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江南 南晋定都的第五个年头,秋风冷得很早,萧瑟的雨星落在信安城郊。 官道上,疾驰的马车里坐着抱孩子的女人。 车厢内壁漆黑发亮,用金粉写着个“信”字,衬得女人肤色惨白。 她回头看来路——隐约可见晃动的火光,映得黑天返了红。 “停车。”她定声道。 驾车的姨婆略一迟疑,车停了:“老妇引开他们,您带着小世子……” “他们见不到我,不会罢休的,闹到最后糟蹋了城里的百姓。” 女人掀开怀里孩子的风帽,在他小脸蛋上亲了亲,毅然把他送进姨婆怀里,从手上退下个白玉扳指,塞在孩子的领口里,“羯人杀手来得蹊跷,你带他走,让他过寻常人的日子,事到如今我只求他平安一辈子。” 女人言罢,怕多看儿子半眼都会动摇,别着脸决然跳下车,迎着愈发逼近的火光往回走。 她是信国公的正妻,有眼界见识,心知对方既然追来,自家郎主怕是凶多吉少。但不要紧,她很快要随他去了。 姨婆见主母背影决绝,也不再多废话,抱着孩子跃入道边的荒草从中。 蒿草在她疾跑之下起了浪,她跑不得多远,听见马蹄声逼至背后,只得蹲下身子,不再动作。 雨下得大了,打着响雷,她怀里高烧的孩子给吵醒了,懵懵懂懂地问:“娘呢?咱们在哪……” 姨婆赶快捂了孩子的嘴,越过荒草间隙,看向大路的方向,自家马车原地不动,被一圈火光围了。 “小世子——”陌生男人喊着话,带着羯人的奇怪腔调。 “你娘身上有点疼,你快来看看她怎么了——” 孩子眼神变了,要扯开姨婆的手。 姨婆抢先:“世子别出声,咱们在玩鬼捉人呢,他们当鬼,骗你出去的。” 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害怕极了,怕下一刻听到主母被折磨发出惨叫。 但好半天,雨声里只有男子越发疯狂: “叫啊!” “叫你儿子出来,老子给你个痛快!” “臭婆娘,你叫啊!小世子,我要割你娘的耳朵咯……” “……” “你娘的右手要没了,快点出来吧……” “……” “小世子!你娘的脚也没了,她快死了,她名节不保,你不来看看吗……” “……” 姨婆紧紧捂着孩子的耳朵。 孩子浑身滚烫又昏睡过去了,她不管孩子能不能听见,自说自话地安慰道:“你听,你娘没在那边……” 她也在安慰自己。 骂声停了,男人爆喝:“给我搜!小崽子顶多四岁,跑不远!” 火光四散开,铺网似的搜索在大雨里进行。 这样下去,再用不得多久就要被发现了。 姨婆横下一条心,转身发足狂奔——或许电闪雷鸣和大雨是她最后的掩护。 “那边!那边的草动得不对!”有人高喝。 她一瞬间就被发现了。 难道就这么完了? 她心慌分神,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眼看一跤狠狠摔出去,突然面前风动,一道暗影倏然破开荒草冲过来,在她肩上一拂,顺势接过她怀里的孩子。 “别怕。”影子低声给她安心,声音还显稚嫩。 打眼看,他身形确实是个半大孩子,一身玄衣,黑巾蒙面。 经刚才一遭,小世子领口的扳指跳出来了,润白的玉臂上有一块幽红的血沁,在暗夜里格外扎眼。 影子忍不住抬手抹了下,又轻柔地把扳指揶回孩子领口里。 与此同时,数十名与他同样打扮的人从他背后冒出来,直冲向越发逼近的杀手。 姨婆眸色亮了:这强援不是官军或国公亲卫。难不成是李家?! 李家在前朝就是世家,而今御前依旧正当红,家主李老将军,在坊间风评却两极分化。当年,他在当今圣上攻打故国城池时,不战而降,这让数十万百姓免于屠戮,也让他自己背上了不忠先主的二臣骂名。 不等姨婆多想,她身后光影已经动了。金石撞响不断,呼喝声、叫骂声揉成一团,被越来越大的雨声湮没。眼前那抱着小世子的半大少年,一双眼睛映着火光,温和又悲悯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隔天下午,加急文书送至皇宫大内:信国公及国夫人被羯人刺客暗杀身亡,小世子下落不明,羯人刺客不知何因,悉数自戕,尸横荒野。国公府亲卫军全部收编,无暴/乱。 这之后,比都城邺阳还富庶的信安城被南晋皇室纳回囊中,南晋感念信国公旧时恩义,大举伐羯。 同时,在坊间声名两极分化的李家也出了大事——李老将军被一匹骑熟了的老马甩下马背,踏断了腿。 可叹他身经百战也终归难逃迟暮,非但阴沟里翻船,伤势还越发严重,数日下来,闹得要把整条腿截掉保命的地步。 半个月后。 “陛下。”内侍庭总管太监在榻边边轻声叫。 榻上的人身形枯槁,雍容的衣裳在他身上起了皱纹,他咳喘声像西北风灌进破灯笼。 老皇上一辈子东征西讨,燃尽了生命力,费劲翻身,看见老太监手上端着东西:“拿了什么?” 那是个垫着紫缎子的玉盘,中央端正摆着只柔润的圆环,糥白略黄。 “李老将军送来的。说这是献给陛下寿诞的贺礼……”老太监自小跟着主子,四下无旁人,也就不大持礼,“您看,他坠马断腿截肢,是当真上年纪了,还是……察觉到您疑心他派人插手信安的事,想示弱求您……?” 皇上未置是否,捻着圆环往手上套,可哪个手指都不合适:“这什么玩意?” “老将军说,‘摔断腿的将军骨早没了气节,无用之物,送给皇上,当个玩物罢了。’”老太监慢悠悠地道。 皇上手上动作一顿,错愕于掌中之物的材质,随即他又摩挲着圆环笑起来:“李爻……比阿晟小几岁来着?” “回陛下,李小公子比太子殿下幼三岁,听说文武兼备,是难得的好材料。” 皇上随手把圆环扔回盘子里:“拿前朝的免死铁券熔个镯子,把这玩意串上赐给李爻,告诉他,这是随朕南征北战的爱驹的腿骨,他戴这东西一日,朕就一日记得李家忠义,铁券制度已废,朕为他破例一次,只要不是谋逆,什么过错,朕都会原谅。” 老太监垂眼看盘子里的骨头圈圈,心道:帝王心术,正手施恩,负手诛心…… “您不怕李家跟小公子说破这骨头圈是什么来路,反而……?” 皇上咳了几声,蔑笑道:“除非他们想断了这根独苗。这玩意确实是个炮仗,但得在该炸的时候炸,朕……身体越来越差了,社稷还不安稳,朕要把该做的‘恶事’做了,该收的地方收回来,该防备的人……咳咳咳咳……” 这年冬天,南晋的开国皇帝驾崩。 新帝赵晟登位,改年号天瑞。 -- 星霜荏苒,一晃已至天瑞八年秋。 江南修竹城的落叶飘了满地。 城门附近有家茶楼,百年老字号,战火硝烟里苟延残喘了好些年,近几年国泰民安,那一口吊着的气没断,又缓上来了。 茶楼每天一早开门,后半夜才打烊,白日里是唱书班子登台说故事,待到浓了夜色,则换姑娘们的歌舞上场,兴之所至,客人们带着出夜局是常有的。 天擦黑。 说书老人讲到关键处:“少年郎李爻孤身被困,那老乡知他大概是个说话有分量的,见他伤口汩汩冒血,劝他说‘小将军留得青山在……’谁知李爻不等他说完,就是一笑,‘老人家,今日我若降了,可能日后再无华夏……’他将手中的‘撕魂’长刀翻转一撑,居然硬忍着十几处血口子站起来了,可赞那李小将军年纪轻轻,有此等风骨,”老人手中拎儿一摔,“预知李爻李晏初如何率百名死士,挫败羯人千骑队,且听下回分解!” “好——!”台下一声喝彩,略显突兀,惹得老人移了视线。 声音主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楼梯口,背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的。 老人向他一笑:“小兄弟,若是喜欢,赶明儿个再来捧场吧。”跟着是要收摊儿了。 “好什么好,再厉害也是二臣贼子。”有人起哄唱反调。 老人“啪——”地狠摔拎儿,横眉怒目看向起哄的:“五年前,要不是他联合诸侯国屯兵,咱江南还被羯人扯得四分五裂,我炎黄大族说不定真要被番蛮的弹丸小国灭了。你摸摸自己的脊梁骨!能直挺是他给的!” “李家背弃旧主,踩了多少同袍的血肉爬到陛下面前当功臣的?现在朝廷以胡制胡的法儿根本是养狼当狗,如今外戚势长,宗室结党,将军迟暮,言官谄媚,胡哈人依附蛰伏是在等个反扑机会,李爻再厉害,也已经蹬腿闭眼,难不成到时候他还能从坟里爬出来普度众生?你……” “你说什么!”那人话没说完,被喝彩的少年打断了,他声音表情都急切,“李爻……你说李爻已经死了吗?!” 汉子一笑:“他死了快一年了,你从哪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来的,这都不知道?” 少年不理他,眼巴巴看向说书老人:“老先生,您告诉我,李爻真的死了吗?” 现在正是准备晚场翻台的时候,茶楼老板见几人大有长聊下去的架势,“妄议朝政”的帽子一扣,把人遣散了。 这场吵闹,被临窗的客人冷眼旁观。 那人二十郎当岁,紧俏面皮上两道颜色略淡的飞眉入鬓,眉下一双眼睛微吊,像狐狸也像花瓣,眼仁又亮又黑,只不知为何,眼波流转间总隐约有股厌世气闪逝。 窗外华灯初上,把他白皙的脸庞染了些许明艳,映出副不知真假的好气色。 暖绯色同样落在他的长发上,那是满头如雪的白…… 他身边的同伴把白毛年轻人杯里的冷茶泼了,续上热的:“师叔,喝完这口水咱回吧……” 年轻人目光转到师侄身上,抬手挠两下鼻尖:“你休想去我家蹭饭,”他露出几分戏谑的笑,摇头晃脑“砸吧”两口水,“昨儿我可跟缨姝姑娘说好了,今儿要听她唱新曲儿,怎么好先走?” 同伴身为师侄毫不留情,当面抢白:“你等人家姑娘要做什么?要不你就正经给我娶个师……师……嘶……该叫什么来着……” 他自绊自嘴没倒腾明白辈分称谓,倒从师叔眼里看出“榆木疙瘩”四字,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不过骂你那家伙说得不错,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回不回去?” 年轻人不答反问:“不觉得奇怪么?” 师侄一愣。 “他连你这驻邑长史都不认识,明显初来乍到,刚进城,门儿都没认清就跑来茶馆当杠头,有病吗?”年轻人笑着摩挲茶杯口。 他的师侄姓花,名唤信风,是修竹城最高职的武将。 花信风皱眉回忆刚才那人形貌,那人惯于侧目斜视,肩肌阔实,八成是个用惯了箭的,且一说社稷不稳,二说胡哈族伺机…… 花长史终于脸色一变:“他是羯人探子,舆言乱民心?我跟去看看!” 说是风,就是雨,花信风站起来就要往楼下冲,被白毛小师叔一把按住:“不急。” 花长史的纳闷还不待问,突然——“哎呦!” 一声惊呼传来,紧跟着“稀里哗啦——啪嚓——” 循声望,正是刚刚听书的少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愣头愣脑跟人撞了满怀。 被他撞的美人手捧的酒壶落地,摔个稀碎,酒浆泼洒,顿时满堂飘香。 少年人似乎是听书着了魔,一直沉浸在“李爻死了”的魂不守舍里,闯出祸才清醒了,退后一步,向美人躬身:“弄湿了姐姐的衣裳,实在对不住,我会照价赔偿的。” 美人笑着上下打量他:“小兄弟,这云禅纱衣是太守大人赠的,这壶酒是百年陈浆,值五两黄金,你……赔得起吗?”吴侬软语慢悠悠的,声音沙哑柔和,话茬子却不怎么客气。 少年讷了讷,又一作揖:“确实是……暂时赔不起。” 随着躬身,他领口跳出个玉扳指,羊脂似的油润极了。 美人眼睛一亮:“咦?这是个好东西,给我看看!” 话音落,她扬手去抄少年颈间的坠子。 躲雨 美人随手一抄跳舞似的,借地势逼得少年不好躲闪。 少年脚下拌蒜,趔趄着差点老太太钻被窝。 倒是因祸得福,让那美人一把抄空了。 “姑娘!我没说不赔!”少年试图讲理。 美人单边秀眉轻挑,素手变招,随意一勾,正中少年脖子上的挂绳。 “啧!”她笑容甜得齁人,“先把东西留下几天,你凑够了银钱,姐姐再还你。” 少年当然不干,扯紧了棉线。 细细的一根绳儿在二人僵持下綳得笔直,发出咬牙切齿似的轻响,眼看下一刻就要断了。少年人是真急了,顾不上礼数,张手去推对方手腕。 突然,他身后光影变换,一只宽袖自二人之间掠过,乱了纠缠。 少年赶快趁机把白玉扳指塞进领口,同时把夹于指间的细针在掌心一卷,匿得无影无踪。 美人扫兴了。她面带微愠看向搅局的人,晃眼又笑意阑珊:“花长史今天有空?” 花信风笑道:“缨姝姑娘怎么跟个小朋友玩笑起来了?” 美人叫缨姝,是城里的新秀歌舞伎,人美歌动听,舞姿婆娑,场面上的爷们都说她不肖多久必得红得发紫,只怕往后一曲千金难求。 她捋顺额前的碎发,笑着答:“这小哥哥面生,奴家逗逗他的,”她说着话,一双晶亮的杏眼滴溜溜往花信风身后瞟,“李公子也来了吧?” 可不是来了么。 窗边清俊颀长的影儿慢悠悠地起身,踱步过来:“跟姑娘约好了,当然是要等的。” 在这修竹城里,认识白毛年轻人的都知道他是花长史的小师叔,却不知道他是说书老人故事中的书胆李爻。 坊间都传他死了。 可显然,他还喘着气儿呢。 爻者,言乎变者也。 一个人倘若连名字都不够安稳,那么他这辈子八成是不得安生的。 所以李爻不喜欢这名字。 大半年前,他化名“李不对”跑到城郊的小院子里住。 大伙儿都觉得,他是一夜之间就住在那了,起初谁都当驻邑长史的师叔是个年龄成谜、流风回雪的世外高人。可观望些日子之后,发现他无亲无故,不做什么营生,偏还喜欢往热闹地方扎,一开口嘻嘻哈哈,渐渐也就没人觉得他高深了——白瞎了一副神仙似的好皮囊,其实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子弟。 李爻来之前,花信风是城里的香饽饽。花长史长得嫩,其实快四十了。他没娶妻,位高权重,为人靠谱,上门说亲的媒婆把他家门槛子秃噜得矮了几寸。 可自打他跟白毛师叔混在了一起,上门说和的少了一半—— 因为这俩人在一起时,师叔不正经,师侄不恭敬,三天两头泡酒肆、窝茶馆,偶尔还往楼子里钻。 花信风谨言克己,喜怒不行于色的持重气度在小师叔面前灰飞烟灭,五官偶尔还会在脸盘子上打一套拳。南晋南风盛行,单冲这俩人形影不离的样子,便没少勾得闲人把有悖伦常的话本往二人身上贴。 总之,花长史的风评被师叔祸害得挺惨,细纠吧,李爻也没逼着他做什么。 “前儿个姑娘夸我玉带上的珠子好看,今儿送给姑娘润手吧。” 李爻从怀里摸出颗铜钱大的翠珠子,递过去。 缨姝笑眯眯地接过,回手交给身后小丫头,向李爻福了福:“多谢李公子。今日客不多,奴家唱几曲,就陪公子喝酒。只可惜……”她看向地上碎掉的酒壶。 “嗓子不累多唱两曲,爱听,”李爻合上眼睛,偏头浅浅嗅了下酒香,“好酒,只一闻就醉了。”跟着,哈哈笑着坐回位子上了。 乱子岔过去了,少年看看台上,又看看李爻,跟到桌边抱拳道:“多谢二位恩公解围,玉珠子我会照价还你。” 李爻饶有兴致地看少年,刚才视线有遮挡,他没看清二人怎么就动手了,只隐约看出俩人都有所保留,尤其是这少年躲闪时的步子大巧若拙,他一笑:“珠子是我乐意送她的,不必再提。” 少年依旧道:“公子家住哪里,我凑够了钱,好给你送去。” 这个死心眼儿。 “相请不如偶遇,不赶时间的话,坐下喝一杯吧。”李爻笑道。 台上姑娘开嗓了,她嗓音独特,乍听几分哑,细品有婉婉道来的优雅,听说是年幼发烧坏了嗓子,倒因祸得福,得了独一无二的音色。那些婉转于她曲调里的花啊、蝶啊仿佛瞬间有了生命,浮现于茶馆二楼,芊翩着从窗子扑出去,给已秋的山河添了几分生机。 少年刚想坐下,看见李爻看着台上姑娘时眼角流出的笑意,改了主意,跟他端正一礼,转身下楼去了,看来是实在不喜欢这氛围。 李爻没再拦,待少年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低声问花信风:“怎么突然就出手了?” “远远一瞥他脖子上的白玉扳指,想起阿素,恍惚没忍住。” 花信风口中的“阿素”是他的心上人,当年姑娘对他流水落花之情,嫁了信国公,最终物是人非,月坠花折。 花信风叹息一声,一口干了面前冷掉的茶:“我怕是失心疯了,”自嘲罢了,他扭回之前的话题,“你拦我追那羯人探子做什么?” “那条是小鱼。”李爻笑着,借喝茶的动作用宽袖掩面低声说了句话。 错愕与一言难尽在花信风眼中一闪而过。他措辞好一会儿,没憋出个屁来,终于嘟嘟囔囔起身下楼:“活该你操心的命……” 李爻不管他,点手叫小二温了壶酒,自斟一杯,冲缨姝敬了敬,一饮而尽。 台上人眼波灵动,流转间回了笑。 二人一个唱、一个喝,含情脉脉地有来有往,场子里客人渐多。 但这李爻呢,该是身体不大好,不知是酒呛了嗓子,还是窗边冲了风,他突然咳嗽起来,开始只时不时一两声,后来越发控制不住。 他恐咳声乱琴音,只得向缨姝递过眼色,略显狼狈地下楼去。 日头西斜,天边来了块乌云,牛毛一样的飘雨落进灯笼罩子,瞬间变成虚无。 李爻出得大门,色眯眯的神色收起七八分,变回世外高人淡看人间的木然,只是咳嗽还不停。 “先生要不要紧?” 李爻转头,见刚刚那少年从墙边小跑着过来,表情很淡的脸上挂着些许担忧。这孩子居然一直在这守着? “你怎知我何时出来,要等到什么时候?咳咳咳……” 李爻说话呛风,咳得更急了,从怀里摸出药来,囫囵吞下。 少年见他有药,忧虑散了些,但看他脸色太差,突然语重心长起来:“你不该来这样的地方……” 嘿…… “怎样的地方?”李爻声音很淡,“如果能有别的出路,没人愿意陪笑卖唱。” 他突然冷脸,少年被噎了下,嗫嚅道:“我不是这意思……” 李爻也觉得自己话重了:我跟个半大孩子较真什么。缨姝八成也不是善类…… 想到这,他往少年领口瞟,想看一眼那玉扳指。 谁知经刚才一遭,这孩子把领口勒得紧紧的,别说扳指了,连挂绳都看不见。 也不怕把自己勒死。 “我叫李不对,”李爻声音柔和不少,“你呢?” “景平。” “姓景么?”这姓很少见。 景平不置是否。 雨越下越密,李爻抬头看天,晃眼见茶楼二层有人扒头往下看,是伺候缨姝的小丫头,二人目光正好对上,那丫头先一讷,随即笑着缩回头去了。 很多时候,直觉源于经验——若缨姝身份当真如他推断,她该有更重要的事,凭白跟个少年人过不去做什么? 李爻眼珠一转,向景平道:“你若得空,不如送我一趟……”话没说完,又咳起来,咳咳咔咔没个完,腔子都要瘘了。 那叫景平的少年皱眉看不下去,上前虚扶着他,没说话却是明摆着同意了送他回去。 李爻见他表情惯是硬邦邦的,忍不住逗他:“不怕……咳咳咳……我是坏人,把你卖了么?” 二人离得近。 景平闻见冷潮的秋风里漾出股香气,很淡、很好闻、让他莫名安心,是这“李不对”身上的。这味道似曾相识,景平又实在想不起何时何地闻到过。 他看对方一眼,把眼前这副人模狗样在脑海里搜盘几遍,觉得应该没见过,恍惚着浅浅笑道:“卖也不值几个钱。” 少年人虽然灰头土脸的,但他面庞的轮廓畅顺,眉目分明,即便是个没长开的半大孩子,也看得出再过不得几年,必成个引人喜欢的俊小伙,从刚才到现在,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与冷脸时判若两人。像丝丝缕缕的明媚的阳光破开冰封山川,冲进山涧,照暖了被吹皱的冷水。 李爻看得一愣,也不全因为景平笑得好看,而是他品出对方话里含着股自轻的苦涩。 “家住哪儿啊?”李爻问,“看你不像本地人,来投亲?” 景平摇了摇头,不答话。 “没亲人了? 景平还是不答。 “你刚听说李爻死了,那么激动做什么?” 景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爻叹气腹诽:小小年纪,惜字如金,修什么闭口禅。 却没想到,他一声叹息,让景平开口了:“言多伤气,我才不同你说话的。” 李爻笑了:“那快走吧,家里有个难缠的,一会儿回去了只怕还要废话纠缠一番。” 景平心想:原来他已经娶妻了吗。 再一转念:怎么娶妻了还出来跟姑娘纠缠,论什么笑贫不笑娼的大道理,对得起家里的吗,太不像话! 想得来气,一甩手不扶他了,只冷着脸跟在一边。 李爻丈二和尚,不知道小孩突然发了什么神经,他懒得问,径自往前走。 别看李爻出手阔绰,住处很偏。 景平跟着他出城,脑袋顶上乌云也跟着,眨眼功夫瓢泼似的,浇得俩人撒丫子狂奔。 大雨已经倾盆,脚程再快也没用。二人跑到小院子门口,早给浇了个透心儿凉。 李爻刚在雨里动若疯兔,这会儿站在门口静若贼子——他贴着门板听动静。 果然是怕老婆?景平皱眉想,一会儿要是打起来,我拉不拉架?看他不太实诚,拉着我扯谎,怎么办? 他心里想事,眼神四处飘,晃眼看见小院侧面山上是连片的坟包子,顿时惊了。 别人寻世外桃源,依山傍水,为得山景水景,这人什么意思…… 坟景? 他分心的功夫,李爻推门而入,几乎同时,院子角落一道黑影,旋风一样扑过来。 “滚蛋!”李爻大喝。 景平一愣:直接开骂了! 可那黑影并不是什么恶婆娘。 而是条毛色纯黑的狗。 李爻对狗一指,气势恢宏:“胆敢造次今天就把你炖了!” 黑狗顿时蔫儿了,委屈巴巴对李爻哼唧,抖了抖毛,吐舌头摇尾巴,把要按在李爻前襟上的泥爪子缩回去。 李爻“啧”了一声,往院里走。 狗则开始扮演绊脚石,在他脚边蹭来蹭去,好几次,景平都担心李爻踩了狗脚。 李爻笑道:“缠人得很,总爱在我进门时搞偷袭,越叫滚蛋越凑过来。咳咳咳……” 所以他刚才说废话纠缠,是跟狗吗? 景平:脑袋被驴踢了给狗取这么的名儿…… “带这位小兄弟去西厢歇会儿。”李爻吩咐那狗。 狗子“汪”一声,居然听懂了。 “家里只有我跟个帮衬的老伯,这么大雨他听不见我回来,你先进屋,等会儿给你送热水和干衣服。” 景平本来想说把你送到我就走了,但眼看人不留客,天留客,雨下得天都要压下来了。 他闪念犹豫的功夫…… “汪——”狗子摇晃着尾巴示意他跟上。景平见它通人性,心一软,没再多想跟它走了。 天彻底黑了。 景平推门进屋,点燃桌上的蜡烛,见这屋子不算大、陈设简单,胜在收拾得干净,他冲狗子道:“汪兄进来坐坐吧?” 狗子又“汪”一声,摇晃两下尾巴,扭头跑了。 景平浑身湿透,抖楞着身上的水,翻开随身包袱,预料之中仅有的一套换洗衣裳也能拧出水了。 他无奈笑笑,把衣裳展开,刚在廊下晾好,李爻已经端着木盆,拿着干衣裳来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快把湿衣服换了。” 可他自己衣裳没换,头发都在滴水,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开始湿哒哒地东收拾,西收拾。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 景平看他。 李爻:…… 俩人对视片刻,李爻终于一拍脑门子:“咳,你换你换,看看还缺什么,一会儿跟孙伯说。” 李爻转身出屋,把门带上,搓着脑门子想: 闹得我跟个喜欢娈童的癫子似的,想瞄他脖子上的东西,得换个办法。 “阿嚏——” 他打了个喷嚏,一溜小跑回房换衣服去了。 怕鬼 小屋被烛光映了暖黄。 景平把湿衣服褪下,用手巾擦干身子。李爻拿来的衣裳,上手就知道料子不错,看着还是新的。 李爻再清瘦,也是成年人,骨架子比景平宽,人也高出景平一大截。 那衣裳穿在景平身上直拖到地,秃噜着不方便。 景平只得像个仕女提搂裙摆似的,小心翼翼拎着袍角不蹭脏,挪到铜镜前,系上腰带,将衣服上半身抽得松垮些了。 衣裳被他这样一收拾,穿出种不羁恣意的懒散风度。 他不禁想:等我长大了就是这副模样吗?那李先生生得真好看,这衣裳他穿会更好些…… 他意识到该去谢谢人家,出了小屋门,骤然细看院子里不由得愣了愣—— 小院里,半亩菜地,半亩花塘,左右对比天壤之差。菜地里的菜叶繁茂,被雨水灌着,绿油油的水气很足,可再看另外半亩地,只景平认得的,便有菊花、月季、千日红、攀墙的牵牛、贴地还铺了一层死不了,但这些花无一例外地蔫头耷拉脑,苟延残喘地在雨里受刑似的站着。 景平看着院子直撇嘴,月洞门来了个提食盒的老汉。 “景小公子!”老汉顺着景平目光看,笑道,“那是我们东家种的。说也怪啊,他种菜好,烧菜也好,可种花保准碰谁谁死,啊,若是得机会,你可得尝尝他烧菜的手艺,”老汉说得随意,东西不着边儿,足见主人家平时不计较他说大实话,“花长史来了,东家腾不开身,让你先趁热把姜汤喝了,”他看看天,“龙王爷撒泼呢,小公子安心住下。后院有浴堂,水是现成的,一会儿你自便。” 主家有事,景平只得老实待着,喝汤吃饭。 完事时间还早,他便自行穿廊到后院,寻到了老人说的浴堂。 堂子是间独立小木屋,单辟出来烧锅炉的空间。热水经几个阀口,引到临窗铺满花色鹅卵石的小池子里。人坐在里面从窗口望去,正好能看见院里两株梨树和一小亩毛竹。 沐浴听雨,是件轻松美事,景平泡得身上乏累渐消心里却乱。 景平幼年时家遭巨变,能清楚记事起,身边只剩下位相依为命的姨婆。前些日子,姨婆也没了,临终与他说了很多话。她嘱咐景平到都城去寻李爻,可今日才骤然得知李爻死了…… 目标稀碎,他倏忽间乱了方寸。 除了叹惋天妒英才,他心底生出种无依无靠的失落。 从此天高地阔,举目无亲往后要去哪呢? 正这时,天上陡然一声惊雷,景平惊了个激灵。他隐约记得幼时一场大雨过后,他就没了爹娘,当时他高烧不退,天上也滚着让人心慌的雷,雨点子砸得他喘不过气。所以景平不喜欢雷雨天,雷每滚一次都在提醒他去回忆那段模糊的过往,他打心里发慌。 当然,他从不承认那是害怕。 他赶快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穿好衣裳,收拾干净浴堂,跑回二进院子去了。 没进月洞门,景平听见阵持续不断的咳嗽声。 很剧烈。 正屋已经亮了灯火,影绰绰有人影投在窗纸上,像是“李不对”。 突然,一道厉闪把天空扯了个大口子,院子瞬间亮得像白昼一样,窗上的影儿霎时像被天雷劫劈了的妖怪,散碎不见。 紧跟着,雷爆炸似的响了。 错杂的情绪在景平脸上闪过,他跑去敲门。 屋里人好一会儿才极短地挤出句“进”。 李爻是在咳嗽,腰都直不起来了,正踉跄着在多宝阁前摸摸索索,宽袍袖好几次险些把格子上的东西带下来。 景平抢到他身边:“找药吗?我帮你。” 李爻跟他比划着说:“这么大……咳咳咳……一个碧玉瓶子……咳咳咳咳……刚才换衣裳时我明明放在……咳咳咳咳咳……” 他咳得太急,开始气喘,话都说不整了。 “行了,”景平半扶半拽把人送到椅子上,将对方袖子推起一小节。他本意是让李爻按两个穴位,却见李爻腕子上套着个指宽的镯子,通体锃黑,泛着金属的暗光,深沉的颜色反衬得李爻手臂白得虚幻。手镯约是戴了有年头,随着李爻发身成长,黑圈只与腕骨存有少许空间,怕是这辈子都摘不下来了。更特别的是,镯子上还挂着只淡黄色的小圆环,质地细润如玉,像是骨头做的,在打造时就套死在上面了。李爻咳嗽晃动,那镯子和骨头环轻磕发出叮当声。 景平直觉这镯子怪得发毛,把它往上推了推,指着对方腕间:“按着这里,用一点力。” 说完,找药去了。 李爻依言去做,虽然咳嗽依旧止不住,但气冲嗓子眼的劲儿淡了。他看着景平的背影出神:这孩子通医术…… 据说信国夫人是位医术高手。 “咳!这呢这呢!”景平撅着屁股在多宝阁底座缝隙里把药扒拉出来。 李爻看见救星了,从那碧玉小瓶里倒出两粒药吞下去。 景平越过对方肩头,扫见他身后桌上摆着笔墨,写了“福不唐捐,莫啻微茫”。 少年粗识文墨,不知道这八个字的出处深意,只是见那字写得龙飞凤舞,透出不羁的好看,可惜李爻突然咳嗽,那“茫”字收尾一笔急切沾了卷。 景平默不吭声端详李爻,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个浪荡子,但都道字如其人,寻常纨绔见识都有限,如何写得出这样铁画银钩风骨刚劲的字呢? 想来他是个不寻常的纨绔。 对。 二人一时无话。 景平离李爻挺近,对方身上那股似曾相识的香味又飘过来,外面电闪雷鸣,景平突然想在这屋多赖一会儿。 对素未谋面的人生出莫名的依靠,让景平捋不清原因,更没脸说这诉求。 他想了想,把李爻扶起来往床边去:“你咳成这样,大夫怎么说?”他拉过李爻的手,在对方手腕上几处走肺经的穴道上揉。 这行为已经突破萍水相逢的界线了,李爻略带诧异地看他——一直谨言慎行的,怎么突然主动搭话了? 他随口答:“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习以为常了。” 话说到这,天上又滚了个雷。 “咔”一声炸响,景平不受控制地一抖,脸上不自在闪瞬而过。 李爻看他两眼,顿时懂了:原来是看见山头联排的坟包子……小孩就是小孩,还不是怕鬼? 他刚想安慰一句“鬼神可敬不可畏”,又非常贴心地想:他这年纪,要是被我戳破了怕鬼准得炸毛。 于是,他话锋一转:“你医术挺好。” “皮毛而已。” “是家学?” “村里老大夫教的。” “你家里人呢?” 景平不说话。 李爻想了想:“脖子上挂了什么宝贝,给我瞅瞅呗?” 景平顶着没表情的脸看李爻一眼:“话多伤气,歇会儿。” 李爻:…… 他“善解人意”的一通试探,没试出个子丑寅卯,只看出这小孩脸儿是真的素,嘴上说还债其实一副大爷气派。 但他咳得肺疼,连带脑袋一起不痛快,不想跟小屁孩纠缠了,索性俩眼一闭,遵医嘱地靠在床上养神。 安静了好一会儿,景平试探着问:“睡了吗?” 李爻没睡,故意不答,想看他是不是要走。 结果伴着一阵衣料窸窸窣窣的轻响,景平非但没走还凑过来了,试探着,凑贴到李爻肩侧,深深吸了口气。李爻吓一跳,刚要诈尸,景平已经蓦地远离开,把被子扯过来,轻轻给李爻盖上,又在床边坐下了。 李爻笑话自己:我怕什么?难不成怕个小孩占便宜?不过他刚才是干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没动静。 李爻眼睛睁开个缝,见少年趴在床边,已经睡着了。 累成这样还赖着不走,看来是真怕鬼。 李爻轻轻坐起来,晃眼见景平领口松垮地歪着,脖子上垂着拴扳指的黑绳。他悄悄伸手过去,指尖刚碰到对方领口,景平一皱眉,好像要醒。 李爻赶快把手往回收。 与此同时,景平蜷缩在脸庞一侧的手随意一捞,胡撸住李爻的一把衣袖。 李爻心虚:抓现行了…… 好在景平没醒,只是拽着李爻的袖子,贴在脸边,鼻息略重地吸过一口气,蹭了个舒服的姿势,露出浅淡的心满意足,继续睡了。 李爻歪头看他:难不成是喜欢我衣服上的熏香味? 他看景平睡颜平和,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可能真的是当年被自己救下的孩子。 答案就在那扳指上。 李爻静静坐在景平身边等了两刻钟,待对方彻底睡熟,才轻手轻脚把人挪到床上,动作极轻地抽/出玉扳指。 扳指油润细糯,戒臂上带着一点褐红的血沁,李爻捻着扳指失神半晌,心思仿佛随着时光回溯,飘回当年信安城郊的雨夜里——那个被他一把接在怀里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近十年不见,他经历了什么呢,怕是天涯沦落人自有沧桑。 第二天天光微亮,景平睁了眼。 他见李爻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坐在窗边看书。而自己,居然睡在人家床上,不仅盖着人家的被子,还把对方中衣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额…… 昨天明明只想多待一会儿的。 景平耳根子起火,蹭地坐起来了。 “醒了,睡得好吗?”李爻抬眼看他,眼里藏着笑。 “我……” 景平支支吾吾,要臊死了。 李爻自觉非常贴心地开解他:“你还小呢,怕鬼很正常,后山那些坟包子多是无主孤坟,要是化成野鬼……嗯……倒是容易瞎找人,”说到这他意识到这不是安慰人,转话题道,“这人嘛,总该有点畏惧的东西,我小时候怕蝎子,现在一想来都浑身不自在,还不如你呢。” “我不是怕鬼!”景平大声反驳,眉毛都竖起来了。 看他据理力争,李爻笑出声了:“好好好,不是怕鬼,你是给我看咳嗽太累了,辛苦辛苦。” 这哪儿是相信他不怕鬼,分明是拿他当三岁小孩哄。 景平红着脸,想让对方相信他,又觉得必然越描越黑。 对外发不出的脾气眼看转为生闷气,门突然给敲响了。 “东家,”孙伯推门进来,见景平在床上坐着,也是一愣,跟着如出一辙地会意了:啊,昨儿打雷下雨,小孩怕鬼。 景平想挠墙。 不过孙伯没给他抓狂的机会,急向李爻道:“花长史来得急,说找您有急事。” 李爻神色一沉,扣书起身,迈出两步又折返回景平跟前:“等我回来,”他倏然贴近对方耳边,用只有彼此听清的声音道,“想找李爻?我告诉你他在哪。” 景平瞳仁一闪。 骤然打破彼此安全距离的压迫感被李爻身上的香味中和掉些许,待到他回过神,李爻已经出去了。 只留孙伯乐呵呵地站在门口看他。 探子 修竹城郊外十里,是驻邑军营地。 瞭望台上,哨兵瞧见两匹快马急奔而来,他用千里镜细看,是自家花长史和另一人并骑。 那人披着斗篷,头戴风帽,围巾把脸遮得严实,实在看不清面容。 但他骑术相当高明。 花信风在军中是出了名的走马将军,论马术他能玩出上百种花活,心得长篇大论,三天三夜讲不完。 而那蒙面人,在只可两骑并行的窄道上与花信风齐头并进,半分要被甩下的意思都没有。 哨兵寻思:修竹城还有这样的高手吗,怎么没听统制提过。 眨眼的功夫,骏马奔入营地,花信风和蒙面人至中军帐前翻身下马。 “把人带过来。”花长史吩咐一句,引蒙面人进了帐子。 帐中无旁人,花信风从怀里摸出一叠纸张,递给从头裹到脚的这位,低声念叨:“师叔,这是夜审的供状。” 李爻接过来:“我现在闲人一个,跟来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呢? 担心番邦野心不死,把他小十年的心血挖空了? 暂时不至于。 又或者看见景平脖子上的玉扳指,越发确定他是信国公世子,觉得当年救人没救到底,想找补回来? 好像……也不是。 憋了半天,李爻没憋出个理由,最后破罐子破摔了:“闲的,”他拉过张凳子一屁股坐下去,架起二郎腿,看那供状,“我就来看看热闹,不管你一会儿怎么弄。” 是有这么种人,忙时梦寐以求躲清闲,真让他闲下来,不出十天就要上房揭瓦。花信风旁观者清早看出来了,小师叔就是这种人,右丞相不做,跑来折磨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半年,现在小院儿终归是着不下他了。 想到这,花信风无奈一撇嘴,也坐下了。 片刻,账外一声招呼,灰头土脸、五花大绑的一只“粽子”被搡进军帐,侍卫在“粽子”膝窝一脚踹下去,“粽子”立刻矮了一截,跪在二人面前,不甘心又持着口硬气,想站起来。 “锵——”一声响,钢刀架上脖子,“粽子”才算暂时认怂了。 这“粽子”正是茶楼里跟说书老人唱反调的刺儿头,经过一夜软硬兼施的讯问,他承认了自己是羯人探子,初来乍到去茶楼接了一圈地气,就被发现抓起来了。 他掀开一双耷拉的狗眼,看面前二人。 探子依稀记得正坐上的主儿在茶楼里见过,脸色一变突然哭开了:“大人……大人明察……小民有眼不识泰山,但供状是屈打成招,小民是和羯人混居的游牧汉人,不过是路过修竹城想去川岭,以后再不敢放厥词了,求您……求您饶了我吧……” 话说到这,磕头不止。 花信风看着他,笑得戾气很重:“听说昨夜抓你时,你伤了我两名兄弟,这身手可不像寻常百姓。”他起身到阶下囚身旁,翻开他右手看,见指对方腹果然有厚厚的茧子,又细看他两只眼睛——有些人射箭习惯单眼瞄准,长此以往,瞳仁会产生轻微的大小差异,这人便是。他不过三十岁,即便天天打猎,眼睛也不会变成这样,非得是常年日久高强度训练才行。 “除了观察城防,挑唆舆言,你还有个更隐秘的任务……” 探子抬眼,见说话的是缩在旁边椅子里穿斗篷的人,这人随意把一沓子供状扔在桌上,揣着手看他。 刚不还说不管呢么。 花信风腹诽自己师叔,跟着打了个手势,让侍卫退下去。 “你们在找一个孩子,他是信国公的独子,对吗?”李爻又问。 这话出,探子一颗扮演茅坑里石头的心没法继续又臭又硬了。 他大惊,这件事他们从未声张,眼前这人怎么会知道的?他从对方一双清亮眸子里看出了狡黠。 虽然依旧没说话,但表情已经彻底出卖了他,五官无声地遣词造句,综合成一句话——你为什么知道? 是啊,为什么知道? 花信风也好奇。 “当然是有人卖你了,”李爻腔调里带着嘲讽,“就是昨儿你去茶馆见的人。” 探子呆愣片刻,随即咬牙切齿:“缨姝……早听说他常年扮女人,性子也阴晦……为了争功他居然出卖我!” 这回换李爻暗暗诧异了,他把缨姝的形貌在脑海里回忆—— 虽然是……不大丰满的,但缨姝皮肤白皙细腻,没有喉结,就连手骨都格外纤细。 而今事情挑破,李爻才觉得缨姝从嗓音到相貌再到身形,确实都中性。他没动声色,看向花信风。 花长史凑过来道:“昨天你说让我趁她不在搜她屋子,没有坐实她是探子的证据,但若顺着性别的方向想,的确是……少了点东西。” 李爻没明白。 花长史看他不开窍,压低了声音:“没有陈妈妈(※),”他干咳一声,缓解尴尬,又继续,“我听说南洋有种药,给男童常年服用,他们就不会长成男人,直到成年,声线依旧雌雄莫辩,皮肤也如孩童时细嫩,性征更到死不会出现,能用这种手段的……八成是牵机处。” 血统纯正的羯人高鼻阔目,轮廓突出,放在汉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后曾经战乱数十年,疆域边境已民族混居,羯人处心积虑,为方便到大晋刺探,专门建立了个探子机构,收养一些汉民的孤儿,教养驯化,为己所用,取名“牵机处”。 李爻还在朝时,几次想揪出牵机处的窝点,都不大成功。 探子在一边听二人来言去语,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原来对方没实证!是在诈他! 却诈得有鼻子有眼,推测都对。 此时他心知大势已去,哀叹一声。 李爻哂笑看他,并不说话。 那探子却觉得被他看一眼背后都发凉,索性定声道:“确实是牵机处,但上面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至于下一步计划,我不知道。” 李爻依旧是笑,顺着他话茬问:“你刚说缨姝争功?争什么功?不如你告诉我,我帮你争回来。” 探子不说话了。 “你们倾力寻找的信国公世子,昨天被缨姝找到了,对不对?”李爻又问。 探子第二次绷不住表情,面露惊骇,憋了好一会儿,问道:“你是谁?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爻扬手把风帽摘下,露了满头白发,扯下蒙脸的面巾,背着手溜达到探子身前蹲下,笑眯眯、贱嗖嗖地道:“你猜。” 能做探子,在察言观色方面多是有可取之处。探子见这人对驻邑营地的一把统制没有丝毫卑微敬意,便猜他可能是都城里来微服的大官。 可再转念,情报里从没提到哪个官员是年纪轻轻一头白发的。 “给你提个醒儿,昨儿你还骂我来着。” 探子皱着眉,昨儿骂的人可好几个呢。他努力回忆昨天的话,闪瞬之间他惧意上心头——李爻?居然没死? 他脸色变了,对方表明身份,是不是代表自己活到头了。 李爻见他转过弯来,玩味道:“还是得借你吉言,我才从坟里爬出来,普度众生了。”话音落,他脸上腾起一缕凶煞气,眨眼又不见了。 随着李爻起身,热血迸溅,探子被他面不改色地一刀抹了脖子,眼睛还没闭上,人已经仰躺倒地,没气了。 李爻垂着手,鲜血顺着他手中匕首的血槽滴落。他甩了甩,匕首翻花,送回绑在左手小臂的皮质刀鞘里:“啧,手生了。” 供状上不甚清晰的因果已明。 花信风垂眼睛看死透了的探子,问李爻:“你最近缨姝姑娘长,缨姝姑娘短,是早发现他有问题么?怎么不跟我说?” 李爻又戴上帽兜,把自己蒙得只露两只眼:“之前没证据,再说,昨儿拉你去茶楼不就是为了跟你坦白嘛。” “你怎么查到她不对的?”花信风问。要不是李爻点破了,他至今都没看出那姑娘……不对,是那小伙子有何不妥。 “掐指一算,就是他了。”李爻伸着几根修长的指头,装模作样掐捏一番。 他抬脚要走,被花信风一把扯回来:“说实话。” “啧,”李爻被拽了个趔趄,站稳掸开他的手,整理衣裳,“别动手动脚的,你娶不着媳妇的黑锅我可不背。” 可李爻是如何发现缨姝不对的呢? 他起初确实是没看出有不妥之处,直到一日偶然看到缨姝以特有的手势向天空拜奉。 那是羯人拜胡天神的手势,幸得李爻与羯人打交道多年,否则怕是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花信风又问:“他们一直在找信国公世子的下落,所以才盯上那孩子?” 李爻道:“你私下找了他那么多年,都没个结果,如果他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不断漂泊躲避……” 花信风睁大了眼睛,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因果被李爻串联起来,逻辑居然格外畅顺——信国公世子常年躲避什么人的搜掠,所以行踪飘忽,而这寻他下落的人或许是羯人。 可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那些外族人还如此锲而不舍地寻一个孤儿,到底为什么? 花信风急道:“他昨天在你家?你看清他脖子上的扳指了吗,那孩子确实……确实是她的儿子吗?这些年他怎么过的,当年羯人为何派杀手杀了信国公和……阿素?你给我说句实话,当年对他们下手的是不是牵机处的人。” 他关心则乱,问题连成一大串。 李爻目色闪了闪,没答,只扭脸大步流星往军帐外走:“既然缨姝确实是探子,可能已经怀疑景平的身份了,我得先回去,你点人快点跟上!” 他掀帘,正好有个小军官要进来,险跟李爻撞个满怀。花信风见是他安排暗中跟着缨姝的什长,急道:“不用避忌,什么事。” “大半个时辰之前,缨姝在城里抄小路甩脱了属下几人,属下无能……” 话音未落,李爻已经飞身上马。扬鞭低喝一声“驾——” 骏马向城郊的小院奔驰而去。 -- 整个一上午,景平脑袋里都是“李不对”临走那句话——等我回来,告诉你李爻在哪。 结果,他左等右等,那人总也不回来。 要说人聪明不聪明,需要从许多方面衡量,景平读书不算多,却没少漂泊,自悟出一些道理——日子要看往后,路要走在实处。 经过一夜,他心里骤然得知“李爻死了”的慌乱淡去些许,他寻思,甭管那“李不对”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人,回来又能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日子总归要过下去。 “李不对”拿颗玉珠子帮他了事是事实,那珠子一看就很贵,欠人家的账总是要还的。景平持着这个念头,思来想去没琢磨出挣快钱的法儿,又在宅子里溜达一圈,没见孙伯,于是留下张字条,说出去转转,日落前就会回来。 这两天,老天爷也许跟媳妇吵嘴受了委屈,变脸比翻书还快,景平还没进城,天又阴下来了,跟着开始往下蹦跶点儿。 出师不利,少年正待折返回去,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他一边往路边让开,一边回头看。 身后十数人乌泱泱的,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领头那人看见景平也一愣,随即招呼众人止步,端详景平片刻,一扬手:“就是他,上!” 啥就上啊? 景平三分莫名,三分畏惧,余下的心思想着:难不成是姨婆避忌的那些人?他们来者不善,我不能把麻烦给孙伯和李先生引回去! 念头闪过,他扭脸跳进路边野草丛,撒丫子就跑——绕小路,到城门口就安全了! 回护 景平的功夫底子是姨婆带着打的,给个评价勉强能得“扎实”二字。 后来,他长大些,姨婆给了他几本掉皮的武功笈子和医书,让他自己照着学。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无奈景平脚丫子还在台阶上拌着呢,算不得登门。说得好听自己摸索出个大巧若拙,说不好听就是没什么可说的。 更甚,他身边除了姨婆一人,再无旁人对比,少有几次对招,不是因为招惹了村里的公鸡,被一群母鸡追,就是不知道大鹅能看家,险些被钳…… 所以他太缺历练,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轻重斤两。 可他却杀过一个人。 几年前,姨婆带着景平在川岭的无名小村里住过两年多,邻居是老两口带着个比景平大五六岁的小丫头。 丫头很有姐姐样儿,对景平很是关照。 可有一天,她进山采药,整夜没回来。 老两口急坏了,天不亮就招呼全村人进山去找。 那天也是个雷雨天,景平顺着姐姐带他走过的小路寻,隐约听到动静,那悲泣声好像濒死雀鸟的哀鸣,他悄悄摸过去,见一个胡哈汉子压着姑娘…… 景平高喝一声,冲上去拉那汉子。 汉子回手一巴掌,把景平扇了个跟头。闪电划亮山洞,照亮汉子邪恶的笑,他狞笑着向景平招招手,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景平虽然听不懂,却能明白对方在猥琐地问他:要不要一起? 汉子见面前白净的小男孩,鼻血长流向自己怒目而视,更来劲了,抽出匕首,指着景平逼他脱裤子。 景平又羞又怒,发起狠来,冲姑娘大喊一声:“快跑!”合身扑向汉子。 可姑娘被摧残了整夜,哪里跑得动? 殷红的鲜血顺着腿往下流。 她心念成灰,自觉许是活不了了,也从汉子背后扑过去,满把抱了恶徒:“你快走!他是流徒,你打不过的!” 汉子被两个孩子合力反抗,顿时暴怒,提匕首刺中了姑娘,跟着迎头一击,把人扇开。 姑娘的血甩在景平脸上,还是热的。景平脑子一片空白,依着从书上学来的招式,把那汉子手腕逆向一扭,真把刀尖转了方向。 也就这时,姑娘又一次拼尽全力,不要命地扑过来,抱住汉子的小腿。 那汉子猝不及防,重心不稳,向前倒去,直接压在景平身上,匕首尖端好巧不巧扎进嗓子里,眨眼功夫没气了。 景平把一瘫死尸从身上掀开时,已经糊了满脸的血。老天爷贴心又应景儿,吩咐电母给景平打了个亮,让他看清那汉子一双眼睛至死都恶狠狠地瞪着他。 之后,村里人来了,村长没多问,带人挖坑把汉子埋了。 再转不得几天,姨婆带着景平离开了那地方。 那时,景平只有九岁。迫不得已寸劲儿杀了个恶人。或许因此,他性子里埋下了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阴狠——关键时刻,只能你死我活。 而现在,追他的人依旧来者不善。 跑得掉吗? 他们是谁! 下雨一准儿没好事! 景平在没有路的荒草丛中健步如飞,猝不及防左侧草丛猛动,窜出个人,手里明晃晃一把尖刀往景平腰侧刺去。 景平仓惶闪避,刀锋擦着他肋下掠过去,衣裳顿时给豁开个口子。再看那持刀的人,是歌伎缨姝。 这样一耽误,身后的十几名壮汉已经追来,把景平围在中央。 景平前一刻略带侥幸地想:难不成她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气不过,带了护院来寻我晦气? 而后一刻,这念头被他冷静下来的思绪浇灭了——刚才那一刀凶险万分,是奔着要命去的。 他思维活跃,脸上不动声色。盼望抓个空隙逃开。 缨姝见他不说话,笑骂道:“昨天你指缝藏针,想暗算我么!” 景平心下生骇。 昨天他被逼急了,想刺她一下扭脸跑路,自以为动作天衣无缝,却还是被看出来了。 缨姝冲数名壮汉低喝:“拿下,姑奶奶要拔了他指甲!” 话音落,景平背后劲风起。 他不暇多想,逃命要紧,抱头就地一滚。姿势不好看,糊了满身泥,好歹暂时有惊无险。 以少敌多的关键是要逐个击破,最好利用地势把敌人分开。 可现在四下空旷。 景平琢磨战术的功夫,三四个汉子围拢上来。 他又一猫腰,想像刚才那样依葫芦画瓢,谁知只翻到一半,脚踝猛地一紧,给勒得发疼。他被套索缠住大力拽倒,顿时摔了个狗吃屎。 景平心知不妙,他可不想被拔手指甲,翻身猛向套他脚踝那人冲过去。 寻常人若是给拽倒了,只会下意识地翻身起来,第二次逃开。 那人没想到景平折返回来,晃神被景平甩手弹飞的钢针扎在肩头。 那是寻常的缝衣针,未中要害。对手冷哼一声,又要拽套索,未等发力肩头猛然一阵奇痒。 那中针的地方恍如有许多虫子在皮肤下快速分散。 他“哎呀”一声,惨呼着去抓,同时扔了绳索,大喊道:“针上有毒!” 这么一来把众人唬住了。 片刻,才有人喊:“夜长梦多,快抓住他!” 景平拼着一股初生牛犊的气焰,给自己争取了时间。但他实战经验太少了,慌乱中顾不上解开套住脚踝的绳索。他带着极长的一条尾巴,没跑出十步,被两名汉子同时扯住绳头,狠命一拽,又摔倒了。 这回那些人一拥而上,把少年绑了个结实。 缨姝到他面前扬手一耳光:“昨天你要扎我的针上,也偎了毒吗!” 景平耳朵顿时“嗡”地一声,半张脸先是一木,而后火烧似的疼。 “解药呢!”缨姝喝问,昨天与李爻说话的温柔娇俏早不知飞到哪片云彩外头去了。 景平脑子飞转。他不确定告诉对方“痒粉压根不用解药”会不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昨儿听的故事——李爻当年带人重伤突围,身上十几道口子依旧谈笑风生,那时的李爻未见得比他大得几岁,已经是心系民族大义、独当一面的将领。而他呢,十几年来活得浑浑噩噩。想到这,他心里腾起一股苦涩的豪情,觉得不把麻烦引到“李不对”和孙伯身上,也算是与那说书老人口中的英雄贴近了几分。 他持着从老人书文里学来的“不变应万变”,一句话也不说。 缨姝被他看得火大,冷笑了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在景平眼前一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是一只极小的金镊子,似是女子摘眉的工具,景平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缨姝已经拎起他左手,出手如电。 景平指尖霎时剧痛,“哎呀——”一声低呼,食指指甲被缨姝掀开拔下,鲜血淋漓滴在地上。 他眼见缨姝冷笑看他,心里无名戾火起,更不肯说话了。 缨姝又欲动手,身边一人提醒:“姑娘,先确认了东西和这小子的身份……” 缨姝看那人一眼,一把扯开景平领口,见他脖子上空空如也。 “扳指呢!解药呢!”缨姝喝问。 “你要我扳指做什么,没有解药,他一会儿就会好了。”景平确定了对方的初衷,决定暂缓一步。 “昨天他住在李不对家里了,咱们去他家看看!”有人提醒。 景平一听又要把“李不对”牵扯进来,心下略急:“扳指没在他家,我带你们去找。” 他想把人带去城里,然后见机行事,好歹不会像现在孤立无援。 谁知缨姝根本不买账,柔夷似的手又托起景平的手,阴森森地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答不对,还拔你指甲。” 景平紧咬着后槽牙,知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也得扒一层皮。 正这时,大路上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景平呐——你躲在这荒草堆子里,孵蛋呢吗?”来人朗声在官道上呼喝。 正是“李不对”。 景平更急了:这不活爹嘛,越不想让你掺和进来,你越上赶着。 那“李不对”给他的第一感觉是闲散松弛,但这感觉换个词就是跳脱没溜儿,他有心大喊让对方快马加鞭去报官,又觉得那人才不会听他的,只得默不作声。 缨姝一眼看透他心思,笑道:“这么回护他,跟他交情深吗?”话音落,她毫无预兆地把景平左手大指的指甲拔掉。 景平似乎天生对人心善恶敏感,一瞬间料到对方的坏心,愣是只重了鼻息,半声没吭。 缨姝眯了眯眼,更来劲了,待继续动手,却听远处间歇性地几声狗吠。 景平心道:原来是汪兄找到我的。 这念头还在脑袋里转圈呢,“李不对”已经站在众人十步开外了,身边果然跟着滚蛋。 动物比人更敏感,狗子感受到缨姝众人不友善的气息,对离它较近的几人牙呲目裂,低声哼吟。 “李先生,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是跟他们商量那三两黄金怎么还!”景平说话时,刻意侧过身子把伤手藏在身后,巴望对方明白他的意图,赶快撤退,然后叫他那当大官的师侄来救命。 预料之中,对方偏不,倒背着手在荒草地里闲庭信步,带了只黑狗,倒好像身后有千军万马撑腰。 李爻一歪头,对缨姝笑道:“三两黄金而已,我替他还了吧?这小子昨夜帮我看了咳嗽,姑娘……卖个面子如何?” 他知道了缨姝的身份性别,暂时没有挑破。 缨姝往李爻身后看,见他确实孤身一人,松心笑道:“奴家不要黄金,他昨天戴的玉扳指可能落在公子府上了,劳烦公子拿来,奴家即刻放了他。” “哦,那玉扳指是什么传家宝吗?”李爻依旧背着手。 滚蛋也似训练有素,蓄势待发,戒备着众人。 “这就不劳费心了,公子去取吧,奴家在这等着。”缨姝说罢,向两个汉子使眼色,示意二人跟着去。 两名汉子凶神恶煞地走到李爻身边,看似陪同,实则挟押。 李爻无所谓,幽幽地道:“弄脏了衣裳、打翻了佳酿金玉来赔,但姑娘你拔他的指甲,要用什么赔呢?” 这明显是一句找事儿的话。 景平大喊:“你快走啊!” 缨姝莫名:这人是傻子吗,孤身一人敢跟我讨价还价? 而下一刻,众人只看清李爻冗长的披风边角翻动,在落雨中带出一道残影,再回神时,景平已经被他拦腰截住,提搂着远离开缨姝七八步远。 李爻侧目垂眸,捻着景平下巴摆得他微侧了头,见少年脸颊上一片红肿,又看了看他血淋淋的手,皱了眉:“受了委屈不喊不叫,把手藏在身后,担心我涉险?” 景平刚才只觉得像是会飞了一样,对方披风里扑出来的暖香骤然浓烈又缓和变得恰到好处,他晕晕乎乎没回过神,视线落在对方领口的风毛上,见那绒呼呼的一团,只是随着风动。这“李不对”迫近、救他、拉开距离,一系列动作在分毫时间内完成,呼吸的节奏半点不变,哪里像个动辄就要把肺咳出来的病秧子。 李爻见他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嘴角弯出点笑意,咳嗽两声,在他眼前打个响指:“嘿,跟你说话呢,疼傻啦?” 是毒 李爻这行为,也太不拿诸位凶神恶煞当回事了。 几个离得近的汉子要往前冲,被缨姝扬手拦住:“尊驾到底是谁?” “不想告诉你。” 李爻答得随意,仰头看大路的方向,心道:花信风也太慢了。 “他在拖时间!”近前汉子大喝一声,向李爻冲过来。 李爻把景平往身后一掩,叹了口气:“确实是在拖时间,等我的人来了再动手,你们兴许能多活些时候,因为我一个人实在是懒得看住你们这么多人……所以啊,不重要的只能先……杀了。” 他语速比聊天还慢,说着话,手里多了一把尺长乌亮的匕首。武器在他手里像是活了,瞬间撂倒对方大半人。 景平的眼睛追不上暗光的速度,就连“李不对”本人也变成了虚幻的影儿,凡掠过之处,对手倒地,死得透透的。 这样干脆狠绝的手段,绝不是寻常好勇斗狠练就来的。 少年心里生出一丝混合着畏惧的兴奋。 眨眼间,十几个汉子只剩下三四个喘气的了,李爻长袍披风依旧体面,半点血星儿没溅上。 缨姝大惊失色——他不是人,是索命的鬼! 时至此时,大路响起马蹄声,李爻只用听的便知道自己人来了,左手放在唇边,吹了个马哨。 缨姝扭脸就跑。 李爻冷峻的眉毛一压,随手扯下身边草叶子,甩出去。草叶子顿时生出钢筋铁骨,直追目标,狠狠钉在缨姝后膝窝上。 那地方脆弱,缨姝猝然吃痛,膝盖一软,跪了个跟头。 “师叔!” 花信风带着小队骑军围拢过来。骑士们并不下马,排布分散开,把尸体、伤者和恶徒通通围在中央。 “抓回去审,告诉太守大人,我随后就到。”花信风一声呼喝,什长领命,带着半数骑士下马,收敛死尸,把仅存的几个活口绑好,押人走了。 李爻见景平木讷地看着一切,心想:看来是吓着了。 “饿了吧?回去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他说着,割断绑住少年的绳子,将匕首还入臂套,腾出手在他脑袋上揉一把,“摢撸摢撸毛,吓……” 垂眼见景平看他的眼神怪阴森的,轻咳一声,把后半句哄孩子的话咽回去,在少年肩膀上拍了拍,找花信风去了。 他前脚走,滚蛋突然对着远方狂吠起来,几乎同时,烟雨迷茫的荒草深处星寒连闪。 有东西倏忽间飞来,极快,破风声却不大。 “暗器!”花信风在马上居高大喝,偏头躲过直逼面门的冷寒。 话音未落,缨姝骤然向后折腰,暗器贴着他的鼻子尖过去,直冲和他站在一条线上的景平。 “当心!”离景平最近的骑士高喝,同时钢刀脱手,跟暗器对冲撞上。 刀和暗器两相崩飞。 那钢刀在雨中甩着水花翻进草丛里,暗器却发出“噗”地一声轻响,拦腰断开。 无数牛毛细针和着黑水大面积暴散。 李爻此时离景平不近,见状即刻折返回去,接连闪开两发暗器,单手扯住少年往自己身后一掩,另一只手撑开斗篷猛打个旋。 说时迟,那时快。 李爻扫掉身前大片的细针、黑水分毫不停歇,抄手从身旁马匹上抽下弓箭,二箭连发。“嘣、嘣”两声,弓弦嗡鸣,两道飞虹眨眼远去,紧跟着远处草丛晃动。滚蛋如一道黑色闪电冲过去,骑军随后而至。 “射中了!人还活着!” 李爻把弓扔给一旁的骑士,回身看景平。变故太突然了,少年身上没有牛毛细针,可脸上、身上、星星点点溅了黑水。 “是毒”的念头猛在李爻脑海中划过,少年却笑了:“我没事,原来你这么厉……” “害”字没说出来,双眼一翻,向后直直摔倒下去。 李爻欺身去捞,勾住少年的腰身,顺着对方摔倒的势头蹲跪下去。景平脸上、手上被黑水溅到的皮肤迅速发红、起泡。 水泡眨眼间把皮肤撑得透明,跟着破裂,漾出浓水。 “是蜥蜴尾!”花信风急了,“快回去,晚了没救了!” 李爻二话不说,单手把那半大孩子抄起来,紧裹在怀里,勒缰上马,疾驰而去。 景平倒霉催的。 蜥蜴尾是种暗器,型如倒转的蜥蜴,尾巴尖锋利无比,是第一层伤敌利器,暗器击中目标或受到撞击震动,便会“蜥蜴断尾”,从肚子里爆出细针和毒水,尖针破皮,毒液入体,带给目标第二层伤害。 可这回,暗器一不是专门冲景平,二又经周折,三李爻离他太远,四则是溅进了他手上的破口里。 哪一条不寸劲儿,他都不至于现在这样。 但他同时也幸运。 李爻和花信风虽是同门,二人修习的功课却不尽然相同。 如果说李爻专修怎么“揍你”,那么花信风则分出了大部分精力,研究怎么“救你”,他钻研毒理药理,一半兴趣所致,另一半是因为曾经沧海的信国夫人是医术高手。 只不过,美人香消玉殒后,花信风那点爱屋及乌的心也随着葬了,只剩下看见药材就伤心的别扭,这让他的药理修行一度止步不前。 后来,李爻领兵出征,花信风做了参将,随军到江南。 那游弋于江南周边的羯人惯爱用毒和机关暗器。李爻曾被羯人毒箭所伤,差点丢了命。自那之后,晋朝专门设立了辟毒处和机关所,研究对手的暗器和毒。 花信风也重新把药理拾起来,这方面功课做得越发足了。 雨又下大了。 李爻的小院里,花信风给景平拔毒、调药、处理伤口,一通活计下来,天已经黑了。 “他没你那次凶险,”花信风随口道,“伤得没你重,体内也没有旁的毒。” 李爻掀眼皮看他一眼,没说话。 “若不是前些日子你发烧说胡话,你是连我都要瞒着么,好好的身体给糟践成这样,你那毒……” 话没说完,李爻不耐烦了,摆摆手:“转世投胎的旧账就该早晚三炷香供着,可别再翻了,他怎么样,什么时候能醒?” “一半天吧,而且……”花信风看着少年被白帛包着的左脸,“容貌或许毁了。” 李爻心里惋惜,想说一句“大丈夫不在乎皮相”,又确定这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思来想去,很难感同身受说出什么,只好略过这个话题:“抓了好几个呢,你且去忙,我看着他。” 再说景平,他话没说完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有点知觉时,被窗外一声惊雷,震得三魂七魄集体归窍。 他左脸和左手疼得要烧起来了,似是有一把魔火啃破了他的皮肤,一点点灼焦他的肉,窜进骨头缝里,最后连骨髓都要蒸干了。 他拼命想睁眼,眼皮却像被缝上了。 他无可奈何地想:果然下雨没好事…… 就这时,床榻轻微晃了,有人坐在床边,先在他额头摸了一把,跟着单手搂着他扶他起来。 景平右边身子知觉是正常的,能觉出那人怀抱微暖,人却很瘦,锁骨和肩峰硌着他的后脑勺。 对方把凉微微的东西凑在他嘴边,景平便闻见一股好浓的药味——贴在嘴边的该是个碗。 他身上哪里都僵,一碗药是从牙齿缝里洇进去的。 给他喂药那人极有耐心,手非常稳地配合他磨洋工,足耗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把药喝完,一滴药都没溅洒出来。 大功告成,那人安顿景平躺下,轻轻缓了口气。 景平脑袋里的混沌被一声叹息卷开个口,脑袋清醒几分,胃里却一阵翻腾,包饺子攉馅上劲儿不过如此,绞痛刺激得他把眼睁开个缝——他左脸包了布帛,只有右眼露着,毒素未退,也未见得多灵光。 不分远近的地方有一点恍惚的暗亮,他视线范围内没有人。周围安静得让景平害怕,他甚至怀疑刚刚熟悉的轻叹和抱他那人怀里的暖是臆想。 他想:我是不是就要死了?又或者我已经死了…… “醒了吗?” 一只手略重地按在景平肩头,依旧是稳极了,神奇地驱散了少年的彷徨。 那人似是知道他的辛苦,弯腰柔声安慰道:“还困吧?睡一觉,醒了会好很多。” 他在床边坐下,随着这动作,一缕银亮的长发荡下来,落在景平眼前,在他朦胧的视线里晃了晃。 原来不是臆想啊…… 可太好了。 不大一会儿,药效发作,景平睡着了。 无奈窗外的雷属实讨厌,片刻就来刷一次存在感,炸响成了毒素的帮凶,让景平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蒿草地里。 天下着大雨,电神雷鸣间,火光乱窜,飘摇着不熄灭,映出远处乱斗成一团的影子。 景平心里有个声音大吼,要他过去帮忙。那声音说他的至亲就在那,需要他去救命。 他刚往前迈步,身后蓦地生出另一股力量扯住了他,那力量也会说话:小世子,不要去,不要听,更不要看。 正莫名迟疑时,景平眼前的蒿草猛晃。 他严阵以待,随着窸窸窣窣碎响,蒿草被分开、压倒——对方是爬过来的。 景平反应过来这个关键,猛然低头,见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已经爬到了他脚边。女人爬过地方,蒿草被压得歪七扭八,血和着泥泞,铺成了路。那是一条绵延自天边的血路,雨水把远方通天的殷红洗成了胭脂的颜色…… 女人扯着景平的裤脚,她还想拉景平的手。但随着她扬起胳膊,景平看见她袖管里根本没有手!手腕处被一刀齐断的创口正汩汩地冒着血,血浆下露着深深白骨。 景平吓得大叫,急向后退去。 女人抬了头,她鼻子、耳朵都没了,五官混沌污浊一片,双眼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平静地看着景平。 那黑窟窿被雨水灌了,漾出两行血泪。 景平呼吸滞涩,心脏都要不会跳了,他撕心裂肺: “娘——!” 捂手 景平发烧了,一直冒冷汗。 孙伯给他换完衣裳,不到半个时辰又会汗湿,两次之后再换无可换。期间,少年人翻来覆去地折腾,看着要醒,却又像被魇住了醒不了;迷迷糊糊地说胡话,没人能听清他到底说什么。 李爻站床边叉腰皱眉,神色凝重端详片刻,索性亲自上手,三下五除二把人扒了个干净,拿过自己的睡袍给他空心套上,用被子把人裹成个人形大饼卷一切,箍在怀里。他还记得自己阵前中毒,拔毒之后又冷又热,时间和空间都像是混乱虚幻的,心慌无比,最后缩在墙角里紧抱着被子才觉得真实踏实。 夜沉下来,雨依旧不停。 每有落雷,景平都会蹙眉。 想起昨夜少年被雷惊了个哆嗦的怂样,李爻心道,难道这小屁孩不是怕山边的乱坟,而是怕打雷么? 他搂在对方肩头的手又加重几分力道,每有雷声炸响,便哄孩子似的拍两下。 恰到好处的禁锢和压力总算给了景平足够的安全感,渐渐地,他不翻腾了。 再醒来时,景平只觉周围依旧很暗,身上也不知是冷还是热。 他稍微一动,身边便有人动了。 “还有哪难受吗?”一只微凉的手附上他还发烫的额头。 景平失神,那噩梦还在眼前。 真实得像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梦里,他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母亲紧紧追着他。他痛彻心扉,隐约知道那是噩梦,偏偏动不了也醒不来;他在梦里惊声大叫,奈何发不出声音…… 恰在焦灼时,一股淡香袭来,包裹了他,变成阻隔梦魇的屏障,那惊心骇目的景象总算被驱散开—— 他得救了。 可梦里怎么会闻到味道呢? 想不通。 李爻这时下床去了。随着他动,熟悉的香气像被清风卷过的静湖,起了涟漪,却没彻底消散。 景平浑身酸痛,稍微动了动,惊而发现自己套着李爻的睡袍,内里什么都没穿…… 少年脸皮薄,立刻羞得耳根发热,又如梦初醒:原来是他睡袍上的味道飘进了梦里。 “做噩梦了吧?” 光影摇曳,李爻端着烛台晃悠回来,把烛台放在不晃少年眼睛的地方,重新在床边坐下,看他片刻:“嗯……比刚才像活人了。” 可这活人呢,倘若不足够活分,心思依然是容易消极的。 景平现在正是这样,他脑子不知哪根弦搭错了,呆看李爻片刻,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酸涩:“我……什么都没有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李爻一愣,下意识想逗他“可以以身相许”,转念自己都嫌弃自己没溜儿,咳嗽一声,换了副人五人六的面孔,柔声道:“我正好手冷,你帮我捂暖,就算报答了。”而后,真的伸爪子到景平面前,让人家给他捂。 烛光从他身后铺过来,给他周身轮廓描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景平看不真切,只朦胧看着那人沐在光里像是笑了,那笑容该是很好看…… 让他鬼使神差地把对方的手拢住。 李爻是真的手冷。 他明明穿得不少,指尖的凉意依旧能透过布帛,渗到景平掌心里。 白天的时候,景平触碰过缨姝的手,温暖、柔软,却让他觉得厌恶可怕,现在这“李不对”的手骨节分明,冰冷又硬邦邦,很多地方生着薄茧,反而安了他的心。 尤其,那一捧冰凉被他渐渐捂得暖起来,少年的心也跟着柔软温暖了。 真不知是谁捂着谁了,好没出息啊。景平胡思乱想着,又昏睡过去了。 羯人的毒很黏糊。 景平在床上生根发芽,种了三天,脑袋好不容易不犯懵了,胳膊和腿也像长出套新的,能自行支配了。 第四天上午,孙伯推门进屋,见景平踩棉花套子似的下地,吓一跳:“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下来了?”老人家少有地健步如飞,冲过去扶着景平。 “没事,这几天辛苦您了。”景平站地上适应活动了片刻,到孙伯端来的热水盆边,想自己擦洗一番,又意识到左脸和左手都包裹着棉帛。 孙伯跟过来,洇湿了手巾,帮景平把裸露的皮肤擦干净,同时念念叨叨:“老朽可算不得辛苦,这几天都是东家亲力亲为照顾着你,没看出他还挺细心,夜里你总是不踏实,他就整夜守着,我看是没怎么睡的,白天也不补觉,连着好几天天亮就出门,不知干什么去。这本来就瘦,现在怕是一阵风都能给卷到天上去了。小公子啊,你怎么伤成这样的?” 显然,事关邦交秘务,没人跟个老家人说。 景平当然也没多说,只是问:“李先生现在回来了吗?我去谢谢他。” “刚回来,书房呢。”孙伯道。 景平应声。 他好几天没出屋,开门被寒潮气劈头盖脸扑了个结实。 快寒衣节了,天气更凉了。 书房门口,景平不待敲门,先听屋里“啪”一声响,像是拍桌子。 跟着,李爻的声音传出来:“岂有此理!” 音不大,气压极低。 景平被这戾气惊了,手在门板上轻轻扫了下。 “谁!”李爻顿时喝问。 景平心说:怎么生这么大气? 他嘴上答得平淡:“是我,来谢谢你。” 房门被李爻拉开了,身后花信风也在,皱着眉头,一脸凝重。 见缝儿就钻的冷风趁机卷进屋里,李爻被冲得咳嗽两声。他已经穿上细绒氅衣了,看来确实怕冷,见景平来,戾气在片语间蓦然淡去不少,招手道:“来坐,把门带上,”而后没再理少年人,问花信风,“他怎么跟你提的,想把人留下?” 花信风飞快地看了景平一眼,诧异李爻不背着他:“昨儿夜里,他亲自只身到营里找我,私下问我能不能把供状里‘缨姝’的名字去掉,拍着胸口保证,把人圈在内院,绝不让外人看见。” 花信风话里的“他”,指得是太守范洪。这范大人官职比花信风高半阶,估计是看花长史平日待他雅致和善,蹬鼻子上脸,以为什么都好商量。但花信风不可能跟他绑一起抽风,当场把他拒了。 李爻知道范洪喜欢缨姝,没想到他已经痴迷到猪油蒙心的地步,居然提出这种狗屁提议。 讲完因果,花信风没再继续说什么,拉过景平把脉:“余毒彻底拔干净,约么还要半个月。” 他关切地看着景平,目光里透出恍如见到故人的神色。 景平正自莫名,门口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来人在门外驻足,低声道:“统制,太守大人请您去府上叙话。” 花信风看李爻,对方冲他摆摆手。 二人片语不再有,花信风走了。 书房安静下来。 景平见李爻刚刚少有地冷着脸,一时不敢上前招他,想了想,决定先撤为妙,刚要说“你有事先忙”,被李爻抢先了。 “你找李爻?”他问景平。 景平心思动了动。 他确实在找李爻,但他身世一言难尽,一时捋不清因果,不知是不是该承认,直接讷住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再如何沧桑漂泊,那点心思于李爻而言都太好猜了。 知道他心存防备,李爻不再追问,坦言道:“我就是。” 景平大惊——你不是死了吗?!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人是有真本事的,怕是隐姓埋名的高人。可怎么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这么不费工夫了? 更何况,他尚不知李爻已经通过一系列的因果认出他了,自然想不通对方为何突然坦诚。 “你不信……是人之常情,”李爻揣手,在屋里溜达,“而且,我还真没什么信物能证明自己,这倒是难办。” 他顿了顿,决定把话全挑明:“你的白玉扳指是信国夫人留下的,你是信国公小世子,如果景平是真名,那我该称呼你贺景平,是不是?” 贺景平的心思已经火山爆发了,持着最后一丝冷静,面无表情地看李爻。 李爻低头叹口气,又笑了:“不想答可以当我没问过,甭管你是谁,先把伤养好了。” “你……你真的是李……李丞相,那他们为什么说你死了?”景平眼巴巴地看对方。 窗外的天光侧向打在李爻身上,那满头的白发亮得扎眼。景平隐约觉得这背后是有什么故事的,无奈他现在脑子很乱,只问出个浮于表面的问题。 李爻还是那样淡淡笑着看他,遇险时,景平待他相当义气,几日相处,他觉得这孩子不错,轻飘飘地道:“丞不丞相暂且不论,不才在下确实算个英雄,这英雄嘛,被人演绎出几段不知真假的故事,不是常事儿嘛?” 话说到这,李爻见景平顶着张色如菜瓜的脸,表情已经一言难尽了,于是战术性咳嗽两声,换了副长辈持腔拿调的模样:“回屋好好歇着去,闹到毒气攻心,神仙都救不了你第二次,”他扫一眼景平整身行头,“衣裳这么薄,一会儿我跟孙伯说,该给你备几身冬衣。” 结果,说孙伯,孙伯到。 李爻半搂半推着人出书房,孙伯正从前院进来,手里拿着个帖子:“东家,太守大人送来的,说请您和景小公子,同赴晚宴。” 李爻接来看过,皱了眉:“啧,麻烦。” 出气 景平余毒未清爱困乏,吃了午饭,被李爻轰去睡觉了。而李爻也就趁这空荡,骑马奔戍边营地去。 江南的驻邑军,军号“泽南”。 李爻到时,将官们正带着兵士散练。花信风见他来了,胡乱在脸上抹一把,把汗和瞬时而起的担心揉成一团:“是不是景平的毒有变化?” 自打知道了景平的身世,花信风对他可上心了。 李爻笑话他:“那小孩可从没承认过自己姓贺,你小心一腔情意,付错了对象。” 花信风让他噎住,讷了讷:“那他到底是不是?” “啧,”李爻睨他一眼,“我只见过信国夫人一次,都从那小子身上看出他娘亲的影子了,你跟信国夫人两小……不对,”话到这,李爻觉得不该对已故之人口无遮拦,换词儿道,“反正你跟她那么熟,不觉得小景平跟她面容相似吗?” 花信风彻底无语,压着音量抢白他:“你晃我干什么?” 李爻笑得贱嗖嗖的:闲来生事。 “对了,这些天我在城里暗中留意了,但牵机处向来行事谨慎,刚出了事,尾巴藏得干净极了,那些羯人探子什么时候送回都城去?”他道。 提到这事,花信风哼了一声,非常不屑,阴阳怪气道:“范大人说还有些文书工作要收尾,再过两三日才能启程。” 这么一来,李爻知道范洪大人发请帖给他是背着花信风的。八成是范洪想留下缨姝,在花信风处碰了一鼻子灰,听说花长史和自己这师叔交情匪浅,准备曲线救国。 呵。 以范洪这样的智商和眼界能做到太守,定是因为祖坟的青烟熏到玉皇大帝眼睛了。 “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声,他要请我吃饭,”李爻偏身上马,“我去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说完,不等花信风接下句,他策马跑了。 李爻回到小院,径直进屋歇了大半个时辰,算计时间差不多了,自行换好衣裳,往院门口走。 “李先生!” 小院门口,景平正跟他的汪兄交流感情,见李爻来了,和狗子摆摆手。他穿戴整齐干净,是在这等着出门呢。 “你别去了。”李爻看他伤口包着白帛,脸色依旧不好,不想带他去。 “那位大官既然叫我去,我就去看看,”景平两步到李爻身侧,扫视四周,压低了声音,“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吧?若是怪罪你拂他面子,岂不讨厌?” 李爻笑道:“他有求于我,不会撕破脸的。” 景平抬眼看李爻,又道:“可是……我想问问那个拔我指甲的女子,玉扳指有何特别。” 娘亲留下的东西,不就是个念想吗? 她何苦对那东西紧追不放呢…… 李爻见他小心思重,内心戏码忒多,是打定了主意想去,在他头上一胡撸,笑着允了:“也好,身子虚,咱就去太守大人府上吃些好的补回来。” 拔余毒是个过程,花信风和军医都交代过“三个多”——多喝水,多睡觉,多活动。好让毒素尽快代谢掉。 于是李爻没带景平骑马,傍晚无风,二人闲散步行。 一路走着颇为惬意。 修竹城的太守府是前衙后居。 李爻到门前递上帖子,守门的阍吏瞄过一眼,立刻变了副笑脸:“大人交代过您会来,请先生稍待片刻。” 说片刻,还真是片刻,那太守范洪从内衙往外走。 他看似三十多岁,人挺魁梧,乍看骨架不像是纯粹的文人,再细看步伐,落地冗沉,该不是练家子。他穿了整身素色的织锦文生长袍,平易寻常。 可李爻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一眼就看出他衣裳并非凡品。 那衣料似缎,却是哑光的,是用蚕丝混合西域矞艻羊的细毛纺线织出来的,轻薄保暖,织就困难所以产量极少,大多成了贡品。据说几年前都城有位富商,将一匹布叫到三十两黄金,依旧无处可买。 也不知范大人这身衣裳花了多少钱。 范洪还没迈出大门,已经面露笑意,快走两步,不等李爻行礼,降阶迎来:“本官与花长史是同僚,花兄既然称先生一声师叔,我也该随一声。” 近乎套得异常娴熟。 李爻退后一步,还了叉手礼:“李不对一介草民,不敢尊大。大人折煞了。” 范洪哈哈大笑,伸手搂了李爻肩头,搭着他进了门去,打眼看没人认为二人是初次见面。 范洪衣着低调且奢靡,李爻寻思内院兴许也处处暗藏富贵玄机,谁知,却没有。所经之处,布景只是寻常亭台流水,种了毛竹点缀,花样还没有他那小院子丰富。 中庭花厅,早摆好了席位,只主客两张桌。 范洪熟稔地请李爻坐下,看向景平,笑眯眯地平易道:“这位小兄弟,是李先生的……书童吗?” 李爻答:“是前几日才结识的小兄弟,草民也替他向大人讨个座位吧。” 范洪点点头,拍两下手。 内院小厮闻声而动,麻利地又抬了一张案子来,摆在李爻下垂手,眨眼功夫盘碗茶具摆好了一套。 “我只听说受伤的是个少年人,不知他与李先生的关系,不敢唐突冒昧,这才慢待了小兄弟。”范洪说着,招呼景平坐下,示意小厮上菜。 范大人安排的餐饭,看不出豪奢却精致用心。 煎肉、炖菜、汤羹都是小碗,每人桌案上还有一块从厅外火盆里烤热的小石板。专有伺候倒酒布菜但小厮站在一旁,将切得极薄的肉片放在石板上,烤得“滋滋”冒油,片刻生出令人垂涎的香气。 李爻随意一瞥身边小厮,见他持银筷子的手白皙细嫩,像连骨节都没生,明显是不做粗重的活计的——可见范大人府上的使唤人不少。 小厮烤好肉,轻轻添在李爻面前的小碟里。李爻偏头抬眼,笑着向他道一声谢,那小厮也垂眸还笑,眸子里满是媚色。 范洪看在眼里,东拉西扯说了好些废话,诸如李爻仙乡何处,为何到修竹城来…… 李爻则瞎话张嘴就来,答得滴水不漏。 寒暄过后,范洪正儿八经端起面前的玉盏,向李爻和景平道:“饭食粗陋,二位随意就好,我与那缨姝来往,未曾看出他的底细,害小兄弟受伤,一会儿让他亲自来赔罪。” 李爻笑眯眯的,垂眼看小厮给他斟酒。酒浆倒进玉盏晶莹挂壁,闻就知道是有年头的窖藏汾酒。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汾酒配玉盏,范大人是喝酒的行家(※),”李爻端了杯子,“只不过景平余毒未清,不能喝酒,草民替他喝了,请大人莫怪罪。” 言罢他先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酒浆喝下去乍感柔顺清冽而后反醇,确是佳酿。 跟着,他扬手要拿景平面前的杯子。 “诶,”范洪笑呵呵地拦他,“本官知道小兄弟喝不得酒,他杯里的是杏花浆,不碍的。” 李爻偏头去看,果然见景平面前摆得是个水晶杯。 景平谨记李爻那句“吃些好的补回来”,一直闷头吃菜,现在眼看范洪和李爻都看他,便端杯喝了花浆,一股清甜味道,没有酒气。 “好!”范洪朗声笑道,“小兄弟也是个痛快人,气可消了些吗?” 景平把杯放下,皱眉道:“气消与否暂且不提,大人说的话小民有些听不明白……大人是要替外族探子说和吗?” 范洪刚入口的酒差点从鼻子喷出来。 李爻也没想到,景平直愣愣来这么一句,心里给他叫了个好,想笑又要忍着,冲得咳嗽。 范洪尬笑两声,避重就轻道:“当然不是,看来本官要替小兄弟确实出气才是。”言罢,又拍了两下手。 不大一会儿,几名家丁入厅堂,搡来个五花大绑的年轻人。这人穿着囚服,衣服上满是血污,高鼻阔目,看就是异族。 李爻不认识他,但透过他那比宣纸厚不得几分的衣服,隐约看到他身上有两处胡乱包扎的伤,像是箭伤,便知道他的身份了。 “小兄弟,这才是害你中毒的杀手,那暗器是他打出来的。” 范洪又向身边小厮打了眼色。 小厮出门片刻,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搁楞”声。这声音源于架木头轮椅,上面坐着的是缨姝。 只几日不见,缨姝眼窝已经深陷下去,脸上胭脂的润红完全遮不住面皮下泛起的铁青。 他被推到花厅正中央,环视一圈在场几人,没说话,也没表情。 “缨姝啊,”范洪向他和颜悦色,“你本就是汉人,是自幼被羯人掳了去,才做出通敌的行径,本官今日把这位无辜受累的小兄弟和李先生请来了,你该向他们道歉,能说动他们对你网开一面,才有一线生机,否则三日后,本官和花长史只得将你送去都城,依晋律,你怕是要被千刀万剐了的。” 缨姝垂着眼睛,温和道一声:“知道了。” 他摇着轮椅,到景平桌案对面停下,对景平福手一拜:“当日是我欺负了你,先把欠你的还了。” 景平还在纳闷还什么,却见缨姝动作异常麻利,两下把自己左手大指和食指的指甲拔下来,将那带着残肉的甲片轻缓放在景平面前。 景平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他跟来只是想问缨姝为何执着于自己的白玉扳指,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一时不知所措,愣住了。 缨姝折腾完自己的手,向家丁打手势,家丁会意,一左一右把那羯人刺客架到景平面前。 刺客顿时面露惧意,持着腔调奇怪的汉话,有气无力地喝问:“同在胡天大神面前发誓效忠的,你现在为了活命,要做什么!” 缨姝看他一眼,转向景平淡声道:“我给你出气。” 言罢,他拿起桌边切肉的银质小刀,手起刀落,从那刺客脸上片了块肉,跟着一甩,片肉被甩在条案滚烫的石头上,“滋啦”一声。 羯人刺客嚎得撕心裂肺。 伴着刺耳的惨叫,缨姝刀法利落,将刺客左半边脸上的肉薄厚均匀地片下来,甩去景平面前的石板上烤熟,又被小厮一片片夹到景平面前的餐碟里。 “他把你伤成这样,”缨姝话音没波澜,“你心中有恨,就该饮血食肉。” 他向景平抬手示意——请用。 连累 一时间,花厅里只有刺客的哀嚎,范洪使个眼色,家丁便抄起块餐巾塞进他嘴里。 那刺客腮帮子上的肉全没了,牙齿牙龈外露,叫不出来只能哼哼,一哼哼脸上就冒血泡子,疼得发疯想撞墙,又被死死按住,无处施展。 范洪问景平:“小兄弟,缨姝已经向你赔过不是了,你消气了吗?”他意外于这小孩没给吓得哭闹,又冲家丁摆手,“带下去吧,叫得比杀猪还难听。” 说话时,他一直带着笑,显然这于他而言不足道。他再一点手,小厮到缨姝近前,掀开他裙角。 此时深秋,缨姝只穿了一袭长裙,赤脚踩在轮椅踏板的兽皮垫子上。垫子毛色洁白,被缨姝足踝处蜿蜒下的血染了绯红。 没了裙摆遮挡,他双足跟腱处两道月型伤口暴于众人眼前,脚筋已断。 景平不知他是男人,持着非礼勿视的心,别开眼睛。 “我实在是喜欢他,李先生看在他也是汉人的份上,跟花大人说和两句,也让景小兄弟消消怒火,怨就怨这是个身不由己的世道,他走不了路了,到死都要跟在我身边,先生卖个面子给本官,如何?” 李爻暗自心惊,没想到范洪会把事情办成这样。 其实他并不在意范大人是否能得偿所愿把美人禁锢在侧,他更在意缨姝众人跟景平过不去的原因,且还分出两分慈悲,唏嘘同人不同命。 他没说话,想看范洪接下来还有什么歪招要使,顺便看了一眼景平——小孩八成是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怕要承受不住。 结果,景平只是脸色阴沉,看不出情绪波澜。 范洪见二人都不说话,以为把人震慑住了,得意地招惹景平道:“小兄弟,缨姝精心给你烹的谢罪宴,快趁热吃吧。” 他心里刚有了片点报复少年怼他的痛快,就见景平“蹭”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了,抄起割肉的银质小刀,两步上前,抵在缨姝脖子上,冷声道:“小民既不想吃人,也没消气,不如您让我杀了她,”他抬眼看范洪,目光狠戾,恍如一条小毒蛇对侵略者盘身吐信,“大人给几分颜色,小民索性开个染坊。小民在外游历多年,知道有种药草,浸泡尸体可让其常年不腐,大人所爱缨姝是爱她皮相,如此操作既能让大人爱美之心得偿,又不会被扣上通敌乱国的帽子,我能出气,她能死得痛快,岂不皆大欢喜?” 范洪被噎得脸色一变。 就连李爻都惊了。 景平待他有情有义,对一方太守却说出这样的话,阴毒无比。 但这样僵持下去,终归是只一时出气,说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不吃亏。 李爻咳嗽两声,站起身来,低声喝止景平:“胡闹,范大人逗你的,刀放下,过来。” 景平看向他,先是愣了愣,跟着目光柔和下来,正要松开缨姝,把刀子放下…… 缨姝突然把身子猛往前一探,脖子往刀口撞过去,他按住景平小臂,另一只手不管不顾地去抓住刀刃往脖子上抹。 是真的不想活了。 景平骇然。分毫时间内算应变神速,将银刀飞镖似的甩往无人处。 几乎同时,一根筷子夹风带电地飞来,戳中缨姝抓刀的手,正中麻筋。他整条手臂顿时脱力。总算没当场抹了脖子,也没被削掉手指头。 筷子自然是李爻扔的。 范太守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面露怒意,上前两步扬手扇了缨姝一耳光,向家丁低吼:“把他带下去,给我绑住了!”而后,他转向李爻,“不愧是风长史的师叔,功夫了得。” 李爻回以莞尔,跟着冲景平沉声道:“还不过来。” 景平知道自己险些闯祸,默不吭声地蹭过来,见李爻站着,自己也不坐了,乖乖垂手站在他身边。 李爻看了看外面的天,转向范洪:“大人酒菜款待,草民惶恐,您的意思草民理会得,自会竭力说服昭之配合大人的惜玉之心。天色已晚,就不多叨扰,告辞了。”他口中的“昭之”便是花信风。 范洪目的达成,不再强留客人,变回笑呵呵的模样,亲自送李爻往外走。 二人并肩而行,他眯眼看了李爻手上的玄色镯子片刻:“好别致的手环,本官实在是喜欢,求李先生出价割爱。” 李爻腕上的镯子乃是他十三岁那年先帝所赐、前朝免死铁券熔掉打的,上面挂着个骨头圈,据说是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老马的骨头。 先帝有旨意留下,有这镯子在,只要不是谋逆,一切罪责都可以免了。 可如今呢? 想来可笑,他没有谋逆,甚至一腔热血全铺给圣上安邦建业了,却换来先帝密旨,每年年宴毒酒一杯…… 偏偏他知道真相时,那“无尚荣光”的酒已经喝了近十年,镯子也想摘都摘不下来了。 李爻每想到这,便觉得这是皇家套在他腕上的枷锁,锁紧帝王家的两面三刀,让他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苦笑了下:“这是草民年幼时戴上的,范大人若是想要,草民只有断腕以示诚意了。” 范洪一听赶快摆手:“哎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本官看它不宽松,以为是个活口的,却原来不是。” 来言去语间,几人到了府衙门口。范洪招呼身后小厮:“李先生喝了酒,你送他回去,到了之后若是先生乐意让你留宿,你留下便是。” 那小厮正是刚才席上帮李爻布菜的好看少年。 范洪凑近李爻身侧,低声道:“他身子干净,没人碰过。” 从前朝开始,有钱人家公子身边惯是爱带着小厮。跟着读书公子的叫书童,跟着习武少爷的名小侍,很多小厮年少青稚,其实是主子的娈童,带出去伺候方便,也不用担心有孕。 刚刚李爻就看出来了,买镯子、送小厮,范大人是变着法儿向他“道谢”,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多得是官场不入流的道道。 李爻谢绝的话未出口,景平揉身贴过来了,搀着李爻手臂,正色道:“小民会好好护送先生的,大人不必费心。” 李爻呆愣一瞬,随即向范洪颇有深意地笑道:“景平说得是,大人的好意草民心领了。” 范洪回给他一个会意的表情:“如此,便有劳景小兄弟,二位小心慢行。” 他站在大门口,半点官架子没有,目送二人转过街角,才招呼众人一同回去了。 李爻喝了酒,趁着月色在坊市溜达,目光扫过沿途没打样的店铺,看食色酒香,千灯照碧云,却不知万家灯火繁华背后,有没有个被人掏空的大窟窿。 李爻想查范大人的底,再一转念:我管这些做什么…… 景平压后半个身位跟着李爻。 兀地起了阵秋风,他给吹得打了个颤。一早,李爻吩咐孙伯给他备厚衣裳,那老人家怕孩子冻着,即刻跑去成衣铺子给他买了两套回来,他现在身上套着夹棉的长褂,按理说是不该冷的。 他正揣手,眼前光影一晃,李爻张开披风裹了他:“毒没清呢,身子弱,是我疏忽了,咱们快点走吧。” 李爻身上的香气混了很淡的酒气,让没喝酒的孩子脑袋晕乎,景平恍惚感受到对方手掌的温度,挡开寒风,正透过长褂暖了他的肩膀。 “你杀过人?”李爻问。 景平回神,不知李爻为何有此判断,他抬头看人,对方却没看他。 “杀过,一个蛮子。” 李爻这才看他,目光很淡,也很幽静。 景平看不懂,问:“你生气了吗?” “嗯?”李爻嘴角弯出抹淡笑,“生你的气吗?你重点抓得很准,以对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去要挟,才有效果,往后若能不争一时意气就更好了。” 景平垂了眼睛,若有所思,李爻也就不再说话。 快出城门时,景平突然低声道:“曾经因为我在暗器上涂痒粉,就有人说我恶毒,谁不想光明磊落呢,但比起磊落,我更想活下去。那时候我就想明白了,很多时候遇事必得有取舍。好比刚才我既不想吃人肉,也不想求你向风大人说情,我已经连累你卷进是非了,不能再让你为我得罪太守,所以他要是怪罪,我会承担的……” 是了,谁不想光明磊落呢?在这一瞬间,李爻突然觉得眼前这孩子或许没有自己想得那般简单。 他假嗔刮了一下景平鼻子,笑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这小孩,心思忒重,我既带你去,在范大人眼里你我便是一体,若想加罪,总会找到理由的,”他搂着景平的手略紧了些,“好了,回家睡觉去,后面的事情你甭操心。” 景平单着一只眼睛眨了眨,一时不喜欢对方再次拿自己当小孩哄,又一时觉得温暖,片刻换话题问:“你明明没喝多,他为何要让个小厮留在你身边,是为了盯着你什么时候给他办事吗?” 李爻:…… 这孩子脑回路深沉又单纯。 李爻寻思,还是别拿大人那些污糟事儿染了他:“今儿个话这么多,不如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杀了个蛮子的?” 二人闲话出城,风变得硬了。 李爻那毛病冲风咳嗽,便摸出药来要吃。 “平咳必是镇静药物,吃多了对身体没好处,你吃药都快当饭了。”景平道。 李爻手一顿,居然真的把药瓶收回去了。 景平拉起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帮他压住止咳的穴位。 一摸之下,李爻的指尖凉凉的,手腕上的镯子也又冷又硬地压着腕骨。 景平想:原来刚刚觉得他手暖是错觉。这镯子戴着定然很不舒服,他不摘下来,大概是家里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 回到小院,时间挺晚了。 景平一番梳洗,自行换完脸上手上的伤药,见李爻那屋灯烛都熄了。 他也吹灯躺下,可翻来覆去,烙饼到月上中天依旧没睡着。 李先生让我甭操心,明天他是要跟花大人说缨姝的事情吗? 缨姝到底为什么紧追着我不放? 景平越想越清醒,最后干脆一轱辘翻起来,换了身墨色衣裳,闪身出门去了。 听话 景平摸着良心,觉得自己没有托大。 他功夫不太高,但他刚才默默观察府衙里下人和侍卫的步伐,觉得那些人还不如他呢,他不想作祸,只想问缨姝几句话。 万一出了事,单论跑路不成问题。 修竹城大门每到丑时下钥,寅时三刻开启,景平算计时间,如果顺利,他能在下钥前了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回小院睡觉;若是来不及,寻个避风地方窝一夜,第二日城门一开立刻赶回来。 打定主意不再犹豫。 景平悄悄离开小院,提气疾跑,进城直奔太守府。 晚宴结束时,少年就生了此等“贼心”。他借口如厕,在府里转了一圈,土包子进城似的跟领路小厮闲扯,惹得小厮优越感十足,直接透露了范大人卧房的位置。 景平未经人事,但对男女之事隐约有个概念。他年幼遭劫,最初姨婆带他寻了小村子落脚。邻居是对新婚小夫妻。那屋每到入夜时,动静便不小,他问姨婆为什么那姐姐每晚要哭,是不是哥哥欺负她。 姨婆皱眉语塞,憋了好一会儿,告诉他说哥哥特别喜欢姐姐,所以每晚给她讲动听的故事,她那是感动的。 当时,景平就觉得姨婆骗他,可到底怎么个骗法,他说不出。 后来,颠沛辗转,他住过很多地方,少年人居无定所,没有同龄伙伴,最爱的便是去茶馆听故事,有次听到先生讲洞房花烛“纵婴婴之声,每闻气促”,傻小子突然开窍了。 景平身子还虚,一路疾行,跑出一层虚汗,他隐在太守府院墙边的阴影里寻思:若是范大人一直把缨姝圈在房里怎么办? 可来都来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院墙极高。 景平左右看过无人,退后助跑,在墙壁借力一蹬,扒墙头把自己吊上去,利用腰腹力量一荡,落在墙边矮屋房顶上。 布鞋底磕到房瓦“咔哒”一声轻响。 景平心里一哆嗦,立刻猫腰,窝了片刻,确定没人发现,后背炸起的白毛汗才渐缓。 他顺着房顶往太守卧房方向去。无奈建筑经年日久,房瓦松动,稍不留神就磕出响动。 景平只得像探地雷似的,每步都小心谨慎,同时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功夫也一样。 好在太守府不算很大,景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摸到目的地,没费太久功夫。 他居高一瞥,见侧屋檐廊下有值夜小厮,正倚着廊柱冲盹呢。 夜晚清寂,四周静悄悄的。 景平敢上房,却不敢揭瓦,只得伏低身子,把耳朵紧贴在房顶。 屋里有人说话,是范太守。 他很急躁:“本官这般维护你,你还是想着死吗!” 之后,好半天再没动静。 景平心说:是吵架吗,怎么没音儿了? 屋里,范洪的忍耐到了极限,声音陡然拔高,喝道:“说话啊!本官喜欢你,你就这么回报我?!”话到这,一阵碎响,夹杂着缨姝一声闷哼,像是吃了痛。 约么是范洪行径粗鲁,美人缓一口气,语调平静地怼道:“那小兄弟没说错,大人喜欢我的皮相又气愤被我骗了,处心积虑想留我,不过是为了让我顺服,你好出了心中恶气。” 范洪愣了,片刻才嗤笑一声:“是又如何?在我身边总好过去都城邺阳受剐,你今日用刀削活人皮肉时,心里怕吗?想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不日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到时候你不仅疼,而且身上每一寸地方都会被市井俗民看了去,变成他们淫想的对象。” 话音戛然,“咚”一声轻响,缨姝低声惊呼。 范洪阴笑着咬牙切齿道:“不是想死吗,不如死在我手上……” 景平惊了——这话还没问清楚呢,缨姝可别被弄死了。 他情急想抽开瓦片看情况,可稍微一动,瓦缝里夹的灰就扑簌簌往屋里落。景平小心翼翼,对几张瓦片如临大敌,费了老鼻子劲,房瓦没捣鼓下来,自己先闹出一脑门子汗。 “好啊,半夜不睡觉,跑来偷人家房瓦?” 身后倏忽有人幽幽地念叨,把景平吓了一跳。 景平脸上的布帛确实阻碍视线。但他耳朵可没塞棉花。这人何时来的、站了多久,他竟毫无察觉…… 跟个鬼似的。 好在他一瞬间就认出了“鬼”的声线和气息。 景平扭脸看人,压着嗓子问:“你……李先生,你怎么来了?” 月光下,李爻披着深灰发黑的披风,极大的帽兜遮了他满头扎眼的白。披风下,一袭天青色长袍,就是晚上赴宴穿的那件。 李爻没好脸地瞥了景平一眼,低声嗔道:“我看你这小孩胆儿忒肥,欠揍。” 刚才,李爻确实回屋就睡了,一觉醒了,惦记景平余毒未清,偷偷到他屋里看一眼。结果第一眼床上没人,两眼三眼瞅下来,床下、衣柜、茅厕里,哪儿都没人!李爻站屋里运气,拿脚指头想都知道这倒霉孩子跑哪儿去了,赶快追来,正见他在房上做贼。 当真是初生牛犊,作得一手好死。 景平见李爻脸色不好看,一缩脖子没说话,准备继续挨训。 下一刻,李爻却在他身边蹲下了,抽手把房瓦揭下一片,轻而易举且大大咧咧。 然后毫不客气地往屋里张望。 景平也扒头看,刚隐约看见个影儿,李爻毫无预兆地把他往怀里一扯,捂了眼。 景平莫名其妙,张嘴要问,嘴也被李爻捂住:“嘘,辣眼睛,你别看。” 吐息扫着景平耳鬓碎发,有点痒。 李爻话音落,在少年腰间一拍,单手抄住他腰身往后带,顷刻腾空,倒向往院外飘去,几个起落,轻如鸿毛,带着景平落在院外大街上。 “老实在这等我,”李爻找了个墙根,种花似的把孩子往那一戳,瞥他一眼不怎么放心,警告似的一指他,“听话。” 这话莫名有股压迫感,让景平觉得理所应当,必须按着对方的话去做。 他是个散养的野小子,无甚拘束惯了,从那喝令里品出久违的、带着威严的关怀,预料之外并不反感抗拒,反而很是安全受用。只心思一晃的功夫,李爻已经飘然上房。景平所见那人轻得像一只大鸟,斗篷兜风,描出他羽翼的轮廓,眨眼不见了。 四下安静,秋风起,吹冷了李爻掌心沾在少年眼睛周围的温度。 景平这才来得及想:他为什么不让我看? 刚刚,他脑子被李爻的一系列行为占据,没往那方面想,现在稍微回神,就明白了关键,范洪所言,此“死”非彼“死”。 少年不由得耳根发烧: 嘶…… 不让我看,他怎么自己跑去看了? 也不怕长针眼! 再说李爻,回到屋顶,从瓦片孔口瞄了一眼——范洪正在单方面发泄。缨姝的脚废了,双手被绳子捆起来吊着,一声不吭地任对方胡作非为。 李爻不再看,在房顶坐下,视线越过院墙,看见景平的半截影儿。这回,那孩子听话等在原地,影子在夜色中闲来无事地晃悠,比屋里赏心悦目多了。 过了好久,范洪终于倦倦地喊了声“来人”。 廊下守夜的小厮应声,不大一会儿招呼几个丫头端着清水、衣裳进门伺候。 又片刻,小厮推着缨姝去了厢房。 李爻自小淘气,上战场前,做过暗卫,上房揭瓦的活儿娴熟无比。他趁乱把瓦片盖回去,顺着房脊到厢房屋顶,纵身跳到屋子背阴面,翻窗而入。 那值夜的小厮年纪不大,正帮缨姝擦掉身上的污秽和血迹,低声嘟囔:“您何必跟老爷较劲呢,他不过是想听您服软,您哪怕演演,也不至于这样……” 话未说完,李爻已经闪身到他背后,小厮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脖子一沉没了知觉。 缨姝不喊不叫,静静看李爻把小厮搭到一旁。 他身上很多地方落了齿痕,甚至翻皮脱肉流着血,李爻走近看清也不禁皱眉:“是啊,你为何不顺着他了呢?” 缨姝长发披散,不做女子装扮,能看出几分男子模样。 他笑道:“我的下场好不得,活到现在身不由己,至少最后,想随几分心意。” 羯人驯养汉族孩子为己用的事情李爻早有耳闻,他片刻无言,从床边抄起褂子,盖了缨姝身上的斑驳。 “公子是想问我为何纠缠景小公子是不是?”缨姝道。 “有什么条件,要我救你出去吗?” 缨姝摇头:“我想死得痛快点,你帮帮我。” 李爻想了片刻,道:“可以。” 缨姝笑了:“上面有令,要寻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随身带着个戒臂上有血沁的白玉扳指,寻人画像和景小公子有六七成相似,只是比他更女相些。” 这话明白极了,画像八成是按信国夫人的模样画的,而那白玉扳指,当年李爻救下景平时,就曾见过。 “为何要找他,扳指又有何特别?”李爻又问。 缨姝道:“晋朝伐羯之后,羯人族内分裂,大祭司与王室僵持不下多年,都不承认当年曾下命令,杀掉信国公一家,所以他们想寻到世子,查清当年到底是谁血屠信国公府,最终招致南晋出兵攻打。” “当年的事情不是牵机处做的吗?” 缨姝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李爻敛眸,幽暗的灯烛下,他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幽潭,片刻,他又问:“你的上线呢?怎么与他联系?” 缨姝答:“牵机处最是防备这样的时候,接头的时间地点都是由上至下单线联系,就好像你们在茶馆里抓到的那个探子,若不是他当日已经见了我,你们很难从他嘴里问出与我有关的线索,”他挑起眉毛看李爻,“我只知道这么多,我虽然为汉人,却是羯人养大,两难之下,你给我个痛快吧。” 立场不同,李爻听了这话心里依旧不舒服。 “怎么就笃信我会帮你呢?”他问。 破相 李爻这么问,像是要反水。 缨姝笑了一下。他现在狼狈、残破,依旧习惯于笑得明媚:“你是翩翩君子,装作浪荡模样,心却净得很,否则,怎么只来听曲儿,一直不知我是男子。” 李爻没置是否,从发带里摸出个刀片,递到缨姝面前:“没想过离开吗?隐姓埋名过日子。” 那刀只一指节大小,刃口锋利。 缨姝就着李爻的手把刀片含进嘴里:“像你一样吗?我不知你是谁,但……”他顿住,抬眼看李爻,那表情是在说:我知道你不简单。 李爻眉头一收,没说话。 缨姝垂眸,变回温婉的模样:“我是牵机处的人,离开也是无尽的提心吊胆,更何况我自幼服药压制性别特征,寿命本就短,现在又断了脚筋……还是说,”他媚笑着看李爻,“你能护我到死吗?” 话说得实在,李爻今时不同往日,不想夸这海口。 缨姝瞥一眼还晕在墙边的小厮:“公子快走吧,刚才他好歹一片善心,我现在死了就连累他了。” 缨姝自有恶毒,也有以暖春之心回报星火善意的真情。若天下没有战事和种族纷争,人间会不会四季如春? 她看着李爻转身的影儿,轻声道:“愿君今后……不历战事,一世长安。” 也愿我,来生不再落红尘…… 李爻出门飞身上墙。那范大人不是个东西,他依旧得防着缨姝趁机把他弄死。 等了些时候,那小厮突然大喊着冲进院子:“来人呐,缨姝磨断了绳索,我拦不住……” 而后,衙内开始点灯,家丁纷纷闯进缨姝房间。 范洪穿着里衣跑出卧房时,糟乱已经渐平。两名家丁抬了缨姝的尸体到范大人面前,缨姝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口子,血还往下淌着,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李爻不再看,几个起落飘至院外,见景平听见嘈杂声想看个究竟,又惦记着自己让他听话不敢乱跑,两相为难,挨着墙根左摇右摆晃成个扳扳倒,很是好笑。 少年见他回来,神色一松,凑近急问道:“怎么了,有人追你吗?缨姝呢?她说什么了?” “他死了,”李爻淡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走。” 路上,他把事情挑挑拣拣,只告诉景平羯人在追查信国公世子的下落,至于因果和怀疑,全抹去了没说。 第二日上午,李爻没事人似的找到花信风,把事情和盘托出。花长史则配合师叔做戏做全套,跑到太守府,说只要太守大人能让缨姝说出知道的,他就同意把缨姝的名字从探子名单上抹去。 范洪一声长叹:“还抹个屁,他昨儿自己抹脖子了!”范大人虽行径似流氓,好歹是个有文化的流氓,能让他把“屁”挂在嘴上,显然是气坏了。他抓狂道:“明明搜过他身,他怎么还会有刀!” 花信风现编道:“训练有素的死士常将极薄的刀片贴于上颌,可用做垂死之争,也可……”他意味深长地看范洪,“万幸,他只是自戕,没对大人做出不可挽回的行径。” 范洪没话了。估计白毛汗已经炸了满脊梁。 给景平拔毒是个漫长的过程。 日子一晃,大半个月过去,这日晌午,李爻的小院内。 “他脸上不用继续敷药了。”花信风给少年摸过脉,平铺直叙。 待到药布拆下,军医和孙伯用净水把景平的脸擦干净,在场几人都不说话了,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少年脸上手上被毒液腐蚀的伤口痊愈了,却落下大片的朱红斑块,狰狞得像沁在皮肤里的胎记。 “小公子莫心急,”军医道,“我给你开些平斑去痕的药膏,每日擦一擦,痕迹会淡的。” 十三岁是能看出成人后的模样了。景平将来必是玉树临风、俊朗非凡,好好的脸骤然毁成这样,任谁都不可能当没事发生。 少年人坐在铜镜前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没惊骇,二没吵闹,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军医跟另外仨人使眼色:劝劝啊,这咋整。 李爻拿眼睛晃花信风:你上。 花信风咧嘴:我最不会安慰人了。 孙伯心疼孩子,嫌弃地看着另外三位:平时不都挺能耐的嘛…… 景平透过镜子看几人暗渡陈仓,皱眉笑了:“诸位不用给我解心宽,医术我略懂皮毛,前两天自己换药时,就知道八成会是这般结果。军中事忙,花大人和大夫快回吧,指甲的伤口,我自己理会得。” 四个大人更面面相觑了。 景平叹了口气,说自己累了,把四只发呆的木鸡都“请”出去了。 檐廊下。 军医又看了一眼屋里,压着嗓子道:“这孩子不一般,老朽行医多年,头回见这么淡定的。” 花信风挠着腮帮子看李爻:“师叔,他是不是憋着攒大的呢?” 李爻双手揣在文生袍的广袖里,来回溜达两趟,冲二人摆手:“行了,你们去忙,我看着他。” 二人离开,小院里又静下来了。李爻蹑手蹑脚,附耳在门上,听不见屋里动静。李爻也曾少年,知道十三四岁的孩子脾气拧巴,若是他想避着人,上赶着关心他,或许会生反效果。可一辈子那么长,年纪轻轻脸就毁了,万一平静是压抑情绪呢?万一钻了牛角尖呢? 李爻终归是不放心,脚一飘轻悄悄上了房。 咳,从未曾想,上房揭瓦的活儿,整到自家屋顶上了。 孙伯也不放心,去而复返,进月洞门把东家上房看了个满眼,正自呆愣,见李爻冲他摆手挤咕眼,让他别出声。 老人家一捂嘴,比划:您小心啊。 李爻比划:有数有数,忙您自己的去。 孙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心想:东家看似对什么都没心没肺,其实心思沉得紧,让这孩子和他彼此成个牵挂,倒算因祸得福,是个好事。 再看李爻,叉腰站在房顶,运筹出个纵观全局的绝佳位置,揭下房瓦,见景平倚着房门在地上坐着。 这世间比缺失更让人难受的是得而复失。若是压根没尝过拥有的甜,也就不怕失去的苦,可老天爷非要捉弄世人,让人得了欣喜,再收回去。 景平的容貌如此,皇上对李爻的知遇、信任也是如此。 景平再如何看上去老成,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他心里当然别扭。 但他不想在人前矫情。那几人出屋之后,他踩着比猫还轻的步子到门边,蹑手蹑脚把门从屋里拴上了。 这一瞬,他心里有什么松了,呼出一口气,贴着门边坐下,蜷起膝盖抱了自己。他倒没多悲伤,只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皱巴,似是想不通,命运怎么总是耍他。这念头一出,他又唾弃自己:没能耐的才惯会怨天尤人,贺景平看你这点出息。 可唾弃完,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少年坐在门边出神,自行拧巴到了中午,快变麻花了。 终于,他神游四海的心被门外一声响动拉回来。他起身,悄悄远离开门边几步,松着嗓子道:“是孙伯吗,我想睡一觉,午饭不用了。” 门外回了个“咕噜噜”。 景平心思一动,开了门缝,见果然是滚蛋,正叼着食盒,抬眼巴巴儿地看他,摇着尾巴,哈喇子滴滴答答落在盒盖上,好在盖子严丝合缝。 一人一狗对视片刻,狗子等不及了,直接往屋里挤。 它毛很蓬松,乍看不知是炸毛还是胖,此时见它钻门缝,看出它确实是胖。 “你来给我送饭?” 狗子够不到桌子,把食盒撂在地上,“汪”一声,用前爪碰了碰,翻译过来大概是:你吃。 景平脸上漾出点笑意,回身关门,又贴墙根坐下,扯过食盒打开,香味顿时扑鼻。 那里面是一碗米粥,两块面饼,一小碗烧肉炖笋和一碟青菜。 景平举了块面饼给滚蛋:“汪兄陪我一起吃吧。” 狗子没客气,哼唧一声叼了饼,和着哈喇子吃开了,吃完也不再要,往地上一趴,缩成一团毛茸茸等着景平。 景平看它口水片刻积成一小汪,夹起烧肉,在白粥里涮去些咸味:“给你解馋,算开斋了。” 滚蛋两口把肉吃了,心满意足地贴过来,挨着景平趴下。景平忍不住在它肥身子上揉了一把,那顺滑皮毛下的一呼一吸都鲜活温暖。 “李先生平日里到底喂你吃什么,你这么胖?” 狗子大概不喜欢这个话题,掀眼皮瞄景平一眼,闭目养神了。 表情居然隐约带着李爻翻白人时的神韵。 景平莞尔。 让狗来送饭,想来不是孙伯能做主的。这行径不着四六,却也温柔,景平心底暖了。他拿起剩下的面饼,咬一口,就了块笋。 春笋很嫩,爆出的汁水和着肉香,险些勾引着景平连舌头一起嚼了。 这道春笋烧肉的调味很微妙,刚入口酱汁微咸,而后抛砖引玉出食物的本味,新鲜回甘,不是孙伯烧菜浓重的酱香风格。 景平又尝了一口青菜。 那菜他不认识,绿油油的,顶着少许黄色小花,骤入口有股清苦味,随着咀嚼,花香顶进鼻腔,苦随之淡去,清新爽口极了。 孙伯说过,李爻做饭是贼好吃的——这是他做的吗? 是在变着法儿哄我吗? 景平这样想了,心底漾起开心,老天爷即便是耍着他玩,打他一巴掌,总还会记得给个甜枣。 这天晚上,依旧是滚蛋来送饭。 一人一狗吃过之后,滚蛋陪景平待了片刻,叼着食盒交差去了。 天色尚早。景平知道有人挂心他,出屋转了一圈,在地窖口看见忙活囤过冬腌菜的孙伯,才知李爻今天往外跑了好几趟,刚吃过晚饭又不知做什么去了。 他帮孙伯忙活,随口问:“您怎么跟李先生认识的?” 孙伯笑着答:“老朽是花大人的家仆,大半年前,大人说有位同门师叔,要来小住,差我过来照应着。” 一老一小随便闲聊,做伴儿把活干完,各自回屋去了。 李爻回小院时,月亮已经上了枝头,见景平那屋不似白日门窗紧闭,心下略松。 他往窗缝里巴望一眼——少年背对窗户,坐在桌边,拖着腮帮子,不知在想什么。 他轻敲门。 门没关严,碰就开了缝,景平没察觉,原来这孩子撑着脑袋,都打上盹儿了。 “到床上去睡。”李爻在人家脸上捏了一把。 景平激灵一下醒了,满是戒备地看李爻一眼,目光跟着柔和下来。 烛火朦胧着,给李爻的脸庞打了侧光。他鼻梁又高又直,影了半边脸在暗沉里。按理说这会让人显得阴晦。可李爻鼻头偏又生得个上翘的角度,看出几分俏气,淡化了冷肃。 现在,李爻一双眼睛里满是关切,景平恍惚看出这人骨子里该存着无比的温柔,一时呆住,没说话。 而李爻这人呢,向来美而自知,并且非常舔脸,乐于显白。他见景平那傻样,知道是光影恰好,自己应该不难看,下意识想逗人家,话到嘴边,被少年脸上的斑驳打了眼,顿时良心发现,意识到不该拿长相跟他开玩笑,遂问:“往后你想如何,有打算吗?” 景平呼吸极短的一措。 “你是李爻的话……知不知道当年信安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爻随手搭着景平肩头:“当年的事,我知之不详。一来我当时只是接到爷爷密信,让我速去救你一家;二来我赶到依旧是晚了,只来得及救下你和花姨婆。那时你高烧不退,热得跟块火碳似的,我安排你们去我家别苑小住,跟着收到第二封急信,被爷爷连夜召回都城了。过了很久,我才听说你们只修养了几日就不告而别……一别近十载,没想到咱们会这般重逢,”他语速很慢,摩挲着景平的肩骨,“这各中缘由交错复杂,你若心存困惑,不如自己查一查。” 景平低头听着,他记忆里,那个可怕的雨夜模糊得像一个梦,爹娘已经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亲人了。 李爻见他不说话:“心中有防备芥蒂是正常的,倒也不必说什么,”他脸上的温柔敛去,变得冷肃,“只是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总该有能保全自己的能耐,不能只靠钢针上涂些痒粉。” 话音落,他突然手腕一翻,两根手指往景平下颌拨过去。 好像登徒子调戏小姑娘。 景平眉头一抽,心想:他犯什么病? 面具 景平倏然起身,人往后仰去,李爻的指尖贴着他颌骨划过,凉微微地,略有些痒。 李爻“呵呵”一笑:“反应不错。” 景平不吭声,以攻为守,提掌笑向李爻颈侧。 李爻身子只一晃,就躲过了对方的手刀。他眼看景平一招落空手往回收,“哎”了一声,屈指弹少年手肘。 景平看出对方下手的位置是麻筋,情急之下,把胳膊一偏,借着收招用手肘撞李爻肩膀,意在逼迫对方撤招回防。 “好!”李爻偏身抬手,“这才是极致。” 几乎同时,景平手肘撞到李爻掌心,被顺势一拨,泄了力道。这招拆完,李爻不再动作,眼角挂笑看着景平。 刚才景平腹诽人家撒癔症,现在已经摸明白对方的深意——李爻动作很慢,是故意给他机会躲闪、变招的。 这是试探,也是点拨。 “抛开强身健体,功夫的初衷是伤害,以命相搏时,出招可攻,收招亦可攻,”李爻掸掸他的大袖子,把手一揣,变回高深莫测的模样,“你的功夫吧……底子扎实,但缺了巧招,也缺了指点和经验,想来是少有人同你拆招,让你摸不清自己斤两,时而不知天高地厚!” 话说到最后,他想起这臭小子前几日偷偷独自夜闯太守府,有点咬牙切齿,后悔刚才收招早了,该打他一顿屁股才是:“想更上一层楼吗?” 景平安静听训,有点恍惚。他的认知在这些天反复颠覆,他实在没办法把二臣之后、南晋右相、坚壁清野的少年将军和眼前这人归纳成同一个。更何况,这人死了又活反复诈尸,闹腾得他脑仁疼。 “想,你要教我功夫吗?”景平收敛心思,直抓重点。 李爻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缓缓踱步:“我吧,虽然文韬武略,都过得去,但一来,细算咱俩差着辈分,二来嘛……” 二来他心里有旁的算计。 李爻这人有个优点,特别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他的功夫可圈可点,但那是在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搏命招式,凭白有股子戾气,动起手来能一刀让人断气,绝不多费二道手,这习惯已经刻进骨子里了,教给景平的话,在寻常情况并不适用;更主要的是他本性闲散,让他没事对景平点拨一二,演演高手,接受少年尊崇的目光,他乐得,设想日日如此,他自问没那个耐心,这孩子本就起步晚,再把他教岔劈了…… 但他不能实话实说,于是话锋一转:“二来有更合适教你的人。” 他决定把这小包袱甩给花信风,风师侄参将出身,为人中正,跟信国夫人年少情谊,指定当景平是半个儿子悉心栽培。 最后抛开私心,景平被羯人盯着,保不齐信国公世子出现在江南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确保安全之前,暂时留他在身边,是万全之策。 少年张了张嘴,看李爻一眼便垂下眼睛,终归是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李爻一时不解,闪念又明白了,笑起来,抚着景平后脑柔声道:“不是轰你走,你还住在这。” 这话一出,惯于克制表情的小孩眼睛发亮,难得打眼就看出欣喜来。 “哦,对了。这是今天加急赶制出来的,试试合适吗。” 李爻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到少年面前。 景平接过,见那是个只遮半边脸的面具。材质似是与李爻救他时用的匕首一样,乌溜溜的,透着很淡的金属斑斓。并且,那面具打得极薄,戴在脸上几乎感受不到分量,尺寸意外地合适。上面的花纹设计巧妙,勾弯流转很像写意图腾,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他脸上的红斑。 李爻端详他片刻,笑道:“帅气,”赞过一句,他笑意渐渐淡下去,缓声道,“这世上以貌取人是常事,面具为你挡得不必要的麻烦,却不是为了遮你的心,无论如何,心不变,你就还是你。” 景平一愣,李爻从没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忍不住想:他在朝上又会是什么模样? 就这么,少年在李爻的小院住下了,拜花信风做师父那日,花长史比自己娶到媳妇、生了儿子还激动。 当场拿出自己大半年俸禄当红包给景平,吓得孩子不敢收。李爻笑着接过来塞进景平怀里:“给你就收着,”他一指后院,“去,先帮孙伯把菜摘了去。” 景平让他打发走了,花信风的激动劲儿片刻也就下头了。他抬眼见李爻站一边看他笑话,舔了舔嘴唇,低声问:“他那面具是……” 李爻知道他看出来了,点了点头。 花信风惊了:“你爷爷只留给你这两件兵刃,长刀落在都城了,随身匕首,你怎么给熔了……” 李爻眉头挑了挑:“那小老头儿洒脱得紧,老早就教我物尽其用,雪精铁韧度好,戴在脸上轻薄好受些。” “你……对景平心里有歉么?” 李爻垂了眼,难得正儿八经回答:“说不出来,总归是觉得和他缘分不浅。” “这么一比,我那红包简直不值一提。” 花信风苦笑,重重一拍李爻肩头,眼里泪花儿要泛出来了,满脸写着“你对她的儿子有情有义,我也定不会辜负这份期许”。 李爻嫌他黏糊,一脸嫌弃:“咱说点别的,”他掸开对方的手,换话题道,“我还是觉得范洪奇怪,他再如何精虫上脑,也不至于傻到要公然留下敌族探子……莫非……” 花信风看他。 “莫非是我太过聪慧,反而低估了某些人的疯癫愚昧?” 花信风:…… 花长史对某人的日常不要脸已经免疫了,捏着眉心不接歪茬:“我暗地查他了,尚且没什么特别,往后只得多警醒些。” 而羯人对景平的纠缠似乎随着缨姝的死亡戛然而止。 这之后,花长史只要营里不忙,就种在李爻的小院子了,把功夫由浅至深地捋给景平。 贺景平也乐于去学,二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用心。反衬得李爻这辈分格外高的太师叔整日里游手好闲。 兴许是李爻还存着丁点为人师表的良心,戏园子、酒楼极少去了,一门心思扑在院里的花草上。那些可怜的花朵不知被他祸害死了几茬儿。 起初景平还怀着一颗普度众生的心,妄图从太师叔的摧花辣手之下渡得几株是几株。后来他发现了,李爻这人委实是男儿七八尺,反骨三四丈——越是劝他换个爱好,他越是对花草“悉心照顾”。 越是悉心,花死得越快。 最后还是某天早上,李爻顿悟出自己跟花草五行相克,这般行径简直造孽,终于放弃了莳花之乐,把整个院子改种了萝卜白菜。 他到底不是能闲住的人,放弃种花之后,又爱上了钓鱼。 无奈不知为什么,李爻相中的爱好,都跟他八字不合,他沉迷钓鱼,每每清早出门,下午归家,鱼篓里连个泥鳅都带不回。 江南小院里,几人一狗,吵吵闹闹,一团和气地过日子。 时间一晃三年多。 仲春时节,天亮得越发早了,这日李爻又拎着整套钓鱼家伙事儿出门。景平正在院子里练拳脚,见他溜溜达达往外走,叫道:“太师叔等等。” 李爻莫名。 景平快步跑进李爻屋里,拎了氅衣出来:“河边风大,带药了吗?” 他长高了不少,视线几乎与李爻持平,手一展把衣服给人披好了。 李爻扬手在他头顶摢撸一把:“带着呢,练功去吧,等我给你钓条大的回来。” 景平笑笑没说话:你就吹吧。 啧。 果不其然。 李爻坐在河边聚精会神,上午快过完了,依旧鱼篓空空。没钓上鱼来他心里惆怅,想起景平关心他又挺高兴,不禁发散思维:我这才几岁,怎么徒然有种迟暮老头儿被儿孙关怀的感动呢?难不成当真一个人住久了,缺个伴儿……? 正胡思乱想,河边来了俩小孩。 “你看,这就是离火符,等到天灾降临时,它会保护我的!”说话的孩子长得壮实,穿着小花袄子,家境该是挺富裕。 “小花袄”的伙伴比他小一两岁,后脑勺留着长寿辫:“哇!这么厉害,给我看看。” 他说着话去抄对方手里的东西。 小花袄把手一举:“嘿!不给不给,叫一声哥哥才给你看!” 俩人追跑打逗,叽叽喳喳,李爻本就不上钩的鱼,彻底给吓没了。 他不恼,起身把鱼篓敛了,掸掉衣角浮土,散着闲心看小孩闹着玩,寻思顶多是回去再让景平那臭小子笑话一番,下午得空,定给他好好喂几招,倒要让他知道这声“太师叔”不是白叫的。 突然,小花袄脚下一绊,那离火符脱手,划了个标准的圆弧,“咚”地掉进河里了。 两个孩子同时“哎呀”一声。 小花袄想都不想,要往水里蹚,被长寿辫一把拉住:“别去!听说这河里有暗流,年年淹死人,太危险了!” 离火符是木头做的,落水沉了两下浮上来,因为符头坠着小玉石,待不多时,又缓缓往下坠。 小花袄看得心急,一把甩开同伴:“不行,这牌子我爹日日上供,我趁他不留意偷偷拿出来给你看,要是沉了水,他非得打死我!” 说话间,他已经蹚到水位及膝的地方,不知怎么的,人一栽歪,险些摔倒。 “小心啊!”长寿辫在岸边喊。 “没事,河底不平……”小花袄继续往前走。 这不是个事儿。 李爻想出手帮忙,却听身后骤起破风声响——一块石头直冲水面去了。 那石头很扁,打水漂似的碰到木牌,把牌子激得跳离水面四五寸。 同时,第二道破风声起。牌子还没落下,被个小树枝撞上,二者两相崩开,树枝落水,牌子落到河对面的草坡上。 俩孩子大喜回头,见柳影依依处,站了个肩平腰收的年轻人,面目映在树荫斑驳中,看不真切。那年轻人扬手指了指不远处过河的木桥,向俩小孩示意——既然东西重要,赶快捡回来吧。 孩子们向年轻人遥遥一躬到地,跑去捡符了,待到转回来要好好谢人家时,柳荫下已经没人了。 年轻人和钓鱼的那位并肩走远,只隐约还能看出的轮廓了。 “钓到鱼了吗?”年轻人当然是贺景平,他习以为常接过李爻手里一堆渔具,顺便往鱼篓里看。 李爻半眼不看他的小苦力,迈着方步当甩手先生,岔话题问:“你怎么来了,刚才那一手挺不错。” 景平得了夸奖,心里得意,面上淡淡的:“师父来了,带了酒菜。说有事儿跟你商量。” 李爻点头应了,从腰里解下个葫芦,拔开盖子喝一口,笑着问:“渴吗,喝不喝?” 他随手递过去。 景平接了没喝,他以为李爻咳嗽还喝酒,打算暂时变相没收酒葫芦,提鼻子一闻,闻出股茉莉花香。 嗯? 景平喝了一口。 葫芦里是茉莉花茶,但不是好茶,入口很涩,甚至有些苦,苦味散开才反出花香。他早就察觉,李爻偶尔爱喝艳茶,而且只喜欢茉莉花茶,他明明不是喝不起好茶的人。 “太师叔,浓茶生湿,你肺弱,少喝一口吧。” 李爻日常没少被他关照,从善如流地左耳进,右耳出:“知道啦,”他拿回葫芦塞上塞子,“人嘛,总归要活个念想。” 景平莫名,问道:“什么念想?” 李爻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眼珠一转,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你太师婶是个茉莉花茶妖成精,她现在四海游历攒福报去了,跟我约定,待我喝够了九九八千一百斤茉莉花茶,就回来找我。我想她呀……” 景平搓了搓脑门子,叹口气,不理他了。 二人回到城郊小院时,日头正当午。花信风和孙伯,甚至包括滚蛋在内,没谁指望李爻能钓回鱼来,见他进门问都没问,直接让他洗手准备吃饭。 李爻的小院里,少讲主仆规矩,每餐用饭时,孙伯除了张罗添饭盛汤,也是上桌同吃的。饭桌上,花信风一句正题都没讲,李爻便觉出他要说的事涉朝堂,饭后他拉了花信风进书房,把门一关:“找我什么事?” 花信风从怀里摸出封信递过去:“这是工部的朋友递来的。” 李爻一目十行,见那信上说工部近来通过特殊方法淬炼出一种比黑/火/药威力强数倍的爆/炸/物,若是顺利,往后手铳、手/弩、雷/火/弹、甚至火/炮都要改良:“要精改火器了吗,好事儿啊。” “都支持就好了,朝里有一半人是反对的,现在朝上为这事儿吵得乌烟瘴气。” 李爻皱了眉:“安稳日子过了几年就不思乱世了?皇上呢,把脑仁落后宫了吗?” 花信风赶快冲李爻一咧嘴:祖宗可别这么说,不要命了么! 情愫 李爻出言不逊,倒也事出有因。 当今圣上赵晟,比李爻年长三岁,文治武功都有,但太风流。 当年边患未平时,赵晟已经后宫美女、男宠无数;待到战火硝烟平息,他便开始从民间搜罗美人,进宫伴驾。 本来这么做是很招骂的,偏偏这人又专门下旨,说需得佳人乐意入宫才行,如果得知选秀中有强逼,严惩不贷。 这条旨意,淡了他好色的骂名,还得了不少喝彩。 这之后,大把的俊男美女因为圣上的君子之名乐得入宫伴驾,一度致使后宫人多房少,千殿万屋之称的皇宫大内,竟然不够住。最后闹得朝臣看不下去,把皇后牵扯进来,这选秀的风波才算暂时消停了。 李爻过完嘴瘾,又道:“军备是底气,朝臣反对的理由是什么?”问完,抬眼看见花信风那张苦瓜脸就知道原因了——朝里闹没钱。 一帮迂酸,天天念叨投入和收获讲究对等,不思开源,只想节流。 花信风没什么底气地道:“这位工部的年弟,为了让事推下去,来信呼吁驻邑将军们联名上折子求皇上,毕竟驻邑军的意见,在陛下那还有些分量。” 说是这么说,其实没有几位将军乐意出头,毕竟联名上奏,弄不好就变成了裹挟。 李爻明白花信风是来敲打他的,无论皇上的心思偏向哪边,其中都已经能嗅出□□发动荡的异味了。 花信风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听进去了,自行从茶壶里倒了杯茶,喝一口直撇嘴:“好么,我还以为是普洱呢,你这是药汤子吧!怎么又喝上老艳茶了?” 李爻笑着重新拿了大杯子,用热水烫过,拿起一边的茶叶罐:“猴魁,今年的新茶,你尝尝,”他把大叶投进杯子里,醒茶、沏好,端到花信风面前,“这几天总是梦见那小老头。我到现在都记得,有次我出任务受伤,以为要死了呢,刚醒过来时他给我灌的那口茶,比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都好喝,后来……怎么喝都不是当时那个味道了。” 花信风垂眼看猴魁的大叶子在水里延展、飘荡,感叹道:“都说隔辈亲,我原来一直觉得你那么小,老爷子就让你去做暗卫实在是不怎么疼你,如今再看,他有先见之明,若不是从小让你得了历练,往后的路……”他“咳”了一声,把“可还是避不过算计”随着一口清茶咽进肚子里,话题一转,“所以我想让景平出去历练历练,这三年没人来找他麻烦,缨姝那档子事,该是暂时翻篇了。” 李爻眉头一掀:“好啊,我也想过,还没跟你提。你一会儿去跟他说么?” “还是你去吧……”花信风支支吾吾,“主要是我不知怎么跟那孩子开口,你俩商量好了我来给他安排。”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又不是扫地出门。 李爻这个念头飘过,再看花信风难得露出一脸窘相,心就跟明镜似的了。 都说严师出高徒。当初李爻不亲自教景平,就是觉得自己不是个严师,弄不好带着孩子起个大早,功课没做完,就拉人家钓鱼去了。 反观花信风,待景平有板有眼且倾囊相授。记得有一回,景平因为练功走神,被花信风罚蹲两个时辰马步。 那孩子有股子韧性,真的在大太阳底下认罚,中途李爻见了让他起来,他不肯。等时间到时,衣裳已经湿得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两条腿哆哆嗦嗦,路都走不好了。 那天晚上,花信风来吃饭,看见景平走路的模样,眼圈有点要红。 李爻看得出,花信风是真的拿景平当儿子教,老鹰把小鹰崽子扇下悬崖的那一刻,心里总归是有酸涩和担忧的。 花信风端肃惯了,怕一不小心自己露了牵挂,让徒弟看出来。 “行了,多愁善感的,”李爻笑话他,想起上午河边的事,问道,“坊间有人信奉什么离火符,你听说过吗?” 花信风眉头一拧,想过一圈,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李爻敲景平的房门进屋,见他正看一本叫《资馈论要》的书,这书的作者已经不可考了。据说是前朝的某位史官,偷偷记下进不得正史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有鼻有眼且言辞激进犀利,颇有道理,至于到底几分真假就不好说了。 景平见他来,合了书,给他倒茶,恭恭敬敬递上去。 李爻坐下,寻思片刻,决定单刀直入彻底卖了风师侄:“你师父和我商量了,想让你出去历练历练,但他……眼窝子浅又要面子,挂心你还不想让你看出来,所以让我来跟你说。” 景平安安静静听完,没说话。 他年纪渐长,面相褪去小少年的青涩,加上总戴着李爻送的面具,衬得轮廓越发锋利冷肃,乍看居然有些不近人情了。 李爻刚要腹诽这小孩脸越来越素,就恍惚觉得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温柔但特别浅,转瞬就不见了。 “师父……我知道他是那样的性子,”景平看向李爻,“那你呢,你会担心我吗?” 这二人虽然隔两辈,其实年纪差不到十岁,李爻不是一板一眼的性子,二人住一个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景平待他比待师父随意得多。 可这话是脱口而问,随性得没头没脑,景平问完自己都愣了。 因为这话问得有种很难形容的矫情。 李爻掀眼皮,似笑不笑地看他片刻,心说:小孩就是小孩,模样多冷,也还是爱变着法儿的撒娇。 “今日上午之前,是担心的,见过你在河边打石头的手段,就不怎么担心了,你若不去惹事,自保总归绰绰有余,”窗户开着缝,一阵风过来,李爻咳嗽两声,平息了又问,“怎么,你不想去四处看看吗?” 景平抄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给李爻披了,再把窗子关上:“自然不是,我不想当活在老母鸡翅膀子底下的小鸡仔。” 李爻:…… 话没毛病,听着别扭。三省吾身,吾太惯着你了。 他咽了咽,反思自己身为上梁没起到优良表率作用,决定不跟下梁一般见识:“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景平说话噎人,该持的礼还是有的,李爻没叫他坐,他就一直站在一边。他垂下眼睛想,目光顺便晃到李爻脸上,火烛映衬得他眸色明暗交叠,忽而闪烁出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情愫。 “我想查我家灭门的真相,但我知道这事急不得,所以我打算先回信安城看看,还想……寻治你咳嗽的法儿。” 李爻的咳嗽根本就不是病,但他不会跟景平说,今日陡然得知这孩子挂心他,颇有些老怀安慰地想:不亏我平日里待他好,果然人心还是肉长的,可是…… 独在权利面前,心会变成沁透了毒的烂疮。 想到这茬就气不顺,心里的憋闷往上顶,又咳嗽起来。 景平凑过来,在他背上拍:“怎么不冲风也咳嗽了?我一半天就出发,就算一时不能根除,若能得个缓解的法子也是好的。” 李爻缓缓摇了头,想想道:“治咳嗽的法儿不急。你师父跟我是同门,你入门三年多,理应回师门拜会一次。” 他指望引着景平聊师门,没想到景平不拾茬,在他面前蹲下,仰脸看他:“你到底为什么身体不好,脉象看来,似是缠疾,从前太医就没说过什么吗,”李爻那白缎子似的头发荡在景平面前,景平忍不住拎了他发梢,卷在指尖,“你又为什么,年纪轻轻白了头发……” 这些问题,景平只在心里想过,从前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足,问来因果暂时也不能改变什么。只有一次,李爻咳得厉害,他偷偷问过花信风,预料之中师父也是让他专心功课。如今分别在即,李爻是他在世间极少有挂心的、敬佩的人,他知道对方依旧八成不会说,终于还是把这缠在心头已久的问题问了事主。 问完,他直勾勾地看着李爻。 李爻突然觉得景平目光烫人,穿透他的厚脸皮,瞅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那如画的眼睛眨了眨,别开目光,应承道:“曾经年少轻狂,每日只顾得干活,不知道歇,累的。大夫看过了,说我心血虚亏,所以我才遁出来躲闲了。” 景平还是那么看他,这话乍听是那么回事,但细想跟没说一样。 “那……皇上就任你这样跑到江南来?他为什么不找人给你医?你们不是年少伴读的情谊,关系很好吗……” 景平说者无心,李爻听了却唏嘘:他和他爹没一杯毒酒直接送我去见列祖列宗,已经是我祖上积德了。 他深吸口气,有点不耐烦地道:“为上者的心思,岂是你能妄自揣度置喙的?” 一句话,把景平话茬断了。 李爻站起来,见对方眉头微微蹙着,看上去有点委屈,心又软了,拍着他肩膀:“你长大了,记得凡事看到了,也不一定说出来,独听一家之言终归是片面,多听多看再去辨别,才是真的耳聪目明者。” 李爻平日里嘻嘻哈哈,五句话里四句半是废话,难得语重心长一回,景平恨不能把他刚才那段教诲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可他转念,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心血虚亏也是你一家之言啊,怎么……言外之意是你言不尽实吗? 李爻实在是想不到这小孩心思如此九曲十八弯,也没觉出自己前后矛盾,搬起石头砸脚了,只道景平听进去了,又嘱咐他:“不用多挂心我跟你师父,四处走走看看,累了就回来,让你师父给你走后门拿个官驿的函令,得空就发信回来,”他交代完,从怀里摸出柄匕首,“你叫我一声太师叔,这匕首就送你吧。” 景平依稀觉得这是当年李爻救他时用过的兵刃,只不过此后三年未见,匕首好像短了些:“是你救我时那柄?” 李爻一笑,答得随意:“是也不是,那匕首熔了,一部分雪精铁做了你的面具,剩下的重铸了这柄,算不得神兵利刃,倒也可圈可点了,外出行走,你们彼此照应,做个伴吧。” 李爻说完,不在磨叽,起身出屋去了。 这夜之后,少年人再游四海,已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曾经小小的他面对血海深仇,心怀彷徨,年少时即便有姨婆相伴,也多是漂萍一样没个归处,而后姨婆去了,独留他一人在世间,让他不知何去何从; 而今,命运总算可怜他,给了他与救命恩人恰逢其时的重见,那人用三年的时间磨淡了少年人心底的不安,单凭那句“累了就回来”,便让景平的心安稳平静。 这让他知道,世间有人挂着他,那人在小院里给他留了一间屋,让他的心有处可安。 而李爻呢,住在小院里是大隐于世。 都城里群臣们吹了什么东南西北风他虽然听不见,却只需进城看看米面价格,听听茶馆胡论,就能断出这世道是否还安生。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花信风,时不时往他耳朵里灌朝中的段子。 景平一走近两年,常通过官驿传书信回来,或讲见闻经历,或寄方子来请师父和军医掂量着给李爻试试。 李爻则是给药就试,试就说见好,可花信风知道,那药都只能缓解表面症状,不治根本。 快过年的时候,花信风又拿了景平传来的信。 半个月前,景平来信说要回家过年,现在又追了第二封,说有事耽误,怕是要开春才能回去,且这段时间传信不便,让二人不要挂念。 李爻看那信,惯是景平言简意赅之风,居然有点失落,他似乎很久都没盼望过什么人了。 “他时刻把你的咳嗽放在心上,”花信风道,“可他不知根本,这么找都是徒劳……” 李爻看他一眼。 “不然呢?说了后果就要揪前因,”他摩挲着腕上的黑镯子,“跟天家罗罗缸的纠缠,要跟孩子吐苦水么?” 也这正是这个月,军中来个要命的消息——江南三城的边邑驻军中,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病症不烈,却非常黏糊。 驻军一边上报朝廷,一边持着最大的努力不让游弋的外族看出端倪。 但直到过了年,疫病也没见起色,染病的官兵越来越多,照这样下去,单看边防轮换的规律变化,都要露出马脚了。 这只安稳了六七年的大晋江山…… 怕是要乱。 情怯 仲春时节,官道两旁开满了梨花,风一吹,忽如人间飘香雪。 马车飒踏而过,扬起烟尘,带得花瓣翻飞,又跳进道边,化作春泥。 驾车的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剑眉虎目,肩背宽厚得像一面墙,打眼看是个外家拳高手。他赶车进城门,扭脸压低了声音对车里道:“爷,咱们今天在这落脚一宿吧,夜路不便,怎么都是明儿个到地方。” 车里三十郎当岁的公子掀帘看街景,他岑贵得紧,面部线条柔和,眉似远山,目若朗星,面无表情时,嘴角也自向上弯着,带出三分笑意,他看城里灯火阑珊,点了点头,没说话。 “爷,这城里只一间小客栈,要不咱们还是去府衙……”汉子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别闹得太大动静,就住客栈,”富贵公子说话间,挪到车外站台上,和汉子并排而坐,“他行踪依旧没变吗?” 汉子点头:“一直没变,但您这么骤然寻李……啊,寻他,若是……” 富贵公子随意看着宁静的夜景,从怀里摸出块玉佩。 那是块男子的腰佩,刻得竹报平安的题儿,可那玉佩该是碎过,后用金子镶在轩窗边上,修补起来的。 他摩挲着玉佩好半天,才笑了:“他心没凉,否则他不会提示花卿去揪羯人,五年来更连个住处都没变。他是有委屈,但脾气发也发了,歇也歇了……事到临头,他终归会念着大晋,念着朕的……” 这边城实在不怎么大,按饭后遛弯的法儿从北到南,也不过两刻时间,二人说话的功夫,已看见南城墙根了。 马车稳稳停在间小客栈门口。 小二一阵风似的迎出来,拿手巾板儿掸掸车辕,脸上要笑出个花了:“二位贵客住店啊?” 汉子向小二露齿一笑,跳下车辕,搭手扶自家主人下车,未待说话,身后又一阵马蹄声响。 小二抻脖子顺声音张望:“财神爷今天显灵了嘿,”他扬声道,“前面没店啦,客官在小店落脚一夜吧!” 随着说话,来人信马由缰晃悠过来了。 他戴着垂纱斗笠,纱遮不厚,飘身下马时,那纱掀开个缝隙,隐约能看到他是个戴了半片乌金面具的年轻人。 年轻人正是景平,目光掠过马车边的二人,又向小二道:“那就麻烦小哥,给我一间寻常客房,住一晚便走。” 景平衣着很是利落,剑袖飒爽,宽带束腰,腰后悬着柄长匕首。 赶车的汉子见他似是个江湖人,拦道:“小兄弟,今晚我们包店了,劳烦你另寻他处去住。” 城里只一家客栈,所谓“另寻他处”说得好听而已。 景平不恼。 他一路回来心情好极了,本打算今夜修整一番,换身衣裳,明日干干净净回家去。 既然遇上包店的,干脆赶夜路罢了。 他没说话,正待重新上马,脚刚勾到马镫,便听那岑贵公子道:“不碍的,小兄弟住下吧。” 他言罢,笑呵呵地跨步进店寻位子。 小店内里破旧。堂里一共七八张桌,张张桌上一层陈年老油,已经沁到桌面里了,拿手一按直粘手。 那贵公子竟不嫌弃,随意坐在条凳上:“整日赶路,实在是饿,掌柜的给张罗些解饱的吃喝吧。” 景平也跟着进门,另坐一桌,要了碗面。 结果呢,店掌柜是个甩手先生,应了一声,依旧岿然不动坐在柜台后面透门望天,只时不时扒拉两下手里的算盘。 可忙得那小二停车、拴马,又赶快去厨房张罗饭了。 店里一时静悄悄的。景平往二楼看,房间都黑着,生意如此萧条,景平实在不知掌柜的有什么帐可算。 对方似是觉得景平看他,把算盘一扔,呵呵笑道:“小兄弟打哪儿来啊,看你这打扮,是江湖中人?” 景平摘斗笠,放在一边条凳上:“只是离家太久,显得落拓罢了。” 油灯光亮幽黄,柔和了面具的冷硬,景平目光里带着几分历经风霜的疲惫,显得亲切不少。 那面具勾起掌柜的好奇心,他正待再和景平闲聊,突然打了个喷嚏,跟着咳嗽起来。 病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片刻功夫他满头虚汗,胸闷憋呛,止不住地倒气。 景平端详掌柜面相,心想:眼睛突、脖子粗,八成有瘿疾,至于咳嗽…… 他忍不住挂心起李爻,也不知太师叔好些没有。 “在下略通医术,掌柜的若不嫌弃,我帮你看看?”景平道。 正这时,小二端了饭菜从后厨出来,见掌柜犯病了,着急把饭给两桌客人上了,抢步跑到掌柜身边:“不碍的不碍的,我们有好法儿。” 他说着,从柜子底下虔诚地捧出个红布包。 巴掌大小的布包里三层,外三层,红布下面裹红布,一层层打开,里面不是灵药,居然是块乌木牌子。 小二把那破木牌背东朝西,恭谨地奉在柜台上,摆在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咳嗽着、颤巍巍地绕到牌子面前,双膝跪下,捏出个认不出的手诀,向牌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砸地的脑袋仿佛不是自己的,地面都在震。三个头磕完,额头果然红了一大片。 小二借这档口倒来一碗白开水,从柜台后摸出个瓷瓶,把里面的药粉倒在水里化开,给掌柜喝下去。 说也神奇,喝完药水片刻,掌柜的就还魂了,胸不闷、气不喘、咳嗽一声都没了。 之后,二人又以奇怪的姿势对木牌子拜了拜,跪地低声叨念片刻,重新把牌子包好,收起来了。 沾上医术,景平多一分在意,沾上咳嗽,他多千百分在意。依着他的判断,掌柜的出汗心悸跟咳嗽是不同的病灶,怎的当真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吗? 他忍不住问:“这药居然如比管用?” 掌柜的故做诧异之状:“小兄弟看似走南闯北,竟不知离火神君吗?” 景平这两年确实四处走,但他多是在人烟杳渺的地方长待,给李爻找医咳嗽的药材,光太白深山就待了小半年。 掌柜的问完,见景平依旧莫名,另一桌的客人却弯嘴角笑了。 “看来这位爷知道。”掌柜的惯会察言观色。 那贵公子温和道:“知之不详,还是掌柜的给说说吧。” 掌柜的话匣子彻底开了:“这离火神君呐,是离火教的真主。最初,我也是不信这教啊、会啊的,咱想这不就是江湖骗子嘛。直到去年秋天,城东头儿老胡家媳妇得了怪病,恰逢离火教的分舵主来住店。人家仁心纯善,去给看过之后,两剂药下去,那病就好了大半。后来他只看我的脸色,就知道我当时总是冲风咳嗽,也给开了药粉。他跟我说,服药前真心祝祷,药效加倍。这不,你看我现在喝下药去立刻就好了,”掌柜的眉飞色舞,最后神神秘秘地问道,“小兄弟知道这位真主是谁吗?” 景平皱眉看他,觉得这人不光身子有病,脑子八成也有病,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掌柜的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真主是重黎转世,来人间经历九九离火劫、解救苍生的,正是咱们当今圣上……”掌柜的说到这,向都城方向掐诀遥遥一拜,“这真是……天佑我大晋,吾皇万岁!山河万年!” 景平不知该怎么接话,觉得整件事透出难言的诡秘,可一想到那药粉止咳,他道:“掌柜的能把灵药给我看看吗?我想学习学习。” “别弄洒了就行。”掌柜的大方极了。 景平小心翼翼,用小拇指沾了盖子上的粉末,贴鼻子闻了闻——没味道。 他又点在舌尖一点,甜丝丝的。 但那甜味很突兀,像是为了遮掩药物本身的味道后加的。这样一来,实在很难分辨药粉里到底有什么。 “怎么样,”掌柜的饶有兴致地看他,“小大夫,这是人间难得的仙方吧?” 景平心思挂在李爻身上,说话有点没过脑子:“见效快的药多有副作用,掌柜的还是少用……” 他话没说完,掌柜的 “啪”一拍桌子,居然急眼了:“你可知我咳得死去活来时有多想死!本以为你是个有善缘的,谁知也是顽固不化,走吧,今儿就算那位公子不包场,我也不做你生意!” 啊? 景平直接懵了。 他反思自己说话确实欠妥,但……何苦这样呢? 他前一刻想跟掌柜解释,后又想:罢了,是我无礼在先,无凭无据揣度他坚信的东西,难怪人家生气。 他懒得多做口舌,摸出银钱放在桌上,向掌柜的抱拳:“掌柜的开门做生意,钱还是要收的,今日是我得罪冒犯,给掌柜的赔礼,告辞了。” 说完,他跨步出屋,策马趁夜向南——既然老天爷变着法儿要我早回去,我便遂了天意。 客栈里只余贵公子一桌客了,他向随行的汉子笑道:“你看出那小兄弟面罩的玄机了吗?” 汉子眸色闪了下,却在摇头。 贵公子笑道:“若没看错,那小兄弟许是和他渊源颇深。” 景平一路出城。 月光和着星光,晃出道路延绵的方向。 他趁夜赶路,有落花相伴不觉无聊。行了一会儿,更发现夜路上并非杳无人迹。 他出城到现在,跑出不到十里路,已经看见三四次拉干草的平板马车,便不由得多看几眼。 细看之下,他发现那干草垛子里埋了麻布包,扎口严实,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景平一人一马,自然比板儿车的快。 他策马超车,回眸一瞥——车夫横眉冷目,极为戒备地提防着他。 与车擦错的瞬间,他闻见风里散着股极淡的草药味。 药商吗? 寻常的药材车不会这样简陋,更何至于用干草伪装? 且般接连再三,连夜赶路…… 景平很聪明,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这是在急调药材,却又不愿意被看出来。 看那车马前行的方向正是江南界,他忧虑蓦地涌上心头,没来有地发慌。 他理性地劝慰自己,不会是城里出事了,否则动静一定比这大; 他又感性而焦急地惦记着李爻——本来就咳嗽个没完,要是闹病沾了他,不直如勾魂使者来索命了吗! 想到这,景平再没心情顾月赏花了。 他策马疾奔。 马儿扬蹄,驾着月光,寻着主人的思念和记挂,一路往回家的方向去。 走夜路要比白日赶路慢些。 话别两载,景平再看到熟悉的小院轮廓时,天色刚亮。 晨雾缭绕中,小院子伙房的位置升起片点炊烟,想来是孙伯在烧早饭呢。看到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景平整夜的担心平复下来。 他下了马,想缓一缓风尘气,也缓一缓心。 太师叔起床了吗?他多长了点肉没有?咳嗽好些了吗?最近又冒出什么新的爱好没? 这些问题一股脑冒出来,把景平撞得有点懵。 他明明一路回来只盼着快点见到太师叔和师父,眼看立刻进门,心思反而乱了。 院门开了个缝。 景平把马拴在门口歪脖树上,从门缝一扫眼,见有人坐在院子里。 那人侧对着门,正聚精会神削一根细竹子。 看到这熟悉的身影,景平眸色柔和下来,不觉弯了嘴角:这回可以,不仅爱好没变,还自己动手削起鱼竿了。 他把步子放重了些,推门进院:“太师叔,我回来啦。” 不值 李爻回了头,眉目依旧,白发也依旧。 他见景平回来,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个柔和无比的笑,放下竹竿和刀子,迎过去:“以为你还要一两天才到的,孙伯备了很多今年的新笋,中午我去给你炒了吃。” 李爻从不把自己归在君子的框框里,所以远庖厨之说于他而言形同虚设。从前他身体好时,颇有些口腹之欲,加之总觉得自己年轻气盛、脾气急,就拿做饭的火候磨性子。这歪招把性子磨平了多少不好说,一手厨艺倒是练得极快。 在朝为官时,若有同袍到府上吃饭,能得他下厨炒个菜,是要明着开心,暗着得意,好好炫耀一番的。 后来,他越发爱咳嗽,冲不得风、呛不得烟,下厨也就少了。 只兴致来时才小露一手。 景平有幸吃过几次他做的饭,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一盘简单素菜,太师叔炒出来是清新鲜甜,自己炒的则总有股子土油味。 说话功夫,李爻已经悠达到景平身前咫尺。 两年不见,临别时还略矮他一截的少年,已经高他寸余。在这样亲切的距离间,他是要抬眼才好看对方了。 景平一时没说话。 他与李爻差辈分,按理说久别重见是该礼数周全一番的,但李爻虽然喜欢装高人,却不爱繁文缛节,老早就跟景平交代过,免掉老气横秋那一套;景平想对他行个常礼,又觉得那样不够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他突然生出个大胆的念想——好想抱一抱太师叔。 他早没了亲人,不知道久别重见后,陡然扑过去会不会唐突对方。 思虑片刻,景平忍下冲动,退后一步,向李爻行常礼道:“太师叔近来身体安好吗,这两年不在你身边,我很是挂念。” 李爻柳叶似的俊秀眉毛一扬,抬手拍在景平上臂,触感是硬邦邦的结实,他笑容绽得更开了:“偷吃了农家的好肥料吗,长这么结实。” 景平:…… 百转千回的满腔牵念,顿时被搅合散了。 可他又觉得真实亲切。 太师叔不一直是这样吗。 李爻口无遮拦之后,细细打量景平—— 面具该是找工匠稍微调整过,依旧严丝合缝地挡着斑驳,神色间的幼态已经彻底褪去,眉眼轮廓也长得更开,自带着俊冷神秘、生人勿近的气质。 不过李爻不是生人。 他扬手,亲昵地摘下景平发丝间埋的两片梨花瓣,顺势轻轻在他背上一带,把年轻人拥进怀里,在对方背上拍了拍:“你一直挂心我,我很高兴,怎么赶夜路回来?多危险。” 景平被李爻按进怀里,一时恍惚,如愿以偿的欣喜让他也抬手搂了李爻。 对方身上那股阔别两年的香味倏忽浓了,伴着郊野的晨曦雾气,扑进鼻腔。 他赶早回来,身上还带着晨寒。 太师叔怀里又香又暖,让他心驰神摇;突如其来冒出冲动,让他想深深嗅一遭太师叔领口漾出来的香,把手臂收得更紧,将对方揉进胸膛里才好。 几乎同时,景平觉出异样了。思念没止步于相见,拥抱反而激发了更浓烈的情愫,混合着血气方刚的欲/望破土而出,烧得他心口发烫。 他已经快二十了,没尝过情/欲的滋味,话本总是听过不少,一时错愕,大骇:贺景平你怎么…… 他简直不知怎么形容自己了,说难听些,这不是胡乱发情吗!存了亵渎的觊欲,该天打五雷轰! 他被自己吓了个人仰马翻,紧抓着李爻腰后的一把衣裳,身子綳得笔直。 李爻莫名其妙,怀里好似抱了条棒槌。他把棒槌放开,仔细端详,上三眼、下三眼打量半天,也没从景平那张冰山脸上看出端倪,问道:“怎么了?” 景平不敢把念想剖白给对方听,那是打死也不能说啊。 他喉咙发干,理不透这心猿意马是怎么回事,又懵懵然有丁点清明。进门之前他只道是近乡情怯,只是……设想面前的人若是花信风,倒也是不怯的。 所以,这分明是近“人”情怯才对。 那人早已在他心底偷偷据了一小片天地,对方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冲破孤怯也要追逐的一方归处。 景平脑袋想到这就卡住了,没办法再细究更加隐匿的、不可言说的欲始于何时,咽了咽,道:“师父近来忙吗,一会儿我去看看他,孙伯和滚蛋呢?” 李爻知道他在岔话,难得没嘴欠贬损人家。正待和他说花信风近来军务繁忙…… “哎哟!小公子回来了!”孙伯从后院出来,一声吆喝冲散了空气里暗藏的尴尬,“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我给你烧洗澡水去,洗好换身干净衣服,好吃早饭!” 老伯的高兴写在脸上,一边念叨着“一晃都长这么高了”、“回来就好,这回不走了吧”,一边忙活去了。 再眨眼的功夫,滚蛋回来了。 狗子每天天擦亮就自己出去溜达一圈,放空肚子,掐着时间回来蹭吃。 今天进门见景平在院里,“汪”一声扑过来,狗脸上都带着笑。景平身上土唧唧的,被汪兄再弄脏些也无妨,一人一狗很快打成一团,安静了两年的小院里,又闹腾起来。 李爻在一边坐下,笑眯眯地看景平和滚蛋瞎闹。 只是晨风过,他依然时不时咳几声。 咳嗽声是晃在景平耳朵边的警示铃。 “这两年我送回来的方子都不管用么?”他拉过李爻的手诊脉,片刻皱了眉,“怎么半点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 确实严重了些。 李爻自两年前开始偶尔胸闷憋气,左边指尖脚尖时常发凉,严重时冷得像冻住。他跟花信风说过,花信风也没太好的办法,推断说是毒素影响血液循环,得寻出毒源才好对症下药。 李爻心说:两年多不见,医术精进了这么多? 他收回手,随口胡说八道:“咳嗽练腹肌。” 景平无可奈何地撇嘴看他。 李爻一笑,又安慰道:“比从前好多了,前几年晨风大的时候,我可不敢在院子里坐着,你还没给我说说,这两年都做什么去了?” 经历只言片语说不完,景平心思更不在这上,他索性不说,从怀里摸出个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捧已经阴干的带茎花朵。 “这是什么?”李爻问。 景平捧起干花凑到他鼻尖下:“香不香,这叫款桑花,日常煎水煮粥能润肺气,你试试。” 李爻闻言一皱眉:“年下没回来,是顶着大雪进太白深山了吗?” 景平日常的表情是没表情,独对李爻,偶尔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俏皮。 他眨巴着眼睛寻思:太师叔居然知道这花。 景平初识此花,是在一本医术杂记上。书中言说,太白一带常年风寒雪烈,驻民却不似关内人“娇气”,除了环境的锤炼,还因为他们日常爱以一种植物佐餐煮水。植物名为款桑,入肺经,肺通则气血顺畅,是以病害不侵。 姨婆给景平的医书并非全科,景平自然也学得偏。 对于药里,他并不高明,甚至从没听过此物。 他是个讷言敏行的实干派,立刻动身,一路跋涉到太白山脚。 一问,确有其花。 只不过这花生在苦寒地,有如雪山一般的风骨,非要每年冬日里钻着山雪、生在冰崖边上的才最好。药性顶自家种在田间地头的百倍。若想得这种最好的花,非得每年下雪前进山,捱过大雪封山的整个冬日,赶着雪将融时把花摘下来。否则花被雪水一泡,让日头晒两天,立刻烂根,不能要了。 景平当即进了山,先是在山洞子里伴着篝火过了十来天野日子,才在一次外出寻找那花的踪迹时,遇到个在山腰安家的采野参老人。老人家好心,收留他去小屋子里住到了春天。 事情被景平讲得轻描淡写,他说了一堆和采参老人小屋躲雪、进山打猎挖菜的新奇,却对为了采药一路从崖坡滚下去的凶险避而不谈。 李爻知道他报喜不报忧,不动声色的感动之余,开始噎得慌:他真心相待的人对他处处设防,还不如个孩子实诚。 五年多过去了,李爻以为前尘往事随风去,该淡的都淡了。万没想到,是他自以为是了。 先皇对他的算计依然是片逆鳞,摸不得碰不得,否则哪儿都不痛快。 景平见李爻愣愣的不说话,道:“这次准备不足,只得了这么少,也够你喝一季,若是有效,明年我再多弄些来。” 话刚落,李爻站起来了:“不必,”他深吸一口气,“你不必涉险做这些。大雪封山,天寒路险,不要再去了。” 景平皱了眉,定定地看李爻片刻。 “为什么?”他追问,“为什么这么说?你到底身患何疾?我学艺不精,看不出症结,师父呢?也看不出吗?为什么我问到你的病症,你们都岔话题?又为什么……我觉得你根本不想好好医……” “不值得。”李爻打断他,话跟得紧极了。 二人四目相对…… 李爻顿觉自己态度太硬,抬手在景平肩头拍拍:“往后做你想做的事,别再为我的咳嗽耽误时间了。”说完,扭脸回屋去了。 景平愣在原地,看李爻的背影心里发酸,默默地想:为什么说不值得?治好你的咳嗽就是我想做的事啊。 李爻回屋关门,反思自己过了。 他在屋里来回溜达,深刻检讨:人家孩子刚回来,给你采药指不定受了多少苦累,你冲他甩什么脸子?本事不见长倒学会迁怒了,有本事你指着赵晟鼻子骂他们一家子过河拆桥,卸磨杀……不对,我不是驴。 他挠挠脑门,又想:咳,我也是不想那孩子搅合在算计纠葛里么,要是让景平知道我这毛病的因果,指不定要如何发作。他打小主意就正,有事不爱说……真是不如什么都摆在脸上的省心。 思来想去,他自己也烦了。往床上一躺,赖着放空静了一会儿,越发过不去:景平应该不会跟我生气吧?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去跟他道个歉,再做顿好吃的哄哄他,把这事糊弄过去得了。 打定主意,他起身掸掸袍子,把衣裳头发整理一番,拉开门。 正好撞上景平走到他房门口。 晏初 景平已经换了孙伯给他备下新衣服,头发洗过,带着潮气,拿带子松散地绑在背后。他见李爻开门,难得露齿一笑,端托盘进门:“太师叔,刚才我错了,你不想说的事,我不该追着问,但你不吃早饭不行的。” 他说着,盛粥放在李爻面前,再把小凉菜和红糖糕摆好,最后勺子筷子递进李爻手里:“好歹垫一口。” 李爻被景平的低姿大度撞了个跟头——这孩子日后必成大器。 他喝了一口粥。 那粥是小砂锅慢熬的,带着股很淡的植物清甜味。 李爻第一个念头是孙伯弄了新花样,再转念心就明镜儿似的了:大约是他把款桑花放进去了,怕碍自己的眼,端来之前又全捞了出去。 此等用心良苦,李爻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心怀歉意地把稀饭都喝了。 整顿饭吃完,俩人谁也没再提刚刚的事。 李爻把嘴一抹,想了想:“我咳嗽是胎里带的弱症,适度温补就行,不需要刻意医治。” 景平低声念叨:“……但你的脉象不像。” 李爻敛下眼睛笑了:“像不像的我都不至于即刻就吹灯拔蜡,刚才被这缠疾闹得心烦,不是冲你,别往心里去。” 景平话少,但不代表他是块木头。往往,这样性子的人是比大大咧咧、侃天说地的货色心思更敏感的。 他总觉得李爻那句“不值得”背后,藏着口苦水。 心思满怀,景平没说话。 屋里飘过一阵寂静的尴尬。 李爻觉得别扭,战术性换话题:“对了,让你回师门看看,到底见到你太师父没有?” 景平摇头:“两年去了三次,太师父都在闭关,日常事务是师伯打理的,我就没再多叨扰。” 意料之中。 李爻的掌门师兄今年八十多了,向来孤僻避世,闭关是常态。 “唔,对了,你师父最近忙得很,也许要过两天才得见。” 景平奇道:“出什么事了?”他顿时想起官道上连夜赶路的板车,“我看到很多送草药的车,拉车的似是战马,要打仗了吗?” 现在的情形虽然暂不至于打仗,也已经在防备周边游族趁乱挑事。 景平看见几辆药草车,能猜到事态发展方向,实属难得。 “而且……”他又道,“我心中有个担忧。” 两年前,李爻就见景平看史书,只是二人从没聊过与政务有关的话题,景平骤然提起,李爻来了兴致,问:“什么担忧?你说说。” “我这次出去,路过许多羯、汉邻居的地方,现在两族在修和,当然各自休养生息不会生乱,但若往后还是要打……只粗略一数,就发现咱们两城共夹一块粮田的城池十有五六。倘若羯人在排兵布阵上稍加算计,隔田困城,咱们的强兵又支援不及,城内很快就会乱的。” 景平的设想过于极端,但以他这样的年纪,只走一趟就看出确实存在的隐忧,实在难得。 李爻静静听他说完,继续引导着问:“那依你看,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显然,景平是想过才与李爻说的:“咱们应该做个圈套圈,尤其是重要城池,必得城防在外,中夹粮田,城心居百姓。现在两城共农是前朝农耕力和兵力都不足留存的遗患,所以咱们最要紧的是鼓励百姓和官军一起种田,纳农为兵,纳农于民,若真有打起来那天,咱们的人扔下锄头有粮吃,也有抗衡之力。” 李爻听他讲完,对他刮目相看,问道:“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景平摇头:“也不全是,在书上见过类似的事情,觉得不完善,我又填补了些。” 话说到这,孙伯敲门进屋:“东家,花长史来了。” 李爻听了便笑:“你师父跟你心有灵犀,插上翅膀飞来看你了。” “呃……”孙伯沉吟,破了自己东家一瓢冷水,“花大人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两位,您还是去前院看看吧。” 花信风能带谁来? 李爻莫名,提衣袍往前院去,听见院里有人操琴。 说到音律,也是李爻闲来打发时光的一个爱好,他会但技艺平平,听得多,弹得少,曲谱懒得背,弹错了音也无所谓。而且他还不爱下功夫练,热乎劲上来摆弄几下,坚持不到三天,就寻别的乐子去了。 他那把琴,挂在正堂墙上大半年没动过了。 现在倒是好马遇伯乐,那操琴人极通音律,几下把琴正了音,弹奏起来。 弹得是个叫《长相思》的古曲小调,没有繁复指法,李爻也会。 他听了两耳朵,已知来人是谁,步子一顿,在月洞门后站定,没往前走。 前院,操琴人合着乐声轻吟:“客满庭,酒满觥,故断危弦声不成,侯门空复情。山层层,水泠泠,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嗓音低沉,悠悠然念白带着些忧愁,让人听着惆怅,心里发紧。 扰得李爻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安生。 李爻听他唱完,深吸一口气,两步跨出月洞门。 操琴人正好落下最后一音,双手在琴弦上轻按,止住余音,不待李爻说话,先笑了:“晏初,经年不见,愚兄来接你回家。”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赵晟。他身着微服,身后没有大批护卫,只花信风和一个中年汉子。 话里的信息太多,李爻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站在门边看他,片语没有。 倒是赵晟,两步抢过来,见李爻一头纯白,动容、意外和悲伤同时泛在眼睛里,抬手敛起他襟前一缕碎发:“你……你怎么……” 话未完,声音先哽了。 李爻退后一步,那缕头发便在对方指尖滑脱了。 他撩袍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依旧不说话。不知该说什么,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南晋甚至前朝自持是儒仪之邦,君臣之间行叉手礼,没有天塌了的事情是不跪拜的。晋朝定都不久,司礼监为了讨好先帝,曾经提出上朝时为彰显君尊臣卑,臣子们应对君主行跪拜大礼。事一提出,被朝臣群起而攻,嗤之以鼻,说司礼监是一群每根的东西,才提得出这样折辱文栋武梁骨气的馊主意。 后来先帝更是把提此倡议的大监一撸到底,打发去扫院子才算完事。罪名是以番蛮恶习侵蚀祖制。 赵晟见李爻跪下,脸色变了,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下跪做什么,快起来!” 李爻不动,大有一副在地上生根发芽的架势。 花信风站在皇上身后看着,为他捏了把汗。 赵晟垂视片刻,重重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双手把李爻扶起来:“愚兄……朕,知道你心里委屈,旧事是场误会,”他从怀里摸出那用金子镶好的竹报平安玉佩,“这是当年朕送你的腰佩,你……请辞那日,把它在御案上磕碎了,朕又重新敛来镶好了,若是有心,碎玉可重合,你同朕回家去,朕补偿你。” 他先称“愚兄”再称“朕”,是放下身位拉近关系,后又敲打李爻记得他到底是谁。 李爻当然明白,他没接玉佩,只笑了下:“草民身体太差,难堪大用,有颗已经死了的心一直不大舒服,陛下若是要草民去做什么尽管下旨,若只论回家,这里就是草民的家了。” 他脸色很白,嘴唇无色,说话时声音在颤,这不长的句子说完,身子难以控制地往后栽歪。 赵晟一惊,要去扶他,被景平从斜向里揉身过来,先行把人稳稳扶住了。 景平不知因果,他从没见李爻这样过。这富贵公子是昨夜在客栈见过的那位,竟然是皇上。 但那又如何呢? 他只在乎李爻现在不舒服、不高兴、不想回去。 景平的面具辨识度太高,赵晟认出他了,淡淡看他一眼没理,又对李爻道:“言笑晏晏,初法明道。晏初,还记得郑老师吗,半月前,他到出使胡哈,至今未归,朕怀疑对方扣押来使,意在试探……若是寻常时候,派边邑驻军直接出兵要人便罢了,可如今半个营的兵将染病,此事若被对方试探出来,边关必乱,朕是来稳定军心的,可胡哈若是押老师来攻,朕只得仰仗你……” “晏初”这称呼,李爻已经五年多不曾听见了。这是他十四岁时,老师郑铮给取的字。 他入庙堂极早,本身也有作为,关系远的称他小李大人、小李将军,关系近的不好再直呼其名,所以他取字早了好多年。 老师郑铮知道他不喜欢“爻”字,用晏初二字来弥补,意在愿他不被变数所扰,安定如初。 只是可惜,现在看来这取字的威力还是敌不过一个“爻”字。 李爻刚才说话声音打颤,现在全身都在发抖。 景平只得把虚扶在对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稳稳撑着他。他一直在咳嗽,声音不大,却让景平听得心疼。 自相识以来,李爻身体不好也从未让景平觉得他“脆弱”。现在,他真真切切在景平怀里,年轻人倒有种错觉——只怕来一阵风,怀里的人就要给吹散了去。 景平心底破出种冲动,想把李爻抱起来就走,带他到天涯海角去,不理这丧门星似的狗皇帝。幸好尚有理智存在,提醒着他冒失的义气只是裹乱,于事无益。 年轻人眉头拧成一团,声音偏温和极了:“太师叔,你若不喜欢,咱们就离开这里,天下事是别人的事,只要你愿意,我自然能带你寻方寸安宁。” 公然跟皇上叫板,脑袋岌岌可危。花信风和皇上身后的汉子同要上前喝止,皇上一摆手,问道:“小兄弟,昨日初见,未多叙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景平面具后一双眼睛冷若寒星,定然看着赵晟,面无表情道:“自然知道,陛下过河拆桥的手艺想必是祖传的,才能这般精进。”他瞥一眼对方拿在手里的玉佩,“玉碎能合终有瑕的道理,陛下竟不懂吗?” 这话出口,连李爻都惊了,低喝一声:“不得无礼!”来不及再说什么又是接连不断的咳嗽。 “不妨事,本来也是朕对你不住,”他拦了李爻,又向景平问道,“你来说说,朕怎么过河拆桥了,朕悉数听着,当给你太师叔出气。” 景平的话大不敬,但李爻知道,皇上暂时不会计较。并且他也好奇,他跟皇家的纠葛景平不知情,这句“过河拆桥”是从何骂起呢? 并肩 骂皇上,真是好大的胆。 而景平面对赵晟,大有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穷横架势。 对方问了,他嗤笑一声道:“陛下对我太师叔是有惜才爱才之义,可怎么就让他死遁归野,孤身一人拖着病到江南来,连日常照看的大夫都不给安排?” 于事实而言,这是胡搅蛮缠,偏缠得皇上没办法辩白。至少他不能承认:你太师叔的毛病是我亲爹下的黑手,他得知真相后,口喷鲜血执意要走,我放他离开是做事留一线。 赵晟接不上话,只得认了:“确是朕思虑不周,所以现下朕来接他回去医治,你也帮朕劝劝他,”言罢,他转向李爻,几乎贴近到李爻耳畔,低声道,“朕知道错了,朕还知道你不过是心里有怨,对朕和我大晋的情谊并没冷,否则五年前你怎么会暗中揪出羯人探子,又这么多年不避踪迹,只在江南晃悠?” 李爻见到赵晟皱吧别扭,非是矫情。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心里那道坎子比他预想得更高更坚实。 人一旦牵执太重,要么钻牛角尖把自己卡死,要么选择逃避暂时不去面对。显然,李爻是后者。他想把一切交给时间,然而五年多过去,旧事蓦地重提,他才发现放下哪里有那么容易,被晃个措手不及。 而其实,在皇上搬出二人授业恩师被困的消息时,李爻就知道这事他不得不管了。更何况,中原安定,是他父母战死沙场换来的,是爷爷的期冀,也是自己的心血,若如今天下又将渐生疮痍,总要有人站出来,去修补妥帖。 他叹了口气:“草民先想办法将郑老师迎回来,再论往后。” 赵晟眼睛一下亮了,顿时心情大好,瞥见景平依旧定定地看自己,半开玩笑似的反攻倒算:“刚刚你说‘祖传过河拆桥’,这‘祖传’二字从何说起?你骂朕骂得对,把先皇也骂进去,若是讲不出个所以然,朕是要罚你的。”他说完,脸一沉,看着景平。 景平没理他,定声问李爻:“太师叔想好了?确实要管这事了吗?” 自景平扶着李爻起,便一直在他手腕间揉压穴位,李爻气息平复,咳嗽渐缓,平声道:“郑铮老师是我恩师,他身陷困顿,我不能不管。” 景平点点头,才又对皇上道:“先皇当年能平胡哈、氐、羯、回纥、鲜卑等八部外族,自然是文治武功皆无人出其右,但若不是万众归心,没有四海诸侯乐于免战称臣,只怕山河万里到现在依旧摇摆于烽火硝烟中。” 说到这,他看见花信风站在赵晟身后,冲他挤眉弄眼摇晃手,示意他闭嘴。 景平只当看见一团空气:师父对不起,今日你就算舞出朵花来,也是透明的,我看不见。 “众多诸侯中,信安城贺氏在大晋定都前,出城兵十万助晋伐羯;更于四海安定后,对晋国君主俯首称臣,甘愿岁岁朝供,最终却落得被羯人记恨、一夜灭门的下场。彼时先皇在做什么?他为何只收了信安,收了百姓,口称伐羯却不置其死地,让那些蛮子苟延残喘至今?” 景平不错眼珠地看着赵晟,眼神和他的面具一样冷,无言地问出了最后一句:难道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赵晟片刻无言,突然哈哈大笑,好半天止了笑声:“初生牛犊,大刀阔斧!年轻人就该有这份锐气。但天下之主,不能只为一人出气不顾万民,”他一指李爻,“单说你太师叔带兵伐羯,就两次差点丧命。可那仗打到最后,必是两败俱伤。你何不问问他,最后为何同意走了和谈这条路?不想报那仇怨吗?为已死之人和一口气焰,要再豁出万千性命,为尊上者,要衡量是否值得。” 景平没再说话。 李爻偏头看他,见他牙关咬得紧,借着袖子的遮掩,反手拉了他的手拢进掌心,在他手背上轻轻磕了磕。 景平深吸一口气,近乎逼视的目光淡下来了。 “但你这话说得有道理,信国公乐意归顺,一来是慧眼识真,看出大势所趋,二来他有仁心,不愿自己的城民受战火离乱之苦。他不得善终,实在令人唏嘘。这口气不出,我大晋往后极难万民归心,确实该寻机会把这憋屈找补回来。如今朝中正缺你这样敢言的年轻人,你是晏初的师侄孙,叫什么名字?可愿随朕回去宏图一展吗?” 皇上当然不会为了年轻人的几句厥词就给个职位,他这样做,多是为了李爻。 只是就事论事,景平可以平步青云了。 谁知景平只轻轻松开李爻,向皇上异常恭敬地行了个礼:“草民贺景平,是信国公世子,当年家遭不幸,侥幸不死,才心有罔顾,如今得陛下点拨茅塞顿开,不该偏执于自家私仇。且草民胸无大志,不想朝中为官,只愿伴太师叔鞍前马后,伺候周全,足够了。” 贺景平自爆身份。 小院里突然安静下来,无人说话。 一阵风过,皇上刚要再说什么,李爻又咳嗽起来。他咳得急,脸涨得通红,青筋从脖颈直攀到太阳穴,皮肤下的血管都涨起来,仿佛下一刻要爆出血来。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被他牵扯了。 李爻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药吃下,向赵晟断断续续道:“草民……草民咳嗽又犯了,需得缓一缓,眼下还是先把……咳咳咳……把郑老师迎回……咳咳咳……” 李爻心眼子多得很,到底有多少,赵晟数不清。 他见李爻这般,心里抽扯得一凉,兀自有点难过——他看不出李爻是不乐意继续刚才的话题,还是真的咳嗽犯了。 幼时那个伴他读书写字、陪他去御膳房偷点心、捞了御花园的鲤鱼现场生火烤来吃的少年早就不见了踪影;就连九曲十八弯心思只对外族的李相也远得像留在了上辈子。 如今,李爻对他只余礼待和疏离,终归是回不到从前了吧。 那般赤诚,是先皇亲手葬了,他则一直袖手旁观…… 但赵晟一国帝君,来此自有目的,见好就收,赶快道:“好了,快让景平服你回去休息,朕要去驻邑军营,也不多待了。”说罢,他摆摆手免去众人恭送,转身走了。 景平则二话不说,扶李爻回屋。 进门好半天,李爻还在咳嗽,像怎么都停不下来。 景平急了:“怎么药效变得这般慢?” 李爻深吸一口气,鼻息都在哆嗦,掀眼皮看他一眼,浅声道:“让你气的。” 景平表情跟着紧张起来。他顿挫片刻,突然撩衣袍跪下了。 这倒是把李爻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还没过年呢。好了好了,你起来,我逗你的,咳咳咳……” 景平:…… 他抬脸看李爻,这人刚刚都要碎了,现在又能不着四六地“逗他”,让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惆怅。 “以为我怪你御前莽撞?”李爻平了气息,扬手随意拨拢景平额前的碎发,“你家的旧事,你有自己的打算是好事。如果整件事是浑水深处有大鱼,依靠皇室力量查因果是上策,而且……” 李爻心想:事情现在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是皇室,即便是临渊探龙,也要先临深渊才行。 但这是个巨大的变数,一遭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弄不好则不知要多少人陪葬。 他没说。 见景平等他的后半句,他把“而且”之后换了因果:“而且你先确定了我要去救郑老师,才对陛下自暴身份,算是万般顾念我了,”他在景平头上抚了抚,“放不下的就不逼自己放下,心意难平,必有原因,我陪你去寻一个因果。” 且我受你称一声“太师叔”,必要先于你看见真相,若前路是深渊,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跳下去。 景平则呼吸一滞: 太师叔虽然没答应皇上,但已经决定要回去了吗? 李爻把他顾全他的心思全都看透了,这让景平心底隐秘的角落里,旖念重萌,他不喜欢对方抚顶的动作,巴望着和比他大不得几岁的太师叔并肩前行。 他直了直身子,正色道:“太师叔别拿我当小孩了。”而后,顺手把李爻的手从自己头顶摘下来,扣在掌心。对方指尖微凉,他合拢双手捂着——太师叔的双手没有当年那样大了,修长得不像个习武之人。 李爻被景平抽冷子的举动闹得莫名其妙,看他片刻,柔和了笑意:“好好好,不拿你当小孩,你长大了。” 时隔五年多,语气跟当年哄景平不怕鬼时如出一辙。贺公子一口深情给闷得无处安置,发无可发,不发噎得慌。他觉得李爻手热了,撂开他,一噘嘴暗自生闷气去了。 景平的情绪太少外露了。 李爻看在眼里,暗自好笑,突然恶劣地发掘出新的消遣,用哄他的语气,气他道:“哎哟,还真生气啦?不气不气,气一会儿就行了。昨儿晚上孙伯还说找不到酱油瓶子,原来是在你嘴上挂着呢,哈哈哈……咳咳咳咳……” 景平瞪他。 李爻选择性失明,笑话人家自己又要咳嗽,匀了好几口气才消停下来,问:“对了,你说昨儿跟皇上见过,怎么回事?” 景平不跟他一般见识,把昨天客栈里的事情说了,当然也包括那脑残的客栈掌柜。 两年多以前,李爻已经听过“离火符”,当时只道是什么不入流的民间偏激教派,略成气候定要被朝廷注意。没想到再次听说如此激进,论到头居然是赵晟? 他听完,未多置喙,迈步往外走,让景平一把拉住了:“刚还咳嗽呢,你要去哪?” “去找你师父,跟他商量怎么去胡哈大寨找事。” 跟着 从前朝起,江南一带晋军就和胡哈、羯反复拉扯对峙。 十一年前,李爻带兵亲伐胡哈,仗打了三年多。最后一役,晋军把胡哈人追出江南边境数千里,在川岭斩首胡哈军四万九。这几乎杀绝了胡哈的强壮兵力。 之后不久,胡哈部落首领为保一息尚存降晋,被拘到都城邺阳,安了个“胡哈校尉”的差事。这是个空职,和为质差不多。老首领的两个儿子因此得以留在胡哈,将部落分为阴阳二部,分别治理。 又不久,老胡哈王郁郁而终,临终前让长子入邺阳,次子丹木基则成了胡哈王。 如今胡哈修养数年,八成是觉得自己又行了,开始对南晋试探。 李爻从驻邑军营回小院时,已经月上枝头。他谁也没惊动,自行打水洗漱之后,回屋坐在桌前发呆——五年多,光阴如梭,消停日子到头了。 他也曾年少轻狂,但那锋芒锐气在骤然看到先皇密旨时,就磨平了。 “二臣贼子,用时当用,国安当弃。” 这些字像烫红的烙铁,在李爻毫无防备的时候烙在心头,几乎蒸干了他的意气风发。 他在当今圣上面前一口血喷了好远。 第二日,不少朝臣收到的发还奏折上带着血渍。右相李爻则也再没出现在朝堂上。 李爻是个寻常人,不修仙、没有神通,若不打仗、不论国事,他不过是个爱笑爱闹的年轻人,闷在江南过了五年多的闲散逍遥日子,一时又要与胡哈打交道,心思不可能如一潭死水。 好在他极聪明,深知既然事情非管不可,再多空想旧事只是凭白消耗心力,于是他让自己静了片刻,准备早些休息。 李爻起身吹熄了蜡烛。 也正是此时,他透过烛烟窈渺,看见门外过了一道影子——映着月亮,倏地一晃。 李爻顿时警觉,屏息戒备。 跟着,房门被敲了三下,门外人声音低沉道:“少东家,可否容小人进门说话?” 李爻听对方音色很熟,却想不明白“少东家”三字从何论起,他心怀戒备,重新点燃蜡烛,拉开门,见门外之人是随皇上同来过的护卫汉子。 李爻后退一步,抱拳道:“大人莫要玩笑,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那人低声道:“可否进屋说话?” 李爻见他神色郑重,侧身把他让进屋,刚关上门,那人“扑通”一声跪在李爻面前。 这确实把李爻吓了一跳,比对方从背后捅他一刀还稀奇。 他擦亮了俩眼,再看那人——还是不认识。 那人看他讷然便笑了,安慰道:“少东家莫怕,小人杨徐,家父杨韬是李老将军在前朝的亲卫呀……”他一边说,一边从腰封里摸出块寿山石小章,递给李爻。 李爻俊秀的眉毛挑起一边。 杨韬这个名字,他记得,年幼时,杨叔叔还陪他练过武艺。 他接过印章细看,印章上的“李”字横冲直撞扑进他眼睛。那是爷爷的亲笔,这印章是前朝时,李家家将才有的徽印。老将军归顺南晋之后,徽印便再不用了。 李爻这时再看杨徐,便能从他眉眼间看出杨韬的五官轮廓。 “杨大哥,你……前程锦绣,是做了带刀侍卫吗,杨叔叔还好吗?”李爻把人扶起来。 杨徐淡淡笑了下,神色是伤怀的:“家父三年前已经病故了,临终前千叮万嘱,让小人记得老东家从前的恩德……” 张口闭口“老东家”听得李爻心惊胆战,他得知杨韬已故,心下伤怀,面上没动声色,不等杨徐把话说完,就拦了他:“前朝往事都过去了,杨大人在陛下身边当差,少东家三字万万不可再提,你更不该私来见我,快回去吧。” 杨徐一抱拳:“不碍的,陛下差小人回都城按少……啊,按着先生的吩咐,接该接的人,取该取的东西,我是顺路来见您的。” 只怕还是顺路跳墙进来的。 杨徐半夜“私会”的心,李爻当然懂得,但他只是问:“陛下身边再没旁人照应了吗?” 杨徐道:“先生放心,陛下住在花长史府上了,此行有内侍庭武士三百、避役司能人五十随行,来时不想大张旗鼓,分了好几队,现在已经汇合了,陛下有人照应。” 李爻点头,半句闲话不再多说,让杨徐一路平安,把人送走了。 - 两日之后,一记快马扬着烟尘过江南界碑,往川岭方向去。骑士义气凛凛,轻甲背弩,在旷野官道上遥遥望见胡哈部落迎风招展的大旗,反手将弩拿下来了。 那弩很轻巧,单手可执,是依着工部一位大人家自先秦祖传下来的图纸造的。 图纸言说此弩射程可达八百米,百步之内能穿五六叠皮甲。但最初一众工匠做出来的东西,顶多只能射二百多米。直到近些年,工部研究火器,有能人在箭矢上做了文章,在箭尾挂着发射前需要点明火的助推设备,箭矢由机械动力弹出后,燃料在空中燃爆,二次助推加速…… 调试了无数次,最后将□□的射程勉强撑到了七百米,取了个漂亮名字,叫追星辰。 听上去很厉害对吧? 其实鸡肋得紧。 设想在高强度作战时,每支箭矢都需要提前点火,已经大幅度降低了攻击效率;箭矢在飞行过程中二次助推,又有一定概率影响精准度,闹不好是偏之毫厘谬以千里。 于是这玩意只有两种用途,一是大规模无差别杀伤,二就是像现在这样—— 骑士勒马,摸出千里镜,观察胡哈营地的状况,又从怀里摸出个牛皮小筒,挂在箭上。他透过千里镜瞄准,续箭、搭弦、点火一气呵成。 “砰”一声轻响,飞火流星。箭矢直冲胡哈大寨。 这支箭射得极准,正钉在胡哈大寨的中央旗帜上,箭尖埋进木杆四寸余。 胡哈士兵没有防备,先惊后骇,紧跟着大乱。 “看见了!看见了!是个晋人骑士!只一个人!”烽火台上的瞭望官向下喊,“他掉头跑了!” 台子下,胡哈高阶将领沉声道:“别慌,是来送信的,把信给王上送去。” 牛皮筒即刻被送进王帐。 胡哈□□木基正与几位谋臣议事,听了便笑道:“晋人终于泡好了蘑菇,有动作了吗?” 川岭的风沙粗狂,养出来的人也粗犷。 胡哈王五大三粗,不过四十来岁,脸上的沟壑已经深出了暗影,像被刀风雕刻过干涸贫瘠的土地。而且这“土地”不仅干,还裂。他脸上有道刀疤,自额头斜至下颌,把整张脸一劈两开,下嘴唇现在依然留着豁口,像兔子倒置歪斜的三瓣嘴。 可想而知,当年那刀有多惨烈。 这胡哈王人粗,手指头也粗,费劲巴拉地打开牛皮桶,抠出一张纸来。他想了想,没打开,直接扔给身边士卿谋官模样的人:“文绉绉的看着麻烦,你看看他们写了什么。” 那人接过,看完居然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胡哈王是个急脾气,抄手又把信抢回来:“还写了天书不成!” 他垂眼看,乍一入眼也出乎预料。 信上只寥寥数语,字迹不是寻常来往国书那般工整,飘逸潇洒让他认了好半天,才读全了整句—— 云彩它儿子: 为免你我相看两生厌,三日内将郑铮大人送回江南。 署名是——李爻。 丹木基名字的意思,确实是彩云之子,被李爻这么一写,怪得很。 王上片刻没说话,脑袋里冒出个巨大的问号,好一会儿,他才道:“李爻?跟咱们打仗的李爻吗?他不是死了么?” 谋官接茬儿:“传言确实如此,但南晋的皇上从未给他发过丧,而且……下臣看这字迹,确实与当年跟先王通信的劲骨……很像。” 这狂妄的语气也像。 丹木基一张皱巴巴的脸抽了抽,他看见“李爻”二字,气焰消了一半。两军对垒间,他与李爻交手四次,四次完败。脸上那道斜断的伤疤,就是李爻砍的。 胡哈王对李爻实在又惧又恨,几年前听说他死了,举着杯子在大寨里犒慰兵士,装模作样地感叹老天无眼,仇人早死,不给他报仇的机会。 天可怜见啊! 现在机会来了,他心里除了怂还是怂,但身为一族之主,面儿上不能露怯。 “依着诸位看,该当如何?” 谋官是会察言观色的,看出王上不动声色地怂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王上,要不……咱还是把人送回去吧?让那老头子死在晋国,总好过死在咱们这边。” 斜对角的武官听了不干,一拍桌子:“光是个名字就把你吓得毛都镪了,让他亲自来接人啊,咱倒要看看是不是李爻!再说了,那老头子半死不活又不是咱们闹的,他现在比炸蝎子还嘎嘣儿脆,再死路上,更说不清了。” 他身边一人跟着附和:“那个姓郑的官儿是巡安御史,南晋能称御史的至少是二品……算送回去,怕也不能善了。” 胡哈□□木基这人孔武凶悍,刚愎要面子。他在族内是一等一的勇士,可他到现在也不懂,领兵打仗不同于单挑。 四战无一胜成了他人生污点,那武官一句“光是个名字就把你吓得毛都镪了”登时扎了王上的心。 丹木基清了清嗓子:“等他来!到时候把那姓郑的老头儿给我看好了,有人质在手,料他也不敢如何。” - 信送出去,对方连个屁都没放回来,事情注定不能善了了。 第三天头上,花信风差人到小院给李爻传信,说是万事俱备,皇上让他去一趟。李爻心里惦记着郑铮老师,片刻没耽误,进屋换了件衣裳就要出门。 小院没有影壁墙,李爻老远就看见景平不知什么时候跑大门口去了,捡了根秃棍子,假装是把剑,正乱七八糟地舞,明显心不在焉。 他知道景平八成是在门口堵他呢,但他心思没在这,扬声埋汰他:“这剑法好啊,练得一笔一划的,看你师父见了罚不罚你!” 说话间,他已经绕开景平,解开马匹,显然眨眼功夫就要蹽了。 景平把棍儿一扔,解开另一匹马:“我要跟着你去。” 说罢,不等李爻答应,已经飞身跨在马背上。 “你去什么去,不是闹着玩!”李爻把脸一沉,踏磴上马,顺带白了景平一眼。 宠信 李爻以为自己少有的掉脸能让景平知难而退。 万没想到啊! 景平眨了眨眼,非但没退,反而把他整套表情改头换面一番,反弹了回去。 李爻耷拉脸、皱眉、眯眼无一不冷肃,景平则笑微微的,扬起眉毛、眼睛瞪大了两圈,定定看李爻片刻,最后把翻白变成了无辜的眨巴眼。 大多时候,景平是素着脸的,突如其来地装“可爱”,李爻反应不过来了: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嬉皮笑脸路数? 李爻不想带景平去,不是觉得到了胡哈护不住这年轻人。 他更在意景平对皇上的态度,那是种很难描述的敌意。一次顶撞,皇上可以不跟这小子计较,若是再二再三,就不好说了。 景平见他没说话,乘胜追击道:“我没闹着玩,你带我见见世面,”他见李爻还是压着眉,沉吟一瞬,低声补充,“皇上面前我绝不冒失,不会像上次一样了。” 还挺明白李爻的心思。 最后,他突然话锋一转:“太师叔今儿真好看。” 李爻一愣。 他平时闲散,头发只随意挽个小髻,剩下一大把是披散的。今儿他满头银白束得很高,身上的文士袍是窄袖,他依旧嫌碍事,用腕箍束紧,飒爽至极。袍子的墨灰颜色极压身,衬得他皮肤干净,像能被阳光打透了。 他差点脱口而出“废话,我什么时候不好看”,一转念,自行检讨:居然险些被这小兔崽子牵着鼻子走。 话题分岔,李爻分心,脸色缓和不少。他寻思留景平在家也不能绑着他,这小子胳膊腿儿齐全,要是自己跑去更麻烦。 他无奈叹了口气,扬鞭打马,气苦地想:这高两辈儿的太师叔,好似缺了点威严。 景平见他默许,也低喝一声,驭马跟上,心里挺高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至理名言! 李爻则半点没照顾景平,他策马狂奔,存着坏心眼儿,打算把景平甩下些路程,自己先到军营跟花信风打好招呼,让门口的卫兵跟景平泡会儿蘑菇,不让景平跟皇上见面。 谁知这“奸计”也没得逞。 景平的马术不愧是花信风亲传,他从容跟着李爻,平稳地保持着五米距离,这一路好几段颠簸急转的窄路,李爻都没能如愿把他甩下。 罢了。 驻邑军中军帐内。 皇上赵晟、花信风、杨徐都在,除此之外,偏位上一人,衣着考究,头发已经花白了,高鼻阔目是副番邦人长相。 这人见到李爻进门,呼吸不明显地顿错。 李爻见他一对眼珠子黏在自己身上,扬眉笑道:“见过胡哈校尉日禄基大人,一别五年余,大人安好吗?往后会更好的。” 日禄基的表情一言难尽,像有话说,又觉得说了也没用。 李爻视而不见,继续道:“大人的慈母、妻小在都城定会被照顾妥帖,待几位小公子成年,陛下自会将合适的人送回胡哈,辅助大人管理部落的。” 他全不给对方回话的机会,转向赵晟道:“陛下,草民这就跟日禄基大人启程了。” 赵晟扬手,示意他稍等,向杨徐递了个眼神。 杨徐会意,从身后拿过木匣,双手奉给李爻。 “你的配刀撕魂,朕一直让工部的巧匠细心养护,今日完璧交还予你。” 赵晟说话的当口,杨徐把木匣打开了。 匣子内细绒丝布上静卧着一柄长刀。 那刀只有三指宽,比寻常单刀窄了太多,整身也没太大的弧度,若不细看鞘尖形状,说不定会被错认作剑。 李爻将它拿起来,单指一顶,黑亮的刀锋出鞘两寸。他晃过一眼,抖手还刀入鞘,冷寒的霞光随即隐遁了。 景平站在李爻侧后,一眼看出铸刀的材料与自己的面罩、匕首是一样的,心下生出种被太师叔特别对待的小骄傲。 他正自心花怒放,李爻一回手,把撕魂刀递给他。 景平下意识去接,双手一沉——这刀长得秀气,却非常压手。 他从无数说书先生处听说过,撕魂随李爻出生入死,威风无比,不由得爱屋及乌,对这冷冰冰的兵刃也心生敬意,胡思乱想道:都说兵刃用久了有灵物住在其中,你在吗?要是能听见我的想法就好了。往后我会在太师叔身边,和你一同护着他……嗯……你是前辈,我该请你喝酒。 “晏初,”赵晟正色道,“右相位置我给你留了五年,今日你官复原职了吧。杨护卫连官服都拿来了。” 杨徐随即又将叠得整齐的崭新官服展开,整身墨黑的长袍,前襟压领滚着两趟金线,绣了麒麟图腾,背后补子是麒麟踏四宝的暗纹。那神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从衣服上飞扑出来。 南晋不设太尉一职,只左、右二相。 左相司文,右相司武。 早年间,先皇曾想封李爻的爷爷为右丞相,无奈老爷子不待相袍加身,先坠马重伤,没了腿。之后他一直缠绵病榻,先皇宾天第二年,也随着去了。是以南晋的右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个缺位。 后来,李爻成功驱羯人平胡哈,年纪轻轻把边患贼族一通好打,功勋印堆得比山还高,赵晟便以一力排众议,把右相之位给了个不过弱冠的年轻人。 也因此,一度有太多不长眼的文臣言官嫌弃李爻年轻不更事。 赵晟为此多次对这帮吃着干饭还挑咸淡之人劈头盖脸地痛骂。最后他一句慷慨豪言道:“晏初国之重才,朕看一品的丞相都屈才,往后该给个超品王爵才对得起他为我大晋的鞠躬尽瘁!” 这话传至坊间,无人不知李爻在御前红得发紫,也让皇上得了个重贤爱才的好名声。 可终归花无百日红,御书房的变故之后,相位又空了。此后五年,朝臣多次上奏陛下拔贤补位,赵晟充耳不闻。事情在坊间传得天花乱坠,什么诸如皇上重情、南晋无才的话李爻都听过。 最离谱的莫过于说皇上与丞相人前君臣,人后余桃,右相从缺,是因为李爻在皇上心里占了个位置,陛下许他今生万人之上的威荣,无人能比肩。 李爻听过这荒谬言论,哭笑不得:可叹国泰民安,老百姓才有心情在茶余饭后嚼这样的舌根,可这哪里是威荣,分明是留着空位,必要时再拉他再回去卖命。 如今,催命招魂的果然来了。 李爻叉手行礼,一躬到地:“陛下,杀鸡焉用牛刀,右相做使节,岂非给了他们胡作非为的脸面吗?” 他行礼,景平自然也跟着一起。 年轻人偷眼看,见李爻居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木椅磨地轻响,赵晟一声长叹站起来了,两步到李爻面前:“好啦,你这是做什么,巡边御史,御史总行了吧?”他语气格外宠信,“晏初,你总不能一介草民去胡哈寨子里接人,传出去岂非要他们笑话朕朝中无人了么。” 赵晟苦口婆心,身为皇上,身段已经低得不能再低,李爻垂眼帘微一躬身:“微臣领旨谢恩。” 景平冷眼旁观——皇上明明待太师叔很好,可太师叔为何对他避之不及? 他思来想去,不通因果,却在心里认定了,李爻不是个矫情的人,能让他这般,定是皇上对他有天大的对不住,总之不会是太师叔的过错。 也不知李爻知道他这便宜师侄孙如此无条件地信他、念他,会作何想。 不过呢,李大人现在满腹心思在迎回郑铮、顺便给胡哈那没长脑子的头儿一个教训上——让他个山炮瞎试探! 李爻这么想,心底蓦地冒出当年做前锋将统制冲锋陷阵的澎湃。他辞别赵晟,带着胡哈校尉日禄基,还有景平这削尖了脑袋往他跟前贴的护卫,由三十名武士随行,策马往胡哈大寨去了。 自从前日南晋骑士一支弩箭射来李爻还活着的消息,胡哈自王上而下,已经如临大敌多日。 烽火台加值轮岗,不分白日黑夜地拿千里镜往江南方向望风。 这日过午,哨兵见小队骑士快马而来。 “快去通报,怕是来了!”他向烽火台下吼。 景平作为临时上任的侍卫尽忠职守,紧跟在李爻身边,他见目的地方向突然好一阵爆土攘烟,忍不住问:“太师叔,前面是怎么了?” 李爻蔑笑了下:“老朋友拉架势迎客呗,呦呵,阵仗这么大,”他说着还歪了头,似是颇为得意,“看来你太师叔威名尚存,吾心甚慰。” 景平:啊…… 突然不知道该不该顺着他的话马屁下去了。 果不其然,胡哈王亲自出寨来迎。王上似模似样地坐在四骑同驱的战车上,族中武士们左右两翼,扇形排开。兵将列队,各个神色庄严,前排扛盾皮甲,中排搭箭,后排执锐。 双方相距不足百米,李爻带住了马。 他扬声道:“胡哈王,多年不见,不续旧,要直接开打吗?” 丹木基到现在依然清晰记得,李爻当年对他劈头一刀时脸上挂着的冷笑。 他在战车上虚着眼睛端详这死而复生的死对头,又实在看不清。身边人适时递来个千里镜。 镜孔里,对方那张一个表情就能把人气死的脸依然俊朗无双,与七八年前相比,变化委实不大,但不知为何那年轻人头发全都白了,气韵也比从前平和多了。 胡哈王收了镜子,示意身边的谋臣跟李爻喊话。 “李大人,此来何故?”谋臣扬声问。 李爻策马缓而向前,过于松散从容,像是个带人来观光的贵公子。他塞怼对方道:“明知故问了不是?你们王上不送郑大人回来,摆明是想见我,我只好不负所望地来了。结果贵邦待客之道就是把旧相识堵在门口喝风?我连甲都没披,你家王上依旧连寨门都不敢让我进吗?” 谋臣不敢自作主张,看向自家王上。 “你跟他说,下了兵刃,才能进门去。”丹木基道。 那谋臣依言转达,李爻二话不说,答应得贼痛快。 挟持 李爻下了配刀,带的三十名内侍庭武士也被拦在大寨外,随他进寨的只有景平和两名贴身随侍。 胡哈王是畏惧、戒备李爻,但他好歹跟晋朝打交道多年,被对方的礼教影响。现在人家在自己地头上,不能丢了排面。 于是他道李爻来者是客,喊来数名文臣武将陪同,张罗着备酒设宴,请李爻上宾位落座。 李爻在大帐中间顶天立地一杵,倒背着手笑呵呵道:“不必麻烦了,你看我难受,我看你别扭,了事我们麻利儿走人,咱俩都松心。” 直接让王上下不来台。 丹木基恨得牙痒痒,本来就皱吧的脸抽抽了一下,困难地挤出丝笑意:“李相……” “不敢,不做丞相好多年了呢,”李爻摆手,“托您的福,我闲云野鹤的日子怕要到头了,刚刚得了个巡边御史的差事。” 丹木基对晋国的滋扰试探之心不灭,三韬六略没学明白,倒是明白知己知彼,知道巡边御史没有兵权。 他松一口气,舔着丑脸假惺惺地赔笑道:“平步青云也是在眼前了。” 李爻很是不屑,眼神里只有三个字——少废话。他懒得再磨叽,直言问:“王上扣着我老师不放,是什么意思?” 丹木基身边的谋臣一直跃跃欲试,顺势接茬,向李爻行礼:“郑大人许是年纪大了,不服川岭水土,在咱们寨子里吃过接风宴突然身体不适,咱们也是担心大人回程劳顿,才留他住下的,”他示意护卫把人请来,“可能是我胡哈的医术浅薄,大夫没日没夜忙活了好些天,老大人身体状况才稍微稳定了。” 不大会儿功夫,两名胡哈护卫抬了郑铮来。 李爻脸色登时变了。 帐中采光不好,点着火把。火焰把李爻的眸色衬得晦暗,闪过一丝阴冷。 他抢到担架近前,见老人半眯着眼睛,额角居然有个伤口,糊了草药,药汁混合着血水,把裹伤的布帛洇得湿哒哒的。 郑铮已经年过古稀,这小老头才华学识俱佳,做过太子少师、兵部侍郎,独一样不好,脾气太冲,且年纪越大越肆无忌惮。早年多次顶撞先皇,后又仗着帝师的身份不给当今圣上留面子。终于闹得皇上忍无可忍,给他安排了外差——您快撑着一身老风骨,帮朕看看那些外阜官员有没有徇私舞弊,周遭异族有无异动。 前些日子,军中疫病蔓延,老大人不知为何,自告奋勇说正好借机探一探胡哈的动向,结果来了胡哈就没回去。 李爻拉了老人的手,沉声唤道:“老师,郑老师!” 郑铮知觉尚存,听声音熟悉,勉强睁眼,见眼前人恍惚是多年前不知所踪的得意门生,可再细看,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会满头白发。 老先生脑袋发懵地想:我是做梦还是死了……果然到了阴曹地府吗? 李爻见对方目光游移,知道他能认得人,又柔声道,“老师定神,我是晏初,来接您还朝的。” 郑铮讷讷地片刻,狐疑散去不少,嘴张了张,隐约听他喃喃念叨:“晏初……是晏初啊……好好……”后面含混得紧,听不真切了。 李爻探老人额头,滚烫至极。这么烧不糊涂才怪呢。 景平见状,凑过来低声道:“太师叔,我来看看。” 带他来还真对了。 李爻给景平让了身位,起身怒目看向丹木基。 丹木基的心肝好像被李爻那一眼攮了个对穿,刚要开口,被谋臣拦一下。 “李大人莫怪王上,老大人血虚摔倒磕伤,又发高热,待到伤口的炎症消下去,就会好了。大人不如在我胡哈多住些日子,待老人家状况稳定了再回去。” 都是屁话。 李爻没理他。 景平则已经把郑铮额头的药布揭开了,问那谋臣:“郑大人是在哪里摔倒磕伤的?” 谋臣一指帐口地面:“老大人身子太虚了,一个不稳当摔在门口,磕到的额头。” 景平摸出帕子擦掉手上的药渍,到李爻身侧,微随下腰,跟他耳语道:“若当真摔倒磕在平地上,伤口周围甚至脸侧都会有擦创的轻伤,老大人只有额角一处伤口,是撞的,要不要现在就挑明,全凭太师叔做主。” 二人在主家帐中毫不避讳地咬耳朵,文臣武将都被当作土豆倭瓜,没放在眼里。 李爻垂着眼睛听罢,已经可想真相的雏形,八成是胡哈人无礼,老大人宁折勿弯的义气上头,撞墙了。 景平见李爻石像似的,又道:“我能让老大人现在就清醒过来,当场对峙,只是比较伤他元气……” “不必,”李爻抬了眼,同时扬手在景平肩头一拍,“你已经很周到了,不错。” 他说话时没看景平,目光冷飕飕地扫过场内,最后落在自己的随行护卫身上。那二人都戴着骑军的面罩,脸被遮住大半,只隐约可见深邃的眸色。 景平则一直看着李爻。他从未见过太师叔这般肃穆,回想几年前对方从缨姝手里救他时,依旧是嘻嘻哈哈,嘴角挂着三分戏谑,就连刚才初进帐子,他也是一脸气死对方的蔑笑。 可眼下他半分笑意都没了,只是平淡。 景平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景平在外游历两年多,面对过穷山恶水不要命的悍匪,也见过剑起血雨的搏命江湖人,在年轻人眼里,那些都不及李爻此刻的默不作声震撼。 李爻的平淡表情里透着不寻常的戾气。景平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想不明白,这戾气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他看一眼就自心底打颤。 直到后来,他和李爻经了更多的事情,才渐渐明白,李爻的戾气与拔刀相向、胡砍乱劈的杀气不同,他的暴戾之气里带着不动声色就颠覆局面的凛冽镇定。 太师叔只身站在那里,恍如背靠千军。 作为伙伴他可靠至极,作为对手他可怕至极。 谋臣见李爻不说话,又看自家王上一眼,谄媚道:“实不相瞒,咱们不送老大人回去,也是怕路上有个万一……郑大人的十几名随侍,我们每天好吃好喝地奉为上宾,请他们歇在寨子后面的园子里呢。如今李大人亲自来接,我们也就放心了。” 李爻难得非常给面子地听他啰嗦完,笑道:“言辞机变,难怪你家王上宠你。” 他语调讥讽,那谋臣正急切切地腹稿,想把稀泥和得更乌漆嘛遭一点,却见眼前李爻倏然一晃,竟不见了。 同时,耳朵被灌了“锵”的一声。 谋臣知道那是钢刀脱鞘的声音,下意识一缩脖子,再定睛看——不远处武士的腰刀到了李爻手里。 不及反应,那明晃晃的刀锋已经架在了自家王上的脖子上! 一时间,军帐内金石擦措乱响混合着呼喝声,胡哈的武官兵士纷纷利刃脱鞘,执刀逼视着李爻,雷声大雨点小地高喝“放开王上”、“大胆”,却无人敢有进一步动作。 那谋臣趁乱贼眼一飞,向离门最近的武士递眼色。武士会意。 几乎同时,“嘣”一声机扩声响。 再看那武士,不待出迈步已被射中后心,直挺挺地跪倒,紧跟着以脸镪地,又向侧摔倒。 变故太快。 武士咽了气,众人才看清,杀人凶器是一支弩箭。箭矢从那死鬼后心穿进去,在前胸露出大半截。若不是箭尾有倒勾勾住了内脏,这箭必得穿胸而出,飞出去不知多远。 射箭人则是李爻带进来的护卫,他执的小弩只有巴掌大小,想来是贴身藏着带进来了。 “你带一个人质过来,我就敬你家王上一刀。”李爻冷笑着向谋臣道。 谋臣气苦极了,他们放李爻四人进来,自觉已是万全的戒备,一来下了对方的刀剑,二来帐内的本族武将卫士足有十几人,三来他们手上除了郑铮,还有郑铮手下十几名官员随侍,必要时都是人质。 结果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眨眼的功夫被李爻全掀了。 “奉我朝陛下旨意,请胡哈□□木基随本官回邺阳任胡哈校尉,即刻启程。”李爻淡声道。 刀锋压得重,已经嵌入丹木基的脖子了,只需稍一带动,马上就能送胡哈王去见先父汇报工作。 “这……” 自持心眼子贼多的谋臣和其余官员面面相觑。 丹木基道:“胡哈校尉是我大王兄谋职的,哪里有我再去的道理?” 李爻笑得很坏:“早替你想好了。”他向另一位随行护卫打眼色,对方会意,摘下骑士头盔。 这人一头花白发,眉眼轮廓与丹木基颇有几分相似,正是被急从都城接来的日禄基。 丹木基与王兄骤然见面,心虚至极,目光闪躲,没叫人。 日禄基在南晋都城住了七八年,单论气质仪态,已经看不出游弋部落的野气,甚至穿上文士袍还衬出他几分雅致。 可现在,他横眉怒视丹木基,大步流星到弟弟面前,二话不说一耳光扇下去…… 李爻手疾眼快,刀刃翻转,免得丹木基挨揍的同时,被自己抹了脖子。 “啪”一声脆响,胡哈王着着实实挨了一巴掌,脸上顿时浮出个五指印子。 “混账,”日禄基骂道,“你扣押国史,可曾想过我的安危吗!” 胡哈王被扇得耳朵嗡鸣,他啐出口血沫子。可他的心虚似乎是被这巴掌扇没了,他怒目看向王兄,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原来你是打了如意算盘想自己来做部落的王?” 日禄基没说话。 胡哈王突然扬声:“他不是我王兄日禄基,李大人你们定是让贼人骗了!”紧跟着,他向自家几位武官喝道,“把这假货拿下,莫让他蒙蔽晋朝上官!” 虚张 乍听,胡哈王在病急乱投医,细想他是有逻辑的: 他明白晋朝看他日渐脱缰,要把他这匹头狼换掉,再带上嚼头,圈到眼皮子底下当狗养。而那即将上位的王兄,早已被教化了七八年,更是在南晋娶妻纳妾,孩子都生了四五个。如今王兄只身回来,妻儿不带,便是留了人质在都城邺阳。 他情急之下当场不认王兄,意在跟李爻表明立场——你我都被骗了,咱们不要反目开战。 只是可惜,有逻辑不等于有脑子。 丹木基拿人的号令下,两名反应迅速的武士往上冲。 又是“嘣”一声机扩破风,李爻身边持弩的护卫一箭射中冲在最前面的武士咽喉。 袖珍的□□依旧力道强劲,箭尖从那人后脖子冒出来。他直挺挺往后仰倒,抽搐几下,也伺候先王去了。 这下,把还要冲来的通通震慑住了。 “我大晋,”李爻趁全场鸦雀无声悠然开口,语速不紧不慢,“既然认定了日禄基大人做王上,他又如何会是假冒的呢?” 他目光扫视过在场的每个人,最后落在眼前丹木基身上。 胡哈王半边脸被王兄扇红了,嘴角挂着丝血,脖子也被钢刀压出一缕血痕,李爻看他时带着不多的怜悯和很多的威胁,语调阴森地道:“你说他不真,那杀了你,也就没人说他假了。” 他在一瞬间杀气暴涨。 丹木基的心凉了一大截,他甚至预感到下一刻就会被李爻抹了脖子。 李爻也是真的想剁了他。看他们把郑铮折腾成那副模样,李爻心里来气。但他需得大局为重,只得寒声问:“本官听听,还有谁说日禄基大人是冒名顶替!” 人就是这样。枪已经打了出头鸟,便再不会有傻鸟乐意出头了。反正我默不吭声就会平安,日子不会因此变得更差;为别人争一时意气,王位也轮不到我坐…… 更何况,帐中多数人认得日禄基,他并非假冒。 而支持他的,是南晋皇室。 于是,场内鸦雀无声,再无一人多话。 “报——” 帐外士兵拉着长音儿的通报,打断了李爻的犹豫。犹豫要不要给丹木基来个痛快。 军情紧急,传讯兵挑帘而入,见阵仗被吓了一跳。 “想活命,进来就暂时别出去了,”连杀对方两人的持弩侍卫冷声道,“但你可以跟列位大人说说,烽火台上看见什么了?” 传讯兵脑子还转筋呢,景平先察觉出异样了——这弩手的声音怎么这么熟? “师……师父?”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弩手轻笑出声,掀开骑士护面——正是花信风。 “我还以为你的眼珠子只长在你太师叔身上了,能凭一句话认得为师的声音,不算白疼你,”他逗了景平一句,冷下脸向传讯兵催道,“说呀,不然一会儿大军压境,就要取点战果才肯退兵了。” 传讯兵顿时吓得来不及摸清当前局面了,索性囫囵行一圈军礼,急道:“烽火台上看见江南方向似有骑军来,飞沙扬尘看不清具体人数,依行军速度和面积粗算,两万骑军总是有的。” 李爻一挑眉,向花信风责备道:“不是说派先行队三万支援吗?” “是三万,骑军不好数,小看咱了,”花信风道,“一会儿让他们当面数。” 李爻朗声笑,问丹木基:“是禅位与我回邺阳吃香喝辣领俸禄,还是我提着你的头去见我皇陛下交差,再看他是否要铁骑踏平你栾戈城寨才能消气!” 丹木基看帐内所谓的文臣武将,见个个低眉顺眼,心知大势已去,长叹出声,狠狠剜了大哥一眼,从脖子上扯出个东西,猛然拽断挂绳,扔给日禄基。 日禄基扬手接过,看了看,并不说话,只将东西在众人眼前一举。 李爻这才看清,那是个核桃大小的玉印,心道:总听说胡哈人也整了个“传国玉玺”,取名为镛亘印,原来这么小。 帐内文武大臣,见印齐齐跪倒,称日禄基为王,后又念念叨叨,愿川岭大地上的风是娜娜女神的吐息,扶揉胡哈子民的躯体,日光是女神照见一切的眼,看到让每处贫瘠逢春,雨露是女神眼泪,滋养万物生息…… 讼到最后,变成了胡哈话,李爻听不懂,也懒得听了,向花信风打了个眼色。 花长史从怀里摸出信箭,装在那玲珑的小□□上,从毡窗直打出去,信箭拉着一条白尾巴冲上云霄,爆开星汉灿烂。 隔不多时,哨位来报,晋人骑军原地驻足,没再向胡哈大寨的方向挺进。 这一遭里应外合,彻底磨平了胡哈人炸的刺。新王日禄基命人套了一架又宽又稳的马车,送郑铮回南晋。李爻半刻不愿多留,将新王那倒霉弟弟、弟媳、子女一个不落,打包带走了。 风水轮流转,日禄基果然应了李爻的话——往后会更好。 从川岭回江南,先到名为无患的城池,李爻众人与大军汇合到军营时,天已将暮。 驻邑军统领已经率部众出迎许久了。 那统领见到李爻,二话不说行了军中大礼:“末将无患城驻邑长史诸葛一给李大人见礼,”顿礼片刻,起身转向花信风笑道,“花将军。” 诸葛一皮肤黝黑,细看五官很顺眼,他挺年轻,看模样跟李爻年纪相仿,李爻从前在朝时,没听说过这人。五年的时间,他能能做到一方驻军要职,想来是有过人之处的。 李爻下马还礼,刚说了句“诸葛将军不必多礼”,就开始咳嗽。周围将领众多,他不愿显得孱弱,一直强忍。可越忍,那咳嗽越跟他较劲。 景平看不下去了,向诸葛一道:“我家大人这两天染了风寒,请将军借个军帐避风。” 这还用借吗? 诸葛一对李爻的崇拜之情在眼睛里开出一片春花灿烂,他把李爻让进营地,就差腾出中军帐给李爻住了。 李爻刚安顿下来,由景平照应着吃了药,诸葛一和花信风便去而复返。 “斥候来报,胡哈方向没有异动,”诸葛一恭恭敬敬,见帐内没外人,又低声道,“也亏得李大人虚张声势的法儿,才让胡哈认为我边邑驻军声势浩大。” 李爻无奈地笑:“这些歪招只偶尔管用罢了。” 诸葛一顶着张正儿八经的脸道:“此次顺利,还是亏得李相的威名,若是换了旁的将帅,怕就没这么顺利了。” 是马屁,也是实话。 胡哈王对李爻又恨又怕,见了他,脸上那道好了七八年的口子都隐约犯疼,若是没这一物降一物的前因,便不会有这般后果。 “什么歪招?”景平忍不住问。 诸葛一冲他笑,见李爻待他神色亲切放松,道:“在战马尾巴上绑上柳枝,骑军拉宽间距,远看九人方队,能跑出二十来人的气势。骑军越多,声势越吓人。” 景平:就这么生骗啊? 李爻看他满脸鄙夷,笑着拍他肩膀道:“兵不厌诈嘛,”他说完,正了颜色,“但能让人挺直腰杆的,终归是国有多少兵、仓有多少粮、民心所向的无非是……” 为上者的心。 诸葛一很是明白李爻的意思,向景平道:“小兄弟该听过前朝被四夷围困,兵临城下的往事。史书上记,四夷九族联手围城,瓜分中原,听上去吓人,可其实胡哈与羯人出兵三万,狄一万,戎三千,那东夷只有二百人,其中百济族连兵带将只不足十个……反观前朝都城只禁军便有十万,却无一战之力,只因城中军民国将人人自危,散沙一盘,甚至有城中百姓甘愿为夷人指路啊。” 景平若有所思。李爻换了话题,问诸葛一道:“军中疫症如何,染病的兄弟有几成?” 诸葛一皱了眉:“无患城尚好,染病者六成余,多是轻症,重症只一成,方才去接应的骑军是万人队,即便当真开战,也有一敌之力,可洛雨城那边,染病者十之有八,实在是……棘手。” 疫病有对症的药物,但病症大范围爆发,药材稀缺,从外阜调配了许多来,依旧不够用。多数轻症兵将全是自己硬扛过来的,这也在无形中拖长了病程,传染起来没完没了。 眼下,胡哈的乱子暂时不足为患,反倒是洛雨城,营内那黏黏糊糊的病拖久了,便会入夏,危机加倍。 饭点儿都快过了。 “人是铁饭是钢,怎么都要吃饭,”诸葛一道,“军中简陋,李大人不要嫌弃。” 诸葛一早听说李爻当年带兵,素来在和将士们同吃同住,不讲排场,也就依着他的习惯没铺张准备。 谁知饶是这般,李爻依旧道:“劳烦哪位兄弟送一碗粥或者面汤来就好。” 他见李爻确实平易,来言去语几句没了拘谨,试探着问:“大人这咳嗽不似伤寒,要不要让军医来看看?” “老毛病了,”李爻谢绝,“还是快请军医给郑铮大人好生看看,不知他发热多久了,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 诸葛一行伍之风,没那么多废话,领命行礼出了帐子。 李爻看向花信风。 花长史不等小师叔开口:“明白,我去问问郑大人的一众随侍,看胡哈寨内到底怎么回事。” 李爻笑着向他挑了个大指:默契。 之后,屋里只剩李爻和贺景平了。 诸葛一很妥当,看景平八成是要留在帐中照顾李爻,送了两人份的吃食,除了粥,有面饼和菜。 李爻忍咳嗽好久了,吭吭哧哧地费嗓子,看见黏糯盈润的粥,迫不及待了。他招呼景平:“忙活一天快来吃饭吧。” 景平垂眼看人,对方坐在桌前笑着看他,满脸期待,景平知道人家期待的重点不是自己,而在赶快开饭,也依旧被那笑容柔和了眼神。 他凑过去却没动筷,拉过李爻手腕诊脉片刻,道:“我去看看郑大人,我有办法帮他退热,你放心吧,”他在李爻手腕上安慰似的轻轻一握,把自己的外氅脱下来披在对方身上,又嘱咐道,“你赶快吃,多吃些菜,然后好好睡一觉。” 说完,不等李爻开口,扭脸出去,把帐帘细心闭得密不透风。 李爻那句“你先吃饭”根本没来及说,景平已经没影儿了。 他独自坐在桌前,捧碗喝粥,棒面儿和小米两掺的稀粥让嗓子到胃舒坦不少,不知是粥的功劳还是景平衣裳的功劳,从胡哈大寨出来就冰凉的指尖泛了暖。 李爻夹一口菜,脑子在想景平。 这孩子有点反常,可他尚没咂么出对方到底哪里反常…… 敲打 李爻饭都吃完了,景平还没回来。 他在帐子里转悠一圈,燃了火盆,柴火没多添,只让盆子微微的暖,再把面饼、留出来的菜和另一碗粥放在烤火架上温着,巡视一圈没见隐患,撩帘出门。 他只身往郑铮的帐子方向去。 李爻是行家,一路随便溜达,见军中诸多细节,不由得对诸葛一又高看一眼。而“李爻来了”,也已变成一句会飞的悄悄话,飞到每个角落,让所有人都知道了。 郑铮的军帐前,值守护卫见一人朱颜白发晃悠过来,离老远就綳得笔直,待他走近,恭敬行军礼:“李大人!” 李爻身无军务,叉手还礼,笑着低声道:“不必客气,我进去看看。” 帐中灯火通明。 景平正聚精会神,手法格外娴熟地给郑铮施针。 他手持的东西与寻常银针不同,通体锃亮,整长三寸余,一边膨大,一边极尖,乍看极像小号的铆锥。郑铮身上凡是针过之处必能挤出血来,血色初为黑紫,两三滴之后就变得鲜红。 说也神奇。 郑铮脸色一直晦暗,甚至能看出死人的灰败色,印堂、眼窝明显照着黑气。 现在放了血,反而泛起点活人应有的气色了。 一旁老军医看活的李爻来了,低声向他赞道:“这小兄弟医术高明,远超军中大夫,老朽拍马都赶不上。” 李爻看不懂其中的名堂,问那军医道:“这是什么针?” “这叫鑱针,是伏羲九针之一,老朽只从书里见过,一直没见会用之人,今日开眼啦。” 据老军医说,他刚才已经看出郑铮发热是伤口炎症加心火不消,和另一位大夫商量着给他用去炎消火的药。中药消火要么是吐,要么是泄,以郑铮这般年纪外加这副体格子,剂量稍有拿捏不好,便会出危险,可若剂量太轻,高热难退则又是另一种危险,正挠头,景平来了。 小伙子客客气气,说自己是李爻的随侍,想给郑大人问脉。 他号脉的方式特别,是双手同诊,单这一手功夫,便让在场大夫们眼前一亮。诊过之后,他言道:“晚生先给郑大人施针,大人们再重新问脉开药吧。” 言辞笃定,自信无比。 老军医说到这,景平扭脸招呼郑铮的随侍:“麻烦二位大哥,帮老人家翻个身。” 他专注异常,全没察觉李爻来了,回头看见人,愣道:“太师叔……” 话没多说,随侍便向他示意:“好了。” 景平还是看着李爻。 李爻皱眉不解:“小神医,继续呀,怎么晾着病人了?” “太师叔,你能不能……”景平嗫嚅,说话声跟蚊子叫差不多,“能不能别看着我,我这马上就好了……” 神色也纠结,与刚才嘱咐李爻好好吃饭时判若两人,李爻更不明白了,笑道:“我又不通医理,你还怕我偷师不成?” “当然不是了!我……”景平支支吾吾好半天,最后“咳”了一声,破罐子破摔,“你看着我,我紧张!” 李爻:啊? 景平平日给他号脉、揉穴位很是自信娴熟,他不明白这孩子现在抽冷子瞎紧张个啥,但医病要紧,李爻没多耽误,乖乖撩帘出去,赶巧看见花信风往这边来。 花长史快行两步,先看过帐内情况,笑赞:“臭小子,比几年前长进不少,”随即正色向李爻道,“我正找你呢,郑大人受伤的因果已见雏形了。” 景平隔着帘子听见师父把李爻拉走,松了口气,迅速收敛心思,捻起一根尺长的钢针,就着手边灯烛烧得通红,稍作冷却便迅速刺进郑铮背□□道,顿挫片刻即拔出,另一只手在针刺的地方压住。 如此往复。 待他忙活完,已经出了满头薄汗,拿衣袖沾干,开始收拾针囊。 郑铮的随侍伺候老大人整理衣裳,面露喜色:“大人的烧热比刚才退了很多!” 老军医赞道:“小公子当真神医!不如斟酌着给大人开个方子。” “这……”景平面露难色,“晚生只行针问脉拿得出手,开方子抓药实在稀松,还想向二位前辈多学呢。” 那二人将信将疑,又觉得他没必要说谎客套,只得与他商量掂配着,给郑铮开了方子。事毕,景平巴望赶快把郑铮的状况告诉李爻,让他放心,即刻离开了。 与此同时,李爻正在帐中气得七窍生烟。 花信风倒了杯温水递过去:“事已至此,你生这回头气,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不如想想往后……” 李爻一口气干了水,空杯往桌上重重一蹲。 他噎得慌,因为事情本身窝火,往后也不好弄。 依着郑铮的随行侍从讲—— 胡哈的迎客宴上,丹木基看似盛情无限,实则心思坏极了。他安排的吃食是牛羊肉和干巴巴的栗稞面团,那肉半生不熟,团子掷地有声,当暗器扔出去能杀敌。 郑铮都七十多了,牙口不给力,这些东西年轻人都不一定嚼得动,更甭提他了。 起初,老大人没同丹木基一般见识,寻思着喝两口酒,把场面意思过去便罢。谁知丹木基非要老大人尝尝特意宰杀的老“羔羊”。 郑铮只得夹了一筷子,嚼不动也囫囵吞下了。 丹木基看在眼里,朗笑着赔不是:“我们日子过得粗,不比贵国,珍馐美味烹煮方法千八百种,连前右丞相李爻都是厨子中的高手。” 郑铮听过,沉了脸:“晏初烹菜不过是爱好,当初尊王还不是多次折在这厨子中的高手手上么。” 丹木基最不喜欢旁人提这事儿,现在被当着文武臣子揭伤疤,脸面挂不住了,气急败坏道:“可惜啊,他只让晋人各个沉溺口腹之欲,如今已黄土埋身,南晋再无厨子中的高手了!我胡哈若下战书,怕是贵国满朝没有可挂帅之人,才要扣押我王兄为质,懦夫行径!” 郑铮当场拍案而起。 丹木基座下谋臣眼见场面失控,忙称王上不胜酒力,两边哄着把这宴请草草结束了。也就在这天夜里,郑铮越想越气,一头撞在帐门口押旗的石墩上,若不是身边有随侍拉了一把,他当场就要没命了。 “唉……”花信风重重叹了口气,“郑大人性子刚极易折,年纪大了,越发执拗也是难免,好在这次有惊无险。你早点休息,陛下明日会到,往后如何,从长计议吧。” 他说完,掀开帐帘出去了。 李爻在胡哈大寨中骤见郑铮重伤也是这般想,现在他冷静了许多,听完因果,便不这么想了。 郑铮老爷子脾气虽然又臭又硬,但绝不会因为这种浅薄意气就撞墙。 更何况,他是在胡哈撞墙。 顺着这条思路想—— 南晋的从一品大员若死在胡哈,皇上会作何处置? 郑铮一定是看出了什么,说不定曾经上书奏报过,皇上却暂时没有动作。 所以,只怕老大人从巡安胡哈时起,便在找机会借题发挥。 他是在用命敲打赵晟、用命逼皇上。 倒没想到,把李爻这不知所踪的学生逼“活”了。 事到如今,看似暂了。 但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李爻觉得未必。 他心底腾起股不安——山河无常,风云变幻才是亘古不变的常态。 花信风出帐子,正撞见景平匆匆往回走。他每日军务繁忙,这师父当得来去如风。在武艺上对景平倾囊点拨三年有余,日日早课不落,晚课检查,已经非常难得了。 景平见他又火烧屁股不知要去哪里,忙行礼。 花信风在他肩膀一拍,要擦身而过,又抽冷子顿步转回来道:“你太师叔跟郑大人师生情笃,老大人伤重,他心情不好,今夜你勤照应他。” 景平称是。 话还飘在脑袋顶,花信风已经撩远了。 贺景平吸了一口军营春日里篝火味的风,帐帘进门。 入眼见李爻侧对这大门,半倚半坐在桌子沿上。对方听见动静,转过头。 李爻的大半张脸映着火盆的光,另外一边埋在阴影里,动作间他脸上的没落和冷冽换成了些许温柔,春风化雨的笑意明目张胆地扎了景平的眼。 “快来吃饭,”李爻招呼他,“都给你热着呢。” 景平见对方还披着自己的氅衣,心下窜出莫名的得意,他也透出几不可见的笑:“哦。” 应过一声,他自行把饭菜从烤火架上端下,没着急吃,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把款桑花捏出一撮,放在铸铁壶里,开始烧水。 李爻“啧”了一声,扬手把他拽过来,搂着肩膀按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你这孩子,快吃饭,难不成要我喂你?” 景平如今已经不是他当年单手就能夹在臂弯里拎上马的少年了,李爻便不由得多了两分力道。 没想到景平猝不及防,简直是撞进他怀里的。 年轻人心脏顿时崴脚了,鼻息一沉,暗骂自己:紧张什么!放松,就像从前一样。 李爻浑不知年轻人的心思,没事人似的,拿起筷子塞在景平手里:快吃。 他的手现在挺暖和,温暖让指腹上的薄茧都变得旖旎,不经意划过景平掌心,景平顿觉被什么在心上挠了一把,后脖颈子的寒毛通通打着激灵站起来,气海猛然腾起一股燥气,上下两头地窜。 这样的应激反应彻底把景平吓坏了,他手一哆嗦居然掉了筷子。 李爻恬不知因果,继续笑话他:“怎么,你是黄花儿大姑娘,手都摸不得?闹得好像我调戏你了似的。” 沉沦 灯火能把人脸映上看不出真假的好气色,但不会把人脸映成个蒸熟了的螃蟹。 李爻眼明心亮,一眼看出景平脸颊发红直烧到脖子根儿去了,心道:这孩子今年几岁了?过年就该十九了,难怪,是到在感情上害臊脸皮薄的年纪了。 不能瞎逗了,万一误会我对他有别的意思,岂不麻烦? 差着辈分呢,太师叔得有太师叔的样子。 想到这,李爻端起来了,清清嗓子:“郑老师怎么样?” 言归正传,他到火盆边看铸铁壶烧的水。 景平见他前一刻贱嗖嗖的,后一刻便端出谪仙临世的正经模样,也有点懵:他怎么了?难不成是……不好意思了? 这么一想,年轻人心里飞过一阵开心,撒下把种子,不用浇水已经破土生芽,撞到了心壁。 欢喜再次让他震撼于自己想法和感受的不对劲。 “啧,”李爻见他发呆,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问你话呢。” 景平终于回神了:“啊……哦,郑大人郁结已久,磕伤是诱因,肝气不畅才是根本。胡哈人又惯于席地而眠,他年纪大了,寒潮沁体,如同在他体内的燥火表层封了冰,热向外发不出,只能转内攻击肺腑。但你不必担心,我用鑱针引出他的郁结,又以火针中和了潮寒,往后好好食补药调,快则三月,慢则半年,便彻底没事了。” “肝气不畅”隐隐衬着李爻的推测:“怎么要这么许久才会好?” “不算久了,”不知何时起,景平对李爻说话一改初见时的惜字如金,恨不能把因果掰开揉碎了说给他听,“一来郑大人年纪不小,身体恢复本就慢,二来他郁结不是一两天了,是不是……”景平有些迟疑,看向李爻,见对方正专注看他,就又得了勇气,“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不如意。” 李爻若有所思,片刻又问:“他郁结多久,诊得出吗?” 景平皱眉想了想:“没办法精准,但四五年总是有了的。” 也就是说,李爻离开邺阳后,郑铮便不开怀了。李爻闹不清老师的郁结里有几分因为自己不告而别,当时他心念如灰,做事难免欠妥。 可就算重来,李爻自问也没把握处理得比当时好。 他垂了眼睛,难免对郑铮心怀歉意,思绪飘回多年前初入朝堂时。 他一入庙堂就扣着准右相独孙的帽子,得了南征军前锋营统领之职,倒确实没辱没李家出将帅的威名。后来皇上想一举拿下胡哈,朝中大将各有职务不在朝,寻常将领无人敢挑大梁,李爻毛遂自荐,愿意立军令状挂帅出征。 那年他不过虚岁十六。 当时他一言出,无数朝臣反对,说将军常有而帅不常有,李小将军虽好,却太年轻,倘若落败,败得不止万千将士的性命,还有南晋开疆拓土的气运。 立下军令状又如何?砍头十次都不足以谢天下。随之嫌李爻年轻的、经验少的、前锋营统领军衔低的、甚至说他长得过于清秀不够威仪的,全跳出来了。 赵晟当时也年轻,准备不足,被一群文臣口灿莲花地群起而攻,瞪眼干生气,没得应对办法。 就在这时,任兵部侍郎的郑铮出列,愿同李爻一并签下军令状,若李爻兵败,便连他一同砍了赔命。 老大人独立朝堂,环视群臣喝问道:“哪位说李将军不行,便提出一位行的,也签下军令状,若是没有,又偏放厥言涨他人志气,是何居心!” 二品大员愿以性命牵担,朝上反对的人立时少了一半。 好在后来,李爻对得起老师赌命的支持。 铸铁壶里烧花茶的水咕嘟嘟开了。 李爻还分着心呢,下意识去提壶把。 “哎——烫!”景平大惊,叫着窜起来。 还是晚了。 那铸铁壶的提手没装木质隔手。李爻的手着实勾在热铁上,顿时钻心的疼,他倒抽一口凉气,猛然撤手。 景平大步流星冲过去,捧起他的手,看一眼眉心就挤出一道“川”字——除了大指,李爻余下四指的第二指节全被烫了,横断一列,眨眼功夫红一大片。 都要熟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景平心焦,浑然不觉这声责备已然没大没小,他拉着李爻到洗手盆边,从净水桶里舀起凉水给他冲手:“待会儿八成要起泡的,我帮你挑了,免得你这摸那摸,蹭破了感染,很疼吗?” 疼。 但李爻觉得他过于小题大做,把手抽回来:“烫一下而已,怎么就天塌了似的,这要是让你看见我之前让人砍得差点没命……” 话说到这,他见景平直勾勾地看他,一对儿眼珠子仿佛要透过他的衣服,看他那差点没命的伤口附在何处、是不是彻底好了、留下了多深的疤。 这眼神不见得带有多少侵略性,却让李爻不自在,那后半句“你还不得当场砸金豆”直接被看成了个蔫儿屁,完全放不出来。 李爻眼珠一转,当场换话题:“两年多不见,你医术精进不少。” 话题转得硬,景平觉出来了。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闪了闪,把说不清的情绪敛干净,又大大方方拉过李爻的手,把他袖箍摘了,袖口挽起两折,推他到桌前坐下,看了他一眼。 李爻看明白他的意思了:老实在这坐着。 好吧…… 景平见他暂时安生了,到火盆边,拿垫布把已经彻底烧开的水壶拿下来,倒了一杯款桑花茶递在李爻面前:“可是我却治不好你的咳嗽,甚至连病灶在哪都诊不出来……” 他重新坐在李爻斜对面,吃他没吃完的饭。 李爻被这话里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扑了一脸。 得知先皇每年赐酒下毒之后,李爻虽然对皇家的真心碎了一地,却不至于自轻自贱到不想活了。 遁走江南这几年,他找大夫看过。可先帝用的毒本就隐晦精巧,又是日积月累每年一点,无论有经验的老大夫,还是深通毒理的花信风,都诊不出他身上带着毒伤。 他想:这孩子想错了方向,凭白自责,委实冤枉。 “不需气苦,”李爻安慰他,“你才几岁,很多能当你爷爷的老大夫都看不出。” 他一时想说“往后总有一天你能治好我”,可转念又想,给他设定个虚假的目标,何必呢? 景平拿筷子扒拉着菜,喃喃自语似的念叨:“若我娘还活着,说不定……是能医好你的。” 他说信国夫人。 李爻听花信风说过,信国夫人医术高明,她生于医术世家,年轻时游历得高人点拨,很早在信安城一代医名远播。只不过贺家家逢巨变后,她娘家的老人相继离世,还有命在的族人怕被牵连,分散于五湖四海,就连珍藏的医书也随之飘零各处。那曾经点化她医术的高人是谁,更不得而知。 李爻问:“你的医术是你娘教的吗?” “我刚会说话她就教我认穴位,但我那时候太小了,也没得太多真传,后来花姨婆给了我两本册子,一本讲问脉,一本讲针灸。” 所以,景平只问脉和针灸自成体系拿得出手。 景平惦记着李爻的手,狼吞虎咽吃完饭菜,收拾好碗碟交给门口杂务兵,急匆匆出去了。李爻一杯款桑花水没喝完,他又回来了,拿着个小药瓮,还提着小捆药草。 他在李爻面前坐下,也不说话,冲李爻伸出手来。 李爻觉得他实在没必要这样无微不至,但看那架势,横竖是躲不过去了。他默默叹了口气,把手伸给对方。 不到半个时辰,李爻手上已经起了连片的水泡。 “可能有点疼,我尽量……”景平话说到这,见李爻眼神里只一句话“少废话,要弄快弄,我困了。” 景平无奈摇着头,努力收敛起不经意间对人流露的莫名黏糊。 他手脚麻利地把钢针烧红,刺破对方手上要涨爆的水泡,放出积液,给上好了消炎药膏,把伤口用布帛单缠了一层:“免得你睡觉蹭了。” 他连结扣都打得精致,就差打个络子了。 李爻苦笑着道一声谢,自行洗漱去。 他忙活一圈回来,帐内已经暗了灯。景平把地铺在行军榻边展开,没有要睡觉的意思,正把药草放在小药瓮里捣着。 李爻看他弄得精细,问:“这是做什么?” “军中疫病,药物供不上,我和军医商量着调配了没用过的药材,先弄少量试试效果,若是成了,也算略尽绵力,而且这药清肺平咳,你也能用,一举两得。” 李爻倚着被子垛,听他这话在理,又品出年轻人的私心,没再说话,听小药杵一下下敲着瓮底,瞌睡虫渐渐上头。 “太师叔困了就先睡吧,你若是嫌吵,我就出……” “不用不用,”李爻打断他,“这声挺安眠,比敲木鱼好听。” 现在不是战时,李爻没有军中职务,全不避忌开始宽衣。 景平见他单手不方便,一时想说“我来帮你”,话未出口先见幽黄的烛光从侧面打来,将李爻越脱越薄的衣裳穿透,绰绰透着李爻的身型,越发看清他腰身的线条。李爻身上片点沉赘都没有,肌肉自肩背到腰侧流畅,每一道勾转都对景平是无声的考验和勾引,景平耳根猛然红了,喉咙发紧,下意识垂眼。 有个声音在他心里炸雷似的吼:贺景平,你太过分了! 他不动声色地狠掐了自己一下,才略微平缓了心思,敢第二次抬眼。 好在这回李爻没看见他的局促,已经乱七八糟地脱得只剩个里衣,钻被窝了。 景平偷偷松一口气,没再说话,只时不时忍不住往榻上偷一眼。 从前他只道李爻清瘦,而今看那人平躺着实在单薄,那侧脸美得像画,合着眼更看出睫毛浓密,仿佛描了一条极细眼线,在眼尾挑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甩进景平心里。 景平捣着药,脑子里冒出哪位说书先生的话——人呐,是不能太早遇见极好的人的,否则一辈子就要陷进去了。 在景平心里,李爻就是那个极好的人。 从前,他陷在对方的年少热血,不负苍生里。 而这些日子一而再,再而三,景平惊觉让他陷进去的不仅是能摆在桌面上的家国大义,似还有很多不能于人前说,甚至不敢让李爻知道的情意。 他对他,始于少年人对英雄的仰慕,炽烈于无助时对近在咫尺的崇拜之人的依赖,在不经意的相处与相离间,让敬爱误入歧途,待到景平发现,已经耽溺沉沦,再这样下去,就要窒息了。 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么想着,捏住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一声叹息惊醒了人,还是李爻根本就没睡着,突然幽静静地问道:“你今天实在是怪,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