小孩子的份上,放他一回吧。” 云霁睨他一眼,问道:“你长手了吗?” 韩自中如实回答:“长了。” 云霁微微一笑:“那就麻烦你,用手捂住他们的眼睛。” “啊?”韩自中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 他飞快地捂住两个小孩的眼睛,自己紧闭着眼睛不敢看。 没想到,这位气质不俗的小娘子竟是言出必行、冷心冷情之辈。 云霁举起刀,周围顿时寂静一片,数百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日光照在寒光凌凌的刀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落刀的速度很快,干净利落。 “哐”地一声响,伴随着小娃娃惊恐的叫声盘旋在闹市上空,久久不散。 汉子感受到了刀风刮过,口中也爆发出凄厉地惨叫。 过了半晌,众人见没血飙出来,等看清了桌案上的情形,又是一阵哄笑:“又没砍着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平白无故地吓咱们一身冷汗。” 汉子声音逐渐小了下来……诶?怎么不疼?他缓缓地将头转过来,眯着眼睛去看手。 刀并没有剁下他的手,而是紧紧贴着他小拇指旁的赘肉。 他仿佛一身力气被抽走,无力地趴伏在地上,声音细若游丝:“多谢……女侠饶命。” 云霁神色平静道:“今日是你运气好,往后若再行哄骗不轨之事,你这只手自有人替我来取。” 汉子一个劲的点头,连声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云霁将两个小孩搂来怀中,韩自中竖起大拇指,由衷感叹道:“小娘子的刀工真是出神入化啊。” 云冰洁问哥哥要来一张帕子,很嫌弃地擦着脸,细声细气道:“大哥哥都吓出冷汗了。” 韩自中脸颊飞红,矢口否认道:“我没有。” 云长青附和道:“不错,他手上的汗糊了我一脸。” 云霁不欲久留,领着小孩子往外走。韩自中跟在后面,哈巴狗似地追问道:“听小娘子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云霁没有回答。 韩自中见她不答,深以为是自己的发问不大礼貌,他脚下飞快地捯了几步,拦在云霁面前,拱手行礼道:“我姓韩,名自中。家父乃定远将军韩武。” 云霁掀眼看他:“如果我是你,定不会将父亲的名字搬出来。” 韩自中不解道:“为何?” “你今日的表现,很跌定远将军的面子。”云霁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谁料韩自中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他又黏了上来,一个劲的追问:“那小娘子呢?今日幸得小娘子主持公道,我定是要好好感谢小娘子的。” 站在巷子口的赵靖见二娘子被人纠缠,赶忙领着两名壮汉迎上来,他冷着脸问韩自中:“这位郎君,不知你缠着我家娘子,所谓何事?” 赵靖在这,那张殊南是不是也这?云霁朝左右望了望,果然瞧见巷子里有两辆马车。 韩自中看着眼前的彪形大汉,默默地咽了口唾沫,朝着云霁的背影嚷嚷着:“喂!我是韩自中,记着我,我是韩自中!” 赵靖扶着云霁上了前头的一辆马车,自己则带着两个小孩坐在后面一辆。 云霁大大方方地进了车厢,大大方方地打量穿着紫袍的张殊南,认真点评道:“你这一身打扮,很是不俗。只可惜我没瞧见你中状元时穿的茜袍,也没见过你穿绯色公服。” 张殊南沉吟片刻,问道:“二妹妹很喜欢朱色吗?” 云霁将身体靠在车厢上,语调很轻松:“倒也不是,只是莫名觉得你很适合。” 她自己给自己倒了碗茶,两人闲聊起来,问一句回一句,气氛称得上一句融洽。 “我嫂嫂回去了?” “嗯,我已派人知会她,你不必担心。” “殊南哥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吗?”半束光影透过车窗斜斜地洒在她的面颊上,云霁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张殊南在她的神情中,寻到了一点挑衅。 他将视线挪开,看着起起伏伏的车帘,平静道:“我下朝会经过这,不算巧合。” “殊南哥哥说不是,那便不是。”云霁不疾不徐,“我从小就有个本事,最会察言观色,窥探人心。” 张殊南凝眉与她目光相接。 云霁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探究、藏着一点逼问。 她笑中有叹:“你有所隐瞒的时候,从不敢看我的眼睛。” 车室内寂静无声,良久,张殊南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你。” “嗯,不错,这个答案我很满意。” 云霁接话很快,仿佛已经料到了他的回答,就好像,他说什么都不重要。 张殊南拿起手边的一个油纸袋子递给她,像在是讨好:“我买了糖果子。” 云霁哑然失笑,挑眉问他:“怎么了,殊南哥哥是要同我玩‘装糊涂’的游戏?” 她很贴心的提醒道:“我已经很多年不吃糖果子了。” 张殊南递出去的手没有收回来:“今日买的是咸口。” 云霁盯着油纸包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她捻了一小块放进口中,甜腻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她叹息道:“好拙劣的骗术。” 张殊南轻笑道:“有人愿意上钩,就是好骗术。” 云霁用手帕将指头上的碎屑擦干净,忽然正色道:“我要进军营。” 张殊南眉间微滞:“你问过云安的意思了吗?” 云霁笑了笑:“这是你要做的事情,我不过问。” 话说到这里,云霁忽然有点感叹,恨铁不成钢:“方才在街上遇到一位自称是定远将军之子的郎君,不见半点男儿血气,投壶技巧更是烂中极烂。将军之子尚且如此,寻常士兵又当如何?” 张殊南脸色不由一变:“重文轻武之风气,非朝夕能改。” “那关外十二州,就白白落在蛮人手中?”云霁恨恨道,“你当比我更清楚,咱们失去的土地,远远不止不止关外十二州。蛮人不断入侵骚扰边关,边关百姓跑得跑,散得散。长此以往,蛮人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将我大漠蚕食殆尽。” 张殊南压眉沉声道:“我既坐在这个位置上,必不会任由蛮人侵我国土,也不会放纵重文轻武的风气祸害国本。” “好。”云霁的眼睛亮的厉害,扬了扬下巴,“那你就别犹豫,只管送我进军营。” 她故意激他:“还是殊南哥哥舍不得我受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7 22:19:30~2022-07-08 23:3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霜姜饼小人人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2 ? 第五十二章 ◎“我不是张殊南的马前卒”◎ 车外的喧嚣声渐远, 马车辘辘行在回府的大道上。 车室内又陷入一派寂静,云霁偷偷地拿余光去瞥里头坐着的人。张殊南敛眉垂眼,说话时有着很沉重的无奈:“云霁, 不要这样同我说话。” 他鲜少直呼她名讳。 云霁耸耸肩, 故作轻松道:“原来殊南哥哥希望我稳重严肃些。” 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守门小厮喊道:“大人回府了!” 云霁掀开车帘, 踩着车辕纵身跳下,撂下一句:“知道你忙, 但我的事更重要一些。我只给你两日的功夫, 抓紧办好。” 她轻盈地落在地上,掸了掸因为久坐而褶皱的外衫, 越过目瞪口呆的丫鬟小厮, 从容不迫的往府中走。 小姑娘年纪不大, 气性倒不小。张殊南将放在手边的茶汤一饮而尽, 待马车停稳后,踩着木凳下车。 赵靖牵着小孩子们从后面走过来, 没瞧见二娘子,便问:“二娘子又出去了吗?” 张殊南抬步往里走, 平静道:“她手脚利落, 先回去了。” 云冰洁悄悄地跟在张殊南身后, 小肉腿飞快地倒腾,勉强能跟得上。 张殊南突然停下来,云冰洁冷不防地撞在他的腿上, 泪眼汪汪地捂着头, 只叫“哎呦”。 他蹲下来问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云冰洁这会子又不疼了, 咧着嘴笑, 指着他的衣裳说:“大哥哥……不对不对, 应该是舅舅,舅舅穿这身衣裳好看。” 张殊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舅舅有事要忙,冰洁自己玩好不好?” 他目光深沉,好似透过云冰洁,看另一个人。 云冰洁点点头,笑道:“那等舅舅有空,我再和舅舅说话。” 她十分乖觉地向张殊南行了一个不大标准的蹲礼,然后一蹦一跳地朝前跑去。 张殊南望着小姑娘欢快地背影,朦胧之间,他好像看见了十岁的云霁。 她顺着长廊缓缓地走下去,逐渐长大,从十岁到十七岁,再成为穿着铁甲战衣的女将军……最后化为一只白雁,乘风而去。 他仿佛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啼叫,四顾望去,却不见雁。 赵靖在一旁唤道:“郎君……郎君?” 张殊南只觉得灵台蒙了一层白雾,怔怔地问他:“你听见雁啼了吗?” 赵靖上前扶着他,疑惑道:“雁啼?没听见啊。郎君怕是糊涂了,这个季节哪有大雁啊。” 张殊南轻轻拨开赵靖的手,独自往前走,轻声道:“是啊,应当是我听错了。” 那只生在水边的雁,终要振翅高飞,化为大漠红日下的一道白光。 张殊南回屋后,提笔修书一封,命赵靖速递去定远将军府邸。 云霁今日提起的定远将军韩武,常年镇守关外,与妻儿分居两地。于去年冬季回京小住,在汴京逗留数月,不料被文官参了好几本。 官家本就不喜武官在京城逗留,大手一挥,命他速速离京,想来不日就要启程前往关外。 书信递去的时候,韩武正在审问韩自中今日去何处鬼混了。 韩自中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今日之事说了出来,说到最后,还摇着头十分惋惜道:“可惜了,没问到那位小娘子姓甚名谁。” 韩武冷笑道:“你投壶输了几百文,还要一个女子替你找场子,当真是脸都不要了。”他当即便要传家法。 小厮见状赶忙将张殊南的书信奉上,韩武握棒的手顿了一下,冷着脸将棍棒抛至一旁,韩自中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韩武打心眼里瞧不上那群文官。这群狗日的躺在京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不问民生疾苦,战事多艰。学得一身酸臭软骨头,只会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他这次回京,本意是为关外将士多筹些军需粮草,要朝廷多拨些军费。 官家推脱国库紧张,在他几个月的软磨硬泡之下,好不容易有些松口的迹象。谁成想那群狗屁文官,竟联合起来参了他七八本,官家见状,当即命他离京,绝口不提先前答应的粮草军费。 实在是,文人误国!文官误国! 对于张殊南这个端明殿学士,他更是不屑。 张殊南小小年纪,就身居高位,不是攀附权贵,阿谀奉承之辈,还能是什么东西? 韩武一目十行,飞快地将书信看完,嗤笑一声后,两手一搓,就叫纸团成了纸片。 韩自中问道:“父亲,咱家同张大人没什么交情,他怎么会写信给您?信上说了什么?” 韩武道:“说是明日要给我推荐一个弓箭手。我呸,这群文官把持朝政还不够,还想把手伸到军队里?” 韩武的夫人奉上一盏凉茶劝道:“他如今炙手可热,你且忍忍,不要自讨苦吃。回头你拍拍屁股回关外了,我们母子可是要留在汴京的,你就心疼心疼我们吧。” 韩武咕咚咕咚将一碗凉茶灌进喉咙,粗声道:“知道了,明日就见。” 他指着韩自中道:“你明日也去军营,好好练练你那二两重的骨头,一天到晚净给老子丢人。” * 夜里,张殊南在书房见了云安。 云安一听张殊南的安排,脸色大变,拍案摔盏道:“云霁是个女儿家,她怎么能进军营?张殊南,从前的账我还没和你算,你不要欺人太甚。” 张殊南平静道:“这是云霁自己的想法。” 这么多年,云安头一次红眼睛,他怒道:“她的想法不作数,我们云家,不需要女儿去挣军功。我自知不会有大出息,但我会给云霁挑一个最好夫婿,她一定会幸福美满,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 他冲上去,抓着张殊南的衣领,使劲地摇晃:“自从你出现了,云霁就不再是个正常的小娘子了!你教她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东西,你赔我妹妹!” 张殊南被迫仰头看他,淡淡道:“云霁是你妹妹,她是怎样,你应该更清楚。” 是啊,云霁是什么性子,他这个做大哥能不知道吗?张殊南没来之前,她就想做个铁娘子,说到底,是他们放纵云霁变成这样的。 但云安见张殊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怒火将理智烧的片甲不存,他猛的给了张殊南一拳,吼道:“你不心疼她,我心疼她!她是我妹妹,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这一拳下了狠手,张殊南牙齿磕破了口中嫩肉,他侧着脸,狼狈地吐出一滩血水。 云霁站在屋外,听着书房内的争执声,她沉默地将门推开,喊道:“大哥。” 云安靠着书架喘气:“你别喊我。长兄如父,我不同意,你不许去。” 云霁缓缓地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我先是云霁,然后才是你妹妹。”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不能拦。”云霁直视他的眼睛。 云安眼中有泪,他抬手指着张殊南,冷笑道:“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自己?他已经是端明殿学士了,不需要你卖命送死。” 云霁眸子冷如冻雪:“大哥这话,恶心了三个人。张殊南,我,还有你。” 云安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云霁决定的事,如山海难移。 他松了脊背,蜷缩着肩膀,踉踉跄跄地扶着椅子坐下来,垂头丧气道:“小妹,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霁立在书房中央,朗声道:“我不是张殊南的马前卒,不会为他的前途官位而战,更不为朝廷,不为家族荣耀。只为国土完整,为宋国百姓,为自己而战。” 张殊南静静地看着云霁,眼中有着浓稠如墨的情绪。他扶膝起身,走至云安面前,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安慰:“你们兄妹,坐下来,好好说一会话。” 张殊南出去后,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云霁坐在云安手边的位置,她仰着头看横梁,几不可察地有一声叹:“大哥,我们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云安脸颊有泪划过,他问:“此行,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云霁答道。 云安伸手,摸了摸云霁的额头,“大哥只希望你,能平安。” 云霁笑了笑:“大哥,我可是弓箭手,是躲在后头的。” 云安也笑:“躲在后头好,安全。大哥就当你出去游历了一圈,早些归家。” 兄妹就是这么奇怪,上一刻还吵的脸红脖子粗,下一刻就能和好如初。 这可能就是血缘的力量吧。 云安斟酌许久,还是将话问出口: “云霁,抛开这些事不谈,大哥只要你一句实话。” 云霁“嗯”了一声。 “你对张殊南,是不是……”云安将后话咽回了肚子,他们兄妹之间,不用讲得这么直白。 “是。”云霁果断道。 她侧过脸看他,认真道:“我们是有着共同信仰的人。余下的路,我们会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相互成就。” 云安心中震荡,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最终化为一问:“云霁,你怎么就笃定他不会变,你不会变呢?” 云霁道:“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豪赌,希望我能赌赢。” 云安费力地站起身来,缓缓地往外走:“但愿吧,但愿吧。” 53 ? 第五十三章 ◎“人生百苦,离别苦不算什么大事。”◎ 丑时忽坠骤雨, 窗扉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青枝被雨击湖面的声音吵醒,披衣提灯,去寝屋看二娘子睡的是否踏实。 她将灯往纱帐前照了照, 床榻上空荡荡, 不见人影。 青枝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将屋内烛台点亮, 把睡在守夜的丫鬟唤醒,责问道:“你怎么睡着了, 二娘子去哪里了?” 小丫头揉了揉眼睛, 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很迷茫地指了指床榻:“二娘子自然是在床榻——”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 惊道:“二娘子怎么不见了!?” 青枝骂道:“你问我, 我问谁去?傻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去找人?” 木兰阁的丫鬟们提着灯, 将大小房间里里外外地翻找了一遍,都没瞧见二娘子的身影。 青枝正思量着要不要将此时告知赵靖小哥时,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找到了找到了,二娘子坐在平台上赏雨呢。” 众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长气, 青枝让她们回去歇着, 自己则去平台上寻二娘子。 云霁坐在廊下, 沉默地望着不远处的廊桥。 湿哒哒地裙摆旁卧着一只酒壶,她弯腰将酒壶拎起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神情寡淡道:“汴京经常下雨吗?” 青枝摇摇头道:“不怎么下雨。” 她试探地问:“二娘子是想家了吗?” 云霁偏过头看她, 望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反问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青枝伸出手接雨, 停了一息才开口:“我母亲曾说, 山里出去的孩子一辈子都在找山,水里养出来的孩子这一生都离不开水。” 云霁默然一笑:“嗯,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她即将要去一个没有水,只有黄土与飞沙的地方。 云霁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静静看了一会雨,忽然道:“你想回山里吗?” 青枝愣了一下,“二娘子……怎么知道我是山里人?” “我猜的。”云霁晃了晃空荡荡地酒壶,“找到你的山了吗?” 青枝还是摇摇头,但很快地笑了起来:“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也可能明天就能找到,说不准的。” 云霁举空杯敬她,“那我祝你明日就找到。” 青枝回屋后,云霁又将视线落回了廊桥,黑影仍在。 她不知道张殊南在那站了多久,只知道风雨骤袭时,他就已经在那了。 两人隔湖相望。 他仿佛又回到了临安城。每一个午后,他都能透过云水间的窗扉,看见小云霁搭弓射箭的身影。 张殊南眼潭深幽,左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握着一支羽箭。 藏青圆袍下的肩骨没有往日挺立,影子藏在黑暗里,像是佝偻的老者。 云霁缓缓起身,转身那一瞬,她突然很想再多看一眼。 她侧着身子,僵了好一会,终究没有再看。 云霁垂着头回屋,自我安慰般的笑了笑:“人生百苦,离别苦不算什么大事。” 天亮后,云霁将长弓取出,解开包裹弓身的布料,拉弦检查时,崔清桐来了。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长弓,又望了一眼云霁,从腰间取出一个手帕包着的物件出来。 “你大哥一夜未睡,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她将手帕打开,原来是个金制的长命锁。 云霁一眼就认出,这是云安的长命锁。从前她也有一个银制的,和云安的这个是一对。 有一回秋天云安带她上街玩,云安见前头有刚企饿裙撕二佴尔污九以肆七历史汇总超级多,欢迎来玩出炉的炒栗子,就叮嘱云霁待在原地别动。谁料云安前脚刚走,云霁脖子上的长命锁后脚就被一个小贼摸去了,街上人来人往,一眨眼地功夫人就不见了。 云霁笑道:“这是大哥的长命锁,拿给我做什么?” 崔清桐道:“你带着,他才能放心。” 云霁鼻子有点发酸,将长命锁戴在脖子上,又很小心的压进衣服里,嘴上却道;“哪有我这么大的小娘子还戴长命锁的?” 崔清桐拿着帕子帮云霁擦弓,絮絮道:“行事一定要慎重,万不可逞一时英雄,要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屋子里的烛灯炸开一声清脆的响,云霁忽然握住崔清桐的手腕,意味深长道:“崔姐姐,谢谢你。” 崔清桐温柔地点点头,她的眼睛逐渐变得湿润,云霁很快地站起身,转去衣柜里翻着襻膊,埋着头问:“嫂嫂,我今日配绯红色还是水青色?” 她一身利落的男装,哪里需要配襻膊? 崔清桐将手帕抵在眼角揩泪,口吻如常道:“郁金香色好,看起来暖洋洋的。” “嗯,那就郁金香色吧。”云霁将衣柜合上,背上包袱,接过崔清桐递来的长弓与箭筒后快步行至门口。 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身笑靥如花,“此行山高水长,崔姐姐,咱们就此别过了。” 张殊南和云安坐在马车上等云霁。 张殊南右脸颊微微肿起,嘴角有一块淤青。云安板着脸,目不斜视道:“脸上挂着伤,还能上朝吗?” 张殊南道:“不妨事,我已告假三日。” 云霁掀了车帘上来,一副小郎君的打扮,云安当即便把脸别到一旁。 “我好了,咱们走吧。”云霁坐在云安对面,笑道,“大哥当真不再看我?” 张殊南看着云霁的侧脸,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路寂静无言,云霁索性闭目养神。 今日是个艳阳天。 马车出了汴京城,直往郊外军营去。韩武带着一队人马归京,部队驻扎在郊外,营地不大,搭建的也颇为简陋。 练兵的声音传入车室,云霁缓缓睁开眼睛,先对上的是云安关切的目光,再一偏头,发现张殊南也是目光深沉地盯着她。 她捏了捏鼻梁醒神,无奈道:“女孩子家脸皮薄,你们俩能不盯着了吗?” 马车停住,赵靖跳下车辕,掏出令牌同军营门口的守卫道:“劳烦通传一声,张大人到了。” 不一会,韩武领着两位副将亲自出来迎接,拱手道:“不知张大人已到,末将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张殊南下了马车,云安紧随其后,云霁则同赵靖站在一处。 张殊南摆手道:“将军客气了。” 韩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行人往军营里走。韩武道:“末将已备下茶点,咱们坐下来细聊。” 张殊南却道:“我是来给韩将军引荐弓箭手的,还是去靶场聊比较合适。” 韩武心道这小子有点意思,直截了当还没什么官架子。 一行人又转去靶场,韩武看着云安问:“这便是张大人要引荐的弓箭手吗?” 张殊南侧过身子,对云霁招了招手,“不,是她。” 韩武看着走上前来的女郎,同身旁的副将交换了一下眼神,尴尬的笑了笑:“张大人,这不大合适吧?” 云霁反问:“哪里不合适?” 韩武感觉自己被人耍了一道,碍于张殊南的面子,只得压着怒气道:“女子如何能进军营?关外条件比汴京艰苦千倍万倍,小娘子受不住,别再胡闹了。” 他看着张殊南道:“张大人,我敬重您,但您不能拿我寻开心啊。” 说罢,韩武带着两位副将径直穿过靶场,往门口走。 云霁看着韩武离去的身影,上前两步,从容不迫地挽弓搭箭。 不远处的标靶,是一副被挂起来的铠甲。射中铠甲很容易,但她在等,迟迟没有放箭。 韩武见她搭弓不射,对身旁的副将说:“瞧瞧,姿势摆的不错,却是个花架子。” 终于,当韩武甩着膀子,骂骂咧咧地走到靶场中央时,“飕”地一声,一支羽箭擦着他的鼻子疾驰而过,钉在了草人的面中,没有被铠甲覆盖的地方。 这一箭,让喧闹的靶场,寂静无声。 两名副将当场拔剑,韩武僵在原地,摸了摸鼻尖被羽尾擦出的血痕,又转过头看了看那支箭。 这丫头知道凭她的力气是射不穿铠甲的,所以她瞄的是面中。 很聪明,有血性,极自信,故意等他走到这里才射。 这女郎是个难得的人才。韩武命副将把剑收回去,示意云霁走过来。 云安眨了眨眼睛,试图将那一点不舍逼回去,沉声道:“去吧云霁。” 云霁走到韩武面前,还没开口,韩武抬手就给了云霁一个耳光。 “他怎么敢动手?”云安当即就要冲上前去,却被张殊南一把拽住手臂。 “他动手打云霁了,张殊南,你是不是瞎了?” “云霁现在不是你妹妹了。”张殊南平静道,“那是她的主将,我们不能插手。” 骄阳似火,云霁用手背揩去唇角的血渍,冷冷地看向韩武。 韩武的声音很粗糙,像是被沙石打磨过:“记着,永远别把箭头对着自己人。” 他吩咐两位副将:“收拾一间单独的屋子给她,从今日起,她就是我的亲卫了。” “你叫什么,是张大人的妹子吗?”韩武问。 云霁笑道:“临安云霁。站在张殊南旁边的,是我大哥,云安。” 云霁跟着副将往营地的方向走去,韩武朝着云安十分敬重的有一礼。 云安望着云霁离去的身影,仿佛被抽掉了最后一口气,他弯着脊背,要赵靖扶着才能站稳。 “我不是个好大哥,我真的把她送进军营了。” 作者有话说: 休息了一天,感觉好多了。 决定以后一周更5到6天,周日固定休息,清醒一下脑袋。 54 ? 第五十四章 ◎“仇千行不会真是个傻子吧?”◎ 韩将军收了一位小娘子当亲卫, 这事像一阵风似得刮过了军营,韩自中上午被郑队将提去拉练,绕着山丘里里外外的跑足了六圈, 过了晌午才回来。 坐在草墩子上吃馒头的士兵小声交谈:“你是没瞧见那小娘子的箭术, 好家伙,那一箭可是擦着将军的鼻子过去的。” 有人附和道:“我听吴押正说, 那准头不逊于从前的唐都头。” 韩自中端着水碗凑过来,问:“什么小娘子, 什么唐都头?” 士兵赶忙站起来行礼, “郎君早晨不在,将军收了一位箭术了得的娘子做亲卫。至于唐都头——” “唐都头是关外十万将士中射箭最准的。”他挠了一下脑袋, 傻笑道:“我来的晚, 也是听老人们说的。” 韩自中又问:“你们没见过他?” “那得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郑伯的声音传来, 韩自中心里有些发怵, 紧张地看向他。 郑伯笑道:“将军请郎君过去。” 韩自中松了一口气,随郑伯往主帐走, 他问:“他们说的小娘子不会是张大人举荐来的弓箭手吧?” “正是。” 这实在是太离谱了,韩自中想, 怎么会有人把自家的小娘子送来军营? 他走进主帐, 正在吃饭的云霁抬眼看他, 又很快地收回目光,顺便夹了筷青菜放进碗中。 韩自中愣在原地,指着云霁惊讶道:“小娘子, 怎么会是你啊?!你还记得我吗, 前两日我们在街上见过。” 云霁将青菜咽下, 风轻云淡道:“记得, 你投壶输了几百文。” 韩自中有些尴尬, 韩武板着脸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拍案训斥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 韩自中如梦初醒,赶忙拱手作礼:“给父亲请安。” 韩武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韩自中坐下来喋喋不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我真是没想到还能同小娘子在军营遇见,还不知小娘子的姓名——” 云霁将碗筷放下,起身道:“云霁,如今是将军的亲卫,郎君该称呼我为云侍卫。” 她对韩武拱手道:“将军,我先回屋了。” 韩自中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等云霁出了屋子,他才小声地嘀咕:“父亲为何要让她做亲卫?” 韩武被傻儿子搅得毫无胃口,索性让人把饭撤了,喝上一盏浓茶败火。 “她需要一个合适且安全的身份待在军营里,放在我身边最安全。” 韩自中问:“父亲觉得她真的能成为弓箭手吗?” “一位弓箭手要有高超的箭术、敏锐的嗅觉、足够的耐心和超乎寻常的冷静。弓箭手不需要在前线冲锋陷阵,要如同鬼魂一般潜伏在战场上,杀人于无形。” 韩武将一盏茶饮尽,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所以赌一把。如果她可以,那么她一定会成为令蛮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利箭。” * 东荒魔界,地宫。 看守的侍卫奉魔君之命打开地牢,仇千行瞅准封印消散的那一瞬,“嗖”地一声就窜出地牢,眼看着就要逃出地宫,忽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握在半空。 仇千行扭动着身子,恨恨道:“炽焰,你敢对我动手?” 一阵黑烟腾起,炽焰在地宫现身,抱拳道:“少魔主,属下得罪了。” 他手一挥,浮在半空中的仇千行就跟着他走,直到边尘殿主殿,炽焰才将仇千行身上的禁锢解开。 仇千行一屁股坐在大殿中央,看着宝座上的仇闫,嚷嚷道:“不是说关我三个月吗,这才小半个月,父君就坐不住了?” 仇闫指尖的火焰灭了又燃,无奈地叹息一声:“还是不肯说?” 仇千行装傻充愣:“说什么?” 仇闫见儿子软硬不吃的态度,气不打一出来,“蹭”地一下站起身来。 魔君夫人站在屏风后,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仇闫很自然地扯了一下衣摆,又坐了回去,语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你不想说,也罢。” 仇千行得瑟的笑了起来,下一刻,他嘴角的笑就凝固了。 一道清光划过,他眼睁睁地看着潜虎剑从身体里抽出,稳稳地落在仇闫掌中。 “收了你的潜虎剑,看你还怎么胡闹,回去闭门思过。”仇闫再一挥手,招来一阵狂风,将仇千行卷回寝殿。 仇千行爬在床榻上,总觉得胸口处被什么东西抵着,怪难受的。 他伸进衣服摸了一会,摸出一个珠子来。仇千行眼前一亮,他怎么把雷光珠忘记了,有了这个珠子,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天宫。 他将珠子握在掌心,银光一闪,人已在云霄之上。 仇千行摸上三十一重天的九天琼台。站在九天琼台外,他还很慎重地捏了一个防身诀,生怕被结界伤到。 嗯?他很轻松的就走了进来,甚至……没有感受到一丝灵气。 不对,不论仙魔,居所一定会附着主人的气息。但眼前的九天琼台没有一点玄女的气息,就如同凡人的居所一般。 仇千行走进屋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他莫名地觉得有一股奇怪的气息存在。 很近,就在周围游荡。 先前被玄女压在茶盏下的黑雾,虽然挣脱了封印,但天宫仙气充沛,它没办法离开,只得一直窝藏在九天琼台内。 没想到,那个身体里拥有着它另一部分的孩子来了。 黑雾“咻”地一下钻进仇千行体内,仇千行突然觉得后背一凉,愣愣地站在原地,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融合。 他坐下来歇息了一会,将这种莫名其妙地感觉归咎于……水土不服。 仇千行看着屋内的陈设,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了上来。 难道玄女出事了?他忽然想起分别前的最后一面,玄女从鹿妩幻境中出来时的场景。 血……她在流血。 仇千行猛地反应过来,一个神族,伤口竟然没有愈合。 一道闪电划过三十天,仇千行看着紫微宫固若金汤的封印,连触碰的勇气有没有。 好狠毒的封印,碰一下怕是要灰飞烟灭。为什么要在紫微宫外设结界,三十天这么安全的地方,设结界是为了防什么? 墨山从紫微宫宫内出来,仇千行一路跟着他到十三天,进了菊花仙子的院子。 他捏了一个隐身诀,站在角落里悄悄地看着。 阿福在帮菊花仙子采摘菊花,见墨山来了,问他:“娘娘和帝君睡得可踏实?” 墨山坐在石凳子上,回道:“一切安好。” 黄昏柔光洒在院落里,阿福伸了个懒腰道:“今日一过,凡间就二十年了。” 菊花仙子站在屋前,朝两人招招手:“我做了糕点,进来吃。” “来了,来了。”阿福很欢快的跑进屋子里,墨山也跟着进去。 果然,那是一道保护结界,玄女和文昌下凡了? 菊花仙子拎着水壶浇水,仇千行化作阿福的模样出现在她身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玉裁吓了一跳,转过脸瞧见是阿福,笑道:“你怎么又出来了?” 阿福回道:“我有些想娘娘了。” “做神仙嘛,都是要历劫的。” 哦,原来是历劫。 玉裁走上前去,刚要伸手摸一摸阿福的脑袋,眼前的阿福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很反感的样子。 不对,阿福不会这样。 玉裁警惕道:“阿福,我做的桃花糕好吃吗?” 阿福点点头;“好吃。” 果然不对!玉裁突然朝假阿福掷出一团花粉,一面喊道:“阿福!墨山!” 仇千行知道漏馅了,化回真身后想跑,却被花粉迷了眼睛,在院中横冲直撞,一头卡在了树杈上。 他花粉过敏啊! 阿福和墨山冲出来后,玉裁指着树上的人影道:“阿福,他变成你的模样想套话。” 墨山将两人护在身后,大喝一声:“你是谁?” 仇千行还在那奋力地揉着眼睛。 阿福探出头来,越看越觉得眼熟,试探地叫道:“仇……仇千行?” 树杈上的人影僵了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阿福颇为无奈地对玉裁道:“这是东荒的小魔主,算是半个熟人,姐姐把花粉收回来吧。” “东荒的小魔主怎么上的天宫?”玉裁惊讶地合不拢嘴,但还是把花粉收了回来。 仇千行终于恢复了视线,故作镇定地从树杈上下来,理直气壮道:“正是老子。” 阿福问道:“你怎么上的天宫?你来做什么?” 仇千行将挂在脖子上的雷光珠扯了出来,笑道:“当然是玄女娘娘给的好东西了。我来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玄女和文昌去哪了。” 墨山拿剑指着仇千行,冷声道:“你想怎么样?” 仇千行疾如闪电,悬在空中,报臂戏虐道:“自然是去凡间找他们了。” 说罢,电光火石间人已消失不见。 墨山神情凝重地看着阿福,问:“他为什么这么快?” 阿福长叹一息:“他脖子上挂的是雷光珠,金光圣母的宝贝。娘娘打默和牌赢来的,随手就送给他了。” 墨山沉默片刻后,感叹道:“玄女娘娘真是大气啊。” 阿福跑回屋内装了几块菊花糕当零嘴,对墨山道:“走吧,咱们也下去瞧瞧吧。” 墨山迟疑道:“这事不用禀告西王母娘娘吗?” 阿福摆摆手:“不必,仇千行又不是傻子。破坏尊神和帝君渡劫,天雷能直接把他劈进轮回,西方佛祖来都救不了。” 两人腾云而去,走到一半,阿福突然有点心慌。 他紧张地看向墨山,“仇千行不会真是个傻子吧?” 55 ? 第五十五章 ◎“你最好是在扮猪吃虎。”◎ 仇千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 还是很聪明的。 他仗着有雷光珠的加持,先去了一趟苍梧之野,要问六蕴轮。 后尘长老依规矩办事, 严词拒绝:“待少魔主承袭东荒魔君之位, 便可顺理成章地进入藏书阁。” 仇千行转过身佯装要走,警惕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藏书阁大门阖上的那一瞬, 他口中默念疾驰诀,“嗖”地一声就钻了进去。 后尘长老被一阵疾风打得头晕眼花, 藏书阁内传来六蕴轮转动地声音, 他急忙赶去,六蕴轮上闪过一名女子的脸庞, 很快地消散。 “少魔主, 您这是为难我啊!”后尘拍着大腿, 欲哭无泪道。 仇千行一脸坏笑, 藏书阁内骤然炸起雷光,后尘赶忙拿袖子遮眼, 空中回荡着仇千行爽朗一笑:“后尘老头,本座记你一功。” 仇千行很快地找到了凡世的玄女, 不, 应该是云霁。 入军营的第二日, 韩武要看看云霁的真本事。 未时刚过,韩武带着云霁和韩自中来到靶场。 靶场上立着十个穿铠甲的草人,每一个草人后面都站着两位士兵, 手上握着麻绳。 韩武指着远处的草人道:“这些草人会没有规律地站起、倒下, 我给你十支箭和一炷香的时间, 你只能左右跑动, 不能上前。” 云霁背上箭筒, 左手将长弓提起,右肘折向背后,提着一支羽箭的尾巴。 蓄势待发。 “哐”一声锣响,云霁迅速的拉弓搭箭。 眼前的草人起伏很快,忽上忽下,左右移动。 她瞅准时机,迅速地射出三箭,先解决了最前面的三个草人。 云霁并没有随着草人左右跑动,而是用碎步小幅度地调整身体的方位,她射箭地速度很快,每一次都能抓住草人短暂的停滞。 还有最后一个草人。 很明显,这个拽绳子的人力气极大,草人上下起伏地波动很快。 云霁瞅准时机射出一箭,草人飞快地仰倒,羽箭擦着过去,并没有射中。 草人仰倒后又立了回来,云霁微微一笑,就是现在。 她摸箭的手顿了一下,笑容僵在眼角,没有箭了,方才那支是最后一支。 韩武抚掌道:“很精彩,但仍有不足,要多加练习。” 悬在空中的阿福看着面容青涩的云霁,口吻很怀念:“从前在神界的时候,娘娘便是这样潇洒。” 墨山环顾四周,松了一口气:“没什么异常,看来仇千行只是在吓唬我们。”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从角落里飞出来,钉在草人脸上。 场上众人齐刷刷地去看是谁射的箭,韩自中提着弓从阴暗的地方走出来,语调轻松:“这也不是很难嘛。” …… 阿福和墨山对视一眼,天杀的仇千行,他当真是个傻子。 云霁转过身,没什么情绪地朝着韩自中看了一会。 韩自中对上她的视线,读出了浓烈的怀疑与警惕。 韩武愣了片刻后,指着草人问:“自中,这是你射的?” “嗯,是我。”韩自中率先将视线挪开,大咧咧地笑了起来。 韩武欣喜若狂地拍着围栏,笑道:“我儿开窍了?” 云霁默不作声地擦肩而过,用仅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你最好在是扮猪吃虎。” 本体的记忆不断地涌入脑海,这个韩自中往前十八年,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罢了,不过是想逗一逗凡间的玄女。仇千行口中默念法术,灵体在凡人躯壳中横冲直撞,无法脱离。 糟了,一时兴起,好像玩出事了。 他抬头望着空中的阿福和墨山,三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视线,墨山传音道:“你暂且待在副躯壳里,我把司命喊下来。” 入夜后,韩自中并不宽敞的屋子里,坐着四个人。 司命手里捧着命簿,“唰唰唰”地翻了好久,终于停在了某一页上。 他看了又看,沉默地将本子递给墨山。 墨山神情凝重地将本子又递给了阿福,阿福拧着眉头,抬头看了一眼窝在凡人躯壳里的仇千行,摇了摇头。 “拿来吧你。”仇千行一把将本子夺过来,“三个人装神弄鬼,想糊我是不是?” 他用手指抵着字,念道:“韩武之子韩自中……括号……仇千行……” 仇千行猛地抬起头,错愕道:“这个括号是什么意思?好啊,你们三个和我玩阴的是不是?快点把老子的名字划掉。” 阿福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糕点来,心情五味杂陈,味同嚼蜡。 司命将命簿召回手中,解释道:“命由天定,我只保管命簿。” “那为什么韩自中后面会出现我的名字?”仇千行问道。 阿福长叹一声,扶额无奈道:“仇千行,无知者无畏这五个字,在你身上体现的是淋漓尽致。” “我只是想逗一逗她。”仇千行懊恼地拍着脑袋,看着司命问,“现在怎么办?” “天道讲因果。你闯入玄女娘娘的劫数,种下了因,自然要偿果。” 墨山担心仇千行听不懂,解释道:“司命的意思是,你在人间的身份已经变成了韩自中,要历劫。” 仇千行面露痛苦的神情,头抵着案角,“这个韩自中一看就是小白脸,我可以把他的脸变成自己的脸吗?” 司命突然问他:“你还有法术?” “有啊。”仇千行在掌心里燃起一个火球,“装了一天的凡人,差点忘了我会法术。” 司命摸着下巴道:“奇怪,这太奇怪了。不过你既然有法术,可以用修正术将面容改变,凡人脑中的记忆会随之改变。” 一阵清光闪过,韩自中的脸变成了仇千行的模样,他对着屋里的镜子左右看了看,长舒一口气:“这回顺眼多了。” 司命站起身来,叮嘱道:“记着你的身份,你现在是凡人韩自中。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法术没有消失,但你要切记,不可以用法术干涉娘娘和帝君的命数,不然……” “不然什么?” 阿福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袖子揩了揩唇边的水渍,贴心道:“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待你历劫结束后,一顿天雷是少不了的。你若是继续作死,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可以通知魔君给你收尸。” 仇千行沉默片刻,“有这么严重?” 司命道:“你好自为之。” 三人化身而去,留仇千行一人在屋中伤怀。 接下来的半个月,仇千行谨言慎行,尽量不被别人看出破绽。 奈何韩自中太废物,他无论怎么做,那个人间老爹都会惊讶于他的进步。 合着就是已经躺在谷底了,怎么扑腾都是向上呗? 令人他松了一口气的是,云霁倒是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也很少用怀疑的眼神看他了。 韩武将两人放在一个小队里,经过半个月的训练,俩人也熟络许多。 这一日,众人吃过晚饭后,云霁同仇千行结伴回屋。 已至初夏,微风徐徐,带着夏日独有的气息。 仇千行忽然想到在琅邪台的日子,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两手枕在后脑勺,很轻松的模样。 云霁慢慢地落后他几步,突然喊道:“韩自中。” 仇千行仍然往前走,没有一点停留。 “喂,你等等我。”云霁又喊了他一声,站在原地看他。 仇千行这才转过身来,懒洋洋地说:“你要做什么?” 在他最放松的时候,喊名字没有反应,叫“喂”却会回头。 果然。 云霁长眉微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旋即笑道:“没什么,你走的太快了。” “你好麻烦。”韩自中嘴上这样说,脚下的步子放慢了许多,晃晃荡荡地走着。 至少,他暂时没有表现出危险性。 云霁跟了上去,突然身后有人喊她:“云侍卫快过来,你家里人来了!” 云霁眼睛亮了一下,拍了拍韩自中的肩膀:“你先回去吧。” 仇千行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等云霁消失在眼前,他使了一个隐身决,跟了上去。 云霁刚一进门,就被两小孩子扑了个满怀,云冰洁撒娇道:“好想姨姨。” 云长青也问:“姨姨有没有好好吃饭?” 云霁抱着两个小的,看向云安和崔清桐,笑道:“大哥,嫂嫂。” 云安看着云霁,人黑了一些,也壮实了。 崔清桐拉着云霁坐下来,她带了不少家常菜来。云霁虽然吃过晚饭,还是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云霁嘴里咬着糖醋排骨,含糊不清道:“张殊南呢,他没来吗?” 云安道:“来了,他去见韩将军了,一会过来。” 云霁点点头,夸道:“嫂嫂这糖醋排骨烧的,颇得母亲真传啊。” “我递了书信回家,前两日家中有了回信。” “母亲说什么?” 云安无奈笑笑:“母亲说,要高飞的雁,是强留不住的。” 没过多久,张殊南来了。 云安起身道:“咱们出去逛逛吧?” 崔清桐心领神会,拉着两个小孩往外走。 屋内静了一会,张殊南道:“今日官家下旨,命韩将军十日后带军离京。” 云霁搅粥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神色如常道:“嗯,我知道了。” “我这一走,又是几年不见。” 56 ? 第五十六章 ◎“张殊南,我始终看不透你。”◎ 张殊南与她对坐相看, 问道:“会想家吗?” 云霁扬起头,无所谓地笑笑,口吻轻松:“我已经习惯了。” 隐身在屋内的仇千行听着俩人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有些摸不着头脑。 张殊南沉默了一会, 说:“多往家里寄信,你以韩将军的名义往京城寄信, 会快上许多。” 昏黄的光影落入屋内,洒下一地斑驳。 云霁盯着一块光斑, 轻声问:“你会给我回信吗?” 仇千行这时才听出些门道, 原来玄女和文昌历的是情劫! 张殊南自己斟了一杯冷茶,茶梗浮在面上, 一口下肚, 涩的厉害。 他捻起黏在碗壁上的茶叶梗, 侧过身子去掏帕子。在人不可见的地方, 终有一瞬的闪躲与迟疑。 “云安会给你回信的。”张殊南平静道。 云霁反而笑了一声,瓷勺刮着碗边, 将最后一点甜粥送入口中。 心间忽然多了一片荒凉,她拿起帕子擦嘴, 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你替我同大哥说一声。” “云霁。”张殊南转过身看她, “我……” 她目光落在张殊南的肩上,不肯再看他的脸。 “张殊南,我始终看不透你。” 云霁推门而去, 张殊南的声音紧追身后, 她没有丝毫停顿。 仇千行摸着下巴, 若有所思地跟上云霁。 张殊南又坐了木凳上, 神情落寞地喝着茶。云安等人回来后, 见他一人在内,疑惑问道:“云霁呢,她去哪了?” 崔清桐很敏锐地捕捉到张殊南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意,她不动声色地开始收拾碗碟,笑道:“小妹自然有事要忙,咱们也回去吧。” 云安摸了摸脑袋,可惜道:“我还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同她说……好吧,那下次再说吧。” 张殊南将茶盏放在桌案上,默默道:“十日后,韩将军领兵出京。” “哐”的一声,食盒装上了木桌。崔清桐赶忙去寻云安的视线,并没有意料中的失态,他出乎意料地平静,牵着俩个孩子的手跨过门槛,苦笑道:“终于有一别,终有一别啊。” 临行前一日,军营内清点人员、兵器、粮草。 韩武嘴上叼着根稻草,叉着腰,很惆怅地看着不远处存放粮草、军用的板车,思绪万千。 前几日张殊南上了一道折子,大意是请官家给关外多拨些军费。 这话一出,可是踩着不少人的尾巴了。 三司使姚立君当即跳出来训斥道:“国库中的银两,约有十之七八都充作军费,你还想要多少?” 武将们站在后面敢怒不敢言,是啊,十之七八都充作军费,京外的士兵吃糠咽菜,好几日才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 枢密院事王清正斜了一眼姚立君,皮笑肉不笑道:“那银子都去哪了?” 姚立君回看他,也跟着笑:“是啊,去哪里了?” 朝堂上一派寂静。 韩武立在后头冷笑:还能去哪了?吃空饷吃没了呗! 吵来吵去,众人又将视线落回了张殊南身上,姚相公不敢同王清正吵,于是转过头追问张殊南:“张学士,今日何出此言啊?” 韩武心道这张殊南还是太过年轻,怎么能玩的过这群老狐狸,白白的当了活靶子。 张殊南拱手道:“臣思虑不周,请官家降罪。” 中书侍郎郑肇适时的咳嗽一声,慈眉善目地出来解围:“张学士年纪尚轻,往后多加历练,不必妄自菲薄。” 郑相公的意图,韩武倒是琢磨出来了。 官家膝下的四公主韦蔓露和六公主韦元同尚未婚配。 四公主是郑相公之女,贤妃娘子所出,六公主则是桑皇后所诞。 郑相公这是想拉拢张殊南做女婿啊。 官家见郑相公给了张殊南台阶下,呵呵一笑:“郑相公说的不错。” 本来这事到这也就结束了,谁料张殊南走到大殿中央跪了下来,诚恳道:“臣资历尚浅,经验不足,叩请陛下降罪。” 韩武当时的评价是,张殊南这人不仅听不出好赖话,还给脸不要脸。 景泰皇帝愣了一下,拍着扶手道:“诶,降罪太重,那就——” 王清正适才道:“官家惜才,不如让张学士跟着臣,就在枢密院任职吧。” 煮熟的鸭子飞了,郑肇笑的颇尴尬,“如此甚好,甚好。” 官家见状,只好下旨让张殊南兼任枢密都承旨,即刻赴任。 这场风波才算平息。 眼前的空旷处突然出现一匹模样清秀的白马,牵马的小哥背着一把用布包裹的长弓。 韩武这人记性好,一眼就认出他是张殊南身边的小厮。 没一会,云霁就跑了过去,抱着白马又摸又亲。 云霁笑着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张殊南怎么没告诉我?” “您刚到汴京,流星就已经在路上了。”赵靖将身上的弓卸下来,“这是大人让我转交给二娘子的。” 云霁握着弓,犹豫地问:“他还好吗?我听人说,他在朝堂上被针对。” 赵靖笑道:“大人知道二娘子要问,让二娘子放心,万事有他。” 云霁牵着流星,缓缓地走进营地,自家傻儿子的声音随即响起:“云霁,你哪寻来的马,真俊呐!” 韩武换了一个姿势坐,他这会子才反应过来,张殊南当真是聪明人。 端明殿学士是个花团锦绣的面子官,实际上一点实权都没有。当朝的状元郎不少,唯独张殊南,一出来就做高官,挂虚职。 官家为的什么?明眼人都知道,只要驸马是张殊南,他尚四公主还是六公主并不重要。 张殊南这一招,是明贬暗升。使他顺理成章的从一个虚官,变成了差遣官。 不过,为什么是枢密院? 枢密院虽与同中书省并称“二府”,但官家几十年来重中书省,暗削枢密院的军政大权,枢密院已大不如前。 他一个文人,为什么不选郑相公,不去中书省? 这不是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去走独木桥? 这一头云霁利落地翻身上马,手勒疆绳,在营地内晃荡。 女郎青丝束起,小麦般的肌肤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一双细长、上扬的凤眼,像一只燃着火焰的凤凰,热情洋溢。 韩武遥遥相望,忽然懂了,张殊南是为了这个丫头。 没想到,还是个情种。“呸”,他把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吐出来,朝着儿子招招手,“自中,你过来!” 韩自中呆呆地盯着云霁看,压根没注意韩武的招呼。 云霁自上而下睨他一眼,提醒道:“你爹找你。” 他如梦方醒,摸着头往外头走,死鸭子嘴硬:“我听见了,只是不想理他罢了!” 韩自中走过去,拱手道:“父亲找我何事?” 韩武看着比之前壮实许多的儿子,斟酌着开口:“爹爹明日便要回关外了,你也不小了,要为自己做打算,是参加科考,还是……” “参加什么科考,我跟着父亲去关外。”韩自中道。 韩武欣喜道:“此话当真?” 韩自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小子,你果然是开窍了。”韩武揽着他往回走,“去了关外,我给你找最好的师傅,授你带兵之法。” 韩自中指着马上的云霁道:“不必,你把我同她放一处就行。” 韩武被石子绊了一下,往前踉跄了几步。他站稳后,盯着韩自中看,小心试探:“你……喜欢那丫头?” 韩自中摇摇头,直截了当:“谈不上喜欢,我挺欣赏她的。” 完蛋。 韩武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口气在胸腔里转了一圈,又被他吐了出来。 “你这些天的变化,也是为了她?” 仇千行正愁怎么解释他这些日子的变化,没想到有一个现成的理由送到面前,为爱蜕变,听起来就很有道理啊。 韩自中大大方方道:“是啊。” 韩武很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你先回去吧,这事等到了关外再说。” “不成,你现在就得答应。”韩自中横在他面前,“她做弓箭手,我就做她的护卫;她在前线杀敌,我就为她挡刀拦剑。”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韩武看着眼前的傻儿子,眼前又浮起张殊南的脸,一时间难以抉择。 算了!儿子最重要。韩武心一横,笃定道:“只要你好好的,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韩自中满意的点点头,叮嘱道:“不要在她面前说这些话,是我一厢情愿,你不要给她压力。” 这话不错,云霁愿不愿意还另说呢。 父子俩并肩往回走,各有心思。 * 七月初一卯时,定远将军领兵离京。 出京时,天光澄碧,云霁回望城楼,一抹绯红公服在风中猎猎。 她捏缰绳的手骤然收紧,流星“呜咽”一声,引起了韩自中的注意。 韩自中狐疑地回身去看,原来是张殊南。 云霁与张殊南隔空相望,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在这一刻汹涌,涌来褪去,敲打心扉。 六年前,她一身红色旋裙送他离临安。 六年后,他一身绯红公服送她入关外。 军中有一阵骚动,将领们纷纷回头去看,紧接着便是窸窸窣窣地交谈声。 张殊南徐缓地摇一摇头,云霁知道他的意思,她将身子摆正,一双眼云蒸雾漫。 直到白马从视线消失,张殊南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愁绪已经被风吹散。 他身如雪松,徐徐走下城楼。 他们都有各自的奔赴,亦为各自而战。 作者有话说: “ 57 ? 第五十七章 ◎“机会转瞬即逝,出手即是杀招。”◎ 八月二十六, 大军抵达宁武营地。 烈日当空,气温逐渐升高,空气也变得格外干燥。 云霁翻身下马, 脚踩着黄沙, 有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喂!”韩自中丢过来一个水囊,“喝点水。” 云霁握着水囊摇摇头, 嗓子火辣辣的疼,就连吞咽都带着痛。 她终于明白, 为什么军中将士说话时总带着一点沙哑, 原来是被漠北的风沙打磨出来的。 韩自中的嗓子也哑:“是蜂蜜水,润润嗓子。” 这破地方, 有点像东荒的魔漠。 云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毫不客气地打开水囊, 小口小口地往下咽着蜂蜜水。 “谢谢。”云霁将水囊递过去, “你也喝点吧。” “我不用,咱们进去说话。” 韩自中走向主帐, 云霁将水囊挂在腰间,跟着走进去。 韩武和常林正在帐中议事, 见云霁与韩自中走进来, 介绍道:“这事犬子韩自中, 另一位是我的亲卫云霁。” 俩人拱手行礼。 统制常林看了过来,毫不掩饰地将云霁打量一回。 “末将有所耳闻。”常林道。 韩武道:“嗯,我预备将他们俩人纳入神威军鹰眼营, 你让陆康多费心。” “这事不难, 但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常林又看了她一眼, 起身道, “陆康的脾气, 将军是清楚的。” 韩武笑道:“我就是清楚,才先找你说啊。快,你们俩个跟着常统制去吧。” 常林领着俩人来到马厩,韩自中疑道:“我方才看见神威军的营地就在主帐左前方,这么点路还需要骑马吗?” 常林上马后道:“鹰眼营的驻地在城北华盖山顶的护城墩。” 云霁去取长弓,骑着流星出现在马厩门口,常林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常统制,这是第三眼了。若您眼神不好,可以请军医前来为您诊治。”她神情严肃,眼神掠过常林,看他身后的旗帜。 呦,还是个有脾气的丫头。 常林笑了笑,扬鞭疾驰而去,马蹄溅起黄沙,云霁微微地眯起双眼。 从主营地去华盖山顶有许多条路,常林特意选了一条崎岖难行的山路。 红练道,道如其名,像一条绸缎环绕山体。道窄且陡,仅够一马通行,稍有不慎便会滑坡。 常林在前疾驰,云霁紧随其后,韩自中最末。 华盖山顶的护城墩巍峨耸峙,墩内架着一座名为华盖楼的三重高楼。 常林在楼前勒马,随后两腿一夹马腹,领着俩人晃晃悠悠地走进护城墩。 “外三关中,宁武关介于偏头关和雁门关之中,扼襟控咽,尤为重要。” “所以蛮人多选择宁武关作为突破口,大小战争连年不断。”云霁接道。 常林笑道:“你这小娘子懂的倒是不少。” 云霁冷着脸道:“常统制可以叫我云霁,也可以唤我云侍卫。” 韩自中笑嘻嘻地打着圆场:“常统制叫我小韩就成。” 护城墩中有官兵上前来牵马,三人下马后,常林问道:“陆正将在哪?” 小兵道:“回常统制的话,陆正将才巡完边墙,正在帐中更衣。” “成,你去告诉他,我奉将军之命领了两个人来。”常林指了指主帐,“进去喝口茶。” 三人入帐后,小兵端上来三个大茶碗。 关外水质不好,还有一股怪味。用来泡茶更是浑浊,碗底沉淀着一层白色的杂质。 常林一饮而尽,看着俩人道:“关外就是如此,缺水少粮,风沙作衣。” 韩自中使了个法术,将碗中水变得清澈干净,他刚要递给云霁,脑海中便响起司命的警告。 罢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他又将茶水恢复原状,拧着眉头往下咽。 云霁用袖子擦了擦唇边的水渍,把空碗放在一旁。 这时一位年纪约四十岁的男子走了进来,对着常林行礼:“陆康拜见常统制。” 云霁与韩自中站起身,抱拳行礼。 常林指着俩人道:“这俩人往后就归你了,你多费心。” 陆康转过脸,目光划过韩自中,最后停在云霁的脸上,“鹰眼营,不养闲人和废物。” 云霁回看陆康,长眉微挑:“那就试试。” 陆康大步往外走,沉声道:“你们俩跟我来。” 陆康将他们带到华盖楼上,凭栏而望,能将整个宁武关尽收眼底。 他拽来一把交椅,坐在阴影处道:“空中有飞鸟过,射中了,就留。射不中,立马滚蛋。” 放眼望去,黄沙漫天,没有一株绿植。韩自中冷笑一声:“你玩我们?不想收直说,做样子给谁看呢?” 云霁沉默着卸下背上的长弓,她背了一路,从未解开布条示人。 这一看就是一把好弓。以紫檀木为身,弓身上刻着木芙蓉花,弓弦粗壮而润泽。 她从腰间摸出象骨扳指,原本悠闲的陆康看见扳指时神情大变,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云霁。 云霁将弓架起,搭上一支羽箭,蓄势待发。 韩自中拿她没辙,不大情愿地挽起弓。 烈日悬空,热浪席卷而来,不一会就将脸颊晒的通红,豆大的汗水往下落。 韩自中一直在抹脸擦汗,就连呼吸也极不耐烦。 云霁直挺挺地立在那,咸汗糊在眼睑上,泪眼汪汪的。 韩自中自认为很体贴的从袖子中掏出一张帕子,温柔地替她把脸上的汗擦拭干净,得意道:“不用谢谢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云霁的神情又冷了三分,她现在没空和韩自中计较。 韩自中将身体倚靠在围栏上,抱怨道:“别看啦,空中绝无可能有鸟飞过,这个陆康在为难咱们。” 云霁心中暗骂韩自中这个蠢货,空中当然不会有鸟飞过,陆康这是在故意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不远处的沙地上忽然有一个东西在快速的奔跑,云霁等的就是它,沙漠中特有的鸟类,沙喜鹊。 沙喜鹊还在黄沙中挖掘食物,丝毫没有察觉到它已经被一支锋利的银锋所瞄准。 它行走和奔跑的速度极快,又因为个头小,在黄沙中上蹿下跳,视线很容易跟丢。 想要射中,更是难上加难。 云霁屏气凝神,目光随着它移动,等待着射杀的时机。 终于——沙喜鹊扑腾着翅膀,腾空而起。 这就是它的破绽,沙喜鹊不善于飞行,飞行极笨拙,速度很慢。 “飕”地一声,云霁果断放箭。 自阁楼上有两支箭一前一后的射出去,白羽箭在前,黑羽箭紧随其后。 韩自中也放箭了。 但云霁拉弓所带来的张力比不上韩自中,黑羽箭后来居上,抢先一步射中沙喜鹊。 韩自中伸了个懒腰,一头钻进阴凉处,对着陆康得意洋洋道:“派人去捡吧,我们俩都射中了。” 他看着站在角落里的云霁,心中有股说不上的情绪。 她真的很强,有着超乎于常人的耐心和韧劲,还有极敏锐的观察力。如果他只是个凡人,当真是比不上她。 小兵从沙地里捡回沙喜鹊,呈到陆康面前。 陆康看着两支箭,笑了起来:“韩自中,你输了。” 韩自中回过神来,随口接道:“我怎么可能没射中?” 他转过头看沙喜鹊,整个人僵在原地——白羽箭正中鸟头,而黑羽箭射中鸟身。 云霁从屋内走出来,她的脸颊上留着晒伤的痕迹。 “韩自中,你这一箭射的很好。”云霁点评道,“速度也很快。” “但我这一箭,才是致命一击。” 陆康站起身,眼中有着奇异的光彩:“韩自中,你先回营地,我有话同云侍卫说。” 韩自中嘴上答应,跟着小兵刚进营地,捏了个隐身诀又回去了。 陆康同云霁并肩站着,问道:“唐延……他还好吗?” “他是我家中护院,我的弓箭便是他教的。”云霁看着一轮红日,“心中仍有执念,如何好呢?” “什么执念?”陆康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压低了声音问,“沙岭之战?” 云霁转着右手的扳指,语气平淡:“你看我刚才那一箭,还猜不出来是哪一件事吗?” “机会转瞬即逝,出手即是杀招。”云霁看向陆康,“这就是他教我,亦是他心中执念。” 云霁反问他:“你是谁?” 陆康深深地吐纳两息,“我曾经是他的徒弟。” 云霁刻意忽略了‘曾经’,轻松道:“按照辈分,我该喊你师兄。” “你比我优秀许多。”陆康道。 云霁拱手道:“所以,我通过考验了吗?” 陆康看着远处的黄沙,严肃道:“战争是血腥残酷的,会吞噬良知与道德。你见过流淌的血液被炙热的黄沙迅速吸食的场景吗?唐延培养你,是想达成他未完成的心愿,但关外的局面,非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云霁摸着弓身上的花纹,妙目深沉:“在野蛮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苍白无力。我们只能,撕破野蛮,摧毁野蛮。” “你先前说,鹰眼营不养闲人废物,但我很优秀。你说话前后矛盾,究竟想表达什么?”她的声音很冷。 陆康扶着围栏的手微微发汗,眼神中带着恨意:“因为你和唐延一样。他总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带领军队杀退契丹,夺回国土。结果呢?城池落敌寇,黄沙掩枯骨,朝廷却不为所动。” “我不为朝廷。”云霁拎着弓下楼,“我也不是一个人。” “你侮辱了唐师傅,更侮辱了镇守边关的将士。终有一日,你会为今日所说的话而感到羞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6 20:53:32~2022-07-17 21:2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muamio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uamio 7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8 ? 第五十八章 ◎“做我的眼睛,我的第二双眼睛。”◎ 陆康将韩自中和云霁分配到护城墩最角落的一个山丘上, 丘上坐落着一个院落。 这个院中原本只住着三个人,算上云霁和韩自中整好够五人,便升为六十六伍, 由烧饭的大林担任伍长。 除去伍长大林, 还有劈柴挑水的樊忠和养鸡喂鸭的阿辰。 韩自中坐在院中的石凳子上,憋着笑道:“陆康这人够阴的啊, 把咱们划成伙头军了。” 伍长大林身材高大魁梧,面相却十分和善, 毫无攻击性, 他从厨房探出头来,举着锅铲道:“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你们先进去歇一会, 饭好了喊你们。” 云霁点点头, 将流星和黑云拴进马棚, 跟着韩自中进屋。 樊忠拿着一把干草走过去,云霁刚要出声阻止, 就见流星很温顺的垂下脑袋,任由他抚摸。 韩自中的黑云脾气好, 但她的流星是个烈脾气, 从不许外人摸它。 云霁抿着唇, 没有多话。 统共三间屋子。大林一间,樊忠和阿辰一间,余下一间归韩自中和云霁。 俩人站在屋中, 韩自中看着唯一一张床铺, 竖指立誓:“你放心, 我绝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的。” 云霁瞥他一眼:“你不说这话, 我倒更相信些。” 阿辰站在门口, 敲了敲木门。 这小子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不大爱说话。但很懂规矩,他垂着头站在门口,没有东张西望。 云霁回身道:“阿辰,你进来吧。” 阿辰这才走进来,他直直地走向屋内的书架。书架推开后,又漏出一个门来。 “一个屋子,在里面。”他将门推开,“云……云侍卫,住。” 韩自中惊讶道:“这还是个套间?” 云霁懒得理韩自中。 这个阿辰说话有问题,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熟练说汉话。 云霁跟着他走进去,她打量了一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甚至还有梳妆台。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女人用的东西? 云霁的视线几不可察地扫过阿辰的脸,但阿辰反应十分迅速,他猛地将脸埋下去,飞快地往外走,“快好了……饭。” 眉骨锋利,眼眶深邃,蛮人特有的长相;鼻梁的高度适中,脸庞弧度柔和,这是汉人的特征。 云霁将包袱放下,走出去对韩自中道:“这院子,有点意思。” 韩自中躺在椅子上,问:“哪有意思?” 云霁扶一扶额,无语道:“你长眼睛,是用来出气的吗?” 韩自中怔怔地看着她,同样的神情,相似的口吻,明明什么都一样,却没有办法同他记忆中的玄女重合。 云霁见他痴痴呆呆的样子,还以为是话说重了,她斟酌了一下道:“我的意思是,你要善于发现和挖掘问题。” 韩自中沉吟片刻道:“嗯……这个院子里,都是老弱病残。” 云霁哽了一下,多一眼都不想看他,“孺子不可教也。” 正堂的圆桌上,五个人围着圆桌坐下,云霁问:“你们不吃军营里的饭菜吗?” 樊忠和阿辰埋头扒饭,大林和善道:“这个院子远,自己做饭更方便些。” 他说话时眼睛不自觉地朝右看,云霁笃定,大林在说谎。 韩自中饿了一早上,恰好大林做饭很合他胃口,他先矜持了一下,随后就加入埋头扒饭的行列。 云霁笑着看向大林,又问:“那你们不参加日常训练吗?” 樊忠从碗里抬起头,嘴角还沾着饭粒,五官都拧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往外呼着气,显然是很不爽于云霁的步步追问。 韩自中不动声色地将碗放下,随时准备动手。 “咳咳。”大林轻轻咳嗽一声,语气中带着安抚,“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他转头看向云霁,眼神中都带着恳求:“先吃饭吧。” 云霁这时才端起碗,夹起一块咸菜放入口中。 饭后,樊忠和阿辰收拾碗筷,云霁与韩自中跟着大林进屋。 韩自中抱臂靠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云霁道:“您是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大林笑了笑,眼睛弯成一道月牙:“云侍卫发现了什么,不如说给我听听?” 云霁坐下来,掰着指头一件件算:“樊忠会训练战马,是不是?” “是,樊忠很会同马沟通,见不得他们虐待、伤害马儿。” “我住的那间屋子,原主是个女人。”云霁压低了声音,“一个和阿辰有关系的女人。” 大林默不作声地盯着她,云霁接着道:“阿辰是……” 她卡在那,犹豫该如何称呼阿辰,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 大林的眼神很平静:“你要说他是杂种吗?十二年前,我在黄沙中救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城中的大夫不肯医治她,我只好将她藏在军中。在那个屋子里,她告诉我,她被蛮人掳走,遭受百般折磨后怀上了孽种。三个月后她生下了阿辰,当天夜里就杀了。” “樊忠三番四次用马哨干扰军队,险些酿成大祸,军中容不下他。至于阿辰,他们恨蛮人,也恨阿辰是个杂种,恨不得饮血啖肉。” 大林顿了一下,“我原先是个武僧,现在是个厨子。云侍卫,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韩自中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下来,他偏头,对上云霁的视线。 俩人想的是同一件事。 韩自中问:“那你们为何还要待在营中?” “不待在这里,还能去哪?”大林笑道,“凑合活吧。” “不,还有另一条活路。”云霁的视线划过韩自中,落在大林脸上,“陆康把我们放在这里,是为了让我们俩知难而退。但他绝不可能想到,我们五个人会成为一个队伍。” “什么队伍?” “我们已经是六十六伍了,有资格参加军中行动。” 云霁的撑着木桌站起来,身子微微前倾,指尖沾茶叶水,在桌案上勾画着:“你身材魁梧却面容和善,不容易被注意,同时又有多年的作战经验,最适合指挥战场局势。樊忠可以用马哨控制马匹的行动,这就说明我们可以十分迅速变换阵型。有你们打掩护,我和韩自中在后方射箭,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默契,这一打法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韩自中若有所思地眯起眼,她的想法虽然很大胆,但可行度很高。 如果大林和樊忠同意的话…… “不行。”大林果断拒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上过战场了,你们也不会在这里久住,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云霁看着窗外一大一小道阴影,胸有成竹道,“大林伍长不如问问他们的意见吧?” * 下午简单的拾掇一番,临近晚膳时,阿辰把晚饭送了过来。 他手上端着两碗稀米粥,站在门口道:“晚上有事大林叔,屋里吃,你们。” 韩自中让开半个身位让他进屋,云霁坐在外间的四方桌旁,看着阿辰从怀里掏出一个馕饼,递给她:“队伍,我做什么?” 韩自中走过来,看看馕,看看他,问:“你就给她?我的馕饼呢?” 阿辰把饼往前捅了捅,固执道:“做什么?” 云霁接过饼,这饼硬得厉害,她咧着嘴扯下一块,沾着稀饭吃。 她咽下一口,说道:“嗯……我给你想想。” 阿辰点点头:“好想,等你。” 韩自中坐下来喝了一口稀饭,拧着眉头琢磨。 云霁丢了一半馕饼给他,“你又在想什么坏心思。” “我在想,阿辰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云霁端起碗喝粥,碗沿上有一个豁口,她将碗转了一圈,喝了两口。 “好好想,我等你。”云霁回道。 韩自中默默地比了一个拇指,感叹道:“你也是绝了,竟能和他无障碍交流。” 翌日清晨,云霁推开小门,韩自中还在榻上呼呼大睡。 她目不斜视地走出去,韩自中从床榻上做起来,捂着被子嚷道:“你能不能注意些,我还没成家呢。” 云霁停在门口,很不屑地回道:“巧了,我也没有。” 等云霁出门后,韩自中爬起身来,忍不住嗤笑:“还怪可爱的。” 厨房里炊烟袅袅,樊忠在院子里喂马,阿辰蹲在石头上,远眺山下正在操练的士兵。 云霁站在他身后,问:“你能看见什么?” 阿辰没有说话,他突然站起来,手掌立在空中。 “风向变了。” 他这时候说话倒没什么问题了。 云霁耐心地指着旗杆上迎风招展的旗帜说:“你看,通过彩旗飞舞,我们就可以判断出风的方向,风向没有变,现在刮的是西南风。” 阿辰摇摇头,默不作声地往回走。 这孩子,气性不小。云霁无奈地笑笑,紧接着,笑容就凝固在唇角。 风,仿佛打了个旋,带着彩旗往西北方向飞舞。 樊忠抱着手臂,倚靠在马厩的围栏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云霁颇震惊地看着阿辰,阿辰站在院中的另一块石头上,朝着云霁招手。 云霁不明所以地走过去,下一瞬,她就懂了阿辰的意思——这个位置的风,格外的烈。 风对于普通的弓箭手,只能锦上添花。但对于云霁,却是雪中送碳。 她射箭虽准,但拉弓的力量不够,如果可以借风的力量,就能弥补力量上的缺陷 这个孩子可以感知风向,还可以找到风口,这简直就是上天赐予他的能力 云霁对阿辰说:“我知道你可以做什么了。” 韩自中摸着脑袋,懒洋洋地走出来,打着哈欠问她:“嗯?他能做什么?” 云霁爽朗一笑:“做我的眼睛,我的第二双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7 21:20:04~2022-07-18 18:4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lient 10瓶;糖霜姜饼小人人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9 ? 第五十九章 ◎“谁动她,谁死。”◎ 十月初, 关外已入秋。 陆康夜间翻看明日巡查名单时,发现最末端多了一个六十六伍,他沉着脸, 将周副将喊来问话。 “是你同意六十六伍进入沙漠巡查的吗?” 周副将叹息一声, 开始大倒苦水:“末将起先并未同意,后来云侍卫和韩郎君拿着军规前来质问, 当着众将士的面,我没话说啊。” 烛光闪烁, 陆康的脸色晦暗不明, 良久,他将后背靠在座椅上, 声音疲倦:“把六十六伍安排到已知的安全地区, 你派人盯紧些。” 第二日清晨, 主营地前聚集了即将出关巡查的队伍。 云霁一行人进入营地时, 众将士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细微的交谈声如同蚊子哼哼一般, 莫名地令人感到烦躁。 大林走到武器库,将六十六伍的牌子举了起来, “五个箭筒。” 分发武器的官兵拎出五个箭筒递给他, 不怀好意地笑道:“大林啊, 你这孩子养大了,怎么又出来带兵了?照我说,还是回去烧烧饭, 落个清闲自在啊!” 大林仿若未闻, 伸手 铱驊 接箭筒, 那官兵倒还来劲了, 拽着箭筒的带子不放, 僵持着看大林笑话。 云霁拦住跃跃欲试的樊忠和阿辰,对韩自中道:“你过去,狠狠抽他一个嘴巴。” 她力气小,抽起来肯定没有韩自中有效果。 韩自中愣了一下,摸着下巴分析:“陆康还站在台子上呢,不太好吧。” “也是,你是将军的儿子,影响不太好。”云霁活动了一下手腕,抬脚往那走。 韩自中赶忙拉着她:“得得得,我去。你在这站着,别乱动。” 韩自中走上前去,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准狠地给了小兵一个耳光。 “走啊,大林伍长。”他像个没事人,笑的很是灿烂。 被打的那人捂着脸,嚷嚷着:“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打老子?” 韩自中还是笑,却不及眼底,沁出瘆人的寒意。 云霁看得分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韩自中起了杀意。 武器库的管事走出来,看了一眼韩自中,反而转过头训斥小兵:“净给我惹事,赶紧滚进去。” 大林将箭筒分发给四人,箭筒里的羽箭上有着六十六伍的记号,用于战后清扫战场时核算军功。 大林侧过脸轻声同韩自中说:“说两句又不会掉一块肉,何苦同他们计较。” “他们给你脸色看,就是看不起我们。” 云霁将箭筒背在身后,翻身上马,视线擦过站在台子上的陆康。 “轰隆”,营栅被推开。 将士们策马扬鞭,马蹄声似鼓点,黄沙铺天盖地而来。 尘土中,韩自中与她并驾齐驱,递来一块白布:“罩在脸上。” 云霁警惕地看着他,摇摇头:“我不用,你自己留着吧。” 话音刚落,一口黄沙闯入鼻腔,她拧着眉头,垂下头咳嗽。 韩自中的手没有收回去,笃定她一定会接。 云霁咳了几声后,“唰”地一下拽走他手中的白布,将半张脸遮住,声音闷闷地,不大自在:“多谢。” 大林与樊忠早已习惯漠北的风沙,又对沙漠的地形更为熟悉,俩人纵马在前方领路。 阿辰的马术是樊忠教的,半大的小子,相较于韩自中与云霁竟不落下风。 五人呈前二中二后一的阵式,奔赴浑河上游。 偏门关与雁门关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偏门靠黄河,雁门靠山,蛮人难以越过天险。而宁武关只有浑河一处水源,春夏两季时常断流,蛮人常趁断流季突袭,铁骑大肆进攻,直逼宁武关下。 六十六伍此次出关的任务,便是驱马从上游巡查到下游。 大林对上头的安排心知肚明,他笑着跳下马,站在岸边远眺河面,伸了个懒腰:“哎,当真是好久没有出关了。” 樊忠牵着马儿们去喝水,冷哼道:“明摆着是敷衍咱们的,这地方有什么好巡逻的,又不是断流季,那蛮人还能游过来?” 阿辰蹲在岸边,将手掌置于河流中,感受水流。 韩自中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神情肃穆。他看到……涓涓细流与干枯的河道,还有蛮人的突袭骑兵。 但他不能说。 云霁注意到韩自中怪异的表情,狐疑地看向他:“韩自中,你怎么了?” “水!水!”阿辰突然大叫起来。 云霁快步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膀,“怎么了?你不要急,慢慢说。” “水流速,变了。” 阿辰合掌捧起一抔水,焦急地往云霁面前放。 水顺着指缝流淌,云霁认真地问他:“什么意思?” “他说,浑河水的流速改变了。”樊忠凑上前来。 “我知道。”云霁盯着阿辰,“我是在问,水流速改变,意味着什么?” “嗯……不知道……但是,水变了。” 阿辰只知道水流有变化,但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拧着衣服下摆,急的回头找大林。 大林神情凝重道:“可能是因为下雨导致的,也可能是断流的前兆。但这么多年来,浑河没有在这个季节断流过,这不大可能。” 韩自中忽然道:“我们抵达关外后,没有下过一场雨。” “伍长,如果是断流,蛮人突袭的几率有多大?”云霁问。 “十成。”大林顿了一下,“云霁,你觉得陆康采纳这个建议的几率有多大?” 她将手指贴在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流星“哒哒哒”地跑过来。 “我相信阿辰,你们信不信他?”云霁坐在马上,垂眼看着四人,“错了又如何?我宁愿错,也不要什么都不做。” 四人纷纷上马,一行人沿着浑河急驰而下,巡查完河道,再回到鹰眼营时已是黄昏。 樊忠领着马先回小院,韩自中陪着阿辰在帐外候着。 陆康听完云霁的话,视线同大林撞上,他有些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捏着鼻梁问:“大林,她年纪小,你也跟着胡闹?” 大林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们的推断并不是空穴来风,阿辰那孩子确实——” “我不想听你提起那个孩子!”陆康眉头紧锁,“我让他活到现在,已是恩赐了。” 云霁上前一步,神情严肃道:“陆正将,您这是在将军情与个人恩怨混为一谈。贻误战机,个人脸面事小,宁武关安危事大。” 陆康冷冷道:“若军情有误,该当何罪?” “任你处罚。”云霁昂首看他。 陆康凝看她良久,起身道:“好,从今夜起派人巡查浑河。若不断流,便治你谎报军情。不论谁来劝,本将都不会心软。” 云霁与大林从帐中走出,韩自中懒洋洋地凑上来,抱怨道:“你们进去了好久,我肚子都饿了。” “现在回去做饭也来不及了,整好是饭点,咱们就在营地里吃一些吧。”大林领着几人往里走。 晚上喝粥,帐篷里人多,气味不大好闻。 他们端着碗坐在角落里的草垛子上,阿辰有些紧张,一直贴着云霁坐。 没一会,一位官兵急匆匆地往帐篷里走。云霁低头喝了两口稀粥,刚咽下去,帐篷里突然热闹起来,摔碗骂娘声不绝于耳。 几位将领骂骂咧咧地走出来。 “他娘的,这个季节让咱们去寻浑河?还昼夜不休,这是谁想出来的注意?”为首的赵恒,赵军使摸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传话的小兵嘀咕了两句,赵军使十分痛恨道:“陆正将怎么能听一个女郎的话?女色耽事,他这不是被猪油蒙了心眼吗?!咱们的将士已经很辛苦了,现在还要被一个女子摆弄,照我说,就该将那个女郎赶出鹰眼营,不,要狠狠地抽上两鞭子才解气。” 云霁冷不防地从草垛子里站起来,吓了赵军使一跳。她没什么情绪地盯着赵军使,“是不是摆弄,过两日便知。” 她将话撂下后,就沉着脸往外走,阿辰一步不落的跟着。 韩自中跟上去,低声问:“要不要我过去给他一个嘴巴?” “不必。”云霁眼中有暗潮涌动,“我相信阿辰,也相信实力会让他们闭嘴。” 赵恒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长吁短叹:“你们看看,咱们鹰眼营要完了,迟早要给这个女子毁掉!” 一晃半月,浑河依旧奔流。 巡河的将士们不乐意,吵到赵恒面前。赵恒本就不赞同此事,不平息也就罢了,反而在火上浇了一桶热油,里外里将此事捅到陆康面前,非要云霁给个解释。 陆康阴沉着脸,命人召云霁过来。 樊忠照顾阿辰,大林和韩自中陪云霁前去。 三人至主营前的空地,大林将云霁挡在身后,拱手对陆康道:“末将是六十六伍的伍长,手下犯事,便是伍长无能,我难辞其咎。” 云霁从大林背后绕出来,硬气道:“我立的军令状,我一人承担。” 韩自中紧跟着说:“这事我也参与了,见者有份。” 陆康看着云霁,问:“这些将士因为你的一句话,辛苦了半个月。云霁,立的军令状,还做不做数?” “自然做数。”云霁漠然看着天边的一朵云彩。 “好,谎报军情该杀,但本将念你此举并未造成伤亡,罚你三十军棍,逐出鹰眼营。” 陆康一声令下,当即便有人上前擒住云霁,架着她往行刑的板凳那走。 韩自中握住云霁的手臂,看着陆康,笃定道:“一定会断流,不能再等吗?” “等?还要等多久?”陆康冷眼看他,“这是战场,不是京城里的过家家。韩郎君的所作所为,本将亦会如实回禀韩将军的。” 那一瞬间,云霁又看见了韩自中眼中的杀意。 衣角拂动,磅礴的杀意在他的眼眶中涌动,似冰封万里,他的声音也很冷。 “谁都不能动她。”韩自中的脸被黄昏的余晖笼罩,有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云霁觉得他的手掌在微微发烫,隔着粗布麻衣渗透进来的热,让她莫名地感到头皮发麻。 “谁动她,谁死。”韩自中的情绪听不出喜怒,“我言出必行。” 60 ? 第六十章 ◎“好一对患难鸳鸯。”◎ 宁武关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稀稀落落地飘洒。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云霁自以为已经将韩自中的脾性摸得清楚,却万万没能想到他今日的举动。 众目睽睽之下, 韩自中实在是气焰嚣张, 倘若陆康当真要以军规治韩自中,就算是定远将军在场, 也是没话说的。 云霁瞪着眼睛,试图将手臂抽出, 但韩自中丝毫不让。 她压低声音说:“韩自中, 你撒手,别再闹了!” 韩自中不为所动, 直勾勾地盯着陆康。 陆康道:“凭你的身份, 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韩自中将擒在云霁肩膀上的手扫下去, 轻描淡写道, “我只是在告诉你,浑河会断流, 你不能罚她。” 云霁第一次见到大漠的雨,天上没有乌云, 稀散的雨珠裹挟着沙尘, 噼里啪啦地打在铠甲上。 陆康拍案而起, 怒道:“好,我今日不罚云霁,只罚你。六十六伍韩自中, 藐视军规, 言行无状, 罚三十军棍。来人啊, 将他拖下去, 即刻行刑!” 她扭头盯着韩自中看,情绪复杂到极点。 “你抽什么风,那是我立下的军令状,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云霁终于挣开禁锢,她猛地推了一把韩自中,对着陆康道:“陆正将只管罚我,同韩自中无关。” 陆康冷笑道:“好一对患难鸳鸯,你放心,你的罚也跑不了。” 韩自中面带微笑,任由他们将自己按倒在木凳上。行刑的士兵下不去手,轻飘飘地落下两棍,倒是不痛不痒。 陆康指着韩自中,对赵恒道:“他们不敢下手,你去行刑。” 赵恒心中叫苦,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他往场中走时,陆康冷不放道:“你若是也舍不得打,那就本将亲自来。” 赵恒后背一凉,握军棍的手都有些发汗。他连打了五棍,韩自中的脸色突然就有了变化。 到底是凡人的身躯,赵恒这几棍打得又格外扎实,仇千行默了默。 大林挡在云霁面前,“你现在过去,陆康只会更生气。” “你误会了。”云霁冷着脸,“我是想看看赵军使打的够不够狠。” 云霁数到十二棍,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地马蹄声,赵军使也停手看来人。 马背上的士兵扬声道:“浑河流量变小!浑河流量变小!” 营地内一片哗然,众人交头接耳,神情各异。 趴在木凳上的韩自中扶着腰站起来,晃悠悠地朝着云霁走过去,咧着嘴笑:“你看,我没有胡说吧。” 云霁侧着脸不看他,韩自中只能看见一条紧抿的唇线。 他颇为欠揍的去拽她的袖口,云霁很快地往旁边挪了两步,余光扫过他,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 韩自中晓得理亏,很委屈地贴着大林站。 陆康虽惊讶于浑河断流,但令他感到更为震惊的还是云霁等人未卜先知的能力。 是装神弄鬼,还是歪打正着?陆康心中有一个猜想,难道说他们当真有预知的本事? 他没功夫再猜,当务之急是将此事告知大营,若真能在浑河岸边埋伏到蛮人部队,此仗必能大获全胜,好好地杀一杀蛮人的威风。 陆康对身边侍卫道:“你派人速将此消息传回宁武大营,我与周副将稍后就到。” 随后,陆康解散营地内众人,把赵恒喊来身边:“我与周副将去趟大营,余下的事交由你处理。” 陆康快步朝外走,云霁的声音追在后面:“陆正将,我请求与你一同前去。” 他脚下一顿,云霁小跑上前,严肃道:“我应该能帮上忙。” “你能帮上什么……”陆康将后话咽回肚子里,神情颇复杂的看着她,忽然说,“你跟着我。” 韩自中捂着屁股喊道:“我也去,等等我啊。” 赵恒哪能给他去大营告状的机会,当即就将人拦下,对大林道:“你领着他去军医那看看吧。” “我没事。”韩自中坚持要去。 大林不轻不重地在他屁股长打了一巴掌,韩自中痛得龇牙咧嘴,怒道:“你还嫌我不够疼是吧?!” 他笑了笑:“你这屁股,怕是有些时日要骑不了马了。” 韩自中没法子,只得先跟着大林去看军医。 他撅着屁股趴在床榻上,默默捏个出窍决,等了半天没动静,这才想起来缘由。 他被困在韩自中的身体里,不能出窍。韩自中埋在枕头里,长长地叹息一声,罢了,云霁只是去一趟大营,况且韩武很喜欢她,应该不会出事。 * 宁武大营,议事营帐内,韩武对浑河断流一事格外惊讶,正对着宁武关地形图仔细研究。陆康入内时,韩武头都没抬,仅仅“嗯”了一声。 步兵营副将陈志远看着门口的云霁道:“你是做什么的?议事营帐休得逗留,还不速速退下。” 陆康解下披风,随手搭在椅子上:“这是我带来的人。浑河断流一事,是她提前发现的端倪。” 韩武这才抬头看过来,见门口站着的是云霁,笑道:“哦,是云霁啊,过来坐。这是我就从汴京带来的亲卫,抵达宁武关的第一日就拨去鹰眼营了。” 云霁拱手朝着韩武、各位正、副将行礼后,随即坐在尾处的椅子上。 常林坐在韩武的右手边,除了军队统制外,他还兼任神威营副将。他问云霁:“你是如何发现浑河断流的?” 云霁如实回道:“是我所在的六十六伍中,一名……士兵发现的。” “哦,那他怎么没来?”常林追问道。 陆康咳嗽一声,将话茬接过:“他们都是一个伍中的,谁来都一样。” 云霁不想一人邀功,刚要出声解释,斜侧方的周敬谦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极快地摇了摇头。 她盯着周敬谦看了一会,没有再说话。 韩武咽下一口浓茶,问道;“我们很久没有打先发制人的伏击战了,诸位有什么想法?” 骑兵营正将蔡赫道:“浑河河谷附近地势起伏,凹凸不平,不适宜马上作战。” 步兵营正将王峰不甘示弱,干笑道:“从前蛮人越过浑河河谷,竟都是靠脚走过来的?” “咱们这是在商量战术,奉劝某些人还是不要夹枪带棒,阴阳怪气。”蔡赫冷笑道。 “将军还在上头坐着呢,你们骑兵营怕战畏战,还不让人说了?” 蔡赫装模作样喝茶,递了个眼神给副将刘猛,他心领神会,扯着嗓子道:“咱们骑兵营还怕死?上一回在乌日根草原,折损了二百多名将士,八十匹战马。” 步兵营副将陈志远不甘落后,也掰着手指头算起旧帐来,“戈壁滩一战,步兵营折损了将近五百名将士,一个营都没了!” “你们那是遭遇了沙尘暴,撤退不及才导致的。” “你什么意思?蔡赫,做人不能昧良心,那可都是和咱们出生入死的弟兄啊。” 云霁看着脚底粗糙的石砖,忽然明白陆康为什么带她一同前来了。朝廷不重视也就罢了,军队内部四分五裂,这个仗怎么打的赢? “好了,大战在即,你们还要吵到什么时候。”韩武将茶盏掼在桌案上,看向陆康,“你们鹰眼营有什么想法。” 陆康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根据以往几次的作战经验,蛮人会在夜里派遣一支精锐部队越过浑河,避开西面的宁武大营,突袭城北边墙。如若成功攻下城北凤凰楼,蛮人的大军会直压关下,到时候只能急调大营军队。” 韩武问道:“若与此同时,蛮人再派大军突袭西面大营,咱们的胜算有多少?” “四成。”陆康直截了当,“在神威营与骑兵、步兵主力留守大营,没有支援凤凰楼的情况下,还有四成的胜算。但这样的话,凤凰楼必定失守,蛮人大军可以直接攻入宁武城。” 营帐内一片寂静,蔡赫、王峰等人久久不曾言语。 韩武长叹一息,说道:“这十几年来,宁武关大军军力损失惨重,你们手底下死伤无数。我知道,你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是不想弟兄们白白送死。” 蔡赫抹了把脸,无奈道:“再这样打下去,人越打越少,宁武关真的守不住。他老子的,行兵打仗,哪有只出不进的道理?我那个骑兵营,快大半年没见着新面孔了。” 云霁忽然道:“先发制人也不一定要主动出击。可以在城北边墙四周设下埋伏,让蛮人部队放松警惕,等他们进入包围圈后再实行包夹战术,瓮中捉鳖。” “详细说说。”韩武抱臂看她。 “在城北边墙上设鹰眼营的弓箭手,边墙四周设下步兵埋伏,由骑兵营断后。”云霁微微一笑,“虽然这次机会难得,但摸不清蛮人的兵力部署。不如少赚一些,打个以少胜多的漂亮仗,既能杀蛮人威风,又能给朝廷一个交代,或许——” 常林笑道:“或许官家一高兴,来年的军费就有了。” 云霁点头:“正是此意。” 陆康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道:“我同意。” 60-70 61 ? 第六十一章 ◎“我喊你韩自中的时候,记得要答应。”◎ 云霁闻言望了一眼陆康, 凭他多年征战经验,不可能想不到这样简单的战术。 韩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云霁的想法不错, 你们都没意见吧?” 王峰、蔡赫等人没什么意见, 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喝茶。 云霁恍然大悟, 这群老狐狸,谁都不想担责任, 拿她当枪使。特别是陆康, 既让她看到了军内现状,又很轻松地把她推出去做靶子, 当真是……老奸巨猾。 在回鹰眼营的路上, 云霁与周敬谦齐头并进, 她侧过脸问他:“周副将, 您为何不让我提起阿辰。” 周敬谦又变成了一副好老人的模样,仿佛议事营帐里的那一瞬, 是云霁的错觉。 “看来云侍卫是误会了,阿辰还是一个小孩子, 提他做什么。”他乐呵呵地回道。 一阵风刮过, 云霁微微眯起眼睛, 开始说一些关于阿辰的事。 “或许是身世艰难的缘故,自然格外的眷顾他。他可以抓住风,能够感知水流, 敏锐地察觉四季流转。周副将, 这样的孩子如果默默无闻, 是一种极大的损失。” 周敬谦笑着说:“有云侍卫慧眼识珠, 他怎么会默默无闻呢?不过啊, 有些明珠可以嵌在华冠上,有些只能藏在盒子里,世道如此,莫强求啊。” 他两腿一夹马肚,身下骏马飞快地往前奔去。 红日将落,远处一团火烧云。橘黄色的暖光笼罩在身上,云霁却感受不到暖意,世道如此,人心难测,明珠暗投。 云霁骑着流星回到逍遥小院。 这名字还是韩自中起的,他说,“咱们五个人安居一隅,不拘于军中规矩,最是逍遥。” 她跳下马,樊忠牵着流星去马棚,一面说:“还没吃呢吧?大林去开会了,他给你留了饭,在厨房里。” 樊忠一颗赤诚心,爱马如命,做人也很实在。 “好,我一会就去。”云霁笑着回话。 阿辰蹲在石磨旁,专心看蚂蚁搬家,云霁蹲在他边上,“这我知道,蚂蚁搬家要下雨。” 阿辰仰起头看她,虽然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说的不错。 “云侍卫,雨很大。”阿辰拿着小树枝比划着,“水会变大,是假的。雨一过,就断流。” 云霁点点头:“好,我会告诉陆康他们的。” 她歪头看了一会阿辰,鬼使神差道:“你往后就叫我阿姐吧。” 云霁想到自己同他一般大的时候,也总是跟在张殊南身后,喋喋不休地叫着“殊南哥哥。” 仿佛只要她一直喊,人就不会走散。 阿辰愣了一下,小树枝拦住蚁群的去路。为首的大蚂蚁们手忙脚乱,但很快就找到了新路,绕过树枝继续前进。 “哦……”阿辰的声音有点发颤,“阿姐。” 云霁满意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去看看韩自中。” 韩自中悠闲地躺在床上,他用了治愈术,屁股上的伤已经愈合了。在云霁走进来的那一瞬,他飞快地翻了个身,趴在那小声地哼哼。 云霁站在榻边看他,“你爹知道你伤了,他说你活该,过两日再来找你算账。” 韩自中哭丧着脸,痛心疾首道:“老的没良心,小的也没良心。” 云霁靠在床架子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韩自中拧过头看她,然后就忘了要说什么,只是怔怔的看着她。 他不是没见过她笑,但来了漠北后,头一回见她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七留陆五令八巴儿吴笑的如此轻松。平时总是飞扬着的凤眼,也弯垂下来,就好像凤凰落在弯月上。没涂胭脂的嘴唇泛着淡淡的粉色,左脸颊上有一个极小的梨涡。 韩自中觉得,这十几棍挨的不亏。 “韩自中。”云霁忽然喊他。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不自然地摸了摸头,“怎么突然喊我。” 云霁笑眯眯道:“我喊你韩自中的时候,记得要答应。” 方才迎着红日时,她想明白一件事。就算韩自中不是韩自中又如何,如今的世道,好不容易碰到志同道合者,合该抱团取暖才是。 韩自中还溺在刚才的笑容里,糊里糊涂地“嗯”了一声,又把头埋回枕头里,闷闷地说:“你快去吃饭吧,一会凉了没人给你热。” 这个云霁,没事笑什么笑,弄得他心烦意乱。 * 风驱急雨洒关外,雷过时黑夜如昼。 巡查的士兵从浑河赶回,禀告浑河情况。这一场暴雨导致浑河水流湍急,先前的断流之相荡然无存。 陆康、周敬谦、赵恒三人在帐中议事。 赵恒负手在背,来回踱步,忍了又忍,那一句话还是没忍住。 “陆大人,这雨下的这样大,是不会断流了。” 陆康抖开手中的名册,提笔舔墨,一面道:“不着急,耐着性子等等吧。这回伏击,我打算从你都下抽五十骑射兵协助步兵营,敬谦都下抽五十人放在边墙上。” 周敬谦笑眯眯地问道:“那六十六伍如何安排?” 陆康手上一顿,“那是你的兵,你看着办。” 赵恒和周敬谦走出营帐,俩人套上蓑衣斗笠,赵恒是个直肠子,嘴上劈啦啪啦地往外冒话。 “那个六十六伍,都是些硬骨头,你可别惹祸上身。” 周敬谦反问他:“如果没有他们,如何能发现浑河断流?” 赵恒被噎到没话说,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死鸭子嘴硬:“这不是还没断流吗?况且……咱们打仗靠的是真本事,不是装神弄鬼的假把式。” “是不是假把式,战场上见真章。”周敬谦一头扎进急风骤雨之中,身影在雨帘中逐渐模糊。 天亮时,骤雨亦停歇。雨后天气格外清爽,几人围着院中的石桌吃早饭。 韩自中深知做戏要做全套的道理,不肯坐下来,靠着石磨站着吃饼。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兵爬上山丘,走进小院后,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大林。 大林叼着饼,两只手飞快地在衣服上蹭了两回,才伸手接过。 樊忠不大在意那纸上写了什么,低头将自己的饼一分为二,递给送信的孩子吃。 大林看完后,又将纸递给了云霁,韩自中凑上来边看边念:“抽调六十六伍巡查城北边墙,于午时在城北边墙集中。” “哎呦,这调令是什么意思?”韩自中明知故问。 “你照做就是,废话真多。”云霁若无其事地捧起碗喝粥,但韩自中还是从她的神情中窥到了一丝激动。 吃完饭,众人回屋子收拾行囊。 云霁解开裹着长弓的布条,抚摸着弓身上的木芙蓉花纹,一时无言。 韩自中靠在门框上,神情难得正经,问她:“害怕吗?” 云霁摇摇头,抬头看他,答非所问;“我没有杀过人。” 韩自中仍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神情格外的认真,有一种陌生的割裂感。 “在战场上,没有对错,只有输赢。”他口吻很平淡,“放心,有我在,你永远不会输。” “韩自中,你是将军的儿子。” 她好像在提醒他,也是在提醒自己。 过了良久,云霁开始将布条裹回去,她低声说:“我只保家卫国,绝不开疆拓土。” 韩自中轻松地耸耸肩,“随你啊。” 云霁闻声怔怔地望过去,只看见韩自中的背影,她兀自笑了一声,真奇怪。 午时刚过,六十六伍出现在城北边墙。 周敬谦手下大刘队将上前点人,发现少了一人,问道:“韩自中去哪了?” 大林回道:“韩自中屁股有伤,一会就到。” 刘队将引他们沿着暗道走进城墙内部,墙内用木头和石砖隔出屋子和通道。墙上不时有人走动,沙沙地往下掉着碎屑。 云霁用手护住阿辰的脑袋,七拐八拐,终于见到了周敬谦。 周敬谦坐在石头垒起来的“椅子”上,见到大林时嘴角有一瞬的抽搐,那是激动的表现。但他很快地调整过来,开门见山道:“樊忠和大林在城墙外协助骑射兵,云霁和韩自中在城墙上伏击。至于阿辰……” 阿辰的手捏着云霁的衣角,不着痕迹地往她身后躲了躲。 云霁接道:“他跟着我。” 周敬谦点点头,随即道:“我们无法预知浑河什么时候会断流,所以当你们走进城墙的这一刻,就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随时准备迎战。” “是。” 众人应声而出,刘队将又将他们带至边墙内侧,十几个幄帐整齐地立在城墙脚下。 韩自中从幄帐中探出头来,笑道:“你们好慢啊,我都来了有一会了。” 几人走进帐内,地方不大,但韩自中收拾的很干净。 他们很自觉的将最里面的位置留给云霁,阿辰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张白布,“挂,给阿姐。” 云霁还没反应过来,韩自中这回懂的很快。 这是大林特意叮嘱的,云霁毕竟是女儿家,挂一个帘子总归是好些的。 韩自中手脚麻利地扯出一条麻绳绕在支撑幄帐的木柱上,再将白布的两头系在绳子上,一个简易的遮挡就成了。 他掀起白布,对云霁道:“抓紧时间睡觉,我们俩日落后要上城墙守夜。” 云霁抿着唇,快步往里走,落下一声“谢谢。”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坐在门口的大林恰好能听见。他从地上握起一把沙,看着不远处的城墙发呆。 62 ? 第六十二章 ◎今夜会有一只凰鸟要腾飞。◎ 云霁与韩自中走上城楼时, 西边一轮红日将半边天染的通红,最后的霞光落在冰冷的盔甲上,一阵风沙刮过, 石子打磨金属发出“呲啦”的声响, 莫名悲凉。 韩自中不知从哪里揪来得狗尾巴草,含在嘴里, 吊儿郎当的模样。 “咱们先坐一会,蛮人喜欢夜里活动, 这时候不必认真。” 云霁顺着墙壁坐下来, 拆了束发的巾绩,侧着脑袋, 五指插进头发里, 慢慢地往下捋。 关外条件艰苦, 赶上少雨的季节, 水都不够人喝,更别提沐发了。发间脏东西不少, 多是石子和沙土,大概是缺水和暴晒的缘故, 头发泛黄, 发尾干枯的像稻草。 她好不容易捋顺了些, 随口问:“你懂的倒不少,韩将军教你的?” 过了好一会还没等到韩自中的回答,云霁抬起头望过去, 不料对上韩自中失神的模样。 韩自中在看到她捋头发的一瞬间, 本体的记忆瞬间充斥在眼前。 在人潮涌动的街道, 眼前风姿绰约的小娘子扯下蒙眼的白绸, 雪白的绸布穿过乌云一般的头发, 从纤细的指尖滑落。她冷清的声线里掺杂着一线笑意,微红的嘴唇开开合合,催命的低语亦变得动听。 云霁边盘头边说:“傻了?” 仇千行默默地将眼睛挪开,他在韩自中的记忆中刚巧看到云霁手拿菜刀,和颜悦色地问“剁哪一只手?”,两张脸重叠,着实有些瘆人。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荒漠,脑海中又开始出现韩自中小时候的事。 哦,看来是想得越多,记忆就会越清晰。 “嗯,是我父亲教的。”韩自中咽了口唾沫润嗓子,边回忆边说,“打小他就期望我以后能承接他的衣钵,精通兵法战术,为国效力。” 云霁以手为梳,使劲往后扒拉着头发,他瞥了一眼,笑道:“你再使劲点,这一束稻草怕是保不住了。” “真是讨厌。”云霁用巾绩将头发固定,长叹一息,“等回了逍遥小院,我得让大林再帮我剪短一些。” 韩自中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继续说啊,后来呢,你是怎么开窍的?”云霁靠着墙壁,似笑非笑的看着韩自中。 即使知道他没有坏心,但她更很喜欢在迷雾中找寻真相。 韩自中慢悠悠地将水囊挂回腰间,脑中飞快地想出了一个借口。 他对上云霁的眼睛,诚恳地说道:“因为你。” 不知不觉间红日已坠入黄沙,塞外气温骤降,云霁在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中打了个寒颤。 韩自中讲话,也忒肉麻了些。 云霁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是吗?因为我哪一点?” “自从咱们在街上一见,我便立誓要痛改前非,往后做顶天立地的好男儿。”韩自中面不改色道。 云霁长“哦”了一声,撑着下巴,徐徐道:“原来立誓真的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潜力?你也教教我吧。” 韩自中这才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心道她脑子果然好使,看样子已是不动声色的怀疑他许久了。 他握拳轻咳两声,不情不愿道:“我先前是不愿意同我爹上战场,故意装纨绔。”韩自中说着就站了起来,背对着云霁,声音轻飘飘地,“后头的事,你还要我如何说呢?” 风中杂糅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这不是仇千行现编出来的借口,而是他消化了“韩自中”的记忆,可以确定的一点:韩自中对云霁一见钟情。 云霁定定的看着韩自中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她尴尬地咳嗽一声,将视线挪开。 “后头的事,咱们不都知道吗?”云霁装糊涂。 韩自中的手搭在城砖上,将话题扯开,“天黑了,咱们该干活了。” 云霁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站起来,目光紧盯着浑河的方向。 负责守夜的是从鹰眼营第一伍中抽调出来的,皆是精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了不使蛮人发现异样,不燃火把,更不许随意走动,发出声响。 足足守了十日,众人疲惫不堪。昼夜颠倒不说,夜里漆黑一片,没有光线,要想看清楚简直是天方夜谭。 只能靠耳朵听,听狂风大作、听飞沙走石,从惊弓之鸟到习以为常,每个人的神经都像弓弦,不断地绷紧、放松、再绷紧、再放松……直到士气大衰。 他们都清楚为什么要守在这里,所以对云霁和韩自中没什么好脸色。 当然,对云霁格外有仇意。毕竟,韩自中是将军的儿子。 这夜,守夜的将士们懒懒散散地瘫在地上,云霁拎着弓顺着台阶走上来,地上的人没动静,她默默地捋了一回耳边的碎发,小心翼翼地从横七竖八的腿中穿过去。 饶是如此,地上还是有人发出了不耐烦的喘息。 韩自中瞅准了是谁,刚要发作,云霁握着他的胳膊,压着声音说:“算了,大家都很累,不要给大林惹事。” 月中天时,韩自中的神情陡然紧张起来,他紧抿着唇,瞥了一眼身旁的云霁。 浑河断流了,大批人马正在河道,直奔边墙而来……但他不能告诉云霁。 昨日夜里,阿福和墨山现身,特意又叮嘱了他一回:“这是凡人云霁命中一劫,万不可干扰,切记切记!” 韩自中心中暗骂:她一个凡人,怎么可能知道百里外的情况。等发现敌军的时候,这群烂泥压根没有反手之力。 云霁亦疲倦,她直勾勾地望着深沉夜幕,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 她发觉,今夜的沙喜鹊格外活跃……不,与其说是活跃,不如说更像是在乱窜。 耳边的鼾声干扰着思绪,云霁不能确定,这是紧张过度,还是蛮人过河的预警? 她缓缓地蹲了下去,额头抵着墙体,手掌紧紧地贴合在墙上。这是唐延教她的,在犹豫不决时,要绝对的相信自己的本能与天赋。 她慢慢地沉了下去,好像沉入一片沙海中。 黄沙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裹挟着几不可察的轻颤,从掌心的纹路渗透进血脉,顺着血管来到心脏……扑通,扑通,随着心脏一起颤抖。 “呼!”云霁猛地睁开眼睛,伴随着几声急促的深呼吸,她转过头,眼神格外坚定,“韩自中——” 韩自中的眼睛亮一下,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已经动了起来。 云霁看着韩自中以极快的速度奔下城墙,顺脚还踹醒了正在酣睡的几人,在他们压着声音的咒骂中,云霁默默地将视线放回了自己的长弓上。 好奇怪,明明什么都没说,但他好似什么都懂了。就好像他早已了洞察一切,只等她一声令下。 韩自中闯入周敬谦营帐时,他刚和衣睡下。 听完韩自中的回禀,周敬谦披衣站了起来,用浓茶醒神,凝重道:“云霁可有把握?” 韩自中抱臂看他,道:“话我带到了,信不信由你。” 周敬谦将茶碗放在木桌上,细想片刻后,把亲兵喊来身边,下令:“全军进入战时状态,速把消息递去步兵营和骑兵营。”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韩自中,“城墙上,我就交给你们了。” “放心。”韩自中撂下两个字,飞快地走出营帐,在城墙下碰到了阿辰。 “你呆在下面最安全,别上来添麻烦了。”韩自中催促他回去。 阿辰固执道:“阿姐,我跟着。” 又是云霁,真是烦人。韩自中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粗布麻衣,随手抓了一个士兵问:“有没有适合他的盔甲?” 士兵摇摇头:“没有,他这么小,怎么可能有合适的。” 韩自中开始解身上的盔甲,有些粗鲁的套在阿辰身上,叮嘱道:“别乱跑,别乱动,老老实实地待在云霁身边,听见了吗?” 云霁死死地盯着浑河的方向,身后传来一阵哐当声,她拧着眉头,回身去看是谁。 阿辰被这一眼吓得停住了脚,怪不好意思地朝上拽了拽铠甲。 云霁看着韩自中,问:“你是上来当活靶子的?赶紧下去再拿一套。” 韩自中的耳朵动了动,咧嘴一笑:“来不及了,你照顾好这小子就行,不用担心我。” 他话音刚落,从远处的漆黑中,隐约传来沉闷的声浪。 众人的神经瞬时绷紧,随即开始隐蔽。 云霁手里握着弓,贴着阿辰的耳朵说:“你蹲好,只需要告诉我,风口在哪。” 蹲在她左边的韩自中用气声问道:“没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云霁看着那双笑眼,没好气的回道:“有,你千万漏头,千万别死在我面前,我怕被血溅着,怪骇人的。” 韩自中晓得她在生气,拍着胸脯保证道:“成,我记下了。” 城墙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风中的声浪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这说明蛮人的队伍越来越近。 这一刻,他们是黑夜中的猎手,耐心的等待着猎物落入圈套,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云霁的目光变得锐利,紧抿着唇。韩自中只悄悄看了一眼,就料定,今夜会有一只凰鸟要腾飞。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感谢在2022-07-30 19:26:35~2022-09-23 17:1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lient 10瓶;五谷杂粮94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3 ? 第六十三章 今夜无月无星, 狂风大作。 宋国喜将关外的异族统称为蛮人,以此来彰显自己的“文明”,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短短数十年间, 契丹人用铁蹄踏平了关外的土地, 宋国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契丹部落中的大巫师神速姑在半月之前便有预言, 浑河将断流。 此等机会,千载难逢, 首领耶律折德当即便派其十一子, 耶律奇正率兵跨过浑河。 耶律奇正年轻气盛,擅长夜间作战。剑走偏锋, 突袭战术未尝一败。 黑夜作披风, 风声为鼓鸣, 一队契丹精锐正以极快地速度朝着凤凰楼来, 另有大军积压在浑河边缘,待前方传来捷报, 立刻攻城,夺取宁武关。 耶律奇正一路顺畅, 但此人心思缜密, 先派一支五人小队率先靠近边墙, 自己则放慢速度,若前方小队遭遇不测,可以立即撤退。 五个契丹人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时, 云霁很敏锐的听见拉弓的声音, 她压着声音道:“别动, 别放箭, 再等等, 大鱼在后面。” 契丹人骑着马,大摇大摆的在城下晃荡了一会,环顾四周见无异样,便放心的吹了口哨。 又是一阵马蹄声,大部队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视线中的人越来越多,云霁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中默念:快了,快了,鱼快进网了。 “嗖”一支箭自城墙上射了出去,正中前面的小兵。 云霁脸色刷白,有人破坏了战术。 契丹人反应极快,立刻便用自己的语言喊着撤退。城下骚动一片,就像渔网破了一个洞,肥鱼争先恐后地往外涌着。 “点火把!快点火把!” 韩自中的反应也很快,他像久经沙场的老兵,在云霁愣神的时候,当机立断,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火把一点,墙上的弓箭手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挽弓搭箭,射杀敌军。附近潜伏的步兵营收到消息,迅速地包裹上来,试图把窟窿补上。 云霁射箭的速度并不快,她的目光不会在小兵小卒上逗留,箭头只会对准敌军中指挥者。 在周围人已经射完一桶箭的时候,她才堪堪射出四五支。 墙上的弓箭手少,墙下的步兵对上契丹人的铁骑精锐,渐显颓势。按照道理,骑兵营应该迅速从外围支援,为何援兵还没到? 韩自中射出一箭,搭弓的间隙喊道:“骑兵营恐怕是被浑河沿岸的契丹人牵制住了,底下的步兵营撑不了多久了!” 话音刚落,步兵营好不容易补上的窟窿被一匹黢黑的宝马撞开,健硕的马身高高昂起,两蹄腾空,随着一声长鸣,踏死两名步兵…… 骑马者正是耶律奇正,他手拿弯刀,连续劈死迎在面前的汉人,寒刀饮血,硬生生砍出一条血路。 耶律奇正举刀呼唤部下,契丹士兵很快地聚拢到他的身边,队形似尖刀,与汉人士兵缠斗,大有突破重围的趋势。 与此同时,弓兵们“嗖嗖嗖”地射了十几箭,都如天女散花般的落在耶律奇正的周围。 云霁也将箭头瞄准黑马上的壮汉,扯弦似月,手肘止不住的颤抖,这样的力度已是她的极限了。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她能感觉到,马背上的人是个威胁。 “咻”地一声,羽箭追着黑马而去,仅仅擦在马尾巴上,弓兵们惋惜道:“小娘子终归是小娘子,力气不够啊。” 韩自中亦挽弓搭箭,云霁没什么表情,只用余光去看韩自中的动作。 她想,如果是韩自中,应当是能射中的。 羽箭离弦,是往耶律奇正的方向去,却出乎意料的落在了他身旁,射死了一名部将。 “啧,歪了。”韩自中风轻云淡的解释道。 他抬眼瞥了一眼半空中的墨山,用神识与他交流,“满意了?” 墨山回道:“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如果没我阻止,你怕是要遭天罚。” 仇千行白了一眼墨山,转脸去看云霁。 云霁冷着脸,好看的额头上拧着三道皱纹,显然是在懊恼。他刚想安慰,就听身后的瞭望台上传来一阵呼喊:“阿姐!风口!这!” 云霁几乎是听到声音的那一霎那就动了起来。 “云霁,上瞭望台要走暗道,你来不及的。”韩自中喊道。 云霁脚下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阿辰,他身上没有穿盔甲,显然是爬上去的。 下一刻她就飞快地将箭筒甩掉,扯下甲胄。长弓背在身后,嘴里衔着一支羽箭,手脚并用地踩着石砖往上攀爬。 韩自中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异样,随即低声笑了起来,真乃奇女子也。 瞭望台的外周经风吹雨打,石砖和泥土有所脱落,云霁将手指深深地嵌入这些缝隙中,使自己能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去。 很快,她就爬到顶端。没时间喘息,云霁顺着阿辰指的方位,将一只手悬在空中,按着唐延教她的方法,感知风速与风向。 果然不错,这里的风格外猛烈。 她迅速地将长弓扯下,取下含在嘴里的羽箭,迅速地找寻耶律奇正。 此时,耶律奇正已经突破步兵的包围,带领着部下,朝着浑河的方向疾驰而去。 云霁握弓的手微微发颤,她爬上来只带了一支羽箭,只有一次机会。 风声在耳边怒吼,箭头已经对准了耶律奇正,他的身子随着马匹的奔腾忽上忽下,融在黑夜中,已经很难辨别。 射他□□黑马,有十成把握。射马上人,只有七成把握。 韩自中仰头看瞭望台上的云霁,墨山忽然问他:“你觉得,她会射马还是射人?” 他的指尖划过沾染着血渍的石砖,没有回答。 她神情凝重,密密麻麻的汗水布满额头。箭头稍稍偏下,千钧一发之际,云霁忽然想起唐师傅的话。 “机会转瞬即逝,出手即是杀招。” 血色染红弓弦,血肉模糊的指头忽然变得坚决无比。 今夜无月,此刻,她的弓就是月。 “唰”地一声,一支羽箭乘着疾风,直冲耶律奇正的方向而去。 夜色太沉,距离太远,她不知道这一箭是否能射中,但求问心无愧。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响彻天地的哀嚎,夹杂着破碎的契丹语。阿辰默默地牵住她的衣角,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 “阿姐射中了。”阿辰很激动。 云霁问道:“你能听得懂契丹语?” 阿辰摇摇头,“听不懂,但他们很伤心、生气。” 云霁已不在乎到底射没射中了,这一仗使她心力交瘁,她只想好好地歇一歇。 另一边,韩自中将手枕在脑后,晃晃悠悠地走下城墙,口吻轻松道:“看吧,我说她一定会射人。” “胡说,你明明什么都没说。”墨山紧随其后,忍不住反驳道。 韩自中耸耸肩道:“我肯定说了,是你没听见罢了。行了,你别跟着我了,我很累,要休息了。” 墨山挠一挠头,笑道:“哎呀,竟忘了你如今是肉体凡胎。你休息归休息,叮嘱你的事一定要记在心上,千万不要做任何干扰她命数的事情。” “真啰嗦。” 韩自中摆摆手,往六十六伍的营帐走。 营帐内有着轻微的呼吸声,韩自中为了不惊动阿辰和云霁,施了一个昏睡决。 他掀开白布,只见被子里鼓鼓囊囊的,不见人。 这是什么睡觉的姿势?韩自中哑然失笑,将人从被子里揪出来。 托昏睡决的福,云霁在做一场美梦,神情平静且放松。韩自中将被子掖在她下巴那,撑着脑袋静静看了一会,又将她两只手捉了出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十个手指头没一块好皮,手掌上全是细口子。 韩自中耐着性子替她处理伤口。先用清水反复清理皮肤,取出伤口中残留的石子泥土,再用金创药仔仔细细地铺上一层,最后拿干净的纱布裹起来。 他没干过这种细致活,前前后后忙碌了快一个时辰,最后看着十个白花花的小萝卜,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大林和樊忠清理战场回来,见三人睡得昏天黑地,也和衣睡下了。 — 云霁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以至于醒来时,思绪的割裂感异常重。 上一刻她还在大明山上与张殊南说话,下一瞬就被关外干燥的气息打得晕头转向。 她撑着身体做起来,举着十个萝卜看了很久,又看了看周围的摆设,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逍遥小院了。 不对啊,不应该在城北边墙吗? 云霁想揉揉眼睛,但手指被裹的太严实,只能轻轻地蹭两下。 她掀开被子,发觉身上的衣服还是先前穿的那一件,灰蒙蒙地,脏的很。 推开房门,韩自中在外面的房间里看书,抬眼看向她,笑道:“呦,终于舍得醒了?” 云霁嗓子有点干,声音微哑:“我睡了多久?怎么回来的?咱们赢了吗?” 她一连三问,韩自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云霁费力地将水杯捧在掌心,问了第四个问题。 “我的手是谁包的?”她的语气很嫌弃,“这也太丑了吧。” 韩自中轻咳一声,言简意赅地回答了第四个问题。 “正是在下。” 64 ? 第六十四章 ◎“不是四人,是五人。”◎ 云霁小心翼翼地抿上两口水, 干笑道:“哦,那还挺有特色的。” 她坐下来,接着说道:“上面三个问题, 你还没回答我。” 韩自中低头翻了一页书, “这事说来话长,咱们须得从长计议——” “麻烦你长话短说。”云霁用两根萝卜敲敲桌沿, “快点,我道耐心有限。” 韩自中慢悠悠地将书一合, 迎上她的眼, 说:“你一箭射死了契丹的十一王子耶律奇正,就是昨夜那个骑黑马的男人。” 驴头不对马嘴, 她问的压根不是这事。 云霁刚要发作, 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弧度, 追问他:“你是如何得知的?” 韩自中说:“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是探子传回来的消息, 契丹人已经在准备葬礼了。你睡了两日,抓紧收拾一下, 我爹要见你。” “好, 你替我打盆水进来, 我要梳洗。”云霁起身往里屋走,没走两步又转过身来,举起十个小萝卜, 强忍着笑说, “这玩意能拆了吗?怪丢人的。” 韩自中“嘁”了一声, 揶揄道:“看来你是晓得要论功行赏, 在我面前耍起官威来了。” 嘴上这样说着, 他还是去厨房端了一盆水。 云霁临窗坐着,正低头解纱布。韩自中将袖子一卷,往盆里撂了块脸帕,边拧边说:“解开也不能沾水,别费力气了。” 他拿着湿脸帕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往云霁脸上招呼,坏笑道:“凑合点,小爷没伺候过人。” 云霁也不扭捏,头向前探了探,好让他擦拭的更方便,声音透过脸帕后有点发闷:“两日没洗脸了,你擦干净点,别糊弄我。” 韩自中的动作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他紧抿着唇,试图让视线只停留在皮肤上,却还是不自主地去寻她的眼,他想,魔君宝座上的黑珍珠,不过尔尔。 意料之外的四目相对。 云霁眨巴了一下眼睛,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韩自中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发涩,他飞快地把眼睛挪开,专注地去搓已经干净的不能再干净的额头,恶狠狠地反问:“你洗脸还睁着眼睛?” “我看看你洗到哪里了。”云霁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催促道,“好了吗?” “啪嗒”一声,脸帕被韩自中丢进盆里,溅起不小的水花。 “好了好了,有人伺候还挑三拣四。”他虚张声势,不自然地摸了摸发红的耳垂,若无其事地往外走,“你抓紧收拾,咱们还能赶上大营的午饭。” 云霁颇费力地换了一套衣服,坐在镜子前梳头时,她才发觉自己的皮肤已被风沙研磨粗糙,摸上去皱巴巴的。唯独一双眼睛还算亮,在小麦色皮肤的衬托下,倒还真有点沧海遗珠的味道。 原来他是在看这个。 云霁沉默着将头发盘好,墙上挂着的长弓反射在镜中,她忽然从抽屉里摸出纸笔,倒水研墨,飞快地写下一封家书。 她走进院子,韩自中立刻嚷嚷了起来:“姐姐,您也忒慢了一些,饭都吃不上热乎的了!” 樊忠将马牵出来,大林关切地问她:“你这手能骑马不?” 云霁笑道:“那是自然。” 她翻身上马,环顾四周后,突然问道:“阿辰怎么不去?” 樊忠和韩自中没说话,大林笑了笑,若无其事道:“阿辰在周副将那,你放心吧。” 她听明白了。 云霁默了一默,旋即勒紧缰绳,“咱们走吧。” 一行四人往宁武大营去。 * 宁武大营内,将士们各个面带喜色,在看见云霁等人时纷纷驻足,并投以示好的目光。 城北边墙一战,眼前这位小娘子巾帼不让须眉,竟然射死了耶律奇正与四名随行将领,最令人惊讶的是,她一共只射了六支箭。 将军营帐里,常统制和王、蔡两位正将都在,韩武一见云霁和韩自中就笑开了花,连忙招呼他们坐下。 陆康没来,听大林说,他身体抱恙不便前来。 韩武道:“这一仗打得真是漂亮,你们六十六伍有功。” 除了云霁和韩自中的功劳,还有樊忠和大林。 大林的“收放战术”让契丹人摸不着规律,心烦焦虑,忙中出错。而樊忠则游走于战场之中,只要契丹人一落马,他乘乱上前牵马,一场仗打下来,竟然顺走了十二匹战马,还有四匹受伤的在马厩治疗。 王峰笑道:“老蔡得好好犒劳樊忠,上回还说战马不够用,这回凭白多了十几匹,我羡慕你哟。” 蔡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干笑笑。这个王峰哪里是羡慕,分明是故意膈应他。 樊忠和蔡赫可是老熟人,樊忠原来是骑兵营的兵马使,不过他脾气古怪,见不得底下人拿战马当畜生待,骑兵营里的人没几个看他顺眼的,蔡赫只好革了樊忠的职。 樊忠听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拱手道:“这是卑职的分内之事。” 蔡赫借坡下驴,当机立断道:“本将怜惜人才,你还是回骑兵营领职吧。” 樊忠怔了怔,抬眼看了看大林,又看了看云霁,摇头道:“卑职还是想呆在六十六伍。” 他看大林,是真舍不得。看云霁,是舍不得流星。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还是常统制出来打圆场,他说:“这几个人在一起才有大用处,分开了恐怕就不行了。” 韩武看向云霁,道:“你射死了耶律奇正,这是大功劳。上报朝廷,替你请军功是不必说的,在我这里,你还想要什么奖赏?” 众人都在等云霁的回答。 云霁缓缓道:“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如果要赏,就请韩将军犒劳全军吧。” 赏赐都是身外之物,她不是为了赏赐才来到这里的。 韩自中适时笑道:“那就全军上下,杀羊吃肉喝酒!” “有你什么事。”韩武笑骂一声,随即大手一挥,“就这么办,咱们庆上三天三夜。” 王、蔡两人出去后,韩武对常统制说道:“既然他们四人不肯分开,就一并纳入神威营中。平常在鹰眼营参训,作战时由神威营指挥。” “不是四人,是五人。”云霁说道。 大林脸上一僵,神情有些无奈。 今天没有周副将劝阻,她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是一名叫阿辰的士兵,发现浑河断流的是他,助我射杀耶律奇正的也是他。” 韩武来了兴趣,问道:“那他为何不来?” 大林怕云霁一股脑儿地将阿辰地身世说出来,忙道:“他今日在周副将那做事,所以不曾前来。” “难怪,那下回带来给我见见。”韩武道。 众人刚走出将军营帐,云霁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了回去。 她从袖中掏出家书,放在陈旧桌案上,笑道:“还是要一份奖赏吧,这是我的家书,请将军替我捎回去。” “我就猜到你要回头。”韩武抽出一张板凳让她坐下,认真道,“你哥哥云安,今秋的殿试中考取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封八品国子监丞。先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分心。” 云霁知晓大哥的动向,心中放心不少,笑了笑,“那今日怎么又告诉我了?” 韩武咽下一口浓茶,开门见山道:“我呈与官家的军报,你是用国子监丞舍妹的身份,还是临安云霁?” “自然是——” “你听我说完,考虑好再回话。”韩武摆摆手,示意云霁听下去,“重文轻武之风盛极几朝,此前关外虽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但大都是城中居民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不曾上报朝廷。所以云霁,我不知官家会如何看待此事,更无法确定这件事是否会对云安产生影响。这世道啊,对女子确实是难了一些。” 云霁垂着眼睛,无可奈何地一笑:“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上韩武的视线,眼神格外地坚定,“挣军功还分什么男女,将军只说临安云霁就好。时日还长,总有一日,我会让朝廷记住这个名字的。” 韩武欣慰地笑了起来,又问:“韩自中没给你添麻烦吧?” “他很好,我们相处地很融洽。”云霁回道。 韩武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去吧好孩子,回去好好地歇一歇,等到冬日来临,日子就有些难熬了。” 云霁走出大营,韩自中懒洋洋地靠在木柱子上,一见她就开始絮叨:“还以为你一会就能出来,这时候去吃饭,白面馒头指定是没有了。” 这韩自中哪里都好,就是嘴太碎,云霁默默想着。 俩人并肩走着,云霁问她:“大林和樊忠呢?” “他们先去吃饭了,是不是觉得我特义气?”韩自中用肩膀顶了顶她。 云霁“哦”了一声,抿着唇,神情有些凝重,“大林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韩自中侧首看了她一会,语气平平:“既然知道大林会生气,为什么还要说?你应该晓得,他们不想让阿辰活在光下,这对他也是一种保护。” 云霁静静地看着天上飘过的云,有些感慨,“我只是想让他堂堂正正的活着,往后没有大林,没有我们,阿辰也能好好活着。” “他每次看向我的时候,眼里都饱含着期待和崇拜,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辰一辈子生活在阴暗中。你能做到见死不救吗?我做不到。” 韩自中定定地看着云霁,忽然微微一笑: “我骗你的,大林没有生气,我想他只是需要静一静。” 云霁猛地推搡了他一把,从马厩里牵出流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韩自中跟在后面喊:“饭都不吃了吗?你这小娘子脾气怎么这么大?!” 65 ? 第六十五章 ◎契丹的下一任大巫。◎ 乌云浓稠, 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黄沙,席卷着街道,契丹国一片愁云惨淡。 在沙尘中, 十一王子的遗体被运回王城, 放置在英灵殿内。 耶律折德看着儿子的遗体,一时间悲愤交加, 猛地踢翻火盆,命仆人去请大巫师。 生死有命, 战场无情, 他可以忍受儿子的死亡,但绝不容忍, 他们引以为豪、屡战屡胜的突袭战术的失败。 为什么宋人会提前设下埋伏?还是身边有奸细, 泄漏了大巫的预言? 七王子耶律奇衡上前扶父王坐下, 他一脸铁青, 视线扫过十一弟的尸体,让耶律奇正的部下如实回禀夜间的情形。 耶律奇正的部下匍匐在地上,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回道:“宋人设下埋伏,十一王子带领我们杀出重围, 距胡杨林还有七八丈, 突然从背后冒出来一支羽箭, 我们来不及阻拦,那箭就直直地插入王子的后颈。” 耶律奇衡冷笑道:“从宁武城北至小胡杨林之间约百丈,照你的说法, 宋人射出的那一支箭竟能有八、九十丈?无星无月, 狂风大作之下, 他要真有这本事, 还会等你们突出重围后再射箭?满嘴胡言, 来人,把他拖出去,斩首示众。” 那人大喊冤枉,双手奉上羽箭,凄厉道:“有羽箭为证,还有随行的二十三位士兵皆能作证。属下对天神起誓,若有一句隐瞒,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耶律奇衡拿过羽箭,箭尾上刻着‘六十六伍’,确实是宋军的箭。 他冷漠地扫过一眼,啧声:“孤还是那句话,若宋军真有这本事,便不会守着宁武关做缩头乌龟。” “大巫师到——” 身着神服,手持权杖的神速姑仪态端庄,在信徒的簇拥下走入大殿,随着她的步伐,一条银蟒从神服中缓缓爬出,游向大殿中央的棺材。 众人行跪拜大礼,耶律折德起身相迎。 银蟒在尸身上来回游走,最后又回到神速姑身上,紧贴着她的青铜面具。 蛇头高高地昂起,吐着猩红的信子,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如同低语。 神速姑微微点头,银蟒便顺着脖子游回神服内,没了踪迹。 耶律折德问道:“我儿当真是死于宋人箭下?” “是的。”神速姑向耶律奇衡伸出手,示意他将羽箭呈上。她垂眼细看,随后走至大殿中央,权杖“哐哐哐”砸地三下,如雷贯耳。 “本座要与祖神交谈。” 大巫的神仆立刻取来神鼓与腰铃,并请大王与其余人等退出大殿等候。 神速姑手左手持鼓,盘腿坐在西北角上,双眼半睁半闭,在三声哈欠后,她立刻跳了起来。 鼓声如雷,响铃不息,神速姑又唱又跳,声音时而沉闷时而尖锐,时而缓慢时而急促。 鼓声骤停,她紧闭双眼,浑身震颤不止,状似癫狂,牙关不断的发出“格格格”声。 “你请我来有什么事?”神速姑摇头晃脑,自问自答道,“请祖神指点,这支箭的来路。” 在问完这句话后,她突然僵住,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哐当”,神鼓突然从手中坠落,一路滚到了角落里。神速姑痛苦的跪在地上,四肢朝着空中胡乱扒拉着什么。 青铜面具四分五裂,面具下是一张极为美艳年轻的脸庞。 “祖神恕罪!”她竭力扬起头颅,拉长脖子,试图从濒死中逃离。 凄厉的叫声传到殿外,众人神情突变,耶律折德问神仆:“大巫这是怎么了?是祖神发怒了吗?” 神仆亦是满脸凝重,只摇头道:“请大王稍安勿躁。”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在一阵铃响后,殿门开了。在满地狼藉中,神速姑背对着众人,她佝偻着身躯,不可置信道:“竟然是一位女子。” “什么女子?”耶律折德看着不同于往日的神速姑,他急忙走上前,“大巫,您这是怎么了?” 当他看到神速姑的正脸后,登时愣在原地,神情中满是恐慌与错愕。 已经辅佐了三位大王的神速姑,传说中芳龄永驻的契丹大巫,竟在须臾间干枯苍老。 耶律奇衡也想上前,耶律折德大手一挥,声音在微微颤抖:“全都退下!” 神速姑以神杖为拐,颤颤巍巍的走向椅子,气息虚弱:“射出这一箭的,是一位女子。” “大巫,您为何会衰老?”耶律折德此刻只关心大巫的安危,这关系到契丹国运,他追问道,“是祖神发怒了吗?” 神速姑极缓的摇摇头,“此女子非寻常人,祖神不肯告知,是我一意孤行——”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事关契丹国命运,我不得不这样做。” 事已至此,耶律折德只能接受,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您只是身体上衰老了,并无性命之忧吧?” 神速姑看向耶律折德,她的眼睛浑浊不堪,“我不能再庇佑契丹了。”她淡淡道,“大王,我要去侍奉祖神了。” 饶是见惯了生死离别的耶律折德,一时间也无法接受。他颓然的坐在椅子上,问道:“祖神会再赐予契丹一个大巫吗?” “祖神不会抛弃他虔诚的信徒,神早已料到今日。”神速姑由衷一笑,神情坦然,“十二年前从祭祀台逃走的汉人女子,她肚中的孩子,是契丹王族血统与东方血脉的融合,他是天生的通灵者。” 耶律折德眼前一亮,又不大确定,犹豫道:“那个女人还活着吗?难道她生下老六的孩子了?!” “当年在大漠中找寻了七天七夜都不见踪影,您也说过,她可能葬身黄沙之中了。”耶律折德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契丹六王子耶律奇烈,曾是他最宠爱的儿子。 十二年前,也是一场突袭作战,契丹大获全胜,掠夺了许多金银粮草,还有一名宋人女子,名唤春苔。 耶律奇烈执意要将春苔养在府上,为了打消王族上下的顾虑,他向祖神发誓,春苔是他的奴仆,是俘虏,是低贱的废物。 耶律折德时常在想,如果他的六儿子没有欺骗祖神,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耶律奇烈最终还是违背了誓言,他不可自拔的爱上了春苔,冷落了王妃。他甚至带着春苔招摇过市,频繁出席大小宴会,这一举动无疑是一种挑衅,引起了贵族们的强烈不满。 贵族们联名上书,请求大王严惩六王子。他当然不忍心罚自己的儿子,于是将怒火转向了那个蛊惑人心的妖孽。 彼时,春苔已经怀孕三月有余,被囚禁在祭祀台。神速姑占卜,只有用烈火才能断绝肮脏的血脉,彻底消除罪孽。 行刑当日,耶律奇烈带领部下杀入祭祀台,劫走了春苔。耶律折德派人追击,再三警告后,耶律奇烈拒不投降,他无奈狠心下令,命侍卫就地诛杀,不留活口。 耶律奇烈为了保护春苔,被一箭射下马,在地上翻滚了三四圈后没了动静。马背上的春苔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抓住缰绳,朝着宁武关的方向疾驰。 老天爷都在帮她,在一阵沙尘暴后,大漠中彻底没了女人的身影。 “她怎么可以活着?!”耶律折德拍案而起,怒道,“耻辱,这个孩子是契丹族的耻辱,他绝不可能是我们的大巫。” “大王——”神速姑陡然严肃,她衰老的面容上饱含着无奈,“我是祖神选中的信徒,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神意。祖神告诉我,那个孩子还活着,他就在关外,在射箭之人身边。” “看着我,大王,请注视着我的双眼。”神速姑凹陷的眼眶看得耶律折德心惊,他将视线转至一旁,试图躲开那张苍老恐怖的面容。 神速姑的声调陡然上扬,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大殿,“您会找到那个孩子,并将他带回契丹。而我会唤醒他体内属于契丹的那一部分,他的信仰和灵魂终将属于契丹。” 耶律折德不得不看向神速姑,注视着她空洞恐怖的双瞳。他虽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在脸面和国运之间,作为大王,他必须也只能选择国家。 即使这个孩子的归来,会让他这一脉颜面扫地,甚至会动摇王权的归属。 神速姑的神权敲在石砖上,“咚”一下,惨白的眼珠穿过耶律折德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殿门,有一道人影印在上面。 她说:“七王子,进来吧。” 人影晃动了一下,殿门旋即被推开,耶律齐衡走了进来。他扶着肩膀行礼,口中说着逾礼、请罪的话,神情却很凝重,眉头拧出川纹。 耶律折德坐在椅子上,沉声道:“既然听到了,本王思来想去,这件事由你去做最合适不过。日后你承袭王位,这孩子便是你的大巫,他也会辅佐你治理契丹。” 耶律奇衡虽排行老七,但在契丹族多年的征战与扩张下,几位哥哥陆续战死沙场,如今他已是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但他更在意的是射箭者。在很多年前,约莫是十七八年,关外确实有一个神射手。 那个神射手与大哥棋逢对手,不相上下,两人交手数次都未分出高低。 不过,自沙岭一战,宋军大败后,他就消失了。好像一阵风沙,来势汹汹,去时了无踪迹。 女人……女人怎么会是弓箭手? 耶律奇衡疑惑地看向神速姑,话还没问出口,神速姑像是读懂了他的内心,缓缓开口道:“殿下,大巫的预言从不出错。不要过分在意那个女人,她自有她的命运。” 耶律奇衡追问道:“我去哪里才能找到……” 他斟酌了一下,目光迅速地划过愁容满面的耶律折德,接着道:“下一任大巫?” 神速姑古怪的笑了笑:“他们在一起,缘分到了,自会相见,不必强求。” 神速姑离去后,耶律折德静静地坐了一会,随后撑着扶手慢慢起身,负手在背,缓缓地往殿外走。 耶律折德在石阶上,仰头看天,身影中满是苍凉与无奈。 耶律奇衡站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他藏在阴暗中,无声一笑。 父王,还是记挂着六哥啊。 可是,一个受贵族唾骂的杂种,凭什么做他的大巫? 66 ? 第六十六章 ◎“问张殊南安。”“此身已许国,无意成家。”◎ 十一月十日, 宁武关来的驿夫前脚刚进京城,张殊南后脚就得到了消息。 张殊南在枢密院任职三月有余,为人处事谦逊有礼, 张弛有度, 枢密院上下对张郎君赞不绝口。 枢密院事王清正有意培养他,故枢密院的大小事务张殊南都能插上一手, 也没什么事能逃得了他的眼睛。 宁武关战报先送到枢密院河西房,河西房登记入册后便派人呈送给王相公过目, 张殊南提前得了消息, 早早地候在王相公的身边,只等军报送上来。 河西房来送军报时, 张殊南将笔搁下, 看似很识趣地要告退。 王清正摆摆手, 笑道:“你如今管院中事务, 又得官家十分器重,自然是看得了的, 不用避嫌。” 张殊南微微一笑,点头应下。 王清正展开军报, 视线飞快地扫过, 面上神情大变。唯恐自己看错, 又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喜笑颜开,拍案叫绝:“好啊!韩武这回是立了大功, 出其不意, 狠狠地杀了契丹人的威风, 官家知道后定会龙颜大悦。” 张殊南看过军报后, 耐住心中波澜, 神色如常道:“关外来年的军饷,是有着落了。” “争气,这韩武确实争气。”王清正摸着胡子,喝了半盏茶润嗓子,笑道,“先前没听说过云霁这号人物,莫非是神兵天降?嗯……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我朝又添一员猛将,我心甚慰。” 赵靖在屋里整理物件,侍卫扣了扣门,恭恭敬敬道:“赵小哥,外面有人要见你。” 赵靖正纳闷是谁,走到门房,那人就迎了上来,自报家门:“我是定远将军府上的管家,这是将军要转交给张承旨的信件。” 管家望了望四周,压低了声音说:“是从关外来的。” 赵靖点点头,将信件收下。他穿过抄手游廊走回去,远远地就瞧见屋子里有一抹绯红。 他走进去后疑惑道:“郎君要外出办公吗?我去吩咐他们套马车。” 张殊南收拾文书的手顿了一下,他有些焦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坐了下来,神情复杂地望着远处。整整三个月,云霁没有寄一份家书,了无音讯。直到今日看到军报,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为她高兴之余,又多了一份担忧。 赵靖将信件呈上,说道:“方才定远将军府上的管家送来的信件,是关外来的。” 张殊南的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又被很快的抑制住,但赵靖还是从他微微扬起的眼角窥探到了不同于寻常的高兴。 泛黄的信封被捏在手中,张殊南想了想,“你去套车吧,我要去寻云安。” “哎。”赵靖应声而出,跨过门槛时偷偷地拿余光觑了一眼张殊南,心中很是疑惑,郎君盯着信封在傻乐什么? 云安的府邸设在龙津桥南边,就靠着国子监,他上值下值很是方便。 张殊南来的匆匆,官服都没来得及换,看得云安心里一紧,忙问:“出什么事了?” 张殊南把信递过去,笑道:“云霁立了军功,来信了。” 赵靖这时才反应过来,怪不得郎君高兴,原来是二娘子写信回来了。 云安的眼睛“蹭”地一下就亮了,见信件完好,边拆边问:“你没打开看?” “这是你妹妹的信,我怎么好拆?”张殊南坐下来喝茶,忍不住催促,“还不念念?” 崔清桐牵着小孩的手从内院绕过来,云冰洁最黏张殊南,一见到他就沾上去,笑嘻嘻地贴着张殊南地腿站。 放在平时,云安是要教训她的。不过今日云霁来信,他顾不上这么多,等崔清桐落座后,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家书。 信中云霁说自己一切安好,勿挂勿念。再问家人身体是否康健,生活是否顺心如意,侄子侄女是否乖巧懂事。 云安念到结尾,啧声道:“这丫头当真是野惯了,出去三个月就给我写这几句话,我是白疼她了。” 张殊南端茶的姿势有些僵硬,他将茶盏放下,试探道:“没了?” 云安笃定道:“没了。” 张殊南的脸色眼见着阴沉下来,抿着唇不说话。 云安到底是记仇的,假意安慰他说:“哎呀,这毕竟是我妹妹的家书,没提外人也是情有可原哦?张兄千万别往里去。” 张殊南皱了一下眉头,故作平静道:“无妨,我还有事,先回了。” 云冰洁眼睛尖,瞧见信反面还有一行小字,立刻嚷嚷起来:“反面不是还有字吗,爹爹快念。” 张殊南刚站起身,又坐了回去,淡淡开口:“我也不是很急。” “问张殊南安。”云安显然有些不大情愿,念着念着又笑出来声,“她还真是记仇。” 张殊南怔了一下,也跟着无奈地笑了起来。从前他给云父寄信,总会在最后添一句“问二妹妹安。” 云冰洁小大人似地安慰张殊南:“舅舅,姨姨一向如此简洁,她是记挂你的。” 张殊南摸了摸她的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这头云安板着脸要教训云冰洁口无遮拦,谁料手中的信纸“唰”地一下被张殊南抽走,他一面将信纸折好,一面说:“我先回了,云霁所立军功须得官家看过军报后才能告知你。” 云安急忙道:“你怎么还抢家书?!” 张殊南反问他:“我从前寄回去的家书,是谁收着的?” 云安不接话茬,他难得见张殊南犯浑。 “既然如此,她的信理应由我收着。”张殊南抬脚就走,生怕云安返回。 云安无可奈何地喝了口茶,抬眼正对上崔清桐疑惑地眼神,她问:“你晓得信是云霁拿的?” 云安没有正面回复,只说:“那可是状元郎的信件,谁敢弄丢?” 崔清桐后知后觉道:“你的意思是,父亲和母亲也晓得?” 云安将茶盏搁下,慢悠悠地往书房走:“我也要去写封家书,好让他们放心。” * 景泰皇帝使诸卿五日一朝,其余时间只见几位相公与要臣。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 鹅裙以污贰 二期无儿把以张殊南为枢密都承旨,涉及军政要事时,可侍立于侧,随事陈奏,行领旨、传旨之职。 军报第二日就呈与官家,韩武在军报中浓墨重彩地提了云霁,王清正定是要为云霁请军功的,于是他在大殿上着重提出:“斩将,是为奇功啊。” 官家虽重文轻武,但关外打了胜仗,他心甚悦,当即便说:“射杀契丹王子,确实奇功一件。钱绢并赐,破格迁升为……” 景泰皇帝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军报,有些犯难:“啊,他原先是定远将军的亲卫。” 姚相公岂能坐视不理,放任枢密院在官家面前显摆?他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个云霁可有在兵籍房入册管理?” 言外之意是,若无兵籍,也无档案,如何破格迁升? 王相公冷笑道:“无兵籍便不算军功,姚相公的意思我算是听明白了。” 枢密院和三司又闹了起来,景泰皇帝撑着脑袋,不着痕迹地望了郑相公一眼。 郑肇心领神会,轻轻咳嗽一声,又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出来搅和稀泥。 “无论是亲卫还是官兵,都该算军功。”郑相公笑着说,“只是这位云霁小哥未登记在册,受封升迁难以录档,不如等到定远将军下回进京面圣时,将他带在身边,于大殿之上受封,更能显官家的爱民爱兵之心,也能激励边关将士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张殊南平静地候在一旁,今日之局面,他昨日看到军报时就已料到。 王清正瞥了一眼郑肇,不阴不阳道:“定远将军才离京,下回进京也得是三年后了,郑相公倒是有耐心。” 姚立君是个墙头草,见好就收,附和道:“今日有诸位作证,王相公还怕这军功长脚跑掉?” 景泰皇帝见状,笑道:“郑公言之有理,那便先赐钱绢,至于军中职务,就由枢密院定夺吧。” 王清正怏怏应下,憋着一口怨气,不作他言。 散朝后,皇帝独留了张殊南说话。赐座赐茶后,他开门见山道:“殊南在枢密院任职,有何感想?” 景泰皇帝不勤于国事,好风流雅事,私下里很是偏爱文人墨客,而张殊南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他更是爱不释手,宠爱有加。 张殊南拱手回道:“臣跟随王相公学习,受益匪浅。” 皇帝无奈一笑,眼睛瞥过大殿侧边的四季琉璃屏风,拍了拍扶手:“也罢,既然你心系枢密院,朕也不好勉强。” 张殊南晓得,皇帝意不在此处,垂眼看茶,等着后话。 “若朕没记错,过完今岁,你二十又六了。”皇帝看向他,笑道,“殊南家中无高堂,婚事无人做主。不过,你既做了朕的状元郎,那朕理应替你做主啊。” 张殊南眉梢一颤,当即搁下茶盏,叩谢圣恩。 “劳官家挂怀,臣不胜受恩感激。但入仕六载,未有成绩回报官家,臣惭愧难堪。” 他顿了顿,头深深地埋下去,脊背不松,“此身已许国,无意成家。臣辜负官家厚爱,请官家降罪。” 作者有话说: 更新提示: 1.一个星期更5~6天。 2.12:00或21:00更,其余时间不用来看,都是修文。 67 ? 第六十七章 ◎“我确实心有所属。”◎ 大殿之上, 一派寂静。 皇帝身边的几位内侍胆战心惊,暗道这位状元郎好大的架子,驸马爷都瞧不上。 景泰皇帝垂眼看了他一会, 拇指上的玉扳指转了一圈, 旋即哈哈一笑:“起来吧,殊南。朕不过是同你唠几句家常, 你又是下跪叩头,又是请罚请罪, 倒成了朕的不是。”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张殊南又是一叩首,这才起身告退。 张殊南走出大殿后, 自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位袅窕美人。 美人华服玉冠, 面如桃花, 举手投足间自成风流。 景泰帝将贤妃郑灵均拥入怀中, 啧声:“你方才也听见了,是这张殊南油盐不进, 可不是朕不替蔓露着想。” 两人坐在一起,倒像是父女。 郑灵均低眉垂眼, 保养得宜的脸庞上寻不到多少皱纹, 她轻轻叹一息, 指尖划过袖口上的龙纹,“官家莫不是想替昭宁公主打算?妾身可不答应,咱们蔓露可拖不得。” 景泰皇帝长眉一挑, 道:“越说越没谱, 手心手背都是肉, 朕怎么会偏袒哪一个?再说了, 朕疼不疼香山, 你该是最明白的。” 不提还好,这一提“香山”,郑灵均就气不打一出来。 大公主封号镜山,四公主封号香山也是常理之中,可偏偏桑皇后老来得女,不晓得用什么法子哄骗了官家,赐号六公主“昭宁”,真真是显她是嫡出公主,不同寻常。 贤妃面上不显,往景泰皇帝身上凑了凑,娇声道:“是妾口不择言,大丈夫不与小女子计较。” 景泰帝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你放心,回头朕在让王清正去说他两句,兴许没几日他就想通了。” 大殿上的事没一会就传到了桑皇后的耳中,彼时韦元同在里屋练字,桑皇后牵着韦元同的手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将大殿上的情形说与她听,心情很是愉悦。 韦元同问道:“母亲是在高兴贤妃娘子的如意算盘落空?” 桑皇后摆摆手,笑意浓厚:“不止,你再猜猜。” 韦元同心里记挂着那一副还没写成的字,心不在焉道:“女儿猜不到。” “你难道就不想找一位温润如玉,轩然霞举的如意郎君?”桑皇后压低了声音,“状元巡街那日,你不也在宫墙上遥遥相望?” 韦元同飞虹了脸颊,急忙道:“我是仰慕张承旨的才华,并未有他想。” 桑皇后继续说道:“可你父皇却想把这样的好事,拱手送给韦蔓露。那丫头,十年都读不完一本书。让她与张郎君相配,你心里就不觉得惋惜?” “张承旨自请调去枢密院,说明此人心系社稷,清正坦荡,不会贪图虚名富贵。”韦元同走向书桌,拿起笔杆,“做了驸马爷便只能挂虚衔,不能参与朝政,这可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好事。” 桑皇后拿她没辙,只说:“你总是大道理一箩筐,光替别人着想,丝毫不为自己打算。” 桑皇后出了门,身旁的内侍轻声道:“殿下请恕臣多嘴,倘若官家真的赐婚,那张殊南还能抗旨不尊?贤妃娘子不是善罢甘休之人,殿下还是得早做打算啊。” 她点头道:“嗯,这话不错。公主尚不更事,本宫这个做母亲的不能不管。” 没过两日,一封书信自仁明殿出,于黄昏时分送进了王清正的居所。 王清正看过桑皇后的书信,又忆起皇帝的嘱托,不免头大。他站在窗前看月,负手在背,颇无奈地笑笑:“月有圆缺,人无两全呐。” 翌日上值时,王清正把张殊南喊来喝茶。张殊南正好将宁武关的赏赐数目罗列出来,刚要呈上,就见王清正摆摆手,笑道:“这事不急,我有另一件事要问你,你先坐下。” “殊南啊,若我没记错,你应该还未成亲吧?”王清正问道。 张殊南微微一笑,反问:“官家找您了?” 得,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王清正摇一摇头,比划了两个手指头,感叹道:“不止,你现在很是抢手啊。” 除了贤妃,便是桑皇后了。 张殊南唇边勾出一点弧度,带着讽刺的笑:“臣已经回绝了官家。” 王清正捋了一把胡子,笑道:“我不替人说媒,替你周旋一番也不费什么力气。只一件事,老夫要问个清。” “王相公请问。” “你当真是无意于男女之情,还是……”王清正将茶盏扣上,神情格外认真,“你心有所属,不愿辜负?” 张殊南微微一怔,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一盏茶凉,王清正以为他实在有难言之隐,于是摆手示意此事作罢。 “我确实心有所属。”张殊南忽然开口,对上王清正的视线,诚恳道,“我与她相识多年,是天定缘分。还请王相公替我多多周旋,以成全我多年苦心。” 他本可以不说,王清正也拿他没辙。但在沉默中,他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一双清棱棱凤目,是日思夜想,辗转难眠的煎熬。 王清正略有浑浊的眼睛忽然间有了神采,谁还没年轻过呢?他无声地点点头,从袖中摸出桑皇后的信件,递给张殊南看。 “只要你初心不改,有老夫在,你放心。”王清正拍了拍他的肩膀,“趁早把事办了,省的别人惦记。” 张殊南把这话记下了。 几日后,封赏边关将士的册子送到了官家面前。景泰皇帝粗略的扫了一眼,很是爽快的提笔批了,侧过头同身旁的胡内侍说:“这王清正哪里都好,就是总爱在军政上与朕离心,可惜了。” 胡内侍回道:“王相公是直爽之人。” 景泰帝命人将册子送往枢密院,无奈一笑:“这些个武官都是直肠子,说话做事执拗的很,脑筋转不过弯来,不如郑肇等人,深得朕心。”- 十二月初一,朝廷的封赏抵达宁武关。车队延绵数里,将士喜出望外,感叹终于能过个好年了。 景泰皇帝的旨意于半月前送到了韩武的手上,韩武看了再看,翻来覆去的看,愣是没看见云霁的封赏,倒是他提了从四品明威将军。 韩武看着油灯里微弱的火苗,狠狠地抹了把脸,叹息中满是无奈与惋惜。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同云霁说,难道要直接挑明了告诉她,朝廷讲门楣,论出身,重男子,轻武学,叫她里外里死了这条心? 那这丫头往后该如何自处?她会不会撂挑子不干?韩武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整晚不得好眠。 第二日,常林见韩将军两眼肿似核桃,关切道:“将军有什么烦心事?” 韩武眨巴两下眼睛,哪壶不开提哪壶:“最近云霁来找你了吗?她有没有提起有关朝廷封赏的事?” 常林回道:“大林领着她来过几回,都是为了练兵的事,私下里没听她提起过。” “那丫头似乎不大在乎这些虚名。”常林笑了一下,“小郎君也是,整日跟着云霁,将军不担心吗?” 韩武摸了摸后脑勺,莫名其妙道:“咋了?他又惹什么事了?你去把这小兔崽子喊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常林摆摆手,连忙道:“小郎君踏实的很,每日除了练兵,还与云霁一同学习兵法战术。” “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韩武送了一口气,转过头往帐子里走,走出去了两三步,突然反应过来了,招手让常林上前,沉着脸问,“你也看出来了?” 常林点点头,道:“不止我,大家多多少少都看出了点门路来。上一回小郎君被罚军棍,实际上是替云霁受罚。” “啊?你怎么没告诉我?”韩武拧着眉头问。 “还不是怕您生气吗?那日陆康要治云霁的罪,小郎君当鹰眼营众将士的面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狠呛陆康,一步不让。”常林说的绘声绘色,边说边笑,“大家伙都说,小郎君与云霁是江湖儿女,天造地设呢。” 韩武神情坦然,“哦……那就随他们说去吧。” 常林愣了愣:“您不管管?” “咋个管?难道你不喜欢云霁吗?”韩武开始收拾面前杂乱的纸张,显然有些漫不经心。 常林帮着一起收拾:“云霁这小丫头,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谁看了不稀罕?我的意思是,既然小郎君与云霁年龄相当,又志趣相投,不如早些将事情定下。成家以后,她在军营中行走也更加方便。” 常林将纸抹平整,补充道:“我这也是替云霁着想。军营里的这些大老粗都素了好几年了……” 他觑了眼韩武,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韩武冷哼道:“谁敢?!老子剁了他们喂狗。” “不怕贼偷,但怕贼惦记啊。”常林小声嘀咕。 “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嘛。”韩武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无奈笑笑,“你只晓得我儿子,那云霁乐不乐意?若是情投意合,哪里还有你做媒的机会。” 常林一时间哑口无言,捏了捏鼻梁,好一会才到道:“云霁嘛……好像对小郎君没那个意思。” “那你急个屁啊。”韩武哭笑不得,骂骂咧咧的赶常林出去。 常林也觉得自己将这事想的太简单,红着脸往外走,又听韩武喊他:“回来!给你一打岔,我倒把正事忘了。” 韩武一改先前的闲适,神情凝重道:“云霁没有军籍,除了钱绢,朝廷没有给她封职升迁。不过,军功记账,让她三年后随我进京述职,一同面圣。虽然朝廷没有给她封官,但在军中,我想提她做队将,宁武关上下只要她瞧中的官兵,都可以收入麾下。” 常林瞪着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震惊于朝廷的决定。但他很快的调整过来,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你将原话告诉她,若她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寻我。”韩武摆手示意常林退下。 68 ? 第六十八章 ◎“谁说我对她有了?”◎ 此后数日, 每天都有将领跑来常林面前抱怨,说云霁和韩自中把他们手下最为出色的将士都挑走了。 人多的时候,乌泱泱一大片, 能将帐篷填满。常林也没法子, 搬出将军的话来,恩威并施, 他们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云霁也来找过韩武一回,韩武以为她是心有不平, 酝酿了好久, 腹稿打了三回才敢见她。 云霁坐下来,开门见山道:“将军, 我这支队伍, 听谁的差遣?” 韩武神色一松, 笑笑:“你想听谁的差遣?” “自然是只听您的差遣。”云霁掀眼看他, 到底是上过一次战场了,面孔虽年轻, 气势上与先前已大不一样。 韩武眼中的欣赏很浓,但他的语气很平淡, 反问:“又一个神威营?” 云霁默了一默, 直视他:“我以为, 您就是这个意思。” 韩武笑道:“小云霁,你很敢想,也想的不错。除却这一条,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韩武还是想让她问出口。 云霁的嘴角弯了弯, 她微微垂下眼, 仿佛在思索什么。 “嗯, 我想……”她有些犹豫。 韩武的掌心开始冒汗, 鼓励道:“没事,大胆的说出来。” 她“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笑的很愉悦,表情也变得生动活泼。长眉微挑,一双眼清亮有神。 “我想让韩自中做副队将。”云霁笑眯眯的看着韩武,很满意他错愕的神情,“你放心,不是因为他是将军的儿子。他确有实力。” “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归州营。” 丢失的十二州,一定会归来。 等到云霁走出去,韩武靠在椅背上,似愁非愁,似笑非笑,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的眼光,还真就不赖。” 做不成儿媳妇,做干闺女也好,韩武想- 塞外的秋,叫北风一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毛毯似的厚云平铺在天际,阴影投在暗沉的沙地上,一明一暗,交织着苍凉。 十二月中旬,云霁他们从鹰眼营搬去宁武大营。新建的归州营在神威营后方,营地宽敞又气派。 阿辰舍不得山上的逍遥小院,怀里抱着小包袱,眼眶通红。 这个“家”,曾住着素未蒙面的母亲。来往十二个春秋中有残羹剩饭,有破布麻衣,有奚落白眼,还有大林和樊忠的照顾。 韩自中他们先行一步,云霁留下来安抚阿辰。 小孩子脾气倔,云霁蹲下来,与他平视,轻声道:“不要把离别当作结束,只要你不忘,根永远在。” 阿辰狠狠地抹了把泪,小手攥着云霁的衣摆,仍然抿着唇不说话。但云霁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要进宁武大营,只能从正门入,几个偏门只有作战时才会打开。 辕门外,云霁掏出令牌表明身份,即有官兵上前接应。 她跳下马,一手牵流星,一手牵阿辰。辕门离归州营三百步,这一路上受到了不少目光。 其中,不乏恶意的眼神。云霁紧紧握着阿辰的手,试图给他更多的勇气和底气。 韩自中的大嗓门,站在归州营外都能听见:“云霁怎么还没回来,不是骑马跌了吧?!” 樊忠坐在木头桩子上,看见云霁与阿辰时,后背明显放松了许多,走上前去接缰绳。 阿辰跟着樊忠先去安顿,云霁则走进营帐,睨了韩自中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韩自中咧嘴笑道:“云队将,属下这是关心你啊。” 云霁坐在主位上,开始翻看归州营的花名册,正色道:“我要精,不要多。不过,如果与我们的想法不一致,再精也不要。” 韩自中跟着入座,没有接话。 日光渐暗,云霁点了油灯。韩自中支着下巴,盯着摇曳烛影,自然而然地恍了神。 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了玄女。 不过,令他感到诧异的是,他想起的不是穿戴凤冠华服,端庄不容亵渎的玄女,而是倾盆大雨中,手持铁剑,青发高高束起的她。 云霁将名单看完,抬眼正对上韩自中发痴的目光。 她不免皱了眉头,刚要开口训他,却又从他的目光中琢磨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 他总是这样,在看她,也在透过她看别人。 眼神从不会出卖人的内心。韩自中目光中隐藏着一个秘密,而她讨厌秘密。 “呼。”云霁将面前的烛火吹灭,骤然晦暗,伴随着一缕青烟,韩自中回过神来,问她:“怎么了?” 云霁看起来很平静,她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别这样看我?” 她迅速的接了下一句,没给韩自中辩解的机会。 “除非你想告诉我为什么。” 韩自中看着脚底的一块青砖,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从她的神情到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了。 他第一次做凡人,头一回感受时光的缓慢流逝。与云霁朝夕相处的这些天,他也会想,云霁与玄女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韩自中微微侧过脸,刻意避开她的视线,说:“好大的架子,还不许人看?” 云霁冷哼一声:“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韩自中不再说话,良久良久,他终于对上她的目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你自然也是你。” “哗啦”一下,韩自中歪头躲过云霁掷出的名册。 “出去。”简单的两个字,盛着压抑的怒火。云霁敲了敲桌子,补充道,“我三天不想见你。” 韩自中站在营帐外摸鼻子,正巧樊忠走过来,问他:“云霁在忙吗?大林让我来问他,晚上是吃烙饼还是疙瘩汤。” 韩自中歪过身子,朝着里面嚷嚷:“云霁!你晚上想吃什么?” “滚!”虽然只有一个字,但似有千斤重。 韩自中吃了瘪,恶狠狠地说:“不管她,不给她吃,最好饿死她。” 樊忠用一种了然的眼神看着他,毫不客气的指出:“你又惹她了,你总惹她做什么?就你这样的,根本就不可能有小娘子愿意同你在一处。” “你养马还养出心得了?”韩自中嘴上也不饶人。 樊忠梗着脖子,不甘落后:“怪不得云霁不喜欢你。” “你哪里看出来她不喜欢我?”韩自中指着自己,夸张道,“我这么英俊潇洒,体贴温柔的人,难道还配不上她?” 樊忠踹了一颗石子,笑道:“配不配得上是一码事,喜不喜欢又是另一码事。大家伙都看出来了,云霁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韩自中笑了:“谁说我对她有了?” * 腊月初五,汴京早早地落了一场碎雪。 张殊南婉拒胡内侍撑伞相送,冒雪走在宫道上。马车停在宫门外,赵靖看见眼前一抹绯红匆匆而来,撑着伞迎上去,急切道:“郎君怎么不打伞?” 张殊南自顾掸了掸肩膀上的雪粒子,撩袍上车,“无妨,回府吧。” 官家今日召他觐见,正事没聊一件,字画倒看了好几幅。张殊南有心事,看得心不在焉,有些敷衍。 不知景泰皇帝是不是真没看出来张殊南的心不在焉,还是他另有所图。只见他示意内侍将字画撤下,一面道:“殊南,朕在湖心亭设下午宴,咱们一边赏雪,一边谈诗作词,岂不美哉?” 张殊南神情依旧淡然,拱手道:“臣还有公务尚未处理,怕是——” “诶,不急于一时。”话还没说完,就被景泰皇帝打断,“殊南这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驳朕的好意吗?” 张殊南默了一默,“臣不敢。” “那就好,你随朕来吧。”景泰皇帝心情大好,负手在背,领着张殊南往后殿去。 皇帝刚坐上步撵,只见胡内侍焦急地从殿外走来,贴在皇帝身边,轻声说:“王相公要张承旨速速回枢密院。” 景泰皇帝眉头一横,问道:“你告诉他,朕要留张承旨用午膳了吗?” 胡内侍连连点头:“臣说了,但王相公说事发突然,一定要请张承旨立刻返回枢密院。” “他王清正管天管地,管不着朕!”皇帝气的吹胡子瞪眼,摆手,“什么事发突然,我看他就是诚心给朕添堵。” 张殊南当即拱手道:“官家息怒,王相公心系社稷,想来必定是有大事,才会着急至此。” 胡内侍擦一擦脸上的热汗,一个劲的附和道:“王相公还说,见不着张承旨,他便一直守在宫外。” “罢了罢了!”景泰皇帝拍着步辇围栏,无奈道,“朕真是拿这个王清正没法子,殊南,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 张殊南行礼告退,脚下飞快,不一会就没了踪影。 景泰皇帝靠在步撵上,晃晃悠悠地往湖心亭去。胡内侍讨好道:“王相公与张承旨朝乾夕惕,是百姓之福啊。” 景泰皇帝哼哼一声:“朕看他是巴不得走,避着朕才好!这个张殊南,是不想给朕做女婿啊。” 胡内侍哪敢附和这话,只得回:“公主是金枝玉叶,官家是真龙天子。能得圣眼青睐,张承旨只怕是要偷着乐呢!” 景泰皇帝侧过头看了他一阵,说:“朕心中有数。贤妃那,你如实回禀,朕也不去了。” 胡内侍被皇帝看得发毛,连连应下。 这一头,贤妃与四公主韦蔓露左等右等不见官家与张殊南的身影,却等来一个胡内侍。 贤妃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她当即便猜到事情黄了。不容胡内侍回禀,拉着个冷脸,领着四公主回宫了。 69 ? 第六十九章 ◎云霁在关外吃苦受冻,张殊南就该在京城陪着受着。◎ 回府的路上, 赵靖隔着车帘回禀:“王相公也来了,却没进宫,马车只是在宫门外停了一会。” 张殊南的声音有些沉闷:“嗯, 我知道。” 赵靖又问:“那咱们现下是回府, 还是去枢密院?左手边的箱笼里有手炉,郎君方才淋了雪, 快暖暖手。” 今冬可是格外的冷啊,雪粒子混在寒风里, 好像能扎进骨头缝。 张殊南微微活动了一下被冻僵的手指关节, 没有去拿手炉。 “还有一件大氅,郎君快披上。”赵靖提醒道。 赵靖发现, 张殊南今年冬天衣服穿得少。从前也没有这一习惯, 今年倒是奇怪的很, 就连云郎君也说过他好几回, 可张郎君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全没放在心上。 赵靖总是想, 挥毫洒墨的手若是生了冻疮,那就太可惜了。 “赵靖, 往后不用为我准备这些。”张殊南的声音从马车里飘出来, “半月前让孙嬷嬷订的东西, 都齐全了吗?” “孙嬷嬷都收拾全了,用樟木箱子装着,四个角钉死了, 保险的很。”赵靖回道。 赵靖心中更好奇了, 张郎君自己不肯穿冬衣, 却又吩咐孙嬷嬷在商铺里订了十几件保暖衣物。张殊南为人清正, 吃穿用度从不侈靡, 可这些衣服,都是用锦缎作里子,缝了兽皮挡风。除了衣服,还有帽子、围脖、耳衣、手套、皮靴,总之上上下下都预备齐全了。 张殊南道:“你不必陪我回府,去云安那一趟,问他是否有家书要递给云霁。明日把箱子送去河西房,登记在送往宁武关的军需里。” 赵靖应声而去,人到半路,这才恍然大悟:郎君这是替二娘子准备的冬装啊! 等到了云府,云安将信交给赵靖后,送他出府。 俩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赵靖管不住嘴,絮絮叨叨:“大人替二娘子准备了一箱子的冬装,自己却不肯加一件厚衣裳,手脚冻的冰凉,都快生冻疮了。我劝不动他,还是得请大郎君出山。” 云安脚下微滞,神情有些复杂,恶狠狠地说:“冻死他拉到,我才没闲工夫管他。” 张殊南的心思,他如何猜不到?只是云霁在关外吃苦受冻,张殊南就该在京城陪着受着,云安狠着心想。 正巧走到大门口,赵靖尴尬的笑了笑,拱手告退- 正月二十,年前最后一批军需抵达宁武关。至此,直到来年四月,朝廷都不会再拨粮草军需。 云霁坐在帐篷里,虽然面前摆着烧炭的铜盆,但是冻得脸色发青。她终于理解,为什么韩武说冬日难捱了。 塞外的风像冰刀子,寒气从沙地里冒上来,从脚底板一直传到天灵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暖和的地方。 天气冷就算了,多穿衣服也能扛过去。可棉花不够用,发下来的冬衣都是用棉花混着稻草填充,哪哪都漏风,丝毫不保暖。 “阿嚏!”云霁嗅了嗅鼻子,发紫的手从袖子里探出来,十分艰难地翻了一页书后又缩了回去。 她生在富贵人家,长在鱼米之乡,哪里遭过这样的罪,十一月底生了一场风寒,连绵至今还未大好。 韩自中实在看不下去了,私底下问韩武要了一筐棉花,非要填进云霁的衣服里。云霁性子倔,自然是不肯的,只说:“你们都冷着,叫我一人穿暖,我良心难安。” 大林也跟着劝:“我们这些粗汉子搁关外冻了这些年,都冻习惯了。你年纪轻轻不经冻,回头冻成老毛病就不值当了。” 云霁忍着咳,不为所动:“不出半个月,就要下大雪了。我现在手僵的连弓都拉不动,若是契丹人雪天突袭,该怎么办?他们会因为我年轻,是个女子,就放过我吗?” “不必再劝,我心中自有决断。”云霁眼中坚定,“这是我必须要过的一关。” 她话都说到此处,众人也无言以对。 起头的韩自中沉着脸往外走,云霁颤了颤嘴唇,终归是没说出来话。 黄昏时分,韩自中端了一锅热汤进来。锅盖一掀,生姜的辛辣味扑面而来,他盛了一碗给云霁:“喝吧。” 云霁浑浑噩噩地被子里探出头,捧着碗喝了一口,生姜特有的辣味激得她灵台骤然清醒,问他:“哪来的生姜?” 行军打仗,又在关外,几个月里吃不上一顿菜,怎么会有生姜? 韩自中坐在榻边,随口回答:“去城里换的。” 云霁先怔了一会,陡然一惊,问他:“你糊涂了?你爹立下的军规,没有他的手谕,谁都不许进宁武城,违令者斩?!” 韩自中“嗯”了一声,不大在意:“我背着人去的,没被发现。” “你拿什么去换的?”云霁觉得韩自中的反应太过平淡,不自觉握上他的膀子。 云霁的眉头拧在一起,韩自中的冬衣摸起来硬邦邦的,还有点扎手。 韩自中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赶忙将手抽了出来,谁料云霁速度也很快,她指尖迅速发力,“哗啦”一下,将袖子上的布料扯开,一把稻草顺势滚了出来。 韩自中竟然用冬衣里的棉换生姜……云霁的手悬在半空,神情复杂。 “别闹了。”韩自中猛的站起来,背对着她,“把锅里的喝完,早点休息。” 云霁掀了被子追下来,因为情绪起的太急,惹得一阵短促的咳嗽。 “咳咳——你把棉抽了,还怎么过冬。”云霁怒道,“你为何做事如此顾头不顾尾?!” 韩自中转过身直视云霁,道:“你不肯加衣,也不肯再请军医来看,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云霁的手垂在身边,默默地握成了拳,“我没有要求你这样做。” “你的想法与决定,我没法改变。”韩自中忽然叹息一声,“可你是我们的队将,我们因为你而聚集在一起。如果你倒下了,我们该何去何从?” 她忽然觉得眼眶发涩,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韩自中神情凝重道:“云霁,我知道你想证明自己,你也得学会接受自己的不足。虽然你的体格不如男子,但是你的箭术已远远凌驾于他们之上,这还不够吗?” 云霁扶着额头,久久不曾言语。 韩自中无奈地摇摇头,上前扶她。云霁轻飘飘地躲过他的搀扶,靠着床沿站,嗓音涩涩:“你没有一点私心?” 韩自中收回手,去追她的视线,大方回道:“自然是有私心的。” “呼呼——呼呼——”北风在低吟,吹动厚重帐布。 云霁揉着脑袋,口吻无奈:“韩自中你这样……我很难办。” “哪里难办?”韩自中笑道,“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我一贯的作风。” 他也没弄清,对云霁存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韩自中自嘲地弯了弯嘴唇,窝在这副凡人身躯里太久,竟也变得优柔寡断。 因为她是玄女的转世,所以才对她好吗?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说服他的心。 韩自中没给云霁再说话的机会,掉头往外走,独留一句叮嘱:“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他走的太快,云霁要说的话卡在嗓子眼,她惆怅地看着门口,苦恼该如何清爽又不伤和气地解决掉这一桩桃花债- 两日后的除夕夜,众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喝烈酒,吃烤羊,唱唱跳跳,好不热闹。 这是一年中,难得可以放松的日子,也是最想家的时候。 云霁悄悄躲在稻草垛里,手里握着一坛酒,仰头看漆黑的夜。自景泰三年七月初七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的夜空。 或许是有的,只是故人不在,无心赏景吧。 云霁一边想着,一边喝酒,塞外的酒烈,烧的嗓子火辣辣,身体也熏得热烘烘。不知道爹爹和母亲好不好,大哥他们怎么样,张殊南——她咳疾未痊,暗暗地有一阵低咳。 眼前忽然出现深灰色的袍子,云霁垂着头没动,坛口往唇边送:“不要管我。今日是除夕,喝醉了才好睡觉。” 韩自中也没动,却一针见血:“偷偷躲在这里,是想家了?” “我也不是木石心肠。”云霁笑了笑,酒气浓重,“怎么不去陪你爹?我听他们说,韩将军也鲜少回京。” 韩自中蹲下来,与她平视:“我爹找你,要不要喝盏浓茶醒神?” 云霁摇摇头,一头倒进草垛,闷声道:“不去不见,我今日什么都不想做。” 这不像是她的作风,看来确实心情不佳,兴致不高。韩自中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好似无意:“哦?可惜了,有人从京城给你寄了东西,那就明日再看吧。” “嗯,明日再看。”她随口答应,只想韩自中快点走开,好让她一个人静静。等了一会,发觉韩自中还没走,她坐起身来,看着一脸坏笑的汉字中,忽然反应了过来。 “你故意耍我?”云霁腰身一扭,轻快地站了起来。酒烧的她脸颊坨红,眼睛亮亮的,“走啊,现在就去。” “东西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才告诉我?”云霁连连发问。 韩自中回道:“跟着最后一批军需来的,有人特意嘱咐,要今日交给你。” “什么人啊?”韩自中看了她好几眼,明知故问,“好大的本事,能通过军需给你递东西。” “自然是张——”她顿了顿,“不说了,我先过去。” 云霁没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对劲,也没心思去深究,很欣喜地一个劲的往前走。 韩自中渐渐落在了后面,慢慢走着,心里盛着一股说不清、辨不明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2 08:26:11~2022-11-13 11:0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谷杂粮94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 ? 第七十章 ◎“她生来就是凡人,也终将化为尘土。”◎ 韩武先看见云霁, 笑着把她领进帐子里,“这是张殊南捎给你的,还挺沉的, 我派人给你送过去。” 他又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厚信封, 递给云霁:“你的家书。” 云霁向韩武道谢,韩自中磨磨唧唧地走进来, 靠在角落里,看起来兴致不高。 韩武看在眼里, 也没有安慰的话, 指了箱子:“整好你来了,帮着一起抬回去。” 韩自中随口回道:“也不是给我的东西……” 韩武笑骂道:“别给我犯死相, 快去。” 韩自中捋了袖子, 与另外三位将士合力将箱子搬回了归州营。 云霁蹲在箱子前, 正预备着撕下封条时, 歪着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韩自中,疑惑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韩自中耸耸肩, 说:“我给你搬回来的,对吧?” “是啊。”云霁点头。 韩自中跟着点头, 理所当然道:“那我站在这里看看我搬回来了什么, 应当不过分吧?” 不就是一箱衣服吗, 有什么稀罕的,仇千行心里不大爽快。 他自然知道箱子里面装了什么,但他就是想看看, 张殊南在云霁心里是个什么地位?她会不会小气地连看都不让看? 云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又想凭张殊南的性格人品, 很难寄出一些让人误会的东西, 于是大大方方地撕封开箱, 敞开来给韩自中看。 竟然是一整箱冬装,云霁从最上面翻到最底下,不经感慨张殊南这人,着实不大懂风月,好在为人实在……应该也算优点吧。 韩自中报臂笑道:“这是说什么来什么啊,不过我还是挺惊讶的。” “惊讶什么?”云霁一件一件地将衣服理出来。 “铁石心肠的张承旨,也是会心疼人的。”韩自中顺势坐了下来,撑着脑袋看她收拾,“我爹说,官家想招他做驸马,尚四公主还是六公主,都可。” 韩武远在关外,又不是朝中重臣、官家的心腹,哪里能知道这么多秘密?还是前几日司命与墨山下来看他,他趁司命不注意,又把命簿翻了一通,才晓得文昌帝君这一世桃花不浅。 果然不出他所料,云霁整理衣服的手一顿,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下,她的情绪瞬然低沉。 隔了有一会,云霁才说:“是吗?张承旨好福气。” 韩自中明知故问:“你们是旧相识?” 云霁翻起一件狐狸皮毛制成的裘装,相较于其他衣物,这一件很容易就能看出是照着女儿家的身量缝制的,且工艺十分上心。 白狐皮毛做衬里,贴身穿着。外面罩着一层宝蓝色的外衣罩,面上虽没什么花纹,镶边处却大有文章,绣着朵朵木芙蓉。 云霁默默地抚摸着纹路,韩自中只瞥了一眼,便认出这花纹与她长弓上刻着的,出自一人之手。 “我们是旧相识,相识很久。”她说。 韩自中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觉得头晕胸闷,起身往外走,“我回了,你早些休息。” “韩自中,等等。”云霁将收拾出来的衣服又塞回了箱子里,当然了,除了那件白狐裘。 她指着箱子:“把这些衣服拆了,再重新缝制进你们的冬衣里。嗯……余下的劳你冒险送进城中。我听说城里还有不少孩子,这些料子够他们做一件冬衣了。” 韩自中笑道:“当真舍得?” 云霁道:“我又没有长八只手四条腿,这么多衣服怎么穿的完?你都能拿棉花换生姜,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云霁膝上摆着白狐裘,唇边莫名地漾起一点笑意。张殊南知道自己不会一人享受,所以故意寄了一箱子衣服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韩自中越看心里越不自在,心中暗道文昌这人心眼子忒足,先前在琅邪台他就好装正人君子,下凡了还是一肚子坏水。明明是他把云霁整到关外来的,还有脸在这里装好人,真真是脸都不要了。 云霁见韩自中出去了,自己也拎着衣服往帐篷深处走。一架长屏风隔断内外,她换上白狐裘,又用铁钳子捡了几块黑炭放进火盆里,盘腿坐在绒毯上,就着火光看家书。 “家中一切安好,父母身体康健,小妹勿分心牵挂。” 云霁笑弯了眉眼,又不自觉地瘪了唇角。云安和她不愧是亲兄妹,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脾气。 …… “听闻小妹英勇,斩敌军大将,家人甚感骄傲。山高水长,高兴之余难免担忧,盼多回家书,常报平安,自珍重。” 云霁红着眼眶往下看,云安在最后写道:“他在京中为你周旋护航,只写五字太过单薄,小妹心中有数,兄不多提。” 云霁顺势躺在绒毯上,拽出衣领深处里藏着的长命锁,默默用指腹描绘上面的纹路。 火光映在她的脸颊上,白狐裘柔软贴身,酒气借着暖意升腾,云霁闲适地闭上了眼。 梦里的她又回到了临安大明山。数以千计的星星缀在头顶,她趴在张殊南的肩膀上,数着下山的台阶。 张殊南背着她走在烟雾缭绕的水镇中,家门口站着爹娘和云安,他们笑着问她:“累不累?咱们回去吃油果子吧。” 她一点也不累,想告诉他们,今夜的星空很美。 周围忽然响起军营的号角,伴随着一阵嘈杂的声响。云霁从美梦中坠回现实,她缓缓睁开眼,火盆不知什么时候灭的,信纸散在手边。 在地上睡了一晚上,有些腰酸背痛。云霁撑着腰坐起来,墨黑斗篷滑落,堆在大腿 依誮 上。她拎着斗篷认真地看了一会,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的衣服,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塞外的酒确实名不虚传,云霁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猛地灌了一大壶浓茶,又拿冷水搓了搓脸,灵台这才清醒。 清醒以后,她又看着斗篷思考了一会,心中有了定论,十有八九是韩自中的。 这个人的心肠也忒歹毒了,见她睡在地上,竟然没有叫醒她。害得她浑身难受,哪里都不舒服- 韩自中在练武场上见到了行动略不方便的云霁,她坐下来低头解长弓上的布条,而屁股底下垫着的正是他的斗篷。 韩自中上前笑道:“你不谢谢我就算了,为何故意将我的斗篷弄皱?” 云霁没抬头,故作惊讶道:“啊?原来是你的斗篷。请问韩副队将,你见本队将睡在地上,为何不叫醒我?” “你打量我是个傻子?”韩自中反问,“把你喊起来,然后你再治我一个”打扰队将好梦”的罪名?” 韩自中弯腰拽着斗篷一角,使劲一抽,连带着云霁的屁股都挪到了板凳沿,嘟囔一声:“不识好人心。” 云霁稳坐如泰山,手上的布条将好全部解开,漏出光泽鲜亮的长弓。 与此同时,阿辰与大林也走过了来。大林是干家务的一把好手,连夜就给阿辰赶制了一套冬衣,还用边角料给他做了一个小皮帽。 阿辰高兴地在云霁面前转了个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新衣服。小孩子眼睛尖,他突然凑到云霁身边,用手去抚摸她衣沿上的花纹,惊讶道:“这个,和长弓一样。” 大林也探头看,笑道:“这衣服上的木芙蓉栩栩如生,与你长弓上的相互呼应,心思确实巧妙啊。” 韩自中默不作声地又是一用力,这回是将斗篷抽出来了。他掸了掸斗篷,神色如常道:“我先过去训练了。”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但又处处透露着诡异。韩自中主动去训练,这和太阳从西边出来有什么区别? 大林疑惑地看向云霁,云霁耸耸肩,道:“他最近总是这样,神经兮兮。” 刚入夜,仇千行便千里传音,把墨山和阿福喊了下来。 俩人正襟危坐,以为仇千行有十分重要的事要说。仇千行也绷着一张脸,三人僵持了一会后,他突然说:“我想给云霁送个礼物。” 墨山和阿福面面相觑,又十分默契地有一声长且缓且惊讶的:“啊?” 阿福托着下巴,不解道:“你就为了这事,急匆匆的把我们喊下来?” “对啊。”仇千行理所当然道,“这事还不重要吗?” 墨山严肃道:“你为何要给她送东西?这事我们不好做决断,还是得问司命。” “文昌帝君——”仇千行顿了顿,“就是那个凡人张殊南,给云霁送了一件衣裳。我也想给云霁送个东西。” 墨山疑惑道:“帝君与娘娘的情劫,你掺合什么?” 阿福从兜里摸出一块菊花糕,砸砸嘴:“是东荒小魔君仇千行想送,还是凡人韩自中想送,你想清楚了吗?” 仇千行白他一眼:“司命说了,韩自中就是我在人间的一世,他是我,我是他。谁送,有区别吗?” 阿福接着问道:“那是送给玄女娘娘,还是送给云霁?仇千行,她们不是一个人,你应该很清楚。” “凡人云霁只是玄女娘娘的一线元神,她生来就是凡人,也终将化为尘土。”阿福咽下半块糕点,“你得想清楚啊。” 70-80 71 ? 第七十一章 ◎“我们失之必危。”◎ 回天宫的路上, 墨山站在云朵上,百思不得其解。阿福坐在云朵沿上,小脚荡啊荡, 痛心道:“你家帝君是个多么善解风月的人, 你怎么像块石头呢?” 墨山沉吟片刻后,道:“帝君对娘娘一往情深, 我是晓得的。仇千行之前在琅邪台与帝君暗暗较劲,我也能看出来。可……可我想不明白, 仇千行到底是心悦玄女娘娘还是凡人云霁?我竟看不透了。” 阿福道:“这很难说。他是带着记忆困在那副凡人躯壳里, 面对同一张面孔,在感情上模糊不清也能理解。” “我有些担心。”墨山长叹一息, “于帝君和娘娘来说, 这一世只是台上戏, 但仇千行却是戏中人啊。” 阿福拽着他的袍沿起身, 口吻颇成熟的安慰他:“天命嘛,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说不准的。” — 过完年没几日, 塞外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场大雪。 云雾缭绕, 连绵起伏的沙丘上裹着一层银装。雪暂歇的时候, 日光会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广袤无际的沙地上,如同轻纱一般细腻, 像湖水泛着粼粼波光。 云霁呵出一口白雾, 绒毛围脖托着一张煞白脸颊, 她用手在眉骨处撑了个凉棚, 朝远处望。 “雪什么时候才能化?”云霁有些担忧, “白花花的一片,看久了容易疲倦。” 韩自中笑她傻:“这场雪来的突然,又没有要停的意思,最起码得到开春了。” “啧。”云霁难得不耐烦,她放下手,试图让眼睛去适应雪花反射出来的光线。 韩自中一把揽上她的脖颈,微微施力,让她不得不低下头。 “韩自中!你抽风啊!”云霁被他按得一个踉跄,往前冲了几步。 罪魁祸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还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知道什么叫雪盲吗?再看,眼睛就别要了。” 归州营的将士们远远地瞧见云霁和韩自中勾肩搭背,打趣道:“郎才女貌,当真是天定良缘?” 樊忠将手插在棉服里保暖,不屑道:“云队将才貌双全,那小子配不上。” 其中一人夸张道:“他可是将军的儿子?!樊大哥,你的眼光未免也太高了些。” 樊忠嗅一嗅鼻涕,“除去身份与外貌,他还有什么?” 那人愣了一愣,想了又想,最终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你说的这两条,是多少人的奢求,哪里能舍去。” 韩自中像老鹰揽着小鸡仔似的,胳膊肘压着云霁的肩膀,不让她动弹。 云霁来回扭动,愣是没扭出来分毫。她哼哼笑了一下,脚下有一个绊他左脚的小动作。 韩自中耸耸肩,很轻松地去防左边。电光石火间,云霁十分迅速的把目标改为了韩自中的右脚。 先绊右腿,再顺势前俯,云霁利用身高优势,干净利落地将韩自中甩了出去。 韩自中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哐”一声,栽进了雪地里。 后头看热闹的一群人笑的合不拢嘴,韩自中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头发上的雪粒子,不大在意道:“笑什么笑,没见过小打小闹啊?” 黄昏时分,云霁接到了韩武签发的调令,命归州营协助骑兵营巡防边界,防止契丹人趁着风雪突袭。 契丹族在蛮荒中成长,恶劣天气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每到冬季,气温骤降,风雪交加时,他们就像冰雪中的游魂,神出鬼没,令宋军防不胜防。 翌日清晨,一支五十人的小队在惨白冰冷的雾气中迅速行进。领头的是骑兵营副将刘猛,云霁和韩自中紧随其后。 大林在营地照顾阿辰,原本云霁也没打算让樊忠来,只是蔡正将请樊忠去边界营地照看几匹病马,樊忠便答应了。 空中飘着小雪,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冰碴子。寒风凛冽,雪粒子划在脸上,待人冻僵后,也就感受不到疼痛了。 约莫有半个时辰的路途,队伍抵达边界营地。眼前四个瞭望台成圆弧形,守护着边界线。 营帐内说不上舒适,但总比外头暖和多了。云霁靠着柴火堆坐了一会,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拿手摸了摸,不知是手上的口子,还是脸上的口子,总之……干枯的像树皮。 韩自中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罐,手腕一抖,就落在云霁的腿面上。 “羊奶膏。”韩自中嘴里叼着草杆子,“再搓就没皮了。” 云霁也不扭捏,抠了一大块在掌心,化开后慢慢地抹在脸上,一边问他:“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随身带着玩意?” 韩自中呸她一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这话太狭隘,给你用是浪费了。” 云霁轻轻拍了拍脸颊,笑道:“怪不得你油光水滑,这东西确实好用,我先替你收着。” 俩人正说着话,刘猛拎着铜壶走进来。这地方比不得后方大营,喝水只能就地取材,他把铜壶架在柴火堆上,用打火石点了火,三人围着铜壶坐。 刘猛道:“冬季巡防十日换一回班,天只会越来越冷,你们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当然了,也不要太过紧张,咱们不用出去巡防,只要守好边线即可。” 云霁看着“咕咚”冒泡的水面,问:“边线是不是又往回缩了六十丈。” 刘猛拿铁钳子挑了挑柴火,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淡淡道:“他们每进一步,我们都要退一步吗?” 耳边有风声,有柴火燃烧的声音,最后刘猛将铁钳子一撂,无可奈何道:“打不过就退,习惯就好。” 韩自中古怪地笑了一声,等俩人的视线挪到他身上时,他耸耸肩,驴头不对马嘴:“水开了。” 谁都能习惯,云霁可不是习惯的人。韩自中笑道:“你的意思是,这个营地也不大安全啊。契丹人若是突袭,咱们便拔营后退,绝不还手?” 刘猛一张黑脸憋的是红里透紫,辩解道:“这地方安全的很,前面就是戈壁滩,地势险要,契丹人不敢进。” 云霁拿铁勺子舀热水,半晌,自己也笑了:“靠着天险过活,老本能吃到几时。” 刘猛开始觉得头疼,怪不得派他来干这苦差事,这俩活宝凑在一块,谁能招架住?他只得强调:“俺不管你们怎么说,怎么想,总之就一条——不许出营地大门。” 云霁捧着杯子,看似听话的“嗯”了一声。刘猛心满意足的点点头,安慰道:“咱们忍个十日就回去了,千万别调皮啊。” 韩将军虽然说“随便使唤”,但一个是他儿子,另一个是准儿媳,刘猛哪里敢随便使唤呢?! 韩自中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云霁面上滑过,心道她若是能老实听话,才是出了鬼- 刘猛前几日盯他们俩比较紧,到了第六日,也渐渐放松警惕,随他们在营地走动。 云霁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瞭望台上,她很有耐心,从雾蒙蒙等到太阳出来,直到红日西坠,她才揉着脖子走下来。 韩自中蹲在底下等她,抖了抖身上的冰粒子,问她:“连看三日,白茫茫一片,你还能看出花来?” 云霁如同看傻子一般看着他,指着远处的雪丘问:“那是什么?” “雪覆盖的山丘。”韩自中干脆道。 “如果一直下雪,无人经过,雪会不会越来越厚?” “那是自然。” 云霁趁着日光残余时将韩自中拉上瞭望台,指着戈壁滩上的一处凹陷说:“周围的雪雪积越厚,只有一块不见厚,说明什么?” 韩自中摸着下巴,轻声道:“有人不断经过,将积雪越踩越实。” 云霁的眼里有一线红光,她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他们也在看我们。正如刘猛所说,戈壁滩是天险,我们失之必危,而契丹人得之,大军可直压宁武关。” 韩自中突然笑了:“作战计划是什么?” 俩人默契十足,云霁朝着戈壁滩扬了扬下巴,韩自中就懂了。观察还不够,她要上戈壁滩,看看契丹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回帐篷的路上,韩自中小声地问云霁:“咱们什么走?” 云霁亦小声回答:“我自己去。” 韩自中立刻停了脚步,指着自己,疑惑道:“我不去?” “我只是想看看戈壁滩内的情况,很快就回来。”云霁拢了拢领口,哈着白气说,“两个人一起去,目标太大,容易暴露。” 云霁不想他跟着冒险。一是对自己有信心,二是不想欠人情。 韩自中凝看她一会,笑道:“你觉得我贪生怕死?” “自然不是。”云霁干脆道,“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 韩自中耸耸肩,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你不让我去,我就让你去不成。” 云霁抿着唇,肃然道:“大事面前,由不得你犯浑。” 韩自中也不让:“双人成行的道理,你没听过吗?” 真是耍无赖的一把好手,云霁绷着脸往前走,韩自中也不追,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好像吃定她一定会改主意。 终于,在掀开帐帘的那一瞬,云霁转过头来,对着韩自中打了个口型。 “随你。”她说。真是叫他黏上,甩不都甩不掉。 72 ? 第七十二章 ◎“你真的不救我?”◎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韩自中拎了一坛酒走进刘猛的帐篷。 韩自中晃了晃手中的小酒坛,对刘猛笑道:“烤羊肉寡吃无味,需得佐以烈酒, 才好安慰饥肠。” 刘猛两眼放光, 又故作正经道:“喝不得烈酒,容易误事。” “这么冷的天, 刘副将当真不喝点?”韩自中作势要往外走,“一人饮酒太过孤单, 本想找人排解寂寞, 既然刘副将不想,那我也强求。” “诶!”刘猛喊住他, “嗯……这样吧, 我只喝一点, 不能多。” 韩自中撩袍坐下来, 刚一揭开油纸,酒香扑面而来, 勾得刘猛肚中的酒虫直叫唤。 “这酒香,真香!”刘猛迫不及待地满上一碗, 几大口就见了底。 韩自中也没闲着, 倒上一杯敬他, “这几日多亏刘副将照顾。” 刘猛扯下一块羊腿递给他,笑说:“小郎君说这话就是和俺见外了。咱们军中上下,谁不喜欢你和小云霁呢?嗝——” 他打了个酒嗝, 黢黑的脸好像涂了胭脂, 更像猴屁股。 “小云霁怎么……嗝, 怎么不来?”没等韩自中接话, 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趴在桌子上,自顾自道,“好……好香的……” “酒”字卡在嗓子眼里,人彻底没了动静,这蒙汗药效果不错。韩自中还算好心,把刘猛拽回床榻上,胡乱地裹上棉被,防止他夜里冻死。 他又折回头,去桌案上写了一张出门令,再盖上刘猛私印,大功告成。 云霁穿戴整齐地等着韩自中的消息,她以为至少要到后半夜才能行动。谁成想,两三盏茶的功夫,他就回来了。 她惊讶道:“你把他敲晕了?” 韩自中往身上套着铠甲,故意道:“你这法子听起来好像更为便捷,方才为何不说?” 韩自中故意逗她,直到看见她眉头微拧,才心满意足道:“我把他灌醉了。” “那你为何不醉?”云霁的警惕心很强,她要确保万无一失,“你身上的酒味很淡,刘猛一人独饮吗?你怎么做到的?” 韩自中突然凑了上来,他被云霁这一串问弄得头疼,索性站在她眼前,大方的给她闻。 “喝了一点,你闻闻。我把老头子搬出来了,刘猛还能不给我面子?”韩自中低头看她。 气息陡然相接,云霁怔了怔,太近了。她迅速地想往后撤,但被长桌挡住了去路。她只得后仰着,努力拉开上半身的距离,只看韩自中胸前的铁甲。 “我知道了。”她故作平静,“咱们走吧。” 头顶落下一声轻笑,云霁只当没听见,不想去揣摩他笑里的意思。 他还能有什么意思?! 韩自中从袖口里摸索出一条两指宽的白轻纱,非要递在她眼前,“要想不雪盲,没什么法子,只能靠外物。” 云霁笑了,有点奚落的意思:“你那个兜里是百宝袋?” 但当她对上韩自中的眼睛时,突然又不想笑了。这么久以来,她理所应当的接受韩自中的好意,现在又毫不留情的讥讽他,这有违她的为人处事之道。 云霁轻咳一下,伸出手接过轻纱。白纱在俩人指尖传递,韩自中垂着眼,似乎在想事情。 本体的记忆再次袭来,思绪又回到了汴京街上初遇的那一瞬。彼时的她没挨过风沙洗礼,少了几分刚毅之气,傲气的像只小凤凰。 云霁见他卖呆,微微一屈膝,就从他身前闪了出来,撂下一句:“多谢,咱们出发吧。” 韩自中缓缓回神,看着云霁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很明白自己对云霁的感情可以称之为“喜欢”,但这一份“喜欢”,究竟有没有本体的影响,他暂时还想不通。 俩人骑马来到卡口,侍卫上前拦住两人,拱手道:“云队将,刘副将有令,您与韩队将不能出这道门。” 韩自中将手令抛给他,道:“刘副将改主意了,派我们外出巡查。” 那侍卫半信半疑地看过守令,有些犹豫:“这……可是刘副将下了死命令,不让两位出去。” 云霁勒着缰绳,流星在原地踏步。 “好吧,既然你不信,那你就亲自去问刘副将吧。”韩自中叹着气,满脸无奈,“刘副将睡了,你手脚轻些。快去快回,耽误了正事,我怕他数罪并罚啊。” 侍卫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几番挣扎下,他向门哨招招手,喊道:“开门放行!” “驾!”云霁一夹马肚,流星便窜了出去。韩自中紧随其后,沐寒风、披夜色,朝着戈壁滩而去。 至戈壁滩下,俩人翻身跳下马,将马儿拴在避风处。 云霁看着眼前被白雪覆盖的陡坡,对韩自中道:“这底下凹凸不平,小心点,不要踩空。” 韩自中笑道:“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救你的。” 云霁望了他一眼,正色道:“如果我真的摔下峭壁,你切莫以身犯险。当然了,如果是你,我亦会视情况而定。” 韩自中哈出一口白雾:“你真的不救我?” 她的眼睛很亮,态度十分诚恳:“不是不救,是不做无谓的牺牲。” 韩自中晓得她没在开玩笑,心里也同意她的说法。不过,“棍子”挨在自己身上,确实是有些疼的。 沿着陡坡攀爬,正如云霁所说,白雪下危机四伏。这一段路不长,但夜幕深沉,又不能点火把,只能摸黑前进。走在前面的云霁身影几度晃荡,都是因为踩进了小石坑里。 韩自中看不下去了,三两步走上前去,拎着她衣领子往后拽,说:“真费劲,你踩着我的脚印走。” 云霁默了默,没有逞强,老老实实地踩着韩自中留下的雪坑走。 韩自中先到一步,匍匐在雪地上,给后头的云霁打了个手势。云霁心领神会,顺势栽倒,一点一点地挪到前头。 峭壁下,立着大大小小的帐篷,一眼瞄过去,少说得有三四十个。 云霁用气声说:“看吧,我猜的不错,刘猛这回该没话说了。” “好,再记你一功。”韩自中无声地笑了笑,“接下来呢,做点什么?” 韩自中以为云霁想做点大事。果然,她听了这话,凝眉想了一会,道:“我们只有俩人,不好打草惊蛇。” 有点……出乎意料,韩自中舔了舔嘴唇,不确定道:“什么都不做?这就回去了?” 云霁反问:“你想做什么?” 韩自中道:“贼不走空的道理,你听过吧?” 话音一落,韩自中从随身的包裹里掏出打火石,指了指云霁的弓,“烧了他们的粮仓再走。” “动静太大了。”云霁摇摇头,“若是契丹人恼羞成怒,直攻边界,咱们显然招架不住。” 韩自中自信道:“天寒地冻,我暗敌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毫无防备。契丹人一定会拔营后撤,避免更大的损失。” 他有足够的自信可以保护云霁。 云霁其实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但是面对韩自中的信誓旦旦,她动摇了。以小搏大,虽危险,但收益极高,能狠挫契丹人的锐气。 可以一试。她取下身上的长弓,用行动回答了韩自中。 光有计划还不够,得找到粮仓。韩自中与云霁趴在雪地上观察了一会,韩自中忽然觉得今夜有点不大对劲,照理说,粮仓位于何处,他眼睛一瞟就能发现。 但今夜,他眼睛都快瞟抽筋了,还是没发现粮仓在哪。难道是……法术失灵了? 云霁忽然道:“这里没有粮仓。” 韩自中松口气,顺势接道:“没有就算了,咱们回去吧。” 没有法术,他不能确保云霁的安全,还是不要冒险了。 云霁指着峭壁下的山洞道:“应该在那。” 韩自中拽着云霁的袖口,追问:“你能确定吗?” “八九不离十。”云霁分析道,“咱们的粮仓在哪里?在神威营后面,用黄土砖石垒的密不透风。契丹人是临时置营,这段时间里经常下雪,粮草最怕潮,所以不会放在营帐里。再说了,契丹人再耐冻,这个天气下还是要取暖的,谁能保证不走水?” “这个地方三面环峭壁,想要储粮,只能放在山洞里。”云霁朝着斜前方扬扬头,“那一定是粮仓。” 韩自中摇头道:“就算你猜的不错,那山洞里一定守卫森严,咱们很难得手。” 云霁抵着下巴想了想,道:“洞口不大,若只有一个口,未免也太拥挤了。若是两个口,一进一出,岂不正好?” 韩自中扶一扶额,劝道:“这么黑,上哪找另一个洞口?” 云霁莫名地看他一眼,问:“你是不是怕了?” “怎么可能!”韩自中矢口否认,“我只是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云霁爬了起来,往西面峭壁走,道:“一定是东西贯穿的山洞,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韩自中只好跟在她身后,十分后悔刚才说的话。 从西面峭壁上探头往下看,下面地势空旷,能看见契丹士兵走动时漏出的帽子,这果然是东西贯穿的山洞。 云霁靠在大石头上,对韩自中道:“再等一会,等他们困了,看看能不能抓到时机。” 73 ? 第七十三章 ◎“你今日要哭了,我能记一辈子。”◎ 俩人苦等到后半夜, 奈何天公不作美,洋洋洒洒地往下落着鹅毛大雪,不一会将两人塑成雪童子。 悬崖下还没有契丹人换班的动静, 看着眼前的风雪茫茫, 云霁抖了抖肩膀上的积雪,忽然感叹:“这雪下的不好, 该罚。” 韩自中闻言怔了一怔,若他记得不错, 仙界如今掌管雪事的, 正是昆仑山的西池仙女。而三界中一直有传闻,九天玄女即将入主瑶池, 这样算起来, 西池仙女日后还是她的臣下。 他饶有兴趣地问:“哦?我可听说雪是清流仙家, 你要怎么罚?” 云霁嗅了嗅鼻子, 呵出一口白雾,笑道:“清流啊, 我幼时曾听人说,自诩清流者, 最怕流言中伤, 有损清誉。” 韩自中道:“那张殊南怕不怕?” “当然不怕。”云霁脱口而出, 后觉失态,抿了抿僵硬的嘴唇,“突然提他做什么?” 韩自中默默地看了她一会, 才道:“好奇啊。” 风雪中有断断续续地交谈声, 云霁神色陡然一变, 将身子探出悬崖外, 小心观察着, 底下的契丹守卫果然换班了。 她回头冲韩自中使了个颜色,轻声道:“外面只有两人站岗,能杀掉吗?” 韩自中拍了拍身侧的佩剑,道:“绰绰有余。” 云霁点头道:“我去前面吸引他们的注意,你从右边下去,动作一定要小心。” “不行。”韩自中拒绝道,“这样太危险了,你就呆在这,我一个人下去。” “你手脚快一点,我就能安全。”话音刚落,云霁已经猫着腰从左侧摸下悬崖,韩自中拦不住她,只好迅速地从右侧下悬崖。 云霁绕了一大圈,最后匍匐在距离山洞不足十丈的雪地上。面前没有任何遮挡,她手心里握着石块,在一个深呼吸后,猛地朝着洞口丢去。 “哐。”石块落在山洞前方,两个契丹人很快地站起身七恶群每天整理,欢迎加入气六留五零爸吧贰捂,警惕地朝四周张望。在几声交谈后,其中一人抽出腰间弯刀,向斜前方走去。 云霁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极力压抑着呼吸,她不能动,要相信韩自中。脸颊贴在雪地上,鞋底摩擦积雪的“吱吱”声如同催命的低语,她紧咬牙关,直到长筒皮靴出现在眼前—— 云霁瞪着眼睛,心想若是韩自中还活着,从背后给他一刀,整好能将她救下。 “呃——扑通”,血珠洒落,腥臭味扑面而来。 云霁长舒一口气,趴久了她的四肢有些僵硬,一时间爬不起来。韩自中一边将尸体踹走,一边问她:“这就是你出的主意?万一我没来得及,你当真是起不来了。” 韩自中心有余悸。凡人的跑动速度能有多快?他解决完洞口那个,另一个都快走到云霁跟前了。他一口气提在嗓子眼,脚下飞快,差一点就赶不上了。 云霁握住韩自中递来的手,笑道:“这不是刚刚好?之前看不出来,没想到你剑术也很了得。” 韩自中阴沉道:“你不知道,就敢做这样的主意?” 云霁不大在意地耸耸肩,借力站好后,眼睛瞥过地上的尸体,心头一惊。 人首分离,好狠好快的剑。 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当真是——没看出来啊。” “我不杀他,他就会杀你。”韩自中口吻平淡,剑锋划开死尸的衣服,挑起一个酒囊,“一会我将酒囊掷进洞中,你能射中吗?” 云霁摸了摸鼻子,“绰绰有余。” 韩自中扒了契丹人的衣服,堆在雪地里,他手上攥着打火石,对云霁道:“准备好了吗?” 箭镞上绑着易燃的布料,云霁左手架弓,右手提着羽箭,悬在布堆上。 “嗯,打火吧。” 燧石冒出火星,坠落在布料上。不一会就燃起了灰烟,风雪中火光乍现,舔舐着箭头。 韩自中掂了掂手中的酒囊,毫不犹豫地朝着洞中丢去。 与此同时,云霁亦挽弓搭箭。随着拉弓的动作,燃烧的布料恰好贴在中指上,看得韩自中眉间一颤。 十指连心,肌肤被烧灼的痛感难以忽视。灰烟遮眼,焦味扑鼻,云霁拧着眉头,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抛出的酒囊上。 当酒囊进入洞中时,一支火箭紧追而去。韩自中盯着漆黑的洞口,显然是在担心有没有射中。 云霁则没有给契丹人留有反应的余地,她立刻点燃第二支羽箭,对着韩自中喊道:“快丢!” “轰”洞内爆出一声巨响,浓烟滚滚。 韩自中如梦初醒,将第二个酒囊丢进洞中。“嗖”又是紧跟其后的一箭,云霁将长弓背在身后,快速地朝着韩自中跑来:“走,快走。” 俩人拼了命地往悬崖上爬,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后撤。身后是契丹人山呼,爬到半腰时,脚下竟也有明显震感。 韩自中喘息着问:“他们粮仓里放火药了?听声音就炸了两回,为什么咱们脚下也在震?” 云霁拧着眉头,紧张道:“不是好兆头,咱们快走。” 俩人对望一眼,韩自中立刻就明白了云霁的意思,这样震下去,怕是要雪崩。 为什么会雪崩?云霁总觉得事有蹊跷,一定有疏忽的地方。但事发突然,已没有时间容她细想,抓紧时间离开雪坡才是最要紧的事。 爬回雪崖上,俩人不约而同地送了一口气,只要顺着坡子走下去,很快就可以看到他们的马了。 震颤还在持续,表面的积雪随着深处的颤抖,缓缓地滑落。脚下稍有不慎,就会被流雪带走。 云霁掏出麻绳,一头在腰间打了死结,另一头递给韩自中,神情凝重道:“若有不测,不要勉强,及时斩断。” 韩自中边系边笑:“不是说不救我?” “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真的不救。”云霁白他一眼。 俩人摸索着往下走,每一步都走的小心慎重。脚下的抖动越来越强烈,流雪滑落的速度骤然加快,他们弯曲膝盖,试图用降低重心来抵抗下半身的推力。 突然,韩自中脚下一空,他低头一看,雪地上竟凭空出现一个约莫两尺宽的凹陷。 他来不及反应,直挺挺地落下去,连带着云霁一同栽倒。眼看就要被韩自中拽入深坑时,云霁奋力翻身,千钧一发之际扒住一块凸起的石头,身体紧贴在地上,堪堪停住。 俩人腰上拴了麻绳,韩自中悬在半空中,朝上面喊道:“云霁,快割绳子,你会被我拖下来的!” 他身下漆黑一片,不知坑中是什么情况。韩自中心中暗骂,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法术失灵,当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不过早死早投胎,他也不用窝在这副凡人的身躯里了。 韩自中见上头没反应,又怕自己的动作使云霁栽下来,只得继续喊道:“云霁,想什么呢?!割绳子!” 云霁撑在深坑边缘,忽然感觉四周有热气蒸腾,她顿时反应过来,坑底下就是储粮的山洞。他们点燃了山洞里的粮食,洞中温度升高,使洞壁上的水分迅速蒸发,土壤湿润失去粘性,再加上契丹人在洞中叫喊造成回音,最终导致山洞崩塌。 这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韩自中聒噪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云霁双手死死地扣住石块,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闭嘴啊你!” 她怎么可能割断绳子。 韩自中觉得自己在慢慢地上升,四周的不断地有雪块落下,他焦急道:“云霁,这底下好像有个平台,你把我放下去,咱们都能活。” 呵,死韩自中,这个时候还在扯谎。云霁憋着一口气,仔细观察着麻绳的状况,慢慢地朝后挪动。 雪花一层又一层的铺在她的脸上,幸好这四周温度高,化成雪水淌进唇角,倒也能补充一点体力。 终于,她终于看见韩自中的衣角了,那条麻绳也撑到了极限,“啪”地一声,云霁猛地朝后倒去,心却跟着跌进了深坑。 “韩自中——”她凄厉地喊着。 电光火石间,韩自中在麻绳断裂那一瞬,两手攀在了边沿上。 “过一会再哭,先把爷拽上去。”深坑里传出韩自中的声音,云霁回过神,迅速地卸下身后的长弓,把他拽了上来。 云霁煞白的一张脸,唯有双眼通红,瘫在地上缓和了好一会,才说:“人没事就好。” 韩自中神情复杂,见她满脸是水,一时间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他半跪在她面前,从身上扯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料,给她擦脸。 云霁累到失力,静下来才觉得双手痛的要命。韩自中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怔怔无言。 那是一双,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的手。甲盖不知所踪,血肉模糊,最深处可见森森白骨。因为用力过度,只能保持着一个弯曲的角度,无意识地颤抖。 他可以坦然赴死,因为“韩自中”只是一个躯壳。那么,她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决心,才可以不顾自己安危,拼尽全力地去救起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云霁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侧着头去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韩自中好像要哭。 云霁愣了愣,哭笑不得:“能救你,我一定救你的呀。” 她不自觉软了声线,故意道:“我长这么大,没见过男人哭。你今日要哭了,我能记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6 23:32:57~2022-12-16 16:4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芸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 ? 第七十四章 ◎“我赠你好梦一场,谢你舍命相救,扣我心扉。”◎ 韩自中最终还是没给云霁留下一辈子的把柄, 他硬是将眼泪憋了回去,哽着嗓子道:“我没哭。” 云霁点点头:“那是自然。” 俩人休息片刻后,深知此地危险, 不宜久留。韩自中扶着云霁站起来, 云霁左看右看,发现自己的长弓在身后几步, 于是回头去捡弓。 她弯腰捡弓,突然发现深坑变大了, 不过一会功夫, 又扩大了半尺。 温度……山洞内温度高,不断融化着雪层, 所以她脚下——一个不好的念头闪过,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韩自中, 还没来得及反应, 脚下忽然坍塌。 韩自中眼睁睁地看着云霁跌落,他刚要扑过去, 身体突然僵住。 他要去救云霁,但是这副躯壳好像有自己的思想, 不想让他去。 云霁的身影在眼前消失, 他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不是因为“韩自中”才喜欢, 也不是因为“九天玄女”而在意。 是他,是仇千行,从心里喜欢、欣赏这个凡人。所以担心她、在意她, 无时无刻都想和她待在一起。 哪怕她的脸和天界的九天玄女一样, 哪怕她就是九天玄女的影子, 他也能笃定的说出:他喜欢的是凡人云霁。 奇怪的是, 当仇千行认清自己的感情时, 他突然感觉这副躯壳和他真正的融为一体,他能动了,法术也恢复了。 来不及多想,仇千行立刻瞬移到坑边,伸出手去够云霁。 突如其来的坠落,使云霁脑中空白一片。微亮的天际、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还有高处坠落的失重感,无一不在宣告着她的死讯。 有很多事没完成,还有做梦都想见的人。 突然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由于惯性,云霁重重地磕在石壁上,失去了意识。 …… 仇千行刚将云霁放在地上,铁三角就出现了。 阿福心疼地蹲在云霁身边,墨山一如往常,像根木头桩子。司命星君则一脸了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仇千行。 仇千行怒道:“为什么我的法术会突然消失?为什么刚才我会没办法控制这副躯壳?为什么你们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没事的时候反倒出现了?” 阿福看着昏迷的云霁,道:“我们一直在看,这不是来了吗?” “这时候来管个屁用啊?!要是法术没恢复,她就死了!”仇千行骂道。 司命星君道:“先前你只是霸占了这副躯壳,并没有和他融为一体。你的脑中总会时不时闪过原主的记忆,甚至会左右你的情绪和动作。” “所以……刚才是韩自中不让我救她?”仇千行问道。 司命道:“正是,在韩自中意识里,这个女子并不值得他拼死相救。” 阿福问:“那为什么他又救上来了?” 司命星君笑道:“这就得问小魔君了。”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仇千行,仇千行愣了愣,很快地反应过来,脸颊“蹭”地一下就红了。 “问什么问,还不快滚?”仇千行抱起云霁,不耐烦道,“看见你们三个就头疼,老子走了。” 墨山看着仇千行的背影,突然道:“他是真的喜欢云霁。” 司命星君很是欣慰,夸赞道:“你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阿福瘪着嘴,惋惜道:“小魔君年纪轻轻,怎么就同这两个老铁树纠缠不清了呢?多半是要吃亏的。” 司命星君摆摆手,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咱们回吧。” * 韩自中先带云霁回了边界营地,已是第二日午时。刘猛酒醒后得知俩人伪造手令出营,正急得满头大汗,就听手下回禀:“两位队将回来了!” 刘猛赶忙走出去看,韩自中抱着云霁走来,没等他说话,韩自中先发制人:“安排马车,我们要回大营。” 刘猛见云霁昏迷,吩咐手下去套车,又将两人上下打量一遍,松了一口气:好歹是全手全脚回来的。 回程路上,马车中,刘猛看云霁身上血迹斑斑,忍不住问:“去做什么了?你知不知道,伪造手令是杀头大罪,将军都保不住你!” “我们烧了契丹人的粮仓。”韩自中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云霁,她在昏迷,但他却怕打扰了她的好梦,压低声音,“太慢了,你骑马回大营,将此事告诉将军。军中没有女军医,你问他是否可以让云霁进宁武城养伤。” 刘猛震惊于他的前半句话,张着嘴,错愕道:“你们俩个小崽子翻山去了契丹营地?还烧了他们的粮仓?!” 韩自中冰冷的眼风刮过刘猛,忍耐道:“云霁受伤了。” “哦哦。”刘猛摸着后脑壳,“我这就去,你照顾好云霁。” 刘猛骑马先行,马车中只留他们俩人。 韩自中将云霁的头搁在腿上,手掌贴着她的额头。他试了又试,终于罢手,治愈术对她没用。 他轻轻替她理好额头上散落的碎发,神情温柔,“我赠你好梦一场,谢你舍命相救,扣我心扉。” 云霁苍白僵硬的面容渐渐柔软,她松弛的眼尾唇角,都在诉说这场甜蜜美梦。 他明明可以入梦窥探,但他没有,只是解下披风替她盖上,安静守护。 至宁武大营,常统制手持将军令亲自相迎。马车不入大营,直奔宁武城而去。 韩武安排了院落,韩自中将云霁抱下马车,快步走向小屋。 屋中有一医女,名唤曾静,已等候多时。韩自中将云霁放在床榻上,曾医女上前,放下纱帐道:“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云队将的,先出去吧。” 韩自中坐在院中,眼睛一直望着屋内。常林咳嗽一声,严肃道:“韩队将,随我回大营吧。” 韩自中沉声道:“一定要现在去?云霁她……” “小郎君——”常林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担心云霁,但军纪不容挑战,让云霁进城养伤,已是将军十分体恤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早了事,就早回来。” 韩自中无声点头,跟着常林回大营。 韩武赏罚分明,没有因为韩自中是他儿子就网开一面。既然俩人火烧契丹粮仓一事还需前线确认,那就先罚再赏,也算公平了。 他看着底下跪着的韩自中,冷声道:“伪造副将手令,擅自行动,不听约束,此为构军,犯者当斩。念你初犯,且建有奇功,仗责三十,归州营众将士观刑。” 韩自中也不辩,叩首领罚。不用将士动手,他自己卸了盔甲,脱了棉服,只穿中衣而出,寒风瑟瑟,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硬气”。 行刑的是常林的手下,常林冲他使了个眼色,那人心灵神会,下手时也多了一点技巧。军棍打下去后,他顺势往下拖了拖,还没打几棍,韩自中的中衣就往外渗着血,看着怪骇人的。 常林赶忙进帐去劝:“自中虽年轻气盛,但也算有勇有谋,可不敢把孩子的意气打没了。” 韩武不搭理他,出去亲自观刑,冷哼道:“故意把皮拖破,好让我以为打得重?你要是这样打,那就再加三十,老子倒要看看今天谁敢搞猫腻。” 将军都发话了,底下人哪还敢马虎,韩自中扎扎实实地挨了三十军棍,被大林和樊忠架回归州营,足躺了三天才能勉强下地。 躺了三天,也骂了三天,他奶奶的,治愈术对自己也没用! 韩自中刚能下地,他就要进城。常林拗不过他,找了一辆马车,领他去看云霁。 去的时间不巧,云霁刚睡下,曾静见韩自中一瘸一拐,从药箱里掏出两个治外伤的药瓶递给他,“这是我的秘方,小郎君回去试试,保准你见效快。” 韩自中笑着谢过,问:“她这几日怎么样?” 曾静坐在石磨旁,手里分拣着草药,回道:“前两日不大好,高烧不退,烧的人都迷糊了。我给她灌了两日的药,又配合针灸,昨天夜里烧终于退了。” “对了。”曾静突然看着眼前的小郎君,“她喊着一个名字,叫——” 常林恰好从屋外走进来,“自中,咱们不能久留,回去吧。” 曾静听罢,尴尬一笑,把后话咽回肚子里。 韩自中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干:“说啊,喊的是什么名字?” 曾静垂眼看草药,装聋作哑。 常林见韩自中脸色不对,上来扶他,问:“这是怎么了?曾医女医术了得,你就放心吧。” 韩自中抽出胳膊,语气清冷:“是不是,张殊南?” 他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可是他不甘心,他就是要问,要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万一,哪怕,喊了他一声呢? “嗯,是这个名字。”曾静站起来,避开他的目光,“若是这人在宁武,那就请他过来一见。我替小娘子包扎手指伤口时,她一直在喊“殊南”,要知道十指连心呐,那可真是痛极了。” 韩自中的脸阴沉像是落了一场骤雪。 他一步步的逼近曾静,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里是浓烈的杀意:“这件事别和她说一个字,除非你想死。” 常林对“张殊南”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是陛下眼前一个炙手可热的文官。云霁为什么会喊他的名字,小郎君又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陌生恐怖? 常林急切道:“韩自中,你胡说什么呢?!” 韩自中转过头,眼风一寸一寸的剐过常林的脸,缓缓开口:“你也一样。” 75 ? 第七十五章 ◎生死之交,过命兄弟。◎ 云霁睡到黄昏, 醒来后,曾医女将外面站着的韩自中喊了进来。 常林没有再催促韩自中回去,只是叮嘱, 宵禁后一定要出城。 韩自中走进屋内, 隔着纱帐,看见消瘦的人影, 问道:“好一点了吗?” 云霁哑着嗓子,笑道:“好多了, 你呢?我听说你被罚了三十军棍, 好像遇见我之后,你就一直在受罚。” 韩自中不好坐, 索性倚着床柱, 声音平和:“我爹说, 咱们又立了奇功一件, 都记在账上,回头一并向官家讨赏。” “军功于我来说, 只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云霁轻轻笑了, “谢谢你救我, 我们往后就是生死之交, 过命兄弟了。” 生死之交,过命兄弟。韩自中将这八个字口中反复咀嚼,垂头也笑:“好, 这样也好。” 云霁隔着纱帐, 不能将韩自中看得真切, 但她还是敏锐地觉察到韩自中的变化。 不仅是这一句的变化, 是整个人的变化, 他与之前截然不同。 也不仅是他,是他们之间,浮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难释然的情绪。 在短暂的沉默后,韩自中叹息道:“云霁,这话我只说一回,出了这间屋,你也当作过眼云烟,不必放在心上。” “你说。”云霁道。 “你拿我当过命兄弟也好,生死之交也罢,我只当你是意中人。纵求而不得,仅是我一片痴心,与你毫无瓜葛。” 他抬腿往外走,撂下一句:“好生休息,你莫纠结。” 云霁望着韩自中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卸下了力气,瘫软在榻上。 这个韩自中,还真是不客气啊。他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落得个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却苦了她,不知如何是好。 曾医女进来时,她索性装睡。头蒙在被子里,破天荒的想伤好的慢一些,这样才能多躲些时日,免得相对尴尬。 曾医女在榻边放下一碗红糖水,轻声道:“不要等放凉了才喝。” 云霁声音闷闷的:“知道了,多谢你。” * 契丹国,大王宫。 耶律折德看着属下呈上的半支残箭,面色沉郁。根据战报,宋人于雪夜突袭,仅用了两支箭,就烧了他们一个粮仓,四千人的口粮。 沉重的咳嗽声响彻大殿,过了好一会,他问下首端坐的耶律齐衡:“老七,你有什么想法?” 耶律齐衡回道:“先将断箭送去大祭司那……” “大祭司就要死了!咳咳,孤在问你,什么时候去找那个孩子?!”耶律折德愤怒地拍打着扶手,“如果我们有一个年轻健康的祭祀,他一定能预知此事,我们就不会损失惨重。” 耶律齐衡起身行礼,看似恭敬,实则漫不经心:“知道了,孩儿这就去办。举全国之力,一定要将这个孩子找到。” 预知?如果行军打仗全靠祭祀占卜、祖神庇佑,再过一百年,他们也拿不下中原。 耶律齐衡出了大殿,执意要将断箭送去祭祀殿,身边亲卫劝道:“大王并不在乎偷袭者是何人,况且大祭司闭关不出,这时候去打扰,不合规矩啊。” 耶律齐衡侧身睨他一眼,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冷漠道:“你记好了,孤才是规矩。大祭司时日不多了,在临死前,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她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亲卫将头颅深深地埋下去,干脆利落道:“是,属下明白了。” 耶律齐衡回府后,不多时,祭祀殿的神仆就在外请见。 神仆开门见山,古板的嗓音就像指甲划过铁片,听的耶律齐衡哪哪都不舒服。 “这支箭的主人就是射杀十一王子的凶手。”他顿了顿,“大祭司有话要转告给殿下。” 耶律齐衡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嗯,说吧。” 神仆望了一眼门外,有几名宫人匆匆而来,他侧过身子,道:“大祭司说,等宫奴宣读完大王的旨意,再说不迟。” 耶律齐衡来了兴趣,起身迎旨。 宫奴念道:“咨尔第七子资禀非凡,凌云志气,宜享茅土之荐。兹特封尔为摄政王,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予册予宝,即日领兵出征!” 神仆微微一躬身,补充道:“大祭祀请殿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找到下一任祭祀。这是祖神的嘱托,亦是命运的指引,无法抗拒。” 耶律齐衡面无表情地接下旨意,一干人等离去后,他手里掂量着摄政王印,亲卫担忧道:“殿下既然是摄政王,您本该监国,大王为何要派您出征?” “老东西这是在点我啊。”耶律齐衡反手将王印扣下,啧声,“找不到那个野种,他不会让我继位。哈,本来想给老六留一条血脉的,可惜了。” 亲卫问道:“您的意思是?” “你即刻安排动身,带着孤的命令前往前线,命他们向宁武关发起进攻,孤要找一个孩子。” “踏平宁武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云霁休了半旬,正好是元宵这日归营。各营聚在一起,在空地上架起大锅,预备煮元宵吃。 大林系着围裙,见到许久未见的云霁,举着铁勺吆喝:“欸!小丫头,来这里。” 躲在大林腿边的阿辰探出头,激动又克制的喊道:“云霁姐姐回来啦!” 众人纷纷停下手上的活,围聚上来,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热闹。 有说:“云队将巾帼不让须眉,我们这些大老爷们真是惭愧啊。” 还有说:“敢想敢做,有勇有谋,英雄出少年,咱们宁武是有盼头了!” 云霁一面点头微笑,一面走到大林樊忠身边。大林仔细将人看了一遍,拧着眉头说:“瘦了,下巴都尖了。我今日特意包了芝麻馅的,不成,光吃元宵不行,樊忠,你去领个肘子回来,咱们今晚炖大肘子。” 云霁把阿辰搂在怀里,问道:“韩自中呢,怎么不见他?” 大林道:“常统领一早就把人叫走了,咱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好,我先去收拾,一会来吃元宵。”云霁笑道。 她脚下飞快,先去马棚看流星,见流星被养的白白胖胖,这才放心。 回了帐篷,长弓被人挂在墙上。云霁取下来细看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的很,爷小心翼翼地拿衣服包着带回来的。” 云霁回身笑道:“我哪里像小心眼?” 韩自中心道,牵扯到张殊南的时候,你心眼儿就没大过。 云霁仔细地替长弓上油,韩自中也不急,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一碗凉白开下肚,散了散身上的燥热。 云霁将长弓挂回墙上,坐回桌案前,发现了一个从前没见过的玩意,是枚青玉印章。 方方正正的一块青玉,触之生温。翻过来再看,刻的是她的名字。 她掀眼看向韩自中,当事人若无其事地把茶碗放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印泥盒,道:“试试。” 不就是枚印章,一盒印泥,能有什么稀奇?云霁抽出一张宣纸,蘸上印泥,轻轻盖在纸上。 云霁将纸拿起来细看,笑道:“这印泥颜色不错,浓淡正好。” 韩自中接过宣纸,烛火舔舐,再往空中一扬,一块方正大小的纸灰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韩自中的手指头扣了扣桌面:“火烧留痕。” 云霁倾身去看,只见韩自中又将纸灰挑入笔洗中,刻有她名字的纸灰就浮在水面上。 “水浸不烂。”韩自中笑道,“你放心用,这块印泥绝无作假的可能。” 云霁看着手上的印章,反问他:“你替我准备的?我不过是写写家书,用这块印泥,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韩自中轻咳一声,肃了肃神情,道:“十天前,契丹人开始对我们的边防发起攻击,规模或大或小,多为我军吃亏。前有十一王子被杀,后有火烧粮仓,再结合这些日子以来的冲突,不难看出契丹人要对宁武关动手了。” “将军命你为归州营正将,我为副将,再从各营抽调三千将士纳入归州营。五日后,领兵出战,镇守宁武边防。” 云霁神情陡然凝重,问:“三千?” “算上边防各个堡垒内的兵力,不过五千人。”韩自中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往后你要写的,可不只是家书了,云正将。” 云霁立刻翻开宁武关的地形图,指着大营所在,“将军想让战场远离关内,保住宁武城和宁武关。但五千兵力,在关外,怎么打?” “不打,只守。”韩自中道。 “我要去见将军。”她话音刚落,韩自中就拦在面前,轻声道,“将军已经下令了。” “下一批粮草要到四月后才能抵达宁武关,天寒地冻,对方又是善于突袭、迂回和长途奔袭的契丹人,我们拿什么守?上两回只是运气好,以小搏大,抓住了契丹人的马脚,但不是每一次都有这样的机会啊。” 云霁显然不能接受,她来回踱步,“你们是怎么商量的,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再说?” “云霁。”韩自中平静地看向她,沉声道,“如果没有前两次,契丹人不会拿宁武关开刀。” 76 ? 第七十六章 ◎“我问的是你!你是什么意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云霁停下脚步, 不可置信地看向韩自中,“契丹人盘踞关外,对宁武关虎视眈眈已有多年, 这也是我们能左右的事吗?” 她冷笑一声, 虚指帐外:“是你这样想,还是你爹?亦或者是……你们都这样想?” “你大病初愈, 冷静一点。”韩自中拧着眉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事情是咱们一起做的, 自然——” “我问的是你!你是什么意思?!”云霁打断韩自中的话,落字成钉, “契丹人攻打宁武关, 是迟早的事。” 韩自中扬了声调:“至少, 不该是现在!” …… 云霁僵在原地, 默默地看着韩自中,好像有话要说, 又什么都没说。最终,她侧过脸, 嗓音平板道:“什么时候出发, 他们都知道了吗?” 韩自中望着她的侧脸, 道:“过完元宵,明日下令。”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我累了。”云霁转身往里走, 韩自中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直到帐内只剩他一人。 韩自中原地站了一会, 还是想不通,云霁到底在纠结什么。 夜里大林和阿辰给云霁送汤圆,云霁捧着碗,强撑着笑意吃了几口。 大林看出来她心事重重,特意支开阿辰,坐在她身边问道:“小丫头,遇到什么难事了?” 云霁搅弄着碗里的汤圆,一五一十地将此事告诉大林,除了她和韩自中起争执的那一段。 大林听完后,神情有些凝重,但还是笑了笑:“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们这些人,在关外守了这么多年,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心里虚的很呐。总觉得脖子后头悬了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只知道契丹人的弯刀厉害的很,轻轻一旋,就能割下人头。” 大林拨弄了一下火盆里的碳,“你来了以后,我心里真的踏实多了。从前生死不由己,现在咱们至少能做个主啦。” 云霁轻声笑着,笑着笑着也渐渐没了声音,沉默地往嘴里送着汤圆。 过了一会,她问大林:“阿辰是你带大的孩子,是跟咱们去,还是留在这,你得做个主。” 碳堆里迸出火花,大林搁下铁钳子,搓了搓手:“我不想让他去的。” 云霁无声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但大林的后话是:“可他跟着你,才能真正的活。阿辰就像这盆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出火星子,只有你能护住他。” 云霁不由愣了一下,目光望向角落里裹在羊皮被里酣睡的阿辰,叹息一声:“带着吧,在我身边也好。”- 翌日清晨,常林奉命前来宣布将令,一同前来的还有许久未见的陆康与周敬谦。 天色本就灰蒙,陆康身边的周敬谦满脸笑意,越发显得陆康脸色不佳,像是对谁有怨气一般。 云霁正纳闷,听完将令,心中也就清楚了。与归州营一同出征的还有陆康的鹰眼营,陆康干了十几年的正将,如今与一个小丫头片子搭档,心中自然不爽。 若是平起平坐也就罢了,偏偏韩将军还指定云霁为此次镇守边防的主帅,这让陆康心中如何能忍?亏得常林在场,不然陆康真能甩袖离去。 云霁一脸平静,主动上前与陆康交谈:“陆正将,我与韩副将资历浅雹,往后请您多担待指教。” 陆康不大自然地咳嗽一声,冷着脸道:“丑话倒有一句赠你。” 云霁笑眯眯道:“哦?我洗耳恭听。” 陆康大抵是想给她点难堪,狠狠说道:“一个主帅,可别抛下整个队伍,去玩偷鸡摸狗的招数。” 云霁不吃这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阴不阳地回道:“原来您是担心这事,陆正将放心,一定会带着您一起玩的。” 陆康一口浊气卡在嗓子眼,幸好周敬谦机灵,赶忙把话茬接下:“云正将,我与陆正将先回去规整队伍,咱们明日午时再见。” “嗯,回吧。”云霁笑贴心道,“记得给陆正将泡一壶凉茶,散散火气。” 韩自中站在不远处看着,云霁还在生他的气,一早上对他客客气气的,说了一通场面话,叫他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直到校场上的人都散了个七七八八,他才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阿辰蹲在围栏边上,有意吓他:“哈!” 韩自中一点也没在意,心思飘远了,淡淡问道:“你做什么?” 阿辰摸了摸鼻子,道:“阿姐让你去整名册。” “让她自己来说。”韩自中轻哼一声,调转方向,朝着军营走去- 暮去朝来,大军于辰时在校场集结。午时,随着韩武的一声令下,云霁、陆康等人领兵出关,直奔关外边防而去。 酉时至边防营地,云霁没歇,点名要见宁文堡、阳方堡、八重堡的指挥使。 三个指挥使在路上唧唧歪歪的时候,云霁手里端着一碗烂面条,仔细地看着墙上的作战图。 堡垒们连成一道防线,各自驻兵,在契丹人发起进攻时,可以快速响应,互相支援。 “啧,这要是有一个突破口,那就是满盘皆输啊。”韩自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靠着她站,“面再不吃,就坨了。” “反正也不饿。”云霁顺手把碗搁下,笑了笑,“说得不错,急匆匆地把三个指挥使喊过来,为的就是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韩自中沉吟片刻,道:“我们兵力不足,不分散根本就盯不住。当然了,怎么分,也是一门学问,如果能把陆康手上的鹰眼营打散,那事情就好办。” “陆康交给我来办,至于三个指挥使,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他们治服了就成。” 帐外传来大林的声音:“主帅,三位指挥使到了。” 云霁起身往帐内休息的地方走去,掀起厚重的挡风毛毡,笑道:“我去歇一会。” 韩自中疑惑道:“你不见了?” “不见,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云霁钻进毛毡内,转眼就没了声响。 三位指挥使磨磨蹭蹭,预备着给这位年轻的主帅一个下马威,到达时已近戌时三刻。再一进营帐,见主位上坐着的是个小郎君,三张老脸当即就垮了下来,堪比棺材板。 大林给三人介绍:“这位是韩副将。” 堂下三人没有动静。 韩自中也大方,五指在桌案上点了两回,自报家门:“韩是明威风将军韩武的韩。” 大林默了一默,心道这韩自中还真是把身世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其中一人连忙拱手行礼:“韩副将,我等久守关外堡垒,言行粗鲁,还请您海涵。” 韩自中清了清嗓子:“无妨,坐下来说话。云主帅久等两个时辰,不料诸位姗姗而来,舟车劳顿,她先回去歇着了,命我主持,三位可有意见?” 人到中年,还要被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拐着弯骂,三人皆是敢怒不敢言。 坐在下首第一个位置的赔笑道:“属下阳方堡指挥使汪友,不知云主帅与韩副将有何吩咐?” 刚才说话的也是他,韩自中看出来了,这个汪友是三人的主心骨。 韩自中口吻软和了一点,笑道:“吩咐谈不上,只是在路上听闻三位指挥使一直镇守边防,我与云主帅心中十分敬佩,所以请几位前来一叙。” 他顿了顿,接着问道:“听闻契丹人攻势愈发猛烈,依诸位看,咱们差在何处?” 汪友古怪地看向身旁的两位指挥使,左边的宁文堡指挥使马保苦笑一声:“差的可太多了。兵力不足也就罢了,靠着天险还能扛一扛,可咱们这冬季的粮草跟不上啊。” 右边的八重堡指挥使李伟也是一肚子苦水,补充道:“韩副将在关内,不晓得关外日子有多艰难,难的很啊!粮草要先供大营,边防不好储粮,由大营运送过来吗,碰上恶劣天气,后方来不及运输,咱们这里是要断粮的!” 汪友摆摆手,俩人识趣地闭嘴。 他喝了半碗热水,慢悠悠道:“云主帅与韩副将雪夜突袭,火烧契丹人粮库的事,咱们心中很是敬佩。正因如此,契丹人反扑之势难挡,已在戈壁滩附近安营扎寨了,越过戈壁滩,指日可待。” 韩自中往后一靠,眼风不着痕迹地刮过毛毡帘,似笑非笑道:“汪指挥使这是要问我的罪?” “自然不敢。”他口称不敢,神情却坦然,“巡防一事,将军治了刘副将失职,属下惶恐啊。” 汪友自以为这话说的滴水不漏,给了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然而韩自中是个油盐不进的人,他摸了摸下巴:“是应该惶恐,所以往后的差事,也请诸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韩自中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毕竟,这世上很难有帮着外人的老子哦?” 底下三人面面相觑,在来的路上,他们有过许多设想。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韩副将是句句不离他爹,对自己的衙内身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真是十二分的不要脸。 汪友等人离去后,韩自中朝着帘内道:“听完了就早些休息,我回了。” 帘后的声音不轻不重,恰好俩人能听清:“嗯,辛苦你了。” 77 ? 第七十七章 ◎前路坎坷,生死难料,不如早述情肠与情长。◎ 有韩自中的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在前, 几位指挥使倒是更喜欢和云霁沟通。 三位指挥使在营地暂住了两日,在云霁看完各个堡垒近半年来的战役登记册后,纷纷表示战事吃紧, 要回驻地。 云霁应允了, 吩咐樊忠把陆康和周敬谦请过来。 陆康正在校场上带兵操练,他虽然心中不爽, 但也不好当着下属的面驳了主帅的面子,只好不耐烦道:“知道了, 马上就过去。” 陆康和周敬谦一进帐篷, 见左右两边齐刷刷坐着人,心里开始打鼓。 云霁让陆、周俩人入座, 开门见山道:“人都齐了, 本帅便长话短说。即日起, 将鹰眼营划分为三队, 每队约三百余人,分别划入三个堡垒。归州营三千将士于后方待命, 随时支援。” 三个指挥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没敢接话。 陆康不动如山, 问:“理由是什么?” 云霁道:“为了防止堡垒被契丹人各个击破, 导致关外一线溃败。” “契丹人来了,三百个射手,管什么用?”陆康笑了。 云霁也跟着笑:“我记得头一回见陆正将的时候, 您说鹰眼营不养闲人, 如今派三百射手于堡垒内侦察敌情, 陆正将在担心什么, 难道是怕您的部下, 看不清契丹人的动作?若发现敌情,立刻点烽火示意,后方三千将士见火即动。” 陆康又问:“怎么个守法?守不住又怎么办?” 看他这样是铁了心的要找茬了,云霁也不惯着,反问他:“陆正将出征时为何不问将军?” 陆康道:“将军既定了主帅,有关排兵布阵,自然是要问主帅。” “好,有陆正将这句话在,本帅就放心了。”云霁答道,“苦守、坚守、死守。咱们前有天险,背靠城池,定能守得住。” 陆康冷哼一声:“说得轻巧,你不过是打了两场便宜战——” 话音刚落,云霁“蹭”地一下站起身,面无表情的盯着陆康看,看得陆康心里发毛,但他又很快地挺了挺胸脯,他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能怕这个黄毛丫头?! 云霁慢条斯理地从衣服兜里取出象骨扳指,垂眼套在拇指上。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但陆康觉得,她说得已经够多了,他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属下领旨。”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陆康转眼就改了性子,恭恭敬敬地行礼,“一切听主帅安排。” 众人离去后,韩自中仍旧坐在位置上,挑眉道:“你和陆康有故事。” 他还记得那日云霁和陆康在华盖楼上的对话,他们提到了一个人名,唐延。他当时没有深想,现在看来,云霁、唐延、陆康三人之间并不简单。 云霁没有回答,韩自中眼神下移,落在她的扳指上:“还是,陆康和那个扳指有故事?” “韩自中,你问的太多了。有些事,不该你知道。”云霁的声音有点冷。 韩自中勉强笑了笑:“我以为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以为我们是自己人,我以为……算了,你不想说,我不强求。” 韩自中话里的委屈听得云霁眉头一跳,且不说他的委屈是真是假,但他这话说的确实肉麻,看似退让,实则以退为进。 云霁想了想:“传授我武艺的老师,曾是宁武关鹰眼营的正将唐延,也是陆康的师父。” “呦,你俩师出同门?”韩自中以为自己挺幽默。 云霁瞥了他一眼,见他做了个捂嘴的动作,才继续说下去:“沙岭一战,老师判断失误,大败敌军,自此隐退了。” “你觉得陆康心里有鬼?”他问。 云霁目光在他面上掠过,压住惊讶:“你也觉得?” 韩自中淡道:“他的态度很奇怪,如果一直针对你也就罢了,偏偏你一拿出扳指,他就认怂,不是心里有鬼还能是什么?” “分析的不错。”云霁坐下来翻看卷宗,口吻好似无意提起,“阳方堡不像宁文堡和八重堡,它面朝浑河,契丹人可以趁着河面结冰时过河,是重中之重。” “嗯,继续说。” 云霁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我与陆康坐镇阳方堡,后方的调度就交给你了。” 韩自中斩钉截铁:“我不同意。” “我没在和你商量,这是军令。”云霁拿出早已写好的调令,盖上她的帅章,示意韩自中上前听命。 韩自中不动,固执道:“后方可以交给周敬谦,我和你一起去阳方。” 云霁端起茶碗,面不改色:“第一,家里由外人做主,我不放心。第二,阳方堡是我们的重中之重,守阳方可守全路,这亦是契丹人的进攻重心所在,陆康一人在那,我也不放心。最好的办法便是咱们俩人一外一内,听起来容易,可实际上我是把命都交付在你手上了。” 韩自中果然吃这一套,他沉默了一会,下巴略扬了扬:“你都这样说了,我哪里还有推脱的余地?但你也得答应我,不激进,不犯险。” “嗯,答应你了。”云霁报以一笑- 深夜,帐外朔风凛冽,帐内一盏孤灯勾勒出同样孤单的身影。云霁决定在出发去阳方堡之前,给张殊南写一份信。 坠入雪坑,命悬一线时,她脑中闪过了许多,想的最多的还是张殊南。 提笔前,云霁吃了一口冷酒,她想,前路坎坷,生死难料,不如早述情肠与情长。 信中提到她与韩自中雪夜突袭敌军粮仓,出其不意,全身而退;写到她被封为归州营正将,镇守边防。 烛影摇曳,有一阵雪风从缝隙钻过,借着酒意,她身体里绷着的那根弦逐渐松弛,笔下也变得柔软。 写塞外的风沙、雨雪,戈壁滩与红日下的枯木。呼呼风声将她的思绪一并吹起,她终于写到了月亮——“塞外的月,是冷的,就连星星也暗淡。” 不如大明山。她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却始终没有写上。 信尾问侯了云安一家,最后落印。将素笺折好后实封,封面上只写“家书”二字。 翌日清晨,将信件交给大林后,云霁带一队人马赴阳方堡。 大林不敢拖延,当日就将信件送至宁武大营,由常林亲自收下。常林吩咐手下领大林去喝杯茶,自己则拿着信去见了韩武。 常林有些紧张,轻声道:“将军,云霁的信还是送到张承旨那吗?” 韩武瞥他一眼,依旧是寻常口吻:“那是自然。你再给它套一个封皮,盖上宁武大印,八百里加急送回汴京。” 常林上前两步,又问:“您说,云霁会写吗?” 韩武伸了个懒腰,端起茶盏道:“哎呦,这谁说的准啊。” “如果云霁写了,但张承旨不为所动,咱们该怎么办?”常林十分担忧。 韩武灌下一口浓茶,苦笑道:“听天由命吧。” 这一份自宁武关八百里加急的密件,仅用了三天就送到了枢密院河西房。 河西房主事禀告此事时,张殊南与王清正在议事,俩人皆是一愣。 十日前宁武关就有一封加急的密件,韩武称前线粮草吃紧,叩请朝廷派粮。这事已经被官家否了,枢密院的回信还在路上,怎么又来一封加急信? 王清正立刻让人把密件呈上,拆开密封,写着“家书”的信件就漏了出来。他气不打一出来,当场大骂韩武轻重不分,不识抬举,拿八百里加急送一封家书。 张殊南一眼就认出是云霁的字,他不动声色地将家书扣下,一面安抚王清正:“您消消气,韩将军或许有苦衷。” 王清正将茶盏砸在桌案上,恨铁不成钢道:“除非他韩武缺胳膊断腿了,不然这事我一定告到官家面前,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王清正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张殊南岔开话题,他也就作罢了。 张殊南告退时王清正仍不忘嘱咐他:“殊南,你记得派人把家书送去韩武府邸,哎,老夫也晓得他在边疆辛苦。” “嗯,我知道了。”张殊南应下。 张殊南回屋后将手上事务稍作整理,便领着赵靖出枢密院大门,一路快走至大庆殿外廊,赵靖去牵马车,扶张殊南上车时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府。”张殊南道。 赵靖琢磨不出所以然来,只晓得郎君有要紧事,赶忙驾车回府。 车刚停稳,张殊南就自顾跳了下来,他难得失态,把门口的侍卫看愣了。他也不在意,神情颇凝重的往书房走,吩咐赵靖:“今日我不见来客,若有人来寻我,你便帮我料理了。” 他关上门,燥热地解开公服上的扣子,坐下来看云霁的信。 信中没有提到粮草,正如云霁封面所写,只是一封稀疏平常的家书。 她给他写信,他应该高兴才对。 张殊南捏着素笺的手逐渐用力,等他反应过来时,信纸皱皱巴巴,掌心的汗液糊了不少字。 “啧。”张殊南颇烦躁地用纸镇压平,他靠在椅背上,垂着眼,仿佛一潭死水。 像深不见底的古井里咕嘟咕嘟冒着水泡,他心里也冒出了阴暗的念头。 韩武竟然敢利用云霁来要粮草,张殊南的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杀意,他猜想,云霁现下应该还不知道韩武的心思,她只是写了一份家书…… 他早料到会有今日,他和云霁终将会成为彼此的软肋,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韩武这次要的是粮草,下一次会要什么?枢密院的兵权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5 18:32:51~2022-12-26 22:1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572812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8 ? 第七十八章 ◎苦守阳方堡。◎ 正月二十, 云霁与陆康驻兵阳方堡。除了鹰眼营的三百射手,云霁又从归州营抽调了五百精兵,至此, 阳方堡屯兵一千二百余人。 到了之后, 才明白时局之艰辛,非笔墨能书。阳方堡原有的四百官兵, 师老兵疲,毫无斗志。契丹铁骑频繁地越过浑河, 五日内竟有四回, 如入无人之境。 云霁等人正在帐内商量对策,就听得外面传来士兵慌张的声音:“禀主帅, 前方有一队契丹人马正朝着阳方堡奔来!” 不等云霁细想, 陆康立刻下令:“弓-弩手登城就位, 敌军进入射程后, 即刻射杀,不容有误!” 汪友跟着陆康出去, 营帐内一派寂静,云霁呆坐了一会, 忽然反应过来, 立刻冲了出去:“陆康, 不可用弓-弩手!” 为时已晚。 阳方堡上整齐地立着一排弓-弩手,旗帜在寒风中翻滚,宋军威风凛凛, 只要契丹铁骑敢在堡前露面, 就给他们一顿好果子尝。 云霁神情严肃地站在陆康后方, 陆康话语间很是得意:“我们的弓-弩手, 可是守城利器, 今日就让你开开眼。” “兄弟们——”陆康插着腰,大喝一声,“今日咱们好好地灭一灭契丹人的士气!” 马蹄声滚滚而来,随着陆康一声令下,箭如雨下,直奔敌军铁骑而去。 契丹人没有防备,一时间人仰马翻,叫声此起彼伏。 “射——”宋军没有给契丹反应的机会,第二波箭雨立刻跟上。但契丹铁骑机动性极强,队伍立刻调转,逃之夭夭。 桦林堡上一阵畅快大笑,欢呼声中,陆康问云霁:“我们有这么厉害的弓-弩,为何不用?别再卖弄你的小聪明了,这是战场,不是小娘子过家家。” 云霁盯着陆康的眼睛,缓缓说道:“契丹五日内出兵四次,即战即走,纵使堡垒难攻,也不至于如此保守——他们根本就不想打。明知敌方试探,我们还大大方方的把底牌亮出来,是否丢了先机?” 陆康不由愣了一下,他满脑子想着如何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讯息,真是昏了头了。 “纸上谈兵。”陆康矢口否认,“事后诸葛,算什么本事?” 云霁浮起一层浅薄的笑:“省点口舌力气,想想后招吧。” * 契丹营地。 “拦子马”归营后,小队将军立刻将此事禀告上级。“拦子马”全副武装,在契丹大军的前后左右,负责探路和侦察敌情。 摄政王带兵亲征,为了保护摄政王安全,“拦子马”的数量竟达到四千骑。今日是他们第五次靠近阳方堡,竟然勾引出潜伏在堡内的弓-弩手,这可是十分重要的敌情。 耶律齐衡问:“前四回,阳方堡内宋军,是何状态?今日又有何区别?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拦子马”主将稍加思索,回道:“前四回宋军见我军靠近,龟缩在堡内,不敢应战。今日却反应迅速,我军刚靠近,宋军就立刻发起攻击。属下觉得,宋人太过狡猾,想示弱以降低我军的戒备心。” “那为何今日出手?”耶律齐衡追问,“宋军为何不出堡追击?” “这……属下不知,请殿下责罚!” 耶律齐衡看向身侧的副元帅,一针见血道:“应该是宁武关大营派兵支援了,但人数不够,不足以支撑他们出堡迎战。” “戈壁滩前的两座堡垒应该也有援军,加大兵力,一定要拖住了,不能给他们任何支援阳方堡的机会。攻城炮还要多久才能运到?” 攻城炮,契丹一路高歌猛进,战无不胜的攻城利器,据说可以发射一百五十斤的石弹,把堡垒砸出一个窟窿。但攻城炮体型庞大,运输困难,一般只随大军行动。 副元帅说:“已经在路上了,最快八日,最迟十日。” “十日后,孤要拿下阳方堡。”耶律齐衡吩咐,“调五千骑兵冲阵,五日之内,要清楚阳方堡内的兵力。” “是。”副元帅领命。 * 深夜,云霁躺在用土堆出来的炕上,辗转难眠。在五六声幽幽地叹息声后,云霁索性起身披衣,就着一盏晦暗不明的油灯看兵书。 这本书可有些年头了,上面所记载的排兵布阵,都是老掉牙的陈年旧法。云霁翻看了一会,刚要合上,脑海中冒出唐延的一句教导:“排兵布阵,讲究的是万变不离其宗,找到根本才是制胜的关键。” 万变不离其宗,听起来轻松,破阵哪有这么容易?云霁压着心头燥热,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报——契丹人攻城了!”急促的声音伴随着刺耳的锣鼓,一把将云霁从混沌中拉出,她陡然清醒,立刻套上盔甲,拿起长弓,急匆匆地往外走。 漆黑的夜里,堡垒上火把熊熊燃燃,黑烟滚滚,火光映照在脸上,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严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可见马背上起伏的轮廓,陆康抬手道:“弓-弩手准备!” “放箭!”他一声令下,数百支箭齐齐射出。 与此同时,云霁仿佛听到弓弦被拉开的声音,契丹人不会在同一件事上吃两次亏,她本能地觉得有危险,于是当机立断道:“竖立牌!” 桦林堡上空突然出现上千支羽箭,密密麻麻,如飞蝗过境,将士们纷纷举起立牌躲避。趁着宋军躲避的间隙,契丹铁骑已至堡下,战马的嘶吼声,铠甲的碰撞声传进每一个的耳朵里。 堡垒外传来契丹人的呼号,紧接着,第二波密集的箭雨呼啸而至。十几名蹲在立牌外围的士兵当即被射到在地,像是脱水的鱼,颤抖不止。 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契丹人的箭雨无休止地自头顶而降,“噼里啪啦”的声音下,不断地有士兵倒下,血花四溅,哀嚎不断。 云霁一手举着旁牌,喊道:“木檑,抛木檑!” 主帅有令,士兵立刻动了起来。五、六人用旁牌形成一个活动的屏障,保护着扛木檑的士兵,一旦有倒下的,立刻有人顶上,如此慢慢地挪到墙沿,蓄势待发。 “□□手准备!”云霁道,“抛!” 七八根木檑迎头砸下,敌军的羽箭攻势稍有减弱,弓-弩手立刻从立牌中钻出,朝着堡下的契丹士兵一顿扫射。 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血腥味。 契丹人见形势不对,也不强攻,果断撤退。阵营中立刻有拖着扫帚的骑兵出现,他们来回穿梭,扬起厚重的沙尘,干扰宋军的视线。 云霁取箭,于沙尘中找寻敌军中的将领。其中有一人,胸前不是普通的盘状圆护,而是兽头圆护。此人且战且走,振臂高挥,身旁还有七八铁骑保护,应该是个小官。 她连发两箭,一箭中其左臂,另一箭中后颈,那人翻身从马上跌落,周围突然骚动起来。云霁会心一笑,知道自己没射错人。 当天光洒落在阳方堡时,云霁终于看清地上的血渍,蜿蜒曲折,像一条小溪,从士兵的身体里流出,渗进黄土里。 城门开启了一道缝,清点战场的士兵立刻出动,盔甲、武器、死马,就连契丹人的尸体也拖了回来,绝不放过任何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陆康拿着水囊坐在云霁身边,神情疲惫道;“昨夜估计有五千契丹骑兵攻城。” 云霁抹了一把被黑烟熏了一夜的脸颊,问:“我们折损了多少士兵?” 陆康道:“阵亡七十八人,伤二百余人。” “契丹呢?” “堡外有尸体一百一十二具。” 云霁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没有接话。陆康安慰道:“昨夜是我们毫无防备,机关陷阱都未设下,所以伤亡惨重。” “昨夜只是一个开始,阳方堡是边防的突破口。”云霁凛然道,“契丹想拖死我们,你再去韩自中那调一千人前来支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抢时间了。” 云霁站起身,喊来汪友,目光如炬:“木檑用绳子拴在堡壁上,一旦敌军兵临城下,砍断绳索即可。光有□□还不够,投石器也要准备。” 云霁站在墙沿,指着前方的空地道:“挖陷马坑,埋地涩,越多越好。” 汪友摇摇头,叹息道:“咱们还能拖多久?直到浑河解冻前,契丹人都可以肆无忌惮的越过浑河。” “守是攻,攻亦是守。”云霁看着远处,声音沉重,“先拖着,我们需要时间来想对策。敌军久攻不下,会急躁,急躁就会露出破绽。破绽就是我们进攻的最好时机。”- 耶律齐衡掀开尸体上的白布,拔出那一支深陷后颈的羽箭,箭簇上还挂着腐肉,他一眼就认出,这支箭出自谁人之手。 能在千军之中取敌将性命,第一次是可以说是运气,那么这一次,还会是巧合吗? 她在桦林堡,那个孩子应该也在,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耶律齐衡将箭折断,下令:“从俘虏营里点八十人,把他们赶到前线,做人肉盾牌。孤倒要看看,这些宋人是怎么残杀同胞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6 22:17:50~2022-12-30 11:4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572812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9 ? 第七十九章 ◎“他们好像在找我。”◎ 韩自中派樊忠领兵一千前去协助云霁, 再命大林护送两车粮草送至阳方堡。大林清点粮仓后,犹豫道:“如果再拨给阳方堡两车,不仅宁文堡和八重堡的口粮不能保证, 咱们后方两千士兵也不够了。” 韩自中回头望了一眼大林, 他心里也没底,但云霁苦守阳方堡, 他不能掉链子。 他说:“无妨,一会我送信回大营, 将军会派人运送粮草的。” 大林点点头:“既然如此, 那我立刻运送粮草前往阳方堡。” 大林与樊忠一同出发,出发时阿辰赖在粮草车上不肯下来, 吵着闹着非要去见云霁姐姐, 大林拿他没办法, 只好带上他一起。 大队人马快马加鞭, 终于在太阳下山前赶到阳方堡。云霁把阿辰从粮车上抱下来,口吻严肃道:“你为什么要跟过来?这里很危险, 知不知道?” 阿辰的手指头搓着衣服边,过一会才说:“我想来帮你。” 他抬头看着云霁, 眼里满是认真:“你说过, 我是你的眼睛。” 云霁怔了怔, 偏头看向大林:“把他带回去。” “我不回去了,我能帮上你。”阿辰往后退了几步,固执道, “我能。” 陆康从外面走进来, 看见阿辰时愣了一下, 脸上很快地腾起怒意:“大林, 你糊涂啊?!你把这个孩子带来做什么?” 阿辰很害怕陆康, 但他又不敢靠近云霁,于是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看着众人。 僵持间,汪友进来回话:“昨日拖回来的尸体里,有一个活口,刚才想寻死,已经被控制住了。” 云霁道:“能不能问出些消息来?” 汪友无奈笑道:“契丹人说话呜呜渣渣的,咱们也听不懂啊。” 角落里突然传来轻轻地一声:“我可以试试。” 陆康转过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大林。他倾身,用仅能俩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他带走。” 大林避开陆康的视线,只是道:“听云主帅的吧。” 云霁默了一默,走到阿辰身边,低头问:“真想试试?” 如果阿辰能听懂契丹语,这对他们来说是极有利的一件事。 阿辰点头:“试试。” 云霁看向汪友:“汪指挥,你带他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汪友见这孩子长相中有六七分异域模样,看起来又能听得懂契丹语,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走吧。” 阿辰和汪友离去后,云霁走到大林和陆康面前,有些勉强的扯出一线笑意:“小孩子嘛,让他试试,试试也不耽误事。” 陆康甩袖而去:“我管不着。” 云霁与大林走到看管俘虏的牢房外,通过窗子往里望,欢迎加入企,鹅峮司尔咡二呜救一死七只见阿辰坐在契丹俘虏面前。那契丹人手脚被绑,口中塞着一捆干草,情绪异常激动,不断地发出呜呜声。 阿辰转头看向汪友,道:“把干草拿出来。” 汪友摆摆手:“这可是用来防止他咬舌自尽的,不能拿。” 汪友瞥见窗外的云霁,云霁微扬了扬下巴,汪友领会到她的意思,命手下上前取干草。 契丹人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身子使劲地往前蠕动,试图靠近阿辰。 阿辰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能感觉到每一个音都是对他说的,这个契丹人十分渴望靠近他。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契丹人神情狰狞,疯狂点头。 “够了,把他的嘴塞上。”牢房外传来云霁的声音,不一会,汪友领着阿辰走出来。 云霁蹲下来,视线与阿辰平齐,轻声问他:“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吗?” 阿辰摇摇头。 意料之中的答案,云霁并没有感到失落。哪怕这个孩子是半个契丹人,但是他自小就和汉人生活在一起,从没有接触过契丹人,怎么可能听得懂契丹话,她真是急病乱投医了。 云霁摸了摸阿辰的脑袋,安慰道:“没事,明日一早你就和大林叔回去,今晚好好地睡一觉,把刚才的事忘了。” 阿辰突然凑近云霁,耳语道:“他们好像在找我。” 云霁握着阿辰的胳膊,紧张道:“他们是谁?” “就是他们。”阿辰挤了挤眼睛。 云霁立刻把大林和阿辰带回营帐,她严肃地看着阿辰,“你不要为了能留在这里而瞎说,我现在问你,你说的“他们”,是契丹人吗?你不是说你听不懂吗?” “额……我的意思……”阿辰一着急,就没办法完整地说出一段话。 大林上前道:“云霁,你吓着他了。” 云霁如梦初醒,懊恼道:“对不起阿辰,我刚才语气不好,你慢慢说。” 阿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云霁倒了一碗水给他,他捧着水碗一饮而尽,这才慢慢说道:“我确实听不懂,但是我能感觉到,就像我知道河水有变化。” 云霁拿着空碗,若有所思,她怎么给忘了,阿辰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力量。 她当下并未表态,只说时候不早了,让大林和阿辰先回去休息。 大林哄睡阿辰后,又折返回来找云霁。云霁坐在火盆边烤火,已是等候多时。 夜色正浓,火盆时不时炸出一点火星。 云霁的声音也沉重,开门见山:“我还是想和你聊聊,阿辰的身世。” 大林搓了搓掌心:“第一次见面,我已经告诉你了。” 云霁掀眼看他,道:“那再和我说说,契丹的大祭司吧。” 大林搓手掌的动作停了,他对上云霁的眼睛,认真道:“有话直说,咱们之间不必要弯弯绕绕。” 云霁道:“《天下起源》中记载,契丹起源于白马仙人与青牛仙女所生下的八个儿子,所以契丹族十分崇尚自然的力量。《奇闻录》中又记,契丹有大祭司,可通祖神、晓天意、探未来。” 她一字一顿道:“大林,这很像阿辰,不是吗?” 大林低头看的通红的黑炭,“继续说。” 云霁的声音轻了许多:“我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只是我的猜测,你明日就带阿辰走。” “他说,契丹人在找他。”大林有意提醒。 云霁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口吻突然轻快:“不,那只是一个孩子的胡话。” 大林终于漏出今夜第一个笑容,他由衷道:“我没看错人,阿辰也没信错人。” 第二日,天刚放亮,大林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带着阿辰匆匆离开阳方堡。云霁站在沙丘上,远远眺望,直到两人的身影自视线中消失,她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打起精神来,后面还有许多场硬仗要打,她在心里默念。 正月二十三,申时二刻,契丹向阳方堡发起第二次冲锋。 阳方堡上下严正以待,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契丹人会拿宋人俘虏打头阵。 他们用马鞭抽打着俘虏,让俘虏们站成一排,慢慢地朝着阳方堡靠近。那些给契丹铁骑准备的陷马坑和地涩,被俘虏们一个一个踩掉,凄厉的哀嚎声和契丹士兵的嬉笑声响彻阳方堡上空。 契丹认定宋人不肯残杀同胞,一面赶着俘虏继续前进,一面立刻安排弓箭手进攻。 又是这样的战术,云霁躲在立牌下,恨得牙痒痒。 “去,把那个契丹俘虏给我从堡上摔下去!”声音太远,周围又太嘈杂,云霁一时间没分辨出来是谁下的令。 “砰”地一声,从这么高的堡垒摔下去,应该是没有人样了。 “把昨天拖回来的尸体,全都给老子挂在立牌上!”这是汪友下的令,云霁这回听清了。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粗暴且简单的一招,很快就收获了效果,契丹人的箭雨逐渐变小。 轮到宋军反击了,大家伙早就红了眼,只听陆康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碎石四溅。 云霁拈弓搭箭,一箭跟着一箭,八面皆射,射必中。直到契丹大军撤退后,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射空了四个箭筒,足有一百二十支箭。 第二回清点战场,阳方堡阵亡二十一人,受伤七十余人,契丹没来得及带走的尸体有六十一具,还有八十具被契丹所俘虏的汉人尸体。 云霁道:“汉人的尸体好生安葬,把契丹人身上有用的东西都扒下来,挖个坑,一把火烧了吧。” 陆康冷冷道:“天寒地冻的,就是再留个几日也不见得臭。全部剁头,再串成一串,挂在城墙外。” 云霁拧着眉,面色不佳,“陆康,这样做太……” “太过分?太残忍?”陆康忍不住哈哈大笑,话语间满是奚落,“云霁,你也看到契丹人是怎么对待汉人的了。你这是妇人之仁,可笑至极!” 汪友上前打圆场:“陆正将,还是留个全尸,咱们军中没有剁头的先例。” 陆康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汪友,没有说话。 樊忠把三匹死马拖回来,与前日所缴获的两匹放在一起,吩咐士兵:“架火烧水,咱们要把马肉煮熟了才好储存。” 云霁默默看着,心里忽然有一股不好的念头,这是一场持久战,如果没有粮草,后面要怎么守? 80 ? 第八十章 ◎“打住吧,你的夸奖好像临终遗言。”◎ 韩自中寄回大营的信件如同石沉大海, 收不到一点回应。韩武仿佛彻底抛弃了他们,没有援军,没有粮草, 毫无音信。 粮仓里, 韩自中看着所剩无几的粮草,突然问大林:“你觉得韩武在想什么?” 大林愣愣地看了韩自中一眼, 你是他儿子,你都不知道你爹在想什么, 一个外人怎么能知道? 韩自中压根就没想听大林的答案, 他又道:“你派人走一趟宁文堡和八重堡,看看能不能从他们的嘴巴再抠一点出来。后方事务由你先主持, 我回大营要粮。记着, 云霁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韩自中快马加鞭赶回大营, 却被常林拦在主帅营帐外。 常林道:“将军说了,如果是归州营韩副将, 他不见。如果是儿子韩自中,他可以见。” 韩自中面色铁青:“行啊, 我要见我爹。” 管他用什么身份, 见到了就行。 营帐内父子二人对面而坐, 韩自中道:“好,你既然是我亲爹,那儿子今日就要好好问一问您, 为什么不回信, 为什么不给我粮草?” 韩武道:“你一封信, 张口就问我要八十车粮草, 我怎么给你?” 韩自中伸出手比划了一个“五”, 说:“五十车,我今日就要。” “一车都没有。”韩武索性靠在椅背上,同韩自中算账:“你可以让常林带你去粮仓看,看看宁武关到底还剩多少粮。宁武关共有四万兵,十万匹马,就算省吃俭用,五个月也得要二十五万石。可你知道朝廷给了咱们多少吗?” 韩武冷笑一声:“从汴京出发时是二十五万石,到宁武关的时候只剩十五万石,只有二百车。你首先是我的士兵,然后才是我的儿子,我给不了。” 韩自中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那你为什么派云霁去?她一个入伍不到一年的士兵,你怎么敢让她镇守边防?” 韩武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韩自中突然想明白了,冷淡道:“怪不得你任命云霁为主帅,你这是要逼云霁问张殊南要粮草啊?!你怎么就能肯定,云霁会张口要?要了张殊南就一定会给吗?” 韩武的心思被拆穿,他无力反驳,长叹一息道:“自中,爹有四万士兵要管……” 言下之意是利用云霁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云霁也是你的兵,你逼她把私情和公事搅合在一起,不是大丈夫所为。”韩自中起身往外走,“给我三车粮草,我去劝她。” 韩自中带着三车粮草回到边防,大林惊讶道:“还是你有本事,这下子够咱们撑个十天半个月了。” 韩自中心事重重,沉声道:“宁文和八重堡给了多少?” “半车。”大林叹息一声,“契丹有军队盘踞在戈壁滩周围,不断地骚扰二堡,能省下来半车已是十分不容易了。” 韩自中将粮草登记册合上,吩咐大林:“后方的两千士兵口粮减半,省给前线。” 大林应下,又听韩自中无奈道:“缺粮的事不要告诉云霁,免得她分心。” 正月二十四,契丹一日之内向阳方堡发起两次进攻,阳方堡阵亡四十人,受伤一百余人。 正月二十五,爆发一次激战,宋军打扫战场时被契丹游军突袭,阵亡五十六人,受伤一百余人。 正月二十五日后,契丹撤退时一定会将伤马、死马拖走,不给宋军杀马吃肉的机会。 …… 正月二十九,云霁要韩自中再派一千将士支援阳方堡。与此同时,契丹向宁文堡和八重堡发起进攻,两堡同时告急,需要支援。 韩自中将手上仅剩的两千人分八百人给云霁,自己则带一千二百将士支援宁文和八重堡,自此,归州营三千将士全部投入作战。 最后三车粮草,两车给阳方堡。大林送到时,云霁刚从战场上下来,左胳膊中了一箭,幸好有盔甲保护,只是皮外伤。 云霁脱下头盔,站在火盆旁取暖,问大林:“大营下一波粮草什么时候送到?阳方堡上下近三千人,不够吃啊。” 大林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地模样被云霁看出来端倪,她神情陡然严肃:“粮草出问题了?” 大林知道再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早点想出路,他心一横,老实道:“这是最后一批粮草,不会再有了。” 云霁还是觉得冷,索性蹲在火盆旁,热气熏着脸上的血口子,火辣辣地疼。 她搓着手,不大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不会再有了?” 大林闷闷地“嗯”了一声。 火盆里大概是加了潮湿的木头,烧出来的全是黑烟,云霁还想再说些什么,刚张嘴就猛呛了一口烟,捂着脸好一阵咳嗽。 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忘了要说些什么了,准确的来说,是云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她不想再白费口舌。 大林走后,云霁扶着膝盖慢慢地站起来,她把樊忠喊到跟前,仔细地询问粮草分配。 樊忠拿着纸笔,反复算了三遍后,肯定道:“阳方堡现有两千八百一十六名将士,剩五车半粮草,照现在每人每日两斤的口粮,撑不过三天。再把死马肉分一分,最多顶六日。” 云霁想了一会,道:“口粮改为伤员一斤,其余人一斤半。” 樊忠点头表示赞同,他刚要出去,身后传来一句商量:“樊忠,伤马可以吃吗?” 她知道樊忠爱马如命,让他烹食死马已是勉强,如今还要对伤马动手,实在是强人所难。但人快没饭吃了,哪里还顾得上马? 樊忠背对着云霁,看不到他道神情,只听他说:“成,我去准备。” 正月三十傍晚,契丹的攻城炮抵达营地。 耶律齐衡见时机已到,连夜下令掩护攻城炮顺利渡过浑河。此炮巨大,嵌有八个巨轮,左右各四,行动需要一千士兵拖拽,声音震天动地,极容易被敌人发现。 “两万将士先过浑河,在沿岸形成一道防线,保护攻城炮。另有两万将士断后,防止敌人从后方包夹。”耶律齐衡排兵布阵,为确保万无一失拿下阳方堡,他竟出兵四万。 景泰十一年,二月初一。 听着浑河河口方向传来的巨响,一种不详的感觉萦绕在阳方堡每一个人的心头。 陆康面如土色,摸着垛口的手微微发颤。云霁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她轻声问道:“那是什么?” 陆康没有看她,望着远处道:“攻城炮。他们趁着浑河结冰的时候把攻城炮运过来,这是势必要拿下阳方堡啊。” 攻城炮的出现一定伴随着大军,云霁只在书上见过攻城炮,是契丹人的杀手锏,关外十二州就是靠着攻城炮攻打下来的。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陆康语气淡淡,“云霁,看来这次老天爷没站在你这边啊。” 云霁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唇边勉强勾起一线笑:“如果我们都活着,你就给我讲讲沙岭之战的真相吧。” “好,一言为定。”陆康斜斜地看她一眼,“唐延收了个好徒弟。” 她转身往回走,不忘奚落他:“打住吧,你的夸奖好像临终遗言。”- 云霁修书一封,命人即刻送往宁武大营。攻城炮被运到阳方堡前还需要两天,宁武大营立刻派军支援,契丹人攻下阳方堡的胜算并不高。 阳方堡城垣长两里,城高两丈,形式稳固,易守难攻。如果后方有大军支援,再联合宁文堡与八重堡形成“钳形”包夹,甚至可以打契丹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切的前提是,大营派兵支援。 急报送回宁武大营,韩武没想到前线如此紧张,他立刻喊来常林商议。阳方堡必须得守住,不然全线溃败,契丹可以直捣中原。 他可以派兵支援,但是手上没有粮草。大军只要动起来,就要吃饭。 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很难办。 韩武知道,韩自中回去肯定没劝云霁,他只想要粮草,“常林,我们这回真是被逼到弹尽粮绝了。” 常林道:“攻城是一场持久战,派兵后家里一定会挨饿。就算杀马、再向宁武城的百姓借粮,最多顶半个月。” 韩武想了想,道:“我可以向雁门关和偏头关的主帅借粮,应该还能再撑半个月。” “将军,这才二月初。”常林抬高了声调,旧事再提,“下一批粮草,四月后才会抵达。” 韩武又将军报看了一遍,缓缓道:“好吧……我们必须逼云霁要粮了。常林,三日后你带一万将士支援阳方堡,但不进堡,在离堡两里处驻兵。” “就算契丹用了攻城炮,阳方堡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拿下,只是云霁要吃点苦头了。”韩武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利用一个女子,他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 常林拱手道:“属下领命,自当和云正将说清利害关系。” 他顿了顿,轻声:“云霁识大体,咱们是不得不出此下策,我想她会理解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30 23:17:32~2023-01-01 13:5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572812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90 81 ? 第八十一章 ◎“哪里来的……肉?”◎ 阳方堡等不来援军, 只等来越来越近、听得越来越清晰的巨响。 将士们白天站在敌楼上看,夜里靠在城墙垛口上听,半夜三更, 他们甚至产生了幻觉, 好像能听见契丹人喘出的粗气。 不仅云霁递送了军报,陆康和汪友各自写了军报, 在二月初一的末时两刻,终于盼来了大营的传令兵。 云霁拆开军令, 一目十行, 如坠冰窟。陆康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他快步走上前, 从云霁手里抽过军令……他神情陡然沉重, 反反复复地将军令看了三遍, 僵愣在原地。 汪友小心地观察俩人的反应, 他心中已感不妙,轻声问道:“将军有何指示?” “不惜一切代价, 守住阳方堡,等待援军。”云霁面色沉沉- 二月初三, 天霾欲雪, 契丹四万大军前压宁武关阳方堡。 万幸的是阳方堡前一道壕沟宽十二丈, 深一丈半,将攻城炮阻挡在外。 卯时一刻,天刚放亮, 一颗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石朝着阳方堡东南角而来, “轰——”声如雷霆。但出人意料地, 这颗巨石没有砸中堡垒, 而是深陷在阳方堡前的空地上, 距城墙还有一大段距离。 陆康大喜过望,立刻将阳方堡的建造图翻出来,指着那道壕沟道:“契丹的攻城炮射程是三百五十步,但有了这道壕沟阻挡,攻城炮距城墙足有五百五十步!这真是老天爷救命的五百五十步啊!” 汪友跟着傻笑:“只要攻城炮碰不到咱们,阳方堡就一定能守住。” 卯时三刻。 契丹没有给阳方堡宋军喘息的机会,随着大将军一声令下,铁骑蜂拥而至,阳方堡一战正式拉开帷幕。 契丹攻势虽猛烈,宋军凭借敌楼和马面,四面八方地发射□□。契丹人的攻城炮没了作用,但阳方堡上的小型投石器大展身手,一天激战下来,愣是没让契丹人沾到便宜。 傍晚,樊忠在敌楼中找到云霁:“粮草不够吃了,怎么办?” 计划根本就赶不上变化,连续高强度的作战,对体能消耗极大,如果将士们吃不饱,战斗力也会大大下降。 云霁灰头土脸,倒吸了一口凉气,下了狠心:“把剩下的口粮全部煮了,咱们今天吃顿饱的。” 云霁看着樊忠,像是安慰他,也是自我安慰:“援军很快就来了。” 晚些时候,阳方堡每一个士兵都分到了两块麻饼,一碗菜粥和一袋肉干,伙食格外丰盛。众人心照不宣,在契丹人的厮杀声中,吃完了最后一顿饭。 契丹人擅打持久战,深夜见两方局势僵持,便鸣金收兵,伺机而动。 云霁终于能好好地喘一会气了,她靠在墙上,从布袋子里捏出一块肉干,没什么防备地丢进嘴里。 肉干又酸又苦,味道实在奇怪。云霁五官都皱在一起,没怎么咀嚼就拼命地往下咽,嗓子被划拉地生疼。 对面坐着的士兵笑道:“云主帅没吃过马肉吧?樊师傅这马肉干没熏好,一看就是外行。熏好的马肉干吃起来很有劲道,越嚼越香,一条马肉干能配两坛酒。那滋味,绝了!” 原来是马肉,怪不得味道这么奇怪。云霁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嘴巴里的异味,她觉得眼前这个老哥口音听起来很熟悉,闲聊道:“待了一天,还没来得及问你姓名,你是哪里人?” “我名唤蒋柏,钱塘人士。” 云霁眼睛亮了亮:“你是钱塘人?好巧,我家在临安。” 俗话说得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蒋柏激动道:“我入伍十二年,头一回碰到家乡人。您是临安人,又姓云,莫非是临安云家?” 云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正是。” 蒋柏夸赞道:“先前听了主帅不少传闻,我心中很是不屑的,今日与您并肩作战,才晓得水乡的女儿不虚男儿郎,也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您今日射空了十个个箭筒,可以说是箭无虚发,我一个大男人,自愧不如。” 云霁摆摆手:“只是小有天赋,不值一提。我八月才至宁武关,而你们苦守黄沙数载,我心中满是敬佩。” 云霁朝着蒋柏作揖,蒋柏亦回礼,俩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过了一会,蒋柏让云霁先睡,他来守夜。云霁累的两手发颤,她没有推脱,只说:“行,一会我起来换你休息。” 她是累狠了,以至于被人唤醒的时候还有点朦胧,起身时身上盖着的破斗篷滑落,她发现眼前人有点陌生,问道:“蒋柏呢?” 士兵回道:“蒋柏被陆正将调到东南角的敌楼了,之后由我来协助您。” 昨夜是令阳方堡众将士胆战心惊的一夜,但契丹军队好像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把戏,出乎意料的是,一夜风平浪静。 初四巳时一刻,在宋军最疲惫的时候,阳方堡东南角的敌楼发出一声声巨响。巨石被抛掷空中,重重地砸在砖块与黄土垒成的敌楼上。 在被第六颗巨石砸中后,东南角敌楼彻底坍塌。 怎么回事?不是说契丹人的攻城炮射程不够吗?!云霁立刻去寻陆康。 陆康是被人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敌楼塌的那一瞬间,他被一名士兵推到角落里,正巧有一根石柱横在头上,替他挡了坍塌的时掉落的石块。 “他奶奶的……契丹人换了小一点的石头。”陆康劫后余生,大口地喘着粗气,“石头轻了,自然就射得远了。云霁,用砖头混黄土垒出来的敌楼不结实,不能再待下去了,让士兵们全部撤回主堡。” 云霁的神情有点木,拉住陆康的袖子,鬼使神差道:“蒋柏呢?” “你认识蒋柏?”陆康眼中闪过惊讶,被云霁这么一提醒,他脑中浮现出蒋柏的身形,与推他那人正好能对上。 陆康转向废墟,面色凝重,深深地行揖礼。 “轰”地一声,云霁的脑袋里炸开了一声惊雷,她木然地掀动嘴角:“我知道了。” 她哽咽道:“我们是同乡。”- 二月初六,阳方堡弹尽粮绝。契丹人前赴后继,堡垒下死尸累成小山,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黄土浸血,冰冷的阴风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六座敌楼被攻城炮摧毁,士兵们挤在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城墙上,头顶是时不时砸下的石块和羽箭,眼前是云梯和顺梯而上凶悍彪勇的契丹军,身边是战友的尸体残肢,噗噗地往外汪着血,可谓四面楚歌,八方来敌。 云霁躲闪不及,额头被飞溅的碎石划拉出一道口子,滴滴答答地淌了半边脸。她咬着牙,愣是没哼哼,她揩着脸上的血渍,撕了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布料,往头上一裹,也算是包扎了。 大概是又累又饿又在失血的缘故,呼啸的北风中,云霁脸色苍白如纸,拉弓时眼前虚虚实实,连射三四箭都没有中,最后两眼一翻,仰头倒下。 陆康连忙喊人把云霁抬下去医治,一面把樊忠和汪友叫到跟前,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弄点吃的吧,扛不住了。” 汪友呆滞成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也饿,但他不想掺合这件事,于是不大确定地问:“啊?” 樊忠看了一眼汪友,蜡黄的脸上满是不屑。他又看向陆康,干脆道:“天这么冷,摆上几天也不会坏,能吃。” 云霁是被香味勾醒的,她深嗅了一口气,是肉汤的鲜味。肚里的馋虫天翻地覆,云霁挣扎着坐起来,正巧樊忠端着汤碗走进来。 云霁接过汤碗,也顾不上烫不烫嘴,沿着碗沿抿了好几口。肉被切的碎碎的,沫子似的,混着汤一起下肚。 她舒坦的呼出一口气,点评道:“汤面上都是油花,真香!” 樊忠硬是扯出一线笑容:“再喝一碗吗?” 云霁抿了抿嘴:“不喝了,有这一碗就够了。是不是援军到了?总算是守住了,不瞒你说,我差点以为咱们要交代在这里。” 樊忠垂头看地,没说话。 云霁愣了愣,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有援军。”樊忠声似蚊呐,头埋得越来越深,“云霁,没人来救我们。” 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空碗,油光发亮,鲜味还在唇边荡漾。 “哪里来的……肉?”她从嗓子眼里十分费力地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裹着肉香,都在帮她回忆肉羹的滋味。 “唔——”喉咙里莫名地冒出一股子腥臭味,云霁开始干呕,紧接着像发了疯似地用手去抠嗓子眼。她伏在榻边,勾出床榻下的铜盆,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肉羹顺着喉咙管往外淌,她难以自抑的,口水和泪水糊了满脸。 寒光凛凛的弯刀横在头上,她没有闪躲;鲜血肉泥溅在脸上,她巍然不动; 这碗肉羹击垮云霁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难? 樊忠没有嫌弃云霁,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对上她血红的眼睛,问:“吐干净了吗?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出去。”云霁撑着榻沿,嗓子里像是含了沙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1 13:56:37~2023-01-03 19:1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572812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2 ? 第八十二章 ◎“你是提前来见阳方堡三千冤魂的?”◎ “你要死在这里吗?”樊忠问她, “没人会感谢你今日拒绝了一碗肉羹,但所有人都会记得,是归州营丢了阳方堡。” “饭是我做的, 我只会比你更难受。把眼睛闭上, 猛地灌下去,这不难。” 云霁一直在深呼吸, 她的五脏六腑在叫嚣着难受。 碗里是谁的丈夫,是谁的父亲, 又是谁的孩子? 樊忠又端了一碗肉羹进来, 他没有盯着云霁喝,只是默默地将碗放下, 转过身时有一声安慰:“他们不是为你而死, 至少你可以替他们活。” 没过多久, 云霁掀开营帐走出来, 樊忠回头望去,只见云霁穿戴整齐, 一手拎着头盔,另一手握着长弓。她眼中有一片深潭, 灰蒙蒙地, 没什么神采。 樊忠突然想到第一次见云霁时的场景, 小丫头神采奕奕,眼睛里藏了个太阳,朝气蓬勃的样子真是令人羡慕啊。 “走吧。”云霁淡淡道。 她头上缠着厚绷带, 不方便再戴头盔, 走在路上尝试了几回未果, 她索性一脚蹬开, 快步往城墙上走。 樊忠跟在后面喊:“云霁, 你把头盔戴着!” 云霁听着城外的厮杀声,恶狠狠道:“不戴了,若死了就算我点背。”- 大林是在二月初七见到的常林,他又惊又喜,连忙道:“常统制总算是来了,阳方堡的烽火燃了整整六日,就是在等大营的援兵啊!” 常林不大自然地避开大林的目光,道:“韩副将如何?” 大林道:“宁文堡和八重堡前不断有契丹军队发起进攻,十分难缠,韩副将难以脱身,没办法调兵支援阳方堡。” 常林“嗯”了一声,下令大军原地驻扎。 大林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反驳:“不能原地驻扎,常统制,阳方堡等不得了!” 常林像是故意寻了一个由头,他立刻砸碎了茶碗,大声喝道:“放肆!本将的军令,岂能由你置喙妄议?云正将确实是太惯着你们了,来人,把他拖出去,关押七日。” 大林自然不服,他人高马大,又是武僧出身,立刻和几名侍卫缠斗起来。常林一肚子火气,当即脱了铁甲,命众人退下,他要单独和大林比划。 俩人缠斗在一起,招招式式毫不客气,都是冲着对方的命门而去。常林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大林勉强和他过了七八招,最后被他一个扫堂腿带倒,围观的士兵蜂拥而上,将大林摁在地上。 “常林,你好大的胆子?!”大林喘着粗气,“将军既然已派大军支援,你在此处驻兵,对阳方堡见死不救,你才是违抗军令!” 常林蹲下来看他,轻声道:“违抗军令?我行的就是军令。” 大林突然想明白了,常统制是将军的心腹,没有将军的首肯,他绝不敢做出这样的事。 对阳方堡见死不救,是将军的意思?!大林瞪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常林。 常林没有给他质问的机会,摆摆手,示意左右把人拖下去。 常统制没说怎么罚他,底下人也不敢私下动刑,几个人商量了一会,觉得马厩最为合适。于是捆了大林的手脚,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随意地把他丢进归州营的马厩里。 半夜三更,大林冷到意识模糊,昏昏沉沉时被人推醒,睁开眼,阿辰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阿辰地手指抵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嘘”的动作,随后从腰带里拔出一把不算锋利的小刀,轻手轻脚地割着麻绳。 大林冻得浑身僵硬,阿辰把他的手抵在脸颊上,不断地哈着热气。 “好孩子。”大林费力地动了动嘴唇,“我是走不动了,你现在去找云霁阿姐,告诉她,常林屯兵在后方,不肯支援。 铱驊 ” 阿辰摇摇头,固执道:“一起去。” “你要去帮云霁,对不对?”大林看着他,“路还记得吗?我兜里有令牌,你骑上我的马,从小路走,天亮时就到了。” 小孩红着眼睛去摸大林衣服里的令牌,点头:“我认识,我一定把话带到。” 归州营的驻地已经没什么人了,不远处的大军营地灯火通明,寒风中不断地有人声传来,更显的得此地凄凉。 他牵着马走出营地半里,才踩着马镫上马,朝着阳方堡疾驰而去。 越靠近阳方堡,激烈的交战声越来越清晰。拂晓时分,天边有一线微光,阿辰赶到了阳方堡。 他手里攥着大林的令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阳方堡——千疮百孔,颓垣断壁。 耳边是撼天动地的厮杀声,空气中涌动着血浪。地上全是人,他踮着脚走过去,血泥和腐肉糊在地砖上,这是人间地狱,阿辰想。 “哪来的孩子?你是谁?”有士兵看见他,当即冲上来问他。 阿辰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半张脸,举着令牌,吓得打抖嗦:“我……我来找云霁阿姐。” 士兵接过令牌,辨认出是归州营的令牌,对他道:“别站在这里,抱着头蹲在角落里,快去。” 阿辰蹲在角落里,很快就明白为何要这样做了。 头顶上突然一阵巨响,堡内的青砖受不住这样的震动,“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着碎石块,阿辰吃了一嘴的灰,捂着口鼻不停地咳嗽。 云霁匆忙地从堡上下来,她满身是血,甚至眼睛嘴巴里都是血。方才契丹军通过云梯发起了一波进攻,她抽出长剑劈死一名契丹士兵,脏血溅了满脸。 她费力地擦了擦眼睛,弯腰从尸体上扯下一个头盔,不由分说地扣在阿辰头上,带着怒意:“谁让你来的?!” 阿辰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他不管不顾地抱着云霁的腰,一边抽噎,一边说:“常统制绑了大林叔,屯兵在后方,不肯支援。” 如同晴空霹雳一般,云霁僵硬地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常统制是昨日辰时到的。”阿辰哭地稀里哗啦,“阿姐,我好怕。你怎么绑着绷带,是不是受伤了?” 云霁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们能撑到今日,全凭一根弦、一口气、一道信念。 嗓子眼里冒出一股甜腥气,她垂下头,止不住地咳嗽,一口接着一口地吐着血痰。 “云主帅,常统制来了!”有士兵来报。 云霁用手背抹了唇角,硬撑着:“好,知道了,我马上到。” 阿辰伸手去拽云霁铁甲下的衣角,洇了满手的血,他嗅了嗅鼻子,不肯松手:“阿姐,他心坏。” 云霁没接话,只是让前来回禀的士兵把阿辰带走。 她在营帐内见到常林时,语气出奇的平淡,话中阴冷:“你是提前来见阳方堡三千冤魂的?” 云霁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滩血。 常林挪开目光,开门见山:“请云主帅写信给枢密院张承旨,宁武关需要粮草和武器。” 云霁不明所以地看着常林,冷冷道:“你在说什么浑话?京官与边军勾结,是朝中大忌,更何况是谋取军需?” 常林沉默地看着她,云霁不是傻子,她瞬间反应过来,脑中像是有一根线,将前因后果捋了个透彻。 她一字一句道:“你们利用我,甚至不惜赔上守堡将士的性命,是吗?” 云霁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她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牙关咬的生疼。 “你们打了一手好算盘,拿我作局,赏识是假,要挟张殊南是真。常统制,我诚心一问,若我今日不肯就范,你当真按兵不动,眼睁睁的看着阳方堡被破?” 这些天的苦守仿佛一场玩笑,她越说越恨,一盏心火倾倒,撕心裂肺地痛。 “既然要打我的主意,为什么不趁早告诉我?!”她吼破了音,“不是契丹人在攻打阳方堡,是自己人杀了自己人。” “你们装的道貌岸然,却把我推上刀尖火海。死去的将士何其无辜,他们是为国土、家人而战,不是你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常林静静地看着云霁,问道:“如果一早就告诉你,你会写这封信吗?” 云霁停了一停,斩钉截铁道:“我定会,如果我知道今日局面——” 常林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不,你不会的!云霁,你太骄傲了,觉得自己可以掌握所有的事情,如果不把你逼上绝路,你断不会向张殊南开口。” 她被问住了,像是耗费了气力,冰冷的双眼看向常林。 如果能未卜先知,她定会竭尽全力去找粮草……常林说得不错,她不会拖张殊南下水。 常林眼中有一抹哀色:“云霁,执棋人从来就不是我们。宁武关粮草常年短缺,自你和韩自中来了以后,咱们频繁与契丹军起冲突,粮草更是吃紧。附近能借粮都借遍了,雁门关和偏门关的主将见到咱们派去的人,连营地大门不让进——” “别说了,我不想听。”云霁打断他,她缓缓地在腰间摸索了一会,粗糙的手掌里攥着印章,“写完,你就派兵。” 常林立刻铺纸研墨,低声道:“我念,你写。” 云霁抓起笔,她浑身都在颤抖。似乎是怕自己反悔,她写得飞快,笔画粘连,墨点四溅。 她面无表情地盖下印章,猛地将纸甩在常林脸上,“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3 19:15:57~2023-01-05 22:4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鲸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3 ? 第八十三章 ◎“就剩我们了。”◎ 陆康急匆匆地冲进营帐, 他神情紧张,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但看到云霁和常林时,他又顿住了, 想说的话卡在嘴边, 他站在门口,抹了一把脸, 强装镇定地对云霁说:“云主帅,请您出来, 我有话和您说。” 他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云霁走近些,发现陆康的眼眶里满是血丝。 “怎么了?”云霁疑惑地看着他。 陆康嘴巴张了又合, 几个破碎的音从嗓子里滚出来。 “阿辰, 跳城自尽了。” 云霁怔了怔, 迷茫地的瞪着眼睛, 面上是一触就碎的脆弱,她慢慢地消化这七个字, 缓缓地在牙关里碾碎。 陆康弯下腰看她。 下一瞬,她的手死死地卡上陆康的脖子, 滔天的恨意包裹着她, 她的手牢牢地掐住, 手背上爆起青筋。 “咳——”陆康怕伤到她,只往外拽着她的手,呼吸格外急促, “发现他的时候, 他已经踩在垛口上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 我不知道!” 云霁的脸煞白的像死人, 她一松手, 陆康捂着脖子猛地喘息了两口。 “你说谎。”她脚下虚浮地往前走,“他在哪,我去看他。” 阿辰跳下堡垒后,尸首当即被契丹人掳走,哪里还能见到?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陆康听见了极压抑地啜泣声,像暴雨来临前的时刻,呼呼地风中带着细碎的雨滴,紧接着是一声雷鸣划破长空,乌云压顶,急风骤雨。 “你见不到了他。”陆康跟在后面,想了一个听上去委婉一点的说法。 她开始嚎啕大哭,哭得越来越大声,那道千疮百孔的防线终于崩溃,她的骄傲,她的强撑,如同一场笑话。 哭到抽噎,哭到呼吸不畅,哭到没有泪水。 云霁不想再登上堡垒,她索性躺在地上,失神地看着天。冬日的天有一种不真实地透亮,她很久没有这样看天了,巨大的蓝压在头顶,天的后面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操控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她是很不信命的人,但在这一刻,她觉得命运不公。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号角,洪亮的声音传遍阳方堡每一个角落。 契丹人将阿辰的尸首掳走后,迅速地带回后方。耶律奇衡用湿帕子将血淋淋地脸擦干净,这张脸和耶律奇烈很像,那么眼睛呢? 他扒开眼皮,满意地看着微微发灰的瞳孔,吩咐副元帅:“立刻将尸首运回王城,可以撤兵了。” 副元帅不解道:“阳方堡一直没有援军,他们已经撑不住了,完全可以打下来。” 耶律奇衡斜了他一眼:“前后算下来十八天,你们打下来了吗?孤给你们打时间已经够多了,你想拖到宋军的援军赶到,在浑河口对我军前后夹击吗?” 副元帅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他也没有想到,阳方堡会如此□□,全然不像他们之前攻下的城池。 “是。”他垂下头,立刻传令撤兵。 * 常林听见云霁的哭声,他站在营帐内不敢出去,直到听见了号角声——他快步冲向外面,正好对上陆康惊喜又错愕的面孔。 他们俩太熟悉了,这是契丹撤兵的号角,只有在大军撤退时才会吹响的号角!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号角的回应,由远及近,像波浪似的涌过来。 宁文堡和八重堡的契丹军队在听到号角声后,也纷纷吹起了号角响应,不再向两堡进攻,迅速后撤。 契丹此时撤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久攻不下,要么是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 韩自中神情凝重,他很快地调整作战计划,把军务交给两堡的指挥官后,快马加鞭地赶往阳方堡。 这一边,阳方堡外的契丹军队如潮水般向后涌去,丝毫不留恋这块即将到手的肥肉。 云霁听见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守堡的将士们在庆幸劫后余生,骄傲于他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扛下了契丹四万铁骑。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是陆康的影子,他感慨万千:“云霁,契丹人退兵了,我们守住了。” 云霁扯了一下嘴唇,字字尖锐:“你对着死去的战士,对着死去的阿辰,怎么有脸笑出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地爬起来,执拗道:“我要去带阿辰回来,他在等我。” 陆康步步紧跟:“阿辰为什么要跳下城楼,你知道原因是不是?” 云霁埋着头往前走,她狠狠地推搡了陆康一把:“你管不着,你从来就不管他,你把他放在山上的小院子里,你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存在!” 陆康渐渐放缓了步伐,他落在后面,口吻莫名地委屈:“如果我不在乎他,他根本就活不到十岁。” “一个长相明显有契丹特征的孩子,怎么在咱们的军营里生活?我是对他不闻不问,但你别忘了,我养了那个院子十年!是你一意孤行,你非要把他们扯进这场漩涡,你有什么资格怨别人?” 陆康站在她背后,情绪格外激动:“你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和选择,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朝着你预期的方向发展,认清自己吧,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救世主。” 陆康的话就像千斤重锤,毫不留情的,恶狠狠的砸在她身上。 云霁颤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我——” 樊忠沿着城墙壁缓缓地走过来,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她面前,颓废地注视着她,眼里有着巨大的恨意和失望。 那是她最怕看到的眼神。 云霁扶着樊忠的肩膀慢慢地滑了下去,她哭着说:“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阿辰,对不起你们。” 樊忠深深地吐纳了两息,他奋力地昂着头,强迫自己说:“不怪你,是他命不好。” 他看了一眼陆康,陆康心领神会,上前对着云霁的侧颈劈下一个手刀。 毫无防备的云霁脖子一歪,上半身无意识地倒向樊忠。樊忠掐着她的腋下把人扶正,与陆康一起将她抬回营帐。 韩自中抵达阳方堡的时候,大军正在打扫战场和修补堡垒,他绕了一圈没见着云霁。 主帅营帐里,常林和陆康脸色都不大好看,俩人分开坐,都在发呆。 “云霁呢?”韩自中问道。 陆康咳嗽了一声:“她累了,回去休息了。” “好,我去看看她。”韩自中说着话就往外走,陆康很着急的喊他,“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韩自中停住脚步,等着他说话。 “阿辰死了。”陆康的声音很轻。 韩自中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怎么回事?” 陆康忍着痛又把事情说了一遍,“我给云霁喂了蒙汗药,你把她带回大营吧,她不适合待在这里。” 韩自中冷冷地盯着常林看了一会,毫不掩饰的杀意,他在宁武城中的石磨旁看到过一回。 — 韩自中带着云霁回了大营,没有住在归州营,而是去了鹰眼营,回到了他们的“逍遥小院”。 陆康蒙汗药下的不多,实际上云霁在回大营的路上就已经醒了,她一直装睡,不肯说话。韩自中心里有数,没有戳穿。 直到三月初,忽然有一天傍晚,风里杂糅着一股暖意,云霁坐在院中的长凳上,经过一场苦战的洗礼,她褪去了青涩,变得更加沉稳,也变得寡言。 “阿辰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怕?”这是她近一个月来第一次主动和韩自中说话。 韩自中坐在她身边,两个人并肩看夕阳,他说:“没有怕,他朝着契丹军队大吼一声,底下的契丹人都被他唬住了。然后,他像一只鸟,义无反顾地飞向他的天空。” “我一直说他勇敢。”一串泪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她的衣襟。 又过了一会,云霁涩涩开口:“樊忠和大林,也不回来了吗?” 韩自中轻轻“嗯”了一声:“他们说,那是阿辰用命也要守下来的城,要接着守。让你不要记挂他们。” 后面那一句,是他自己加的,他想云霁别再纠结。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泪,哈出一口浊气,苦笑道:“我不记挂,我再也不会打扰他们了。” 天光也只剩一线,在红日落下的最后时刻,她听见韩自中说:“我一直守着你。” 天地昏暗,暖意被一股寒风吹散,关外就是这样,昼夜温差极大。 一弯细月挂在天空,呼呼地风声击打着沙石,云霁没有正面回答韩自中,她只是拢了拢衣服,轻声道:“就剩我们了。” 她说了“我们”,韩自中心头微微一颤,像是蹿起了一簇火焰,尽管细小又孱弱。 “冷了,回去吧。”云霁站了起来,随口又问,“大营的粮草还够吗?” 陆康说的对,她没有资格去怨别人,更没什么好怨的。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牺牲品。是阳方堡的将士,是阿辰,也是她。 “够。枢密院紧急调派了二百车粮草,二月十五到的。”韩自中跟在她身后。 云霁突然顿住了,她转过身,用一种十分怪异地眼神看向他。 “二月十五……你确定吗?”她的声音很低,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哀求。 对,是哀求,韩自中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在哀求他,她希望他说:“记错了,不是二月十五。” “是的,就是二月十五,我看见张殊南的批文了。”韩自中看着她的面容一点一点的败落,知道自己赌对了。 云霁是二月初八写的信,粮草不可能在七日内就送达宁武关。除非张殊南早就知道宁武关粮草不够。 韩自中眯了眯眼睛,韩武不会把宝全部押在云霁身上,看来应该是元宵前后的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5 22:48:23~2023-01-07 14:3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二如意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4 ? 第八十四章 ◎“你要保她,就得放弃她。”◎ 正月十三, 元宵节前夕,枢密院河西房收到宁武关的军报。 因为是宁武关,张殊南处理起来格外慎重, 他特意拿着军报去找王清正。 王清正摸着胡子看完, 抖了抖军报,笑道:“这样的军报, 每年到这个时候能少说能收到二十来封,你拿去登记入册吧。” 张殊南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问道:“不用管吗?” 王清正端着茶盏, 摇摇头:“不是不管,是枢密院管不了。兵部侍郎胡正勇你是见过的, 此人滑头滑脑, 磨盘两圆, 前脚答应下来的事, 后脚就不作数了。没有官家的旨意,枢密院去问兵部要粮草, 难如登天。” 张殊南对胡正勇有点印象,朝会时站在他的斜前方, 正如王清正所说, 此人圆滑处事, 谨小慎微,除了官家和三司使姚相公问话,他几乎不怎么说话。 “听说姚立君家的三娘子和胡正勇家的二郎君定了亲。”一提到姚立君, 王清正就没什么好脸色, 他撇撇嘴道, “他们都是自己人, 我可不去自找没趣。” 王清正的态度就是枢密院的态度, 张殊南在想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王清正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担心宁武关,笑道:“你回去翻翻军报就晓得了,韩武年年都喊缺兵短粮,习惯就好。” “是。”张殊南点头应下。 正月二十三,河西房又收到宁武关急报,枢密院没做处理。 张殊南静坐了一整夜,案头的一根红蜡已燃到底端,自窗扉投入一线光束,落在他的微垂的眼睛上。 陡然地亮让他有片刻的失神,眉间的一道深痕无声地述说着一夜的殚精竭虑。 屋外传来赵靖的声音:“郎君,孙嬷嬷煮了米粥,您用一碗吧。” “嗯。”得到准许,赵靖方推门入内,他仔细的观察着张殊南的脸色,眼底乌青一片,看来是一夜未睡。 赵靖呈上米粥,小心问道:“郎君今日是否要告假?” 张殊南看着眼前的米粥,胃口全无。他捏了捏鼻梁,将案上信件锁入匣中,淡道:“不必。时候还早,帮我备水吧。” 到了上值的时辰,张殊南上马车后,赵靖翻身上马,挥手示意车夫驾车。 孙嬷嬷从府里追出来,递给赵靖一个油纸包,轻声道:“米粥未动,我怕郎君身体吃不消,你带几块糕点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赵靖点点头,把油纸包揣在兜里。 至枢密院,张殊南吩咐河西房把近几年有关宁武关的军报和粮草运输的回执送到他房中。王清正得知此事后,心里有些奇怪,这张殊南未免也太关心宁武关了。 张殊南仔细翻看了一整日,宁武关的粮草军需确实有大问题,韩武没有夸大,宁武关的粮草是真的不够吃。 每年兵部自大军仓调出粮草和最终运到宁武关的数量相差接近半成,运输的人力和路上的损耗至多不过一万石,那么剩下的九万石去哪里了? 他又去看边门关和雁门关的记录,不出所料,外三关只有宁武关被扣了粮草。 张殊南想,这件事兵部侍郎胡正勇清楚,王清正也不会糊涂到哪里去。 直到酉时二刻,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赵靖倒茶的手顿了一下,立刻从兜里掏出油纸包,轻手轻脚地放到张殊南的手边。 张殊南侧过脸看了一眼,伸手打开油纸包,是菊花酥。他怔了怔,目光很静,似乎在想事情。 赵靖一拍脑袋,懊恼道:“这个孙嬷嬷怎么给我带的是甜糕点,郎君,我出去给您寻点其他吃食吧。” 张殊南掰下一小块,默默地放入口中,清甜溢香,意外的不腻口。 赵靖松了一口气,笑道:“咱们家的二娘子打小就爱吃菊花酥,有时候还空口吃菊花蜜呢。” 张殊南的脸色眼见着沉了下来,赵靖颇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他说错话了。 良久,张殊南端起一盏浓茶漱口,眉间未见风澜:“她很久之前就不吃菊花糕点了。” 赵靖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笑。 夜里看到太晚,宫门下钥,张殊南索性在枢密院过夜,隔日傍晚才回府。 张殊南下马车时正好碰到在门口转悠的云安,他可是稀客。自从云安置了府邸,他就鲜少同张殊南往来,除非云霁寄了家书回来,他才肯搭理张殊南。 云安显然有些着急,站在门口就问:“你昨日去哪里了?” 张殊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进来说吧。” 俩人进了书房,赵靖上了一壶茶,一碗白米粥兼一碟小菜。张殊南给云安斟茶后,端起粥碗,带有歉意的笑了笑:“昨日在枢密院看卷宗,结束时宫门已经下钥,就睡在枢密院了。你用膳了吗?” “吃过了。”云安见他神情疲倦,语气缓和了几分,“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云霁的消息。” 张殊南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粥,摇头:“没有。” 云安神情凝重道:“她是不是出事了?” “此话怎讲?”张殊南把碗放下,神情凝重。 云安道:“我夜里一闭眼就梦见云霁浑身是血的模样,白日里更是莫名心悸。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去相国寺烧香,住持说兄妹之间血脉相连,确实能感知到对方。” “王相公十分赏识你,你能否探听出消息?”云安顿了顿,试探道,“你也不希望云霁出事吧?” 张殊南避开云安急切的目光,垂在袖中的手死死地捏着:“我明日就问,你放心。” “我绝不会让云霁出事。”他对云安承诺,亦是坚定自己。 正月二十六,张殊南叩响了王清正的屋门。 王清正猜到了他的来意,张殊南入座后,他倒杯茶润嗓子,先发制人:“我给你说说,沙岭战役吧?” 张殊南手里拿了本册子,王清正瞥了一眼:“十七年前十月初十的沙岭战役,宁武关大败,割六座城池给契丹。自此以外三关为界,关外全部被契丹所占领。” 张殊南微微挑眉,不对,册中记载沙岭战役是十月初五。 “胜败乃兵家常事,彼时我军的实力确实比不上契丹,这笔帐不应该算在宁武关头上,但那一日偏偏是宁疆节。”王清正声音很低,“官家希望边疆安宁,特意把自己的生辰日取名宁疆。” 张殊南恍然大悟。 生辰日丢了疆土,官家怎能不记恨?于是改了那场战役的时间,刻意地边缘化宁武关。 那日三位相公在大殿上唇枪舌战,吵得不可开交。景泰皇帝稳坐钓鱼台,看了好大一出戏,最后再出面轻飘飘地带过宁武关。 这一手制衡术,玩得实在高明。 王清正长叹一息:“这是不能道与外人说的秘辛,老夫今日告诉你,是因为惜才,不愿见你深陷泥潭。殊南,有些事面上过得去就不要纠结,如果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宁武关只会难上加难。” 张殊南静静地看着他:“老师,若我非要管呢?” “那你就是犯傻,白白葬送了大好前程。”王清正斩钉截铁,“枢密院不会保你,更不会有你的位置。” 张殊南深吸一口气,撩袍跪了下去,脊背未松半分:“学生有不得不管的理由,请老师指一条明路,后果我一人承担,绝不拖累枢密院。” 王清正垂眼看他:“什么理由能让你甘愿断送仕途,甚至丢了性命也不怕?” “宁武关的云霁,一箭射死契丹十一王子的云霁,是学生的心上人。” 张殊南深深地将头叩下去:“边关将士无辜,正如老师所说,这笔帐不应该算在宁武关头上。” “云霁竟是个小娘子?”王清正一脸惊讶道,“你来枢密院,也是为了她?” “是。”张殊南答的干脆,“她保家卫国,我守她后方无忧,仅此而已。对枢密院,我问心无愧。” 王清正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张殊南亦不曾起身。 “你起来吧。”王清正深感头痛。 张殊南固执道:“请老师指一条明路。” 王清正端起茶盏灌了一大口:“桑皇后的祖父,也就是桑太师。他曾是官家的老师,官家很是敬重爱戴他,私下里常以亚父相称。如果桑太师能劝一劝官家,宁武关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张殊南缓缓地抬起头,他对上王清正的视线,只听他说:“殿下与官家同心同德,很是欣赏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再给我答复吧。” 桑皇后昭宁公主 张殊南徐徐起身,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作揖道:“学生想明白了,请老师费心引荐。” “你要保她,就得放弃她。”王清正身子微微前倾,“开弓没有回头箭。” “想明白了。”张殊南说话间神情淡淡,不见悲喜。 王清正点点头:“好,明日你就随我进大内拜见皇后殿下。” 张殊南拱手告退,王清正负手在后,叮嘱道:“往后就别再提起那个叫云霁的小娘子了,忘了吧。” 85 ? 第八十五章 ◎回京。◎ 云霁像是睡了一觉忽然想开了似的, 第二日清晨就收拾好行李,等韩自中起身。 韩自中睡眼朦胧,揉着眼睛问:“咋了?怎么突然想回去。” “人生苦短, 往事难追。”云霁口吻淡淡,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上阵杀敌。每杀一个契丹人, 我心中的恨就少一分。” 韩自中陡然清醒,眼前是熟悉的面孔, 神情却十分陌生。她的脸上刻满了冷漠, 曾经灵动的眼睛里只剩下深沉的恨意。 “我所承受的痛苦,定要契丹人十倍、百倍的偿还。” * 一回到归州营, 云霁放下包袱就去见了韩武。 她神色如常, 单刀直入:“从今往后, 宁武关的大小战役, 归州营都要参战,没有例外。” 契丹军队行兵打仗时有一个惯例, 领兵的主将会把家族的图腾画在旗帜上,在阳方堡前的是一只狼头。 她要找到这个狼头, 为阿辰报仇。 “可以。”韩武道。 “归州营的粮草, 要比之前多两成。归州营的将士, 我要自己挑。”云霁终于提到了粮草,她不想再把命交到别人手上。 “可以。”韩武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 “我的话说完了, 先走一步。”云霁起身告退, 韩武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云霁, 是我对不住你。” 云霁脚下顿了一顿, 旋即毫不留情地走出了营帐。 自此,漫漫黄沙中出现了一支让契丹人束手无策的队伍。 契丹很少大军行动,擅打游击战,往往以小队的形式出现。云霁抓住了这一点,见招拆招,也将归州营划分为小队,似鬼魅般游走于外三关,反复无常,如同神兵天将,极擅突袭。 一旦发现契丹小队的踪迹,如风卷残云,似秋风扫叶,绝不给他们挣扎的机会。 韩自中带队冲锋,他们身着铁甲,佩剑或是提着长矛,马鞍上挂着一把冒着寒光的弯刀,似数道雷霆闪电,猛烈地劈向契丹小队。 先冲散他们的队伍,再逐个击杀,寒光凛凛,鲜血四溅,一颗颗头颅从马上滚落——这也是和契丹人学的。 战场就是比勇,比狠,比不怕死。 第一波冲击后,总有侥幸逃脱的契丹人,他们突破围剿,自以为捡了一条性命,云霁则带着另一小队在高处拦截。 霎时间,密密麻麻地弩箭袭来,契丹人的盔甲十分厚实,但不能全身包裹,在弩箭齐射的情况下,金属与金属的联结处容易断裂。 等到盔甲千疮百孔,云霁挽弓搭箭,一支支羽箭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勾勾地取人性命。 所到之处,如阴兵过境,斩首断旗,不论契丹人还是宋军,私下里都称呼其为:阎罗军。 春去冬来,寒暑交替,一晃眼已是景泰十三年。 三年来,云霁与韩自中带领归州营将宁武关边防外扩三十里,累建战功。 秋高气爽,韩武站在宁武关西边的瞭望台上,安静地看着大漠里正在练兵的云霁,只见她利落上马,左手勒绳,右手持弓,两腿一夹马肚,朝着前方的士兵奔去。 士兵们穿着铠甲,四散而逃,云霁紧追不舍,在极快地速度下双手脱绳,仅用双腿驭马,她拉弓放箭,接连不断地击中士兵们的后背。 直到箭筒见底,她才慢慢地停下来,前倾着身子,用弓弦挑起地上的箭杆。 韩自中很得意的凑过来,笑道:“可惜了,差一点就射中我了。” “不是差一点。”云霁绷着脸,“是我技艺不精。” “你的骑射在宁武关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韩自中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我这个阎罗军前锋可不是吃素的。” 两马并行同归,韩武朝俩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咱们一起走走?”韩武看着两人道。 云霁语气依旧冷淡:“末将营中有事要处理,就由韩副将陪您吧。” “哎?”韩自中看了一眼云霁,不乐意道,“我不陪,我也有事。” 三年了,云霁还是这个态度,韩武将俩人神情看在眼中,心中难免酸涩。 他清了清嗓子,对云霁道:“既然你有事,我也不耽搁了。你们俩抓紧将手头上的事交代清楚,九月初九启程回京。” 云霁听着韩武的话,不由地愣了一下,视线落在远处的沙丘上。 回京,遥远却莫名熟悉的词。阿辰死后,她再也没有写过一封家书。一门心思扑在归州营上,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麻痹自己。 世上难事莫过于自欺。那些刻意想忘却的伤疤,总会在夜深人静时默默溃烂,鲜血淋漓。 她看起来面色沉郁:“如果要回去,也应当是明年初春。” 这回轮到韩武发愣了,听她的语气,倒像是不想回京的意思? “归州营名声在外,官家很是高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和韩自中。”韩武摸着胡子,“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身后突然传来韩自中的声音:“不想回去就不回去,有什么大不了。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们就一直呆在这。” “不许胡说,这可是官家亲口和王相公说的话!”韩武低声训斥,“圣旨过两日就到。” 云霁忍不住回头看他,韩自中面上有着极深遂的认真,她有一段时间没有细看韩自中了。战争在他的脸上刻下了许多细小的痕迹,五官相较之前更加锐利,莫名带着一股凛冽杀意。他的眼里满满地映着她。 她没有精力再去判断他话中深意,只是笑了笑:“这的水土不养人,待咱们平了契丹后,自然是要回去的。” 又是四两拨千斤,韩自中索性拨弄了一会头发,不接话茬。 韩武看出了其中门道,但孩子们的事总归是孩子们自己解决,他很难插手,寻了个理由先行一步。 临近正午,日光也逐渐变得毒辣,云霁上前拍了拍韩自中的膀子:“发什么呆?咱们还有很多事要交代清楚,你总不想提心吊胆的回去吧?” 韩自中最烦云霁这样,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偏偏他还就吃这套,当真是没出息。 他瘪着嘴,像是憋了一股气:“知道了,云正将!” * 九月初九,辰时刚过,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宁武关。 明威将军韩武领八百人马,奉命回京述职。九月二十四,抵达汴京,驻扎在离城十里远的梁桥驿。 既然到了汴京,韩武把云霁喊道跟前,体贴道:“你哥哥如今住在龙津桥南边,等军中上下归置妥当,我送你去。” 大抵是近乡情更怯,云霁很难得的没有驳韩武的面子。 韩武和韩自中将她送到府门前,韩武叮嘱道:“二十六日是大朝会,丑时三刻,我来接你。” “知道了。”她弯腰下车。 韩自中自然地跟着她下车,云霁疑惑地望了他一眼,韩自中摸着后颈,后知后觉道:“跟习惯了,忘了你是回家。” 云霁被他逗乐了,噗哧一笑:“别贫了,后日再见。” “好,后日见。”韩自中目送着云霁上前叩门。 不一会就有小哥开门出来,眼前这位小娘子作郎君打扮,气势逼人,他磕磕绊绊地问:“您找哪位?” “找你家老爷。”云霁故意板着脸看他,“你和他说,云霁回来了。” 小哥颤巍巍地“哎”了一声,心里直犯嘀咕:老爷也姓云,这位奇怪的小娘子也姓云,怕不是亲戚? 他不敢怠慢,脚下飞快地去禀告。 云霁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忽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熟悉的声音:“人呢?怎么没请进来?” 光是听见声音,云霁就已经红了眼眶。 门从里头打开,兄妹俩相对而立,云安泪如雨下,怔怔无言。 他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痛,不是在做梦。他快步上前,又不敢靠的太近,上下将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突然结巴:“回……回来了?” 云霁一笑,眼泪就跟着落下来。 “大哥。”她喊,一边扑进云安的怀里,“云霁回来了。” 崔清桐领着两个孩子匆匆而来,云霁探出头来,脆生生地叫道:“清桐姐姐,我回来了。” “回家,回家再说。”云安抓住云霁不撒手,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人就不见了。 大门关上后,斜对面巷子口里钻出一个人影来,他在云府门口张望了一会,又消失在巷子深处。 张殊南坐在木兰阁的平台上,他面前摆着一张矮案,还是云霁放在这里的。 “二娘子回去了。”赵靖道,“是韩将军送回来的,他身边有一位小郎君,似乎和二娘子很是亲近。” 宁武关归州营副将韩自中,和云霁一样也是宁武关军报里的常客。张殊南对他的印象很深,三年来他似乎和云霁形影不离。 张殊南平静地看着湖面,吩咐:“派人盯紧些。” “是。”赵靖应下。 家仆呈上一封自桑皇后宫中来的鸾笺,张殊南静看湖景,眉眼下尽是深沉。 “还是江南好,水雾弥漫。” 86 ? 第八十六章 ◎“云正将巾帼不让须眉。”◎ 九月二十五日, 官家传召张殊南入宜春苑觐见。胡内侍立于宜春苑宫门下,远远瞧见一抹朱红不疾不缓地走在宫道上,身形颀长, 意态从容。 张殊南走到胡内侍面前, 作揖道:“中贵人。” 胡内侍客气回礼,道:“张承旨, 请随臣来。” 一路至花梳殿,桑皇后御座于官家右手, 昭宁公主坐在她身边。贤妃落座于皇后下首, 香山公主亦在身侧。 自打桑太师出面替枢密院说情后,官家已清楚桑皇后的意思, 为了打消贤妃的念头, 他早早地在朝中替香山公主物色驸马, 在去岁定下了杜国公家的公子。 这位杜公子面容俊朗, 精通诗词歌赋,据传生活上十分有雅趣情调。恰好他近年来屡屡落榜, 实为驸马的最佳人选,官家私下曾和胡内侍说:“封他做个驸马都尉, 往后再承袭爵位, 甚好甚好。” 有这么一层缘故在, 贤妃今日出现得很不应该。 “殊南到了啊。”景泰皇帝从殿外走进来,摆手免了众人礼数,入座后笑道, “今日是家宴, 无需拘礼。” 好一个家宴。 张殊南不动神色, 入座后, 抬眼正好能看见香山公主哀怨的神情。 贤妃今日前来, 是特意来看桑皇后出丑。她瞥见自家女儿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桌下的腿不着痕迹地撞了她一回。 不出意料,张殊南日后定是要拜相封侯的,而驸马多担任虚职,堂堂皇后要招状元郎做驸马,这是毁人前程,动荡国本,定是要被台谏们笔伐口诛,主张废后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与皇后分庭抗礼多年,最是了解皇后的脾性,如果不是她极力想让张殊南选尚香山公主,皇后也不一定会淌这趟浑水。 至于官家……官家也不想招惹那群台谏,不然怎么会将此事一拖再拖? 这头官家命开宴,席间未闻笑语,略显沉寂。张殊南率先举杯敬谢官家赐宴,这才与昭宁公主对上视线。 他神情平淡,向她微微颌首,韦元同脸颊飞霞,却不做扭捏态,对上剑眉星目,轻轻点头回应。 贤妃瞧见俩人情态,笑道:“我心中有一疑惑,想请张承旨解惑。” 张殊南道:“贤妃娘子请说。” “听闻张承旨还未成家,如今可有婚约?若无,又是怎么个缘故耽误了?”贤妃顿了顿,朝着官家与皇后说,“我见张承旨仪表堂堂,清新俊逸,故而心中十分纳闷,如此青年才俊,在汴京城中应当是很抢手的。” 张殊南道:“婚姻之事,须由父母做主。双亲早逝,家中无人做主,故而耽搁了。” 贤妃漏出一抹名曰同情的神情来,向官家道:“官家可要替张承旨做主啊。” 上方的韦元同默默地注视着角落的一盆绿菊,母亲虽一直背着她,但她隐约还是听见了风声。有一回仁明殿的内侍们聚在彩帘前轻声议论:“王相公又递了名帖入禁,我远远看见随行的还有张承旨。高官厚禄虽好,哪有皇亲国戚来的舒服,这张承旨是想明白了。咱们公主九年来初心不改,终于求得了正果。” 当真能如她所想一般幸福圆满吗?躲在彩帘后的韦元同莫名有些担忧。 官家握着酒杯,尴尬一笑:“是,贤妃说的不错,是该由朕来做主。” 桑皇后自上首望向张殊南,笑意渐浓。 张殊南微微扯了唇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起身走至殿中,向官家行了叩拜大礼,声音又平又缓,听不出情绪:“状元巡街那日,臣在马背上回头望见宫墙上的昭宁公主,心悦之,请官家准许臣尚公主。” 韦元同的脸色一点点败落,甚至有些哀伤,她记得清楚,那一日的张殊南始终平视前方,不曾回头。 桑皇后灿然一笑,故作惊讶:“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在,细算起来整好是九年前的事了。” 贤妃瞪着眼睛说不出话,上头的景泰皇帝也没好到哪里去,没想到皇后竟能有如此手段,叫张殊南心甘情愿地求娶昭宁公主。 官家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干笑了两声:“好好好,朕知道了。” 散宴后,张殊南缓缓地走在宜春苑的小径上,昭宁公主打一块假山后绕出来,风簌簌地吹起她地裙摆,她沉默地挡在路中间,半晌后,一双泪眼对上他的眼睛,口吻仍旧温柔,并没有指责:“你是同我母亲商量好的吗?” “是的,昭宁公主。”张殊南淡淡道,“臣有事恳求殿下相助,殿下希望臣能请旨尚公主。难道公主不知道吗?” “不,不。”韦元同摇摇头,“我知道。” 韦元同低垂着头,害怕让张殊南看见她告白时绯红的脸颊:“那段话是我母亲教你的吧?其实应当反过来说,是我站在宫墙上望见你一眼,自此念念不忘。那么你能告诉我,具体是为了什么事吗?” 张殊南默然朝后退了两步,凝视着她:“不能。” 他随即告退,留下韦元同愣愣地站在原地。 是夜,云霁沐浴后坐在暖炉边烤火,她歪着头去拧湿发,水珠滴落在暖炉上,顺着雕花的空隙渗入炉中,时不时炸出一声脆响。 崔清桐端着一碗乌鸡汤走进来,笑道:“我听下人说,你泡了近半个时辰?” “泡在水里,舒坦。”云霁用帕子将头发裹好,接过鸡汤,吹开澄黄清亮汤面,小口抿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真像母亲熬的鸡汤,你同她学的?” “是的,云安说你一定想这口了。”崔清桐坐在她身边,就着摇曳烛火仔细看人,拨开她眉头上黏着的一缕湿发,“是个狠心丫头,两年来没写一封家书。母亲经常来信问你,你哥哥没辙,变着花样糊弄二老。” 一碗鸡汤下肚,云霁方才带着歉意地口吻道:“怕你们牵挂,也怕自己分心。” 崔清桐帮她擦发,曾经青色如瀑,墨汁般油亮顺滑的头发,现在又短又毛糙,好像枯枝干草。 擦到半干,崔清桐又取来一罐茉莉花头油,轻轻缓缓地打理。 淡淡的清香伴着昏黄烛光,云霁慢慢地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醒醒。”崔清桐推了推云霁的肩膀,“披一件外袍去书房,明日朝会,你哥哥有事要叮嘱你。” 云霁揉了揉眼睛,伸了一回懒腰,路过镜子时有一瞬间的呆滞——她好久没有作小娘子打扮了。 云安坐在书房里等她,明日朝堂上定是一场苦战,唇枪舌战下隐藏着刀光剑影,不见血,杀人于无形。 他只是八品国子监承,甚至没有上朝会的资格,他是一个没用的哥哥。 想到这里,云安不由地长叹一声,恰逢云霁推门入内:“好端端地,怎么叹息了?” 云安让她坐过来,一改愁容:“你听错了,是打了哈欠。你明日要早起,我不耽误你休息,只是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明日朝堂之上,不论台谏们说什么,你左耳进右耳出,不要出言反驳,更不能起争执,明白吗?” 云霁问:“哪怕他们向我发难,我也要装聋扮哑吗?” 云安快速答道:“是,你无需多言,会有人替你周全的。” 她颤了颤唇:“张殊南吗?” 原来说出他的名字并不算难,云霁侧过头,假意去看架子上的花瓶。 “他还在枢密院吗?放着人人羡慕眼红的端明殿学士不做,非要去讨嫌的枢密院任职。咱们家欠他不欠人情,等过两日闲下来,你领着我登门道谢吧。” 她这一番话说得不阴不阳,云安听出来不对劲,怕不是云霁知道了什么? 张殊南这两年与后族频繁走动,就连久不见人的桑太师府上也经常传出夸赞的话:“殊南乃栋梁之才,日后必能载入国史。” 众人都在猜,若张殊南选尚昭宁公主,官家是否会打破旧例,继续让其担任实职?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无非是看官家想不想让后族独大了。 云安故意问她:“又在闹什么变扭?” 云霁道:“我是真心实意谢他。行了,不和台谏们斗嘴,我记下了。” 她弯腰去捡地上的一瓣花,衣服穿的宽松,长命锁从领口掉出来,云安眼尖,发现缺了一角。 “不是让你贴身戴吗,怎么还能磕着?”云安无奈道。 云霁摸着那块缺口,笑道:“是贴身戴的,企鹅裙以污二儿期无耳把以正理本文还得谢它救我一命。去年冬天巡防时被契丹人伏击,有一箭直奔心脏来,幸亏韩自中把我推开,正巧射在了长命锁上。” 她说得云淡风轻,云安听得头皮发麻,好半天才说:“韩将军家那小子?” “是呢,现在是我的副将。”云霁打了个哈欠,“我困了,等明日我回来再说吧。” 九月二十六日,丑时三刻,韩武与韩自中骑马候在云府门口,流星两日没见到主人,有些躁动不安。 云霁头发整齐地用玉冠束在头顶,身着湛蓝长袍,脚蹬鹿皮靴,干净利落。 云府大门一开,韩自中笑着朝她招手,云霁努努嘴:“大哥,那就是韩自中。” 云安与崔清桐送她至门口,云霁摸了摸流星,翻身上马,道:“回吧,不必担忧我。” 行云流水,英姿飒爽。 云安揽着崔清桐的肩膀,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感叹道:“真是大姑娘了。” 至大庆殿外廊第一道门,天已灰蒙蒙的亮,普通官员在此下马、下车,步行至大庆殿第二道门,进入文德殿院子。 云霁跟在韩武身后,他们三人在一群红衣郎、绿衣郎里显得格格不入,特别是云霁,总是有目光落在她身上,毕竟开国以来头一回有女子上朝。 几位相公坐在堂中喝茶休息,唯有王清正站在院子里,他笑说:“人老了就该多动动,不然这把老骨头要生锈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张殊南,他站在哪,哪里就是一道景色。 韩武上前与王清正作揖,王清正喜笑颜开,拍着他的肩膀道:“不错,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他的视线却越过肩膀,落在云霁面上。 云霁不卑不亢,作揖道:“王相公,末将是宁武关归州营正将云霁,这位是副将韩自中。” 王清正打量道:“百闻不如一见,云正将果真是世间难寻的奇女子,应了一句古话——” “殊南,你说呢?”王清正故意点他。 张殊南目光静静地看着云霁,一眼,两眼,微笑道:“云正将巾帼不让须眉。” 四目相对,他笑得疏离,云霁率先错开目光,客气道:“张承旨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韩自中上前一步,看向云霁:“你要是当不得,那天底下的男子都得羞愧死了。” 韩武没想到韩自中竟如此大胆,瞪着眼睛,低声训斥他:“不得无礼!” 他赔笑道:“犬子无知,张承旨莫要怪罪。” 张殊南这才将目光从云霁面上挪开,仅仅只是看了韩自中一眼,声色平平:“韩副将说得不错。” 上朝时,云霁与韩自中立于武官末端。 云霁大致估了估,自己与张殊南之间隔了四五十人,就连明威将军韩武,也只能站在张殊南斜后方的位置。 他真的是很得官家信任和喜爱,云霁默默地想。 待百官站定后,内侍卷起皇帝御座前的珠帘,朝会便正式开始了。 官家先与杜宰相、几位相公循例议事。议事毕,他又点了明威将军韩武出列。 今上笑道:“韩卿一路辛苦,宁武关两位少年将领可随你一同归京?” 云霁与韩自中出列上前行跪拜礼,官家在上前已知晓名震关外的云霁是个女子,他笑道:“云霁再上前一步,好让朕看清楚。” 云霁正好立于到张殊南身边。 今上看着云霁说:“上朝前朕才晓得你是女子,朕要治明威将军欺君之罪,你可有要说的?” 云霁作揖道:“官家容禀,韩将军并非有意隐瞒,是臣的意思。” “哦,为何如此?”官家问道。 云霁正色道:“当世认为女子该深居闺阁,臣想证明,女子若有志向,亦能为国效力。” 谏官吴雍道:“内外有别,古人曰: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何错之有?” “无错,但不该以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为铁律让举国上下的女子奉行。”云霁反问,“大人觉得,我不该披甲上阵吗?” 姚相公轻哼一声,道:“你只是个例。” 今上爱看诸臣斗嘴的毛病又犯了,他并不出言制止,饶有兴趣地想看这位“铁娘子”如何化解。 云霁还要再辩,张殊南默默出列,自然地挡在她身前。 她看着身前的绯袍,神情愣了愣,想起从前还在临安的日子。那时候,她最喜欢跟在张殊南身后,像他的小尾巴。 “臣以为,云霁想强调的是一个字,该。”他微微躬身,“宋国男人可通过科举入仕,募兵入伍,有大把的机会一展拳脚。姚相公适才说的极有道理,因为世人皆认为女子只能安于室内,所以才会有个例。如果可以建立相应的选拔制度,臣相信,云霁不会是个例。” 云霁心头一热。 此话一出,朝堂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你一言我一语,愈演愈烈,甚至两拨人有吵起来的趋势。 无非是枢密院一波,三司使一波,中书省看热闹。 “荒谬!”姚相公咳嗽一声,正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桑太师打断。 桑太师眼睛半睁半闭,摸着白花花的胡子,坐在官家特赐的椅子上,问:“立君啊,听说你家公子今年又落榜了?” 姚相公僵在原地,没想到桑太师说话如此直白,当着官家和诸臣的面让他下不来台。 “张承旨可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休沐时可以请他去府上提点一二嘛。”桑太师乐呵呵的,“又听闻姚公子射箭十有九不中,也可以请云正将指点。” 桑太师被小黄门扶着起身,朝向官家,官家立刻坐得端正。 今上晓得这场戏是看到头了,张殊南的提议推后再议,由内臣宣布早已拟好的旨意:以宁武关归州营云霁、韩自中为致果校尉、致果副尉。 散朝后,诸臣纷纷离开宫城,韩武被请去枢密院议事,他让韩自中送云霁回去。 俩人并肩而行,云霁忽然觉得身后有人在看,她一转头,只看见一片绯红衣诀消失在一道宫墙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9 23:56:46~2023-01-11 23:3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ameless. 13瓶;哒哒哒哒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7 ? 第八十七章 ◎“进是你,退也是你。”◎ 韩自中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只有空荡荡的宫道,他笑道:“走吧,我请你去矾楼吃酒。” 云霁笑道:“副尉好大的手笔, 不怕我把你家底吃垮?” 今日有喜事, 云霁不想扫韩自中的兴,于是暂且将张殊南搁置脑后, 俩人说说笑笑,骑马至矾楼。 矾楼是汴京城第一繁华酒楼, 五座三层高的小楼拔地而起, 以飞桥相连,相互连通。 云霁与韩自中坐在北二楼的雅间里, 点了几道招牌菜, 一壶眉寿。 说是雅间, 也就比大堂的散桌多了一道布屏遮挡。大概是因为她五官端正, 气质不俗,偏偏身着男装, 抛头露面,时不时有探究的目光投来, 却被韩自中一一瞪回去了。 两杯眉寿下肚, 借着酒意, 云霁的神色渐渐舒缓,自文德殿出来后的一直不曾松弛的紧张情绪得以缓和。 她感慨道:“我还是念书太少,今日竟然词穷, 不知如何反驳。” 韩自中笑道:“所谓术业有专攻, 这群台谏钻研文学, 古往今来的典故出处烂熟于胸, 都为了在大殿上不落于下风。故而, 黑白可以颠倒,直曲亦能混淆。” “他们整日里研究口舌之道,你说不过实属正常。”从韩自中的方向看过去,正好能看见一群绿衣郎走上楼梯,“今日有桑太师在,算是有惊无险。” 云霁放下酒杯,轻声道:“我觉得桑太师不是在帮我们……” 而是在帮张殊南。话在喉咙里绕了一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云霁不敢确定,也弄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韩自中笑了笑:“你有的时候就是容易多想,伤神。” “今日幸好有桑太师在,不然韩将军是下不来台的。”一道声音穿过布屏风,轻飘飘地落进云霁的耳朵里。 她顿时警觉,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 韩自中此时也很懂事,手里转着小酒杯,不再说话。 “怪不得你今年未有升迁,合着你是一点局势都看不明白啊?”另一人压着声音道,“你多久没见桑太师上朝了?韩将军能多大面子,竟然能请动桑太师上朝说情?” “桑太师哪里是给枢密院面子,他分明是为了张承旨来的。王相公与姚相公斗嘴多年,他又护犊子,怎么会眼看着三司向张殊南发难,却一言不发?” 说话人顿了顿,像是喝了一口酒,砸砸嘴,回味了一会才继续说:“桑太师是来立威的,看来张殊南定是要尚昭宁公主了。” 年轻一点的声音道:“啊?张承旨看起来并不是贪图富贵之人……怎么他也想做驸马?” “他虽前途无量,但世事无常,未来富贵谁又能说得准?你可还记得先帝朝时的贾相?最后还是不落得一个抄家的下场,官家身边的近臣不好做呐。” 听得一声古怪的笑,话中意味极尽嘲讽,尖锐刺耳:“不如做个驸马都尉,侍奉好公主就成啦!张承旨是开国以来第一聪明人,我等望尘莫及啊。” “咔擦。”韩自中闻声抬头,云霁面色几乎苍白,她捏碎了一只酒杯,鲜血混着酒水,滴滴答答的落在桌案上。 韩自中安慰道:“这些人心思不在如何为民造福,倒是精通于官场八卦,真假难辨,你不必上心。” 云霁艰难地扯了一点笑,目色冰凉:“我有事先行一步,你自便。” “云霁,他或许有苦衷。”韩自中跟着站起身,淡淡一句,“人都是会变的。” 云霁侧首看他,一字一句:“谁都可以变,但他不行。” 她策马扬鞭,一路从矾楼至张殊南的府邸附近,她还算理智,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俩人的身份不允许她大摇大摆的走进门。 凭着记忆,她找到了巷子里的馄炖摊,摊主是个白发老汉,云霁坐下要了一碗柴火馄炖。 从午后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巷子口突然传来马车辘辘,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老汉知道眼前这位小娘子在等人,他上前道:“小娘子,您这碗馄炖没动,老汉不收钱。” “不,麻烦您再给我上一碗。”云霁看着深巷那头道。 马车刚停稳,就听赵靖疑惑道:“好俊的白马,是谁拴在门口的?” 张殊南下车看见流星,偏头吩咐赵靖:“你派人去龙津桥一趟,告诉云安,二娘子在我这里。” 张殊南走入巷中,老汉晓得俩人有话要说,识趣地离开。 他坐在她对面,眼前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馄炖。云霁若无其事的从筷筒里抽出一双木筷,一手捧着碗,一手粗鲁地将早已凉透的馄炖划拉进嘴里。 张殊南隔着淡淡地白烟,似乎看见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泪花。 “哐”地一声,云霁将空碗放下,看着张殊南道:“你怎么不吃?是不是这碗馄炖入不了你的眼。” 张殊南将碗拨到一旁,像是没听见她的冷嘲热讽,轻声道:“有话回家再说。” 云霁伸手将另一碗馄炖够过来,又是风卷残云般下肚,烫得她额头上全是细汗,眼眶发热。 “还是热的好吃。”她认真点评,“冷馄炖就像军营里的血棉布,打起仗来没有水,到处都是血,血水里泡过的布很容易吞下去,几个就饱了。” 她冷淡的笑了笑:“比湿棉布好吃多了。” 张殊南快步走到云霁身边,他的礼貌规矩都被抛之脑后,架着她的胳膊,恳求道:“回家了。” 云霁侧过脸,对上张殊南隐忍的面庞时,她就知道自己输了。 她浑浑噩噩的跟在张殊南身后,进了府门,穿过长廊,一直走到木兰阁。 云霁站在门口不肯进,张殊南亦是阴沉着脸,俩人僵持着。 他静静站着,视线一直盯着她。他越是沉静如水,她越想打破水面,搅弄波澜。 云霁冷笑一声,猛地推开房门,她带着怒意,一边打量着屋内摆设,一面道:“现在我可以继续说了吧?” 张殊南无奈地跟在她身后,云霁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 目光里有积压的思念,也有深深的埋怨,她的声音陡然上扬,细听还有一线哭腔:“仅仅是血棉布你就听不下去了吗?我要说,我要告诉你,马肉是苦的,人肉是香的——” 声音戛然而止。 妆台前的一面铜镜里,在昏黄不定的烛火下,倒映着相拥的情人。 张殊南沉默地将她压在怀中,他不再克制,一手扣在她的脑后,一手锢着她的腰,温柔却又不可拒绝。 云霁的手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哽咽自喉间滚落:“我守了阳方堡十八日。整整十八日,没有粮草,没有援军。你没有救我,张殊南,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吃力地推开张殊南,用手背擦泪,低声道:“我想听你的解释,不只是宁武关的粮草,还有桑太师和昭宁公主。你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云霁顿了顿,去看镜子里对立的两道身影,“只要你说,我就信你。” 张殊南慢慢地靠近她,仔细地看她的神情。他伸出手,温柔地去拨开黏在她面上的一缕碎发。 被他看着,就好像被他爱着。 “不要管,好不好?”他的拇指缓缓地摩擦着她的脸颊,“有我在,你可以安心的做自己。” 他的眼里满满都是她,气息相接,爱意疯长,她就快要溺在他的眼中……忽然间,她抽身而退。 她退了两步,认真道:“因为我,所以你不得不讨好桑太师,而桑太师开出的条件是娶昭宁公主。” 张殊南神情突然紧张:“不是这样的,云霁,这件事绝没有这么简单。” “我不是傻子。”云霁环顾这间屋子,“爹爹曾对云安说,人不论走到哪里,做什么,都是一个圈。只要是圈,就一定会分高低贵贱,一定会有新旧之争,做臣子就如同在圈边行走。” “很累吧,殊南哥哥?”云霁没想他会回答,“独身一人,身边是万丈深渊,前后有虎狼环伺。”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人牺牲才能成全另一人?” 张殊南一时沉默无言,他坐下来,开始解官袍上的扣子,摸索了一会,索性用力扯开。 四周一片死寂,除了衣服被扯裂的一声,他久久没有回答。 云霁等累了,也不想等了,她深吸一口气:“我回去了。” “我愿意成全你,纵有私情,但更多的是理智。”张殊南目光深邃,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疲倦,“如果你的出现能促使我朝女子出仕入世,那便是功在千秋,这样的成就,可比肩当年贾相行新政。” “可是我会难受。”云霁清醒地说,“做驸马都尉,不能谈论朝政。你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张殊南打断她:“有时候,我真希望我还是住在临安城里的张殊南。” “如今进是你,退也是你。成全你,亦是成全我。” 他起身推门,没有相送的意思:“云安应该派人来接你了,回吧。” 88 ? 第八十八章 ◎“我管,我娶你。”◎ 赵靖送云霁出府, 云安的马车停在门口,赵靖笑道:“夜里风寒,二娘子还是乘车比较好, 我一会安排人将流星送回去。” 云安掀起车帘看她, 云霁默默地点头,踩着车凳上车。 车内, 云安问她:“散朝了不回家,好歹也派人知会我一声, 你说呢?” 云霁木着脸, 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云安见状,也不好再责怪她, 又问:“见过张殊南了?” “嗯。” 云安不知所措地拍了拍膝盖, 他思量片刻, 道:“离之则双美, 合之则两伤。你与张殊南,不巧应了前半句。” 云霁抬头看他。 云安顿了顿, 续道:“你在京中露面,又被封了致果校尉, 张殊南与咱们家的事, 一定会被挖出来大做文章。真到了那一天, 他自身难保,更何谈保住你?” 云霁神情微动:“张殊南只在家中住了一年,况且那时我才十岁?!” 云安摇摇头:“台谏们的嘴皮功夫, 我想你今日应当有所领教了。于公, 你与他同处朝堂, 他在枢密院任职, 你是边关武将, 息息相关;于私,你俩渊源颇深,如今他二十九岁尚未成家,你未嫁,怎么能让人不起疑心呢?” “所以他一定要娶昭宁公主。”云霁平静地说,“背靠后族,才能保得住我们。” “你知道了?”云安惊讶之余更多的还是苦涩,“昭宁公主与你同岁,最晚……最晚不会拖过今年了。” 云霁似乎笑了一下,消散的很快,她带着自嘲的口吻道:“我也是不嫁人的老姑娘了。” “你身边的那位韩副尉,也未成家吧?”云安试探开口,意有所指,“要好好谢他对你的照顾。” 夜风吹动着车帘,云霁闭眼许久,才幽幽道:“明日我会韩将军告假,我想回临安住一段时间。” “这样也好,爹爹和母亲很想你。”云安点头,“如果可以,过完年再回来。” 夜里,云霁便派人给韩武送信。 天刚放亮,她收拾好行李与云安等人告别,走水路太慢,她骑马回去只需三四日。 出了丰宜门,在淡淡白雾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韩自中坐在城门外的茶摊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挑眉看向缓缓而来的云霁。 云霁自马上看他,无奈道:“我是回家,你跟着做什么?” 韩自中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口吻懒散:“正巧,我没去过江南,就当出游散心。” “我不想与人同行。”云霁微微皱眉,“你若是想去江南,可以换一条道。” 韩自中不大在意她言语中的拒绝,只是看着她笑,苦口婆心:“近七百里路,你不带随行侍卫,独自上路,是觉得自己一定能应付得了山贼土匪吗?” 韩自中说得也有道理,她板着脸没作声,韩自中翻身上马,戏谑道:“咱们俩在关外形影不离,怎么回京了就变扭起来?我爹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安全将你护送回家。大风大浪都闯过了,可别在阴沟里翻船,云校尉,您说呢?” 云霁白他一眼,晓得韩自中是非去不可了,不再与他纠结,她勒绳扬鞭,朝着临安的方向奔去。 “既然要去江南,不如边玩边走?”韩自中道。 云霁没拒绝,也没应允,只说:“我要先去一趟钱塘。” 她让韩自中在灵隐寺里等她,“我要去拜访故人。” 韩自中坐在寺中一棵桂花树下,淡香浮动,折了一支早桂给她:“阳方堡守住了,记得告诉他。” 月上柳梢头,宁静小巷中一扇沉寂已久的门被叩响,良久,一位佝偻着身躯的老妪将门打开,她扶着长满青苔的石砖朝外望去,浑浊的眼里写满了期待。 长长又深深的巷子里,只有她一人。最终她满眼失望的低下头,却又惊喜地看见了一支早桂。 云霁将没能将蒋柏的骨灰带回来,他只有一件破披风。 老妪皱巴巴的脸上突然有了神采,她无比珍重的将披风贴在脸颊上,将桂花插在木门上。 她关上门,石板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钱袋子。 韩自中还是躺在桂花树下,他很守诺,云霁让他在这里等,他当真动也不动。 山里露气重,云霁拎着一坛酒回来,推醒了昏昏欲睡的韩自中。 “走,我带你去看钱塘江潮头。”她说。 韩自中掸了掸肩膀上的露珠,眯着眼看她:“走吧。” 萧瑟秋风下酒,眼中是起起落落的潮头,韩自中打了个哈欠,问:“明日就回临安吗?” 云霁仰头吞下一口酒:“急什么?你不是没来过江南吗,我领你到处转转。” 深秋浓雾沉霜,太湖里轻飘飘地落着一叶扁舟,寒风冷月,舟头挂着一盏摇摇欲坠竹灯笼。 脚边是零零散散的空酒坛,云霁靠在床板上,视线迷离,沉默地望着漆黑夜色。 “咕噜。”韩自中将碍事的空酒坛踢开,他耐心的蹲在云霁面前,带着商量的语气,轻声道:“明日我们就回临安吧。” 云霁将视线移到他面上,轻缓地摇摇头:“急什么……哦,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那明日我们去西湖。柳拂十里长堤,湖与天碧光一片……” “云霁,已是深秋了。”韩自中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企图。 她唇边荡漾着酒气:“哦,是我记错了。” 她总是知道如何让他痛,韩自中毫不留情的戳穿她:“你在躲什么?” “我没有在躲。”云霁避开他审视的目光,伸手去摸索酒壶。 “看着我。”韩自中捏着她的下巴,强制的将她的头扭了回来。 像是老虎被踩了尾巴,云霁开始挣扎,竭力反抗。 小舟摇摇晃晃,那一盏岌岌可危的灯笼终于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落入水里,转眼就被黑暗的湖水吞没。 一股巨大的,难以抵抗的力量控制着她,天旋地转,她低估了韩自中,也高估了自己。 韩自中将云霁压在船板上,如山一般的压制。 他甚至可以腾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捏着她下半张脸,他压抑已久的情绪陡然倾泻,重复问道:“你在躲什么?” 云霁的脸涨的通红,酒意四窜,好像有烈火在灼烧。她咬着牙,恶狠狠道:“你管不着。” “我管,我娶你。”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会让我爹去向官家请旨赐婚,不完婚,不过门,只是多了一重身份,你还是你。” 云霁怔了怔,一瞬间清醒过来,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攀爬。 “你们都知道了。”她面色难看,浓烈的失望无力如浪潮般涌来,瞬间将她吞噬,“云安找你了,是不是?” 韩自中摇摇头,目中诚恳道:“我一直想娶你。” 他卸了力气,从她身上离开,默默地坐在一旁,“与你一同回乡,便是为了求亲。” 冷月寒凉地打在眼睛上,像是一柄直刺心底的利刃。她不敢直视,用手背遮住眼睛,哀哀地问:“你们都商量好了?” 韩自中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也准确的知道,如何让她痛。 “张殊南知道。”韩自中说得很慢,似乎是想让她记住每一个音节,“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默然坐起身,将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冷笑:“为我好,我都明白。” 回到临安后,云父亲切地拉着韩自中的手,看着这位未来姑爷,笑僵了脸。 林娘子当下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如往常家里来客人一般接待,不曾有过分亲热之举。 入夜,林娘子在雩风轩内不见女儿,她一路沿着湖边行走,最后在云水间里找到了云霁。 她坐在小时候常坐的位置,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面前悬挂着《大明山观星图》。 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回头,轻声问道:“爹爹还在同韩自中说话吗?” “你爹爹是打心眼里高兴,别怪他。”林娘子坐在她身边,眼中难掩担忧,“娘知道你心里委屈。” 云霁缓缓一笑,口吻淡淡:“韩自中一心为我,我感激他,但我不爱他。张殊南为我谋划铺路,我却不能爱他。你看,我们三个人,说来都是委屈,都是求而不得,都在委曲求全。” 她吸了一口气,指着画说:“我选的这条路注定孤独,注定难捱。我痛恨现在的自己,矫情、脆弱、不堪一击。将士们用生命守卫国土,而我却囿于情爱,难以自拔……” 林娘子听她说完,隔了一会,突然感叹道:“他果然了解你。” “他?” “你觉得这幅画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吗?”林娘子话音柔软,“殊南说,你见了这幅画,心结自会打开。” “云家的二娘子可以继续难受,但宁武关的云校尉不行。”林娘子轻缓地摸了摸云霁的脑袋,“我一直以你为荣。” 她就这么默默坐了一夜,天光放亮,一线柔光自窗扉洒下,她看着画上的光斑,笑意淡然。 山水长远,若能为彼此珍重,足矣。 89 ? 第八十九章 ◎“让她再送一份来。”◎ 十月初五, 云霁与韩自中从临安家中返回汴京,先去了明威将军府。 韩武转述了官家的旨意:“枢密院都承旨张殊南选尚昭宁公主,拜驸马都尉。” 说罢, 他特意去看云霁的脸色, 见她面色平静如水,才接着道:“御史台弹劾张殊南与我私下勾结, 任人唯亲。与云霁私交甚密,狐绥鸨合。” 云霁冷笑道:“欲加之罪, 何患无词。” 韩武看着韩自中, 轻声道:“自中,东西带回来了吗?” 他点头, 从贴身衣物里摸出合婚庚帖呈上。 韩武小心接过, 仔细翻看后, 方才对云霁道:“我与张殊南思来想去, 唯有此法可以破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儿的人品, 你与他共事三年,应当很是了解, 韩家绝不会让你受委屈。我明日便去请官家赐婚, 过完年咱们就启程回宁武, 离得远远远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云霁看着俩人许久,忽然一笑:“我这人一码归一码, 这件事上将军处处为我着想, 我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若不完婚, 丢的是明威将军的面子, 日后再被有心人拿出来说事, 那便是欺君的大罪了。” 韩自中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一切从简,六礼减为三礼,纳采纳币亲迎。如今纳采已定,你要委屈我,直接上门亲迎吗?”云霁反问。 韩自中上前两步,低声道:“你可想明白了?不需要你顾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你只需要管好自己。” 云霁道:“这把火已有燎原之势,很难独善其身了。” 韩自中一时间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难过,愣愣的看着云霁。倒是韩武反应过来了,他伸手推搡了一下傻儿子,眉开眼笑:“傻啦?还不去备礼!” 韩自中埋着头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一本正经地问:“聘礼是送到你大哥府上吗?” 云霁被他逗乐了,应当算是苦中作乐,她笑讲:“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舍不得礼?” 韩自中不大好意思的揉了揉脑袋,看起来还算冷静:“我头一回。” “好巧,我也是。”云霁正色道。 朝会时,台谏们的矛头仍旧对准枢密院,碍于官家与皇后殿下的情面,对驸马都尉张殊南宽容许多,雪花一样的弹劾奏章直指宁武关明威将军,说他拥兵自重,指使云霁勾结枢密院重臣。 合婚庚帖在手,韩武就有了底气。 在台谏们疾言厉色的指责中,韩武从容不迫,春风满面地走出队列,呈上合婚庚帖:“官家容禀,犬子韩自中与云霁在宁武关相处三载,出生入死,风餐露宿,他们有袍泽之谊,亦有男女真情。今日呈上婚书,叩请官家赐婚。” 立在队列中的张殊南神情微动,纵然是提前商量好的说辞,乍听还是刺耳。 朝上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韩武剑走偏锋,避锋芒不谈,好似没事人一般。中书省的孙辅当即道:“韩将军顾左右而言他,实非大丈夫作为啊。” 韩武道:“臣已向官家解释了。” 孙辅像是听了什么滑稽话,笑道:“大殿之上,韩将军还是莫要耍小心思了。” 张殊南徐徐出列,神色肃穆道:“若我没记错,孙谏官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二十一名。” “驸马记得不错。”孙辅昂首看人,神情倨傲,连中三元如何,状元郎又如何,还不是做了入赘郎。 张殊南注视他:“那我便将韩将军的话说得再浅显些,好让孙谏官明白世间的情谊有千百种变化,正如我与官家是君臣,与诸位是同僚,与云霁亦师亦兄。听明白了?” 谁也没料到张殊南会同孙辅这个刺头当场翻脸。 孙辅怒发冲冠,指着张殊南道:“你幼时家贫,受云怀为接济度日。如今他一双儿女全在朝中,你认不认?” “为何不敢认?”张殊南平静道,“云安是景泰十年的三甲进士,你若有疑惑,大可去调档翻阅。至于云霁——” 张殊南顿了顿,望向今上:“她军功卓越,是官家于朝上亲封的致果校尉,孙谏官是否心有不满?” 孙辅怒道:“你少血口喷人。你罔顾国法军规,勾结韩武,让云霁进军营,认不认?” 张殊南似笑非笑道:“云霁是韩将军亲卫,并未在京中入伍,所以没有兵籍,此事今上与三位相公早已知晓,孙谏官也有疑惑?” 不等孙辅反驳,张殊南继续道:“就因为我与云霁一家曾是旧交,孙谏官便笃定我们之间有私,那我就要向您请教一二了。” “在朝结亲者,是否都存私?”张殊南神情平淡,“臣与昭宁公主呢?” 他前半句是问孙辅,后半句是逼官家开口。 好大的胆子。郑肇等人神色大变,今上的脸色亦不好看,朝上一片寂静无声。 孙辅也没想到张殊南会如此不管不顾,他被架在了火上烤,上不来下不去。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脸憋的通红,迟缓道:“圣人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这场争执到这里,当孙辅强词夺理,搬出圣人言时已然是落了下风。 “哎呦,你这学生说话忒没水准。”王清正哈哈一笑,看向身边的郑肇。 “既然要断章取义,怎么能不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只需要八个字就能把小女子云霁踹出朝堂,这才好称中书省的心意啊。” 王相公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快不慢,自然而然地将矛头转向孙辅,暗暗地给张殊南解围。 郑肇心里明白,但若是惹得今上不快,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口吻严厉道:“孙辅,还不退下?” 沉寂了一个早上的姚相公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同朝为官,各有职责,将误会说开就好,张承旨觉得呢?” 张殊南拱手道:“如此甚好。”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看起来缓和不少,他让韩武上前,颇为感慨:“云霁真是位奇女子。她从前是你的亲卫,如今是宁武关的校尉,往后是你韩家的新妇。你们这一家子,是朕的左膀右臂,要替朕,替宋国守好宁武关。春暖花开,完婚后再返回宁武关吧。” 韩武领旨谢恩,官家又吩咐身边的胡内侍:“指一位入内内侍进府操办婚事。” 官家将话说到此处,意思已十分明显了,先前叫叫嚷嚷地一波人顺杆而下,不敢再提张殊南,纷纷恭喜韩武。 散朝后,今上留了宰相与三位相公议事,只安排张殊南立于廊下听旨。议事毕,除了赐婚的旨意,还有一道关于枢密院的旨意。 王清正脸色铁青,看着廊下仍旧风轻云淡的张殊南,他气不打一出来,压着火气道:“你随我来。” 前脚刚进枢密院,门一阖,王清正后脚就发了好大的脾气,指着他骂:“官家罢了你的职,你明日不必来了。” 张殊南拱手道:“学生知道了。” “官家顾着你的颜面,将旨意压下不发,过两日调拨你去中书省任著作郎。殊南,这就是你的办法?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王清正不解,“今日在朝上,就算你一言不发,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着,你为何偏要往枪口上撞,偏要惹怒官家?” 张殊南道:“她的婚事,是最后一步棋,这场局再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唯有官家才能破局。从今往后,云霁的身份不容有疑,枢密院与韩武亦是清清白白,至于我——” 他顿了顿,须臾,笑意不在:“我已是驸马都尉了,老师不必担忧。” 王清正默了一默,负手在背,缓缓地踱步了一会。而后站定,看着窗外秋景,迟疑道:“止步于此,你当真不悔?” 张殊南避而不答,郑重行礼:“来日方长,老师珍重。” 告别王清正后,他孤身走进细细秋风之中,见枯黄坠落,伸手承接了一片在掌心。 树叶失去了水分,只需指尖轻轻一捻,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郎君,东西已经收拾妥当了。”赵靖拎着箱笼走出来,日光正盛,他却愣愣地看着张殊南的背影,莫名觉得寂寥。 他想,郎君心里应当很苦吧。多年累积,一日倾覆,论谁都不能坦然接受。 张殊南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自问:“秋风起了,绕路去买些糕点吧?” 声音越来越低,低进尘埃里,痛楚难当。他自答道:“罢了,是该换一换口味了。该换了。” 张殊南回府后有两道吩咐,一是不见任何来客,二是不见云霁。 他自以为藏得很好,深居简出,用一堵厚墙隔绝了世间喧嚣。直到有一日看见案头的喜帖,鲜红刺眼,让他煎熬。 “她来了?”张殊南靠在桌边,轻声问。 “是的。”赵靖顿了顿,“二娘子与韩郎君一道来的。您吩咐不见客,他们留下喜帖便离去了。” 张殊南僵了片刻,他伸手去够茶盏,却不慎将喜帖打湿。 “让她再送一份来。”张殊南掸了掸衣袍上的茶梗,呼吸渐稳,只是神情依旧冷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7 14:32:16~2023-02-08 21:2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厌离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0 ? 第九十章 ◎“白首同归。”◎ 无星无月夜, 凉风吹细雨,木兰阁前的湖面上零零散散地覆着一层枯叶,许久未打理, 成了一幅衰败景象。 张殊南独自坐在平台上, 像淡墨勾勒出来的影子。面前一壶酒,两只杯, 静静地听着雨击残叶的声音,云霁到来也不曾让他感到一点欢喜, 他反而低沉地问她:“谁让你这个时辰来的?你应该知道, 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座宅子里的一举一动。” 云霁坐在他面前,仔细地将张殊南的眉眼鼻唇看过, 曼曼一笑:“你想见我, 我便来了。” 他不自然地躲开视线, 否认道:“不, 是赵靖不慎将喜帖打湿——” “张殊南,说谎是会上瘾的。”云霁打断他, “你根本就没有看喜帖,你也不知道里面是一张白纸。” 张殊南忽然有些沉默, 他默默地看着她。 “你很少对我说真话。”她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出奇的平静, “罢了,今日不想提伤心事。没有你,就没有此刻对坐对饮, 这杯酒我敬你。” “敬你高义薄云, 敬你仗义直言。”又是一杯酒。 她斟上第三杯, 凝眸看他:“敬我们, 白首同归。” “白首同归。”张殊南重复道, 抬眼即是四目相对。 他的眼里像是盛了一汪墨,漫漫弥散,紧紧缠绕,难以自抑的下沉。 至少他们是相爱的。云霁想,这就够了。 湖中影被细雨打出点点涟漪,其中一影忽然倾身上前,一手撑桌,一手举杯相碰。 两只酒杯抵在空中,难舍难分。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脸庞,慢慢地往后靠,试图拉开距离,话音干涩:“云霁……” 她就着悬空的酒杯饮了下去。 影子终于交叠为一体,上演一场冰冷虚妄的热吻。 “我当这杯酒,是我们的合卺酒。”在张殊南的震惊中,云霁已经站了起来,拉开的距离十分符合礼仪尊卑。 案上酒杯一立一扣,象征子女双全。 她如释重负般地从袖中拿出喜帖,郑重的放在桌上。 “我的喜帖。”云霁真诚的笑了,“这回是真的。” 他慢慢地挨近她,隔着袖子去牵她的手,轻声:“我送你回去。” 漆黑的夜空里忽然间闷雷滚滚,雨势骤大,沉沉地压下来。烛火不堪冷雨,化为一缕青烟。 冷雾茫茫,在落雨声中,云霁清楚的听见他不平稳的呼吸,似有似无的木香,还有唇上一直不肯落下的热息。 雷光交错,他的脸忽明忽暗,两人紧紧地贴着,过了很久,才听见张殊南说:“我不会去。”- 公主下降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二,与云霁出嫁是同一日。 得知消息的云霁微微一笑,不作他言。 嫡公主下降本是该好好操办,从长计议的一件事。但昭宁公主年过双十,依宋国风俗来看,已是不逢时的老姑娘了,故而官家与皇后有些着急地命人准备公主下降事宜,倒也是赶巧,下降日子正好是韩家迎新妇的日子。 今上犯难了一阵,毕竟韩家的喜事是他亲赐的,转过脸又同一日嫁女儿,很难不让人心里犯嘀咕。 于是内臣又重新拟测日子,这一拟就拟到了十月,可公主生辰恰好是九月,生辰与下降凑在一处,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到时候免不了被台谏们议论弹劾。 桑皇后不忍女儿遭受非议,劝道:“哪有公主下降,不许百姓嫁娶的道理呢?能与公主同一日出嫁,也是她的福气,不如官家再赐韩家新妇一套珠冠,以彰圣恩。”今上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依了皇后的请求。 冬去春来,景泰十四年,四月十二日昭宁公主下降。 清晨,驸马于内东华门外等候公主。公主拜别父母后,在内东华门接受驸马参拜后登车,待到吉时,公主车架启行。自华东门至公主与驸马的宅第,一路行去,车马队列浩浩汤汤,万人空巷,百姓掎裳连袂,盛况空前。 公主的依仗会经过龙津桥,所以云霁出阁的时辰往后稍延了半个时辰。故而出门时,观礼的街坊都笑说:“你们家姑娘好福气,能借公主的光,走一回水路。” 韩自中在大门前等候,人逢喜事精神爽,晴天白云下他一身红袍,神态自若,眉宇间英气勃勃。新妇下轿后,他含笑上前接引,云霁手执团扇遮面,脚踩青布,徐缓地往前走。 婚礼虽一切从简,但该有的婚俗还是要有,不然给旁人看了笑话,该说韩家不懂规矩,不上台面。 韩自中举止有度,云霁亦端庄配合,直到宾客散去,新人入寝阁,这一日才算圆满落幕。 新房中,韩自中透过跳动的烛火看坐在床榻上的云霁,她身后是一张白帕子,在一片喜庆中显得格外扎眼。 韩自中不大自然地将视线挪开,他饮了不少酒,此刻酒意上脸,说话带了点醉意。 “不早了,我唤人进来为你更衣盥洗吧?”韩自中坐在方桌旁,紧张的只敢看门。 云霁起身坐到妆台前,铜镜里明艳却陌生的妆容让她有一瞬的恍惚,愣了一会才说:“甚好,劳你替我喊人。” 屋子里总算是有了些声响,韩自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余光总是往妆台那看。 侍女们将她头上繁琐华丽珠冠取下,乌发漫漫地铺散在绿衣上,她垂着眼,不知是烛光还是胭脂,脸颊上泛着淡淡的桃色。韩自中撑着脑袋痴痴地想,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场景呢? “郎君在看什么?”梳头的丫头绷着笑问。 云霁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却看见韩自中的一道背影,他落荒而逃,只说:“你们太慢了,我去外间盥洗。” 再等到他回来时,床前的青纱帐被放下,隐约能看见一道人影。 韩自中轻轻咳嗽一声:“都下去吧。” 云霁听见衣橱被打开的声音,脚步声逐渐靠近,韩自中撩开纱帐,怀里还抱着一床被褥。 韩自中一面将被褥铺在地上,一面解释道:“房里没有其余软榻,咱们先凑合一段日子,等回了宁武关就好。” 云霁歪着头看他:“纸包不住火,再完美的骗局也会有被识破的一天。” “能瞒一天是一天。”韩自中笑了笑,舒坦的躺了下去,“早点休息,明日还有一堆婚俗等着你呢。” 云霁吹灭了烛台,室内沉寂了许久,在一声叹息后,他听见她说:“是我辜负了你。” 韩自中像是翻了个身,反问:“你知道我现在是何种心情吗?” “伤心吗?”云霁想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 “你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他玩笑道,“兴许是哪一世我亏欠了你,所以罚我今生来偿。” 云霁久久没有回应,她暗自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前世她与张殊南又是谁亏欠了谁?或许是相互亏欠,不过多少罢了。 翌日清晨,韩自中收拾好被褥,在侍女进来的前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床榻,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推搡了一下云霁的肩头,示意她先下榻洗漱,云霁照做。没过多久,便见嬷嬷喜笑颜开的从寝屋里出来,手里捧着用红绸遮住的托盘。 云霁回了寝屋,站在韩自中身边,轻声问:“需要止血粉吗?” 韩自中哑然失笑:“谁会傻到用自己的血啊,是提前备好的猪血。” 云霁听完亦是轻松一笑:“抱歉,是我低估你了。” 新妇进门的头几日总归是闲不下来的,俩人盥洗更衣后便被侍女们簇拥着出门,还没安静多久的将军府又热闹起来。 公主宅中的情况便不容乐观了。 新婚夜里,驸马破天荒地喝了个烂醉,踉踉跄跄地走进寝阁,倒头就睡。幸好公主体贴,当下并未声张,与驸马和衣而卧。 张殊南醒的时候,韦元同正欲用帕子为他擦拭。他歪头躲了过去,而她的手悬在半空,神情有些尴尬,但公主很快就调整过来,将巾帕递给身后的侍女。 “驸马,你昨日醉了。”韦元同微笑着解释,“我让侍女煮了醒酒茶,你喝了会好一点。” 他坐起身,接过醒酒茶,平静道:“哦,我昨夜贪杯,请公主恕罪。” 韦元同摇摇头:“无妨,我并未往心里去。你可以再躺一会,我去园子里转转。” 公主府在状元府后方,两座府邸一前一后,共用一个花园。 “公主自便。”张殊南道。 你一言我一语,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主客。 待公主出去后,张殊南喊赵靖入内,更衣盥洗后径直回了状元府。 韦元同立于月湖边赏景,忽然看见远处飞廊上行走的张殊南,她没说什么,身边的珍珠憋不住,疑惑道:“驸马怎么一起身就回状元府了?” 公主沉默地盯着一池湖水,良久,忽然笑讲:“驸马应当是有急事要忙,这里风景秀丽,我一人也不算无聊。” 张殊南的身影自她的眼中慢慢消失,韦元同侧过身,似乎是为了让婢女们放心,她指着对岸的阁楼问身旁陪同的孙嬷嬷:“那是什么地方?” 90-100 91 ? 第九十一章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韦元同说着话, 脚下便要往那处走。孙嬷嬷不敢阻拦,却也没有轻易让她过去的意思,躬身道:“回禀公主, 那处阁楼荒废了。” “荒废了?”珍珠惊讶道, “它看起来并不陈旧。” 孙嬷嬷顿了顿:“是……是不住人了。” 韦元同缓缓地往前走,笑道:“既然不住人, 那去看看也无妨。” “那是一间许久不住人的屋子,恐冲撞了公主。”孙嬷嬷一路紧跟, 劝了又劝。湖边修剪花草树枝的仆人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 像公主行礼问安。 韦元同如何听不出孙嬷嬷话中深意呢,只是并不用她开口, 珍珠冷着脸训斥:“公主想去哪里, 需要孙嬷嬷的首肯吗?” 孙嬷嬷连道不敢, 只得悄声吩咐小丫鬟:“速速去回禀郎君。” 木兰阁落了锁, 韦元同站在阁外静静看了一会,粉墙黛瓦, 不像是汴京时兴的建筑模样。 赵靖匆匆赶来,令公主意外的是, 他并没有阻止她进入阁楼, 而是面有愠色的训斥了孙嬷嬷:“我看你是年老糊涂了, 你倒是说说这两座宅子里,有哪一处是公主不能去的?” 公主笑着劝道:‘“孙嬷嬷是怕屋子里灰大,你不要责怪她了。” 赵靖点点头, 对公主道:这屋子确实许久没人住了, 钥匙一时间不知道丢去了何处, 下人们在找寻, 请公主少安毋躁。” 韦元同晓得他是在糊弄, 于是笑了笑,并不作声。过了没一会,有家仆从远处走来,向公主道:“驸马说海棠花正盛,不知公主有无雅兴一同赏花?” 公主欣然前往。 后来的好些年,这样的相处方式成为了张殊南与韦元同的日常。他们有着心照不宣的秘密,也相敬如宾的生活着。 初夏时节,韩武等人启程回宁武关。 他在宁武城里为韩自中与云霁置办了一间宅子,叮嘱道:“若军中无大事,你们便回城里住,省的被人抓住把柄。” 可云霁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大小事务她都要亲力亲为,日夜都在营里,与韩自中分帐而眠。不过一月,军中便有谣传:“韩自中与云霁感情不和,实为怨侣。” 话是谁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这话传了出去,传回了汴京,便是大罪了。 当天夜里,韩武把俩人喊来一起用晚膳,直到饭后喝茶,他犹犹豫豫,没好意思张口。 云霁将茶碗放下,看着韩自中道:“来之前我已让人把你的物件挪到我帐中,此时应该收拾妥当了。” 韩武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甚好。你们也累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韩自中的神情里说不上惊喜,他安静地跟在云霁身后。不大的寝帐内左右各摆一张木床,中间设桌椅。 云霁点了灯,对韩自中道:“凑合住吧,你知道的,我心里放不下归州营。” 韩自中道:“我在哪都能睡,你不嫌难过就成。” “那你去拎桶热水进来。”云霁耸耸肩,试图用轻松一点的对话打破俩人间若有似无的尴尬。 军营里只有一个女人,不像男人们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冲凉,她得在屋里沐浴。 “遵命。”韩自中爽快应下,他很快就拎了水桶进来,随后就坐在了寝帐外。 她的床前挂了一片麻布遮挡,云霁掀起帘子走进去,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使韩自中坐立难安,他随手捞了一本书来看,哗啦啦地又传出一阵水声……罢了,他还是出去透口气吧。 韩自中回来的时,天已经漆黑了。云霁坐在桌边,就着烛光看书,她翻过一页,下意识问:“怎么跑出去了?” 他顺手将肩膀上的澡布挂在架子上,脱鞋上榻,玩笑的口气:“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哪里有危墙?”云霁起初没反应过来,见韩自中十分心虚地背过身去,后知后觉地低声骂他一句,“登徒子。” 同帐几日后,军中谣言不攻自破,云霁很快就将心思放回了战事上。 过了小暑后,契丹军队的活动范围逐渐缩减,仿佛消失于漫漫黄沙之中,宋军似乎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烈日当空,暑气熏蒸。 将士们倦怏怏的窝在阴凉处,袒胸露乳,挥汗如雨,云霁经过时他们尚来不及反应,呆愣愣地看着她走过去。过了好一会,云霁才听得身后传来几声模糊的“云校尉。” 酷热之下,每一个人都是煎熬的,云霁也不例外。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径直走入将军营帐内。 韩武一手摇扇,另一手倒茶,问她:“午后日头正毒辣,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日落后再来?” 云霁灌下一碗凉茶,空碗在手里转了多久,话就在嘴边斟酌了多久。 韩武看出她心里有事,和颜悦色道:“都是一家人,有话直说。” “不是家事。”她顿了顿,“将军,我们应该趁着契丹人避暑的间隙,巩固边防。” 韩武定定的看着她,神情复杂:“天气只会越来越热,在高温缺水的情况下,将士们撑不了多久。” 云霁认真道:“秋收过后,契丹人粮多马肥,又会向边关发起新一轮的进攻。春天修缮好的边防,秋天会被契丹铁骑再次冲破,冬日里守着断壁残垣苦苦支撑。” “我们不能一直被动的打下去。”她扬了声调。 韩武靠在椅背上,看着帐外一束发烫的光,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这件事没得商量,往后也不必再提。” 云霁坐着没动,“给我一个理由。说服我。” “你很出色,几年来带领归州营打了不少漂亮仗,宁武关将士们士气大增,但是——”韩武叹息一声,“朝廷不曾对宁武关有格外嘉奖。” 云霁的神情微变,下意识的去拿碗,又突然意识到茶碗已空,转去拎茶壶,轻声道:“你继续说。” “你已经明白,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韩武道,“家国情怀之下是将士们的血肉之躯,朝廷让他们心寒了。” 云霁忽然问:“这辈子就这样一直守着宁武关吗?” 韩武看着她道:“在我死前若能保宁武关不被契丹铁骑踏过,便是俯仰无愧了,我也希望你能如此想。你有雄心壮志,我宁武关的好男儿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如果有的选,他们不愿做缩头乌龟。”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切莫操之过急。”韩武感慨万千。 云霁回来后一直坐着桌案前,头顶有阴影罩下,韩自中弯腰看她在写什么,白纸上只有四个字:张殊南启。 他说:“你当真决定了?这件事可以再缓一缓。” “缓多久?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我们是刀尖舔血的人,真怕等不到那一日。”云霁低着头,韩自中看不到她的神情,“我曾以为这一生至少能够看见契丹人如数奉还十二州,如今已是天方夜谭。现在多想一点,多做一点,后人就能多往前走几步。薪火相传,是不是这样道理?” “那就做吧。”韩自中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丝毫犹豫,“你的任何决定,都有我在。” 话音刚落,四目相对,云霁的眼睛里有感动,更多是疑。 “哪怕违背你爹的意思?”她问,“将军说,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韩自中笑了:“如果什么事都依照他的意思来办,我们怕是还住在鹰眼营里。” 他原意是想告诉云霁不要被外人的想法干扰,却没想到挑起她的伤心事。她的目光陡然变得灰暗,又将头低了下去,良久才道:“是啊,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小院很久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出去吧。”云霁打断韩自中即将出口的安慰,砚台里的墨汁已干涩,她将茶碗里剩的半口凉茶一股脑儿的倒进去,墨条捏在手里,粗鲁的研磨着。 韩自中没有出去,反而夺下她手里的墨条,说:“我来。” 他就站在案边,专注且沉默地磨墨。 云霁盯着白纸发了一会愣,有人在身侧,她突然不知该从何下笔。 “今日正好有军报要送回汴京,一会我去安排。”墨研好后,他搁下墨条,顺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看着微黄的茶汤,云霁心里百感交集,而愧疚轻而易举的占了上风。韩自中不是外人,这些年他默默地站在她身侧,与她命运相连。 他不应该被忽视、被隐瞒、被提防。 云霁突然喊住他:“你坐在这,别说话就好。” 她心里有他,韩自中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很高兴,但他不能被云霁看出来一点端倪。他平静地点点头:“好,我不走,我就坐在这里看书。” 当月湖上再次铺满枯叶时,张殊南收到了宁武关的来信。 是云霁的信。 张殊南吩咐下人转告公主,今夜不去后院用晚膳。 月上柳梢头,赵靖走进后院,向公主禀告:“驸马今夜宿在前院。” 公主宅与状元府并为一府后以后院、前院相称。成婚以来,张殊南都会在后院与公主一同用晚膳,再各自回房休息。 今日很是特殊。 韦元同微微一笑:“好,我知道了,你照顾好驸马。” 赵靖离去后,公主遥看窗下月辉,轻声吩咐:“去问问,近日可有宁武关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2 23:02:16~2023-02-21 22:3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叮叮当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厌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2 ? 第九十二章 ◎他也算是从一而终了。◎ 翌日午后, 公主内臣张照先从宫中回来,带回来一则消息:昨日有宁武关的军报。 张照先不知道她为何关心军事,只是觉得那一日的公主格外的寂寞, 眼睛里好似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沉思了一会,平静地说:“我不爱看枯枝败叶, 窗外的那棵树该修剪了。” 傍晚时分,张殊南如往常一般走进后院, 韦元同徐缓的起身相迎, 客气几句后,张殊南坐在另一角, 等着用晚膳。 屋内太安静, 韦元同的声音像是击穿湖面的石子, 张殊南微微皱眉, 她说:“如果你最近很忙,不必特意来陪我用晚膳。” 张殊南迟疑了一瞬, 目光徐缓地挪上她的脸庞,带着审视的意味。 韦元同被他看得手心发汗, 恰逢婢女们捧膳入内, 她匆匆起身, 故作镇静道:“咱们用膳吧。” 终归还是年轻,沉不住气。张殊南似笑非笑的扯了一下唇角,没有接话。 寂然饭毕, 张殊南搁下手上的茶盏, 这是要走的意思。 韦元同暗自松了一口气, 低头整理衣袖上的褶皱, 抬头时猛的对上张殊南的视线, 她紧张道:“怎么了?” “有事想与公主商量。”张殊南一直看着她。 韦元同败下阵来,心虚的将视线挪开:“什么事?” 张殊南微笑道:“如今我是著作郎,虽是闲职,但整日闲在家中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确实可惜。所以,我想修著国史,不知公主可有兴趣与我一道?” 韦元同又惊又喜,垂首自谦道:“我不过是看过几本书,会写几个字,驸马不要嫌我添乱就好。” “公主不觉枯燥就好。” 天色已暗,张殊南起身往侧房走去,候在廊下的张照先躬身行礼,他脚下放缓,与身边的赵靖说话:“今夜你就把前院书房里的古籍整理入箱,搬到后宅来。我与公主要静心编撰国史,前院的事就交由你打理了。” 正所谓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张殊南离去后,张照先私下便将这话原原本本的复述给珍珠听,珍珠合掌高兴道:“菩萨保佑,公主的一颗真心总算是叫驸马回心转意了。你明日就将此事回禀中宫,好让皇后殿下放心。” 次日一早,张殊南与韦元同在书房内整理史籍,午时一同用膳,各自午枕,起身后又回到书房,直至黄昏才歇。晚膳后又坐在一屋喝茶,共听了一出评剧,月上柳梢头,张殊南微微打了个哈欠,道:“公主早些休息吧。” 韦元同点头,目送张殊南出门。 夜里,珍珠替公主篦头时,只听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与驸马着手编撰国史一事,嬢嬢是怎么说的?” 珍珠手上顿了顿,如实回答:“公主心悦驸马数年,成婚后经历几月平淡,骤得欢喜,殿下怕您头晕眼热,不知如何是好。” 韦元同从镜子看她,笑中夹杂着一丝愧疚:“我让嬢嬢担忧了吗?” 珍珠急切道:“不,您是皇子皇女中最让殿下省心的。” 韦元同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她侧过身子,顺着珍珠的话说下去:“既然我们都不想让嬢嬢担心,往后公主宅里的事就不要事无巨细的回禀了。” 珍珠立刻跪了下去,韦元同知道她与张照先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已,于是口吻缓和了一些:“若我受了委屈与怠慢,你们再去禀报也不迟。” 珍珠应道:“奴婢遵命。” 桑皇后说的话不无道理,韦元同生长在后宫,自小就清楚这世上没有白得的便宜。她缓缓地走到窗前,透过细缝去看侧屋的烛光,忽然想起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诗:“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纵然贵为国母,在情感上也有着无法诉之于人的无奈,更何况她呢?听闻四姐姐的驸马纵情声色,四姐姐扯着爹爹的袖子不知哭闹了几回,爹爹私下里训斥过驸马,却是治标不治本。 张殊南为人清澈,一身正骨。与她互敬互尊,偶尔亦能志趣相投。想到这里,韦元同默默地将窗扉合上,她应该知足。 若是这一生都能如此,哪怕有利用、欺瞒,他也算是从一而终了。 十日、半月、三月……直到风中带着泠冽的寒意,汴京城里年味渐浓,公主宅里也挂起了红灯笼。 书房里温暖似春,两张长案相对而设,韦元同一手捧史籍,另一手捏笔,她一身宽松长袍,行动时香影相随,立在张殊南椅旁,倾身道:“这一页已看不清了。” 张殊南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目光落在泛黄的书页上,道:“搁在这里,我一会看。” 韦元同应了一声,又问:“你在整理哪一朝的?” 思绪被扰乱,张殊南索性站起身来活动,他借机走到茶桌前斟茶,“已看到文祯皇帝一朝了。” “皇公公(祖父)大力推行新政,明黜陟、精贡举、抑侥幸,这三条新政使朝堂上皆为有真才实学的大臣,国力大盛。”身后传来韦元同的声音。 张殊南忽然转身看她,韦元同抿了抿唇:“这都是我在学堂里听师傅说的,不敢在你面前卖弄。” “公主好学。”张殊南目光沉静如水,“但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待我将文祯之治整理成册,再请公主研习。” 韦元同笑着点头:“如此甚好。” 张照先叩门入内,恭敬道:“臣从宫中归,殿下有口旨:除夕夜于宜春苑设家宴。” “除夕……”韦元同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原来都要过年了,我竟毫无知觉。” 张照先笑道:“公主与驸马醉心于文书,不问窗外事。殿下还说,她许久未见公主了,思念的紧。” 张殊南放下茶盏,走向韦元同道:“嗯,也该歇一歇了。我不知官家与殿下的喜好,入宫贺礼一事就交由公主打理了。” 他的视线划过张内臣的脸,最终又落回了韦元同面上,继续道:“我们也很久不曾出去逛一逛了,这两日天气好,不知公主可有兴趣?” 韦元同心情大好,笑颜如花:“驸马与我想到一处了,新年新气象,我也该添置些衣裳首饰了。” 张照先垂首立在一旁,夸赞驸马心细。 于是在年节的热闹里,京中高门大户中流传起了一件新鲜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昭宁公主夫妇,出现在了汴京街头。 这件事还是香山公主宅里传出来的。 那一夜驸马宿在韦蔓露房中,他翘着脚躺在榻上,忽然提起:“昭宁公主长相倒是不俗。” 韦蔓露气得撒了半碗燕窝,冲到榻前拧他的耳朵:“你同她见哪门子的面?” 杜璟捂着耳朵叫唤:“疼!你快撒开!我是在云裳阁里碰见了他们夫妻俩,张殊南也在,不信你去问奴才!” 韦蔓露半信半疑地松开手:“当真?他们在云裳阁做什么,你莫不是看错人了?” “你当我是瞎子?看得千真万确。在云裳阁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买衣裳去了。”杜璟揉着耳朵,没好气地说,“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可信,我看这俩人感情好的很,比咱俩好多了。” 韦蔓露倒是有些失落,她坐在一边,好半天才回了一句:“我不信,说不定是逢场作戏呢?” 杜璟不屑地瞥她一眼,话里夹枪带棒:“哎呦,您可真是戏演多了,看谁都不像是真的。”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燃起了韦蔓露心头的恶火,她正愁没处撒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没事去云裳阁做什么,又去陪哪个贱蹄子了?我看你是皮痒了,赶明儿我就去宫里告状,让你们家过不成一个好年!” 丫鬟们见状纷纷忙碌起来,有劝架的,有拿棉布塞窗户缝隙的,还有蹲在地上收拾物件的。 总之敲敲打打,又是一个不眠夜。 翌日清晨,韦蔓露顶着一双乌青跑回了宫里。她成了烈火上的一阵风,不仅狠狠地告了驸马一状,还把昭宁公主的事吹进了宫里。 景泰十四年的除夕夜,宜春苑里张灯结彩,宴上一片和煦热闹。 众人神情愉悦,觥筹交错,皇子皇女们纷纷向官家与娘娘敬酒。轮到香山公主与驸马时,韦蔓露与往年一样,顺便敬了贤妃娘子。 大伙儿习以为常,贤妃娘子微微一笑,举杯欲饮时,上首传来一声不轻不重地咳嗽。 贤妃有些疑惑的看过去,正对上皇帝的视线,官家口吻算得上平淡,对香山公主道:“今日虽为家宴,祖宗规矩不可坏,一会再敬也不迟。”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收了笑声,心里不免打起了拨浪鼓:今上这是对贤妃与香山公主有大不满啊。 贤妃稳了稳心神,目光落在香山公主的面上,神情微动。 韦蔓露面漏惊色,几次想要开口争辩,但在贤妃的示意下,她终于咽下了这口气,矮身请罪:“女儿知错,请爹爹不要生气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今上并没有轻易的绕过她,反而板着脸教训:“错的可不止这一件。” 自小被捧在掌心的韦蔓露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脱口而出:“还有哪处错了,爹爹告诉女儿,我一并认了就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今上面色铁青,桑皇后适时开口道:“蔓露,你太骄纵了。你可知谏官是如何指责你与驸马的所作所为,而你爹爹又是如何维护你的?” 此话一出,杜璟也站不住了,他跟着韦蔓露跪了下去,垂着头不敢说话。 韦蔓露小声辩解:“哪条律法规定,公主下降后不许回宫?” 桑皇后声音冷了几分:“可你哪次回来,不是闹得满城风雨?你与驸马相亲相爱,你爹爹与我、还有你姐姐,才能放心啊。” 韦蔓露还要再说话,却被今上打断:“退下吧,你们俩回去好好想一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1 22:31:10~2023-03-28 16:3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二如意事 2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3 ? 第九十三章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该做的事。”◎ 香山公主红着眼眶, 在驸马的搀扶下走回座位。经过韦元同时,她目光哀怨,直勾勾的落在俩人身上。 她这会子想明白了, 若不是韦元同与张殊南故意演了一出琴瑟和鸣, 爹爹也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韦元同被她看的发毛,而张殊南并不在意宴上的动静, 他淡漠的目光划过狼狈俩人,仿佛在看一对死物。 韦蔓露缩了一下脖子, 恨恨地走回座位。 桑皇后侧过脸, 见今上仍旧不豫,便命内侍奉上一盏六安茶, 意在解酒败火。 今上接过茶, 缓缓地用上一盏。桑皇后见他神情有所缓和, 笑道:“接下来, 便是昭宁公主与驸马了。” 韦元同从容起身,她姿态娴雅, 气质如兰。身侧的张殊南举止大方,清朗疏阔。 俩人并肩而行, 如美景一道, 赏心悦目。 今上一扫先前的不快, 和颜悦色道:“听说我儿为编撰国史连日辛苦,不知进展如何?” 韦元同微笑道:“驸马最是辛苦,女儿从旁协助, 做些文书整理的小事。这是我与驸马送给爹爹的年节礼物——” 张殊南将装订成册的史料呈上, 道:“公主心细如针, 许多破损、污渍都是她亲手修补清理的。” “是驸马教的好。”韦元同道。 话音刚落, 就听桑皇后一声轻笑:“知道了, 驸马哪里都好。” 官家原先对俩人编撰国史一事并不赞同,脏活累活自有国史院的人去做,哪里需要公主和驸马动手?不过,正如皇后所说:“编撰国史事小,两个孩子若能因此事培养出感情来,就算他们要下田种地、沿街叫卖,也只管由着他们胡闹去。” 今上腾出手翻看史料,问道:“哦,是只编不评吗?” 张殊南道:“臣只想将历朝历代真实的样貌记录下来,至于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官家听罢哈哈一笑:“整理的好。条理清晰,一目了然,比国史院的那帮老学究强上百倍。既然你们夫妇乐在其中,那朕便赐你们一个恩典,尽管放手去做。” “谢陛下恩典。”张殊南道。 他宠辱不惊,看得桑皇后眉头一跳,玩笑口吻:“光谢陛下可不够,还得谢公主,她可是日日陪你泡在书堆里。” 韦元同弯着眉眼,将手递给张殊南,温声:“夫妻之间,不必言谢。” 众目睽睽之下,张殊南看着横在身前的手掌,在短暂的犹豫后,他握住韦元同的手腕,却道:“多谢公主。” 韦元同面若桃花,与张殊南共同回座。 结果不出意料,在一堆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中,唯有昭宁公主与驸马的馈岁最有心意,最得皇帝喜爱。 用过晚膳,众人挪步苑中观看宫人燃放爆竹,张殊南嫌爆竹声响,落座于角落处的石凳。 韦元同正在看眼前的屏风爆竹,身旁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影,韦蔓露笑中夹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嘲讽:“这身衣裳,是驸马替妹妹挑选的吗?其实不大衬你,妹妹气质出尘,织金镂花太过俗气。” 韦元同侧过身子看她,徐徐笑道:“我不过是讨个年节的吉利。说起来,那一日在云裳阁也见到了杜驸马,他挑选的好像并不是姐姐身上这一件?” 韦蔓露被她噎的一滞,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狐狸。 韦元同静静地看了她一会,伸手去扶她鬓边一支不歪不斜的簪,在外人看来姐妹俩亲密无间。 “四姐姐,我并不在意你与驸马的生活起居,从前如此,往后更是如此。希望你最好也别太在意我。”她的手慢慢滑落在肩膀上,不轻不重,“我由衷的希望姐姐也能幸福啊。” 四目相对,韦蔓露轻蔑道:“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你能瞒过爹爹,但你瞒不过我们。”她慢条斯理地将韦元同的手拂开,又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歪头一笑:“咱们姐妹,半斤八两。不过今夜你风头无限——” 韦蔓露学着她的语调,一字一顿:“我由衷的希望你一场好梦不醒。” 说罢,她身形一晃,又钻回了人群里。 韦元同失神地去寻找张殊南的身影,他坐在欢闹喜庆的边缘处,藏在昏黄的烛光下。头顶是绽开绚烂的烟花,而他似乎有着重重心事。 耳边不时传来韦蔓露银铃般的笑声,她与贤妃很像,天生的厚脸皮。哪怕官家对她有所不满,她转脸便将此事抛之脑后,此时正拉着驸马在官家面前耍宝逗乐,神态自然,游刃有余。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火气,韦元同侧身对珍珠道:“你去,去将驸马请来,就说我要同他一起放烟花。” 这无疑是命令的语气,她从没有这样和张殊南说过话,韦元同莫名有些紧张。 珍珠领命而去,夜空忽明忽暗,张殊南的影子也在地上闪烁。半盏早已凉透的浓茶下肚后,他整理衣袖,徐徐走向韦元同。 “臣不爱放烟花。”他站定回话,脊背挺直,口吻平淡生疏,“请公主恕罪。” 韦元同怔怔看着他,不知所措:“我 依譁 只是想让你陪着我……一个人很寂寞,我不知道该和谁说话,又该说些什么,我只有你了。” “驸马,我只有你了。”她低声重复道。 …… 噼里哗啦的爆竹声陡然在耳边炸开——官家下令点燃了今夜最大的一颗爆竹。 在烟尘中,张殊南忽然想起,他也是孑然一身。 曾经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心底燃了数年,以为能护得周全,到头来还是灭了。 是一缕孤烟,两败俱伤。 张殊南静静站着,待硝烟散去,他仍旧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只是有一点笑意浮在面上:“公主,臣最不爱热闹。” “……那你喜欢什么?你告诉我。”韦元同追问道。 张殊南的视线掠过韦元同的肩膀,久久凝望天边的一轮弯月。夜色浓稠,月华朦胧浑浊,他说:“臣不会依赖喜好而活,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该做的事。” 韦元同虽不知他话中所指,但她不是傻子,她知道,这话不是对她所说。 依祖制,已成婚的皇子皇女不能在宫中守岁,须得在下钥前离宫。 回府的马车上,张殊南闭眼假寐,韦元同将车窗轻轻推开一条细缝,街道上洋溢着年节的喜庆,商铺林立,人流如海。 韦元同心里发闷。张殊南永远是这样,与她在一处的时候,不是假寐便是沉默,总之是不愿意同她说话的。 “停车,我想下去走走。”韦元同突然出声,张殊南缓缓睁开眼,看向她的时眼中清明,没有疲倦。 韦元同更加笃定,张殊南是故意的。不顾侍女劝阻,她戴上帷帽下车,张内侍看向驸马,颇有深意。 张殊南默了一默,随即下车。 韦元同似乎是存心报复,哪里人多偏往哪里钻,摩肩接踵,挤得张殊南眉头微锁,面色凝重。 忽然,一家卖磨喝乐的小铺子撞进张殊南的视线。 宋国人只在乞巧节购买磨喝乐,所以这家小铺十分冷清萧条,门口人来人往,却无一人驻足停留。 老掌柜佝偻着身子,正在擦拭货架上的小人,见有人入内,喜笑颜开道:“郎君尽管看,有没有喜欢的?” “莲花样式的,有吗?”张殊南问。 掌柜摆摆手又摇摇头,看样子是不大想做成这桩生意:“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买磨合乐讲究一个缘分,合眼缘,打心底里欢喜才行。郎君想要的样式,我这个小店恐怕是没有的。” 张殊南无奈笑了笑:“我从前有过这样的一只,想给他们凑个对。” 掌柜狐疑地从上到下打量他一回,又说:“我卖磨喝乐许多年,没见过买了一只,过了许多年还要再买一只凑对的。要么是当场买了一对儿,要么便是每年买一只不重样的。凑个对……” 他古怪一笑:“人都分开了,凑个物件,有什么意思。” 张殊南不笑了,淡道:“总归是个念想。” 老者弯腰吹木箱上的灰尘,一面道:“郎君一表人材,被念想困住,实在是可惜。哎,是个什么样式的来着?” “一个坐在莲花上的小娃娃,嗔眉笑眼。身有彩绘贴金,饰以金珠牙翠。” “呦,听起来就不便宜。”只见掌柜逐一将木箱打开,翻找许久,有一声惊讶:“还真有这么一个,恰好能同你手上的凑成一对。” 张殊南上前去看,是坐在莲花台上的不错,但泥头泥身,颜色败落,更别提金玉珠翠了。 他伸手接过,低头去拿钱袋:“多谢掌柜,多少钱?” “不值钱。”掌柜呵呵一笑,“我说过,磨喝乐看缘分。你特意来寻,又恰能寻到,是天注定啊。” 俩人说话时,张内侍入内道:“驸马,公主在等你。” “哦?郎君竟是驸马。”老掌柜并没有感到意外,行礼道:“那小老头便恭送驸马了。” 张殊南不动声色地将磨喝乐收进布袋中,再次道谢后离去。 张内侍在前引路,马车外,他回禀道:“公主,在一家售卖磨喝乐的店铺里寻到驸马。” 上车后,韦元同笑道:“你喜欢磨喝乐?乞巧节的时候宫内会制作许多,比街上卖的精巧许多,明年我让他们给你做几个。” 话中带有讨好的意味,韦元同想,他总该给一个台阶下吧。 张殊南平声道:“臣只是到处走走,公主不必在意。” 94 ? 第九十四章 ◎“委婉是最长久的残忍。”◎ 夜色深沉, 有风吹散浓雾。 木兰阁内黑暗无光,张殊南推开临湖的一扇窗,从窗缝里穿出一束窄窄冷光。 凉风习习, 寒气催人。他沉默地坐着, 脸庞半明半暗,呼吸很轻, 甚至不见胸前的起伏,垂眼注视着面前的磨喝乐。 阁里太寂静, 脚步声一下一下传来, 直到看见月光下的张殊南,赵靖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敢出声。 “什么事?”他低声问, 恐惊面前一对小人。 “公主请您回后宅守岁。” 赵靖听见了一声轻飘飘地笑, 回荡在空气里, 说不上来的瘆人。 张殊南将两个磨喝乐靠的更近些,一对金童玉女。他缓缓道:“我不胜酒力, 已睡下了。” 那位难缠的张内侍还在前院候着,摆出了见不到人就不走的阵仗。赵靖犹犹豫豫, 站在原地没动。 张殊南像是看穿了他的难处, 又说:“你直白告诉他, 我幼时孤露,这些习俗,我从不知晓。” 这话原原本本地传回了公主耳朵里。 韦元同望着桌前的果酒点心, 神情中有着难以言说的尴尬。过了一会, 她打着哈欠起身, 强撑着笑说:“忙碌了一整天, 我也累了。” 她指了指屋中的喜庆装饰:“红通通的一片, 看久了确实累眼,都撤了吧。”- 雪虐风饕,挡不住边关将士们浓烈的思乡思家之情。除夕夜里百无禁忌,酒肉管够,谈天说地,纵歌跳舞,斗武比划,要闹到天光乍破才算过了一个好年。 鹰眼营在练武场上设了投壶的擂台,彩头是陆正将珍藏的一套盔甲,据说是从前鹰眼营某位将军的。他每年都会拿出来的当彩头,但每年又会被他自己赢回去,大伙都说他是故意显摆。 规则很简单,每人十支矢,一次机会,谁中得多谁就赢。 投壶和射箭不大一样,虽说也看技巧,但天黑风大,大伙又喝不少酒,这运气便占了上风。校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像下锅的饺子,排着队上前投壶。 有中三四支的,也有中五六支的,陆正将自己中了十支,好不赖皮。 不知是谁喊的云霁,一声接着一声,很快变成了高呼云霁。 云霁正坐在火堆旁,肚子里的酒被火一烤,争前恐后地翻滚。酒意上头,晕乎的厉害,她索性将头埋在腿上,蜷成一个球。 听见有人喊,她莫名其妙地将头抬起来,又不知是谁牵的她,总之有人开路,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练武场中央,手上还提溜着酒袋。 “云校尉,你也来试试?”陆康站在台前,话音刚落,已有士兵将十支矢送上。 云校尉挑战陆正将的消息不胫而走,人越围越多,各营将领都前来观战。 这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战了。云霁脸颊烧的通红,上前接矢时还踉跄了一下。 她慢悠悠地走到白线后,将酒袋系在腰上,先立起手肘,手腕比划了几下,随后抽矢投壶,速度很快,丝毫看不出醉酒的痕迹,“咚咚咚——”十支矢依次落入壶中。 “好——”周围传来一阵欢呼。 陆康脱了披风,对手下道:“换壶!” 大壶被搬了下去,换上双耳壶,壶口只有半指长。这是鹰眼营的宝贝壶,若不是今夜碰上对手,很难被请出来。 “咱们简单些,给你三支矢,投出倚竿者胜。”陆康抱臂看她,“三次机会,好好珍惜。” 云霁反问:“陆正将不投,是怕输吗?” 陆康道;“我出的彩头,自然是不必投的。” “你怕输。”她的眼睛很亮,无所谓的耸耸肩,“怕输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要那副盔甲。” 陆康低声道:“哪怕是唐延的?” 云霁搓了搓冰冷的脸颊,对上他的眼睛:“盔甲你自己留着吧,我只在乎沙岭战役的真相。你打算什么时候履行在阳方堡应下的誓言?” “再赢我一次吧,赢了就告诉你。”陆康避开视线,将箭筒递给她。 云霁弯腰取矢,话音冷然:“只要我想,可以赢你千次、万次。” 她的声音更低了,仅俩人可听:“陆康,你心中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也可以依靠输赢消磨吗?” 陆康心头一震,猛地转头看她,神情中满是错愕与震惊。 云霁脊背挺直,左手捏矢,风轻云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中壶口!” 她又换了一只手握矢,微微侧头看他的同时出手,不紧不慢:“我们也算师出同门。” “再中壶口!” 两箭未倚竿,周围人不免失望,有人窃窃私语:“看来今年又是无人赢得彩头。” 云霁拿起最后一支矢,对上陆康的眼睛:“我赌这一投倚竿,也赌你心中有愧。” 她终于认真,静静感受风的流动,如同泥塑一般,动也不动。在众人都以为她不敢投掷时,云霁忽然手腕一甩,箭矢破风而去。 场上鸦雀无声,千百双眼睛盯着箭矢,“哐”地一声,这是矢头击打青铜的声音,紧接着箭身歪靠在壶口——“倚竿!”士兵举起红旗示意。 “还是龙首?!”站的近的士兵们纷纷喊了起来,“云校尉投出了龙首!” 龙首,即箭入壶中而倚竿,箭首正向投壶者。 倚竿已是极看运气与技巧了,龙首更是难上加难。 在欢呼声中,云霁走到陆康身边,面沉如水:“看来我赌对了。” 韩自中站在校场外等她,云霁走到他面前时,神态已是寻常。 冰天雪地里,韩自中不知从哪里揪出半截草杆子,叼在嘴巴上,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哟,出了好大的风头。你这样厉害,往后我在军营里很没面子啊。” “鬼话连篇。”云霁毫不客气地反击,“你先起哄,又把我拽过去。现在反过来怪我出风头,当真是好大一张脸。” 韩自中凑到她面前,仔仔细细地将人看了一遍,眉梢微扬:“原来你是在装醉啊。” 云霁用肩膀将他撞开,哼了一声:“你管的挺宽。”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韩自中大步追上,俩人并肩走着。 雪夜漫步,俩人脸上很快就挂满了冰霜,韩自中忽然道:“我母亲预备开春后来宁武关住上些时日。” 云霁有些惊讶:“她怎么想的?” “她的丈夫、儿子……”韩自中顿了顿,“还有儿媳都在宁武关,她一个人留在京城难免孤独。” “确实。”云霁点点头。 她解下腰上的酒囊,就着风雪吞下一口,语气平静:“我们之间不必拐弯抹角,你需要我做什么?” 韩自中一时无言,隔了一会,低声笑了:“你这个人啊。” “我怎么了?”云霁反问。 “怎么就学不会委婉?”他说。 云霁脚下一滞,鞋尖碾着雪粒子,慢声:“委婉是最长久的残忍。”- 景泰十五年。 刚过了惊蛰没两日,刘夫人就在宁武城内住下了。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云霁与韩自中要在城门下钥前赶回军营,刘夫人的脸色当下就有些不好看了,韩武不动声色地咳嗽一声,对俩人道:“回去注意安全,明日再早些过来收拾吧。” 送走俩人后,屋门一关,刘夫人便发作了:“你不是说他们住在宁武城里?你看看这间屋子,哪里有点人住的痕迹。” 韩武笑着去搂她:“儿子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不去施展身手,窝在大宅院里算什么道理。” “那云霁呢?她毕竟是个成了婚的女人家,我也不是逼她从此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但好歹……”刘夫人将身子转过去,“你们风雨来雨里去的,做的都是大事,我不懂那些。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得替以后打算啊。” 韩武沉默片刻,一声长叹:“夫人说的,我都懂。” “你任由他们俩个胡闹,这也叫懂了?”刘夫人冷哼,“我是指望不上你了,这回我来宁武关,不达目的是绝不会回京的。” 韩武低声道:“云霁脾气倔强,你强迫不了。再说了,咱们儿子愿意,你跟在后面瞎操什么心。这才成婚一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缓缓再说吧。” 刘夫人回头瞪他一眼:“刀剑无眼呐,若不是嫁到你家来,我也不□□家的闲心!自从云霁入门,我们不曾亏待她,她与自中日夜相对,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 “说不准。” 刘夫人想起来一桩事:“有什么说不准的,就说那昭宁公主与驸马,原先冷冷淡淡的一对夫妻,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现下感情好的狠呢。” 韩武猛的睁开眼,严肃道:“这话不许再说了。皇家的事,不是咱们的谈资。” 刘夫人撇嘴:“那张殊南说起来也是云霁的义兄,怎么就不能说了?” “你也知是义兄而不是亲兄啊?好了好了,咱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要说外人的事了。”韩武又把眼睛闭上,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刘夫人恶狠狠地捶了一把他的胳膊,见他没动静,只得悻悻睡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4 12:56:16~2023-04-18 11:0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格格巫(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5 ? 第九十五章 ◎“我没有要与韩家荣辱与共的打算。”◎ 即使韩自中一直没对她说些什么, 但从他母亲的话语暗示中,云霁也渐渐明白了:她辛苦从京城搬来宁武关,是希望自己能为韩家开枝散叶。 刘夫人一时要他们回城里吃饭, 一时又留他们小住几天, 总之城内和军营两头跑,云霁有些心烦。 这日, 有一份急报送进宁武关各营,报上说契丹大王耶律折德病逝, 七王子耶律奇衡即位。 难怪契丹人最近格外沉寂, 原来是在忙族内大事。云霁提笔批阅,一面问韩自中:“宋人讲究立嫡立长立贤, 这位七王子是什么来头?” 韩自中从里间出来, “我不知道, 要不你去问我爹?” “也好。”云霁起身收拾桌案, 随口问道:“将军在营中吗?” 韩自中道:“他在城里。时间尚早,咱们现在回去还能赶得上用午膳。” 云霁手上动作一滞, 又很快恢复正常,只是没有接话。过了一会, 她又坐了下来, 诚恳道:“我不想去。” 韩自中像是没听懂她的另有所指, 走过去低头看她,声线温和:“今日天气晴朗,你怎么不想动弹?” 云霁坐如针毡, 嫁给韩自中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煎熬, 面对他的感情, 她不能回应也无法回应……她是一个残忍的人。 云霁沉默不语, 仰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韩自中缓缓地蹲下来, 细细看她眉眼,耐着性子问:“你这是怎么了?和我说说吧。” 云霁深吸一口气,轻声:“我们不是家人,你知道的。” 韩自中怔了怔,流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迟疑道:“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家人。” 更是我的妻子。 云霁摇头:“我可以把性命交托给你,但我们不是家人。” “不是吗?”他突然低声问,“那我们是什么?” 不想看见他眼中的可怜,云霁将视线挪开,口吻抱歉:“人不对,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你们想要的家,我真的给不了。” 韩自中仍然蹲在她身边,沉默很久,云霁去拽他,缓声:“你起来,起来我们好好说。” 韩自中挣开她的搀扶,明明是同一张脸,此刻看起来又多了一点冷淡。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以为六年的日夜相伴,五年的出生入死能换来一丝温情,多么可笑。 她的心从没有为他而跳动,甚至连敷衍都不愿施舍。 这是他自找的。韩自中笑了一下,无辜地耸了耸肩膀:“你有些紧张了,我说着玩的。” “可我是认真的。”云霁盯着他看。 韩自中徐徐起身,带着安抚的意味拍了拍她的肩膀:“母亲那我会去解决的,你放心,她不会再打扰你了。” 云霁拧着眉头:“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我是在担心你,你当真要一直这样同我耗下去吗?” 韩自中转身,袖中藏着紧握的双拳,极力克制着情绪:“那么你呢,也要这样耗下去吗?” 帐内一片沉寂,他转头,对上云霁冷冷清清的眼睛,她说:“是啊,我们都说服不了对方。” 韩自中自嘲道:“我们都知道求而不得的滋味,也算是难得的天造地设。” 在短暂的僵持后,云霁道:“走吧,我要去见将军。” 到家已是午后,刘夫人脸上不见一丝埋怨,她牵起云霁的手,关切道:“厨房里熬了一锅鸡汤,先盛一碗出来给你尝尝?” 云霁不大自然地将手抽出来,道:“夫人,我有事找将军商议,先行一步。” 手中落空,刘夫人神情尴尬,云霁走后她自然把气撒在了韩自中身上,又是旧话重提:“你们成亲也有一载了,她怎么还是不愿改口,听着怪生分的。” 韩自中平静道:“她性格如此,母亲不必往心里去。” 刘夫人听了这话突然愣住了,看着眼前分明熟悉,又万分陌生的儿子,迟疑地问:“你说什么?” 韩自中神色如常道:“我劝您宽心啊。” 刘夫人不大自然地摸了摸耳边碎发,轻声:“哦,让我宽心” 书房内,云霁开门见山道:“这位七王子,您此前可有接触?” “名不见经传。”韩武放下茶盏,“契丹习俗与我们不同,但在传承上是极相似的,他们在乎血统,更拥立强者。除了死去的十一王子,契丹还有九王子和十王子,都是精英猛将,而我们未曾听说过这位七王子带兵打仗,实在奇怪。” 云霁想了想,试探道:“阳方堡一战,会是他吗?” 韩武摇摇头,他也不能确定。 云霁起身告辞:“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将军了。” “不留下来用晚膳吗?”韩武微微一笑,“是在这里住不习惯吗?” “嗯,不习惯。”云霁直白道:“我对韩自中自始至终都没有男女之情。” 韩武沉默片刻,无奈道:“罢了,你们好自为之。” 韩自中来书房寻云霁的时候,才晓得她早已回去。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韩武对云霁说好自为之,对韩自中又是另一番说法:“你不为我与你着想,也该为韩家想一想。” 韩自中自己斟茶,一面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官家还是一意孤行,韩家也传不了几代。” 韩武气得拍桌,怒斥:“放肆!家国命运,不是你能挂在嘴边玩笑的!” “如果嘴上说说就能灵验,那我便天天祈祷收复失地,山河海晏。”韩自中将茶盏放下,正色道:“我与云霁的事,你们不要插手。” “你打算怎么解决?”韩武问。 韩自中伸了个懒腰,口吻淡淡:“我心甘情愿,乐此不疲。” 韩武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然生出个痴情种- 入夏后,韦元同渐渐不往书房去了。 一是天气炎热,而张殊南为了保护古籍不受潮,不许在书房内摆放冰鉴,她素来怕热,不喜身上有汗。二是张殊南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俩人虽同处一室,张殊南却对她视而不见,实在难熬。 索性分开,各忙各的。 有一日用晚膳后,张殊南将两本厚册放在桌案上,对韦元同道:“这是文祯之治的全部内容,公主闲暇时可以翻阅。” 韦元同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想起来,这是他们去岁整理时的一句闲话。 “嗯,多谢驸马。”韦元同虽应下了,但彼时心境与现下已经大不相同,她已没有翻看的打算。 这年初秋,契丹重兵压边境三关,宁武关首当其冲。 不同于先前的小打小闹,这位新王似乎是在示威,大队人马源源不断地出现在荒漠,宁武关外扩的三十里边防不得不拔营后撤,而契丹还有继续深入的势态。 此事非同小可,军报送回京城,由枢密院呈上。不出王清正所料,官家看罢,脸色铁青,当即下旨:宁武关不许后撤半里。 他从大殿里出来,两手在身前交握,颇惆怅地看天发愣。 不许后撤,却没有援军粮草,不知道宁武关能不能撑住。“王相公——”身后有人唤他,他转过身,见是胡内侍。 “官家还有什么吩咐?”王清正想,若是官家回心转意,宁武关便多一线生机。 胡内侍笑眯眯道:“官家说天要落雨,吩咐臣送王相公出宫。” “仅仅如此?”王清正又问。 胡内侍被他问的有些糊涂,摇头:“官家没有其他吩咐了。” 王清正叹息一声,说:“好,我出宫了。” 朝廷的旨意送到宁武关时,饶是几位见过大场面的将领也不由地破口大骂:“他老子的,这不是推着宁武关去死?” 云霁冷脸不语,已经拔营后撤,如今想要再回去,便是在契丹人眼皮子底下行动,确实送死。 帐内嘈杂,韩武不得不拍桌制止,他看向云霁与韩自中的方向,却单问云霁:“你是归州营的主将,有何打算?”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云霁缓缓开口,“归州营已经撤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众人皆是沉默,违背君命的罪名,谁都承担不起。 云霁坐的端正,字落无悔:“他日若朝廷追究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诸位不必担心。” 韩自中淡道:“当务之急,是避开契丹锋芒,研究化解之计。至于追究——” 韩自中环顾四周,笑了笑:“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们夫妻二人共担。” 云霁满眼震惊地看向他,而韩自中则报以一个笃定的眼神。军营里,话落似钉,她只好顺着韩自中的话说下去:“还请诸位放下心中顾虑。” 韩武面色沉静,终于开口:“你们都表个态吧。” 不愧是他养的好儿子,三言两语就把韩家拉下水。 众人见将军开口,纷纷拱手表态:“我等誓死追随将军,定不让宁武关落入蛮人手中。” 待众人散去,云霁刚要开口说话,就见韩武冷着脸往外走,一面道:“回去吧,我还有事。” 云霁知道,韩武就是不想让韩自中掺合进来,所以单独问她。 ……韩自中这个蠢材。 “蠢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她道:“走吧,回去好好商量对策,这可是一场硬仗呐。” 云霁坐着没动,合上眼,声音无奈:“我没有要与韩家荣辱与共的打算。” 韩自中扯了一下唇角,自顾自地往外走:“我有就行了,你管不着。” 96 ? 第九十六章 ◎“我亦是枷锁。”◎ 时隔五年的深秋, 云霁再次见到了阳方堡前的狼图腾。 在契丹军队神出鬼没的荒漠中,云霁与一队探马悄声潜入,侦察敌军。 有士兵忽然从马上跃下, 立刻匍匐在地, 左耳紧贴黄沙。他边听边调整姿势,直到确定声音的来源, 头朝着东南方向道:“快撤,有一队人马在朝我们过来。” 这些探马训练精良, 出错的概率极小, 一行人立刻调整方向,匆匆撤离。 仿佛听见了旗帜破风的声音, 云霁鬼使神差般地在马背上回望, 匆匆一眼, 却从骨头里爆发出难以抵御的寒意。 她冰冷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天边的火烧云暗红汹涌,一粒火星落在云霁的眼睛里, 炙烤的痛楚,冷又热的煎熬。 云霁随着队伍撤退, 脑海中不断回闪旗帜的样式——黑色旗面上绣着一只面目可憎的狼头。 她死咬齿关, 紧闭双唇, 唯恐恨意倾斜而出。 韩自中很快就发现了云霁的异常。 巡查归来后,她和韩自中说要推翻之前的作战计划,不再保守, 甚至有些冒进。 韩自中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 那是一双充满偏执阴霾的眼睛。 “巡查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云霁拨弄沙盘的手顿了一顿:“没什么。我们之前的计划太过保守, 只会让契丹越发的肆无忌惮——” 韩自中打断她的话:“眼睛不会说谎。从你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怒与恨。” 云霁避开他的目光, 深吸了一口气,极克制的语气:“契丹王旗上图腾与阳方堡前的一模一样,这一天我等了太久,太久。” 韩自中平静问道:“现在的你认为报仇比守卫疆土更重要吗?” 她反复去握一把沙,无论怎么用力,最终还是会从指间滑落。 云霁忽然停下来,撑在沙盘边,低声:“我没有哪一日能忘记阳方堡。” 恨意会吞噬理智,她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自己没办法做出正确的决定。 明明不是为了报仇才走到这里,现在脑子里只有报仇。明明心有宏图大志,却被时局所困,进退维谷,四面楚歌。 她用手遮住半张脸,轻道:“让我静一静吧。” 韩自中站着没动,说:“你觉得现在还有时间静一静吗?” “你这样逼我又有什么意思?”云霁突然失控,喉间不自主地溢出一股甜腥味,在阳方堡喝下去的肉粥变成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和她的血肉相融。 她佝偻着身躯,止不住的干呕。 韩自中并不在意她的狼狈,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我沏一碗茶给你漱口,好不好?” 云霁胡乱地用手掌擦过脸颊,扯了一下嘴角:“你也知道了……光是听起来就很恶心吧……” 他从腰间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仔细的为她擦拭额头的细汗:“我很后悔那场战役没能陪在你身边,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能身受同感。” 他的语气和动作让云霁耳红面赤,她的身子微微后仰,极力躲开他的擦拭。 但她退一寸,韩自中便进一步,自顾自地说道:“好了,擦成了一只红脸兔子,可爱多了。” 云霁终于从他的魔爪里逃脱,她奋力推开韩自中,两人因为惯性的缘故纷纷跌坐在地上,面面相觑,很是滑稽。 韩自中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总算是卸下那幅严肃面孔,像个活人了。” 云霁不解道:“像个活人?” 韩自中用手在脸上比划道:“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照镜子了?你看啊,紧抿的唇角,缠在一起的眉头,永远严肃凝重的目光,啧啧,咱们营地里的狗见了你都得避着走。” 她不大自然地活动了一下嘴唇,问:“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韩自中耸了耸肩膀:“你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我们劝说有用吗?” 云霁盘腿坐着,沉默了一会道:“我想做的事太多,怕时间不够,更怕不成事。” “我不会说大道理。”韩自中伸了个懒腰,“但只要我们尽力了,做不成是天命。” “你按照原定计划去安排吧。”云霁缓缓起身,整理凌乱的沙盘。 韩自中离去后,帐内又归于平静。她将象征着边防线的旗帜握在手中,忽然觉得好笑——天命?如果她非说是人祸呢? 韩武说的没错,宁武关是朝廷的弃子。她来了五年,五年中宁武关数次迎战契丹人,赢多输少。然而朝廷是怎么做的?逐年减少粮草兵马,军饷亦是一扣再扣。 此次面对契丹发难,朝廷竟然不顾军队实力,草率决定出击。 宁武关的将士们究竟守的是谁的国?最终又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家? 云霁忽然觉得清醒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情。她清醒地知道不公,却没有能力改变不公,甚至连说出不公的勇气都没有。 在营帐里闷了一天,出来时天已黑透,不想在火光中露面,云霁特意挑了黑暗处行走。 想必韩自中已经将事情交代下去,她长舒了一口气,这几年幸好有韩自中在身边,不然她一个人真的应付不来。 云霁苦笑一声,原来自己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人。谁都辜负了,谁都没得到成全。 她绕着营地外围漫步,直到营地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才想着坐一坐。 呼呼的风声里夹杂着微弱的人声,耳朵好也不是什么好事,想安静坐一会的时候总会被打扰。 云霁刚准备起来离开,风里的声音自然地送进了耳朵:“你说可不可笑,拿各营的精兵良将凑出一个归州营,说到底还是在帮他们家挣军功。老话说山高皇帝远,真是一点不错,依我看啊这宁武关快成一言堂了。” 她僵在原地,一口气梗在喉咙,不上不下。 换了一人说:“云霁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本事?她有以一敌万的本事吗?还不是靠我们在前线送死,她倒是在后方落得一个骁勇善战的美称。别把她想的有多神,想她五年前来到宁武关,若是没有将军一路优待,谁会高看她一眼?” 他轻讽的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依我看,牢牢的纂住小韩郎君的心,才是咱们这位云校尉最大的本事。” 深秋风寒,几缕碎发在风中翻飞,云霁试图用冰冷的指尖勾去耳后,几次都没能成功。 云霁索性用手捂住耳朵,可是声音还是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我听归州营的弟兄说,云霁与小韩郎君像兄弟像战友,唯独不像夫妻。她竟敢让将军独子当前锋,摊上这样的女人,真是上辈子造了大孽。” 唐延曾夸她耐心超群,这一优点不仅在战场上有用,现下也很是受用。 夏虫不可语冰,她安慰自己。云霁平静地坐着,声音渐渐变弱,直至消失不见。 他们最后一句说的是:“哎,让女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宁武关是成不了气候咯。” 她看着眼前深邃的黑暗,一个消失在生命里的名字逐渐清晰,思念越发浓稠。 “怎么还不回去?” 突然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黑夜里传来,她眼前浮现起熟悉的眼睛,那双眼一贯平静如潭,面庞仍旧温润沉稳。 “在等你来接我。”她仰着头,眼角有些湿润,“什么时候有空?” “大明山上我已经接过你一回了。”他说,“别用耳朵去找路,要用心。心是自由的,你便是自由的。” “不能再接我一次吗?” “我亦是枷锁。” 风从大漠深处刮来,细小的沙粒打磨着粗糙的皮肤,云霁闭着眼睛,心跳如擂。 她知道是幻听,是幻觉,是软肋,是自我说服,可是她也是真的想念张殊南。 天际微亮,巡逻的哨兵的发现了一夜未归的云校尉,她站在归州营的旗帜下,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东南方向。 晨光在她的身上拉扯出一道黑影,一半深陷黄沙,一半仰望归路。 云霁回到营帐时才发现,韩自中如往常一样,坐着桌前等她吃早饭。 韩自中拿起碗替她盛粥,一面道:“母亲送来些包子来。她知道你喜食甜,特意寻了红豆,做了几只豆沙包。” 云霁坐下来,接过碗和包子,忽然道:“不问我去哪了?” “没丢就好。”韩自中咬了口肉包子,随口道:“出去散心了?” 甜豆沙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云霁勉强咽了两口,又道:“让夫人费心了。”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韩自中口吻轻松,“本来她闲在家中也没事做,也算是找点乐子了。” 云霁不接话,只是默默地放下豆沙包。 韩自中看了她一会,长叹一息:“你这说来就来的情绪,我可有些受不住了。” 云霁倒上一碗茶清口,低声道:“军中有些流言蜚语,你可曾听闻?” “什么流言?”韩自中疑惑。 云霁与他对视了一会,淡道:“有关于我,还有我们的流言。” 原来她昨夜未归,是因为这件事,韩自中若无其事地避开她的眼睛,仰头喝掉碗里最后一点粥。 军中的流言,他早有耳闻,私底下也管过好几回。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被她晓得也是迟早的事。 韩自中放下碗,笑了一下:“军旅生活无聊无趣,他们无非是过过嘴瘾,你不必当真。” 97 ? 第九十七章 ◎“人固有一死,我只怕虽生犹死。”◎ 云霁转着茶碗, 似笑非笑:“咱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韩自中心里咯噔了一下,装模作样:“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们说,天高皇帝远, 宁武关成了一言堂。”云霁坐直了身体, 肃了肃神情,“无风不起浪, 我猜测抗旨的消息不胫而走了。” 韩自中神情凝重,问道:“一字不差?” “当然。人心隔肚皮, 宁武关不过是表面平静, 私下暗潮涌动,各怀鬼胎。”云霁耸耸肩, 旧话重提, “我既然做了决定, 该承担的后果绝不退缩。现下我唯一担心的是这阵风会刮的太快, 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这个消息传出宁武关。”韩自中收拾碗筷, 抹桌时格外凶狠,暗暗骂了一句, “一群软蛋怂货。” 云霁头一回听他骂人, 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韩自中横眉竖眼,往外赶人:“你忙你的,我一会去我爹那一趟。” “这事就交给你了。”韩自中办事, 云霁一向放心。 她前脚刚出门, 韩自中就匆匆往将军营帐走。 韩自中话还没说完, 韩武就打翻了笔筒, 毛笔滚了一桌。他顾不上收拾, 问道:“此话当真?” 韩自中道:“云霁的耳朵,总不会听错的。当然,我们也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这种事你还需要确凿的证据?”韩武打断他的话,脸色着实难看,“一丝一缕的风声就足够咱们喝上一壶了!” 韩自中点头赞同,接着道:“父亲可有怀疑的人?” 韩武负手踱步,摇头道:“都是多年的兄弟,有过命的交情,我实在是想不出来,到底是谁生了二心。” 韩自中干脆利落道:“好办。既然一个都挑不出来,那就都有嫌疑,疑罪从有,请您派人监视各营将领的书信、人员往来。再下令关闭城门,设下卡口,杜绝军营中人与城中往来。” “你未免也太过武断了吧?!” 韩自中拱手道:“父亲,此刻的优柔寡断,或许他日便会成为悬在我们头上的一把刀。” 韩武脚下一顿,几声沉重的叹息后才道:“按你说的做。” “臣领命。”韩自中动作很快,立刻上前研墨,提笔起草军令。 韩武亲自盖下将军印,召常林进帐,沉声道:“将此令下发各营,违令者,斩。” 常林不明所以,双手接过将军令,飞快的看了起来。没一会,他抬起头,神情紧张:“是契丹有所动作吗?” 不然为何要关闭城门严禁往来? 韩自中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韩武望了他一眼,知子莫若父,韩武静了一会,还是没有隐瞒常林。 “事情我交给你去办,别让我失望。”韩武道。 “将军有令,臣万死不辞。”常林随即领命而出。 韩自中问:“父亲就这么相信常林?” 韩武道:“正如你相信云霁,若是常林背叛了我,那我当真是失败至极。” 他竟拿云霁与常林比较,韩自中莫名笑了起来,阴阳怪气道:“儿子忘了,上回扣押阳方堡粮草一事,也是常林办的。” 韩武猛地拍桌,韩自中却没给他骂的机会,笑着往外走:“我是说他差事办得好,父亲别多心。” 将军令颁布后,军中上下顿时舆论哗然。 原先战事吃紧,将军担心宁武城中百姓的安危,下令不许入城。后来政策逐渐放宽,准许本地士兵每月可以进城探视两回,不少年轻的外地士兵借此机会与城中姑娘结亲,黄土地虽贫瘠,但漂泊的灵魂总算有了块栖息地。 其中也有不少钻空子的士兵,买通城门口的守卫,拿着无处花的军饷进城喝酒消遣。 这会子又毫无缘由的不许进城了,军规放松了以后再收紧,不买账的人就多了,他们虽不敢直指矛头,但私底下怨气渐深,絮絮聒聒地搬弄口舌。 景泰十五年,十二月初一。 云霁将三月以来的边关情况呈给韩武,帐内只有两人,她敞开天窗说亮话:“内忧解决了,现下该解决外患了。” 年底了,呈给朝廷的边报该如何写? 韩武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缓缓道:“你想怎么写?” 云霁道:“官家希望看到什么,就写什么。” “抗旨,谎报军情。”韩武倒吸了一口气,“杀头的大罪,若是连坐……” 阳方堡一事,他确实对不住云霁。但韩武想不明白,这样的亏欠,需要拿他韩家上下百十条人命来弥补吗? “那依将军的意思,该如何写呢?” 云霁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韩武的回答,她莫名生了一笑,将三封信放在了他面前。 她如释重负般的吐出一口气:“一封是我起草的边报,一封是给张殊南的家书,最后一封是和离书。官家赐婚,不能轻易和离,这封和离书请将军代韩自中收下,图穷匕见之日,韩家便可凭借此书与我撇清干系。” 韩武先是松了一口气,忽然反应过来,尽管心中有愧,但他还是收下了和离书。 他酝酿了一会,郑重道:“云霁,多谢你。” 云霁摆摆手,起身告退:“话别说太早,韩自中那我劝不动,若他一心寻死,这桩罪我是不背的。” 寒风凛冽,天地萧索,塞外又将迎来一年雪季。 张殊南收到云霁的信时,汴京正下着密密的雪。 他点了灯,烹了茶,净手欲看信。 忽然,院子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没一会赵靖走进来道:“郎君,大雪压倒了那棵病树,该如何处置?” 张殊南看着手里的信封出神,赵靖等不到回话,静悄悄地出去了。 那棵木芙蓉树,在春日害了虫病,花匠一直照料着,还是慢慢枯死了。拆开信封的一瞬间,张殊南心里涌起不好的念头。 信纸从掌心滑落,他心情复杂,云霁在信中将所做之事全盘托出,言辞恳切,求他保全云家。 且不说最后能不能保全云家,令他痛心的是,她做出决定之时已然料到未来结局,纵死无悔。 “人固有一死,我只怕虽生犹死。” 他将这句话默念,用牙关碾碎咀嚼,字字锋利,剖着五脏六腑,躯壳下一片血肉模糊。 “哐”的一声,赵靖闻声而入,紧张道:“郎君,怎么了?” 茶水顺着地砖的缝隙蜿蜒曲折,张殊南弯腰收拾瓷片,嗓音低沉:“我要去一趟龙津桥。” 赵靖上前一步:“让我来收拾吧。” “你去准备。”张殊南手上收紧,掌心立刻涌出血,“马上就走。” 赵靖犹豫片刻,转身去安排车马。 大雪纷飞,公主内侍张照先挡在马车前,赵靖与他相对而立,俩人剑拔弩张。 张照先昂着头,气势凌人:“公主只是想知道,驸马在这大雪天里,要去何处?” “赵靖,驾车。”张殊南从府内走出,冰冷的目光落在张内侍面上。 张内侍被他看的背后发凉,立刻让身后的婢女呈上斗篷,解释道:“天寒地冻,公主担心驸马受寒,特意让臣送来斗篷。” 没有张殊南的首肯,没人敢去接斗篷。 张内侍追问:“不知驸马要去何处,公主命令臣……” 他顿了一下,语气加重:“一定要去接您回府。” 张殊南垂下眼睫,张内侍以为他屈服于公主威严,得意洋洋地接过斗篷,要替驸马穿上。 “啪。”清脆的巴掌声很快消失在风雪里,企饿裙撕二佴尔污九以肆七历史汇总超级多,欢迎来玩张内侍歪着脑袋,瞳孔放大,微张着嘴,无比震惊。 众人面面相觑,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这位张照先,从前是皇后内臣,如今是公主近侍。驸马动手打了他,如同打了皇后与公主的脸面。 等了几个呼吸,张内侍像是缓过神来了,他用手摸了摸脸颊,半个手掌都染了血。张照先既愤怒又奇怪,明明只是一巴掌,为何会有这么多血? 张殊南脸色难看,没包扎的伤口又加深了几分,正缓缓地往外渗着血,嘀嘀嗒嗒落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他反应过来了,驸马手上有伤。 赵靖很快从震惊中拉回理智,先从袖中扯出一张帕子裹住张殊南的伤口,另一边反客为主,张口便是指责:“张内侍,你怎么敢对主君不敬?!” 他说的是“主君”,而不是“驸马”,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张照先神情焦急,辩解道:“你血口喷人,我何时碰到驸马了?” 赵靖大声道:“刚才只有张内侍靠近主君,众目睽睽,如何狡辩?” 张内侍左看右看,无人敢站出来为他作证,说话也结巴了:“不,我没有伤害驸马,是,是驸马打了我!” “荒谬!”赵靖一步一步迫近张内侍,眼神凶狠,“是你伤害主君在前,主君难忍巨痛方才出手。作为公主内侍,蓄意谋害驸马都尉,还不认罪?!” 张照先脚下踉跄,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张殊南不想再做纠缠,他缓缓道:“压下去,等我回来后再做决断。” 赵靖一挥手,家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着张照先的胳膊。 他没想到张殊南今日会如此硬气,梗着脖子道:“我是内侍高品,服侍昭宁公主,你没有资格关押我!” 张殊南静静看着他,反问:“为了一个伤人的内臣,与我翻脸?” 这位内侍高品先是一怔,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最后如同一根干枯的树枝,任由家丁将他拿下。 马车往龙津桥去。 作为皇后的眼线,这个张照先确实不是什么聪明人。本想留他一命,奈何他不长眼,偏偏撞上刀口。 “张内侍持械伤人,缺个物证。”张殊南道。 他给张照先判了死罪,口吻却平淡,像是在讨论一棵树,一株花,一个物件。 98 ? 第九十八章 ◎“爱会消散在终日的彼此相望,但会永久地凝固在共同注视的方向里。”◎ 云安惊讶于张殊南的亲自登门。 他们之间十分避嫌, 仅用书信往来。是什么事能让张殊南冒着大雪匆匆赶来? 云安隐约感到有些不安。 俩人在书房坐下,张殊南手上的伤引起了云安的注意,他问:“怎么搞的, 可有处理过伤口?” 张殊南将手缩回袖中, 不大在意:“无妨,被公主身边的内侍所伤。” 云安尴尬无言, 很难相信清风霁月、才华横溢的张殊南会沦落至此。他知道尚公主只是表面荣光,却不晓得张殊南背地里如此狼狈。 云安起身去倒茶, 以此掩盖心中无奈。 张殊南开口打破沉默:“我不能久留, 此次前来只为一件事。” “什么事?”云安端着茶走过来。 “劳你立刻回一趟钱塘,补一份收养文书。记好了, 从今往后, 云霁只是你云家的养女。” 云安惊得手腕一翻, 眼看茶盏要摔下去, 张殊南伸出手,稳稳当当的接住, “这是云霁自己的意思。” 云安拧着眉头,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张殊南默了一默, 声音干涩:“她是做大事的人, 心有羁绊, 难成事。” “什么样的大事,需要抛弃家人,不认祖宗?!” 云安情绪激动, 他这个妹妹做事从来是说一不二, 她拜托张殊南开口, 此事便如同板上钉钉一般, 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张殊南安静坐着, 在等云安接受。 云安胸前起伏,气得喘不上气,几次想要开口,话好像卡在了嗓子眼,发不出声。 过了一会,他颓然的坐下来,低声下气:“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云霁的家书了,自她去了关外,这一颗心无时无刻不悬在空中,再没有落地的时候。” “大哥——你给我交个底,云霁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云安很多年不曾这样亲切的喊过张殊南了。 张殊南心中一颤,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刺,又顺着血管穿过全身,他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不痛的。 “边境有异动,官家对宁武关军情不甚关心,却武断下令进攻。”张殊南的声音突然变轻,“云霁抗旨了。” 云安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自主的颤抖。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充满了震惊,当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时,张殊南看到了恐惧。 云安嗓音发涩道:“抗旨?” 这样眼神和语气,无疑是一场控诉。张殊南闭上眼睛,在深深的几个呼吸后,说:“家和国之间,云霁选择了家。她既想要守护大家,也想保全小家,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那你呢?你就没有办法吗?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张殊南,是你亲口告诉我,你可以保护她的!”云安拍着桌子,一下又一下。 张殊南忽然觉得有一股十分粘稠的情绪从他的头顶泄了下来,愁苦和悲伤灌入口鼻,有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喉咙,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沉重感。他无力摆脱,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极缓慢的站了起来,挣扎着,从粘稠沼泽中拔出身体。 “我没有办法。”张殊南一字一句,“我会完成她的心愿。” 他拱手一拜:“我与她,同生共死。” * 张殊南刚下马车,早有恭候多时的内侍上前道:“公主担忧驸马伤势,请您务必回一趟后宅。” 他边走边问:“张照先现在何处?” 内侍顿了顿,答道:“公主命人将张内侍押回后宅了。” 天寒地冻,张照先就跪在院子里,冷风呼呼地往衣裳里钻。他见到张殊南时,神情大动,却迟迟不见动作。等张殊南走到廊下,快要进屋时,他才使僵硬的身躯趴在地上,喊着:“请驸马饶恕臣!” 张殊南没有理会,解下斗篷交给侍者,走进屋中。 韦元同坐在里间的罗汉榻上,张殊南坐在外间,只听她问:“手上的伤需要请医官入府来看看吗?” “多谢公主关心,只是一点小伤,包扎即可。”张殊南道。 韦元同又问:“哦,那是如何伤的?” 她明知故问,张殊南也不肯让步,淡淡道:“张内侍用持利器所伤,他跪在院外,竟没向公主请罪吗?” 交谈声停了,里屋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紧接着韦元同带着怒意走出来,拧着眉头道:“是我让他去问你的。驸马,你今日究竟去了哪里?” 张殊南问:“那么,是公主授意他伤人的吗?” “放肆!”韦元同有些失态,“他是我的内侍,他怎么可能伤害你。” 张殊南慢慢解开白布,将伤口送到她眼前,平静道:“这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吗?难道在公主心里,我是污人清白的小人吗?” 四目相对,他坦坦荡荡:“夫妻一场,你我竟猜疑至此吗?” 或许是太久没有被这双眼睛注视,她此时不想再纠结真相如何,只想让他再多看自己一会。 “你想如何处置?”韦元同轻声,“他毕竟是公主宅里的内侍,此事传扬出去,并不光彩。” 张殊南垂首想了一会,似乎有些为难。 韦元同坐在他身侧,温柔道:“你只当是卖我一个面子。” “好吧。”张殊南叹一口气,“城外的庄子里缺个管事,让他去吧。” 韦元同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就当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用晚膳时,张殊南无意提起:“编撰的国史,我想署你我俩人名,公主可愿意?” 韦元同拿勺的手微微一滞,笑道:“都是你一人的功劳,我怎么好分?” 张殊南忽然问:“上回拿给你的文祯之治,可看完了?” “嗯,看完了。”韦元同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了,心虚地问:“怎么了?” 他看着碗里的白粥,追问:“有何感想吗?” 韦元同觉得他说话就像学堂里的老先生,总爱问她感想如何,有何见解,又学到了什么。 看来,张殊南也喜欢旁人夸他。她按照从前唬弄先生的办法,笑眯眯地说:“驸马将每一年、每一件大事都详细列出,这是很费心神的活呢。” 张殊南看着她没说话。 “嗯……收录了诏令奏议与名家文章。”韦元同见他仍不接话,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列传八卷,传于后世。” 她承认也好,说谎也罢,一字未看是真。 天潢贵胄,德不配位。张殊南心中最后一寸恻隐不在,失望之下,还有厌恶。 他跟着笑了起来:“嗯,那就署你我俩人之名,待全部完成之后,再呈与官家。” — 景泰十六年,五月初一。历时两年,张殊南编撰国史四十五卷,含本纪五卷,志十五卷,列传二十五卷。 有官家的恩典在前,张殊南将编撰的四十五卷送入国史院,编修官董广平笑脸相迎,不派人检查修编是否正确属实,先请驸马坐下喝茶。 张殊南轻描淡写道:“茶什么时候都能喝,耽搁了这四十五卷登册入库,官家责怪,我担当不起。” 董广平心道,他一个八品编修官,再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挑张殊南的毛病啊。 “是是是,下官立刻安排。”董广平点头哈腰,召集今日当值的所有人手,在殿中翻看检查。 “辛苦董大人了。”张殊南端起茶盏,又问,“两个时辰,够吗?” “这怎么来得及?!”底下有人惊呼,“从头到尾翻一遍都够呛。” 董广平连连点头:“够,两个时辰够了。这里太过嘈杂,请大人挪至侧屋休息,待检查无误后向您复命。” 张殊南离去后,董广平换了一副嘴脸,训斥道:“你们算什么葱,还想指点状元郎?抓紧时间翻一遍,吹吹灰,把纸张压平就成了。” 不到两个时辰,董广平叩响房门,进屋道:“驸马,四十五卷国史已核验完毕,可以登册入库了。” 张殊南起身笑道:“董大人好快的效率。” “四十五卷,卷卷条理清晰,字迹工整,文采斐然。”董广平感叹,“您与昭宁公主真是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呀。” 短短一个半时辰,就能将四十五卷看完?睁着眼说瞎话,从上到下,果然是一脉相承。 从国史院出来后,张殊南执意要步行回府,只留赵靖随行。 赵靖边走边说:“这两年郎君当真是辛苦极了,回去可得好好歇一歇。” 已是暮春,湿润的风吹拂在脸上,乌黑的云层薄薄的铺在天边,酝酿一场入夏的暴雨。 “怕是一场急风骤雨,木兰阁的门窗砖瓦可有按时检查?”张殊南问。 “一切妥当,您放心吧。”赵靖莫名看了他一眼,有话卡在喉咙里,想问,却又不敢问。 “有话直说。” 赵靖轻声问道:“您心里遗憾吗?” 沉甸甸的岑寂压了下来,赵靖见他一直沉默,赶忙告罪。 张殊南眯眼凝看远方,声音平缓:“我抱憾终身。” 他已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这么多年,鲜少与人说过心里话。今日话多,似乎是怕没机会再说。 “爱会消散在终日的彼此相望,但会永久地凝固在共同注视的方向里。” 99 ? 第九十九章 ◎“朕不杀士大夫。”◎ 傍晚, 狂风大作,电光闪在乌云里,阵阵雷声碾过。雨越下越大, 像一道水帘, 什么也看不清。 韦元同看着石阶上溅起的水雾,口吻惋惜:“我本想亲口将这事告诉爹爹与孃孃, 看来要被这场雨耽搁了。” 张殊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张照先去吧。” 韦元同转过身,惊奇道:“你这是宽恕他了吗?” 这雨一阵密, 一阵急, 一阵缓,叫人摸不清。 张殊南的嘴角拎起一点浮于表面的笑:“他将庄子打理的很好, 我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惩罚他呢?” 再说, 他几个月未露面, 皇后殿下不免担心。 韦元同合掌道:“那现在就让他回来, 明儿一早就让他进宫。” 张殊南“嗯”了一声,交代赵靖冒雨去接人。 张照先蒙冤受屈, 在庄子里劳筋苦骨,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 被晒脱了皮, 密密麻麻的皱纹像老树皮。他正悔恨自己恐怕没有机会再回到公主身边, 没想到张殊南竟放他回来,甚至让他进宫复命。 他跪在公主脚边,泣不成声:“臣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臣……臣当真是冤枉的。” 韦元同知道他此次是遭了大罪, 柔声安慰:“好好修养, 往后不可再莽撞行事了。” 侍女搀扶张照先起身, 公主又说:“明日你进宫同孃孃说, 我与驸马修编的四十五卷国史已交国史院登记入册,请孃孃与爹爹有空时定要翻阅呢。” 张照先点头:“臣记下了,一定将话带到。” 他退下时,韦元同突然道:“照先,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放下吧。” 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在皇后面前多言。 张照先脚下微微一顿,躬身道:“臣感念驸马宽宏大量,不敢计较。” 翌日清晨,雨有渐停之势,淅淅沥沥地落着。 宫道上的侍女内臣见到张照先,皆惊讶驻足,悄声议论。张照先羞愧难当,心中更加记恨驸马,快步往仁明殿走去。 桑皇后见到殿中的张照先,讶然道:“几月不见,你怎么成了个黑猴子?” 张照先不敢在皇后面前嚼舌根,只说:“驸马派臣去乡下管了几天庄子,庄子不比公主宅,风吹日晒,让殿下见笑了。” 桑皇后“哼”了一下:“他倒是不见外,竟使唤起公主的内臣了。” 这句话说得张照先心里发涩,一肚子的委屈正咕嘟咕嘟地冒泡儿。 “公主让你进宫来禀告什么?”皇后问。 他将公主所吩咐的话一五一十地告知皇后,皇后听完大喜,立刻吩咐殿中内臣立刻安排人手抄录,她要与官家一同翻阅。 张照先出宫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墨似的乌云,天色骤暗,一阵风刮过来,灰尘浮在半空中,只能眯眼前行。 “这天可真怪,像长了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压的人喘不上气。”宫道上扫地的小宫女缩了一下脖子,躲在了老嬷嬷身后。 “怪天出怪事,别说话了,扫完赶紧回屋。” …… 半夜,韦元同被一道沉重的雷声惊醒,屋外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她莫名心慌。 珍珠点了一盏夜灯,她披衣起身,急落的雨点敲打在心上,越发心烦意乱。 “快去,去熬一碗安神汤给我。”公主不耐烦道。 侍女应声而出,昏黄不定的烛光,劈在头顶的惊雷,她止不住的问:“好了吗?让厨房再快一些。” 前院的灯一盏跟着一盏亮了起来,一道又一道的门被推开,直到站在公主的屋前,传旨的内侍才得以喘息。 韦元同没等到安神汤,却等到了官家召见。 传旨内侍道:“皇后殿下急病,官家御批夜开宫门,请驸马与公主即刻入宫觐见。” 韦元同“蹭”地一下起身,惊慌道:“孃孃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张照先,让张照先立刻准备!” 侍女鱼贯而入,点亮屋内所有的烛台,服侍公主更衣梳头。 张殊南在侧屋听见动静,他早已穿戴妥当,身姿挺拔,步履从容淡定。 韦元同低头提着裙摆往外走,心如悬旌,想找个依靠:“驸马来了吗?” 抬头看见张殊南时,她愣了一下,张殊南衣冠整齐,眉宇不见丝毫惊慌,像是……早有预料。 韦元同来不及多想,领着一行人匆匆出府。 马车到宫门口,炬火通明,两列禁卫严正以待。韦元同深吸了一口气,泪水摇摇欲坠:“我从没见谁可以深夜入宫,殊南,你说会不会是孃孃……” 张殊南避开她的视线,语气平静:“公主莫要自己吓自己。” 他从始至终都如此淡然,韦元同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压着怒气问:“你一点儿都不担心?” “臣担心。”张殊南说的干脆。 呵,她当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韦元同此刻没有心思与他计较,离仁明殿越近,她心里越发不安,险些喘不上气。 仁明殿灯火通明,院子里却不见侍女内臣,唯有桑皇后立在檐下,电闪雷鸣,烛火摇曳,一明一暗,令人毛骨悚然。 韦元同冲上前去,抱着桑皇后的胳膊,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落下:“孃嬢,你怎么了?爹爹说你急病,我吓得六神不安,心里害怕极了!” 桑皇后没有动静,韦元同仰脸去看她,恰好一道白光划过天际,皇后扬手便朝着韦元同打了下去,“啪”的一下,隐在轰隆而来的雷声里。 韦元同跌坐在地上,不明缘由,不知所措。 桑皇后低声斥道:“不许你叫我!我是如何将你养成这副没心肝的模样,为了这个张殊南,你竟敢忤逆?” 她一手指着张殊南,抖得像筛糠:“若没有本宫,没有桑家,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那个云霁能好端端的活到今日?张殊南,你就是这样报答本宫的?” “孃嬢,你们在说什么?”韦元同坐在两人中间,一脸茫然。 “你瞒着她?”桑皇后的声音在飕飕雨声里显得尖锐嘶哑,“她一颗心都捧给了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殿内传来今上沉重的声音:“让张殊南进来。” 桑皇后仰头深吸一口气,不愿再看俩人:“滚进去。” 殿内地面散落着宫人抄录的国史,官家坐在一把红漆椅上,垂眼问他:“沙岭战役是几月几日当真有这么重要吗?殊南,我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张殊南如一棵孤松,笔挺的脊背像薄如蝉翼的刀锋,闪着冰冷的寒光。 他道:“重要。臣想让官家直视过去,从此刻起重视宁武边防,收复失地。” 今上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仅凭这样的借口,你就可以将朕扒得干干净净,放在国史上任天下人耻笑。你知道吗,他们会说宋国的君王在生辰那日丢了六座城池,实在是滑稽可笑!” “谁告诉你的?谁默许你将这件事写进国史?”官家问。 张殊南不语。 今上拍了拍膝盖,说:“不说我也知道,是王清正吧?他倒教出了一个好学生,把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完成了。” 张殊南终于开口:“此事与王相公无关,是臣一人所为。” 今上道:“现在说一人所为,太晚了。皇后、昭宁、桑太师、王清正、宁武关的韩武等等,如果朕降罪,这些与你有关联的人都会收到牵连。这样的结果,你能承受得起吗?” 张殊南淡道:“您的妻子和女儿,身居高位,享受奉养,却不行劝诫之责;您的臣子,食百姓俸禄,却不能为黎民进言。而您,明知有错,却粉饰太平,一错再错。臣不无辜,前朝后宫不无辜。真正的无辜者,是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是拿血肉之躯死守国门的将士,他们遭受的苦难无处说,更无人听。” 今上沉默许久,忽然叹息道:“可你非得行极端之道吗?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让朕难堪吗?” “若不将伤疤揭开,逼到险境,进退两难,您会重视吗?”张殊南反问。 今上静静看了他一会,摇头道:“不会。” 张殊南撩袍跪了下去,背脊未松半分,沉声:“请官家降罪。” 殿内又归于死寂,好似一切都没发生。透过门窗的风吹动地上的纸张,“哗啦啦”,一切又都尘埃落定。 “朕不杀士大夫,不会给你定任何罪名,但今后你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官家捡起脚边的一页纸,“十根手指伸出来尚且有长有短,更何况天下。总要有一个被欺负蚕食的口子,你能帮得了一个宁武关,帮的了下一个吗?” “你出身微末,能有今时今日,皆仰仗于国朝重文轻武的风气。你非但不感激,还要反过来砸了文官谏官的饭碗,他们如何能容你?那个叫云霁的小娘子,如果不是朕与皇后开口保下,试问谁会承认自己弱于女子,谁又愿意被一个女子踩在脚下?” “你以为文祯皇帝不想保贾堰,朕不知道文臣当道的坏处吗?”今上痛心疾首道:“那些历经百年的名门望族,臣强君弱,朕也有许多难以诉之于口的苦楚。” 张殊南一声轻笑划破了他的虚伪:“宁可纵容文臣作奸犯科、沆瀣一气,舍不得边关将士嘴里半斤粮,这就是官家的苦楚?” 100 ? 第一百章 ◎那一年她在临安码头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要来取他的性命了。◎ 在景泰皇帝的注视下, 张殊南缓缓起身:“不遏制士族门阀,反而将下位者的出类拔群看作是自己的好心施舍,官家您亦是——名门望族啊。” “放肆——”今上靠在椅背上, 神情疲倦, 老态毕露,“说出来, 就一定能改变现状吗?做个一尘不染,风流儒雅的人不好吗, 中了什么邪, 偏要搅这趟浑水。” 张殊南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似乎摇了一下头, 平静道:“我非肉身泥塑, 如何独清独醒, 作壁上观。” “你无私的皮囊下, 又藏着多少私情私欲?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皇帝嘴边挂着嘲讽不屑的笑容, 摆手道:“朕宽恕你了。出去吧,去看看外面些人有多恨你, 恨不能千刀万剐, 啖肉喋血。” 他走出了门, 很快就被滚滚雷声卷走,吞并在风雨中。 桑皇后失德,已被带回仁明殿。只有韦元同还站在原地, 她半倚半靠着红柱, 像一株枯死的花, 苍白无力。 听见了声响, 她僵硬的身躯微微一动, 眼皮缓缓地抬起,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宜春苑的家宴上,是你跪在爹爹和嬢嬢的面前,说要娶我。大婚之夜,你醉的不省人事,我们同榻而眠,不曾想竟是你我唯一一次同寝。前院的那座江南阁楼、宁武关的来信……我不是不知道。张照先持械伤你,是你自导自演的吧?你怕他看出端倪回宫禀告嬢嬢,所以寻了一个由头将他支开。将我的名字写在国史上,也并非想与我名标青史……”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眼中满是恨意:“你是想祸水东引,让嬢嬢与桑家为你兜底,让爹爹不得不碍于情面宽恕你,是不是?!” 张殊南淡漠的眼眸轻轻地划过她的面庞:“不是。” 韦元同朝前踉跄一步,一头扑在他身上,揪住衣领吼道:“你虚伪!什么正人君子,清廉之士,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我是瞎了心眼,竟被你算计至此,众叛亲离!” 张殊南握住她的双手,将人制住,垂眼道:“当日你说文祯皇帝推行新政,国力大盛。我是如何回答你的?我说,待文祯之治整理成册后,再请公主研习。请问公主看了吗?” 又是这件事,韦元同浑身发抖,修剪整齐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不知道张殊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最讨厌他这副故作玄虚的模样。 “我没看,一眼都没看。”她瞪着眼睛,恶狠狠道。 张殊南道:“新政推行后,新旧之争愈演愈烈,上至皇亲国戚、门阀士族,下至一些迂腐不化的读书人,纷纷反对新政,拥护旧制。新政推行不到两年,贾堰等人被贬出京,新政彻底夭折。为了保全文祯皇帝的颜面,谎称新政推行成功,实际上只是旧制套新壳。你口中的“国力大盛”,不过是一场精心粉刷的骗局。” “旧制有什么不好?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韦元同反问。 “一直这样做,便一直是对的吗?” 张殊南骤然松开双手,韦元同猝不及防,从台阶上歪倒下去,跌坐在雨里。 “我也曾心怀希望,希望你与我道合志同。纵使没有夫妻之情,这一辈子也能相待如宾,不至穷极无聊,反目怨恨。”张殊南走进雨中,眼中一片荒凉。 韦元同深深地喘息,雨水冲刷着脸颊,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已经流不出泪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生来尊贵,受万民奉养。朱甍碧瓦只教会她如何做一位公主,不曾告诉她国家命运,万民之苦。 张殊南最终还是伸手扶她起身,韦元同几次挣扎未果,扬手抓破了他的脖子。 他平静道:“朝廷积贫,上下交困。军队积弱,契丹铁骑虎视眈眈,可谓内忧外患。我深知凭一人之力难以扭转朝中局面,哪怕只能揭开遮羞布的一角,也算尽了臣子本分,不愧天地。” 韦元同固执道:“那我呢?你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我!” 张殊南不再看她,本就是不同道路上的人,实在不必勉强同行。他举目望去,雨势渐歇,狂风如浪。 天潮地湿,身后是韦元同哀怨的哭诉,身前是没有尽头的黑暗。 没有一盏灯为他而点,但云霁与他,他与云霁,不就是为对方而燃的一盏孤灯吗? 想到这里,张殊南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坚定地往前走去。他的身躯疲惫不堪,狂风可以将他的影子吹散,吹不散心头的人影。 云霁,世间寂寂暗暗,幸好我们可以相互照亮- 皇后急病,夜开宫门,哪一条单拎出来,都是要被谏官大做文章的。诸臣心里正打鼓,不知发生了何事。紧接着驸马都尉抱病不朝,有心人发觉编修后的国史与先前大有出入,涉及前朝当世,新党旧党之争,关乎文臣武将之间的平衡,绝非小事。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风雨如晦。 出宫后,张殊南就被软禁在前院,今上并未降罪,公主却不能放过他。 说到底,驸马都尉也是公主宅里的下人,今时不同往日,从前韦元同好颜色好说话,现在她自觉受辱,要张殊南痛苦千倍万倍。 从暮春到立秋,满树的茂密的叶子渐渐黄了,韦元同踏进了张殊南的屋子,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听到人声。 华贵的裙摆扬起灰尘,她的姿态依旧端庄,举止优雅。 “驸马。”韦元同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笑说:“日月流逝,再见你竟有些恍然。” 张殊南木然地看着窗外,从这个方向望出去,能看到木兰阁的一角屋檐,“你来做什么?” 韦元同话中有话:“你机关算尽,若不知最后结局,实在是太过可惜。我于心不忍啊。” 他仿佛“死了”,沉默着没有声响,一片灰白惨淡。 韦元同不在乎他的态度,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口吻嘲讽,充满了快意的报复:“朝臣们翻来覆去,就是想不明白,这个生如草芥的张殊南,为什么要挑起陈年旧事,激起党派之争。你所敬重的王相公牵扯其中,为了保全枢密院上下的清白,他只好将宁武关推上风口浪尖。” 张殊南微微侧身,寒光凄凉,“怎么不提桑太师与郑相公?” 那日桑太师出面保下他与云霁,如今东窗事发,身为后族,他如何独善其身? 国史院隶属中书省,郑相公到底是失查,还是有意为之,单凭一张嘴就能清楚吗? 他确实出生草芥,可入朝为官多年,身居高位,与两府三司关系密切。这一招釜底抽薪,正算准了他们谁都不能全身而退,这才敢做去这件事。 果然,韦元同神色陡然一变,冷笑道:“状元郎果然神机妙算,不知你是否算到宁武关韩武等人阴奉阳违,谎报军情?” 张殊南神情微动,缓缓看向她。 韦元同毫不客气地回望,施舍的口吻:“爹爹纳谏如流,大力抚恤边关将士,格外优待宁武关。不出一月,雁门关与偏门关竟联名上书,称宁武边防异动,恐主将有二心。两关军报称,宁武关放任契丹入侵,边界线回缩近百里,与韩武的军报大相径庭。” 她笑的耸起肩膀:“瞧瞧,不需旁人动手,自己人就自杀自灭起来。活像个被戳破的皮球,往外涌着烂泥,恶心极了。” “官家作何决断?”张殊南问。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韦元同终于从他的脸上看见了设想了千百回的神情,他在紧张。 “官家任命曹严庭为怀化中郎将,接管宁武关,即刻赴任。你放心,他是桑家的人。” 她走到张殊南身旁,慢慢地阖上窗户,轻声道:“有人说缓慢绵延的折磨最能使人痛心伤臆,所以我特意为你安排了这间住所,让你只能远远的、模糊的看着,再也无法触及。” 他的声音里有轻微的嘲笑:“如果这样的说法能让你感到一丝快意,那我可以附和。” 韦元同牢牢盯着他,一双彻底疯狂的眼神,一字一顿道:“她会死在宁武关,挫骨扬灰,无踪无迹。” 他越是难受,韦元同心中越是畅快,她就是要看他苦苦哀求,痛不欲生的样子。 张殊南身躯僵硬,心口像插了一把冰刀,将身体里的热气吸食的干干净净。 他漫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冷气,那是从身体最深处翻滚上来的冷:“能葬于滚滚黄沙,在所挚爱的土地中永存,臣替云霁谢公主成全。” 韦元同瞪着双眼,不可置信,难以理解。 过一会,她忽然掩面大笑,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踉踉跄跄地往屋外走:“你们疯了还不够,还要活生生地逼疯我,哈哈,都疯了。” 韦元同离去后,黑暗寂静无声,他再也站不住了,扶着窗台慢慢地滑下来,泪也跟着往下落。 那一年她在临安码头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要来取他的性命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7 20:32:47~2023-05-28 17:0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二如意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120 111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爱你,很多很多年。”◎ 韩自中将云霁的尸体带回了阳方堡。 没几日, 安插在契丹的内探便送回消息,契丹大王耶律奇衡被宋军弓箭手一箭射死,契丹国内大乱。 这可是开国以来的无上战功, 曹严庭高兴之余, 亲自前来阳方堡犒赏众将士。断壁残垣之中,众将士披麻戴孝, 横眉怒视从大营来的“将领”们。 临时垒砌的灵堂里,韩自中安静的等着曹严庭来见他。 木板上的云霁睡容安详, 曹严庭与陆康刚想上一柱香, 就被韩自中打断:“有事说事,你们俩别脏了她的眼睛。” “你——你这是什么话?”曹严庭长袖一甩, “云霁的死, 我也很遗憾。” “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在遗憾什么?”韩自中笑的阴冷, “曹将军,你会和朝廷说, 是她射死了耶律奇衡吗?” 曹严庭被他问的说不出话,好半天才轻声道:“她根本就没有来过阳方堡, 又何谈射死耶律奇衡。云霁早就被斩首, 你不能忘。” “需要你特意来提醒我?”韩自中的拳头松了又紧, 怒火滔天。 陆康终于开口:“你与韩将军,仍是戴罪之身。你要领下射杀耶律奇衡的功劳,这件事才能真正翻篇。” “锵”地一声, 韩自中单手拔剑, 长剑破风而去, 直抵在他的喉咙上, 血珠子顺着剑锋往下淌。 他眼中溢出杀意:“让她领兵出战, 也是你的主意吧?陆康,你说射杀契丹大王的功,能不能抵她违抗圣旨的罪?” “云霁救了我们所有人。”陆康每说一个字,喉结上下滚动,他就多痛一分,“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让她的死失去意义。” 韩自中盯了他片刻,一字一顿:“死在阳方堡的每一位将士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曹严庭适时出声:“云霁生前希望朝廷能够重视边防,出兵收回失地。此次回京,我定当全力以赴,说服官家。” 韩自中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断断续续,古古怪怪的笑声。剑回鞘,他又坐回了云霁身边,不阴不阳道:“就凭你们这几根葱,能成什么大事?” 他确实想杀了曹严庭等人以泄心头之恨,但他更怕云霁伤心。 “我要带她的尸首回临安。”韩自中低声提出要求。 “半月前,我已将云霁认罪伏法的消息送回汴京。信中,她的尸体被抛于荒漠,遭狼群啃噬,骸骨无存。”曹严庭嗓音干涩,说到最后几近无声。 “滚出去。”韩自中闭眼,他明白曹严庭此行的真正意图,曹严庭需要找一个人合适的人选领功,更需要保证云霁的“消失”。 他的法力仍未恢复,没有能力将单独将云霁带回临安。 常林沉默地走了进来,这么多年,他不敢踏足阳方堡,更无颜面对守堡将士。 “小郎君。”他开口即是哭腔。常林甚至不敢靠近云霁,他垂着眼睛,盯着她的一片衣角道:“山遥路远,让云娘子干净的走吧。” 云霁的脖颈上已经出现了青斑,就算曹严庭松口,他们一路南下气温只会越来越高,根本无法保存。 韩自中静眼看她,手掌轻轻地抚摸额头:“生前不让你好过,身后还要来搅你的好梦。好吧,你再忍一忍痛,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常林朝着曹严庭等人使了一个眼色,几人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灵堂又重归寂静,韩自中起身打水,最后一次为云霁擦拭面容。他滚烫的唇无声地覆上她的冰冷的手背,轻轻落下一吻:“上穷九天,下落黄泉,我会找到你,一定会找到你。” 曹严庭站在院中,正在发愁如何劝说韩自中,忽然,灵堂燃起滚滚浓烟,紧接着火光腾起,越烧越旺。 云霁躺在火中,犹如一片红叶,在烈烈焰光中热切殷红- 韦元同得知云霁身死的消息,急不可耐地去寻张殊南。她实在是太痛快了,心里堵着的一块淤泥被捅开,“哗哗”往外涌着水。 张殊南让她痛了百分,她就要千分、万分的去讨。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求而不得,生死相隔更为痛苦的事呢? “驸马,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韦元同笑盈盈的走进阴冷的房间,裙摆扬起满地尘埃。 张殊南没有理会他,仍旧坐在窗前,在看木兰阁露出的一角。 他脊背端直,身形依旧俊朗。韦元同饶有耐心的走到他面前,这才发现,张殊南老了。 张殊南的脸依旧英俊,只是眼睛不再清澈,布满了落寞疲倦。身上绯红色的圆袍褪去了颜色,他也失去了鲜活,像一幅慢慢剥脱的壁画,渐渐上锈的铁器。 这还有什么意思?韦元同不许他轻而易举的解脱,她大声地将信中内容念了出来,笑的疯狂:“她死了,张殊南你听见了吗?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死了。被宁武关的将士们活活逼死,她死前得有多么绝望啊。” 张殊南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他麻木的转动眼珠,仿佛在思考。 韦元同十分期待他的反应,是痛彻心扉嚎嚎大哭,还是以身殉情,去地下做一对苦命鸳鸯?她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呼”张殊南动了,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将身体里最后的一点生机吐出。紧接着,他的脊背开始弯曲,头颅重重的垂下,死亡的冷锋终于剖开了他,却发现空空如也——他用生命呵护的东西没了,他也空了。 韦元同伸手去推搡他的肩膀,试图激怒张殊南:“她死了,你为什么不去陪她?如果你爱我,没有欺骗我,她是不会死的。张殊南,你是凶手,你才是真正的刽子手啊!” 张殊南目光盯着地面,无缘无故的笑了起来:“她一生干净,洁白无瑕,容不得一点污垢。我死了,只会弄脏她的衣角。” 他的话落在韦元同的耳朵里,只觉得刺耳锥心。云霁是洁白无瑕,那她就肮脏恶毒吗? 韦元同眼眶里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冲他吼叫:“她都死了,你还在为她着想。我呢?一个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你为什么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我是天之骄女,金枝玉叶。生来尊贵,享天下万民爱戴供奉——”韦元同说到最后,已是无声呜咽,“求你……看我一眼啊。” 张殊南紧闭双眼,无动于衷。 “来人,去烧了木兰阁!”韦元同着了魔,动手去扒他的眼睛,“你看看我,云霁死了,从前往事一笔勾销,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嗯?” 张殊南猛地将她推开,踉跄着往书桌走,屋里昏暗无光,他一阵摸索。韦元同从身后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殊南,我们之间没有别人了。” 张殊南不再挣扎,握着笔杆的手毫不犹豫地刺向双眼。 “啊……”他捂着眼睛,巨大的疼痛使他无比清醒,他所受的痛苦与折磨,不及云霁半分。 鲜血从眼眶里流出,像是眼泪流了满脸,他再也看不见周围了。 韦元同被他吓得双脚发软,面色惨白,扶着书架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眼中没有万民。”张殊南缓缓地坐在地上,急促抽吸,“云霁在我心里,永远都在。” 韦元同走了,在与张殊南的这场战斗中,她好像赢了,战利品是云霁的性命、张殊南的双眼,还有一座阁楼;她好像也输了,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在斗,像个傻子。 没过多久,官家就以驸马失德,不敬公主的由头下旨让昭宁公主与驸马和离,罢黜张殊南官职,家产如数充入国库。 张殊南在汴京无亲,冒犯了天家,从前官场上的好友也避之不及,百年难能一遇的状元郎竟沦落街头,暂且在汴京郊外一座破旧不堪的古庙中安身。 景泰十七年,深秋。 秋色萧索,云安找到他的时候,张殊南正在清扫地上的落叶。他是后天失明,还不能很好的适应黑暗,动作迟缓又笨拙。破旧的袍子像是挂在身上,瘦骨嶙峋,找不到半点从前的神清骨秀。 云安站在台阶上看了很久,他恨张殊南,所以在得知他落难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来寻。 他当真是恨透了张殊南啊。 云安想,如果时间倒流,张殊南不曾来过他家,云霁此刻是不是还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叫着大哥。 想一想,她今年二十又四,嫁得如意夫婿,夫妻琴瑟和谐。膝下儿女双全,生活福足美满。 “你知道云霁为什么会奋不顾身的爱上张殊南吗?”崔清桐昨夜临睡前忽然问他。 云安的脸一下子变得冷淡,背对着她,用一种近乎责备的语气道:“夫人,往后不许你再提起这个人。” 崔清桐看着丈夫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向温婉的她也发了脾气:“你们都想让她成为好女儿、好妹妹、好妻子,却只有张殊南让她做自己!长相厮守是爱,互相成全也是爱,不是说你没有见过,他们的爱就不存在。” 云安僵硬了很久很久,崔清桐亦是一夜未眠。天微微亮时,云安转过身,对上妻子疲倦的眼睛,迟疑地问:“云霁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你是她最敬重的大哥。”崔清桐将丈夫搂入怀中,温声安慰。 云安在她的怀中泪如雨下:“我没有妹妹了,我再也见不到妹妹了。” “要进来坐一会吗?”不知过了多久,张殊南已将庙前的落叶清扫干净,他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来人是云安。 收回思绪,云安嗓音干涩:“怎么知道是我?” 张殊南笑了笑:“我无亲无故,旁人不会站这么久。” 云安默了一默,跟着他进了破庙。庙中杂草丛生,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房屋低矮破败,上漏下湿,屋中只有一泥榻,一方桌,一长凳。 角落里还有一对磨喝乐。 俩人坐下后,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云霁小妹”云安几次开口,几次哽咽,说不完一句话。 张殊南静静坐着,等他平复情绪。 “韩武被押送回京,官家念在其子韩自中一箭射杀契丹大王,功过相抵。收了他兵权,降至五品,如今赋闲在家。”云安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们家呈上了一份和离书,明眼人都晓得这是与云霁摆脱干系的手段,但官家对宁武关的大捷很是高兴,便没有再追究下去。我也一样,靠着一份收养文书,侥幸逃过一劫,只是从今往后也不会再得重用了。” 张殊南道:“你不必难受,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 云安又是沉默,张殊南道:“知道了你的近况,我已心安,回吧。” “殊南兄。”云安终于开口,“你可愿意,回临安?” 张殊南有一瞬的迟疑,慢慢应道:“云安,我是罪人。只有我狼狈的活着,我与她之间才能真正干净。” 若不是亲耳听见,打死云安他也不会相信,这句话是张殊南说出来的。他身上有一种迟暮的气息,像落下后再也不会升起的太阳,燃到尽头的烛台,锈迹斑斑的铜器他就呆在这里,在晦暗中等待这副躯壳的腐烂。 “你爱她吗?”云安问。 张殊南消瘦的肩膀微微一颤,沉沉的,沉沉的说:“我没有亲口告诉她。” 云安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那就亲口告诉她。韩自中带回了云霁的骨灰,过两日我们就回临安下葬了。” “好。”张殊南答应了- 薄暮冥冥,汴京盛丰码头。 听见马车外喧闹的动静,张殊南问:“到了吗?” 云安怀里抱着瓷瓮,苦涩道:“到了。记得初到汴京,你就是在这里接的我们。” 如今,他们在这里送云霁回家。 韩自中在看见张殊南时,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听闻他下场不好,今日见他惨状,倒也有些唏嘘。 韩自中透过马车窗对云安道:“水路太慢,我骑马先行一步,到了直接在家里见吧。” 家里。他说的自然顺口。 张殊南坐在窗边,直白问道:“射杀耶律奇衡的,是云霁吧。” 韩自中没有隐瞒,大方承认:“是。” 得知云霁死前心愿已了,他心中的紧弦终于松懈,张殊南叹出一口气,话语苦涩:“韩自中,多谢你对她的照顾。” 韩自中垂眼看了他一会,冷笑道:“她是我的妻子,我照顾她,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请问你张殊南,有什么身份,以什么资格来谢我?”韩自中毫不留情面。 饶是云安,也听出了俩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好了,当着云霁的面,不要再说了。”云安阴沉着脸,将磁瓮递给韩自中,“她在你身边更安全。” 马蹄声早已消失,张殊南仍旧僵硬地坐着,毫无表情地沉默着,无声无息。 韩自中比他们早到了十日。 云家上下笼罩在哀伤之中,林夫人痛哭不止,数次惊厥。 云父强忍悲痛道:“我儿云霁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做的是保家卫国的大事,先入祠堂,等她哥哥回来,再放进雩风轩吧。” 她小时候调皮捣蛋,被父亲罚跪祠堂是家常便饭,或许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爹爹亲手捧入祠堂。 重回故地,已是物是人非。张殊南延着记忆中的长廊慢慢行走,走过前厅,穿过云霁习武的小花园,在云水间前久久伫立。 最后他来到了祠堂,云霁安睡的地方。 周围终于没有了旁人,张殊南极力克制的情绪犹如久雨催涨的江河,在摸到瓷瓮的一瞬间彻底失控,从前的时光,他与云霁的过往,都毁于这场洪水。 他空洞洞的双眼里流淌着泪水,无言的啜泣。生死相隔,如剜心砭骨,痛不欲生。 祠堂外,一双苍老痛苦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她没有上前打扰,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开。 翌日清晨,雩风轩前站着云霁此生最亲密的人,他们将送她最后一程。 韩自中伸手要抱瓷瓮,却被林夫人打断:“殊南,你来。” “凭什么?”韩自中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怒气,“云霁是我的妻子。” 张殊南没有动。 林夫人重复道:“殊南,你过来捧着瓷瓮。” 张殊南徐缓上前,韩自中同时出手,俩人各占一半,僵持不下。 韩自中眼眶通红:“我敬重你们是她的家人,可你们不能欺我至此。张殊南,六年的朝夕相处,我爱她不比你少分毫。” “她不是你的妻子。”张殊南平静开口,“你们和离了。” 韩自中不肯放手,嫉妒丛生:“那又如何?” “我想,她是愿意的。”张殊南提到云霁时,神情格外温柔。 他当真是世间聪明人,攻于心计,不费一刀一剑,谈笑间就能将人捅的遍体鳞伤。 韩自中卸了力气,手臂缓缓滑落。是啊,在云霁心里,他永远比不上张殊南。 林夫人打开了雩风轩的门锁,轻声:“她一直追随着你的脚步,从未停下过。” 他看不见,林夫人领着他的手去摸,强忍泪水:“这是你寄回来的家书,她日日临摹,不知不觉已攒了一箱。” 张殊南拿出怀中的磨喝乐,一只金玉华贵,一只灰头土脸。偌大的状元府,没有什么真正属于他,只有这两个磨喝乐,他一直带在身边。 “不,是我一直在眺望她的背影。”张殊南将磨喝乐放在桌上,轻声说:“林夫人,我想和云霁单独呆一会。” 他在黑暗里,温暖舒适的气流停在他周围,令他魂牵梦绕的脸庞就在眼前,安静的注视他。 “我来了,云霁。” 烛台倾倒,火蛇窜起。青烟弥漫,如同爱人紧贴的拥抱,他的唇边凝着久违的笑。 他们在各自的泥潭漩涡里挣扎,如命数般走向两端。 幸好,幸好灵魂可以完好无损的相拥。 “我这一生从未说谎,唯有一事悔愧。每每想起,痛心彻骨。” 他在感情上懦弱了大半生,云霁至死,都不曾亲耳听一声由衷告白。 “我爱你,很多很多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22 23:27:31~2023-08-05 19:4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料峭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人间天上,一样风光,我与君知。 📖 112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爱也好,不爱也罢,他们之间最好是没个结果。◎ 三十天罕见地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风从东西南北来,又细又密的雨点劈劈啪啪地敲打墨池,将池面搅弄地不得安宁, 哗哗往外溢。 上生星君得了消息, 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正瞧见墨山站在池子里, 施法试图抑制活跃的池水。 这样的天气,显然是受文昌的情绪所致。他扶一扶额, 颇无奈地冲着池子里的人喊话:“别费死劲了, 赶紧去看看你家帝君。” 墨山如梦初醒,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拔腿就往紫微宫里跑。 殿内昏暗无光, 文昌衣袍松散的坐在榻上, 倦态满面, 目光随意落在殿中某处。 寝殿大门被俩人撞开,他方才回神, 随口问道:“怎么了?” 墨山与上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上生嗅了嗅鼻子, 壮着胆子打趣道:“你下凡时悄无声息, 回来搞这么大的场面做什么?” 文昌心不在焉, 眉间微微一滞,“什么?” “快快收了你的神通,三十天的水要淹下去咯!”上生将扇子拍的啪啪作响, 视线忍不住往殿内瞟。 文昌这才反应过来, 随着他平平地一声“哦”, 骤然雨停, 只是天空仍旧灰蒙蒙的阴暗。 “我历劫归来, 要歇了。”文昌抬眼看他,面色沉静。 上生听出文昌的语气与平时很不相同,疲倦中还带着一丝隐忍的不耐,他将脑袋一缩,拍了拍墨山的肩膀,故作轻松:“好好照顾你家帝君,我先回了。” 墨山站了一会,刚要挪动步子,就听帝君问道:“她走时,可留话?” “不曾。”墨山的声音细得不能再细。 文昌似乎笑了一下,很轻,殿外又响起淅沥的雨声。 “翻脸不认人,她一贯如此。”文昌又问,“回三十 一天了吗?” 墨山硬着头皮回话:“玄女娘娘醒来后,就与阿福回了昆仑山……往后也不回天宫了。”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乌云笼罩,雷声未响,电光先穿透了殿内。在一明一暗中,文昌的神情逐渐的败落,深不见底的眼睛,无力的失落。 墨山从没见过这样的帝君,他上前一步,大胆提议:“您与娘娘之间恐怕是存了误会,臣以为,您不如去昆仑山当面问个清楚。” 文昌转过身,他心中居然也生出了一点名曰“懦弱”的情绪。 倘若一直不去面对,或许还能存有一丝关联。 “我要歇了。”他低沉的声音里满是疲倦,“别来扰我。” 爱也好,不爱也罢,他们之间最好是没个结果- 昆仑山,玉虚宝殿。 玄女一直觉得,西王母在膈应人这件事上,天上地下很难遇到对手。 “准备让我当女道?”玄女拎起面前的道服,抬头看向西王母,“行啊,借此机会将改昆仑山为昆仑道观,你做道长,咱们也能抢一抢三清的生意。” 当然了,她的本事也不弱。 西王母不接话茬,笑道:“我见你心浮气躁,想让你静一静心。” 玄女不甘示弱:“您这是自己心里急,由己及人,看谁都急。” 你一句我一言,俩人斗的不亦乐乎。 玄女忽然怔了一怔,目光陡然凌厉,看向殿外。 “呦,有大事要发生。”西王母同样感应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玄女走到殿外,风并不大,却有明显的轨迹流动。风在聚集,而且速度很快,她的视线顺着轨迹追过去,立刻锁定了东荒。 东荒魔界上空,气流形成漩涡,伴随着轰隆的雷鸣,无边无涯地笼罩下来。 玄女面色凝重,自神界陨落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天雷劫了。是什么人,又犯了什么罪,竟能引来天道惩罚。 阿福扯了扯她的袖口,越说越没底气:“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不关咱们的事……回去啦……兴许只是小小的惩罚一下呢。” 玄女疑惑地看向阿福:“你知道什么?” 阿福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仇千行?”她逼问。 阿福一下子泄了气,哭丧着脸:“谁晓得他真是个呆子啊。他一头钻进了凡人韩自中的身体里,还……还爱上了凡人云霁,原本只是你与文昌帝君的情劫,他横插一脚,如今受一场天雷劫也不算冤枉。” 玄女一时哑然,眉间积郁,一呼一吸间翻滚着的热息,烧灼着五脏六腑。 “我欠他的情,要还。”她指着心说,“不然,总没个安宁。” 西王母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话语平静:“如果你决定承受一切后果,那便去吧。” 玄女扯了一下唇角,不大在意:“不过是一场天雷,我能受得住。” “好,早去早回。”西王母垂眼看阿福,“我们等你回来。” 四目相对,阿福觉得自己的心突然颤了一下,似乎是有所预感,在玄女捏诀时他急切地唤了一声:“娘娘!” 玄女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小阿福,怎么了?” 阿福挤出一个傻傻的笑容,认真道:“等娘娘回来吃菊花糕哦。” “笨蛋。”玄女跟着轻松一笑,身形渐渐隐去,“娘娘我早就不爱吃菊花糕了。” 天雷劫之下,东荒魔界众生皆惶恐不安,生怕殃及自身。 仇千行藏身于九幽平原,以潜虎剑为媒介,调动周身所有灵力,打造出一个护体结界,试图抵抗天雷劫。 “早知今日局面,当初何必贪玩。”玄女走到他面前,抱臂点评道,“这个结界,承不住半道天雷,你必魂飞魄散。” 仇千行仔仔细细看了她许久,虽说是一模一样的面孔,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灵魂。 “云霁……”他嗓音干涩,“消失了吗?” “她只是本尊的一缕神识。”玄女平淡开口。 仇千行摇头:“不,她有血有肉,真真切切的活过,绝不只是你口中的一缕神识。” 玄女一挥手,轻而易举地召回悬在空中的潜虎剑,仇千行费尽心思所设的结界随之破碎。 “我替你挡下这场雷劫。”她停顿片刻,“你我之间就算两清。” 仇千行掀眼看她:“你以什么身份来同我两清,是昆仑山的玄女娘娘,还是凡人云霁?事到如今,你还分得清自己究竟是谁吗?” “放肆。”她反手将潜虎剑钉下,地面剧烈震动。 玄女冰冷的双眼紧紧盯着他,杀意凛然,步步紧逼,想让他看得清楚,眼前人究竟是谁。 “三十万年来,本尊有过许多身份,是西灵圣母座下弟子,是众神殿的战神,是仙界的执法者,是昆仑山的大神。而凡人云霁,只是本尊漫长神生中一粒微不足道的记忆。”玄女掐住仇千行的脸,迫使他抬头,“她不过是借了本尊的容貌,与你有了一场风花雪月的暧昧。看清楚,本尊不是她,对你的耐心更是少得可怜,别作死。” 手掌下的脸迅速变得惨白暗淡,玄女松开手,仇千行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她、文昌、仇千行,他们三人都不能陷入这场情劫。尽管残忍,但她必须如此,才能斩断一切情丝与关联。 仇千行觉得自己的胸口很胀,有一团东西要撕裂胸膛而出,他抑制不了,任由那一团在体内里横冲直撞,丝丝黑雾溢出。 “别信她,她就是云霁。”黑雾中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问问她,到底爱没爱过你。” “云霁……你,有没有爱过我。”仇千行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痛苦,像是在抵抗。 这团黑雾的气息实在是太过熟悉,玄女立刻想到了一直在八荒六合逃窜的黑雾。不是被她镇在了杯底,又怎么会出现在仇千行的身体里? 心里的痛直直地逼上来,黑雾正在侵占他的身体,他的思绪,他的一切。 “云霁,你有没有爱过我?!”仇千行五官扭曲,身体拗成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 玄女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不曾。” 他僵硬的如同一块石头,旋即猛烈的颤抖,藏在他身体里的黑雾“噗”地倾泻而出,迅速将他包裹。 很快,仇千行从黑雾中走了出来,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无比陌生的神情,像是变了一个人。 玄女骤然拧起眉头:“你是谁?” “我不过是变了一副皮相,你就认不出了?”仇千行反问。 头顶雷声滚滚,凄厉的狂风横扫而过,天雷劫就要降下。 仇千行低低地笑了:“不是要与我两清吗?那就替我受此劫难吧。” 玄女紧抿双唇,这会子实在没空和他细究。 “轰”,一道天雷砸下,她立刻设阵抵挡。紧接着,数道天雷从天而降,将她的结界劈的千疮百孔。 “啧,你如今只剩这点灵力了吗?”仇千行立在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说什么?”玄女分神去看他,冷不丁被一道天雷直接劈开结界,只得硬生生用躯体接下。 玄女勃然大怒,召出诛仙剑,以剑抗雷。 仇千行见她以右手执剑,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奥秘。怪不得清屿要留下她,原来只是为了让她成为封印的器皿。 不过,这世间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我曾经的爱人。 113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要你心悦诚服,推襟送抱。”◎ 诛仙剑每承受一道天雷, 她的神魂就会有一次震颤,翻腾之中,嗡嗡的, 有什么要被唤醒。 “既然你不记得了, 我就一字一句的告诉你。”仇千行缓缓地走向她,低沉的声音像是魔咒, 充斥着她的灵台。 “与你一样,这数十万年来我也有过许多身份。是魔祖罗睺, 是战神的小弟子凌苍。”他笑中满是残忍, “如今是东荒小魔君仇千行,也是凡人韩自中。” “更是你曾经的爱人。”仇千行轻松穿过雷阵, 他看着她的眼睛, 笑的畅快, “云霁, 我回来了。”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她的神魂上,天雷有一瞬的停顿, 周遭一片死寂。 “凌苍……”玄女用干涩的喉咙咀嚼这个陌生的名字,像唤了千遍万遍般熟悉。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 她用尽全力举剑相抗, 右手上早已松动的封印被劈开, 狂风骤起,随着一声丹鸟惨厉的哀啼,她的右手喷涌出遮天蔽日的黑雾, 直直地钻进仇千行的身体里。 至此, 他终于完整。 汹涌的痛楚和恨意在右手炸开, 诛仙剑被震飞数丈远。死一般的沉默压在玄女身上, 她颤抖着看着血淋淋的右手, 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一同陨落吗?”仇千行蹲在她身边,恶意满满地问。 “清屿没有能力灭了我,只好牺牲你,用你的记忆将我封印。”他怜爱的抚摸着玄女的头顶,像在擦拭失落多年的珍宝,“我们如此相爱,只有你才能封印我。” “我从没有接受过你,更没有爱过你。”她咬牙切齿,“你忘了,你拿不起诛仙剑。” 玄女调动全身灵力,要给他致命一击。奈何刚受了天雷,又破开封印,气力早已耗费殆尽,攻击轻而易举地被仇千行化解。 她被压制的动弹不得,仇千行倾身耳语:“攻下六合八荒,在本座眼里易如反掌。唯独你,我要你心悦诚服,推襟送抱。” 身上的束缚不在,玄女终于得以喘息,侧过身呕出一滩血。闪烁着金光的神血刚碰地,就被土地吸收的一干二净。 真武大帝赶到东荒时,遍地焦黑,满目疮痍,空中飘荡着浓烈的魔气。他很快就发现了地上残存的金粉,仔细闻,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是神血,真武大帝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立刻返回天宫禀告此事。 与此同时,玄女走在昆仑山的山道上,灵气荡漾,不断地向她涌来。万年前她将自己的灵力赠予无辜惨死于诛仙剑下的生灵,在轮回咒的加持下,他们得以重诞世间。 玄女感受着体内充盈的灵力,忽然笑了起来。 从前阿福会坐在三十三天的供奉鼎前,歪着脑袋数灵力,期待着一次恢复真身的机会。 冰凉的泪珠顺着她的鼻梁无声地滑下,她铸下的错,犯下的罪,到底要牺牲多少,才能弥补? “这世上能够重来的事情很少,特别是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脑海中响起云霁对陆康说的话,如今也可以对她说。 玄女举起丑陋的右手,清屿将罗睺封印在她的右手之中,是不是也在等她成长,直到她拥有面对的勇气。 西王母站在昆仑之巅等她,猎猎寒风吹起俩人的裙摆。不等西王母开口,玄女率先问道:“阿福为我准备菊花糕了吗?” 就这一句话,听得西王母热泪盈眶,她忍了又忍,嗓音压抑:“准备了,是他亲手做的。他还说,你这个人最是挑剔,让我不要告诉你,就说是菊花仙子送来的。” 玄女断断续续地笑出了眼泪:“坏东西,临走了还要数落我一顿。” 她仰头将泪擦干,毫不避讳地将右手送到西王母眼下:“罗睺借着天雷劫破开了封印,这一世,他是东荒小魔君仇千行。封印既破,我的右手便无法拿起诛仙剑,倘若仇千行带领魔界挑起战争,仙界凶多吉少。” 她顿了一下,极快地将其中关系理清,“企鹅裙以污二儿期无耳把以正理本文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天道注定,因果轮回。那么我想知道,文昌帝君在其中扮演的是何角色。” 西王母摇头道:“他是变数。” 玄女静静看了她片刻,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否:“数万年来,我所珍爱的、想保护的,都不曾如愿。既然他是变数,刀山火海我一人闯,拼尽全力也要护他周全,你不能插手。” “你真的动心了。”西王母似乎有一声叹息。 玄女轻缓一笑,答的干脆:“对,不论是紫微宫的文昌帝君,还是凡人张殊南,我心悦已久,只是从前懦弱不敢言。” 西王母问道:“如今就敢言了吗?” “帝君不会知晓。”她的眼亮如寒星,“万死一生,实在不必给他平添遗憾。” 玄女垂目理衣,再抬头时已是正颜历色:“走吧,请娘娘与我一同前往天宫,面见天帝与诸仙。” 凌霄殿上,众仙不知天帝为何匆忙将他们召集至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西王母与九天玄女徐徐走入殿内,经过真武大帝时,他紧张问道:“玄女娘娘,您……可有大碍?” 真武伴随玄女征战多年,玄女神血中的气味,他太过熟悉。只是他嗓门本就大,情急之下,更是大上加大。 众仙闻声望来,只见燕颔虎须的真武大帝满脸担忧,而英英玉立的玄女娘娘微微倾身,像是在说些什么不能容第三个人知道的悄悄话。 洞阴大帝心情顿时激荡,四处张望起来。 身边的水德真君撞了撞他的肩膀,问:“哎,你瞎看什么呢?” “文昌帝君还没来?”洞阴痛心道,“怎么真武大帝一出关,就将他挤了下去?!” 水德真君默默朝他翻了白眼,眼神随意往殿外一瞟,好巧不巧,抓住一小节被风吹起的红袍。 “这不是来了吗?”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文昌帝君很难赢啊。” 清虚大帝恶狠狠地瞪着俩人,在天帝面前也敢聊些有的没的,不识大体。 洞阴大帝若无其事道:“清虚,你觉得呢?” 清虚大帝冷着脸,搞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若要选真武,她为何要等到现在。” 水德向他竖了个大拇指,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玄女坐在天帝下首,神态威仪,目光冷淡的投向众仙,她将神界崩塌,众神陨落,以及魔祖罗睺再现世间一一道来。嗓音平板且徐缓,即使自己是故事中人,神情也不见半点波动。 “九万年前,魔祖罗睺化身凌苍,投于本尊座下。他骗取了我的信任,趁我毫无防备之时,用弑神枪偷袭得手。自此,本尊的右手再也拿不起诛仙剑。” 文昌帝君姗姗来迟,熟悉的红袍闯入视线时,玄女有一瞬的无措,她用了一个吐纳平缓心境,目光刻意避开文昌的位置。 “须弥山一战,清屿尊神无法彻底杀死罗睺,只得将其残存的魔魂封印于我的右手。而后,西王母与东王公将我的记忆封印,所以我忘记了有关罗睺的一切,也忘记了神界崩塌的真相。” “如今右手封印被破,我的记忆恢复,而罗睺也再次现世,将魔魂附在东荒小魔君仇千行的身上。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召集魔妖鬼三界,向仙界发起进攻。” 此话一出,众仙立刻骚动不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天帝问道:“玄女娘娘可有破解之法?” 玄女摇头:“本尊不知。” “若是集仙界之力,娘娘心中可有胜算?”文昌帝君的声音响起,众仙神情各异,有义愤填膺者,有惶惶不安者,有胆怯心虚者。 玄女幽幽对上他的眼睛,她眼中情绪如浪翻滚,开口却是陌生:“这是仙界的事,本尊并没有打算牵扯其中。今日告知诸位,算是本尊曾在仙界任职,留存的一线责任心罢了。” 文昌帝君凝目看她,话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真武,你随本尊来。”玄女向着天帝与四位大帝微微颌首,起身缓缓离去,西王母紧随其后。 三十三重天外,一道耀眼的清辉从眼前闪过,玄女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神情寡淡的看着面前的文昌帝君。 他追了过来,却也不肯开口说话,只是默默立着,静静盯着。 西王母见俩人僵持,重重咳嗽一声,好心劝道:“这里仙来仙往,被撞见了好生丢脸,不如换个地方慢慢说。” 文昌利落道:“好,我在紫薇宫等你。” 玄女别开眼,冷淡道:“本尊与真武大帝有要事相商,还请文昌帝君见谅。” 真武也摸不清俩人之间是个什么状况,尴尬一笑:“属下在昆仑山等娘娘吧。” 话音刚落,西王母便带着真武大帝腾云而去,丝毫没给玄女说话的机会。 “帝君何必如此。”玄女平静道,“罗睺现世,仙界正处危难之际,你不思应对之法,反而抓着前尘往事不放,竟不觉愧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06 14:19:58~2023-08-11 09:4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芸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4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如仇千行做大,帝君做小,咱们三人一同快活。”◎ 玄女到底还是跟着文昌去了紫薇宫。 一路上, 她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话,没能劝动文昌,也没能拦住她不由自主跟上的步伐。 嘴巴可以说谎, 可眼睛不会。纵使她横眉怒对, 故作冰冷,爱意、痛意、不舍与无可奈何都会透过眼睛被他洞悉。 所以在凌霄殿上, 在三十三天的大门外,她不忍看文昌。 文昌推了一盏热茶到她面前, 她望着轻飘飘浮起的热气, 道:“不知帝君有什么吩咐?” 看看,她多会戳人心窝。 文昌的目光静落在她发间的凤钗上, 只要她稍稍抬头, 就能挪到面上。 “云霁, 你不愿见我吗?”他问。 “咔”, 茶盏裂开一道口子,茶水顺着缝隙流淌。 细微的轻笑从玄女的喉咙里滚落, 她缓缓抬起头,凤眼高高地扬起, 声音寒凉彻骨, 落在心腑血肉:“帝君要见的凡人, 早已消散。而本尊,并没有必须要见帝君的理由。” 文昌僵了片刻,细看她眉眼, 态度卑微到尘埃里:“可张殊南没有消散, 他就坐在你面前。” “帝君执意相请, 只是为了与本尊再续前缘吗?”玄女面上浮起一层讥笑, 她换了一个更为舒服散懒的坐姿, 字字要他痛不欲生,“既然帝君心魔作祟,本尊便将大殿上的话说得再清楚一些。九万年前,本尊就与凌苍暧昧不清,爱恨交织。仇千行体内藏着他的一缕魔魂,他下凡历劫又成为了韩自中,如今这三个人合为一体,若说再续前缘,帝君你也排不到他前面去。” “哦,还有从前的部下真武大帝,我与他相识有十一二万年,也是要排在帝君前面的。” 她看起来格外冷情浪荡,细长的凤眼有一股天生的妩媚:“而本尊确实也想与凌苍再续前缘,这也是本尊不愿助仙界抵抗魔界的原因。” 玄女眯起眼,口吻嚣张:“既然人界的皇帝都能轮流做,五界主宰也该变一变了。” 看着文昌迅速僵冷的面孔,痛楚在玄女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汹汹泛滥。 作为神界的遗留神,她的肩膀上背负了太多。必须如此,只能如此,她才能毫无牵挂的了结一切。 “右手还会痛吗?给我看看。”文昌好像听不懂她的话,惨白的脸上挤出一线温温脉脉的笑,执意要牵她的右手。 玄女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心门被无声扣动,沉沉的闭一闭眼,手掌便落在一处温暖。 她多想再贪恋一会,哪怕只是一瞬,也足以熨烫冰冷的神魂。 “帝君这样温柔,本尊当真把持不住。”她再睁眼时,仍旧是风流玩弄,“不如仇千行做大,帝君做小,咱们三人一同快活。” 手掌下的肌肤骤然寒冷,文昌抽手看她,目光深幽似潭,怒难言说。 “可惜了,帝君不愿意。”玄女轻轻抚摸着指节,像是在回味,语气轻佻,“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文昌静默许久,玄女倒也耐心坐着。 他一遍又一遍,眉眼唇鼻,仔仔细细将她看过。 “你分明是她,可又不是她,甚至不像从前。”文昌长长久久地叹出一息。 终于,他起身行礼,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臣恭送玄女娘娘。”他垂首不再看她。 七个字炸在灵台,玄女想,这可比天雷响多了。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勉强笑道:“相识一场,不必拘礼。” 文昌背过身,道:“那么臣就不送娘娘出门了。” 他下了逐客令,玄女这时才敢大大方方的看他,眼中没有一点隐藏,爱意疯长,不舍眷恋。 “行,别送了。”她大方免了文昌的礼数。 裙摆簌簌,殿门口,玄女最后转头望了一眼,仍旧是绯红色的背影。 若是阿福还在,一定会狠狠骂她:“想什么千年万年以后的事,就要享受当下。” 可是,她要做的事,等不到千年万年以后了。 身后再无声响,文昌转动早已冰冷麻木的身体,呆呆望着玄女消失的方向。 真武大帝坐在玉虚宝殿的位置上喝了足足四盏茶,才见到玄女娘娘的衣角。 他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以为玄女娘娘与文昌帝君起了争执,还为他说起了好话:“文昌这个人是有些啰嗦叽歪,您大人有大量,别与他一般计较。” 玄女默默想,如果可以,她倒是愿意与他计较。 “我与他之间有一桩小事。”玄女摆摆手,“不提了,叫你来是要你替本尊做一件事。” 真武大帝拱手道:“娘娘尽管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玄女道:“今日起哪也别去,安安心心地呆在昆仑山。” “这怎么能行,倘若魔界进攻,我定要冲锋陷阵,誓死守护仙界。”他看了一眼玄女,义愤填膺道,“请娘娘理解属下保卫家园的决心。” 玄女淡淡开口:“我前几日下凡历劫,明白了一个道理,你听不听?” “娘娘请讲。”真武道。 她垂眼看右手,轻声:“你还记得我杀死妖君九婴吗?当年面对清屿尊神,我大言不惭的说出:所有为了一己私欲挑起战争的人都该死。实际如何?当我刺穿九婴的元神后,妖军悲愤交加,宁死不降,全军覆没。而神界,多牺牲了三千神兵。真武,我又何尝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任由战火蔓延?说到底,我只对得起昊沉一人,却对不起三千神兵。” 真武怔了一怔,良久才道:“娘娘变了。” “我从前想不明白,为何清屿尊神对我总有百般千般的不满意。原来做战神不仅要杀伐果断,更要有一颗舍弃之心。舍弃私情私欲私心,才知举剑艰难,落剑无悔,方能见众生。” 殿外的西王母仰头看天,想要寻一寻众神的踪迹,更想将眼角泛起的清泪逼回。 “至尊主宰的位置坐久了,便会心生贪恋。”玄女无奈一笑,“人如此,妖魔如此,神仙亦然。若我在凌霄殿上一口答应,天帝必定喜出望外,命我领数十万天兵天将,最好一举歼灭魔祖,永绝后患。如此,仙界将彻底凌驾于其余四界之上,专权重压之下必起异心,而后便是不死不休的争权夺位。” 真武用沉默表达了他的认同。 “从前的凌苍,今日的仇千行,祸起于我的私情私心。”宝座之上,她低垂的目光中有着悲悯的神性,“他暴虐残忍,本尊绝不容他打破五界平衡,为苍生,为万物。” 真武最终还是没有留在昆仑山。神界陨落后,他不再是玄女的部下,只能服从从天帝的命令。 热烈的日光形成一束束粗细各异的光柱,透过宝殿镂空的装饰照了进来,寂静的光辉平铺在地上,在灿烂的笼罩下,玄女端静地擦拭诛仙剑。 西王母有一霎那的恍惚。 “想说什么?”玄女掀起眼帘看她。 西王母随意坐在她下首的台阶上,笑了笑:“你不说话的时候,确实很有威仪。等罗睺的这件事了了,你便承继瑶池吧。” 玄女缓了有一息的功夫才说:“我承不了。”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西王母道,“你从前怎么管战神殿,就怎么管瑶池。” 她用左手拿起诛仙剑,对着光细看,说:“我们都坦诚一点,不好吗?我是封印罗睺的关键,你我都清楚,就连罗睺自己也十分清楚。” 西王母默了一默,才道:“他绝大部分的力量都被混元大阵所吸收,封印在你右手中的与其说是他的一缕魔魂,不如说是罗睺的执念,我与东王公也在想封印的办法,你不要如此悲观。” “执念啊……他的执念就在你眼前。”玄女将诛仙剑抛于空中,“想要成为六界至尊,就一定要得到诛仙剑,这就是罗睺化身凌苍接近我的原因。凌苍没想到,诛仙剑与我早已人剑合一,只有我心甘情愿,他才能拿起诛仙剑。只是可惜,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接受他。凌苍得不到,索性杀了我,那一枪对准的是眉心,而非右手。” 玄女转头看向西王母:“你们有什么办法保住我?” 西王母甩一甩袖,岔开话题:“哦,我去瑶池看看新上天的女仙,你自便。” 她盯着空中的诛仙剑,剑身有所感应,持续的震颤。 “自然是以执念灭执念。”玄女喃喃道。 暮色深沉,东荒的天际泛着淡淡红光。浓雾笼罩的魔宫内,玄女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 罗睺盘腿坐在殿中,周围悬浮着八位魔使,其中一位玄女有些眼熟,似乎是叫炽焰。 他正吸收魔使身上的魔气,惨白的脸上挂一张血红的嘴,活像刚从地里爬出来,玄女毫不掩饰的嫌弃:“这张脸被你用了,真是越看越恶心。” 罗睺缓缓睁眼,他体内猛地震出一股魔气,八位魔使瞬间消散,他的脸色也转为红润。 “云霁,你来寻我了。”他语调上扬,突然亲切。 玄女上下打量,冷笑道:“啧,虚弱到要靠吸收魔气存活,本尊还以为你能翻起什么波浪。” 115 ?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你若碰他一根手指头,我与你不死不休!”◎ 罗睺左右歪头, 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还在适应“仇千行”的身体。他并不在意玄女的冷嘲热讽,招手让侍从呈上美酒, 笑容阴恻:“孤的子子孙孙享之不尽, 云霁你不必担心,我与你一定生生世世, 永生永世纠缠不清。” 玄女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冷冰冰道:“鸠占鹊巢这件事, 你确实熟练异常。” 罗睺如幽灵一般出现在她身后, 声音虚无缥缈:“云霁,你实在是太招人喜欢了。凌苍爱你, 仇千行也爱你, 他们贪恋你的美貌, 觊觎你的力量, 是他们向孤敞开了极恶之地。” 寒光乍现,玄女的左手抽出诛仙剑, 在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一瞬间,旋身向罗睺刺去。 罗睺闪得更快。眼前, 身后, 左右, 不断地在玄女周围幻化:“仇千行与孤做了交易,他不要九天玄女,只要凡人云霁。他要你死, 要你彻底消失。” 他停在她面前, 四目相对, 用一种近乎可怜的口吻说:“小可怜虫, 睁开眼看看清楚, 这世上只有我永远爱你。” “是吗?原来你爱我。”玄女幽幽开口。 她眉眼阴寒欲雪,诛仙剑灵光四射,趁罗睺分神之际,由下至上,生生挑断他右臂。 魔血溅了玄女满脸,沾染了魔气的诛仙剑戾气大增,剑气将魔宫震得剧烈晃动,巨石坍塌,尘土奔腾。 罗睺垂眼看了看地上的残肢,脸上挂着狂热恐怖的笑。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对着身体的另一个灵魂说:“你看,她就这样随意斩断了我们的身体。我要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叫她尝一尝被视作垃圾的痛苦。” 话音刚落,罗睺便化作一团黑雾,直直地朝着玄女撞去。 玄女立刻腾空后撤,横剑在胸前抵挡。黑雾无形,立刻将她笼罩,数股黑息上下左右齐攻,她左手执剑幻化出七十二剑应对,右手捏诀护体,如此数百个来回后,玄女渐落下风,被一双无形巨手挑飞至半空,她顺势扭身下砍,一股黑息趁机袭她左手腕,诛仙剑脱手,剑阵登时被破。 雷电急走,黑雾在空中形成漩涡,由上自下贯穿她的身体,至狠的冲击将她砸至废墟。 轰天震地的一声巨响,地面凹陷爆裂,深邃的裂缝延绵无尽。玄女眼前一片漆黑,缓了两息,视线才逐渐清晰。 “咳咳……”她时断时续地往外吐血,青丝如瀑散在身后,她索性坐在坑里,目光慢慢地投向周围站着的魔君、魔使。 他们打斗的动静太大,几乎要将东荒魔界夷为平地。 东南西北四荒魔君都到了,他们的脸上有着毫不掩饰,难以抑制的激动。若非亲眼所见,他们不敢相信,曾经不可一世,所向披靡的战神玄女,竟被魔祖的一缕魔魂轻易击败。 “至尊魔祖,五界主宰!”有人带头呼号,声音越来越大,越传越远,四荒魔界人人可闻。 罗睺恍若未闻,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诛仙剑。剑身发出奇异诡秘的光芒,玄女勾起唇角,低低笑了一声:“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它吗?拿起它,它是属于你的。” 他一点一点靠近,玄女的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勾人心魄:“弑神枪被毁,只有诛仙剑才能助你屠尽仙界,取天帝而代之。” 在快要触碰到诛仙剑的最后一寸,罗睺停住了,嘲讽地看向玄女:“云霁,你的心诱术不及鹿妩一成。想用诛仙剑杀孤——” “晚了。”她轻轻吐出两个字。诛仙剑喷涌出磅礴的戾气,无数触手攀上左臂,硬生生将罗睺的手拖拽至剑身,严丝合缝,漆黑的气息压下,迫使罗睺跪下。 霎时间,狂风大作,雷鸣电闪,自四面八方落下数十道雷柱。头顶一时骄阳烈日,一时急风骤雪,一时大雨倾盆,四季错乱,地动山摇。 “快走,是诛仙剑阵,剑气所到之处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南荒魔君喊道。 罗睺被诛仙剑牢牢束缚在地,任他施法念咒,皆不能逃脱。 玄女缓缓起身,风迎面吹来,垂发飘拂,绛色长裙朝后飞起。她口中催动诛仙剑阵,熠熠剑光接天引地,白光如涛席卷而去,罗睺脚下泛起炙热红光,烈火焚烧。 玄女手握剑柄,垂眼看他,厉声诘问:“罗睺,还不伏诛?!” 罗睺赤红双眼,幽幽大笑:“区区诛仙剑阵,也想诛孤?” “诛。” 她一字落地,剑身震荡,接引天地的耀眼白光瞬间将俩人笼罩,剑气翻滚而去,天地混沌,摧山掀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光之中,罗睺挥袖掀翻玄女,诛仙剑松动,他终于摆脱束缚,“云霁,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你心中执念,不死不灭。” 布阵已耗费玄女大半灵力,她已无力招架罗睺的攻击。 罗睺一脚踩住她的左腕,诛仙剑如同废铁被踹至一旁,语调令人作呕:“堂堂战神,非要替仙界卖命,值当吗?你杀不了我,我也不忍杀你,你我天生一对,一定要互相残杀吗?” 罗睺蹲下来,贴心的去擦拭她脸颊的血,姿态优雅,心情愉悦:“我可以为你再建一个神界,你继续做战神,也可以做我的魔后,我们共同统治六界好不好?” “呵。”她嗓子里滚出一声讥讽,“你也配?” 他温柔地摸上她的左臂,口吻无比遗憾:“这世上,为何只有这只手臂才能挥动诛仙剑?” 玄女怔了一下,脑中闪过夏犹清时,文昌与她共握诛仙剑的场景。原来,她早已爱上了文昌,只是不自知。 这世上,除了她,还有文昌可以握起诛仙剑。 难怪,难怪文昌是变数。 “你在想谁?”罗睺敏锐的抓住了玄女眼中的情绪变化,粗暴地捏起她的下巴,“你竟让旁人触碰诛仙剑,云霁,我对你是不是太过仁慈了?” 玄女不动声色:“你怕什么?” 罗睺慢慢直起身子,在废墟中踱步,他踢着一颗石子,“哒……哒……”一声声敲在玄女心口。 “你背叛了我。”他自言自语,“云霁,我等了你九万年,你却背叛了我。” “你是为了做六界至尊。”她说。 “可孤愿意与你共享六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罗睺停下脚步,声音越发阴沉。 玄女像是听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笑话,笑的喘不上气:“你是为了诛仙剑,没有诛仙剑,你成不了五界至尊。” 罗睺也跟着笑,阴森森的:“可是,有人能握住它。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第三个人,告诉孤,他是谁?” “没有。”玄女索性闭上眼,“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罗睺叹息一声:“孤给过你机会承认,你说,仇千行会知道吗?” 玄女猛地睁开双眼,那日仇千行也在,他亲眼见到文昌拿起诛仙剑。 罗睺的笑声回荡在空中:“原来是仙界的文昌帝君啊,没想到,九万年后你竟喜欢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你若碰他一根手指头,我与你不死不休!”玄女仰头吼道。 “不死不休,正如孤所愿。” 罗睺的身影逐渐淡去,虽然玄女无法诛杀他,但与她打斗耗费了太多魔气,东荒魔界已成一片废墟,他要去其余几处魔界调养身息。 九天玄女在东荒魔界设下了诛仙剑阵,玄女娘娘不敌魔祖,身受重伤,仙妖魔三界皆知,尤其是仙界,诸仙惊惶不安。 天帝派太白金星前来昆仑山探望,他呈上太上老君加急赶制的疗伤仙丹,问:“王母娘娘,不知玄女娘娘伤势如何?” 玄女浸在瑶池中疗伤,她很多年不曾受过这样重的伤,细小伤口不计其数,身上多处贯穿,右腰侧被剜下三寸,可见脏器跳动。 她回来时,身上绛紫色的衣裙像是从血水中拎出一般,一步一步走回山上,神血顺着昆仑山的石阶一直淌到山下。 “多谢星君,玄女已歇下,仙丹本尊替她收下了。”西王母笑着道谢。 太白金星躬一躬腰,轻声:“天帝要小老头带一句话,敢问玄女娘娘为何孤身前去魔界。” 西王母道:“那本尊就不知晓其中缘由了。” 小老头摸着胡须,惆怅道:“诛仙大阵都不能降伏罗睺,一旦他率魔军向仙界发起进攻,后果不堪设想啊。” “既然担忧,那便请天帝早做打算。”西王母向着身边仙女使了个眼色,仙女心领神会,上前对太白金星道:“星君一路辛苦,请随我去偏殿饮一盏瑶池仙露。” 太白金星见西王母有意赶客,也省的自讨没趣,笑眯眯的随仙子去了。 西王母坐在瑶池边,看着玄女千疮百孔的后背,忍不住用灵力灌注疗伤,埋怨道:“你便是去,也得知会我一声。” “我去探一探他的虚实。”玄女缓缓睁开眼,“我果真拿他没有办法,诛仙剑阵都伤不了分毫。” 西王母安慰道:“你左手执剑相较于右手,确实逊色三分,更何况是面对罗睺。我与东王公一定会想出办法,你千万要撑住气,再不能孤身迎战。” 仙子上前禀告:“娘娘,文昌帝君来了,他要见玄女娘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1 14:19:36~2023-08-13 17:2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二如意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6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亲亲你,我的神。”◎ 西王母没理会, 反而去问玄女:“你要见他吗?” “我瞒了你一件事。”玄女低低开口,“在琅邪台,文昌帝君曾拿起诛仙剑, 仇千行目睹了全程。” 西王母愣了愣, 迟疑道:“罗睺知道了?” 玄女没有回答,缓缓地吐出一息, 沉默即肯定。 “罗睺拿不起诛仙剑,故执着于你。如今他知晓文昌帝君可以操纵诛仙剑, 定不会善罢甘休……”西王母忽然又生出一念,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日,文昌可以助云霁了结罗睺。 玄女的视线浮在池面, 轻声:“我累了, 不想见客。” “当真不见?” “不见。” 西王母慢悠悠起身, 无奈道:“好吧, 你安心疗伤,我去替你回绝。对了, 罗睺的事需要提醒文昌帝君吗?” “不用,什么都别说。”玄女立刻阻止。 文昌帝君在侧殿喝了两盏瑶池仙露, 才得召见。殿内只见西王母, 不见玄女, 他神情凝重,拱手道:“我想见玄女,请娘娘成全。” 西王母学着太白金星的模样, 颇惆怅地摇一摇头:“天帝派仙使前来探望, 都未能见到她一面, 更何况是帝君呢?” 文昌行礼的手没有收回的意思, 重复道:“请娘娘成全 依譁 。” 西王母苦笑一声:“帝君, 不是本尊不想成全,而是玄女不想见你呐。” 文昌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她伤势重吗?为何要孤身去魔界?” “帝君,既然玄女不想见你,自然也不希望你得知她的消息。”西王母佯装不耐,“本尊这里茶水管够,请帝君自便。” 她打定了主意,倘若文昌帝君再求一求,她便顺势给一个台阶,让这对苦情人见上一面。 “一眼,只一眼,我远远的看她一眼就好,请娘娘成全。”文昌突然撩袍跪下,让西王母有些措手不及。 西王母没答应,也没说拒绝,只是起身往瑶池走,并不理会身后的文昌。 文昌心领意会,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玄女侧身去拿石架上的长袍,许久不曾泡池子了,热气熏的她头晕眼花。“哗啦”,她从水里出来,随意歪在池边长榻上缓神。 西王母转过一道四季山水屏风,文昌帝君站在屏风后,屏风连接处隐约可见人影。 “他走了吗?”玄女朝着屏风望去一眼,反手长榻下捞起一坛酒,仰头灌了起来。 西王母没注意到这一眼,拧眉:“谁给你拿的酒?” 玄女舒坦的叹出一息,点评道:“不如玉叶琼浆。” “你在哪里喝的玉叶琼浆?”西王母坐下来,小声嘟囔,“怎么没有拿来孝敬我?” “琅邪台法会,从太阴元君那赢来的。”玄女仰面朝天,定定看着头顶的一片云彩,“在一个叫寒烟升露的地方……好像文昌也在。” 文昌想起了那一日,他与她在寒烟升露。 西王母藏在袖中的手捏出一个安神决,角落里的仙鹤香炉飘起一缕馨香,牵绕梦魂。 玄女沉沉睡去,西王母对着屏风轻唤:“帝君,进来吧。” 文昌绕过屏风,径直走到玄女榻边。 西王母很知趣的回避,顺手将瑶池周围的所有小仙子支开,省的打扰有情人相处。 她睡容轻松安泰,唯有眉头不解,拧在一处。他轻轻坐在榻沿,忍不住伸手去抚平那一道愁结。 玄女忽然睁了眼,文昌的指尖来不及收回,她迎面望入文昌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挂着笑意的唇角:“你为何对我施昏睡决?” 文昌细看她的神情举动,眼角眉梢的一丝一缕都不愿漏,试探着问:“我何时对你施了昏睡决?” “就刚刚,在寒烟升露。”玄女稍顿了顿,错开眼才说,“你还亲了我。” 哦,文昌料想,大概是安神决的缘故,使她记忆错乱,还以为自己仍在琅邪台参加法会。 这样也好,总归是能好声好气地与他说几句话的。 文昌仍倾着身,俩人呼吸交织,他眼底有潮热徐升,心鼓能闻:“我错了,下回不对你施昏睡决了。” “还有呢?”玄女撑着手肘将上半身抬起,俩人便凑的更近了,她脸颊渐渐泛起红。 “还有什么?”文昌忍下将她拥在怀中的心思,没忍住去拨动她腮边碎发,明知故问,“是我亲的你吗?” 在她一息缄默中,文昌的身体莫名僵硬,那日在寒烟升露,她唤了凌苍。 玄女突然去捧文昌的脸,诸多言语都化在浓烈的一吻中,重而清晰,无边温柔。 “是我。”她唇齿间落下含糊不清的两字,一点星火燎原。 唇齿间皆是酒香,她边吻,边用双手细细摸索他的轮廓,极慢极慢,要一寸寸刻在元神里,与她同生共死。 文昌想,倘若她要他的命,他必拱手相送,没有二话。 压回长榻时,从眼到唇,细颈与锁骨,他细细密密得吻遍仍不肯罢休。 乌发洇湿红袍,耳鬓厮磨极尽缠绵。烈火焚心,情动难抑,而在触碰到她腰侧伤疤时,文昌忽然没了下文。 他转而去抚摸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疤痕,轻且缓,像是羽毛刮过,她不怕疼,最是怕痒,身子轻微的战栗。 她双眼湿漉,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青涩地吻了吻肩膀,像是在说:亲亲我,好不好? 他分明一直卖力。 难舍难分之际,文昌的手掌扣上她的后脑,珍宝般抚摸,心中默念昏睡决。 怀中只余沉沉呼吸,他耐着性子为她擦拭湿发,整理衣袍。静看她良久,最后在脸颊落下一吻,极低极深的一句:“亲亲你,我的神。” 西王母进来时,玄女正抱着胳膊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的白玉兰树发呆。她快步走去香炉,一面惊讶道:“你怎么醒了?” 玄女扯了扯嘴角:“好歹我也活了三十万年,总不至于每次都叫你得逞吧?” 还有文昌,实在鬼话连篇。上一刻还在说错了,下一瞬就毫不犹豫的念出昏睡决,真不晓得是不是该夸他一句:坐怀不乱,真君子。 “原来你是装睡。”西王母拖长了声,“你分明想见他,为何不肯大大方方的相见?” 风动时,满院白纷纷。暗香中,玄女慢慢抬眼看她:“我与他,如何清醒相见呢?” 西王母道:“在感情一事上,我觉得你这人实在纠结的可怕。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倒不如战场上洒脱。” 玄女道:“战场上我是一人,感情中却有两人。若你是我,而东王公是文昌,你未必处理的比我利落。” 西王母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搞半天才吐出一句:“你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然相爱,就该一同面对,而不是替对方做决定。” 玄女敏锐地抓住了“一同面对”四字,偏头看她,意味深长道:“因为他爱我,所以就要替我背负原不属于他的宿命吗?我已经失去了阿福,你如今还要我眼睁睁看着文昌送死吗?” 西王母沉默片刻,道:“你说的对。” 玄女缓了缓情绪,目光落在鹤炉,漫不经心道:“你这安神香不错,取一点给我。” “你要封印文昌的记忆?”西王母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你以阿福为媒介,将罗睺的执念与我的记忆封印于右手,使我忘却一切,故而能重新拿起诛仙剑。那么,只要文昌忘记我与他的一切过往,便拿不起诛仙剑。”玄女徐徐生出一笑,“如此方能护他周全。” “这世间并没有永远牢固的法术,总有一日,在某种契机之下,文昌会清醒。”西王母提醒她。 “倘若我不在了呢?待一切尘埃落定,五界归于平静,就算他想起来,又能如何?”玄女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肃:“我左思右想,既然诛仙剑阵无用,那只有……” “我不听。”西王母猛地起身,打断她的后话。 “只有混元大阵。”玄女固执地说了下去,“我会将元神融入诛仙剑,与罗睺同归于尽。” “本尊说了,会想出办法,一定会有其他的办法!”西王母的声音陡然上扬,震得满树玉兰落,有一瓣落在玄女衣襟上,沾染了兰香。 玄女手里捻着花瓣,平平生出无奈的笑,像往常一般耸了耸肩:“阿姐,别骗我了。” 自玄女懂事后,就不曾唤过她“阿姐”。 用玄女的话来说,她已是战神,整日“阿姐”“小妹”的,实在有失威严。 “你心里知道的,唯有此法。”她目光坦然,“清屿尊神与阿姐拼尽全力将我保下,就是为了让我亲手了结罗睺。” “这样的话,你从哪里听来的?”西王母沉如静潭的一双眼,在一声落叹后,越显深邃,“云霁,你是神界最小的孩子,他们为你留下一线生机,就是期望你能够想出彻底消灭罗睺的办法。” “若你的元神可以消灭罗睺,清屿绝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至八荒六合于危险不顾。须弥山一战,清屿觉察到罗睺魔魂不全,有一缕藏在你的右手中,但混元大阵已开启,他别无他法,只能将你留下。” 西王母定定看她,半天才从口中搓磨出一句,“罗睺从你右手中逃脱,如今不知又将魔魂藏在何处。云霁,找不到他逃脱的魔魂,你便灭不了他。” 117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她说,床伴。◎ 距玄女娘娘与罗睺在东荒交手, 整整过了一月,魔界都不曾有异动,更没有魔族罗睺的消息。诸仙提心吊胆, 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日, 南荒山神急赤白脸的冲上天宫,站在三十三天外嚷嚷:“我有急事要见天帝。” 不巧, 今日是马元帅当值。他是仙界出了名的死脑筋,当即将人拦在天门外, 执法不阿:“南荒山神, 你有何事?” 南荒山神抹了一把头上热汗,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地往外冒着话:“南荒魔界树枯草死, 河流浑浊恶臭, 万物凋零。这其中必有古怪, 请马天君帮我通传!” “等等。”马元帅连忙摇手制止, 摆起了架子,“既然你所管辖的地方山川河流有异, 你应当先将此事禀告崇圣大帝,由大帝定夺, 是否要面见天帝。我不过是小小元帅, 不敢擅作主张放你进去。” 南荒山神耐着性子听他讲了一通屁话, 听到最后时,实在是忍不住了,破口大骂:“事关南荒魔界, 我哪里有时间再去寻崇圣大帝?!” 马元帅没想到小小地仙竟敢顶撞他, 脸色铁青:“魔界异动, 那你便去寻真武大帝。你越级禀告, 我无权放你入内。” 话音刚落, 他人就消失了,不给南荒山神半点纠缠的机会。 南荒山神望着铜墙铁壁般的结界,急的直跺脚。他盘算了一下,现在去下界找崇圣大帝与真武大帝铁定是来不及了,不如下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逮着哪位住在大帝天尊。 他风风火火地冲下三十三天,没碰着大帝天尊,倒将出门办事的墨山一头撞倒,文书卷轴飘飘落了一地。 “哎呦,真对不住。”南荒山神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脑袋去看是谁,在看清是文曲星君时莫名有些失望,“小星君,我有急事,改日一定登门道歉。” “不碍事,你不必登门了,帝君不喜外人打扰。”墨山追着喊了一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施法整理地上的文书。 “哐”,墨山又被撞了个满怀,一道欣喜的声音响起:“帝君?是文昌帝君吗?快,快领我去见帝君。” 墨山奇怪道:“山神为何要见帝君?” 南荒山神拽着墨山的袖子就往紫微宫奔,“事关魔界,时间紧迫,说来话长。一会见到了文昌帝君,你就晓得了。” 墨山一听与魔界有关,便不再阻拦,领着他去见帝君。 进了紫薇宫,南荒山神原原本本地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与文昌帝君听,言辞恳切:“事急从权,还请帝君见谅,此事必须立刻告知天帝。” 文昌长袖一挥,南荒山神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又回到了三十三天外。 马元帅想,今日怎么如此繁忙,刚送走了小山神,谁又来了?他还没看清是谁,清光一闪,他就被一阵狂风掀翻,文昌帝君的声音冷冷传来:“倚势挟权,自会有人找你算账。” 天帝听完前因后果,道:“即刻将马元帅贬至下界,非召不得入天宫。南荒山神,你观察入微,禀告有功,即日起拜于真武大帝座下,去吧。” 南荒山神领旨告退,天帝转而去看端坐在位置上品茶,并没有离开意思的文昌帝君。 “文昌,你好像格外关心此事。”天帝笑了笑。 文昌神色如常道:“事关万物众生,臣不能置身事外。” 天帝了然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文昌帝君跑一趟昆仑山,将此事告知西王母与九天玄女。” 文昌放下茶盏,一向平和的眼睛掺了些冷,平望向天帝:“这是何意?那日在殿上,九天玄女说的清楚,她不管此事。” “兹事体大,昆仑山应当知晓。”天帝的身影逐渐淡去,“管与不管,全凭玄女意愿。” 马元帅被压下界时嗓门太大,一路嚷嚷,这桩事如风一般很快刮遍了九重天,从前被他欺压过的小仙无不拍掌叫好。 但很快又生出了另一段传闻。南荒山神怎么就这样巧,碰上了墨山,进了紫薇宫,还被文昌帝君领去见天帝。这文昌帝君一向不爱管闲事,怎么对魔界格外上心? “这有什么巧不巧的?文昌帝君一向乐于助人。”上生星君摇着扇子路过,顺嘴说道。 “确实如此,我有一回就撞见文昌帝君抱着一位受伤的女仙,匆匆进了紫薇宫。”人群中传来赞同的声音,“好像是,像是……” “是玄女娘娘吧?”有人弱弱接话。 上生的扇子差点没拿稳,尴尬咳嗽一声:“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快散了!” 文昌磨蹭到第二日才去昆仑山。 玉虚宝殿内坐着真武大帝与南荒山神,他被仙子领进殿,殿中谈话声戛然而止。 玄女坐在上方,单手支颐,有些不解地看向他:“帝君前来,所谓何事?” 文昌从容拱手,回道:“奉天帝命,有要事告知玄女娘娘。” “南荒魔界的事?”玄女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突然笑了,“你这仙使,不大称职啊。” “嗯,娘娘教训的是。”文昌诚实地回答。 南荒山神垂头尴尬喝茶,就不知道真武大帝是哪根弦搭错了,义正严辞道:“帝君太谦虚了,若不是您仗义出手,我与娘娘还不晓得魔界的异动。” 文昌与真武交往甚淡,俩人见面至多点个头,万年都说不上三句话。 我与娘娘。这四个听得文昌极其难受,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 他直挺挺地站在殿中,一双眼盯着玄女看,不说话也不动,说不出来的奇怪。 文昌今日犯的什么毛病?玄女心里终究没有面上硬气,慢吞吞的开口:“路途遥遥,请帝君坐下来喝盏茶吧?” 文昌像是活过来一般,对着真武大帝惜字如金地吐出三个字:“谬赞了。” 合着是在等她给台阶,玄女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垂头笑了。 “你笑什么?”文昌忽然问。 玄女微微抽了一下嘴角,再抬头时,已是神色如常:“瑶池仙露不合帝君的胃口?” 言外之意,喝茶都堵不上你的嘴?文昌心领神会,闭嘴乖乖喝茶。 真武大帝见俩人你来我往,察觉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他是个大老粗,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没品出玄女与文昌之间的不清不白。 “真武,你接着说。”玄女漫不经心地换了一只手托下巴,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文昌。 素雅的陶瓷茶盏在他手里如同一件惊世珍宝,举止文雅合度,神情从容淡泊。 “刚才说到南荒魔界突然万物凋零,属下怀疑罗睺就藏身于南荒,极可能在修炼秘术。”真武见玄女心不在焉,声调上扬,“娘娘,罗睺极有可能在修炼秘术。” 玄女被他唤回神,明知故问道:“就算他在修炼秘术,那与仙界有何干系?” “目前确实没有危及仙界,但保不住日后会啊。”南荒山神接道。 玄女了然地点点头,道:“那么与本尊又有什么干系呢?” 南荒山神被噎的说不出话,抓耳挠腮,用目光求助真武大帝。 真武大帝视而不见,他此行也只是想提醒玄女:魔界与罗睺有异。如今话已带到,玄女娘娘如何去想,如何去做,不是他能干涉的。 玄女慢悠悠地将视线挪回文昌身上,嗓音清淡:“仙使,听明白了吗?” 文昌放下茶盏,还以玄女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昆仑山的茶确实不错。” 这文昌,好不要命。真武大帝总算是琢磨出来这俩人之间关系不大一般,不敢再看热闹,唯恐引火上身,立刻寻了个由头领着南荒山神告退。 殿内一派寂静,玄女扬眉看了他一会,问:“是吗?要不要再添一盏茶,上些糕点蜜饯?” “娘娘客气,我不喜甜物……”文昌顿了一下,低声,“吃一点吧,后来我也吃甜食了。” 因为云霁喜食甜,所以张殊南也渐渐吃起了甜食。 他什么都没说,一字一句却落得沉重清晰,他就是要逼她承认凡间的过往。 玄女沉默良久才有一问:“文昌,你当真觉得我是凡人云霁吗?” 那些冷嘲热讽、薄情伤心的话,她不想再说了。 文昌薄笑一声,而眼中并无笑意。此时此刻,他仍旧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步错了,才使俩人走到如今局面。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平静的问,“我只求一个解释。” 玄女头一回觉得,情是这样黏腻恶心的东西,让她变得犹豫,变得懦弱,变得虚伪,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你怨我?”她挤出违心的假笑,“在天宫与我纠缠不清的是你,在琅邪台有心撩拨的是你,历劫归来后苦苦哀求的也是你。从始至终,我可逼过你?你又向我要哪门子的解释? 话音未落,文昌破碎地笑了一声:“是我自不量力,竟以为你爱我。” “情爱皆是凡人臆想出的俗物,他们只活一世,便十分在意山盟海誓,天长地久。你有着万年,乃至万万年的岁月,何必自寻烦恼。”玄女歪着脑袋,声音听起来懒洋洋地,“无论是张殊南还是文昌帝君,你这张脸单单看着就很令人赏心悦目。不如跟在本尊身边,做个……” 玄女没有说出声,嘴唇一开一合,文昌读懂了。 她说,床伴。 118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没睡着。”她木着嗓子提醒。◎ 玄女改主意了。在找到罗睺逃逸的魔魂前, 她不想与文昌相忘红尘。 她不再有万年,万万年的岁月可以浪费,她要时时刻刻看到这双温温脉脉的眼睛, 要他的眼里落满她的影子, 要尽力相拥紧密贴合,要将脸颊贴在起伏的胸膛上, 静听律动生息。 “要拉我沉沦欲海?”文昌觉得她荒唐的陌生。 玄女缓缓起臀部,不疾不徐地向他走来, 凤眼送秋波:“怎么, 帝君不愿意吗?” 四目相触,在她强硬的诘问中, 文昌僵直的肩骨慢慢卸了力, 率先投降, 自喉间滚出一声无可奈何:“愿意。” 她的心突然滞了一瞬, 偏过头不去看他:“与有情人做快活事,帝君能明白此间道理, 如此甚好。” 玄女快步走向殿外,召来无极宫侍奉仙官, 话说的直白漏骨:“往后, 文昌帝君与本尊同进同出, 同床共枕。昆仑山上下不得怠慢帝君,若有明知故犯者,本尊绝不轻饶。” “好了, 本尊还有政务要处理, 你领着帝君去无极宫吧。”她直直地朝外走去, 没敢回头看文昌一眼。 昆仑山地方小, 消息传进西王母的耳朵里, 惊得西王母呛了口浓茶又打翻了茶盏,足足愣了一柱香的功夫,才道:“立刻让玄女来关碧堂见本尊。” 玄女徐徐而来,明知故问:“何事寻我?” 西王母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道:“你与我说一句实话,当真是为了保护帝君,而不是贪恋他的美色?” “你拿我当什么人看?”玄女面不改色道,“思前想后,在找到魔魂之前,文昌必须得跟着我身边,不然他很难逃过罗睺的追杀。” “话虽如此,但你与文昌帝君并未成婚结为伴侣。”西王母压低了声,“这双修的消息传出去……” 西王母将后话咽了下去,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骗我也好,骗文昌也罢,只是别把自己骗进去了。” 玄女愣了一瞬,垂头掀盏吹茶,眼里流露出的迷茫不为人所见。事情被她推到了这一步,用一个谎言去瞒另一个谎言,周而复始,好似无穷无尽。 “我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那个凡人的记忆,好像我就是她。”玄女搁下茶盏,静默片刻后添声,“体会她的不甘,感受她的痛苦与无助,还有,被重压在一切之下的清晰爱意。” 她说话时异常平静,定目看向西王母:“我想成全他们,也想成全自己。”- 暮色四合,文昌用过晚膳,在无极宫的庭院内消闲。 墨山拎着大箱小包哼哧哼哧地跑来昆仑山,来不及擦汗,就被侍奉仙官领去了无极宫。 “帝君——”墨山站在廊下,远远地喊了一声。 文昌微微点头,示意他上前。 “帝君怎么突然要搬来昆仑山住。”墨山悄悄环顾左右,低声问,“是与玄女娘娘心意相通了吗?” 红袍被微风轻轻拂起,文昌脚下几不可查的一顿,偏头反问:“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墨山涨红了脸,颠三倒四,支支吾吾地说:“若是,若是没有,你们怎么能住在一块?这不合规矩。” “一定是十分欢喜,才肯日夜相对。”墨山搜肠刮肚,搅尽脑汁,才憋出一句肉麻话。 文昌一时失笑,久久不曾接话,似乎在思索他的话。 墨山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挠了挠脑袋,说:“臣是说着玩的,请帝君恕罪。” “你说的不错。”文昌道。若非十分欢喜,他也不会爽快答应,做她殿中的小小床伴。 床伴,多奇怪的词。她究竟是如何想到的,简单易懂,透骨酸心。 “帝君,需要我留下来伺候吗?”墨山问。 文昌摆手道:“不必了,你回去主持紫薇宫上下事务,每三日前来汇报一次即可。” 残月斜挂,玄女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晃晃荡荡,迟迟不肯进殿。 清霜月色将影子送入殿内,文昌换过一身月白寝衣,立在柱边问道:“为何不进来?” 秋千架上的人影消失了,玄女慢悠悠地走过来,她身上沾染了月的凉意,余光看人:“管的挺多。帝君是想身兼数职,再做本尊的贴身仙官?” 她自顾走进寝殿,于衣架前随口唤道:“阿福,快过来帮我卸冠。” 空旷的寝殿,在此刻如深渊一般,吞吃了一切,无声无息。哦,她想起来了,阿福不在了。死寂之中,玄女沉默着解开外袍系带,挂在木架上。 回过头,文昌就站在她身后。 文昌奇怪地看着她,他确实很久没有见到阿福了,说起来,他们应当是形影不离。 四目相对,玄女的心情一下跌落到谷底,心中昏黑一片,沉沉落下雾。 “记住”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玄女不要文昌与她一样,永远沉浸在苍白、残缺、阴森森的哀思中。 文昌见她失神落魄,上前两步,态度温和道:“你要找阿福?他在哪,我去叫他来。” 玄女不安地挪开视线,说话没什么章法,生硬解释道:“阿福回,回南海了。对,当年我就是在南海捡到了一颗石蛋,以灵力滋养,使他破壳而出。” 文昌敏锐的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伸手去牵玄女的手,引至妆台前坐下,透过铜镜看她:“好,那就由我替娘娘卸冠。” 文昌说着就去拆她发间珠翠金钗,小心翼翼地捧下青玉冠。玄女始终垂着眼睛,直到云鬓被散开,她才掀起眼帘,去看镜子。 如瀑的青丝被他握在掌心,用五指一绺绺顺开,像是在打理稀世珍宝。 过了很久,她用极轻地气声说:“阿福的活,以后你都要做。” 文昌抿着唇,手上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越发轻柔。他忽觉恍惚,好像他们结为了伴侣,相濡以沫,温暖平静地厮守。 她唇角沾了一绺发丝,他用小指轻轻勾走,指尖不可避免的划过面颊,玄女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好了,我去沐浴。” 文昌点头,静静跟在她身后,恪尽职守。 玄女回头看他,疑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文昌理所当然道:“侍奉你沐浴更衣。” “不必,不必。”玄女连忙摆手,不大自然道,“你回寝殿等我吧。” 她在说什么虎狼之词,怎么听起来像是要对文昌图谋不轨? “嗯……你自便吧。”玄女飞快的补了一句,落荒而逃。 玄女在浴室磨蹭了许久,她扒着手指头算时辰,觉得文昌差不多应该睡了,才慢悠悠地往寝殿走。 寝殿焚了香,角落里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微光,昏而温柔。借着这点微光,透过云雾一般的轻纱,朦胧地能看见一点人影。 她不想这样直白地走过去,轻轻一挥手,光晕渐渐消逝,四周慢慢地暗了下来。 床榻忽然一沉,文昌躺在外侧,玄女轻手轻脚地绕过去,“哗”一声,外侧动静不小。 “诶?你还没睡啊。”玄女干涩涩地笑了一声。 文昌“嗯”了一声,将手中册子抛去书桌,“在看凡间的心愿录。” 他方才看的凡人心愿册,她也曾坐在他身边翻看过。 “那你再看一会?” “不看了,歇吧。” 殿内一派寂静,玄女木桩一样直挺挺地仰面躺着,呼吸相较平时也轻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文昌忽然动了。他微微俯身,手掌隔着寝衣落在她的锁骨上,山一样的影子压了下来,即使看不清面容,玄女仍能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与以往很不一样的目光,带着侵略的意味。 “我没睡着。”她木着嗓子提醒。 文昌低声说:“那就睡吧。” 等等,他们好像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话音未落,文昌腾出一只手去摸索她腰间的系带,轻轻一勾,丝绸滑落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刺激神经。 揽腰在怀,他的吻先落在她的颌下,再一寸一寸地挪往唇边,将落未落,鼻尖相碰,哑声询她:“可以吗?” 他好像很喜欢询问她的意见,但也只是问一问,从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唇齿轻含,由轻到重,由浅至深,像是一场没有血光与喊杀的战场,两方厮杀,她被逼到无路可退,任他捏扁搓圆。 感受到抵在胸膛的手有推阻之意,他立刻偃旗息鼓,却仍然扣着她的腰,闷着声问:“怎么了?” 玄女狠狠喘息几回,声音有些虚浮:“我觉得,你是误会我了。” “哪里误会?”他伸手去摩挲她的耳廓。 玄女顶着一张潮红泛泛的脸,咬牙说:“此床伴非彼床伴。” 文昌转而去拨弄黏在她面颊上的头发,饶有兴趣的问:“那是哪种?” “穿着衣服,盖被,闭眼,睡觉。”她言简意赅道。 靡靡之意一扫而光,文昌默了一默,颇体贴地替她整理寝衣,“确实是我理解错了,娘娘莫怪。” 俩人又重新躺了下来,文昌突然问:“要不要听故事?” 玄女呼吸滞了一瞬,在紫微宫与文昌相处的点点滴滴立刻浮现在眼前。 “猗天苏门山里住着一群五彩鸟……”文昌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温柔哄睡。 “为什么不往下说?”玄女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已轻轻地搭在他的胸膛上,散在锦被上的头发分不出彼此,纠缠着。 文昌搂她在怀中,紧紧地依偎,不舍分开。 “不说了,要叫你一直记着,一直记着。” 119 ?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什么都行?”“你知道什么不行。”◎ 落日熔金, 碧云合璧。 文昌半靠在榻上,半卷道经摊在膝上,静看昆仑山的黄昏。 玄女好久没有这样舒坦的睡上一觉了。爱人的气味萦绕在鼻尖, 四肢轻松舒展, 她睡相本就豪迈,昨夜更是嚣张。 睡着睡着, 人就拱进了锦被中,一头撞在文昌的侧腰上。 文昌好不容易将她捞出来, 她消停没一会, 又如同树袋熊一般挂在他身上,上下其手, 宽衣解带。 她如此折腾了大半夜, 此时此刻, 手上仍攥着文昌寝衣的半截腰带。 只是她这一觉睡的太久, 无数记忆混混沌沌地涌了出来,她被关在梦中。 “殊南。”她唇边漏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呓语, 眉头紧皱。 文昌先是一怔,随后隔衣相贴, 凭吻熨贴眉眼, 不能自抑的落入旧忆中, 低声相附:“我在。” 她紧闭着双眼,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文昌捉手环在脑后, 她像溺水的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扣着他的脑袋压在胸脯, 喋喋不休:“殊南, 殊南, 你好不好?我好想你,带我走吧,去哪都行。” 他听着她“咚咚”的心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庆幸,无比的心安。 她是玄女,是云霁,是他的。 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化,她再次回到了浮浮居。 浮浮居斜横在峭壁上,连绵阴雨,簌簌落雪,终年不见日光。 是了,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地方是凌苍搭建的,名字也是凌苍取的。 彼时她领了八十一道神鞭,满心满肺的怨恨与不解,将自己关在战神殿数日,不见人,不肯出。 凌苍带她来此处散心,烹茶观雪,饮酒听雨,过了一段闲散日子。 茶几上的莲花香炉腾起袅袅青烟,罗睺站在榻前幽幽冷眼着看她,不,是看着他们。 不是梦?还是罗睺进了她的梦? 玄女打了个寒颤,死死压住文昌的后颈,不给他一丝一毫地机会回头。 文昌突然被玄女勒住,鼻尖抵在她的颈窝,闷哼一声。 “你背叛了我。”罗睺长叹一息,手中的弑神枪寒光凛然,折射进她的眼睛里,刺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那就再杀我一次?”玄女冷笑,“动手啊,过程你再熟悉不过了,拿起那把枪,捅死我啊。” 枪尖在地上磨出一道火星,罗睺缓缓地举起长枪,这一次,他指的是文昌。 “藏起来,我就找到不到了吗?”罗睺讥讽地笑了笑,“玄女,你好像变蠢了,我不喜欢。” 玄女死死地盯着他,她的右手又开始痛了,血淋淋的伤口,洇湿了文昌的后背。 “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了吗?”玄女学着他的语调,缓缓地,一字一顿,“你的魔魂。” 罗睺傲慢不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戳中他的死穴,玄女笑得更开心了。 她的神情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挑衅:“我记得你说过,不死不灭。不如我们来比一次,是你先杀了他,还是我先杀了你?” 罗睺果然被激怒,枪尖猛地朝文昌的后背扎下去,纵然知道在梦中罗睺无法伤人,她几乎同时动了起来,本能地将文昌护在身下。 他骤然消散,四周突然漆黑一片,她被抛入深渊,深不见底,要吞噬一切。 幸好,温柔的关切声在耳边响起:“被梦魇住了?” 玄女缓缓地睁开眼,看见熟悉的面庞时,先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紧张起来。 她真的将文昌压在身下了,他寝衣被拉扯的不像样,当然了,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肌肤汗涔涔地贴在一起,难以言说的感觉。 “哦,梦游了。”她避开文昌的目光,胡乱地掀起锦被盖在他身上,“我睡觉一向不大老实,你多担待。” 文昌盯着她的眼睛,问:“梦见什么了?” 玄女小心翼翼地文昌身上下来,从床榻上顺手捞起一根绸带束发,反问:“我说了什么?” 她的动作自然又顺手,文昌也跟着慢慢坐起身,锦被滑落,他的寝衣仍旧敞在那。 “你说要杀了谁。”他仔细地去看她的神情。 看来,她梦中无意识地说了不少话,玄女故作轻松,耸耸肩道:“我从前是战神,打打杀杀再正常不过了。” 文昌接着说了后半句,面色极为平静:“还说,谁要杀了我。” “怎么会,帝君听错了。”她轻轻笑了,说着撩开轻纱,穿鞋下榻。 但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字不差。 天色早已沉黑,几点疏星,半弯月,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雾气,脚下的夜明珠幽幽地散发着光亮,她竟睡了这么久。 转过身,文昌仍然在榻上,一动未动。 “还不肯起,是等着我来请你吗?”玄女岔开话题,不想再提梦境之事。 “我的腰带,被娘娘拿走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拿你……” 玄女话说到一半,忽然沉默了,片刻后取下头上的“束发带”,绷着脸掷过去,“还你。” 无极殿里点了灯,她换上燕居常服,百无聊赖地倚在窗边的长榻上看景。 文昌坐在里间处理公务,忽然听外间有一声长叹:“哎,好无趣啊。” 他刚巧批完最后一册,紫霜毫搁回笔架上,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睡也睡不着,我作息都乱了,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用处。”玄女嘴上抱怨个不停,终于把文昌引来了。 他弯下腰,投下一片阴影在她的脸上,“我们出去逛逛?” 她歪着脑袋,有些为难的样子:“啊,帝君想出去逛一逛。其实本尊是不大想去的……” “嗯,我很想去。”文昌从善如流。 玄女满意地点点头:“走吧,那就出去逛逛。” 说走就走,他们站在云彩上,夜风将衣袖吹的鼓鼓囊囊,漫无目的的闲逛。 过了一会,玄女懒懒地坐下来,忽然她指着下界的一处笑了起来:“记不记得玄股国,我偷你供奉那事。当时阿福说,倘若文昌帝君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东窗事发后我很难收场。想不到竟被他说中了,你真的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文昌奇怪道:“我哪里睚眦必报?” 玄女掰着手指头:“哎……我算不清了。有时总在想,如果没有挪用供奉,我们是不是就不会有交集,也就不会节外生枝,平地起波澜。” 文昌没有接话,他看着夜空出神。玄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知不觉中,繁星布满银河,耀光清亮,万古不灭。 真美啊,玄女身子微微后仰,浸在这片星辰中。 她好久不曾看夜空了,上一回,好像也是与文昌一同看的。 怎么又是他?玄女忽然觉得她与文昌之间应当是有一段孽缘在的,像是两条拧在一起的红线,说不清是谁揪着谁不放。 “我在是那颗星。”在寒露升烟没有说出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文昌指着其中一颗,那颗星辰在群星中闪耀,散发出明澈的光晕。 “好亮啊。”玄女认真点评道。 文昌的声音有点发颤:“你真的不认识?” 玄女又认真的看了一眼,诚实道:“从前在神界,我讨厌的一门课便是观星,太多了,实在是记不住。” 文昌一挥袖,银河骤然散去,夜空中只剩下一轮满月,还有几颗发亮的星。 他方才指的那颗更为显眼,隐约泛着红光。 “现在呢,可认得?”他淡淡地说,“小次山。” “小次山……”玄女怔了一怔,慢慢地坐直了上半身,看着那颗星子,陷入了回忆。 当时她才十三四万岁,初出茅庐,血气方刚,被堕仙与魔族暗算,小命差点交代在小次山。 玄女记得清楚,那个灭灵阵十分古怪,在阵中不能使灵力也就罢了,对时间的感知也会越来越迟钝麻木,无休止的挥剑落剑,时间在这个阵中仿佛失去了长度。 就像被隔在时间之外,被虚无吞噬,面对潮水一般涌来的魔军,她数次崩溃,一度想要自我了结。 直到发现空中有一颗星,她被困了三天三夜,那颗星就在原地呆了三天三夜,日隐夜现,默默陪伴,给她带来了时间。 可以说,没有这颗星,她可能撑不到勾陈大帝前来搭救。 玄女后来找过很久,她认为这颗星一定是有灵识的,或许是哪位星君,她一定要当面感谢。 “怎么会是你?”她轻声问,“我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消息。” 文昌道:“彼时我只是小小的星君,擅自违反了天地规律,被紫微大帝罚作星辰两万年。” “做一颗石头,两万年?!”她不可置信。 玄女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厉害,像是要蹦出来一般。 文昌平静道:“听起来很长,但对于石头来说,这两万年并不难捱。” 他没有任何意识,再一睁开眼,已是两万年后。 “你知道小次山的神女是我吗?” “知道。” 玄女仰头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可以向紫薇大帝解释,你何苦去受两万年的罚?” 文昌摇摇头:“我违反了规则,该受此罚。” 玄女仰的脖子有些累,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文昌坐下来。 俩人并肩而坐,她用余光看他:“为什么帮我?” 过了许久,文昌平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路见不平,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况且我帮的太少,甚至算不上帮,全靠你自己撑了下来。” 原来,她与文昌渊源颇深,竟能追溯到神界。如果她没有挪用供奉,他们也会有交集,只是时间早晚。 他们是有天定缘分的,想到这里,玄女由衷一笑:“多谢你,小星君。” “仅仅只是谢?”文昌问。 玄女想了想,大方道:“许你一个心愿吧。” “什么都行?” “你知道什么不行。” 他们像是在打哑语,却又都清楚知道谜底。 也算默契。 文昌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飞下云端,“走吧,去圆我的心愿。” 120 ? 第一百二十章 ◎“我听见了,你爱我很多很多年。”◎ 云端之下, 是轩辕国。 “为何带我来轩辕国?”玄女站在原地没动,她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女娲娘娘。 文昌道:“轩辕国世世代代供奉女娲娘娘神像, 而我的心愿需要女娲娘娘见证。” “女娲娘娘早已陨落, 你寻她见证什么?” “去了便知” 既然已经应了他的要求,此时也没有反悔的道理。玄女默了一默, 在前带路:“跟我来。” 并肩而行,文昌问道:“你对轩辕国很熟悉?” 玄女轻轻应道:“嗯, 我小时候跟着女娲娘娘住过一段时间。” “怪不得, 他们也为你建了神庙。”文昌指着不远处的玄女庙说。 玄女飞快地往神庙的方向看了一眼,片刻后道:“供奉我没用, 女娲娘娘陨落后, 我再没有降临过轩辕国。” “到了。”玄女站在富丽堂皇的女娲神庙面前, 侧脸对文昌说, “你进去吧。” 她无颜面对女娲娘娘,哪怕只是神像。 “你不进去, 如何替我实现心愿?”文昌捉住她的胳膊,大有怕她跑掉的意思。 她又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回自己的蠢脑子, 竟然会因为感动而上文昌的当。 玄女咬牙切齿:“文昌, 你不要得寸进尺。” 文昌从容一笑:“你要反悔吗?” 他作势松开手, 口吻颇委屈道:“既然玄女娘娘要反悔,我也不强求。区区两万年岁月,确实不值一提。” “好了——你进去吧。”玄女做出个请的手势, 蔫头耷脑的跟在他身后。 文昌看出她不情不愿, 非要牵着她, 理由是:“万一娘娘偷偷跑了, 我可追不上。” 他牵着她, 慢慢走在神道上。 “为什么不想进去?”他耐心询问。 她数着地上的石砖,声音细不可闻:“心中有愧,自然不敢相见。” 文昌想,她愧疚的应当是神界陨落。 他突然停住脚步,淡淡开口:“女娲娘娘很牵挂你。” “胡说八道。”玄女有些生气,“你又没有见过女娲娘娘。” “可是我认得你啊。”文昌停在巨大的石柱前,而石柱上正刻着一只腾飞的玄鸟。 玄女怔怔地抚摸着石柱上的纹路,惊喜又难过:“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文昌抬手一挥:“召来守庙仙使一问便知。” 一阵青烟过,守庙仙使现身,与玄女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她记得应当是个少年。 守庙仙使者拄着拐杖,白发苍苍。上前躬身行了大礼,亲切道:“久违了,玄女娘娘。” “你怎么老了?”玄女上前扶起他。 仙使笑道:“我原是凡人,由女娲娘娘点化成仙,自然会老去。” 玄女将仙使引到石柱前,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玄女娘娘所刻吗?”他有些惊奇,“具体的时间臣不知晓,只知道是在女娲娘娘陨落后的某一日,突然出现在了石柱上。” “怎么会这样……女娲娘娘……”她反复抚摸着,眼中有泪花闪过,“我竟然不知道,一直没来看您。” 仙使向俩人拱手道:“娘娘,帝君,请随我入庙拜见女娲娘娘吧。” 篝火随着步伐逐渐点燃,女娲娘娘的绝美之姿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与火光重叠的那一瞬,玄女仿佛看见她眼底交织出充满神性的温柔光辉,如皎洁神圣的月光,轻柔地洒在她身上。 就像从未离去一般。 “女娲娘娘,我来了。”她缓缓地走上前,“云霁来了。” 玄女倚偎在女娲神像边,过了许久才问文昌:“你的心愿是什么?” 文昌看着她的眼睛:“张殊南与云霁不曾结为夫妻,我的心愿便是,将他们俩人姓名登记在女娲娘娘的姻缘册上。” 玄女觉得身上的血一下子就冷了,极力抑制着情绪:“文昌帝君,本尊再同你说一次,凡人云霁已经死了。” “我知道。”文昌的语气里听不出悲欢,“张殊南也死了,死在景泰十七年的深秋,与云霁共葬火海。” 景泰十七年的深秋?她记得,云霁死在十七年立春的前几日。 回来后,玄女不曾提起过一句凡间,正如她所说的,一切烟消云散。 可她想不明白,张殊南为何会死在景泰十七年的深秋?张殊南那样的人,放在哪里都该熠熠生辉,前途无量。 他苦心经营多年,竟付之一炬? “他……殉情了?”玄女低声问。 “是。”文昌应得干脆。 “为什么?他不是满腹壮志,怎会囿于儿女私情?!” 玄女“噌”地一下站起来,快步走到文昌面前,一指点在眉心。她不信,她要看张殊南的记忆。 文昌没阻拦,任由她窥探记忆。 张殊南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眼前,玄女仔仔细细,一节一段地看,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看他为了宁武关的粮草,被迫娶了昭宁公主;看他不做枢密院督承旨,去做驸马都尉;看他如何螳臂当车,以一人之力拨弄朝堂风云;看他堂堂状元郎,囚于公主宅邸,不见天日。 看他……看他如何自废双目,落难寺庙;看他怀抱骨灰,葬身火海,始终不渝。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泪流满面。知道张殊南为她付出良多,却不想,他将自己变成一根红烛,放弃一切,燃尽生命只为照亮她的前路。 可他一生都如漫长黑夜,再没见过光明。 记忆随着火光慢慢消散,她的指尖也自眉心轻轻滑落,慢慢描摹着他的眼,哽咽道:“殊南,让我摸一摸你的眼睛。” 他闭着双眼,感受着她指尖的轻颤,无比郑重地说:“云霁,我一直没能亲口告诉你。我爱你,很多很多年。” 此时此刻,她不是九天女,他也不是文昌帝君。 只是云霁与张殊南。 她的眼睛里静静流出笑,“我听见了,你爱我很多很多年。” 守庙仙使手捧姻缘册,步履蹒跚地走到俩人面前:“这本姻缘册自女娲娘娘陨落后,就不曾添过一笔。今日有幸见证,小老儿也算圆满了。” 文昌执笔写下“张殊南”,递笔给玄女时笑说:“韩自中还与我争过一回,如今他再也争不过我了。” 玄女慢慢写下“云霁”两字后,姻缘册自手中飞出,径自飞往女娲娘娘神像手中,消失不见。 玄女不解地看向仙使,他笑道:“玄女娘娘是神界最小的孩子,今日您将姻缘登记在册,姻缘册的使命业已完成,自当消失于世间。” 女娲娘娘含笑看她,笑中有着驱散黑暗的光亮,直抵心底。 玄女虔诚地跪下,在心中默默祷告:“我的女娲娘娘,请你庇佑文昌帝君,庇佑我的殊南。我只愿他,从今往后,仙途平坦,香火不熄;情缘美满,和如琴瑟,儿孙绕膝。” “再不识我。”- 走出女娲神庙后,在神道上,文昌突然问她:“你刚才向女娲娘娘求了什么?” 玄女还浸在悲伤里,心不在焉道:“没求什么。” “他们终得圆满,我们应当高兴,不是吗?”文昌牵起她的手,用她的话安慰,“凡人只活一世,可我们做神仙的,有万年,万万年的岁月可以相对。” “小星君,帝君,还是殊南。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该如何回报呢?”玄女站在原地,定定的看着他。 文昌对上她的视线,坚定道:“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有多么值得让我付出,毫无计较,赴汤蹈火,纵死无悔。” 玄女眼里闪过动容,笑着说:“你是不是故意哄我高兴?” 倘若你知道,我是带着必死的决心,与瞒你永生永世的决定与你在一起,你是否还会觉得值得? “臣所说字字属实,不敢欺瞒娘娘一句。”文昌抚摸她的脸颊,在额头落下蜻蜓点水般的吻,“像是在做梦,生怕明日一醒,你就变卦了。” “那你就跪在女娲娘娘的神像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求她为你做主。”她含笑凝看,眼波流动,“从前我在神界,只听她的话。” 俩人并肩而行,走得又缓又慢,恨时间不能停滞,将此刻永远镌刻。 “我舍不得告你的状。”文昌偏头看她,“若你变卦了,我就等着,等你回心转意。” 玄女笑得高兴,将头搭靠在他肩膀上,她今夜格外感性,情真意切:“三十万年漫长神生中,我从没想过会有今日,所有的喜悦、悲伤、忧愁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文昌愣了一下,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很高兴。” “你怎么突然嘴笨?”玄女凑过去看他,鼻尖差一点就要碰到,笃定道,“你害羞了。”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坏笑道:“啊,巧舌如簧的文昌帝君,竟然也会有嘴笨说不出话的一天?” “我是喜不自胜,难以言说。”文昌红着脸强调。 玄女借着月光去看他的脸颊脖颈,好胜心作祟,非要同他争辩个高低:“脸红的像螃蟹,分明是害羞了。我看,往后你也不必叫文昌帝君了,改名叫嘴硬帝君好了。” 文昌思来想去,只想出一招去堵这张咄咄逼人,让人又爱又恨的嘴。 揽腰抱来,封唇堵话,留下一句:“紫微宫缺一位口齿伶俐的帝后。” 她恶狠狠回吻,吻得也深,掠地攻城。好不容易能换口气,赶忙喘着气说:“谁要管你的烂摊子,不如做我的神君。” 追云逐电,移步换形,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回到了昆仑山。 文昌将她扑进柔软的床榻里,玄女又将他掀翻,轻松压制在身下,双手环外在颈后,笑说:“你赢不了我,还是乖乖做神君吧。” “不许离开昆仑山。”她的指尖抵着文昌眉心,“不要离开我半步。” 床榻边的琉璃灯被扬起的轻纱笼罩,昏暗不明,文昌抬手抽出她发间白玉钗,乌云尽散,如瀑般柔顺地垂在胸前。 文昌的指痕自她的眉眼慢慢滑落至脸侧脖颈,没有急不可耐,只有寸寸珍爱,最后停在锁骨上,衣领处,语气几近恳求:“从今往后,要为彼此珍重。无论前路如何,不许瞒我,更不能抛下我。” “好啊。”她应的模糊,凑近主动索吻,无数言语都凝在其中。 衣衫被剥,赤诚相对,他将她裹在红袍中。 额头相抵,鼻息渗进彼此,他轻说: “来不及为你准备喜服,可委屈?” “这不是吗?”玄女垂目看衣,“我很喜欢。你是我见过,将红衣穿得最赏心悦目的神仙。” 话音刚落,文昌扣着她的后脖,重重吻在肩上,吻迹深入,顺颈而下,她气息难匀,时断时急,溃不成军,全靠他的力撑着。 叠影在榻上,他不再克制,几乎要将全部奉上,她虚虚浮浮地伸手去摸他的脸,一滴热泪顺耳入鬓,声线破碎:“有爱一场,不枉三十万年漫漫神生。” 事后相贴相拥相慰,心鼓能闻,十指紧扣,他眼中皆是这个人。 潮红未褪的脸压在揉皱的红袍上,细腻的汗点在鼻梁,更显得艳丽动人。 文昌静静地看着她。 “我累了。”她挪开视线,如今反倒害羞。 玄女睡在文昌的肘弯里,睡睡又睁眼,反复确认:是他,他还在。 文昌轻吻在她额际,只为安心,“我在,一直在。” 不知睡去多久,她并未得到一场好梦。 梦中还是大雪纷飞的须弥山,还是阴沉潮湿的浮浮居。 更多的张殊南,她就站在书桌旁,一次又一次的看他戳瞎双目,他的血好像溅进了她的眼睛里,灼烧的痛。 有人在喊她。 一声玄女,一声云霁。 她猛地转过头,却空空如也。 脚下坍塌,她坠入深渊,四周燃起熊熊烈火,罗睺如鬼魅般如影随形。 “我快找到了。”罗睺阴森森地在耳边低语,“他死的好惨,一点一点的被烧成灰烬。你是灾神,跟你在一处的人,总没有好下场。” “住嘴。”她厉声呵斥,“你才是灾魔。” “神界众神,你的丹鸟,张殊南……”罗睺忽然叹了口气,“还有文昌帝君。你总是这样,一点儿都不自知,认不清自己也就罢了,还要去祸害旁人。” “不是!我不是!” 烈火烧灼,左右四周处处是熟悉面庞,他们一声一声唤着,凄厉地惨叫。 火舌顺着裙角舔了上来,她被牢牢禁锢,急惶惶地吞噬,像要点燃她的神魂。 “云霁……我不想死……”她仿佛听见张殊南痛苦的哀嚎,而手里赫然多了一抔焦土,尚有余温。 “不,我不会让你死。”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顿时清醒,猛的睁开眼,额头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梦境与现实重叠,文昌的脸逐渐清晰,他在看她,带着一点审视。 文昌将她搂来怀中,问道:“梦见什么?” 如果上一次是梦话,这一次是什么? 她惊魂稍定,将脸颊贴靠在他起伏的胸膛,感受脉搏的跳动。 “我做噩梦了。”玄女轻声解释,“不想回忆。” 在玄女看不见的地方,他两眉未松,心事沉沉。 他很肯定,她在瞒事。而这件事,一定与他有关。 “你是不是瞒了我一些事?”文昌问。 玄女紧闭双眼,轻飘飘地:“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的呼吸逐渐平稳,无声无息地睡过去,文昌却再无睡意,天蒙蒙亮了,茫茫白雾中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天光大亮时,昆仑山响起了低沉绵长地钟声。 玄女被钟声吵醒,揉着脑袋坐起身,下意识去摸身边,床铺已凉,空荡荡的。 “文昌?”她立刻清醒,捞起地上外袍,来不及穿鞋,赤脚跑了出去。 文昌衣衫整齐地坐在外间,正在看山下排列整齐的女仙,今日是她们飞升后拜见西王母的日子。 文昌转过头看她:“怎么不穿鞋?” 是怕他离开昆仑山? 玄女穿上鞋,打着哈欠:“这钟声每百年响一回,这两天是没有好觉睡了。” “我要回一趟紫微宫。”文昌突然道。 玄女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口吻如常:“缺什么,让墨山送来不就行了。” 文昌道:“有些事要回去处理。” “你答应我不离开昆仑山半步。”玄女掀眼看他,口吻冷了几分。 “你也答应过,绝不欺瞒。”文昌盯着她。 四目相对,昨夜分明缱绻缠绵,今日就争锋不让。 “你要如何?”玄女问。 文昌平静道:“要么你告诉我,要么我自己去查。” “你出不去。”玄女不再看他,“我下了结界,除非有我随行,不然你走不出昆仑山半步。” 文昌的眉头皱了一瞬,不由感到事态严峻,竟到了给他下结界的地步。 “囚禁我?”文昌笑中有显而易见的讽刺,“你也这样?” 玄女一瞬间就听懂了他话外之意,想激怒她?意图太明显了。 玄女漫不经心地放下茶盏,笑了笑:“随你怎么说,我不在乎。” 如今,她能护住的,也只有文昌的性命了。 文昌紧抿着唇,说不上生气,更多的是失望。 从一开始,她就打定了主意要囚禁他。 那昨夜算什么?甜头吗?让他老老实实呆在昆仑山,心安理得躲在女人身后的甜头? “我猜,有关罗睺?”文昌声音很低。 玄女没接话。 他果然聪明,又或许是罗睺总是入梦,她说了太多梦话。 文昌站起身,声音很低:“如果你违背我的意愿,替我做了决定,我会恨你。” 那真是……太好了。 玄女扯了一下嘴角:“我,求之不得。” 120-130 121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文昌帝君什么时候也划给本尊管了?”◎ 南荒魔界, 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一眼望过去,魔城突兀地伫立在大地上, 诡谲怪诞, 死气沉沉。 玄女慢悠悠地走在城中,魔族稀少, 骸骨遍地。罗睺竟将此地祸害成这样,看来他确实被诛仙剑阵大伤, 魔力也不及须弥山时的十分之一。 “罗睺, 出来。” 魔宫空荡荡,寂静的彻底, 忽然起风, 黑息贴地而过, 荡起她的裙摆。 黑息在她面前汇聚成一副空壳, 像是从虚无传来的声音,滋滋刺耳:“你要来, 怎么不提前告知一声,本座好设宴款待。” 玄女冷笑一声:“南荒魔界被你祸害的差不多了, 这回去哪了, 西荒?” “不, 本座在仙界。”罗睺的声音听起来恶意满满,“去见一见梦中人。” 玄女的眼神登时冷了下来,磅礴的灵力倾泻而出, 无形的巨手一点一点的缠绕黑息, 一黑一白, 力量翻滚。 “你在紫微宫?”玄女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巨手慢慢收紧, 黑息逐渐扭曲,极致浓烈的杀意,“非要激怒我?” 神力重压之下,罗睺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讥笑道:“本座要成为五界至尊不见你动怒,区区一个文昌帝君就使你坐立难安。玄女,你当真是没有半分长进啊。” 他话音未落,玄女眉头微微一皱,巨手立刻收紧,空壳被捏成碎片,黑息四散而去。 烦。要快点找到罗睺的魔魂了。 突然间,玄女眼风刮过,灵力突袭,将鬼鬼祟祟偷窥之人钉在石壁上。 她走近后才看清这个魔不魔,鬼不鬼的东西是什么。 东荒魔君,仇闫。 “放……放开……”仇闫像一条虫,奋力蠕动身体,试图挣开束缚。 看来,他也没逃过罗睺的魔爪,被吸干了魔气。 哐当,灵力消散,他重重摔在地上,更像一滩烂泥。 玄女垂下眼帘,怜悯的口吻:“看在昊沉的份上,本尊饶你一命。” “昊沉”两个字压下,仇闫抽搐了一下,这个魔族赫赫有名的战将,他的祖辈。 许久,仇闫笑了起来,尖锐难听:“魔祖罗睺降生在我儿身上,你自身难保。” “你真当那是你儿子?”玄女漫不经心地说,“可惜,你死期将至,见不到本尊手刃罗睺。” 是啊,那不是他儿子。东荒的小魔君不会吸食父母魔气,视同族为养料,甚至要榨干八荒魔族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 事已至此,他无能为力。仇闫索性躺在地上,两眼空空:“给我一个痛快吧。” 玄女清冷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淡淡道:“你现在很痛苦?那就够了,这是本尊不杀你的缘由,也是你活着的代价。” 话音变成一道金光闪闪的符咒自仇闫头顶压下,她设下了保全咒,纵使日后他躯壳不在,灵识却不散,永存天地之间。 “当真是冷酷无情的战神。”仇闫虚弱的声音散在金光中,“千行为什么会,会爱上你?” “不是本尊。”玄女转身离去,“是一个凡人。” 玄女用最快的速度往三十天赶,眼前光影飞逝,耳边充斥着破风之声。 三十天灵光闪烁,仙气腾腾,几位大帝天尊站在紫微宫废墟前,神情异常凝重。 还是来晚了一步。玄女不想与老家伙们多费口舌,脚刚沾地,就要离去。 “请玄女娘娘留步。” 紫微大帝的声音从身后追来,身前凭空出现了一道屏障,看来这是非逼着她动手啊。 玄女手腕一翻,不动声色地召出诛仙剑。 勾陈大帝笑呵呵地,出来打了个圆场:“玄女娘娘,许久不见。快下来,有话好说。” 得,就当是给勾陈大帝一个面子。 “紫微大帝,何事要问?”她轻飘飘地落在半截石柱上,诛仙剑指地,神情冷漠,“本尊忙的很。” 紫微大帝没开口,他身边站着的翊圣元帅忍不住了,仗义执言:“九天玄女,你未免也太盛气凌人了。” 她与翊圣元帅之间还有一桩旧事。彼时紫微大帝座下共有四位元帅,他与真武大帝一同被选为神界战将,后来玄女独留了真武,退了翊圣。 理由是:此人,不识时务。 她当年还真没说错,玄女低声笑了笑:“翊圣,我见你依旧亲切啊。” 翊圣元帅还没想明白,为何亲切?瞬间一道剑风袭来,将他打下三十天,哀嚎声响彻寰宇。 勾陈大帝摇了摇头,“哎”了一声。 玄女口吻越发不耐烦,问:“有话快说。” “今日魔祖罗睺突袭三十天,将紫微宫夷为废墟,玄女娘娘可知晓?”紫微大帝问。 “知道。”玄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本尊不瞎。” “那娘娘可知,罗睺为何突袭?”紫微大帝问。 “不知。”她挑衅地看向紫微大帝,“欲判本尊勾结魔祖之罪,你还不够格。” 紫微大帝冷笑数声:“好,好,好。我只问玄女娘娘一句,文昌帝君现在何处?为何八荒六合之中,寻不到他一丝生息。” 他早已了解清楚,文昌替天帝去昆仑山传话后,就再没漏过面,不在玄女手上,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玄女眼皮微微一颤,轻笑道:“文昌帝君什么时候也划给本尊管了?” 她这话听起来莫名轻佻,似笑非笑,不阴不阳。 紫微大帝怒从心头起,厉声道:“文昌帝君乃本尊座下弟子,如今紫府被毁,他生死未卜,本座还不能问一问玄女娘娘了?!” “墨山,你来说,你家帝君现在何处?”紫微大帝一挥手,几位仙侍把身受重伤的墨山抬了出来。 玄女还是笑,只是慢悠悠地走到墨山身边。他双眼紧闭,面容苍白,五官痛苦的皱在一起。 玄女慢条斯理地拨开他胸口的衣裳,漏出碗大的一个缺口,噗噗往外冒着血。 “想让他说什么?说几位大帝站在这里,只晓得捕风捉影,肆意加罪,却舍不得一点灵力替星君医治?”她眉目之间有了阴郁之色,声音里更是掺了怒意。 她的指尖流淌出的神力将墨山包裹,迅速滋养伤口,长骨活肉,墨山紧绷的五官一点一点放松,逐渐趋于平静。 “墨山,和紫微大帝说一说,你家帝君在哪?”玄女体贴的把黏在他面上的头发挑开。 墨山虚弱的不行,又慢又轻地说:“臣……不知道帝君去哪了。” 乖墨山。 玄女满意地勾了勾嘴角,施下一道安神咒:“你辛苦了,好好睡一觉吧。” “听见了?文昌帝君的下落,与本尊毫无干系。” 玄女故意撞着紫微大帝的肩膀走过去,挤出礼貌但不怀好意的笑:“不好意思,碰着你了。” 紫微大帝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玄女走出去两步,又缓缓退了回来,轻声如耳语,只有俩人可闻:“数万年前,你罚了一个不听天地规则的小星君做了两万年的石头。你放心,这块石头,我保定了。” 紫微大帝心里一惊,她怎会知道此事?他正欲发问,玄女已化作星光点点,了无踪迹。 “文昌确实在她手上。”紫微大帝冷不丁说道。 优哉游哉喝了半壶茶的勾陈大帝终于放下的茶盏,笑着安慰他:“文昌帝君受八荒六合供奉,灵力充沛。他又精通术法,修为高深,你只管放心便是。” 紫微大帝满脸担忧:“此话不假,可若是碰上功法上乘者,他毫无还手之力啊。” 勾陈大帝默了一默,术法再强,遇上罗睺,文昌只有等死的份。 “幸好有玄女在,她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勾陈大帝道。 紫微大帝叹了一口气:“玄女的脾气是坏的彻底,我怕她是见色起意,玩腻了就丢到一旁。她方才在我耳边提了一桩经年旧事,奇怪的很。” “什么事?” 他又将原话复述了一遍,谁料勾陈大帝越听越高兴,最后竟笑出了声:“我说她怎么紧盯着文昌帝君不放,原来是有一段前缘往事。” 紫微大帝越发摸不着头脑,骂道:“你这个老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说谜语?” 勾陈大帝摆摆手:“总之,你就不要担心文昌了,他好的很。”- 玄女回了昆仑山,一路上风尘仆仆,她没歇片刻,直往无极宫去。 西王母坐在软榻上,手里端了盏茶,没有喝的意思,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一处发呆。 文昌帝君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坐在窗下的木椅上,肃然危坐,脸上找不到丝毫情绪。 玄女一进门,就瞧见这幅场景。 西王母如同见了救命稻草,快步走上前,将玄女拽至一旁,气急交杂,她又不好当着文昌帝君的面发作,咬牙切齿道:“我以为他是诚心诚意地跟着你,没想到你竟如此上不得台面,我的玄女娘娘,你怎么敢给他下神界的禁锢封印?!” 禁锢封印,众神殿里十大封印之一,十分霸道。正如紫薇大帝所说,八荒六合中,寻不到一丝生息。 “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玄女反问。 西王母恨铁不成钢道:“祖宗!幸好我拦的及时,不然他怕是要耗尽修为来破你的封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3 23:52:30~2023-08-31 22:0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芸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2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春风几度,我们很合得来,不是吗?”◎ 玄女的神色当即冷了下来, 重复:“他要破开封印?” 不等西王母回答,她走到文昌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 目光与他平齐, 温柔的语调:“你应该知道的,强行破开封印, 会遭反噬。” 西王母从未见过这样的玄女,她确实固执, 偏执, 一意孤行,孤掷一注。可归根究底, 她也只是想护爱人周全。 无极宫内只剩他们, 空荡荡的, 令人窒息的沉默。 文昌避开视线, 垂眼看地砖:“我的紫府被毁,是何缘故?” 紫微宫与他的灵识相连, 在坍塌前,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 充满恶意的声音一直在在脑海中回荡:“文昌, 你躲不掉的……” 是谁在说话, 谁在找他,谁要杀他。 玄女低声笑道:“不巧,被一颗天外陨石砸中, 我路过时, 紫薇大帝正派人修缮。” 她有意将“紫薇大帝”这四个字咬的很重。 文昌幽幽抬眼, 深邃的眼睛冷冷盯着她:“你告诉紫薇大帝了?你当我是什么, 是你床榻上的……玩伴?”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她轻声说。 文昌猛地愣住了, 当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她流露出脆弱柔软的一面,他竟毫无办法。 他偏过头,用尽量柔软的语气说:“别再瞒我了,很没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玄女向他伸出手,笑着说:“文昌,我们去吃点心吧。” 她没说,可眼睛里分明写着:很有意思。 油盐不进,也罢,既然她不肯说,他就自己去寻个答案。 文昌吐出一口浊气,周身瞬间散发灵光,而包裹着他的禁锢封印也在此刻现形,如一口金钟兜头罩下,固若金汤。 灵力不断冲撞封印,金光闪烁之下,文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是在遭受反噬之痛。 “文昌,停下来。”玄女的声音听起来平淡且无奈。 她施下的封印,世间可解之人屈指可数,更何况,他还是被封印之人。 文昌双眼紧闭,体内灵力震荡,密密麻麻地道经倾泻而出,凝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与封印对抗。 禁锢封印开始震动,竟被这股力量横推出去,越来越薄,摇摇欲破。 该死,玄女目光里有着化不开的阴霾,他不惜反噬,也要破封印。更另她吃惊的是,文昌的修为竟有此境界。 文昌的双肩忽然被抓住,巨山一般的力量压制下来,使他不得不分神抵抗。冲撞封印的力量陡然减弱,文昌仍不肯收手,竟以元神相抗,而玄女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 她没有用术法,近身肉搏,将他狠狠地掼在地上,素来以坚硬著称的太阴石被砸的碎片四溅,她几乎要压碎文昌的骨头。 “你非要离开我,是吗?”玄女死死摁住他的肩膀,语气恶狠。 他们额头相抵,无比亲密的动作,说出来的话却如一把尖刀,扎到心口血肉模糊才罢休。 “放开。”他厉声道。 她微微抬起头,他冰凉的喘息打在她的脸上,玄女没说话,转而去捏他的下巴,她想要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一点情绪,生气也好,痛苦也罢,总归不要是冷漠,好像她是个罪人。 任凭她如何去掐,去咬,去啃,身下的文昌没有一点反应,肌肤冷冰冰的,眼神也冻了起来,像个提线木偶。 玄女忽然从他身上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碎石块,森然道:“你要如何?” 文昌支着手肘,慢慢撑起上半身,绯红的衣袍被血洇的深一块,浅一块,说不出的脆弱。 “你要什么?”文昌冷漠反问。 他确实爱她,可这份爱里容不得隐瞒和欺骗,更不要说,无缘无故的囚禁。 玄女静静地和他对望片刻,她是有机会说出口的,只要她说,他便会明白她的难言之隐。 但是她没有…… 玄女挪开眼,轻浮地笑了:“文昌帝君,你得到的还不够多吗?你用故事,骗了我一个许诺,在女娲娘娘面前得偿所愿。你还与本尊星前月下,携云握雨。怎么,又开始叫屈了?” 她的话好像无数根寒冰扎进身体,身体深处翻滚着凛冽的寒意,他此刻才觉得痛的厉害,每一块血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痛楚。 文昌忽然笑了起来,令人痛心切骨,她真是极擅长此道。前几日的鱼水深情,柔情蜜意,究竟是对文昌帝君,还是凡人张殊南?他一次次的上当,陷在她虚伪浅薄,半真半假的情爱里,亲眼见证她又一次次地打碎真心。 文昌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惨白,用不加遮掩的脆弱眼神望向她,喉咙里艰难滚落一句:“你当我是谁?” 张殊南,还是文昌帝君? 不该再拖下去了,玄女想。她却舍不得这样的目光,哪怕他的眼中只剩控诉和怨恨,她都舍不得。 最后一次了。 殿内骤然昏暗,若有似无地暗香轻荡,她笑着说:“时至今日,帝君还分得清我是谁吗?” 九天玄女,还是凡人云霁? 珠翠落地,青丝散开在身后,柔顺的衣袍一件一件坠下,她宽衣解带,直到,寸丝不挂。 “何必分清,自寻烦恼?”她弯下腰,冰冷的手指去勾他的腰带,“再让我用一回,明日便放帝君离去。” 用一回? 文昌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脸上,她竟羞辱他至此,踩着他的尊严,将所有的情都归于欲,还要拽他沉沦,一同深陷。 四目相对,她细长的眼睛妩媚诱人:“春风几度,我们很合得来,不是吗?”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做错了吗? 她冰凉的唇贴上的时候,文昌没有拒绝,他恨自己,即便知道是骗局,他还是任由自己下坠。 他似乎想让她一起痛,反客为主,恶狠狠地撕咬她的唇,直到神血特有的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她任由他发泄,没有一丝反抗。 文昌看着她鲜血淋漓的唇,而玄女只看他的眼睛。 痛苦,不甘,怨恨的情绪在此刻都化作浓烈欲念。 她轻而易举的勾起他心底的愤怒与阴暗。 他们都在痛,那就一起痛下去。 杂糅着爱与恨,他一改往日的和风细雨,暴雨狂浪般的酣战,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竟未发觉异常,一心沉溺欲海。 摇摇欲坠间,她闭着眼竭力去摸他的眉骨双目。 “看着我。”文昌滚烫的汗珠落在她的眼皮上,“你在摸谁?” “张殊南……” 她细碎的喘息中发出不大清晰的三个字,却又如此清晰的落在文昌的耳朵里。 面颊上落下的不再是滚烫的汗,湿乎乎的,冷的厉害。 玄女不敢睁眼看他,处处都在痛,她想去握他的手,最好十指相扣,再不分开,却被文昌牢牢束在头顶。 “是我,三十天的文昌帝君。”眼红心酸,他要她清醒,要她记住。 狼狈春事,毫无柔情可言,后半夜才休兵罢战。 文昌灵台云雾迷蒙,沉沉呼吸,半梦半醒。 西王母曾说过,心神大乱时,安神香效果更甚。 灵光环绕,她支着身子,深深看他良久,轻轻落下珍重一吻:“我将云霁留给你,往后,忘了玄女吧。” 她要以云霁的记忆为媒介,去封印文昌脑海中有关于“九天玄女”的那一部分。 从今往后,她只记得三十天的文昌帝君。而三十天的文昌帝君,只会记得在凡间的某一世曾有过一段情缘。 相见不相识,如此,甚好,甚合她心意。 天亮时,玄女请西王母入殿,她鼻子尖,一下就闻出殿内还没完全散去的香味是安神香。 西王母惊讶道:“你当真封了他的记忆?我觉得你这人太过霸道,给他下禁锢封印是你有错在先,怎么一言不合还封印他的记忆?” 玄女淡淡开口:“劳娘娘将文昌帝君送回天宫,就说他当日来昆仑山传话后,不慎走进山中幻境,于今日清晨才被精怪发现。” 西王母急忙道:“你不怕罗睺去杀他?” 她的身上笼罩着死寂的气息:“我会待在罗睺身边,直到发现魔魂的藏身之地。” 言下之意,只要她看住罗睺,文昌帝君就不会有危险。 西王母立刻反应过来,上前拽她,神情凝重道:“假装归顺罗睺,确实算一条计策。但你有没有想过,神界陨落后,你一直生活在仙界,此举无异于背叛仙界,你堵不住众仙的嘴巴。” 玄女面无表情道:“我做事,何时在乎过旁人的想法?更何况,我从未归顺仙界,谈何背叛?” 西王母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以什么为媒介,行的封印术?” “一段记忆。”玄女转头看她,“怎么了?” 西王母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凡间的记忆使她变的鲜活,如今失去了,脑海中只剩神界与后来一段生活在仙界的记忆,她自然而然又变成了从前冷若冰霜的模样。 沉默许久,西王母叹息一声,道:“玄女,我赌你一定后悔。” “我后悔许多事。”玄女抬脚往外走,她要去找罗睺算账了,“纵罗睺嚣张至今,乃悔中至极。” 123 ?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切和从前一样,就真的能回去吗?”◎ 浓雾滚滚, 漫天风雪,北荒魔界寒凉刺骨的浊气扑面而来,玄女兴味索然地望着远处冰雪皑皑的群山。 想不到罗睺这么怀念须弥山, 她倒是可以做个好心人, 送他回去。 一团黑雾朝她涌来,既然有人热情相邀, 她也省些脚力,任由黑雾裹挟着, 往魔宫去。 “今日怎么有空?”殿内歌舞升平, 罗睺怀里拥着美人,慢悠悠地抬眼看她, 一如往常肉麻, “玄女, 许久未见, 孤很想你。” 毕竟吸收了四荒魔界的全部魔息,他恢复的很好, 周身魔气充盈,散发着幽幽暗光。 就连眼神都变了。 东荒魔界时, 罗睺还不能完全压制仇千行的魂魄, 而此刻, 他显然已经完全掌握这幅皮囊。 出乎罗睺预料,玄女没有拔剑相向,反而神情平淡的坐了下来:“想见本尊, 该去昆仑山, 而不是三十天。” 罗睺轻笑一声:“文昌帝君横在你我之间, 他该死。” “横在你我之间的, 是蓄意欺骗, 是图谋不轨,是心术不正,是血海深仇。”玄女眉梢一扬,认真与他探讨,“你可有要补充的?” 罗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睛里闪烁奇异着光芒,今日的玄女很不一样,他甚至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对,没错,是虚伪的味道。 她那张笑脸之下,隐藏着巨大的杀意,随时都会给他致命一击。 罗睺有些奇怪:“你不是为了文昌帝君来?” “区区文昌帝君,不值得我来。”玄女冷冰冰的看着他,“你想与我合作,可以。下三界归你,我要上三界。” 罗睺坐直身体,有些惊喜,更多的是怀疑,她态度转变的太快,很不像她一贯作风。 他眯起眼睛,面色阴晴不定,危机四伏:“玄女,你杀不了我。” “是啊,那你有什么好怕的?”玄女淡淡道,“神界已陨落,你我互相成就,总比自相残杀来的划算。” “你也不想,再被天帝捡个便宜吧?”她笑说。 上古最后一战,神界陨落,罗睺被封印后魔界实力大减,白白让仙界捡了便宜,做了数万年的六界主宰。 罗睺费尽心思却为天帝做了嫁衣,这是他心中至怨至恨。 “玄女,就算你要六界,我也舍得给。”罗睺似笑非笑,“只是我要先杀了文昌帝君,省得夜长梦多。” “罗睺,别不识抬举。”玄女冷淡开口。 果然,她还是要硬保文昌。罗睺神情不愉:“哦?你既不是心悦诚服,我如何敢将你留在身边,岂不是白白送死?” 玄女将诛仙剑放在案上,目光慢条斯理地看向罗睺:“我搬来魔界居住,你我日夜相对,彼此踪迹了如指掌,不是更安全?” 罗睺咽下美人送到唇边的美酒,撑着下巴,很苦恼的样子:“玄女,我做梦都想与你日夜相对,可是你心里既牵挂着文昌帝君,又想要我的魔魂。你说说,我该如何是好?” 他慢慢走下高台,声线上扬:“不如你我缔结血契,永生永世不能互伤互杀,违誓者魂销魄散,元神陨落。” 就算玄女有一日反悔又如何,凭她左手之力,压根不是他的对手,再有血契加持,一旦她动手,立刻遭到反噬,无力回天! 只要魔魂在,他随时可以重诞世间。 玄女眼里凝着寒霜,她没有给罗睺反悔的机会,当即划破左手,神血在空中凝成八卦图,香气浓郁,罗睺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令他无比怀念的气息,上一次闻到,还是在浮浮居。 “爽快。”罗睺随即划掌引血,漆黑的血顺着八卦图的脉络迅速与神血融合,八卦图散发着诡异的光辉。 融合的最后一刻,紧要关头,玄女突然开口:“再加一条。魔祖罗睺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能伤害文昌帝君性命。” 话音未落,血契已成,容不得罗睺抗议。 “这有什么难的?孤可以借旁人之手杀他。”罗睺笑意阴森,他被玄女摆了一道,心中十分不爽。 玄女手里的诛仙剑忽然朝着罗睺刺去,寒光一闪,离他眉心只有半寸,她脸色煞白,仿佛有一股无形力量顺着血管蔓延全身,重压在元神上。 罗睺用两指轻轻挪开剑锋,声音中满是关切:“疼了?” 诛仙剑被召回,重压逐渐消散,她口吻无比惋惜:“看来真不能杀你了啊。” “我住哪?”她望着窗外,狂风旋卷着雪花,“这里太冷,我不喜欢。” 罗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深邃的眼睛看着她:“我为你搭建神界,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住在浮浮居,好不好?” 曾经他们立场不同,所以生出了衅隙。如今他们生死与共,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 “我会尽我所能来补偿你。”罗睺伸手去揽她的肩膀,重复道,“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一切和从前一样,就真的能回去吗?”玄女旋身躲过,冰冷的看着他,“骗骗自己就得了。” 他是该回去,应该彻底死在须弥山。 玄女突然有些后悔与罗睺缔结血契,应该晚一点,先斩他一条胳膊,再剁一条腿才好。 罗睺沉默片刻,忽然一挥袖,殿外风雪骤停,既然她不喜欢冬季,那就改为三季时气轮转,每日可见春夏秋三景。 “你不喜欢,孤就将冬季从天地间抹去,改四季为三季,可顺你心意?” 窗户轰然合拢,将讨好春景隔绝在外,玄女面沉如水,毫不掩饰的嫌弃:“太蠢了,你离我远些。” 罗睺如同狗皮膏药,没走两步又黏上来:“仙界有三十六重天,孤这里有七十二殿,随你挑。” 玄女脚下一顿,静静地看着他,虽然她极不愿回忆起从前,但无论是凌苍还是罗睺,都不是这样的性子。 倒是像仇千行,和在琅邪山时如出一辙。 只是占了一副皮囊,照理说不会改变脾性,除非他与仇千行的魂魄融为一体,潜移暗化的影响,无声无息,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有点意思,玄女忽然笑了,笑意不浓,却足以让罗睺感受到破冰。 她看不出喜怒,抬脚往前走,淡淡道:“琅邪山的夏犹清,你照样子给我搭一个吧。” 罗睺愣了一下,不动声色:“我也住?” “不然呢?”他在她身后,故而看不见她眼底凝结的一层冰霜,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恶心,“谁来伺候本尊起居?” 战神殿里,凌苍不仅是她手下战将,更是她的近侍。 身后传来罗睺低低的一声笑:“好,臣遵旨。”- 文昌帝君被昆仑山的仙使送回天宫,天帝问:“何故不醒?” 西王母人未露面,万里传音道:“文昌帝君下山时误入幻境,并无大碍,睡上几日就好。” 天帝笑而不语。 但紫薇宫还在修缮,文曲星君重伤,天帝便命药仙暂时相顾。 紫薇大帝心疼座下大弟子,立刻将人领回了北极中天玉府。 文昌帝君这一觉睡了两个月,紫薇大帝请药师佛来看,药师佛一眼便看出其中奥妙,笑道:“帝君想醒时,自然也就醒了,凡事莫强求。” 文昌在梦中,又将张殊南的一世从头看过,只是他再也看不清云家二娘子的容貌,无论他如何努力,都看不透这团湿冷,沉沉的云雾。 烟雨朦胧的青石板,繁星闪烁的大明山,繁华喧闹的汴京街头,清心静雅的木兰阁。他不停的看,一次,两次,数次,他任由自己溺在梦海中,一直沉,一直坠,只为抓住她一缕裙摆,寻得一瞬清晰。 “回去吧。”不知追了有多久,那道身影忽然急促的跑了起来,越来越淡,化成一阵风,“殊南,你该回去了。她更需要你,快去,快去!” 昏睡了半年之久的文昌帝君,悄无声息地醒了。满天星辰撞进眼中,他不禁愣住了,他怎么会躺在紫微大帝的府邸里? 文昌坐起身,慢慢环顾一周后,墨山正巧进屋,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老泪纵横:“帝君,您终于醒了!” 大概是睡的太久的缘故,文昌莫名头痛,他缓缓捏着眉心,问道:“我怎么会在紫微大帝这里?” “帝君从昆仑山回来后就陷入了昏迷,紫微宫又破破烂烂,大帝心疼帝君,将您带回来照顾。” “为什么会昏迷?紫微宫又怎么了?”文昌觉得自己的头痛的越发厉害了。 墨山装模作样地去倒茶,实则是他不会说谎,若是被帝君盯着,保准露馅。 “帝君去昆仑山传话,下山时误入幻境,这才陷入昏迷。至于紫微宫……”他顿了一下,“魔祖罗睺不知道抽什么疯,甩出一块天外陨石,正好落在紫微宫上。” 墨山按照西王母与紫微大帝商量好的借口,一板一眼,一字不差的说了出来。 误入昆仑山幻境,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无?如此说来,他梦中所见,竟是幻境导致的? 至于什么魔祖罗睺,什么天外陨石,当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他刚要开口,紫微大帝端着一碗汤汁从殿外走进来,严肃道:“昆仑山的幻境,乃是上古神界所遗留,对元神伤害极大,你能醒来已是万幸,不要再费神细想了。这是药师佛熬制的定神汤,趁热喝吧。” 紫微大帝都这样说了,文昌只好按下心中疑惑,接过定神汤,一饮而尽:“多谢师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2 14:50:51~2023-09-05 16:4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暴躁网友小张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二如意事 5瓶;:-P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4 ? 第一百二十四章 ◎“神界,只维系六界平衡,不行党同伐异之事。”◎ 文昌帝君重回二十九天, 众仙悬着的一颗心刚落下没几日,仙界又出了一桩大事。 凌霄殿朝会,众仙家正在垂首聆听天帝教诲, 姑射仙子突然冲进来, 二话不说就跪在大殿中央,哭哭啼啼地求天帝做主。 她披头散发, 衣衫褴褛,哪还有半点司雪之神的威仪, 活像是刚从虎口狼窝逃出来。 花神惊呼道:“姑射姐姐, 你这是怎么了?” 大惊小怪,太阴元君白她一眼, 立刻上前为姑射披衣, 轻拍后背安慰道:“有话慢慢说。” 姑射仙子泣不成声:“魔界欺人太甚, 还请天帝为我做主!” 天帝神色凝重:“你将前因后果仔细道来。” 姑射仙子从怀中取出碎成几瓣的琼霜瓶, 愤愤不平道:“半年前,北荒极寒之地袭来一股魔气, 将我的宝瓶打碎,魔祖罗睺不许我降雪, 不许我踏足下三界, 竟命手下将我禁锢在紫府内。今日, 我趁着他们分神的空隙,才得以逃脱。” 文昌闻言一怔,半年前?正好与他昏睡的时间对上。 天帝道:“姑射仙子, 你可知罗睺此举是何缘故?” 姑射仙子踌躇不决, 话在喉咙里滚了三四遭, 愣是没敢说出来。 “姑射丫头, 你但说无妨。”勾陈大帝道。 姑射仙子的声音又细又小:“我听魔界的人说, 是,是魔后不喜冬季降雪。” “魔后?”真武大帝将这两个说得无比大声,凌霄殿内满是他吃惊的声音,“罗睺什么时候有的魔后,怎么我们一点消息也没收到?!” “我……我不知道,是听魔界的人说的。”姑射仙子突然觉得被关在紫府里也挺好的。 真武大帝上前两步,着急追问:“这个魔后是什么来路?若是妖界或鬼界的公主,一旦魔妖鬼三界联手,于仙界极为不利。” 姑射仙子刚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的往下落,太阴元君不满地瞪他一眼:“你个莽夫,快点往后退,吓着她了。” 真武大帝被训的脸红脖子粗,作礼:“我也是心急,姑射仙子道歉。” 天帝道:“姑射仙子留下,其余仙家都退下吧。” 众仙见没有热闹看了,纷纷拱手告退,殿内只留下几位大帝天尊,还有……坐着没动的文昌帝君。 照理说,他也是有资格坐在这里听的。 紫微大帝轻轻咳嗽一声:“文昌,你才苏醒,元神尚不安定,不可多思多虑,回去歇着吧。” 天帝笑道:“他听一听也无妨,总不会派他去解决魔界之事。” 紫微大帝顾不得君臣之礼,当机立断:“文昌,回去吧。” 文昌帝君迟疑起身,他觉得紫微大帝有些奇怪,似乎很抗拒他知道魔界的事。沉默片刻后,行礼道:“臣思虑不周,多谢大帝体谅,先行告退。” 文昌离开后,紫微大帝叹息一声:“天帝莫怪,文昌昏迷后元神震荡,忘记了一些事,本尊也不想他再记起了。” 天帝了然道:“你用心良苦。” 勾陈大帝朝他挤眉弄眼,好奇道:“忘记了哪些事?” 这里都是自己人,紫微大帝也不再隐瞒:“有关九天玄女的一切。” 坐在一旁的姑射弱弱开口:“是,正是玄女娘娘。” 大殿上人多嘴杂,她不敢说,此事非同小可,深怕惹火上身。 “哎,文昌帝君的运气是差了一些。”真武惋惜的摇摇头,一边回姑射的话,“玄女娘娘怎么了?” “魔后,是玄女娘娘……” 七个字落地,死一般的静寂。 真武大帝狠狠地的倒吸一口凉气:“你胡说什么?玄女娘娘怎么会和罗睺搅到一起?!” 勾陈大帝的神情也罕见地冷了下来。战神和魔祖统一战线,妖鬼两界必定全力支持,到时候仙界就成了案板上的一块肥肉,任人宰割了! 姑射用袖子遮脸,赶忙把自己摘了出去:“我是听守门的魔使说的,并没有亲眼所见!” “姑射仙子,你暂时住在太阴宫,法器交由李天王修理,去吧。” 天帝这是让她闭嘴,姑射仙子点点头:“我知道了。” 天帝一挥袖,一道清光朝着昆仑山飞去:“请西王母与九天玄女速速前来。” 茶续了两轮,西王母款款而至,她见殿内气氛严肃,心中便猜到了七七八八,不动声色道:“天帝,何事寻我?” “九天玄女为何没来?” 他如此一问,西王母立刻就明了了,玄女去魔界的事瞒不住了。 西王母回道:“玄女下界游历,未有归期。” 天帝又道:“此前姑射仙子的法器被罗睺所毁,提到罗睺新迎娶了一位魔后,西王母娘娘可知是谁?” “竟有此事?”西王母故作吃惊,“魔界之事,本尊如何知晓?” 天帝终于憋不住了,开门见山:“听说是九天玄女。” 西王母连连摆手:“绝无可能。她若是嫁了,总得知会昆仑山一声的,没有偷偷摸摸的道理。” 天帝走下宝座,负手而立,神情莫名严峻紧张:“西王母,你当真不知道玄女在魔界?” 西王母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一回,仙界仰仗着神族,已经做了数万年的六界主宰,天帝更是手握绝对权力。 玄女说的不错,天帝贪恋权力,绝不能容忍魔界生出不轨之心。 西王母姿态威仪,朗声道:“倘若我没记错,九天玄女不曾归顺仙界,她的踪迹,也需要向仙界时刻汇报吗?” 眼见气氛不对劲,紫微大帝适时开口:“玄女娘娘总归是在仙界住过一段时,与仙界也该有些情分在吧?她当日在大殿上,说与罗睺积怨已久,我们是担心玄女娘娘被罗睺要挟,并非出于自愿。” 西王母转过头看他,言辞凌厉:“我听闻紫微大帝半年前曾在紫微宫前向玄女发难,这就是情分?” 紫微大帝没想到她会翻旧账,尴尬道:“一时情急,改日有机会,必定登门道歉。” “不必了。”西王母冷眼环顾几人,态度坚决,“与从前住在仙界一般,九天玄女确实搬去魔界居住。其中缘由,本尊并不清楚,恕无可奉告。” 天帝眼中闪过一线寒光,走回宝座,居高临下的看着西王母。 他的声线冰冷且缓慢:“九天玄女,可会与仙界为敌?” 狐狸尾巴终于按耐不住了。 西王母神情高傲:“神界,只维系六界平衡,不行党同伐异之事。” 她话中有话,在场诸位都听出来了,勾陈大帝抬眼去看天帝的脸色,果然,冷的骇人。 西王母不多言,转身告辞。 勾陈大帝轻咳一声:“她脾气一向不好,确是嘴硬心软之人,不如找东王公劝一劝吧。” “嗯,此事交由你去办。”天帝垂眼看殿下几人,“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遵命。”几人异口同声道。 从凌霄殿出来,紫微大帝没有立刻回玉府,而是去了一趟二十九天。 文昌极具慧根灵性,紫微大帝怕他悟出些门道。 文昌帝君坐在桌前批阅半年以来累积下的公文,紫微大帝靠着窗边坐下来,笑道:“文昌,你有心事?” 他手上一顿,沉声道:“没有。” “元神动荡确实有些痛苦,每日可按时服用汤药?”紫微大帝问。 “师傅,我按照药书中所记载的定神汤药方,抓了一副来煎。”文昌话说了一半,静静盯着他看,“每日送来的,是定神汤吗?” 两副药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紫微大帝慢慢敛了笑意,他这个大弟子太聪明,糊弄不过去。 “不是同你说了吗,昆仑山的幻境是上古神界所遗留的,威力非同小可。”紫微大帝语重心长道,“汤药是西王母娘娘每日派人送来,你放心。” 这套说辞,文昌已经听了不下五回,他自然是不信的,可他又抓不到漏洞,这种无能为力,逃脱掌控的感觉令他不爽,神情越发沉重。 在昆仑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忘的一干二净,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今日为何不让继续听下去?”文昌压抑着情绪,手腕悬在空中,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雪白的纸上洇开一团污垢。 紫微大帝淡淡看他一眼,避而不谈,反而去唤墨山:“今日的定神汤,帝君可有服用?” 墨山垂首道:“在炉子上温着,帝君说稍后再服用。” “立刻端来。”紫微大帝眉目间流露出不愉,“不是说了,一定要请帝君按时服用吗?” 文昌眉头紧皱,又来了,头痛欲裂。分明千丝万缕却毫无头绪,像是有什么压制不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墨山迅速呈上定神汤,文昌端碗的手都在颤抖,他沉重的喘息声在殿内回荡,缓缓地问:“一定要喝?” 紫微大帝叹息一声:“喝下去就不会痛苦了。” “我……不该知道吗?”他的神情近乎脆弱,苍白的一触即碎。 封印波动了,紫微大帝走到他身边,握着文昌的手腕,强硬的将碗拽至嘴边:“这份痛苦,不该由你来承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5 16:46:13~2023-09-07 22:1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芸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5 ? 第一百二十五章 ◎“露水情缘,也算软肋?”◎ 九天玄女投诚魔界, 嫁魔祖罗睺。 这一则消息散的飞快,不止仙界,就连妖界鬼界也有涉及, 一时间众说风云, 流言蜚语汹涌诡秘。 仙界上下,走到哪都能看见交头接耳, 咕咕唧唧的人。 说来也奇怪,当日凌霄殿上只有六人:天帝、西王母、勾陈大帝、紫微大帝、真武大帝还有姑射仙子。 西王母定是不会说的, 再借姑射仙子三个胆子, 她也不敢散播谣言。 勾陈大帝去寻紫微大帝时,恰好真武也在, 他们三人坐下来讨论了许久, 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真武神情复杂道:“原本让东王公和西王母去劝一劝, 说不定玄女娘娘也就回心转意了, 这下可好了,谣言满天飞, 这不是置她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真武,不得妄言。”紫微大帝虽然斥责了真武, 但一言难尽的表情很快就出卖了他, 他转而去问勾陈大帝, “天帝让你去寻东王公,可有结果?” 勾陈冷笑一声:“还有必要去找吗?这对夫妻定是气得不清,我可不是傻子, 做不出上赶着找骂的事。” 紫微大帝长长叹息一声, 哎, 这事可难办了。他死活想不明白天帝为何要如此行事, 他刚要张口, 就被勾陈大帝抢了话头:“依照九天玄女的脾气,就算清屿尊神在世,她也不一定会改。天帝此举,无非是破罐破摔,不论真相如何,先坐实玄女背叛,下一步就该请三清出面,给西王母夫妇施压了。” 勾陈大帝端起茶盏润一润嗓子,接着道:“妖界和鬼界一定会帮着魔界作乱,但绝不会让魔界成为下一个六界至尊,他们只是想借此机会从而挣脱仙界的压制。换句话说,玄女助魔界攻打仙界,不过是重现当年的神魔大战,两败俱伤,谁都占不到便宜。” “天帝啊——”勾陈大帝边摇头,边无奈一笑,“东西已经吃进肚子了,他不愿意吐也正常,只是手段太下作。你等着看吧,那几位神族,不会轻易饶了他的。” 坐在一旁的真武大帝突然站了起来,神情异常激动,这样的话,他在昆仑山听过一回,玄女娘娘曾说:“至尊主宰的位置坐久了,便会心生贪恋。” “真武,你有话要说?”勾陈大帝问。 真武由衷地笑了,眼中满是敬佩:“玄女娘娘早料的会有今日,她不会怕这些流言蜚语。” 勾陈大帝点头:“她作风一惯如此。” 紫微大帝倒是心事沉重,他很担心文昌。西王母曾特别提醒过,封印初下,文昌帝君的情绪不能有较大波动,最好是隔绝一切有关九天玄女、昆仑山、魔界的消息。 这下可好,消息满天飞,想不知道都难- 玄女漠然的坐在院中的葡萄藤下,一样的院子,一样的藤椅,她曾经在这里等过文昌帝君。 那夜的风十分凉爽,她看着黑不隆咚的房间,心里空落落的。她竟像个小姑娘,期待着文昌的归来。 原来,早在那时她就已心动。 “在想什么?”罗睺走进院中,风中翻滚着浓烈酒气与熏人的胭脂香。 这几日,罗睺格外的忙碌,妖君鬼帝纷纷登门拜访,大宴小会不断,有意与魔界合作。 半年了,罗睺将魔魂藏的严严实实,她一丝线索都没有发现。 玄女拧起眉头,淡淡道:“你身上的味道很难闻。” 罗睺并不在意她言语中的嫌恶,哈巴狗似的蹲在藤椅边,笑道:“托玄女娘娘的福,妖界鬼界这回是彻底下了决心,要与我联手攻下仙界。” 玄女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些天的风言风语,她听得够多了。 “我何时说过要帮你?”玄女歪斜坐着,顺势将手肘支在他的肩膀上,语调轻浮,“这碗饭硬吃下去,也不怕撑死?” 清凉凛冽的白檀香钻进鼻腔,罗睺酒醒大半,反问:“如今他们都晓得,九天玄女是我的魔后,你当真能置身事外?” 玄女曼曼生笑:“他们如何想,对我来说,重要吗?” 罗睺脸色逐渐变得阴冷,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你要反悔?” 玄女慢悠悠地站起身,微微侧头,清冷的眼睛不疾不徐地上下打量一遍罗睺,唇边溢出的冷笑,好似在说:你能拿我如何? 藤椅在罗睺的掌下化为碎片,突然迸发的杀意也同样使他感受到了血契所带来的痛苦。 该死,她根本不想要什么上三界,他竟然一时激动与玄女缔结血契,本想有玄女相助定能顺利拿下仙界,想不到竟被她摆了一道。 不过,她还真以为他拿她没辙? 罗睺阴森森地看向她的房间,低语声在玄女耳边回荡:“你以为自己心如金石?我知道你的软肋在哪,好好考虑清楚。” 烛影摇动,她立刻就明白了罗睺言语之下的威胁,“唰”地一下,屋内陷入沉沉黑暗。深渊之中,她的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一念嗔恨,满盘皆输。 她慢慢将杀意积攒,将所有愤怒压抑,轻笑道:“露水情缘,也算软肋?罗睺,纵使心急如焚,也不能饥不择食啊。” 她见识过文昌的术法,能排仙界前列,自保不成问题。 “当真如此?”罗睺也跟着笑,“试试便知真假。” 玄女施下屏障,将罗睺的声音隔绝在外,疯话连篇,听得她心烦意乱。 夜半时分,夏犹清闪出一道清光,迅速地往昆仑山飞去。罗睺坐在窗前,五指支撑着下巴,极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的起伏着,颇玩味的笑了- 西王母坐在青玉案前发愁,玄女轻轻推过去一盏瑶池仙露,平静地问:“天帝找你麻烦了?” 西王母瞥她一眼:“他不敢明着找我的麻烦,暗地里却说了不少坏话,说我管教无方,纵容你了。” “你呢,魔魂查的怎么样了?”西王母呷一口茶,晓得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定有事相求。 玄女寻了个空位坐下来,淡道:“他戒备心太重,我无从下手,毫无头绪。” “那回来做什么?” 玄女诚实道:“多谢天帝的推波助澜,妖界与鬼界这几日与罗睺频繁往来,想联手对付仙界。罗睺想逼我出手,或许会拿文昌做要挟。” 西王母打断她,神情凝重:“倘若真有那一日,你是保文昌,还是与仙界刀剑相向。” “不会有那一日。” “是不会有那一日,还是你做不出抉择?” 玄女静默片刻,低声道:“我已替文昌寻得了保命之法,罗睺动不了他分毫。” “你用了什么法子?”西王母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玄女摇头道:“娘娘不必知道。” 西王母叹息一声:“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 “罗睺不能亲手杀他,却能借刀杀人。”玄女缓缓抬眼看她,“请娘娘护他周全,如果可以,最好是把他丢去蓬莱岛东王公身边。” 西王母道:“文昌是绝顶聪明之人,你就不怕被他看出端倪,封印动摇?” “有娘娘的定神汤在,我很放心。”玄女忽而一笑,“五界中有关于我的谣言太多,蓬莱岛与世隔绝,正好让他远离喧嚣。” 西王感慨道:“你当真为他想了许多。” 待玄女离开后,偌大宫殿寂静无声,幽幽传出一声:“就是不晓得,文昌帝君日后领不领你的情。”- 第二日,东王公就跑去向天帝诉苦,说凡世得道登仙的人太多,他分身乏术,忙得不可开交。 天帝晓得他是有备而来,没什么好脸色,问道:“东王公有什么打算?” 东王公佯装看不懂天帝的脸色,笑眯眯道:“点化凡人成仙一事极为严谨,请天帝安排一位温文儒雅,道高德重的仙者从旁协助本尊。” 他就差将“文昌帝君”四个字明恍恍的说出来了。 紫微大帝故作惊讶:“哎呀,东王公竟然这么忙?” “谁说不是呢。”俩人公然唱起了双簧,“忙得本尊一个头两个大。” 紫微大帝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忽然道:“东王公觉得,文昌帝君是不是一个合适人选?” 东王公转脸看向天帝,笑道:“紫微大帝舍得将爱徒送过来,本尊感激不尽,一定当个宝贝捧着。” 呦,私底下商量好的结果,还要拿到明面上来演一演,天帝冷眼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面无表情道:“好,就依你们的意思办吧。” 东王公得了准许,马不停蹄地往紫微宫赶,等不了一时片刻,立即要接文昌帝君前往蓬莱岛。 文昌帝君看着仙气缭绕的东王公,定定看了他一会,问道:“为何一定要我去?” 东王公正指挥墨山替他收拾,轻飘飘道:“本尊将三十三天翻个底朝天,再找不到比帝君更适合的人选了。” 文昌帝君默了一默,突然轻声问道:“九天玄女,真的投诚魔界了吗?” 在紫微大帝的不懈努力之下,文昌帝君所居住的紫微宫成了仙界最后一块未受谣言侵袭的净土。尽管如此,文昌帝君还是在飘过来的风中,听到了一点有关九天玄女的消息。 在念起这个名字时,他的心口忽然疼痛,当他仔细的去想为何而痛时,却发现在心底有一处虚无,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东王公没有回答,上下打量了他一回,没原由地问:“你怎么不穿红衣了?” 文昌帝君的面上掠过一丝莫名其妙,眼里有着细微的迷茫与彷徨,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原由,低声道:“不喜欢了。” 126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她许久未曾见他了。◎ 蓬莱岛仙境, 在碧海中央。南风熏熏,葱蔚洇润,薄雾在岛中轻轻流荡, 忽浓忽淡, 沁入肺腑,让他莫名心静。 “蓬莱岛仙气充盈, 与世隔绝,最适合安定你的元神。”东王公将文昌帝君领去松雪楼, 楼外一片葱茏林海, 林海外有山海,云海, 层层叠叠, 烟霭缭绕。 松雪楼地底藏有蓬莱灵脉, 是岛上灵气发源处, 亦是最盛之处,除了清屿尊神小住过几日, 再无旁人踏足。 玄女当真是无耻至极,不是自己家用着一点不心疼, 竟要拿整个蓬莱岛的灵力来滋养文昌一人。 若不是西王母威逼利诱, 擦掌磨拳, 他绝不会让文昌帝君住进来。 文昌察觉到此地灵力正无声无息地浸入他的身体,如一条柔软细腻的绸带,沿着血肉脉搏一寸寸润泽, 一点点修复融合。 灵台祥和安宁, 元神温润坚定。这便是蓬莱岛的奇妙之处吗? 他应当是感受到了, 东王公收起心痛的目光, 对文昌道:“你初来乍到, 今日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去太真宫寻我。” 文昌没有再与东王公客气,灵力被滋养的感觉使他昏昏欲睡,他歪在云雾一般柔软轻盈的床榻上,酣然入睡。 梦中没有模糊不清的背影,没有无尽下坠的深渊,没有烈火灼烧的痛楚。 清明月色下,一根青羽飘进太真宫,东王公冷哼一声:“既然都把人塞过来了,还怕我照顾不好?这么担心,不如明日就领回昆仑山去。” 青羽化为淡淡人影轮廓,玄女微微一笑道:“当年你的往生术差点要了我的命,这下咱们两清了。” “你的命也太值钱了些。”东王公拍着玉案,再三强调,“那可是蓬莱岛的灵脉!” 玄女口吻轻松:“好啦,那就算我倒欠你一回人情。” “这还差不多。”东王公瞥她一眼,忽然问,“你也玩了许久了,打算何时从魔界回来?” “我还是没发现罗睺的魔魂。” “玄女,你一定要杀他?我听西王母说,他此次重现世间,修为已大不如从前,掀不起什么波浪。” 玄女反问:“东王公,你觉得神界的陨落当真是因为罗睺吗?” 东王公叹息道:“如果罗睺不挑起神魔大战,神界不会陨落。” “不,是神界命数已到。”太真宫安静了下来,玄女神情淡漠,“神界自诞生之日起,一直以监管者的身份维系六界平衡,但当其余五界通过自身的运转达到平衡,神界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神魔大战只是一个契机,我们终将走向陨落,只是时间长短。” 东王公心下一颤,没有接话。 她十分坦然:“我与罗睺都不该存于今世,我们的命数,早在神魔大战时就已定下。他既不肯主动赴死,作为战神,我有责任,也必须由我送他去死。” “东王公,把你的往生咒传授给文昌吧。捡要紧的、能保命的几句教。”玄女忽然将话锋一转,“算我欠你两回人情。” 东王公一时间有些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他坐算了。” “那感情好。”玄女笑了一下,“他悟性高,学起来应当很快。” 这话倒是不假,但凭什么她嘴皮子上下一碰,他就得传授独门秘籍? 玄女的身影慢慢淡去,声音飘忽:“你总归是要找人承继蓬莱岛的,文昌帝君难道不是最佳人选?” 东王公顺着她的话茬想了想,确实,文昌帝君从资历、能力来说,在仙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由文昌承继蓬莱岛,他也能彻底放心,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东王公现下,更担心玄女。 他今日才发现,平时神经大条的玄女,实则心思深沉细腻,这是好事,也不太好。 不论什么原因,神界都已陨落,可玄女太过纠结自己的身份,“战神”这个名号压了她太久太久,已成心中执念,总有一天会压垮她- 万籁俱寂,皓月当空。 玄女立在一根翠竹上,背影寂寞,无声地看着松雪楼,她许久未曾见他了。 想再靠近一些,细看他的眉眼。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化作点点荧光,已经站在了床榻边。 梦影沉沉,文昌睡的很深,呼吸像烟一般轻柔,她的指尖悬在他脸庞上,没有触摸,只是静静地看着。 如果可以她想永远这样看着他安宁温柔的睡颜。 哪怕她看不到也好。只要想到文昌帝君,想到他往后仙途平坦,前路顺遂,她就可以平定一切风波,面对所有的惊涛骇浪。 夜风透过窗扉送来白茫茫雾,沁凉的寒意使她清醒,不能沉溺于此。 她走了没多久,睡梦中有记忆浮沉,文昌睁开眼,夜还很黑,雾气湿冷,他愣了一会,翻身又睡。 翌日清晨,文昌帝君于蓬莱岛太真宫正式拜见东王公,而后,东王公命座下仙官一一上前参拜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转头看向东王公,轻声:“东王公,我奉天帝命,暂时辅佐您,不好承诸位仙官的大礼。” 东王公笑道:“日后蓬莱岛许多事务都要由你来打理,你不识得他们,又怎么好辅佐本尊?只是见一见,帝君不必紧张。” 文昌帝君微微颔首,没有再拒绝。 三十五所上前参拜时,司命星君藏在角落里,他好像有些心虚,低垂着头,深怕与谁对上视线。 前几日,他刚与上生星君碰面,俩人坐在紫府里闲聊起近日谣言时,上生星君板着脸,罕见地严肃:“你最好躲着点文昌帝君。” 司命星君不解道:“为何?我又没有招惹文昌帝君。” 纵使是在自家紫府里聊天,上生星君也十分谨慎,声音压低了八度:“你只知道文昌帝君不小心跌入昆仑山幻境,却不晓得他留下了后遗之症。他啊,把玄女娘娘忘的一干二净。 “啊?还有这种事情。”司命星君惊讶之余,还笑了一下,“但与我又什么干系呢?” 上生星君边说边叹气:“与你有大关系!巧的是,他忘记了玄女娘娘,偏生记得曾下凡历情劫,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虐恋。听墨山说,文昌几乎每夜梦魇,他什么都记得清楚,却始终记不起那凡人女子的面容。” “你的意思是,文昌帝君会来问我?”司命星君端起茶盏,还是没懂上生星君的话中有话,“那我告诉他不就成了?” 上生星君恨铁不成钢道:“若是有人不希望文昌帝君想起与玄女娘娘之间的瓜葛,你也要说?” 司命星君默了一默,眼皮朝上抽了几下,低声问:“是那几位?” 上生星君学着他的样子也抽了两下:“不止。” 司命星君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多谢你告诉我。” “不必谢。”上生星君笑了笑,“我是怕你被贬去哪个犄角旮旯,剩下一堆活分给我们干。” 正因为上生星君事先提醒,所以太真宫大殿上,司命星君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不过他是劲使错了方向,在一众仪态挺拔的仙官中,显得格外扎眼。 文昌盯着司命星君的后脑勺看了一会,他在心虚什么? 他很快就想起来,司命星君虽说也属南斗六星之一,但其主要职责还是跟在东王公身边,掌管仙者与凡人命数。 司命星君的命簿上应该记载了那个凡人是谁,如今在何处。 只要有记载,就能找寻到。 文昌帝君不动声色地挪开眼,微微一笑:“本君初来乍到,往后还请诸位多多提点。” “臣等定尽心辅佐。” 太真宫朝会散去,东王公安排了茶宴。仙官们谈笑风生,三三两两地往清虚仙境走。 司命星君暗自叹了口气,有惊无险,此地不宜久留,他要先溜。 蓬莱岛的大门近在咫尺,他脚下飞快,冷不防撞上一堵无形屏障。 清光落下,文昌帝君悠悠现身,礼貌笑道:“司命星君留步,本君有事想问一问您。” 司命星君尴尬一笑:“不敢隐瞒帝君,臣确实有要事在身,需得立刻回去处理。不如改日,改日臣一定登门拜访,为帝君解惑。” “择日不如撞日,本君的问题很简单。”文昌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想看一看司命的命簿。” 司命默默咽了一口唾沫:“额……此事不大妥当。” “你刚才还说尽心辅佐。”文昌饶有耐心地提醒。 “看,看是不大方便。”司命星君有些结巴,“帝君想知道什么?” 文昌神色平静:“本君记得,上一回入凡世历劫,是由司命亲自操办的。” “是。”司命的声音弱如蚊哼。 文昌道:“本君在凡世有过一段情缘,想请司命告知,那凡人女子的真实身份与如今去向。” 能与他一同历劫的,不会是普通凡人。 司命的五官揪成一团,很是为难:“帝君,您若是要看某位凡人的命簿,臣是没有二话的。东王公曾下令,不许仙者随意翻看命簿,就是怕仙者历劫归来,执着于凡世的恩怨情仇,平地起波澜。” 127 ?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你的神识脏了。”◎ 文昌帝君的神色还算得上平静, 但帝君今日恰好穿了一件墨色长袍,如同高山一般严严实实地挡在司命面前,令他压力不小, 语气上甚至有些央求:“帝君, 臣当真有事……” 文昌问道:“什么叫平地起波澜,本君听不懂, 还请司命星君解释清楚。” 如此浅显易懂的五个字,他是假不懂, 真找茬。司命星君欲哭无泪, 犹犹豫豫道:“这个……帝君当真要臣解释清楚?” 铱驊 文昌默默看着他,意思很是明显。 司命星君把心一横, 牙一咬, 从齿缝里挤出大逆不道的一句:“那女子都没有来寻帝君, 您心里还不明白吗?” 他越说越起劲:“实话同您说吧, 每一条规矩背后都有许多难以启齿的故事,从前命簿可以随意翻阅, 数不清的仙君、元君要与凡世的恋人再续前缘。若是两情相悦也就罢了,更多的是一厢情愿, 苦苦纠缠。后来东王公大手一挥, 设下不许仙者翻阅命簿的规矩, 蓬莱岛才重归清净。”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弥漫的雾气慢慢结成晶莹剔透的霜花。 文昌木然的沉默,他曾想过许多种解释, 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不愿意见他。无数黑夜中的辗转难眠, 午夜梦回时的空虚痛苦, 都变成了痴心妄想。 司命星君缩着脖子, 被他吓得瑟瑟发抖:“是帝君非要臣解释清楚!” 文昌口中落下一声自嘲轻笑, 嘲笑自己始终若一的痴心。他脚下缓缓挪动,无奈又勉强的让开一条道。 “改日再来拜访帝君。” 司命星君撒腿就跑,直到登上仙舟,他才敢回头遥望蓬莱岛。文昌帝君仍然伫立在原地,犹如一座幕在白雾中万古不化的冰雕。 他真该死啊,司命暗暗地想,但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只好委屈文昌帝君伤心伤情了。 哎,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历经情劫后伤心欲绝的仙君他可见得太多,刚开始都如同文昌帝君一般,寂寞冷酷无情。过个十天半个月,至多不超过几年,突然遇到一位令他心驰神往的仙子,立刻活蹦乱跳,痴心相对,此生非伊不娶。 如此循环往复,倒也算是漫长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一点乐趣了- 魔界的夏犹清,终归是比不上琅邪台的。 人不似从前,就算搬来六界奇观异景,也是枉费工夫。 同罗睺摊牌后,玄女索性不装了,整日紧闭房门,悄无声息。罗睺几次来找她,站在月洞窗下好声好气地说话,都被一道屏障挡了回去,空中飘出冷冰冰的两个字:“滚开。” 他们连仇人都算不上,仇人至少会如何杀死对方而费尽心思。 这一日,他刚吃了玄女的闭门羹,一肚子火气没地撒,四位妖君就找上门来,要与他商讨战术。 讨伐仙界战术商讨了大半年,每次说到最后,都要问一句:“可否请玄女娘娘出来一见?” 就算九天玄女不愿出手,只要她肯露一露面,他们就能打着神界的旗号,理直气壮地去反抗仙界□□。 可九天玄女迟迟不肯露面,连一句话都没有。妖界与鬼界也摇摆不定起来,传的沸沸扬扬的谣言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会不会是罗睺为了骗他们联合出兵,编了个瞎话? 仙魔两界的交界处时常爆发冲突,妖鬼两界起先还会出手捣乱,后来就不掺合了,蹲在阴暗角落里看热闹。 长此以往,本就不大坚硬的联盟恐怕要散。 罗睺自是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耐心亦被玄女磨的一干二净,于是硬闯进她屋子里。 昏暗孤寂的房间里点了一柱檀香,香烟袅袅上升与浓烈的酒香混在一起,“呼”她吹灭烧的灼眼的火星,酒坛子顺着衣袍滑落,洋洋洒洒地泼了半坛酒,玄女的神情里带着醉醺醺的慵懒,极不耐烦地看向他。 罗睺踢开脚边大大小小的空酒坛,神情冷淡:“孤带了东西给你。” 仇闫捧着东西缓慢地走进来,那一双腿软弱无力,脊背快要弯到地上,玄女立刻就笑了起来:“你还真拿父君当仆人使啊。” 仇闫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手上捧着的黑色漆盘歪斜,露出扎眼的红衣,玄女拢了拢松垮的衣服,语气听不出道歉的意味:“不好意思,本尊忘了,他不是你儿子了。” 罗睺睨她一眼:“若不是你下了诅咒,孤应该会给他一个痛快。” “哎,你既然顶着东荒小魔主的皮囊,就少说些伤人话,怪造孽的。”玄女的视线仍然停在仇闫的脸上,“本尊说的有没有道理,东荒魔君?” 漆盘“哐”一声砸在地上,仇闫手足无措,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有点点泪光。 “滚出去。”罗睺不快甩袖,门窗“轰”地关上,他捡起地上的衣服,当着玄女的面抖开,献宝似的前后展示。 “喜欢吗?”罗睺问。 哦,是一件嫁衣,看样子还是出自织女之手。 玄女撑着下巴,眼神冰冷:“你什么意思?” “孤命人观星占卜,算出下月初五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罗睺摸着嫁衣柔软的料子,“织女取彩霞中最绮丽颜色,引金乌、碧华之辉,再以凤凰之羽,青龙鳞片拧成金丝银线,昼夜不停赶制而成。” 罗睺慢慢坐到她身边:“喜帖已命人发了出去,仙魔妖鬼四界,只要真心祝福,来喝喜酒即是客人。” 玄女偏过头看他,明知故问:“哦,你要办喜宴,新娘是谁?” “自然是你,云霁,你要嫁我两回了。”罗睺含笑回望,“我在你的尸首前立誓,上穷九天,下落黄泉,一定会找到你。 罗睺这话说的太过深情恶心,玄女浑身莫名颤栗,微微皱眉道:“什么?” 罗睺像是被冻结了一般,场面一度尴尬。他突然伸出手去摸她的脸,玄女立刻后仰避开,眼中几乎在一瞬间就泛了恶心。 她到底是有多厌恶他的触碰,才能条件性反射般的躲开,甚至连眼中的恶心都来不及掩盖,无比直白的展示给他看。罗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底浮动着异样情绪:“你忘了?在凡间,你是我的妻子。” “你是谁?”玄女淡定回望,反问,“你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同我说话。” 罗睺道:“他是我,我就是他。” 玄女脑海中有关于凡间历劫的记忆早已成了封印文昌记忆的筹码,她冷眼冷脸的看着罗睺,道:“可本尊不是那个凡人,也没有兴趣听凡间的破事。” “破事?”罗睺重复了一遍,他看着她冷漠的样子,暴怒的魔息一点点逸出,神情突然变得无比陌生,“你说我们在人间,是破事?” 玄女也没有惯着他的意思,周身涌出刺目清光与魔息激烈碰撞,空气开始震颤,屋内的陈设被碾成粉末,扑簌簌地飞舞。 “想动手?”玄女挥手驱散尘土,挑衅似的提起,“我们有血契。” 罗睺五官开始变得扭曲,阴霾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扩散开,他无比痛苦的朝玄女扑过去,她被重重砸在地上,他紧紧箍着她的下巴,哀哀地说:“你为什么不肯爱我,我陪了你这么多年,一心一意为你,为什么还是比不上张殊南?他到底哪一点强过我?” 这是换人了?换成仇千行了,还是执着于凡间情爱的仇千行。 仇千行柔情似水地眼睛死死盯着她,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的情绪。他呜咽着诉说,试图用凡间的过往来唤醒她心中从未存在的爱。 分明是同一张脸,玄女冷若冰霜的态度令他饱受折磨。 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面无表情地推着仇千行的肩膀,一把将他掀翻,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袍,事不关己的态度:“啧,两男争一女,好老套的故事。” 仇千行仰面躺在地上,忽然大笑不止,翻来覆去止不住颤抖的身子像一条脱水濒死的鱼。 他的声音飞快的转换,一会是罗睺,一会又是仇千行。两个魂魄共用一个身体,隔空对话,割裂且诡异。 “她不是云霁,你快去找,快去把我的云霁找回来!” “云霁是玄女的一缕神识,云霁是她,她就是云霁。” “错了,错了!我只要那一缕神识,不要什么九天玄女,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闭嘴,闭嘴,闭嘴!” …… 彻底的寂静,静到只能听见灰尘浮动的沙沙声,静的像一座坟墓。 玄女抱臂看着自坟墓里缓缓坐起来的人,是罗睺,他又拿回了这副身体的掌控权。 “好吵。”罗睺烦躁的揉了揉脑袋,抱怨道,“他总在我的脑海里说话,执念太重,搅得我不得安生。玄女,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彻底消失?” 玄女一笑:“告诉我魔魂在哪,我赏你个痛快。” 对,就是要这样,这样的玄女才是玄女,这样他们在一起才有意思。 罗睺仰头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他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肯成全呢?我答应了仇千行,便不能反悔。不如你大方些告诉我,你将那一缕神识藏去何处了?” 罗睺果然精通偷鸡摸狗之道,他竟发现的这样快。 不过,她也大意了,一心只想着保护文昌,低估了仇千行于凡人云霁的执念。 玄女眼底落下了两粒火星,意味不明道:“好啊,拿你的魔魂来换。” 罗睺看着她发怒的眼睛,笑得更愉快了:“这不一样。我的魔魂是纯洁的,它无比完整的属于你,但你的神识给了谁?” 他惋惜地摇摇头:“你的神识脏了。别担心,孤会将它找回来,洗的干干净,一尘不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4 12:12:12~2023-09-16 13:1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嘉7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8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文昌曾对我说,紫薇宫缺一位帝后。”◎ 魔界放出风声, 要于须弥山峰新建魔神宫,魔祖罗睺不日与九天玄女成婚,喜帖散遍八荒六合, 来者不拒。 妖鬼两界听了这话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 几位妖君与鬼帝为了讨好罗睺,主动将新建魔神宫一事揽下, 要将此宫作为新婚礼物赠予。 有人上赶着揽事,罗睺倒也十分乐意, 甚至还拿出了众神殿与战神殿的图纸, 要他们务必重现神界荣光。 玄女回昆仑山呆了几日,她把修建魔神宫这事当成个笑话说给西王母听, 轻蔑道:“他倒是念念不忘, 打算重回故地了。” 桌案上摆放着一封喜帖, 罗睺胆子大, 喜帖都送到昆仑山来了。 西王母面有不豫之色,抬手将喜帖丢入香炉, 伴随着袅袅轻烟,微微皱眉道:“魔界这次排场摆的盛大至极, 你打算如何收场。” “我为何要去收场?”玄女转头看向她, “罗睺自说自话, 不必搭理。” 西王母道:“可他毕竟打了你的名号行事。前日,仙魔边界爆发严重骚乱,妖鬼两界虽未正面迎战, 却在暗地里施法相助, 天兵天将死伤惨重。天帝震怒, 立刻命真武大帝领四方神君驻守边界, 随时做好与魔界正式开战的准备。” 玄女淡淡开口:“除了下三界, 八荒六合还有哪一块地、哪一条河、哪一座山地不是为仙界所占?说句难听的,从天上掉下去一块泥,天帝都得封一位泥巴仙官。” 西王母沉默片刻,不仅没想出理由反驳,甚至觉得玄女说的极有道理,叹息道:“太为难,实在是太为难。” “下月初五的须弥山喜宴,应当是看不见你的吧?”西王母换了一个委婉的问法。 “天帝与罗睺是一丘之貉,都想逼着我站队,我偏不遂他们的意。”玄女转一圈手中的茶盏,避重就轻,轻飘飘地问起,“蓬莱岛近日如何?” 西王母故意道:“一个岛能有什么好坏。” “文昌帝君。”玄女瞥她一眼,“文昌帝君近日如何?” 西王母绷着笑说:“文昌帝君好的很,但东王公经常找我诉苦。” 玄女疑惑道:“为何缘故?” “文昌帝君悟性超群,天赋奇高,一篇往生咒不出三日就能倒背如流,着实将他气得不轻。” “文昌确实很擅长念书。”玄女莫名松了一口气,笑了笑,“你是不晓得,他这人有多恐怖。” 提到文昌时,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闪烁着异样光彩:“你还记不记得琅邪法会,你让我做笔记?我夜里去寻文昌帝君帮忙,他手里捧着一卷道经,口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还能分神看我,一心三用,恐怖如斯。” “还有呢?”西王母支肘在案,示意她接着往下讲。 玄女乐呵一笑,没有半点羞愧:“他还嫌我字丑,说昆仑山没有授课仙君。回头你同东王公说一说,让文昌帝君有空来昆仑山授课,他那一手字写的确实不错。” …… 她突然停了下来,眼神里弥漫起灰雾,一点点地暗淡,只是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收回的笑意,看起来滑稽又可悲。 “文昌帝君……还挺好相处。”玄女尴尬的下了一个总结,合上了嘴唇,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过了半晌,西王母认真道:“混元大阵削去罗睺大半修为,他此次突破封印,很难再成当年气候。八荒六合,至少还有百年安稳可享。云霁,一切都来得及,现在回头不晚。” “百年之后,若他成了气候,该如何?” “到时候,自有百年之后的办法。” 玄女忽然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冷冰,泛着寒冷的悲哀:“等待百年,等罗睺将战火点燃,烧遍八荒六合,让我像失去阿福那样,再次失去文昌,失去无数条性命吗?” “云霁,悔过之心使你背上了沉重的枷锁,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结果。” “相信我好不好,我们有百年时间去想应对之法。”西王母慢慢走到她面前,话语恳切,“这一次,绝不会留你一人面对了。” 玄女伸手去摸她华贵衣裳上的绣着的玄鸟图腾,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我承继瑶池的原因,你想让我安定下来,不再漂泊无依。可除了神界,我还能属于哪里?神界不再,我还能去哪里?” “如果罗睺没有将一缕魔魂藏于我的右手,我应当与众神一齐陨落,没有坐在这里的机会。”玄女定定道,“这就是我早就定下的,无法抵抗的宿命。” “那么文昌呢,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为他停留吗?”西王母问。 玄女忽然陷入了回忆之中,想起了与文昌同去女娲神庙的那一夜。过了许久,她由衷地释然一笑:“文昌曾对我说,紫薇宫缺一位帝后。有他这句话在,我很高兴,也足够了。” 足够使她坦然面对陨落- 天宫的眼线来报,文昌帝君已许久未曾露面。 罗睺立刻命人去将苍梧之野的六蕴轮搬来,他要好好地转上两圈,看看玄女又将文昌帝君藏去哪里了。 如果他没猜错,玄女应当是把这一缕神识给了文昌帝君,正如从前她被封印一般,罗睺不得不承认,玄女确实在文昌帝君身上费尽了心思。 让他嫉妒的发狂,想要立刻毁掉。 六蕴轮飞速的转动,半空中慢慢浮现蓬莱岛,文昌帝君坐在松雪楼内品茗的景象。 竟然把他送去蓬莱岛东王公身边,罗睺古怪地笑了一下,玄女一直不肯就范,表现得毫无软肋,无非是觉得他拿她没辙。 自以为毫无软肋,当真就无懈可击了?那她心心念念、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文昌帝君算什么? 哦,玄女说了,叫露水情缘。 罗睺抵着脑袋,忽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所谓至尊,所谓至高无上的权利地位,无非是见睥睨一切的战神跪地求饶,目下无尘的仙者摧眉折腰。 她要护文昌帝君,那他就非要使白布沾污,污秽不堪- 鹿妩不住妖界,将妖宫设在流沙之东,黑水之间的不死山,名曰纵情殿。 “呦,大稀客,老朋友。咱们算起来得有上万年没见了,你怎么想到来寻我?”不见人,先听见一串扭捏做作的娇笑,兼有一股浓烈欢情香味,熏得罗睺直皱眉。 自内殿飞出一张床榻,鹿妩左拥右抱,袒胸露乳,风流旖旎,好不香艳。 不过,她也仅仅只能抱着,吃不到嘴里。 上回被玄女下了一道咒,要她十万年不能沾荤腥,实在是丧心病狂,天理难容。 “哎呀,你还真用了东荒小魔主的皮囊。”鹿妩撑着半个身子,搔首弄姿,“不得不说,看着可比从前的凌苍顺眼多了。” 罗睺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皮笑肉不笑道:“你喜欢?” 鹿妩轻轻叹息一声:“我哪里敢碰玄女的人呢?上一回在钟山,玄女就霸着两人,我不过是出言调戏了几句,她就痛下杀手,当真是半分情面也没讲哦。” 她说着话,一边轻轻拨弄额上的红宝石挂坠,露出伤疤,眼里硬生生挤出一汪泪:“你瞧瞧,诛仙剑刺的这道疤可是消不下去的。” 鹿妩虽久浸欲海,却也不是什么大傻子。 她与罗睺从来就没有过交情,此次他与妖界联合,她也没插手。这会子眼巴巴的追到不死山来,一定是有所企图。 罗睺和玄女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可不会上当。 罗睺上下打量了一番她榻上的两个妖族少年,啧声:“鹿夫人,你这眼光确实不怎样啊。” 得,这俩人不愧是死对头,犯起贱来也是格外相似。 “罗睺,你管得未免太宽了些。”鹿妩咬着指尖,生气的时候也是娇滴滴的,“你不去和玄女好好温存,跑来找我做什么?” 她也要扎一回罗睺的心。 罗睺问:“我给你找了一个好差事,不知道你敢不敢接。” “不敢。”鹿妩干脆利落道。 罗睺一挥手,半空中浮现出文昌帝君的身姿,他笑道:“哪怕能报玄女的一剑之仇也不肯?” 呀,好俊的文昌帝君,好充沛的灵力,鹿妩一双眼娇媚的闪动着,却又没有表现的太过明显,不咸不淡道:“哦,玄女要是来寻仇,你是帮着她,还是帮着我?” “你们俩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何苦拖我下水?”鹿妩慢慢起臀下榻,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这活我接不了,魔祖大人慢走不送。” “我自然是帮着你的。”罗睺微微一笑,“你的蛊惑之术,应当很久没有进步了吧。” 鹿妩的修行,全靠阴阳双修,采阳补阴。她眉间的伤疤隐约闪烁暗光,定是被下了禁锢术。 罗睺慢悠悠地走到鹿妩面前,手指慢慢划过她的脸颊,最后停在疤痕上,萦绕的魔气迅速被吸收。 “我需要你的蛊惑术,你需要突破禁锢,咱们各取所需,不好吗?” 鹿妩柔若无骨的身体迅速攀上罗睺,闭着眼,贪婪地吮吸魔气:“你要我做什么?” 罗睺缓缓道:“文昌帝君在蓬莱岛,用你的幻术溜进去,把他骗出来。” “蓬莱岛?那可是东王公的地盘。”鹿妩舒坦的叹了口气,“事成之后,文昌帝君归我。” 罗睺抽身而退,笑道:“我的事办完,文昌帝君随你处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6 13:13:24~2023-09-18 11:5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7427272 50瓶;52640972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9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文昌帝君,在哪?”◎ 黑夜深沉, 零星挂着几颗荧光,一阵幽香晚风迅速拂过海面,进入蓬莱岛。 鹿妩停在松雪楼前的竹海, 此地灵力霸道, 她用了幻体也无法靠近,凭借夜风送去低语:“帝君——文昌帝君——” 松雪楼亮起一盏孤灯, 文昌帝君清冷的声音传来:“鹿妩妖君,蓬莱仙岛严禁妖界踏足, 速速离去, 否则休怪本君不客气了。” 鹿妩娇媚笑道:“我途经蓬莱仙岛,不能向帝君讨一盏茶水, 歇一歇脚么?” “速速离去!” 随着文昌冰冷的训斥, 忽然间风起云涌, 竹林宛如波浪般起伏, 松涛澎湃。松雪楼周围的灵气立刻压向鹿妩,一触即发。 蓬莱岛本就抑制妖气, 鹿妩更没料到文昌帝君的修为竟然进步的如此之快,她急急喊道:“我知道帝君忘了一些事!” 风未停, 灵气聚成的无形巨手悬在鹿妩头顶, 文昌淡淡道:“故作玄虚。” “本君自上古至今, 修炼的便是幻术。帝君若想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就来不死山纵情殿寻我。” 此地不宜久留,东王公很快就会赶来, 鹿妩撂下话, 化作一团香烟向着岛外翻涌而去。 蓬莱岛与东王公息息相关, 他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妖气盘旋在松雪楼周围, 立刻动身赶来。 只是来晚了一步。 松雪楼中, 一盏将要燃尽的烛台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忽明忽暗,影子淡淡地投在地上,终于被黑暗吞噬。 东王公无奈地摇一摇头,无比感慨:“天命如此,不可转也。” 他立刻传信昆仑山:“蓬莱岛闯入妖族,文昌帝君于今夜失踪,下落不明。”- 不死山,纵情殿。 鹿妩晓得文昌帝君不吃千娇百媚那一套,她换了一身看起来端庄不少的衣裳,撤了殿内万年不熄的迷情香,甚至投其所好,在墙上挂了不少仙家字画。 “请帝君品茗。”鹿妩笑盈盈地奉上茶盏,顺势坐在他身边的空坐上。 文昌没接茶,沉声问:“你知道本君忘记了什么?” “那是自然。”鹿妩将茶盏又往他面前送了送,大有他不接,她就不往下说意思。 文昌默了一默,接过茶盏,问:“本君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得到鹿夫人的消息?” 鹿妩扬了扬下巴,笑眯眯道:“帝君不必担心,这桩买卖自有人来付钱。” 她仔细端详这张英俊无双的脸庞,深情道:“帝君忘记了一个人,一个他们都不想让你记起的人。” 这是她一惯的开场白。 文昌淡淡看她一眼,道:“本君不是来听你卖弄玄虚的。” 鹿妩很是受用这一眼,施法去探他的灵台,妖气刚钻进去没多久,她脸色大变。 文昌帝君的灵台中有一道封印,确实被封印了记忆,这道封印的主人她也很熟悉——九天玄女。 该死的罗睺,她要是有本事破玄女的封印,还会被禁锢术困住? “怎么样?”文昌问。 鹿妩很诚实地摇一摇头:“帝君记忆中的封印出自玄女之手,我无能为力。” 玄女……封印…… 文昌怔了一下,迟疑地问:“九天玄女?” “不然呢,八荒六合谁还敢用这名字。”鹿妩耸耸肩,“我是觉得不大好听。” 文昌微微皱眉:“不是跌入幻境导致元神震荡吗?” “帝君好天真呀。”鹿妩笑出了声,“他们合伙骗你的。” 突然,鹿妩反应过来了,眼底藏着巨大的兴奋:“你不记得玄女了?” 她拨开额头的宝石吊坠,指着疤痕道:“钟山上,被玄女所刺,还记得吗?当时我与玄女打斗,你、东荒小魔主仇千行、还有一个萝卜头在地上看热闹,真不记得啦?” 文昌紧抿着唇,脸色发白,他确实不记得了,一点印象都没有。 “哈。”鹿妩像得知了什么惊天秘密一般,“玄女给你下封印,只是为了让你忘记她,奇怪,真是奇怪。” 文昌努力的回想,被蓬莱灵脉所润养的伤口再次裂开,一波又一波的痛苦袭来,重重地敲击着身体,撕扯着他的元神。 “文昌帝君,我们终于见面了。” 罗睺慢慢地走入殿中,声音低沉沙哑,甚至有些刺耳。 蓬莱岛算什么,玄女就算是把文昌藏到六界之外,他也有办法让文昌帝君心甘情愿的走出来。 他身上弥漫的魔气让文昌瞬间警惕起来,拧着眉头看他:“你是谁?” “对,就是这张脸,东荒小魔主仇千行的脸。”鹿妩指着罗睺道,“现在他是魔祖罗睺。” 罗睺在他面前缓缓坐下,笑道:“不好意思,毁了你的紫府,只可惜你当日不在。” 不然当日就该杀了你,也不会生出这么多烦心事。 文昌这时才知道自己掉进了圈套,鹿妩只是个由头,真正要见他的是罗睺。 他神色冷淡,良久方道:“魔祖找本君,所为何事?” “孤的魔后落了些东西在帝君身上。”罗睺抚摸着下巴,“帝君说,该不该还?” 他在说什么疯言疯语,文昌倏然起身,向殿外走去:“恕不奉陪。” 太嚣张了,罗睺刚要动手,忽然想起血契誓言,一团魔息硬生生在掌中熄灭,压抑着怒气道:“你不想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吗?” “张殊南?” 这是他在凡间的名字,文昌脚下狠狠一滞,背对着罗睺道:“你怎么知道?” 罗睺幻化成凡人的模样,道:“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文昌转身看他,原来韩自中也不是普通凡人,那么云霁…… “告诉我,云霁是谁?”文昌涩涩开口。 罗睺扯了一下嘴角,他果然没猜错,玄女以神识为媒介封印了文昌的记忆,所以他只记得凡间历劫的事,将玄女忘的一干二净。 “九天玄女。”罗睺道。 又是九天玄女,又是这个名字,又是她。文昌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他在心中默默念着四个字,在神识记忆中不断地翻找,一遍又一遍。 自从搬进蓬莱岛,他许久不做梦,也再没有梦到过云霁。今日忽然提起云霁,提起九天玄女,他的心口好像缺少了什么,在虚无空洞中,有一种延绵漫长的剜心之痛。 文昌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头痛欲裂,沉重的黑暗兜头压下,他终于站不住了,很重很重地坠下去,仿佛跌入深渊。 鹿妩惊讶道:“他这是怎么了?” 罗睺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冷笑道:“他那点修为,如何能承受封印晃动?玄女把他藏在蓬莱岛,就是要用蓬莱灵气滋养元神。放心吧,死不了。” “那……送他回蓬莱岛?”鹿妩虽好色,但也晓得什么色不能沾,她可不想把这个烫手山芋留在手上。 罗睺睨她一眼:“你当真不要?” 鹿妩头摇成拨浪鼓:“快点把他弄走!” 罗睺一挥袖,无形黑手粗鲁地拎起文昌帝君的衣领,使他浮于半空,表情十分为难道:“好吧,那孤就做一个好心人,把他领回去了。” 呵,屁的好心人,鹿妩在心中将他骂了千万遍,她当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上了罗睺的贼船,玄女不来找她算账就有鬼了! 想到这里,鹿妩莫名打了个寒颤,命人立刻将纵情殿大门封上,贴上封条:闭关万年- 天光微亮,玄女以极快的速度返回北荒魔宫,收到东王公传信时,她瞬间就想到了罗睺。 寒风扑在脸上,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她才与西王母说,罗睺与天帝一样都想着逼她站队,罗睺竟真的敢对文昌下手。 她确实给了罗睺太多的好颜色,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底线。 罗睺坐在宝座上,端酒盏的手微微一颤,眼角上扬,只见诛仙剑裹挟着巨大黑雾破风而来,乌黑的云笼罩了半边天,剑气所到之处皆成废墟。 刺目的闪电倏然炸开在眼前,罗睺仅仅动了一下眼皮,“锵”地一声巨响,电光石火间,他的右肩被诛仙剑贯穿,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滚烫的血溅了半张脸。 下一瞬,他的脖子就被死死卡住,玄女面无表情地掐着他的脖子,张牙舞爪的青丝飘在身后,她眼里燃着熊熊烈火,仿佛下一刻就要吞噬罗睺。 这才像神界战神嘛,罗睺仔细欣赏着这张脸,丝毫不在意她的怒火。 “罗睺,婚事我已经应下了,你还不满足?”她的手慢慢收紧,尽管自己的脖子上也同样爆出青筋,也没有放手的意思,“非要试探我的底线?” 罗睺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讥笑:“玄女,生气归生气,别伤着自己。” 她的右肩也在迅速渗着血,他的痛,她没少半分。 凛冽地杀意笼罩下来,她几乎快要捏断罗睺的脖子,嗓音沙哑:“文昌帝君,在哪?” “云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还是……玄女娘娘。” 玄女忽然卸了力气,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文昌就站在背后看着她。 罗睺慢慢揉捏着脖子,笑道:“瞧瞧你,孤只是请文昌帝君来做客,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 玄女紧紧盯着罗睺的眼睛,突然,他伸手揽住她的腰,亲密耳语:“不敢回头?他的元神似乎不太能承受住封印,你可得小心些。” 罗睺好心提醒:“千万别刺激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8 11:55:16~2023-09-19 14:1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咕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0 ? 第一百三十章 ◎“别,别留下我。”◎ “这笔帐, 我会慢慢同你清算的。”玄女顺势去拔嵌在座位上的诛仙剑,手腕一翻,在罗睺的右肩膀内恶狠狠地转了一圈才罢休。 罗睺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面色阴沉, 似笑非笑道:“痛?你知道的,我最不怕痛了。只要你想, 我可以一直陪你玩下去。” 玄女缓和了一下情绪,转身看向文昌, 语调冰冷且疏离:“文昌帝君, 何故踏足北荒魔宫?” 文昌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莫名觉得熟悉, 心怦怦直跳。他仔细的端详, 想要将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那个凡人重合, 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玄女没有给他再看下去的机会, 她飞快地走下高台,只给留给他一个侧脸,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文昌帝君,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本尊送你出去。” 文昌又盯着她的侧脸看, 极为坚定地摇一摇头, 平静道:“本君可以自行离去,却有一件事想向玄女娘娘请教。” 罗睺托着脑袋,饶有兴趣的看戏。 玄女深吸一口气, 果然, 不论何时她都十分讨厌文昌的固执。算了, 既然他不肯自己走出去, 她倒是不介意帮一把。 她刚要动手, 文昌忽然把视线移到她的右肩上,那里仍然噗噗地往外冒着血。 文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心口的疼痛有复苏的迹象,他忽然觉得无比的熟悉,她的血好像不止一次地这般涌出来,也是这样洇透衣服,也是这样苍白的面孔。 罗睺不耐烦的看着俩人,他费大力气把文昌帝君从蓬莱岛搞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他们谈情说爱的。 “帝君,你要问她什么?”罗睺提醒道。 文昌没有理会罗睺,反而指着她肩膀处的伤口,故作平静道:“本君精于回春之术,可为娘娘治疗伤口。” 玄女不再逃避文昌的目光,如同在看陌生人,皱眉道:“帝君好像很喜欢多管闲事。若不是看在东王公的面子上,帝君在北荒,或是哪个无名角落,是死是活,本尊都不会多看一眼。” 她不能再和文昌纠缠下去,封印会随着他的情绪起伏而松动,他会一次比一次痛苦,直到冲破封印。 文昌沉默片刻,仍不死心,低声问:“那个凡人女子,是你吗?” 玄女冰冷的呵斥:“文昌帝君,你在本尊面前未免也太过放肆了吧?!” 文昌眉头紧皱:“敢问玄女娘娘为何要封印本君的记忆?” 玄女抱着胳膊看他,细长的凤目冷漠的不像话:“本尊从未封印过你的记忆。” 只要她咬死不认,文昌就拿她没办法。 “那他呢,你怎么解释?”文昌指着罗睺道,“他的脸,和凡人韩自中一模一样。” “什么凡人,什么韩自中?坐在你面前的,是魔祖罗睺。”玄女缓缓地笑出了声,口吻笃定,“文昌帝君,你不会是失心疯了吧。” 文昌的眉头拧的更紧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 他不喜欢玄女这样的笑容,甚至有些厌恶。他想安静下来想一想,可是他的灵台始终无法平静,翻滚着汹涌的波涛。 痛苦无边无岸,文昌又被抛进了回忆,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他的一切,拽着他沉沦。 他静静盯着她深邃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哀恳,竭力地去在这张脸上找寻记忆,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别,别把我留下。” 她知道文昌在说什么,他说,别把他一个人留在回忆中。 玄女知道被留下的感受,她就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爱与恨,亏欠与两难,所有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压在头顶,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最终还是让文昌痛苦了。 四目交错,玄女没办法坦然对面文昌的目光,不敢看,也不能看。 她立刻化作一道清光,几乎是强迫地拽着文昌的后衣领往外飞去,不容他有一丝一毫的拒绝。 实际上,文昌并没有挣扎,任由玄女拽着。 她身上满是神血特有的香气,应该是伤口还在流血。文昌也觉得自己身体里也有一处伤口,哗哗地往外涌着血,回春之术也没有办法使其愈合。 “停下来吧,让我为你治愈伤口。”尽管她说她不是云霁,但他的心口一直有着钝顿痛感。 玄女一声不吭,冰冷的脸上挂满了抗拒。 她只要不看不听不理,只要将文昌丢回蓬莱岛,再让东王公喂他喝上半缸定神汤,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穿过蓬莱岛的仙障,玄女强硬闯入松雪楼,湿透的长袍在地上拖拽出一道血痕,她不去管伤处,朝着屋外瑟瑟发抖的小仙童道:“去把东王公找来。” 话音刚落,文昌操控松雪楼周围漂浮的灵气,一齐涌向她伤处。金光闪烁,在回春之术的滋养下,玄女右肩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 神血不再肆无忌惮的流淌,她的脸色也逐渐恢复血色。 她果然没有看错文昌,他确实有着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天赋企饿裙撕二佴尔污九以肆七历史汇总超级多,欢迎来玩。算起来,他住进蓬莱岛不过一月,就可以操纵岛中灵气,如果仅仅只是让文昌帝君承继东王公的位置,简直是大材小用。 他的仙途,将来不可限量。 文昌语气平静:“好一点了吗?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的谈一谈吗?” “就当是我为你治愈的报酬。”文昌去取茶具,在茶盏与茶碗中,自然而然地各挑了一个。 玄女瞥他一眼:“本尊没有让你做多余的事。” “就算是本君自作多情,玄女娘娘也获得了好处,不是吗?”文昌缓缓道,“还是你心中有愧,不敢面对我。” “本尊有什么好愧疚的?”玄女板着脸坐下来,东王公不知去哪里去了,在他回来之前,她必须盯着文昌,不能再出一点差错。 文昌拎起茶壶倒茶,静了许久才道:“鹿妩说,你在我的记忆中下了一道封印。” 好,好你个鹿妩,跟着罗睺在背后捅她刀子,这笔账她也记下了。 玄女冷笑了一声,反问:“妖族说的话,帝君也信?说起来,帝君应当感谢本尊,当日若不是本尊将你从幻境中捞出,你早就成为幻境的养分了。” 她仍然不肯承认,文昌并不想勉强,将茶碗推过去,道:“这是我焙的茶,尝尝看。” “凉茶才用茶碗。”她脱口而出,又忽然怔住,不再说话了。 文昌也怔了一怔,他为什么拿了茶碗?他不知道,也说不清。 “松雪楼没有,紫微宫倒是常备凉茶。”他解释的莫名其妙,驴头不对马嘴。 玄女端起茶盏品茗,尴尬道:“随口一说,帝君不必放在心上。”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 这样坐着也挺好,文昌想。虽然见到玄女后,他的心一直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希望能与她多呆一会,哪怕只是这样沉默坐着。 玄女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她应该下一道圈禁术,让文昌不能离开松雪楼半步。 可她却一言不发地坐在这里,坐了很久。 身体像被灌了铅,那样沉重,将她的心死死地压住,动弹不得。 “哎呀,你们俩都在呢。”东王公姗姗来迟,顺理成章的打破了沉默。 玄女松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他,眼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生气:“东王公昨夜来的也是这般及时吗?” 她把“昨夜”二字,说得格外重。 这是在怪他没把人看好,他就说这个烂摊子不能接,这回接出事了吧。东王公看向文昌帝君,沉声道:“帝君去了何处,怎么不告知本君一声,害得我好生担心!” 文昌起身道歉:“昨夜鹿妩妖君闯入岛中,臣情急之下追了出去,却不想于妖宫中昏迷,被魔祖罗睺带回北荒魔宫,幸好……有玄女娘娘搭救。” 哎,他这短短半个晚上,就把不该见的见了个遍,这不是孽缘还能是什么? 东王公绷着脸教育道:“平安归来就好,往后少同心术不正的妖界、魔界往来。” 文昌帝君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玄女身上转了一圈,道:“臣记下了。” 玄女本来不想搭理这话,刚抬脚往外走,就感受到文昌的目光划过。她停顿了一下,看着东王公,十分赞同道:“这话说的不错,本尊要回魔界了。对了,文昌帝君似乎有些失心疯,说了不少混账话,再有下回,本尊决不轻饶。” 东王公刚想解释,就有一句密语传入灵台:“封印松动,速速给他灌下定神汤,严加看管。再出差错,我拆了你的蓬莱岛当柴烧。” 东王公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他绝对是无辜的,平白遭受牵连的那一个。 玄女离去后,东王公语气和蔼,问道:“元神又开始疼了,是吗?” 这是又要给他灌汤药了。 东王公命人端来定神汤,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尚在恢复之中,魔界与妖界的气息会干扰你的元神,喝完定神汤,好好地睡一觉,明日起来便不疼了。” 文昌接过定神汤,十分顺从地一饮而尽,笑道:“东王公,我想休息了。” “好,本君就不打扰你了。”东王公安抚地拍了拍文昌的肩膀,起身离去。 暮霭缭绕,夕阳透过缝隙,投射下一道道金灿灿的光束。松雪楼内的灵气忽然有了波动,轻轻缓缓地涌入文昌的身体,将他喝下去的定神汤完完整整的带出,形成一个浮在空中的水泡,一触即碎。 文昌神情淡漠,他宁愿在痛苦中清醒,唯有这样痛着,他才觉得自己活着。 130-140 131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她是战神,也是灾神。◎ 她应该去哪, 三十一天的九天琼台,还是三十天的紫微宫? 玄女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躺在一朵云上, 随着风, 漫无目的的飘了很久。 夜风吹散她的头发,冰凉的雾气钻进身体里,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没有哪一处是热的。 她寂寞的要命。 这样也好, 孑然一身地行走,孑然一身的死, 正和她的心意。 不知飘荡了多久, 她翻了个身, 云层下是一片菊花园。 菊花园里, 有阿福的一位故人在。 玄女想,阿福走的这样匆忙, 一定忘记与菊花仙子告别,那就辛苦一下她, 替阿福了却一桩心愿吧。 秋日薄暮, 她自花中小径穿行, 有一阵风轻轻吹过,摇落花瓣上的残露,沾湿了衣袖。 园圃深处坐落着菊花仙子的紫府, 一座没什么排场的小院, 院门外挂着一块小牌匾, 上书冷金寒三字。 冷金寒, 这名字起的倒是别致, 玄女在嘴里默默咀嚼了一回,才伸手叩门。 等了一会,玉裁缓缓将门从里面打开,见来人是玄女娘娘,瞪圆了眼睛:“怎么是娘娘亲自叩门?” 她又歪了歪头,朝玄女身后望去,却没看见阿福,更疑惑了。 “哦,我路过此地,突然想起菊花园深处还有一位故人在。”玄女微微一笑,“有酿好的菊花酒吗?” “好巧,今早上才开了一坛,娘娘真是有口福。”玉裁笑着把人领进屋,端来酒坛与两只精巧的菊花琉璃酒盏,又准备了一碟菊花糕,一碟炸菊花瓣,忙活了好半天才坐下来。 三杯下肚,玉裁问道:“阿福怎么没来?我给他准备了几笼糕点,一会请娘娘带回去吧。” 玄女盘腿坐着,手里摇晃着琉璃盏,好半天才说:“阿福啊,他回家去了。” “嗯?他不侍奉娘娘了吗?”玉裁疑惑道。 玄女点头,一本正经道:“是啊,这小子觉得伺候我是一件极为费劲的事,于是撂挑子不干,回南海去了。” 她侧过头,看着菊花仙子有些苦恼的神情,慢慢笑了一声:“你不会真觉得他只是一位小仙童吧?” “哎?”玉裁惊讶道,“他不就是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吗?” 玄女叹了一口气,让玉裁去取笔墨纸砚,说:“今日我有口福,你却是有眼福的。” “阿福是他的小名,神界还未陨落时,我唤他”玄女歪着头想了一会,“哦,他叫奕怀。” “奕怀,这名字真好听。那奕怀为何要以小仙童的样貌示人?”玉裁挽袖研磨,不知玄女要做什么。 玄女提笔蘸墨,在纸上勾勒出线条,边回忆边说:“南海丹鸟一族灭亡时,奕怀还是一颗尚未孵化的蛋,经历雨打风吹,岁月侵蚀,变成了一颗没有灵气的石蛋。有一日我路过南海,顺手将这颗石蛋捡了回去,日夜浇灌神力,才使奕怀破壳而出。奕怀是我神力的一部分,他因我而生。” 也因我而亡。 玄女默了一默,在玉裁期待的目光下又接着往下说:“他很威风,赤橘相间的羽毛燃着烈烈火焰,红宝石一般的眼睛熠熠发光,一声啼叫能传遍六界八荒。欸,你见过三足金乌吧?奕怀可比三足金乌好看百倍。” “后来的事,你们应该都晓得了。”玄女苦笑一声,“神界陨落,我神力衰弱,奕怀难以幻化为原身,只能变成小仙童的模样。” 玉裁点点头,有些遗憾道:“可惜我只见过他小仙童的模样。” 她将当年西王母骗她的话又拿出来骗了玉裁一遍,只是这样对奕怀公平吗?他做了一件极伟大的事情,拯救了一位堕神,挽救丧生,难道不应该被他所心悦的女子知晓吗? 玄女将笔丢开,让玉裁把头靠过来,缓缓道:“我可没那个本事把奕怀的英姿画出来,你过来,我让你亲眼看见。” 指尖抵在玉裁的眉心,霎时间灵光闪烁,玄女脑海中关于奕怀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入玉裁灵台,包括昆仑山巅那一场惊心动魄,血流成河的杀戮。 玉裁久久不能回神,玄女拎起酒盏坐到了角落里,伤疤记忆重现,她又痛苦了一次。 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愈合的伤口,时间已经将它深深的埋藏,可你就是知道,它在那,只是落了一层灰,随时准备溃烂流脓,使你痛不欲生。 玄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淡淡地问:“你见过他了,我想,奕怀应当是不遗憾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玉裁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 尽管玉裁竭力挤出笑容,但眼角的红痕和眼眶里湿漉漉的水光不会骗人,玄女知道,她哭了。 “娘娘想不想吃一块菊花糕?”她捧着碟子,笑盈盈地问。 “你为什么哭?”玄女想不明白。 玉裁轻声说:“娘娘很痛苦。” 是啊,很痛苦,可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一个小仙子,与那一天死在昆仑山的生灵一样,无辜,弱小,一触即碎。 玄女凝望着她的眼睛:“我杀了很多和你一样的生灵。你不可怜他们遭受了无妄之灾,反而来心疼我?” 玉裁对上她的眼睛,认真道:“我在记忆中看见了悔恨,也看见了你所付出的代价。娘娘清醒的徘徊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我心疼现在的你。” 她的眼神很纯粹,找不到一丝杂质。在她的注视下,玄女缓缓地拿起一块菊花糕,抿了一小口:“嗯,好吃。” 玉裁松了一口气,笑眼弯弯:“奕怀也很喜欢。” “嗯,他喜欢。”玄女说。 玉裁明白玄女的意思,她想了想,也给出了最贴切的答案:“我也很喜欢和阿福呆在一起。” 她待得已经够久了,也替阿福听到了想要听的话,玄女起身要走。 玉裁送她出门,玄女在云朵上听见她说:“我会替阿福守护娘娘的。” 玄女默默一笑,多么天真可爱的生灵啊,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保护世间生灵,如果牺牲是必须的话,那么她责无旁贷。 从仙界离开,玄女又拐弯去了一趟南海,自从她把阿福领出南海,就没有与他一起回去过。不是忙于战事,就是修养疗伤,终归是腾不出空。 她躺在海边的礁石上,让昏昏浩浩的空气从头顶涌过,静听潮涨潮落,默观日月更替。 如此躺了四天后,玄女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她熟门熟路地走进岛中山洞,就在这个洞里,她被阿福绊了一跤。 玄女站在一个半寸深的圆坑面前,不禁笑出了声,难道她当时真是个瞎子?还是阿福有了灵性,自己滚到她的脚下,蓄意碰瓷? 玄女摆下一碟菊花糕,坐在圆坑旁,异常平静:“阿福,我去见过玉裁了,这是她做给你的菊花糕,她过的很好,也很想念你。玉裁说,她会替你好好地守护我,我好久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话了,她和你一样,傻得可怜。” “我如今没空照顾她,回头托西王母把她要去昆仑山,做个瑶池仙子,总比一个人呆在菊花园里强。另外,见到清屿他们,替我问声好。”玄女的声音慢慢淡了下去,“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就回家了。” “我也想家了。”只有在阿福面前,玄女才可以无所顾忌流露出脆弱落寞的神情。 罗睺虽然满口谎言,但他有一句话没错,她是战神,也是灾神。不然,为什么率先离去的都是围绕在她身边的人? 玄女起身掸了掸裙摆,无奈道:“我走啦,你乖乖的,别再来梦里找我了。”- 玄女前脚刚进魔宫,罗睺就黏了上来,一脸坏笑:“好几日不见你,是去仙界了?” 玄女微微皱眉,语气不善:“你跟踪我?” “我哪有本事跟踪玄女娘娘呢?”罗睺笑得更开心了,“今日仙界要判一桩大案。” 他戛然而止,等着玄女主动发问。 “什么?”玄女停下脚步,忽然有一股不详的预兆。 罗睺轻飘飘地说:“这个节骨眼上,竟有一位仙子勾结魔界,天帝震怒,罚她三十道天雷,再贬至下界,永世不得再踏入仙界。” 玄女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盯着罗睺道:“别和我打哑谜,把话说清楚。” 罗睺打了个哈欠:“你去了仙界,又找了谁,你自己最清楚,还要我怎么说?” …… 惩仙台上乌云密布,雷声轰鸣。 菊花仙子玉裁跪于圆台中央,面容呆滞,双眼无光,等待天雷的降下。 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那日玄女娘娘离去后,大批天将闯入冷金寒,翊圣元帅说她勾结魔界,意图不轨,奉天帝命捉拿她归案。 玉裁怒道:“你勿要血口喷人,我何时勾结魔界?” 翊圣元帅道:“本帅亲眼看见魔界之人从你屋中离去,还不老实交代?!” “那是——”玉裁硬生生将嘴边的“玄女”二字咽下,她明白了,翊圣元帅是在故意套她的话。 既然他看见了,就不会不知道那人是玄女娘娘,既然知道,又为何来捉拿她?还义正严辞地说她勾结魔界?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玉裁冷笑道,“我不认。” “来人,将她压入天牢,严加审问!”翊圣元帅见她如此不识好歹,只能上硬手段了。 玉裁在天牢里被关了四日,好赖话都听过了一遭,她仍旧不肯认。 翊圣元帅捧着天帝旨意走进来,好言好语道:“仙子只要交代出魔界那厮姓名,便可安然无恙。” “我没有勾结魔界。”玉裁昂着头道。 翊圣元帅低声道:“你说出她的名字,我只要四个字,说出来,你就还是菊花仙子。” 玉裁冷眼看他,一字一顿道:“她没有投奔魔界。” 翊圣元帅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摆摆手,示意属下宣旨:“菊花仙子勾结魔界,毫无悔改之心,罚其于惩仙台受三十道天雷,夺仙籍仙职,贬至下界,永世不得踏入仙界。” 132 ?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有何资格训斥本君?”◎ 玄女挡在西王母面前, 眉头紧缩:“你想个法子,把她救下来。” 西王母看着她,缓缓摇头道:“这件事, 明显是冲着你来的。我与你的关系密切, 此刻再出面阻止,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三十道天雷。”玄女冷笑道, “她会死在惩仙台,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糕?” 玄女冷漠地看向远方的雷云, 诛仙剑慢慢在手中显现:“罢了, 既然天帝设局相邀,我岂有不赴宴的道理?这场无妄之祸, 就由我亲自了结吧。” 西王母沉声道:“玄女, 莫要冲动。” 泱泱灵气在她脚下形成漩涡, 衣袂翻飞, 目光冰冷似千尺冻雪,隐忍怒意:“我平生最厌恶被胁迫, 罗睺如此,天帝亦如此。” “天帝此举, 无非就是为了逼你在八荒六合面前做个决断, 看你九天玄女究竟是归顺正道, 还是弃明投暗?”西王母沉吟片刻,“既然一念成魔,一念成仙, 那就不要去, 断了这个念头。你放心, 我自有办法护她周全。” 西王母手中幻化出瑶池无上秘宝昆仑镜, 清辉散落, 镜中逐渐浮现出一抹纤细无助的身躯。 玉裁仰头看着天空中那道深幽恐怖的裂缝,片刻后,三十道天雷便会从裂缝中降下。尽管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可是她的背脊始终坚强的挺立着,在狂风怒雷下孤傲不屈的绽放。 花神令徽向天帝求情道:“请天帝念在菊花仙子玉裁千年来的辛苦,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天帝没说话,算是应允。 令徽快步奔向圆盘中央,滚滚天雷的重压之下,她也止不住的颤抖,扯着玉裁的袖子,低声道:“玉裁,你不要犯傻了。她……她若是真拿你当朋友,怎么会不来救你?” 玉裁微微一笑:“我既无错,她为何要来?” 令徽怒道:“凭你的修为,根本扛不过三十道天雷。哪怕魂飞魄散,你也要护着她?值得吗?!” 玉裁扭过头看她,轻声:“姐姐,如今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希望你成全。”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满足。”令徽知道,她这是死也不会回头了。 玉裁笑道:“待我魂飞魄散之时,请姐姐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缕香魂,将它送去南海,使南海开满菊花。” “为什么是南海?” “南海有故人在。” 西王母感慨万千:“她如此重情重义,也不枉本尊动用昆仑镜护她仙魄不散了。” 惩仙台的审判在菊花仙子死不松口的决心中到达了制高点,前来观刑的仙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她究竟是受了那位什么恩泽,竟嘴硬至此?” “魂魄都没了,要恩泽有什么用?” “哎呀,这菊花仙子当真是糊涂,非要同那位卷在一起。人家是什么身份地位,怎么会管蝼蚁的死活。你看,这行刑的时间都过了,天雷迟迟未降,明显是天帝心软,在给菊花仙子悔过的机会,可惜她执迷不悟,难救难救。” …… 玄女神情阴郁,死气沉沉地盯着镜中景象,良久才道:“多谢娘娘。” 话音未落,她就要走,却被西王母按住肩膀:“玄女,有一件事,你今日要给我一句准话。” 玄女顿了一下,等她的后话。 西王母肃了肃神情:“十日后的须弥山,你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玄女掀眼看她:“你也来逼我?” 西王母摇头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是担心你。” “我已答应罗睺。”玄女坦然道,“但你放心,我不会插手战事。” 西王母沉默片刻,长叹一息:“我猜到了,只是听你亲口说出,还是难免伤心。既然你已决定,从今往后,就不要再来仙界了。” 玄女面上掠过一丝阴霾,道:“避嫌?” 西王母故作轻松道:“你心里有数就好,何必说出来。下月初五一过,你就站在了仙界的对立面,我总不能回回都拿昆仑镜替你收拾烂摊子吧?” 玄女拱手道:“我知道了,劳娘娘照顾好她。” “定不负你所托。”西王母闭目转身,口吻淡淡,“希望来日再见,不在战场。” 玄女默了一默,化作一团清气离开。 “臣有疑惑,想请教翊圣元帅。” 昆仑镜中忽然传出一道熟悉声音,西王母颇惊讶地睁开眼,去看镜中景象。 天帝见菊花仙子冥顽不灵,而九天玄女亦不曾露面,事已至此,他只好将恶人做到底,以儆效尤。 菊花仙子静闭双眼等死,天帝正欲施法降下天雷时,文昌帝君自诸仙中缓缓走出,拱手道:“臣有疑惑,想请教翊圣元帅。” 文昌一袭玄衣立在狂风中,风声呼啸而过,他神情淡然,纹丝不动。 诸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想不通文昌帝君出来凑什么热闹,没听说过他与菊花仙子有私交啊。 天帝沉声道:“文昌帝君,你有何疑惑?” 文昌不紧不慢道:“请问翊圣元帅是如何断定菊花仙子勾结魔界的?” 翊圣元帅站在天帝下首,先是怔了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扬声道:“本帅巡查时见一股魔气自菊花仙子的紫府中涌出。” “亲眼所见?” “自然亲眼所见。” 文昌的语气陡然冰冷:“既然亲眼所见,翊圣元帅为何不去追那股魔气,反而先闯入冷金寒拿人?” “我……”翊圣元帅卡住了。 文昌步步紧逼:“在冷金寒中,可有找到菊花仙子勾结魔界的证据?” 翊圣元帅向着天帝的方向拱手,冷笑道:“本帅亲眼所见,便是证据。奉天帝御旨捉拿菊花仙子,合乎仙界规矩。” 他是奉天帝之命行事,文昌帝君质疑他,就是在质疑天帝。文昌帝君是吃错了什么药,想跳出来演一出英雄救美? “翊圣元帅好大的口气。”文昌微微一笑,环看诸仙,“按照翊圣元帅的说法,今日他亲眼所见菊花仙子勾结魔界,明日也可以见本君勾结魔界,后日便是在场诸位。” 翊圣元帅恼羞成怒,呵斥道:“文昌帝君,你休要血口喷人!” “放肆。”文昌不轻不重地吐出两个字,傲然看向翊圣元帅。 “本君师从紫薇大帝,乃北极中天御座下首席弟子。辅佐南极长生大帝,统管南斗六星。如今又辅佐东王公,掌管蓬莱仙岛。” 文昌帝君神情冰冷,锋芒逼人:“以本君的仙职地位向你问话,你有何资格站在高台之上回话?” 惩仙台骤然寂静无声,就连头顶上的雷阵都消停了几分。 这还是那个九重天上温文尔雅,霁月光风的文昌帝君吗?他是怎么敢与天帝公开叫板的? 翊圣元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情不愿地走下高台,对着文昌帝君拱手一礼:“请帝君恕罪。” 只见文昌帝君轻轻抬手,翊圣元帅立刻感受到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正压在他的肩膀、腰背、双腿上,迫使他跪下,他涨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劲拼命抵抗。 “哐”地一声巨响,翊圣元帅终于支撑不住,半边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碎石四溅,他脸色格外难看。 文昌垂眼看他,冷面冷语:“你有何资格训斥本君?” 诸仙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翊圣元帅是嚣张跋扈,可打狗也得看主人呐,这文昌帝君看似是在教训翊圣元帅,实际上每一句话都是冲着天帝而去。 诚然,文昌帝君如今身份地位确实非贵不可言,可也没有到了能与天帝抗衡的地步啊。 天帝对文昌帝君今日举动亦有些诧异,他坐于高台之上,云雾缭绕后的一张脸,隐隐不悦。 “翊圣元帅言行有失,还不向文昌帝君请罪?”天帝终于开口。 翊圣元帅虽然心里不服气,但天帝既已发话,他只好叩首谢罪:“请文昌帝君恕罪。” 文昌帝君抱臂看向高台,与天帝遥遥对望,轻描淡写道:“你确实有罪,却不该由本君来宽恕。” 天帝眉头微皱,文昌在挑衅他。说起来他与玄女也有私交,只是碍于几位大帝的面子,才决定放他一马,没想到文昌帝君如此不知好歹,竟当众让他难看。 真武大帝觉得他与文昌还算有些交情,也明白文昌这是在为菊花仙子出头,只是出头归出头,把自己搭进去,触怒天帝就不大划算了。 真武大帝走出来,轻咳一声,拱手道:“请教文昌帝君,翊圣元帅除了冲撞之罪,还有何罪要罚?” 真武大帝又把话题拽回了翊圣身上。 文昌慢条斯理地侧身看了一眼真武大帝,道:“见魔气而不追,是玩忽职守之罪;证据不足而草率判罪,是滥用职权之罪;于诸仙面前口出狂言,行恐吓之事,是倚势挟权之罪。” 他又转过身,仰头看了天帝半响,微微一笑:“臣以为,该跪在这里的不是菊花仙子,而是翊圣元帅。我想,天帝命翊圣元帅领仙界纠察一职,不是为了让他捕风捉影,残害仙者,欺上罔下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3 18:30:01~2023-09-25 10:4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二如意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3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她是有苦衷的。”◎ 文昌并不是在为菊花仙子出头。 他鲜少出三十天的大门, 对底下这些元君、仙君并不了解,甚至有些他都没见过面。菊花仙子不仅眼熟,并且莫名熟悉, 好像从前认识一般。 但仅仅是认识, 不足以让他与天帝对峙。文昌没兴趣再看这场闹剧,他起身要离去时, 忽然听见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不晓得?菊花仙子是和玄女娘娘搅到一起了。” 文昌怔了一下,又稳稳当当地坐了回去。 倘若今日九天玄女出面救下菊花仙子, 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当着众仙的面归顺仙界,要么领着菊花仙子逃往魔界, 彻底与仙界决裂;倘若她不出面, 菊花仙子就是牺牲品, 众仙也会视九天玄女为洪水野兽。 下三滥的招数, 不知道天帝是怎么好意思用的。文昌帝君看着狂风中脆弱不堪却始终不肯屈服的菊花仙子,下意识地决定要趟这趟浑水。 是为了九天玄女?文昌自己也没想明白。 天帝幽冷的声音响起:“文昌帝君, 你认为菊花仙子无罪吗?” 文昌帝君缓缓道:“她有错,但罪不至死。臣记得, 姑射仙姑不久前也被魔界使者囚禁于紫府内, 试问, 若是魔界有意闯入,小小的菊花仙子又能如何反抗?” 菊花仙子愣愣地望向文昌帝君,脸颊上还挂着尚未干透的泪痕。她也被弄糊涂了, 文昌帝君为何要帮她?难道是因为她曾在紫薇宫侍奉过玄女娘娘? 菊花仙子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 天帝更在意的是文昌帝君的态度。他今日行事古怪, 又当众搬出东王公等人, 是文昌帝君自作主张, 还是东王公他们背后授意? 天帝一时间竟猜不透。 “那么帝君觉得应该如何判?”天帝问。 文昌平静道:“翊圣元帅犯有三宗罪,革去纠察仙职,受领三十道天雷,贬至下界思过五万年。至于菊花仙子,免刑罚,革花仙一职,去下界做个守山仙娥吧。” 三十道天雷,这不是要他半条命?!翊圣元帅脸色煞白,双腿跪地,急急喊道:“臣是奉命行事,奉——” 奉您的命令行事。翊圣元帅的喉咙突然像是被一双无形巨手死死攥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徒劳的喘着粗气。 突然的变故,使惩仙台寂静无声,过了半晌,天帝冷不丁合掌笑道:“文昌帝君说得极有道理,众仙家可有异议?” 众仙见天帝语气缓和许多,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臣等没有异议。” “那就依文昌帝君的意思办。”天帝不欲观刑,起身款款离场,吩咐道,“真武大帝,由你来执法。” 西王母收回昆仑镜,神情古怪。风口浪尖之上,文昌帝君跳出来做什么?她竟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就算是想与天帝掰一掰手腕,也不该是这个场合。 罢了罢了,西王母打了个哈欠,只要菊花仙子无碍就好。 这头天帝前脚刚走,众仙像是活过来一般,交头接耳,眼波流转,胜过千言万语。 洞阴大帝搓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难道文昌帝君又换了胃口,喜欢的竟然是菊花仙子玉裁?” 水德真君望着半空中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闪电,诚心发问:“何以见得?” “这么明显的英雄救美,你都没看出来?!”洞阴大帝捂着心口,“你不觉得文昌帝君今日很像吃错药了吗?” “何止是吃错药,简直是换了个人。”清虚大帝很罕见的搭话,神情格外复杂,“千百年,甚至上万年来,我还没见过文昌帝君与谁翻过脸。哎,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吧。” 谁不晓得翊圣元帅是天帝的狗腿子?谦逊温柔的文昌帝君翻脸还挑了一个最大的,佩服,他着实佩服。 事已了结,文昌转身往外走,身后传来急切地呼唤:“请帝君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真武大帝上前一步,无形枷锁立刻套在她身上,“菊花仙子,本尊奉旨押你即刻下界。” 文昌没有回头,淡淡开口:“本君只是见不惯翊圣元帅嚣张行事,菊花仙子莫要多想,下界安心修行,别再生出事端。” 菊花仙子轻声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日再回,有一物件,定要亲手交给文昌帝君,只当是我的谢礼。” “不必。”文昌继续往前走。 菊花仙子扬声道:“是,是帝君故人的物件。” 故人?他能有什么故人。 文昌脚下一滞,道:“在哪?” “在我的紫府中。请真武大帝给我一点时间,我回去将东西取出,便安心下界,绝不拖延。”菊花仙子拽着真武大帝的袖子,泪光闪闪地恳求道。 他最怕女人哭,真武大帝颇烦躁的挠一挠脑袋,狠狠地叹息一声:“好吧,反正翊圣元帅的三十道天雷还要劈一会,本座给你行个方便,你速速了结。” 文昌跟着菊花仙子回了冷金寒,他站在院外,等着菊花仙子把东西取出来。 没一会,菊花仙子捧着一个小木匣子走出来,郑重道:“请帝君收好。” 文昌不记得自己有东西落在菊花仙子这里,他没有伸手去接。 “这是她的东西。”菊花仙子盯着文昌看。 她。 又与九天玄女有干系。 文昌缓缓接过木匣,问道:“你就如此断定本君一定会收?” 菊花仙子微微一笑:“帝君还是收下了,不是吗?替我转交给娘娘吧,亲手交给她。” “翊圣元帅已领受三十道天雷,菊花仙子,莫要耽误了。”空中传来真武大帝的声音,枷锁落在菊花仙子的手腕上,冷金寒外站着几位天将。 菊花仙子被押走时,忽然转过头对文昌说:“她是有苦衷的。” “她是有苦衷的。”菊花仙子被拖拽着向前走,奋力地扭过头看他,不断地重复这一句。 她在玄女的记忆深处,看到了一抹红衣,正是文昌帝君- 回蓬莱仙岛前,文昌帝君顺道回了一趟紫薇宫。他袖子里的木匣仿佛重若千金,扰得他思绪不能安定,需得找个地方歇一歇。 自他搬去蓬莱仙岛后,由墨山替他打点紫微宫上下事务。 “帝君,你怎么回来了?”墨山抱着一箱公文,惊讶地看着坐在书桌后的文昌帝君。 文昌言简意赅道:“惩仙台。” 哦,原来帝君是去惩仙台观刑的。 三十道天雷已经劈完,不知道菊花仙子怎么样,玄女娘娘有没有出面保下。墨山不大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心都揪成了一团,还装作随口问道:“菊花仙子还好吗?” “你似乎很同情她。”文昌淡道。 墨山脸色唰一下就变了,支支吾吾道:“属下没有,只是,只是觉得罚的太重。” 他的声音很冷:“勾结魔界,不算重。” 墨山愣了愣神,没再说话。 文昌开始翻看桌案上的公文,无意提起:“本君从前认识菊花仙子吗?” “不认识。”墨山情绪低落,说话的声音很轻,压抑着哭腔,“她不过是十三天的小花仙,怎么会认识帝君呢?” 文昌手上一顿,若有所思:“你真的很难过。” 墨山背对着他,嘴硬道:“臣没有。” 翻书声没停,文昌道:“三十道天雷劈的是翊圣元帅,菊花仙子未受刑,被贬至下界仙山,做个守山仙娥。” 墨山猛然回头,又惊又喜,憋了半天的眼泪纵横,道:“是天帝回心转意了吗?” 文昌抬眼看他:“是本君觉得天帝既掌生杀大权,就不该武断专横,独断独行。” 墨山脑子转了三圈,才琢磨出帝君话中深意,试探问道:“帝君保下了菊花仙子?” “你说的不错。”文昌端起茶盏。 墨山瞪大了眼睛:“您没有和天帝起冲突吧?!” 文昌莫名一笑,道:“天帝宽豁大度,此等小事不会放在心上。” 他与天帝这梁子应当是结下了。 墨山松了一口气,又很快紧张起来,帝君为何要帮菊花仙子?只是为了打抱不平吗? 文昌放下茶盏,幽幽开口:“本君再问你一次,菊花仙子与紫微宫可有关联?与本君可是旧相识?” 墨山硬着头皮回道:“不认识,毫无关联。帝君心慈面善,不忍小辈受苦受难,属下着实佩服,打心眼里——” 看来,问他是问不出东西了。 文昌从袖子中取出木匣,打断墨山的废话,缓缓道:“既然不熟,她为何要把九天玄女的旧物交给本君?还拜托本君,一定要亲手转交。” 墨山脸色发白,极为慎重地左顾右看,轻声:“帝君,这四个字咱们还是不要说的这么大大声了。” 毕竟隔墙有耳。 文昌沉吟良久,指尖慢条斯理的划过木匣上的花纹,叹了口气:“既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道理使然。” 他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得不去的借口。 墨山挡在桌前,劝道:“臣以为,正值仙魔两界剑拔弩张,有菊花仙子的前车之鉴,帝君最好还是不要踏足魔界。” 134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娘娘想杀我的话,就不会等到弯腰。”◎ 文昌从善如流道:“好吧, 那就由你替本君跑一趟魔界。 墨山僵了一下,道:“臣以为,也不大合适。” “那你觉得, 此物应该如何处置?”文昌反问, “把东西留在紫微宫内,还是交给天帝, 亦或是丢去下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墨山的手指头扣着桌面, 磨磨唧唧:“不如把东西送去昆仑山, 请西王母代为转交就是。” “好,那就依你的意思。”文昌起身往外走, “本君去一趟昆仑山。” 他来真的? 墨山又换了一个位置, 仍旧横在他面前:“昆仑山的山路难行, 这件事就交由臣去办吧。” 文昌随手拎起桌案上的一册心愿录, 问:“忙完了?” 墨山瘪嘴道:“没有。” 文昌“嗯”了一声,将册子丢回桌上, 不瘟不火道:“东王公若是问起来,知道怎么说了吗?” “知道。”墨山垂着头, 小声嘟囔, “帝君去了昆仑山, 办完事后就回蓬莱仙岛。” 文昌满意地点点头,抬脚往外走。 墨山不放心,一路追到宫门口, 又问:“真的是去昆仑山?” 文昌瞥他一眼, 反问:“不然呢, 你觉得本君还会去哪里?” 墨山被这一眼看得心虚, 绞劲脑汁才冒出一句提醒:“帝君注意脚下, 早去早回。” “借你吉言。” 文昌帝君出了三十天,一路往北荒飞,直到进入北荒魔界。 北荒恰逢春季,春暖花开,鸟语花香,一片生机盎然之景。 文昌一眼就看透笼罩在北荒之上的术法,实际上,这里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草木花鸟,没有阳光,甚至连风都不曾有,只是一个寂静深渊,伫立着一座巨大坟墓。 文昌化作一阵风钻进了魔宫,无数的回廊,千百间宫门。他速度很快,冥冥之中似乎有指引,在经过其中一间宫殿时,他心中竟十分笃定,玄女就在其中。 进入宫殿后,眼前景象骤变,他身处一间朴素无华的院落。 文昌忽然觉得莫名熟悉,他明明是第一次来,又好像已经来了许多次。桌椅板凳,就应该放在那;葡萄架下,就应当有一个竹躺椅。 文昌慢慢地转过身,他想,角落里如果有一树蔷薇花 目光所至,竟真的有一片蔷薇。 起风了。 那一树蔷薇,高出院落的矮墙许多,汪着碧绿的树叶中托出淡白、浅红的,像云朵一般轻盈的花。 文昌低下身子,去拾地上的一瓣花。 头上忽然有一阵飓风袭来,“锵”地一声,诛仙剑明晃晃地钉在他的头顶三寸,震得满树花动,洋洋洒洒地落了一身。 原来方才不是风动,是剑气,文昌避开诛仙剑起身,回头看向玄女。 她穿了一件薄纱月白长裙,清冽的目光远远地注视着他,冰冷道:“文昌帝君,你觉得你的运气会一直好下去吗?” 同样的话,她说了第二回。 上一回也是在夏犹清,她故意将长剑脱手,想看文昌帝君的笑话。 文昌怔了一怔,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细微的痛楚又渐渐苏醒。 他手里仍然捏着一瓣花,平静道:“娘娘想杀我的话,就不会等到弯腰。” 她今日很累,情绪格外低落,没有心情与文昌纠缠。 诛仙剑嗡嗡作响,黑息弥漫,院中一改风和日丽,凄风苦雨说来就来。 “趁着本尊暂时还不想背上诛杀帝君的罪名,滚回你的蓬莱岛。” 文昌取出袖中木匣:“受人所托,前来送东西。” 狂风骤起,她的长发散在身后,随着衣袍飞舞:“仙界视本尊为背叛者,文昌帝君不知情吗?” “知道。” “那为何要来?是不怕死,还是特意找死?” 寒丝丝的雨很快浸透衣袍,文昌托着木匣的手没有收回,看着她的眼睛道:“菊花仙子说,这是娘娘旧物。” 玉裁为什么会拜托文昌帝君前来送东西?照理说,玉裁与文昌的交集皆因她而起,文昌不记得她,更不该记得玉裁。 文昌将木匣抛了过去,落在玄女掌心。 她打开后,匣中赫然卧着一支金莲簪。 玄女微微一怔,半晌无言。 这是文昌在琅邪台送她的金莲簪,自她历劫归来后,就再没见过这支金莲,原以为是掉落在哪处了,没想到竟然在玉裁手上。 铁定是阿福,趁她昏睡历劫时取了下来,交由玉裁保管。 玄女很快回神,将盖一合,又抛了回去:“菊花仙子记错了,这不是本尊的东西。” 这样的物件,放在身边只会扰乱她的思绪。 “当真不是?” “不是。” 玄女与菊花仙子,总有一个人在说谎。 文昌掸了掸肩膀上的水珠,叹了口气:“那本君该如何处置?” 玄女提醒道:“滚回蓬莱岛。” 文昌帝君微微一笑:“娘娘用词一向如此不客气吗?” 雨下个不停,疏一会,密一会,地上激起一层雾气,玄女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帝君想听什么客气话?” 文昌垂目看着地上的残花落叶:“这雨是非下不可吗?” 他话音刚落,滂沱大雨劈劈啪啪地往下砸,以一种不可以抗拒的姿态告诉文昌:是的,非下不可。 他忽然觉得,与她斗嘴皮子也算是一件趣事。文昌捏了一个避水决,灵光闪烁,毫无用处。 文昌微微一笑:“连术法也不许用?” 他已经从头湿到脚了。 竹帘子被风雨吹得噼啪作响,玄女的视线自檐下的雨帘挪过来,冷漠道:“文昌帝君,该说的话本尊已经同你说得十分清楚了,为何纠缠不放?” 文昌淡淡道:“关于你我之间的事,并没有清楚。” 玄女不冷不热道:“妖魔的话,你奉为圭臬。紫微大帝的弟子,东王公看上的继任者,竟蠢钝至此,仙界果然要亡。” “我只要一个真相。”文昌低声道。 玄女撑着沉沉的脑袋,在考虑是不是把文昌打成重伤,丢回蓬莱岛修养个上万年是否会更省事省心一些。 她没有说话,剑随意动,诛仙剑已经悬在了半空,沉重黑息朝着他兜头罩下,绝对压制的力量使文昌无法反抗。 一霎那,文昌已经站在了北荒魔宫外。 文昌无奈一笑,她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习惯,确实要改一改。 他捏了个诀使周身清爽,眼神忽然凌厉。 血月如盆,寒风砭骨,青烟弥漫在大地上,身后巨大枯树上的立着一只寒鸦,阴森森地俯视他,啼叫声粗嘎嘶哑。 文昌旋身看过去,淡道:“既然来了,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寒鸦化作人形,罗睺立在树枝上,笑道:“文昌帝君,怎么走的如此匆忙?玄女的脾气是有些暴躁,孤替她赔个不是,请帝君莫要往心里去。” 替她?凭什么。 文昌扫他一眼:“魔祖追出来,只是为了赔不是?” “自然不是。”罗睺轻飘飘地落地,从袖中取出一封喜帖,笑着递过去,“十日后,须弥山的喜宴,请帝君务必赏脸前来。” 文昌眼神一暗,问:“喜宴?” 罗睺神情舒展,仿佛俩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我们三人一同下凡历劫,我与云霁成婚时,你正巧与那什么公主成亲,没能喝上喜酒。这回,孤与玄女娘娘成婚,帝君应该没有不来的道理吧?” 他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看来是东王公等人有意隐瞒。 他的手是冰冷的,喜帖变成了一团火,冷气被熨开,皮肤被狠狠的灼伤,不疼,但是极痒,是渗透到身体深处,捉摸不透无法缓解的痒。 文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本君一定到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蓬莱仙岛,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吹了很久的冷风,月从海中升起,白蒙蒙地一圈光雾,看不清,就像他的心一般。 玄女丢回来的木匣放在手边,文昌在想,要不要打开看。还是丢下界去,让菊花仙子自行处理? 他猜,玄女在说谎。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的一瞬,他的手就已经摸上了木匣,鬼使神差般地打开了。 一支华贵典雅的金莲花簪子,应当是照着观音菩萨手中的一茎莲花所制。 文昌一时僵硬,一时战栗,意识里有什么东西迫切地往外涌,像是一孔深隐清泉,咕嘟咕嘟地响着。他沉重的双眼垂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支金莲簪,指尖顺着花瓣的纹路一寸一寸地摸下去,如同再次镌刻。 再次? 文昌沉思许久,除却熟悉的感觉,他一点记忆都没有。 那么该怎样证明,玄女欺骗了他? 他缓缓地将金莲簪翻面,在花瓣背面,细微处,刻有小小的三个字:文昌赠。 是他赠予玄女的簪子。 此前无数个令他心悸的瞬间在此刻终于汇集成了滔天巨浪,排山倒海的闯进他的意识,过往的许多碎片在脑海中交织,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搅得天翻地覆,鲜血淋漓。 痛不欲生。 文昌闭上眼,沉湎在破碎不堪的记忆中,他试图抓住什么,摊开手掌却空空如也。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记忆消失,一瞬清晰,一瞬模糊,虚无缥缈。 他久久徘徊,不肯再清醒。 135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被困住了。”◎ 罗睺回来时, 院中的雨更大了。 苍凉的暴雨横扫而过,天与地在雨中融为白茫茫地一片,玄女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雨, 细长的眼里盛满了孤寂。 她没说话, 倚在墙边的诛仙剑发出了沉闷的怒吼,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么烦躁啊。”罗睺靠在门口看她, “不得不说,你这道封印下的确实够牢固, 直到现在, 文昌帝君仍然不能突破。多么熟悉的场景啊,你与他同舞诛仙剑, 落花似雨, 无边风月。啧, 玄女, 我好嫉妒啊,嫉妒到恨不得杀了他。” “罗睺, 你不会累吗?”玄女忽然转过头看他。 罗睺笑眯眯道:“我费劲心思才与你再次相逢,怎么会觉得累, 是乐此不疲啊。” “你是怎么挑中仇千行的?”玄女问, “我一直想不明白, 你分明被封印在我的右手之中,是如何蛊惑仇千行的?” 罗睺又开始说鬼话:“因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注定纠缠。” 玄女并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 世间万物万事, 皆有联系, 她一定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她的指尖抵在眉心, 一寸寸地翻看着记忆:“有一日, 我追踪黑雾一路到东荒魔界,明明有机会可以完整的封印,却被仇千行等人打断,只镇压到一缕气息。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仇千行。” “不错,黑雾也是我的一部分。”罗睺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回到仙界后,我随手就把这缕气息扣在了茶杯底下。”玄女顿了一下,“后来,我去琅邪山参加法会,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那你的记性着实不大好。” “琅邪山法会,仇千行一直与我呆在一起,你没机会接触他。”玄女淡淡的看他一眼,“事已至此,何不大方解惑?” 罗睺手中幻化出一盏热茶,悠悠开口:“东荒魔君仇闫最先发现了我残存在世间的气息,保护魔息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一个宿体。” “为了从混元大阵下逃脱,我把魔魂分割成了无数块,仇闫不断地寻找,一点一点地填进仇千行的身体里。” “他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了容器。”玄女勾出一个嘲讽的笑,“他有今日,实属自找。” “被你镇压在茶杯底下的黑息,是最后一块。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一日镇压的法术忽然消失了,正巧仇千行走了进来,最后一缕气息便十分顺利的与宿体融合。”罗睺感慨道,“怎么会如此巧,好像天命注定。” 法术消失了? 玄女愣了一瞬,缓缓地看向他,是她从鹿妩的幻境中出来,灵力消失的那一日。 竟然是那时被他钻了空子。 玄女脸色冰冷:“然后你就在仇千行执念深重不可自拔时,蛊惑了他。” 罗睺笑得犹如春风拂面:“如果你不来替他受天罚,我不一定能冲破封印。玄女,我还得谢谢你呢。” …… 一切都是环环相扣,每一点都有迹可循,是她太大意了。 玄女缓缓一笑:“我也在这样的雨天,教了仇千行惊雷阵。你占据了仇千行的躯体,偷窥了他的记忆,却永远无法体会他当时心境。可悲的是你,你从来没有拥有过。” 罗睺愣了一下,几乎是一瞬间,仇千行被唤醒,夺回了意识。 仇千行神情突然变得柔和许多,快步走进院中,笑着说:“你还记得?只是我天赋不够,下凡历劫前仍不能使出此阵,给师傅丢脸了。” 原来如此。 罗睺与仇千行的意识是共通的,只是罗睺还没有完全与仇千行融和,所以当属于仇千行的那一部分被触动时,仇千行就可以短暂的拿回这副躯壳。 玄女微微挑眉,顺着话往下说:“恰逢雷雨,我可以指点你一二。” “我只想和你说说话。”仇千行坐在她对面,轻声,“我被困住了。” 雨势渐小,有一搭没一搭的落着雨丝。 玄女说:“我知道,你被他抓住了弱点,这得靠你自己。” “我徘徊了很久,冲不破无边无际的黑暗。”仇千行痛苦无助地叹息一声,“我已经拼尽全力了,云霁,你是我仅存的光亮。” “嗯,我一直在。”玄女的声音越发轻柔,像一片羽毛坠落,“告诉我,罗睺把他的魔魂放在哪里了?” 罗睺可以掌握仇千前的一切思想和意识,同样的,仇千行也能感知到罗睺。 玄女耐心诱导:“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 “你可以帮我找回云霁吗?”仇千行微微前倾,他瞪着眼睛,急切的想从这张脸上找到属于凡人云霁的神情,“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吧。” 仇千行的执念太深重,玄女不着痕迹地皱了回眉:“你先告诉我,魔魂在哪里。” 滚滚雷声袭来,仇千行的脸色半明半暗,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他说:“我会替你找回来的。” 罗睺死死盯着玄女的脸,语气变得阴冷:“你好聪明,竟然晓得去套他的话。” 又换回来了。 玄女不再接话,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罗睺面上浮现出疯子般的笑容:“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是吗?那你可得藏好他。”玄女又恢复了冷淡的神情,“别让我抓住。” 罗睺凑近她,亲昵地问:“这算是你我之间的游戏吗?” 玄女不耐烦地一挥手,进屋后撂下一句:“这是你死前遗言吗?” 走出夏犹清的一瞬间,罗睺流露出脸皮之下的阴森恐怖,想不到仇千行的魂魄仍不安定,他一定要拿回封印文昌的一缕神识,只有满足仇千行的执念,他才会心甘情愿地献出一切和他完整的融合。 至于玄女心心念念的魔魂?他也不知道在哪里,在突破封印,进入仇千行身体的那一瞬,魔魂就被仇千行藏了起来- 东王公着急上火地把西王母请来蓬莱岛,夫妻俩站在文昌帝君的榻前,大眼瞪小眼。 “这一天天的没有一个是让我省心的。”西王母边骂边去探文昌的元神,不对,出事了,她神情陡然严肃,“他去哪了?见了谁?” 东王公摇头道:“仙童发现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昏迷。我尝试了许多种唤醒的术法皆无用,应该是他元神上的封印出现了问题。” 西王母收回手,啧声:“封印松动的厉害,元神受到了反噬伤害。哎,你这老头,平时惯会吹嘘蓬莱仙岛灵脉得天独厚,灵气充沛,怎么连个文昌帝君都护不住?” 东王公气的跳脚:“他要是老实一点也就罢了,昨日我要考校新飞升的凡人功课,实在是抽不空,才让文昌替我去了一趟惩仙台。他倒好,搬出了紫薇大帝、长生大帝还有蓬莱仙岛的名头,和天帝呛了起来。虽说天帝确实缺德,但是他也太过冲动,这简直是……” “好了,惩仙台的事我通过昆仑镜看到了。”西王母打断他的话,“从惩仙台出来,文昌去见了谁?拣重点说。” 东王公道:“我去问了墨山,菊花仙子下界前交给他了一个木匣,说是玄女的旧物。” “我一猜便是,除了去见玄女,封印没道理松动。”西王母捧着茶盏坐下来,“玄女也是倔的厉害,我劝不住,随她去吧。” 东王公坐在她身边,担忧道:“文昌帝君怎么办?那个封印,你再给他加固两层,省的总是松动。” 西王母白他一眼:“你嘴上说的轻松,若是真有这么好加固,罗睺也不会冲破封印了。等他醒了,再灌两碗定神汤,能撑多久算多久吧。” 西王母注意到案上十分眼熟的喜帖,惊讶道:“文昌知道了?” 东王公点头:“看样子是的。我当初就说了,肯定是瞒不住他的。” “那就有些麻烦了。”西王母沉吟片刻,“你觉得,该不该让他去?” 他们夫妻默契十足,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东王公轻声道:“不大合适吧。” 西王母淡淡开口:“天道注定,顺其自然。” 136 ? 第一百三十六章 ◎“礼未成,帝君怕是走不了。”◎ 文昌帝君的元神, 在沉睡中不肯醒。 梦影沉沉,在凛冽的寒夜里,张殊南怀抱云霁的牌位, 身处绚烂到极致的橘红花海。热浪一层层扑来, 爱火无止尽的燃烧,至死不休。 无人能够阻挡他们紧紧相拥。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 透过火光,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提醒:“醒醒, 该醒过来了, 她在等你,她还在等你。” 张殊南将头埋的更深, 他不愿醒。 “快醒醒, 她需要你。”那个声音还在说话。 谁需要他, 是云霁吗? 冰凉的夜风从窗户涌入, 文昌醒来的时候,夜色将尽, 曙光初露。须弥山的喜帖就放在手边,他静静地注视着, 直到天光大亮- 十日一晃而过, 须弥山魔神宫落成之日, 便是魔祖罗睺与战神九天玄女的成婚日。 须弥山上灯烛辉煌,乐歌传遍八荒六合,道贺者从魔神宫的大门口一路排到山脚下, 堵的水泄不通。 穿衣镜前忽然泛起了水纹, 玄女扫了一眼殿内侍奉的奴仆, 待殿内无人后, 才托着下巴开口:“不是说不管我了?” “哟, 你现在好大的威风。这宫殿仿的还真像,和从前的战神殿一模一样。”镜中渐渐显出出西王母的身姿,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玄女扶了扶头顶异常沉重的华冠,百无聊赖道:“找我什么事?” “虽然你嫁的并非良人,但我盼你穿上嫁衣业已盼了上万年,总归是要来看一眼的。”西王母上下打量一番,“罗睺的眼光倒是不俗,不枉费织女在天帝面前哭了整整三日。” “这算什么嫁衣。”玄女不咸不淡地笑了,脑海中浮现出一抹正红,她穿过比这更红,更美丽的嫁衣。 西王母抿了口茶,道:“天帝下了死命令,今日不会有仙者前来。” “哦,一场妖魔鬼怪的盛宴。”玄女拽了一张凳子坐下来,“东王公应该能看好文昌吧?” 西王母慢慢地喝完一盏茶,避开玄女的视线,道:“他前不久又来见你了吧?封印松动,至今还在昏睡,恐怕是来不了。” 玄女拧眉道:“我亲手下的封印,不至于这么脆弱吧。” “以记忆为媒介的封印本就容易松动,更何况文昌三番两次来见你,情绪波动较大。”西王母顿了一顿,“而且,我和东王公怀疑,文昌帝君没有按时服下定神汤,封印松动的太过厉害,等他这次醒来,或许会想起些什么。” “不是让你们盯着他吗?”玄女扶额道。 “确实盯着他喝下去了。”西王母显然也有些无语,“但嘴长在他身上,可能又吐出来了。” …… 玄女刚想说话,殿外传来罗睺的声音:“宾客皆已入席,吉时将近,夫人可准备好了?” 西王母刚喝下肚的茶水快要被恶心出来,她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身影逐渐淡去。 罗睺进来时,玄女仍然背对着他坐在镜前,神情中不见丝毫喜悦:“你急什么?他们又急什么?” “我不急,只要能与你在一起,何时都是吉时。”罗睺站在椅旁,注视着镜中俩人,“这一天我已经等了万年,不差这一时半刻。” 她妆容精致,眼睛格外漂亮,泛着蚀骨的冷:“所以在浮浮居你毫不犹豫的用弑神枪杀我?我竟不知那也是吉时?” 自罗睺复活以来,玄女几乎没有和他提起过从前,一是不想,二是不屑。今日提起,只是想问一问凌苍,当年是如何狠下心杀她。 罗睺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温柔道:“我们何必揪着当年不放?不如把今日当作是一场新生,你我性命相连,共享天地。” 玄女垂眼翻看右手,抚摸着那道恐怖的疤痕,笑得头顶珠翠哗啦作响:“哦,你管这叫一场新生啊。” 殿外颂歌喧嚣,殿内陷入死寂,罗睺渐渐失去了耐心,弯腰扶上她的肩膀,低声道:“这时候想反悔,有点晚了吧?” “怎么了,你不许?”玄女掀眼看他。 罗睺叹息着说:“可是我特意为你请来了文昌帝君,你若不出席,他该如何自处?” 西王母不会骗她,文昌仍在昏睡,玄女勾了勾唇角,反问:“想骗我?” “我是在和你打赌。”罗睺缓缓直起身子,“你可以不出席,但只要文昌帝君踏进须弥山一步,孤保证他有来无回,魂飞魄散。” 玄女定定看了他一会,声音出奇的平静:“好啊,我们来赌一场。” 罗睺遗憾摇头,无比可怜的口吻:“玄女,你真是蠢得不自知啊,看看右手的疤痕吧。” “谁都不要信任。”他一字一句,冷冷讥笑她的愚蠢,“我教过你的,是你不长记性。” 玄女不由微微一愣,他是什么意思,是挑拨还是在激怒她? 罗睺不再理会玄女,快步走向殿外,扬声吩咐:“来人,将文昌帝君请至上上座,好生招待!” 西王母为什么要骗她?玄女错愕地看向罗睺的背影,迅速地追了出去。 这场赌局,她赌不起,也不能输- 文昌帝君出现在须弥山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一道无法忽视的风景线了。 众魔妖鬼异常激动,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黑熊精嚷着大嗓门道:“俺听说天帝下了死命令,不许仙界出席,他怎么敢来?” 无头鬼狠狠踹了它一脚,压着声道:“真是不爱和你们这种没点眼力见的妖坐在一起,文昌帝君明显是代表仙界来的。” 玄女出现在洪荒殿时,丝竹声骤停,原本喜庆热闹的大殿突然寂静无声,而文昌帝君正被侍者引入上上座。 罗睺亲密地揽着玄女的腰,笑道:“文昌帝君今日肯赏脸前来观礼,孤与魔后倍感荣幸。” 玄女僵硬地被罗睺搂着,甚至没有挣脱的反应,她再一次感受到了背叛,彻骨的寒意从内心深处阵阵袭来,玄女毫无表情的沉默着,绝望的被冻住。 万年前的桥段再现,是她蠢。谁都不怨,她只怨恨自己。 文昌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设想了很多相见的场景,甚至在走进洪荒殿前,他还在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平静。 直到看见玄女身穿艳艳嫁衣的瞬间,罗睺将她揽入怀中的那一刻,她绝望麻木的神情像是一把刀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口,元神不定,痛入心脾,竟连回春之术也不能安抚,文昌不得不弯腰扶桌,发出痛苦难耐的喘息。 罗睺假意关心道:“帝君这是怎么了?” 玄女终于找回了意识,她从罗睺的束缚中挣脱,一步步走到文昌身边,缓缓地去摸他的额头,声音轻地发颤:“你怎么还是来了?” 他的肌肤炙热滚烫,而她的掌心又是冰冷麻木的,像是冻僵的人站在火堆旁,一点点的温热更让她觉得,心里淤着的冷再也散不去了。 “文昌,闭上眼。”封印已是摇摇欲坠,指尖流淌的神力浸入他的灵台,“不要想,不要看,这一切都是虚妄。” 文昌忽然去抓她的手腕,竭力阻止她的动作。在极端猛烈的痛苦之下,他竟然格外渴望解脱,而不是再一次被压制。 天崩地解,文昌咬牙切齿道:“我不想忘记。” 此等变故,看呆了殿内一众。 封印被慢慢翘起一角,过去的情、爱、怨、恨奔泻而出,往事明明灭灭昏昏沉沉,所有的一切都在身体里咆哮着复苏,文昌仍然抓着她的手腕,四目交错,他压抑着泪水,悲凉地唤她:“云霁……” 刺目的白光涌进身体,玄女亦是头昏脑胀,沉默了片刻后,她竟能朝着他轻松一笑,不大在意的口吻:“啊,你想起来了。” 文昌缓缓地松开手,目光深沉地看着玄女和罗睺,声音淡漠:“这就是你封印我记忆的缘由吗?为了与他再续前缘,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利,还是两者皆有?” 他也这样想她吗,玄女的眼神有一瞬的暗淡。 罗睺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下来,正饶有兴趣地看俩人对峙,他的指甲“哒哒”地敲在扶手上,笑道:“夫人,我竟不知你和文昌帝君从前还有一段缘分呐。” 罗睺这是在敲打她。 玄女慢慢环顾四周,若是现在与罗睺翻脸,动起手来,罗睺一定会拖住她,使她不能分神去保护文昌。而殿中坐着一鬼帝四妖君三魔君,凭文昌如今的修为,成功杀出重围的可能性,不大。 刃悬于心,除了忍受,没有其他的办法。 玄女弯腰斟酒,再直起身递到文昌帝君面前时,已是眉目含笑:“帝君肯赏光前来,本尊不甚欣喜。前程往事,就在这杯酒里一笔勾销吧。” 文昌面色青白,喉头发紧,低声道:“我收过一回你的喜帖,还记得吗?” 她与韩自中的喜帖,是她亲自送去的。那一夜,他们也喝过一回合卺酒。 玄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喉咙里仿佛长满了苔藓,声音里都带着湿气:“帝君不胜酒力,今日就不留您了。” 想把人支走?门都没有。罗睺伸了个懒腰,不阴不阳地笑了:“礼未成,帝君怕是走不了。” 137 ?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诛仙之力,弑神屠仙,不入轮回。”◎ “咔嚓”一声, 玄女将手中的酒盏捏碎,她转过身,不着痕迹地将文昌挡灾身后, 语气还算得上平静:“我今日不想看见仙界的人, 让他走。” “云霁,你终于回来了。” 罗睺笑了起来, 一挥袖,玄女身上的衣服变为了凡间样式, 正是她嫁给韩自中那日所穿, 他的神情变得痴迷且深情,用一种胜利者的口吻道:“我早就与你说过了, 云霁, 你要嫁我两回了。” 文昌眉头紧锁, 他记得玄女在凌霄殿提起过, 魔祖罗睺占据了仇千行的躯体,但现在说话的却是仇千行, 他猜想,罗睺并没有掌控这幅身体, 而仇千行失去了意识, 行动完全被执念所操控。 他从玄女身后走出来, 与她并肩而立,低声提醒:“小心,仇千行的执念太重。” 玄女松了一口气, 还行, 文昌不是个傻子, 算是一个苦中作乐的好消息, 省的她费劲解释。 “张殊南, 她活着你要抢,死了你也抢,如今你还要同我争?!”仇千行忽然催动魔气向文昌袭来,文昌捏诀施法抵挡,不成想魔气刚触碰到灵障便在顷刻间消散,无影无踪。 文昌心下微微一惊,罗睺的攻击对他毫无作用,如同一阵青烟,他甚至没有感受到丝毫威胁。 他侧过脸去看玄女,她抿着唇,极轻微地摇头,示意文昌莫要妄动。 “蠢货,你伤不了他。”大殿之上的声音又变成了罗睺。 罗睺缓缓起身,居高临下道:“今日是我魔界大喜之日,不想仙界文昌帝君恃权而霸,欺辱我魔族至此。既然仙界今日种下恶因,往后祸乱恶果,也该由仙界付出代价!鬼帝妖君,随孤拿下文昌帝君,押到天帝面前问个清楚,为何欺压下三界?!” 文昌帝君神情凝重,想不到他的出现竟给罗睺抓住了向仙界宣战的把柄。 一片死寂之中,寒光乍现。剑气霸道扫荡,玄女手持诛仙宝剑,眉目杀意凌厉:“本尊欲料理家务事,不想祭剑的现在就滚。” …… 鬼帝将酒盏掷于桌案,惨白似纸的面孔上隐见怒意:“我等受魔祖邀请,前来恭贺新婚之喜。分明是文昌帝君挑衅在先,玄女娘娘却对我们拔剑相向,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玄女眉梢微扬,“本尊很清楚你们的鬼心思,今日实在没有闲心搭理,放心,改日定亲自上门算个清楚明白。” 小次山的朱厌妖君冷哼一声,怪里怪气道:“您与魔祖成婚,妖界和鬼界可是出了不少的力气,就算您不记着我们的好,也别被仙界糊弄了。如今,谁还不知道仙界将玄女娘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啊。” 玄女寻声望去,剑随目光而动,电光石火般地一瞬,直逼朱厌妖君而去,他连忙飞身后撤数步,最后被堵在一根红柱前,剑离喉咙不到半寸,冷汗直流。 “你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本尊倒记起一桩陈年旧事。”玄女盯着他,剑身嗡嗡作响,戾气翻涌,似乎下一瞬就要刺穿他的喉咙,“数万年前,多谢曾经的朱厌妖君设局款待,本尊险些在小次山交代了性命,这笔帐你今日由这个子辈来偿?” “冤有头债有主,将父辈的罪过硬算在我头上,你也太过霸道了!”朱厌妖君咽了口唾沫,虚张声势道,“今日四位妖君在场,玄女娘娘此举是要与妖界宣战吗?” 玄女把目光挪到其余几位妖君面上,颇有礼貌的问:“你们帮他?” 三位妖君默了一默,还是素有贤名在外的雨凝妖君起身道:“玄女娘娘,请宽恕朱厌妖君的冲撞之罪。只是本君也有疑问,想请您解惑。” “问。” “敢问玄女娘娘,是否要帮着仙界,与下三界为敌?” “本尊何时帮过仙界?”玄女反问,“神界陨落后,又何时与下三界开战?” 雨凝妖君道:“下三界苦于仙界的镇压已久,联合抵抗仙界是迫不得已,玄女娘娘既是战神,何不出面主持公道。若是仙界愿意让步,此战也不是非打不可。” 玄女冷笑道:“若真要公道,何必与魔界勾结?神界不在,你们要的不是公道,而是这把诛仙剑。” “诛仙之力,弑神屠仙,不入轮回。”十二字自她口中落地,风轻云淡,又仿佛有千斤重。 罗睺开口淡淡道:“魔神于鸿蒙中铸造此剑,名唤诛神魔剑,它本就是我魔界至宝。后来魔神陨落于洪荒,诛神魔剑遗落世间,被你占为己有,并将其更名为诛仙剑。” 玄女召回诛仙剑,握于左手,嘲讽道:“它遗落世间,偏偏不去魔界,反而认我为主,你不如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 罗睺低低笑了一声:“孤最大的问题,便是在浮浮居里只废了你的右手。我应该杀了你,这样诛仙剑就可以顺利易主,也不必受你脸色了。” “不过,今日亦不算迟。”罗睺话锋一转,对座下道,“孤与玄女早已缔结血契,与我同生共死,不能互伤互杀,否则魂消魄散。今日有我拦住玄女,诸位尽管动手,活擒文昌帝君。” 此话一出,殿中妖魔鬼怪终于找回了些底气,想不到魔祖还藏了这一手,有罗睺拖住玄女,他们八位大君对付一个文昌帝君还不是轻轻松松,信手拈来? 朱厌妖君默不作声地召出兵器,就连雨凝妖君也有所动摇,侧过头去看其余几位大君的神情。 “你与魔祖缔结血契?”文昌低声问她,他只在禁书上看过这一则术法,从未听闻过有谁真正实施。 玄女的声音极淡:“他胡说八道。” 文昌的眼睛浓黑如夜,定定地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是骗我。” “瞧瞧,他还不领你的情。玄女,我有的时候真的不懂你,怎么瞎眼挑中这个书呆子了。” 罗睺咧着嘴笑,红口白牙,像毒蛇张开嘴巴:“文昌帝君,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吸了两天的蓬莱仙气,就可以抵抗孤的攻击吧?你能全头全尾的站在这里,全靠她在缔结血契时加了一条,哦,好像是魔祖罗睺不得伤害文昌帝君性命。怎么样,你有没有被感动到?她费尽心思保你,你却眼巴巴的送上门来找死,蠢不可言呐。” 为了他?文昌周身的灵障骤然破碎,清光熠熠之下,他的脸色显得十分难看,用一种不可言说的深厚目光看着她,问不出话。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他还纠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有什么用? 玄女冷冷地看他一眼,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拼尽全力杀出去,别拖我后腿。” 文昌刚要说话,就听得朱厌妖君一声怒吼,泱泱浩浩的妖力如潮水般在殿内炸开,随后鬼帝、三位妖君、三位魔君也释放妖魔之力,浊气滚滚,遮天蔽日,磅礴的煞气瞬间笼罩须弥山。 “没得商量?”玄女斜眼看向罗睺。 罗睺冷笑道:“你觉得我还会上当?” 行,玄女活动了一下肩颈,那就先打再说。 文昌帝君默念道经真言,金光闪闪的护体仙障朝着玄女兜头罩下,邪魔煞气被阻隔在外,玄女俩指抚过诛仙剑漆黑剑身,故作轻松道:“你在惹麻烦这件事上,实属天赋异禀。” 八位大君将俩人团团围住,玄女左手持剑引雷电暴雨,须弥山上数道天雷乍现,刺目的亮光穿透浓厚黑云,将洪荒殿顶劈开,众人暴露在狂风怒吼之中,只见玄女手腕一翻,剑气挟雷霆万钧之势而来,七十二道天雷尽数坠于她与文昌周身,霎时间地动山摇,气吞万里,天地间只剩刺目雷光,八位大君紧闭双眼连连施法后退,还是被雷电之力横扫,四下逃窜。 惊雷阵就足够他们喝上一壶,想不到玄女竟然能召下七十二道道天雷,可谓极致。 文昌亦是微微一愣,上一回见惊雷阵,虽只有八道,也足以让他震惊,没想到七十二道才是她的真实战力。 刺目的亮光散去后,绵延千里,极尽奢华的魔神宫荡然无存,仅余一片碎片废墟,尘土漫天飞扬。 玄女身姿傲然挺立,目光清明,淡道:“谁还要拦?” 死寂之下,罗睺踩着碎石慢慢走了出来,拍手笑道:“我记得你早已经勘破八十一道大关,怎么今日才区区七十二道?” 他深吸一口气,果然闻到了一丝神血的香气,好心提醒:“这不过是个开始,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悠着点,你的左手可承受不住。” 玄女藏于袖中的左手止不住的颤抖,经脉膨胀,神血从肌肤里渗出,顺着指尖流淌而下,幸好为诛仙剑所吸收,才不至淌了一地。 罗睺说的不错,她的左手相较于右手逊色不少,至多接引三十六道天雷,她为了一招压制他们的气焰,生生多承了三十六道,此刻已觉吃力。 文昌紧紧皱眉,强硬地去握她的左手,血还在流,湿腻的感觉让他顿感不妙。他立刻催动术法替她疗伤,罗睺却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化作一团黑雾直朝玄女而来,瞬息将她包裹。 朱厌妖君最先缓过神来,见文昌帝君落单,瞬间来到其近旁,意在偷袭。 “文昌,保护好自己!”黑雾中飘出玄女的声音,她被罗睺卷入虚无,一时无法脱身。 在黑暗之中,玄女重重地叹息一声,早知有今日,她就该把文昌安排到勾陈大帝座下,至少还能学点拳脚功夫保命。 失算,实在是失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30 15:58:21~2023-10-06 22:3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芸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8 ? 第一百三十八章 ◎“文昌帝君是我认定之人。”◎ 罗睺创造出了一个虚无空境, 横贯生死,停滞时间,在瞬息中永恒。 苍凉的白雪密密麻麻的落下, 脚下的虚无开始流动, 玄女飞快地走在漆黑幽静的湖面上,罗睺又在故作玄虚, 放在平时,她或许还有耐心与他耗一耗。 “走慢些, 我跟不上了。”仇千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玄女缓缓停住脚步,转过身看他。 他微笑着说:“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地说一说话了。” 玄女深深地看他一眼, 仇千行确实可怜, 执念缠身, 求而不得, 终化为怨恶之心。归根究底,这也是她埋下的一桩罪过。 玄女淡淡开口:“你想要什么?” “我想再见云霁。”仇千行看着她的眼睛, “你不是她。” 实际上,他比谁都清楚, 云霁已经成为了玄女的一段记忆, 她就是她。 玄女道:“本尊与你说过许多回, 话已说倦了。她肉身消散,神识被本尊收回,早已经不复存在。” 仇千行的眼睛里泛着偏执诡异:“你对着文昌帝君时, 可以是凡人云霁, 却偏偏对我不行?” 玄女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 与他四目相对, 平静道:“云霁临死前曾想, 她短短一生爱恨皆有着落,唯独亏欠韩自中。” “我不要她的亏欠。”仇千行情绪激起,湖面水纹剧烈颤动,砰砰四溅,“你告诉她,我不要她的亏欠,我只想与她在一起。” “你想?是谁告诉你,想就可以得到一切?”玄女无端生出一笑,“她让你做自己,你倒好,反过来胁迫她?” 仇千行怔了一怔,脸上漏出迷茫的神情来,喃喃道:“不是的,我只是希望她能回头看我一眼,成全我一回。为什么我永远得不到她的目光,为什么她从未停留在我身边?” 仇千行开始陷入回忆,每想到一点,心就裂开一点,直到肝肠寸断,破碎支离。他双目通红,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她发问:“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有捂热你的心?” 玄女微抿薄唇,寒凉的眼睛凝视着他,当她还是凡人云霁时,便发现韩自中的奇怪之处,只想男女情爱,没有半分家国情怀,原来根源在此。 仇千行的执念里只剩风花雪月,实在是令她厌恶。此时此刻,还不晓得文昌帝君现下是个什么状况,面对八位下界大君,他撑不了多久。 “你还在分神想他?!”仇千行狂躁的面孔开始变得扭曲,他暴怒的声音的充斥四周,狂风大作,巨大的风眼笼罩下来,似乎还夹杂着漠北凄厉的沙尘。 她迎着如血一般的黄昏站在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土地上,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呜咽而过。这是云霁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她的骨血,她的生命,全都献给了宁武关阳方堡的漫漫黄土。 仇千行的身影忽然出现,他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紧紧盯着她的双眼,抓着她的手臂,恳切地说:“现在,我们有机会去过平静的日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玄女的神情里有一种蚀骨的冷,好似万年不化的寒冰。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话,重新再来一遍,结局就会不一样吗? 她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愿意。” 这场幻境是为仇千行所搭建,破解之法也应当在他身上。 下一瞬,手中幻化出的匕首已经深扎进了仇千行的心头,热血溅进她的眼睛里,她的心口也慢慢渗血,玄女冷冰冰道:“闹剧结束了。” 幻境逐渐崩塌,仇千行哀切的双眼缓缓阖上,再次睁开眼,罗睺捂着胸口,责问她:“这一刀扎的好深好痛,你呀,怎么一点也不为自己考虑?” 她若是没考虑,扎进去的可就不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了。 玄女不再理会罗睺,持剑破雾。 确实如她所料,文昌帝君被八位下界大君团团围住,面对刀枪剑戟毫的近战无半点还手之力,只得拉开距离,一面用仙障护体,一面施法还击。 朱厌妖君被这道固若金汤般的仙障弄的一肚子火,怒道:“这得耗到什么时候,就非得活捉吗?” 北荒魔君侧身躲过一道金光闪闪的真言,安慰道:“不着急,待文昌灵力耗尽,咱们便可全头全尾的将他拿下。” “文昌。”玄女从浓稠黑雾中一跃而出,声音还未落地,罗睺就从身后黏了上来。 文昌寻声去看,两道光影在半空交错,打斗异常激烈。 玄女分神去看他,正好对上视线。料峭寒风中,他眉头紧皱,脸色格外难看,四目相对时仿佛在说:他是个废物,什么忙也帮不上。 趁着俩人分神的间隙,鬼帝当机立断道:“罗睺不一定能拖住玄女,若是她一会杀过来,咱们可压不住,不如趁此时速速拿下文昌帝君,快上!” 八位大君同时施法,如同巨山般的煞气瞬间压下,仙障随之变形,突然发出一声极为清脆的“咔嚓”声。 文昌霎时间冷汗直流,极为抑制的喘息,仙障要撑不住了。他立刻咬破舌尖,一口心头血伴着金光闪烁的真言喷出,加固仙障。 罗睺朝地上瞥了一眼,笑道:“你若是真为了文昌帝君好,最好是劝他束手就擒。他们下手没个轻重,伤了仙元可就不好收场咯。” 玄女眉心一颤,竟不再与罗睺近身搏斗,她悬停在空中,声音很沉:“我耐心有限,不介意鱼死网破,以命抵命。” 罗睺笑看她许久,眼里满是可怜又可惜的神情:“抵命?好啊,你想要这幅身体,拿走便是。你想要仇千行的命,也尽管来取。我保证,在你陨落之际,一定会送文昌帝君相陪,好成全你们一场恩爱情仇。” “区区血契,困的是你。”罗睺声音徐缓,一字一句都要她听得清楚,“魔魂在,我随时可以重诞世间。” 玄女忽地冷笑出声,不容易,万年之后,他又让她感受到了一次绝望,她再一次被罗睺逼上了绝路。 朱厌妖君一跃而起,他手中的妖斧灌注了八位大君全部的力量,撕裂了空气,朝着文昌帝君的仙障劈去。两股力量骤然碰撞,仙障以歪曲的形态炸开,洪大的爆炸声响彻云霄,仙障碎片漫天飞舞。 文昌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格外悲怆,尽管他极力忍耐,那剧痛的声音来自喉头,连带着鲜血往外喷涌,在积雪上绽开触目惊心的悲艳。 “文昌帝君,束手就擒吧。”朱厌妖君仰头看着身边坠落下的盈盈灵光,口吻惋惜,“如此年轻就有这等修为,今日交代在这里,你该怨投错了胎,不应生在仙族。” 文昌怒吼一声,仙力涌动,空中的灵光凝成无数锋 殪崋 利冰晶齐射,朱厌妖君毫无防备,被铺天盖地的冰晶贯穿身体,妖气四泄,还是鬼帝出手相救,这才堪堪捡回一条性命。 “他灵力不是耗尽了吗?”朱厌妖君虚弱问道。 文昌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气若游丝,他周身翻滚的仙力不再轻盈纯净,反而有粘稠之感,泛着淡淡血色,极为诡异。 雨凝妖君定睛一看,惊道:“他确实灵力耗尽,现下是催动了仙元。看来他是怀了必死的决心要与我们斗到底了。” 一时间,几位妖君也不敢再动手。毕竟文昌帝君是他们要挟仙界的筹码,弄死他轻松,若是被仙界借此机会反咬一口,可就得不偿失了。 文昌视线散漫,燃烧仙元使他眼中一片模糊,只能凭直觉判断玄女的方位。他惨白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她读明白了,是在说:不碍事。 罗睺假惺惺地声音响起:“你不做些什么吗?那可是仙元,耗尽了也就死了。” 是啊,她该做些什么了。 玄女收回目光,诛仙剑在左手现形,她平静道:“从始至终,你想要的只是这把剑。” “不错。”罗睺干脆应下。 玄女冷冷地看着他,用相同的口吻回敬:“区区血契,困住的是你。文昌帝君是我认定之人,待我陨落后,诛仙剑的主人便是他。” 罗睺眉目陡然阴沉,道:“那又何妨,孤大可以重复今日之举,杀了他就是。” “诛仙剑为仙界所有,这样的好事砸下来,无需多言,天帝自会照顾好文昌帝君的。” 悲风不止,凄雪仍落,玄女抚摸剑身,郑重嘱托:“你我相伴数万年,最后一愿,替我守护好文昌帝君。” 说罢,她猛地将诛仙剑掷下,肆虐的剑气划开灰蒙蒙的雾气,自天而降,悬浮在文昌帝君面前。 诛仙剑嗡嗡作响,霸道的戾气倾泻而出,几位大君突然觉得寒从脚起,纷纷朝后退去。 难道文昌帝君也能驱使诛仙剑?!罗睺可没告诉他们这件事。 文昌意识模糊,有声音在耳边催促:拿起我,快拿起我。 他紧闭双眼,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剑柄的一瞬间,狂风呼啸而至,泼墨似的乌云绵延而来,没有尽头。 文昌能感觉到,剑灵钻进了他的身体,与他的神识相交融,野蛮笨拙的熄灭了他心头熊熊燃烧的仙元。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手中漆黑的宝剑,除了震惊之外,他感受到了诛仙剑深沉的悲痛。 作者有话说: 国庆假期结束后,迎来了工作上的大检查,不好意思,很久没更新。感谢在2023-10-06 22:38:21~2023-10-21 18:3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罐头 3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9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她亦是我必须要守护的珍宝。”◎ 文昌被诛仙剑灵沉重的悲伤压的喘不过气, 每一次呼吸都隐藏着哀痛的呼号。玄女曾说过,她与诛仙剑早已达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剑是她, 她亦是剑。 那么, 剑灵的哀痛是否意味着她的心也在哀痛? 文昌仰头看向玄女的方向,不明白她为何要掷下诛仙剑, 又为何要让他拿起。 下界几位大君脸色大变,鬼帝顺手揪起北荒魔君的衣领, 怒骂道:“魔界打量着我们是傻子, 上赶着当诛仙剑下亡魂?文昌帝君能驱使诛仙剑,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提前告知?!你们安的是什么心思?!” 北荒魔君也没搞清楚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冷汗直流, 磕磕绊绊道:“本君……本君也是才知晓此事啊!” “谎话连篇!”鬼帝啐他一脸口水, 犹不解气, 雨凝妖君上前劝阻,低声道:“今日还是先撤为妙, 他们魔界也跑不掉,这笔账我们改日再算。” 鬼帝这才撒手, 不着痕迹地又往后退了几步, 将雨凝妖君推出去交涉。 雨凝妖君深深吸了一口气, 拱手道:“文昌帝君,我等受罗睺蛊惑,这才有了今日的一桩误会。虽说朱厌妖君打破了帝君的仙障, 可帝君也控制冰晶将他重伤, 不如就算作两两相抵吧。” 诛仙剑嗡声大作, 显然是不想轻易的放过他们。 “再打下去, 对谁都没有好处。”雨凝妖君神情难看, 意有所指,“文昌帝君,我等确实是受了挑唆。” 文昌眉头一皱,剑身迸发出杀气腾腾的戾气,剑灵在操纵他的身体,它迫不及待的要去杀了这些碍眼的杂碎。 它确实这样做了。 在雨凝妖君的惊呼中,文昌帝君持剑冲了过来,每一次挥剑皆是冷冽杀招,他被诛仙剑所役,剑光所到之处,滚烫的妖血喷射而出,溅在他的眉眼之上。 虽说有诛仙剑道加持,但文昌帝君的拳脚功夫确实薄弱,大君们很快逃脱,唯独留下了身受重伤的朱厌妖君。 没了玄女的压制,诛仙剑嗜血而疯,或许是想起了小次山前的一桩旧怨,它对付朱厌妖君时格外残忍暴虐。 文昌被笼罩在浓烈的血腥味之下,双目麻木,行尸走肉般地挥剑、落剑,如斩葱一般将其从头到脚砍成八段,如此诛仙剑仍觉不解气,还要从脚到头再砍一遍。 罗睺此时才真正紧张起来,他没想到玄女可以如此果断地抛下诛仙剑,舍去不死神身,要与他共灭。 “你看,文昌帝君根本压制不了诛仙剑。”罗睺语气缓和了许多,竟劝说起来,“他不像你,一定会被邪恶剑灵所吞噬,丧失意志,彻底沦为诛仙剑的奴仆,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仙元。” 玄女垂眼看地面上的残忍杀戮,平淡道:“凌苍,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罗睺被这一声突如其来,阔别已久的“凌苍”弄得有些发愣。 “你并非拿不起诛仙剑,是你无法驯服诛仙剑灵。”玄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在浮浮居里,你被诛仙剑的戾气所伤,分明是你能力不够,可你却将这一切归咎于浅薄的情爱。仔细看着,文昌帝君是如何驯服诛仙剑的。” 罗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地面:“不可能,文昌绝不可能驯服诛仙剑。” 在诛仙剑即将刺穿朱厌妖君元神,千钧一发之际,文昌突然停住了身形。溅入眼眶的妖血使他眼前一片猩红,他却在猩红之下听见了虚弱元神里发出的哀哀低吟:“求求你……放过我……” 为何要杀了朱厌妖君?文昌问自己。 犹如从梦中清醒,方知自己是被诛仙剑所操控,只是身体仍然沉重。 文昌试图压制诛仙剑的暴戾之气,耳边传来剑灵的尖厉的催促:不要抵抗我。文昌帝君,接受我,容纳我,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不要操控我。他在心中答道。 文昌屏息凝神,纹丝不动地定在原地,他无法摆脱诛仙剑,也不能让剑灵再一次攻占他的灵台。 他在血色模糊中望向空中,问道:“玄女还在吗?” “自然是在。”灵台中有声音回道。 文昌稍微松了一口气,沉声道:“那你为何不去帮她。” “是玄女让我来的。”剑灵道,“从今以后,我的使命就是守护你的一切,所以,你不该抵抗我。” 她总是这样强硬的替他打算,把他看作需要保护的弱者,而不是同伴。 文昌施法使眼前清晰,看着空中玄女的背影,决绝道:“这世间,只有我有资格与她携手同行,并肩而战。既然罗睺与玄女不能互杀互伤,为何不借我之手去杀了罗睺,竟然执着于区区妖君?!” 剑灵有一瞬的犹豫,文昌似乎慢慢地找回了四肢的存在。 “凭你的力量,根本杀不了罗睺。” “如果血契是真,那么罗睺,也杀不了我。” …… 剑灵的戾气盘旋在心口,文昌敏锐的察觉到了它的迟疑,他猝然燃烧仙元,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泱泱仙力倾泻而出将剑灵吞没。 “锵”地一声,诛仙剑脱手,斜插在雪地之中。 罗睺神情骤变,文昌竟然摆脱了诛仙剑的操控,他落在雪地上,恶狠狠地瞪着玄女,仍不愿意相信:“你使了什么手段?他是如何逃脱诛仙剑的束缚的?!” 文昌缓缓走到诛仙剑旁,用一种无视罗睺的姿态,问道:“诛仙剑,你可愿随我诛杀罗睺?” 玄女静静站在他身后,用意念对诛仙剑道:“速速带文昌帝君离开。” 灵台中响起剑灵的声音:“玄女,我已无法操控文昌帝君的身体。他要与你并肩作战,借他之手杀了罗睺,我想,这或许是一个好办法。” “诛仙剑,我不许你这样做。”玄女冷冰冰地开口,“立刻回到我身边。” 文昌微微一顿,随后坚定地弯腰握住剑柄,低声道:“她亦是我必须要守护的珍宝。” 诛仙剑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与其说是文昌帝君拔出了诛仙剑,不如说是诛仙剑主动来到了文昌帝君的掌中。 “玄女,请原谅我的背叛。”剑灵抱歉的声音传来,“我与文昌帝君,想要共同守护你。” 话音刚落,文昌已经挡在了她面前,漆黑的剑锋指着罗睺,冷然道:“我会杀了你。” 罗睺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忍耐的笑话,不屑道:“不是吧,拿着诛仙剑就以为自己是战神了?不如你来试试,能否近我的身?” 文昌目光凝重,淡淡道:“请赐教。” 凌厉的剑气飞速地擦过罗睺宽大的衣袖,像是游戏一般,罗睺轻飘飘地躲过文昌的每一次攻击,毫发无伤。百招之后,文昌早已气喘吁吁,而罗睺不紧不慢地一脚踹上文昌的手腕,诛仙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胜负已决。 “看来文昌帝君的本事全长在嘴上了。”罗睺冷漠地看向玄女,冷言嘲笑,“他连剑都握不住,这就是你的认定之人?” 罗睺一挥袖,魔界军队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的声音回荡在天际,呼唤道:“文昌帝君虐杀朱厌妖君,铁证如山,此时不向仙界讨伐,更待何时?!还请诸位大君前来相助。” 三位妖君纷纷现身,为首的雨凝妖君命手下收殓朱厌妖君的尸骨残骸,悲愤道:“文昌帝君,纵使朱厌伤你在先,可他已被你打成重伤,毫无还手之力,你为何下手如此血腥残暴?这就是八荒四合倍受称赞颂歌的文昌帝君?!” 文昌缓缓开口:“杀他并非我本意,是诛仙剑控制了我的意识。” 雨凝妖君彻底失去了理智,妖性大发,向天怒吼:“你们仙界,欺我妖界太甚,天道难容!我要你文昌帝君血债血偿!” 深紫色的妖云向须弥山聚拢,妖云之上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妖军,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雨凝妖君手握兵符,只待罗睺一声令下,妖魔大军便可向仙界发起进攻。 须弥山充满了暴戾与怨气,玄女却出奇的平静,翻手召回诛仙剑,不知是在骂谁:“蠢货。” “这出戏,演够了吗?”玄女面无表情道,“须弥山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们当仙界是瞎子聋子痴子傻子吗?你们演的起劲,他们看的认真,还真是默契十足,我方才竟还有些不忍心打断。” 文昌立刻就明白了玄女的话中所指,细想之下,越来越心寒。天帝法眼通天,怎么会不知道他与玄女被围困在须弥山上?他擅自离开蓬莱岛,东王公怎么会不知晓? 唯一的解释是,仙界在冷眼旁观,看他们如何收场。 文昌的目光落在玄女的面上,她的脸上似乎冻结了一层霜,用缄默回应。 “文昌帝君是仙界的弃子,我是仙界的背叛者。”她说,审视的目光却盯着空荡荡的一处,“这个说法,不知诸位可满意了吗?” 凌霄殿上,昆仑镜忽然颤抖起来,投出的景象也随之产生波纹。 西王母施法稳住昆仑镜,望向天帝道:“你当真打算这样一直看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1 18:36:15~2023-10-23 11:3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城夏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0 ? 第一百四十章 ◎“文昌,我是真的舍不得你。”◎ 仙界说得上话、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来了凌霄宝殿。殿外不仅安排重兵把手, 甚至动用了三清先天灵宝施以结界,上一回见这样的排场,还是神魔大战。 天帝此举的意味, 不言而喻。 西王母起身走向殿中, 对着天帝道:“既然玄女已经看清了你的意图,我想也你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难道真要等妖魔大军攻入仙界,眼见尸骨遍野才肯罢休?” 天帝颇为无奈地摇一摇头, 幽幽道:“文昌帝君一意孤行, 非要与九天玄女搅在一起,众目睽睽之下虐杀朱厌妖君, 敢问西王母有何妙计, 能够平息妖界怒火?” 西王母道:“本尊要说的并不是文昌帝君。” “哦, 不是文昌帝君。”天帝垂目看她, 摊手道:“九天玄女执意入魔界,今日下场是她咎由自取, 所谓天道循环,因果自负。” “好一句天道循环, 因果自负。”西王母怒不可遏, 周身仙气震荡, “神界陨落后,九天玄女曾于昆仑山之巅显现堕落之兆,是我与东王公奋力唤回其神智, 才使得五界免受劫难。今日她若堕魔, 我怕你、仙界, 乃至众生万物承受不起后果。” 天帝面无表情道:“众生万物既在玄女的一念之间, 那她更应该慎重, 而非造就不可挽回之局面。” 西王母的眼睛里燃起凤凰烈焰,凌霄宝殿变得异常炽热,东王公见状立刻安抚,对天帝道:“此刻妖魔大军集结于须弥山,随时可能向仙界发起进攻,我想在座诸位都不想神魔大战重现,还请天帝考虑化解之法。” “东王公,文昌帝君为何会出现在须弥山,你应该给我一个交代。”紫微大帝阴沉的声音响起,“魔祖现世后,桩桩件件都有昆仑山掺和其中。先是九天玄女封印文昌帝君的记忆,而后又诓骗我一同将他安排去了蓬莱岛。好啊,那就由你告诉我,堂堂蓬莱岛东王公为何看不住一个文昌帝君?!” 东王公默了一默,回道:“文昌帝君出走一事,确实责任在我。我知晓他天赋异禀,却没料到短短数日,他就能将蓬莱灵气纳为己用,甚至蒙蔽了我。” “本尊不想听你的借口。”紫微大帝狠狠拍着桌子,“我将座下大弟子托付与你,你便是这样照顾的?” “哐”地一声巨响,勾陈大帝生生拍碎了琉璃案,一举盖过紫微大帝闹出的动静,待到殿内重归寂静,他才缓缓说道:“且不说九天玄女,诸公谁忍见文昌帝君身陷囫囵?天帝既将我等召集于此,与其见我等争执不休,不如给一个痛快话。若要救文昌帝君脱险,本尊立刻领兵前往须弥山,绝无二话。” 勾陈大帝话还没说完,西王母仰头打量着头顶上熠熠生辉的三清灵宝,不阴不阳道:“不救也行,别死乞白赖的拦着我们出手。你那点手段心思,哄骗他们可以,瞒不过我。” 勾陈大帝义薄云天,着实令诸仙敬佩。西王母虽然话说得不好听,但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天帝把他们困在此处,必定是有所图谋。 天帝啊,素来是一副随缘随喜的模样,实际上独断专行的事可没少干。菊花仙子那事才过去多久?倒霉的翊圣元帅,还不晓得落在哪座山头思过。 诸仙纷纷将目光投向天帝,等着他的决断。 天帝的视线逐一划过座下仙家,最后停留在西王母面上,不辩喜怒道:“既然如此,西王母希望本尊如何做?” “你不管,那我便要管。” “以什么身份管?” “自然是——”西王母盯着他,话在喉腔里滚了一圈,最终还是没出口。 天帝忽然生出一笑,不咸不淡道:“西王母,倘若你不是仙界昆仑山瑶池圣母,仙界元君之首,你的话当真管用吗?” 他这话说的太难听了,西王母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遥想神界尚存之时,天帝曾于清屿座下学习,那可是神见神夸的谦逊有礼。 啧,怪不得玄女不肯入仙界。 天帝道:“不论是九天玄女还是文昌帝君,还是在座诸位,你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代表仙界。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西王母可明白?” 西王母阴沉着脸,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轮得到你指教我?” “倒也没有这么严重。”天帝慢悠悠地起身,缓步走下宝座,背手停在昆仑镜前,意味深长道,“须弥山一事有两解。” 天帝施了法术,将这话送入玄女与文昌耳中。 “本尊三令五申,不许仙界踏足须弥山,文昌帝君执意前往酿成大祸,是他咎由自取,与仙界无关。以死谢罪,平息妖界怒火,是其一。” 紫微大帝“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切道:“文昌是被封印了记忆,又被诛仙剑所控制,此事他也无辜,九天玄女的责任更大。更何况,朱厌妖君元神未毁,重诞世间只是时间问题,要文昌帝君以死谢罪,是否太过?!” 天帝与镜中的玄女隔空向望,凌驾之上的目光配上故作悲悯的口吻:“下三界心思不正,蛊惑九天玄女,集结大军欲与仙界为敌。文昌帝君心存大义,前往须弥山劝说九天玄女弃暗投明,震慑妖界无果,反被妖魔大军围困。仙界素来所愿唯五界和平,今日被妖魔两界逼至绝境,忍无可忍,退无可退。故而出兵迎战,搭救九天玄女与文昌帝君,主持五界秩序。这是其二。” 天帝也不再遮掩,将心思放到台面上来说,单做天帝不够,他要称霸五界,成为至尊主宰。 诸仙皆是一惊,面漏忧色,寂若死灰。 玄女无声一笑,要么文昌死,要么她就要归顺仙界成就天帝的霸业。 她没说错,天帝还真是下三滥。 须弥山上阴风怒号,罗睺含笑道:“玄女,只要你肯归顺下三界,文昌帝君也不是非死不可。” 罗睺在这里演什么好人?雨凝妖君脾气上来了,当着泱泱妖军的面,他不能轻易松口,冷道:“文昌帝君非死不可。” 罗睺仰天大笑,用一团魔息托起朱厌妖君的元神:“他的元神完好无损,待我们打上九重天,将其浸润在凌霄宝殿的仙气之下,不日就能使他重生。” 雨凝妖君恶狠狠地盯着文昌,道:“那当真是便宜你了。” 文昌并未想过,他今日的举动,会是仙界与下三界开战的导火索。更没有想到,他的所作所为,会使玄女左右为难。 “不必便宜我。” 文昌朝着玄女笑了笑,口吻却是决绝:“一命抵一命,我赴死便是。请娘娘切莫为了我而被他们胁迫,想到这里,我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他这一句话出口,须弥山与凌霄殿竟同时陷入沉默。 玄女看着文昌的眼睛,他的双眼一如既往的温柔坚定,此刻倒映着她的身影,倘若没有这么多是非,他们这么般配,又深爱着对方,一定会拥有无可比拟的幸福。 只是可惜。 她伸出手去擦拭他眼下一块血迹,突如其来的亲密使他轻微的战栗,眼眶承受不住洪水似的柔情,毫无保留的倾泻而出,他的手掌去追她的指尖,紧紧包裹着,抵在脸颊。 “我绝不愿意见你为难。”他说。 “蠢货。”她轻轻地摩挲着文昌的脸颊,郑重其事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听清楚了,我只解释这一回。” “只有用诛仙剑刺穿罗睺的魔魂,他才会彻彻底底地消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这就是我接近罗睺的原因。你能拿起诛仙剑,我担心罗睺对你不利,所以对你说的那些狠话,禁锢你,封印你的记忆,全是我的私心。”玄女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浊气,“三十万年漫漫神生,我所珍所爱皆未能留住,文昌,我是真的舍不得你。” 她的冰冷的指尖似乎也被捂热了,他苍白的面孔泛起一点神采,不断地说:“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怪我不好,我不懂你的苦心。” 玄女慢慢地抽回手掌,她眼中有泪光划过,强撑笑意:“帝君,我没能找到罗睺的魔魂,这件事得交给你了。” 文昌有些恍惚,很久没听到她叫他一声“帝君”了,仿佛回到了天宫,回到了琅邪台,好像这一切都没能发生。 “……你说什么?”文昌的声音在风中发抖。 玄女不再看文昌,缓步走向雨凝妖君,平静无波道:“本尊与朱厌一脉的纠葛,你没资格插手。今日文昌帝君留他元神,已是格外开恩。若是本尊动手,就算屠尽小次山也难解心头之恨。” 面对强大的压迫感,雨凝妖君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硬撑着道:“他虐杀妖君,手段残忍至极,我妖界如何能服?!” “哦,你年纪小。”玄女莫名生出阴森一笑,“本尊也曾于妖军面前一剑刺穿了九婴妖君的元神,与今日的场面十分相似。” 雨凝妖君气焰立刻消散的无影无踪,他知道这场战斗,九天玄女不仅刺穿了九婴的元神,甚至带领神将灭了九婴妖君这一脉,是妖界有史以来最为惨烈血腥的一战役。 “我是给娘娘面子,不是怕了你文昌帝君。”雨凝妖君捏着兵符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这件事没完,来日再向帝君讨教!” 他挥袖示意退兵,匆匆而逃,连一句话都没给罗睺留。 140-150 141 ?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世间最后一位神祇,即将陨落。◎ 沉凝在须弥山上空的乌黑浓雾登时散了大半, 罗睺冷笑道:“下三界由此等鼠辈掌控,难怪会被仙界踩在脚下□□,烂泥扶不上墙。” “妖鬼尚且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斤重。”玄女缓缓地看向罗睺, “你们是愚不可及, 蠢不自知,竟还想成为主神。” 她骂的可不仅仅是罗睺。 “干嘛说这么伤人的话?”罗睺伸了个懒腰, 朝着空旷处吐出一口黑雾,半空中竟然浮现出昆仑镜的轮廓, 镜中倒映出凌霄殿的景象。 西王母的神情陡然严肃, 罗睺竟然能够干涉昆仑镜,怎么会这样?他的修为不是被混元大阵削去了大半吗?! 罗睺勾了勾唇角, 似乎在嘲笑镜中诸仙:“当年的神界还不是要给孤殉葬?天帝算个什么东西?仙界又算个什么东西?全在孤的股掌之上, 玩物罢了。” 天帝脸色铁青, 道:“神界陨落后, 仙魔两界相安无事,并无恩怨旧仇, 魔祖为何一定要搅起纷争战乱,打破和平?” “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份?”罗睺的尖锐的笑声透过昆仑镜, 回荡在凌霄殿的每个角落。 他打了个哈欠, 目光转向玄女, 都不想拿正眼瞧天帝:“从前你只是神界身后的一条狗,趁着神魔两界斗得两败俱伤,拿着几个法宝翻身做起了大哥。你这个位置, 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实力更是一般, 有什么资格来质疑孤的决定?神界遗留下来这么个宝贝, 你不好好捧着, 还玩起了威逼利诱那一套,天河水倒灌进你脑子里了?” 罗睺骂得毫不留情面,天帝的脸不仅是青了,红一会,黑一会,十分怪异。 天帝被揭了老底,虽然对方是魔祖,但还真别说,骂得极有水平,骂出了西王母等人的心里话。 他气急败坏,指着昆仑镜道:“西王母,你还不把昆仑镜收回来?!” 西王母慢条斯理地施法召回昆仑镜,却见昆仑镜悬在空中纹丝不通,想来是被罗睺控制住了。她耸耸肩,语气轻慢:“收不回来了,天帝见谅。” 罗睺在搞什么名堂?玄女不着痕迹地皱一回眉,道:“你什么意思?” 罗睺态度与先前大相径庭,低头认错一气呵成:“孤错了,不该联合下三界向仙界出兵,也不该逼你成亲,险些伤害了文昌帝君。从今往后,孤就留在魔界,绝不再做搅乱天地秩序的事,你看如何?实在不行,孤给你立个誓,如有违誓,天道难容,灰飞烟灭。” …… 昆仑镜的另一头彻底没了声音,须弥山上也陷入了死寂。罗睺这一步棋,走在了意料之外,甚至是从未设想的地步。 文昌慢慢走上前拽住玄女的袖角,轻声道:“不可信他。” 玄女忽然笑了,断断续续,像是被扯碎了抛在空中。她静静凝视着昆仑镜的另一端,她的眼睛还是很亮,闪烁着冰冷锋芒,笔直的看穿了他们的心思。 “希望我答应,是吗?”她问了,但并不在乎他们的回答。 西王母上前一步,眉眼之间挂满了忧愁,传音入耳:“玄女,妖界已退兵,罗睺又生了悔意,不如就此收手,有什么事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玄女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问道:“文昌帝君前来须弥山,你与东王公当真是事后才知?” 西王母愣了一下,斟酌着开口:“我当时确实不知,只是……有所预感。” 玄女又问道:“既然有所预感,为何不提前准备,既不阻拦,也不告知我,分明是早有预谋。” 西王母彻底没了声音,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没有借口去掩饰。玄女说的对,她确实早有预谋,文昌帝君既然是变数,就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或许会成为转机。 玄女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失望与疲倦:“我说过,我不希望文昌帝君被卷进来,为什么连你都来逼我?” 西王母止不住地摇头:“不是逼你。文昌帝君既然与你有缘,我想你应当顺应天命,事情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 “那是我的命,与他何干?!”玄女突然爆发,压抑在心头的怒气再也无法被默默吞咽,她勃然大怒,甚至忘记了文昌就站在身边,“我问你,他能帮得了我什么?!”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文昌攥着她袖口的手一寸一寸的滑落,手臂无力的荡在身侧,尴尬地神情挂在脸上,局促不安的退至玄女身后。 玄女没说错,他确实没帮上忙,还倒添了不少麻烦。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只是不想站在她身后,哪怕为了她去死也心甘情愿。 难道他错了吗? 三十天矜贵无双的文昌帝君,此时却被这一句“实话”伤的体无完肤,满面羞愧。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卑的滋味,爱使他自卑。 罗睺十分敏锐的洞察到文昌帝君的怪异,他的指尖跳动着魔焰,目光漫不经心的从上到下打量了文昌一回,最后停留在他的双眼,四目相对,罗睺轻佻一笑,似乎在对他说:我懂你。 啧啧,多么诚恳又毫不留情的一句话啊,戳得文昌帝君心口直冒酸水,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埋进去。 什么海誓山盟那都是假话空话,这种不经意说出来的话才是真心话。 罗睺曾以为玄女变了,以为自己是善良崇高的神女,散播着虚伪的圣德。那多没意思?幸好她还是那个睥睨世间,目空一切的战神玄女。 “呵。”罗睺的嗓子眼没憋住,滚落一声古怪的笑。 玄女没有意识到话中不妥,更没有察觉到文昌反常。她被罗睺这一声莫名其妙的“呵”激怒,又将视线转向罗睺,劈头盖脸道:“你笑什么?” 罗睺耸耸肩,故作无辜道:“有感而发。” 玄女渗着寒意的眼睛紧盯着他,森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怕我一意孤行,与你共灭,不如先低头,编个瞎话哄骗。” 罗睺低低笑了起来:“怎么会是哄骗?分明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孤放过文昌帝君,也不再集结大军与仙界为敌。你认清了仙界的嘴脸,又抱得美男归,岂不美哉?” 他也不是善茬,顺着玄女道话又是故意往文昌帝君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文昌掀眼看向罗睺,心跳震耳欲聋,巨大的恨意充斥着胸腔,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无比渴望手刃罗睺。因为他的羞辱,更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的胁迫玄女。 玄女冷笑:“倘若我不愿放过你呢?” “啊?孤还以为你心系五界,不忍见生灵涂炭,地狱血海。”罗睺笑眯眯地看着她,他吃准了玄女一定会退步,此刻也放松了许多,假模假样地劝说起来,“上古的恩怨,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呢?玄女,你也该放下了,沉溺于过去并不是一件好事,嗯?” 明明罗睺与天帝才是心怀不轨,祸害五界的那一个,却非要逼着她去做决断,就好像解决了她,所有的难题就不复存在。 哦,事当如今,她才是那个祸患。 玄女的心忽然有一阵猛烈的抽搐,神识中的一段记忆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而变得清晰,在宁武关的牢房里,刘夫人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哭腔告诉云霁:你是懦夫,是无能者,是刽子手。她们宁愿在栩栩如生的谎言中长眠,也不愿意睁眼看清地狱。 罗睺不会收手,天帝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无止无休的斗下去,直到决出谁才是真正的霸主。 那么她呢,是冷眼旁观,还是深陷漩涡?玄女知道,罗睺与天帝都不会放过她,今日的场面只会一次又一次的重现,她有了软肋,再坚硬的盔甲也抵抗不了。 玄女感受到身体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倦意,好像三十万年来的辛苦和痛楚全都杂糅在一起,没有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强烈的发作起来。 她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去看清他们的神情,最终转过身去寻文昌的眼睛,轻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些什么安慰我吧,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冰冷的哀愁。 文昌的目光里浸满了柔情和深深的伤感,她凌乱的长发垂在身后,在寒风中瑟瑟飞舞,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匣,取出那支她不肯承认的金莲簪。 “物归原主了。”他轻轻颤抖的手拂过她如缎的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清云净的午后,三十天墨池边的风吹到这里,吹进了心底。 目光一交一缠,文昌的神情像初春的天色,温柔明朗,看上去分外宁静。 “云霁,是自由的。”他说。 在眼神交换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明了她心中所想。 玄女将诛仙剑直插于地,炽热的岩浆穿透黝黑的泥土,浩浩荡荡的阵法在脚下显现,她低声笑了起来,混元阵法随之开启。 神力化作白光从身体里倾泻而出,在天地间形成一道接天连地的漩涡,不断地吸纳荡漾在世间的一切灵气、清气、浊气,不分昼夜,不见日月星辰,乾坤又变成了混沌未开的模样。 天地共震,阴阳不稳。 昆仑镜难以承受混元阵法的威力,“哐”地一声砸在凌霄殿的地上,三清灵宝亦被干扰,纷纷落了下来。 仙界祥光骤暗,人界四季紊乱,下三界鬼哭狼嚎。 世间最后一位神祇,即将陨落。 西王母脸色惨白,踉跄着走出大殿,望着一团浆糊般的天空,捂着心口几乎失声:“云……云霁……” 142 ?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除了极苦冰冷的孤独,再也等不到一捧春风。◎ 混沌之中, 神力伴随着上古神咒源源不断地从玄女的身体里涌而出,昏黑的天地里,那一种难以目视、无法抵抗的光芒。 开启混元大阵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只要念出枯涩饶舌的咒文, 再毫无犹豫点燃神魂,倾泻全部神力, 此阵便成了。 玄女想,比不上诛仙剑阵的十分之一, 却有着毁天灭地的功效。 “难道你不遗憾吗?”——心底忽然翻涌出一句冰冷的发问, 是诛仙剑灵在说话。 玄女摇一摇头,道;“我从不为本就无法完成的事遗憾。诛仙剑阵伤不了罗睺分毫, 即便我找到了他的魔魂, 仅凭左手之力, 也无法将其彻底消灭。我注定是要开启混元大阵的。” “天地不再需要神祇了。”她目光深邃, 平静的面孔上没有一道波澜,“我们曾拥有无边的神力, 崇高的地位,无上的权力。我们制定法规, 却自诩公正;我们崇尚和平, 却也有战神四处讨伐……剑灵, 倘若神是世间的唯一主宰,那么诛仙剑就不会被魔神所铸造,也不会注入诛仙屠神之力。与你缔结契约后, 我四处征战, 平定八荒六合, 使得神界达到了极盛。自那一刻起, 神界的陨落便已是定局。” “为何?” “万物在秩序中稳定, 盛极必衰,这就是天道。”她说。 “狗屁天道!”罗睺阴阳怪气,“分明是你冥顽不灵,非要与我不死不休。我且问你,替神界征战万年,你记得清手上沾了多少怨念亡魂吗?你们的清屿主神,当真一尘不染,全无私心吗?” “因为仙界臣服于你们,所以你们对仙界格外放纵。朱厌妖君屠杀小次山的仙者不假,可小次山的仙者在修炼时将妖族投入炼丹炉中也是真,只是因为天帝在清屿面前哭闹了两回,他便派你前往小次山平定妖族。朱厌设伏欲杀你,可你也别忘了,结果是你差点诛了他全族。玄女,论心狠手辣,你并不输我。” 玄女冷冷看着他,道:“朱厌一脉屠戮仙人两族,吸食其精元修炼,这样的阴损招数,若是没有魔界的指导,恐怕他到死都想不出来。罗睺,我还没有到耳聋眼花,神志不清的地步。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满手杀戮,但我从未戕害不辜。若我有罪,天道自会降罚。而你的罪,今日必须由我执法。” 罗睺见她软硬不吃,化作黑雾不断地像四周冲击,试图闯出一条生路,暴怒的声音在混元大阵中回荡:“玄女,你休想杀了我!与你一同陨落的不过是一副躯壳,而我的魔魂则会重诞世间,到时候我一定会带领魔界血洗五界,建立新的秩序!” 玄女充耳不闻,她以绝美之姿走向阵法外的文昌,一线之隔,刺目的光辉忽然变得柔和。 文昌试着眯起眼睛,看着玄女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正在凝视他。 “文昌,我要走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凤眼仿佛真的化作了凤凰,实在艳丽到了极点。 文昌伸出手去抱她,玄女没有抵抗,顺从的投进他的怀抱,耳朵抵在胸膛处,数着一下一下的心跳。 “我不带我一起去吗?”文昌的声音里好似凝结了万年不化的寒冰,有一滴泪落在她的额头,紧接着更多的泪划过她的脸颊,一时竟不分不清,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 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正如罗睺所说,纵然我燃烧神力开启了混元大阵,却也没有办法真正的消灭他。与我一同陨落的,只是仇千行的躯壳,他的魔魂仍逍遥法外,等待着下一次重诞的机会。文昌,你不用担心对付不了他,你是我见过最具慧根的神仙,只要潜心钻研,往后境界或许可以比肩天帝。” “我在女娲娘娘面前曾许愿,她对我向来有求必应,冥冥之中一定会成全你。” 玄女将脸埋进文昌的衣服里,竹纹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他的衣裳带着湿意,再也承不下再多一滴泪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嘱托:“混元大阵会再次削弱罗睺的力量,待他下次现世,你便用诛仙剑刺穿他的魔魂,如此,方为终章。” “若我做不到呢?”他的声音发颤。 “你必须得做到。”她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力量,“为了我。” 玄女笑着递上诛仙剑,分明是道歉的话,更多的却是歉疚:“这次,真的要将你留下了。” 他不肯接剑。 文昌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他不敢去想离别,不想回忆起失去她的痛苦,不能忍受再也不能与她相见,更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陨落。 见过了鲜活的爱,让他如何再重回万年孤寂?他们在爱里,谁都无私,也都自私。 文昌毫不保留的吻她,他听见了她陡然急促的呼吸,一刹那,她立刻回吻了过来。 以吻还吻。 他们的身体轻微战栗,心跳竟也出奇的协调,喉间的轻颤将一切言语吞咽。 文昌的唇动了动:“张殊南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 “……我舍不得。”他无声地说。 罗睺倏然停止了攻击,他悬在半空中,冷眼看着玄女与文昌帝君柔情蜜意难舍难分。他在这副身体的最深处深处感受到仇千行无边的不甘与怨恨,带着由忌妒凝结而成的极致猛烈的力量,迫不及待的要毁灭一切。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罗睺慢慢地落回地面,既然玄女一定要他死,那么在死前,他也想看看玄女的痛苦。 “云霁,是我做错了吗?”身后突然传来仇千行的撕心裂肺的责问,“你要我死?” 玄女怔了一怔,她僵硬地离开文昌的怀抱,对上仇千行充满寒意的眼睛,说不出话。 她没有说话,冰冷的神情却明晃晃地告诉他:是啊,你必须要死。 仇千行充满恨意的看着她,看着他曾经爱过、可以献出性命献出一切的人。他半捂着脸低低笑了起来,站在死亡的边缘,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云霁死前的模样,当她在他怀中流逝时,那一刻,一刹那,他拥有了她,她也只剩下他。 他的云霁早就死了,死在他的怀中 既然得不到爱,那么得到憎恨也是好的。 他要她知道他的痛苦,要她万念俱灰、心如死灰,要她孤孤零零的活在的雾霭中,要让悔恨和遗憾变成一场无止无尽的干旱,耗尽她全部的心血。要她从今以后,万年、万万年的岁月里,除了极苦冰冷的孤独,再也等不到一捧春风。 仇千行慢慢抬起头,忽而一笑:“你杀了文昌帝君,我就告诉你罗睺的魔魂藏在哪,好不好?” 玄女紧盯着他,缓缓摇头:“我不必知道了,会有人替我完成这件事。而你,仇千行,我们也算同患难,共生死了。” 仇千行倒吸一口凉气,近乎凶狠道:“你不是她,别再学她说话了。” 玄女一时无言,转身对文昌道:“帝君,请你拿上诛仙剑出去吧。” 文昌握住诛仙剑时,仇千行古怪道:“文昌帝君能拿起诛仙剑又如何,再给他十万年,他也无法与魔祖交手。你是战神,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啊,是不是你压根就没想过他能诛杀罗睺,不过是想给文昌留下一个念想,要他不至于立刻随你而去” “住嘴!”玄女立刻打断仇千行的话,看着文昌严肃道:“魔族向来狡猾卑鄙,他死期将至,还要蛊惑你心神,切不可上当。” 仇千行故作惊讶:“啊,我只是随口一说,竟真的被我猜中了。” 他如鬼魅般闪至文昌身后,声线嘶哑,暗藏杀意:“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可以轻易得到,而我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张殊南,文昌帝君,我见不得你和她如胶似漆,我也见不得你活着。” “文昌,稳住心神,看着我。”玄女凝视他,“混元大阵即成,记住我的嘱托,往后我不在你身边,对付魔族需用雷霆手段,切不可生恻隐之心。” 仇千行贴在文昌帝君耳边,恶鬼般私语:“好啦,拿上纪念品回去吧,反正你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回去后将诛仙剑交与天帝,他定会赐你无上尊位,数不清的宝物与宏丽紫府,你再物色一位柔情似水的体贴元君,不出十日,你定能将这里发生的一切抛之脑后。回去吧,回去继续做你的文昌帝君就让玄女与我埋葬在须弥山好冷的须弥山啊。” “你信他,还是信我?”玄女低声道,“文昌,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我拿他的魔魂没有办法。今日开启混元大阵,是为天地万物谋求一线转机,而我唯一的私心,便是希望你能替我达成夙愿,诛杀罗睺。” 文昌看上去异常平静,清洌的双目里唯有玄女的倒影:“我信你。” 三个字干脆落地,他提剑转身便走,颀长背影自她眼中慢慢淡去,无形地逝去。 “呼……”玄女终于吐出一口浊气,她盘腿坐于阵中,混元大阵迅速流转,元神也在慢慢消散。 仇千行托着脑袋蹲在她面前,看着身上逐渐暗淡的神光,冷冷笑道:“我是真的想告诉你魔魂藏在哪里。” “云霁临死前,也是你在身边。”玄女抬眼看他,“好巧。” 143 ? 第一百四十三章 ◎“看着我,看着我。”◎ 仇千行沉默了下来, 不阴不阳道:“她和你一样,都是铁石心肠。” 玄女反问:“你怎知她未曾有过心动一霎?” 仇千行猛然一颤,在她的面孔上找寻答案, 却又不敢注视她的眼睛, 生怕发现一丝嘲弄。他只敢看着她苍白的嘴唇,迟疑开口:“你说什么?” 玄女没有立刻回答, 反而长久地凝视着须弥山的景色,徐缓道:“在她短暂的二十四年中, 张殊南出现的时间不过一年多, 而与韩自中却是扎扎实实相处了七年。她是性情中人,七年的日夜相对, 誓同生死, 我不信她没有动过心。我也不信, 你没有感受到。” 仇千行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 脊柱一节节地松垮,最后瘫坐在地上, 沉沉地说:“那不是爱不是我要的爱。” “那什么才算是爱?”玄女忽然扬了声调,“父母之爱, 子女之爱, 夫妻之爱, 朋友之爱,这世间有千般种爱。她知道你并非韩自种,但从未提起。她可以将性命完整托付于你, 视你的性命远胜自己, 这难道还不够吗?在你眼里, 难道只有男女之情才算爱, 才算极致, 才叫爱过?” 仇千行脑袋在她的一字一句种慢慢垂落,像一座冰冷的雕塑,散发着麻木的哀痛,喉咙里发出极为压抑的叹息,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云霁没有选择张殊南,正如我没有选择文昌帝君。”元神消散使她的面孔呈现惨淡的灰白色,瞳孔也不再闪烁着令人瑟瑟发抖的寒光,“爱不是独占,不是控制,是由衷地希望对方自由。” 仇千行终于发出了声音,他长久地叹息,唇边甚至带了一线若有若无笑意,仿佛释然,仿佛放下。 “哦,爱是由衷地希望对方自由。”他古怪地重复了一遍,“文昌帝君,你听明白了吗?” 玄女骤然起身,她望向文昌离开的位置,果然有一道熟悉身影,正款款向阵中走来。 该死,他还是被仇千行蛊惑了。 仇千行慢条斯理走到文昌面前,口吻轻松地像是在与他探讨天气如何:“玄女杀了不了,你也杀不了我。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孤大发慈悲,给你个机会替她去死。只要你自灭元神,我就告诉玄女魔魂在哪,这样她就不必陨落了。” 文昌盯着他看,沉声道:“此话当真?” “我将罗睺的魔魂藏了起来,如果我死了,谁都找不到它。”仇千行耸耸肩,“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眼睁睁看着她陨落。啧啧,还以为是多么深沉伟大的爱意,浅薄的不堪一击。玄女,他都不愿意为你去死啊。” 玄女面色阴郁,道:“帝君,你我之间如何,轮不到旁人置喙。” 仇千行笑道:“文昌帝君,这是你唯一能帮的上她的地方,堂堂正正做个男人,别像张殊南一般,躲在女人身后当胆小鬼。” 倏忽之间,诛仙剑从文昌手中挣脱,掀起凛冽的杀意直直刺向仇千行,玄女身随剑动,立刻与他缠斗起来。 开启混元大阵已散尽她大多神力,加之元神受损,她根本不是仇千行的对手,近身七八招后便败下阵来,重重砸在地面。 她勉力撑起身体,身体正不断涌出神血,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幽香。 躯体也开始消散了…… 文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仇千行满脸担忧地凑过去,假惺惺地关心:“文昌帝君,你再不阻止她,到时候想替她死,怕都排不上号了。” 玄女浑身皆是大片血迹,竭力怒吼:“文昌帝君,本尊以神界战神的名义命令你,立刻退出混元大阵!” 文昌终于动了,步伐沉稳,坚定的走向她。 玄女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灭顶绝望,明明苦心经营为他寻一条生路,明明万年后他是有机会消灭罗睺的。 “为什么……?”当文昌擦拭她面颊上的血渍时,她透过血淋淋的眼眶问他,“为什么不肯走?” “我想,我应该陪着你。”文昌轻声道。 玄女没说话,她的手顺着他的胳膊一路攀上去,最后停在他的脸颊旁,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抽了上去。 “啪——”她用尽全力,试图让文昌清醒。 “清醒了吗?”玄女的喘息声很重,力不从心,“清醒了就滚出去。” 她的手冷的像冰块。 文昌去捉玄女的手腕,拢在唇边慢慢哈着暖气,缓缓哄她:“看着我,看着我。我想到了一个成全你我的办法,不管可不可行,我都要试一试。” 她感到文昌地灵力从掌心涌入,再在从百孔千疮的躯体中流逝。 他真是傻的不行,回春之术如何能治愈的了元神消散? 玄女摇一下下尝试抽回手掌,却被他越攥越紧:“文昌,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 直到一粒清冷的星光轻轻地落在她的睫毛上。 突然,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身躯僵硬如同万古不化的冰雕,难以置信的望着文昌。 没有给玄女任何反应的机会,文昌的躯体以极快的速度消散,化作点点星光紧紧包裹着她的躯体,钻进血肉,深入元神。 混元大阵被打断,混沌之气再次分开,天地恢复其应有的颜色。 “混元大阵的破解之法,竟只是以元神换元神这么简单?”罗睺又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震惊之余又笑又叹,极尽嘲讽之态,“文昌帝君竟真的以为仇千行会告诉他魔魂的位置?!哈哈,玄女,孤不得不说,他与你当真是十分般配,与你一样的天真愚蠢。” 玄女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静静地坐在死寂之地,料峭的寒风从每一个毛孔袭进身体,眼眶里竟然连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 他就这么走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不停地将风雪灌入身体,以熄灭心头炙热的痛楚。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成全?她压抑到喉咙再也压不住声音,发出幼兽般的哀嚎。 “云霁,我一直在你身边。”直到耳边传来文昌的声音,她僵硬的身体有了一点融化的迹象。 好温暖。就像被他拥抱着。 文昌化作的清光修补着她的元神,沿着血脉流淌全身,最后凝结在她的右手,无形中与她的手交叠。 在琅琊台,他们也曾这样交握双手,在蔷薇花下舞剑。 文昌牵引着她的手去握诛仙剑。 “既然你的右手无法握起诛仙剑,那就让我成为你的右手,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全部。”文昌的声音还是一贯地温柔,“无论我是张殊南,还是文昌帝君,我都会用整个生命去爱你,能够将我坦荡的爱意融入你的呼吸与脉搏,能够成为你力量的来源,是我之大幸。” 眼眶里有一座雪山融化,她感受到滚烫灼痛的泪流过脸颊,唇边,最后落在握住诛仙剑的手背上。 没有被封印弹开,她的右手紧紧、稳稳的握住了。 罗睺面色大变,笑还来不及收回,眉头就紧皱了起来,两种神情同时出现在脸上,显得滑稽诡异。 “他想得竟是这招,孤当真是小瞧他了。”罗睺不着痕迹的朝后退去,试图拉开与玄女的距离。 她吸收了文昌帝君的修为灵力,又能右手持剑……今日,怕是很难善了。 不过,玄女机关算尽,怕是没能算到文昌帝君会牺牲自己来成全她吧? 他们可是签订了血契,能右手持剑又如何?他们无法互伤互杀。 须弥山上悬着一弯血月。 玄女站了起来,她面无表情,在剑锋在地上划出一道寒光,有一种蚀骨的冷,“久违了。” 没错,确实是久违了。 他很久很久没有在她身上嗅到这种震慑力了,让人不寒而栗。 罗睺叹息着摇头:“玄女,别忘了,你我之间有血契。你杀不了我,我还要感谢文昌帝君,从今往后,你拿我再无一点办法。” 玄女冷笑道:“从今往后,我不是神界的战神,也不再属于六界。我将每时每刻,无止无休的折磨你,你可以一直存活于世,但我保证,你永远触碰不到想要的东西。以此来证明,今日不能死在混元大阵是你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罗睺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一定要互相折磨?” 玄女的身形一闪即逝,下一瞬出现在罗睺身后,她的剑更快了,令罗睺眼花缭乱,招架不住。 他且战且退,而她的剑越来越凌厉强势,从天上斗到地下,须弥山上闪烁着密密麻麻的剑光,照的须弥山亮如白昼。 罗睺要不欲再战,捏诀要遁,玄女立刻倾注神力铸以结界,将俩人框在原地。 她果然疯了。 罗睺暗骂一声,这就是她的折磨,让他没有一刻的消停。 玄女甚至不再用法术,而是近身作战,以剑术发起攻击。 “凌苍,我的剑术,万年前你就该领教过了。”她剑花挽地飞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他而去,不攻击要害,剑剑都往举足轻重的地方刺。 他痛一分,她也跟着痛一分,她还没有蠢到自寻死路的地步。 玄女唤他凌苍 冷不丁眼前炸开白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玄女震出半米,她吐出一口血,罗睺也没好到那里去,嘴边挂着一道血线。 罗睺抽出仇千行的佩剑,剑锋指着玄女:“好,那我就再讨教一回。” 144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她睡在孤寂的坟场上,孤寂的心里又开始飘落孤寂风雪,在孤寂中活着,活着。◎ 凌霄宝殿上, 众仙神情凝重。 “怎么回事?混元大阵结束了吗?”天帝快步走下高台,“为何天地又突然恢复了正常?难道玄女已经彻底消灭罗睺了吗?” 他一连四问,谁也答不上来。 寂静之下, 紫微大帝“咣当”一下掀翻桌椅, 幸好有真武大帝在旁搀扶,不然得一头栽下九重天。 他脸色惨白, 好半天才从嗓子眼挤出一句:“文昌帝君陨落了” 话音刚落,西王母已化作一阵疾风消失不见, 她还能感知到玄女的存在, 这就说明混元大阵不是结束了,而是被强行打断了。混元大阵竟能被打断吗?这与文昌帝君的陨落是否有关联? 西王母前脚刚走, 东王公等人见状也不再停留, 立刻赶往须弥山一探究竟。 一众仙家到达须弥山时, 结界中的玄女与罗睺已是浑身浴血, 可见战况之激烈。 “玄女,你的右手可以拿起诛仙剑了?!”西王母诧异的声音在结界外响起。 玄女撑着诛仙剑维持站立的姿势, 疲倦地掀起眼皮去看她,扯了一下唇角:“托你和东王公的福。” 西王母与东王公对望一眼, 一时间也不知道其中缘由。 紫薇大帝怒气冲冲地赶来, 他已经缓过神来, 此刻只想知道,为何文昌帝君会陨落。他责问道:“九天玄女,你对文昌做了什么?” “你看看他们, 压根不在乎你的死活,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罗睺一面慢条斯理地擦着脸上的血, 一面冷笑道, “文昌帝君为了阻止玄女开启混元大阵, 化作万千星辰了。” “原来如此。”西王母突然反应过来,“她的右臂萦绕着文昌的元神。” 紫薇大帝气的发疯,一下下拍打着结界:“你为什么非要开启混元大阵?为什么不肯放过他?文昌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让他替你去死?!” 罗睺跟着笑,也问她:“对啊,为什么?” 玄女双目紧闭,他们不必懂她,只要文昌懂她,足矣。 如果文昌还在的话。 她猛然睁开眼,又拖着沉重的步伐向罗睺刺去。 “太差劲了。”玄女一面进攻,一面向他挑衅,“这柄剑在你手里,如同废铁,根本发挥不出它真正的威力。凌苍,你在我座下修炼了三万年,我从前教你的那些,你全都忘了吗?!” 罗睺陡然一颤,他神思波荡,手上的抵挡就漏出了破绽,玄女瞅准时机翻手一挑,衣裳炸开,生生在他胸前扬出一道血痕。 “你不够专心。”她的胸口也在往外渗血,双剑相抵,她冷笑道,“怎么,想到我从前是如何待你,而你又如何回报的吗?” 罗睺紧盯着他,不止他有波动,刚才那一瞬,仇千行也在冲撞,按耐不住地想要出来。 使他不得不再分神去压制。 “既然你们俩人今日都在,不妨扪心自问,不论是凌苍还是仇千行,我对你们可有过一点亏欠?”玄女瞪着一双红眼,呵斥道,“说话!” 罗睺下意识开口:“不曾。” 就在这一瞬间,仇千行冲破了束缚,正拼命的和罗睺争抢身体的控制权。 “不曾。” 这回是仇千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师傅……对我很好。好痛苦……我控制不了,我真的没办法。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父君,对不起魔界。” 玄女眸光一暗,手上却没有一点犹豫,以更快的速度刺向仇千行,他节节败退,无力招架。 “我传你剑术,授你心法,你从未放在心上。正因为你心术不正,神思不定,才被罗睺趁机而入。”玄女怒骂,“今日下场是你咎由自取,也只能靠你自己摆脱控制,我帮不了你!” 仇千行的脑袋里充斥着两个声音,身体里也住着两个人。他们来回撕扯,都想冲出来,将出口堵的水泄不通。 “你杀不了我,就想让这个废物将我从体内赶出去?。”他的眼神突然凌厉,脚下发狠,愣是横剑挡住玄女的竖劈,咧嘴嘲笑她,“仇千行既然能接纳我,就永无可能摆脱我。你指望用三两句话就唤醒他?蠢货,别痴心妄想了。” 罗睺接管了这副躯体后,立刻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玄女改攻为守,见招拆招。 她身上的血越流越多,顺着胳膊、手腕一路延伸至诛仙剑,漆黑的剑身在神血的浸润下散发着诡异的光辉,它越来越轻灵,煞气也越来越浓烈。 “用神血喂养诛仙剑。”他终于从她惨白凹陷的面颊上发现了端倪,“玄女,你就这么笃定这把剑不会反噬你?” 玄女意味不明地冷冷笑道:“呵,你以为世间万物皆同你一般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吗?你手上这把潜虎剑是由我所铸,剑中灵乃我座下大将,你太大意了。” 罗睺还没有意识到她话中深意,双剑在下一次触碰时,诛仙剑迸发出庞大的煞气,迅速包裹潜虎剑,任凭罗睺如何施力都无法使俩剑分开。 潜虎剑已然向诛仙剑臣服。 “一把剑不能服从主人,要了有何用?”罗睺嘴硬不肯承认,索性脱手,潜虎剑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玄女手中。 结界外,勾陈大帝神情凝重地一挥手,几位仙臣立刻上前将紫微大帝扶至一旁,他转而对西王母等人道:“现下最重要的是破开结界,集结我等力量,助玄女彻底消灭罗睺。” “我来试一试。”真武大帝走上前用手掌轻触结节,旋即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掀翻在地,他捂着胸口爬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西王母无奈道:“此结界是由玄女全部神力凝结而成,只有她自行收回,无法可解。” 东王公长叹一息,安慰道:“若非亲眼所见,你我都不敢相信玄女的右手还有能重持诛仙剑的一日。神界陨落,魔祖野心,归根究底还是源于玄女,这桩陈年旧怨也该由她亲手了结。” 勾陈大帝施法为真武疗伤,他虚弱开口:“可是娘娘为何要卸下全部神力,以血肉之躯与罗睺相抗?” 西王母担忧地看着结界中的玄女,她与罗睺身上的伤痕,应当都是血契所致。有血契在,她根本就没办法消灭罗睺,所以她以此方法来折磨罗睺。 也在折磨自己。 “云霁,收手吧。”西王母关切的声音传入耳中,“这样斗下去毫无意义。” “那么在你看来,文昌帝君的陨落有意义吗?”玄女恨的发狂发抖,怒火灼烧了罗睺,同样也将自己燃成灰烬,“为你们而战,为你们而亡便是意义?” 玄女左手握潜虎,右手持诛仙,片刻的喘息之后,再次冲向了罗睺。 罗睺没有趁手的武器,只得左闪右避,被玄女一路逼退至结界边缘。逼急了,也顾不得许多,他知道玄女的左手相较右手逊色许多,迅速甩出几团黑息,皆是冲着她左手破绽而去。 玄女反应也很迅速,挥动潜虎剑阻挡,“咣当”一声,潜虎剑被击飞,玄女随之被下一发黑息打中胸脯,在地上翻滚了七八圈才停。 “啧……”她扬起血肉模糊的脸,喘息声很重,“我同你说过,潜虎剑太重,镶嵌雷光珠可以提高挥剑的速度。仇千行,我的话你是一点没听进去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脑袋里的仇千行又开始说话了,罗睺变得异常烦躁,他好不容易才使仇千行的神识安定,又被她的三言两语撩拨起来。 罗睺的表情一会阴狠一会脆弱,他快步走到玄女面前,粗鲁的去拎她的衣领,迫使她对望:“吵得我头疼,看来我只有把你的嘴封上,才能让他彻底安静。” 她使劲地往下咽血,但使得劲太大,血呛住了喉咙,喷了罗睺一脸:“怎么,你也想当个哑巴?” 罗睺神情复杂的看着这张他又爱又恨的脸,道:“我有魔息护体,而你的神力全部用来铸造结界,玄女,到此为止吧。” “魔息护体又如何,你伤的也不轻。”她咧着嘴笑。 “我是心疼你。”罗睺跟着笑。 忽然,有一道熟悉的亮光刺进玄女的眼睛——她刚才有一剑划破了罗睺的衣裳,他在心口处放了什么? 好像是雷光珠。 等等,她刚才提到了雷光珠,所以仇千行的神识又有了波动。 她要看得再清楚一点。 “很痛。”玄女奋力拽着罗睺的袖口,一点一点的爬了起来。 罗睺以为她是服软了,叹了口气,甚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同我回魔界,我会为你疗伤的。” 确实是雷光珠。 仇千行明明很想提升剑法,却没有将雷光珠镶在潜虎剑上,而是一直佩戴在心口。 脑中忽然闪过他收到雷光珠的那一刻,仇千行双手捧着珠子,脸颊比晚霞还要红。 仇千行究竟在想什么? 难道他将魔魂藏在了雷光珠里? 那个位置是罗睺的心口,倘若魔魂在雷光珠里,那么他会被彻底消灭,血契自然消失。但是,一旦赌错,她会立刻陨落。 她不怕陨落,她只怕文昌的牺牲毫无意义。 握着诛仙剑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文昌,我们要赌一回吗? 玄女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恨仇千行,你必须要让他从这幅躯壳彻底消失,不然我不会死心。” “我将罗睺的魔魂藏了起来,除了我,谁都找不到它。”玄女的脑海中闪过仇千行的话,她死死盯着罗睺的眼睛,希望能从中得到仇千行的一点暗示。 罗睺的口吻里莫名地有些开心:“现在不行,我留他还有用处。我答应你,待事情办完以后,一定会让他消失的。” 果然,仇千行还没向他交待魔魂的藏身之地,这就是他的用处。 罗睺被她盯得发毛,总觉得其中有蹊跷,问道:“怎么了?” “这世间确实有着太多的巧合。”玄女忽而一笑,“在神界,仇千行做过我的徒弟。在人间,我与他是战友,是夫妻。万年前你也是我的徒弟,我的战友。而现在,你与仇千行变成了一个人。罗睺,为什么会这么巧?” 他温柔地去梳理她血淋淋的头发:“我们是天作之合。” “不,不是的。”玄女摇头,“我想,应当是因果报应,循环往复,有始有终。” “什么?” “凌苍,你欠我的一剑,今日便还我吧。” 罗睺还没反应过来,“咔嚓”一声,诛仙剑贯穿了雷光珠,贯穿了他的身体。 她这一剑刺的极深极狠,一直没到剑柄,她几乎要贴上他的脸颊,口吻里有着久违的轻松:“罗睺,我挑徒弟的眼光很差,却不会一直差下去。” “玄女,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结界内外骤然刮起风暴,恐怖的哀嚎响彻三千世界,无数股魔息从仇千行的体内涌出,这都是罗睺所吸收的魔魂,它们也该回到原主体内了。 “文昌,我们赌赢了。”玄女慢慢松开手,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她看着空荡荡的右手,文昌也消散了。 玄女用手盖住眼睛,任凭滚烫的泪泉翻涌。她号啕大哭,声嘶力竭,不知道该如何停下,只知道身体里有一块空缺,正哗啦啦地响着。 这是欢喜的眼泪,她终于了结了这一切,她终于能给神界、给文昌、给自己一个交代。 笼罩荒野的黑雾久久不肯散去,还是西王母等人施法驱散。很快,仙界里排的上号的仙者纷纷赶来,魔界、妖界也不断地往这里涌来。 “师傅……”仇千行艰难地开口喊她。 玄女迟缓地抬头看他,诛仙剑插进了他的心口,仇千行也活不成了。 “能死在你的剑下,我很高兴。”他一动,血立刻嘴巴里淌出来,“我对不起你和文昌帝君。” 玄女的声音很轻:“那不是你,我知道,我的徒弟在最后一刻帮了我。” 仇千行漏出安宁的笑容,淡淡的风刮过,转而消失在天地。 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她,无依无靠无着落。 她睡在孤寂的坟场上,孤寂的心里又开始飘落孤寂风雪,在孤寂中活着,活着。 📖 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 145 ?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丧钟是为我而敲吗?◎ 上古魔祖罗睺陨落的第叁万年, 微风和煦,清风朗月,五界一派祥和景象。纵有小打小闹, 也不敢张扬惹祸, 私底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总之, 五界之内,谁都不敢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和。 昆仑山上, 琼华宫外, 一道响亮的哭啼的声很是突兀。 妖君鹿妩一改往日轻浮,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丝毫不漏, 泪眼婆娑的跪在宫门外, 边抹泪边哭喊:“信女鹿妩求见西王母娘娘, 请娘娘为妾主持公道。” 宫门外站着的小仙童擦一擦额上的冷汗,赶忙上前比划:“妖君, 劳烦您降一降声,昆仑仙境内不许喧哗。” 鹿妩闻言白了小仙童一眼, 她已经开始哭了, 这时收手岂不丢面子?她越嚎越大声, 一声盖过一声,山中精怪纷纷凑上前来,都想看一看堂堂上古妖君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竟哭闹到昆仑山来了。 “哐当”一声, 沉重的宫门缓慢开启, 小仙童上前一礼, 清了清嗓子:“西王母娘娘召见, 请妖君随我来吧。” 鹿妩的眼睛上好像装了闸门,泪花说停就停,立刻喜笑颜开道:“我就知道西王母娘娘不会见死不救的。” 小仙童心底默默地称赞了一句:果真是好演技。 进了琼华宫大殿,西王母“赐座”二字还未出口,鹿妩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娘娘,求您看在我往日从不作乱,安分守己的份上,可怜可怜妾身吧。” 西王母抿了口茶压惊,不动声色道:“可怜你什么?” 鹿妩的声音忽然低了八度:“玄女娘娘已经在我府上住了两万年,她再不走,我真真是要魂飞魄散了。” 西王母有些惊讶:“她怎么跑去你那了?” 叁万年前西王母将昏睡不醒的玄女带回昆仑山养伤,她足足睡了四百年,西王母日夜照料,将一干事务抛之脑后,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百年一次的点化成仙。 仙界女仙一缺便是四百年,直到天帝再三催促,旨意如雪花般往下洒,西王母才不大情愿的命小仙童去敲钟。 “咚咚”沉重的钟声一下下沿着脉搏心跳敲打,又沉闷,又空洞。 丧钟是为我而敲吗? 她的身体就是一座坟墓,失去了所有的生机,钟声恰恰能够超度。 她不是不醒,只是不想醒,不愿睁眼。 文昌他们好像约好了要让她难受,四百年来从未入过梦。闭着眼,除了虚无,还是虚无。 “昆仑山好美,我竟有这样好的运气,等到了升仙钟再次敲响。”等待点化的女仙们沿着台阶缓缓而来,五颜六色的衣裳连成云霞,像山里的麻雀精,叽叽喳喳地没个停歇。 “姑姑,你掐掐我,我怕自己在做梦。”小仙子对身旁的年长仙子道。 玄女破天荒地翻了个身,默道:“你没在做梦,我倒是想做一场好梦。” 好梦啊……她突然睁开眼,盯着帐顶顶祥云看了很久,忽然知道该去哪里做梦了。 西王母在大殿里忙得头晕目眩,嘴巴都快讲秃噜皮,趁着仙子们答卷的空隙,她才有功夫来到侧殿灌两盏茶润嗓子。 无极宫的侍奉仙官满脸愁容地走进侧殿,欲言又止:“娘娘臣有两件事要向您禀告。” 西王母手上微微一顿,道:“可是有关玄女?速速讲来。” 侍奉仙官垂首回道:“玄女娘娘被升仙钟唤醒,她醒后匆匆而去,只留下一句话要臣转告娘娘。” “什么话?”西王母问。 仙臣犹豫片刻,轻声道:“玄女娘娘说,她见仙界伤怀,与您更是无话可说。今日辞去,不必重逢了。” 西王母怔了一怔,饮尽杯中茶,自此也不再提起玄女了。 鹿妩见西王母发愣,不禁扬了声调:“玄女是记恨我叁万年前与罗睺一道诓骗文昌帝君,可是当日之事,妾也是有苦衷的!” 西王母回过神,冷笑道:“哦,你既然都知道了缘由,又何必过来喊冤?你是咎由自取,本尊可没那个本事替你主持公道。” 鹿妩捏着嗓子叫了起来:“我是有罪,可话又说回来了,文昌帝君的陨落并不是我造成的,两万年还不够偿还吗?!我纵有天大的罪,也不该被她日夜折磨,耗费妖元修为吧?!” “玄女是如何折磨你的?”西王母反问。 鹿妩被提及伤心事,眼眶里立刻荡漾出泪花:“那一日,她毫无征兆地打进纵情殿,先是在我身上下了一道禁锢封印,而后又让我给她编织了一个美梦,一进便是两万年。我不说娘娘也该知道,梦境极耗费筑境者的修为,若玄女再不出来,下一个陨落便是我了。” 西王母打量她一眼,不错,身上确实有玄女的禁锢封印。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怪不得她再也没有得到玄女的消息,原来是将自己藏进了记忆中。 “鹿妩,玄女这是要将你欠文昌帝君的那一份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你受得住也好,受不住也罢,昆仑山无权干涉。”西王母沉声道。 鹿妩跪在地上不肯起,欲哭无泪:“她终归是昆仑山的人,你们不能霸道至此。就算,就算看在我从前安分守己,从不掺合战事的份上,你也该帮一帮我。” 西王母听得头疼,摆摆手道:“别吵了,你每隔百年来我这里领一颗瑶丹巩固妖元。” “多谢西王母娘娘。”鹿妩终于喜笑颜开- 鹿妩走后,西王母立刻去了一趟蓬莱仙岛。 东王公听后沉默许久,突然将手上拂尘一甩:“有一事我至今未参破其中道理,正好你今日前来,说不定能为我提供一些思路。” 眼前景象忽变,俩人并肩沿着蓬莱灵脉行走,静谧的幽光笼罩在身上,西王母道:“我怎么觉得,蓬莱灵脉有些单薄,不似从前强劲有力?” 东王公叹息一声:“连你也有所感觉,看来此事确是有些棘手了。” “怎么回事?”西王母问。 东王公伫立在蓬莱灵脉的发源处,一株硕大无比的蓬莱松下,手掌贴在树干上,静静的感知。 过了一会,他收回手,言语间很是发愁:“自文昌帝君陨落后,蓬莱松突然衰弱。我翻遍上古书籍,也没能找到其中缘由,只能任由它一直虚弱下去。” 西王母笑了笑,道:“其实你心中已有猜测了吧?说说吧,你是如何想的。” 东王公也跟着苦笑:“哎呦,我还真是一点事都瞒不住你。” 他负手在后,来回踱步,斟酌着开口:“我想,文昌帝君或许还有重诞世间的机会。” 西王母低低开口:“紫微大帝甚至去西方净土求了如来佛祖,都未能找到使文昌帝君重诞世间的办法,你可要慎重些。” “我也只是怀疑。”他的语气在西王母听来却像是笃定,“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二十万年前蓬莱松曾有过一次枯败,清屿尊神降临蓬莱岛,用神力灌溉蓬莱松五日,使其起死回生。” “你是说……” “蓬莱松缺少的正是清屿尊神的神力所凝结而成的那一部分。”东王公觉得自己应该说得再清楚一些:“那一部分,应当是被文昌帝君带走了。” 西王母的神情说不清是欣喜多一些,还是忧愁更多一些:“清屿尊神主宰万物生机,若文昌帝君吸收了他的神力,确实是有重诞世间的机会,但这事说不准,更无法推算。” 东王公点头:“或许是五万年,或许是十万年,也有可能再不降生。” “此事,莫要告诉玄女了。”西王母平静道,“现在她至少还可以沉浸在回忆里,清醒对她来说,反而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纵情殿外,鹿妩抱着香炉猛猛地吸了一口,甜腻腻的花香如同一只奔放的手掌在抚摸,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将五脏六腑都熨得平整舒坦,她都有些飘飘然了。 自从玄女住进了纵情殿,殿内就只剩下一味乌沉香,素的她食不下咽,寝食难安。这也罢了,还有三不许:不许高声喧哗,不许寻欢作乐,不许扰她好梦。 好好好,不如把这“纵情殿”的牌匾换了,改为静心庵,彻底遂了她的心意。 “鹿妩,你跑去哪里了?”殿内传来玄女的声音。 她出梦境了?! 鹿妩一个愣神,叫一口香烟呛得咳嗽不止,不敢让玄女等急了,立刻冲进大殿,舔着一张笑脸道:“咳咳……恭喜娘娘出梦境,我在呢,一直候着。” 玄女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又点那腌臜龌龊的香料了?” 鹿妩赶忙使了个法术清了清身上的味道,小心翼翼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知道你去哪里了。”玄女冷冷盯着鹿妩,吓得鹿妩直打哆嗦,“但我可以不和你计较。” 鹿妩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谢恩,就听玄女接着道:“用记忆织成的美梦还不够,我要一个可以根据我心意改变的幻境。” “娘娘的意思是?”鹿妩故意装傻,玄女要的这个幻境,可不是一两颗瑶丹能补回来的。 玄女毫不客气:“为我,筑造一个虚无幻境。” …… 鹿妩十分为难,半天没个声响。 玄女轻轻笑了两声:“我会补你一半修为,算上西王母答应给你的瑶丹,应该是绰绰有余。” 鹿妩不晓得哪里泛滥出好心,缓缓道:“玄女,幻境和梦境可不一样。幻境会慢慢吞噬你的神识,一旦沉溺,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玄女撑着脑袋,不大在意:“我死了,你身上的禁锢封印自会解开,你应该期待才是。” 146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从不看京城里的娘子们。”◎ 雾茫茫的天, 细雨依旧落个不停,以一种阴郁的落姿。淅淅沥沥,滴滴嗒嗒, 雕花樟木窗启了一线, 风雨味立刻挤了进来,散播着泥泞的微苦。 青纱帐里, 一只手腕自床沿滑落,悬在空中, 像是河中一叶扁舟, 随着涟漪摇摆。 “小宜,什么时辰了?”她嗓音带着睡醒时的沙哑, “好潮湿的天气。” 小宜笑着上前掀起纱帐, 轻声:“二娘子, 卯时一刻了, 今日可不好赖床,要早早地在前厅候着。” 云霁半撑着身子, 淡淡道:“他又不是头一回探亲,你们未免也太紧张了。” 她嘴上满不在乎, 人已经坐在了床沿, 垂着脑袋打哈欠:“替我洗漱更衣吧。” 小宜抿着笑, 轻声应下,又转去外间吩咐:“二娘子起身了。” 侍奉丫鬟们鱼贯而入,云霁半眯着眼睛, 任由她们折腾。直到更衣时, 才有一句惊讶:“阿盈好没品味, 阴雨连绵的日子, 穿这么艳丽做什么?” 衣架上挂着水红吉祥云纹窄长褙子, 豆绿缠枝葡萄沙抹胸,竹叶青山茶花边纹百迭裙。 阿盈也作惊讶状:“难道二娘子不喜欢?这可是现下最时兴的布料和花纹呢。” 云霁摇头:“裙子不必改了,换那件一件二青褙子来。” 阿盈为难道:“现下重新熨烫衣裳,怕是来不及了。” “怎么来不及?”云霁话还没落地,就听屋外有人问:“夫人命奴婢来问,二娘子可装扮好了?若是好了,就往前厅去。若是没好,可得抓紧些。” “好娘子,水红极衬肤色,您就穿一回吧。”阿盈朝身边的丫鬟使眼色,半推半就地替云霁更衣。 既然穿着艳丽,发髻与首饰便不能素净。 梳头娘子手上翻飞,麻利地盘出一个芭蕉髻,簪上珍珠金花钗,一对镶宝玉金掩鬓。 “阿盈,你将我打扮的有些夸张。”云霁对镜自顾,“像是要将我嫁出去。” 阿盈捂着嘴笑:“张学士从京城回来,这些年不知见过多少贵族娘子,当然了,就二娘子不打扮,与她们相比也是绰绰有余。这回认真打扮起来,怕是要让张学士挪不开眼了。” “莫要拿我打趣。”云霁偏过头笑。 林夫人身边的嬷嬷又站在门外催促:“二娘子好了吗?老爷与娘子在前厅等您用早膳呢。” 云霁点点头,被一群丫鬟们簇拥着往外走。 一家三口用过早膳后,就在前厅闲话,林夫人对着云霁左瞧瞧右瞧瞧,满脸欣慰:“这么一打扮,竟真的像大姑娘了。” 云父跟着笑道:“我看你是将日子过糊涂了,她今年业已十七,早就是可以说亲的大姑娘了。” “我可不说亲,我就要赖在家里做老姑娘,你可别想将我赶走。”云霁慢悠悠地喝着一碗牛乳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往常提起这事,父女俩人总是要斗嘴吵架,今日倒是反常,云父乐呵一笑,也没有训斥的意思。 过了一会,云霁坐在圈椅里打着瞌睡,忽然听见下人回禀:“老爷,张学士与大郎君一家已下船,上了马车,正往家里来了。” 云父赶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道:“依规矩,我们该去府外迎接。” 于是云怀为领着全家上下,乌泱泱地一大群人站在门口,惹得街坊邻居纷纷驻足观看,私下里的悄悄话不少。 有人问:“云府今天好大的阵仗,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立刻有人接话:“哎呦,这事你都不晓得,端明殿学士张殊南回江南探亲,还有云家的二公子随行,这阵仗能不大吗?” “云家算他哪门子的亲?”有人眼红嘴硬,满嘴酸话,“八竿子都打不着。” “你呀就是见不得旁人好,云老爷资助张学士多少年,不是真亲胜似真亲。” “好了好了,快别废话了,马车来了。” 巷口传来马车碾过石砖的“轱辘”声,一辆,两辆,五辆直到马车全部停住,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足足有十辆马车。 前两辆坐着张殊南与云安一家,后八辆则是行李与一箱箱盖着红绸的樟木箱子。 云霁不是傻子,看着一箱箱往家里搬的木箱,竟生生琢磨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一道含笑的声音:“二妹妹,许久未见了。” 云霁缓缓抬头,撞进一双温和又沉稳的眼睛,她的心“扑通”一下,仿佛石头砸进湖里,荡漾起一圈接着一圈的涟漪。 果然,第一脚就踩进去的陷阱,再重复千百回,也会心甘情愿的陷进去。 “多谢张学士挂念。”她微微一屈膝,摆足了架势。 张殊南平平一笑,神色如常。 她今日好看的要命,让人一刻也不想把目光挪开。天知道他废了多大劲,才能耐着性子与云父闲聊。 他态度谦和,谈吐有礼,云父笑得合不拢嘴,左手拉着云安,右手牵着张殊南,三人边走边聊。 这阵仗,张殊南和云安谁是亲儿子,还真说不准。 云霁没事人似的,去同崔清桐搭话:“嫂嫂,怎么带回来这么多箱子?” 崔清桐装作不知道,却又忍不住逗她:“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着呢?” 云霁没有小娘子的扭捏做作,开门见山道:“张殊南这是来提亲的?” 崔清桐赶忙摆手:“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啊。” “好啊,看来你们是都知晓了,怪不得今天非要我打扮的跟朵富贵花似的。”云霁去拽林夫人的袖子,傲娇地一昂头,“可我要是不应允,就算他拿出陛下圣旨也是白费功夫。” 林夫人哭笑不得,连忙道:“好好好,全听你的意思。” 暮色渐浓,云府内华灯连成火龙,人声嘈杂。 这一场家宴格外的热闹,众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从京城聊到江南,从当下聊到从前,直到月上柳梢头,酒坛空空,也不曾听到提亲。 张殊南饮了不少酒,宴会散去,仆人扶他去从前的住所歇息。 云霁觉得无趣,从雩风轩绕去了云水间,半倚着栏杆看景。 风扑扑地吹在脸上,她斟一杯苦酒,又好气又好笑。他分明是回来提亲的,又为何憋着不说?两杯酒下肚,又觉得委屈,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没好好地说上两句话。 身后有动静,云霁没有回头看,直到那人站在了身边,淡淡沉香混杂着酒气,出乎意料的好闻。 “云霁,好久不见。”张殊南还是一贯的开场。 “托你的福,我好得很。”私下里,她也不再客气,特意加重了四个字,“平平安安。” 每回张殊南写信回来,对她只有寥寥五字:问二妹妹安。 张殊南眺看湖中雨色,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侧脸,认真询她:“你在怪我?” “对啊。”云霁转过头看他,触目之时,有片刻轻怔,“我在怪你” 张殊南没想到她如此直白,仔仔细细看她,笑着点头:“那请你原谅我,好不好?” 云霁诧异道:“这怎么好随便原谅,必须要再分开七年,由我写信问候,三四张纸上写的密密麻麻,只在结尾写上“问张殊南安”这五个大字,我才能解气。” 他绷不住笑了,几乎失礼的去拽她的袖口,轻轻又轻轻,一下再一下:“我当真是苦等了七年,你怎么忍心再叫我蹉跎七年?” 绯云立刻漫上耳尖,她没有立刻回话,只等着张殊南的下一句。 “云霁,你可愿聘我为夫?”他眉目认真,一字一顿道。 她微有愕然,一瞬间便明白了他话中的尊重,认真回道:“我也不是很想冷冷清清一辈子。” 下一刻,张殊南眼底掀起浓浓的笑意,伸手去摸她额上的掩鬓,极克制地只拨弄了几缕碎发,又说:“你今日真的好看,那我们就在江南完婚,我再陪你住上几个月,等到来年开春再动身回京。” 云霁害羞之余,疑惑道:“官家准许你这么久的假吗?” 张殊南的指尖最后落在她的眉骨上,轻笑:“我同官家说,要回家娶妻。官家本就挂念我还未成家,一听这话便大方的准了我半年的假,还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待新妇。” “好啊,你算计我?”她佯装生气。 张殊南的眼睛一刻也没从她的面上挪开,笑说:“有人愿意上钩,便是好骗术。” 云霁忽然往后一退,拉开些距离问他:“你说,是我更好看,还是京城里的娘子们更为出色?” 张殊南摇摇头,无比诚恳道:“我从不看京城里的娘子们。” …… “张殊南,你故意哄我是吧?我看你油嘴滑舌的本事渐长,刚才说的不作数,明日再谈吧!”云霁脚下飞快,一溜烟的跑掉。 张殊南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懊恼,早知道不听云安的鬼话了。他还大言不惭的打保票,说最了解自家妹妹。 罢了罢了,明日再好好地哄一哄吧,张殊南无声一笑。 他们来日方长。 147 ? 第一百四十七章 ◎独舟逢岸,暗室燃灯◎ 秋日的晴空, 是清明庄严的蔚蓝色,像是柔软轻盈的锦缎,长拖拖地卧在众人的头顶上。 端明殿学士与云家二娘子的婚礼远比众人想的简单, 没有豪掷千金, 也没有宴请全城,关起门来自家热闹, 简单却不失隆重。 只因为云霁的一句话:“我与殊南是两情相悦,是生死与共, 不必给旁人注视, 也不需他们见证。” 云父起先不肯答应,在张殊南面前数次提醒, 谁曾想这个女婿是最惯云霁的, 事事依她, 没有半个不字。云父不禁同林夫人感慨:“这俩孩子,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咱们也没道理再说下去。” 成婚那日,那是个绝顶好的明媚晴天。 虽说一切从简, 但该有的仪式总是不能缺的。新人拜过天地, 便要入洞房了, 婆子引着云霁坐在床沿,再请张殊南坐在一旁,示意新郎官用左衣襟压住新娘的右衣襟, 男尊女卑, 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张殊南没动, 和颜悦色道:“我与夫人, 没有谁尊谁卑的说法, 若是细究,我情愿她压我一辈子。” 云霁在扇后轻轻笑了一声,是欢喜的笑。 他这话说完,屋内的丫鬟婆子们没有不高兴的,她们都是云家的奴仆,见自己二娘子格外得姑爷宠爱,打心眼里高兴。 喜婆端上合卺酒,新婚夫妇对饮,而后又将杯子扔在地上,好巧,一仰一俯。 “哎呦,阴阳和谐,子女双全,可喜可贺”喜婆脸上都笑出了褶子,讨喜的话一股脑儿的倒出来。 结发时,张殊南去解她侧髻的一缕发,轻声道:“今日你我结发为夫妻,从此恩爱百年,不猜疑,不嫉妒,不疏离。” 云霁静静回望,微微一笑道:“你我同心,至死不渝。” 洞房礼成,没能给新郎官再多坐一会,张殊南就被唤去屋外喜宴陪客人。 小宜坐在床边的脚蹬上,托着下巴,一脸羡慕道:“姑爷对二娘子可真好。” 阿盈走过来笑话她:“回头让二娘子也给你物色一位郎君,就按照姑爷的脾性找,准错不了。” 云霁拿扇沿去敲她的脑袋,正色道:“你要找一位与你相互了解的郎君,常常容忍,时时敬爱,方能长久。” 小丫鬟们随声附和,新房内一片欢声笑语,并不逊色外头的酒席。 黄昏落的很快,这边刚轰轰烈烈地染红半边天,那边莹白如玉的圆月就挂上了天。 张殊南不胜酒力,三巡酒未过,就已跌跌撞撞,满嘴糊话了。俗话说得好,同样的招数使了第二回,也就不新鲜了。第一回正是云安使的,他四平八稳地坐着,等着看张殊南的笑话。 张殊南歪在椅子里,嘟嘟囔囔道:“我不胜酒力,请请大舅哥替我向诸位敬酒吧!” 大舅哥是谁? 云安先是愣了一下,过了一会,亲友们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他恍然大悟,按辈分,他确实是张殊南的大舅哥。 在场亲友们哪能不晓得新郎官的小心思?罢了罢了,只要今日有酒喝,有热闹凑,管他是新郎官还是大舅哥。 “好好好,就由大舅哥代劳。”他们哄笑着去围云安,流水似的酒杯往他嘴边送。 张殊南在仆人的搀扶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脚下急急切切地往新房去了。 “新郎官来了,请给喜钱,才准进屋。”外面传来一阵阵哄笑,张殊南出手阔气,她们也没有继续阻拦的道理,于是齐声说:“新郎官请进门。” “吱呀”一声,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张殊南走进了洞房。 暖黄灯光下,云霁仍旧坐在床沿上,一双清棱棱妙目,直盯着张殊南瞧。张殊南也坐了下来,毫无顾虑的去捉她的手,掌中缓缓施力,偏头相看:“今日累不累?坐过来,我替你卸了这华冠。” 他引她去妆镜前,动作又轻又缓,仔细地拆她发间珠翠,视线通过铜镜望她的眼睛。 “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云霁抿着笑问他,“怕不是又用了“不胜酒力”这一招?” 张殊南调笑道:“你可冤枉我了。我那大舅哥人善,怕耽误自家妹子的洞房花烛夜,便主动替我挡酒。” 他说话时,手掌就稳稳当当地贴在她的脖颈处,滚烫的厉害。 云霁垂眼不敢看铜镜,又忍不住笑骂他:“你管他叫大舅哥,羞不羞?” “哎呀——”云霁一声惊呼,张殊南拦腰将她抱起,直往床榻去,压着笑道:“我与他,各论各的,夫人还是想些正经事吧。” 大抵是独舟逢岸,暗室燃灯,经年夙愿终成真,记不清日间的诸多劳累,尽将浓情恩爱藏进彼此心间。 第二日清醒时,犹能记得最后一轮相亲相拥,恨不得将对方融入骨血,寸寸珍爱。 可是睁眼看见的,仍旧是闺房的素净帘帐,身旁冰冷,毫无半点新婚喜庆。 雾茫茫的天……细雨依旧落个不停…… 竟又回到了定亲那日- 玄女自幻境中出来,鹿妩以为她是得偿所愿,心愿已了,连连恭喜:“我还担心娘娘沉溺幻境,竟是我多虑了。” “鹿妩,你这个幻境,是否有不全之处?”玄女语气不快。 鹿妩把眉头一皱,叉着腰道;“我这个幻境,就算请了天帝来看,也是毫无破绽的。你可别成心挑刺,故意找碴。” 玄女道:“可是为什么我一觉睡醒,又回到了从前?” 鹿妩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叫回到了从前?你说仔细点,我好看看是什么缘故。” “字面上的意思。”玄女顿了顿,“就是成完亲,一睁眼又回到了定亲,一切又重新来过。这是凡间的说法,你能听明白吗?” 鹿妩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明白,但有一条总不会错。这幻境虽说是虚创的,但其中景象是由你的心决定的,倘若你的脑海中没有这段景象,便成不了。” 哦,怪不得,怪不得。 云霁早死,没体会过一日的夫妻恩爱,白首偕老;她是个铁树开花,从前三十万年,也没想到会有一日动心至此。 “行了,这事我明了了,去去便回。”玄女起身往外走。 她知道该找谁去寻这段故事了。 玄女化作一段青烟进了蓬莱岛,悄无声息地钻进司命星君的命阁内,将伏案苦写的司命吓得脸色惨白,魂不附体。 “玄……玄女娘娘怎么来了也不招呼一声。”司命星君一面揉着心口,一面起身行礼,“臣该外出迎接才是。” 玄女摆摆手,随意寻了一个位,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寻一些人间的命簿,要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相守百年的。” 司命星君愣了一下,问道:“不知玄女娘娘要这些命簿做什么?” 她哼笑一声:“自然是没经历过,所以才想看一看,过过瘾。” 玄女娘娘有命,司命星君不敢不从,翻箱倒柜,找出整整一箱命簿来:“娘娘,您先看着,不够我再给您翻。” 一页命簿便是一世,眼前的这一箱,没有万世,也得有上千世了。 玄女一挥手,就将它们收下,道:“够了够了,多谢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是个认真的,命簿不是小事,此事还是要禀告东王公。玄女前脚刚走,司命星君后脚就跑去东王公面前如实汇报。 东王公也没琢磨出来其中门道,玄女的事还是要上心一些,于是又使了仙术,将此事告知西王母。 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大半日。 等到西王母亲自杀到纵情殿时,玄女已经入幻境,只剩鹿妩坐在大殿里左拥右抱,好不潇洒。 西王母咳嗽一声,问道:“玄女现在何处?” 鹿妩赶忙整理衣裳,又安排怀中美男子们去寝殿歇息,转过身对西王母道:“娘娘来晚一步,玄女已经进幻境了。” “不是梦境吗?”西王母神色一暗。 鹿妩摇头道:“她觉得梦境不够,要我创造一个幻境。进去了没多久,又觉得幻境也不够,便跑去蓬莱岛寻了司命星君,要了许多凡间的恩爱甜蜜的命簿,一齐嵌进她的幻境,要生生世世地与心爱之人在一起。” 她顿了顿,没由来的生出一点叹息:“我听过人间一句俗语,叫“猪油蒙了心眼”,我悄悄地窥探了她的幻境,全都是与一个叫张殊南的凡人有关。哦,我听过罗睺提起过这个名字,好像是与文昌帝君有关?哎,没想到玄女也是个痴情种,我倒是吃惊的很呐。” 西王母脸色阴冷,反问:“你没告诉她,幻境会反噬?” 鹿妩指着自己的鼻子,愤愤道:“天地良心,我可是说了千八百回,嘴皮子都要磨出泡泡了,玄女可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西王母转而去看大殿中央的紫色漩涡,正是玄女的幻境,吩咐鹿妩:“你多看顾着她的幻境,倘若有一点点的波动,都要及时向我禀告,明白了?” “是是是,遵您的命。”鹿妩连声应下,视线却止不住的往寝殿瞟。 西王母摇摇头,顺嘴一句:“方才你怀里抱着的青丘狐妖,修炼的是阴阳交合之道,专门吸食伴侣灵气,你应该晓得。” “不瞒您说,我呐,也是情种啊。”鹿妩笑眯眯地往寝殿走,“不送您了。” 148 ?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他入主紫微宫,我便是紫微宫帝后。”◎ 紫微宫空置了捌万年, 紫府空置倒不打紧,雪花般地事务压在文昌星君墨山身上,好好的一个小星君, 被折磨的日益消瘦, 整日里颓废不堪,好像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了。 紫微宫帝君掌福禄, 主功名,判文运, 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 不好草率决定抬举谁,更不能一直空落。 这日天帝在朝会上提起此事, 紫薇大帝竟罕见地没有反对, 真武大帝斗胆去看他的脸色, 意外地平静, 毫无半点波澜,想来应当是放下了。 天帝沉声道:“紫微大帝, 此事我交由你去办,下次朝会, 必须从你座下物色一位德行兼备的仙君领紫微宫帝君一职。” 紫微大帝缓缓起身, 躬身请辞:“文昌帝君陨落, 是我疏忽大意,管教无方。天帝未曾降罪,已是开恩, 我又有何颜面再挑选下一任紫微宫帝君呢?请恕我不能从命了。” 天帝摆手止住他的推脱:“紫微大帝, 错不在你, 而在——” 西王母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神情平淡地对身边的东王公道:“哪来的一股邪风, 吹得我头疼。快快,将你的披风解下与我穿上。” “哎呦,还真有歪风邪气。”东王公立刻解下披风,“快快捂上,别受了冻。” 表面上是他们伉俪情深,实则是故意给天帝脸子看。 天帝也明白,把脸一横,两手揣在胸前,默默等着这两口子发话。 西王母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慢悠悠道:“错确实不在紫微大帝,更不在文昌帝君与九天玄女身上,若非要揪出一个错,依本尊看,还是错在天帝身上。那日不是你将诸仙困在凌霄殿,非得逼玄女做个决断,使她腹背受敌,心寒意冷,也不一定是今日的局面。哎,诸位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如今文昌帝君陨落,九天玄女下落不明,天帝倒成了没事人,坐在高台上,又开始东指西画了。” 天帝坐如针毡,重重咳嗽一声,正色道:“往日之事,烟消云散,不可再追了。” “不可追便能忘记了?可真别一点教训不记住。”西王母冷笑一声。 最后还是东极青华大帝出来打的圆场,这小老头说起话来一套接着一套:“往日的教训要记,来日的光明灿烂不能错过。紫微宫帝君一职,既然一时间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不如选上几位仙君暂入紫微宫,协助文曲星君处理一干事务。若其中有出色的人选,再承继帝君位也不迟。” 有理有据,西王母也挑不出错,低头理着披风。 天帝松了口气,点点头:“青华大帝说得极是极有道理,就依您的意思办。紫微大帝,这回你可不能再推脱了。” 紫薇大帝拱手道:“臣领旨。” 第二日,便有四位仙君入了紫微宫- 西王母自凌霄殿回来,心里就一直不大畅快,东王公笑话她:“你是瞎操心,天帝就算一口气立四个紫微宫帝君又如何?你何苦去掺合这一脚哦。” 西王母回道:“我听他说那话,心里就不痛快。再不骂他两句,怕不是要怄死?” 东王公忽然道:“玄女进幻境也有六万年了吧?” 西王母叹息道,比划了个手势:“算上先前的梦境,也有八万年了。” 东王公想了想,道:“沉溺于幻境并不是什么好事,你正好借此事把玄女揪出来,给她一点事做做,烦烦神也是好的。” 西王母很是赞同,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你有法子,我去了。”- 漫天飘落鹅毛雪,夜有些冻人。 云霁手上捏着一枝绿梅,静静坐在白玉栏杆下,哈气成雾:“老爷还未回来吗?” 她人到中年,眉眼间仍有一段英气风流。 宜嬷嬷软声劝道:“方才小厮来报,老爷已出了宫门,路有积雪,马车行得慢些。夫人,屋外寒冷,咱们还是回屋等吧。” 云霁平平一笑:“我哪里是在等他,分明是在赏雪。” “老爷回府了——” 张殊南踩着软雪,边走边解披风,立刻将人裹来怀中,对着四下道:“天这样冷,怎么不劝夫人回屋?” 云霁仰头看他下巴,笑说:“是我要赏雪,你没必要责怪他们。” “竟不是为了等我?”张殊南存心逗她,“那便算了,我一点也不怪他们。” 云霁锤他一下,俩人一同回屋,问:“在宫里用过膳了?我让小厨房温着饭呢,要不要再用一口?” 张殊南摇摇头:“不了,今日朝上事多,我累的紧,早些休息。” 洗漱更衣,上榻点灯,张殊南手里握着一卷书,云霁的下巴搭在他的肩头,眼皮沉沉:“不是说早些休息?” 张殊南抬一只手,摩挲着她的下颌,道:“有美人陪读,迟一些也无妨。” 云霁“呼”地一下吹灭烛火,哼哼:“还看么?” 四下无光,窗扉透着一点月影,张殊南讨好似地去搂她:“孩子们在岳丈家可好?” 云霁贴着他心口,轻声:“江南来信了,家中一切都好。你只管忙你的事,不必忧心家里,我总不会拖你后腿的。” 张殊南担忧地叹一息:“战事越发吃紧,南边的蛮人逼得凶横,北边的契丹也虎视眈眈,朝廷拨不出银两,粮草告急,愁煞人了。” “睡吧,明日会有好消息的。”云霁安抚道。 翌日清晨,送张殊南上朝后,云霁坐在窗下做针线活,宜嬷嬷在旁服侍,忽然道:“二娘子从前这双手也是能挽弓的,不知您还记得?” 云霁手上一顿,针头扎进拇指里,冒着血珠。 “你说什么?”她眼刀杀过去,“追到我的幻境里来指手画脚,你是真要将我们的情谊消耗殆尽,才肯罢休?” 宜嬷嬷的脸化为西王母的模样,她坐下来,语重心长道:“这些记忆,终归不是你的。在别人的故事里演戏,你不觉得辛苦?” 玄女冷笑道:“我无声无息地寻了一个清净地呆着,没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非要跑到我眼前晃悠。你想清楚,若真逼急了我,诛仙剑可分不清什么昆仑山,什么凌霄殿。” 西王母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语,平静道:“天帝命紫薇大帝挑了四位仙君入紫微宫暂领文昌帝君从前的一干公务,不日便会从其中挑选出新一任紫微宫帝君。我告知你一声的意思,是考虑到你在紫微宫住过一段日子,或许对其中的一花一木,一桌一椅有感情。” “趁着紫微宫还未易主,你也抽空故地重游一番,权当给自己留个念想。”西王母颇为感叹,“人间有个词,叫“人走茶凉”,看来仙界也是如此啊。” “他做梦。” 玄女自牙缝里挤出恶狠狠地三个字,下一瞬,已经离开幻境,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去了。 西王母的身影慢腾腾的显现,鹿妩眼含热泪,十分敬佩的一礼:“多谢娘娘救我出无边苦海,往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 玄女先去了一趟轩辕国,问守庙仙使要了一重要物件。 说来奇怪,当日消失不见的姻缘册又出现在神像手中。 仙使摸着白胡须,意味深长道:“女娲娘娘保佑,知道娘娘有需要,所以才出现的吧。” 玄女来不及多想,马不停蹄地杀上三十天,先将主殿的四位仙君丢了出去,又命墨山去传话:“让天帝速来见我,我只等一柱香,慢一步,他知道是什么后果。” 八万年未见,墨山又惊又喜,赶忙去请天帝驾临紫微宫。 一阵风将香线吹断,祥光熠熠的天帝,领着一众仙家,站在了紫微宫外。 四位仙君被玄女吓得魂不附体,见天帝来了,纷纷哭诉:“玄女娘娘将我等赶了出来,不过是将东边的书架移去了窗下,她就大发雷霆,那诛仙剑差一点就蹭上了脖子。” 天帝走进紫微宫,玄女搬了张圈椅坐在殿外,懒懒掀眼:“天帝还是一贯爱摆排场,这祥光刺得我眼睛疼。” 天帝还真就卸下了祥光,和颜悦色,毕恭毕敬道:“玄女娘娘八万年未降临仙界,我等不胜欣喜。只是不知为何要将四位仙君赶出紫微宫?” 玄女“啧”了一声,不耐烦道:“你派人住了我的紫府,还来问我为什么?” “一派胡言。”一道呵斥传来。 紫微大帝从外面走进来,他心中极度怨恨玄女,言语很不客气:“这是仙界的事,这是文昌帝君的紫府,不是昆仑山,更不是神界,竟在此口出狂言,从前神界的颜面全是给你败干净了。” 玄女没有与他吵架的心思,姻缘册投在空中,显现出一串名字。 云霁与张殊南,金光闪烁,格外明显。 “看清楚,这是女娲娘娘的姻缘册,登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云霁是我做战神之前的大名,而张殊南……你召司命星君来一问便知。” 紫微大帝当然知道张殊南是文昌帝君在凡间历劫时的身份。 “你什么意思?”他问。 玄女冷淡一笑:“我与文昌帝君是女娲娘娘见证的姻缘,他入主紫微宫,我便是紫微宫帝后。如今文昌帝君虽陨落了,可我这个帝后还在,你们擅动紫微宫,不合适吧?” 天帝揣手尬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姻缘在,那确实是不大合适。” 紫微大帝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你能领紫微宫的事务吗?” “本尊为何不能?”玄女点了点角落里的四位仙君,“紫微大帝好差的记性,先前你不是挑了四个仙君来辅佐本尊吗?” “好了,本尊累了。”玄女起身往殿内走,“墨山,送客。” 149 ? 第一百四十九章 ◎“谁也别想忘了文昌帝君。”◎ 紫微宫帝后, 倒不是一个难办的差事。 玄女坐在从前文昌帝君的书房里,用着他从前用过的笔墨纸砚。她这一双手,舞得了剑, 挽得了弓, 如今握着笔,也格外赏心悦目。 墨山半信半疑地凑过来看, 这一看不得了,他惊讶道:“娘娘的字迹与帝君如出一辙, 并无二致, 是用了什么法子?” 玄女微微一笑:“我在凡间历劫时,这一手字便是张殊南教授的, 自然与他一样。” 她将笔杆子搁下, 又想起一桩旧事, 边笑边感概:“不过说起来, 虽说张殊南是帝君的影子,可却比帝君厉害许多。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琅琊台住着的时候, 帝君也曾教授过我功课。彼时他手把手教我,愣是没将我的一手赖字纠正过来。” 墨山也陷入了回忆, 心不在焉道:“是呢, 那段日子真令人怀念。倘若时光可以停滞, 臣希望永远留在夏犹清。” 昨日夏犹清赏月吃瓜饮茶有五人,今日只余紫微宫孤孤零零俩人。 “好了。”玄女看出来墨山心里难受,出言安慰道:“早些时候送来了一张请帖, 我见你收下来, 怎么不拿来给我瞧瞧。” 墨山道:“回娘娘的话, 是仙界百年一回的群芳宴, 臣想着您应当不爱参与这些宴会, 所以已经替您回绝了。” 玄女站起来舒展四肢,笑意浮在表面:“那你便错了,我现在恨不得每日在九重天上下溜达一圈,好让他们看清楚我的头衔,是过了女娲娘娘的姻缘谱,比天帝还要稳当牢靠的紫微宫帝后。” “谁也别想忘了文昌帝君。”她转过身去,神情冷漠,“只要我还在,谁也别想将此事翻篇。” 墨山听了这话,莫名有些害怕,轻声问:“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玄女抬脚往内殿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细问,“我们是不是还有一位故人在南海?” “南海?”墨山琢磨了一会,一拍脑门,“娘娘说得可是菊花仙子玉裁?幸得西王母娘娘照看,她如今是南海某座小仙山的守山仙子,乐得自在。” 玄女点点头:“嗯,我身边正好缺一位侍奉仙子,紫微宫也缺一位掌事女仙官。你即刻前往南海,召她入紫微宫。” 墨山没动,迟疑道:“这……娘娘有所不知,天帝曾有旨意,不许菊花仙子再入仙界。” “我说出来的话,从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玄女缓缓走回内殿,大有今日就要见到菊花仙子的意思。 墨山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只得应下,立刻往南海去了。 玉裁住在南海一小小石窟中。 她端来茶水点心,请墨山入座,他摆摆手道:“娘娘命我来请仙子入紫微宫领掌事仙官一职,娘娘正等着,请仙子随我去吧。” 她倒是坐了下来,摇头道:“我舍不得南海的一草一木,怕是要辜负娘娘的好心了。” 墨山叹息一声,也坐下来,与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仙子有所不知,帝后娘娘守着偌大的紫微宫,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独的紧。我是个男仙官,有些事她不好说与我听,仙子若是去了,她身边也算有了一个贴心人。” 玉裁静了片刻,突然起身走到石窟深处,墨山也跟了上去。 只见她蹲在一个圆圆的土坑旁边,口中念念有词:“好弈怀,乖阿福,如今娘娘需要我,我没有不去的道理,你也是这样想的吧?我会守护好娘娘的,一定叫你心安。” “仙子在同谁说话?”墨山没听个真切。 玉裁弯腰掸了掸裙摆,笑说:“我没什么好收拾的,既然娘娘等着,那我们这就去吧。” 从前的菊花仙子摇身一变,成了紫微宫掌事仙官,这事传的飞快,天帝知道后,竟也只是一笑而过,并无二话。 有仙子说:“紫微宫帝后这是在下天帝的面子,啧啧,好大的火药味。” 有呆愣的小傻子还在问:“啊?你怎么看出来的,这难道不是玄女娘娘挂念旧情吗?” 那聪明的仙子狠狠叹息一声,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停停停,往后要唤紫微宫帝后了,你怎么不长记性?!天帝御旨,不许那菊花仙子再踏足仙界一步。帝后娘娘大张旗鼓地将她召上仙界,她从前只是十二天的一个小花仙,帝后娘娘提她为三十天紫微宫的掌事仙官。这不是活脱脱打了天帝的脸?这不是摆明了要告诉咱们:有她做主,从前的旧账,一个也别想赖掉。”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小傻仙君连连点头,又突然一阵后怕,压着嗓子说:“她这笔帐,不会清算到咱们这些个小仙头上吧?” 身边又有一道无奈的叹息:“算不到咱们头上,但能算到那几位大帝、天尊身上。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咱们还能有什么好日子?从今往后,都要夹着尾巴做事了。”- 百年一回的群芳宴,声势浩大,是由花神亲自操办,竭力把百花秋月园装扮得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入目皆是娇艳欲滴的春色,喜庆地舞曲滚滚而来,看久了,倒觉得低俗至极,登不得大雅之堂。 玉裁弯腰替玄女斟酒,无奈道:“从前我也在台子上跳舞,没觉得如此艳俗难看。不知今日的舞曲是谁编排的,当真是难看的很。” 玄女笑着安慰她:“从前也难看的很,花神的水准万年如一,你不必替她感到尴尬。” 天帝清一清嗓子,台上歌舞退去,满园安静之下他举杯笑道:“今日群芳宴,听说花神为此宴颇费心思,诸位不必拘束,都去园子里玩乐吧。” “我等先敬天帝一杯,愿五界昇平,仙界泰安。”不知是哪个狗腿子起的头,诸仙纷纷起身举杯相敬。 “咔哒”一阵清脆,玄女照例捏碎了一只琉璃酒壶,百花秋月园只剩她和天帝坐着。 玄女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一把好嗓子绷着笑,听起来像是兴致很高:“是谁起的头,大方走出来我看看。” 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没人站出来。 玄女又笑了,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半块玻璃:“别逼我在天帝的好日子里给你难看。” “是臣说的。”角落慢慢走出来一位仙君,弓着腰,低着头,生怕被看到脸。 “这不是翊圣元帅吗?” “对啊,怎么会是翊圣元帅,他不是受了三十道天雷,打入下界了吗?” 众仙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玄女托着下巴,阴阳怪气:“想不到竟然是翊圣元帅。听闻你早就被天帝私调回仙界,一直未曾露面,今日整好是群芳宴,就当给你接风洗尘,啊?” 天帝冷冷道:“九天玄女,你究竟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玄女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仙界皆传我狂妄跋扈,不把天帝的御旨放在眼里。不如趁着今日诸仙都在,你把翊圣元帅返回仙界的来龙去脉理一理,讲一讲,也好洗刷我的冤屈啊。” 好嘛,闹了半天,天帝才是“真小人”。 天帝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白一下,黑一下。 总归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紫微大帝虽说看不惯天帝行事,却也不想由着玄女胡闹生事,出声给天帝站台:“紫微宫帝后,你领回了菊花仙子,就不必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贵了。” 玄女扯了扯嘴:“这话,也是能从一方大帝嘴里出来的?我念着你是文昌帝君的师傅,给你留了三分颜面,不会说话可以憋着不说,没必要出来胡言乱语。本尊不才,在神界的时候就有尖酸刻薄的恶名,如今来了仙界,自当是不能辱没。” 她一脚踹翻跟前的桌子,环视群仙,最后停在天帝的脸上:“从今往后,该说的,不该说的,本尊都要说。天帝这个位置,坐上了算你的本事,能不能坐稳,也得我点头才算。” 天帝心虚地去找西王母的影子,希望她能出面劝一劝玄女,不要闹的下不来台。谁料西王母今日去极乐世界听佛陀念经,告了假。 东王公不经意与天帝对上了视线,他本想无视,可天帝的眼睛眨了又眨,求了又求。 哎,也罢,这样闹下去对玄女也没什么好处。 他端着酒盏走到玄女身边,轻声道:“气出了就行,往后你有的是时间治他。” 玄女气极反笑:“你知道我气什么?” 东王公一副我懂你的表情,举杯高喝:“请诸位举杯,共敬文昌帝君一杯,是他的陨落,才使仙界泰安,我们才有机会坐在这里赏花看曲,饮酒作乐。” “敬文昌帝君——敬文昌帝君——敬文昌帝君——”诸仙连敬三杯。 紫微大帝愣在原地,酒盏倾斜也不知,湿了半边衣袖。 玄女转身离去,长长地裙摆拖在身后,像波浪一样追着她跑。 文昌,我会让他们永远记得你。 我会让你的名字篆刻在仙史的每一页上。 150 ? 第一百五十章 ◎“文昌帝君归位——”◎ 九重天上的仙家们, 逐渐摸索出一个道理来:倘若对文昌帝君心怀感念,时不时挂在嘴边念叨两句,紫微宫里的那位帝后娘娘就能露个笑脸, 大家伙儿也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还有一个事实, 是不能说出口,但又明摆着的:帝后娘娘见不得天帝有一丝一毫的舒坦, 诵德咏功、树碑立传的事千万别做,想都不能想。 时间就这么一页翻着一页, 日复一日的流着, 来不及细数,只能匆匆遗忘。 除了文昌帝君, 他已陨落了十万年, 却好像从没有离开过仙界一日。 好消息是, 紫微宫的帝后娘娘脾气貌似沉稳了许多, 当朝呵斥天帝的次数越发少了,似乎有些避世的意味- 玄女走在紫微宫一径石子路上, 驻足停留许久,仰头看初日悬于东天的景象。 玉裁找了好一会, 才寻得她的身影。上前奉上一盏茶, 笑意温和道:“娘娘品一品, 看看此茶有何不同。” 她眉间积郁融了大半,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天宫里的茶, 还能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抿了一口, 有一霎静, 良久才有一声笑叹:“哦, 原来是人间的枸杞姜米茶, 你有心了。” 玉裁摇摇头,扶着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我哪里有这个本 铱驊 事,是西王母娘娘送来的。” 又来讨好她? 玄女将茶盏放下,问道:“她在门口?” 玉裁颇紧张的点点头:“西王母娘娘说,有一件顶要紧的大事,一定要当面同您说清楚。” 玄女没有说话,玉裁晓得,她是应允了。 西王母走进主殿时,玄女已经续了第三杯枸杞姜米茶,在投其所好这件事上,她还是挺佩服西王母的。 “来找我做什么?”玄女问。 西王母道:“于你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好事。” 玄女抬眼看她:“你是来卖关子的?” 西王母正色道:“紫微大帝前些日子观星时,忽然感应到文昌星有一瞬的显现,他起先不敢确定,又默默地观察了许久。今日早些时候,他去蓬莱岛寻东王公,将此事告知——虽然文昌星时隐时现,但可以确定的是,文昌星光亮。” 玄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一下子沾湿了后背,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盏与碟发出“咔嗒”的声响。 她没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哑的不成样子:“文昌星光亮,意味着什么?” 西王母笑到:“意味着文昌帝君要重诞世间了。” 玄女终于将茶盏放下,艰难道:“胡言乱语。” 如若元神消散后还能重诞世间,那么神界就不会陨落,她就不会是孤零零的。 西王母放缓了声音:“文昌帝君吸收了清屿主神遗留在蓬莱岛的神力,那是能使万物重获生机的神力。” “可是清屿自己都未能重诞世间!”玄女闭上眼睛,心中翻涌着强烈的失望,“西王母,他们都回不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西王母愣住了,她竟然忽略了这一点,“可是可是文昌星确实亮了,相隔了十万年,再次出现在了夜空。玄女,或许是我们忽略了什么——” “你回去吧。”玄女疲倦地摆摆手,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笼罩着她,“我不想再听这件事了。”- 夜色冰凉,星如清霜。玄女好像做了一场梦,奇怪的是,她从不做梦。 所以,那不是梦。 四周的昏暗连成一片,声音忽高忽低的传来,都是极熟悉的声音,却分辨不出是谁,又在说些什么,无字无节,只是缭绕着她,触碰到心底再反弹回来,回声飘荡在身体里。 她再也睡不着了。 月亮西斜了,玄女提着一盏孤灯,缓缓行走在彻底寂静的紫微宫中。提灯摇曳,风徐徐,影静静,她不时抬头望向闪烁着星光的漆黑夜空。 同样的,玄女也看见了文昌星,干冷干冷的寒光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与此同时,北极中天玉府里,紫微大帝看着星盘里熠熠发光的文昌星,热泪夺眶而出。 昼夜交替时,文昌星化作一道清光坠入北极中天玉府,顷刻间祥云滚滚而来,彩霞漫天,淡淡清气遍覆世界,润泽万千生灵。 九重天上的钟鸣响彻仙界,闻此钟声,不论仙职高大小,修为高低,是地仙还是天仙,都得即刻上天报道。 身着朝拜礼服,手举仙牌,神情肃穆,顺着凌霄殿的台阶浩浩荡荡地站下去,从三十天一路排到南天门外,遥遥望过去,像是一把五颜六色的梯子,连接天地。 上一回这么大的阵仗,是老天帝羽化,太子即位。 这次又是为何? 匆忙上天的仙家们还来不及窃窃私语,就听得凌霄殿内传出天帝昭告五界八荒的呼号:“文昌帝君归位——” 那个陨落了十万年的文昌帝君,竟然重诞世间了?! 品级够入凌霄殿的仙者们,亦是满脸震惊。几位大帝天尊也忍不住,目光不断地在紫微大帝和玄女脸上飞过,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玄女寂静地坐着,犹如暮色笼罩的旷野,静过头了,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直到熟悉的红衣走进大殿,她紧绷的脊背终于有了细微的颤抖,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立刻将视线垂下…… 玄女第一次尝到了“不敢”的滋味。 她不知道文昌为何可以重诞世间,她也不知道走进来的还是不是原来的文昌帝君,是不是张殊南。 她不敢看,甚至想要逃避。 文昌帝君施施而行,目光清冽,姿态如旧:“如此排场,臣受之有愧。” 天帝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玄女,心道:有这么个老祖宗护着,还有什么排场是你受不住的?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说出口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文昌帝君不必自谦,帝君为了万物苍生陨落,我感激涕零,仙界更是未有一日忘却帝君大义。” “帝君大义,实乃仙界典范。”诸仙躬身行礼,彩色天梯也极默契的矮了半截。 文昌帝君见状,也向诸仙还礼:“既在此位,心怀苍生,理所当然。” 而后,天帝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所在:“帝君重诞世间,本尊心中极是欢喜,但有一疑问,还请帝君解惑。当日帝君元神消散,不知是何原因,才得以重生?” 文昌静了片刻,摇头:“臣不知。” 天帝尴尬一笑:“天地奥秘,参不透也是正常。既然文昌帝君已归位,那么紫微宫的一干事务,还是交由帝君打理……紫微宫帝后娘娘,也可以歇一歇了。” 紫微宫帝后娘娘。 文昌顺着天帝的视线看过去,正好与玄女四目相对,在他的眼中没看到欣喜,没有温情,只有毫无情绪的沉默。 他怎么了?还在怨恨吗? 明明被留下的是她,明明是她受了十万年孤寂。 玄女却缓缓一笑:“天帝的话,说完了吗?今日的众仙朝拜,我也看够了。请帝君移步紫微宫,本尊有些话,要同帝君私下说。” 她化作一阵清风离去,对西王母有一句密语:“你与东王公也来。” 文昌帝君朝着天帝一礼:“臣告退了。” 得,主角都走了,这戏台子搭了还有什么意思。 天帝又被玄女下了面子,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酸话:“哈哈……毕竟小别胜新婚嘛……”- 玄女下意识地避开文昌的视线,问他:“你是如何重生的?” 文昌反问道:“你是九天玄女娘娘,为何会成为紫微宫帝后?” 哦,他在玩失忆。 重诞归来,什么都记得清楚,唯独不记得她? 文昌,这样的报复,太拙劣了。 玄女的眼睛里无声无息地下起了雪,冰冷的吓人:“除了清屿的神力,你还动了什么手脚?” 东王公咳嗽一声,打断俩人的剑拔弩张:“帝君,这间屋子里的都是自己人,你但说无妨。” 文昌朝着东王公恭敬一礼:“在蓬莱岛修养时,我误打误撞吸收了清屿尊神残存的神力,这是其一。陨落时,我催动了您传授的往生咒,这是其二。” “往生咒……”东王公恍然大悟,“往生咒太长,我只认真传授了保命的那一段,没想到竟误打误撞,真叫你保全了性命。” 西王母道:“我听你的意思,还有第三个缘由?” 文昌目光在玄女面上一扫而过,低声道:“这事说起来也十分奇怪,元神消散的最后一刻,我见到了女娲娘娘。她说,受人所托,所以会为我续上一命。” 玄女冰冷的表情骤然崩塌,猛地站起来,死死盯着文昌:“你休得胡言乱语,女娲娘娘随着神界陨落……” 她渐渐没了声,女娲神像前的誓言忽然在耳边响起。 “从今往后,仙途平坦,香火不熄;情缘美满,和如琴瑟,儿孙绕膝。” “再不识我。”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像一张无形的网,一场无边际的黑夜。 是她求的,是她亲口向女娲娘娘求来的。 玄女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文昌瞬步追上来,拽住她的衣袖,仍问:“你为何会是紫微宫帝后?” 她毫不犹豫地扬手甩开,化作一道疾风迅速消失,只留下一句戏谑:“我见你宫中四位仙君英俊潇洒,心起歹意,于是强占了紫微宫,寻欢作乐,好不自在。” 第一百五十一章 151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不欠他了。”◎ 玄女在天地间疾驰, 像一只断了线,鼓风而去的风筝。 那些被她按在深处十万年的痛,正在从一个无底深渊里迸发而出。她还以为自己不会痛了。 早已荒芜的心, 突然充斥着悲愤, 使她感到难以呼吸,她必须要停下来缓一缓。 玄女静静地坐在神像面前, 她的膝盖上摊着姻缘册,仰头凝视着女娲娘娘的眼睛, 心一点点的平静下来, 静得耳朵嗡嗡响。 “我原谅你了。”她平静地说,“原谅你们的自私与固执, 原谅你们的利用与欺骗, 原谅自以为是的爱, 原谅你们所做的一切。” 西王母从黑暗里走出来, 缓缓走向她:“你等了文昌十万年,只是因为他忘记了过往, 你就要放弃吗?” 玄女淡淡一笑:“我原谅你,是因为我突然发觉, 我们的自私没有区别。我不是放弃文昌帝君, 而是放过我们了。” 她的声音里参杂了许多情绪。 “十万年意味着什么?修为浅薄的地仙不知入了多少次轮回, 凌霄殿上耷拉着脑袋听我训话的天仙,也渐渐有了老态颓势。我有着无穷无尽的漫长岁月,历尽沧桑, 看透命运沉浮, 心已经垂垂暮老。倘若他还记得我……可是回来的, 不是他, 是文昌帝君。” “他沐浴在澄静的日光下, 像一阵料峭春风拂过大地。” 她长久地叹息一声:“我已经没有理由再让他想起了。” 西王母看见她掌心有清光一闪而过,下一瞬,姻缘册上的两个名字化作金粉缓缓飘向空中。 “我不欠他了。” 玄女终于转过身,她脸颊上残留了一道泪痕,扯了扯嘴角:“你也没有理由再背叛我一次吧?” 西王母两手揣在身前,歪着头看了她一会,没出声,算作应允- 送走东王公后,文昌立刻开始梳理紫微宫的事务。 那个自称“紫微宫帝后”的人打理的很好,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甚至连字迹都模仿的极为相似,乍一看,他也差点以为是自己写的,拿起来细细看过,笔划紧密,棱角鲜明。 文昌脑海中不自觉的浮起那张冷冰冰的脸,字如其人,这话从来不假。 墨山站在桌边,悄悄地抹了两回眼泪,试探地问:“帝君当真记不得玄女娘娘了吗?” 文昌一拧眉,道:“听你的意思,她像是本君极为重要的人。” 墨山点一点头,赞同道:“确实是极为重要。” “忘记了,说明并不重要。”文昌神情淡然,将手上的卷宗递过去,吩咐道:“按本君的习惯重新梳理一遍。” “是。”墨山应下。 文昌抬脚往寝殿走,虽说玄女住了两万年,但陈设还是一如他离去时的模样。 玉裁走上前道:“帝君,寝殿内的物件都已更换一新。我是玄女娘娘的侍奉仙官,娘娘既已离去,我还是回南海仙山,做个守山仙子。” 墨山一言不发地站在玉裁身后,低着头,垂着眼,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文昌坐在罗汉榻上,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沉声道:“你也可以留下,不必做侍奉等事,去墨山手下领一份正儿八经的仙职。” 墨山突然扬起头,既期待,又害怕。 玉裁摇摇头,笑道:“南海里有我的牵挂,我放心不下。” 他听玉裁提起过,阿福的出生地就在南海。阿福也不仅仅是阿福,而且玄女娘娘身边威风凛凛的丹鸟弈怀。 墨山两只手拧在一起,把袖口捏的皱皱巴巴,极力说服自己:他们是好朋友,她牵挂,她放心不下,这很正常。 文昌抬眼打量了她一会,又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墨山,点了点头。 玉裁出了门,又转身走了回来,文昌以为她改了心意,正要唤墨山过来,她却说:“帝君,你不需要记起谁,你只是将曾经的自己忘却了。我想,找回曾经并不是一件难事。” 文昌从容地看着她:“往日难追,勉强行事反而伤人伤己。本君已在今日,何必回望?” 玉裁对他的态度并不意外,三十天的文昌帝君就是如此。仙界都传他如朗月清风,冰清玉润。实际上,他最是孤傲不群,在遇见九天玄女前,于紫微宫里避世数万年,不沾染一丝尘埃。 玉裁忽然转过脸,笑着对墨山道:“相处两万年,今日一别,不知星君可愿意送我一程?” 墨山倒吸了一口凉气,说话都结巴:“自然……自然是愿意的。” “若无往日因,何来今日果?帝君心里清楚就好。”玉裁临走前如此说道,墨山在一旁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不等文昌帝君说话,立刻扯着她的袖口往外走。 文昌微微垂眸,拨弄着盏中浮起青叶,寂静无声地寝殿里蓦地传出一声轻笑。 玄女身边的人,都是这样无法无天吗? 倘若是个凡人,只有百年寿命,要将一生经历梳理的清楚明白并不是难事。可他们做神仙的,动辄拥有万年,万万年的岁月,苦苦追溯前尘旧事,便如同在漫漫长河里寻找一粒尘埃,不过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 罢了,他从来不是纠结的性子。 文昌将茶盏搁下,虽侥幸重生,但陨落导致他灵力散尽,少说要闭关修炼万年,才能勉强补回大半。 他又将四位仙君召来面前,问道:“你们是如何来的紫微宫,在别处可还有仙职?” 为首的青衣仙君拱手回道:“回禀帝君,我等是由紫微大帝挑选,协助文曲星君处理紫微宫事务。除了紫微宫仙官一职外,未有其他仙职。” 文昌点头:“既然是紫微大帝挑选,那本君也能放心了。即日起,本君将闭关修养万年,这万年中紫微宫的事务还是由文曲星君主持。待本君出关后,会给你们安排合适的去处与仙职,总不会叫你们在紫微宫白白耗费了时间。” 他们齐齐回道:“我等自当尽心辅助文曲星君,请帝君安心修养。” 文昌思量再三,最终将闭关修养的地方定在了蓬莱仙岛。 蓬莱仙岛在虚无缥缈间,与世隔绝,最适宜休养生息。 更何况,自他带走了清屿尊神的部分神力后,失去神力滋养的蓬莱松日渐衰弱,导致蓬莱岛的灵气也有所消减。东王公与蓬莱岛有恩于他,他不能不报答。 墨山从南海回来,望空荡荡地紫微宫,疑惑道:“帝君又去哪里了?” 四位仙君们正在忙着答复凡人的心愿,青衣仙君匆匆走过来,拱手道:“帝君已前往蓬莱仙岛闭关修养,要您接着主持紫微宫一干事务。” 墨山痛心疾首道:“玉裁仙子盛情项留,可我连一盏茶都没敢喝,从南海赶了回来。没想到帝君竟如此狠心,又将挑子撂给了我。” 他拍了拍青衣仙君的肩膀,道:“这两万年来,该教你的,我也都教的差不多了,你也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啊?”青衣仙君眼见着慌张起来。 墨山立刻收拾东西,一面嘱咐道:“我要出一趟远门,不在的日子里由你主持。倘若碰到了拿不准的事,你就去问上生星君,或是问一问司命星君。若是他们都拿不准,你就去问紫微大帝,总之不要来寻我。” 上生星君有一句话说的极对,连武曲星君那个大老粗都找到了心悦的仙子,他要是再耽搁下去,恐怕要孤独终老了! 墨山头也不回的走了,剩下四位仙君面面相觑,十分茫然。 大家都说紫微宫的差事,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差。 怎么文昌帝君和文曲星君都不想干? 他们不会是上当了吧……- 文昌刚靠近蓬莱松,原本无力的枝条立刻舒展开来,如波浪般起伏着,竭力地吸收文昌身上所散发出的神力。 东王公笑道:“你的体内的神力滋养蓬莱松,蓬莱松又迸发出灵力助你修行,你们果真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啊。” 文昌一挥袖,蓬莱松下出现一木屋。 东王公道:“其实你住在松雪楼就好,何必窝在山洞里。” 文昌笑道:“既是闭关修养,我便不想让旁人知道行踪。这万年有我守护灵脉,还请东王公放心。” 东王公听出了他话中深意,尴尬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前脚刚出山洞,身后立刻就显现出封印。 东王公抱着手臂,同身边的司命星君说话:“你觉不觉得重生后的文昌帝君,有些怪?” 司命星君想了想,试探问道:“您指的是哪方面的怪?” 东王公说不出来。 司命星君又道:“是不是看起来温润谦和,实则春风一般的面孔下藏着厚厚的冰块。” 东王公一拍大腿:“对对对,就是这个感觉。” 司命星君笑了笑,安慰道:“您从前鲜少和文昌帝君接触,实际上,这才是文昌帝君真正的脾性。不知从哪一日起,他突然转了性子,当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他顿了顿,突然一副了悟的神情道:“噢,原来是因为玄女娘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08 22:03:11~2024-01-11 13:2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二如意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152 ?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是直面心魔,还是直面玄女?◎ 蓬莱松深深地扎在土壤里, 笔直地挺立着,苍葱笼郁,静静地勃发。 文昌帝君于蓬莱松下坐定, 他与蓬莱松有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连接, 纯粹充盈的灵息笼罩着松、笼罩着他,再一点点的溢出去, 弥漫在蓬莱仙岛的每一处。 他的元神逐渐沉静,内往、等住、安住最极寂静。 文昌猝然睁眼, 眼前已不是蓬莱岛的深幽山洞, 而是生灵挤挤的人间街头。绚烂的烟花在头顶炸开,掌心里满是温热, 他僵硬地低头去看, 正巧与依偎在身旁的女子撞上视线。 那张酷似玄女, 不, 应当说就是玄女。 她水盈盈的眼睛里盛着数不清的笑意,圆润的指尖划拉了一下他的掌心, 轻声地问:“殊南哥哥,你怎么了?” 文昌浑身都僵硬了, 但紧紧相握的双手, 像是一粒石子滚进深潭, 心里一阵阵荡漾。 云霁见张殊南不说话,又挠了挠他的掌心,撒娇抱怨的口吻:“哥哥, 你怎么不理我。” 还有一阵阵麻。 文昌极快地分析了一下现在的情形。他于蓬莱松下禅定, 在进入第七住最极寂静后, 没有顺利突破, 反而进入了这里。 这里应当是某种幻境, 说话的女子也不该是玄女,都是虚无假象。 “我”他刚要开口说话,眼前的景象骤然消失。 文昌睁开眼,他仍旧坐在蓬莱松下,眼前只是静谧无声的山洞。 难道是他的心还不够静,突破第七住最极寂静失败,无意识地进入了心魔幻境? 与此同时,纵情殿里传出来一声抱怨:“西王母,你挑的是什么狗屁故事,无聊死了。” 玄女骂骂咧咧地从幻境里出来,就瞧见西王母和鹿妩坐在矮桌旁,手里各自抓着一把瓜子,聊的正欢呢。 西王母立刻将这本命簿翻了出来,反驳道:“怎么会没意思呢?你看啊,俩人于花灯会共赏烟花,泛舟湖上,定情于月神庙,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完全是按照你的要求挑的,这还不够圆满浪漫?” 玄女灌了一盏茶,冷哼道:“张殊南在里头僵硬的像个木头呆子,亏得我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叫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就是不见他有动静。这个原主肯定是个痴傻呆子,快快给我换一本。” “哎,看我这本,我觉得这本行。”鹿妩一边吐瓜子壳,一边道,“亡国公主欲跳城墙以身殉国,却被敌国英俊潇洒的大将军救下,先是见色起意,却不想日久生情,最后双双隐居田园。” 玄女扶额道:“张殊南是个书生,我很难将他想象成武夫。” “我还很难想象你是个亡国公主呢。”鹿妩敲着桌子,“但是足够浪漫,你想不想试一下。” “成吧。”玄女舒展了一下四肢,又投入下一场幻境。 文昌休息片刻,沉心静气,再次入定——内往、等住、安住最极寂静。 耳边是凄厉持久的狂风,锋利如刀的雪密密麻麻割在脸上,文昌不必睁眼,就晓得又进入幻境了。 “将军,他们的镇国公主竟然站在城墙上!”身边有人喊道。 文昌颇为无奈地往城墙的方向看过去,一阵阵西北风吹来,她长发如墨,殷红刺目的长裙在身后飞舞,像雪地里傲然绽放的一瓣红梅。 她倔强的站在高处,在寒风中摇摇晃晃,有几次都快要坠下墙去。 “城都破了,她站在那上头有什么用?”文昌问。 将士回道:“镇国公主说她绝不向我等野蛮人低头。” 文昌就站在原地,很想看一看,她究竟是跳,还是不跳。但不知为什么,他又莫名地想靠近她,想这张脸说说话。 文昌缓缓地走上城墙,站在她对面,问道:“你想要什么?” 玄女僵了一下,十分意外地看着他:“你问我要什么?” 鹿妩不是说这个大将军对公主见色起意吗? “我要你立刻退兵。”玄女试探道。 文昌笑了:“你觉得这个要求合适吗?” 玄女默了一默,这是什么狗屁浪漫故事?! 文昌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仔细观察着神情:“你乖乖下来,我可以放过城中百姓,不行烧杀抢掠之事。” 还行,这不就是“见色起意”吗? 玄女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却仍然矜持着问他:“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哄骗我?” 不巧一阵狂风刮过,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公主更站不住了,一个不小心,就往大将军那跌了过去。 文昌想也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接她。 他的手贴紧贴着她的腰,她的膝窝陷在他的肘弯里。 她十分娴熟地双手揽着他的脖颈,好似认识了他许久,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心满意足地听见了“咚咚”的心跳。 下一瞬,大将军松了手,公主“哐”地一下跌在地上。 文昌心虚地别过脸,用抱歉的口吻说:“你太重了。” 玄女再也忍不了了,她立刻跑出幻境,揪着鹿妩的衣领,恶狠狠道:“你玩我?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去见朱厌妖君?” 鹿妩大叫冤枉:“又出什么幺蛾子了,你说出来我听听!” 西王母也走过来劝架:“好好说话,别动手。” 玄女气愤地坐下来,道:“你不说大将军对公主见色起意吗?那张殊南抱了我,还没捂热乎呢,一把将我摔在地上,还腆着脸说是我太重的缘故。” 鹿妩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是不是你太热情了?” 玄女一本正经道:“怎么会?!我就和往常一样,搂着他的脖子啊。” 鹿妩无语地看着她:“你既然用了别人的故事,从前的习惯就不好生搬硬套了啊。这回张殊南是敌国大将军,你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你上来就搂他脖子,算哪门子的亡国公主?再说了,你们八字还没一撇,当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这回轮到玄女沉默了。 她沉默了好半天,嘴硬道:“还是你挑的故事不对,你就不能挑一点文弱书生和女将军的故事吗?” 鹿妩和西王母极有默契地摇了摇头,异口同声道:“真没有。” “欸。”西王母抽出一本,“这里有本女帝和大臣的,你要不要试一试?” 玄女白了她一眼:“我真不好这口。” “罢了,今日我也累了,都散了吧。”她捏着鼻梁,一面往寝殿走,“明日我去蓬莱岛问司命星君再要两箱来。” 西王母忽然道:“你一直进进出出的,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文昌帝君在蓬莱岛闭关。” “他在蓬莱岛,我就不能去了?”玄女打了个哈欠,“他是个什么人物啊。” 文昌帝君坐在蒲团上,面红耳赤,心如鼓擂,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一定是心魔所致,不然幻境中的玄女为何如此主动? 不,那不是玄女,是心魔。文昌反复告诉自己。 今日他也没有心思再禅坐了。 接下来的几日,文昌不仅无法突破第七住,有时候方才到第五住,他的眼前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玄女的脸。 还有紧紧相握的手,滚烫的身体。 不是幻境了,当真变成了心魔,无处不在,勾魂摄魄。 东王公发觉蓬莱岛的灵气起伏不定,便知文昌帝君遇到了问题。 “帝君,蓬莱松与你息息相关,你的心境不定,蓬莱岛的灵气也会随之波动。”蓬莱松前的一汪清泉里浮现出东王公的面孔,“不知老朽是否能帮帝君解一解疑惑?” 文昌先是摇了摇头,半响,忽然道:“我还未请教大帝禅定境界。” 原来是为了这事,东王公乐呵一笑:“本座从前跟随佛祖修行,已达等持境界。你尚年轻,急于求成不如细水长流,不求才能得。” 文昌淡淡道:“我并不求突破境界,只是每每进入最极寂静后,便会陷入心魔幻境,难以自拔。不知大帝可有解法?” “魔由心生,说到底,还是帝君的心不够平静。”东王公顿了顿,接着问道,“你的心魔是什么?” 文昌沉默不语,东王公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慢悠悠地抿了口热茶,道:“确实有一解法,也是唯一解法。” 文昌拱手道:“请大帝点拨。” 隐约听见仙官的声音:“启禀大帝,西王母娘娘与玄女娘娘来了。” “好,让她们喝盏茶,稍后片刻。”水镜逐渐消散,有一句话萦绕在耳边:“无需回避,直面方能破解。” 是直面心魔,还是直面玄女? 还是说,玄女即是他的心魔- 东王公走进大殿,玄女正对着手心里悬浮的一团灵气愣神。 “怎么了?”东王公坐在西王母身边,“灵气的来源,你应该是最熟悉不过了。” 确实。 当日文昌以元神融入了她的身体,他的灵气,她再熟悉不过了。 “他修养的怎么样?”玄女问,“看起来不大稳定。” 东王公笑了一下:“说是囿于心魔,禅定不能突破第七住。他对自己太严格,本座在他这个年纪时,还在第五住徘徊。” 玄女拧眉回道:“你们好变态,为什么要纠结于禅定境界,闭眼躺着不行吗?” 西王母哼了一声:“本人不才,前些日子刚达第八住专注一境。” “这种事也没必要攀比吧。”玄女白了她一眼,转而看向东王公,“上回拿的命簿给你还回来了,说句真心话,你抽空还是得管一管司命星君的笔杆子,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 此时,正在奋笔疾书的司命星君忽然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他拢了拢披风,继续写着风流寡妇和多情小叔的故事。 东王公正色道:“我这里有几本新鲜出炉的,多是虐恋情深,至死不渝,你要不要试一下?” “谢谢你祖宗。”玄女呸了他一口,“我不如回忆往事,至少还能甜蜜些。” 153.正文完结 153 ? 正文完结 ◎“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文昌发觉, 他不必禅定,有时在梦中,也会进入幻境。 这夜入梦后, 文昌闻到了玉叶琼浆香烈的味道, 这地方叫他感到十分熟悉,仿佛曾经来过。 她醉了, 斜欹在夜色下,柔顺如绸缎的长发散开, 脸颊微微泛红, 眉目间写满了白昼里无法看见的浓艳。 这一回,她不是什么亡国公主, 就是九天玄女。 他鬼使神差的坐了下来, 他一拉她, 她就非常娴熟地投进他怀抱, 像是重复了千万遍,无比契合地贴在了一起。 “咚咚…咚咚…”文昌听见了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好像下一刻就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玄女脑袋枕在他的心口处,轻声道:“文昌, 你的心跳好快。” 文昌的声音有些僵硬:“嗯, 我吵着你了?” “那怎么办, 你有没有办法让他不要吵?”她笑的微微发颤,随风飘动的发丝总是会拂过他的脸颊,文昌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为玄女梳理, 五指一遍遍捋过她的发间。 文昌将她的发束在手中, 左看看, 右看看, 觉得原本那一只绸缎做的簪子不大衬她。倘若有一支金钗, 最好是莲花状的,那就很好了。 他突然觉得袖口里好像放了什么东西,文昌缓缓地去摸索,脸色骤变,居然真的是一支簪子。 文昌手里捏着金莲簪,陷入了沉思,这支簪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身上,他为什么会知道东西在袖子里,簪子的形状又为何与他心中所想完全一致。 这究竟是幻境,还是现实? 玄女抬头看他,笑着说:“愣着做什么,快替我簪上。” 她好像早就知道。 文昌慢慢地将她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熟练,他从没有为女人挽过发,但是双手仿佛有了意识,它知道该怎么挽,知道簪子应该插在何处。 他好像不是他自己。 玄女依偎在文昌的怀中,仰头看星空,忽然道:“我知道你是哪一颗星星了。” 她浸在薄雾一般的月光下,眼睛明亮而深邃,浮着一层盈盈泪光。 他看着她,蓦地想,他是不是曾经爱过她。 玄女凑过来看他,四目相对时,说:“如今我知道了,你不能再怪我。” 他能听见她匀称的呼吸,使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理智尚存一线,他用拇指抵在了双唇间。 “吻吻我吧。”她唇间微动,双目里写满了痴心,“我很想你。” 啪,一瞬间,他最后一道紧绷着的弦断了。 挪指吻唇,纠缠不清,生生将心头血熬的滚烫。 他是第一次吻她,又不像是头一回。久旱逢甘霖一般,吻的太急,牙齿磕破了她的下唇,甜腥味混着酒气在口腔中散开。 他们应当是都醉了- 玄女从幻境中出来时,身上的酒气与脸颊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散去,精神倒是比进去时好上许多,看来“爱”确实是滋补圣物。 鹿妩一脸坏笑,提醒道:“下嘴唇破了,赶紧把血擦一擦,有碍观瞻。” 玄女懒得理她,随手一抹,突然像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不动:“你说,是下嘴唇破了?” 鹿妩从掌中幻化出一面镜子丢过去,啧声:“我又不是瞎子。你自己看看,上头还有好深的齿印。” 玄女立刻对着镜子照了起来,真的是下嘴唇,她的神情忽然一下变得凝重。 这个场景她重复了上万次,每一次都是舌尖被文昌咬破,这次怎么会是下嘴唇? “你怎么了?”鹿妩看着她的脸色,莫名地有些害怕。 玄女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试探问道:“幻境中的结果,除了我,是不是没人能改变?” 鹿妩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不是废话吗,幻境里面除了你,其余的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那咬她下嘴唇的是谁? 玄女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难道说……文昌帝君进入了她的幻境,并且取代了她记忆中的“文昌”。 她一言不发地往回寝殿走,留下满脸无语的鹿妩。 鹿妩傻眼了,听起来就是亲亲抱抱的事,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另一头,文昌从梦中醒来,他刚要起身,又直直地砸了下去,一动不动,像一块僵硬的石头。 口中残留淡淡酒香,昭示着梦中的虚幻缥缈,真切发生了。文昌现下可以确定,不是梦,不是心魔。 似水一般柔软的青纱帐,风一吹,纱一晃,那些虚虚实实、绚烂暧昧的景就在他眼前浮现。文昌想起,他们都说过,玄女是他极为重要的人。 他难以自抑的,又想起了玄女的眼睛。 她的眼睛有很深的哀伤,他就在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落水的无力,一分一寸的沉了下去。 倘若自己猜的不错,那应该是玄女创造出来的幻境。她用记忆搭建幻境,用过去麻痹自己,不曾想,现在的“他”却阴差阳错地陷了进去。 蓬莱松在波荡不定的灵气中晃动,文昌想起那个小仙子临走前的轻蔑的一句:“若无往日因,何来今日果。”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忘记,又该如何找回来。 倘若再次陷入幻境,他要将实情告知吗? 文昌突然冒出了一个卑劣的想法。 从前的他,也是他。 他想要同她纠缠,是刻在元神里的烙印,是潜伏在身体深处的本能反应,哪怕只是被她看着,他都能强烈地感受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在心头翻江倒海。 那些被他遗忘的往事,或许会在下一场相遇中得以复苏- 玄女站在花架子旁,指尖轻轻点在花蕊上,盛开的红梅突然褪色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过了一会,她终于往里走,由远及近,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脸颊上,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道:“帝君,你的伤好些了吗?” 文昌起身看她:“好多了。” 玄女接着问:“我还不知道你伤在何处,又为何而伤?你且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文昌有一瞬迷茫,但是下一刻,他突然感受到自己心口处隐隐作痛,一截片段毫无征兆地在脑海中闪过。 他平静道:“玄女娘娘是忘记了夜里的一场误会了吗?” 这回轮到玄女僵硬了。 她原本已经笃定,重生后的文昌帝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进入了她的幻境,所以才会出现与记忆不相符的情况。 可是眼前的文昌又能记得琅琊台发生的事情。 是真是假,她也分不清了。 文昌见她发愣不语,笑道:“挨了娘娘一掌,本君确实痛的厉害,只是归根究底,是我冒犯娘娘在前,才引起了这桩误会,我该向娘娘道歉。” 正所谓说多错多,玄女的脸色越发沉重,记忆中,文昌绝没有和她说过这句话。 他就是文昌帝君,而不是什么记忆中的假人。 玄女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不止这一次,应当是从他重生归来后,他就反复进入她的幻境了。 难怪张殊南会僵硬的像个呆子,难怪文昌咬得是下唇而非舌尖。 …… 玄女想不明白,如果文昌恢复记忆了,一定会来寻她,而不是在幻境里与她过家家。 所以他什么都没想起来,却还是吻了她? “哐”地一声,她想得太入神,后退时冷不防撞上了花架。倒下去的时候,玄女没有施法,也没有结束这场幻境,在那一霎那,她也生出了私心。 幻境再美好,终究是冰冷的。 她想赌一把,就赌文昌帝君会不会再一次抱住她。 文昌本能地去抓她,绯红的衣角在眼前闪过,她如愿以偿地听见了急促的喘息和怦怦的心跳,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紧紧搂着她的腰,压着笑说:“其实也不是很重。” 那个敌国大将军?玄女扯了一下嘴角,他倒是入戏很深。 她却不想再演下去了。 “文昌帝君,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冷冷的声音传来。 “他咬破的是我的舌尖,而不是下唇。”玄女微微撑起身体,正好与他对视,“他抱我的那一回,穿的是银朱色的衣袍,绣得是竹叶暗纹。” 玄女的手卡在文昌的下巴上:“而不是你身上穿的朱红。” 文昌眉头紧皱,他不知该作何解释。 她力气很大,快要捏碎他的骨头,目光灼灼:“前两次我可以不计较,但你不该冒充他,更不该玩弄我的感情。” “玄女,我要找回曾经的记忆。”他怔怔地看着她,“刚才你问我为何受伤,我的胸口突然疼痛不止,脑海中也浮现了许多画面。这就说明,你以回忆创造的幻境,恰恰可以唤醒我的记忆。” “你真的记起来了?”玄女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欣喜,她的手慢慢松开,过一会,又连连摇头,低声道:“文昌,你不该记起来的。” 文昌伸手去摸她的脸颊:“我是紫微大帝座下最具天赋的弟子,十五万岁时禅定境界便已达专注一境。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你,就连第五住都无法进入……虽然我忘记了爱你这件事,但我的心依旧会为你起伏不定。” 玄女的眼里涌出的全是笑意,滚烫的热泪流过他的手指间。 他搂她入怀,她听见他在耳边轻声说:“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 下一本会开《风前絮》,古言应该算我的舒适区,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看看文案,欢迎入坑。 最后,再次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