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霜饮春枝》 1. 前情一:灵前即位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暗夜风雨飘摇,霹雳声响,似颤动着整座辉煌的宫殿。烛火摇曳着,忽而被拉长,一阵风过,倏然熄灭了,宫殿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忽然暗了下去,这寂静中忽然塌陷了某一块——某种难以察觉的肃穆隐约浮现。 侍女连忙掌火添了新的蜡烛,退出去跪在殿外静默的候着。管事的太监递出一张牌子,让她下去领罚。 大殿正中,九蟒盘踞的金座之上,闭目养神的人终于睁开了眼。他一身素衣,身上却浮动着威严而镇静的气势,任由殿外风雨吹拂,仿若置身事外。 此刻,似在等待什么,他手指轻扣,扶手上雕刻精致的金色蟒头发出微弱的、节奏鲜明的声音。 “主子爷,夜深了。” 只见他略显慵懒的摆了摆手。左右侍从随即意会,垂首鱼贯退出殿外候着,一阵细碎嘈杂之后,殿中是更加诡异的寂静。 身边太监关切俯身,递出手臂去候着。 钟离遥起身,站定片刻。 殿外风狂雨骤,烛火摇曳闪烁着。忽然一阵肃杀般的刀锋滑过地面的声音——伴随着尖锐的金属声响,来人跪倒在殿门,溅起一小片血花。 “臣弟,求见新君。” 太监心中一紧,身子伏的更低了。一片惊惧的寂静中,皇宫远处传来厚重而深远的丧钟声——霎时声影嘈杂起来。东宫侍从人员出了宫门却落不下脚时,才见那灯火人影之下,尸横遍地,头颅筋骨皆是一片模糊。 侍卫来报,“殿下,皇上他……薨了。” 钟离遥负手静立,风雨疏狂之下,那神色瞧着仍淡淡的,“德安,去把本宫的孝服拿来。” 德安忙应是,退了下去,钟离遥这才抬眸望向殿外,盯着人似思忖一晌,方才出了声儿,“进来吧。” 谢祯踏进门来,那满身血雨自银甲流淌,溅落在地面之上,似绽放出几朵湿润的梅。他掀袍跪在钟离遥面前,复又恭敬伏倒下去,“殿外风雨正浓,道路泥泞,臣弟叩请新君歇息片刻,待一切妥当。” 钟离遥似微微叹息了一声,“祯儿,过来。” 谢祯轻怔,却仍不敢动作,只忍声道,“臣弟……如今一身泥晦,恐惊污了您。” 钟离遥缓步下了蟒座,径直走到人面前,抬手递出一张洁白的帕子。 “……”谢祯垂首,那姿态臣服,却跪得更低了。 盯着那僵直跪在脚下的人,钟离遥抬手掐住他的脖颈,迫使人扬起头来,那笑容微微,越发的幽深莫测,“吾的好祯儿……如今,也不肯听话了呢。” 那声息哑哑的,“兄长……” 闻言,钟离遥方才轻嗬一声,那筋骨分明的手渐而上移,钳住人的下巴,另一只手便拿帕子去擦他眼睫、面颊和鼻梁上的血渍和污秽。 猛地——谢祯抬眸,紧握住他的手腕。 倏然相对,眉睫微颤,一颗浑圆的血珠自颊边坠落,摔碎在地上。暗夜的光彩与幽深流荡着,似有无言的对峙。 谢祯神色难辨的盯着他,眼前这位威严加身的新皇帝,在烛火摇曳中静默站立,身姿挺拔,如沐圣光。 钟离遥哼笑,轻描淡写的抽回手,“放肆。” 谢祯随即垂首谢罪,叩伏在地上,“臣弟……逾矩。” 似默许了这样的放肆,钟离遥将帕子丢给他,“擦干净罢。” 谢祯应是,双手恭敬接过。 德安连同几位侍从,早已候在一边,见此情形,方才敢上前说道,“主子爷,想您体谅谢将军今日劳苦,奴才已经吩咐人置妥沐浴。” “罢了。”钟离遥摆手。 德安眼神示意,侍女们随即上前拜请,引领谢祯去沐浴更衣。这座殿、这条路,他早已来过千万次,此刻又何需引路。 钟离遥望着他的身影过了帘幕重重,沉默着,心中似有所想。 德安伺候新皇帝更衣系带,温茶漱口,继而清水沾湿绸帕,将皇帝手腕处残留的一道淡淡血痕仔细擦拭干净。 “德安,”钟离遥忽而出声,“本宫这个弟弟,如何?” “主子爷这双手生的如此漂亮,”德安只是沿着手腕,继续轻柔而专心的擦拭着皇帝的手,似在赞叹道,“写的了一手好字,画的了一手好画,拉弓射箭又不在话下,奴才可得专心仔细的伺候呢。” 钟离遥意味不明的叹息了一声,“当年那个祯儿,确实是长大了。” 德安柔声道,“一晃十三年,谁说不是呢?倒是您,如今已是天下人的倚靠。四时盛景,也须得沐浴圣恩。” 皇宫深处丧钟再次响了起来。丧钟三鸣,一鸣为广昭天下,二鸣为群臣跪唁,三鸣为新君礼拜。按照祖制旧约,丧钟响过三遍后,方能宣读先皇遗嘱,请新君继任,如今刚过四更天,约莫不过一个时辰便天亮了。 德安为新君整理好衣襟,在其手腕处系上一条明黄色的腕带,继而退至一旁,“主子爷,殿外已备下轿撵,谢将军也候着了。” “时候尚早,”钟离遥抬起手来,“不必备轿。” 时过五更,天色渐亮。 丧服素衣,孝带加身,神色冷淡的新皇帝,在一众侍从的拥护下,踏出了东宫正殿。 东宫门外,丞相及群臣二十有余,此刻正襟跪拜,面色凝重。见人出来,忙叩首呼道,“臣等恭迎殿下灵前即位,请殿下移驾奉安殿。” “德安公公,请速速备撵。” 钟离遥拂了一下孝带,继而俯身下跪,朝着先皇灵堂方向叩拜三下,面容沉寂。 群臣及一干侍从惶恐伏倒,不住叩首。 叩拜完毕,新皇帝起身,却不发一言,只朝着圣安殿灵堂方向走去。 德安向群臣稽首行礼,并道,“殿下感念先皇圣恩,深感悲痛,故此不备轿撵,躬身前去。各位大人,请吧。” “殿下仁孝,德行感念上天,臣等亦趋。”丞相及群臣再次叩首,方才起身随行。 灵堂前皇子齐聚,皆是孝服装扮,太傅、太史及余下重臣皆在灵堂跪唁多时。奉安殿两侧高悬金缎制九龙引幡,梓宫置于大殿中央,设黄龙帐幔、白绫围幔,灵堂两列各燃着数盏纯金制琉璃长明灯,丧食丧花数目齐备,威严肃穆,悲恸之声此起彼伏。 灵堂左右两侧各设有一道内门,右侧空悬,奉有牌位,乃书敬贞皇后之位的字样;左侧幕帘之后是继后张氏、贵妃赵氏静坐垂泪。此刻,先皇生前服侍左右的内臣正高举遗诏,静候新皇圣架。 钟离遥行至奉安圣殿,便听得群臣疾呼,“恭请殿下圣安。” 半月前,尚且为改立东宫一事暗流涌动的朝堂,在今日的奉安殿外显得格外一致。 地面上隐约泛着洗刷过后、潮湿的红光,和谢祯刀柄上东宫殿下亲自督造赏赐的那颗西域宝石,有着一样的色泽。 行三、四、五的三位皇子并六公主,此刻也垂首叩拜,静候这位仁德新君得以继任,“恭请殿下圣安。” 天色大明,钟离遥颔首阔步,行至灵堂,按照祖制叩首行礼,并添梓宫前明灯三盏,燃灯奉花。他举止间镇定而威严,眉目流转着一种天然的气势,身着素衣却胜万千华服,礼节进退有度,分寸丝毫不错。 不消言说,从出生那刻,他便是命定储君,集万千宠爱、享东宫之尊,气度仪态、言谈举止无一不合礼法;更何况经此二十年,这江山基业、辉煌殿堂、庙堂仪制,无一不是他的一部分,也无一不在他的眼底胸中。 群臣无声 2. 前情二:棠棣旧约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天宝十三年,终黎国丧,所有官员及百姓百日之内不得作乐,四十九日内不得屠宰,一个月内禁止婚嫁,服丧期内各寺、观须鸣钟三万。 至此,新君孝期共二十七日,前三日为“感孝期”,须每日跪拜守在灵堂之前;余下二十四日为“礼孝期”,只需早晚叩首祭拜;孝期内须恪守斋戒,每日沐浴后抄写经文、祈福上香,以告慰先皇,隆盛国运。 感孝期内,来往三日间,钟离遥皆身穿孝服,跪守在灵堂之前,大多数时间在读书抄经,殿外守卫巡逻往来不断。此刻,钟离遥正阅注经史并手书批注,德安守在一旁几度欲言又止。 钟离遥便搁下笔,道,“谢祯。” 德安低了低头,果然见谢祯拱手候在殿门口,“臣在。” “朕让你留在宫中,随时待命,是要你关注城墙之内有何风吹草动,不是要你守在朕身旁。” “……”谢祯哑声,半晌才应道,“是,臣遵命。” “谢将军担忧实乃常情。更何况时辰不早了,您跪守许久米水未尽,奴才也跟着担心呢。”德安跪倒,递出胳膊,“还请子爷体谅奴才们一回吧。” “哦?什么时辰了。” “戌时。”谢祯忙道。 钟离遥扶着德安,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挑眉道,“将军不去巡视?” 谢祯垂首不语,正犹豫间,只听德安道,“想必将军是想护送主子爷回宫呢”。 钟离遥起身,失笑道,“也罢,将军这几日巡视辛苦,今晚就跟朕一起用膳吧。” “遵旨,”谢祯答的迅速,“轿撵已经备好。” “将军有心了。”钟离遥轻笑一声,抬步出了大殿。 谢祯紧随着皇上,眼见他拂袍上了轿撵,一路神色略显疲倦。 犹豫许久,他方轻声说道,“臣在西域曾带回一种流香,有凝神祛乏之效,想来您近日劳神,少时便派人送至少司府。” 钟离遥点点头,却问,“国丧事宜,这几日丞相可有分付与你?” “未曾,”谢祯略微一顿,“臣已先拨付一批卫兵与丞相差遣,另有先皇入葬随行和皇陵迎守等一干侍卫亲军,皆为臣所亲选。” “也罢。”钟离遥略叹息一声,“张氏一派已是元气大伤,纵有心再挑起风浪,亦不足为惧。” “张氏居心昭然若揭,臣自当万分谨慎,护陛下周全。”谢祯言罢,便单膝往地上一跪表了衷心。 此刻,轿撵刚好停在东宫殿外,钟离遥端坐上方,笑的意味深长,“将军为何如此紧张?” 原是调侃他拘谨,却未料到谢祯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您之安危,于臣、于天下,都是最最首要之事。锦带丝发若有分毫减损,臣万死亦不能辞。” 这张硬朗沉寂的脸上,满是坚定认真的神情,寻不到半分当年的天真之气。尤其一双眼睛,在夜色和光影中似有波澜,眼睫下那道半指长的伤疤,又让这位威严年轻的新皇帝,想起了往事。 钟离遥看着他,不自觉沉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吵闹着往他怀里扑的祯儿,却成了动不动就跪在他脚边的谢将军,对他越发的恭敬谨慎,越发的知礼识规,也越发的离远了。 轿撵在东宫殿外停了半晌,钟离遥方才回过神来。 这会子见谢祯单膝跪在原地,只抬着胳膊恭敬等待,便扶着他的手臂,起身下了轿撵,“不过是随口一提,也值得将军这样表忠心?” 谢祯跟在他身边,二人前后相随进了正殿,转过帘幕三重,方才到中庭。庭中烛火通明,疏影碧落、流水潺潺,正中放置一高一低两张桌台,琉璃茶盏,糕点果核已然齐备。 “不必铺排,朕与将军吃顿家常饭。”钟离遥摆摆手,随即命人撤下侧边的桌台,左右静候的侍从也退下去了。 谢祯站在原地,垂首道,“臣不敢。” “不过一日功夫,臣弟便换成了臣,殿门不敢入,赐席不敢坐,”钟离遥看了他一眼,叹道,“看来,朕以后也只能道一声‘谢将军’,喊一句‘爱卿’了?” “臣……臣弟。” “祯儿在北疆随军常驻二年有余,回朝不过半月。又恰逢国丧,是夜城门绞杀叛军千余,林林总总、变数横生,连日劳苦。朕都未曾慰问,自然……”钟离遥顿了一下,便道,“与朕生分,也是自然。” *一月前。 “朝廷有旨传到。”亲信风尘仆仆,穿越黄沙方至将领营帐之中,向着谢祯垂首告安,“东宫手谕,请将军务必亲启。” 手谕亲书:祯儿,京中有变,务必权柄在手,以辅国政。 谢祯一身甲衣,姿态挺拔瘦削,面色凝重,立即修书写道:请兄放心,佳音必至。 写罢此句,他略一思衬,又拿烛火点了,方回复道,“京中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陷兄长于漩涡之中,你且传话回京。” 亲信欲要开口,谢祯便从怀中掏出一枚白玉指环:有此信物,兄长一看便知。 * 此刻,钟离遥从袖中掏出一枚指环,放在手中赏玩,却正是那日谢祯命人带回的信物。 此指环小巧精致,尺寸却是少年人的物什,谢祯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艰难的开口了,“臣弟、臣弟知错,能否……将此物还给臣弟?” 钟离遥道,“祯儿既与朕生分至此,又何必……” 谢祯语塞,不等此话说完,便撩袍坐下。 钟离遥把指环赠还与他,“此物系有一诺,朕还记得:根生一脉,棠棣连枝,此物为证,以表衷心,此后言必随,行必至。” “是臣弟十二岁那年,于后花园东风亭许下的诺言。臣弟驻军疆外,对朝中之事知悉不多。月前收陛下手谕,方才有所耳闻。”谢祯停顿了一会儿,便说,“陛下守根基于朝堂,定风波于暗流,心交力瘁,臣弟何敢心生怨怼。” 此刻,他将戒指收入怀内,置放妥贴,方又道,“判臣钟离启,依仗中宫张氏受宠,与其娘舅太史张愈沆瀣勾连,恰逢先皇龙体欠佳、意识渐不清明,便意图在朝堂之上易主东宫,后因受到一干重臣反对,而未能得逞。” “此子野心昭然,竟趁先皇病危之际拥兵城下,意图篡改遗诏,发动政变,万幸遗诏尚存。臣弟受命于此际,何谈劳苦,又何敢以此邀功,求陛下怜惜慰问。” 钟离遥听罢,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祯儿之心,朕当然明了。不过有一事你却不知。” “何事?” “遗诏确系先皇亲书,命朕继位。但前夜兵乱之中已为钟离启所 3. 前情三:天命难违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终黎国有一相三尊四府,一相乃为丞相,主管朝廷诸事、百官升迁,以辅佐帝王。 除此外,群臣皆以三尊是瞻。太史主管礼仪宗法;太傅则主管育才选拔,并辖太学寺,上至皇子公爵、官员子弟,及鲜少的乡野士子,各依此治学;另有太保,主管吏政、田地户籍等。 再有四府,责权分明。一为天司府,仰观星辰、修整历法,并占卜推演,观象授时一应事务俱为其辖管;二为少司府,主管皇帝亲身事务;三为政司府,辖管各国外交、往来贸易、进贡献礼诸事;四为律司府,则专以律法、刑讼、上下稽查为要务,其辖管范围广泛,受命于天子。 此刻,钟离遥正瞧着记载百官职务权责的花名册,颇有兴致的叹道,“这个天司府怀令之,此人颇有意思。朕曾在太学寺同他有过几面之缘,未曾想年轻轻轻,如今已官居二品。” 德安在一旁候着,笑道,“听闻天司府多异才,乃修奇学,擅天象推演、吉凶卜筮,想必怀天司定有过人之处。” “德安可记得太学寺曾有一子,天生异瞳,见朕第一面,便叩首不起?” “奴才记得,主子爷问其何意,但奈何此人跪地不语。”德安略一回忆,惊诧道,“莫非此人便是怀天司?” “正是。”钟离遥笑道,“先皇入陵及各项奠仪尚未定下时辰,朕倒是该见他一见。” 德安问,“主子爷先见,是否即刻传谕召见?” “不必,此人行事怪异,先皇传召尚有托病之时,亦不着朝服、不行大礼,朕略有耳闻。”钟离遥道,“备轿,朕要亲去天司府。” 德安应旨,轿撵过三殿,侍从十数,过午。 天司府内,各项仪器机械精密运转,正中浑仪篆刻精致,三层金属制圈层叠相交,上有密集线度标注,内圈两层依序缓慢转动。 庭中左右悬置日晷、漏刻,以作日夜时序记录,穿越此庭,中有一水运浑象仪,以水流为动力,浑仪、浑象、报时机构一体天成。庞然巨物各有妙用,观之颇感震撼。 “朕幼时到过此地,当年尚未有如此气派,”钟离遥略一环顾,道,“先皇在位期间,曾三次下令修缮督造此府,如今果然更为可观。” “先皇圣明,”德安在一旁候着,“奴才听闻天宝七年洪涝之灾、天宝十年地动之害,皆是由天司府预先推演而出,方才能未雨绸缪、保重生民。” 钟离遥点头,道一声,“正是。” 正说着,怀令之已得了接驾的声令,匆匆前来迎接。只见他身着间色私服,青带紫衣,腰颈银铃两道,异瞳雪肌,相貌过人。 原道是此人不行大礼,却未曾想他踏出殿门,尚隔五步之遥,便立即恭敬叩首在地。俯身之间,衣带翩然,银铃微弱响动,颇有几分玄风道采。 钟离遥负手站立,瞧着远远跪着的人,却微笑问道,“此非休沐之日,怀卿为何不着官服?” 怀令之似有不解,抬头望着钟离遥。 旁边接驾的弟子忙道,“新君恕罪,先皇怜惜天府,故特此恩典。” “既如此,”钟离遥笑道,“怀卿倒不必多礼,请起吧。” “天人亲临,臣正有要事禀告,”怀令之起身,侧身引道,“此刻已将卜笺演略已布置妥当,请您随臣入内庭来。” “哦?”钟离遥微笑,“怀卿知朕要来?” “天子圣光俯照,尚待今日,不瞒陛下,臣候守已久。”怀令之请他入幕,左右屏退。 德安欲言,钟离遥摆摆手,令众人退了。 霎时,幕帘之后唯有二人相对,待钟离遥入座后,怀令之跪坐面前,仅一桌之隔,桌台五色沙土积叠隆陷,卜筮卦盘已现吉象。 怀令之说道,“您可知‘三元劫’?” “略有耳闻,乃至三年一劫,或天灾或人害。” “天宝十三帝崩,向前推之,天宝十年地动,天宝七年洪涝,天宝四年蝗灾,此为先皇三次修缮天司府之因果。”怀令之正襟危坐,抬眼看向皇帝,“天宝一年大旱,此三元劫,无不印证。” 钟离遥略是一顿,“改元之年,却只间隔一年。” “宏治十一年,敬贞皇后薨,先皇深感悲痛,故改年号为天宝,自此为天宝元年,”怀令之忽止了声。 原来这敬贞皇后,正是钟离遥生母,先皇怜惜当年太子丧母,遂立张氏为后,在其养下,宫中上下噤声,鲜少提及此般伤心往事。 “无妨。”钟离遥道,“如此说来,可推至宏治九年。” “是。”怀令之道,“宏治九年西域来犯,宏治六年边疆苦战,宏治三年山火接连,宏治元年则是匪徒猖獗起了兵,此为先皇登基第二年,亦是陛下出生之年,自此异象频显、吉兆影随。” “如何?” “据天辰薄记载,此年北辰辉盛,并有七星移位,此后每年轨迹环并,直至如今。” 怀令之示意钟离遥去看桌台,遂抚袍挽袖,躬身以星盘卦象推演之,手上行云流水,口中方说道,“星海连珠,剑指北辰,七子拱月,巨日归位,主富贵鼎盛。此子出,则天下昌,拓疆土、行历法,农耕水利,律法革新,诸事百顺,无往不胜。” 钟离遥俯身靠近,凝眉问道,“此子何在?” 怀令之忽吞声不语,只是用一种庄重严肃而沉迷的目光紧盯着这位新皇。良久,方道,“三百年局势汹涌,此子乃砥柱中流。” 钟离遥轻笑一声,方回身依座,垂眼沉思。 怀令之抬手盖住正中八卦莲花印,身后正在旋转的仪器戛然止住,他往前探身,迫切而神秘的看着新皇,“一朝乾坤落定,百年河山不改。此中命定,唯一人尔。” 钟离遥紧盯着面前这张苍白漂亮的面孔,一双异色瞳孔略显诡异,此刻二人之间,竟有一种对峙的潮流涌动。 怀令之唇色寡淡而吐字坚决,“唯此子,担此天命。” “三百年后,何如?” 怀令之拂袖一推,“如烟尘泯灭,荡然无存。” 钟离遥面色平静,“此子何为?” “七子拱月,俱有星位,四方来贺,天下臣服。”怀令之重新布演,身子也退回原处,恢复原来冷淡面目。 钟离遥含笑,不接此语,却转而说道,“几年前太学寺内,朕与你尚有几面之缘,你可记得?” 4. 前情四:花开荼蘼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九月初九,是日略有阴雨,愁云惨淡。 皇陵仪仗队伍绵延近数百米,精兵齐整、侍从挺拔,皆神色凝重。两顶玄青车马轿并排而列,在一片噤声中静静伫立。 左侧车马轿前,有两名侍从跪在一旁,手扶两张“戏水游鱼”的青花瓷瓦双花矮凳,恭敬候着。一道令声传来,有贵妇人下了宫内撵,由三五侍女拥围着走近,只见来人姿容端庄,虽减卸半数珠翠首饰,观之略显悲戚,却也气势不减,此妇人正是张皇后。 新皇钟离遥尚未举行登基大典,行各项朝廷继任典礼,暂不能以皇帝之名封定先皇之后宫诸众何去何从,因此,宫中上下仍暂称其“娘娘”,居中宫位分,暂以张氏表之。 谢祯依职正清点兵马仪仗及侍从,见她走近,方拱手行礼,命两方统领各自核检去了。 张氏任由侍女扶着,与他擦肩越过,走出几步方又顿住,回首看他,“谢将军?” “是。” “两年的功夫,如今倒是越发挺拔了。” 谢祯仍拱手站着,“回母后……” “将军如今战功赫赫、封赏萌荫,京外田宅封地数百,早已不是当年的‘外姓皇子’,何以称‘母后’?”张氏淡淡看了他一眼。 “娘娘恩德,断不敢忘。”听得出弦外之音,谢祯却不辩,心下只生出疑云,不知张氏为何随行。 “将军果然一如当年,心有孝悌。”张氏行至轿前,踏上那张双花矮凳,却又止住动作,“想将军那时,走马乘轿,甘做车凳,比这‘戏水游鱼’踩的倒稳当些。” 说罢,并不着急上轿,只把矮凳上踩着的那只脚也收了回来,笑看他,“将军,是也不是?” 谢祯收起心下疑虑,神色却并无异常,只是抬手解了腰间佩刀,令侍从接过,在众人略为惊诧的神色中,这才说道,“抚育之恩无以为报,愿为娘娘躬身效劳。” 他撩袍欲跪,风起发间,便远远闻的一声,“祯儿。” 谢祯站定回身,众人也皆回神,忙叩首行礼。只待钟离遥的龙撵落下,天子含笑走近,向张氏行了个礼,又道,“素知母后牵挂祯儿,但今日要紧万般,若要叙旧,也该放在日后才是。” “皇上所言极是。”张氏微笑,淡淡道,“本宫见将军身量见长、不似当年,略寒暄提醒两句。花开荼蘼,人行高处,到底不可忘了本分,纵是江水东流日,将军也该时刻谨记出身才是。” “正是。母后不说,朕倒忘了。”钟离遥抬手给谢祯拂了下肩膀不可见的微尘,示意侍从把佩刀为他戴上,方才负手叹息道,“既是先皇亲封的皇子,将军确实该时刻谨记,一言一行,俱应是皇家儿郎的尊荣风采。” 张氏微微一笑,并未出声,只踩着双花矮凳上了轿撵,珠帘幽幽半遮着。 侍从候着,一并服侍皇帝上轿。 见他欲和张氏共乘一轿,谢祯随即上前半步拦住人,神色凝重,“陛下……” 钟离遥回身,对上他的目光。二人对视几秒,交换了个眼神,却并未言语。片刻,钟离遥微笑点头,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祯怔怔不语,目送他上了轿撵,方才从随行队伍里退了出去。 “诸事已备,主子爷,可否启程?”德安在一旁轻声道。 钟离遥点了点头。 轿撵四面的重工布制帘幕倏然落下,最外层的珠帘凄凄摇荡着。 “发引。” 哀声遍地,跪拂痛哭。奠仪发引者,念诵康穆皇帝生前功绩。礼毕,丧旗高举,仪仗队伍缓缓行进,在压顶的乌色中,更显沉重肃穆。 轿撵之中,张氏落泪不禁,“先皇治世二十五年,心系天下,顾念生民;自本宫伴先皇以来,便常见他执笔批阅奏折至深夜不寐,想必是积劳成疾,神思忧虑,才伤了身心。” “先皇勤勉,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一向如此。所谓过哀伤身,母后切不可多作挂念。”钟离遥开口,似有深意,“多年来,母后抚育皇子、治理六宫,又时时关切上下,已是解先皇之忧;先皇虽已不幸,但皇子各有所成,既传先皇之德,母后自当宽慰才是。” “现如今,皇上已是一国之尊,本宫实在宽慰。”张氏道,“再想及皇子们干才出众,更是替先皇高兴。就连谢祯,如今也已统御重兵,疆场扬名了。” “御马扬鞭,行军布阵,谢祯乃是称将之奇才。”钟离遥微微一笑,“借道谷门,夺柳州、吞固陵,想那蛮夷戎狄,皆鸣金收兵,不敢轻举妄动,赫赫战功,朕闻之大快!” 张氏握住皇帝的手,颇显苦心,斟酌道,“谢祯乃是‘外姓皇子’,如今手握兵权,便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少不了有异心,皇上纵然仁德,到底该心有堤防才是。” “母后思虑,儿子领会。”钟离遥微笑不辩。 “今日见那谢祯,倒像是不知本宫随行。”张氏笑道,“皇上竟未曾透露与他,如此看来,可正是信他不过?” 钟离遥笑而不语。 “皇上对他,倒是一视同仁。”张氏收回手,“岂非不知外人到底是不如血亲。” “朕对启儿,何曾不是一视同仁?”钟离遥叹息道,“其才不足以安邦国,其勇不足以定疆土,若能安分守己,朕自当视为手足胞弟,母后以为如何?” 张氏并不接话,只道,“朝堂之事,自当由皇上决断。普天之下,何敢有他想?” “母后贤明晓义,儿子谨记。此行路远,母后略作歇息吧。”钟离遥含笑应道,便再不作他言,只是阖眼养神。 张氏方收紧罗帕端坐,双手交叠,缓缓探入袖口,面上却只带着一抹笑容,颇显慈意的看着这位新皇帝。 皇帝今日身着白色素衣,领口盘桓着用金丝线绣成的五爪龙,眦眼怒目,威严异常。纹绣的针脚整齐精致,乃是双子绣的工法。 传闻当年敬贞皇后女红出众,曾传授少府司绣娘一 5. 前情五:君臣如故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时日,钟离启因意图行刺新皇暂押入狱,太史张愈禁足期内赐亲军禁严,张氏皇后以“静心祈福”之名移架保和别院,一众事宜皆要待到新皇登基大典后,一一发落、封赏。 不久后,宫中各式丧花礼葬式样便匆匆拆卸,开始筹备新君登基大典事宜。今日正值朝堂殿下议事房里私语窃窃,来人手背拍手心,长叹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徐大人,这事儿可不归我管。”太保赵固忙摆摆手,“依我愚见,此事非太傅大人亲为不可。” “今日乃是新皇继任以来,首次朝堂议事,论理奏明并非不可。”太傅杜文康说道,“圣上之仁德,你我有目共睹,依我看,各位大可不必如此忧心。” “奏明并非难事,可这人选……却也一时难以抉择。”被称作徐大人的正是政司府徐智渊,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汗,方说道,“倒不如早做准备,一则听圣上明示,二则修书丞相,问明此疾何时才能好啊!” 众人忙称是。几人又私语谈了几番,直待到大殿传令,方才正冠拂衣,匆匆前往。 按照旧礼,登基大典前,新皇虽已执权柄,却未上达天听。尚且需要经过朝堂议事,百官声呼,方能确认接下来的系列事宜,并在登基大典后明正言顺掌权登基。奈何临近大典之日,丞相房中秉告疾休沐,其后诸事皆以太傅为首,三尊暂理。这也是议事厅内几位大人叫苦不迭的缘由。 “百官声呼,拜见新君。” “臣等拜见新君,圣上千秋。”百官叩首再三,呼贺千秋。 高台上新君袍裾妥帖、姿态挺拔,愈是清朗出尘,愈显龙袍华丽。身后金椅宽阔,上有龙头张牙怒目而视,十分威严。 此刻,他端坐正中,俯视百官,倾耳山呼,便微微笑着,“众卿免礼。” “叩谢新君。” 经此礼过,百官方能禀告要紧事宜,太傅这才奏秉皇帝,“臣杜文康奏禀圣上:依照礼制,登基大典中须由新君躬身,洒百日露、燃圣炙香,以行祭天之礼;须由丞相举殿堂梁木、奉祖庙胙肉,以辅祭地之礼。丞相大人告疾休沐,臣等商议日久,想请圣上明示。” “据朕所闻,先皇登基时,便是由丞相行此礼,想来再合适不过,”钟离遥似叹息道,“奈何丞相告病……” “若是由三皇子代为行礼何如?皇子乃天命血脉,倒也合适。”督察御史尹丰举荐道。 “正所谓君臣之礼、共襄太平,当在众臣子中物色,怎能以皇子代之。”律司府章明达驳回此条,并说道,“三尊当更为合适。” “臣以为不妥,”太保赵固看了看太傅,方道,“事关我终黎盛世,臣等不敢易丞相而代之。况乎臣不擅礼法,太史大人又禁足未满,倘若只能如此,臣便斗胆举荐太傅大人。” 太傅大人忙道,“臣等亦不敢易丞相而代之,举殿堂梁木乃登百阶,奉祖庙胙肉乃行数里,求圣上感念臣年老力衰,另作他旨。” 正所谓君臣一体,臣子若行此礼,着实荣耀宗族门楣千代,但朝堂百官有心人众多,岂敢明目张胆自荐?众臣便只好相互谦让起来,只拿眼角瞧瞧瞄着新君。 “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有理,”只见钟离遥不紧不慢,微笑开口,“既如此,朕倒是有个人选,不知可否合适?” “还请圣上明示。” 钟离遥抬抬手,“此人既是皇家一脉、有天命荣耀,又任紧要官职,有臣子之实。若论其礼法,自幼与朕同受儒学;论起勇武,更乃殿中佼佼者。不知此人,倒是合适不合适?” 众人困惑,“回圣上,此人再合适不过,却不知圣上所指是……” “此人正是……”钟离遥笑道,“谢祯,朕命你代丞相行祭地之礼,登基大典若有分毫差池,便领罪见朕,你可愿意?” 冷不丁的被点了名,谢祯一滞,抬眼见新君微笑如春风,便直愣愣的跪了下去,“臣弟领旨,愿行此礼。” 钟离遥满意的看着他,“甚好。”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只好又看谢祯,“将军须得斋沐三日,方可行此大礼。登基大典关系新君乃至整个终黎势运,还请将军务必谨慎。” “既如此,宫中事宜倒不便劳心,”钟离遥略一思忖,道,“太保大人,朕记得你的长子现任职麒麟军?” “回圣上,正是。犬子建州曾随谢将军北上,此次回朝,暂且供职麒麟军。”赵太保答道。 “朕有耳闻。”钟离遥抬手,方命道,“择日调任赵建州为殿前都尉,负责宫中大小安全事宜,随时领付候旨。” “犬子有勇无谋,怕是难当此大任。”赵固忙道。 “太保过谦了。朕听谢将军几度褒奖有余,此子将来大有可为,倒是殿前历练一番,才好。”钟离遥叹息,“但若是太保舍不得爱子入宫,朕当然也不好强人所难。” “圣上怜惜犬子,臣不胜荣幸。”赵太保忙叩谢圣恩。 “如此,谢将军便可安心筹备大典,若有难以决断之事,还请太傅太保二公定夺,你可明白?” “臣弟明白。” 众臣忙又奏了几道折子,待新君一一定夺后方止,直至诸事完毕,百官退朝。涌退出宫的路上,百官摇头扼首,颇为丧气,倒是太傅杜文康气定神闲,反追着赵太保问道,“赵大人,你可是不愿爱子入宫?” “非也。”赵固道,“太傅大人实在不知,犬子勇猛有余,奈何言行直率,若出言冲撞圣上,难保没有皮肉之苦。” “我虽不知大人爱子如何,却知新君秉性仁德、颇有圣贤遗风,赵大人又何必庸人自扰。” “也罢,也罢。谁能料想,倒是谢将军美言。”赵固叹道,“一晃十三年,世事难料。” 太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而不语,直出了宫门打马上轿,方道别落了帘子。 登基大典定在农历十月初一,清风朗照,日光散落在殿宇连绵起伏的脊线上,如灿烂的丝线,串联起终黎的兴衰盛景。 错落间的珠光跳跃在君主眉眼之间,只映出他眼底一种难以言明的深刻情愫,一代代终黎君臣的期盼,酝酿成胸间的雄心壮志,如千秋浩歌,吟诵不衰,非功成不休。 “主子爷,一切妥当了。”德安笑容堆满面颊,最后跪倒下来,敛起衣袖为新皇拂拭了一下登云履。 钟离遥微笑,看着群臣疾呼跪伏,中有赤色锦绣漫漫长路,两侧仪仗声色俱全,喧嚣非凡。长路尽头,一人身着华服盛装,托举金盘缓缓走向前来,盘中置殿中横梁木一柄,祖庙胙肉一块,皆系有赤朱丝带。 来人正是谢祯,束 6. 零落成尘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宏治十三年,农历十一月十四日,大雪。 内臣匆匆端着炭火,一路小跑奔波去往东宫玉和殿内。外面风雪呼啸,殿内暖如春日,映着四下光影辉煌,桌台各插着三两枝腊梅,红白相间,雅趣至极。此乃皇帝家宴,亲臣及家眷数十,皆笑意融融,举杯相庆。 “说来真是奇趣,太子每年诞辰都落雪。” “可说呢,十一年来,正是年年如此。这时节落雪,天司府也传着是好兆头呢。” “也只逢着太子诞辰,主子们赏的才越发多呢。这等好事、鸡犬沾光。” 东宫殿外侍从交耳笑谈,手里得了主子们新赏的雪梅,上面还挂着一串银铃铛。另有一个笑吟吟的点头,手边捧着一串漂亮纤细的玉佛珠。 另有其他殿里调来的侍从,在席间来往,或多或少也都得了些赏赐,颇为喜悦,却有一个听及此,正是困惑不已,“莫非小的眼拙?今日既是太子爷诞辰,为何席间却未曾见到。” “原怪不得小兄,你且不知,殿下还未曾入席,传话说是靶场拉弓呢。” “倒也奇了,诞辰之日又逢着大雪,为何仍去靶场拉弓?” “殿下自入太学后,日课有此一项,故而日日如此,任由雨雪风霜,纵是诞辰仍不松懈。”侍从解释道,“陛下几番褒扬,太傅大人乃至多次叹赏,赞殿下之毅力、耐性,实非常子所能及。” 几位尚不知缘故的侍从闻之,竟也稀奇,只得大叹一声。 抬眼望着外面风雨凌厉,越发紧俏了。没几时,殿内便传旨,传乐舞仪仗到侧殿侯着,另遣侍从多携几柄手炉去靶场候等迎接太子。 靶场围栏外间隔一里,另有一座别院。门前草木凋零,卧雪里探出一头脑袋,正撞上席间急传的乐舞仪仗,把顶前头带队的内臣吓了一声。 内臣拍了拍胸脯,“好小子,差点儿给则个把心肝吓出来。” 另有一侍从自别院追出来,忙堆笑脸赔罪道,“公公莫怪,是小的没看好,小的给您赔罪了。”说着忙鞠了一躬,又照这鲁莽小子脸上一巴掌,强摁着脑袋往下杵,要他鞠躬赔罪。 内臣忙扶了男孩一下,又顺手取了一枝主子们赏的腊梅花递给他,“没长毛的小子罢了,何必呢。以后走路当心些便是,天儿冷,快领回去吧,咱家也等着给主子们复命呢。” 言罢,方带着乐舞仪仗匆匆去了。 望着华服锦衣的队伍渐渐走远,侍从方才揪住他的耳朵,怒喝打骂。见他不吭声,怒极又扇了他一个巴掌,直打的鼻血直流。 正纠缠着,远远有一众侍从拥围着一顶金銮自打这路径过,后面还跟着一顶华丽至极的轿子。 “主子爷,换乘这顶遮风的轿子吧,雪天冷的很,莫冻坏了身子。” “不必了,德安。” “主子爷……” 德安止了声,忽瞥见这异况。原是从靶场抄了近路过来,却不料这别院前牵扯着一大一小,揪闹打骂着。 他正想上前,钟离遥却抬了抬手,示意不必。 那小的虽不识,那大的却认得。见金銮近了前,忙老实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奴才叩见太子殿下,殿下洪福千秋。” 金銮打院门过,上下两个少年对上了目光。 钟离遥见那雪地歪歪跪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此子面孔血痕斑斓、脏污不见真容,身体干瘪瘦弱、破衣烂衫颇显寒酸。唯有那一双漂亮眼珠紧紧的盯着自己,似乎涌动着一种疑惑而震撼的悲戚。 男孩就那样失神的跪在地上,望着金銮之上犹如天神般的孩子,竟都是叫不上名的物什,琳琅满身,却好看极了。只见他手握一柄翡翠色烟炉,一根白玉簪束起乌黑丝发,额上一条镶红宝石抹额,身着明黄色绣工精美的蟒袍,外系白色狐裘毛领披风,华服丽容、清朗卓绝。 金銮轻摇,风雪瑟瑟,钟离遥终于收回目光,与那脏污渐渐错开,越发远了。 见金銮过了挂角,侍从才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泥,揪起愣神的孩子,“瞧见了没?那便是终黎顶顶矜贵的人物儿,当今太子殿下。你若是能生的那样尊贵,我伺候你倒也一样尽心。” 孩子仍是不吭声,手里紧紧攥着那枝腊梅,如今已摔的七零八落,染了血污泥垢。 侍从伸手去拿,却被他躲过了;再转头,迎面就是一个耳光。 “你竟也有那档子闲趣,这花岂是小儿赏得的?却还不识好歹,可小心遭这皮肉之苦!” 正欲再夺再打之,却闻的一声呵斥,再抬头看去,却见那金銮徐徐的摇着,又折返了回来。 “叩见殿下。”侍从忙松开男孩,跪倒下去,“殿下洪福千秋。” 见那少年静坐金銮,如雪幕天神般,微笑如斯。而那微笑落进眼睛里,却如雪融化,男孩只道痴怔,不觉缓缓落下两行热泪。 钟离遥望着那只因用力攥紧梅花而冻得通红、生了冻疮的手,沉默一晌,方才问道,“你可喜欢?” 男孩呆愣愣的点头。 “过来。” 男孩怯怯上前,不过两步的距离却又顿住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露着脚趾的破鞋子,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物的袄裾衣裤,竟忙往后退了一步。 钟离遥仍微笑着,“过来。” 半晌,他缓缓挪动步子,磨蹭许久,终于走到金銮跟前。 钟离遥掏出一张洁白的帕子,抬手握住那张瘦削的小脸,另一只手慢慢擦拭着血污,见脸颊略洁净些,方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 “谢二。”他低下头,目光却紧紧盯着握住帕子的那双白净手指。 这会子,钟离遥倒不再追问,反看向那侍从,“本宫问你,此子可有家人?” “回殿下的话,原本是有的。前年冬天,谢二的母亲害了一场大病,已经死了,因此,这院子一应大小事务均由小的照应。” 钟离遥略观照了一眼别院,问道,“德安,此处住的是何人。” “回禀殿下,乃是当年绣女所住之所。” 侍从抢说道,“正是如此,其母原是绣女,绣工出众,传闻因与侍卫私染,生了谢二,遂戴罪关在此处,做些宫内的纺绣活计。” 德安忙呵道,“大胆奴才,何敢多 7. 天光乍现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话说回来,那谢二正是懵懂,下了轿子便让侍从领自庭内,自有三五人带他濯洗。他虽自备受冷落的院子里来,当下行事却甚是谨慎,责令便从,并不反抗,一众侍从男女心下暗自评判几分,面上点头微笑,却不过多言语。 再说东宫玉和殿内,钟离遥叩首再三,便告罪道,“儿臣来迟,望父皇恕罪。”又向在场诸位臣子拱手道,“略有耽搁,且望各位大人体谅。” 诸臣子方回礼,又寒暄几句,方才请太子入座,乃为右首。 “殿下何以来迟?” “为小事所绊,不当为诸位倾耳。” 钟离启也在座下,正值口直言快的年纪,抢先说道,“皇兄为何不讲来听听,刚才有人回禀皇兄回宫路上可是捡了个孩子呢。在哪儿呢,为何不见?” 钟离遥看了他一眼,笑道,“此子年幼,身世单薄,如若进殿,难免有失礼之处,今日遥未敢擅作主张,引他前来叨扰父皇及诸位大人。” “父皇,儿臣甚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人物能让皇兄来迟。”钟离启央告道,“不如让他进殿请安如何?” 钟离谦也道,“儿臣也要看。” 小孩子吵嚷起来,只有钟离姝在奶娘怀里咬着手指头,咯咯笑着。 “也罢。”皇上无奈笑道,“既如此,传他进殿倒也无妨。” 于是,一众亲臣家眷挽袖斟酒、捋须点头,调转目光瞧着门口,到底是寒酸几何、又奇异几何,方能有此一运,令太子殿下垂青。 片刻,三两侍从带领谢二前来,先过殿门外跪候,听见传令声,方才起身进殿。 乍看身量,倒与钟离启不相上下,只是形体略显单薄。此刻他一身天青,素簪束发,面容洁净。虽然尚有伤痕、嘴角青紫,但其眉眼轮廓却颇为鲜明。 皇上只好奇的打量着人,倒是皇后盯着那张面孔暗自失神一霎。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中,谢二跨进殿门默默走上前去,低着头跪下了。 他无所知、无所行,更不知为何而来、何以自处,此刻感受着目光的注视,只轻轻扭过脸去看钟离遥。 钟离遥微笑点头,轻声提示,“向父皇请安。” 谢二又低低的磕了个头,嘴唇咬了又咬,半晌,方说,“向父皇请安。” 众人皆是一愣,倒是钟离启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他捡起桌子上的一粒果子丢在谢二脑袋上,“这可是圣上,你算什么人,怎么能喊父皇?竟是如此无礼,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左侧首座的太史大人便轻呵一句,“大胆,竖子何敢如此无礼。” “哎呀……这,实乃乡野稚子,胆敢冒犯圣上,无礼啊。” 女眷们轻轻笑着,掩唇不语。窃窃私语在殿中回荡,又窜进谢二的耳朵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颤栗。片刻间,谢二瘦弱的身躯更显瑟缩了,他脊背僵硬却又直挺挺的立着,仿佛在等待一种明确的宣判。 在这样空旷的批判声中,有一个温柔的声音笑起来,“儿臣倒以为,该赏。” “哦?”皇上颇为惊讶,“何如?” 钟离遥微笑,慢条斯理说道,“遥,始读圣贤书,方知天下君主贤明之道。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生民,莫非仰赖天恩。既为子民,民又为何不可为子?若天下民皆为子,家国岂不为正道?此乃稚童,便知此理,想来不是书中所得,必是圣上恩德广布,自当为天、为父;为阳、为刚;此,终将为我终黎之福。” 太史张愈刚要开口,钟离遥便起身来,向圣上行了一礼,“更况乎,今日乃遥之诞辰。既天下皆为圣上之子,便更该与民同乐,儿臣,愿请此子同席。” 皇上若有所思的听着,至此方才哈哈一笑,“我的儿!好一个‘四海生民、莫非仰赖天恩’、好一个‘天下民皆为子’,更好一个‘与民同乐,与子同席’!未曾想你入太学不过两年,竟有这般广博心性胸怀,叫朕如何不欣慰啊!既如此,朕便准了!” 众人皆赞叹,“殿下果然胸有丘壑,襟怀广阔。” 只有张愈犹豫道,“可……如此,怎合乎礼法?” “哎——无妨。”皇上看了他一眼,又向太傅笑道,“遥儿自入太学以来,仰受太傅教导,文韬武略皆是出彩,令朕心悦。依朕看啊,太傅平日里定是用心良苦、颇为严格,今日,都一并赏了!” 谢二仍安静的跪着,听着华丽的绚烂的封赏物什一条条诵念着,声音飘散在空中。茫茫然里,有一只白净的手伸过来,他抬眼望去,只见钟离遥微笑着看他,这会子解了狐裘披风,更显得出尘好看。 他站起来,跟随太子入席,却不知为何,那种坦然自若的微笑、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如光影变幻般在脑海中重叠,在这华丽宫殿中如梦一般,呼吸之间,越发紧张,痴痴的失神起来。 一时间太入神,便连脑袋上又被丢了个果子都未曾发现。 钟离启百无聊赖的盯着谢二,撇了撇嘴,刚要再扔,便对上了钟离遥意味深长的目光,那神情虽含笑,却似警告,冷津津的。 钟离启慌忙收手,静静坐直了身体,不敢再有他想。 略待一晌,候等许久的乐舞仪仗便宣进了殿,笙歌琵琶、琳琅五色密密奏响起来,殿中长袖蹁跹,柔姿百态,正是风情浓郁。 大家都盯着演奏,笑吟吟的沉浸其中,唯有谢二只低着头,间或转过脸去看钟离遥,紧盯一会儿便再度低下头去。 来往数回后,他听的头顶一阵轻笑,“怎的也不专心看?” 谢二抬头,“刚才……” “无碍。”钟离遥夹了一块玉脂糕放在他面前,糕点色泽细腻、有金色花样,“此为桂花制成,存放颇耗物力,且尝尝味道如何?” 谢二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继而眼睛亮起来,他点了点头,小声说,“谢谢哥哥,好吃。” 钟离遥失笑,把碟子往他面前推了一下,“既如此,便多吃一些。” 谢二用筷子夹起一块,递到他嘴边,“哥哥也吃一块。” 众人目瞪口呆的 8. 冤家路窄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诞辰过后,宫中略清净些。书房之内,钟离遥正端坐其中,执笔习文,桌前玉瓶中摆着一枝腊梅,清白如雪。他手中行云流水,口中却慢悠悠问道,“如今,你可知这‘青云令’为何物?” 谢二正在桌前为他研墨,这会子便答,“有了它,我便可同哥哥一起入学读书。” 德安和蔼提醒道,“谢公子,还是称‘殿下’的好,宫中人多口杂,不便如此随意。” “无妨。”钟离遥笑道,“在宫内可称‘哥哥’,他日若出东宫,再改口也不迟。” “可……我何时能得‘青云令’?”谢二问。 钟离遥道,“得青云令仅有参与准试的资格,这准试却十分严苛,由太学教授诗、赋、易三文,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老师中各遴选一位,考核此九项,结果由九位老师共同商议通过后,方才可以。”他停顿了一下,才道,“至少需要九项全部合格,并有一门卓越出彩。” 谢二问,“可是哥哥,我未曾学过三文六艺,怎样才可通过准试?” 钟离遥不答反问,“你可看见桌前梅花?梅花不与百花争春,生于寒冬腊月,长于风雪严霜,却清白如雪,芬芳如缕。其生苦否?其境寒否?” 谢二点点头。 “如此便可知,梅花香自苦寒。花犹如此,人何以斯?更当不畏艰难、不惧困苦,若你有心入太学,当发奋读书、刻苦练习,尽之全力,如此,便可问心无愧。” 谢二沉默了一会儿,道,“尽之全力,便可问心无愧。哥哥,我不要问心无愧。” “哦?那你……” “我要与哥哥一起上学,哥哥在何处,我便去哪里。” “既如此,可须得用功。”钟离遥被他逗笑了,放下笔,从桌前递出一本诗经,“你可先读此本,每日三篇,须读诵、熟知其义,平日过晚本宫下太学后,便随时检查。” “若是识不得字句义,谢二便可随时问哥哥吗?” “自然。”钟离遥道。 谢二随手翻开一篇,乃为《文王之什·文王》中诗文,“王,国克,生……维周之……” 钟离遥解释道,“王国克生,维周之桢。维指保全、思虑,乃有敏捷聪慧之意,桢原指坚硬之木,为坚韧、坚强之意;如今,实写为‘祯’,更寓吉祥。” 言罢,半晌,谢二忽然说,“哥哥,我喜欢这个字。” 钟离遥见他神情,随即似想到了什么,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二字,落笔潇洒而快意,行迹刚劲而有力。 谢二念,“谢,祯。” “如何?”钟离遥微笑看他,说道,“原是谢二这名讳过于粗鄙,实非好字,想必是那群侍从胡乱给你起了个诨名,不如为你改作谢祯,此名可好?” 谢二还在紧紧盯着纸上的两个字,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母亲常要我坚强,原来坚强便是祯,吉祥也是祯。” 只见他十分欣喜,捧起那张纸来,问道,“哥哥,可以把我的名字送给我吗?” 钟离遥点头,微笑看他,“当然。” 谢祯紧盯着他,请求道,“哥哥,你可以叫我的新名字吗?” “谢祯。”钟离遥摸摸他的头。 谢祯忽然莞尔一笑,举着纸扑上去抱住他的腰,脑袋扎进怀里,从喉咙里滚出来个闷闷的“哥哥。” 钟离遥惊诧一瞬,略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方才慢慢放下举起的手臂,轻拍了几下他的后背,转头看向德安。 德安只好轻声提醒,“谢公子,奴才知道你高兴,但万不可失了礼仪分寸。” 谢祯回了神儿,连忙退后几步并行了个礼,只见他双眼泛红,却只低下头说道,“对不起哥哥,以后不会了,请恕罪。” 钟离遥仍是淡淡的微笑,只是说,“无妨,日后注意便好。你且回去换衣服吧,用过午膳后,随本宫前去校场练习。” 谢祯点点头,退出去了。 见人离去,钟离遥便继续习字。此刻,手虽执笔,却只定定出神,半晌,方才问道,“德安,他可是伤心了?” “依奴才看,是的。”德安安慰道,“谢公子年纪尚小,一时喜悦伤心,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情思天然,个性纯真。”钟离遥忽叹了口气,“奈何身处此地,却不知是喜是忧。” “主子爷多虑了。”德安轻声道,“谢公子虽说个性纯真,却也倔强异常、非强力所能移。” 钟离遥望着桌前那枝梅花,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晌,继而再次落笔,于那张宣纸上写下两行字: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过午,两人一同用膳。 因谢祯暂居东宫,一众饮食起居,便皆着太子示意。钟离遥令德喜贴身照看,一应事务,有所短缺,便及时知会。 此刻,钟离遥正问他,“这几日来,可有不便抑或短缺之处?” 谢祯摇了摇头。 “饭菜可合口味?” 谢祯点了点头,继而脑袋低伏下去,安静吃饭。 钟离遥看了一眼德安,又看了一眼德喜。 德安便问,“谢公子,可有心事,为何闷闷不乐?” 谢祯摇头,仍不说话。 钟离遥微笑着,故作惋惜的叹道,“怕是读书太过劳累,既如此,便休息一日,不去校场练习了罢。” 果然,谢祯抬起脸来看他,“哥哥,我不累,我们去练习罢。” 德喜和德安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佩服。 谢祯尚识的几个字,其母生前教过一些诗文,有些也算熟诵,书、数相通,略有呼应。但射、御二艺却从未接触,一开始不免生疏,钟离遥便从基础教起,并责令其无论风雨、必当刻苦练习。 谢祯得令,心中谨慎牢记。 至此之后,天亮即起,读书习字,背诵诗文,记念礼书、举弓练剑,夜奏笙箫,无所懈怠,若有困惑疑虑,便待殿下归学后一一问清。 此日,自太学归来,过晚不见其人,钟离遥便问,“谢祯呢?” 侍从便答,“谢公子前去校场练习,今日还未曾回来,想必是刻苦习练耽搁了时间。” “哦?”钟离遥负手站立,“德安,我们去看看谢祯,如何?” 德安早已令人备好披风,躬身为他穿戴系好,递上手炉,便备轿启程了。 校场内热闹非凡,东宫的轿子刚一靠近,便有人意欲通传,钟离遥拨开轿帘,摆了摆手。随即众人退了下去,噤声入了园子,登上校场观望台,只静立于此,远远望着。 “启儿也在。”钟离遥看着谢祯旁边几个熟悉的身影,“旁边可是兰庆督抚樊申之子樊霄与督察御史尹丰之子尹承安?还有一子,便应是那徐智渊之次子徐正扉了。” 德安回答,“主子爷好记性,正是。” 钟离遥目光 9. 覆舟之戒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钟离遥似未曾听到,轿帘低垂,滚珠摇晃,一路无话。 行至中宫,方道,“今日向母后请安,陪着用膳,就此停罢。” 侍从忙停轿宫前,前往通传请允,一刻钟的功夫,便回请殿下入内,钟离遥方下了轿,步行前往。 不防着一会儿功夫,却已落雪,行至殿中,钟离遥鞋靴边便沾了薄薄的雪花,身遭已有寒意。 殿中皇上和皇后正闲谈,一见他便笑意盈盈。 皇上问道,“我的儿,朕可曾说过,东宫轿撵行入各殿,可不落轿,为何仍是踩风踏雪而来?” “天下之礼,莫先于孝。儿子入宫来叩请双亲,怎可行轿。”钟离遥又叩首一遭,方才起身近前。 钟离伯与赵舒相视一笑,颇为慈爱的拥他入怀,要他不必拘礼,卸下繁琐的称谓,一家三口,恰似凡尘百姓家,其乐融融。 钟离遥便道,“近日儿子功课繁重,未能日日来请安,还请父亲和母亲原谅。儿子知道母亲此月份易发旧疾,实在放心不下,故至晚前来请安,可曾扰了双亲?” “遥儿有心,”赵舒仍温柔笑着,“今年说来也奇,旧疾未发,至今不曾有一声咳,倒是总觉得乏累。” “母亲可曾宣医师瞧过?”钟离遥关切问道。 “朕已令人给你母亲瞧过了,应是无大碍,许是天寒受了凉气,过几日,天气放晴应好些。”钟离伯笑着说罢,伸手捏了下他的脸蛋,“你一心只想着母亲,倒不惦念父亲。” 钟离遥难得失了微笑,“父亲怎可……儿子已经长大了。” “唔……”钟离伯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小时候吵着要父亲抱,如今一霎便长大了,摸也摸不得。想不到……” 钟离遥笑着摇摇头,“若无众臣,父亲便总是如此,拿儿子取笑。如此可知,这‘父皇’与‘父亲’竟不是一人,儿子也困惑的很。” 这次就连赵舒也忍不住笑出声。 钟离伯挑起眉来,“父皇乃是天下之父,父亲却只是儿子一人之父。既是子,又是民,遥儿还要分它一分?” 钟离遥知他借诞辰之日的话来取笑,便起身往桌前走去,故作叹息的说道,“分也罢,不分也罢。只不过——儿子肚子饿了,不知是该求父皇赏赐,还是该央告父亲应允呢?” 钟离伯朗声笑起来,“来人,传膳,何人敢饿着我的儿。” 太监侍从们匆匆传膳,杯盘肴碟、玉石珍馐一一呈上来,映着两侧烛火,温馨至极。皇后赵舒素爱梅花,因此中宫传膳,各类碟中常有梅花作装饰,或鲜取,或形绘,色相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此花脱俗,观之心悦。”皇上笑着,“一如舒儿。” 钟离遥轻咳一声,道,“就连儿子的衣襟处,也常暗绣此花呢。” 赵舒轻滞一下,又轻轻笑道,“正是呢,曾有故人,情比金兰,也喜爱此花。” “哦?何人?为何不曾与朕提过。若是舒儿寂寞,为何不令故人也入宫,与你作伴呢。” 她忽掩着帕子轻咳了几声,面色略有些苍白,皇上则轻抚着她的后背。 待呼吸清畅许多,赵舒方才淡淡避过这个话题,“如今时光骤然,故人早就不知去处了,又何苦让皇上劳心此事呢。” “这又何妨?”钟离伯道,“普天之下,若是朕想为你寻一个故人,又有何难。” “皇上何苦,臣妾并不想寻。”赵舒又咳起来,半晌,才轻声道,“今日寒气引着,许是旧疾要犯了,此刻竟觉得乏累,臣妾想先去歇息一晌,望皇上应允。” “朕为你传医师。”钟离伯刚要唤人,便被赵舒止住了。 她轻摇了摇头,便任侍女扶着去往内殿,行至帘幕处,方又嘱咐一声,“风雪怕是要紧了,我的儿,母亲给你备了一件新披风,用过膳后,穿戴齐整才可回宫,你可记得?” 钟离遥道,“儿子记得了,请母亲安心歇息,保重身体。” 待她过了内殿,钟离伯才开始叹气,引得钟离遥几次侧目。 “父亲因何叹气?可是担忧母亲。” “你母乃将门之后,入宫未久,先祖便战死疆场,朕感念深宫寂寞,既失家亲、又无人相伴,为何寻一故人,却惹你母亲不悦?” 钟离遥给他布菜,笑道,“既已是‘故’人,便自有分别的道理,又何必去寻。儿子才学鄙陋,却也知‘故’字的道理。” 钟离伯回味一番,觉的甚有道理,因而便道,“女子若有愁绪百转,古往今来又几位英雄能揣摩得几分?” 这会子见他成竹在胸之神色,便又笑道,“若将来遥儿娶妻得妇,必定心细如针。” “父亲何故如此,取笑于人。”钟离遥叹息,又敛袖为他添酒,“儿子未得那圣贤之道,未曾献志于终黎大业,又怎敢沉湎私情,身系闺中?” 钟离伯便笑道,“正是如此,我儿志气千秋,为父欣慰。” 话及此,钟离伯又问道,“近日来,你既功课繁忙,却不知留待你宫中那小儿,可有其他?朕听启儿抱怨过一遭,若是扰你……” “这倒不曾。”钟离遥神色无半分异常,自笑道,“唯有苦学而已。论及二人,儿子有心不知该做何讲。” “我儿但说无妨。” “此子苦学,可谓是寒门尚有凌云志。反观启儿,又当如何?弟当谨慎治学,乃担家国之重任,或是以身作则,勤修三文六艺,不该到处胡闹才是。” “贵妃纵容,未曾约束几何。”钟离伯细细思量一瞬,道,“启儿虽聪慧,却也顽劣,个性骄扬,太学三番勒令、五次求旨,朕尚未理会。他若能与你这般,倒叫朕不知心宽多少。” “父亲终日劳形案牍,为天下忧心。”钟离遥叹息道,“儿子身为长兄,未能责教手足,令父亲劳神,实乃不孝。” “何苦来。”钟离伯一时煞感心酸,便随口令道,“我的儿,即日起,令启儿东宫训学,你仔细管教便是。你心系手足,朕感慰至极。” “手足之情,当应如此。” 钟离遥细细饮了一杯茶水,又陪钟离伯闲谈一会儿,方才告退回宫。侍女们候等许久,将皇后为其备好的大红翎子披风替他穿戴完备,才敢放他离去。 钟离遥翻开翎子内,白里边襟上正绣着一株梅花,细密针脚,精细栩栩,他自轻笑一声,拢了袍子,方才出殿,门口正是得了皇帝令旨候了许久的轿銮。 风雪未停,呼啸奔涌,似绒毛扑上来,偏又溅落几分寒气,令人齿颤。 钟离遥出了殿,脸上微笑渐止,他撩起帘子问德安,“谢祯可回宫了?” 德安这才敢答,“回主子爷,奴才派人一直盯着呢,若是谢公子回了宫,便前来通禀。可至今未曾有信儿,怕是……” 灯影朦胧中,神色难辨,“去校场。” “主子爷,天寒路滑,风雪正紧,只让奴才带人去罢。” “速至。”钟离遥放下帘子,不再言语了。 不消时,轿子便一路行远,大家低头紧紧行着,脚下越发的湿滑了。校场灯火昏暗,远处的武桩子上积雪瑟瑟,若不仔细辩认,倒像捆了一条沙袋。 周遭人撑伞扶他下轿,钟离遥伫立于风雪之中,与几步之远的人对视。 似有一道天堑般,银绒如幕,将两人深深隔开。 风雪落在他满是伤痕和巴掌印的脸上,竟无半分温度。雪花渐渐堆积,一张面孔似雕塑般,越发显得轮廓清晰。 谢祯艰难的抬起浮肿的眼皮,眨了一下,呛声咳嗽起来,半晌,竟道,“殿下圣安,请恕……谢祯未能行礼之罪。” 钟离遥走上前去,伸手便去解那绳索。德安忙拦着,“让奴才们来吧。” 钟离遥面色平静的抬手,推开这帮侍从,不发一言的去解,由于朦胧难辨、牵拉太过用力,反被后面紧钉的钩子划破了手。 “主子爷,您饶了奴才们的命吧!”德安及一众侍从,噗通跪倒了一片。 任由德安跪地抱住人的腿,其他侍从慌忙上前去,手忙脚乱的解开了绳索,直把谢祯松了绑,由着两三人堪堪扶抱住,才没让人摔倒下去。 谢祯固执的跪倒下去,“谢祯叩谢殿下。” 钟离遥负手站立,盯着人沉默许久,神色冷静而克制,“起来吧。” 他不再去看谢祯,只背过身来,沉声道,“传,钟离启东宫训学。” 德安正要开口,便听的暗处一句,“若有阻碍,便上下同罪,皆以违抗圣旨论处。” 奴才们心中一句“想必二皇子此刻已睡下了”便堪堪咽回去,只得令一声,“这便派人去传。” 东宫殿内,炉 10. 悲喜交加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自那日起,钟离启日日训学东宫,纵使心中百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倒是贵妃私怨许久,与钟离伯巧言语抱怨了几遭,钟离伯未曾理会得这母子二人,几番下来,便也认了。 再说回谢祯,旧伤早已痊愈,又得了宫人悉心照料,身姿体魄长得颇快,加上勤奋习练,如今愈是显得挺拔英气。 钟离遥仔细观量他几番,嘱咐道,“祯儿近日正长身体,令少府量制几身新衣,既已临近年关,方显气象更新。” 谢祯闻罢,松了弓箭,停转手中动作,“哥哥,已近年关了吗?” “然也。”钟离遥举弓射出,目光落在远处,口中方说道,“宫中各处,正张灯结彩,悬红挂绿,再有□□日,便是逐除(除夕)。” “祯儿虽未曾亲历,却也知热烈非凡,笙鼓歌舞,震彻长夜。”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道,“听闻寻常百姓家,除却歌舞,还有字谜灯会杂耍各类风俗,直至正月十五,方才罢止。往年便是由娘亲将那热闹一一讲与我听,不知哥哥可曾见过这番景象?” 钟离遥思绪浓重,沉默一会儿,方才道,“本宫也未曾见过。” “哥哥可有心事,为何几日来,愁眉不展。”谢祯问道,“今日举弓,更是频频失手。” 钟离遥并未回答,反而问道,“祯儿,你可思念亡母?” “思念异常。”谢祯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远处,轻声说道,“娘亲病故时,谢祯尚见院中腊梅如雪,好看至极。如今不过几年,却连她的面容都记不真切了。就连她早早备下的历年新衣,也已穿不下了。” “本宫未曾想过,如此,便是祯儿珍爱梅花之故。”钟离遥轻笑了一下,走近他,伸手去抚弄他的衣襟领口,为这举弓生出来的褶皱颇感疼惜,“这可是你亡母为你缝制的最后一件衣裳……” 见他顿住不语,谢祯便抬眼看他,却只见东宫殿下盯着衣襟领子,似有愕然。 那衣襟领子内里衫处绣着一朵梅花,正是栩栩如生。谢祯不明所以,便解释道,“娘亲素爱梅花,故而每件衣衫皆有此花样。” 钟离遥怔怔了片刻,方才将他拉近自己身前,缓缓的替他拢紧了衣衫。半晌,似震颤般低低出声,“故人芬芳去,腊梅香自幽。” 谢祯较他尚且矮半个头,正贴近他胸口,听得那句轻吟,似叹息又似震惊,只呆愣愣的不出声,更觉动弹不得。 半晌,钟离遥垂首道,“此事,除天地知,唯你我尔。”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谢祯鼻息间萦绕着一阵柔和宁静的龙檀香,他目光紧紧盯着那白皙脖颈在日光浅淡照耀下,如鎏金般的线条潜入衣衫,只剩咫尺的狐裘领子随风起伏,竟是一个字眼儿也未曾听得进去。 见他两颊红扑扑的,钟离遥微微蹙眉,问道,“祯儿,可曾听得?” 谢祯痴痴点头,忽然说道,“哥哥好香。” 钟离遥抬手握住他的下巴,要他对上目光,只紧盯着人,复又说了一遍,“祯儿若想留在宫中,便须牢记,衣衫花样之事只可你我知晓,你可明白?” 见他神情凝重,面目紧肃,谢祯这才回过神来,拧眉点了点头,“祯儿明白。” 不知为何,钟离遥并未说明缘由,谢祯却也不去追问。及至晚间,谢祯便将其亡母所缝制的衣衫挑拣出来,坐在床边愣愣看了许久。片刻,他俯下身去,将面容埋进衣衫之中,喉咙发紧。 德喜问道,“谢公子,可是思念母亲?奴才……” 只听他埋在衣衫里,轻声道,“德喜,请帮我架炉火来。” 绿火霹雳,铜色竞红,火舌舔舐着衣衫,燃的越发热烈了,宫殿中烟尘生起,谢祯咳得厉害,眼角两行清泪滚烫,那滋啦呜咽的雾气中,似有容颜如旧,落梅如雪。 “谢公子,为何不令老奴……”德喜咳了几声,“拿到殿外……” “亡母所赠,谢祯当亲手作别。” “谢公子为何要……” “无他,谢祯不想沉湎过往,如今既得殿下垂青,便该辞旧启新。” 德喜静静垂首,望着那火焰映红、泪痕尚干的面孔,竟觉得英气坚毅,不似小儿姿态。 宫中四下喜悦,唯有东宫与中宫反添了寂静,两侧并不见色彩装扮。自那日校场返回后,谢祯接连几日不见钟离遥,问及德喜,方听得惶恐讯息,中宫皇后卧病不治,已显征兆。临近年关,竟无一人敢言及此事。 “娘娘旧疾每年易发,却不似今年来的迅猛,入了冬便艰难度日,下了几幅猛剂竟都不见效。”德喜轻声道,“主子爷衣不解带,于宫中伺候。倒是前几日便吩咐下了,公子若有短缺急要,可随时差奴才前去禀告。” “谢祯并无短缺。”谢祯眉头紧锁,问道,“可知殿下何时回宫?” “奴才不知。” 谢祯紧着心绪照常完成功课,心中忐忑不宁,夜间更辗转难眠,又过二日,及至腊月二十八,这日,他思索半宿,至后半夜方才勉强睡下。 他只觉的眼皮略一搭,就让人唤醒了。 只见德喜满面惶恐,“公子,快醒醒,殿下急召,要您速至中宫。” 与他预想中的场景大为不同,钟离遥并未悲恸嚎啕,只是安静站立一旁,负手凝神,面色虽有不忍却极为克制,只余眉眼泛着粉红,至淡至浓,竟显悲情动人。 见他来到,钟离遥便轻声道,“母亲,正是此子,那日诞辰,您已见过。” 谢祯跪在榻前,乖乖凑近前去,及至众人退出珠帘之后,方才听得里面一阵悲吟。 赵舒艰难抬手,抚着他的面颊,颤抖着叹息,“早该想到的,舒儿,我竟是早该……想到的。” 谢祯不知所以,望着她苍白面颊上滚滚两道泪痕,竟也自觉眼眶酸涩,热泪争先涌出,这一幕竟似那年母亲病故,重重叠叠在眼前迷茫模糊起来。他实在仓皇的不知所措,又吓得噗通噗通往地上磕头,他呜咽恐惧的厉害,“娘娘,求求您不要死。” 赵舒猛烈的咳了一阵,又艰难伸手,想去拭他的泪。 谢祯怔怔的垂泪,嗓子里低低哽咽出一句近乎哀求的声音,“求求您不要死,您死了,哥哥就没有母亲了。” 赵舒哀恸的盯着面前的少年,眉眼竟显得英气如许,隐约可见那黄沙飞扬的伟岸身影,更见少女那坚毅隐忍的决绝神情。 他本该是那人前风采飞扬的世家儿郎,又或是金蟒座上指点江山的北辰星,如今竟只是宫墙之下,偶尔得了怜惜的无知小儿。 思及此,不由得悲恸悔愤,一时张张口,竟沤出血水来。 谢祯忙乱抓了衣衫帕子为她擦拭,泪水仍是滚滚而下。 “如此,便好……”赵舒颤颤的伸出手去,“舒儿……” 谢祯的哭声滞在喉间,只望着榻上之人那喉咙滚了一下,咕咚一顿,似卡住般,又缓缓滑下去。声音忽然被吞没了,他 11. 春和景明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后薨之礼恰逢年关,皇帝悲恸不已,赞其在貌为恭,在心为敬,追授谥号敬贞,入帝陵,待自己百年之后,依礼合葬。 宏治十一年,改号天宝,视为元年,此年后薨,中宫赵氏,名舒,无字,谥号敬贞。其父赵迎,乃为名将,官居一品,宏治六年于疆场折戟,追封护国将军;其母白氏,乃为名将白裴之长女,承继父业,随夫于同年战死,追封护国夫人。独女赵舒,出身将门,以良淑出众,女红、纺绣无人出其右…… 追授旨意字字泣血,皇帝罢朝十日,以慰此痛。 依传统礼制,若生母过世时父亲尚在,则服‘齐哀一年’之丧,东宫则以十日为准。皇帝怜惜东宫年幼,葬礼仪制一切从简,依三日之丧,着素服,斋沐闭门,其余一切照旧,各生活照料不敢短缺。 二十九至正月初九为丧期,宫内逐除不设应典。除禁止歌舞庆贺外,民间一应祈福消灾的民俗活动不作约束,及正月十五灯火可照常举办。此举深得民心,举国感念帝后伉俪情深,便自发撤掉门前一盏灯笼以作悼念。 三日间,东宫殿内跪丧,谢祯则殿外跪丧相伴,二人并不作言语,只沉默守望。间或有寒风吹拂,谢祯面容泛红,却只目不转睛,紧盯着那道挺拔背影,不知作何想法。 德安劝道,“奴才知道谢公子心疼殿下,可殿外寒风吹的紧,公子间或回宫休息片刻,或入殿跪……” “殿下跪丧,谢祯同感悲恸,回宫,于情不忍,入殿,于礼不合。”谢祯仍盯着背影,轻声说道,“请让谢祯守在殿外吧。” 德安劝不动,只好轻叹一声,候到一边去了。 片刻,钟离遥招招手,德安俯身过去候着,伺候他站起身来,拂拭了靴边儿灰尘。只见东宫殿下踏步迈出门来,微眯着眼,向远处眺望片刻,继而低头看向不远处跪着的谢祯。 德安便将他刚才所言一一秉明,只听得钟离遥轻笑一声,颇无奈的冲人招招手,“祯儿,过来。” 谢祯跟上来,“殿下。” 钟离遥道,“父皇赏了些锦缎,午后你挑选些,命少府加紧做几身衣裳。正月十五,民间礼俗非凡,到时,本宫会带你出宫转转。” 谢祯抬眼看他,光影之下,神情难辨,却不知是喜是悲。闻说出宫,德安心中忐忑,道,“主子爷,宫外人多口杂,难免无心人冲撞了您。” “无妨。”钟离遥道,“此事本宫自有考虑,你只管去领旨便可。” “是。” 不消几日,丧葬礼制尽毕,皇帝旨意传至东宫,并附手信一柄,护卫三队于暗中随行,途中境况随时回禀,另有口谕嘱托,令东宫此行务必低调,万不可张扬,礼法事小,安危事大。 至正月十五,天色薄黑,一众侍从随金撵将人送至宫门,便有宫外形制的马车来接。 谢祯随行,与东宫同乘一顶轿子入街,不消时便落了轿,二人拢紧披风,由德安搀着下轿。眼前十里花灯延绵辉煌,街头人影攒动,个个衣着锦绣、面含春色,手中或有执花灯者,或有携采办花样者。首饰簪环、胭脂水粉,糖人灯影、炸豆小吃,无一不热闹非凡、嬉声喧嚷。抬眼望去,百千样式的花灯,形神具备,随风悠悠。 “往年或有舞狮队、高跷表演哩,为何今年不见?” “中宫花落,今年一应歌舞俱不举办。” “倒是主子仁心,有花灯可看。” “待会儿看过花灯,还有‘牌会’可看呢。” 路边二人正谈笑着,自这边过去了。 钟离遥脸色并无异常,只挂着淡淡微笑,“这牌会,可是民间一年一度,广聚英才、群贤毕至的‘应贤茶会’?” “想必是了,主子爷,”德安道,“应贤茶会分诗书策数三等,士农商贾并无身份拘碍、年龄要求,因解答前需递出个人信牌,常被戏称‘牌会’。” “听闻应贤茶会乃是商贾游徒,极为热衷之游戏。”钟离遥叹息道,“若是博得二分虚名,得了客卿之贤,也能谋得一官半职。若是本宫没有记错的话,听闻当年外王父府上,便有一名客卿,才华卓越,定战策、谋战时,在军中颇有威望。” “是了。”德安点点头,回忆道,“此客卿原是没落世家出身,可谓是文武双全,奴才当年还有幸见过一面,可惜宏治六年边疆苦战,年少英豪随将军一同去了。” “昔人已逝,今人尚在。不如今日,我们也前去瞧瞧。”钟离遥凤目微垂,轻声笑道,“去之前,倒该买几盏花灯,祯儿看看,可有喜欢的?” 闻言,谢祯便从客卿二字里回过神来,随着人群观摩往来风光,心中弥漫着淡淡欢喜。 钟离遥问,“吃个糖人吧?糖葫芦?” 也不等他回答,便招手令人全都买了回来。 没大会儿,便见侍从肩抗一根竹筒,上面插满了糖人、糖葫芦以及一干零嘴儿。另有侍从手中提着几盏花灯,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谢祯手握一根糖葫芦,啃了一口,便连连点头,惹得钟离遥连带德安都笑出声来。 “哥哥,你也尝尝。”谢祯递到他嘴边,钟离遥推脱不开,只好也吃了一个。 德安惶恐,忙双手捧出帕子去接,钟离遥随即会意,舌尖抵着糖山楂略品了品,便趁谢祯不注意,忙将口中吃食尽数吐出,口中只残留一丝粘腻的甜味儿。 再回头时,钟离遥仍给谢祯露出一个微笑,点头道,“好吃。” 谢祯再次递过来,“哥哥再吃一个。” 钟离遥正色道,“此物虽好吃,但万不可贪吃,一个即可。” 谢祯便乖乖点头,继而目光又被更多新奇的玩意儿吸引。毕竟仍是八岁的孩童,走出宫门,少了规矩礼法的束缚,谢祯倒像是撒了欢儿,一路吃一路玩,一路哥哥喊个不停。 钟离遥掏出帕子,一边给他擦拭嘴角的糖渍,一边笑着嘱咐道,“待会儿到了应贤茶舍,万不可如此这般随意奔走,茶社尽是些商贾行贩,若是与人丢了,哥哥也难把你寻得回来。” 谢祯把头拱进他怀里,没说话,只咯咯的笑了两声。钟离遥见他忽作无赖姿态,奈何不得,只好拍了拍他的脑袋。 有街贩见其二人及侍从皆是富贵打扮,主人又年龄不大,便笑呵呵的看着他们,拉拢道,“看小主人兄弟感情甚笃,不如到小的这儿选两块玉佩,留个念儿,作同心之好。” 谢祯闻言从钟离遥怀里退出来,凑近了摊子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看钟离遥。 钟离遥微笑默许,随他挑选。 谢祯选了两块玉佩,合则为一,分则为二,镌刻有鸳鸯,式样新奇,色泽略有瑕疵。钟离遥接过观摩一晌,轻笑,“美贤也,有贤者二人,双飞东岳。” “小主人好眼光,骨肉缘枝叶,正有鸳鸯可表示一二。”商贩讨好笑道“小主人何不拿两块?” 钟离遥放下手中玉佩,笑道,“不知此样饰物,可有材质上乘佳选?” 这贩夫一听,便道,“小主人,您赏脸移步,恰逢少东家 12. 三六九等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应贤茶会名声远扬,人潮涌动,声浪鼎沸,铺陈典雅,中有台擂,桌台果点精巧,入室茶香四溢。 茶社共有三层,往日里一层便接待来往商旅,喝些粗碗淡茶,二楼供雅士品茗论道、听取笙乐。却说三楼,并不对外,常人若有好奇询问两句不得其所,便也罢了。 因着商旅走卒往往在多处置办田地亩产,不为户籍所绊,又因逐利而为四海不容。国有战,一若贪生,一若敛财;贪生则无义,敛财则削民。因此,士农工商,乃为下流,若非客卿,则鲜少得取功名,又为士学之才所不齿。 “纵有所学,不得施展;贪生爱财,乃有所需;天地何辽阔,四海无嫌疑。”钟离遥轻笑着咀嚼这几个字眼儿,“何以生财,何以富民,何以利军,何以强国?” 德安和谢祯不明所以的对视一眼,都未开口,只是笑随着他入了茶社。 “小主人里边请,二楼雅间满了,委屈小主人一楼大堂就座。” 德安刚想开口,却见他摆摆手,笑道,“有劳。” “小主人客气。”茶使引座,道,“想必小主人不常来,今日恰逢正月十五,我们茶舍的大日子,有上等的好戏可看,小主人落座这方地儿,保管能看个清楚明白。” “哦?闻说只有商贾之流,却也是上等的好戏?”钟离遥试探问道。 却不料茶使道,“小主人可曾饮过茶?尚不说渴饮不分三六九,却不知末等茶里,菊花、茉莉、金银恬淡虽不同,却各有各的好,可谓是品茶如品人。” 钟离遥抬眸笑道,“所言不虚,想必自有其滋味。” “正是,小主人请好吧。” 茶会正中乃设有一面红色挂板,呈屋脊式分布,共有九层,两侧有茶使摇杆,可移动,可变幻位置。挂板顶峰乃有一锭镌刻精美的金花,拳头大小,栩栩如生,是为头筹胜出者的嘉奖,分量、成色、工艺均乃上乘,更遑论荣誉几何。八层挂板下方悬挂一枚铜铃,两侧形制如门扇,也称“龙门”。 参与者递出信牌挂于上方,通过每级测试,则由茶使通过摇杆推举信牌,终黎举国乃以鱼符为牌,便美称“游级而上”,所谓:跃龙门,夺金花,入朝卿,闻名天下。 奈何自应贤茶会开办以来,未曾有人跃过龙门,更况乎夺金花。商贾之流,未能如愿;一些寒酸学士,却也昂首而来、铩羽而归。自此几年,便有不少名士风流,也生了兴致,欲博它几分。 “不知今年,能否一睹金花之风采。” “未可知,倒是今年的歌舞庆去罢,唯有一曲琵琶乐作前奏,闻说是楚廷闾乐的‘清信’,是个未出师便出了名儿的角伎,头一次登台演出。” “师从哪位?” “师从楚廷才众,学的是百家艺,正是受宠的人物,我见过一遭,闻说是……”声音逐渐低下去,听不真切了,隐约听得几个“暗约偷期”的字眼儿。 三人坐在后方,及冠年纪,衣着锦绣,正凑近掩口轻语些什么,才说了几句便已笑容满面,想必往日间常有来往,知之甚悉,应是闾乐茶坊的常客。 谢祯听得好奇,低声问,“什么是‘清信’?” 德安轻咳一声,正思量着如何回答,便见钟离遥抬起眼皮儿,淡淡笑道,“坦荡待人为清,守约行事为信,有容貌端庄、以艺傍身者,言有度、行有礼,谓之‘清信’。” 德安暗自点头,却又回过神来,正疑惑间,便听钟离遥似安抚道,“吾有一故友,也曾到过此等去处,便知晓一二。想来咱们‘家中’不知,门外却已是街巷尽知。却也奇怪,吾等日日端坐‘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何才能了解百姓心中所想、心中所念?” 德安知他说的隐晦,却正是此理,但口中只敢说,“主子爷手足众多,眼目聪明,又何愁不知他人所想所念呢。” 人臣眼目,却未必不是千里屏障。此话,无人道破,钟离遥也只是闲淡饮一回茶水罢了。 茶会开场,方有信使在台上话罢一通言语,讲了几遭规则。这才得知,原是为防舞弊串通或勾连,今年定了新规矩,每轮都由参与者抽取题目,分别由春花秋月四个字为序,以序启题,全部参与者答题后方才将内容公诸于众。 茶使正说着,钟离遥便注意到了右侧一小片细微的骚动,只见帘幕后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紧接着有两名窈窕少女替此人敛起珠帘,只见此人俊美姿容、形神慵懒,怀中正抱着一只雪白的狸奴,却是冷淡的神情,年约及笄,竟有神女踏雪般的风姿。 谢祯随着钟离遥的视线看过去,轻声的倒呵了口气。 钟离遥收回目光,微不可察的往二楼扫了一眼,却发现原本门扇紧闭的雅间,此刻都大敞门户,并各有一个茶使站在门口伺候着,想必今晚不知为何而来了。 原来,此人便是请来的清信,名曰‘相寄’,今天却说倦了琵琶,改为奏琴。相寄轻抚了两下狸奴,只见那猫儿乖乖卧在了腿边,慵懒的打起了盹,模样颇随其主。 相寄正襟而坐,抚弦奏乐,一曲《风雅颂》似娓娓道来,其中韵味,仿如春日赏花、良夜赏月,唯慨叹风光如许,悠悠岁月、似水流年,多少滋味流淌其中。 奏毕,掌声如潮。 这功夫里,便有几名茶使恭请,“小主人,我们家公子请您二楼稍坐片刻。” 不等德安发问,对方便自报了家门,“公子单名一个津字。” 钟离遥明了微笑,随人而去,起身借道的空隙间,引起几道好奇的目光。他抚袍回身的片刻,刚好与清信对上了视线,恰是一瞥惊鸿,便匆匆落幕了。 二楼雅间请人进了门,身边侍童茶使立刻闭门。 房间中三名挺拔少年掀袍跪下来,“叩见殿下,殿下圣安。” “不必多礼,”钟离遥微笑着坐下,“传闻丞相教子甚严,令你兄弟二人勤奋治学,尔等为何在此?” 这少年二人正是丞相长子房津、次子房允,津已至及冠,允则与殿下同岁。 房允与殿下共进太学,因而相熟告罪道,“今日父亲允我兄弟二人偷懒,略观茶社事态。” “想来不止如此。” 房津略迟疑一瞬,才道,“商贾往来频繁,此地可辖接四海,未免无端生出各路消息,父亲大人遂令我兄弟二人假目之名,观望几遭,若有暗流涌动,则并禀上以明谏。” 钟离遥看向另一名显得拘谨的少年,辨认出此人正是徐智渊的长子徐正凛 13. 争当伯乐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近一个时辰,题数百,涉诗赋、文章、数算三项。因题目公布、撰写、递送来往手续繁琐,参会者或亲书亲为,于堂厅中就坐,或写了笺子,由茶使、书童侍者递送。落笔递笺,则念诵一声,“某题者答覆。” 至第七轮,仅剩五个参会者。 本轮为文章,题涉山关河岸之商阜,格体韵均不限。五块信牌分别挂在第七排二、五、六、七、九的位置,观者便以其号牌表之。座下交谈窃窃,正各抒己见,以前几项题目来分析今年花落谁家。 “我敢断言,定是九号,此乃城北周家公子,素以才学闻名,七岁能文,九岁为策,曾作《固北论》大谈强兵之策,一度传为美谈。” “非也,我却觉得准是二号不错。”说话人一脸了然,“此人乃是一名学士,因连襟之罪而被剥了官爵萌阴,更是去年的头一号,想必今年已然作了十足准备。” “如此说来,倒是更胜一筹。” 厅堂热闹纷纷,隔壁也有人赠花押宝,以显伯乐之才。这边儿房津便问,“公子可有相宜之人?” 钟离遥笑而不语,倒是徐正凛令茶使赠出一盏鲜花,“凛,与周公子乃有几面之缘,也有幸读过‘固北论’,其才斐然,必夺桂冠。” “既如此,且说来听听。” “凛只记得部分,”徐正凛道,“兵者,利器强魄,贵神速,彼其以术论之,则胜败有常;为道者,观其盈衰之脉,不以为外物,而善内克之理……”洋洋洒洒,徐正凛方才止住,“术生百千,以变幻为上,道之为一,以不变为根本。” 钟离遥仔细听得,方笑道,“泽元以为如何?” “津,不敢妄评。” “无妨,说来听听。” “津以为,道术之论于固北有益,然则因地制宜,尚有欠缺。更况乎士学与武将,终不免有三分区别,一为身处之地有分,一为所用之力有分、一为受享之利有分。” 钟离遥笑着点头,“尚有可圈可点之处,然则坐而论道,毕竟比不得疆场拼杀。” 房允因与太子更熟稔几分,便笑眯眯的追问道,“那公子到底相宜哪位呢?准是二号了?” 钟离遥挑眉问道,“如此说来,你心中已有人选?” 房允笑道,“允与正凛兄看法一致,若是二位无相宜之人,这盏花‘小弟’便赠与周公子了。” 谢祯轻附在钟离遥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引得钟离遥笑出声来,心中一动,便道,“罢了罢了,你赠与周公子便是。你既得了先机,又好奇吾等相宜之人,不如我们赌上一赌如何?” 房允便道,“可有何物能入公子眼,令我也能与您赌上一赌?” “就赌千金一诺如何?” 几人纷纷笑道说好,房允和徐正凛认同九号周公子,房津便选了二号,笑道,“今日公子在此,津只作那中规中矩之人,纵是出错也不算难堪。” 钟离遥心下暗自点头,面上微笑如故,“祯儿以为如何?” 谢祯拧眉,认真考虑了片刻,便道,“祯儿更相宜五号。只因他那前文中有一句‘行甲太阴为重俦,可怜烽火戏诸侯。八百年间无名姓,千古兴亡是幽州’,读来只觉胸襟过人。” 钟离遥微笑点头,又看向诸众,“既如此,吾便押那五号,若是五号夺了头筹,吾便也许祯儿一诺,如何?” 谢祯小声问,“若是未能夺得头筹呢?” “岂会罚你不成,”钟离遥调侃道,“祯儿如今竟是越发谨慎了。越是未能夺得头筹,你便许吾一诺如何?” 那点心思被点破,谢祯点头,笑的颇觉羞涩,“可。” 七轮此番只有二人过题,分别为五号与九号。 房津笑笑,率先告罪,“津甚是眼拙,还请公子饶了这罪过。” 钟离遥知他有意为之,却也不点破,只富有深意的笑道,“泽元禀直聪慧至此,又焉知此人无有其他作为。” 过题后方登选为第八轮,八轮题过方才算跃龙门,至九轮。 八轮先是几个来回的阅题甄选,再是隐去名姓,令三十位观者评判,最终方展读结果,以评分高低为准则。 结果未公示前,房允竟已来回踱步,额上更生了薄薄一层细汗,口中念道,“正凛兄,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徐正凛哭笑不得,“我如何能助得了你,当念周公子才是。若是他二人双双落榜,也算是平手,毕竟往年诸众,也都是止步于此。” 半晌,只见茶使展开笺子,咽了咽口水,故意卖起了关子,惹得下面诸众都笑骂一番,要他速速报来。 茶使便谄笑道,“诸位且听清,今日过题难度甚高,竟有一人过题,连登九元,可攀金花。此人便是——九号……”他仔细核对了笺子上的落款,呵呵一笑道,“公子未写落款名姓,可须等到核对信牌方知晓了。” 台下一片骚动。 “小兄可知是何人?”“不知。”“闻所未闻。” 房允拍了下手心,哎呀呀的叹了一声,又道,“公子呀公子,竟是二位慧眼识珠,如此一看,此人定是大才,连夺九元,其势可叹,今年定能一睹金花风采。” “我等欠公子一诺,凡躯体之力所能及,必无二话。”房津笑着说道,“公子乃非凡之人,想必定有气运加持。” 钟离遥却笑着摇摇头,了然于胸,“未必。” 再去问时,却已不答。 片刻之后,九元之题已出,乃论家国富强之计;又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儿,此人竟已答题,正当大家惊其才思敏捷之际,茶使展开笺子,只缓缓念出一句:某不才,若非贤主,则今无计。 这……竟是弃题! 又颇有大逆不道之狂妄口气,座下哗然,众惊坐起。 果不其然,钟离遥似早已料到,只静坐其中,在身边几位少年欲跪欲告罪的片刻里,露出淡然的微笑,“天下贤才欲寻明主,乃为大善。所谓国富家兴,不计之计,却是首要之计。” 房津心中一动,只愣愣片刻,竟一语未发。 “此人不欲金花,只欲明主,有意思。”钟离遥似未察觉,端起桌上一碗新添的茶水,细细品了一口,叹道,“滋味儿刚刚好,若是再淡一些,便少点意思了。” 房津忙应道,“ 14. 青云直上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开春三月,料峭轻寒,薄云流转,日光和煦。 太学寺两侧的青龙绕柱碑上,各悬挂有一朵红绸花,两朵红绸相连,凭空勾勒出一道色彩光鲜的入口,此处距太学正门尚有十余米,已是人影攒动,士学白丁之流皆聚集此处,为今日盛况而来。 试论诗、赋、易三文,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分为三天来考。第一日为三文,第二日为礼乐书,第三日为数射御。每日交作而止,并不公布分数,待十日后“放榜”,方知结果。每门须过七分,另有一门过九分,才具有入学资格,每年至多不可超过十人准入。 按照传统,男子一旦过了及冠,便不属于“学之年”,而到了“仕之年”,及冠之后,便可入仕为官。因此,虽说并不限制年龄,但往来参考青云令者,最大也不过是弱冠。 太学外有官卫围护,无关者止步于此,少年们经过三道门序查验,更换统一的“考裳”,方可入场。且今年场内一应笔具纸墨均由官方供应,一是防止作弊,二是思及寒门学子无力承担此项资费,若是买不起或所买用具太差,污了纸卷,又白白失了人才。 “君主仁心。” “据闻此项规范,乃是太子殿下所提。”“体恤至此,乃为寒门知音。” 因有考核,太学停课三日。钟离遥得了空闲,便亲自随行送谢祯去参考。一路上,谢祯并不言语,愁眉紧锁,面孔严肃,钟离遥替他整理了领子,笑道,“祯儿可是紧张?” 谢祯一本正经,口干眼花的答道,“殿下,不紧张。” 钟离遥失笑,遂从袖口摸出一个包装精致的锦盒,盒中一粒黑色丸子,色泽均匀,“你可知此为何物?” “何物?” “此物,名曰‘必中高元’,乃是当年十岁便过青云的学子所赠,普天之下再难找到第二粒。”钟离遥面色不改,神态严肃,“此物食之聪慧异常,必有百倍之精神气魄。” 谢祯犹豫了一下,“殿下,这可是作弊?” “非也。”钟离遥道,“读书识字,实已用功,此物并非外力所致,只是激发心中所想,令人笔力逸气。” 谢祯盯着那粒丸子,不敢动作。 钟离遥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道,“乖,张嘴。” 谢祯闭眼,丸子进嘴,便急僚僚一口吞了下去,片刻,他细细回味,才觉舌尖还残留一丝甜意。 钟离遥悠悠然问,“可有感觉?” 谢祯似乎不确定,又仔细感受了一会儿,道,“好像不心慌了。” 钟离遥点头,正色道,“正是如此,至此三日,便是太学区区试题也难不倒你。” 谢祯捂着胃部,仔细感受,似乎还觉得此处渐渐发热起来,神情终有了惊诧之变。 没大会儿,轿子便到查验之处。谢祯自信下轿,又回转身来朝着他拱手行礼,“殿下务必等我好消息。” 德安见其方才一会儿的功夫,便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也略觉得惊诧,“谢公子……” 正疑惑间,便听得轿子里一阵轻笑,“德安,令少府再做几枚黑米糖丸送至宫中。” 德安点头称是,道,“主子爷向来不爱吃,为何……” “今日本宫给此物取了个新名,乃曰‘必中高元’。”钟离遥朗声笑起来,“你却说,当吃不当吃?” 德安恍然大悟,低头跟着轻笑起来,“正是当吃。” 谢祯还未曾归来,轿子刚过宫门,一张工整书写着今年参考者分数的纸卷便已送至东宫,钟离遥看着谢祯名字底下的三个“捌”,满意的点了点头。 晚间,谢祯用膳后入书房,先行礼叩殿下的安,然后左右环顾,见书房中并无其他侍从,才道,“哥哥,今日落笔,竟觉得如有神助。” 钟离遥笑问,“可还记得题目?” “记得。”谢祯说道,“《诗》取自《生民》;赋则依《诗》中《豳风·七月》而作,对应生民;易六十四,祯儿占为大壮卦,解‘雷天’。” 钟离遥细细思量了片刻,再含笑去看他,好奇道,“雷天何解?” “守正道,动则贞吉。”谢祯继续说道,“雷天之动,以柔克刚;乘取大势,攻守皆宜。” “好一个乘取大势。”钟离遥笑笑,“想来祯儿乃稳操三项胜券,明日礼、乐、书诸项可有把握?” 谢祯便道,“唯乐,尚有不足。” “不如奏一曲与为兄听来,如何?” 谢祯为难道,“笙箫琴鼓钟,祯儿不知演奏何项,只各加练习,因此并无精通之学。” “祯儿心悦哪项?”钟离遥笑道。 “祯儿更相宜钟、鼓之声,奈何练习有限,准确已是艰难,更何谈精妙。” “钟、鼓之声,气势恢宏,乃为百乐之首,鸣则可决胜千里。但因编排、音准、气力颇具要求,明日若考,并非明智之举。” “奏琴如何?”谢祯道,“有《小弁》中有雉之朝雊,尚求其雌,为曲唱和者,乃曰‘雉朝飞’,哥哥以为如何?” 钟离遥点了点头,随即示意他可用书房正座的七弦琴来奏,“此琴乃祖母家传,名曰‘号钟’,虽非钟、鼓,却洪亮异常,激荡如号角长鸣。” 谢祯走近前,仔细审视了一番,方才伸手去抚摸琴身,只见琴尾有一道上淡淡刀痕,便抬起头来看向钟离遥。 钟离遥与其遥望相对,静坐颔首笑道,“宏治六年,外王父母相继战死,遂留此物于宫中,以寄生人之哀思。” 弦音鸣响,曲和而唱,“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钟离遥则以指节轻叩桌面,以声击和,微笑如斯。 一曲终毕,虽不尽如人意,却也韵律鲜明,闻之清爽。 谢祯抬眼看他,目光隐隐含着期盼,“祯儿满腹疑惑,落弦尚有不足,哥哥可否指导一二?” 钟离遥方才起身近前,见他欲起身让座,便轻轻压住了他的肩膀。谢祯不解的抬起头来,便见钟离遥报以微微一笑,敛袍俯身,紧挨着自己,一席同坐案前了。 呼吸间,便觉有檀香清淡,侧目时,可见其脱尘天姿,不自觉间,谢祯又往他身边儿凑近了几分。 钟离遥感受着肩膀上微不可察的重量,便斜睨了他一眼,笑眯眯说道,“祯儿此番,不欲学琴,却欲借为兄之肩膀偷懒?” 谢祯颇不好意思的回过神来,忙端正身姿,双手落弦,作抚琴姿态。 钟离遥伸出手去,从后面揽住他,双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手指交叉相对,起伏间又相依相握,先是引领他在弦上游走、感受,温度交缠、情思迭起处,如抚情人面,手指颇显缱绻。 再刹那间,执手起腕,弦动而声起,声色雄厚而气力千钧,似有风云开阖、鱼龙悲啸之势。 一曲浑浑然,大有酣然忘我之态。 曲毕,谢祯为他琴艺所撼,只拧过脸来,紧盯着人失神,不知作何想。 钟离遥垂眼看他,轻笑道,“嗯?可是不喜欢?” 谢祯沉浸其中,愣神一会儿,方才摇摇头。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天下无有用词可形容面前的人,一种于光辉中淡然,临万变而自若的姿态,实乃造物天赐,生君子风流。 谢祯这才突然发觉,两人此刻姿态紧密,自己似被拥揽怀中。于是脸色猛地涨红了,一时仓皇无措,只得手忙脚乱的从席上退下身来,拱手行礼道,“祯儿受教匪浅,今日时辰已晚,不便再打扰哥哥,祯儿便先告退了。” 钟离遥虽生一分疑惑,却也未曾多想,道,“时辰确已不早,祯儿好好歇息,明日当谨慎以对,不可懈怠。” 谢祯称是,再礼方才告退。至此二日,便不再见人。 再说另一边,因不需入上学,这日也不曾到东宫训学,钟离启得了空,正在校场之中习练,时而与几人说笑,时而凝神射箭,颇不自在。 此空当里,徐正扉说道,“近日,房家公子似与东宫殿下有所来往,前日归学,听得房允谈及半句,再去问时,噤若寒蝉。任我如何旁敲侧击,只作插科打诨之言。” “房允与东宫殿下一堂为学,相熟岂不正常?” “依扉看,绝非房允一人,此后必有大公子之力。”徐正扉道,“ 15. 环佩齐鸣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太学供职所在的明士枢,殿门紧闭,内里光辉,正中坐着太傅大人,座下两列各坐着五名捋须批卷的学政先生,共计十一人,依据核准各科项分数。 “太傅大人,今年考取过青云令者,竟有十三名,分数倒也相差无几,这可该如何取舍?” “依照往年规矩,这过青云令的名单之中,我们还要依次划掉商贾流徒之后、三族有连坐之嫌,抑或体貌不善者,想来十个名额尚有富余。” “这个王姓之子,乃是屠夫之后,容貌粗鄙异常,以御卓越而取令。” 太傅大人摇摇头,淡淡道,“划掉。” “这个赵姓之子,其母之兄,曾因偷窃之行,服狱三年,其貌尚可,以书卓越而取令。” 太傅大人仍摇摇头,淡淡道,“划掉。” “这个刘姓之子,其父乃走卒,常年往来贩售香料,其母乃倡伎从良,体貌尚可,以乐卓越而取。” 太傅大人入定般摇头,淡淡道,“划掉。” “这个钱姓之子,体貌俱佳,以赋卓越而取。奈何……其名讳与上有……” 有人道,“无妨,改个名姓倒也罢了。” 太傅大人仍然摇头,淡淡道,“划掉。” “太傅大人,寒门学子虽有不足之处,却也天资可造,如此随意划拨,未免有不爱惜人才之嫌。” 太傅大人勉强睁开入定的双眼,叹了口气,“诸位学政先生,有所不知,这是……”他手指向上一指,继而若无其事的说道,“众臣竭力反对,因而圣上本无意启用民间人才,只因东宫殿下一时言语,方才默允。我等做好这般筛选,便也罢了;若是一连十几人入了太学,朝堂之上岂有等闲?” 言下之意,也正是皇上不堪其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一两人进来倒也罢了。 挑到最后,只剩两张笺子,学政便凝神念道,“叶春和,商贾之子……” 太傅大人吐出两字,“划掉。” 那学政堪堪把剩下几个字念出来,“乃丞相之子举荐,以伴读之名、客卿之贤……入学。” 划掉“……那也太可惜了。”太傅大人紧跟着补上了后半句,“准入。” 再看最后一张笺子,上书一句:谢祯,东宫欲才,务必入学。笺子上赫然映着着东宫殿下精致的私印章痕。 学政轻轻呵了一口气,不等念出来,便见太傅轻咳了两声,继而露出一副惊喜的神情,故作悲慨的感叹道,“竟有二子取令,圣上仁德,天佑我终黎啊!” 学政会意,接连跟着感叹起来,半晌,太傅大人清清嗓子,“若无他事要议,今日便散了吧。我还要奏明圣上,赐令准入呢。” 学政纷纷称是,收敛纸卷用具,散开出门去了,临走还各自观望一眼,颇显得无奈和尴尬。 “两个孩子入学而已,何必这么大动静,就依照太傅的意见吧。”圣上显然对此事并不关心,摆摆手让他自行安排去了,待他退至门前,方又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这段时间,启儿在太学表现如何?” 太傅大人心中疑惑,不敢据实相告,便道,“较之以前,有所改观,有勤奋之意。” 皇上满意的点了点头,心中想那东宫训学已然奏效,便道,“遥儿不愧是朕的儿子!” 这问的是二殿下,可夸的却是太子爷。 太傅大人此时便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心的不知所云。想了想,他只好捋毛顺的夸道,“东宫殿下,实乃天赐贤才。” 皇上笑了笑,挥挥手让他退了。 当日,东宫里又听了赏,送来十匹缎子,三盒极品绿谷龙血檀香,羊脂玉龙豪笔三柄,并那西贡冰水纸十盏。 钟离遥看着前来训学的钟离启咬唇愤愤不语的样子,轻笑道,“启儿若喜欢,尽可拿去,”说着便抬手唤人,“将那羊脂玉龙豪笔分出一柄并西贡冰水纸三盏给启儿送过去。” 钟离启不情愿的点头谢恩,心里直犯嘀咕,为何他皇兄又得了赏。 自那之后,太子殿下出入太学,便常有一子跟随。德安欲请两尊轿子接送,奈何钟离遥觉得过于铺排浪费,便也罢了。 叶春和随东宫在“怀瑾学稷”;谢祯则与钟离启、徐正扉、樊霄、尹承安等人共学,名曰‘璞玉学稷’。 谢祯入学月余,常有伤患,却只不语,私下由德喜悄悄上药。钟离遥隐约察觉不对,见他神色变幻不定,以为是初入太学,不甚适应。于是便悄声命德安传了张手谕与那‘璞玉’的学政先生,请其对谢祯多加关注教导,若有困惑不足,及时纾解。 这日入学前,钟离遥召他入殿,吩咐侍从将叶春和所赠之物递上来。 一张雕花镂空金盏中,安静搁置着两枚玉佩,分则为二,合则为一,由金绳所系,质地细腻、光泽鲜润,上有鸳鸯数二,其工艺之绝伦,栩栩如生,令人赞叹。 “祯儿,过来,”钟离遥微笑,招招手,从盒子里执掌一枚,“算是迟来的年关贺礼,让本宫亲自给你带上可好。” 谢祯双眼一亮,笑眯眯的凑过去,任由他带上,便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谢过兄长。” 钟离遥听他改了‘哥哥’,连日里只称‘兄长’,便笑道,“祯儿果真长大了,这句兄长叫的本宫甚是心悦。” 二人登门而出,清风徐来,衣袖翩飞,腰间环佩和谐,互相映衬,以伯仲之礼相待,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颇有君子之姿,圣贤遗风。 乘轿一路如常,待入太学,谢祯下轿。钟离遥似不放心,便嘱咐一句,“怀瑾、璞玉仅有百米之隔,若有何事,只管派人前来禀告。” 谢祯点头称是,朝着轿子上的人行礼告退,便朝学稷方向去了。 他刚一进门,便迎面飞过一只砚台。纵是敏捷侧身,仍污了胸前一片斑斓,眼见华裳失色,谢祯面色沉寂,却仍不失礼节,自顾自掏出下帕子擦拭一番,便拱手一礼朝座位去了。那般姿态气势,如寒月清照、玉竹生光,只显的挺拔洒脱,冷淡不屈。 始作俑者自觉无趣,冷笑一声便也罢了。这会钟离启紧盯着人,见其仔细擦拭那溅污了几粒墨点的玉佩,便出声嘲讽道,“果真是攀上皇兄,如今吃穿用度竟是上等的,也不瞧瞧是配也不配。” 谢祯不回,只听得人继续道,“如今坐在这方学堂里的,哪个不是世家名门,官宦荫封。” 徐正扉盯着端坐不语的谢祯,好整以暇,他已经观摩了近一个月钟离启的冷嘲热讽与顽劣手段了,奈何这谢祯就是不接招。 若说他是软弱不堪,他却能面不改色,镇定如许;若说他强硬,却又一分言行都不作 16. 玉碎瓦全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怀瑾学稷素来以天资卓越闻名,学生个个勤奋治学、谦恭有礼,得太子殿下默允,凡学堂上,均以公子之名相称,不论出身高低,只谈学问几何。 因而,这片刻休憩的间隙,亦闻得其中旁征博引、策论谈笑之声,君子以德服人,纵有不及之处,却也施施然作揖道谢,并一声“公子才学在某之上,受教了。” 这会儿,因房允与殿下论诗,恰好引了一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勾起东宫一点微薄心思,他道,“棠棣之情,今日倒也让你用到极处,且算你言之有据。” “允与兄长,不敢比公子关切手足更甚。”房允笑吟吟作揖。 因着这几句,便又谈起谢祯过青云令一事,房允看向叶春和,叹道,“岂知天下有奇才至此,允一日比一日,更觉才疏学浅,面光全无。” 叶春和拨弄着巴掌大的精致白玉算筹珠,珠光流转,微微一笑,“天下奇事又何止如此。虽不知谢公子作何想,自入学之日方知,诸位才学家世,令人惭愧异常,我乃寒门,伏低尚来不及,又怎敢令允公子面光全无?” 钟离遥心中一动,笑道,“正是此说,不知心中何想,今日倒也有空,不如随本宫去璞玉瞧瞧如何?” 几人谈笑中,又引了几位学生,便随行太子殿下前往那璞玉稷学,因钟离遥有令在太学中不可张扬,德安便只远远随着。过路时候,仍有其他几个学稷的学生纷纷行礼,向殿下问安。 正不可奈何之时,便瞥见迎面有一人而来,雪肌异瞳,薄唇紧抿,容止翩翩然,然则行色匆匆,只是因着一众殿下圣安的呼声,方才转眸看过来。 论起心中疑惑,谁也不比谁少。那本来神色如常,却顿住脚步、忽行了大礼伏倒跪在地上的少年亦是如此。 钟离遥因而问道,“公子何事?” 怀令之紧盯着人沉默不语,跪地不起。 片刻,钟离遥笑道,“公子既无所言,本宫尚有要事,需先行一步。”他并手一抬,示意“请便”,便仍领着人往璞玉去了。 璞玉四下紧闭门扉,内中隐约有伶仃吵闹传来。房允等人对视一眼,一阵古怪,方才上前去施力打开了门来。 霎时间,如火星坠地,地上迸溅的几粒染着红的白玉碎片,从门槛碰撞一声,零落在一双金丝线勒边的精致厚底官靴旁。 靴子的主人静立于此,面容上微笑隐约淡了去。 叶春和定睛瞧了瞧,便将正在拨弄的算筹珠收进袖中,嗬笑道,“竟是这般暴殄天物,想必不知此物何等费事。” 随殿下前来的学生中,有二人相貌俊朗、难辨彼此,正是太傅杜家的双生公子,一曰子玄,一曰子修。子修弯腰去捡,敛了三两碎片,只道,“确是上等好玉。” 学稷内已然噤声,众人都呆愣在原地。这会儿,只有徐正扉率先反应过来,旁若无人的在狼藉中垂首行礼,“扉叩请殿下圣安。” 叩安呼声落幕之后,一片死寂。唯有一种紧伏而虚弱的粗重呼吸、夹着咳嗽声传来。 钟离遥循声看去,方见谢祯拘谨难堪的跪伏在地上,自己今早亲自为他挑选的衣裳早已染了血污,泥泞肮脏,再看领袖歪斜,丝发凌乱,令人心怜。再看他眼睫下方赫然裂着一道伤口,此刻他只拧眉不语,一声未吭,这血潺潺的流,却似泪痕。 钟离遥上前去,掏出帕子覆在他面颊上,轻道,“本宫令你有事禀告,祯儿为何不听?” 谢祯捂住帕子,低低道,“谢祯无事。” “送谢祯回宫,传医师速至,闪失分毫,尽皆治罪。”他淡淡说道,然则权威气势莫不敢从。 谢祯望着他,唇色苍白,未曾有一言。钟离遥只伸出手去摸了摸他头顶,将那似散乱的凌乱发丝整理好,又站起身来,一丝淡的不可察觉的微笑仍然克制着,落在唇边,他问这垂首躬身的一堂学子,“告诉本宫,何人伤了吾的祯儿?” 没人敢说话,一双双目光只敢盯着无数靴子来往。德安神色焦急,令侍从小心去抱起那少年,心中怜惜不止。 学稷里再度安静下来,仍无人敢道。 钟离遥垂眸轻笑一声,又道,“徐正扉,本宫给你一个机会。” 徐正扉沉默片刻,因而将事情原原本本道来。话方才说到一半,钟离启已然身子筛糠似的抖起来,噗通一声跪倒下来,往前匍匐爬了几步,扯了扯钟离遥的袍子,“皇兄,不是这样的!” 钟离遥不为所动,“继续道来。” 徐正扉刚应一个是,钟离启便再次打断,“皇兄,皇兄,启儿不是有意……” 钟离遥将人踢开,一双厚底官靴踩在那双扯袍子的手上。只见他面容仍是寡淡的微笑,冷津津的话语却有鲜明的警告意味,“本宫让他说完。” 钟离启吃痛,呼号一声只敢跪伏下去,细密冷汗贴着额头渗出来。 徐正扉面不改色,继续说下去。 直到说罢,钟离启才敢堪堪求饶,“皇兄,启儿知错了。” 钟离遥笑容如故,俯身问道,“启儿,你是当真不知?” “皇兄,我不知,不知……知什么?”钟离启惊惧慌乱,两行清泪,眼下又气又急,一时连敬语也顾不上了,便道,“我们才是手足,他谢祯算个什么东西?” 钟离遥轻笑一声,温柔反问,“谢祯是本宫的人,你说他‘是个什么东西’?” “皇……皇兄,启儿失言,启儿不是这个意思。” 钟离遥笑道,“启儿,你可知谢祯的环佩,乃是本宫所赠,更是本宫今早亲手所系。” 钟离启忙道,“皇兄,启儿不知,你就饶了我吧。”他说着匍匐着去捡地上的碎片,杜子修忙上前又递了几片给这狼狈的二殿下。 眼见着他捧着碎片凑到钟离遥面前,扯扯东宫的袍子,“皇兄,你看,启儿真的知错了,等回宫再央求父皇筑几个更好的,赠与皇兄。” 钟离遥含笑看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他捧着碎玉的手,一点点抬起来,凑近他的嘴边。钟离启瞪大眼睛,不知所以。下一秒,他便感觉下巴被人狠狠的钳住了,碎片尽数被摁进嘴里,再想呼救,却一声不得,肺里三两呼吸都被呜咽着搅碎了。 钟离启直直盯着那张光辉容止的面容,东宫殿下的笑意如盛大夕阳般倏然隐没。直至他从对方的漂亮眉眼中读出一丝对愚蠢的不耐时,仍不明白,那种华章之下、视其若害虫的厌倦从何而来。分明,他才是生来尊贵。 残骸与碎片自有锋利的棱角, 17. 君臣有别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东宫殿下沐手更衣,再三拂拭,檀香清淡,方掩了眉间轻薄倦意。 钟离遥抬起右手细观量了一番,垂眸不语,少年丰姿因颔首而显心思深沉。 德安无声做了个手势,侍女便匆匆再递上前来一盆温水。他试过水温,方才不着痕迹道,“主子爷,想来天气渐热,片刻便已觉湿热,不如让奴才再为您擦拭一番。” 钟离遥点点头,任由他再度擦拭。德安动作轻柔,捧着那漂亮修长的手,沾湿帕子抚过指尖、指缝,就连指甲间隙都一一仔细照顾周到,“主子爷这双手生的修长有力,就连看一眼,都叫人心生欢喜呢。” 钟离遥轻笑一声,不语。 “若是握笔,便字迹遒劲,若是举弓,便百发百中。只当生在殿下身上,便已有了尊贵荣光。”德安笑盈盈的说道,似乎只是专注赞赏。 圣子之躯,天造风流,若再生得一双擎举天命造化、弄潮人间富贵的手,这四海疆土又何愁不能收入囊中。既是尊贵,便应要立高台、享供养,金玉沁润、万众瞻敬,又怎能轻易伤得分毫。 “天下器具,当为吾所用,况乎躯壳。”钟离遥似想起什么,遂笑着收回手来,可亲道,“罢,知你哄杀本宫。今日尚有客人,吩咐下去,大敞宫门,以示东宫待客之道。” 德安应是,吩咐下去。 是时,侍从洒扫院庭,耳边听着钟离启跪与昭和殿中,再三号啕叫痛。不消片刻,张贵妃便匆匆赶到,守着儿子上下打量一番,又呵斥医师下手太重、用药有误,不然为何口中仍是血流不止。 医师道,“二殿下口中伤口杂乱,若开口言语,不免扯破伤口,再者生津,遂血水交融不止。” 不多会儿,钟离遥入殿。张贵妃正拭泪,见他踏步而来,便忍着怒意心伤,起身行礼,“妾张氏恭请太子殿下圣安。” 太子殿下方才颔首,算是回礼,他示意医师退下,口中淡淡道,“昭和殿中吵嚷,贵妃未免失礼。” 正所谓先国后家,君臣有别。储君尊荣,毕竟非妾氏可比拟。 张贵妃便道,“妾一时忧心启儿伤患,失了仪态,还请殿□□谅。” 钟离启因有了母妃撑腰,一时又眉眼飞扬起来,然碍于对钟离遥的惊惧,也不敢有何动作,只呜咽凑在张贵妃身前,低声支吾说,“母妃为启儿做主。” “恕妾直言,殿下与启儿乃是手足,怎可因外人伤了和气。更况乎……”张贵妃顿了顿,似在调整心中情绪,只忍着心中不满把后一句话说完,“启儿乃是皇子尊荣,如今士族官宦子弟见了这番景象,折煞颜面不说,心中未免不暗自评判殿下行事。天下礼法大不过孝悌,岂容殿下不顾手足之亲。” 德安轻咳一声,提醒道,“娘娘慎言。” 张贵妃怒道,“放肆,一个奴才,何敢作此言?” 钟离遥起身站定,淡淡看她,笑容仍在,“贵妃果然风光正盛,竟与本宫作此言。” 张贵妃不语,钟离遥又笑,“君为主,臣为仆,君臣有别,主仆有分。昭和殿中,岂容汝——此等放肆。” 张贵妃强忍怒火,极不情愿的略欠了身,低声道,“妾身失礼。妾身自然不敢多嘴。然却已差人去请圣上,到时必请圣上为妾身母子作一回主。” 她状似无意提醒一番,“妾身知皇后玉陨,殿下见我们母子情深,心眼不顺。但如今中宫空缺,又逢此种景况,圣上自当有公正决论。妾是好心提醒,殿下也该谨慎行事,切莫与人私德有亏的话柄才是。” 钟离遥淡淡笑着,似褒扬般赞道,“贵妃高见。” 张贵妃不知所以,抬眼看他,“殿下这是何意?” 钟离遥失笑,悠悠叹道,“贵妃可知?这中宫之位,不只在皇后二字,更在……” “何处?” “更在嫡长、母仪之语,贵妃聪慧异常,必知其中玄妙。”钟离遥微微笑,姿态尊荣自成一派,“生母既逝,乃有嫡母,储君择之,为中宫尊。” 张贵妃心中一动,又见到他起身朝自己走近两步,先是垂眸看了一眼地上跪坐着的钟离启,方才抬眼看她,声音低沉柔和,似有蛊惑之意,“贵妃可想清楚了?这尊荣是要也不要?” 张贵妃后退一步,目光望向他。见东宫静立于此,笑意盈盈,此刻方觉其龙章凤姿、愈显挺拔,因细品其中深意,一时不敢动作言语。 钟离遥向前去,摸摸钟离启的头发,状似慈爱的笑道,“有言谓之‘子不教、父之过’,竟不知‘教子无方’之责,父皇可愿背否?” 张贵妃低头看钟离启,见他呲牙咧嘴、不知所以,更是无言。 有片刻沉寂,钟离遥方才出声,面上笑容可掬,“差人去看看,父皇的轿子到哪里了?本宫正也思念父皇呢。”说着他又状似漫不经心的提醒,“是也,想必父皇今日顾不上政务繁忙,也要速速赶来了。” 张贵妃盯着儿子定定看了一晌,只把人看的满头雾水。 “母妃……” 张贵妃忽咬了咬牙,似下定决心般,抬手给了钟离启一个耳光。复又回身,低低行礼,“是妾身教子无方,劳殿下管教,感恩至此,又何敢再劳圣上。” 说罢,令人扶他起钟离启,意欲回宫。 钟离启平白又挨了一巴掌,吓了一跳,一时冤屈不敢哭诉,只能乖乖跟着起身。眼见一行人要踏出殿门去,钟离遥忽笑道,“贵妃且慢。” “太子殿下还有何指示?” “无碍,本宫只想提醒贵妃,君臣有别。这钟离启的耳光,本宫打得,贵妃——”他笑着摇摇头,看着满眼蓄满泪的钟离启,“却打不得。” 张贵妃咬牙,硬挤出一丝笑来,“妾身必将,时刻谨记殿下提醒。” “甚好。” 眼见这母子二人连同侍从三五及仪仗队浩荡而去,钟离遥方才敛了微笑,递了个眼神儿与德安,“可差人去请父皇?” “回主子爷的话,已派了人,是个伶俐又乖巧的人儿。” 钟离遥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望着殿外,只见光辉灿烂处,草伢蓬勃,生机怒壮。他微微一笑,忽抬手抽开了束带玉簪,随地一掷。 众人瞻仰看去, 18. 悲声在侧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德安引路,正打养心殿过。钟离伯因舍卫举止不拘,竟也不悦的皱了皱眉,自问德安,“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德安低声道,“因是殿下功课繁琐,故而未能肃正,更因一时也不知有何人来顶替”。 皇帝只看了几人一眼,倒也未曾再多言,便过去了。 一日接连行了两次礼的舍卫,并不知自己惹了上怒,只不免互相打趣调侃道,今日是何等日子,贵人往复,莫非出头之日不远矣。 钟离伯才过养心殿,复行数十步,便已闻得敬心殿内有鸣琴幽幽。正是号钟如奏,吟唱如泻,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钟离伯脚步顿在原地,沉默听着。 “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耳边听着清脆的嗓音略带一丝沙哑,悲声如泣血,鸣琴若裂帛,不由得令人心生悲恸,眼眶酸涩。 曲出《蓼莪》,讲自父母辛苦抚育子女,浩荡恩情无以为报,然则天降此难,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众皆有戚戚之色。天下经赋三千,这字字句句,无一字是孝悌思念,却又无一字不是。 德安候在一旁,只垂首落泪。 钟离伯心中感伤无限,一时竟踱步转了两圈。回想过去,自己亦是幼年丧母,如今悲声在侧,安能无动无衷? 直到吟唱渐止,钟离伯方才推门入内,父子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唯有清泪两行。 钟离伯看着端坐殿中、散发垂泪的长子。 抚琴如松下清风,高而徐引;散发如玉山倾颓,风姿特秀;含泪如春草生露,玉珠流辉。如此姿态——人间哪得风和雨,分明日月造神秀。 再论其天资聪慧,才华雅量,实在令人怜爱异常。 钟离遥起身见礼,兀自告罪。 钟离伯慈爱的看着他,发觉他又长高了几寸。少年更如雨后笋,正是抽条长节的好时光,于是不免叹了口气,道,“遥儿作此悲声,朕好不感伤,何故有此感而发?” “入夜惊觉风雨,梦醒更无归处。此身漂泊南北,如不系之舟。唯愿天地之间、广阔之处,残存一丝不灭之魂灵,以慰生人思念之苦。”钟离遥道,“这是儿子读到谢祯所写的一篇诔文中言,稚嫩乃有真情,一时有感,故作悲声。” 他沉默了一下,轻抚号钟弦丝,继续说道,“想赵氏忠勇,守土戍疆,御马扬鞭,寸土不让。然,英豪折戟于疆场,红妆香消于内墙,今上下三族,竟不见一人。亡母舍儿去,花落春泥中,遥儿……又怎能不作悲声。” 钟离伯当然知晓。 皇后一族,既显家国之威,又无外戚之患。以身家性命换他一隅太平,其忠义之气魄,何只他少年心殇? 感念皇后与自己一路相伴,伉俪情深,再看稚子垂泪,作此悲声,更不由得伤心愧疚,只好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 半晌,钟离伯望着一行行牌位,沉声叹息道,“吾的儿,为父知你心中悲苦。”他转过身来,低头看他,“但你却错了。” 钟离遥哑声问道,“父亲,何处错了?” “今上下三族,尚有一人。”钟离伯道,“赵氏血脉,吾儿身上亦有。为父答应你,今后这皇家尊荣、赵氏褒奖,当归吾儿一人所有。”他望着那块新牌,字句顿挫、出声缓慢有力,“天下始有新君;决不改换名姓。” 钟离遥似怔怔不语。 半晌,钟离伯负手而立,干脆道,“启儿顽劣,今日于学堂之上竟出手伤人、使弄皇子权柄,吾儿教训的对。再者贵妃骄纵,不堪教养之才,若非吾儿心悦,朕是不会让她做你母亲的。” 见他仍不语,钟离伯以为他心中尚有委屈,便顿了顿,继续说道,“知吾儿心有孝悌,但遥儿有东宫之尊,不可如今日这般忍气吞声,可明白?” 钟离遥方才垂首行礼,神态谦和,“儿子明白。” 钟离伯怜爱的看了他一眼,满意微笑。二人刚要再开口,殿外有侍从来报。 细听下来,皇帝方知今日闹事,以钟离启为首,竟有一二十人。不由怒火中烧,抿唇哼了一声,“这钟离启,好大的胆子。学业不成,倒是给朕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若不是遥儿制止,更不知闹出什么是非。” 钟离遥道,“这一二十人,乃是高门士族子弟,遥儿不敢擅作主张,故交由太傅大人处理。” “吾儿行事谨慎,此事正该如此。”钟离伯拧眉思量一会道,“他们如今在何处?” “正在勤政殿外,携子跪候。” 钟离伯点点头,忽突兀的来了一句,“遥儿如今也大了,朕观舍卫几人,正不甚如意,今趁此时机,可为你选拔一批。” 钟离遥垂首谢恩。待钟离伯踏出门去,他自微微一笑,抬了抬手,“德安。” 德安笑着近身去,帕子轻轻擦拭着他湿润的眼底,“奴才在。” “舍卫肃正,你乃头功。”钟离遥含泪轻笑,扶住他的手臂,“走罢,本宫想去看看祯儿。”他顿了一下,又道,“其他人,不必跟了。” 德安扶持主子一路往千禧宫去,路上,德安低声道,“主子爷,奴才有一事不明,想请您点拨。” “哦?何事?” “您怎知,圣上一定会肃正舍卫?” “德安,你几时变得如此愚钝?”钟离遥笑笑,却也不去看他,“父皇并非为本宫肃正舍卫。不过是高门士族携子告罪,父皇不得不罚,又不得不赏。 “今日之事虽小,但已推波助澜,成了人人观望的笑话。若是不罚,何以惩戒扬威?若是不赏,盘根错节的高门势力,虽口中认,然心中怨。” “故而,圣上先罚后赏,今日依事教训一番,再自其家族中选一子弟任舍卫职务,以示亲近。明罚暗赏,不得不服。” 德安心中折服,连连赞叹道,“再者,因有推波助澜,主子爷担了及时阻拦的名声,纵是下手重了些,却也名正言顺。此事不但非过,反而是功。主子爷棋高,实乃非凡,是奴才愚笨。” “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钟离遥冷笑一声,“这谢祯乃本宫之人,此一二十名子弟分明知道,却敢随启儿胡作非为。你可知为何?” 德安心惊,不敢答话。 “若非胆大妄为,便是心中自有衡量计算。” “天下高门数百,名流乃有一十二族,兰庆张氏可居一流之列,有张愈、贵妃如日中天。而诸子多出自兰庆张氏。其余人如樊霄者,其父乃兰庆督抚、辖管兰庆全局。由此可见,纵非张氏子弟,家族亦必与张氏有利益往来,一连平日里勾连成患。” “本宫也不过趁此时机,讨几颗棋在身边罢了。如此一来,他们纵有遐想入那张氏僚帐,也要权衡几分得失。再者,令那张氏,一时不敢动作。”钟离遥停下脚步,颇为感伤的笑了一声,“人道是,天下男子多负心,君王未必例外。今时今日,将门凋零,本宫——不得不,早做打算了。” “主子爷,若是……” 钟离遥打断他,了然轻笑道,“纵是父皇知晓,此棋又安能作他解?” 原来,这一步棋的较量,落子者是谁已然不重要;一旦坐上棋桌,不论是谁,都只能下出这一步来。而圣子要做的,竟是那布局者,翻覆股掌之间,定风波。 想通这一步,德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只连连叩首。 钟离遥颇好笑的看着他,“德安,这是作甚。” “承蒙主子不弃,奴才愿意终生侍奉您,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绝无二言。” “罢。”钟离遥唤他起来,只笑着摇摇头,自顾自叹息一声,“若论赴汤蹈火,你当略逊谢祯一筹。” 德安知他不过是心伤,故而作此调侃,为的是刀尖漩涡中的少年,便道,“主子爷宽心,公子的伤,已敷了药,应无大碍。” 钟离遥点点头,两人一路无话。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至千禧宫,钟离遥还未踏进门去,谢祯便已迎出来,此刻他身着中衣,面颊两块雪白布巾,围绕脑袋缠绕厚厚一圈,手臂也垂吊一根系带,牢牢挂在脖颈。 他又往前迎了一步,因着瘸腿跛足,踉跄着一头栽向前去。 钟离遥忙伸手接住了人,遂轻斥道,“祯儿莽撞,穿着如此单薄,又伤了身子,何苦来迎,岂知孰轻 19. 祀礼花宴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坠兔收光,屡变星霜;日升月落,兔缺乌沉,时间转眼过去两年。 至那之后,整个学堂内外,相安无事。钟离启性情大变,再也未曾招惹谢祯,竟视如无物。就连偶尔因答题受了罚,也不再多言,只恭恭敬敬的向学政先生行礼,方才退下。 学堂余下士族高门,因家中长兄名士之流任东宫舍卫、此前再三督训,故而对谢祯也多了几分恭敬,纵无讨好,却也不敢动作。 似乎一切正往好处发展,雪落无痕,除了谢祯眼睫下的一小截疤痕。 时为天宝四年,天司府呈贴与帝。称此年虚危、牛女星宿异动,青、扬二州一带必有灾祸,将属三元劫,因五行占土,恐有螽斯、生作农害,故请圣上早做决断。 皇帝思量片刻,青、扬二洲乃粮产之在,属江阜管辖,年愈丰收,若有灾害,必损国库。但如今尚在春日,江阜督抚更无报章,何来蝗灾之语?不由得面露不悦,心道荒唐。再三踱步,方唤人来面圣。 天司府老天府携一少年面圣,少年正是怀令之,言之有物,一一陈词。皇帝几番呵斥,仍见其面色镇定、言语坚决,加之老天府的慷慨陈词,不由得心中信了几分。 此年,调配粮库,拨付赈灾预算,规划万全之策,一切未雨绸缪。 皇帝因听了“三元劫”一说,心中隐约不安,便吩咐下去,农历二月初九,举办春耕祭祀,帝自亲耕,与天祈福。 如今时逢初春,杨柳风拂面,皇帝于皇城近郊(上城)举行春耕祭祀典礼,众臣及一众皇家子嗣改换衣衫,随行同往,沿途四野青葱,花草争放,观者无不心悦。 祭祀典礼操办合乎情礼,贡品香果、锦带华灯,也算趁此时间有踏青之闲。各人依礼而作,且祭坛下方百里处,有田稷一方,填埋五色土,取自粮产农庄之地,寓五行协调,育养大地。由礼臣取一株银杏幼苗,上系红色绸带纽花,由皇帝亲自种在正中,汇聚五行四海之灵华,护持子民之水土。 一株幼苗精神抖擞,笔直立在土中。礼臣因道,“讲求天地阴阳调和之礼,故应由皇后持玉斛降水。今将时日,可由贵妃娘娘代之。” 但史册中,却记下了这位未来君王所参与的首次祭祀典礼:帝不语,再三,由圣子代之。时年,圣子一十五,束发始礼。 一旁的钟离姝八岁年纪,正生的粉雕玉琢,灵动可爱。因从未见过这般景况,也跟着凑近前去。钟离遥看了皇帝一眼,见其微笑默允,便伸手抱起钟离姝,笑道,“姝儿,可愿与皇兄一起?” 钟离姝咯咯笑,一手抱住他的脖颈,一手与钟离遥共同握住玉斛为幼苗浇水。 皇帝立于一旁,看着这兄妹俩和谐一幕,恰如田舍百姓,不由得也露出了慈爱的微笑,满意颔首。 史册谓之‘上城春耕祀礼,圣子女亲睦,帝悦’。 再见四野风光正盛,又因将值二月一十五日乃百花生日,曰花朝节,钟离伯遂下令不日后于宫中举办“百花宴”,群臣可携家眷前往。 再推及,圣子年十五,又始礼,皇帝令其群臣携家眷,共聚百花宴,其中深意不言而喻。因而百花宴明暗之间,也成了为圣子物色新妇的好时机。 终黎疆土博大,除上城(皇城)外,共有淮安、兰庆、奉远、宗阳、徽西、江阜、汉陵、广澜八州,八州各有督抚辖管,亦得令共赴上城。因着早在年前,皇帝便有此意,所以安排倒也不算紧凑。 眼下,四下各家都忙得不可开交,量体裁衣、选配簪环胭脂,沐浴焚香,搔翦修鬓。入宫前夜,女子则以膏体香露涂满全身,湿敷半个时辰,有肤若凝脂之功效。 阵势渐大,东宫方才隐约知觉。又得了赏赐,更胸间明了。眼下所见,除却其余各类女子用物,乃有一枚白玉指环,乃是小巧尺寸。 来人宣报完毕后,方道,“殿下,若是百花宴上有合宜之人,环佩玉钏均可赠之,诸位人臣方心中明了。另,白玉指环仅有一枚,若非殿下十足之心仪,切莫随意赠与。” 钟离遥微笑,轻轻摇头,“父皇赏赐足有数百,未免太多了些。本宫如何能带至宴上、又怎好任意赠出?岂不成了人手一支?” 来人是皇上身边最讨喜的太监,此刻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太子爷说笑了,天下佳人,共聚上城,百花绽放,又焉能只取一朵?您已年及束发,东宫未免冷清了些。人多……热闹不是?” 钟离遥无言以对,“恐非君子所为。” 德安忙替人解围,“李公公所言甚是,不过这……” 李公公招招手,两个凑作一团,低声谋密。“可曾与殿下私授宫闱秘事?”“皇上前后赏了五位女官,为何不曾?”“什么?都遣去种花了?”“莫非殿下如今尚……” 钟离遥轻咳一声,两人方悄悄止了声。 李公公仍高高挑眉,忍不住埋怨道,“德安公公糊涂了不成?这么重要的事儿,这这这……这可事关子嗣社稷,焉能推脱。” 钟离遥提醒道,“李公公,时辰不早了,你且快回去与父皇复旨吧。” 李公公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就听少年不太自在的开口,“宫闱之事,本宫已知。不必担忧,更不必报与父皇。” 听罢这话,李公公方才眉开眼笑,“哎哟太子爷,是奴才多嘴啦~奴才这就告退,去给圣上复旨。” 待他走了,钟离遥方才笑看德安一眼,似愠怒道,“犬奴好大胆,本宫的私事竟也报与他人,待明日,若是上下风雨沸扬,本宫才要记你一过。” 德安笑呵呵告罪,然却无辜,“主子爷,不过月余,皇上已派了五位知事女官。因您未曾令其留宿,便遣去园子里,上下早已传开来,奴才可是冤枉。” 钟离遥一时无可辩驳,因坦荡笑道,“本宫已得女官赠书,自然不必躬行于床笫。况乎,近日来,本宫夜夜与祯儿执棋厮杀,焉有空闲?” 德安头 20. 东风一诺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房津及其姊妹一行正打此处过,与太子殿下照面揖礼,女眷则欠身示礼。 略年长些的女子曰房婉,房氏长女,端庄美丽,有名门闺秀之气派,身着繁琐华服,然行走间环钏无声、欠礼时珠钗轻颤,足可见其礼仪风范。 略青春些的女子曰房慧,房氏幺女,青春灵动,衣着花样虽然简约,然用料名贵。她正盯着太子殿下所题的诗,悠悠念了一遍,笑道,“殿下果然如兄长所言,才华横溢。” 房婉轻声提醒,“慧儿,不可无礼。” 钟离遥回以笑容,“无妨,素闻上城房氏,生子勇武有谋,生女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然玉器天成。” 房津因笑道,“殿下谬赞,我等愧不敢当,今我也有一首,题与殿下旁边可好。” “想来非凡。”钟离遥笑道,“泽元公子但题无妨。” 房津因上前题诗,房婉及几位女眷便与殿下一同等候,也恰逢了时机谈笑。房惠因年纪青春,聪慧有余,然稳重不足,倒是房婉进退有度,言谈举止间,其才华、见识绝不逊色于房氏男儿,钟离遥颇为欣赏,便出言赞了一句,“有美之肆志。” 房婉微笑,“殿下折煞小女。” 此句原出自诗三百,乃赞女子美貌不在外表,而在才华。因着一句,德安在身后一番细细动作,奉出一柄双层小巧漆红木盒子,道,“殿下与房家小姐相谈甚欢,何不以礼相赠,以示君子之交。” 钟离遥沉默一晌,竟被将了一军。 房允毕竟与殿下共治太学,因而琢磨出几番滋味儿,故笑道,“如此一看,殿下尚不能以谋自居,允只觉德安更胜一筹。” 钟离遥听出了对方调侃之意,意味深长的笑道,“既是如此,现今腹背受敌,却也不得不降了。” 房婉受了礼,方欠身道谢。这边房津题罢诗,回转身来请大家评判,几人又相谈论品一番。钟离遥方才借故先行,避过人群,寻个了清净的亭子。 他将德安唤道眼前,想要开口,德安便跪在他眼前儿,告罪道,“殿下饶了奴才这回罢,奴才因着前日女官的事儿,为殿下担忧。今日若不送去几份礼去,想他日宫墙内外,止不住的人心揣摩呀。” 钟离遥只好叹道,“你可知群臣毕至,此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无人得赏,以年龄搪塞一番倒也罢了,如今既已赠出,又是房氏长女,焉知不为有心人作文章?” 德安笑眯眯的磕了个头,道,“主子爷宽心,奴才准备了许多。” 钟离遥看了他一眼,自气笑了,“犬奴有深谋,实在难防。” 二人正言说此事,颇为无奈,便闻得旁边有哭声,钟离遥循声望过去,见一少女躲在树后抽泣,甚是伤心,不由得止了声,令德安先去查看。 没大会儿,德安便领着人过来复命,“因受了委屈,故而伤心,一时躲出来,又找不回路,故而羞愤交加,落泪不止。” 少女正是豆蔻年华,约莫十二三岁,双目含泪、衫裙若雪,见亭中人风姿玉立,好看异常,便一时止了哭声,因而好奇问道,“你是何人?” “这是当朝太子殿下,小姐不可失礼。”德安提醒道,又言,“此女乃律司府章明达章大人之女,芳名绣儿。” “原来这便是太子殿下。”章绣儿暗自惊诧,却不畏惧。 只见她上前两步,又一时顿住脚步,再度打量起人来。因她本就生的明媚,睫上泪光衬得双眸光影流转,这会露出笑来,更显讨喜动人,“绣儿听人说过。” 钟离遥一时只得问,“听过何言?” “听过殿下有一个指环,正是为此,绣儿才受的委屈。”章绣儿行事做派与闺门女子大为不同,反倒有纯真自然之态。 因其说话的敬语并不熟练,那双明亮双眸和盯着人欢喜的样子,不由得令钟离遥想起来谢祯的模样儿,一时觉得有趣,便笑了笑,“你可知那指环有何用处?” “不知。”章绣儿坦然答道,“园子里好多姐姐,私下正讲说,向殿下寻指环。我因问了一句,竟得了句‘顽劣胜过男子,却尽想女子之事’的责难,一时怄气不过,故而躲到这里来。”说着她伸出手来,“殿下可否将指环予我?” 钟离遥看了德安一眼,德安忙从袖中献出一个漆黄木首饰盒,哪知她却只摇摇头,毫不退缩,“若是殿下能应允,让绣儿在人前风光一回,报了这羞辱,绣儿可愿拿别的物什来换。” “不过一枚指环,何必大费周折。”钟离遥见她两颊还挂着几颗泪,悬而未落,便递上一条帕子,“绣儿小姐可需罗帕?” 章绣儿接过帕子,咯咯笑了起来,“如此说来,殿下可是应了?” “本宫虽有心相赠,奈何并未带在身上……” 谢祯跟上来寻殿下时,正瞧着这一对璧人站在东风亭中。一个居高临下,递出手帕;一个笑靥如花,明媚动人。 钟离遥正寻着借口想要搪塞一番,便见谢祯并与一个少年过来。他胸中坦荡,无需避讳,就唤了声“祯儿过来”。 赵建州先行礼,又转过脸来瞧着章绣儿,好心问道,“绣儿为何在此?竟还这般狼狈。” 章绣儿正用帕子拭泪,听见“狼狈”一词,刚要开口,便又听他道,“章兄正着急寻你,闻说你姨娘姐姐未免少不了抱怨,你还是快些回去吧,稍迟些,必少不了禁足。” 赵建州与章家子弟平日关系甚好,与绣儿也是旧相识,甚至可称作关系熟稔。绣儿平日顽劣如男子,少不了天天翻墙换衣,拢发束髻,随他们骑马野猎,一二来往,别的不说,对她的禁足倒是清楚得很。 章绣儿这下才惊道,“怪哉!今日糊涂,忘了这茬,建州哥哥,快带我回去。” 赵建州忙行礼告罪,带章绣儿穿过园子抄了近道儿,这女儿相貌娇柔,跑起来却不输男儿,竟觉罗裙带风、英姿飒爽。 德安愣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殿下……” 钟离遥叹了口气,“指环之事人尽可知,父皇为难本宫太甚。德安,你且去将那数百簪环一一赠出,若剩一件,便罚你不得回宫。此事若是办的漂亮,本宫便算你将功折罪,如何?” 德安高兴不及,问道,“主子爷,这秦女飒爽、卫女娇柔,高门善诗赋,名氏多风流,不知您心仪什么类型呢?” “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只管往外送便是了,千万莫要多嘴。”钟离遥提醒一句,便摆摆手由他去了。 眼下亭中仅剩他二人,见谢祯望着小径愣神,钟离遥便侧过头来调侃他,“怎的这般失神?莫非是佳人明媚,观之不忘?” 谢祯听了,只好伤感点头。< 21. 年少美才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君主亲耕,好气象呀!”“这一岁,定是个好春年!” 后花园流云榭前,朝中众臣正围绕着皇帝,亲自移种那株上城祀礼选育的银杏苗,周遭孩童奔逐,笙歌环绕,俨然一副太平岁月之气象。 “咯咯咯~”银铃儿似的笑声。 因跑逐躲着人群,又避闪着花木,一时没看仔细,时年6岁的皇子煜正巧绊了一跤,直摔了个跟头出去,怀中挂着的玉珏碎成三瓣,好巧不巧,落在了花根儿底下。 “混账,哪里瞎了眼的奴才,不仔细瞧着。”皇帝不悦,命人拖了看管照顾的侍从及奶娘下去,狠罚了一番。 如今,皇子煜年纪最小,正是乖巧可人的年纪,可谓是十足受宠。 钟离伯伸手便给儿子抱了起来,“哎哟,乖乖,来,爹爹抱。” 因这茬,礼官重提旧辞,说了几番后宫无主,阴阳不调,恐生祸患的劝谏,兼有不明其中缘故的臣子也点头称是。 皇帝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只亲自把皇子煜抱在怀里,沿着修筑平坦的赏花双人径信步向园子里走去,他边走边逗弄怀里的孩子,兴致颇高。 煜与皇子策一母同胞,为贵妃赵氏所生。赵氏虽为贵妃,姿态却无比谦恭。因张氏善妒,她便只跟在张贵妃一侧,不敢上前伴行圣架,就连神色,也不敢有一分喜笑的滋味儿。 群臣跟随,一路也间或提醒闲谈几句。 眼下皇帝见众多青年人相聚,不由得顿足下来,“那处好热闹,大家围着作什么呢?” 大家都忙着感慨,没人理会凑在后头眯眼细瞧的钟离伯。 “何人题的诗句,叫这一群人都赞不绝口?”钟离伯再度出了声。 一群青年人惊得‘哎呀’一声,忙都回身行礼,匆匆让出了位置来。 只见皇帝笑着凑上去,仔细打量一番,才发现,这处诗句竟是太子所写。 待品评吟念之后,他颔首沉思一晌,不由得感慨道,“吾儿有阏之美才、季札之德。[注1]” 大家纷纷点头,又抢着去盖私印,只把人家的诗句遮的乌七八糟。 皇帝笑了笑,仍去逗弄怀里的孩子,“煜儿长大,也当像你皇兄一般呐!叫朕喜欢,又叫朕省心!” “煜儿也喜欢皇兄~”皇子煜乖巧点头,又咯咯笑了。 天伦之下,无人料想,此后不过两年,皇子煜便夭折离世,皇帝也因此重新思量起了立后一事——当然,这是后话。 现今,皇帝偏宠东宫,座下尽知。圣子毕竟受人倾慕,相貌、才学又出众,因而婚事便备受关注。再者,储君择妇,未来可继中宫,这要是谁家的女子选上了,还不是鸡犬升天,一枝入云霄? 众臣自然也盼着这位太子殿下择娶良妻,待有朝一日安然继位,再续家国辉煌。 “圣子成家,于国有利。” “越早越好,叫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安心。” 大家心里着急,嘴上也聒噪叙说,翻来覆去的催促。 听了一阵儿,皇帝便问,“诸位爱卿,可有哪位家中的女眷收到遥儿的赠礼?朕可是听说了,早在昨日,房卿闺中爱女——婉儿,便已捷足先登了。” 房中秉颇显委屈的一笑,“确是如此,可臣也听闻,有几位同僚大人家中爱女也得了珠钗,一时不敢拿主意,便没有向陛下禀告。” 这倒出乎皇帝意料,他只‘唔’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勉强忍耐到百花宴的正宴之中,钟离伯端坐上方,才克制的问道,“不知众卿爱女,哪位得了一枚白玉指环?” 众臣面面相觑,一位说得了支双雀鸣啼玉珠金钗,另一位说得了柄雕花牡丹三寸玉如意,又有一位说得了套双石榴纹样金钏环,座下百种皆有。 一遭听下来,皇帝把目光望向他一向得意的嫡长子,“吾儿,此为何意?朕赏你的那枚白玉指环呢?” “百花宴上,儿臣未能得见女儿,却‘赏’了‘百花’绽放。素闻名门闺秀清爽如玉,雅致卓学,儿臣一见方才明了,所赠之礼,只为钦佩和欢喜,并不敢有其他肖想。”钟离遥说的谦卑,态度却显得坦荡,“若是父皇赏的物什,全都搁置在东宫,使珠玉蒙尘、未免可惜,故而一一赠了出去。诸位当知,遥并未有一言一行以为承诺。” 众臣沉思点头,‘嘶’声一片,却又不知怎么接话。 太傅笑眯眯的说道,“圣子有储君之尊,纵是赏赐些物什,恩及女眷,也不为失礼。许是年轻尚轻,不知其中讲究。” 钟离遥再垂首揖礼,道,“另外,儿臣大意,无心失了指环,望父皇恕罪。” 眼见他认错,举止又无可指摘,众臣哪敢有他言?殿里人声寂静,正等待皇帝开口时,座下却有少年起了身。 不是别人,正是钟离启,“儿臣倒是见了一枚白玉指环,素雅细腻,想来应该是皇兄遗失的那枚。” “哦?”钟离遥面上微笑不辩,目光终于看向钟离启。 钟离启冷道,“启儿那日见谢祯收了指环,藏与怀中。皇兄既是无心所失,想必定是谢祯不问自取了?天可见贼人在家中,实在难防!” “这!”众臣倒呵一声。 虽说指环并非价值连城之物,但乃圣上所赐,意义非凡;因为错过了百花宴,未曾送出手去,耽搁了殿下的终身大事,这倒成了非常之罪。更况乎,因主子们用物珍贵,因此宫中最忌偷盗之事,若被发现,不分大小贵贱,一律杖毙。 “谢祯,你是认也不认?”钟离启笑着问道。 此时,正谓之进退两难,若东宫坦诚自己所赠,便为欺君。若谢祯认罚自己私取,便是偷盗。 钟离遥紧了袖,却微笑如故,“未曾想,一枚小小的指环,竟也牵系启儿如此挂怀。” “正是如此,”钟离启毫不畏惧对上他的视线,“启儿对皇兄的关心挂念,天地可鉴。弟于东风亭见谢祯取了指环,”他说的隐晦委婉,话中包藏嘲讽之意,“而以皇兄之心,定不敢欺君半分,想来是皇兄‘无心’,那谢祯却有意。” 谢祯手指撑住桌案,听了这话,几欲起身告罪,却被钟离遥轻轻按住肩膀,“祯儿确有一枚白玉指环,却非陛下赏赐之物。而是先前本有的一块玉佩跌碎,本宫又从他处寻来的物什,算作弥补。” 见钟离启一愣,东宫云淡风轻,“说来这跌碎的玉佩,还与启儿有些渊源。怎知本宫一心向那明月,却不见瑶光照还,实在令人扼腕。” 这话说得自有深意,听着这群人耳中,颇显委屈:怎的你犯了错,为兄替你弥补,未料想你不领情,反倒殿前告吾一桩别罪? 这一出“吾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折子呈在殿堂,皇帝听懂了, 22. 遍地珠玉 《卧霜饮春枝》全本免费阅读 百花宴的盛世景象终究要过,这年蝗灾应了谶。 “一连糟践两州田亩无数,果真生的邪性,来的影踪诡谲。”钟离伯踱步叹息,感慨道,“好在早早布了局,调了粮米钱款抚慰,虽天灾难免,但人祸不及。” 想了想,皇帝又唤人赏赐,“天司府禀上有功,遣人去修缮、发赏,再给怀令之赋个闲职,让他在天司府当差,哦,对了——准了他的请求,日后,可以自由出入摘星楼。” 李全喜笑眯眯的应着,又道,“东宫殿下应的差事、还有舍卫的升任折子也都备下啦,皇上,要趁着一起宣了吗?” “你这老奴提醒的及时,正是!灾情抚恤的事务,便让遥儿去做,有他盯着,朕也放心。” “是,老奴这就去报信儿~” 东宫殿下已过了束学年纪,这年又得了令,在青阳稷中,便光明正大的着手督办灾情抚恤的进度,是个有条不紊的正经差事。以圣子见地才学,权当做了解闷观摩,因而一众大小事务应允缠身,也算作靴子底沾了殿堂灰儿。 再有,皇帝又调任房津左迁了东宫舍卫,钟离遥从此无须出入太学。间或堂课,由太傅至东宫亲授,且再有六位老师轮值授课,并些日课杂学,由舍卫衔授共进。 而那舍卫一十六人,因才学样貌与那家世无一不出众,又年纪轻轻便在东宫任职,必定前途无量,而举天下闻名,以丞相之子房津为首,世称“东宫十六子”,坊间姑婆闺秀常为其心动称道。 东宫遍地珠玉,一时风光无两。 另一边,自那张贵妃有了别样心思,便未曾再闹出什么动静儿,连带着钟离启也更加乖训了几分,虽非必要,并不招惹谢祯,因而太学中两位身份卑贱的人物儿,也算过的自在,虽有些摩擦白眼,总也说的过去。 至第二年天宝数五,逢了房允诞辰,他托自家兄长东宫舍卫之便利,向太子递了请柬,因许久不曾见得,题首便自剖二句,颇显念切,“若是圣子不赏光,允可真要横首自挂了。” 东宫盯着请柬看过,竟一时笑出了声。 座下房津好奇,正搁下了笔,理着两册薄子问,“殿下因何发笑?” “自然是笑这有趣之事,本宫不与泽元分享。”钟离遥收起请柬,“但有一问,还请解惑。” “殿下但说无妨。” “泽元可知,这房允平日里有何喜好?看样子,这诞辰本宫是非去不可了,得备上一份贺礼略表诚意才是。” 房津笑道,“何敢劳烦殿下,您能赏光已是敝府荣辉,贺礼一说实在是……” “哎——不可。”钟离遥笑着摇摇头,“这份贺礼若是不备下,他日里有人横首自挂,本宫恐怕就说不清了。” “这可真是折煞房家上下。”房津听得莫名其妙,思虑片刻,又笑道,“允儿近日不谋文略,倒是研究起了机巧,因家中一马奴造了两三个精巧的玩意儿,他正到处与人炫耀呢。” “这正是了。”钟离遥吩咐德安记下,逢了空子去“千机苑”选几件趁手的玩意儿,当做贺礼。 可巧今日,舍卫除房津外,另有一人当差,名叫薛迎颂,这时刻,他便突然问了句,“房上舍,令弟年岁几何?可有婚配?” 房津拱拱手,客气道,“舍弟今年一十六,年及舞象,还未有婚配,家父前几日并了母亲谈及此事,想必心中有所打算。” 薛迎颂生的唇红齿白,端庄儒雅,颇有读书人的风流气貌,平日喜好研究些侍弄生产的古怪文集,若有问题,总能一阵见血。 正因他行事颇不张扬,俱有务实的作风,东宫及房津对其印象十分不错,今日这一问,倒出了意料,这二人便齐齐笑看他,“怎的,薛家可有适龄的女儿?若是如此,本宫倒愿意做个媒人,为房家二公子成了这番美事。” 薛迎颂霎时哑了声,连摆摆手道,“非也,闻房二公子侍弄机巧,因而好奇便有此一问。” “既如此,薛舍人不妨一同前来。”房津邀请道,“上次见舍人读些农具的古籍,平日里又喜欢侍弄花草,或许见了这几等机巧玩意儿,能添些灵感。” 薛迎颂正要拒绝,东宫便笑道,“甚好,一同去罢。” 东宫心中所想,正是原那奉远薛氏祖上有个人物儿,最擅侍弄些黎菽种子,若是读书人再有些见地,良田万顷必有生产丰收的时候。 但高门向来以谈及祖上名讳为失礼,尤其侍弄庄稼更算不得光鲜,因而他也不明说,便只促了个契机。 诞辰这日,丞相府前车马轿子游鱼般,净是些青年才俊。若非东宫殿下前来,丞相是断断不敢冒了“揽人才于麾下”的名声,给自家儿子办这诞辰。 “殿下的轿子刚出了宫门。”侍卫悄声去报。 丞相大人早早等在府前,离大老远儿看见轿子,便急匆匆迎上前去了,“殿下赏光,臣有失远迎——”他谦卑的提醒道,“您小心落轿——殿下千秋,快请入府。” “丞相大人有礼。”东宫颔首笑着,随人入了门去。 那府中仆子丫头最是有眼色的,连带着上座首席都备下,各色茶糕也都堆在眼前儿。这府中上下,不见围着房允,倒齐齐的候在太子跟前儿。 “您瞧这茶,都是今年新下的尖子嫩叶。还有这果菜,也是清晨刚遣人去园子里采摘的。哦,还有,这糕点——” 房允只好大叹,“殿下这哪是给允过生辰,分明是给丞相大人面子。” 钟离遥令德安奉上贺礼,笑着说道,“这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宫有心为你过诞辰,提前两个时辰便动身,因一时舞乐未到、正宴未开始,方才与丞相攀谈几句,倒让你抓住话柄了。” 房允笑眯眯的说道,“那想必殿下也知道,我这儿有几样宝贝了?我那兄长赤诚忠心,定不能留这番秘密,怕是早就掏心上禀喽。” 眼前他一番话,把房津也臊了一顿,钟离遥才道,“你这小子,一年不见愈发的无礼。还不带本宫去瞧瞧?可还卖起关子了。” 房允大笑,又乖乖稽首,邀请这座下子弟,随行前往后院。 众人这才见了这三柄机巧,不由得呵声大叹。 “这是什么?好威风!” “全是些没见过的,不知什么用处?” “允公子快说,这都是什么呀?” “这正中是个车马弩,三连发的弓弩箭,架上了车轮、平衡木,怎么样,威风吧?!”房允无不骄傲,笑的灿烂,“明年春猎便是我大展身手的时刻。” 因着房允武艺不精,春猎向来在各世家大族中垫底,连着一到春猎,但闻说有组队一则,只有东宫殿下肯勉为其难,收他同队,堪堪能弥补个几分耻辱。 论起车马弩来,眼下宫中也是少有的三连发,但因射程受了限,军中所用大多都是双发。 因此,钟离遥问,“射程几何?换速多少?” 房允不知,唤了马奴来,“你给诸位示范一番,可要小心威力。” 那马奴垂首称是,更换了三支小巧箭头,迎了靶子,嗖嗖嗖三声只听得耳边生风,箭过靶心,竟是九支箭直挺挺扎进墙壁三寸。射程与时速竟比宫中的三发弩还要强上几分。 钟离遥暗自点头,见他又换另一个物什。 二是个形制精巧的弓弩,外形略小几寸,并不见奇异之处,但内里自有乾坤,他翻身上马,举弓换箭,轻巧强劲、敏捷异常,原来胜在箭筒底部的更换弹板,不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