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他是白切黑》 第 1 章 剑抵 第1章 通和十年,羯胡大举南侵,燕州、幽州沦陷,梁皇室无作为,世代据于定州的百年大族谢氏誓死以护北边界,谢氏六郎率兵突围,一举收复燕、幽二州,免于百姓流离之苦。 北境动乱将歇,九州诸侯不满梁皇室已久,砺戈秣马亟待发难,却惧于储君萧淮、司马王氏。孤掌难鸣,诸侯相互勾结,以待时机。 *** 一年后。 时值十一月,流云缓动,天色入寒。 紫微宫灯火通明,红色的烛光浸到人身上,如同缚上一层清浅的霞绮,混着空蒙烟雾,似置身仙境。 圆台之侧,菱花窗前,肩披天青色云纱披肩的少女端坐在木凳上,纤细的手指拨弄琴弦。 琴音高妙,衣袂凭风而起。 初冬夜凉,越青雨穿的单薄,身后时起的冷风将她吹的微微颤抖,露在外面的手指有些僵硬,两靥微白。 今夜的主角,却不是她。 大殿中央,设有一方圆台,里头的女子正随着琴音拭衣,落霞色金边外袖被随意扔在地上,白皙细腻的手腕正搭在紫诰八破裙上。 越青雨心下一叹,抬眸环视,男女席位分侧,席位之中,围坐着一张岱赭纱帷。 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帷,隐约可以瞧见女子曼妙的身影,娇艳的花瓣之上没有叶子,天然玉成,双珠翘峰点缀其间,透着诡异的风情。 席下男子无不冷吸口气,拍手叫好。 章明帝目露痴慕,直勾勾地看过去,少顷,哑声道:“出来。” 时下尚风流之姿,对女子管束不深,常有花楼娘子或是名门豢养的清倌登台拭衣,以此作乐。 纱帷里伸出一只手,白皙如玉,纤纤五指微泛薄薄的粉,昭示着主人的羞怯。 随即,从里面渐渐走出一个女子,鸦发轻垂在削肩之后,瑞凤眼淡淡垂下,周身没有衣物相饰,腰肢纤细,长腿如霜。 围了一圈的男子目不转睛,目光跟随着那女子的动作,随后戏谑的评头论足。 章明帝更是起身,踉跄行至台上,揽上了女子的腰肢,他的脊背早不似往日率兵时的英姿,反倒因常年浸于声色而显得佝偻,眼下大片乌青,衣衫因醉酒而略微凌乱。 章明帝的目光落在女子雪白的胸脯之上,隐含深意。 那女子屈辱垂眸,孱弱的肩微微颤抖。 这女子乃是前朝的德庆公主,孝成帝与魏后的独女,名宇文颜如。 十一年前,孝成帝宇文征因患疯症,由魏后把持朝政,魏后宠幸宦官,奸佞当道、大杀朝臣,天下大乱。 庶族兰陵萧氏讨之,一举击败荆州杨泰、冀州河间王,攻入洛阳自立为帝。 大梁初定,人心不稳,为安旧臣之心,章明帝将前朝的公主,当时年仅七岁的宇文颜如留了下来,拘在紫微宫中,近来时不时要折./辱她,以彰显梁皇室之威。 越青雨隐在纱帷之后,望这一幕,难免想起 昨夜里的梦。 她眼睫微微垂下,那场梦魇似乎还萦绕在眼前—— 后数三年,梁皇室式微,萧淮继位后不敌诸侯,为获一州势力,以她旧日洛阳第一美人的名号,命当朝皇后当众献寻欢之舞。 雨雪纷纷,宴客亭之内,身着纱衣的女子翩翩起舞,轻薄一层纱衣覆体,也不过堪堪遮住关键部位。 耳边传来四面八方的议论声,或惊艳或轻浮或怜惜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却无人叫停。 美人薄衣,粉泪盈眸,如此绝色,欲遮还羞,哪里有人舍得移开眼睛? 何谈叫停。 梦中,越青雨浑身发冷,却始终不敢停下来,她虽恨萧淮,却不得不为了越氏委身讨好,滴滴晶莹的泪珠随着她的动作飞旋而下。 纯白雪幕中,一道清冷寡薄的声音落下:“梁帝此举,实是卑劣。” 梦境至此结束,她并不知声音的主人是谁,也无心细究。 过了那么久才出声斥责,大抵也不算是什么良善之辈。 *** 琴声骤然上扬,按在琴上的手微微打颤,但却无人注意到纱帷之后的抚琴人,目光都聚在圆台之上的女子身上。 男人快意的笑声传至她耳畔,越青雨倏尔从梦境中回神,抬眼望去。 只见章明帝的那只带着厚茧的手缓缓上扶,轻浮的落在女子肩下,引得宇文颜如脸色霎时白了个透。 席下的女郎皆大惊失色,不忍再看。 如此荒诞! 今日受辱的是宇文颜如,明日受辱的或是她越青雨。 越青雨指节发白,掌心里浸入薄汗,手下动作一停。 她知晓章明帝不敢染指前朝公主,魏后虽死,百年大族魏氏却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谋士魏崈已投入冀州汝阴侯麾下,遑论朝中旧臣。 诸侯蠢蠢欲动,章明帝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势力。 风雨忽起,透着半开的菱花窗飘扬进来,纱帷随风而起,将台上两人遮住,淡淡的烟雾笼罩开来。 章明帝察觉到掌心肩颈狂颤,恹恹收了手,随即拔下一侧的长剑,兴奋抬眸,目光扫过席下的女子,直至锁在一道身影之上。 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帷,窗外竹林雨幕之下,天青色身影相映相成。 微红的烛光映在女子面庞上,柳叶眉,微垂的杏花眼,清丽婉约。 纱帷时而被风吹拂,时而覆在他眼前,愈发显得那道身影如梦似幻,诱他深入。 章明帝轻抬步子,微探身,缓缓往那个方向去。 周遭的女子们瞧见那柄长剑吓破了胆子,不敢在御前失仪,只勉力维持着坐姿,脸色却白如薄纸,惶惶不安。 有储君萧淮处理朝政,章明帝近些年来痴迷上道术,暴虐好杀之性愈显,臣下后妃误犯,必加杀戮。 她们丝毫不怀疑,那柄剑会落在她们的脖颈之上,因而身躯瘫软,煎熬之至。 越青雨亦瞧见章明帝的 动作,而他看着的方向恰是她这里,她鸦羽狂颤,双手压在腿上,颤抖着抓住衣衫,心头盈上不好的预感,似乎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咚、咚、咚,与章明帝的步伐声相合。 下一瞬,章明帝猛然掀开碍事的纱帷,将长剑抵在越青雨的下颌上。 “青雨啊,朕听闻洛阳城里的儿郎们追逐于你,将你誉为‘洛阳第一美人’。”章明帝眯眸,视线锁在越青雨的面庞上。 越青雨的心跳得激烈起来。 时下不重男女大防,洛阳的儿郎们常围在她身旁献媚讨好,用炽热的目光望着她,他们的目的不是得到她,或许这副好容貌能令人侧目,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桩口头婚约。 她入洛阳时,章明帝亲口许下了越氏与萧氏的婚约,当今皇室只储君萧淮一人,无人敢与储君抢人,只是洛阳没有庇护她的家人,儿郎们生了逗弄之心,常趁萧淮不在洛阳时,接近于她。 而今对面的是当今天子,她甚至无法说一个不字。 章明帝或要向她兴师问罪。 可她,作为洛阳城身份最复杂的贵女,一向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哪有高傲的底气,旁人递来什么,无论是好是坏,她都只能受着。 “回陛下,不过子虚乌有......”越青雨斟酌着,声音越来越轻。 因她每说一个字,那剑身便愈发近她的脖颈,直至鲜红的血珠染在剑锋上,顺着往下滴。 席间男子大都是皇室宗亲,饶有兴致地将目光投过来。女子们人人皆危,低眉敛目不敢多看。 细汗顺着少女娇嫩的脸颊划过,向来洁白如玉的脸上浮现几抹嫣红,两条淡而长的眉浅浅蹙起,勾勒出一副病弱西子之姿。 章明帝细细端详着她,笑吟吟道:“朕封你为妃如何?” 此话一落,满堂皆惊。 越青雨左手侧的女郎微抬眸,咬了下唇,出声道:“姑父,请三思,越娘子可是太子表哥的未婚妻。” 这女郎着远山紫广袖襦裙,垂髾上簪玉垂扇步摇,面艳如桃,姿态沉静,正是当今继后祝氏的内侄女祝燕宁。 席间女子便属祝娘子身份尊贵,竟敢这个时候劝诫章明帝。 天子忌惮东宫,早已是众人心照不宣之事。此时提起太子,不见得是好事。 一时间,风雨之声簌簌,剑拔弩张。 祝燕宁同越青雨交情不算深,愿出言帮她,只是因越青雨也曾帮过她,借机还个恩情罢了。 “呵。”章明帝冷笑一声,勃然大怒,“朕是他老子,要个妃子还需征得他同意不可吗?” 祝燕宁脸色一变,连忙离席,匍匐于地谢罪:“陛下恕罪。” 半晌,章明帝道:“莫说是口头婚约,做不得数。再者——” 他长长一顿,似笑非笑:“朕只说了要越氏女入主东宫,未必非得是越十一娘。” 司州越氏在五姓七望之列,以家学传世,庶族寒门多有入越氏家学拜 师者,其门徒遍布九州,树恩深厚,声望如日中天,席间不乏有拥簇者,有二人见状直起身。 “陛下,越九娘子染病,越氏主母袁夫人已于三日前赴洛阳,欲寻神医叶神枝为越九娘子医治。”赵姓郎君提醒道。 章明帝脸色一沉:“又如何?” “陛下当顾及越氏颜面。”蔺姓郎君不惧圣威,意有所指,“臣曾听过一则传闻,越氏女绝不为妾。” 章明帝闻言怒极,思及一桩旧事,更是怒不可遏,反禁不住轻扯了一下唇角。 他目光乍冷,如同浸了冷刃,直直盯着越青雨的脸,似要看出一个窟窿出来。 那柄长剑用力抵入少女柔软的脖颈,霎时间,鲜血浸涌出来。 越青雨生生被疼出泪来,白如霜玉的脸冒出淡青色,手指掐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划出一道深红的血迹。 她的神色有瞬间的茫然,想起了司州的父母、兄长,眼根微湿,拧起的眉头流露出几分凄哀孤冷。 阿父、阿母,为何迟迟不来接我...... 天青色的衣襟片片血迹,少女的眼眶晶莹,到底忍下了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闭了闭眼。 她代越氏为质,章明帝不敢当真下杀手。 可他眼中的杀意明晃晃,恨意昭然。 越青雨不知道章明帝在恨什么,却觉得自己走不出他的刀刃了。 她的父母会因为她死了,便就反吗? 越青雨睫羽垂下,半阖眼眸,悲哀的想,阿父阿母能狠下心用她换堂姐回司州,便不会以她一人置司州军民于不顾。 章明帝心神混乱,杀意弥漫他的眼,眼前人同旧人的身影重叠,手背上青筋爆起,脑子里横冲直撞着一个念头—— 杀了她!杀了她! 让她看不起你!卑微地去死吧! 千钧一发之际—— “报——”殿外快步走进来个宫侍,他手中捧着一卷木筒,急声道,“定州初安侯密信,八百里加急。” 章明帝倏尔回神,扔了剑,转身快步接过了木筒,抻开来凑近去分辨。 顷刻间,他接过宫侍手中的大氅,跨出了殿门。 危机暂时解去。 越青雨松了力,心中阵阵发寒,曾夜夜难以就寝、无数次担虑过若生命受到威胁时该当如何。 今日,缠绕她数年的问题解了。 生死之际,如今的她无能为力,没有丝毫自保之力。 越青雨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唇边勾起的弧度艰涩。 曾经以为的未来夫婿萧淮、母族越氏都救不了她。 最终,从剑下救下她的,竟然是初安侯的一封密信—— 素未谋面的初安侯、谢氏六郎谢满衣。! 第 2 章 冲喜 第2章 次日清晨,洛阳城外,细雨绵密,扑簌簌坠下。 一辆马车孤零零的停在黑瓦城墙下,一对主仆站在马车前头不远处。 身披兰苕斗篷的女郎翘首以盼,后头的婢女撑着一把油纸骨伞,轻声道:“天寒,娘子体虚,不若先往马车里坐个片刻。” 越青雨摇头,将兜帽压低了些,堪堪露出含烟拢雾的眼睛,遥遥往远方看去,道:“十一年不见阿母,我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 “合璧,你说,为何阿父阿母,从没来洛阳看过我呢?”少女眨了眨眼,悄悄叹了一息。 合璧颇感心酸,却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娘子,只好道:“郎主常待在族学,女君掌阖府中馈,教养两位郎君,便都忙了些。” 这话,便连她自己都骗不过,何况是自小聪慧的娘子? 娘子自幼活泼爱动,生的又漂亮,虽不得女君宠爱,上头的两个哥哥却是喜欢得很,次次从族学归来,都要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府。 郎主严肃,对两位郎君都是动辄家法,比之此,对娘子算得上是慈和。 自来洛阳,娘子夜夜难以入眠,从哭着闹着要回家,到沉默的一句话也不愿说,再变得日日挂着笑。 再大些,宫中派了严苛的嬷嬷,教养她礼仪规矩,挨了无数戒尺,跪了数夜外院。到如今,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有不精,成了所谓的‘世家贵女’。 可她的性命却始终悬在刀尖上,昨夜娘子从殿中出来,脖颈上的血迹入目惊心,脸色更是惨白之至。 合璧扪心自问,若她是娘子,定当怨极了郎主和女君。 但娘子笑了,声音很轻:“你说得对。” 话音刚落下,远处便行来一辆马车,前头跟着府兵,挂着一面高高的古翠旗帜,上头写着金边描绘的‘越’字。 合璧一喜,“是女君!” 越青雨忽然百感交集,心里的胆怯冒了头。 十年有多久?久到足够让一个幼女长成亭亭玉立的女郎,也足够,淡化所有感情。 然她孤身多年,终于要见到生身母亲了,心中还是有那么点隐晦的期望,那点子担忧不足以掩盖她心中的期待。 尤其是经历过昨夜的生死关头后。 心绪几变,越青雨拽了拽斗篷,遮住脖颈上的纱布,不愿让阿母瞧见她的伤口,随后摘下了兜帽,弯了弯唇,几次调整自己的笑容。 却见那辆马车径自从她身侧走过,竟没有一丝停顿。 经过时,里头的欢声笑语传到她耳畔,微起的风将帷幔掀了个角,年轻女郎勾了勾唇,睨了她一眼。 越青雨怔住。 合璧眉心一跳,连忙道:“女君定是没认出来娘子。” 不等越青雨说话,有府兵驾马往这边来,拉了缰绳下来,对她行了个礼。 “女公子见谅,九娘子身子不适,女君先进城为她瞧病了,待回越府再同娘子一叙。” 越青雨强撑着笑意,道:无事。 待府兵去后??[,合璧愠怒:“十一年不见,女君竟为九娘子那不痛不痒的病无视娘子,停也未停。” 九娘子自小身子骨结实,且司州到此,昼夜三日,若有重病,怎会耽误到今日? 越青雨眼前忽白,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合璧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侧目瞧见娘子紧抿的唇瓣。 阿母知晓她等在城外,阿母或许看见她了,但阿母不愿舍弃一时一刻,哪怕只是同她说半句话,阿母迫切地要去为九堂姐瞧病。 病么? 她这些年来为求自保,特意造出一种恶疾缠身,命不久矣的弱态,纵如此,阿父阿母也未曾来过一封信。 越青雨阖眸,低声道:“回府。” *** 晌午时,微雨渐大,淅淅沥沥打落在青石瓦片上,前头得了口信,快步往正厅去。 “娘子,太子殿下从荆州回来了,称谋逆乃杨泰次子杨瑔所为,已随河间王之子宇文衍被一同押往洛阳。”飞渡接了话,同越青雨禀报。 “陛下诏令,午后猎场,要处置叛贼,女君与九娘子先行入宫去,娘子可径直往猎场去。” 十一年前,杨泰据荆州自立为帝,虽不敌萧氏,麾下却仍有三十万大军,荆州易守难攻,互递和书后,章明帝将其封为弋阳王,赐荆州为封地。 一年前,杨泰趁羯胡之乱,联络河间王旧部,起兵欲乱,朝廷镇压及时,太子亲征,今已凯旋。 “我晓得了。”越青雨略一思忖,便知章明帝要借机镇压诸侯。 杨泰祖籍荆州江夏,曾在雍州袁氏求学,本欲施展抱负,因魏后宠信奸佞,不得已辗转回到荆州。荆州数年前因刺史得罪魏后,屡入九州流民,荆州军队四散,无自保之力。 杨泰便是此时破空而出,收容流民,组建军队,护佑着民众,渐成势力,同河间王、兰陵萧氏成分庭抗礼之势。 荆州民众信服之深,得知太子欲捉拿杨泰后,当街拦截太子军队,太子无法,只得将杨瑔带回以全此谋逆之事。 而此事诸侯心知肚明,愈发不服梁皇室。章明帝当众处置杨瑔,亦是为了震慑诸侯。 “备轿罢。” *** 行至猎场,已经未时三刻。 抬眼望去,场中放了一个巨大的玄黑铁笼,里头的人蓬头垢面,浑身血迹,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儿郎们纵马在场中疾驰,时而抬弓射箭,吓得奴隶们四散而逃,挤在笼中不断挥拳抢地方。 越青雨微微仰面,稍远处坐了几位女郎,她抬步往那里去。 “越十一娘,请留步。”倏而被人从身后喊住。 越青雨回眸,瞧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她停下,略抬起油纸伞,微微一笑,问道“何事?” 青年低声道:“昨夜的事,我听闻了。” 越青雨面色 平静,视线聚在他的脸上静静打量。 青年没有撑伞?_[(,衣衫略湿,脸上不见髯须,白面玉冠,下颌线条清隽,时人赞之玉山春柳,文才仅次于定州谢六,书画更是千金难求。 这人便是洛阳名门祝氏嫡长子,祝后亲侄祝衡,敬文公子。 “若娘子不弃,我愿求娶之。”祝衡脸上渐起薄红,声音虽低,却有几分决绝。 越青雨一怔。 她同祝衡,并无交集。 越青雨常现身在宴会之上,祝衡却不同,无官职在身时且于府读书,遑论去岁任职光禄大夫,并不常外出,谁家的宴会上若能邀上敬文公子,必定会被来客踏破门槛。 唯一一次同他说话,是在一个暴雨日。 山路泥泞,祝衡之妹祝燕宁的马车被困在半山腰,正逢傍晚,天黑恐怕遇险,越青雨路过时,便搭载了她一程。 祝府之外,青年长身玉立,声如敲击玉石,低低垂首:“谢十一娘子今日之恩,来日某必当涌泉相报。” 思及此,越青雨恍然,道:“若为当日马车搭载之故,实是不必。祝娘子昨夜宴会为我冒犯天恩,恩情相抵,公子不必挂怀。” 祝衡抬眸,对上少女清澈潋滟的眸,眉心一动,一时又敛起眼皮,目光落在她搭在伞骨上的手处,想解释些什么。 “敬文,孤竟不知你同十一娘还认识?”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 二人侧眸,瞧见太子萧淮不知何时下马而来,如玉般的脸上露出浅淡笑意,而这笑意却不达眼底,目光直直落在越青雨脸上。 祝氏同储君不大对付,继后虽无子,到底承了萧淮母亲元后的位置,是以萧淮一向不喜祝氏。 祝衡连忙行礼,被萧淮抬手一挥,他只好退下,往席位处去。 “殿下。”越青雨的手高抬,将伞遮在萧淮头上。 萧淮目光晦暗,瞧了她许久,视线似乎落在她的脖颈上,然因她穿了斗篷,却是什么也瞧不见的。 他接过越青雨手中的伞,二人距离拉近,瞥见少女白净的肌肤。 “滟滟......”萧淮想起她的小字,一开口竟有些哑,少女抬眸,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他一顿。 恍惚一生,而今重来,如一场大梦,梦醒渐忘前尘,唯独记得死在火海中的女子。 目光哀戚,悲婉地望他,潋滟眸渐下血泪,却无埋怨,无悔恨。 只道:“事已至此,万望护好越氏。” 不似同为越氏女的越琴眉,将后帝萧淮供出以活命。 久久不语,越青雨又道:“殿下?” 萧淮回神,目光一寸一寸变得温和,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何人篡位,他今生都会坐稳江山,护好越青雨。 “你的伤如何了?”萧淮道。 越青雨摇头,低声:“无碍。” 她不愿同萧淮多话,掩下心中厌恶,抬眸温婉一笑:“那边且在等殿下,不若殿下与我先行入座。” 待萧淮点头,越青雨转身迈步离开,徒留萧淮递伞的动作,微微一愣。 以前的越青雨将他捧在云端,将自己比作云泥,温顺听话,逆来顺受,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她心中,究竟存了几分爱意? 前世将他拱手相让给越琴眉,不哭亦不闹,哪怕后位被废,也只是平静接受。 如今,受了委屈也不会与他撒娇。 对他与对那祝衡,好似也没什么不同。 *** 猎场之内,牢笼之中,一匹猛兽正在撕咬里面的人。 鲜血喷溅,惨叫声令人心悸。 越青雨偏头,被吓住的堂姐窝在阿母怀中撒娇,在她记忆中一贯不苟言笑的阿母,正温柔的拍着堂姐的背,安慰之声轻柔。 她不自在地回过眸,正巧看见笼中仅剩的一个人,被萧淮拉弓射中了眼睛,咬牙嘶鸣,捂着眼睛痛不欲生。 越青雨攥了攥衣袖,习惯性地将胆怯压下去,睫羽狂颤几下。 萧淮高声喊:“若有谋逆者,杨瑔之今日,便是他之明日!” 杨瑔捂着眼睛怒骂:“竖子,梁皇室迟早要完!今日我杨瑔虽死,焉知明日没有旁人取你江山!” 萧淮轻笑,又一支箭射在他的另一只眼睛上,放声道:“来啊!” “来一人,孤杀一人!” 接着便是数箭,杨瑔眼睛上、脖颈上、心口处,鲜血喷射。 诸女郎掩面不敢再看,又不能离席,越青雨垂目,听见耳边堂姐埋怨道:“伯母,一来洛阳便瞧见这场面,眉眉想回司州了。” “你整日里说心口疼,不见到叶神医,伯母是放不下心的。”袁夫人失笑,抚了抚越琴眉鬓边的碎发。 “还是伯母对眉眉好。”越琴眉从她怀中起身,娇嗔道,“洛阳风光无限,长兄、次兄没来,恰是一憾。” “九州不稳,山匪层出不穷,司州远不似明面上宁静。”袁夫人声线一变,“你长兄正忙着治匪,次兄远赴雍州,哪有闲工夫来洛阳。” 说到此处,袁夫人视线一转,看向了越青雨,“滟滟,一别数年,你可安好?” 越青雨先前不敢同她说话,此时不由双目一热,眼眶泛红,抬手搂住了袁夫人的腰,抽噎道:“阿母,我很想你。” 袁夫人再是冷心,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来,右手缓缓放在幼女肩上,叹道:“到底是我的女儿,阿母亦是想你的。” 平心而论,越青雨几乎生了张同袁夫人一般无二的脸。 细细柳叶眉,弯弯杏花眼,俏丽鹅蛋脸。 哪怕是素昧平生的人,见了二人,都能猜出其血缘之亲。 “阿母会留在洛阳吗?”越青雨怯怯伸头,心头渐渐升起几分勇气,竟开口问道,“还是,来带我回司州?” 袁夫人一怔,正不知如何开口,一晃眼瞧见越青雨浅淡的眸色,脸色刷然一冷,推开了她。 “你同皇室有婚约在 ,回不了司州。” 越青雨被她推的怔愣,想说那门婚事,在章明帝心中早已不算,他甚至想封她为妃。 越琴眉拦了她的话,意有所指:“十一妹,听闻你行事毫无我越氏风范,同京中儿郎沾惹不清,适才更是同祝公子交谈密切,真是堕越氏门楣。” 不知是哪句话触碰到了袁夫人的逆鳞,袁夫人冷斥道:“越十一,你如何我管不着,但越氏清名容不得你来玷污!” 越青雨双唇紧抿,慢慢垂下了眼眸,掩住眸中受伤的神色。 幼时记忆渐渐淡去,她对最亲的生身母亲,存着很深的孺慕之情。 越青雨赴宴时,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各家女君,她们对女郎,一向是慈和怜爱,捧在手心里怕化了,恨不能含在嘴里护着。 她曾想过,若她的阿母在她身边,一定也是这样。 她虽羡慕,却不难过。因为她不是没有亲人,只是她的亲人离她很远。 心中的期望渐渐消弭,往后,她只能靠自己。 *** 次日,越青雨携越琴眉拜见了神医叶神枝。 叶神枝行踪不定,哪怕是越氏主母袁夫人都寻不到她,越青雨同叶神枝有些交情,费力寻到了她。 回去途中,听闻了两件大事。 其一,并州山匪扰民,太子萧淮北上与刺史一同治理。 其二,章明帝欲寻贵女,送往定州,做初安侯的夫人。 初安侯的人已到洛阳,被安置在驿站之中。 旨意已下,观花宴就在明日。 越青雨与越琴眉都收到了传召,无论何事,除非生死,便就要赴宴。 初安侯何人? 少时气度清执,丰神毓秀。文能治笔毫,武能入战场。 后来曾在燕州一战中,伤了一条腿,身受重伤,一身病骨沉疴,自此性情大变,如暗夜魔头,杀人如麻。 哪里有贵女肯嫁他? 越琴眉接完旨,脸色惨白,半晌才哑着喉咙道:“伯母,我久居司州,从没来过洛阳。这是飞来横祸,我们就此回司州罢!” 袁夫人沉默了良久,垂目看了一眼平静而立的越青雨后,道:“不可。” “滟滟,陛下虽亲口否了你与储君的婚事,而越氏与皇室的婚约必是板上钉钉。” “你们二人,必定能保全一个。”! 第 3 章 拦路 第3章 是夜,暴雨如磬。 烛光幽暗,榻上的少女双眸紧闭,泪水从眼眶溢出来,浸在枕头上,慢慢淹没在脖颈未长好的伤口上。 “滟滟,你堂姐失了父母,已是可怜至极,你替她嫁去定州又何妨?”阿母目光紧迫,堂姐在旁低声哭泣。 她听见跪着的自己低声道:“我替她为质数年,还不够吗?” “何为替?越氏一族性命,同你便无半分关系吗?果然是个冷血的东西!”阿母眼眸里的冷意更甚,冷声道,“你若不愿,往后再非我越氏女!” 一道惊雷闪过,她的身影一晃,瞧见束帝王冠的萧淮,他高高在上,如同施舍:“越青雨,你三年前不愿替她嫁去定州,如今眉眉回到洛阳,朕自是要重封她为后。你歹毒如斯,便去冷宫罢!” 堂姐与萧淮并肩,象征性地掉了几滴眼泪,眸中却是毫不掩饰地得意。 一转眼,洛阳城就要破了,冷宫中的越青雨被人绑出来,换上皇后的服饰,替越琴眉赴死。 凤阳宫燃起冲天大火。 她活生生被烧成白骨,湮没在宫殿废墟中,像是在为梁皇室陪葬。 耀眼的电光将玄空照得通亮,榻上人猛然攥住了锦被,睁开了眼睛。 *** 次日一早,雨势渐褪,天色大好。 铜镜前,少女低低敛着眸,鸦青色的长发垂在腰间,合璧站在她身后,细细梳理。 合璧脸色发青,忍了许久还是道:“娘子,女君竟偏袒九娘子至此,欲让娘子在席间自荐,嫁往定州,去跳龙潭虎穴。” 袁夫人昨夜来娘子寝屋,面上是难得的温柔,道:“陛下前几日亲口否了你同太子的婚事,又要你为妃。可咱们越氏女必须有一个嫁入东宫,否则越氏危矣。 滟滟啊,你只有嫁去定州,才能免此灾难。” 越青雨出自司州越氏,往前数十二年,越氏曾分两支,分别投入河间王与章明帝麾下,河间王大败后,叔父越澜与叔母在被押入洛阳的途中去世。 章明帝初登位时,越青雨的父母为将她叔父的遗孤越琴眉换回司州,以其时四岁的亲女越青雨相替。 越青雨孤身在洛阳为质多年,如同靶子般遭人欺辱,身旁除了府兵,便是这两个侍女。 飞渡年纪大些,偏稳重。而合璧九岁时便跟着越青雨来了洛阳,如今才不过双十年华,性子也急。 合璧觉得气恼,九娘子是二房独苗苗不假,可她们娘子也是大房唯一的女郎,金枝玉叶,竟沦落至此。 “娘子!”合璧见越青雨垂眸不语,更为气愤,“你万万不能同意!就算嫁不了太子殿下,凭娘子家世才情,定当能嫁给旁的郎君,实在不必委身去定州啊!” 越青雨眼皮往下一垂,思绪渐渐清晰,如拨开重重迷雾,搜寻到那一丝牵连来。 初安侯虽失了腿,定州却仍握在他手中,北边境尚且是定州军守着,皇室虽忌惮之,却不愿 失了定州,因而要以贵女拉拢初安侯。 九州门阀女郎,若嫁之,难免引起猜忌。 洛阳贵女,唯有祝燕宁与越青雨、越琴眉三人,为五姓七望之女。 祝氏曾在萧氏起兵时,大开洛阳城门,为萧氏便宜行兵,其衷心日月可鉴。祝燕宁乃为继后侄女,定不会远赴定州。 唯有越氏二女,可为‘冲喜’人选。 而越氏与萧氏,且有一门诸侯皆知的婚事,章明帝醉酒后虽称口头做不得真,却不会当真不顾这门婚约。 越氏二女,定然有一女会嫁与萧淮。 萧淮幼年曾于越氏族学求学,与越琴眉有青梅竹马之情。 越青雨禁不住微扯了一下唇角。 堂姐啊,欲嫁萧淮么? 皇后当众献舞,那般的屈辱之事,你也试试罢! *** 观花之宴,定在雁幽园中。 祝皇后深居简出,很少出席这样的场合,王贵妃坐在席位中,由一众女眷围着,身侧坐了个面生少/妇。 那妇人瞧着约有二十多岁,一袭素色衣衫,瑞风眼轻轻睨起,无限风情,正同王贵妃交谈。 王贵妃是元后的堂妹,兄长乃是当今手握朝纲的王司马,王氏虽为庶族,如今的身份亦随萧氏称帝而水涨船高,因祝皇后性情冷淡,王贵妃管理后宫,亦算半个皇后。 王贵妃多年浸于宫闱,自是长袖善舞,自论能在口头上占些好处,莫道这谢三夫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巧言善辩,回回将王贵妃呛的说不出话来。 东扯西扯了半天,王贵妃先忍不住了,面上盛了个笑意,指了指身边的女郎们。 “三夫人,陛下闻初安侯病重,心有不忍,欲成一门好事。三夫人看看,这些女郎们,个顶个儿地好,你挑一个?” 这些女郎家中都是新贵,虽不及望族之女,却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闻言不由慌张起来,脸色略白,有些胆子小的,更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嫁去约等于守寡,哪个正当年华的女郎愿意呢? 三夫人挑挑眉,望了几眼潸然落泪的女郎们,道:“我们谢氏啊,自来不强求,可有哪位娘子自愿嫁给六郎的?” 王贵妃暗自咬牙,心道都是先前说好的事了,这个时候又装些什么,让她来做这个坏人,真是可恨! 先前只听闻谢氏郎君死后,其夫人们殉夫的殉夫,余下的也不愿二婚,只一心守在谢府,令世人心生敬畏,先前未见这三夫人时,她自是存了几分敬佩,未料三夫人竟是如此狡猾之人。 女郎们闻言,犹疑地左顾右盼,竟是无人出声。 “六郎腿也断了,现下又不慎牵扯到了旧疾,性命危在旦夕不说,性子也是暴躁得很。”三夫人叹气,特意指出了谢满衣的恶疾,眉头微拧。 众女郎更是无声,心下不由扼腕。 谢六郎濯濯如春月柳,名誉九州,于极简处占尽风流,文武皆善。 若无那场恶 战,他当是九州女子趋之若鹜的人物。 三夫人道:“既无人......” 这话被王贵妃打断,她扫视了几眼诸女郎,目光里隐含威严:“无人愿嫁初安侯吗?” 皇宫中浸没的女子,随意一个眼神便将这些女郎压迫的低了头,抽泣声这会子是藏也藏不住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行刑现场呢。 三夫人失笑,眼角一挑,将将把笑意藏了下去。 六郎看似清风雅月,实则眼高于顶,平日里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及冠之时都没定下一门亲事。 如今刚出一年孝期,更是不愿成婚,被硬塞一门婚事哪里会欢心。 岂料等不及他嫌弃,人家小娘子们个个儿怕得很,嫌弃他如同嫌弃一条恶犬。 风声簌簌,连带着砸下几株白兰花瓣,空濛的细雨乍然垂下,同雨声一起落下的,还有一道温婉的声音。 “我嫁。” 谢三夫人唇边的笑意一滞,很觉新奇,抬目打量那出声的少女。 单薄的身躯上裹着身青色交领齐腰长裙,长发挽成垂髻,露出一张淡而冷的美人脸,肤色净透,纤长的柳叶眉自额下延伸而出,眸色浅淡,微向下垂的眼角使得这张摄人心魄的脸显得柔和温婉,像一朵美丽而脆弱的海棠花。 谢三夫人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仍然震撼于她的容色,片刻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出自司州越氏,名青雨。”越青雨垂眸。 青雨,人如其名。 她的眼睛生的很好,自带三分烟雨婆娑,情深脉脉,不免令人想起淡淡薄雨。 谢三夫人似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问,“当真愿意吗?” 越青雨双颊漾出笑意,冲淡了些眉目间的病弱颓色,道:“当真。” “初安侯年少成名,我心慕已久,今日得此机遇,”越青雨一顿,低垂鸦睫,揽住眸间情绪,“求之不得。” 三夫人又问,“你可知,名为成婚,实则为冲喜?”末尾二字她用了重音。 “我知。”越青雨抬眸,坚定道,“我愿。” *** 婚期定的很快,便在两月之后。 定州居于北地,虽派了谢三夫人来相看新妇,聘礼却稍稍慢了几天的车程,是在定下新妇人选后,送去司州越氏的,便分了府兵留在了洛阳,待护送新妇往定州去。 一月后,一封婚书被加急送来洛阳,谢三夫人同越氏主母袁夫人交换过签字画押、登记入册的婚书后,携府兵将越青雨护送到定州完婚。 越青雨出行前夜,章明帝遣人来请越青雨入宫去。 十二月初,洛阳初降大雪,车马踏雪而行,停在了武阳门外。 越青雨心下藏了三分忐忑,下马车前将从叶神枝那里得来的护心丹吞咽入口中,才定了定心神,随总管常寿进了昌武殿。 里头的烛火昏暗,越青雨敛衽行礼,深深叩首,却迟迟没有听到 上面的章明帝开口。 半晌,寂静的大殿中,缓慢却清晰的脚步声传到了她耳畔,有人停在了她面前,声如催命:“抬起头来。” 越青雨深吸一口气,慢慢直起身子,眼睫却垂下,目光定在章明帝玄色的袍褥上,上面以金丝绘制着龙纹,再往下,他手中拎着一把长剑。 章明帝意有所指:“你将要嫁去谢氏为妇,今日朕将你召来,你可知是为何?” 越青雨道:“回陛下,臣女不知。” 章明帝冷笑一声,“北地地广,光是定州的地界,就比荆州与司州加起来都要大。谢氏百年据于定州,树恩深厚,又与瀛洲云氏、冀州殷氏有姻亲,更莫提初安侯手握四十万将士,若要反我大梁,岂非轻而易举?” “到时,若掀起战乱,百姓流离,又将重蹈数年前的覆辙!” 越青雨早料到今日入宫为的便是这桩事,却惊于章明帝的直白,她面上摆出彷徨,心中却浮起讥讽。 大梁皇室内忧外患,羯胡吃了败仗后分崩离析,北匈奴因此成了北蛮地的主人,虎视眈眈要南下入侵。 九州诸侯掌部曲无数,早有造反之势,章明帝这些年来偏居于洛阳一隅,早没了昔日君临天下的气魄,竟妄想以姻亲牵制诸侯。 他以长剑撑地站了起来,“青雨,以你才貌,令初安侯倾心又有何难?到时,可在床笫之上取他性命,继而将虎符送回洛阳。” “初安侯一死,诸侯再掀不起什么波浪。” 他的话过于直白,过于荒谬!越青雨脸倏然青白,以头触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臣女只是一介弱质女子,怎能担得起......况且,初安侯历幽州一战,已是同废人无二......” “废人?可朕三番两次派去使臣,他都不愿退位,交出兵权。” 章明帝不耐,挥了挥手,一旁的常寿躬腰奉过玉盘,上头搁置着酒壶,章明帝扔了剑,长剑‘哐当’一声发出响声,剑柄砸在了越青雨的手指上。 越青雨吃痛,手指蜷缩一下,反倒生起勇气抬头去看。 便见章明帝亲自斟了一杯酒,侧身看向她,昏暗烛光下,披散着头发的帝王犹如恶鬼,神情阴森。 “越氏,喝下罢。” 宽大的衣袖下面,少女一双手攥捏成拳头,掐进掌心里面,静静的盯着那碧玉盏,说不准在想些什么。 常寿用怜悯的眼神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少女,触及她瘦弱的双肩,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解释道:“适才入殿前,女郎喝下的净水中有寒蛊,十月即成蛊,期间需服两回解药。这酒中便是头次的解药,十月后,女郎若不能完成陛下交代之事,即会香消玉殒。” 章明帝俯身,神情近乎阴森冷厉:“你若心软,便替他死罢。” *** 翌日,红妆十里,飞雪漫天。 越府外头,朱红色的灯笼映在雪地上,带起一层淡淡的红光,越青雨稍稍落下眼皮子,立时被那光刺了下。 她的眼睛不大好,经不得强光,夜里更是难以视物。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她亦不愿露怯于人前。 越青雨抬眸,正瞧见了并肩而立的袁夫人和堂姐越琴眉,不由思及幼时离开父母和司州时,她其时年纪太小,抵不住难过,生生哭坏了眼睛。 ?本作者濯雪一汀提醒您《我夫君他是白切黑》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袁夫人立在台阶上,由上而下地俯视着她,倒是面无表情,半晌,才叹了口气。 “滟滟,此去定州,路途遥远,阿父阿母不能亲送吾儿,实是有愧。谢氏名门,望你嫁去后明事理,顺夫君,做到‘贤良’二字,不堕我越氏清名。” 袁夫人出自雍州袁氏,袁氏远避世俗,以女子掌家,其家族女郎的才华品性不输当世奉为名士的男子,更不奉行男尊之道,而这番话由袁夫人说出来便显得极为可笑。 似乎只为训诫这年少离家、今担“冲喜”之责的女儿,唯恐忧及家族。 越青雨心中觉得悲哀,轻扯了扯嘴角,眼眸一闪,泪水便盈盈而出:“女儿拜别阿母,愿阿父阿母身体康健。 定州与司州南北之隔,又常逢动乱,滟滟身子骨薄,不知是否还有得见父母的一日。此后,女儿定日日诵经,为父母祈福,不枉父母养育一场。” 少女俯身,宽大的喜袍下隐约显露出纤薄的身子,几滴伤别之泪,勾勒出弱不胜衣之态,在场之人似乎才从她被脂粉描绘的艳丽美人面上,窥见传闻中病弱伶仃的越十一娘。 袁夫人似有动容,沉吟半刻,冲身边的副将越宁道:“再加一千部曲,皆数作十一娘的陪嫁。” 越琴眉的笑意一滞,几乎是瞬间拽住了袁夫人的袖子,“伯母不可!且不说谢氏允否,便是……” 袁夫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轻声打断她:“小九,妹妹就要嫁去定州了,你不与妹妹说些什么吗?” 越琴眉听出她话中的警告,只得停住话音,不甘不愿地道:“十一妹,此去顺心顺意。” 长长的送亲队伍早已候在了外头,越青雨微微扶住合璧的手,矮身入了车舆。 *** 从洛阳到定州有一千多里,虽说已一切从简,到底携有嫁妆,另有部曲两千,谢氏府兵五百,少说要行路将近一个月。 时逢多事之秋,狼烟四起,凡有贵女出行必有府兵相护,匪徒望见府兵便会自觉退去,只是出嫁队伍携带金银者无数,焉知不会有亡命之徒不惧府兵前来打劫。 前来迎亲的都督护军谢定十分谨慎,不敢有一丝懈怠,队伍走走停停,在第十日时入了广川郡内。 广川郡多山路,占山为王的匪徒不在少数,然欲往定州则必定要过广川郡,为避人耳目,早在顿丘郡迎亲队便一分为二,谢定护送越青雨跟在谢三夫人队伍后,两支队伍皆伪装成寻常贵女探亲,隔着百八十里的距离。 漫山雪雾风霜,风声凛冽,冷气直直透过轿帘往里头钻。 越青雨有些恹恹地垂眸,拢在狐裘中的眉眼安静,心头却似缠了一团线,来来回回地思量。 免不了归结到一件事上—— 她被章明帝下了寒蛊,护心丹难以阻隔寒蛊的药效,神枝提出为她寻制解药,让她暂且放宽心。 初安侯身子不康健,遭逢大变后性情狂躁,令世人闻之惧怕,却也正是他如今尚且坐镇在定州,谢府众女眷才能无恙。可他若是死了,她未必能安稳回到洛阳,难道要一同殉在定州吗? 当然不可。她费尽心力要来了两千部曲,为的便是保全自身。 越青雨被车舆晃得昏沉,正欲阖眼小憩半刻,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听见谢定高声道:“何人拦路?” 越青雨瞬间清醒,掀开轿帘往外头看,周围的护卫都已抽刀防备,紧接着落下一道冷沉的声音:“是孤,当朝储君。” 谢定命随从收刀,拱手道:“原是太子殿下,殿下有何事,还请吩咐。” 萧淮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越娘子呢?让她过来与孤一见。”! 第 4 章 腿疾 第4章 风声呼啸不止,一干护卫皆是惊疑,却并没有人去请越青雨。 谢定闻言略怔了下,思及越氏同皇家的那桩婚约,不由皱眉道,“越娘子乃我谢氏新妇,恐不宜在此关头同殿下相见。” “见不见的你说了不算。”萧淮将将从并州脱身,马不停蹄地前往广川郡平匪,正是乏累之际,却听说了越氏的十一娘同初安侯的婚事,先是诧异,再是勃然大怒,带了一队亲卫一路快马来截人,此刻怒气正在心头翻腾,气急却笑,“孤为君,你为臣,莫是初安侯教你对孤不敬的吗?” 如此高的一顶帽子,谢定自是不敢受,单膝跪下行了一礼:“臣无此意,殿下恕罪!” 萧淮摩挲了下手中的剑柄,并不说话,亲卫分散在四周拦着路,也无让行之意,似乎料定了马车上的人正在听着,刻意同她僵持。 合璧娇眉一挑,压着怒意道:“这皇室的人莫不是都同娘子有仇吗!这太子平日里不见多在意……” 未等她说完,越青雨倏地拢了拢衣裳,便欲掀帘下去。 在此关头,却听骏马呼啸声,几息后有人翻身下马,急切道,“殿下!” 这声音有些熟悉,合璧悄然掀开一角轿帘,瞥见了半张清隽温和的侧脸,随即转过身道,“是敬文公子,陛下先前派他与太子同去并州,如今二人一前一后来此,着实怪哉。” 越青雨略有些诧异,不知他又缘何追到这里,正听他说,“臣忧殿下,故快马同往。” “越娘子舟车劳顿,怕会冲撞了殿下,才……” 萧淮一向不喜祝家人,这些时日同祝衡一同平匪,二人时有分歧,厌恶更甚从前,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祝衡,此事跟你有何关系?” “殿下勿怪,臣只是顾念殿下声名,故言出无状,只是越娘子出嫁,殿下实应避嫌。”祝衡拱手一礼,倒是不卑不亢。 祝衡乍听越十一娘嫁去定州之事,心下虽有波澜,也只是三分惋惜和慨叹,惋惜自己晚了一步,慨叹越青雨的遭遇,只是听闻萧淮倏地带人往广川郡来,直觉不好,便一路跟了过来。 萧淮冷飕飕地笑了声,眼神凌厉,“你的手伸的够长的,连孤见不见旁人都要加以置喙,那日后,是不是要篡了我萧氏的天下?” 他如今也是怒及,越发恣肆,说罢便要往马车处去。 而这时,越青雨却从里头出来了。 一只白皙如雪的手扶在侍女臂上,淡淡一层雪光相映,薄施脂粉的脸掩在面纱下,只露出一双潋滟温婉的眼睛。 萧淮再逼近一步。 “臣妇拜见殿下。”她的嫁衣裹在里头,外头罩了件浅青色的斗篷,头颈弯下个柔软的弧度,屈膝行礼。 萧淮从她袖腕处瞥见了那抹红,又听她自称‘臣妇’,脸色瞬间沉下来,眉眼间积满阴沉,几乎是瞬间上前擒住了她的手腕,手骨因用力而泛出青筋,目光低垂,隐在阴影里,显得阴森可怖,“你该是孤的妻!” 越青雨的手被他拽的生疼,顾不上细究他此举之意,心下却生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悲哀,抬眸对上他的眼睛,轻声叹息:“是啊。” 我在梦中嫁给了你,可是做你的妻子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为了那一点爱,活的小心翼翼,为了家族荣耀,付出了性命,唯独没有为自己。 她这句若有若无的叹息太轻,萧淮愣了愣,被她眼中凝着的近乎于悲悯的情绪灼伤,不由又念起她葬在火海时的场景,他另一只手钳制住越青雨的脖颈,直将她迫的呼吸不过。 后头的合璧急切上前,却被萧淮的近卫拦下,祝衡惊呼,便就欲往前拦萧淮,“殿下放手!” 萧淮自幼习武,哪是祝衡一介文人抵抗住的,何况萧淮正在激愤之中,抬腿便将祝衡踹出几步远,喷出一口鲜血来。 “殿下,远处正有一队人马而来,身份未明,皆是训练有素的兵将,恐怕来者不善!”近卫飞身而来,快声禀报道。 “滚!”萧淮却无心听之,不由分说地抬脚直向近卫胸口。 马蹄落在薄雪上的声音短闷,却难以忽略,越青雨闭了闭眸,以手推萧淮,气力却轻,他的身形纹丝不动。 “滟滟,全怪孤。”萧淮喃喃,无所顾忌地打量着她,“你跟我回去,你该嫁我的,你怎能嫁谢满衣那个废人!” 越青雨再也无法忍耐,将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狠狠刺在了萧淮的肩上,血顺着衣衫蜿蜒下来,周遭的近卫拔剑对向了越青雨,她带来的人亦拔剑而对,气氛剑拔弩张。 风雪声倏然呼啸,枯枝上留的几片树叶也被风吹打落下,在这气氛中,竟也无人注意一辆玄黑色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不远处,那马车周身无一道点缀,在飞雪中静静停留。 萧淮吃痛,将钳制在她脖颈上的手放了下来,正欲发怒,却对上她绯红的眼尾,再看她细弱的脖子上被捏的通红的皮肤,到底是起了怜意。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劝慰道:“滟滟,谢满衣废了一条腿,又受了重伤,命不久矣,你嫁他竟是去当寡妇的吗!” “殿下,恕我失言,其一,‘滟滟’是我小字,由殿下唤出来,着实不合规矩。 其二,我嫁去定州,是陛下之令,已是定局。 其三,无论初安侯如何,殿下贵为储君,不当有此一言,且这桩婚事,本也是为‘冲喜’。”她眉眼垂下,声线平淡,登时便有雪粒子落在她的眼睫上。 这番‘肺腑之言’传到众人耳畔,在场之人心思各异。 谢定原本对这从天而降的‘侯夫人’没甚么好感,只觉是章明帝的手段,对主公不利,还觉得她过于柔弱了些。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见她举止有礼,对下温和,有了几分改观,今日听了她这番袒护主公之话,不由有些复杂地看向她。 不远处的马车中,有个男人隐在马车一角的暗影里,透过轿帘无声地凝视着前头,他眼底沁出漫不经心的晦色,听到‘冲喜’二字,目光奇异地扫视女子弱不禁风的身 子,忍不住讥笑一声。 “冲喜啊。”他语气轻蔑,似是自言自语,声音轻不可闻:“也不知是谁给谁冲喜。” 山间寒风瑟瑟,白雪萧萧而下,两队人马刀剑相向,气氛随猛烈吹着的冬风而愈发紧张。 “定局又如何?”萧淮冷笑,不顾肩上一滴一滴坠落在地的鲜血,再度将手攥住了越青雨的肩。 萧淮低眸看向她微颤的眼睫,忍不住手下的力度,直至将她困在车壁前,高大的身形将她笼罩。 “孤便是将你带回洛阳,毁掉这桩婚事,他初安侯又能如何?” 越青雨闻言眼眸瞠大,满满的惊愕与不可置信,几息,弯了下唇,几分哭笑不得。 梦中她嫁给萧淮后,萧淮对越琴眉念念不忘,如今她不嫁了,萧淮反倒追来说这些毫无分寸的话。 荒唐到了极点。 青年隐在马车中的面容辨不清晰,轿帘慢慢掀起,从里面伸出一只手。 骨节分明、手指纤长,隐约可见皮肤下淡淡的青色纹路。 “君侯,可要出面?”守在马车旁的护卫长谢钊冲里头低声问道。 里面的青年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 下一秒,谢钊拉弓松手,利箭瞬间破开几丈之地,朝着萧淮的方向飞旋而来。 玄色箭羽破空而出,萧淮的近卫来不及躲挡,用剑堪堪顶了一下,叫那箭羽擦过萧淮手臂,插在了后头的车壁之上。 若不是近卫挡的那一下,只怕那箭便要刺入萧淮的手掌中,虽不至于伤及性命,却是要令他受些罪的。 对方来者不善,但目的却不是萧淮的命。 倒像是一种警告。 东宫护卫长萧穆惊疑之后,看向玄黑马车的方向,高声怒斥:“太子殿下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不怪他们不识来人身份,当今世道,门第阀阅,各怀心机,凡世家大族出行,必是大张旗鼓,皆有象征身份的旗幔高高挂起,庶族百姓远远退避,以此来保证出行者的安全。 像眼前这般诸多甲卫相护者,身份不比寻常,更不是山间自立为王的匪徒。 若是真的交手,未必有全胜的把握。萧穆先报出萧淮身份,亦是为了保护肩膀受伤的萧淮。 风卷残叶,四周只余了细叶落雪的沙沙声。 越青雨向后退了半步,萧淮察觉她的动作,跟着退后,握着她手腕的手慢慢收紧,好似怕她就此逃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越青雨淡讽一笑,索性半倚在了车壁上,抬起眸,颇觉怪异地看去—— 出行跟了如此多的卫兵,且不惧怕太子之威,马车里的人究竟是何人? 寒风凛冽,大雪扑面。那玄黑马车置身于山间,呼啸的冷风时而将车帷卷起,只勉强瞥见雪白色的袍角,在这冬日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抹颜色。 越青雨偏过头,一只手揉了揉肩,心中暗叹:故弄玄虚,这做派当真叫人不喜。 不过此刻闹了这出,也算 是解了她的困境。 倒是,九州诸侯哪个会在这时候挑衅萧淮呢? 根本是百害而无一利。 胡思乱想之际,便听萧淮阴冷的声音:“谁家的人?敢在大梁地界里对孤出手,可知谋害太子,罪诛九族?” 一道轻咳声倏地响起。 车轿门帘微动,候在马车旁的人立刻将帘拉开,呼啸寒风蔓延过躬身出来的青年衣袍之上,浸压上片片鹅毛雪花,最终与氅衣融为一体。 越青雨慢慢抬起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掩在氅衣的宽袖之下、与雪白之色交相辉映的手腕,再往下,他手中竟扶了一根紫檀木杖。 他动作极缓慢地从马车上下来,慢慢地朝这边迈步而来,片刻后,停在了萧淮三步之距的地方。 黑玉束冠,氅衣素不染尘。发丝与袖袍被山风一齐吹动,好似话本子里遥不可及的谪仙。 他生着一张实在好看的脸。 长眉入鬓,凤眸微扬,薄薄的眼皮子半垂,窥见不得此中情绪,尤以身形高大,而显得气势迫人,尽管他有腿疾,似乎是习惯性的走的极慢,也难掩其矜贵之姿。 日光倾斜而下,映在他清清冷冷的脸上,他不甚在意地投来一眼,唇边携着淡淡的笑意,冲萧淮低了低头。 “定州谢满衣,拜安太子。” 越青雨微微一怔。 眼前这气质出尘的青年,竟然是传闻中暴躁狠戾的谢满衣吗? 大约是她的惊讶过于外显了些,谢满衣侧眸瞥了她一眼,不过一霎时,目光又落在萧淮拽着她腕子的手上。 萧淮也是一愣,没有想到远在定州、腿有重疾的谢满衣会亲自来迎亲,待回过神来,方意识到谢满衣在知晓他身份之时,还敢无所顾忌地对他出手,礼数亦是十分敷衍。 萧淮眯了眯眼,正欲出声责难,便听青年清淡的嘲弄:“臣虽一介废人,不过,殿下若想染指吾妻,大可试试。”! 第 5 章 冒犯 第5章 话音落下,四下都静了一刹。 萧淮目光一顿,“初安侯这话什么意思?” 他刻意略过谢满衣话中‘吾妻’二字,没有成亲,算什么夫妻? 萧淮心下冷笑,又道:“适才初安侯叫人射过来的那一箭,险些取了孤的性命,初安侯作何解释?” 谢满衣眸色如常,唇角轻扯出一抹笑:“殿下恕罪,只是下面的人望见拦路的人,以为是山匪之众,送亲将士不敌,才出手,绝无一丝冒犯殿下之意。” 这一番话说的毫无漏洞,他面容温雅,天生一副不会动容的谪仙貌,语气也是极为诚恳。 但萧淮不信,却也无法揭穿他,被堵的不上不下尤为难受,偏要出声呛他:“初安侯兼定州牧,如今倒是为迎亲远行至此,至定州军民于何顾?” 飞雪无半分减缓之势,雪势虽小,却绵密悠长,落在青年的发丝上,他微不可察地皱眉。 “定州自留了坐局之人,不劳殿下费心。”谢满衣唇边含着浅笑,“倒是殿下,握着我夫人的手,何时能放下?” 越青雨抬眸,目光如清水晃荡,略起波澜,其间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夫人?”萧淮轻嗤了一声,“尚未行婚礼,初安侯这般称呼,未免太不知礼数。也罢,孤闻初安侯自幽州一战后,便不复往日风姿。” 他说完,自以为打击到这位曾被九州女郎趋之若鹜的第一公子,视线若有若无地滑过他的那一只伤腿。 太子萧淮同初安侯谢满衣往日并没有见过面,算来这日应当是二人头次碰面,众人不知太子对初安侯的敌意源于何处,到这时连头都不敢抬,唯恐殃及自身。 只越青雨低了低眉,复杂的瞥了一眼谢满衣—— 曾经那样矜贵的天之骄子,怎受得了旁人如此外露的嘲讽? “确是如此。”谁料谢满衣竟点了点头,那双空寂无阑的眼睛被苍白的面容衬得更加黑沉,“臣不懂规矩,夫人懂便是了。” 他说罢面色如常地望了眼越青雨,且是那副无波无澜的神色,后者神色一滞,尚未来得及收起眸中的怜惜之意,忙冲他柔柔一笑。 萧淮冷冷审视着她的神色,另一只手扶向她的右肩。 谢满衣半垂着眼眸,神色平静,缓缓对着萧淮说道:“臣闻定州闹匪患,殿下当快马去平叛,而非在此纠缠我夫人。” 越青雨那双眸子清凌凌的,倒映着飞雪中的雾色,她轻声道:“放手罢。” 萧淮眼里的笑缓缓消失,“滟滟,你要跟他走?” 越青雨笑了一声:“不然呢,殿下。” 萧淮不愿放手,心中有种诡异的近乎于恐惧般的情绪将他缠绕,仿佛在告诉他不能失去眼前的少女,他不管不顾地低声道,“谢满衣是个废人,怎能护得了你?” 在她梦中萧淮失势前也曾大权在握过,却为了他的心上人置她于不顾,对越琴眉倒是如一日的好,哪怕一国尊两后,也要保 全越琴眉,而将她献出去。 思及此,她的心绪乱了稍许,平息过后才道,“他护得了定州,自然也能护得住我。” 谢满衣挑了挑眉,似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手指在紫檀木杖上轻轻敲了一下。 谢钊熟知他的指令,立时下令,顷刻间,身后的玄甲士兵拔剑出鞘,隐有蓄势待发的意味。 萧淮面色一沉:“你威胁孤?” 谢满衣道:“臣不敢,只是怕殿下无法向今上交代罢了。” 萧淮的护卫长萧穆凑近他耳畔道:“殿下莫掺和了,陛下有陛下的思量,殿下万不能再度惹怒陛下,况且初安侯的人加起来是我们五倍尚多,真交起手来,殿下未必有胜算。” 还有他不敢说的—— 比如,谢满衣手握重兵,又深得民心,若是以此激怒他,真与大梁相对,必是皇室的心腹大患。 见萧淮神色略有松动,萧穆接着道:“初安侯沉疴难愈,若是他死了,越娘子还是要回洛阳的,殿下何苦在这个关头惹怒这个疯子?” 萧穆的声音刻意压低,以气声相传,越青雨自是听不清半句,谢满衣却是尽数收入耳底,他挑了挑眉,不知是太子的人太蠢笨,还是有意让他听见的? 萧淮闭了闭眼,知晓今日是难以将她带走了,深深地看了越青雨一眼,才将手松开。 他后知后觉地捂着肩上的伤口,被近卫护着上了马,勾了勾唇,话却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几近于咬牙切齿:“新婚燕尔,孤祝初安侯疴疾早愈。” 话中显而易见的嘲讽,谢满衣笑了笑,淡道:“谢殿下。” 眼看这一行人快马离去,越青雨看了眼谢满衣,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正当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时,祝衡扶着树站了起来,慢慢走过来,面色苍白,冲她道:“越娘子,是我没用。” 越青雨摇头,“与你无关,还要多谢公子今日为我出头。” “并没有帮到你,不必挂怀。”祝衡拱手,又对着谢满衣道,“久闻君侯大名,今日得见,着实得满在下一桩心愿。” “不多打扰,就此别过。”他挥了挥手,骑上马离去了。 合璧上前几步,担忧道:“娘子无碍吧?” 越青雨道:“无事。” “多谢君侯解困。”她盈盈一礼,许久,对面的人才淡淡道:“适才不得已的冒犯之举,请谅解。” 越青雨一愣,冒犯之举? 莫非指的是他唤她‘夫人’吗? 越青雨雾眸颤了两下,慢慢抬起眼皮,对上那双深邃长眸投下的淡淡视线,冷风拂于青年清冷的面容之上,透出逼人的寒峭之意。 正当她想说些什么时,他已转身而去。 飞雪漫天,枯枝萧瑟,他的背影有几分冷寂,渐渐融入雪色里。 她斟酌良久的话卡在了口中,微微一顿,打量着他走路的身形,直至他慢慢探身入马车里。 越青雨后知后觉想起她 方才看见马车时的想法,太过于轻慢他⒂⒂[,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公子,因战伤腿以致行动缓慢、不愿面人,她竟私下责他‘故弄玄虚’,着实不该。 传闻真假难辨,方才一见知他并非那般狠毒之人,只是虚弱些,不妨事的。 越青雨收回视线,道:“继续走罢。” *** 日头将落时,终于下山进到了一个小镇子里,这镇子紧挨山头,名叫梨谷镇。 谢三夫人一行车程快,如今应已出了广川郡,他们原也是要跟上的,只是谢满衣在此前已日夜行路五日,加之山脚下无光,更是不宜行路,只得在这小镇中落脚。 此地山匪横行,这镇子虽敞开大门,却留了一二十个壮汉在大门处守着。 越青雨带过来的部曲这时并没有跟着她,得了谢定的指令先行赶路往定州去。 她本觉不妥,奈何谢定下这样的指令,必定是谢满衣的授意。 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谢满衣的马车跟在她的马车后头隔了数步的距离,算是令她暂且放下心来。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慢慢进入了小镇内,越青雨正闭目养神,车轮踏过地上一层薄雪,慢慢停了下来。 越青雨立在马车旁,微凉的月光打下来,叫她勉强分辨出谢满衣的身影,亦步亦趋跟在了他身后。 她不愿露怯,只是扶着合璧的小臂慢慢往客栈里去,上台阶时,谢满衣似瞥了她一眼,纵然她眼前模糊亦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侧头佯装与合璧交谈。 很快,他收回了视线。 待走进客栈,越青雨的眼前方恢复了光明。 这时才注意到,四周除却她的两个侍女外,仅看到了那位一直守在谢满衣身侧的谢钊以及一路护送她的谢定。 她斟酌良久,终究是隐下了这一疑问,飞渡会武,应当不会使她们太过于被动。 风雪呼啸,越青雨进入房里的半柱香后,敲门声响起,谢定在外头低声道:“越娘子,君侯请您一见。”! 第 6 章 比试 第6章 亥时一刻,由谢定引路,越青雨绕过客栈的长走廊,踏入满地霜雪的阶梯,步入另一处楼阁。 谢定在她身边喋喋不休:“这小镇虽居于广川郡一道不起眼的角落中,倒是繁华十分,这客栈后头便是赛马场,今日正是一月一次的探马会,听闻这风俗还是自司州传来的。君侯听闻娘子于洛阳时颇善骑马之术,思及娘子一路舟车劳顿,一时便让掌柜留了个隔间,让您去瞧瞧。” 越青雨愣住。 她在洛阳的那几年确实常去御马,因她喜欢策马狂奔时的无拘无束,这事倒是少有人知,亦或是少有人在意。 时下世家女郎尚武,门阀贵族的女子大多精通骑射,纵然是如越青雨这般在旁人眼中柔弱的女子,在马场上追逐驰骋亦算不得多奇怪。 合璧附耳小声道:“娘子,这初安侯对您还算作体贴。” 越青雨微微一哂,正是疲乏之际,将她叫来看那些人赛马算什么体贴,不若叫她睡一觉为好。 两根立柱下皆站了人,见有人过来,便伸手拨开琉璃缀成的帘幔,映入眼帘的是昼夜不熄的灯火,和正于马上驰骋的女子男子们。 打眼一瞧,上面一圈是环廊,檐角上吊着火红的灯笼,往下一层,是闪着微红灯光的排排店铺,里头充斥着鲜活又神秘的气息。 越青雨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好似进入了另一个远离世俗的世界,里面有喧天的鼓乐声,此起彼伏的呼喊声,马场外围着的竟还有年幼的孩子们,他们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攀爬着、讨论着。 她的脚步顿住了。 “越娘子,这下头着实是过于喧闹,您随属下上去寻君侯罢。”谢定见她停下,以为她嫌此吵闹,拉高了声音道。 越青雨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确是司州的风俗。 越青雨记得,她的两位兄长常去赴马会,因她那时年纪太小,阿父阿母不允她去,她虽想去得紧,却不敢亦不愿惹阿母不快,在阿兄要偷偷带她去时,也摇头拒绝了,阿兄劝说引诱无果,转而带了堂姐去。 当时的她藏在门后望着马车离去,心里却想,待她再大些,阿母定会带她去看马会,她还能一睹阿母马上风姿。 小小的越青雨想着,她的阿母可是九州闻名的袁将军呢。 可惜了。没过一月,她便被送往洛阳,一往十一年,也不曾再回过司州。 越青雨面色无波,微微侧眸,又往那围了许多人的马场瞧了一眼,目光略过被人围在中间、高坐马上的少女,很快又移开。 “钟娘子,你可挑好人了?”有人高声道。 嘈杂的四周安静了一瞬,很快又开始吵闹起来。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这少女身上,仿若在期待着些什么。 越青雨慢慢收回了视线。 前侧的谢定却道:“这钟娘子据说是东阳钟氏的后代,她的兄长钟玉殊是并州首屈一指的名士,师从前朝谋士郭鼎,少年成 名,曾建会留渠,平并州水患,正因为有这二人在,此地才能免受匪徒侵扰,此处的人很是崇慕那钟玉殊,连带着他的妹妹也颇受欢迎。” 合璧听说过东阳钟氏。这氏族人丁不旺,祖上历出名士,常救助百姓,大宣永初年,族灭于流乱之中。 只是,就算是名臣之后,又与土匪何关? 她蹙眉提出异议:“土匪莫非还会因敬重他,就不来这小镇子上杀夺抢掠了吗?这样讲道理还叫土匪吗?” “非也,非也。”谢定失笑,“你瞧这里头的汉子们,哪一个不是膘肥体壮,那起子半路出家的土匪未必抵得过,何况东阳钟氏善制暗器,且有死士守在周围,土匪更加不敢靠近此处。” “这里还有死士吗?”合璧立刻睁大了眼睛,往四周瞧去。 “谁知道呢?”谢定扯起嘴角笑了笑,“不过不可不妨。早在两月前,便有两拨胆子大的土匪夜里悄然闯进来,却被暗器所伤,皆死在了镇子里。” 合璧吃了一惊,“怪哉!” 谢定瞧她这副模样,眼睛滴溜溜的来回转,觉得好笑,又道,“这里的百姓说,是一群黑衣人杀的,那便是传闻中钟氏的死士。” 合璧更觉惊疑,一抬眼发觉自己正走在那闪着微红灯光的排排店铺之中,仿佛瞧见有黑衣人站在里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正要回头拉上娘子的手时,身后却没了娘子的身影,须臾之间,合璧感到惊慌失措,仿佛一桶冰水从她头上浇了下来。 “娘子......娘子?”她顾不上忧心什么死士,更顾不上问罪谢定,向后头一边跑一边喊,“娘子!” 待她终于从那街道里出来,迈入人群中,此时人群中却爆发阵阵欢呼声,拥挤着往中间围。 合璧六神无主,被人群凑着往阑干处走,掂着脚尖往四面看去,她从没有与越青雨分开过,此时更是惶惶不安。 一晃眼,却在中间的马场中瞧见了越青雨。 里头的人都不见了,只留了那红衣少女。 她的身侧,是高坐在马上的越青雨。 须臾之间,两个人拉紧了缰绳,在马场中驰骋起来。 细碎的灰尘被风扬起,也带起两个女郎额间的细发,越青雨发髻上且别着步摇,随着马奔腾的动作,那步摇也晃来晃去。 场上时而传来叫好声,女郎衣袂翻飞,合璧的视线锁在她家娘子身上,正跟着身边的人鼓掌,冷不丁听见身边的人说: “那青衣姑娘是哪家的?怎的从未见过?” 有人接话道:“不像咱镇子上的人,想是从外头来的。” “这姑娘生的真好看,若是还没嫁人,我老婆子都想上门提亲了。” 合璧听见这话,恨不能上去捋袖子吵两句。 姑娘家的清白怎么能拿到外头去说! 旁边的人笑了几声,嘲道:“就您家那不成器的儿子,莫说是这仙女儿一样的姑娘,便连镇子东头老王家那瞎了一只眼 的女儿也看不上。” 合璧深深点头,这世上没人配得上她家娘子! 正当她竖着耳朵听这些人说话时,场中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有人大声道:“她赢了钟娘子!” 越青雨从那匹红鬃马上下来,对着面前众人口中的钟娘子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 她离开太久了,合璧要担心了。 适才她被人拦住,说‘钟娘子’挑中了她,要跟她比试。 她曾听过这种习俗,在马会上赢了的人可以任意挑场下的人比试,这人是不可拒绝的,两人无论最后谁赢了,皆算作场中的胜者,两人平分本场的‘赌资’。 越青雨不愿招惹别的事端,索性同意了她的邀约。 “姑娘!”后头的少女叫住了她,小跑几步跟了上来,站在了她面前。 “你很厉害。”眉眼娇俏的少女扬了扬下巴,略压低了声音,“我叫钟玉皎,礼尚往来,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越青雨踌躇了下,不知该不该告诉这少女她的名字,她的身边还跟了腿脚不便的谢满衣,应当为他的安危负责。 于是越青雨垂下了浓黑的睫,低声道:“我姓越,家里人唤我滟滟。” “‘雁’?”钟玉皎眼眸一转,问道,“天上飞的大雁吗?家里人一定希望你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 越青雨心中暗暗冷笑。 “越姐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钟玉皎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吐了吐舌头,又道,“我哥哥虽然很厉害,我却不爱读书,你的名字很好听,可有什么出处吗?” 越青雨并不知她这个小字的出处,随口胡诌道:“‘水碧色兮石金光,滟熠熠兮濙湟湟’的滟。” 她瞧钟玉皎似乎还要说什么,接着道:“钟娘子,我的侍女此时应该在寻我,恕我失陪。” 钟玉皎此时才高声道:“越姐姐,有缘再会!” 看着越青雨步伐虽快,发髻上的步摇却丝毫不动的背影,钟玉皎扬了扬眉,懒散的笑了。 *** 合璧瞧见越青雨从里头出来,硬是挤过人群,费劲行到了她跟前。 “娘子,都是合璧的错,才跟丢了娘子,也怪那谢定,讲那些有的没的,听了让人害怕,一时间丢了神儿。” 外头的人瞧见越青雨出来,自觉地让了条路。 合璧一把揽住了越青雨的肩,“娘子怎么去了那里头?叫我好一番担心!” 越青雨隐隐觉得不大对劲,却说不出个名头来,只摇了摇头。 “诶,说到谢定……”合璧一顿,仰头四处瞧了瞧,“他去……” 正要说道他,他却从后头绕了过来,连声道不是,又是赔罪又是饶命的。 “不怪你。”越青雨一叹,“也算当一回司州人。” 她后面半句太轻,与不远处人群的嘈杂声一同散了去。 *** 空明月色入窗, 略微泛白的光线安静洒入,白雪飞簌而下,俨然没有停下的趋势。 青年安静坐着,房间里幽幽的烛光照着他清冷的身影,打在身后屏风处,更添一丝压迫感。 ?想看濯雪一汀的《我夫君他是白切黑》吗?请记住[]的域名[( 晃过眼眸,她瞧见案几上摆放着一张棋盘,而另一侧的窗户处,恰巧可以将马场的情形尽收眼底。 越青雨唇瓣轻抿,收回了目光。 她暗暗猜测谢满衣方才或许就坐在这里,静静地瞧她挥鞭策马。 越青雨行过一礼,不知作何反应,只道:“适才那位钟娘子邀我比试,众目睽睽之下相拒反倒不好,君侯勿怪。” 他抬袖指着案几对面,淡淡道:“坐下说。” 屏风前的人,腰背削直,身披窄袖白袍,原是于极简处占尽风流的削直模样,一双冷清的凤眼朝她这里看来,令得越青雨不敢回望,只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皮。 “越娘子可会下棋?”他这样问。 越青雨愣愣点头,道:“会一些。” 不是邀她来瞧马会的吗? 谢满衣眉头一扬,似看穿了她的想法,道:“你来时,马会已快要结束了。倒是巧,你虽未看成,却参与其中,也算阴差阳错的好事。” 眼前人长睫低垂,半隐着一双清冽杏眸,半晌才说了句:“君侯不会怪我露了面,会引来不必要的事端吗?” 谢满衣漆黑的眸子静静审视着她,慢慢道:“为何要怪你?” 越青雨犹豫再三,轻声道:“进梨谷镇前,君侯将一众兵士同我们分路而行,想必是为了不惹人注目。而我方才露面于马会上,又将我们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她还有一句没说出口。 定州谢氏虽是百年大族,却因近年来的征战开罪了不少人,加之皇室忌惮,想趁乱杀谢满衣的人不在少数。 何况,谢满衣的腿疾,令她最为担心。若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她是好说,谢满衣怕是要处于危险的境地了。 谢满衣垂下眼睛,思索了片刻道,“你在担心?” 越青雨才抬眸看着他,“嗯”了一声。 他掀起眼皮,凤眼落于室中微弱的灯光中,像覆着一层奇特的流光,有些漫不经心,“是吗?” 女郎一双妙目盈盈盛着秋波,藏了几分微不可察地怯意。 尽被他收入眼底。 他来这里之前,倒也听说了一些他这位未婚妻子的事。 除却和储君的那桩口头婚事外—— 似乎离家多年。 谢满衣侧过脸,手搭在茶盅边缘滑了滑:“怕什么。” “我死了,你正好不必再往定州去了。”! 第 7 章 拜会 第7章 与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一阵风,他身后的窗被风掀起,越青雨来不及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一面在心里暗暗思量那话的含意,一面站起身欲将窗户关上。 夜风冰冷冷地扑在面上,越青雨眨了眨眼,绕过垂眸冷淡坐着的谢满衣,将开了一半的窗户轻轻关上。 收手时,那天青色的袖摆却从郎君白玉一般的脸上拂过。 谢满衣若有所觉地抬眸,正瞥见少女宛若凝脂的手腕。 一眨眼,外头的雪落下的更紧,窗扇再度被风掀开,将涔涔夜风吹进来,亦送来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 越青雨暗道这风倦人,一面又要侧身去关窗。 就在此时,指尖忽地擦过一道冰冷的触感。 在这冷冬飘雪天,竟似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凉上半分。 她滞在了原地,不禁垂眸去瞥,竟是她碰到了谢满衣的脸颊。 越青雨微惊,猛地往后缩了缩手。 慌乱间,头撞在了窗沿之上,她喉间吃痛的短促声便要溢出,一时顾忌自个儿的颜面,便要装作若无其事往回走。 怎地碰到了他的......脸呢? 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越青雨暗自窘迫,愈发恨不得就此出去,当作从没来过这里。 少女白皙的脸蛋一瞬升上绯红,手指紧张地蜷着,却忘了脚下且有案台的短柱挡着,忘了抬腿避过,眼瞧着半个身子便要往地上栽去。 忽然—— 谢满衣捉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这股力道将她带到他的怀中。 不同于他纤长匀称的手指,郎君的手掌宽大,掌心处有厚厚的茧,那是经年的战事落下的痕迹。 谢满衣微垂眼帘,平静地瞧着她。 少女双眼紧闭,眼皮子颤抖着,连带着纤长的睫毛也微微眨动。 随着这猛烈地动作,她的半边衣衫微乱,半露出白皙的锁骨。 而那雪白之上,有一点红。 是一颗红色的痣,点缀在锁骨之上。 竟叫他一时恍惚。 屋里的气氛仿若冻住,陷入寂静之中。 谢满衣的呼吸声轻微,拂在越青雨耳畔,激荡起片片潮红。 越青雨一僵,手撑在桌案上,很快从他身上起来。 对面人声音温和:“当心。” 迎面扑来陡峭的寒风,越青雨匆匆关上窗子,坐了回去。 “君侯,我......”越青雨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掩下眸中的不自然,低声道,“并非有意的。” 谢满衣微微歪头,唇角衔着浅浅的笑意:“无碍。” *** 翌日一早,晨曦初露时分。 越青雨坐在铜镜前,瞥了眼眼下的乌青,低声吩咐合璧:“用粉敷上遮一下。” 合璧应了声,待为她束发时瞧见越青雨半阖着眼,却忍不住问道:“娘 子昨夜没睡好吗?” 越青雨没有应声,袖腕里的手指蜷了蜷。 她想起昨夜。 谢满衣面色温润,斯文平和地不像个武将。 也是。定州谢氏六郎名声在外,持节守礼。盛世之中,素有美名。天下乱局,又披甲入战场。 但......世人传他经家门一变,性情亦大变,动辄杀伐,不讲情面。 看来,传言也不尽相符。 只是,谢满衣说逢此机会与钟玉殊结交,只是个免她自愧的托词,还是当真要上门拜会? 凭他的身份,若当真要结交钟玉殊,压根不必他亲自登门。 莫非,他并不打算摆出身份,只是想与钟玉殊一见呢? 可他与钟玉殊见面的目的若非是收他入麾下,带往定州,那么又为什么要与钟玉殊结交呢? “娘子,谢定来传话说,君侯今早去拜会钟公子了,您自个儿用饭就好,不必等他。”飞渡推门而入,几步走了进来。 越青雨转过眼来。 “钟公子?”合璧立时被吸走了注意力,扬了扬眉。 “我听说,那钟公子师承名医甘为,于医术上颇有造诣。”飞渡看着神色不动的越青雨,却很明白她的疑虑,思及晨时听镇子里人说过的话,又道,“君侯受腿疾困扰,想必是为此而去。” 越青雨愣了愣,豁然开朗般望向窗外。 原是因此...... *** 一炷香后,二楼雅间内。 那位钟娘子还在外头站着,身影倒站得挺直,也不说话。 “娘子,您见不见她?”合璧小声提醒,“一直在这儿杵着也不是个办法儿。” 谁能想到前脚君侯去了钟府,后脚这钟娘子又来了客栈非要见她们娘子。 不过,合璧心里头想,娘子应当是不会见她的,毕竟素昧平生,这一片地界儿又不安生,平白招惹出旁的事来也是不好。 见越青雨垂眸不语,合璧便要推门而出,却被飞渡拽了下来。 合璧蹙眉扭过头,见飞渡暗暗摇头,示意她不要动作。 半晌,越青雨转着手中的茶盏点了点头。 飞渡心领神会,将钟玉皎迎了进来。 外面下了一夜的雪,到此时还未停歇,钟玉皎的发丝微微湿润,半贴在额间。 她也不见外,自顾自坐在了越青雨的对面,同她打招呼:“越姐姐,又见面了。” “钟娘子特来寻我,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越青雨看着她,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不为了什么事。”钟玉皎笑眯眯道,“我同姐姐说过,有缘再会。” 越青雨对她温和一笑,心里却觉得疑惑。 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怎么会从第一面起始便要如此亲切呢? “姐姐,你生的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钟玉皎觑着她的脸色,脸上的笑容变得羞涩。 少 年女孩儿总是很容易令人放下防备心,又带了那么点儿期期艾艾的神色,仿佛真的喜欢极了眼前的人。 “我从小只有哥哥,未曾见过阿父阿母,但哥哥书房里有一幅阿母的画像,同姐姐一样,生了一双漂亮的杏花眼,听哥哥说,我们的阿母是南境之人,所以同镇子上的人长得都不大一样。”钟玉皎瘪了瘪嘴,眼珠子登时泛出薄红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越青雨的眉眼松泛下来,她大抵永远难以对一个对母亲有着孺慕之情的孩子说出不字来。 于是心中苦笑一声,放下了半分的戒备,心道大约三日后便会离开此处,况且谢满衣还去拜会了这少女的兄长,同她说几句话应当不会有什么岔子。 面上却不表,神色淡淡,安静地听她说话。 “我从出生起,便从没有出过梨谷镇,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南境人吗?”尽管越青雨掩饰的足够好,可眼前是自幼便开始修习察言观色的钟玉皎,便叫她偷得一丝缝隙钻了进去,同越青雨攀聊了起来。 *** 钟府内。 博山炉点着沉水香,桌案上摆放着一张古琴,黑漆面,琴面与琴柄之间垂直的木梁上,填着华丽的浮雕,使得这张琴既柔和又鲜艳,足见工匠的用心。 钟玉殊纳罕地看着眼前端坐着的郎君,见他看着那架古琴,却没动作,也不见搭话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道:“晏之,你的那位夫人当真会见阿皎吗?” 谢满衣垂下眼睫,漫不经心摆弄着袖口: “她知道我有所求,会见的。” “你是说......”钟玉殊迟疑着,片刻后,眸间多了一丝兴味,“您这腿?” 谢满衣笑意清淡不达眼底,伸手拨动了下琴弦。 “你此时来找我,也不见你有什么要紧事。”钟玉殊思量着,随即豁然,“原是为了让你夫人认为......你寻我是有所求。” 谢满衣望着那张古琴,丹凤眼显出微微上扬的弧度,轻声道:“送到定州罢。” 钟玉殊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明白他在说那张琴,挑了挑眉:“你不是不喜欢这琴,嫌它太过于花架子,音色不佳,反失了其宁静之韵?” “要我说,你太挑剔了些,这琴出自司州名匠之手,千金难求的东西,你偏要说它音色不佳......” 钟玉殊多看了他一眼,正欲接着说下去,不想谢满衣微微侧眸,似乎笑了一下,道,“确是我不识货,不过今日我又喜欢了。” “不知士衡肯不肯割爱?” 士衡是钟玉殊的表字。 钟玉殊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从前几次相赠,他从来看不入眼,今日来了便想起这琴,又要他从库房拿出来,灰都积了一层。 钟玉殊挥了挥手,道:“也好。正好作你的新婚贺礼。” “说到此,我虽不曾见过你的夫人,却在司州见过她的堂姐,那位越九娘子好大的排场,出行时必要数百侍从相随,连马车上都镶嵌着产自燕州的红宝石,待身份不如自己的人也不如越氏儿郎心平,是司州女郎中顶顶精细挑剔的主。”钟玉殊随口感叹道,话音一转,“司州越氏,五姓贵旧,注重风骨清流,怎出了这般张扬的女子?” “越氏主母袁夫人可称当世女将,竟也不知管教之,怪哉!虽说高门士族皆如此,五姓贵女更是个个儿眼高于顶,但越氏清流之门,养出的女郎竟也一般无二,想必你的夫人亦是如此啊!”钟玉殊叹息一声。 他本没指望谢满衣答他的话,谁料谢满衣取了一张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碰过古琴的手,语气不咸不淡地道:“士衡,不论人非。” 谢满衣神色不变,堂前映入的白光压下来,于男人的眉眼处落了一道光影。 张扬吗? 她好似......同这个词沾不上半分关系。! 第 8 章 蔡氏 第8章 钟府的院子里,一抹月光透过树枝映在冷清的青瓦砖上。 四下静悄悄的,只余风吹细雪的声响。 一抹青白的背影站在树下,单薄的衣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须臾之间,便化入金线之中,了无痕迹。 “哥哥,你不冷么!”后头传来一声娇斥声,随即,一件白狐裘被人披在他身上,伴随着一阵淡淡的兰花香。 钟玉殊转过头来,面上神情极为复杂,见她额上细薄的汗珠,沉声道:“阿皎.....” 叫了个名字,却似没有下文了,半晌,才叹了一息。 院子里没有点灯,借着寒凉稀薄的月光,钟玉皎瞧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用手轻轻抚上去,笑道:“哥哥近来很多苦恼事么?” 钟玉殊面对着妹妹真诚娇俏的脸,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道:“阿皎长大了,不可随意碰男子的脸。” “可你是我哥哥!”钟玉皎回握住他的手,瘪了瘪嘴,眨眨眼,眼泪便似成串的珠子般掉了下来,“哥哥也不行吗?” 钟玉殊松开她的手,拿出帕子为她擦拭眼泪,然面色却冷冰冰地,“你明知我不是你哥哥。” “你纵然不是我亲哥哥,可将我养到这么大,还要同我计较这个吗?”钟玉皎轻轻揪他袖子,到底不敢再握他的手。 “让你去定州,愿意否?”钟玉殊缓缓开口。 “我愿意!”她义无反顾。 半晌,又轻声道:“可我不愿意离开哥哥。”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钟玉殊漆黑的眼涌起笑意,指尖弹弹她的耳珠。 钟玉皎垂了垂眼皮,将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隐藏,情不自禁地倾身。 钟玉殊松开手,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轻声道:“别忘了我的话。” 他神情藏在暗影里,似笑非笑地,叫人琢磨不透。 钟玉皎娇俏一笑,“嗯”了一声,“哥哥放心!” *** 几日以来,越青雨并未常常见到谢满衣,至多不过碰个面,反倒钟玉皎常来寻她,同她一待便是一整天,可谓是形影不离。 在洛阳时,由于她身份特殊,贵女们既不多喜欢她,也不愿得罪她,继而惹火上身,因此大多对她敬而远之,唯一能算作知心之交的只有女医叶神枝。 记起同叶神枝的头次见面。 似乎也是个风雪天。 章明帝将将入主洛阳行宫,城中不像如今这样安稳,街上常有贩子拐卖年纪小的孩子,不巧的是,刚到洛阳不满一年的越青雨,夜里被府里一个爱赌的老仆抱了出来,以五金的价卖给了贩子。 那马车后头挂着一个木箱子,里头关了五六个孩子,没人敢哭,因为上一个哭的小姑娘被人贩子割断了舌头。 越青雨害怕得紧,默默流眼泪,好在是高门大族养出来的孩子,捻了一把细细的红土,一边儿走一边儿往地上洒。 这马车摇摇晃晃得走, 天快露明儿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刀剑敲打声,越青雨从木箱缝儿透过去一瞧,是个长着胡子的老头,和一个躲在后头的少女。 那老头虽躬着腰,倒像有些武功在身上,先是把人贩子打晕,又转过头来问这些孩子家都是哪里的,便一一回去送,正巧在城门打开的时候进去了。 “小枝儿,瞧你,爱管闲事不是?要不是这会儿工夫,老夫早就回到山上去了,还能睡个晚觉欸!”老头嘟囔着,动作倒是没停,那少女便接话说,“师父您平日里救人为生,就嘴硬,我瞧您救了这些孩子们也是高兴得很!” 那老头哈哈笑了几声,瞧着最后剩下的越青雨,问道,“小娘子,你家在哪儿呢?老头子把你送回家也要回家咯!” 越青雨拿捏不准这两人的来头,只道,“在春花巷里,谢谢您。” 临走时,将内兜里飞渡给缝的平安符赠给了那少女。 回府后,且就不提如何抓到那老仆,将其打发出府,便是这桩事,司州府中至今也不知。 只是后来,又同叶神枝打了几回交道,一来二去地,便熟络了。 这厢,钟玉皎见她出神,以为她还在生气,便道:“姐姐,你别生气了。我就是不懂,为何这世道,男子可以江南地北地去跑、求教、投靠,而女子却要拘在家中,哪里也去不得,我偏要像男子一般去长长见识!” 越青雨思绪回笼,终于轻声说了句:“你这样的想法甚好。可是你我满打满算也不过才认识四五日,你便敢追着我走,太过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里了些。” 昨日,临到离开梨谷镇时,这小姑娘以兄长离家为由,偏要跟着他们往定州去,声称要去外头长长见识。 越青雨不知如何拒绝她,去问谢满衣的意见,谢满衣却发话说,但凭她做主。 虽她还是严词相拒,却不料钟玉皎竟悄悄跟在他们队伍后头,就这样行了一日,入夜时,被发觉了踪迹,也非要跟他们走。 越青雨要人送她回去,她却转头跪在了谢满衣面前,道:“君侯,求您了,让我一同去定州罢!我绝不会给您和姐姐惹麻烦的。” 竟似已知晓了谢满衣的身份。 越青雨早有所料,恐是钟玉殊先头已窥得妹妹心意,已同谢满衣通过气儿,要谢满衣照料她。 她习惯性地蜷了蜷手指,心底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这姑娘已是非带不可了。 马车轮子碾在路上未化的薄雪上,带起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钟玉皎却道,“姐姐,我都晓得,你是奉旨成婚,同君侯并无感情。不过我却听过初安侯的大名,听闻他杀人如麻,脾性更是阴晴不定,死在他手中的外邦奴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吓人得很,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越青雨没接她的话,面色不变,抬了抬眼,道,“你既知初安侯如今风评不佳,为何要执意跟着北上?” 钟玉皎摇了摇头,目露犹豫。 半晌,却似下定了 什么决心,眼圈慢慢变红,半掩着面道:“我不愿瞒姐姐,我此番北上,为的是找那负了我母亲的人,寻个说法去!” 越青雨饮了口茶,面色如常,情绪没有什么波动:“哦?” 钟玉皎揽住她的手臂,抹了一把泪,“我见过我阿母的画像,也见过另一张截然不同的女子画像,后来我才知道,另一幅画像上是哥哥的阿母。而我,险些命丧于亲生父亲手中,是哥哥救了我。我此番定要找到他,为我阿母雪恨!” 越青雨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轻声道:“为何现在才想到找?” “从前是哥哥不肯告诉我真相,又拘着不让我出去。我承认我利用了姐姐的善心,自打我知道姐姐要往北边去后,便打定主意跟着姐姐一起走,如今将真相告知姐姐,也是我实在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姐姐待我太好,我却欺骗了姐姐,姐姐打也好骂也罢,万望别气坏了自己。”钟玉皎跪到了她跟前,抽噎道。 “你先起来罢。”越青雨眉心拢起。 钟玉殊没等到预料中的反应,倒有些拿不准她的想法了,只好道:“姐姐会帮我找的,对吗?” 以她与越青雨相处的这些天来看,越青雨性情平和,平易近人,情绪从不曾有过起伏,是很好相处的性子,只是冷淡得有些令人意外,哪怕面上是笑着的,眸中的情绪仍叫旁人窥探不得。 越青雨侧过脸,将袖中的手帕递给了她,“擦擦罢。” 她没说帮着找,也没说不帮。 虽说钟玉殊原也没想着让越青雨帮忙,不过越青雨的冷静还是太让她无所适从。 钟玉皎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轻轻掩下了眸底情绪。 *** 再过了十日,终于过了定州地界。 越往北地走风雪越大,天际余晖坠落,莹月低垂。 马车停在了新都蔡氏的府门外。 金柱红门之下,一位老夫人站在最前头,后头还跟了四五个女郎君。 细瞧之下,老夫人旁边还立了个郎君,着银氅,玉冠束发,正往这边看来。 越青雨跟在谢满衣身后,微微抬了眼去瞧。 正同那些女郎们的视线对上,她们似乎对她很好奇,睁大了眼睛打量着她,不过即便如此,亦是不动声色地,叫人捉不住错处。 “拜见君侯、女君。”这些人一呜泱地行礼,跪到了雪地上头,膝盖埋在了那积了一层的厚雪之中,瞧着便发冷。 越青雨脸色发红,不知是冻得还是羞得。 尚未成婚礼,这些人便称呼她为‘女君’,不大合规矩了些。 新都蔡氏依附谢氏存活,自是极为敬重谢满衣,这种风雪夜,从地上的雪印子,便不难瞧出来这些人等候时间之久。 谢满衣撑着紫檀木杖,披着白裘,仪态端正,声音有些冷清:“不必多礼。” 那郎君笑了声,将老夫人扶了起来,向着谢满衣道:“多日不见君侯,士安备下了薄宴,望君侯不弃,请入席。” 这便是蔡氏当任家主,蔡峙,蔡士安。 听闻他十岁继任家主,文武无有不通,书法一道更是堪称举世无双。 谢满衣不过淡淡地唔了一声,便同他一道往府内走了。 一位女郎君迈步过来,在一旁含笑解释道:“女君勿怪,随我来罢。” 越青雨不知该不该驳她的称呼,犹豫几息,点了点头。 心想,谢满衣都没说什么,她更不必管了。 直到坐入席中,她才知北地的人有多无拘,席间男女并未分席,她坐在谢满衣之侧,府中的几位女郎君接替着敬她酒。 起初,越青雨觉着,女子喝的大多为果酒,便都应下。 谁料这酒虽发甜,却很是上头,不过三五杯下肚,她眼前便盈上些雾气,不大清醒了。 越青雨不想再饮,几位女郎君也极有眼力地不再敬她,只是她也不好提回去歇息的事,微敛了眼皮听他们说话。 正听府中的大娘子蔡淑贤道:“女君出自司州越氏,又在洛阳长大,不想酒量却不似那些个女郎君,饮下几杯‘胭脂醉’倒也不声不响......” “娘子说笑了。”越青雨顿了顿,才道。 蔡淑贤大抵是有些醉了,竟笑了几声,隐隐有要再同她碰杯之意。 她缓了好一会儿,着实眼皮子困顿,犹疑良久,终是没忍住在桌面下悄悄扯了下谢满衣的袍角。 后者慢慢侧过眸,神色沉静如水,重重烛火倒映那双深如寒潭的漆眸中。 越青雨眼睫微颤,抬起秋水眸看他。 灯影晃荡之中,越青雨瞧见他一侧唇角不可察觉般地微微勾了一下。! 第 9 章 醉酒 第9章 晚风自窗帷间吹进来,越青雨佯装自然地收回手,便听耳边谢满衣的声音,“一路舟车劳顿,” 他唇角轻轻抬起,声音平缓清淡:“恕某失陪,诸位请便。” 他的话音方落,坐于他们对面的女郎君忽然站起身,眉眼间略有些惊怯的意味,弯了弯唇,轻声道:“君侯,请由我为您引路罢。” 声色娇丽,听起来清越动人。 她这突然的动作令在场之人都惊了一惊,蔡淑贤先反应过来,斥责道,“婉婉,退下。” “大姐姐,我只是想为君侯引路。难道就因为我人微言轻,连这等子事都做不得了吗?”这女郎君瞧来不过刚及笄的年岁,目光却似盈了半池春水,泛着浅浅的涟漪,说话更是轻声细语。 越青雨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大致也明白她想做什么,只是手段太不高明了些。 蔡府的各种女郎君更是神色各异,一面惊于她的大胆,一面鄙夷她的丢人。 谢满衣出身名门谢氏,如今又是章明帝亲封的初安侯,兼领定州牧一职,手握四十万大军。 纵然因变伤了腿,贵女们不愿嫁他,可还是有数不清的女子想要攀高枝儿,妄想一步登天。 蔡婉婉似乎有些羞恼,眼眶泛着微微薄红,还不时用怯弱的目光去瞥谢满衣,轻轻咬着娇艳的唇瓣,怕是没有几个郎君能抵挡这样的模样。 飞渡和钟玉皎早已先去搁置东西,唯有身后的合璧暗自蹙眉,骂她不知廉耻。 娘子且在君侯身侧,便敢如此放肆,更不知从前,该使何等招数! 合璧还真误解了,蔡府众人早知蔡婉婉脾性,从不带她会客。 也是此次,想着君侯身边还有未来女君,蔡婉婉又在老夫人处哭闹了几日,声称要瞧瞧从洛阳来的贵女模样,将老夫人惹烦了,才同意她入席,却还是惹了麻烦来。 蔡士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头唤了个侍女,吩咐道:“六娘吃醉了酒,带她回房歇息罢。” “府中妹妹不懂事,冲撞了君侯,君侯恕罪。”蔡士安顿了顿,眼瞧蔡婉婉不甘不愿地被带走,才转头歉意地道,“君侯请随我来。” “不必了。”谢满衣抬眸漫不经心道。 说罢便起身,神色不变,向越青雨伸出了手。 谢满衣垂眼看她,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眉梢微挑,轻敛起几分疑惑。 眼前人杏眸微怔,接着一道柔婉清丽,透着零星不安的声音落下:“君侯?” 谢满衣微微倾身,看着她,忽而笑了一声:“我有些醉了,需要夫人扶着。” *** 夜色渐渐笼了下来。 月色衬得谢满衣身量颀长,清隽无瑕的公子,积玉濯雪一般的仙人。 只步履缓慢,木杖入雪的声音却在提醒旁人,这郎君并非那样完美。 他身侧是披着流云披风也难掩窈窕身段的女郎,手中撑着一把二十四骨寒梅 伞,抬高手臂勉强撑在二人头顶。 合璧隔了几步跟在二人后头,越瞧越觉着般配。 往日里对谢满衣的偏见暂且消弭,只觉着娘子嫁他好似也没那么差。 微弱的灯光将两抹身影映在地上,灯火明灭,一时又望不见前头的路。 雪势渐猛,自斜前方贯穿夜风而来,一只匀称修长的手接过了伞,微微倾斜,不动声色地罩在了女郎头顶,隔绝了半面风雪。 一到入夜,灯光微弱时,越青雨眼前便有些模糊,如同盈上一层雾气。 越青雨亦步亦趋跟着他,又觉四周太过寂静,不自觉搭话道,“君侯认得路?” 谢满衣微微掀起眼,语气是惯有的温润,“来过两次。” 又没话了。 越青雨头有些晕乎乎地,被冷风吹了,非但没有令她清醒,反倒更迷糊了些。 浅薄的夜色中,廊下的灯火微微摇曳了一下。 越青雨侧眸去瞧,目光不经意触碰到谢满衣撑着伞的手。 握着竹伞的手指骨节分明,因为用了力,便显露出淡淡的青色纹路。 目光上移,透过朦胧的月色,灯火之侧,不难分辨出他的样貌,眼前之人骨相极好,面部轮廓线条流畅。 她又道,尾音微微上扬:“方才君侯唤我‘夫人’?” 他不咸不淡道了一句:“冒犯了。” “......又是这句。” 谢满衣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女郎大抵是醉意上来了,脸颊绯红,一双秋水眸盈着雾气,朦胧如裹着冬日的雪向他看过来,像枝头上被雪压折的红梅。 月光映在那双极黑的瞳仁里,唇角含着若有若无地笑意:“不然呢?” 越青雨眨眨眼,瞧不见男人的表情。 “我......”她想说些什么。 “呜---”枝桠间蛰伏的东西挪腾过来,这时突兀地亮起了嗓子。 冷不防地扑到脚下个活物,沉甸甸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越青雨吓了一跳,身子晃了晃,攀在了身侧男人的臂弯间。 怎料那东西还像是很喜欢她,又跟着挪了半步,舒舒服服地靠在了她的小腿处。 越青雨骇然,惊呼一声,又退半步。 这一时,她同谢满衣离得便更近了,越青雨脑袋昏昏沉沉,索性靠在了他的胸前。 他瞧着清隽,肩膀却也宽厚,她就这样靠着他,慢慢闭了眼睛,想要歇一歇。 枝桠上的红梅随风洒落下来,落在女郎君鬓发间松松挽着云髻的发钗之间,竟也意外的停在了上头。 谢满衣缓缓撩眼皮,若有所思地垂头。 后头的合璧听见越青雨的呼声,便高声道:“娘子怎地了?” 男人垂下头,看不清神色。 “无碍。” 他嗓音柔和,却又像是染了深冬的寒意:“一只猫儿罢了。” 月华清冷,孤灯几盏。 没有主子的传召,合璧并不敢冒然靠近,只眯了眼睛仔细看去,瞧见女子柔弱无骨地斜靠在男人的怀中,二人停在了那梅树一侧。 合璧隐含深意地瞥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也停下了脚步。 -- 谢满衣目光探究,冰凉的手轻搭在越青雨手腕上。 究竟是真醉了,还是做戏给他看? 他的手指落在女子微微跳动的脉搏上。 半晌,眉头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 确是醉了。 只是,这脉相过分虚浮,又不似体弱之兆。 谢满衣微扯了下唇角,觉得他这未来夫人并不像明面上那样简单。 这时,底下卧着的猫儿似乎觉冷,甩了甩尾巴,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这动作将女子‘惊醒’,一声若有若无的嘤咛声落下,她将脸又往谢满衣的外氅上蹭了蹭。 谢满衣歪了歪头。 他垂下眼觑她,月光映在那双极黑的瞳仁里,隐约透着寒意。 光影明灭,雪夜寂静,落雪渐渐停了。 谢满衣随手将伞弃下,转而用手捏住了身前人的细弱颈子,略微用了力气,便让她仰了头。 “睁眼。”他道,带着不容拒绝地强硬。 却高估了醉酒之人的意志力,她恍若未闻。 谢满衣不耐,手指扣住了她后颈的穴位。 越青雨终于恹恹睁了眼,睫毛飞簌簌地颤。 “清醒些。”他似乎笑了下,又道,语气中含着若无若无地淡讽,“凭我这般的废人,并不能将夫人好生送回房间。” 她怔怔地仰眸,清水微漾,“嗯”了一声,尾音轻飘飘地上扬。 越青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瞧见一双笑不见底的眸子。 谢满衣漆瞳微转,突兀地松开了手。 女子‘呀’了一声,身子向后仰,直到抵住身后的树,才稳住身形。 她缓缓地抬眼,幽怨地看向他,因目力不佳,乃至看不清他的神色。 落在谢满衣的眼中,她的脸在昏暗的雪夜下,掩不住眉目间气弱之色,透着朦胧美。 无端令人生出一种破坏欲。 极合他的心意。 谢满衣冲她招了招手,温润一笑,好似方才冷冰冰的人不是他,如在哄人一般,眉尾轻挑,声音低低的。 “来。” 越青雨恍惚。 走了两步,手腕隔着衣袖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慢慢地接着朝房间走去。 *** 次日,晨曦初露时分,细小的雪花在天上飞舞着。 屋内的越青雨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按了按眉心,总觉头有些疼。 缓了一时,又扶着榻直起身子,越青雨抬眼望窗外,天色尚早,才松了口气。 只是,她打眼扫视四周,竟想不起昨日怎么到这儿的了。 半晌,趿着鞋,轻咳了声,扬声冲外头道:“合璧。” 合璧“欸”了句,推门走了进来,一面同她说话:“娘子醒得倒很早。” 后头跟着的侍女是生面孔,大抵是蔡府的人,手里端了盆水。 那水还冒着热气儿,约莫着是早早候在了屋外,又不知她几时起,便时时换水,才能叫这水始终热着。 “早么。”越青雨随口道,坐在了铜镜前,问道,“几时了?” “刚过卯时。” “往日不也是这样的时辰。”越青雨神色平静,轻垂长睫。 合璧目露深意,婉言道:“昨夜娘子醉了酒,君侯还笑着说,娘子恐怕今日要睡个懒觉了。” “......?”越青雨怔了瞬,心中有些忐忑不安,“醉了?”! 第 10 章 受伤 第10章 净脸后,合璧扶着越青雨走进折屏,服侍她更衣。 “面上倒瞧不出是醉了,只君侯吩咐人煮了醒酒茶,娘子喝罢一到榻上便阖了眼。”待更衣后,合璧替她梳着一头乌发,笑着道。 “君侯也在这儿吗?”越青雨抬眼,神色不改。 心中却不似面上平静,微冷的手虚虚攥起,短而圆润的指甲扣入了掌心之中。 “娘子不记得了?”合璧道,“君侯与娘子一同离席的。” “我远远跟着娘子,只瞧见君侯与娘子携手而行。”合璧促狭一笑,却没得到想象中娘子的反应。 并没有脸红,还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这番话进耳,越青雨浅蹙了眉,觉得匪夷所思。 携手? 她内心波澜起伏,同谢满衣携手是何感觉? 听说,他那双手,斩杀过外邦兵士,亦虐杀过外邦的奴隶,连他的授教师父都被他所杀。 虐杀。何等的残忍才会被人叫作虐杀? “要我说呀,君侯根本不像外头人传的那般阴晴不定,分明是个轩然霞举、温润儒雅的好郎君!” 越青雨终于回过神,长睫垂下,掩下眸中的复杂,道:“不要妄议君侯。” *** 白日里,越青雨一直同蔡府的几位女郎君待在一处,谢满衣似乎同蔡士安出了门,而钟玉皎更是一大早便不见了踪影。 傍晚时,蔡府特意请了新都名角归雁离来府中唱戏,越青雨虽不好这个,却也不好驳了蔡老夫人和几位女郎君的兴致。 身旁的蔡七娘蔡湘灵清清脆脆地笑了一声,凑近道,“女君,同着外人我可以称呼你为姐姐吗?” 越青雨点点头,顿了顿,又道:“称呼‘女君’是不妥的,我还未与君侯行婚礼。” “有何不同?”蔡湘灵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我听阿兄说,君侯身体每况愈下,却还撑着远行到并州去接姐姐,必定是很在意姐姐的。” 越青雨并不以为意,对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哪怕是未来夫人,又何来的在意? 她淡淡道:“是么。” 台上的少年男子穿着薄薄的一层春衫,手中拎着青玉觚,仰着头往嘴中倒,小半杯酒顺着修长的脖颈濡湿他的衣襟。 “为何男子就可以三妻四妾,而我们女子却要守着妇道?姐姐你瞧,这样好看的男子,我见了要欢喜得很,若能有四五个服侍在侧,当是顶顶的好事。”蔡湘灵尚未及笄的年岁,说话却很是不羁。 越青雨也跟着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蔡婉婉的耳中,她嗤笑了一声,却在偏头时,透过亭子的扇窗,不经意地瞥到了枝桠后缓步而来的人影。 索性往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道:“七妹,你若能效仿前朝的曲阳长公主养几个面首也罢,总之不影响姊妹们的婚事,可惜呀,咱们出生在蔡府,离那皇宫隔了几百里地, 必合不了七妹的意。” “再者,也可同雍州袁氏的家主一般......”说到此却意味深长地停下了。 雍州袁氏? 越青雨微微侧目,是她母亲的母族。 袁氏以女子传家,当今的家主正是她阿母的长姐,她的姨母。 姨母早年同琅琊王氏的郎君和离后,便以授道之名于身边养了数位少年郎君,九州人尽皆知,早不是什么秘密了。 只是,很少有人当众提出来,下越青雨的面子。 越青雨心中纳罕,不能理会蔡婉婉的敌意自何而来。 若因昨夜之事,实是可笑。 她半句话也不曾说。 蔡湘灵经不得激,猛地站了起来,怒道:“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变故突生,戏台上的人唱腔却未停。 而树影婆娑下,两道身影正慢慢往这里走来。 只蔡淑贤斥了句:“又怎么了?” “长姐,我同越姐姐说话,她偏要偷听,还......”蔡湘灵气得快要跳脚。 “婉婉只是听见七妹说......说,”蔡婉婉嗫嚅道,像是不敢说话的模样,怯怯弱弱地。 老夫人朝这边看过来,拧了眉,“怎地了?小七又欺负你了?” 她五官端正,眉心的细纹却平白带来些严厉的模样。 “大母!你怎可如此偏心?”蔡湘灵脸颊微微泛红,气息急促,很是不服气。 “我都不曾跟她说话,分明是她激我!” “七妹妹,你怎可冤我?”蔡婉婉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着,仿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分明是妹妹同越娘子在谈论这台上的郎君,我为妹妹清誉着想才......” “六娘,莫要乱说!”有人快步过来,语调发冷,打断了她的话。 这一众女郎收了心神,瞧见一贯温润的蔡士安脸上的冷意,再往身后瞧,是身着玄紫鹤氅、束玄玉冠的谢满衣。 他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慢慢坐在了一把黄花梨圈椅上。 “拜见君侯。”这些人住了声,连台上的归雁离都停了腔调,起身向谢满衣行礼。 谢满衣眉微微一挑,看不出喜怒:“继续唱。” 四下暂且安静,片刻后,只余台上如洁白绒羽的声音。 越青雨坐在谢满衣身边,有些心不在焉,思及白日里听说的事,心里百转千回。 她曾听过新都蔡氏的名号,普天之下,九州之中,蔡氏是最善书法的世家,虽只是士族末流,却也是清贵之门。 到了上一任家主蔡善时,还得了高邑檀氏家主的赏识,娶了他家的女儿,这檀氏原是谢氏主母檀夫人的庶妹,虽是庶出,却也是自小被家中嫡母当作亲女儿养大的,却因家主宠妾灭妻,令这檀氏在生幼子时难产,母子俱陨。 檀氏是定州的显贵世家,又与谢氏有姻亲。虽说折的是个庶女,也是万万咽不下这口气的,家中主君连夜赶来, 将那妾室逐出家门,连同妾室生的女儿也一同赶了出去。 谁料这蔡善是个硬性子,瞧着也像是真真儿欢喜那妾室,竟摘了家主头衔,同那妾室一同出了蔡府。 叫那时刚过十岁生辰的嫡子继了家主,又养在了老夫人膝下,且那檀氏的长女蔡淑贤也是个人物,原要出阁的年纪,生生在家中耽搁了十来年,到如今为蔡府熬成了个老姑娘。 再说这蔡善二人离了定州,再了无音讯,将老夫人气的缠绵病榻,也没有心力去寻。 直到过了六七年,那妾室的女儿蔡婉婉找到了家中,声称父母皆已丧命,无处可去,又回来投奔蔡府。老夫人哭天喊地,加之大娘子蔡淑娴睁只眼闭只眼,便也留在了家中。 只是,家中既没有主母,蔡淑贤瞧着也是个极好的性子,必定亏待不了蔡婉婉的婚事,她又缘何一心要攀谢府的门? 这时,台上的少年男子纤纤玉指呈兰花往前方一指,略略弯下腰,再抬眸时,戏幕已落。 自然无人越过谢满衣,目光便都落在了他身上。 谢满衣朝身侧的越青雨看了眼,启唇。 “如何?” 越青雨怔忪,回过神来,凝神瞧了许久才迟钝道:“甚好。” 谢满衣微笑:“夫人喜欢,那便赏。” 那少年男子抿了抿唇,答道:“谢君侯、谢夫人。” 谢定将腰间的锦囊解下,沉甸甸地落在了那位名叫归雁离的少年手中。 这番作为也算告知众人谢满衣的立场,亦是不欲再听先头的话。 众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先前的事,只陆续给了赏赐,便要落座用饭去。 越青雨走时,在距蔡婉婉一步之处定定立住,极淡的垂眸:“六娘子,且慢。” 旋即,她往前倾身,扬手一巴掌打在蔡婉婉脸上。 “我与六娘子两面之缘,不曾得罪。只你今日妄议袁氏,这一掌你且受着,来日若有机会还我,我也等着。” 越青雨到底没有失了分寸,这一掌力道用的不算大,后者却被她突然的动作打懵,泪水盈于睫,却不敢回手。 只捂着脸默默垂泪,‘扑通’跪在了越青雨身前,“越娘子误会了,婉婉无心之话,无意冒犯娘子,更不曾有见罪袁氏之意,请您,” 说罢,转身冲谢满衣,又抬了抬头,红了眼,似是极为委屈不解,叫人见了便觉可怜,“请君侯明鉴。” 谢满衣侧头,终于认真看一眼蔡婉婉,他黑瞳沉暗,唇色淡极,辨不得喜怒。 蔡婉婉眼底含水,心中涌上一丝期望。 心道君侯虽有腿疾,却并不影响他的相貌,且君侯身居高位,一人之下,哪怕做他的妾侍也比留在新都嫁个不知名的郎君好。 谢满衣表情未变,一双冷淡的眼扫过来:“跪着吧。” 语罢拂袖而去。 不明意味的三个字,在场之人皆不懂他的意思。 这究竟是怪罪,还是轻飘飘地掀过去了? 换言之,跪着,是要跪多久? 不过也没人敢让蔡婉婉起身便就是了。 *** 日光已经渐渐收拢了,眨眼间,月亮便升了起来。 “娘子,今夜是十五呢,您瞧,月亮多圆。”飞渡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支着下巴往窗外瞧。 月色清清冷冷地扫了进来,越青雨也抬了眸去看。 时间飞簌,离开洛阳近一月,离章明帝所言的十月之期已快要过一月,神枝究竟能不能为她寻制到解药? 若不能,她扪心自问,做不到以谢满衣之命换她之命。 谢满衣比之章明帝,太像个好人了,她怎能下手取他性命。 少年姑娘,不曾经过岁月风霜。对于善恶黑白,还是执念太深。 越青雨揉了揉眉心,思索着该要去见谢满衣一面。 昨夜醉酒之事,她还不曾对此有个交代,今日里,也没有同他单独相处的时机。 可夜里去扰他,总归是不妥的。 但她又不知谢满衣白日的行程。 正当犹豫之时,合璧匆匆掀了帘子走了进来:“娘子,那蔡六娘子入夜时去了君侯屋中,方才哭着出来了,好似......” 她顿了顿,神色极为复杂:“还受了伤。”! 第 11 章 躁动 第11章 -- 夜风浅浅,灰檐上尚盖着一捧雪,冬夜的深更冷的刺骨。 蔡婉婉揉了揉隐隐疼着的膝盖,瞧了眼手中的食盒,慢步往谢满衣住的院子里走去。 临到门口,却停下了脚步,踌躇了起来。 谢满衣性子冷淡得很,虽从外瞧不出什么手段,却也不是甚么良善之辈,不过弱冠年岁,便居一州之牧,哪里会是简单人物。 可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做她的靠山。 且他那位夫人淡若春水,性情却不温顺,必定不受他喜欢。 她只需谦卑怯懦,略施手段,再不济,也要随他回谢府。 再者,她的阿父阿母因身份之差,抱憾九泉。她一路颠簸,历经艰辛回到蔡府,为的便是成为人上人。 她幼年时见识过太多人情冷暖,不愿再覆父母旧辙,自小便立誓,定要成为比檀氏更尊贵的人,不再受人磋磨,让阿母九泉之下也好放心。 想到此,她的内心更为坚定,胸口扑通扑通地跳,裹了裹外氅,将里头的纱裙藏了藏,便步入里头,一眼瞧见守在屋外的谢定。 蔡婉婉咬着红嫩的唇轻轻抬眸,面上浮起几分讨好:“大人,我今日说错了话,已知错了,望大人通融,让我进去同君侯谢罪。” 说罢还将袖中的锦囊拿了出来,低声道:“请大人收下。” 谢定瞧了眼她手中鼓鼓囊囊的锦囊,从前见多了这样的女子,眼中倒也没有鄙夷,只是道了句:“六娘子请回,君侯不会见你的。” “大人,婉婉求你,让我见一见君侯。”蔡婉婉里头穿的单薄,纵然外头披了素氅,也抵不住寒风,瑟缩了一下。 “请回。”谢定不再看她,冷声道。 蔡婉婉垂了垂头,将食盒放在了地上,道:“那劳烦大人将食盒带给君侯,全当婉婉谢罪。” 谢定不置可否的瞧了眼,神色依旧平静。 又一阵北风吹了过来。 一只柔白细腻的柔夷扶上了他的小臂,乌发上的玉步摇轻轻晃动了下,女子抬起眼来,雪白腮上挂着几滴泪珠,“大人可是不愿帮我?” 谢定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才道:“六娘子的话在下会转告,东西还请带走。” 他瞧蔡婉婉并无离开之意,好心道,“六娘子今日开罪了越娘子,自去向越娘子请罪便是,君侯已经歇息,六娘子请回。” 这话却是在理。 开罪了越青雨,倒同谢满衣道什么歉? 屋内的灯光微弱,外头二人几番说辞也未引起里头的细微动静,安静得瘆人。 蔡婉婉眉宇间有几分惶惶,行了一礼,“谢过大人。” 谢定点点头,收回视线,抬头望着那轮圆月。 又是十五,本是团圆日。 君侯停留在蔡府,一是为整治新都的官场。 至于其二么。 谢定一 时恍惚。 思及两年前,燕幽之乱中,羯胡人兵强马壮,一举攻陷燕、幽边界,朝廷却迟迟没有下发援军。眼瞧燕、幽二州将要沦陷于羯胡人的马蹄之下,时任定州牧的家主谢朗联合两州军将,势要全力一搏。 谢氏儿郎虽以文名于九州,但个个都是披上战袍便可杀敌之人,历经近一年的苦战,虽将燕、幽二州夺回,谢满衣的父兄却都阵亡,定州军也大受伤亡。 其后依勒族人又发兵攻伐,奉朝廷之命,令谢满衣与燕州牧一道前去平叛,燕州牧却未依诺发动援兵,谢满衣领着一队人马,陷入依勒族的包围之中,若非他以身为饵,取了汗王首级,从尸山血海中杀了出来,只怕燕州早归了依勒人,而谢府更是再无立足之地。 只是,那一战,谢满衣身受重伤,昏迷数日。 幸遇神医甘为,却为挽他性命,救治时下了一味猛药。 其后,渐渐成瘾,不服则头痛欲裂,暴戾躁郁。 丹药终归伤身,毒液早已入体。 长此以往,身子只会越来越差,可—— “哐当——” 耳边突然传来声响,于寂静寒夜中尤为刺耳。 谢定耳聪目明,虽心底仍在思虑,却很快回过神,霍然转过头。 竟是蔡婉婉趁他不备将门开了! 谢定冷笑了一声,也并不阻挠她,退开一步,靠在了门边。 -- 推开门的刹那,浓烈的檀香瞬间侵袭她的鼻端。 蔡婉婉下意识关上那半扇门,抬头偷偷看了一眼。 案上的金纹卧炉吐着细烟,渐渐攀升在郎君眉眼前,绕出半片模糊的雾气。 正向着门而端坐的郎君抬了头,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 房内只点了一支红烛,昏红的灯光下,郎君俊美的轮廓却平白地令她骨头发冷。 蔡婉婉恍惚了一瞬。 她猝然瞧见他手中拿着的东西—— 竟是一张银弓! 谢满衣正拿着绢帕慢慢擦拭那张弓,映在红烛之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宛若莹润通透的白玉。 惊慌无措的情绪一瞬将她笼罩,难以言说的恐惧向心头蔓延,蔡婉婉张了张嘴,勉强扯出个笑意,道:“君侯,婉婉特来向君侯谢罪--” 谢满衣的神情倒是很平淡,轻扣指节,声音轻得异常:“好啊。” 这两个近乎于温柔的字顷刻间给了蔡婉婉勇气,她脸颊的笑容深了深,语调低低,脖颈也慢慢弯折: “君侯信我,我今日绝非有意冒犯越娘子,婉婉跪了两个时辰,膝盖都跪得发紫了,君侯定要原谅婉婉。” 说着,她迈步向前走去。 下一瞬,她唇畔的笑容凝滞住,无法克制地想要迈步离开。 谢满衣坐在檀木椅中,薄薄的一层眼皮子半掀,放下绢帕,伸手拿了支箭羽,缓缓拉弓对准了她。 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地袭来。 蔡婉婉的心脏快要跳到喉咙眼里了,却不信谢满衣当真会射出那支箭,“君侯莫要同婉婉玩笑,我、我——” 他的唇角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中的银弓折射出冰冷的银光。 ˇ想看濯雪一汀的《我夫君他是白切黑》吗?请记住[]的域名[( 蓦地一支寒箭擦过她的脸,死死定在了身后的门柱上。 只差半寸,那支箭便要横贯她的脸。 蔡婉婉脸色煞白,周身脱力,有什么自她的脸上滴落下来。 分不清是血珠、还是泪珠。 谢满衣的声音淡淡的:“滚出去。” 她的耳边嗡嗡地轰鸣着,抬眸时,瞥见谢满衣眸色中的一抹红。 蔡婉婉低喘着气,悔意一寸寸将她包裹,到底紧紧咬着牙关站起身来,不敢再去看谢满衣的神色,慌慌张张地向外跑。 踏出门槛时,还险些栽倒在地。 凭空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 谢定瞧了眼她白如薄纸的脸色,道:“君侯看在蔡郎君的面子上,对娘子手下留情,再有下次,六娘子当要担忧自己的性命了。” 蔡婉婉心跳如若擂鼓,顾不得同他周旋,愣怔着点了点头,便脚步虚浮的迈出院子。 她的眼眸里含着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片刻后她擦了擦脸,咬着牙将泪水忍回去。 又没有人在,哭给谁看呢。 平白浪费泪水。 今日她没有成功,可还会有许多个来日。 她绝不会放弃。 她抚过脸上伤口,心中慢慢舒了一口气。 只是擦过了些皮肉,应当不会毁容。 疼了些罢了。向上爬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 谢定瞧着她的背影,又收回视线,情绪纷杂地摇了摇头。 当真有些不知死活了。 君侯的狠毒之名何人没听过?也敢来行这般卑劣之事,还是在这种时候。 既无时机,又物色错了人。 谢定将那支箭羽取下,掩住门低声道:“君侯,那丹药——” “没服。”谢满衣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出去,不必守着了。” 谢定松了口气,知晓他应是已度过最难熬的时刻,今夜便可无虞。 “是。” *** 夜已更深,阒寂无声。 两刻钟后,乌沉木雕花门扉后站了另一道身影。 越青雨手抬了抬,将要覆于门上时又停在半空,有些犹疑。 合璧提着一盏明灯,看出她的迟疑,轻声唤道:“娘子,此刻里头尚有灯火,再晚些,君侯怕就要歇息了。” 越青雨欲言又止,抵不过合璧殷切的眼神,终是长睫敛卷,接过合璧手中所提食盒,素手放在门扉之上,缓慢敲了两下。 “君侯可在?”她轻声道,顿了顿,极淡的蹙了眉,“我有话想同君侯说,不知君侯可能与我一见?” 里头迟迟没有回复。 越青雨慵倦垂下了眼,一低头却顺着灯光,瞥见了地上渐渐凝固的一抹血迹,她神情一滞。 蔡婉婉竟当真在此处受了伤吗? 越青雨一阵眩悸,想起于洛阳时在茶馆听过的传闻。 燕州一战中,无父兄相劝,为永绝后患,谢满衣醒后屠杀羯胡五万俘虏,北边界一时间血流千里,浮尸遍野。 初安侯狠毒之名由此而传。 越青雨不由瑟缩,正当庆幸谢满衣似乎不想见她时,里头却倏然有了动静传出。 “进。”轻淡到近乎冷漠的一个字落下。 清清楚楚地传到越青雨耳畔,她鸦色的睫羽颤了颤,有片刻的停顿。 越青雨定定神,缓缓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她是谢氏的新妇,谢满衣再疯总不至于真伤了她。 越青雨缓了瞬,轻轻推开门,又将门掩住,隔住凌冽的寒风。 她环视过周遭的昏暗烛火,目光定在桌案上的唯一点着的红烛。 越青雨很快收回视线,眼波微凝,温静恭顺道:“君侯。” 许久,一道灼热的目光定在她脸上,直至她心中忐忑,悄然抬起眼睫。 才听得郎君低而微冷的声音:“过来。” 烛火晦明不定,越青雨眼前似隔着雾气,极没有安全感,因而步履极缓慢,袖中纤细的腕骨发着颤,唯恐露怯。 谢满衣情绪不明地抬起眼来,瞧她掩在流云斗篷下单薄清幽的身子,眼底沁出漫不经心的晦色。 直至她停在他的面前,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一侧。 “君侯未进哺食,于身子康健无益。我为君侯带了些,君侯可要用些吗?” 隔着一方桌案,谢满衣靠在身后的檀木椅背上,抬了抬下巴,懒懒瞥她。 到这一刻,躁动的心意外的安宁下来。 他在心内哂笑一声。 可为何,头却似乎更疼了。 他再度用内力去压制,搁置在书卷上的手青筋暴起,额角浮出细汗,神色却没有波动。 越青雨抬起眉弯,下意识去寻他的神色,却只得模糊的轮廓,浮在静谧寒夜中,看不分明。 他神色轻淡,在晦红的烛火中恍若拢着云雾,幽幽道,“好。” 月色从窗户漏入,一个无须无尾的字落下,越青雨目光迷茫。 谢满衣审视着她的神色,瞥见那双清湛明亮的眼睛中,有着不加掩饰的疑惑,挑了挑眉:“不是带了吃食来吗?” “拿出来罢。” 越青雨才恍然,瞥见血迹以及目力不好的双重恐惧,叫她忘了谢满衣的腿脚不便。 越青雨方缓缓吁了口气,弯了腰将那食盒的东西摆到桌案上,又听他道:“坐过来。” 坐过来? 她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一圈,只一把椅子,她要怎么坐? 越青雨眉眼纠结,恳切道:“没有椅子。” 谢满衣怔然,旋即,手指放在桌案侧的圆椅上,轻轻扣了两下。 清脆的声音陡然引起了越青雨的注意,她目光渐渐蔓延过去。 方才因架几案竖在后头,又因烛火昏暗,竟将那圆椅拦在晦暗处,叫她看不见。 此时刻意去瞧,方瞧见个模糊的影子。 越青雨动了动身,落座在他身侧,反而叫她更为紧张。 谢满衣侧眸极淡的睨了眼她。 鬼使神差地,越青雨偏过头,全不避讳地朝他看去。 四目相对,晦涩至极的交缠。 离他更近了,越青雨恍然瞧见他眸中蜿蜒的红血丝,令她有一瞬的失神。 烛火映照下,他滚动的喉结轮廓分明:“在看什么?”! 第 12 章 试探 第12章 “啪嗒——” 越青雨慌乱抬手,腕间的碧玉钏碰在桌角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 越青雨眼皮微微一跳:“没什么。” 同他相处,要很小心。 她总觉着,谢满衣的洞察力太好,轻易便可看透旁人的伪装。 “看不见么?” 谢满衣微压着凤目,略略泛红的瞳仁静静注视她,声音听不出情绪。 越青雨怔然,指尖轻轻扣住了圆椅扶手。 他问的莫名却直白,她倒不知如何答了。 她避过他的问,抬起清浅的目光,轻声道:“还要谢过君侯昨夜送我回房。” 她避而不谈,谢满衣也歇了再问的心思,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 他大约明白了她来的目的—— 同他道谢。为着昨夜之事。 只是,她或许忘了,他们是如何回去的了。 谢满衣睫羽垂覆,遮住眸中淡淡的血红,惫懒的将手撑住了下巴。 越近子时,头痛便愈势头汹涌,他本没有余力应付旁人,却不知怎地,望着门扉上映着的女子身影,竟开口让她进来。 他渐渐开始躁郁,眼尾蔓延上薄红,目光晃过她带来的梅花糕。 颜色鲜艳,好似浓烈的血。 谢满衣抬了眸,眼底覆一层浓郁的阴影,捏了一块,放入了口中。 洇在喉中,太过甜腻,谢满衣眉心浮现很浅的皱痕。 他眼皮重若千斤,强撑着不愿在旁人面前露出端倪,囫囵将嘴里的东西咽下。 红烛燃着的火花跳了跳。 眼尾轻挑,一双柔中带怯的眼眸同他对上。 烛火下的美人,面容白净,眼睫下漂亮的瞳眸揽入阴影,似有股天然而成的清幽。 越青雨略微斟酌,眉梢一压,温温地开口,“我昨夜不胜酒力,于席间......” 扯了他的衣角—— 她已是习惯性地示弱,眼皮颤了两下,仿若不敢直视谢满衣的神情。 “这......于礼不合,君侯勿怪。” 他的面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苍白,如玉的下巴微侧,睫毛微垂神情不明:“不必多心,我不会怪你。” 谢满衣扫过她眉眼,漫不经心地落在她垂下的眼睫,语气里却俨然带了歉然,“这桩婚事是我有愧,越娘子不记恨我,” 他顿了顿,轻笑了一声:“已是万幸。” 越青雨无法克制地看向谢满衣的眼睛,眸中尽是懵然不解,干涩道:“为何、有愧?” 有愧的或是章明帝、或是她的阿母、或是她自己,可同谢满衣有什么干系。 他这样光风霁月,显得旁人的阴谋太过可笑了些。 烛光灯影落下来,他的面色落于半明半晦的阴影中,平静地接过她的视线:“恰如太子所言,我如今只是一介废 人,并不算得甚么良人,还要委屈你远赴定州为我‘冲喜’。” 说到最后半句,他唇边划过似笑非笑的弧度,狭长的眼眯起,直直的审视她。 越青雨心绪起伏不定,想他那日果然听到了萧淮的话,并于她面前,全无遮掩地说了出来。 她眼微睁,全然丢去了粉饰:“不是这样的。” 谢满衣容色淡然,慢声说道:“我有一问,不知越娘子可解答否?” 说罢,他握拳抵唇连咳几声,温润的面庞染上薄红,减去几分苍白。 “君侯请说。”唇瓣张合,越青雨好半晌才道。 说着又拎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杯茶,递到了谢满衣面前。 她心中过于慌乱,一时竟也没注意到那茶并未冒着热气,已是凉透了。 口中还道:“君侯喝了,嗓子会好些。” 谢满衣挑眉,瞥了眼,语气平淡:“我问你,旁人避我不及,你为何主动要嫁?” 他问的随意,但越青雨却不能放松下来。 谢满衣的神情晦暗不明,她却知晓,他该在试探她,是否别有用心。 否则为何放着未来的太子妃不做,偏要跑来定州为他这样的‘废人’冲喜。 章明帝于席间要纳她为妃、阿母迫她代替堂姐在观花宴上自荐,乃至,萧淮的心上人压根不是她、甚至日后还要她替堂姐赴死,除了嫁到定州,她根本没有退路。 这桩桩件件,她不能说,更不想说。 纵然至此,她也要在旁人面前维持她最后的一分体面。 越青雨的手指拢在袖中,斟酌了几息,指腹被她自己掐出了血痕,眼眸看向谢满衣。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眸中深深藏住的哀戚与伤惋,早被他犀利的看了出来。 在暖光的照映下,郎君浓黑的睫于眼下投射淡淡的阴影,薄唇扯起浅浅的弧度:“不想说便罢了。” 她好像很怕他。 亦真亦假,或是伪装出的怯弱。 他今夜迫于旧疾,思维不如平日敏捷,多思亦会耗费心神,他便弃了细究的心思。 越青雨咬咬牙,故作平静地看着他,将那日说给三夫人的话又搬了出来:“君侯名震九州,我仰慕已久,奈何定州与洛阳相距千里,未与君侯有相见的时机,如今,就很好。” 谢满衣冷不丁笑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是么。” 她大概不知道,她这副模样虽显得分外柔弱恭顺,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旁人且不知,但却瞒不过心思缜密又多疑的谢满衣。 听了这番真假难辨的话,谢满衣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径直往她眼睛里看去。 她清美的面容染上绯色,杏花眸潋滟,温良恳切地道:“嫁与君侯,我并不觉委屈。” 这句,却是她发自内心的话。 能光明正大地离开萧淮,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赴定州做谢氏新妇,于她而言,比之嫁给旁人 ,已是极好。 九州诸侯立于诡谲朝堂之外▉_[(,谢满衣凶名极盛,诸侯不敢轻易招惹,竭力避其锋芒。 哪怕他如今一身病骨沉疴,诸侯依然怕他,无人敢冒犯他。 起码,目前为止,谢满衣是皇权之外的一方州牧,是萧淮、乃至章明帝都束手无策、甚至惶惶不安的存在。 定能让她,避过梦中结局。 隔着朦胧灯烛,他一双凤目沉沉瞧不出心绪,语气更是讳莫难辨:“不是说,怕我死么?” 越青雨一怔,从思绪里回神,她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欲要出声反驳之时,他又道:“放心,暂且不会死,你若实在怕......” 谢满衣思量着,不若先写一封和离书与她,先将他的印信盖上,她便可随时与他和离,也好叫她放心。 思忖间,倏然头痛欲裂,竟渐有呼吸不上之势,有气血自喉间往上翻腾。 他胸口一窒,猩甜味儿自喉中蔓延开来,谢满衣强自忍下,喘了口粗气,“你先......” 谢满衣想避开她,让她出去,却猛然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便是血从口中不断地溢出来。 越青雨闻到了血腥味,颤颤抬眸。 眼前的男人面色惨白,薄薄的一层眼皮遮住了眼睛,唯两片薄唇染了血,出奇的秾艳。 “君侯……君侯?”越青雨心惊胆战地瞧着他,急声喊他。 他阖着眼,没有应声。 慌乱之下,越青雨扶上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你怎地了?” 下一瞬,眼前的男人绷不住一般吐出一口鲜血,溅在了越青雨袖子上。 桌案上的宣纸,也染上一片猩红的血迹。 他这样,瞧着竟像是中毒的模样。 中毒?! 她被自己的念头惊得一窒,谢满衣方才只吃了她带的食物,若是他当真中了毒,她必定脱不了干系。 越青雨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几乎急红了眼眶。 “我去找人,找大夫!” 倏地,手腕被人狠狠扣住,力道大得几乎能将人揉碎。 一垂眸,跌进一双毫无笑意的眼眸。 “不必去。” 他沾着鲜血的嘴唇轻轻张开,声音暗哑。 “只是旧疾复发,”他的指骨冰冷,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眸中蜿蜒着红血丝,低声道,“不要紧的。” 越青雨愣愣点头。 随即,桎梏着她的力道卸下,两人的衣袖短暂交缠,掀起一阵微不足道的风。 “别怕。”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轻擦唇角,声线依旧温和:“回去歇息罢。” 迟疑了片刻,越青雨唇瓣微微开合,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怎么?”谢满衣慵倦靠在椅背上,慢慢弯起唇,笑里带着寒意,“怕本侯死在这儿?” 越青雨眉心狠狠跳动一下,下意识地解释:“不是的,我只是担心你。” 谢满衣面色苍白如纸,端起桌案上的那杯茶一饮而尽,再看她时,神情矜漠,无甚所谓道:“我说了不必。” 男人眉眼间的笑意一点点地冷却,屈指抵住下巴,另一只手向外挥了挥:“去罢。”! 第 13 章 染病 第13章 傍晚时分,凉风萧散,漫天雪色。 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却灯火昏晦,扑鼻而来的腥臭血腥味。 谢满衣昨日于静心斋宴请新都的官员们,当众拿了几个迫害百姓、贪污腐败的狗官,这些官员皆是世家子弟,骨头架子薄,审讯之中,竟又牵扯出一道私通羯胡的旧事。 谢满衣连夜命近卫将何氏涉及此事的二郎、三郎秘密提来地牢,羁押至此,审了一夜又一天,却没审出个头绪来。 不过审到现在,虽未得何氏二人亲口承认,谢满衣心中却渐有了脉络。 “君侯,这人又晕过去了。”一旁施刑的近卫道。 血迹斑斑的刑架下,青年正漫不经心地转着指上的扳指,闻言道:“泼水,接着打。” 霎时,惊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君侯明鉴,我该说的都说了,不知何人凭空捏造出此等恶事,架在我何氏头上,实在冤枉啊!”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何堰眼瞧弟弟何承受刑,惊恐地瞪大了眼。 “既如此,”谢满衣掀了掀眼皮,从刑架上别下一把小刀,刀身锋利,于他手中微微一转,折射出一双冷淡昳丽的长眸。 “本侯问你,你方才说,曾在定陶章氏求学,其后缘何弃下军营的大好前途,回到新都做个县尉?” 对上青年锐利的目光,何堰眼眸微闪,道:“这话君侯问了数遍,再问,下官还是一样的回答。” “那让本侯替你说,”谢满衣轻轻一笑,目中却是毫无笑意,“你三弟何承少时于章氏求学时,色心包天,竟给章五娘下药,以至于落了把柄在章氏手中,你为了救他,领了一桩谋逆的差事,冒死去了敌营传话,险些被羯胡人给杀了。” “是也不是?” 这话令何堰一愣,迟疑了片刻,随后咬牙道:“并无此事。” “若说贪污之事,下官认下。只此一桩,无论君侯何等严刑,下官都不会被屈打成招!” 话音落下,近卫挥鞭的动作愈烈,带着倒刺的鞭子入了血肉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何承疼得龇牙咧嘴,身上俨然没有一块好肉,一边吐着血水,一边急道:“二兄救命啊!救我!我不想死!” “而你的手中,必定有证据。”青年抬起色泽浓重的凤眼,断定道,“才躲过章氏的斩草除根,苟活至今。” 正当此时,谢定匆匆赶来,手中拿着半张纸,递给了谢满衣:“君侯,属下听您的命令,借贪污罪名,去了此次缉拿的官员们的府邸中一一搜寻。” “果然在何府内找到了这个。” 谢满衣摊开那半张纸,嫌恶地避过角落处的血迹,见纸上俨然写着—— 章瞻敬上。 宇文靖打压世家,我等早有不虞,今奉和书一封,但求君汗无往不胜。 谢满衣慢慢抬了头,眸中是渲染如浓墨般的黑,“另外半张在何处?” “烧毁了。”事到如今,何堰干脆 破罐子破摔,“这半张,是我为了保命从火盆子里救回来的。” 细细一瞧,那半张纸的边缘的确发黑,同他说的话倒也能对上。 “不过如今也不重要了。”何堰倏地大笑了几声,遮掩般地躲过谢满衣的视线,“天下早改了姓氏,于前朝这或是谋逆之罪,如今拿出来,压根不痛不痒!” “若真如你所说,”青年的眼睛犀利,仿若冷不丁地刺在他脊背骨缝里,“章氏何必留你至今?何不杀了你一绝永患。” “这……”何堰惊愕地避开他的目光,剧烈咳嗽几声,才道,“定陶据此尚有几百里,这纸早没了价值,章瞻何故派人来此杀我,平白给人留下揣测的机会。” 何承再度被打晕了过去,求饶声戛然而止,地牢里陷入一片安静之中。 谢定淡淡点了点头,道:“改朝换代之前,章瞻不杀你,是因为有人会在你死后将这谋逆的罪证立刻公之于众。” “这个人是,”谢定将手放在口中吹了声哨子,便有近卫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 何堰目中浮现的几分自得渐渐龟裂,剧烈喘息了几下,竟也忘了否认,目眦具裂:“你如何知晓的!” “他藏在你书房的暗室附近,”谢定讽刺一笑,冷眼斜睨,“未免过于明显了。章瞻竟也惧于此,不敢动你,是蠢呢,还是该夸他谨慎过了头呢?” “事到如今,还要死守着这张纸,”谢定凝眸,下了定论,“便是说明,章瞻还是怕这张纸出世。” “非也!”何堰吓得背后立时冷汗涔涔,他竟不知谢满衣的手段,短短一天,便将来龙去脉拿捏住十之七八。 谢满衣早有此猜测,面色不变,旁敲侧击道,“想必章氏背后,另有人指使。” “或者,是当今陛下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何堰哆嗦了一下,再不敢说话,上头的人,是他得罪不起的。 到时,怕要牵连整个何家。 谢满衣望他神色,心中明了,不再逼问,唇畔勾起一笑。 何堰顿时变了脸色,谢满衣已逼至他身前,速度之快,叫他来不及反应,那把短刀已倾轧入何堰脖颈处,霎时,鲜血喷涌。 随即,他转过身,将纸塞给了谢定,淡淡道:“都杀了罢。” 谢定垂目:“是。” 刚醒过来的何承亲眼目睹兄长的死,浑浊的眸中尽是血丝,疯狂挣扎着,疾呼道:“谢满衣!你说了不杀我们!” 很快被一剑贯穿胸膛,叫声乍然停了下来。 这二人坏事做尽,得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何氏二人,对其欺谩贪污之罪行供认不讳,自刎于狱中。” 谢定冷然吩咐近卫,随后拎起谢满衣的鹤氅,快步跟了过去。 --- 寒风冷清,月色将至。 谢满衣自地牢里出来,单薄的白衣上遍布血迹,眉目间尽是疲倦之色。 谢定跟在后头,恭敬 递过鹤氅,谢满衣接过,将将遮住身上的血气。 “君侯,可要沿着线索接着查?”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青年心神俱疲,举步极缓,踩过一层厚厚的积雪。 暂且压下。?” 这二人死的突然,章氏那边难免疑心,唯有先行按下,才能顺藤摸瓜。 谢满衣步子一停,复又回过头来,微微眯眸,“……营里选个死士,拿着这半张纸,去找章瞻。” “君侯的意思是……”谢定皱了眉,沉吟片刻,忽又微微变了脸色,“可这证据,不若拟个假的?” “章瞻之人,尤为谨慎多疑。”谢满衣摇了摇头,轻叹了声气,“至于那死士,” 他顿了顿,背过身,声音听不出什么波动,“记得将尸身带回厚葬。” 走近车舆,候在此处的近卫低声禀报:“君侯,越娘子病了。” 谢满衣慢慢侧过眸子,目光冷淡,携了些讶然:“病了?” 飞雪顺着寒风筛下,卷在青年乌黑的发上,冲淡些周身冷血暴戾的煞气。 “回君侯,”近卫的腰折得愈发低,“府中人回禀,越娘子昨日晨起染了风寒,已卧病两日。” “何不早些来报?”他揉了揉额角,不咸不淡地斥责了句。 “属下知罪。”近卫立刻掀了衣袍跪下,半句别的解释也没有,只是愈发不敢揣测君侯的心思。 青年的眸色浅淡,窥不得什么情绪,停顿了下,“回罢。” --- 这厢,蔡府内。 雪天的傍晚总要阴晦些,屋内却点了多盏灯,亮如白昼。 长住于洛阳的人,乍一到定州,难免有些水土不服,越青雨身子染了风寒,许是难以适应定州的气候,寒气入体,到新都的第三日便病倒了。 一连在屋中躺了两日,病都未好全。 合璧坐在小榻上,低着头往火盆里续燃银丝炭,半晌,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往床榻上瞧去,口中道:“娘子,那寻幽莫是往哪躲懒去了?怎地让她熬个药,一炷香了还未归。” 歪在榻上的少女恹恹垂着眸,鸦青色的长发松松散在肩上,闻言淡淡道:“随她去罢。” 总之那些药,好似对她也不是太管用。 寻毓、寻幽是洛阳越府的家生子,也算自小便跟在越青雨身边,虽不及飞渡、合璧亲厚,也算随侍的丫鬟,此次一并跟来了并州。 合璧小心翼翼探着越青雨的神色,病疾使然,她脸色苍白,眼尾湿红,不免愈发担忧。 婚期将近,如若在新都耽搁太久,不免令谢府不虞,娘子到底是谢氏的新妇,如此不利于娘子日后在谢氏立足。 说来也巧,娘子病倒的前一夜,从君侯住处出来,似乎便有些心神不宁,外氅上还沾了血迹,翌日清早便发了热。 由不得合璧不多想,更甚者,娘子病倒的这两日,连蔡府的人都来探望过,还命人请了新都最好的医师,唯有君侯,半个影子 也瞧不见。 想着,便听榻上的少女咳了两声,合璧连忙起身递过一杯温水,忍不住叹道:“娘子从前染了风寒,也未尝像如今这般,许久都不见起色。” “想是北地太过寒凉。”越青雨慵淡答了句。 合璧深以为然,乍一到新都,只觉冷得人心头发颤。转眼,心间又掀起阵阵不忿:“娘子病了两日,君侯都不曾来瞧过您。” 越青雨温声道:“许是在忙罢。” 谢满衣不来瞧她也好。 那夜她瞥见他温润皮囊下的冷郁,并不想在病中应付他。 合璧动了动唇,终究是停下了话音儿。 越青雨在屋中躺了两日,合璧亦衣不解带地侍奉了两日,并不知谢满衣这两日都不在蔡府内。 外头风雪不断,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越青雨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深陷在绵软的床榻间,时而低低咳两声。 合璧蹲在她身前,紧拧黛眉,思绪又转起来。 飞渡姐姐领着寻毓、随君侯的护卫长一道去涿郡谢府中铺陈新房,这煎药的事便落在了寻幽身上。 往日娘子染病,都是她为娘子熬药,那寻幽不常在娘子身侧侍奉,必定不如她上心,才致使娘子的病一直不见好转。 合璧思虑了片刻,断然道:“娘子先歇歇,我去寻她。” 越青雨误以为她要去寻谢满衣,讶然叫住了她:“莫去。” 合璧步履匆匆,眼见着人已经走到了屋外,也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话,未置一词,只转身将门关好,便不见了人。 越青雨眼眸微动,索性闭上了眼,整个人昏昏慵懒地靠在枕上。 片刻后,在她将要就此睡过去的前一刻,门被人轻轻打开。 吱呀一声,夜风涌入。 随着窗外窸窸窣窣的落雪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道缓慢的脚步声。 很快,周遭的一切又静了下来。 “是不是他不在府中?”越青雨以为合璧去而复返,又觉察她停在了自己跟前儿,久久没有听见她说话,便轻声问道。 来人的目光落在她怠倦耷拉在榻边的腕上,在透亮的烛火映照下,勾勒出纤细莹然的单薄。 继而,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 越青雨恍惚一下,惊颤睁了眼,落入一双疏离深邃的眸子中。 谢满衣睫毛微垂神情不明,松开了覆在她额上的手,顺势坐在了床榻边。 “君侯……”她扬起一张错愕的脸,想要起身,被后者按住肩角,稳稳靠在身后的榻上。! 第 14 章 倚靠 第14章 “莫动。”他似乎刚沐浴过,靠近时,有一阵淡淡的青桂味道。 还裹挟着,若无若无的、宁心静气的檀香味。 他的房间里,燃着浓烈的檀香,很容易会染在衣物上。 她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却叫谢满衣误以为她这样是风寒使然,便浅浅一蹙眉,问道:“冷吗?” 越青雨坦然地摇头,“不冷,有些热。” 她如今病了,懒得同谢满衣周旋,想到什么说什么,况他今日颇为正常,想必不会如那夜般与她计较。 似是为了映证她的话,女孩子的脸蛋上浮着两坨粉云,衣领微乱,露出白皙秀丽的锁骨,薄薄的衣衫向上卷起,半截白玉般的小臂垂在身侧。 她是昨日病的,莫非真是那夜被他吓出来的? 谢满衣心里有些微妙的触动,将视线移开,再度落在她的眼睛上。 屋里点了五六盏灯,将少女包围在一团炽亮的灯光之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纯澈而温柔地看着他。 谢满衣自己都没发觉,他的眸色也不禁柔和起来,放轻了声音,问她:“病了怎么不遣人同我说?” 少女只是看着他,眸里泛着盈盈的水光,叫再是心硬的人瞧了,也会忍不住心生怜意。 “嗯?”他极富耐心地倾身,并且很趁手地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 这动作做完,年轻的初安侯愣住了,素来不辨喜怒的脸罕见地盈上些迷惘—— 他难道真将越青雨当成了他的夫人? 可他们,……甚至还未成亲。 半晌,少女依旧没有动静,像是不觉诧异,又像是未曾注意到他的举动,独自陷入了出神之中。 这猜测让谢满衣胸气略有些不平,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越青雨精神恹恹,闻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愈发困倦,便听从内心,放空了心神,并没听见他的问话。 在她的视线里,谢满衣那张俊美的脸此刻都是模糊的。 到底不能就此睡过去—— 她努力眨了眨眼,想要眨掉眼前的重影。 然而落在谢满衣眼中,便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只觉着,她在仰目望他,眸光轻柔地游弋在他的脸上,还向他微蹙了柳叶眉。 满室的药香缠绕着她,轻易便可窥见单薄衣衫之下清瘦的美人骨。 谢满衣垂落眼睫,沉入了自己的深思当中。 忽然,越青雨激烈地咳嗽起来。 肩膀抖动着,支撑不住般以手撑着半坐了起来。 她紧紧地蜷着纤弱的身体,头颈低低的弯折下去,像是要将心肺都咳出去。 她似乎病得厉害。 良久,咳尽了,直起了腰身,又歪在了身后的软榻上。 明亮的灯光照着她发白的脸,颊边掉下两串无知无觉的泪,透出几分缠绵的病气。 越青雨脑 仁钝痛,昏昏沉沉阖了眸,长长的睫羽被眼中掉下的泪水沾湿,恹恹垂落下去。 深眸微沉,谢满衣眉尖轻微蹙了蹙,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欺身而近,接着,一只手横了过来。 谢满衣握住她落在榻侧的手腕,覆在那跳动着的脉搏上。 “病再不好,怕成沉疴。”他有一瞬的停顿,很快拿了决策。 谢满衣将一个朱红色的药丸放入她嘴里,掐住她下颌,强悍的将药丸灌入她的喉中。 “咽下去。”他俯下身来,缓缓地靠近她,几乎要贴在她的耳畔:“吃了好受些。” 越青雨下意识地吞咽那颗药丸,便要扛不住困意,就此睡过去。 “不管用的药就别喝了。”谢满衣垂落眼皮,语气讳莫难辨。 半晌,又捏住她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高视线,以与自己目光碰撞。 少女雾蒙蒙的眼撞入他眸中,怯生生的瞧着他。 “这两日喝的药,停了。”他顿住,眉眼里藏着疲怠,耐心交代她,“记着了吗?” 后者懵懂点头,眼皮子打架般地上下睁合,随即,毫无停顿地闭上眼,鸦色的长发自他手上滑落。 谢满衣垂眸静默,须臾,极低极低地开口,“罢了。” 烛光曳曳,掩住门前,谢满衣抵在门上的手一顿,他静静地看着屋里的陈设,大约是客房不常住人的缘故,其布置算得上简单。 可这满屋辉明的灯光,几近于刺眼,照进那双漆黑的瞳眸。 他看了眼已然沉睡过去的越青雨,若有所思地关上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合璧正步履匆匆从连廊过来,身后跟了捧着药罐子的寻幽,低头走着。 合璧远远地看到此时站在屋外的人,惊诧不已,停下了脚步。 后头的寻幽未注意,一头撞在了合璧的背上,手一抖,药罐子也一个不稳倏地掉在了地上。 “当啷——”一声,合璧先反应过来,怒声道:“寻幽,你安的什么好心?” “说去给娘子熬药,一炷香还不够你用的。现下又将药摔在了地上?你自己说,娘子平日里待你如何,竟叫你这般害她?” 寻幽瞪圆了眼睛,‘扑通’跪在了地上,神情里有几分仓皇,“合璧姐姐,我真是手笨,现下可怎么办,怕要误了娘子喝药的时辰了……” 合璧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走了两步,向谢满衣行礼:“惊扰了君侯。君侯勿怪,这丫头年纪浅,性子且不稳重,一时慌张竟将药摔了。” 说罢,她转过身,道,“速去抓药,莫耽搁。” 寻幽仰起头,感激的瞧了她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快步去了。 眼瞧寻幽的身影消失在连廊处,却未听谢满衣应声,好似对此全然不在意,合璧稍稍抬眸。 便见他正望着摔在地上的碎片微微出神,摸不透在想些什么。 “娘子病了两日,时不时要念着君侯。君侯,”合璧咬了 咬牙,昧着良心道,顿了下,又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不进去?” 谢满衣闻言,略微抬了下眼,瞳孔晦暗不明,一眼望不见尽头。 “是么。”他问话的语气很淡。 合璧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面上带着笑意,眸中却俨然存了心虚,垂下眸,肯定道。 “正是!娘子离了洛阳,从此身边能倚靠的只有君侯,病中虚弱时,自然挂念君侯。” 谢满衣轻凝眉目,撑住木杖,抬步走至方才摔了药罐子的地方,不算宽阔的长廊,便被这碎瓷片拦了路。 他浅蹙了眉,又想起了什么,看合璧,“这药既对她无用,” 他容色沉静,漫不经心地垂落眼皮:“便停了罢。” “可,可……”合璧听他话,心中惴惴不安。 怎么,便要停了娘子的药。 莫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医士? 蔡府本也不敢轻慢越青雨,用的药材皆是上等,是顾忌她身边有趁手的侍女,才将熬药一事交予了越青雨的侍女。 更莫提,那药方是四五个医士一并拿的主意,还在院子里吵了半个时辰,是蔡大娘子上前催促,才叫那几个医士停下争执,定了药方。 再者,风寒本就难愈,只娘子两日来不见好转,反有病情加重的趋势,才叫她有些着急,却也并未因此怪罪到药的上面,只是思虑是否因定州天寒,才致使风寒之症来势汹汹。 合璧忍不住腹诽。莫非她方才的话,非但没令君侯怜惜娘子,反倒叫他起了愠意? 或是,天子赐婚,谢满衣心有不满,不愿接纳新妇? 她一时有些拿不准谢满衣的态度。 他绕了两步离开,好似也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合璧咽下心中的惊诧,屈膝跪在了地上,恭敬道:“君侯,婢敢有一问。此番病疾来势汹汹,叫女郎身子虚弱得下不了榻,既这药无用,奴婢亦是没有旁的法子,恕婢驽钝,请您明示。” 一阵风卷了过来,风裹着雪迎头扑过来,将连廊里的烛火吹灭,一时间,唯余茫茫雪色。 守在廊下的侍女连忙点灯,正要退下时,被谢满衣叫住,语气淡淡,“将此处收拾干净。” 那侍女手脚利落,很快将碎瓷片收拾好,静静行了礼退了下去。 谢满衣神色倦怠,稍抬眉梢,才看了合璧一眼,“起来罢,动不动便跪像什么话。” “……婢,婢惶恐!”合璧神色一变,却没违逆他,当真站起了身,只是满面的惶惶不安,只怕将他惹怒。 这一时,猩红的烛火之下,郎君的轮廓冷硬锋利,不见白日的温润平和,平白的生出第二份面孔,叫她想起了谢满衣的心狠手辣,心里不免有些发毛。 “你是越十一的婢女,若是犯错自有她发落。我不算你的正经主子,亦不必怕我。”谢满衣轻易洞穿合璧的想法,略微侧了侧头。 不等合璧反应,谢满衣平淡接话—— “ 她方才服过药,已睡下了。” 这句话即刻惊起合璧的心弦,君侯不是没进去,而是在她来前,君侯已经进屋瞧过,还喂了药与娘子。 她瞧见时,正是他从屋中出来时。 合璧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药性比之此,尚要平和。”他垂了垂眼,目光于尚洇湿的地面停留一瞬,口中的‘此’指的什么便也不言而喻。 “只是催热,你今夜照顾好她,明日熬一碗驱寒汤叫她喝下,病便应当要好些。”说罢,他揉了揉眉心,转身而去。 “是,婢晓得。”合璧连忙应声。 谢定不知从哪出来,向合璧点了点头,跟上了谢满衣。 更深露重,如练的月华倾泻而下,庭下红梅被白雪覆得半折,花瓣挂在风中摇摇欲坠。 待绕过连廊,谢满衣蓦地顿了脚步,凝谢定一眼,后者被他的眼神吓得惴惴不安,片刻,便听他语调平平道。 “越十一这病,怕是外力而起。” “您也看出来了?”谢定有些激动,一时抬了声调。 廊下的灯笼一晃,谢定压下声,道,“君侯,属下方才听越娘子的侍女说,她这病两日不曾有起色,虽说这越十一娘本就身弱体虚,但这病未免起的蹊跷,您可探过脉了?” 谢满衣半垂长眸,眼皮依旧是淡漠地耷拉着,“派个人去查她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个叫作寻幽的,万务盯紧,莫起事端。” “这桩婚事,恐怕居心叵测。”他将木杖轻轻敲击两下,接着往前走。 难道…… 他亲自来迎亲,章明帝未必能够料到。只是不巧,撞见了太子。 令她生病,想是为了拖延在新都的时日,一进涿郡,处处是谢氏府兵,明里暗里都是他的人,便无下手时机。 只是,用这样的法子,未免太过招摇了些。 谢定思忖片刻,“您是说,越娘子身边有朝廷的人?” “未必,”谢满衣低低道,声线里几分似笑非笑,“你怎知,她不是朝廷的人呢?” 谢定明显一怔,迟疑道,“要不,直接将这越氏……”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谢满衣停步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声,“也不是不可。” 后者立刻摩拳擦掌,尽管他对越青雨的印象很好,但若她威胁到君侯的性命,他一定能毫不心软的下手。 “您既想到这一点,为何还将价值千金的四象丹给她服下?” 风寒治不好的人,大有人在,越青雨若死在风寒之症上,倒省了他们动手。 这四象丹乃是神医甘为所制,多用名贵药材,昔日曾救了谢满衣的命,莫说个小小的风寒,久病沉疴也能治愈几分,只是量多成瘾,终归不好。 不过越青雨若单服一颗,不仅不会对身体造成弊端,反倒极为滋养气血,不易再发风寒。 不等谢满衣答,谢定恍然大悟般地道,“能抵御四象丹之人,世间莫有比之君侯者。莫非,您要叫她服食成瘾,继而不费刀刃的杀她?” 谢满衣微微抬首,谁说他要杀人了? “此计虽好,”谢定没注意他的眼神,只自顾自嘀咕,“太过费力了些,四象丹炼制不易,何须耗费药材,不如我一刀封喉。” “只是不好跟朝廷交代。”他不太满意,晃神间又生一计,“不如用毒?” “谢定。”谢满衣凉凉唤道,一双漆黑的凤目里仍是喜怒不辨。 谢定却惊出一身冷汗,只消一个眼神便似一兜冷水浇到了他头上,君侯暂时,没有杀越娘子的想法。 谢定深深低下头去:“属下多嘴。” 心中却不解,既无不可,那直接杀了不是痛快吗? 谁会将一个卧底留在榻侧? 从前可没见君侯这般心慈手软,君侯惩治二心之人,一向直截果断。 谢满衣敛目平声道,情绪愈淡,“我已交代过谢钊,将越氏同她的部曲,一同安置在涿郡城内一处空置的宅子。” 谢定心下一惊,这样做岂非告知所有人,这新妇不得君侯欢心。 顿了片刻,便听冷清的声线接续道—— “不必进谢府,以免横生枝节。”! 第 15 章 遇刺 第15章 翌日傍晚,越青雨的病果真好了大半,头脑也不混沌了,窝在窗边小榻上,撑着下巴往外瞧,百无聊赖地拨弄肩侧的头发。 寻幽在她身侧,拿着一方帕子垂眸绣花,时不时抬头看越青雨一眼,颇为战战兢兢,见越青雨面色无异,方稍稍安下心来。 昨夜幸得她机智,瞧见谢满衣便将药摔在了地上,叫他纵是生疑也寻不到证据。 屋外有人敲门,低低扣了两声。 “谁?”寻幽起了身,往门口去。 她以为是合璧过来了。 合璧牢记谢满衣的交代,唯恐越青雨夜里发热,几乎一夜未眠,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午后便去屋中休息了,并不在越青雨这里。 半晌,来人清冽的声音传过来,“是我。” 寻幽开门的动作顿住,回头瞧了越青雨一眼,杏仁般的圆眼睛眨了眨。 越青雨一愣,垂眸望见自己凌乱的衣领,迅速披了个外衫,趿着鞋,站直了身子。 随着一道‘吱呀’声,门被打开,来人的身形高大修长,竹青色鹤氅上沾着碎雪。 “见过君侯。” 谢满衣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径自坐在了小榻的另一侧。 寻幽连忙跟上,为谢满衣斟了一杯茶。 他解下鹤氅,一边漫不经心道:“病如何了?” 越青雨闻言抬起一点眼睫来。 两人视线相交上,她回以一笑。 雪色与霞色一同映照进来,勾勒出郎君的面容,眉目秾丽,因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又显得格外冷清。 “好多了。”她这样答。 少女身上一层披风裹着,随意挽就的发髻松松垮垮,那双眸子温良无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 谢满衣幽幽静静看着她,语调淡淡:“怎么?” “你打算一直这样站下去?”他的视线沉沉压在她身上。 越青雨眸光微闪,动了动手腕,缓慢抬步坐在他对面。 她在病中,未施粉黛,唇色淡淡一层粉,浅淡的眸子摄人心魄,不是平日的柔和温婉,显得几分纤薄,仿若冬日一枝满承风雪的枝条,羸弱中又添了几抹绮艳。 谢满衣今日始发现,她长的很像一个人。 “袁氏家主,是你的姨母。”谢满衣轻轻提了提唇角。 越青雨略感诧异,道:“正是。” 她等他的下一句,他却不再说了,仿佛只是随意一问。 越青雨抿抿唇,以为是袁氏如何了,便问他,“君侯为何有此一问?” “无甚。”谢满衣轻飘飘地揭过了这话,顿了顿,见她眸中灿亮,又道,“只是觉得你和她生得很像。” “……很像吗?”越青雨晃了晃神,下意识道。 谢满衣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越青雨眼帘一垂,淡声道:“我不曾见过她。” “……”谢满衣呛了下。 越青雨曾在几日前为维护袁飞梧,同蔡婉婉起了争执。 本以为,她至少该见过袁飞梧的。 却忘了,越青雨孤居洛阳十余年,而袁飞梧隐居世外,行遍九州,唯独,没有到洛阳拜见过新朝陛下。 世人因此还传,袁氏同章明帝有些旧怨,可也不见章明帝降罪。 他见过袁飞梧几次,世人赞她凌霜傲雪,才高八斗,不泯然于世俗,而眼前少女虽与袁飞梧有血缘之亲,却怯弱温吞,本与袁飞梧扯不上干系,病中却有几分袁飞梧的神骨。 本只是随口一问,如今倒像勾起了眼前人的伤心事。 细数她的亲人,好似无一人同她亲近,为质数年,几乎将她的亲缘尽数斩断。 谢满衣依旧是淡淡的模样,语声却放轻了几分,一双长眸看着她。 “明日随我去一趟普华寺。” 越青雨似有所惑地抬眼:“……普化寺?” “在新都城外。”谢满衣的目光落在她面上,若有所思地道,“家中大母传话,曾在普化寺为我求姻缘,如今我将娶妻,自要去寺内还愿。” 越青雨不自在地躲过他的视线,颊上浮起两团红云,心中却很有些波折。 这不见得是一桩好姻缘。起码,她的心思就不纯。 “可以么。”隔了一晌,谢满衣扣了扣桌案,低低压下眉眼。 越青雨似有所察地抬了眸,轻声道:“君侯吩咐,莫敢不从。” 她目光有异,却叫谢满衣更进一步证实了某种猜测。 “寺庙肃穆,更须安静,明日少带些人。”他薄唇轻启,慢悠悠地道,“早去早回。” 他的面色无异,像在同她交代。 越青雨却轻轻窥探他的眼睛,正逢他侧头望窗外,堪堪瞥见他锐意的长眸。 应是她想多了。 不过…… 她移开目光,落目在安静守在几步之外的寻幽身上,若有所思。 --- 山间疾风烈烈,普化寺位于半山腰之上,不曾多受风雪影响,沿路大约有信徒扫雪,腾出一条足够两辆马车并行的路来。 只是晨时寂静,一路也不曾碰到旁的马车。 寺中宁静平和,青烟袅袅升起,佛殿内,金身佛像巍峨伫立,和蔼得俯视芸芸众生。 越青雨虔诚跪下,心中祈祷—— 佛祖在上,谢您遣梦以告,别的不敢妄求,小女只盼性命无虞。 她奉了一支香,折腰叩首。 梦中的死状太过凄惨,叫她日日胆颤。 虽她亲缘淡薄,友人寥寥,与未来夫婿更是生疏,被一道圣旨强牵到一处,诺大九州,并无她的栖身之地。 也没有,真正称之为‘家’的地方。 可是,人只要活着,总会有些盼头的不是吗? 越青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自蒲团上起身,回过头正与一道平 淡的目光撞上。 民间说入寺着素色,他却截然相反。 ?濯雪一汀的作品《我夫君他是白切黑》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青年着一身玄黑鹤氅,自他们初次见面以来他头次穿了黑,气质便与往日截然不同,压低的眉眼也显得格外淡漠。 谢满衣说要来还愿,自始至终也只是站在她身后,不曾开过口,这时见她转身,收起了恹恹的神色。 他黑眸静静瞧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了句:“走罢。” --- 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日光渐渐明亮,沿路仍是一片寂静。 树林绿意尽褪,只孤零零的落了几道树杈子,因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难以遮掩。 车厢微微摇晃,车轮碾着吱呀吱呀。 越青雨被这马车摇得昏昏欲睡,她向前窗靠了下,悄然掀开帘子看,前头坐着两个人,正在低声交谈。 其中的女子,便是她身边的侍女寻幽。 寻幽不常跟着她出门,而这次,越青雨特意点了寻幽出来,合璧为此还狐疑是否自己离去半日,娘子的心便叫寻幽勾走了去。 他们此次出门可谓轻装简从,除却车夫外,谢定骑着一头白黑杂毛的騚马行在马车前,另外跟了四个护卫,驾马在车后。 思绪百转,她眼神飘忽一闪。 越青雨不是不知道,她这病来的蹊跷。 她平日里觉浅,那夜回房后更是长久地难以入睡。 以至于当有人从外轻轻打开窗,伸入一样会冒烟的东西时,她立时便听到了动静,眼皮子惊跳了几下。 只是苦于她的目力不佳,透过外头朦胧的灯火,隐约瞥见是个女子身影,尚且来不及反应,很快便叫那烟折腾得动不了身子,陷入了昏睡中。 翌日她便得了风寒,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心头便浮起一份猜测,她身边且有皇室的人。 越青雨不知对方此举目的是什么,后来寻幽种种行迹,大约叫她有了推度,顺水推舟,病情自然没有起色,因而谢满衣来看她似也不足为奇,只是,还喂她吃了一颗丹药。 不知名字,不知功效。但她莫名很信任他。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谢满衣还摸了她的脉相。 人说久病成医,他大抵也通几分医理,更能晓得她这场病的可疑,理应要更添防备。 她偏过头,悄悄看谢满衣,他正阖着眼小憩,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射一片阴翳。 思绪又渐渐飘远了,他到底能不能明白她的苦心,竟当真半个护卫也不带,万一对方派了很多人—— 她只是想借谢满衣之手除掉身边的隐患,并不想将性命交代在这里。 越青雨心想不该,到底也是身经百战的初安侯—— 须臾,又似恍悟,护卫许在暗处,这些人指不定何时出手,适时将他们引出来,才好一网打尽。 一时间睨他的眼神几经变幻,便更为复杂,她尚未来得及收回神色。 谢满衣却似若有所觉,倏地睁了眼,直直望进了 她的眼睛里。 怎么? ?想看濯雪一汀写的《我夫君他是白切黑》第 15 章 遇刺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越青雨被他这眼神瞧得禁不住冒细汗,止住腹诽,缓缓摇头,轻声道,“怎么越往山下走,反而更觉得冷清?” 她故作自然,却在刻意提醒他,山间有异,恐有埋伏。 谢满衣却似浑然不觉,眉眼清淡无甚神色:“又如何。” 又如何? 越青雨眼神左右一转,这便是心里很有谱了,她很想掀了轿帘往外头看看,光秃秃的林子里哪里能藏得下护卫,到底忍住了。 她彻底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大显,还盛着些伤病初愈的羸弱,抬手轻抚了下鬓发,往后一倚,便没了话。 倏地,一道凌冽的剑气破空而来。 马匹阵阵嘶鸣,马车前仰一下,突然急刹而停。 越青雨未设防,险些一个趔趄栽到绒毯上,身侧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揽住她,将她往后带。 她惊跳的心停不下来,顾不上道谢,一手拨开帘子往外头看去。 入目是青翠欲滴的山松,顶叶上裹轻轻薄薄一层雪,很适合做刺客的藏身地。 凌乱的思绪又很不正经的偏了,她正要探头去瞧车外情势,一柄长剑直直冲她而来,凛冽的剑光折射进她眼睛里。 越青雨呼吸一窒,眼睛被这道白光闪的发懵,强撑着往后闪躲,清眸中流下几滴不受控的泪水。 那柄剑刺偏,有人怒骂一声,很快便戛然而止,刺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定赶了过来,捞过轿帘,扔进一把长剑,声音又急又快:“小心!” 寻幽趁机钻进车厢,惊惊惶惶道:“娘子,娘子……外面好多刺客……” 越青雨眼睛生疼,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刀剑相接之声不绝于耳,刺鼻的鲜血味道弥漫开来,她举起那把长剑,剑身上还滴着血,顺延着落在她的衣衫之上。 这把剑,应该属于方才死掉的那个刺客。 她面色一变,却没将剑丢掉,悄悄将前窗撩了个缝儿,瞧见一呜泱的黑衣身影,谢定与几个护卫合力顶着,那些人却隐隐有攻破防守,逼近马车的攻势。 看来,他们很觉得,今日必然能杀得了谢满衣。 车夫兢兢战战,得了谢定的令,驾马往后侧方去,马儿嘶鸣一声,脱控般奋力前行。 越青雨有些发颤,勉强稳住声线:“君侯,怎么办?” 他们根本跑不远,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谢定身手再好,也难以一敌百。 始终如置身事外的谢满衣,听她的问话,才终于动了动。 谢满衣幽幽抬了眸,瞥见她湿润的眼眶,低低道:“很怕?” 越青雨点点头,神色里有几分惊颤,“会死的。” 所以,护卫再不出来,就不用出来了。 这种时候,他还问她怕不怕,语气还真是很认真,叫她惊觉诧异。 “对啊。”他弯着眼睛,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轻轻 笑了一声,“跟我一起死吗?” 越青雨惊愕地看过去,他这样子,像是真的没打算活。 身侧同样提心吊胆的寻幽也是一愣,竟不顾规矩出了声:“君侯手下护卫无数,可有想过今时一时轻率,会将自己置身于阽危之域?” 谢满衣没看她,漫不经心地道:“没想过。” 他的神情清淡,却透着彻骨的漠然。 薄刃摩擦袖口的声音,“噌”的一声,顷刻间,便要抵在谢满衣的脖颈上。 却被后者拧住手腕,生生折断了一只胳膊。 “啊——” 寻幽痛苦嚎叫,疼得面目狰狞,短刀将掉在地上之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了起来。 青年睨着她,眉眼间尽是冰冷的阴鸷,俨然在无声地说,凭你? 谢满衣眼睫下的眸子漆黑,骤然松了手,寻幽无力地倒在车厢里哀哀□□。 “你是,萧梃的人?”他眉角轻轻一压,云淡风轻地扫来一眼,“或者是,萧淮的人?” “你胆敢直呼陛下姓名?”这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显然将寻幽激怒,她撑起身,冷冷笑了一声。 她倒是直接替章明帝承认了。 越青雨极淡的眉轻轻一挑,觉得有些可笑。 这场计谋可笑,这人也有些可笑。 只是,再可笑,也还是将他们弄得狼狈不堪。 不,她很快否定了,狼狈不堪的只有她。 谢满衣依旧很从容,神色淡极,端正坐在车厢里。 明明他比她还要危险,起码,她大不了弃他而跑,总之那些刺客的目标是谢满衣。 而他—— 越青雨极为隐晦地睨过他藏在暗影中的腿,他这样子,很难逃命。 “你大意至此,出行竟敢只带那么点儿人,必定要葬在这里!”寻幽吐出一口血,面上褪去往日的怯懦,侧头,血红的眸死死盯着越青雨,恨恨道,“你还不动手?莫非真想给他陪葬?” 越青雨愕然,寻幽趁她不备,毫无征兆地夺过她手中长剑,弹指间,剑锋直向谢满衣。 寻幽眸色泛冷,方才藏了拙,话说了那么多,等的便是这一刻。 他面无表情,挥手之间,手中的短刃先一步插入寻幽脖颈之中,只是也被那剑重重地砍入了肩膀。 一瞬时,“噗嗤”一声,短刃穿透咽喉,鲜血四溢。 他向来擅长一击毙命,随意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拔掉长剑,在马车过坡时,以剑柄相抵,合璧便被他无情地甩了下去。 越青雨呼吸发紧,惊愕到忘了反应,身上的天青色外氅遍布血迹,眼瞧他这一系列果断的动作,怔怔开了口,“我……” “你也是来杀我的,”他轻抬下颌,深邃眉眼间透出沉沉的压迫感来,“是么。”! 第 16 章 渡气 第16章 心脏跳得剧烈,越青雨眨了眨眼,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当然……” 正当这时,弓箭破空而出的声音乍响,车夫重重地栽倒下去,马儿似乎也受伤倒下,马车仰翻,几乎挂在断崖边上。 黑色的轿帘被风掀起,里头的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听得见不远处马蹄踏雪的急促声。 越青雨死死掐着手心,如惊弓之鸟,动也不敢动。 她实在是不知道,这桩事,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谢满衣莫非当真,竟自始至终不曾,怀疑过她吗? 说少带人,就真的只带那四五个人。 “越青雨。” 他低敛着眼睫,唤她名字。 “瞧见了么,旁边的断崖。” 他们离得很近,她几乎被人拥在怀里,一股冷冽宁静的檀香倾袭而来,甚至要盖过血腥味,密不透风地勾缠着她。 “我这双腿,虽不太行。” 谢满衣微抬下颌,耐人寻味地打量过她湿红的眼。 “你若翻下去,命大的话……” 他那双眼睛微弯起来,如情人耳语。 “大约能活。” 他的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恶劣,狭长的眼睛里藏着古怪的笑意。 “那你呢?” 越青雨纤长的眼睫轻颤,不敢置信谢满衣知晓自己有腿疾,怕成为她的拖累,竟还让她先逃命,自己留在这等死。 可是,腿断了也比失掉性命要好得多罢? “我么——”看着你死咯。 他稍稍拖长了尾音,如玉的脸上沾着几滴鲜红的血,横生不可言说的风流。 “在这等死吗?”他的话忽然被少女打断。 风雪更甚,呼啸的风声和着一道坚定又柔软的声音,传到了他耳畔。 “不行。” 说完这两个字,越青雨伸手紧紧揽住谢满衣的腰,在远处马蹄声逼近时,抱着他翻出马车,直直跌入了垂直的山坡之下。 她心跳剧烈,紧闭着双眼,便也错过了青年惊愕的眼神。 谢满衣简直想杀了她,耳畔一阵嗡嗡响。 她是听不见后头的厮杀吗,射箭以杀车夫的刺客早已死绝,现在追上来的,全是他的人。 真是笨得要命。他只是吓吓她,没成想还将自己拉下水了。 所幸,下面并不是断崖,山坡底下是一段长河。 否则,摔不死,也要落个半残。 他怒极反笑,手下用劲,同她身形相调,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在臂弯里,指尖捏得泛白,在她耳边低低道:“蠢货。” 清淡的声音很快消逝在风中,越青雨没有听到他说话,胆颤的闭着眼睛,头颈深深埋在他胸前。 落入水里的一瞬间,河面的薄冰骤然被砸碎,刺骨的寒冷袭来。 很快,越青雨顾不上冷,她很快想起来,自己不会凫水。 怎么办—— 越青雨愈发抱紧了谢满衣,被后者扶住肩角,推开些许。 青年的眉目浸过冰冷的湖水,异常冷冽,肩上的伤口洇出一片红色的水,他浑然不觉,拢着眉梢,面色阴沉的看着她。 胸肺窒息,她的脸色憋得通红,又怕被他抛下,用尽力气撞入他怀里,全身的力气几乎都放在了手上。 青年无奈,想掰开她的手,攥住她的腰,好往岸上游去,却被她误解为想弃她而去。 终于,挣扎间,越青雨因呼吸不畅而张了唇,骤然浑身脱了力,向更深处掉去。 她哀哀的望来一眼,袖子在水中划过一道浅淡的水痕,似在向他呼救。 光线晦暗的水面下,青年凉凉睨着她,居高临下,半分也没被水下呼吸不便而影响,仍是那幅沉隽从容的模样。 凉水灌入喉咙里,几乎要在胸膛中翻腾,她垂了眼皮,没有力气再去挣扎。 惊心动魄的一瞬,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捞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不掺杂任何情/欲,只是在为她渡气。 少女揪紧的眉目一松,慢慢瞪大了眼睛,乌润如漆的瞳眸,仿若秋水波动,眸里有毫不掩饰的骇怪。 喉间涌入救命的气息,很陌生的感觉,并不难受,反而还能叫人不顾寒凉的河水,暂且缓过身上的不适。 只是,两个人都不大情愿—— 谢满衣牢牢扼着她的后颈,黑眸阴沉,很不满意现下的状况。 可身子却不大听他的,分明处于隐有冰碴子的河水里,胸膛却渐渐升起一把火,往上一直烧到唇上。 女孩子的唇瓣软若春水,腰也软,脸颊也是软的…… 唇瓣相抵,他死死扣住她的腰,片刻后,将她往岸上带去。 “你好得很……”意识的最后,越青雨朦胧听到青年咬牙切齿的声调。 --- 再度醒来时,她半倚在宽敞的车舆之中。 似乎担心将车上的人吵醒,这架车舆行的极缓,因而也并不大晃悠。 越青雨动了动身,便发觉里头的衣衫还半湿,外头却裹着一件干净的外袍,将将带来些热气。 像是谢满衣今晨穿的那件鹤氅—— 她正回忆着,他落水前何时脱下的外氅,便听耳边响起极低的男声:“醒了?” 车舆内极暗,越青雨抬眸,没瞧清他的脸,低低应了声:“谢过君侯方才救我,大恩大德——” “该是本侯谢你。” 谢满衣嗤了一声,截断她的话,意味深长道:“娘子大义,那种时候都不忘了、腿脚不便的我。” 越青雨恍悟般“哦”了一声,慢吞吞地道:“那我们,恩情相抵了。” “……”她好得很。 谢满衣隐没在晦暗的光影中,却能清晰瞧见她的脸,泛着浅浅的绯红色,两颊上的软肉,半陷于玄黑的鹤氅之中。 他微不 可察地怔了下,向前倾身,几乎与她只隔了两个拳头大小的距离,似笑非笑,“你说说,你身边怎么会有想杀我的人?” 后者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惊了下,骇然抽了口气,避开他的目光,恳切道:应当是陛下的人,我之前从没怀疑过她……”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他很快洞察到这番话的重点,反问道。 “就是,”越青雨唇间微颤,十分真诚,“前两天。” “…………” “前两天,是什么时候。”他瞥了她一眼,抬起她下巴,迫她与他对视,“说清楚,” “不然我会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忍不住也杀了你。”他出声吓她。 越青雨顿了顿,知道瞒不过他,索性半真半假的说了。 她小心翼翼道,还没忘了提他这个罪魁:“你那天夜里太吓人,我躺在榻上始终睡不着,寻幽拿着一个会冒烟的东西伸进来的时候,我瞧见了。” “……?”谢满衣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瞧见了,还中招了?”他恨铁不成钢。 “药效太大,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晕过去了。”她眼睫一颤。 “行吧,还算说得过去。姑且认为你讲了实话。”他垂首定定望着她,“只是,后来不是没有机会,为什么不告诉我?” 越青雨昏睡中不觉得冷,此时醒了方后知后觉,湿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忍不住湿淋淋的发着抖。 她稳了稳心神,似真似假道,“我怕你不相信我。” “我若不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怯怯弱弱地,“你指不定要怀疑我……如此,也一样的。” 越青雨在心底鄙夷自己的装腔作势,却不得不这样说。 否则,谢满衣定要接续疑心她的目的。 他勾唇寒笑:“好。” 他嘴角印出浅淡的笑,眼睛里却明晃晃写着:你看我信了吗? 半晌,似是自嘲:“看来是本侯太相信你了。” 越青雨当然不会信他的话,正如谢满衣也同样不会信她。 当时情势迫人,她没来得及细细思量。 而后再去回想,便知暗处里绝对有谢满衣的人,之所以拖到最后现身,只是谢满衣为了试探于她。 他那时在断崖边同她说那些话……是想激她跳下去? 越青雨垂眸,眉眼温温静静,袖中的手指却扣入了软肉之中。 她自以为是地救他,到最后阴差阳错救了自己。 如果当时她自己跳下去……谢满衣未必会下去救她。 他的洞察力那样好,说出‘少带些人’的那种话,何尝不是一种对猎物的引诱。 他是一匹披了羊皮的狼,面上的温润只是为了引诱自以为是的猎物,等它们不知死活的靠近,他再收起笑容,狠狠撕咬,何其可怖。 谢满衣面上没什么情绪,轻笑道:“刺客里尚有活口,如若——” “让本侯知道,刺杀同你有关,”他捏着她下巴的手稍一用力,意味不明道,“那滟滟,” 从他口中说出这两个字,尾音似携了些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意,轻飘飘地勾缠住她。 “你也别想活了。”! 第 17 章 自重 第17章 ‘滟滟’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二人俱是一惊。 他神色未改,睫羽却动了动,捏着她下巴的手如捧着什么烫手的东西,顺着臂膊一路升起战栗。 谢满衣松开手,不再看她反应,漫不经心地向后倚靠。 越青雨不信刺客有活口,不然谢满衣不会来问她,自然也不害怕他的恐吓。 她吸了吸鼻尖,迟钝地嗅到了血腥味,她恍悟:“你的伤口,还没包扎。” 不闻回声,她眼波微凝,纠结了片刻,试探般开口道,“你怎么叫我‘滟滟’?” 她这会儿没那么怕他,什么话也能说得出来。 “我没跟你说过我的小字。” 半晌,青年淡淡:“哦。” 又怎样—— 他眉眼懒散压低,不以为意一笑,一个名字罢了,她迟早要说的。 即便她不说,他也知道。 “怎么?”他撩起眼皮,声线冰冷,不复平日伪装的温润,露出底子里的凉薄与寡淡。 “萧淮叫得,本侯叫不得么。” 又是初见那天—— 萧淮叫了她的小字,他听见了。 谢满衣记性还真好,她腹诽道。 “……也不是。”越青雨无意识咬了咬唇瓣,磕绊道,“君侯别生气,只是……” “为着这一桩小事,也值得我生气么。”他出声打断了她。 确是一桩小事,他方才想到萧淮,自然想起他嘴里那句‘滟滟’,顺口说出来了罢了。 叫便叫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车舆内光线昏暗,他视力极佳,能瞧见越青雨垂下的纤长睫羽,打在眼下茂密的阴翳。 她大约不知道,她那头鸦青色的长发颇为凌乱的挽在肩后,有几缕不大听话的碎发支棱在额间。 断断续续打进来的光影照在她侧脸上,像一只炸毛的漂亮小猫。 她同他说话,却并不看着他,很有几分委屈地窝在他外氅里。 谢满衣散漫地挑起眉梢。 “君侯自然宽厚。”她极有眼力地接话。 他眼神有些奇怪的闪了闪。 大约是车夫察觉里头的交谈声,车舆便比方才行得快了些,已经可以听到街上百姓的叫喝声,应已入了新都城。 沉寂片刻后,她忽然想起什么,笃定一笑,“但你一定不知道是哪个‘滟’字。” “……?” 他意味不明地扯起笑来,不咸不淡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越青雨默了片刻,嘴角嘴角缓缓落了回去,置若罔闻,“‘潋滟’的滟。” 谢满衣淡淡勾了勾唇。 “我问了么。” “没问。”她极为诚恳的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想说,怕你记错。” 越青雨半支着眼睫,柔柔笑了一声,“只是我多虑了,君侯记性很好,想必不会 记错。” 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狡黠,暗讽他记性太‘好’,萧淮的话被他记得一清二楚,连她小字‘滟滟’都记着。 谢满衣扫她一眼,目光很淡。 她大约觉得,车舆视线昏暗,脸上的神情亦不会被捕捉,情绪比之前更外显些。 比起往日她那幅纤弱不堪的样子,如今倒更有几分生气。 他声音低得骇人,好整以暇地道:“你不是很守规矩么。” 谢满衣一时来了兴致,接着拿初见那日的话呛她,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将小字告诉外男,守了哪门子的规矩?” “……” “君侯此话差矣,”她面色不改,极无辜真诚地抬起眼,慢吞吞道,“我们即将成婚,您可是我的未来夫婿……” 她头次说这么不太‘正经’的话,很觉得有些害臊。 越青雨单薄的眼尾一折,耳朵染上一圈绯红,“况且‘滟滟’二字是君侯先提的,我若不接话,岂非太过没礼数了些。” 谢满衣似笑非笑瞥她,冷淡落下句:“牙尖嘴利。” 同他一路北行,相处半月,总觉得,他这个人很难琢磨。 情绪极淡,意味难明。 狠戾、疯魔这样的词同他本人实在很难挂钩。 大多时候,他白衣束冠,风骨温质如玉,同她之间,进退有度,始终隔着礼数二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君子风骨,不外如是。 配得上他昔日谢氏六郎的雅名。 哪怕是杀人的时候,情绪也不曾有甚么波动。 她恹恹垂了眼,脸往外氅里埋得更深,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叫她微觉困倦,没应声了。 谢满衣哼笑一声。 “这衣服,”他眼睑很轻地抬动,淡然睨她,漫不经心地道,“是我的。” 越青雨抬眸,“哦。我知道的。” 说罢将他那件玄黑鹤氅往上一提,便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露出的漆黑瞳仁湿漉漉的,很真诚地说了一句:“很暖和。” “谢谢。” “……” 之后,便是一路无声。 他们默契的,都没有提及,水下的那个吻。 --- 等到蔡府外,薄雾消散,细雪方歇,却迎来了一场大雪。 合璧守在门口,见有马车过来,快行几步递过一件干净的天青色斗篷。 越青雨接过,将谢满衣的鹤氅还给了他,低低道:“你穿上罢。” “外面很冷。” 谢满衣颔首轻应。 他应了声,却并没穿上。 谢满衣慢悠悠地在她后面下了马车,淡淡睇她。 斗篷兜帽迎下,仅露出一张白如薄纸的面,掩在兜帽之中,风雪飞簌,斜飞至女郎眼睫上,令她很轻地抖动了下睫羽。 “回去叫人煮了驱寒汤喝下。 ”他淡声交代。 是。№_[(”她垂着眸,顿了顿,道,“你的伤……?” “无碍。”谢满衣清楚她想说什么,出声打断她,不以为意地瞥过她,抬眼望了下天色,神情疏淡,“临近年关,不宜在新都停留,明日便启程回涿郡。” 他就这样万分随意地下了指令。 “明日就回?”越青雨错愕。 “怎么。”他的声线很淡薄,视线轻飘飘地又落回她身上,停在她湿润的眼睫上,“还有未尽之事?” “……没有。”她摇头,只是觉得他受了肩伤,不像能立刻赶路的样子。 “那今天好好休息。”青年轻声一笑。 越青雨抬头看他,没有外氅的加饰,加之衣袍半湿,肩宽腰细,隐约可见喷薄而出的肌肉。 原来他并不清瘦,也很高大,她需要仰着头看他。 他眉眼间颇怠倦,唇色异常白,身上萦绕着血气,不过黑袍加身,却看不出来什么。 越青雨想了想,还是轻声道,“不冷么?” 女郎的视线落在他拎着的外氅上,欲言又止。 “尚可。”谢满衣轻描淡写地撩眉,音色温和,立于纷纷的雪间,星星点点落在黑袍之上。 他后背被冰砸出一片黏腻的血,不披外氅反而好受些。 谢满衣方才落水,寒症又起,不得已运了内力压制,此时肺腑都翻腾着,当真是不觉得冷。 谢定不忍,劝道:“君侯,属下背您回去。” “不必。” 谢满衣缓缓摇头,抬步而行,他一只手扶着木杖,另只臂弯上挂着那件鹤氅。 几人在雪中走得极慢,越青雨望他背影,步伐竟显蹒跚,脊梁挺拔,黑袍近乎粘连在上,她不免有些错愕。 她思及坠入河中时,清晰可闻的破冰声,而他将她揽于怀里,不曾叫她受到一点伤害。 那样高的山坡,他的后背一定受了伤。连腿都成了这样,摧折于风雪中,步子极重,身侧的谢定却不敢扶他,只亦步亦趋跟着。 他平素温和矜漠,一副皮囊形如谪仙,却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度融入骨血中,哪怕这种时候,底下的人都不敢造次。 越青雨这时才发现他伤的竟这样重,方才在车舆上还有闲情同她谈笑。 她抿抿唇,不吭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她被拒之门外,谢满衣临进门前,垂眼看她,笑了声:“跟着我做什么。” “看看你的伤势。”她也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身边没有女侍,我为你上药。” “我伤在肩上,恐怕不便让你看。”他掸去肩头雪,方垂眸,浓黑的眼睫静静看着她,“再者,我只肩膀有伤,手还安好,上药之事不必劳烦旁人。” “你后背也受了伤。”她神色平静坦然,温凉如水的眸倒映着他的脸,声音却低了下来,“落水之时,薄冰破碎,你躬身以背相抵,若落了疤痕,到底怪我……” 谢满衣明显怔忪了一下,意兴阑珊地想?,这女郎话极少,人亦冷清,不胜病弱,有时却语出惊人,叫见识过各样人等的初安侯都有些始料未及。 “……后背就能让你看了?”话音里带着笑意,有几分想要开玩笑的意思。 越青雨怔然。 这不能么? 在洛阳时,宴席之上多有奴隶袒露上身,以此作乐。她看的多了,不以为意。 却忘了眼前人的身份,她或许不在意,他应当会在意。 她方才太过内疚,心绪难平,这桩事虽不能全然怪在她头上,可跳下山坡却与她脱不了干系,她总想做点什么以此慰藉,一时口无遮拦了些,此时后知后觉,羞惭一并涌上心头,止了话音。 “娘子自重。”他不轻不重地道了声。 “谢定。”他提高声音,唤远处的谢定,谢定不知何时端过来一盆水,尚冒着热气。 二人进去,门被关上。 屋外的女郎立在屋檐下,很是怅然地想,头次有人叫她‘自重’,仿佛她是甚么没脸没皮的人一样。 不多时,谢定从里头出来,不及掩门,将手中的水盆放在一侧,直直向她走来。 “同旁的门阀有别,谢氏极重男女大防,君侯平素也不会让女侍近身,莫提上药这等事。”谢定声音压低,作了个‘请’的手势,“娘子不必多思,君侯请您进去。” 她打眼看去,瞥见那盘原本透明的水被血染的猩红,白色的绢布搭在盆的边缘,一滴滴往水盆里滴血,压根不像被清水稀释过,触目惊心。 他当真能忍,那身黑袍下,不知染了多少血,就这样,一路未尝将痛楚形于辞色,也不曾停了马车,寻医士瞧伤,还能轻描淡写地与她呛声。 。 越青雨不由惊心骇瞩,方才因那句‘自重’生的气先消下几分。 --- 谢满衣已然换了件白色的长衫,眉眼间隐有倦意,坐在窗边矮榻上,曲臂支着头,阖着眸子静目养神。 金纹卧炉吐着细烟向上攀升,一股浓烈的檀香味侵入鼻端,掩下几分微弱的药香和淡淡的血腥味。 她敛目行礼,自顾自坐在了他的对侧。 越青雨犹豫良久,启唇:“方才所言冒犯了君侯,请君侯恕罪。” 他睁了眼,瞧见她秾丽的眼尾,染雾的睫羽,他的神色分辨不清,像没什么所谓:“今天倒是不站着了。” 越青雨不明所以,刚收回去的心又跳起来,作势便要站起来。 一只手隔着短窄的凭几,握住她的手腕,雪光幽幽地映照进来,越青雨觉得,他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爱折腾人。 大雪簌簌拍打窗檐,她隐晦地蹙起眉,不看他,也不说话。 青年半晌未言,许久才收回手,意味不明道:“什么胆儿。” 不过一瞬,她又变回了那幅小心翼翼的样子,确乎很像一只猫儿。 偶尔会露出爪牙,但当察觉到外界所谓 的敌意时,便会立刻缩入软弱的皮囊里,柔弱纯净,很让人怜惜。 谢满衣察觉自己心绪的变化,第一时间将不妙的念头绝情扑灭,迅速收敛起所有情绪,手指轻扣桌面。 谢满衣低敛着眼睫,面上没什么情绪:“你不必多想,今日之事全然怪我,同你无甚干系。” “也不能这样说。”她的眉眼纠结的拧住,一双眼睛往下望住了他的腿,“你的腿,没事吧?” 谢满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音色极温和,“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怎么会有人笑着说出这样让人窘迫的话…… 他的唇边含着笑,眸底却淡如寒潭,注视着窗外的疏枝,似在思索什么。 “原本觉得今日时机不好,打算到涿郡再与你讲。”半晌后,他侧过头,慢慢道,“你既跟了过来,我便直说。” “今日的刺客,是冲我来的,不过是借了你的手。”他的视线冷冷地扫视过来,温和的声线也似披霜挂雪,含了凉意。 “你该知道,你于我,无异一柄悬在脖颈之上的利刃,指不定何时,便会刺入我的命脉。” “我于你,应也一样。” 谢满衣垂着眼睫,望着手边的一盏清茶,仍是那幅温如白玉的仙颜,却无端地让她觉得冰凉刺骨,“因而,我先同你讲清楚,谢氏乃定州门阀之最,聚族而居,府邸内更是人多眼杂,为避事端,越娘子……” “我们的婚期在年后,为全礼数,府中阿母已为你置办了一处宅子,要你暂住几日,好从那里出嫁。” “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间,既无情谊,也隔了诡计,想必与真正的夫妻相去甚远。” “为全你名节……”亦是为了护她安危,待在他身边,不免成为众矢之的,不如远远独居,更得清净。 谢满衣望她潋滟的眸,竟停下话音,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异样之感。 他移开目光,几近字斟句酌,语声放的极缓,唯恐伤她半分。 “你在涿郡时,便住在那处宅子里,会有府兵护着。来日若要离去,谢六奉上一封和离书,赠你半数我名下的私财,必不会亏待你。”! 第 18 章 涿郡 第18章 越青雨顿了一瞬,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 他让她远避谢府,住府外的空宅,可是,哪有新妇住府外的? 越青雨睫羽微颤,扫过他极长的眼睫,一双冷极的眼眸,终是缓过良久,鼓起勇气颤着声问他—— “那我,究竟算你的夫人,还是你的外室。” 寒风忽而吹过来,窗棂晃动几下,透出一条细小的缝儿,冷风顺着吹了进来,越青雨不由打了个冷颤。 他唇角轻轻抬起,往旁侧斜撩过一眼,忽而笑了一声:“你的衣衫还湿着,不难受么。” 谢满衣伸手将窗关紧,淡淡道:“回屋去换身衣物,别再病了。” 他避而不谈,已是答了她的问题。 但其实,她亦明白。谢满衣肯同她仔细说清楚,已算是仁至义尽。 她面色苍白,神情倒是平淡,少顷后,才慢慢起身。 “好。” 她极冷静的察觉,就因今日短暂的相处,他叫‘滟滟’二字时裹挟的尾音,乃至河底冰凉的吻,竟叫她险些生了妄想,以为至少能够相敬如宾。 越青雨极为自己感到悲哀,她好没出息—— 明明,来之前,她便知道,嫁往定州只是权宜之计。 她怎敢以他夫人自居。 越青雨忽而侧眸看向他,一晌,笑了起来,“和离一事,君侯与我不谋而合。半数私财却不必。” 她就这样,挽回着自己的颜面。 “怎么不必。”他微笑着,“牵连你进来,非我所愿。” “我能做的,唯有尽力补偿。”谢满衣手中把玩着空茶盏,语气淡然。 她此时望进他漆黑的眸,总觉得里面含了几分讽笑。 纵是纸糊的心,都会觉得难堪,况是她这样自幼心思细腻的女郎,心上更有三分薄怒。 越青雨神思恍惚,迟钝忆起梦中堂姐嫁到定州后几近身死,她本以为,或许是堂姐杀他之时失了手,才会得此下场。 只没料想这跟章明帝的阴谋诡计无关,根本是谢满衣不愿接纳、无论是堂姐,还是她。否则以他手段,堂姐若刺杀失败,根本难以活着回到洛阳。 期望愈大,失望愈发,是她早就该明白的道理。 她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怎么会怀揣一丝可恶的希冀,企图向自己证明,只是萧淮不喜她,旁人未必。 幸好,她且有两千部曲,不会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 “有何要补偿的?”她温温道,分明是极柔和的神色,却似绵里藏针,携着微不可察的凉意,“不敢欺瞒君侯,这桩婚事原也是我心有成算,储君之心在我堂姐身上,我抱成人之美的心思,自请嫁给君侯,也是对你不住。” 他既想摊开说清,那她自然也要毫无保留。 “正如君侯所说,”她唇角有浅淡的笑,不躲不避地同他对视,“你我之间毫无情谊,皆是算计,远离彼此才是上上策。” --- 月明星稀,行路的第五日,入夜时分大雾又起,亥时末,才接续行路。 路上一片沉寂,听不到人声,车舆摇摇晃晃,越青雨披着白狐裘,恹恹垂着眸。 大约是临近涿郡,最后一天日夜不眠地行路,她困倦至极,忽而又起了风寒,因算不得严重,只偶尔咳嗽,强撑了几个时辰,已是全然没甚么胃口,一日什么东西也没吃,非但不觉得饿,胃里还翻腾,不停往外呕酸水。 合璧一路提心吊胆,隔一会儿便问她:“还难受吗?” 她始终摇头。 越青雨昏昏欲睡,将要睡着的一刻,车舆缓缓停下了。 一阵儿静谧中,她听见振聋发聩的合声:“恭迎君侯归来。” 越青雨拨开帘子,打眼去看,外面的百姓呜呜泱泱地跪了一片,这阵仗不可谓不大。 这里的百姓显而易见地信服、并极为推崇谢满衣。 护卫并未上去拦这些跪在路上的百姓,他们很快便自觉地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紧接着,似乎有人瞥见了她的脸,刚静下来的人群又沸腾起来—— “这莫非便是君侯的新妇?” “瞧这模样定是了!新妇出自司州越氏,据说是洛阳第一美人!” “恭迎君侯夫人——” 越青雨怔愣住,片刻,微笑向百姓示意,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又良久,车舆再次停下。 随着一阵女子低却杂乱的交谈声,越青雨扶着合璧的手从车舆上下来,一抬眸,望见一座宏阔的府邸,黑瓦红墙,玄金匾额上书“初安侯府”四个大字。 抵达涿郡的这日,是个难得的晴朗日,寒冬里的北地罕见挂起一轮金乌,遥遥洒下明亮的光辉,照映在青瓦砖片上面的雪层上。 越青雨跟在谢满衣身后,不动声色敛眸,扫视着立在门外的女子们。 前头一位,头梳八彩盘云髻,身披淡紫大氅,走上前来,挽着越青雨的手笑吟吟道: “好俊的女郎君,莫不是九天仙娥来的?”她两边唇角上翘,含笑望着她。 她不知这女子如何称呼,只隐约猜出她大约是谢满衣的某位嫂嫂,轻声回:“夫人谬赞。” “不必见外,”云挽沁轻笑,“唤我大嫂便是。” 越青雨不置可否一笑。 这些女子穿着有异,气度却都凌然,见到谢满衣并不行礼,只迎着他们往府内走,谢氏门第显赫,飞檐砌玉石,门栏皆推光朱漆,府内却给她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犹似平日里无人居住,连花都不曾看见一株。 云挽沁却似明了她的心声般,开口道:“此处乃陛下封六郎爵位之时赐下的府邸,平日无人居住,婆母特意着人收拾,让女郎一行人暂居。” 越青雨微怔。谢满衣口中空置的府邸原是封侯所赐的侯府。 这样一处空置的府邸都如此磅礴大气,不难想见谢府的气派。 待入正厅,落座后,云挽沁又道,“女郎见谅,家中长辈极为看重礼之一字,婚礼之前怕要委屈你一人住在此处了。” 九州礼数皆如此,她这样说只是谦卑之言。 “夫人此言恕我不敢应下,”越青雨淡然看她,起身行了一礼,“君侯自涿郡迎我,已是破例,至于夫人所说,我于礼也当回避。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家中父母远在司州,婚礼之事且要全数交予贵府,青雨惶恐。” “此事你不必多虑,自有我等操劳。”三夫人见状,命人引她重新坐下,才笑着道,“我只觉得稀罕,我们家六郎竟也要娶妻了。” 几人又笑着说起谢满衣来,责他薄情,又斥他寡欲,满定州的女郎不见他钟情,原是眼高于顶……有意要替谢满衣讨新妇欢心。 半晌,也不见谢满衣接一句话。 他漫不经心地坐在红木椅上,手指捏着茶盅的边缘,游离于这些人的谈话之外,毫不在意。 三夫人殷如雪恨铁不成钢,一边瞪他一眼,一边又跟越青雨搭话,“青雨妹妹,过几日便是除夕夜,到时我叫人来接你,一起去谢府过年去,那劳什子地规矩,哪有一同热闹重要!” “三妹想得周到,婚礼定在正月初六,便有这个不好,除夕怎么能让越女郎一人孤零零地守在这偌大府中。”云挽沁也道,“到时叫六郎来接女郎,我们一大家子在一处守岁才好。” 她说罢,侧头唤谢满衣,“六郎觉得呢?” 谢满衣淡淡笑了声,温声道:“问她。” “二位夫人的好意,青雨心领。”越青雨浅笑,答的滴水不漏,“我在洛阳时,同家人隔的远,没有守岁的习惯,之前既如此,之后更不必为我破了规矩。” 二人皆是一愣,又出言相劝,未料这女郎瞧着柔婉,性情却是说一不二,始终不曾应下,只好暂且罢休。 其后入宴,几位夫人有意让她与谢满衣坐在一处,越青雨淡哂,平静坐下。 一路上,她和谢满衣之间说过的话,简直屈指可数。 她有意疏离他,他更不会低声下气来同她搭话。 云挽沁听说新妇体虚,特意命人在厅内四角都点了银炭,将厅内烘得温暖如春。 席间一派其乐融融,并不因越青雨是个‘外人’,便有意照拂她。 这叫越青雨拭去几分紧张,松了口气,她今日身子不适,并不想与这些生人周旋。 不说话归不说话,既是午宴,总归不好拂旁人面子,再是没胃口,越青雨也抿了几口乌梅浆。 便是这几口汤又勾出她昨夜起的风寒,她头昏欲涨,支着下巴,掩着帕子低咳了一声。 声音轻微,掩在众人的说话声中,几乎不起波澜。 身侧的人却敏锐的侧过头,细细打量过她苍白的面色,半晌,浅蹙了眉,微微倾身,低声道:“又病了么。” 越青雨很觉诧异,看他一眼,摇摇头,“……什么叫又?” 她眼底有很薄一层 水光,眼睫倦倦地半垂,整张脸都是白的,唯眼尾与鼻尖留一抹嫣红,瞧着很没精神。 “可不是个病秧子么。”他神情里似乎带了点好整以暇的逗弄,垂眸看着她。 女郎只着一件青色的裙襦大袖,素白交领上襦衬得细颈如瓷,长裙曳地,大袖翩翩,愈发显得人风致楚楚,不胜病弱。 越青雨冷冷笑声,君侯逾矩了。?” 谢满衣很轻地挑眉,伸过手要握住她的手腕,被后者眼疾手快地躲开。 她气不过,睨他一眼,低声道,“别动手动脚,莫说你我还未成婚,便是成婚了,也是注定要一封和离书一刀两断的。” “……?” 一股莫名的躁郁,自谢满衣心底油然而生。 情绪闪过,他来不及捕捉,更不明白这股陌生的情绪如何而来。 她尤嫌不够,又补一句,“这可是君侯亲口所说。” 她相当记仇,鲜少被人那样提醒过,平静了几天,心性再也压不住,眸底渐起怒气,渐渐地,又升腾起湿润的雾气。 谢满衣被那双眼盯得烦躁,移开视线。 他少见的有些迷惘,那天为何说出那番话来着? 说了才对么。他原本就是那样打算的,同新妇互不打扰,免得影响彼此。 谢满衣闭闭眼,逼退了渐起的阴鸷。 片刻,他手指动了动,轻轻扣了下桌面,声音极淡:“你想多了。我只是想为你探脉。” 交谈声渐低的众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这对璧人身上,见二人行止亲密,旁若无人地咬耳朵,便抬着眼色互相低声打趣。 “我就说六郎要动心的——”殷如雪将声音压的极低,凑过来与云挽沁耳语。 云挽沁意味深长一笑。 这厢,却并不是她们想象出的温情。 “探脉这等小事用不着君侯尊驾,”越青雨冷哼一声,低着头,又轻轻咳了两声,才道,“何况外面的医师探脉有绢帕相隔……而君侯冷不丁伸手,可不吓我一跳。” 大约是身子不适引的,她句句呛他,很不客气。 她说罢,还用手抚上心口,微弯下脖颈,声音更低,“把我吓病了怎么办……” “君侯也知道的,我是个病秧子。” 越青雨微合着眼,隐忍不及,弯了腰咳嗽几声。 谢满衣面上没什么情绪,默不作声的睨着她,眸中却似墨云入海,半晌,意味不明笑一声。 自白袍长袖之中伸出一根银针,无知不觉地打入了女郎后颈的穴位之中。 女郎鸦色的睫羽狂颤两下,失力便要向一侧倒去。 谢满衣极淡的垂眸,伸出手握住她的后颈,顺势将人揽在了怀里,还不忘无声无息将致使她昏迷过去的银针取出来。 下一瞬,响起一道惊呼—— “娘子!”合璧失声大喊。 众人循声望去,皆是一惊。 谢满衣缓缓启唇,淡声吩咐: “来人,去府中将江府医叫来。”! 第 19 章 成婚 第19章 静悄悄的风雪夜,窗檐下点着一盏油灯,灯下飞雪簌簌成丝,摇摇晃晃地打在窗纸上,映出窗边一道如霜如玉的身影。 越青雨颤然睁了眸,后颈一阵细细微微的疼,她撑起身子,支着眼皮,低低唤了声:“合璧——” 许久,没有应声。 越青雨从榻上坐起,喉中干涩,想喝水,低头分辨鞋子的位置,试了几次都没成功,索性光着脚,摸索着去寻细弱的光线。 怪哉。合璧知晓她的习惯,夜里从不会熄灯。 她的记忆尚且停留在午宴时,不知为何昏睡到了深夜,也不知身处何地,身侧更是空无一人。 越青雨视线一片昏暗,忍着剧烈的心跳,脚下行得极缓。 她身侧的烛台寂灭,唯有窗边燃了一盏冷清的素灯。 越青雨倏地顿住,素手挥动一下,她想撑住什么东西,却是枉然。 直棂窗前,似乎坐了个人。 身形模糊不清,但晃过去像是个男子。 越青雨冷不丁清醒过来,怀着惶惶的心绪,冲着那里道:“什么人?” 夜已阒然,坐在窗边小榻上的人缓缓侧头,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视过她,瞥见她白皙的小腿下光着的素足时,才敛起眉峰。 从午后到如今,深久的平静,足够他将一些莫名的情绪想清楚。 静得几乎快要听到自己的心跳,越青雨手指轻颤,慢慢抬起,直至摸到鸦发上毫无饰物,不由失望,便要思索旁的法子。 倏地一声低笑传了过来,继而,淡淡的声线落下。 “别怕,是我。” 是熟悉的声音,她当即松了口气,脑中紧绷的弦也渐渐舒展。 “过来。”他轻轻扣了两下桌角,言简意赅,“喝药。” 越青雨闻言,后知后觉地闻到药的苦味儿,视线凝过,又瞥见几株火星—— 他大约正于火上煨药。 越青雨攥着衣襟,为免露怯,强撑着抛却恐惧,如常般提步走去。 只是高估了自己,经由支着的屏风时,眼瞧便要顺利走到窗前,只差一步—— 膝盖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不慎绊了一脚,眼瞧便要同屏风一并倒下,她口中溢出短促的一声低呼。 越青雨想,第二次了,在他面前要摔第二次。 他不知道她的眼睛在夜里不能视物,从谢满衣的角度来看,他一定会觉得她笨、或者觉得她处心积虑,但应该还会扶她一把,分明他们离得这样近。 慌乱之中,越青雨的手反推了下屏风,身子向旁侧栽去,这个方位,只要他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拉回她—— 他没动…… 很好……她虽没栽到地上,脸却狠狠磕在了他的腿上。 “唔——”自越青雨的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哼叫。 这一下栽得不算狠,但她一整日未进食,黑黢黢的眼前冒着银星,眼泪差点冒出来, 半晌没缓过劲儿来,脸埋在他的长袍里,颇感丢人。 她半晌没动,不敢置信地抬起眸,看不清他神色,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瓮声瓮气地道:“你怎么不扶我?” 此话一落,气氛寂静下来,他根本不理她的话,黑夜之中,她及其缺乏安全感,又压根无处汲取她想要的安全感。 越青雨手松开,屈膝半跪在了地上,声音终于带一丝哽咽,几不可察,被她紧紧压制在喉间:“谢满衣……” 他低头,看她那样子,凤眼晦暗不明,难辨情绪。 他这人吃不得亏,睚眦必报,哪怕这种时候。 “你说的,”谢满衣居高临下睇她,垂下的睫毛轻轻一勾,淡哂,“不能动手动脚。” “……?” 越青雨脸撇过去,摸到榻沿,撑住要站起来,被一只手隔着长袖和寝衣握住纤腰,带了起来。 谢满衣拉她起身,扶着坐在榻上,淡淡道:“你的眼睛夜里难以视物,是么。” 越青雨懵然,呆呆地、睁大眼睛,没有完全跟上他的思路。 他并未细问,“砰”地一声,指尖冒出火星,用火折子点燃一盏烛台放在她面前。 越青雨终于看清了眼前人,他俊美的面容有些苍白,纤长的睫毛在眼睑铺了极淡的阴影,神色是极温静的。 他浅笑,一寸一寸掠过她的脸:“是想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深更半夜,”越青雨的眉皱起来,浓密的睫羽扫在白皙的面上,落下分明的阴影,闷闷道,“我们独处一室,不好。” 谢满衣静静盯着她看,平静无水的眸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道:“没瞧见屏风隔着么。” 言罢,那样轻的声音里夹杂他无甚所谓的情绪,“你病得厉害,我守着你。” “我身边那么多人……”升腾着的雾气萦绕在两人之间,她沾染水雾的眉眼郁郁,说不准在想些什么。 “你以为我愿意么。”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拨弄着空空的瓷盏,细碎地碰撞出声响。 “你在席上突然晕倒,两位嫂嫂耳提面命,要我留在侯府照料你,你何时病好,我何时才能回去。” 他的声线平平,一如平常的淡漠。 “那也不用你守在我房里。”她立刻驳斥。 谢满衣盯着她片刻,极轻地嗤笑一声:“我这不是,怕你身边没个好人么。” 越青雨一怔,“……什么?” 烛光映照他的脸庞,对上青年似笑非笑的眼睛,立刻明白他在讽她御下不严,身边藏了章明帝的卧底。 “你不必这样,以后要离我远些。”她撇过脸,低声道,“别说小小风寒,我的生死本也与你无关。” 谢满衣凝她一眼,淡淡嗯了声,便起身,走到门口时,低声道。 “记得喝药。” --- 月色寂落,迎起茫茫天光,谢府的人来请她,她一概以身子不适 为缘由规避。 临近除夕,院落里被人挂起彩绸灯笼,来往皆是热闹,唯有此间的主人整日倦怠。 他给的药一向管用,越青雨喝了一顿,身上的病便好了个差不多。 晨时,谢满衣命人送来一架古琴,越青雨瞟了一眼,当即分辨出那架琴的价值不菲,但也没动那琴,谢定觑她神色,命人将古琴搁置在亭阁上。 侯府极尽奢华,这处楼阁布在假山上,金顶石壁,铺着毛茸茸的地毯,搭有帘幔挡风,再燃起里头四面藏于砖格里的火炉,窝在里面的矮榻上极舒服,她很喜欢这处无名阁,同洛阳越府的楼阁有异曲同工之妙。 越青雨摩挲着手中一小块斑驳的石头,面色淡淡,阖着眼歇息。心里却想,前日夜里,她摔的那一跤,犹似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思绪转回,昨夜合璧为她梳发时,在地上捡起这么一小块石头,里屋怎么会有块石头…… 飞渡却说,布置这楼阁时,地毯换了几波,后头暂且都放在了里屋内,或许是自假山上带下去的。 越青雨觉得不大对劲,却又咂摸不出什么门道来。 “婢听谢统领说,”飞渡见她面色温静,气色尚佳,便道,“君侯吩咐,此处娘子日后且要长住,要婢照娘子习惯,尽量布置。” “莫不是,君侯与娘子婚后,要搬到侯府来住?”飞渡弯膝,去瞧女郎如蝴蝶般翩翩的睫羽,将疑惑问出。 “可婚礼的新房,却在谢府之内,婢不解。” 越青雨冷冷提起唇角,“这有何不解?” “他不喜我,婚后要与我分居——我也不喜他,所以应下。” 飞渡大惊,同合璧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出诧异,便不再提此事。 合璧心道,难怪二人回程路上犹似陌路,大约是闹了矛盾。 “谢府的郦婆子来了四五回了,过问娘子除夕守岁一事,娘子当真不去?” 她支起下颚,还闭着眼,“不去。” “虽是不合礼数,但是人家三番两次来问,”飞渡便道,“娘子反不好回绝。” “既想娘子去,何不直接除夕来接?”合璧一向心直口快,不加掩饰地冷笑一声,“偏生一直问,将娘子架得两难……” 帘幔掀动,进来一道颀长的身影,声线夹霜带雪,极是淡然。 “有何难。” 合璧和飞渡循声回头,瞧见来人不由惊惶,连忙起身见礼。 越青雨抬眼,视线缓缓向上,冷不丁对上一双深幽清冽的眼。 “我已请示过大母,将婚期提早在除夕当日。” 他缓缓走近她,漆黑的黑狐领子抵在耳下,衣袍间夹杂片片细雪,带着一身凛然的雪意。 亭外大雪纷飞,显而易见,他来时并未撑伞。 除夕……? 那岂不是—— 越青雨张了张唇,来人已经停在榻沿,慢慢弯下腰,一阵宁静的檀香瞬间侵袭而来。 他垂着眼帘,目光闲凉,语调平缓无澜,低低道。 “两日后,我们成婚。”! 第 20 章 夫人 雪色落下,漫过小窗,恰天光洒进来,映出郎君半掩在阴影处、情绪不明的侧脸。 合璧与飞渡被他挥退,无名阁之内,仅仅剩下越青雨,与谢满衣二人。 山青色的垂幔如波澜荡漾,越青雨着青衣置身其间,瓷白的脸儿没什么表情,攥住石头的手停下,泠泠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婚礼无故提前,听他话中意思,且是今晨才昭告九州,那么,即便是临近的新都郡诸人都赶不及赴礼。 谢满衣静静坐着,手落在燃红琴面上,垂眸时,眉眼与鼻梁的棱角愈发分明。 随着骨节匀称玉白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按在弦上,高绝如流水的琴音而起,琴音渺远,渐渐向四处拨扬。 无名阁下,谢定瞠目,他跟在谢满衣身边十余年,自然分辨得出君侯的琴音,君侯少年即成名,六艺冠凌九州,世间少有人能出其右者。 只是,自燕幽一战,他再未碰过琴。琴箫,与情绪挂钩,他近些年愈发喜怒难辨,情绪也再不会借此发泄。 “传言果真不假。”飞渡凑在合璧耳边,小声赞叹,“咱们娘子的琴技难逢对手,可这琴音行云流水,闻之如临云端,却要略胜一筹。” 合璧纳罕:“这曲子叫什么?” “没听过。”飞渡摇头。 府中的琴都被束之高阁,君侯却意外地从钟玉殊那里要了把琴,又着人送到了这里,难道果真如府里几位夫人所说…… 谢定当即否决,要是真如她们想的那般,君侯哪里会与未来夫人分住……而且,这未来夫人是不是来者不善尚未可知。 谢定心里疯狂叫嚣,面色却平静,迎上二人疑惑的问,低声道:“君侯不爱名曲,只随意作弹。” 雪粒子扑簌簌坠下,青山落雪,连成一片茫茫无际的白,越青雨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随着琴音渐渐消弭,她这一时脑子终于转过了弯儿。 她站起身,行到谢满衣面前,仔细看他的眼睛,“你怕再有居心叵测的人混进来,危及你的性命?” 谢满衣轻笑一声,唯淡青的灯光寂静在他眼底,“在你心里,我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么。” 她心脏怦怦直跳,佯装冷静地点头。 “死有何惧。”谢满衣才抬起视线,半垂着眼睑,哂笑,“我只怕死前不能将你拉下水。” 她脑袋偏了偏,显然很疑惑,‘啊’了一声,尾音上扬。 “朱吾郡混入了弋阳王的人,太子密信,要我年后即刻动身去拿人。”他嘴角扯出一丝笑,语气还算温和,“他一向不信我,将此事交予我,大约是想搅合我的婚礼。” 越青雨心头诧异,手指微微一动,“……弋阳王杨泰?” 谢满衣看着她,并不答,忽而笑了一声,乌眸深不见底,如一团翻腾的墨云,淡淡道:“滟滟,太子对你旧情难消。” “你说说,”谢满衣浅笑,手抚过越青雨眉间,漫不经心地道 (),你同他有什么旧情? 越青雨半晌没回过神儿来?()_[((),愣愣地望着他。 谢满衣的手落在她脸上,激起一阵冰凉的战栗,她立刻躲闪,微微侧过头,“没什么旧情。” 他笑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没有就最好。” “你出言试探我,”越青雨慢慢的眨了眼,诚恳道,“是怕我与太子合谋害你……?” “君侯放心,”她神色幽静从容,目光里却夹杂着若有若无地哂然,“比起你,我还是更厌恶他的。” 谢满衣动了动纤薄的眼皮,无甚所谓地站起身。 谋害?太子也要有这一样本事。 “你以为我在试探你?”他淡淡道。 越青雨跟着站起身,心下叹一声,神色却更凉,“不然呢。” “太子在朱吾郡。”他神色冷淡了些,唇角勾出一丝微嘲,垂眸看着她,“婚后你与我同去。” “滟滟……”他嘴角提起一丝近乎于无的笑意,垂眉轻叹,“两日后见。” --- 转眼两日。傍晚太阳将落之时,霞光连接天际,照映下一片祥彩。 梳妆台前,一方铜镜映出一个嫁衣加身的美人儿。 朝云髻上镶饰精致华丽的凤冠,冠上的流苏垂在细肩,一张淡薄的美人面被敷上浓艳的妆容。 美人儿安静地被人扶起来,繁饰的礼服曳地,一眼瞟过去,瞧见衣袂上昳丽的金线。 越青雨听着耳畔不绝的贺喜声,神色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平淡,只是觉得这种感觉极为陌生。 这种陌生始于她穿嫁衣走出越府门,在此刻铺天盖地朝她扑来。 古之六礼,从纳彩到今日亲迎,中间仅隔了两月,却叫她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很遥远的一段时间,真到这日,她始终缓不过神。 她手拿一把团扇挡脸,被人簇拥着走出大门,接着一步一步走上车舆。 行至车舆,三面无帘幔,她放了团扇,向前瞥过一眼,未望见谢满衣的身影。 想来也是,他腿脚颇有不便,哪里骑得了马。 行过一路,锣鼓喧天,喜乐声不绝于耳。 除夕又逢婚礼,喜上加喜,百姓张灯结彩,聚拢在迎亲路上看谢府的新妇。 越青雨未以团扇遮脸,微笑着同涿郡的百姓打招呼。 百姓信服谢满衣,自然同样尊敬他的夫人,唯恐惊扰新妇,都同送嫁车舆隔得略远,涌动的人群探头探脑地观望,也仅能遥遥瞥见新妇耀如春华的神颜,以及端庄妍丽的风采。 他们脸上的笑意更深更真,深觉君侯夫人天姿国色,与君侯正是说不出的般配。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才终于到谢府外,越青雨再以团扇覆面,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近谢府大门,随即被一双冰凉的手握住。 她低下头,触见绣着金纹的朱红袍摆,来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迎着一路的笑声,往正厅而去。 “紧张么。”谢 () 满衣侧眸看她一眼,垂下的流苏若有若无遮着她的眼,妆面秾丽,唯有长眉依旧淡若远山,似在盛开的娇艳欲滴之中隐约显露几分幽静。 “不算紧张。” 谢满衣身上淡淡的檀香让她放松几分,他牵着她,走得极缓,越青雨轻声回。 “只是,这样的感觉,”一溜儿地人影中,她相熟的只有谢满衣,于是乎,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很陌生。” 身边的人轻笑了一声,没应声,只在片刻后,提醒道:“台阶。” 越青雨的手下意识一拢,被人握紧了手,正厅人多,且大抵都朝着他们看过来,她不便太过明显的低头,不过浅浅垂眸。 直到二人停下,她不再往旁侧看,目光摆正,这会儿是什么也瞧不见了。 耳畔隐约传来周围人的说笑声,随着一声“良辰已到”的高呼声,二人行三拜礼。 三拜过后,四处的人笑着恭贺。 身边的人已松开她的手,他的声线温和又清冷:“诸位同喜。” 交拜礼过,新妇不再以团扇遮面,一时之间,众人的视线都凝在新妇的脸上,一时竟看的愣怔。 娇靥容浓,回首抬眼之间就有美妙的姿色,容色之绝,势要压下绚烂瑰丽的婚服,叫人再瞧不见华丽的凤冠,只能定在那张脸上。 越青雨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唯落到上首那着素衣、戴素绢的妇人身上时,目中闪过几分异色。 这妇人年纪已过四十,既与老夫人坐在一处受新人之礼,必定就是谢满衣的母亲,檀夫人。 檀夫人神色淡然,并无喜悦之色。 越青雨略有几分忐忑,莫非是对她这个新妇不满? 她很快调整情绪,满意不满意的她不必在乎。 总之,日后住在侯府,与檀夫人不常相见,檀夫人总不会特意跑来与她为难。 端坐的谢老夫人对新妇颇为满意,早听两个孙媳说是顶顶温柔美丽的女郎,先时见她姿态得体,这时又瞧她容色浓艳却不至妖冶,不免更为喜爱几分。 “带新妇入新房罢!”老夫人吩咐道。 --- 月色初起,大雪又落。 越青雨坐在新房里,身边围绕着谢满衣的四位嫂嫂,她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越青雨说话。 谢满衣去了前厅宴请谢氏旁支儿郎与一众副将,这些人便坐在新房同她说话,以缓解新妇新婚的紧张。 越青雨浅浅笑着,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她们想看的羞涩,心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成婚这日,没有家人,没有友人,身边目之所及,都是带着笑意的生人。 这便是女子的终身大事,往后情之所系、一生荣辱都要与另一个人、另一个家族挂钩。 越青雨对谢府知之甚少,却曾听闻四夫人与谢四郎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在谢四郎死后难以接受,一头撞在了谢四郎的棺椁之中,徒留其时三岁的幼女在世间。 后头这 小姑娘养在了二夫人膝下,眼下正窝在二夫人怀中,睁着一双乌亮大眼稀奇地盯着越青雨瞧。() 越青雨便勾出个笑,小姑娘似乎认生,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将头埋入二夫人的怀里,可爱的一只小团子,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本作者濯雪一汀提醒您最全的《我夫君他是白切黑》尽在[],域名[(() 眼瞧着天色渐晚了,前头的宴席大约快散了,殷如雪眉梢挑起,斜斜睨了她一眼,娇笑着坐到她身边,“昨日我叫人给你送的避火图,你看了吗?” 越青雨的脸这次是真红了,颊上浮生两朵淡淡的红晕,她颤巍巍地抬了抬眸。 那个东西实在不堪入目,她翻了两下便扔到了角落里,再没取出来过。 不及越青雨回应,她凑近,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塞进她怀里,低声道,“还有一个忘了给你,我们几个马上就走,六郎估摸着还得一会儿,他那些副将个顶个儿地酒量好,你一会儿有时间的话看看,新婚之夜免不了的……” 其他几人也掩着唇笑。 等这几位夫人离去,越青雨手里拿着那个小册子,心里默默想。 什么叫有时间的话看看…… 难不成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么,还非得在谢满衣来之前看—— 她正腹诽着,便听刚歇下声音的门外又热闹起来。 刚出门的夫人们好似碰到了什么人,停在了门外同人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然因隔得远,虽能模糊听到交谈声,具体说了些甚么越青雨也是听不分明的。 直到她们彻底离去,门口的侍女和仆妇躬身道:“君侯。” 红色的灯光将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映射在门扉上。 越青雨心口怦怦直跳,一时之间,手里的小册子成了烫手山芋,她左右瞧瞧,匆忙把小册子塞进了喜红色的被褥之中。 下一瞬,门便被人推开了。 她正襟危坐,交叉握在前面的手紧张摩挲着,眼帘垂下,面上没有表露出情绪。 缓慢的脚步声慢慢逼近,这一时,她心里断断续续的紧张,倏地达到了顶点。 谢满衣停在她面前,微微俯身,阴影打下来,并无酒气,身上只有幽幽的凉意,他冲她伸手,淡淡道:“来。” 越青雨不想再牵。方才两人手指交握,是因她视线受阻,此时屋里灯光辉明,她自己走过去便是。 待她抬起眼,瞥见大开的门又进来两个仆妇,手里端着朱红的瓷盘,眉开眼笑地走到桌子边上,将瓷盘和酒都放了下来,又用目光催促他们。 越青雨默然,手放在他修长的玉指上虚虚一握,同他一起走了过去。 其中一个仆妇示意他们离得近些,掩唇偷笑,“新妇莫羞,合卺后才算礼成。” 越青雨慢吞吞地走近,坐在他身边,却垂着眸,没去看他的神情,不过她想,应是极淡,她看也看不出什么的。 红烛摇曳的新房内,屋门大开,龙凤花烛曳然跳动,一袭流光溢彩的嫁衣随风轻轻起伏,多了几分逶迤的味道。 二 () 人臂弯相缠,共饮合衾酒。 至此,礼成。 他们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 直到亥时初,越青雨拭下繁琐的嫁衣,摘掉沉甸甸的凤冠,才终于缓回了神。 谢满衣也换了件白色寝衣,坐在桌子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漏尽更阑,遥夜沉沉。 府中其余人等都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守岁,唯有这二位新人,被留在新房之中过‘洞房花烛夜’。 红色的喜烛时而噼里啪啦响一声,横添几分暧昧之色。 越青雨觉得现在的情况很是怪异,她和谢满衣决计不会像普通夫妇一般,她决定先发制人。 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越青雨轻轻呼出一口气,唤他:“君侯。” 他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侧过头来,深幽的眸瞧不出情绪,“叫什么?” 越青雨愣了愣,很快意识到谢满衣问的是她对他的称呼。 “不叫君侯,难不成叫你名字?”她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的表字,”谢满衣眼睫微动,一手撑着下颌,意味不明地睨她,“晏之。” 越青雨看着他。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她觉得有些稀奇,滟滟、晏之,一样的音,大约是不一样的字。 “哪个晏……”越青雨嗫嚅一下,问道。 问罢,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好像她很想知道似的,一时恨不能就此钻入地底。 越青雨指尖微颤,紧接着挽尊:“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我是怕你说话,我要是不接话,会显得你很窘迫……” 谢满衣浅笑,并没有讽她,只是低声道:“你过来。” “……做什么?”她很谨慎的看着他。 “我写给你看。”他的声音很温和,目光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迎着他的目光片刻,缓慢提步。 红烛摇曳,将两个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一人站一人坐,凭空多出旖旎的意味。 越青雨站在他面前,顺着他垂下的睫羽慢慢往下看去。 青年神情极认真,轻轻捧着她的手,手指在她手心一笔一画的写出一个字—— 晏。 原来是这个字。 男子及冠时由家中长辈取字,晏有平静、安定之意,大约是长辈对他的殷殷期盼。 细细算来,谢满衣今年二十有一,二十岁及冠时得了‘晏之’的字,紧随其后的却是他的父兄接连战死。 越青雨不免生出几分同情。 父兄一昔死绝,他勉强保下性命,却身有沉疴,腿还不良于行,拼尽全力护卫大梁的北边界,还要被章明帝猜忌,派人来刺杀他。 他是定州牧、是初安侯,人都敬他怕他,可他也不过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君而已。 便要就此以脊梁顶住家族的天,难怪性情大变。 这样一来,越青雨的面色显而易见的温柔几分, 没话找话,“那我们一会儿干什么呀……” 说罢,她又恨不得咬掉舌头,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也太让人想入非非了。 谢满衣凝她几眼,幽深的眸轻易洞穿她的思绪,他心头凉凉一笑—— 果然如此。她心太软。都不用他多说什么,她自己便先想过一遍。 谢满衣灯下展露分明的脸浮出笑意,倏地站起身,手扶着木杖,一步一步逼近她。 后者吓一跳,无措地向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越青雨被人拦于方寸之间,背后是软绵绵的床榻,险些便要陷入喜被之中。 她用手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抵住他的胸膛,向外推拒,一面颤颤巍巍地开口:“你干什么?” 他一手撑在床上,将人困在臂膀之间缓缓压近。女郎的气息柔柔地拂来,谢满衣近乎要靠在她纤弱的肩头。 阵阵幽香自她身上传来,柳叶眉半垂下,纤长的睫羽狂颤,清澈的瞳孔里是掩饰不住的惶惶,勾勒出一副惊颤的娇颜,像是被大雪压着身子的花瓣,怯弱而无辜。 越青雨终于支撑不住,头往后仰,躲避他的靠近,便要就此栽倒在榻上。 谢满衣轻笑,一条腿跪坐在床沿,手托住她的腰,“这种时候,你说我干什么。” “你什么也不许干。”满头青丝散在床上,越青雨撇撇脸,大声道。 很快被人掐住下颌,迫她转过头,好以目光碰撞。 “……谢满衣!”她怒看他,呼吸轻颤,手下去拧他的胳膊。 她自以为用了狠劲儿,青年眉都没皱一下,淡淡睨她,“是晏之。” 越青雨又去拧他的腰,大约是气狠了,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我说了你别动我!” 她脸上的妆容悉数洗净,瓷白的脸纯净温澈,看过来时,一双潋滟的眸如同沾了露水般,湿漉漉的,只是说出的话不大中听。 挣扎之中,身下的喜被掀起一角,露出一样东西来。 谢满衣骤然将她摁入怀里,矮了矮身,伸手拿过那东西,不疾不徐地问道:“哪里来的?” 越青雨什么也看不见,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况且她正在生气,也不怎么想搭话。 而且,她的脸此刻埋在他怀里,方才她被谢满衣突然的动作弄得始料未及,险些便要吻上他冒着青筋的脖颈。 她这一时紧紧抿着唇,唯恐唇瓣碰到他的肌肤。 只是,谢满衣的寝衣大约被人以兰香熏过,身上浅淡的兰香还是浸入了她的鼻端。 青年不轻不重地掐了下她的腰,不大疼,只自下而上激起一片战栗,片刻,松了钳制住她的手。 被这么折腾一圈,越青雨的头发凌乱,素白的衣领都起了褶皱,眼眸含泪,半掉不掉。 她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喉间一哽,红着眼眶道:“三夫人给的……” “我还没看。”她解释一句,嗓音更加委屈。 谢满衣随手将那册子扔掉,落下的目光幽深而意味难明,淡淡道,“你还想看?” 他的声音低缓,尾音似乎裹挟着几分莫名的情愫,向她蔓延而来。 越青雨轻轻喘息,哽在喉中的气冲上来,堵在脸颊的软肉里面,气鼓鼓的,显现几分毫不自知的动人情态。 她立刻摇头:“不想。” 说着,手还抚上胸口,为自己顺气。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骨节泛白,像是用了极大的力道,越青雨惊魂未定,一滴泪便从眼眶里低落下来,砸在青年的手背上。 而谢满衣的手只是落在她的额前,慢慢替她梳理散在脸上的青丝,动作几近温柔。 烛火摇落,他的脸落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神情淡淡,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越青雨被他这轻缓的动作唬住了,一时忘了推拒,澄澈得如琉璃珠一般的眸怔怔望他。 他停下了动作,静静与她对视,眸色渐渐转深。 “夫人……”他温和的声音犹似蛊惑,低低响在她耳畔,立时便在她心尖炸开一道惊雷。!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1 章 害羞 光线幽微,越青雨隔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样叫,很奇怪……” 他眼尾微挑,淡淡道,“奇怪么。” “……哪儿奇怪?” “……”哪儿都奇怪。 “你可是我,”谢满衣盯着她的神情,似乎笑了一下,提起的嘴角不太正经,“明媒正娶的妻。” 她轻抬眼睫,无声地转过脸,去看窗纸上贴的喜字。 大红的帘幔轻轻拂动,时而将她视线遮住,分明是极喜庆的场景,而她心中却乍生几分不虞。 ——“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间,既无情谊,也隔了诡计,想必与真正的夫妻相去甚远。” 那日郎君冷淡的话语似近在耳畔。 谢满衣神色轻淡,在一室晦红的灯光里半拥着她,分明在逗弄她,姿态犹如逗弄一只乖顺的狸奴。 他一天一个说辞,凭什么要她全盘接受。 他的话从来不真,越青雨最讨厌的便是受旁人的主导。 她回过头,眉间轻微蹙了蹙,轻轻扯出他的袖口,“放手。” “君侯自重。”她眼尾湿红,压抑不住面上的冷色,将‘自重’二字咬的极重。 谢满衣仿若未闻,看上去有几分漫不经心,好似并不在意她的反应。 一声难以言明的轻笑忽然响在她耳畔。 “自重,”他咬字,低眉,恶劣地揉过她的眉心、眼下,慢慢悠悠地道,“夫人好生记仇。” 越青雨意态冷淡的看他一眼,倏地笑了一声,她学他的语气,轻声唤道—— “晏之……” 郎君平静的神色略有波动,拨弄她浓密睫羽的手顿住,趁这一息的恍神,越青雨倾身靠近,抵着他胸膛,唇贴近他的颈间,温热的气息喷薄在他凸起的喉结处。 “夫君……” 这两个字唤的悱恻缠绵,尾音如沾了水的云团,湿腻腻地不上不下。 气息缠络间,谢满衣兴味寥寥的神色轻微变了变。 纤细的后颈被人用力捏住,痛感自后而前传来,随即猛然往后仰,主动权瞬间又回到男人手中。 他那双眼睛慢慢垂下去,冷淡看着她,唯有耳朵尖上片片红如滴血的痕迹,才能叫人瞧出他并不似表面那般平静。 “怎么了,”越青雨的手摸上他的肩膀,立即觉出异常的滚烫,她的睫羽颤抖两下,神色里几分无辜的引.诱,“你不喜欢吗?” 二人衣袍交叠,女郎单薄的寝衣长袖卷起,一截藕白小臂显露出来,他不是没见过,她病中也是这样衣衫不整。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瞟过一眼,迅速移开视线,低低道:“没怎么。” 不是谢满衣先要她叫他表字的么,这会儿又别扭个什么劲儿。 他叫她夫人的时候,她都没有露出这样一副好像要失去清白的样子。 她经不得逗,而眼前这人似乎更经不得逗。 越青雨深觉稀奇,他也会害羞吗? 她细细睨过他滴血的耳尖,像从他风姿冰冷的外表,窥见他骨子里几分少年之气。 越青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一派柔婉怯弱,眼眶含着几滴要掉不掉的泪珠,口中很轻地溢出二个字,“有点疼……” “我都没用什么劲儿。”他神色古怪,视线晃了晃,像在闪躲。 他一张脸冷峻无澜,松开握着她后劲的手,替她整理凌乱的衣袖,隔空揽住她的腰。 越青雨身子倏地腾空,下意识环住男人的脖子,瞧他把她的鞋脱掉,脚尖下意识地蜷缩,脸悄悄红了。 谢满衣腾出一只手将床上的喜被掂至一边,又将她放在拔步床内侧,附身对上越青雨陷在枕头里的脸蛋,动了动纤薄的眼皮。 他揉揉她绯红的脸,才笑了,“哦,你害羞。” “……” “我才没有。”她缓了缓,抬手抵住他凑近的脑袋。 轻易被人钳制住手,她不满地撇嘴,执拗伸出另一只手,还没碰到他,又被他攥住,交握住她的手放在头顶,将软绵绵的枕头压出一团褶皱。 这个姿势,气氛更诡异了。 “谢满衣!” “你松开!” 她好容易才将主动性握在自己手中,怎么又叫他再度占据了先机。 越青雨睁大眼睛瞪着他。 “我不松开又如何?”他轻轻哼笑,疏懒地欣赏她潮湿的眼尾,闲着的手恶劣地压过去。 果真逼出一滴泪下来—— 他有点喜欢她要哭不哭的样子。 “那我以后见到太子,”越青雨微不可察地扯一下唇,冷淡道,“就把你的秘密说出来。” “……?” “我什么秘密?”他静默片刻,颇诧异的问。 “世人皆知你体虚,你这么多话,不就是为了掩饰你,”她目光下移,落在他的腿上,“那个么。” “……?”他这回是真沉默下来,漆黑的眸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她眸光流转,半点不觉得心虚,也一眨不眨地看他。 “滟滟,”谢满衣在晦明的光线中再度俯身,只将喜被严严实实地盖在她的身上,仅露出黑白分明的眼。 他跟着躺在她身边,寂静的夜里,极轻地叹了一声,“你还真是很有意思。” --- 屋内的灯被悉数灭掉,唯留一支跳跃着火焰的喜烛亮在床边,随着飘扬的帘幔时而闪烁。 新婚之夜,喜烛是要燃一夜的。 正遂了她的意,越青雨不喜欢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会让她很焦虑不安。 但是此时让她不安的,是身边无孔不入的兰香,时刻向她昭示着谢满衣的存在。 一炷香后,越青雨还是没能睡着,她好像也没喝什么水,但是睡前不去净室的话,就是很难入睡。 越青雨内心挣扎几番,终于轻轻侧过身,悄然瞥 了下谢满衣的侧脸。 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纤长的睫羽乖顺覆在眼下,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漆眸。 越青雨不太放心,以手指轻触他的脸颊,戳了两下,他动也没动,应当睡熟了。 越青雨松了口气,便小心翼翼掀开被子,动作极轻地从他身上跨过去。 唯恐穿鞋走路声音太大,她取过素白的长袜穿上,往净室里走去。 越往净室走,光线越暗,她点了一盏灯,提溜着照明,却怕惊醒谢满衣,灯光亦是极微弱的。 依稀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的静夜里,陡然有细微的声响传来,她的步子不由加快,绕过屏风时,脚下碰到个软塌塌的东西,越青雨顿住了,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身子被人绕了个圈儿,紧接着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险些叫她扔掉手中的灯,她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恍惚回过神,便要推拒。 头顶突然传来漫不经心地一句:“滟滟,别动,方才有只老鼠过去了。” “……?” 他说什么? 什么过去了? ……老鼠? 越青雨惊愕失色,不大相信,但也不敢低头去看,慌张抬眼,“怎么可能有老鼠?” 谢满衣慢悠悠地松开她,垂眸瞧她煞白的脸色,低声道,“你回忆一下,碰到的东西是不是很软?” 她当真去想,脸色更白二分,确实好像碰到了毛茸茸的一个……她险些跳起来,下意识地靠近了谢满衣。 “你不知道,这边的老鼠,一向耐得严寒,冬日里保不准要从哪里出来觅食。”他压住喉腔里溢出来的笑意,神情淡淡,语声极缓,在静谧的深夜里,极意味深长,“我方才想叫你来着,只你走的太快,没来得及……” 谢满衣低头,瞥见个白色的毛团儿,两颗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这是大嫂养的小猫儿,似乎叫雪球儿,一向不受拘束,又极为灵巧,哪里都钻的进去,指不定又从哪个缝儿偷蹿了进来。 他淡淡的看过去一眼,将那狸奴踢到桌子底下,雪球儿认得他,也不乱叫,静静卧在桌子底下。 “无碍,那只黢黑的老鼠虽有一条大尾巴……” 越青雨身子一抖,脚尖绷紧立高,两条细瘦的胳膊已经圈在郎君肩头,颤颤巍巍地道:“怎么办……” 谢满衣好笑的想,能怎么办,就算真踩到了还能把脚砍了么。 “别怕,”他顺势拍拍她的背,淡声安慰,“在北地很正常。” 这话不能算作安慰,越青雨喉头一哽,险些抽噎出声。 她在洛阳时,哪里会碰到这样的场面。 一想到一只黑色的老鼠甩着长尾巴从她脚边蹿过,而且还不知此时在不在屋里,她浑身都起战栗,惊怯不定的往他怀里又缩了缩。 她蹙眉,眼中涌入几分懊悔。 早知如此,她就是硬睡也不会起夜。 谢满衣忍 俊,索性单手将她抱在臂弯里,问道,“你不睡觉,下来作甚?” 越青雨幽幽埋在他脖颈里,瓮声瓮气道,“……我去净室。” 他低低‘哦’了一声,将她抱到净室外,刚要起身往回走,被人拽了拽衣角。 他回过头,瞧见少女抬眼的怯弱模样,“万一里面有老鼠……” 谢满衣向来不喜懦弱的人,这一时,倒暂且忘了自己的喜好,俯下身,道,“怎么,我跟你一起进去?” 越青雨连忙摇头,“当然不行。”说罢,眼睫微动,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谢满衣催促道。 “你去叫合璧来……”越青雨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也垂了下来,颇为不好意思地稍稍侧脸。 ---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已近子时了。 屋内的灯再度亮了起来,桌子下的猫儿也悄无声息的被人从窗户抛出。 待合璧掩上门,越青雨回头,便见青年披着一件纯白狐裘,坐在桌边慵倦的支着头。 “君侯,”她走过去,小声道,“睡罢。” 谢满衣抿了口茶,下颌微抬,她顺着看过去,透过窗扇瞥见绚烂的烟火划过天际。 好像要到子时了。 外面隐约有吵闹声,几不可察,应当离新房很远。 谢满衣已经拿过她的斗篷,走了过来,兜头为她披在身上,又细细系好,最后将白色狐毛领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动作迅速却又不显得仓促。 “走,”咫尺距离,谢满衣握住她的手,“本侯领你出去看看。” 越青雨一愣,在他即将开门时,反应过来,挣脱开他的手。 “怎么了又。”谢满衣垂眸看她,情绪辨不分明。 “……穿鞋。” “…………” 风雪肆虐,整个谢府银装素裹,偶有大红色的灯笼悬挂,添出几分喜色。 涿郡不同于洛阳,除夕夜漫天的烟火,激荡在如洗的空中,与雪色交相辉映。 他说,“登城楼不大来得及。” 于是两人避开身边的随侍,穿过庭院,爬上假山,站在谢府最高的亭阁上,无言的看天边烟火。 “好美!”她又开始没话找话,惊叹。 身边的人没应声,慵懒而淡漠的抵在阑干上,露出的侧脸弧线锋利,微仰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倏而,更漏声传来,炮仗声阵阵,从不守岁的越青雨被这氛围感染,心头裹上难以言喻的喜悦之情,伸手拽他的衣袖。 谢满衣慢悠悠的转头。 身旁的女郎乌眸里熠着光,显得身后的烟火都黯然失色。 她好像很开心。 哦,她说过,她没有守岁的习惯。 难道真是第一次么。 越青雨莞尔一笑:“新岁安康。” 谢满衣没什么表情的看她,眼里有风雪俱寂的静谧。半晌,才道,“回罢。” --- 翌日清晨,谢府的正厅里坐了好些人,瞧着坐的端正,实则都拿眼睛往门口瞥。 殷如雪捧着热茶,饮了一口,才佯装自然的倾身,凑在云挽沁耳边,纳罕问道,“欸,昨晚真没叫水么?” 唯恐檀夫人听到,她的声音压的极低,云挽沁闻言轻轻摇头,轻声道,“似乎没有。” 檀夫人缟素清斋有一年,不大管府中诸事,便将这阖府中馈的重担交给了长媳云挽沁,是以殷如雪要知晓这等琐事,只得问她。 殷如雪叹了口气,眉心蹙起,十分不解:“怎么会?” 那越女郎生得那般好容色,六郎也还不差,瞧着二人也像是有情意的,怎地就不成呢。 “你别替六郎闲操心了,”云挽沁拿帕子挡着嘴,低低道,“终归六郎成婚,也算是了了一桩他兄长们的遗愿了。” 说着,正厅的帘笼一掀,两道裹挟着风雪的身影便走了进来,一高一低,相携而行。 众人的视线都掠过谢满衣,落在他身侧的新妇身上。 只见新妇洗去浓妆,淡妆敷面,比之昨日更有几分柔婉端庄之姿,冰肌莹彻,眉淡如烟,发髻上簪着个碧玉步摇,却并不随着走动的步子而摇晃,士族贵女的风姿可见一斑。 “孙携新妇叩见大母。”谢满衣拉过她的手,向谢老夫人行叩见之礼。 老夫人连道二声“好”,叫仆妇扶了这二人起来。 “我家六郎也是娶妻了,”老夫人瞧着新妇,态度愈发和蔼,冲她招招手,“好孩子,过来,让大母瞧瞧。” “见过大母,孙媳敬请福安。”越青雨恭敬走到她身前,递过一盏茶,屈膝行了一礼。 同谢钊一路先行的钟玉皎坐在老夫人后面,冲她挤眉弄眼。 可见已是同谢府之人混的极为熟悉。 老夫人“欸”了声,接过茶抿了一口,又示意身边的仆妇取过一个木盒,缓声道,“孩子莫推辞,你的几位嫂嫂也都有的。” 越青雨敛衽行礼称谢,又行到檀夫人面前,说了句吉祥话,接过侍女手中的茶,俯身以一个极恭敬的姿势递给檀夫人。 然她躬身许久,面前的檀夫人都未有动作。 底下几位夫人面面相觑,谢满衣走近,接过她手中的茶,微冷的手掌托着她的腰将她身子带起来。 “阿母,新妇的茶,您请用。”谢满衣瞥过檀夫人没有丝毫情绪的脸,缓缓开了口。 檀夫人面色始终淡淡,被他这么一掺和也未有什么不悦,接过茶却没动,只将茶放在一边,“嗯”了声,从袖子里拿出个镯子,塞给了越青雨,此外再没更多的话。 越青雨虽诧异,面上却不表,道谢过后一一见过几位嫂子。 大夫人和二夫人她是比较熟悉的,又接过了二房的二夫人的礼。 最后她停在了五夫人面前,五夫人年纪瞧着也不大,笑着道:“我与六郎也算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如今瞧他娶妻,不由想 起了之前……” “五郎还在的时候,”她说着说着眼眶竟红了,径自陷入了怀念之中,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殷如雪打断,“大喜的日子说这个做什么,小五,你总是这样不分时机,平白的让大家都难过。” 余下的人又插了几句话,算是掀过这一茬。 临了,谢满衣被老夫人单独叫走,檀夫人也没久留,跟着离了正厅,五夫人紧随其后。 二夫人也坐不下去了,便道要早些回去瞧瞧阿萝—— 越青雨还记得那个小姑娘,原来她的名字是阿萝。 待二夫人去后,殷如雪便凑过来,问道:“你和六郎,昨夜……” “莫再问些有的没的。”云挽沁也坐过来,斥责她一句。 越青雨大约也能猜出她想问什么,袖中的手微攥,索性扯开话题,“嫂嫂,在涿郡,冬日里也有老鼠出没吗?” 云挽沁微愣,“何有此问?” “昨夜,屋里有只老鼠。”她坦诚道。 “不该啊。”殷如雪与云挽沁相视一眼,都摇摇头。 “这样冷的天气,老鼠哪里会蹿出来。”殷如雪纳闷,拿指尖抵了抵太阳穴,疑惑的看向她,“你当真瞧清楚了,没看错?” “我不大确定,”越青雨小幅度摇头,回想一番,便道,“君侯说他瞧见了的。” 殷如雪扯了下嘴角,意味深长地道,“约莫是六郎骗你的。” “……”她觉得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但是那触觉总不能是假的罢? 越青雨细声细气道,“可是真的有个毛茸茸的活物。” 云挽沁面色是一贯的温和,似想到了什么,便道,“或是我养的那只猫儿,它夜里爱乱跑,兴许是叫它闯进去惊扰了你。” “……啊?”越青雨捏了捏袖子,怔住了。 那这么说来,昨日从她脚边蹿过去的压根不是老鼠,亏得叫她胆颤心惊了许久。 越青雨深吸了一口气,心道一会儿见了谢满衣,定要将此事质问于他。 “你说六郎跟你说瞧见了老鼠,然后呢?”殷如雪投来探究的目光,语气里竟很是兴奋,“你是不是吓到了,那六郎有没有……” “在说什么。”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横插进来。 越青雨扭头,谢满衣不知何时已停在门口,此时正靠在门柱边,一双清凌凌的黑眸落在她身上,淡淡道:“过来,滟滟。”!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2 章 刺骨 迎着两人戏谑的目光,越青雨抿抿唇,并未走到他身边,只是道:“怎么了?” 谢满衣的神色未有变化,嘴角还挂着浅笑:“回去啊。” 殷如雪轻轻“哟”了声,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很奇怪,揶揄道:“滟、滟,是你小名罢。不知是哪个字呢?” 越青雨轻声回:“潋滟的‘滟’。” “哦,这都知道了。”殷如雪道,“看来你们确乎是很熟了。” “……”越青雨很想说,谢满衣之所以知道她小名,是因为他偷听到了,并不是她主动说的。 “倒是有些巧呢。”云挽沁笑了笑,却只将话说了一半。 殷如雪也跟着笑,笑罢,才叫了谢满衣一声,将嗓子拉高了些,“六郎。” 谢满衣略低着眸,眼下有片倦怠的浅青,闻言才瞟过来一眼,懒声问:“三嫂有何指教?” “给你夫人说你表字了吗?”殷如雪问道。 谢满衣的名九州无人不晓,他的字却少有人知。 殷如雪只随口一问,说又不说索性只是个由头,她真正想提的倒也不是这一茬。 未料谢满衣竟点了点头,玄黑的兽毛领子抵在下颌,脸上带着一抹淡然的笑意。 只听他说道,竟当真有几l分新婚的情味,“昨夜说过了。” 殷如雪便笑盈盈道:“你一人当真有缘,字虽不同音却一样。” “六郎,陛下赐婚,叫你得了如此的良缘。”她带了些言外之音,将‘赐婚’一字若有若无用了重音,提点道,表情严肃,“你当珍惜。” “六郎做事一向妥帖,尽可放下心来。”云挽沁多聪慧一人,睨了殷如雪一眼,便漫不经心地接过话茬,面上仍是那幅温和笑意。 谢满衣听出她话中敲打的意思,凝霜挂雪的长睫敛了敛,面上看不出情绪,眸中却挂过一丝冷笑。 气氛微妙,越青雨似有所觉地抬眼,云挽沁又开了口,“我听滟滟说,” 云挽沁这样说完,看向越青雨,温声道,“可以这样叫你吗?” 越青雨当然点头,云挽沁便轻轻偏过头,若有所思,“昨夜,我那只猫儿闯入新房了?” 一时之间,几l人视线都落在谢满衣身上,神色各异。 “嗯。”他淡淡应一声,面不红心不跳,“好像是来抓老鼠的。” “……?” 云挽沁略无奈,到底没有当面拆穿,只是隐晦道,“这种东西冬日里倒少见,莫要吓到滟滟。” 越青雨惊诧于他脸皮的厚度,半晌没回过神来。 “滟滟,”谢满衣的目光已经落了回来,嘴角不自觉轻轻勾了勾,“你怕老鼠啊?” “……” 待一人从正厅出来,外面的雪势不见压下,凛冽的风自领口钻进来,冷得刺骨,越青雨又往斗篷里缩了缩,整张脸几l乎已经全然掩在毛领子中。 “这么怕冷么。” 身边的人蓦然开了口,语声淡淡。() 越青雨双手扣在袖子里拽紧帽子领,才侧过头去看他,没回他的问,只是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濯雪一汀提醒您《我夫君他是白切黑》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雪粒子已经落了他满肩,几l息又浸入氅衣,他的脸色极白,从一侧看去,连浓黑的睫羽上都落了白,手指却不曾往袖口蜷缩半分,突出的骨节被冻得发红,竟然很好看。 越青雨看得出神,没留意他已经悠悠侧身,平静地看着她,“说。” 一人的步子顿住。 她朦胧间抬眼看去,在风霜之中,竟有些分辨不清他的神色。 “檀夫人,是否不满这桩婚事?” 冬日里的清晨很冷,四下里安静的出奇,朦胧雾色里,只有簌簌落雪的声音。 他就那样撑着一把油纸伞,垂眸,跟越青雨对视。 谢满衣一时默然,未几l才道:“大约吧。” 越青雨心里打鼓,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怎么和她设想的不一样? 不该顺势否定吗? “走快些,你不是冷么。”他没给她再问的机会,便又提步往前走。 越青雨跟在他身边,斟酌着,还是说出了口,“你家的人是不是很怕我对你不利?” 她们面上是极亲切的,只不知其中含了几l分真情,又有几l分实意。 她既看得出来,亦被谢满衣洞察,便要刻意拿话来问。 乱雪迎面飘来,谢满衣不言语,伞下的侧脸如玉,冷冷的薄唇微微翘起,淡漠而遥远。 直到迈入屋子里,将半湿的外氅脱下,谢满衣静静看了会儿她绯红的双颊,缓缓出声,“滟滟,你该不该被怀疑,你自己不是最清楚的么。” 手放在火盆边取暖,升腾起的热气将寒意驱散,越青雨垂眸。 半晌,那热气将她的手指灼得生疼,越青雨轻嘶了声,收回了手。 “你再这样试探我。”越青雨笑笑,掩在眸里几l分复杂,“我会真的想害你。” “没试探你,滟滟,是你多想。”谢满衣解释,眼睫微垂,薄唇的颜色很淡,说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杀不了我,你最好不要试图这样做,否则我会很失望的。” 失望? 越青雨意外的看着他,眸中是不加掩饰的诧异。 谢满衣温和一笑:“别让我觉得你蠢。” “我喜欢聪明的人。”他眉眼染笑,很认真的说,却没来由叫人从这儒雅的面容下窥见几l分阴鸷,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一般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谁要你的喜欢。”越青雨侧过脸,声线也平淡。 “至于阿母,她非是不喜你,”他恍若未觉,扯出一抹轻笑,“而是不喜我。” 静了一瞬,他懒懒拢袖,声线温柔:“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对夫人自然是知无不言的。” “不想知道。”她平静接话,轻描淡写的掀过话题,有时知道的太多也未必 () 是好事,“既知无不言,那另有一桩事,你要说实话。” 谢满衣黑瞳侧转,无可无不可地看着她。 “昨夜,”她听到自己开口,“为何骗我。” 她不复先前探听意味,板起了脸,趁着他的话往下说,语气极差,大有质问之意。 谢满衣语气淡淡,反问道,“我骗你什么了?” “当然是那只老鼠!”越青雨忍不住大声道,怀疑的目光流连在他身上。 “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谢满衣眼睫微垂,薄唇的颜色很淡。 “还装!方才正厅,你都承认了!”越青雨简直气笑了,咬牙道,“那分明就是一只猫!” “你是说进来捉老鼠的那只猫儿吗?”他耷拉下眼皮,低笑一声,“它叫雪球,回头领你去瞧瞧。” “……”真以为她傻吗? 越青雨懒得再搭理他。 谢满衣停顿一下,哼笑了声,眉眼柔和望她,温良道。 “滟滟,即使我真的骗了你,那也是夫妻间的情趣……” 他笑得云淡风轻,轻易便将她的质问挡得破碎。 “这样的事,夫人日后不要再对外人讲,好不好?” 越青雨站起身,轻声道,“日后?” “我们哪有日后?”她低下头,神情温柔,“君侯,你我不如早日和离,免得你对我多加猜忌。” 谢满衣没吭声,半晌按了按眉骨,神情暗昧不明。 “收拾好东西。”在她转身之际,他反手攥紧她的手,盯着她浅笑,“午后启程。我带夫人去会会你的旧情人。” --- 朱吾郡离涿郡有半月车程,而太子给的期限只有十日,马车一路奔驰,几l近于日夜不眠。 在这样冷的深冬行路本就不易,对于风寒刚愈的越青雨来说,更像是另一番折磨。 她始终恹恹的靠在车厢里,半句话也不想多说。 天色将晚之时,马车总算停在了一处驿站前。 下马车前,谢满衣身子前仰,深邃狭长的眸紧盯着她,抬手撑住她下颌,“过了今夜,明日,就到朱吾了。” 她睁开眸,面色委实算不上和善,声线沙哑,“我知道了。” 谢满衣认真凝睇她的脸,终究没再多说,单手抱住她进了驿站。 驿站临靠丛林,暗处风声阵阵,附和着不知何种活物阴恻恻的叫声。 子时过半,深夜阒然。 冷风拂过,激起一阵战栗。 越青雨猝然睁开眼,揉揉眼帘,乍时惊住。 窗叶大开,夜风自窗而入,屋外刀剑击打声不绝于耳,几l乎能听到血肉被利器刺破的声音。 越青雨脑中警铃大作,立刻将衣物穿好,透过门框的缝隙往外瞧。 刀光剑影,地上倒着的尸身浸在血泊中,蜿蜒起一片令人心惊胆战的场景。 倏地,有人扶上她的后颈,冰凉的手指拂过她耳 廓,寒意便顺着一寸一寸往身上蔓延。 “谁?()”她胆颤心惊,险些要停了呼吸。 一声低沉的轻笑自耳畔响起,旋即落下一个熟悉的声音:滟滟。?()_[(()” “别来无恙。” 越青雨浑身如坠冰窖,竟是萧淮! 他是如何悄无声息进来的? 他疯了不成,怎么敢,怎么敢光明正大刺杀谢满衣,又怎么敢深夜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的房间? 越青雨下意识往外看,外面的打斗声歇下,驿站归于一片死寂。横尸遍地,鲜血漫溢,瞧不见谢满衣的身影。 身后的人忽而冷嗤了一声,“你在找谢满衣?” 他钳着越青雨纤弱的脖颈,用极大的力道将她转到眼前,继而掐住她的下巴,手背崩起青筋,低头凝睇女子的容颜。 他提唇冷笑,“他不在这儿。” “你把他如何了?”越青雨变了脸色,阴冷的看着他。 “事到如今,你还关心着他!”萧淮勃然大怒,手指控制不住力道,将她一把带到眼前,目光犀利瘆人。 “孤能将他如何!” “你知道外面的刺客是什么人吗?”他这声淡淡的,近无起伏,眸中却带着冷讽,就那样蔑视的望她,“弋阳王的人,谢满衣给孤传信,要以身为饵,诱而杀之。” “可是滟滟,我没想到,他还带你来了!若非孤的人及时赶来,你现今早成了一具死人!” 大冷的天,他的话却比风霜还要刺骨。 他重重喟叹一声,目中的冷硬渐渐松动下来,“他弃了你,往朱吾郡走了。”!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3 章 对峙 屋里烛火忽明忽暗,越青雨不冷不淡的道:“放手。” 萧淮不肯,嘴角微微一翘,笑了声,“你跟我走。” “放手,不然,我咬舌自尽。”她的眉眼里透着深浓的倦意,灯火映在越青雨眼眸深处,轻轻一晃,如粼粼晃动的秋水。 萧淮面上的笑容缓缓凝了下来,他笃定道,“你不会。” 她是那么温柔而脆弱,愿为他、为越氏付上一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走了一年,她便似变了个人一般,不再亮着杏眸凑在他身边,不会再为他露出笑靥,反而自请嫁去了定州。 他复而握住女子脆弱的细颈,好似稍稍用力,便可以折断,纵她的态度再是强硬,那双轻轻浅浅的眸还是闪着水光,似乎下一瞬,便会有一串泪水往下跌落。 而这泪珠,皆是为他而结。 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他便越是恼恨。 恨他往日不懂得她的好,一向对她冷冷淡淡,不假辞色,更恨越琴眉在袁夫人耳畔吹的风,本该是越琴眉嫁往定州,而眼前人合该是他的妻子,未来的皇后! 他终是叹了口气,折下腰,似想要靠近她的唇,“滟滟,随我回洛阳罢,我不会再让父皇为难你。” 是了。 父皇那日要纳她为妃,她定当很害怕,才病急乱投医。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心灰意冷地将袁夫人的请求皆数应下。 萧淮想起一切的源头,骤然喉咙一紧,杀意渐渐徒生,眸中瞬间翻腾着挥之不去的怒意。 越青雨偏过头,没吭声,瘦弱的肩背微微颤抖。 不会?为何不会?缘何不会!她心里冷笑。 萧淮赶来,又说出这样的话,必定不是想让她死的。 未几,血珠子自她喉间冒了出来,沿着形状漂亮的唇溢了出来。 萧淮阴鸷的神情寸寸破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敢置信的焦急,似没想要这柔弱的女子竟有这般狠绝,这股焦急几乎凝在他眉宇,连成一片躁郁。 “滟滟,松开。”他捏着她的下颌,迫她张开唇瓣,妄以此阻绝她自伤的动作,却将最脆弱的地方没有防备的露了出来。 越青雨自伤之举,为的便是这一刻,她将簪发的钗子握在手中,狠狠朝他胸口刺过去,这一下,几乎要用尽她全部的力气。 千钧一发之际,萧淮到底久经沙场,敏锐的察觉,偏身躲了下,那凶器险险落在了胸下半寸的地方。 只差一点,她就能杀了他了。越青雨遗憾的想。 他今日若真的死在这里,没有人会怀疑到她头上。 外面倒着的到处是弋阳王的人,世人皆会以为萧淮败在了弋阳王杨泰手中。 越青雨轻提唇角,被鲜血染红的唇瓣显得尤为妖冶,睨着萧淮捂着伤口后退半步的身影,低声道:“晚了,萧淮。” “你去死吧,好吗?”她这时的神情,竟缓缓浮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味。 萧淮目光痴迷,并不生气,将那尖利的钗子自胸下取出,又缓缓逼近,声音里多了些沙哑,“若孤真的要躲,你是伤不到孤的。” “这伤口,就当孤向你赔罪,你原谅我,好吗?”转瞬间,他又近到她身前。 “滟滟,外面都是我的人,你跟我走,好吗?”说到此处,他竟慢慢带上了哀求,弯腰扶住她孱弱的双肩。 越青雨觉得好笑。 一点点伤口难道能抵过她活生生湮灭在大火里的痛苦吗? 纵然那只是梦,越青雨却觉得仿佛真的亲身经历过,并且都与现实慢慢重合,怎能叫她不相信呢? 那分明是预兆,老天怜她被蒙在鼓里,特意来提醒她的。 她现在很不想看见萧淮,几乎控制不住喷薄而出的厌恶之色。 萧淮的手指却慢慢落在她唇边,极轻柔地擦拭她溢出的血迹,半晌,唇又想靠近她,被越青雨偏头躲过。 “恶心。”她不再掩饰,冷声道。 他的神色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低声叹,“是,孤恶心,但谢满衣呢?你可知,他为何将你带来,不就是为了将孤引过来,他赌孤对你尚有旧情,孤便如他所愿,带了人来。” 越青雨伸出纤细的指,抵住他要凑近的脑袋,浅淡的眸色中酝酿一丝冷意,她道:“所以,你早知道今夜有刺客,但并不打算伸出援手,甚至你想,借机除掉谢满衣,对吗?” 风急漫卷,雪粒子轻飘飘地飘进窗内,狂肆的往屋里落,越青雨背靠窗与门之间,身子几近于蜷于角落里,分明是极柔弱无骨的模样,偏生她的目光太锐利,好似能一下看透他的伪装。 萧淮的眉眼浮出愣怔,似是没料及她是如此七窍玲珑,懊恼地叹息了一声,随即又笑了起来,目光阴鸷,煞气波涛汹涌地溢出来。 “是又如何?”他握着她双肩的手青筋崩起,无意识滑到她细颈,浑然快将女子的颈折断。 越青雨快喘不过气来,强忍着没有动作,只是目光冰冷看着他。 空气中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血腥,萧淮的神情渐渐疯狂,他冷冷笑,提起的弧度竟有些狰狞:“他谢满衣那般自大!以为运筹帷幄,便可以高枕无忧。” “他故意传信,以为孤不知他的打算吗?只是他终究棋差一着,虽在驿站内布置人手,此刻却已通通被孤斩下头颅!” “滟滟,你与他灌了何种迷魂汤,叫他宁可孤立无援,也要叫孤此刻出现在驿站内护你,也好,孤便将计就计,前来寻你……”萧淮表情扭曲,黑眸如推翻了墨水般,疯癫而古怪,激动到周身颤抖。 杨珛,是弋阳王最神秘的儿子,亦是他麾下最凶猛的战将。与初安侯谢满衣一样,是他的两个心腹大患,夜里做梦都想除掉的人。 而今,这二人逢于此,两虎相争,他就在暗处享渔翁之利,岂能不快! 越青雨的脸色煞白,咬紧的牙关发颤,萧淮此刻像是快疯了,手下力道一寸寸收紧,她抵住他的手 ,眼中渐渐湿濡了,落下一滴盈盈泪水,滴在他灼热的手背上。 “他如今自身难保,听闻胸口连中两箭,与那李珣两败俱伤!若不连夜赶往朱吾郡治伤,”他顿了顿,停住话音,嘴角勾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渐渐松了手上的力道。 “滟滟,他救不了你了,你今日,只能与我走。”他的神色终于慢慢回缓,看女子垂眸浅浅吁气。 半晌,越青雨抬了头,轻声道:“好。” 她的手紧紧握拳,薄薄的眼皮子垂覆,面色叫冷风寒霜吹的憔悴。 萧淮得言,喜难自禁。 --- 朔风不歇,车马狂奔,青年的乌发在一片雪白中显得愈发漆黑,有几缕头发凌乱垂落在额前,白衣沾血,行于积云积蔽的尽头,衣袂翻飞。 直到停在驿站门口,昏暗的月光从青年身后被洒下来,单薄的衣衫难抗狂风,顺着月光掩映下一片隐晦不明的光影。 “君侯!”谢定从马上翻身下来,迅疾拿着谢满衣的那根木杖,匆匆递到他跟前。 谢定身形也颇为狼狈,只是未曾受伤,他胆颤心惊瞥过谢满衣胸下伤口缓缓溢出的鲜血,何止不解,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连他都知,当即赶往朱吾才是最佳的处理方式。 那杨珛去的亦是朱吾方向,朱吾郡多山,易于藏匿行踪,杨珛联合河间王一众发起刺杀,又受重伤,不难想到,河间王一众残存部下或就藏于朱吾,不知于何处接应杨珛,说不准便可借机一网打尽。可谢满衣却未曾犹豫,策马而返。 整肃朱吾分明是谢满衣此行目的,谢定却不敢横加阻拦,更甚,眼瞧他狰狞的伤口,不敢劝他先去就医。 谢满衣已缓缓抬步,走了进去。 然而,望见下一幕,他平淡怠倦的神色才终于起了波澜。 谢满衣踏过满地蜿蜒的血,入目,是女子缩在男人怀里,蜷为小小一团,唇覆在男人脖颈,如在亲密厮磨。 他一张清隽的面庞透着丝丝青白之色,微微眯眸。 还说、没有、旧情么。 谢满衣眼皮怠合,强撑着涣散的精力,唇畔竟缓缓勾出个笑来,手中寒光奕奕的箭矢被提起,折射出青年漆黑的长眸。 下一瞬,萧淮猝不及防被女子咬住脖颈,几乎生生扯下一块血肉,又眼见她跌跌撞撞往门口跑,他臂弯脱力,怒极反笑。抬眸之际,一声凌厉风啸擦耳掠过。 萧淮狼狈躲过,猝然抬头。 阑风骤雪之前,立着个高大的身影,风拂衣袂的声音猎猎作响,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面色亦是极云淡风轻的,只眸中迸出叫人胆颤心惊的暗芒来。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起伏,弯腰接过脚下磕绊的女子,瞥过自她口中溢出的鲜血,漫不经心地吩咐:“放箭。” 萧淮乍一瞧见谢满衣,竟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他怎会去而复返?! 直至望见他胸下被鲜血染红的衣衫,萧淮眼睛里露出讥 讽和轻蔑。 这时听他开口,才后知后觉地瞧见,谢满衣身后,不知何时已涌现出数不清的、手拿弓箭的黑衣护卫。 他躲闪不及,左臂、大腿、肋骨各受一箭,艰难被部下拥着破窗而逃。 --- 风声萧萧,身下马车疾驰,时而撞上坎坷的路石,艰难抖动一下,再度狂驰。 越青雨坐在漆黑的马车里,感官在漆黑中被无限放大,她神思恍惚。 她假意逢迎,试图逃离,竟没料到,脱身的一刻会瞧见谢满衣。 女子鸦羽般的长睫轻抬,妄去瞥青年苍白的面庞,终是徒劳,只知道他们似乎离得很远。 他似乎是刻意为之,叫马车里投不出一丝光线。 只让她漱口,擦去唇边血迹后,再也没有出声。 越青雨的身躯绷得紧紧的,想质问他为何将她牵涉入局中,又半句都不曾事先告知于她,思及他衣衫上刺目而鲜艳的血迹,发觉自己尚且问不出口。 一只手倏地靠近过来,掐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他的手凉得像冰,引得越青雨鸦色的睫羽轻颤不休。 青年甫一靠近,车厢内原本淡淡的血腥味立刻无孔不入地侵入鼻端。 “滟滟,我很生气。”他声音没有起伏,漆黑的双眸藏着怒气。 越青雨被迫仰头,灼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她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你有什么好气的!”越青雨忍着怨气,终是质问道,“你把我丢在驿站,一门之隔皆是刺客,而我险些落在萧淮手里,你凭什么生气!” 他低头,不声不语。 于黑暗之中,细细凝睇她楚楚可怜的眸。 半晌,他道:“是我错。” 听见这句全然不能称作解释的话,越青雨眸里怒气更重,连萧淮的话都比他这平淡的三个字要有说服力! “你说清楚!”越青雨指尖扣住他的手,狠狠掐住,又去推他胸膛,不经意碰到他的伤口,摸到黏腻的血迹,手便一僵,“不然……” 青年漆黑的眸子闪动,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截过她的话,冷静开口:“不然也要咬我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深幽得如同幽潭的眼底,终究如落入石子,荡出涟漪,语气很淡:“可以。” 谢满衣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唇,贴近,意味难明,声音暗哑:“几下都可以。” 越青雨愣神,紧接着心头一颤,黑暗之中恍惚感觉他灼烈的视线。 谢满衣已经凑到她跟前,鼻息喷薄在她颈下露出的肌肤上,他的声音含混不清:“要比咬他更用力。”!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4 章 算账 越青雨没动,她不可思议地怔在那儿,半晌没回过神来。 湿滑温软忽然掠过她的颈侧,杂乱无章地落下一片浅红,引得她身体一颤。 “你疯了?”她稍稍侧低头,腰肢被人攥在手里,越青雨摸索过去,细白冰冷的手指妄图拨开青年作乱的手。 青年抽出空隙,反握住她的手,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极度不虞,“你不愿意?” “把我当什么了?”咬萧淮是无奈之举,当真以为她有这种癖好吗! 许久,流连于女子锁骨处的人没有说话,纠缠着她,埋在她幽香的脖颈,温热的唇已经向上落在耳朵尖,细细啃磨嘶咬,牙齿不断去碾迫她濒临破碎的神志。 “谢满衣,不要这样。”她脑子乱作一团,终于破声,口齿间溢出的声息极轻,听在青年耳中,便显得格外冷静,“不要误我清白。” 她脸颊几乎快滴血了,所幸藏在黑漆漆的马车里,并不分明。 清白? 青年面无表情地抬头,腰上的力度骤然松开,越青雨歇了一口气,未曾留意长久凝视在她脸上的视线。 他的眼力极佳,于隐晦中打量她的面庞,仗着女子瞧不情,直勾勾的视线滑过她的脸侧、唇边、猝然有些失神,幽暗的目光低俯着丈量,如同蛰伏的猛兽。 “婚都成了,你还想要清白?”他冷嗤。 越青雨气急,强作镇定,还是惊得语无伦次:“婚是假的!夫妻也是假的!我们、你说过,来日,会奉上一封和离书!” “来日是来日,”他抬手,落在她脸侧,略带薄茧的指腹缓而摩挲,说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眼下,你还是我谢满衣的妻。” “可你说过,要全我名节!”耳廓一阵嗡鸣,她扯高声音质问。 “我说过么。”青年声音轻描淡写,手已大力掐在她后颈,“不记得了。” “你不要脸!”她气急败坏,又难以阻隔他的力道,终于抛却礼数规矩,开始斥责他的脸皮。 “何况,我也没做什么。”他充耳不闻,又落下漫不经心地一声笑,“你怕什么。” 越青雨瞪大眼睛,胸腔不断起伏,手推搡着挣扎:“既要和离,便不要耽误彼此!” “耽误?”他轻轻咀嚼这二字,转瞬,手一寸一寸收紧,将她钳制于极尽的距离内,“夫人不若告诉我,你的清白想留给谁?” 他发什么疯? 越青雨微皱眉头,显然跟不上他的思路。 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臂倏尔伸过来,捏着她的腰肢,臂力强劲,将人勒在怀里,浑然不知撞到了伤口,已是低头吻住唇角。 纠缠间,胸下的伤口更为汹涌的溢出鲜血,裹在女子的衣衫之上,凝出一片诡谲的缠绵。 他的动作生涩,喉结上下滚动,攻城掠地的直冲,甫一勾住那软绵绵的舌.尖,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便在唇齿中蔓延。 仿佛要将他脑中最后绷着的 一根弦也扯了断。 等等—— 唰地一声分开。 他倏地垂眸(),绷着脸▇()_[((),“哪儿来的伤口?” 越青雨眩晕了片刻,额上折腾出细密的汗,一瞬,又被人松开来。 她回过神,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意味难明,“咬的。” “……” 呼吸随着心弦变乱,胸下的伤口扯得生疼,半截取不出来的箭头仿佛卡在心口上,后知后觉地生出绵延不绝却又忽略不掉的痛意。 “是谁……太子?” 他很轻声地问,手下的动作不自觉放松,呼吸仿佛都快停下。 越青雨寻到空隙,狠狠推开他,后者踉跄,险些栽倒在车厢内,艰难扣住座板稳住身形,瘫坐于地毯上,另一只手扶上鲜血汩汩的伤口,就那样仰眸瞧她,眼尾湿红,热气混着冷汗一寸寸往外冒。 她置身事外般地冷笑,“你猜到了还问!” 越青雨瞧不见他的神情,更不知他此刻煞白的脸色。 身下的马车似乎又撞到乱石,跌宕着引出一个弧度。 谢满衣的身体沉重到了极处,强撑的精力被折腾得殆尽,撕裂的伤口钻心般疼,他仍勾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滟滟,你敢……” 话音未尽,下一瞬,马车里归于平静。 越青雨眉间积郁着烦躁,等许久,没等来他‘敢’字后的声儿。 她伏下腰身,小心翼翼地靠近,轻声问:“什么?” 青年丝毫不理会,她伸出手,稍稍前倾,不逢碰到他滚烫的颊。 “我有什么不敢。”她胆子略大,还冷笑一声,“你把我惹急,我……” 眼睛看不见时,触觉便格外灵敏。 手指已触碰到青年紧闭的眼睫。 她的语声便似断弦般乍然停止,回身冲外面扯高了嗓子,她知道外面跟着的都是谢满衣的手下,“……他昏过去了!” --- 一道屏风之隔,越青雨支着头,嗅着刺鼻的血腥味,表情复杂。 看样子,正如萧淮所说,他受了很要命的伤,半截尖利的箭羽堵在胸腔下,唯差一寸,便要直插心脉。 她眼瞧那疤痕遍布的前胸,随着取出箭头的动作,不断有黑红的血往外冒出。 那位半夜被谢定拽起来的大夫颤抖着道出两个字—— 中毒。 好像很疼,越青雨看着他额前跌落下去的汗珠,煞白得仿佛失去了生机的面色,这样觉得。 一盆又一盆血水被端出去,她觉着谢满衣要撑不住的,可是整整两个时辰,半声呻.吟都不曾过口,青年苍白如纸的唇瓣抿起,瞥见他青筋暴起的脖颈,才能晓出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直到勉强算是止了血,才昏了过去。 天光大亮,窗外渐起的喧嚣声充盈耳畔,被窗扇隔绝了大半。 越青雨一夜未曾闭眼,倦怠的眉眼轻轻半阖,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指尖泛起青白 () 。 她倏地站起身,穿过屏风,行到他跟前,就那样,居高临下望他惨白的脸。 光线斑驳,似乎要直直穿透那张惨白至极的脸,因望不见那双幽黑的瞳孔,让青年看起来脆弱无害。 当然,此刻的谢满衣也确实是这样。 越青雨只要略微动动手,不挑是什么凶器,都能将他的性命夺去。 她没有这样做。 屋里当然有他的暗卫,只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 不难看出,谢定对她很防备。 昨夜谢定要派人送她回自己的房间,态度强硬,可惜越青雨的态度更强硬,偏要在此守着谢满衣。 屋里燃着炭火,越青雨掀过薄薄一层被子,落在他胸前裹着的纱布上,微细的红丝渗透出来,逐渐沁出刺目、而发着黑的血。 越青雨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便是听萧淮说了,也亲眼看了,也不曾能料到他受了如此重的伤。 正当她要转过身时,一只冰凉的手猝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低沉沙哑的声线随之响起:“滟滟……” 越青雨有些失神,低低应了一声。 果然,只片刻,谢定便端着药进来了。 谢定瞧见谢满衣靠在床柱上,纵是早听暗卫说过他醒来的事,还是亮了眸色,找回主心骨一般,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下三分。 走近时,才注意到君侯的手攥着夫人的手腕,青色的筋脉往外爆发,指尖都泛着白。 而夫人垂着眸,在床沿坐着,看不清神色。 谢定稍一愣神,眸色便变了变,只将药碗放下,走出了房间。 心里却思忖,情势愈发不对。 先是不顾性命,回驿站寻人,只中箭倒无妨,君侯却不提箭上淬毒之事,险些要毒发身亡。 而今好容易醒来,又折腾出力气,倒像怕人走了一般…… 谢定若有所思,去拿换药用的纱布与药膏。 --- 这厢,辛辣苦涩的药味不断翻涌,越青雨闻着,都皱紧了眉,而谢满衣面色如常,一饮而尽。 一晃眼,他已放下药碗,轻轻咳了两声,眸定在她面庞上,目光漆黑,捕捉不到情绪。 他幽幽道,“舌上的伤口,上药了么。” 语气竟很淡,半分没有昨夜提及时的寒凉。 越青雨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摇摇头,“并不重,无需上药。” 青年抓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想倾身,却激起血丝蜿蜒,触目惊心。 越青雨看出他的意图,很轻地叹气,靠近他,道:“怎么了?” 谢满衣睇她,眉眼温和,一言不发。 他的手转而掐住她下颌,迫她唇瓣大张,下一瞬,冰凉而裹挟着苦药味的吻已经铺天盖地落下来。 先是唇角、再是唇瓣,他轻轻衔上一片,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 紧接着,趁她不防,已是长.枪直 入,肆意侵入幽香之中,反反复复地啄吻,发疯一般掠夺。 尽管在病中,青年的力道还是极骇人,不由分说地禁锢着她,叫她全无任何挣扎的余地,似乎铁了心的要剥夺她的‘清白’。 这个吻持续良久,她身子发软,连呜咽都被人吞在口中,却怕伤及他狰狞的伤口,竟是歇了挣扎,被迫迎合,险些要喘不过气来,被青年安抚般摸过脊背,落下一句:“换气。” 却苦于她实在不会,谢满衣惊觉一滴滚烫的泪滑过脸颊,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便渐渐退出些,叫她缓神。 “他不曾教你么?”他扫过一眼,淡淡问道。 心下却有了思忖,瞧这生疏的样子,他们之前或许没有过,驿站那夜,应当是头次,萧淮吻她,亦或是,她…… 想到此处,谢满衣目光动了动。 “……?” 他在说什么。 教什么? 女子凌乱而急促的呼吸响在耳畔,谢满衣衔住她唇瓣,用唇齿去研磨,一声意味不明的浅笑含糊不清地落下。 “账是时候该算了。” 越青雨垂眸极力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什么账?她何时欠他的了? 唇齿撬开,本是轻柔的含弄,猝不及防间,她的唇被人撕咬一下,一霎时,血丝便蔓延出来。 越青雨忍着眼眶的酸胀,无意识推搡,觉他扣了扣指骨,碾过她的后腰,又听他在耳畔低声道。 “比之太子,如何。” 越青雨不可置信抬头,眸中的不解渐渐化为委屈。 他当真以为她会与萧淮那样……并要以此报复她。 在他口中,这叫算账! 越青雨牙齿微微打颤,他不见得多在乎她,只是对这桩事耿耿于怀,不止随意亲她,还咬…… 她委屈得要命,仅仅是因谢满衣觉得太子咬过她舌,便也要在她唇上落个痕迹,半点不肯退让。 “不如何,”她抬起湿红的眼,红着眼眶瞪他,又被盈上的泪水扑得眼前朦胧,眨眨眼,更加生气,“你差多了!” 他收着力,控制在将将咬破那层薄皮儿的程度,应当不算太疼,可眼前的女子还是落了泪,湿漉漉地望他。 谢满衣垂目,并不在意她贬低的话。 他略思忖,便得出结论。她一时气急,不一定会说实话,他哪里会比太子差? 他可以对那件事既往不咎,但是不准她一直记着那份旧情,故而要以新痕去覆旧迹。只是,当真这样做了,心头那股莫名的情绪还是没有消失,反倒更为汹涌。 青年额头沁出薄汗,因方才一番动作而渐红润的面色再度发白—— 越青雨纤细的指正抵着他伤口,已是染上一片黏腻,自己却是浑然不觉,见他不语,又要强调:“你……” “疼么。”他洞若观火,先一步开口,不自觉倾身,将人拽进怀里。 昨夜刚包扎好的伤口再度撕裂,疼痛袭来,谢满衣眼都未眨一下,他此时更渴求另一种痛。 他揉揉她被泪水打湿的脸,去含她唇上的血,“疼就咬回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5 章 治伤 越青雨扭了头,轻轻地笑:“想我咬你……” “做梦!” 她偏就不想顺他的意。 狗咬她一下,她还能咬回去吗? “我不喜欢你这样。”她趁他愣神,已从榻上起身,冷冷淡淡望着他。 “谢满衣,我以为你是君子,言出必行,既说好和离,便不要做这样的逾距之事,你我虽是夫妻,你却曾应允要分居两地,言外之意便是有名无实,而你从昨夜到如今肆无忌惮……”越青雨从他苍白的面庞,转瞬瞧到他胸下的血色,眸色显而易见的一滞,语声也顿了下,很快又侧了侧眸。 他将她的唇咬破,她亦引得他的伤口出血,便算暂且两清。 谢满衣坐回去,微凉的手下落,仍是那么盯着她。 君子……他慢慢在口中咀嚼这两个字。 “君子有度,言行如一。”她轻轻理了衣衫,挪开了眼,“你如今,倒像个疯子。” 她将‘疯子’二字咬的有些重,总算是解了气,继而,想到什么,又张了口。 “有些事,未免生出误会,不妨同你说清楚。”越青雨从袖中拿出绢帕,擦了擦唇边的血迹。 谢满衣久久没吭声,颇有些心烦意乱,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脱离他的掌控,他也知道自己的反常,却是难以控制。 “舌上伤口,与太子无关,是我自己咬的。你不必反复提及此事,倒叫你我难堪。” 说罢,越青雨不等他说话,转身便绕过屏风,拿过斗篷,又觉不够,隔着一扇山水素屏,睇那道影影绰绰倚在榻上的影子,再补一句:“我就当被狗咬了一下!” 越青雨仿佛怕他计较,毫不拖泥带水地开了门,推门的瞬间,听得身后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她正疑心是否错听时,便险些撞上端着托盘的谢定,她快速冲谢定点点头,侧身便走了。 谢定亦是吓一跳,瞥见她红肿的唇、唇上伤口,忙乱地移开视线,再抬头时,只能瞧见女子瘦弱却坚定的背影。 很像是落荒而逃—— 他若有所思地进了屋,那天太子将夫人抱在怀里,他也是瞧见了的,更没错过君侯难看的脸色,夫妻之间再是无情,也难有人望见自己的夫人与旁人如此亲昵而无动于衷罢。 难道君侯醋意大发,甫一醒来,便不顾夫人意愿,强自……唇上的伤口可骗不了人的。 谢定觉得里面的君侯刚被人拒绝,指不定就在失意之中,他极兴奋地绕过屏风,想看君侯吃瘪的脸色,到时,他再安慰上几句,便要越过那呆头呆脑的谢钊,更得君侯器重! 想到此,谢定脸上的笑容是遮也遮不住了,口中说着:“君侯,夫人守了您一夜,这会儿怎么走了?” 出乎他的意料,谢满衣面色平静,低敛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完他的话,才抬眸道:“没人了么。” “让夫人守一夜?”他的语调中带着淡淡的斥责。 谢定的笑意连忙憋回去,没忍住咳嗽了两声,将托盘放下,回话:“属下劝过了,是夫人偏要在此处守着。” 谢满衣轻飘飘地看他一眼,瞥见他眸中未隐的笑意,面无表情道:“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谢定的嘴角压了回去,苦哈哈道,“君侯,属下冤枉啊……” 被谢满衣拿眼睨了下,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凑上去准备换药时,才望见谢满衣胸下淋漓的血,已经几乎快浸透那可怜的纱布,惨不忍睹地往外溢出,蔓延至腰下。 他也是吃了一惊,动作顿了下,心道,这么猛的么。瞧这伤口,不难想见当时折腾的程度了。 “夫人是担心您呢,”谢定存了试探的心,拣着好听的话说,“您昨夜不顾自己安危从太子手里救回夫人,又替夫人射了那太子几箭,夫人又不是铁打的心,自然对君侯……” 谢满衣歪着头看着他,嘴角扯了扯,“闭嘴,换药。” --- 外面不似里屋,冷风嗖嗖往衣领里钻,越青雨裹紧斗篷,顺着连廊往自己屋里走,正要转身进屋时,听见楼下的喧嚣声,一垂眸,不期然瞧见个熟悉的人影。 她不可置信般揉揉眼,几步走过台阶,匆匆往楼下去。 “……神枝!” 那正要出门的女郎愣住了,回过头,似乎也是不太相信,掀过遮面的白纱,微微一愣,“滟滟?” 一刻钟后,俩人对坐,叶神枝倒了盏茶,缓缓地问:“滟滟,你怎会在朱吾郡?” “说来话长……”她接过,似乎在斟酌言词,半晌,只是道,“我跟着初安侯来的。” 叶神枝便道:“半月前,师父命我即刻动身来朱吾,缘由我暂且不能告知你,不过,若早知要来定州,我便跟你同行了,还能照顾着些你。” 叶神枝望着越青雨憔悴的面庞,注视着她眼下浅浅的乌青,苦口婆心地道: “滟滟,你一向体瘦孱弱,只两个月不见,瞧着好似又瘦了,你要好好吃饭,病痛才会远离你。听闻那初安侯亦是沉疴缠身的,怕是将病气沾染与你了。” 说到此处她笑了下,很快,面色又凝重起来,“说起来,我本是打算绕去涿郡,赴你婚礼。昨夜,却在城门附近,捡了个受伤的男子。” “受伤的……男子?”越青雨微蹙了一下眉头。 深夜、城门附近、受伤的男子,怎么听都不似寻常事,神枝却敢将人带回住处。 越青雨心中默默叹气,神枝是她见过世上最善良仁爱的医者,最担得起‘医者仁心’四个字,凡是遇见弱者、伤者,无论对方是何身份,都不会袖手旁观。 叶神枝指了指素屏后,越青雨跟着侧眸,当真隐约瞧见个人,只是方才没注意这等细节。 乱世之中,旁人遇到这样的人或会避之不及,也就是这人运气好,遇上了叶神枝。 叶神枝叹口气,酝酿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他伤得很重,我只能将他先带到朱吾郡……对了,清衍 也跟着来了,我叫他去医馆抓药了,好一会儿没回来,方才你见我时,我正要去寻他。”() 越青雨颔首,随着她的话不由想起那个孤僻的少年来。 ?本作者濯雪一汀提醒您《我夫君他是白切黑》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清衍是神枝的师弟,与神枝一样,都是神医甘为从横尸遍野的战场上捡回来的将死之人,她与清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并不大相熟。 说着,门便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叶神枝扬声道:“快进来。” 朱红色的门‘吱’了一身,一个身着玄色鹤氅的少年便走了进来,因少年清瘦单薄,并不能撑起来厚重的大氅,他神色寡淡,周身唯一色彩便是束着高马尾的朱红发带,顺着旋身而起的风飘出一道弧度来。 “你可算回来了,”叶神枝笑了声,“再不回来,病人要被耽搁死了。” 清衍上前两步,歉意地道,“师姐,我来晚了。” “无碍。”叶神枝接话,微微垂眼,睨过他手中药包,问,“都齐了罢?” 清衍点了点头,拭去大氅,里面的衣衫亦是黑色的,转身熬药之前,才轻轻瞥越青雨一眼,淡漠道:“越娘子安好。” 越青雨便笑,温声回,“清衍安好。” 清衍扯了扯袖子,潋滟的黑眸微闪,目光落于她唇上伤口一瞬,便安静地走开了。 “神枝,我与初安侯已行过婚礼,并在第二日启程来此。”越青雨的声音有些惆怅,略微压低一些,“昨夜,我见到了太子,他想将我带回洛阳,初安侯赶了过来,还射伤了太子。” 叶神枝搁了茶盏,平静地问,“你可有受伤?太子对你做什么了?” 越青雨沉默良久,手指搁在温热的茶盏上,摇了摇头,“不是太子。” 叶神枝得话便明了几分,怔愣有顷,清清嗓子,索性直接问道,“他对你是何态度?” “摸不太清,只是,”越青雨轻描淡写,话锋一转,道,“我不能杀他,也……很难杀他。” 平常的法子,诸如下毒、利器,她压根没有下手的机会,谢满衣瞧着满不在乎,其实手段强硬,身边的人更是极为谨慎。 至于章明帝所说,床笫之上……她绝不会以此下作手段求生,何况新婚之夜,她已领教过他的厉害,即便在熟睡之中,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我师父同初安侯有些交情,我不敢擅自把此事说与师父,只得等……”叶神枝持着茶盏,叹口气,“你再等等,等我再试试。那蛊虽不太好解,再过一些时候,也该是有头绪了。” --- 待越青雨走后,清衍便送来了药,叶神枝让他自去休息,她为那男子上药。 清衍随师父修习剑术,于医术一道并不擅长,恐将这男子再度弄伤,不若叫她自己来。 总之在医者眼里,伤患是没有男女之别的。 叶神枝将门掩住,端着药走近屏风后。 男子大约及冠的年岁,面目憔悴,鬓发凌乱,只瞧得出一张脸是极为俊俏的。 他的 () 伤不算特别凶险,只是中的毒有些厉害,血流不止,将外氅都浸湿了,他现下套着的是清衍的中衣,不大合身,勉强遮着身子。() 叶神枝感叹着,轻轻地解了他的前襟,细细将药抹上去,良久,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想看濯雪一汀写的《我夫君他是白切黑》第 25 章 治伤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抹的药还好说,只是入口的药,不大好喂。 她坐在床沿上,手腹按在男子脉搏上探脉,思量着如何把药喂进去,收回手将他扶坐在榻上,端过药时,想着还将清衍叫来,让清衍来喂药,不觉察已将目光愣愣投在了他脸上。 这男子却猝然睁开了眸,绮丽的眼尾带着薄红,静静地看了过来,目光有些犀利。 “你……是谁?”他启唇,声音有些沙哑。 叶神枝吸了一口凉气,对上他浅淡的眸色,一时觉得竟好似在哪里见过,有些熟悉。 怔愣的瞬间,男子又扯了扯干裂的唇,开口道。 “长相还可以看么?”他低眉淡笑,语声却听不出什么笑意。 “抱歉,冒犯了。”叶神枝回过神,解释道,“我是医者,为你治伤的。” “郎君昨夜倒在城门下,我将你带回诊治,请郎君谅解我的失礼。” 杨珛垂着眼睛,睫毛在下眼睑投出一块阴影,颇觉好笑。 这女郎救了他,还要为自己不经过他同意便将他带走而道歉。 当真是个好人呢。 杨珛眸里浮现淡淡的讽刺。 “谢过女郎,救命之恩言谢太轻,来日若有机会,必当报之。”杨珛不动声色地抬眸,道,“在下卫惊澜,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杨珛字惊澜,母族姓卫。他在外一向称自己为‘卫惊澜’。 “我姓叶,双名神枝。”叶神枝将药碗递与他,回道,“卫郎君唤我名字便好。” 杨珛目光很快变得清明,微不可察地打量过周身陈设,分辨出这儿是客栈。 头脑却昏胀,压根想不起来昨夜是如何倒下的,只记得带来的人被杀了个干净,谢满衣不趁机追他,竟转身带着人走了。 杨珛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将空着的药碗递给身边的女子,“谢过叶女郎。” --- 一夜未歇息,越青雨晨时未及进食便躺在了床上,一觉醒来,屋里已然点了烛灯,她揉了揉眼睛,趿上鞋子绕过屏风。 合璧正半跪在榻上,掀了窗往外面探着头,不知瞧见了什么有趣儿的东西,身后走近了人都不曾察觉。 “看什么呢?”越青雨坐在矮榻另一侧,饮了口凉茶,好奇问道。 合璧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拍拍胸脯,“娘子吓死我了!” “也没瞧什么,只是我饿了,”合璧吐吐舌头,偏着头睨她,“娘子一直没醒,婢子哪能自个儿先去用饭。” 越青雨轻轻咳嗽了声,笑道:“走罢。” 楼下有个勉强能称之为雅间的地方,里头布置着两张桌子,只用一道屏风隔着,俩人坐在靠近窗的那张桌子,隔壁桌 () 子像是有人,只是不曾发出声音,大堂里人声嘈杂,里面还算安静。 很快便上了一桌子食物,合璧高兴了,“娘子,吃完饭要去找叶女郎吗?()” 合璧听越青雨说了遇见叶神枝的事,虽觉得诧异,但还是更惊喜。 越青雨胃口不大好,但想起叶神枝的话,还是断断续续用了些。 她有些漫不经心:神枝应该在忙,明日再去罢。?()_[(()” 越青雨的声音不算高,却很清楚地传到了屏风后,隔壁坐着的人目光微微一闪,紧接着便冷冷勾起唇角。 眼前本是深沉夜色,辉煌灯火,猝不及防间,瞥见片玄色的衣衫。 未等她抬眸,合璧已然惊呼:“太子殿下!” “出去!”萧淮吩咐。 越青雨轻抚杯盏的手指一僵,缓缓抬头,萧淮业已坐至她对面,阴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合璧不肯,萧淮一个眼神,随侍便上前来,越青雨只好道:“合璧退下。” 她冲着合璧勉强一笑,屈指扣了扣杯盏,期盼合璧能聪明些,去寻谢满衣来。 “滟滟,真巧。”萧淮左臂悬着条纱布挂在脖子上,而他脖子上,还包扎着纱布,瞧上去颇有些狼狈憔悴。 越青雨抿抿唇:“殿下。” “孤不去找你,你反倒先出现在孤面前。”他表情一沉,闷闷地笑了。 “……?”谁找谁啊? 谁能料想吃个饭都能撞见萧淮。 越青雨想反驳,到底是忍住了。 萧淮眼色森然,盯着她,“你咬孤,孤可以不计较。” 烛火轻晃了晃,两道目光瞬时交汇—— 萧淮说着不计较,那幅神色却不似不计较的样子,笑得叫人毛骨悚然,像是下一瞬,便要扼住她的脖颈。 她打个冷颤,无声倒吸一口凉气。 越青雨心忖着,谢满衣既动了手,还不做的绝对些,直接杀了他,能省了许多麻烦事。 比如萧淮要是死了,她现在就不必费力应付他。 虽是这么想,但是她也知道,杀萧淮是一件很难的事,他到底多年征战,并非只是寻常世家子弟的花拳绣腿,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 尤其那天,萧淮的部下都守在周围,若非谢满衣出其不意地命弓箭手放箭,不一定能伤萧淮,当真正面对上的话,胜算不算太大。 “臣妇不是有意的,”她觉得自己还是要做个表面功夫的,便从座上起身,施了个礼,“请殿下恕罪。” “臣妇?”萧淮嘲讽般重复着,半晌,皮笑肉不笑地道,“孤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么,同孤回洛阳。” “要么……”他阴恻恻笑了声,止住了话声,自顾自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薄唇冷冷地吐出一句话,“谢满衣胆敢犯上作乱,孤若不惩,岂非天下人都要骑在孤的头上!” 越青雨垂着眸。 萧淮大约是来寻仇的,约莫也知道谢满衣在朱吾郡内,便也在此停留。 到底是储君殿下,哪能有人伤了他还能全身而退的? 这样想着,身后有淡淡的药味传来,是晨时曾闻见过的味道,她缓缓松了口气,微冷的手已经掌握住她的肩,将她半圈在怀里。 耳畔响起极轻的笑意,越青雨仰头,来人安抚般揉揉她肩,上挑的眼尾弯成好看的弧度。 谢满衣面上的笑容依旧,云淡风轻地扶她坐下,又坐在她身侧,才似笑非笑地抬了眼,语气淡然。 “谁要骑在殿下的头上?”!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6 章 亲昵 灯火落入眼底,视线相触,谢满衣神情自若,萧淮却横眉怒目,半晌,才将怒气压下,道:“谢侯如今见到孤,连行礼都省了么?” 谢满衣手中杯盏浮出茶沫,姿态分外懒散,“殿下说笑了。” “殿下微服来此,臣若行礼,岂非误了殿下的要事?” 萧淮表情有些克制的狰狞,冷道,“你也知道何为要事!” “杨珛带的人尽数被你杀死,他又身中数箭,势孤力单,谢侯不趁机去追,倒返回驿站,放走杨珛,是何居心?” 烛火‘呲呲’地摇晃着。 谢满衣面色不变,眉梢轻轻一提,“殿下何故将此事放到台面上来说?” “杨珛与河间王旧部早有勾扯,后患无穷!”萧淮眼皮跳了一下。 “殿下弃信在先,臣不解。”谢满衣眼底眸色愈冷,轻声掀开那层遮羞布,“殿下想看两败俱伤的场面,可惜没能如殿下所愿。” 萧淮脑中一突,大抵也是理亏,脸色几番变化后,才道,“谢侯好大的威风!孤的太子令牌,都不及谢侯的话管用。” 强龙难压地头蛇,朱吾郡守裴度昨夜得知谢满衣到了朱吾,自萧淮命他全城暗访、寻杨珛之时,便称要先将此事告知谢满衣,再行调遣。 “唯恐裴郡守传话不当,孤特来问谢侯一句,谢侯可能应允?”他话里话外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 谢满衣默了瞬,神态有些散漫,垂眸道,“杨珛暂时死不了。” 萧淮拍桌冷笑:“为何!” 太子是明知故问。 青年眼帘微垂,眼尾挂着淡淡的倦意,遮盖住眼底的烦躁。 太子打着极好的主意,因是担心他欲与杨珛联手共谋,便要激他在定州地界斩杀杨珛,继而与弋阳王结仇,只是想的过于简单。 这世道,离了皇都洛阳,皇威顶什么用?储君之怒又顶什么用? 桌面之上,俨然有剑拔弩张之势,桌面之下,青年冰凉的手却紧紧握着女郎纤细的腕子,粗粝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去,无意识地轻捻她的肌肤。 越青雨半耷拉着眼睑,察觉身侧人虽在笑着,周身气压却极低,她拢了拢袖,竭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青年屈指有一搭没一搭扣着桌面,低声笑问:“弋阳王欲反大梁,世人皆知,可殿下为何拿他没有办法?” “内里缘由殿下自然知晓,臣不敢自作聪明,只是须再提醒殿下。” 谢满衣已是极度不耐,食指烦躁的轻扣桌面,面上却是一贯的温和。 “其一,民心。他卧居荆州十余年,收买人心之事做的不少,百姓信服,底下的人更是极忠诚。其二,诸侯。杨珛乃杨泰发妻之子,其身份地位不言而喻。” 他淡淡道,“诸侯早有反梁之意,届时有此托词,杨泰如若召天下诸侯兴兵共讨洛阳,殿下又当如何?” 萧淮眼睛发红,脱口而出,“与洛阳何关!” 谢满衣微抬眼睫,有雪白裘衣相称,那双眸便显出极致的黑来。 他不轻不浅地笑了一下,道,“殿下欲将此事推到臣身上?()” 萧淮虽与谢满衣同岁,在他面前却始终落下一筹,一时生出不甘,心神不稳,忘了掩饰。 谢满衣却也不多惊诧,只是淡淡反问了一句,可见早已将他的打算了然于心。 萧淮本也没想能操纵谢满衣刺杀杨珛,此举只是在逼迫谢满衣,在皇室与诸侯之间做出选择。 谢侯言重了。杨泰兵士大盛,起兵乃是迟早的事,有他在一日,大梁江山焉能安稳?百姓子民岂能安榻?↑()_[(()” 越青雨敛着眸,轻轻叹了口气。 大梁皇室建立不过十载,已是动荡不安,换姓只是迟早的事,萧淮虽性狠恶毒,倒还愿意为百姓着想。 萧淮斟酌片刻,又道,“唯有先灭李泰威风,方可遏制诸侯的反心。诸侯若起兵,则天下危矣,岂非要效仿宣氏皇朝尽灭于诸侯之手!谢侯心系百姓,当权衡利弊得失啊。” 皇室若有谢满衣作后盾,那诸侯便不敢轻易起兵。 昔日宣皇室虽毁在拥兵自重的诸侯手里,却与外戚脱不了干系,如今他父皇年迈昏庸,由他舅父、时任大司马的王诵权摄诸事,外戚势大,竟致使大梁有重蹈覆辙之势。 前尘如大梦一场,他已不大能记得清细节,但仍要尽力挽回风雨飘摇的大梁。 他虽因越青雨的缘故不喜谢满衣,心中却知,几方诸侯唯谢氏心存百姓,以此来劝,或有成算…… 正想着,便闻一声低笑。 “殿下此言差矣,某一废人,担当不起此等重任。” 萧淮面容铁青,冷哼一声,“谢侯是不愿向孤表衷心?” 青年含笑,温雅道:“殿下太小瞧杨珛了,臣与他交手多次,皆是不分高低,非是杀不得,而是杀不了。 “臣无用。”他淡淡的垂首,唇边慢慢地扯出一丝笑。 萧淮自然也清楚,那杨珛面戴玉具,不露真颜,又善用诡计,想拿他的性命难如登天。 萧淮此前平叛之时,多与之交战,却是难以近身,唯此次谢满衣出手才伤了他,萧淮便想趁机取他性命,平此心腹大患。 只是此事他心里虽清楚,但经由谢满衣的口说出,便是在落他的面子。 “臣要提醒殿下一句,殿下若无全胜把握,莫要挑衅弋阳王,若非必要,臣不想引起战火,致使民不聊生。” 萧淮气得浑身发抖,却拿他丝毫没有办法。 谢满衣这样说着,猛地抵唇咳起来,半晌,又道:“有一桩事,还请殿下铭记。” “往日如何,臣管不了。越十一,如今是为臣正妻。” 谢满衣唇边微微上扬,略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她宁可咬伤自己,也不愿遂了殿下的意。” “殿下便该知道,她与臣已是两情相悦。” 气氛宛若凝滞,萧淮目眦欲裂,手背青筋 () 暴起,几乎要将手中的茶盏生生捏碎。 越青雨微诧异,不觉侧目瞥他,什么两情相悦,她怎么不知道? “绝无可能!”萧淮眼中怒火熊然,怒极反笑,冷声反驳。 两情相悦?他不信! 滟滟即便嫁给谢满衣,日后也会重新回到他萧淮身边! 谢满衣敲打桌面的指尖忽地停下,拉长尾音,懒洋洋道:“不信的话——” 越青雨心中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盈上心头。 他淡然抬起手指,勾住女子下颌,亲昵的往唇瓣上摩挲,全然不顾女子微微睁大的眼,一本正经地看向萧淮,状似随意道: “殿下自己看,臣咬的。” 光影一闪,萧淮眯眸去看,果真在她唇边瞧见个已要结痂的红迹。 萧淮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好你个初安侯!” “夫妻一体,殿下多番纠缠她,亦是欲同臣作对,事不过二,再有下次……” 谢满衣说着,已牵着人起身,淡扫过来的光线,萦在青年温润俊美的脸上,慢慢镀上一层狠绝之色。 他嗓音温和平淡,轻抬起的下颌矜漠:“便是在逼臣造反。” 说罢,二人已离开此处,向楼上走去,徒留面色青白的萧淮,额角青筋不断跳动,口中怒骂:“好一个初安侯!” --- 待走进屋里,关上门,将喧闹拦在门外。 越青雨摸上谢满衣放在她肩上的手,狠狠掐住,指甲几乎要扣进他泛着浅紫脉络的手背,咬牙,“你胡乱说些什么?” 后者却顺势将她带往怀中,脸上慢慢浮现清淡的笑意,“哪句胡说了?” 灯火微拂,香炉里燃着熟悉的檀香,寸寸侵裹而来。 “……每一句!”越青雨眸子一抬,奋力挣扎,却没撼动他分毫,青年身姿依旧稳如山石。 谢满衣注视她一刻,并不反驳,只在她将要恼怒之前,手淡然松开,无声地叹了口气,弯唇道,“坐。” 越青雨恨恨睨他一眼,又急又恼,旋身便坐在了矮榻上,侧过头不看他。 他慢条斯理解了裘衣拭下,随手挂在素屏上,继而撩袍在她身旁坐下,倒了杯热茶,氤氲的热气升腾在面前,缓缓饮下一口。 他颇有耐心地等着,并没有同她搭话。 灯火摇曳不定,她的视线因避着他的脸,漫无目的地放在右侧地面上,却又瞥到青年投在地上的影子。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越青雨久不闻他说话,袖子里攥着的手指微颤,终于撂下一句,“谁和你两情相悦了。” 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要没了音儿。 谢满衣再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隔了半晌,他抬起狭长的眼来,叹道,“随口一说,滟滟当真了?” 这姑娘看着纤弱好欺负,实则性子直又倔,犹似一只小小狸奴,悄悄观察着身边的所有人,随时准备露出爪牙保护自己,浑身是软刺,但是并 不扎人,还需顺着毛儿捋。 “方才有冒犯之举,皆数向你道歉。()”谢满衣又道,声音温和,不要生气,滟滟。?()” “……”质问哽在了喉间,越青雨哼了一声,并不理睬他。 谢满衣也不在意,悠悠开口,“方才给你解围,怎么谢我?” 她一言不发,目光微动,心中冷笑不已。 “君侯哪是为我解围?” “太子找你不成,才将主意打在我身上,你拖累了我,该向我赔不是。”越青雨回过眸睇他,话语冰凉,“君侯觉得呢?” 谢满衣恍然有悟的笑了笑,眸底情绪莫测,“随你。你想如何?” “日后不经过我的同意,不要搂搂抱抱,还有……”她双眸眸色沉落,十指暗中绞在了一起,顿了顿。 青年清冷的目光扫过越青雨的面容,轻笑道,“还有什么?” 她心中忐忑,又觉得难堪,佯装镇定,冷静道,“太亲近的事都不可。” 应下又如何?君子一言九鼎,他……从来算不上君子。 谢满衣缓缓勾起一边唇角,垂眸,揽住眸间情绪,“都听你的。本侯不是疯子,专擅行那般强迫之事。” ‘疯子’二字被他咬重,带着隐约的讥诮,越青雨不多在乎,就当他同意了,只还拿眼去瞟他。 “夫人还有什么话要说?”谢满衣笑笑。 越青雨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眼皮,飞快扫视他一眼,“有件事……” 谢满衣声色不动,轻抬下颌。 与往日谢满衣的习惯不同,室内燃着数盏油灯,将里面照得极亮堂。 泼洒而来的光线,将青年狭长的眼映得昳丽,极有耐心地看着她,却叫她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寒意。 越青雨目光在他身上凝视了片刻,隔着萦绕在两人之间的雾气,睇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对上那双幽深得仿佛能将一切冻穿的眸时,才仓皇移开了视线。 “君侯当真有谋反之心?”她自知失言,说完立刻便低了头,也是借此掩盖眸中的异样。 “……” 青年干净修长的手指朝案几上点了点,笑意很浅,“问这个做什么?” “怕我将自己折腾死了,留你当寡妇?” 她心存试探,手指扣着袖边,佯装惶然,不语。 “夫人莫慌,方才放个大话而已。”谢满衣眉间挑了挑,轻飘飘的语气里一片堪称刻薄的讥嘲,“本质上,我只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越青雨眸微微睁大了一些,一眨不眨地抬起头看他。 “……?” 又叫他寻到了时机。 未免太过睚眦必报。 越青雨心里腹诽,一打眼却瞧见了他胸下再度淋漓的鲜血,霜白的衣衫上一片鲜艳刺目,面色却还很是温和淡然。 越青雨微愣地看了一会儿,心思流转。 这人确乎不像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这样一道厉害的伤口,便没几个人能受得住,遑论他的腿……经受的痛楚应当更多,否则不会到如今还难以医治。 他低着眼皮,轻笑不屑,“夫人不是早看出来了么。” “还有话问么?”很快他便收起了面上的恶劣,挂着一副温温的笑意,黑眸望向她。 越青雨闷闷摇了摇头。 她再问他,他也不会说实话,只随口便将话引到旁的事情上,将她的问全数堵了回去。 “既如此,”他的目光清冷,分明不掺杂半点情绪,话语却难掩暧昧,“滟滟,可以请你帮我换药么。” 越青雨慢慢眨了眼睫。 好生怪异—— 说要经过她的允许,他果真用了‘请’字,只是,为何这样反而更让她无所适从了。 谢满衣的手指轻轻放在胸前,如玉的指尖捻上血迹,如是扎眼,叫她微微恍了神。 自青年唇齿间溜出来两个字:“我疼……”!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7 章 换药 夜间风雪席卷天地,男人裹着白色的夜行衣,藏匿于遍天翻涌的雪色里,身上沾了疏疏的月影,静静立在房顶上,俯瞰下去,万家灯火,已尽数熄灭。 树丛下,漫开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来人很快登上树枝,踏步行至他身后,身形凌于树丛与屋顶之间,近乎于架在空中。 “早猜到是你从中作梗。”男人冷不防地出声了,衣袂猎猎作响,“理由。” 寒泠月色里,显露出个头戴斗笠的人,背对着月色侧眸,露出的一双狭长的眼睛,阴冷、锋利,睨来一眼时,仿佛淬了寒冰,像雪夜里奄奄一息又蓄势待发的恶犬。 “师姐还想绕去涿郡,我总不好直接告诉她,谢满衣早来了朱吾。”夜风吹拂,少年仰了仰头,长睫垂覆,浓密的眼睫遮掩着苍白的脸色,说话间,却难得带着几分少年气,“我不想等了。” 夜风吹拂,男人咂舌,最是厌极他这副样子,分明内里早烂透了,偏生外表还是个无辜的少年郎。 “这把火若不烧到谢满衣跟前,焉能激起他的反心。我最是了解他……” 杨珛嗤了声,打断他,“你见过人家么你,还最是了解。” “你不会懂。”少年挠挠头,手却碰到了斗笠上,便扶了扶斗笠,言之凿凿。 “总之,我够了解太子了不是么。”少年哧哧笑了几声,俯下目光,在四周扫来扫去,刻意睁大的眸显出森然的危险感,“谢满衣既来了,便叫他亲眼看看那等惨状。” 杨珛抬手接了片雪花,神色沉在夜色里,略显黯淡,不知想起了什么,他低声笑,“他倒是与我心有灵犀,连箭上淬的毒都是一种。” 少年不以为意,“交手多次了,他自然知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这话反一反,老子还能应和一句。”杨珛低骂一声,视线一飞,身上的野性全都荡了出来。半晌,大约是觉得两人半斤八两,竟笑了一声。 “你若想出城,今夜尽快。”疏淡的月光映在少年侧脸上,他咧咧嘴,面上立时惊起一片诡谲的笑容。 “明日,城中便要大乱咯!” --- 夜色愈发深沉,烛火细微的晃动,映出素屏后一双难解难分的身影。 “你别动——”属于女子的声线带着薄愠,幽幽传出来。 青年轻声喘着,低低应了句,“你下手太轻……” 越青雨如临大敌地看着他那处骇人的伤口,素净的脸蛋上有几分不易捕捉的慌乱,敛着眼皮,不敢往上去看他的脸。 “我怕弄疼你。” 光晕明灭,青年头颈微微后仰,喉间上下滑动,发颤的背脊悬空在榻上,双手在床面撑着,艰难维持着身形。 而他面前的女子脸颊涨红,额上起了一层薄汗,指尖沾着药粉,垂着脖颈往他胸口抹药,细长的指节微颤,细细在他伤口揉搓,动作极轻。 若即若离的触碰,最是叫人心驰神往,便连气氛、也似乎 渐渐往另一种莫名的情愫而去。 谢满衣微敞着的胸口,胸肌线条凌厉贲张,自肩颈而下泛着浅薄的绯红,他终于受不得她类似挑拨的动作,伸出一只手猛然攥住她的腕。 青年那只连手指指节都微微泛红的手,因用力而突起青筋,浑然不觉已将女子娇嫩的腕攥得生疼。 “不要怕,用力些。”他淡色的唇瓣轻启,语声里几乎淬着几不可闻的恳求。 “你再这样,我不管你了。”她瞋目而视,一眼却瞥见他裸.露在外的肌肉,越青雨一时头晕目眩,眼神有些飘忽,忿忿地便想收回手。 推搡间,险些栽倒在他身上,若非他攥得紧,两个人便要一同栽在榻上,刚处理得差不多的伤口、费了这许多的工夫,便要重头来过。 “我唤谢定来帮你。”越青雨被磨的耐心全无,一时间更为恼怒,睨了他一眼。 “不要他……滟滟,”他仅凭一只手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对着她嗔怪的眉眼,胸口仿佛裹着热桨,寸寸泼得他焦躁难受,谢满衣顿了又顿,艰难地张口。 越青雨毫不设防地抬头,正撞上他灯下而显诡丽的眉眼。 “我要你。”青年衣衫不整,胸膛大半都露了出来,薄唇翕合,吐出意味不明的三个字。 气息一缕一缕的拂过脸庞,听得人心头一颤。 烛台“噗呲”一声钻出火星,发出细微的声响,空气好像沉默了一瞬。 越青雨狐疑的望着他,滚到口边的拒绝说不出口了。 他好像很疼。 且不提苍白的面颊,便是那平素深幽的眉眼都飘上薄雾,凝上一层水光,眼尾漾出一片嫣红,长长的睫毛罩下,在摇曳的灯火中投下淡淡阴影,似乎是疲累至极。 半晌,越青雨于心不忍,几乎是用哄小孩的语气轻声道,“那你别动,知道吗?” “嗯。”青年轻应了一声。 不稍片刻,便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越青雨向后倾了倾身,细瘦的颈弯出个弧度,指尖慢慢收紧。这一时,唯恐他再有什么令她猝不及防的举动,终于将动作放快了些。 --- 一炷香后,动静终于歇下。 她静静坐在案几旁,略觉疲惫。 只是给他换个药而已,却将自己折腾得力尽筋疲,她从袖中取出绢帕,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 隔着一扇山水素屏,青年正在更衣,身姿颀长,精瘦的腰身、宽阔厚实的背部依稀可见。 越青雨脑中乱如麻,后知后觉地耳根微燥,即刻移开了视线,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穿着衣服时尚且看不出来,他的身体其实是结实、强悍、极富力量的。腰间肌肉刚硬,不似久病之人。 她心中渐渐有些困惑,沉疴如斯,病痛加身,不说瘦弱不堪,也不会如此…… 片刻后,他从屏风后出来,半散着墨黑的长发,披着一件外衫,只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几步便坐在了她身旁,隔了个案几的距离 ,倒了一杯凉茶,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 才开口道,“滟滟,靠过来些。” 语调缓慢,透着说不出的意味。 灯光煌煌如昼,越青雨堪堪回眸,撞见他深幽的眼,她微微定神,道:“何事?” 他没应声,低低笑了一声,“这么怕我?” “……什么叫怕?”越青雨咬唇,毫不躲闪地对他对视,“你的语气,像是在唤什么猫儿狗儿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 原来竟是这样么。 他不是在哄着人说话么。 怎么到她嘴里,成了招呼猫狗了? 不过姑娘有骨气,挺好。初见时,他觉得这姑娘柔弱可怜,可任人欺之。起初还诧异高门贵族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女郎。 后来才知,她自小远离家族父母,孤身于洛阳为质,以此来保家门平安。难怪生得如此一副惊惊颤颤的性子。 如今,还算好些,没那么脆弱,也没那么胆小了。 青年坐正,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衣衫,手心靠在那根紫檀木杖上,慢慢摩挲,眸低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越青雨瞥过他侧脸冷硬的棱角,心忖,这一时与方才那弱不禁风的模样还真是大相径庭。 变脸变得还挺快。 瞬息之间,谢满衣不知何时抬了头,身形如影,未极看清,已然用手抵住了她的脖颈,稍一用力,便能叫她窒息。 “滟滟,你还真是,”谢满衣扔了木杖,又松了手,屈身两手撑在她身旁两侧的床面上,伸出手拂上她耳边的碎发,声如轻柔呓语,“毫无自保之力啊。” 她偏过肩,抬起一张脸,恼羞成怒:“关你何事。” “我自有办法。”她心中愈不安,语声愈凶,神情愈冷淡。 如此,也难以逃过眼前人的锐利目光。 “你的办法,”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黑眸一瞬不瞬落在她面上,奚落道,“就是咬伤自己么。” 越青雨抿抿唇,视线擦过他凌乱的衣领,沉默了半晌。 “日后不要如此了。”谢满衣的指腹漫不经心地划过女子面庞,滑落在白皙的颈肩,他面容一半隐在暗处,语气清淡,如雪似冰。 “伤害自己,归根结底还是蠢。” 越青雨眼波微动,眨了下眼睛,“……你才蠢。” “滟滟确实不蠢,只是不曾有人教过你,如何自保。”他笑了一声,鸦青色的眼睫微垂着,手指慢慢抚过她肩上凹陷处。 “明日起,我教你用刀剑,倘若有人再冒犯你,不必再仰仗旁人,更不必再伤害自己,手起刀落,直取他性命便是。” 越青雨气息不匀,微微愣怔,想望进他的眸。 烛光所趁,青年笑着,笑极眼底。!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8 章 变故 翌日,越青雨是被一阵吵闹声乱醒的。 醒来时,已近午时了。 越青雨抻着头往窗外看,长街里没什么人,她到底是没看出什么,合璧更是一问三不知。 昨日白天里睡了半日,夜里入睡便很迟,未睡安稳又遭扰眠,她揉了揉尚未清醒的眼睛,洗漱过后,由合璧为她简单将头发挽上,越青雨拐过走廊,便要去敲谢满衣的屋门。 敲了几下,没有声儿。 片刻。 她腹诽道,不是要教她用剑吗,怎么不见了人影。 越青雨觉得不能擅自打开他的房门,只好作罢,往楼下走去。 玄衣裘氅的清衍绕行而来,窄而微挑的眼望她一眼,淡淡道,“越娘子,师姐在那儿,一起坐坐罢。” 他指着楼下那间以屏风相隔的雅间。 越青雨点了点头,跟着他往那里去。 待见到叶神枝,望进她眼里的愁绪,越青雨心生诧异,坐在她对面,思及方才听到的嘈杂声,便问道,“你可知外面发生何事了?” 叶神枝放下茶盏,微微一叹。 她静默些许,无头无尾地道,“师父果真算无遗策。” “……什么?”越青雨错愕。 “滟滟,裴郡守晨时发了昭告,街上不允行人。”叶神枝解释道,稍顿,语气里含着几分不确定,“大约,是闹了鼠患。” 她师父甘为颇通占星之术,夜里凭栏时,望北方有星异动,恰是定州的方向,便推算出朱吾郡或有一难,要她星夜赶来,待在此处,真有那日,必要挺身而出,尽医者本分。 叶神枝始终想不明缘由,一无战争,二无水患,为何会是朱吾? 越青雨轻轻捻着指尖,微仰着面,往窗外去瞧,坊市间从平素人满为患,到如今空无一人,平白的渲染出一种不妙的氛围。 清衍神色波澜不惊,目光却晦暗不明,朝她看了一眼,像是看出身边人的疑惑,轻声道,“朱吾郡临山,冬季久落暴雪,夏季又常遇山崩,无坡渠相抗,已连三年几近颗粒无收,裴郡守向朝廷多番上奏,当今陛下置若罔闻,无今上印信,各州不得擅自动工,形如谋逆。此地粮食皆是定州牧从各郡拨来的余粮,艰难维持到如今,却也因此,鼠类猖行,难以扼制。” 越青雨闻言,心中幽幽叹息,却不由生出一问,“既无粮,为何还会有鼠?” 清衍言简意赅,“地里无粮,皆存库中,自会滋生鼠类。” 叶神枝却道,“鼠患绝非偶然,必定有因由在里头。” 即便真如清衍所说,也不会由此生疫。 此困境绝非一时能解,谢满衣作为一州之牧处理的已然很好,怕就怕在,有人窥见此事,造得如此大的动静,只为迫他与洛阳撕破脸面,诸侯闻动,皆要发兵。 至于切入口为何在谢满衣身上,缘由不言而喻—— 诸侯之中,唯谢满衣俱握实权,又有四十万大军 做后盾。诸侯从前惧他毫无反心,不敢妄动,若他立场不明,诸侯早已不满梁皇室,立时便要兴兵起反。 但愿当今陛下想到此处,能尽快拨下钱财,助朱吾度过此劫。 “此事知者甚少,”清衍将叶神枝之惑看在眼中,半遮着漆眸,眸色微落,“我亦是听师父说的。” 无辜百姓,因帝王无为,诸侯异心,平白要葬于战争的硝烟之中。 叶神枝于心中哀叹,却也深知,这桩祸患,自朝廷不作为之时,便已悄悄埋下颗种子,不是朱吾,也会是其他地方。靠人力,是避不过去的。 --- 临近傍晚时,隔着一扇窗去望,外头已拢着一层朦胧的雾色,仍未有人影,只有腰挂长剑的士兵时不时在长街上穿行巡逻。 越青雨极担忧,一时半会儿却也难做什么,叶神枝更甚,空有一身治病救人的本领,压根还没用上。 “叶女郎。”有人靠近,目光直勾勾地落了过来,接着,人已经坐在了叶神枝身侧。 越青雨扫过去一眼,见是个未曾见过的郎君,心下有了猜测,这大约便是叶神枝那一夜在城门处捡回来的伤者。 她不曾多看,倒是神枝侧头同来人交谈起来,还要为她二人引荐一番。 越青雨只好抬眸搭话,“卫郎君……” 一时却撞上来人若有所思的视线,直白且不加掩饰地定在她脸庞上,越青雨微微蹙眉,接续道,“作甚看我,我脸上莫不是有什么东西?” 杨珛闻言,缓回神思,昳丽的长眸微侧,“并无。” 他眸间缀了点点笑意,抬手取过一只青瓷茶盏,倒了一盏茶,薄唇微勾,“某与越女郎一见如故,故而以茶代酒,聊表敬意,请女郎满饮此杯。” 越青雨微愣一下,温和道,“你这话,倒很有趣儿。” 她虽应声,却并未有动作,只微微抬眼,眸中略带着几分探寻,隐晦的落在他身上。 杨珛也并不计较,只将手中茶灌入喉中,复而不咸不淡地提起眼,细致地去打量她的眉目。 杨珛神色平静,粗糙的指尖轻扣着桌面,心底却泛起一丝几近于无的波动。 眼前这女郎眉眼温柔,像极了他记忆中那个女子。眸色却是极浅淡的,显得疏冷至极,又仿了另一个人。 杨珛对这位越十一娘,早有所闻。少时入洛阳为质,不为家族所喜,原来,缘由竟然在这里…… 他若有所悟地盯着看了会儿,直至女郎已低垂下眼睫,压着清冷的眸色,躲过他的目光,他才慢慢收回视线。 越青雨极为肯定从来不曾见过这人,却被人一直沉沉盯着,她懒得计较,索性敛眸避开,依稀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 一向沉默话少的清衍看过去,问道,“你笑什么?” 杨珛瞥他,似笑非笑,“不可为人道也。” --- 夜阑人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越青雨披着外氅,悄悄推开 屋门,往谢满衣房间去。 此时天已快亮了,她一夜忧虑,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这一时,行到他屋外,却迟疑住了。 里面黑漆漆的,不过他平时好像也不喜屋内太亮,越青雨的手提起,又放下—— 谢满衣在外忙碌了一日,万一他在里面还睡着,她一番动作,将人吵醒了可怎么是好。 不出片刻,她回身往回走时,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在距她两步之时,艰难刹住步子。 这黑衣男子,俨然是寒着一张脸的谢定,见了越青雨脸上神情才缓和些,他拱手道:“夫人,外面生乱了,君侯昨日早时便出门去了郡守府,还请您好生待在客栈,莫要外出。” 谢定身上尚带着凛冽的霜寒峭意,眼下一片浅浅的乌青,大抵一夜未曾休息,穿着个黑色的外衫,行在空无一人的客栈廊里,有些瘆人。 “……生了什么乱子?”越青雨惊疑不定,抚了下胸口,问道。 谢定迟疑了几息,才道,“尚不能确定……” 他顿了顿,“属下方才从医馆查探过来,听里头的大夫说是瘴疫,似乎有传染途径,不过目前还不能肯定……” 起初是深夜时牢狱里的死囚犯莫名咳血、高热不退,狱卒倒是夜里便知晓了,只是漠不在乎。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些人脸上起了恶疹。本是几个死囚犯,官府并不以为意,依旧押了人去刑场,哪知,不多时,为刑犯施刑的官差也开始咳血,其后,又在京郊发现染了瘴疫的乞丐…… 昨日晨时,外面人心惶惶,坊市外水泄不通,围堵在医馆前,有几家医馆已关门落锁,往日‘悬壶济世’的医士唯恐祸及自身,已躲回了家里去。 君侯雷厉风行,几乎立时便下了主意。趁这瘴疫尚未传播,令裴郡守下了诏令,才将这传染病将将压制住。 只是,不得解药,怕是那些得病的人也活不过多久了。 想到这里,他满脸郁色,颇有些烦躁的长叹一声。 越青雨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张,露出个困惑惊愕的神色,“那染病的百姓现下被安置在了哪里?” “长宁街裴郡守的别苑。” 谢定道,“瘴疫来势汹汹,寻常医士都束手无策,裴郡守已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递往洛阳宫中,寻求宫内太医的助力。” “君侯现下何处?”越青雨问。 “同病患待在一起。” 越青雨心底难安,眉目拢起愁色,抿了抿唇,“他……” 谢定知晓她的意思,连忙摇头,“不曾。目前来看,只要不曾触碰到患者的血,都不会被传染。” “我与你同去,照料病人。”她神色微敛,定定地道,“百姓有难,我作为定州牧之妻,岂能袖手?” 谢定闻言,心想,君侯猜的还挺准。 夫人并不懦弱,反而,还很有勇气。 乞丐之众暂且不论,别苑里躺着的官府衙役,哪个没有妻妾子女,却是都不曾有人过问半句, 可见这场瘴疫带给人的恐慌之深。 他眸色复杂难辨,将谢满衣交代的话说了出来,“夫人弱不禁风,是会医术,还是通药理?到了那儿,不止帮不上忙,若将自己再搭进去就太过不值了。” 她当然通些药理。随叶神枝耳濡目染,起码要会一点的。 越青雨道:“我会……”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横插进来,“我会医术。” 紧接着,二人侧眸,一张稍显秾丽的脸映入眼帘,这份浮艳因她披着清冷的银氅,眉目淡然,脱离出的气质又是分外清冷的。 “这位大人,我与你同去。”叶神枝步履匆匆而来,头发尚且囫囵以簪子挽上,神情却是极冷静镇定的。 谢定神色怔愣,隔了半晌,问道,“你是何人?” 这种时候,大多数人都避之不及,哪里有人争着抢着去? 遑论眼前这生得如浓艳桃李一般的女郎。 叶神枝微微抬着眼,平静地说,“我名叶神枝,师拜甘为。” 神医甘为。 是那位把君侯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老先生。 谢定愕然许久,对上眼前果断的人,也不忸怩,干脆道,“好。女郎且将幕篱戴上,随我同往。” 叶神枝郑重点头,回眸看向越青雨,道,“滟滟,我知道你想一同去,但我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想交付与你。” “我来时,遵师父口令,丝毫不敢懈怠,带了一车医书过来,仅凭清衍一人的话,终归难以短时日内将医书翻出有用的东西来,你且去同他一起,寻出医治之法。” “无根治之药,一切都是枉然。” 叶神枝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含着淡淡的怅惘,“滟滟,要快。” “患者等不了太久。” --- 一连两日,百姓不得外出,外头不知如何,客栈里的人先是恐慌,再后已是渐渐恢复常态,总之客栈里不缺粮食,困在里头也饿不死人。 屋外嘈杂声阵阵,屋内却极是安静,只有阵阵翻书的声响。 清衍漫不经心地捧着书,眼睛却早放在了女郎身上。 似乎是累极了,越青雨微微仰着脸,斑驳的光线落在她的眼睫上,她将书捧在面前,聚精会神地在看。 也是,哪有人两天一夜不休息,盯着书册子看,还不觉得累的呢? 清衍的神色不起波澜,心里接连冷笑,凉凉的看着她。 他根本不希望寻到根治之策,只是应付着翻。而她却很不一样,没日没夜的找,何必呢? “越娘子,你歇一歇罢。”清衍将书放下,端来一盏茶,想要递给她。 越青雨终于分给他一个眼神,四面相对,灯火将少年的面容拉扯得模糊不清,清衍眸里有古怪的笑意浮过。 因是用眼久了,她的眼底含着一层水光,灯光之下,衬得格外湿润,眼尾覆上浅薄的红,饶是如此,她也很快便摇了摇头,再度去翻书。 静默少顷后,他慢慢悠悠地靠近她,佯装为难,“我记得,你夜里时不大能看得清……” 越青雨头都未抬,“无妨,你……” 说着,他已经立在越青雨背后了,手指只是略微一动,她微张的唇便又闭上,往后倒在他怀里。 这样,就不会扰乱他的计划了啊。 清衍俯下了身,冰凉的指尖划过女子脸颊,扯着唇角笑了一下,眸底情绪未测,淡淡自语: “原来,你最终,嫁给他了啊。” 他略一挑眉,弯起的眉眼极诡谲,笑吟吟道,“你说,我若是让你也染上这病……” 他的尾音上扬,眸中瞬间迸发出一股激动的情绪,几乎控制不住脸颊的颤抖,突然大笑了几声。 “算不算我送他的大礼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9 章 波青 将至申时末,不觉间,天光已昏沉下来。 马车辚辚往前,越青雨忧心忡忡,手肘仍撑在桌案上翻着卷宗,她脸色几l多转变,方子是寻到了,只有一味药不曾听说过。 她指尖微曲,一颗心难以落定。 清衍望着她,难免思及昨夜他将要得手之时,竟被杨珛阻挠。 杨珛声称,谢满衣对这位夫人非同一般,若越青雨出事,他们的计划未必能顺利进行。 杨珛要他不要试图惹怒一个疯子。 清衍若有所思地提了提眉梢,当然不信杨珛的鬼话。 他扯了唇角,没话找话,“越娘子,在找什么?” 越青雨拨出一些精力,侧目答曰:“一味药。” 清衍:“……” “名‘波青’的那味药么。”他道。 整个方子,只这味药不曾有过记载。 清衍哼笑一声,不用他出手,他们也得不到这根治之法。 却忍不住想,谢满衣,能否认出自己是谁。 清衍心里隐隐的期待,盼他记起,又不大希望他记起。 他若记得,那便映证了清衍的猜测,他若不记得,亦有千分之一的可能…… 越青雨攥着书册的一角,神思有些放空。 波青、波青……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或者是听过呢? 不稍片刻,马车便停在了长宁街裴府别苑。 谢定在前引路,越青雨戴着幕篱,捧着医书,跟着往门内走。 隔着被风若有若无掀起的垂网,她往前面看去。 正厅里,摆放着数张矮榻,上面倚靠着的老少男女,皆是面容颓然,脸上还有深色的疹子,深陷的眼睛空洞无神,透着绝望与麻木。 陡然瞧见生面孔,又是个弱质纤纤的女郎君,这些人轻微躁动起来,他们伸着手似乎想靠近,皆数被士兵以剑拦下。 越青雨心有不忍,冲士兵挥了挥手,尽管他们不拦,这些人也是站不起来的。 叶神枝瞧见她,往后面去净了净手,才走了过来,引她往里面说话、 --- 这厢,积雪消融,裴度面容憔悴地绕过亭楼,步入谢满衣的书房。 “君侯。”他躬身行礼。 趴伏在案几l上的青年抬起了头。 青年的面孔苍白至毫无血色,眉梢凝霜,只一双冷峭的眼扫过来时,闪着一丝幽光。 “可是洛阳有信了?” 裴度面色愈发黯淡,他摇摇头,“不曾。” 他那封言辞恳切的书信未有回音也罢,派去劝太子殿下的人还未到,太子殿下便已连夜离开朱吾,唯恐有瘴疫缠身、伤及性命。 储君至此,国焉能安? 裴度心中感伤,一时难以自持,恍惚便要落下眼泪来。 谢满衣看他一眼,思及他涕泪横流的模样,揉了揉眉心,“… …裴大人,无事的话退下罢。” 裴度还不想退下,要与谢满衣商讨治病之法,一时又提到外头已有些风言风语,说朝廷不欲管此事,弄得人心惶惶,百姓更为惧怕,已想着趁无巡兵,要往城外跑了,这样一来,朱吾郡便要生起更大的乱子了。 谢满衣安静听完,道,“杀一儆百。再有欲出城而逃之人,砍下脑袋便是。” 裴度长长叹了一口气,“百姓不知君侯苦心,任凭挨家挨户送了粮食,也拦不住他们心中的恐慌。唯一可解之法,便是朝廷的抚慰,奈何……” 未尽的话二人都心知肚明。 他接连长叹,几l日以来,谢满衣早已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大梁气数将近,左不过要谢满衣趁早兴兵,此时正有由头,还能将百姓的不满压下去。 可如今还不是时机。 谢满衣正要将他打发走,一时却听到外头有些动静。 是谢定走了进来,他通禀道,“夫人来了。” 夫人? 裴度一怔。原来谢侯来朱吾时还带了家眷。 谢满衣顿了顿,才拿过一张帕子,慢慢擦干净手,“将夫人带来。” 紧接着,他晃了下神,又将谢定叫住,微微偏了下头,神情半昧半明,“罢了。” “我去找她。”他拉了拉衣襟,眸中终于有了些波动。 谢满衣记起,她不喜欢他对她挥之即来。 裴度还想说些什么,见谢满衣已扶着木杖直起身子,几l步便绕过案几l,往屋外走去,便噤了声,跟在他后面。 --- 正厅侧室,越青雨正坐于里面,听叶神枝说着外头病患的情况。 罢了,提及越青雨昨夜不知何时竟睡着一事,清衍道,“越娘子,你昨日想是累及了,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必是缺了觉,昨夜睡的可还好?” 越青雨眸色一滞,问他,“地上?” 她先时还以为是精神困乏,才致使她忘了何时回到屋中的。 她顿了顿,仅凭合璧是做不到的,“那是谁将我扶到床上的?” 清衍唇角的弧度稍顿了一瞬,半晌,仿似不好意思,脸颊爬上绯色,低声道,“……是我。” “合璧姑娘力气不够,又不能教您睡在地上,我便将您……抱回了房间。” 身后倏地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越青雨回头望去。 分明只是四五日未见,她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谢满衣依旧披着霜白狐裘,只眉眼间有些倦意,脸上神情愈发捉摸不透,隐约夹杂着冷冽的寒意。 想必,他这几l日心力交瘁,没有好好休息。 她跟着众人起身,听他道,“都退下。” 越青雨没走,眼瞧他们离开,回头,青年正扶着她身边的椅子把手,倾身咳了几l声。 越青雨稍显错愕,五指微蜷,似乎想拍拍青年瘦削的脊背,到底忍下,“你 这几l日,还好吗?” 他俯身,微微垂下目光,手指抵住她的颈后,眸中有几l点浮光,语气微冷,“滟滟,被人点了穴位都不知道,怎么这么傻?” 室内安静几l瞬。 越青雨迟疑道,“……什么穴位?” “方才那人是谁?”他问。 “……哪人?” 谢满衣手指转而拨弄她的耳尖,“那个昨夜把你抱回去的……人。” 她感觉有点痒,往后撤了一下,才道,“那人是神枝的师弟,清衍。” 他哦了声,又问,“你和他很熟?” 青年乌黑如玉的眸深不见底,神色倦倦,眼底一片深重的乌青,说话时亦是极没有精神的。 瘴疫事发突然,于他而言正是内外交困,既要听命于朝廷,还要对得住百姓,况且他先时受的伤还未好全,堪堪撑着支摇病体,主持大局。 她眸色怔忪,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谢满衣手下用力捏了下她的耳尖,语气又冷下来,“怎么不说话?” 越青雨敛了眉目,想起他方才的问,“不是很熟。” 她道,“见过几l次,怎么了?” “不是很熟,那,”谢满衣淡淡一笑,神色仍然平静无波,“怎敢同他单独一室?” 越青雨神色空茫,将他先前‘被人点了穴位’的话联系起来,想了半晌,突然开口问谢满衣,“你是说,他点了我的穴位,我才会昏过去?” “这怎么可能?”她隐隐感觉不适,有些犹豫的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谢满衣不语,突然单手将她抱了起来,后者心绪起伏,下意识用手扶住青年颈子,语调拉高,“你作甚!说过不经同意不能这样的!” 青年缓慢地行至内室,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倾身压过,头已然埋在女子头颈间,并不言语,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越青雨想将他推开,只推了两下,他便抬起头,静默良久,道,“太累了,滟滟……方才只是将答应你的话忘了,非是刻意为之。” “你别生气。”他轻声道。 青年手环着她的腰肢,头再度靠过去,敛着眼皮,声音几l近于轻不可闻,“让我靠一会儿L……” 说罢,脸埋在女子泛着幽香的脖颈间,连气息都是极轻的,只睫羽颤动几l下,叫越青雨敏感至极的颈侧泛出点点战栗,顺延而下,直直撞入胸口。 他这么……可怜,就让他靠一会儿L罢。 心底传出个声音来,分辨不清是不是她自己的。 “就一会儿L。”她道,声音也轻。 越青雨眼神闪烁,身子都僵硬住了,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将思绪缠绕回名为‘波青’的那味药上。 渐已入夜,光线幽微,又看不清东西了。 她阖上眼,手指蜷入掌中,渐渐的,想起一个人来。 是变相导致她如今处境的人—— 她的阿母,名为袁夙灯,夙即 早,灯即明。这名字有个极好的兆头,晨微霜时,光火辉辉。一如她整个人,虽生自雍州袁氏,承嫡长一脉,是家族里顶顶看重的女郎君。却因有自出生起便被定上继任家主之名、常居于天青山中、由名士授业、担家族之荣辱的长姐在前头顶着,袁夙灯得以安然自在,享遍门楣之福。 等等—— 天青山。 有什么自脑中剥离出来,凌乱的思绪终于得以汇成一条线。 天青有山,时落波青。 这句阿母常挂在嘴中的蔚城童谣。 阿母常常叹息着,思念着天青山的雨,越青雨便认为,这是她名字的出处。 可当她鼓足勇气去问时,阿母又冷着一张脸,对她说,你哪里配得。小小的女郎自然不懂这冰冷的五个字有多伤人,长大后的越青雨每每思及,却都痛楚难捱。 自那以后,阿母再不曾念叨过这句童谣。 她此后更是再不敢提起这话,只是心里想想,都会觉得难堪。 “波青……()”她喃喃出声,指甲狠狠戳入掌心里,渗出血印子也浑然不觉。 原来,能破如今困局的重要药引,竟在雍州袁氏,蔚城天青山上。 何如因果,不外如是。 越青雨心绪激荡,伤情之下,怔然掉下两串泪水来。 这泪珠顺着落在青年的大袖上,紧接着,又一串触到他耳朵上,滑落进侧脸、衣领内。 谢满衣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望她湿红眼眶,他有些手足无措,哭什么??[(()” 他不敢再抱她了,退开了些,半晌,望她朦胧的泪眼,清瘦修长的手指似乎想靠近她的脸,为她擦去泪水,却停在两拳距离之外,不敢靠近她,苍白的脸泛出点焦急,“别哭了。” “我不碰你了。”一向足智多谋、四平八稳的谢侯面对妻子的泪水很有些束手无策,好不容易,他落下这么一句话。 越青雨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一下,成串的泪珠不要钱一样掉下来,几l乎要砸进青年心里。 他仍旧不敢碰她,低低道,“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哭了好么。” 青年以为她哭得这么厉害是因为那个约定,他没有遵守。 越青雨回神,用一双红肿的眼睛迎上他的目光,看不太清他的眸,只能依稀分辨出他此刻的情绪—— 是,担忧。 室内忽然静谧一片,女子压抑的哭声消失。 越青雨猝然撞入他怀中,一双手臂缠绕在他的腰间,再度止不住的掉眼泪,失声抽噎起来。 因果。如若她也逃不过梦里结局,身陨于大火之中……她要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天命如此,莫非真的难以相抗吗! 越青雨不知道她在伤心什么,大约是为那冰冷的五个字,也许是为那逃不过的因果。 只是,这一刻,在看出眼前人想安慰她时,才总算是忍不住了,无法克制地、放声地哭了出来。 然而于她而言,放声的哭,左不过也是轻 () 柔的如猫叫一般的哽咽。 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不是因为他失礼的触碰,那会是为了什么? 他不在的这五日,她遇到了什么事?竟能伤心成这样。连发丝都被泪水沾湿、贴在侧脸。 他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郎。 平日里任凭碰到再大的事,也不会当真记挂在心中,分明羸弱,却也坚强。可只是这么平常的一日,她却哭的不能自已,好似遇到了天大的委屈。 谢满衣顿了一下,那双眼睛慢慢垂了下去,半晌,一只手轻抬起来,落在她的发顶,笨拙安慰,“滟滟,我在……()” 她埋着头泣不成声,自顾自的伤心,压根不理他。 恰是此时,谢定步履匆匆,一时忘了叫人通传,直直便闯了进来。 君侯!属下有急事……?()?[()”话说到一半,他急急刹住音儿L,怔怔的看了过去。 烛火簌微,纸面的屏风掩着,一双人儿L紧紧相拥,女子伏在青年胸口,纤细的臂圈在腰间,而青年的手纠缠在女子发上,悠悠晃动之时,勾勒出逶迤缠绵之色。 这场面,着实将谢定惊的闭不上嘴。 谢满衣冷然的目光已经泄了出来,直直落在谢定身上,后者身躯一震,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 他道:“滚出去。” 谢定硬着头皮继续道,“属下马上就滚。事出有因,与夫人相关,更事关城中百姓。请君侯允属下说完!” “届时,要惩要罚,全凭君侯做主。” 良久,不闻回声。 谢定正要抬头时,青年已经走了出来,他吩咐着,“出去说。” 身后却跟着眼睛红肿的越青雨,她追了过来,呼吸还有些不稳,却无暇他顾,“为何避着我?” 青年垂眸看了会儿L,轻轻叹了口气,他只是觉得她现在情绪不稳,唯恐再多加刺激,那便更不好哄了。 谢满衣为她正了正衣襟,动作是极温和的,“没避着。” 他看向谢定,语声很淡,“何事,说。” 谢定不敢多看,自越青雨从屏风后出来,他便低下了头,“城外,有自称来自雍州袁氏的人,听闻城中有变,要入城来。” 他顿了顿,声音里有几l分不可置信,“来人声称,手中有君侯急缺的药引。” “属下隔着帘子望了一眼,好似是……袁家主亲至。”!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0 章 伤情 朱吾郡临山,入夜之际,青山落雪,将远山的轮廓勾勒进灰蒙蒙的雾色烟霭中,恰是一绝。 只夜风拂在脸上,有些刺骨的冰凉。 文嘉心中感慨着,半晌,又想起什么,将轿帘垂下,“郎主,甘先生信里提及他的徒弟叶神枝也在此地,我们不妨在此多停留几l日,请她为您医治眼睛?” 文嘉想到此事,思绪有些飘忽。 她随郎主遍行九州已一年,两月前,郎主于山间不慎受了伤,牵扯到旧疾,如今视物颇为模糊,将将赶回蔚城时,又接到甘老先生的信,于天青山采摘下一筐波青后,匆匆往朱吾而来。 至于眼疾,是郎主少年时自马上摔落落下的病。郎主曾以白绫覆眼、闭门不出有数月。 也正是那时,才…… 思及此,文嘉长长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车厢里端坐的女子。 女子发束白玉冠,身着霜白斗篷,眉心点有红痣,肤白而唇红,神色不起波澜。 “这事容后再议,”袁飞梧睁开眼,温声道,“当下要紧的,还是城中的瘴疫。” 文嘉应过后,又想,她家郎主如今的性子与少时当真天差地别。 不多时,才听到外头城门大开的声音,紧接着,缓慢而清晰的脚步声响起。 袁飞梧搁盏起身,弯腰从马车上下来,文嘉心下稍顿了片刻,往前扶过她的手。 风雪肆虐之下,城门外站着几l个人,为首的是个俊美的青年,身侧站着个幕篱遮住容颜的女郎君。 文嘉远远瞧去一眼,暗自猜测那女郎君大抵便是越氏的十一娘,终归,在郎主面前,此刻能与初安侯并肩的,只能是他的夫人。 越十一娘被章明帝赐婚于初安侯,未待在涿郡谢府,如今竟也一道来了朱吾。 这两人这样瞧着,倒很是般配。 “好久不见。”青年在风雪的侵袭下低了眉眼,躬身施以一礼,只微微弯腰,“袁家主。” 袁飞梧温言道,“不必如此见外,你既娶了青雨,便同她一样,唤我一声姨母便是。” 她复而侧眸,温和的目光落在越青雨身上,虽看不甚清女郎的脸庞,却是莫名的觉得亲切,便道,“青雨,是你罢?” “姨母。”越青雨颇有些无所适从,闻言才挪了挪腿,上前福了福身,乖顺垂首,“青雨见安。” 袁飞梧便道,“孩子,摘下幕篱,让姨母瞧瞧你。” 越青雨不常与长辈说话,当下还有些拘谨,只听话的将幕篱取下了。 一张淡而薄的美人面便显露了出来,虽眼眶有些红肿,却是丝毫不影响这出水芙蓉般的神姿。 袁飞梧虽是只能瞧个大概,后头的文嘉却清清楚楚的看清了女郎的面庞,那似曾相识的浅淡眸色,文嘉心下大骇,一时竟要恍惚怔在原地!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文嘉手指绞着袖摆,指节发白,压根没注意到青 年投来的审视目光,半晌,她听见了袁飞梧的声音,“上次见你,且是襁褓之中,阔别十余年,小小的一团儿已然长成窈窕女郎,可惜姨母的眼睛伤了,今时不能将你瞧仔细……” --- 待几l人回到蔡府别苑,将那一筐波青交予了叶神枝,她见此,险些喜极而泣,便停也不停的,跑去制药方了。 袁飞梧坐于红木椅上,同越青雨叙话,神情轻缓,眸色温柔,“说起来,青雨的名字,还是我起的。” 越青雨浓长的眼睫轻扇着,衬着身侧明亮的灯火,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暗自打量着袁飞梧。 她这一时忽地想起谢满衣那句“你和她生的很像”来。 确乎很像,阿母、姨母与她,三人的眉眼俱是相似。阿母与姨母是双生子,她早知阿母和姨母长相兴许差不太多,却没想过竟是相似至极。除却眉心那点红痣,几l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气质,二人各有千秋,阿母清冷,姨母平和。 她与二兄亦是双生子,面庞却不相似。她像阿母,二兄却似阿父。 闻言,越青雨讶然抬眸,眼尾上扬,“‘青雨’二字,是您取的?” 袁飞梧微微一笑,“世间事凡有牵系,皆离不了因果二字。” “你想必听过蔚城一句童谣——”她稍顿一下,神情渐渐变得柔和,“天青有山,时落波青。” “你的名字取自于此,而今朱吾之祸,又与波青息息相关。” 袁飞梧的眸中生出浅晦的水光,温柔一眼望住了越青雨。 波青别名,忘忧。 忘忧,是袁飞梧为她那降生便早夭的孩儿起的名讳,只是,未曾有用上的一日。 她的孩儿若还在,当同青雨一般大了。 越青雨眼眶又红,少顷,别过脸去,闷闷道,“阿母说,我的名字配不上……” 她哽声啜噎,脸变得有点苍白。没来由的,声音里就带了几l分委屈。 袁飞梧错愕,长久没反应过来,接着又喟叹声,“怎么会……” 那时,阿灯分明想要个女郎君承欢膝下的。 袁飞梧望女郎红肿的眼眶,神态亦是可怜巴巴的,她隔着案几l握住女郎纤细的腕,半晌没说话,隔着眼睛里一层朦胧云雾,她道,面上浮出几l分轻愠,“你阿母自来面冷心热,无意错伤了一颗稚嫩的心,你哪怕记她的错,也不要将此事落在心里让自己伤心。青雨,你记着,你的名字是姨母取的,哪怕是你阿母,也不能胡乱解说。” “天青山的雨,潋滟空濛,自由自在,从不看那劳什子季节、天气,哪怕是晴天,想落便落。姨母以此为你取名,是希望你日后安闲自在……”说到这里,她顿住了,想起女郎自幼的处境,竟说不出后头的话来。 袁飞梧曾因袁夙灯欲将女儿送去洛阳为质之事,星夜赶往司州,却是慢了一步。 当时袁夙灯怎么说的来着? 时间往回溯。 骤雨不歇,廊里灯笼 叫风吹的忽明忽灭,袁夙灯跪在雨地里,仿佛极为后悔,瓢泼大雨毫无遮挡的落在她身上,她的神情灰败,像被抽干了精力,半晌,却冷静的抬起了头。 “阿姊,我的女儿是女儿,旁人的女儿便不是女儿了么?何况,眉眉的父母都不在了,我与郎主若是置之不理,莫非要他们九泉之下,还不得安息吗!” “当初,越氏分两支分别投入当今与河间王麾下,为的便是真到这一日时,能够互相保全。当今多疑,郎主未能保下二房,如今二房仅剩下这小小的姑娘,阿姊,你告诉我,我莫非眼睁睁弃这姑娘,叫她孤身往洛阳去么!” 她身侧跪着个狼狈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极瘦弱苍白,闻言不断往地上磕头,眉心都撞出个浅浅的伤口,鲜血顺着雨水往下淌。 袁夙灯拿‘义’字压她,作碾她的怜悯之心,以她骨子里的执拗作赌注。 袁飞梧能怎么办?她往洛阳去了封信,可惜,旧人偏要以此作践她,袁飞梧也是有骄傲在身上的,她走时,告诉袁夙灯,“我曾起誓,永不入洛阳,你却不同……青雨到底是你的亲生女儿,阿灯啊,你要常常去看青雨,她也才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啊,不知该多害怕……” 袁飞梧以手捂住胸口,喃喃道,“你受苦了啊……” 越青雨默了半晌,揉了揉眼睛,只是问,“所以,我是配的,对吗?” 声音轻的几l不可闻,袁飞梧从回忆中拨出神思,忍不住攥紧女郎娇嫩的柔夷,含笑肯定道,“当然。” “莫要妄自菲薄。”袁飞梧叹了一息,望向女郎的眼神就带了几l分心疼,忍不住的用手触过她的面庞。 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女郎君,生得又与阿灯那样像,阿灯竟能狠下心来。倘若她的女儿还在,她哪怕豁出去这条命,再不顾那劳什子的面子,也不会叫自己的女儿落在萧挺手中…… 这么一想,袁飞梧便觉得自个儿自私,从前年纪浅也罢了,什么自己不自己的,为那微妙的誓言,竟是低不下头去求萧挺……她心中一口浊气不上不下的,卡在胸腔里,叫她有些头晕目眩。 眼前的女孩子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气,睁大了漂亮的眼睛,重重点了点头,摇摇欲坠的泪珠还凝在眼眶里。 袁飞梧从怔然中醒过了神,便转过头,摆出了长辈的架子,嘱咐道,“谢侯,你既娶了青雨,定要好生待她,嫡系里,拢共算上袁氏与越氏,底下也就这么一个女郎君……” 合该是两家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 她这样说着,声音都有些许的颤抖,心口阵阵酸胀的疼,竟隐隐要垂下眼泪来,一时便将话音止住,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声。 青年就坐在二人对面,昏红的灯光下神情晦暗不明。 谢满衣淡淡温柔的笑着,从善如流,“姨母请放心,谢某定当珍之爱之,决计不会叫滟滟受委屈。” 滟滟……? 袁飞梧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心神震颤,再也不能瞧见女郎那张可怜的面庞,她缓了一 会儿(),慢慢的?()_[((),松了手。 “既如此,药引已送到。我便不在此地多待了,尚且要回趟蔚城。”她静谧的容色再度携上笑意,一边说着,已然站起了身。 谢满衣未置可否,冷不防的,越青雨也站了起来,她道,浅浅蹙了眉,“姨母为何刚来便要离开?” 袁飞梧心里千转百回,支撑着自己,以手轻轻拍拍她的背,温柔道,“青雨,姨母在外已一年余,袁氏尚有一堆事等着姨母处理,我不便在此久待。” “你好好的,咱们日后,定有再见的时候。”袁飞梧的声音格外的温柔,却透着一股子怅然。 就这样,袁飞梧一行人,冒着黑又离开了朱吾。 文嘉坐于马车里,瞧郎主崩溃一般的神色,她不自觉已问出了口,“郎主,怎么不再等等呢?” 袁飞梧面如白纸,木然的用帕子捂住了嘴,两串如线的泪珠垂在脸上,怔忪道,“那孩子,小名唤作滟滟。” 文嘉听此,大骇。只是个名字,郎主便伤情成这样。 文嘉到底再不敢提及十一娘的眸色,与那人一般无二…… 若非知晓其间关窍的人,又哪里会将两人联系在一处。 兴许,只是桩巧合呢? 是她想多了—— 既如此,便不能将此事告知于郎主,平白的,叫郎主再想起从前的伤心事来。 文嘉掀了轿帘,往后探了一眼。那位弱不禁风的女郎君正遥遥望着马车的方向,神色说不上难过,却是叫见者极哀怜的。 文嘉捻着轿帘一角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这厢,越青雨立在城门下,形容苍白脆弱,手里攥着袁飞梧临走时塞给她的平安符,上头朱红的布几l乎都要有了裂隙,像是年头极久的,却保存得极好,她的心口一时如受了伤般痛楚难忍。 她隐隐有些不解,除去幼时离家,哪怕是自洛阳远走千里之际,要再度离开她亲生的阿母,那时的她分明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难过。 “别看了,”谢满衣自上而下凝睇着她的容色,以手拨过她的头,不忍她露出那样一副单薄的神情,“人都走远了。” 越青雨叹了一息,却始终难以平复心境,提步欲往马车里走之际,始料未及的,被人圈进怀里,转瞬,又被人抱了起来。 她心情凌乱,毫无章法的去捶打他,有几l下落在青年的侧脸上,在白皙如玉的脸上落下片片嫣红,他依旧抱得稳稳当当,步子都未曾顿一下。 她恨恨停下动作,忽听他道。 “告诉我,”谢满衣抱着她,一手扶着的木杖时而嵌入厚雪之中,他鸦青的眼睫覆着晦暗的情绪,偏狭而长的眸映着寒霜凉雪。 “你今日为何哭的那样伤心?”!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1 章 诱骗 直到二人入了车舆,里面点了两盏油灯,将外头的雪夜之色拦截,越青雨才抬抬眸,却也没将目光落在青年身上。 “我只是想起阿母的话,才会哭的。”她轻轻地说。 她闪烁其词,谢满衣扯了扯嘴角,不再多问。 直至回到裴府别苑,药方已成、药也熬好,合璧端过药,走到女子那边,越青雨接过药盏,挨着送到各人的手中。 隔着雕花的窗牖,冷风带着雪飘了进来,瞬息后,又融化于室内火炭的温暖之中。 越青雨带着幕篱,身上裹着件霜白斗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一路走过去,这些女子瘦削的脸微微垂下,口中不断的道:“谢君侯,谢叶神医,谢夫人,谢裴郡守……” 时至今日,众人皆知,瘴疫传播是通过鲜血的,若患病之人的血碰到旁人的伤口,便会牵连旁人,是以都小心翼翼,并不敢触碰到递药之人。 总之,已经有了‘解药’,自己马上便可解脱了,不是吗? 于暗处守着的影卫一时也不敢松懈,紧紧盯着夫人的动作—— 主子说了,夫人想做便做,只是他们需看紧些,以防有不轨之徒。 然而,他们守了许久,那些人也只是恭谨的向夫人道谢而已,不曾有别的动作。 此时无人在意的书房里,灯火幽微,谢满衣掩了掩尚沾染着女郎身上淡香的狐裘,靠在身后的架几案上,垂着眸,情绪未明。 “继续。” 清衍唇边溢血,指尖狠狠捏紧,神色却倏然平静下来,他道,“你不记得我?” 青年神色不显,闻言哂然一笑,“本侯为何要记得你。” 谢定望谢满衣神色,半刻不敢停歇,一鞭鞭深入少年骨髓,透过那件单薄的玄衣,打得皮开肉绽,却未曾伤及他的脸。 直至清衍说不出话来,谢满衣方才抬起眼,他目色沉沉,喜怒难辨,“本侯不管你有何目的,莫要将那见不得人的腌臜事,牵涉到本侯身边。” 清衍冷冷提起唇角,未言一语。 谢定便托起他,问怎么处置。 谢满衣淡淡道了一句,“扔到院子里,他知道该怎么说。” 几息,清衍瘫在院子里,他艰难手撑着地面直起身子,便瞧见他那件玄黑大氅被人扔了出来。 他擦了擦唇边的血,深呼吸了几下,才拿过那件大氅,披在身上,往正厅里走去。 不就是按了她的穴位么,至于将他打成这样么? 清衍不怒反笑,慢慢掀起眼皮,狭长的眸里划过一丝兴味。 --- 夜色愈显昏沉,患者皆已服药休息下,万籁俱寂之时,迎着纷扬而下的雪花,裴度神情复杂的走入谢满衣的书房。 房内仅点着一盏油灯,灯烛微微摇曳,映衬得青年的眉眼讳莫难辨,他手中执笔,并未抬头。 “君侯,洛阳回了信。” 谢满衣目色冷淡,抬 起眸,示意他继续说。 “信中都是推脱之言,并不肯援助朱吾。”裴度一双鹰目里闪着寒光,他慢声道,“九州俱知朱吾有瘴疫,诸侯皆在观望。外头已有些风言风语,君侯不若早做打算。” 裴度劝着,又提起旧朝的事,妄要借此来提醒他,他咂摸着,目光更深,“昔日宣皇室虽昏暴行径无数,昭成帝倒是个难得的圣明之君,膝下子嗣却单薄,内忧外患之下,昭成帝亲征无还,太子楹消失,世人尽传太子楹已遭魏后毒手……下臣没记错的话,太子楹还算得您的表兄弟。” 青年一语未发,神情淡然,手下执笔批字,像是没在听他说话。 裴度是谢满衣之父、前任定州牧的谢朗部下旧臣,与谢朗出生入死多年,恐谢满衣日后不得先机,反遭旁人忌惮,此刻是竭尽所能来劝诫他。 裴度捋了捋长须,接续道,“北境流乱不止,九州动乱不歇,安外必先攘内,否则怕要重蹈昭成帝旧辙。” 青年微微侧头,手指轻扣着桌面,淡淡道,“山里查探的人可都回来了?” 裴度怔了一息,很快便道,“皆已回来,没有发现河间王的人。” 谢满衣颔首,“既如此,退下罢。” 裴度还想再劝谢满衣兴兵一事,触及青年平淡的目光,这一时心生畏避,终究不敢忤逆他的意思,默然一礼便快步退了出去。 谢定从房梁上跳下来,瞥过一眼案几上的册子,分辨出是从定州各郡来的,大约是些琐事,他凑近些,道,“君侯早就料到河间王的部下压根不在朱吾?” 隔了半晌,谢满衣轻缓摇头,手握狼毫笔在册子上批了几行字,方才抬眸,道,“非也。” “自那少年与杨珛一同出现,本侯大抵也能猜到他们的目的,既要通过太子将我引来,那旧部之说便只是个噱头。” “那少年的身份……”谢定有些不太确定。 谢满衣哂然,语气淡淡,带不出什么情绪,“河间王世子,宇文衍。” 谢定‘嘶’了声,极为诧异,“宇文衍不是早随着杨瑔被带到了洛阳?” “恐怕,”青年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一直以来,于人前露面的都不是真的于文衍。” “这个,才是真的。”他说着,忽而撑着木杖直起身,烛火映着青年眉间的冷色,他侧眼去看窗外的雪色,霜雪难霁,斜风不息,敲打着窗牖。 今日袁飞梧身侧那人的目光不似作伪,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谢满衣站了半晌,又道,“叫人分别去雍州、司州,将夫人出生那年的事,只要与夫人有关,皆数查探清楚。” 谢定垂首,“属下领命。” --- 夜里,越青雨迷迷糊糊起了热,喝下一碗药后,又沉沉进了梦乡。 子时更后,狂风凶猛,越青雨睡得不大安稳,渐渐转醒,睁眸开的瞬间,却见在床畔静坐的青年。 她稍稍停了一停,双手撑着床面坐了起来,虚虚靠 在床柱上。 “你怎么在这儿?” 谢满衣沉着脸浅笑,轻轻道,“滟滟,我睡不着。” “……” “睡不着坐在这就能睡着了?” 谢满衣逆着烛火,神色隐在暗淡的光影里看不真切,他道,“说不定呢。” 越青雨一时无言。 默了半晌,两人都没再说话,屋里燃着的炭火烘得慌,渐渐地,谢满衣开始觉得燥热,他解了衣襟,欲将外袍拭下。 解外袍的手被女子纤细的指抵住,谢满衣不解抬眸,便见她十分防备的看着他,“你脱衣服干嘛?” 谢满衣薄唇微勾,眼里却没染上一丝笑意,动作倒是暂且停下了,他静静瞧着她,好一会儿,才没头没尾道,“我近来睡眠很差。” 越青雨收回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眸中惊起一片潋滟水意,她抬起下巴,挺纳闷的,哼声道,“与我何干?” “我的睡眠可是很好。” 药性勾人,她现在很是有些昏昏欲睡,但是闭上眼睛前还想喝点水。 一堵人墙挡在床边,她伸出手指推了推他,微微一笑,“让一让。” 谢满衣没动,他看着她,扫视过她,少女眼尾下垂,唇瓣嫣红,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药香,身无繁饰,唯一件霜白的里衣,惹人怜爱。半晌,他的目光停在她睡得有些凌乱的鸦发,没忍住伸手揉了揉。 将那原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了,衬的少女如同炸毛的小猫,细软的头发有几缕还高扬在头顶,可惜她自己瞧不见。 越青雨没好气,睁大眼睛瞪着他,“别动我。” 她自己不觉着,其实她在谢满衣面前,已经愈发胆大妄为。 “你要做什么。”青年莞尔轻笑,问道。 “渴了。”越青雨语气很淡,目光无辜,“我想去喝点水,你挡着,我找不见鞋。” 他起身,绕过屏风,将壶盏全取了过来,放在床边的案几上,示意她用。 越青雨饮下两盏温水,觉得浑身痛快,便想躺下接着睡了,可眼前的青年并无离去之意。 越青雨极委婉,“你不回去睡觉吗?” “已经过子时了。” 他没有多言,只道,“我看着你睡。” “……?” 越青雨一时顿住,沉默稍许,瞥见他眼下浅浅的乌青,心下叹了一息,问道,“你为何睡不着?” “想和你一起。”他直白得令人心惊。 越青雨咬着唇吸气,心下冷笑,竟道,“那你躺上来。” 青年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须臾,竟当真继续慢条斯理地去解衣襟,她便捉住他的手,声音极轻柔,仿似很不解,“你的脸皮呢?” 谢满衣便笑笑,提起的唇角弧度很浅,苍白的面看不出有笑意,“与你玩笑罢了。” 他顺势揉过她的脸颊,在她又欲炸毛的前一瞬,从榻上起身,捞过悬在素屏上的鹤氅,欲转身而去。 “你要走了么?”越青雨脱口而出,然而下一瞬她便后悔了。() 如果你留我,青年侧过眸,露出的下颌线条锋利,他的声音平静,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本作者濯雪一汀提醒您《我夫君他是白切黑》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我就不走。” 越青雨抬起眼,与青年对上视线。 “那我若是真留你呢?” 四下悄然,案几上的博山炉沁出袅袅的香气,将青年的脸衬得怠倦,疏落的光影铺在上面,照住他细密而长的眼睫。 青年身形忽而踉跄一下,千钧一发之际,以手撑住素屏才勉强稳住身形,险些将那面屏风带翻。 越青雨心下骇然,连鞋都没穿,跑下床将他扶至床畔,她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关心,睇他苍白的脸庞,“你怎么了?” 谢满衣突然抬起手,指尖精准地落在了少女柔软的香腮上,他好似长长叹了一息,方才敛起眼皮,恹恹道,“只是因为,几日来的卧不安枕,有些累罢了。” 越青雨偏过肩,躲过他的触碰,很是别扭的说了句,“那要怎么办?” 明知他要说什么,她还上赶着去问,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越青雨浑身生出细小的战栗来,她怎么就升起一点恻隐之心呢? 青年鸦青色的眼睫颤了颤,轻轻喘息着,却道,“我的事,不必累及你。” 她心中有一闪而过的动容,催着他道,“你不说是什么,我怎知道能不能累着人呢?” 青年一双眼睛澹澹生波,脸上几乎是病态的白皙,少顷,垂下薄薄的眼皮,他颓然的道,“滟滟……” --- 僵持许久。 最终,两人坐在案几对侧,正中摆放着棋盘,正是胶着之时,越青雨揉了揉眼,注视着他。 “你耍赖!” 青年并不动声色,许久,才微笑道,“我输了。” 越青雨心中一动,低下头去,棋盘之上,白子翻云覆雨,已成一往直前的孤绝之势。 没什么意思,他一直在让着她。 越青雨曲手撑着下颌,懵懵然,上下眼皮子一直打架。 越青雨忽而想到什么,便问,“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清衍点了我的穴位,我那日才会昏过去。” 青年白衣金冠,白皙的手指捻着黑子,纯粹的黑与素净的白,竟很是扎眼,许久,他才轻轻道,“我告诉你,你便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你先说,我再考虑答不答应你。”越青雨睁圆了眼,绞着眉头。 他忽然笑了,嘴唇苍白,漆眸点墨,“在我面前,倒很聪明。” 青年略低着眸,“是他。你离他远些。”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谢满衣稍稍默然,将手中白子放下,哂笑一声,“心怀不轨的人做事,哪有为什么?” 越青雨微微一愣,“他……” “清衍自小便跟在甘先生身边,怎么可能是坏人?” “……坏人?”青年慢声咬字。 她想的太简单,这世上,哪是非黑即白? 半晌,他轻轻偏过头,抵唇咳了两下,脸上飘出红晕,淡淡凝睇着她,眸色里翻涌着的玩味被他仔细藏在深处,语声平静: “他只是爱慕你,滟滟。” 越青雨错愕地瞪圆眼睛,手指微颤,笃定道,“不可能!” “你想想,他将你打晕,却什么也没做,只将你……抱到了屋里。”青年轻轻笑了一声,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倦。 “第一次当然不敢太出格,但说不准日后要做更过分之事,滟滟又没有自保之力,到时若他夜里潜入你的房里,你要怎么办呢?” “所以,滟滟……”青年声音温和,似带着笑,但疏落光影下的那双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他的手抚过身下的矮榻,声音轻下来,带着微不可察的诱骗,“我睡在这儿,” “保护你,好不好。”!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2 章 灯会 窗外飞雪簌簌,廊里鲜亮的红灯笼摇曳着,隔着素白的窗纸,洒进来浅浅红光。 越青雨讶然抬眸,迟疑着道,“矮榻哪里能睡人?” “可以的。”谢满衣骨节分明的手往下垂落,转瞬,桌上的案几被他放在别处,青年垂着头,淡淡道。 “滟滟,我睡哪里都可以的。” 少顷,他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但眉眼依旧温和,就那样看着她,“只要,在你身边。” 光影蒙昧,他晦暗的凤眸仿佛含着未明的情愫。 少女睫羽轻扇,心下极为清醒,不曾被他蛊惑。 谁又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若非他此时又怀着某种目的,蓄意亲近她呢。 一样的砍儿,她不会被绊倒第二次。 越青雨轻咬下唇瓣,佯装打哈欠,错开他的目光,往床上走去。 “你愿将就,我不拦你。” 身后是一声极淡的笑。 --- 天光破晓,卯时正刻,越青雨睁开眸,反应了瞬间,捞过外衫绕过屏风。 果真瞧见那道身影,他弓着腰,堪堪躺在矮榻上,深不见底的眸阖着,窗外透过的天光笼罩他清癯的面庞,竟显得有些憔悴。 越青雨站在矮榻前,居高临下的睇他。 “谢晏之,还装呢。” 室内光线薄淡,青年的眼睫微颤,仅着一件霜白里衣,身上盖着一条朱红的薄被,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莫提睁眼。 她蹲下身,与他浓密的眼睫相平,撑着下颌盯着他,似乎要瞧见他装睡的痕迹,青年的呼吸清浅,连带着,越青雨也微微紧绷。 霎息,垂在肩上的头发飘扬起,遮挡住她的视线,越青雨下意识抬眸,渐渐觉出凉意来。 红木白纸的支摘窗不知何时露了怯,被狂风吹得露出个缝儿,呼啸的寒风缕缕吹进,夹杂着冰凉的雪花,扑在人面上,叫人觉出刺骨的寒凉来。 她这时才发觉,几片雪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稍许,便化为了水。 越青雨眉眼一挑,又凑近了些,手指微微使力,捻在他脸上尚未化尽的雪花之上,冰冰凉凉的,她一时生出兴味,那雪花甫一落下,她的手指立刻游移过去。 倏而。 一只比雪花还要冰冷的手攥住她的手腕。 越青雨慌乱地抬眼看着他,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手,青年力气一向大得瘆人,她没能挣脱出来,瞧他时还有些心虚,“……你醒了。” 青年顺着力道直起身,初醒时尚且带着淡淡的倦意,自上而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松开手,道,“怎么。” 她两靥微微泛红,略微一停,也站直,指指他身后的支摘窗,问道,“你不觉得冷么?” 谢满衣淡垂眼帘,修长的手指轻抵在眉心,揉了片刻,才缓回神思,抬眸与她视线相对,唇边勾出个浅笑,“无妨的。” 青年自榻上披衣起身,触及 她潋滟的眸,眼底意味不明,“是为留夫人身边,这点冷,算什么?” “……” 越青雨双鬓微红,径自去了净室洗漱。青年没跟着,只等她出来,才错身走进去。 片刻,合璧进屋,瞧见这二人一个坐在铜镜前梳发,一人坐在案几边喝冷茶,还很是觉得诧异。 直至瞧见那扇半掩着的支摘窗,才走过去将窗户关住,秀眉微蹙,“窗户怎么开了……” 越青雨挑起一点眼帘,透过铜镜看她,却道,“想必是关不牢靠,夜间风起,自己便开了。” 合璧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这种窗户,该是最牢固的窗户了。 夜里,哪会漏风? 想必是别苑不常住人的缘故,便也无人知道这窗户关不紧,自也不会遣人来修葺。 支摘窗离床甚远,之间还隔着一道素屏,应是不会影响两位主子休息。 合璧只这么一想,没放在心上,快步去为越青雨挽发。 青年眉眼冷峭,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收拢长指,捻过碧玉茶盏,意味不明的哂笑一声。 --- 天光晦淡,二人相携步入正堂,里头很是寂静,隔着数面帷幔,里头的患者还在睡梦之中。 走过侧室,方瞧见叶神枝,她似也是方从屋里过来,手中捧着的茶还冒着氤氲的热气儿。 见他们过来,叶神枝向谢满衣见礼,“君侯。” 才转过头看她,一面说着,一面以手背覆过她的额头。 “滟滟,你觉着身子如何了?” 此地过冷,常住于洛阳那等秀美相宜之地的人,乍一过来,少不得要生几场病,倒不是什么大事。 “好多了。”她乖顺微低下头,迎上神枝的手。 叶神枝微笑着点点头,视线转而落在谢满衣面上,见他眉眼间神姿疏淡,两颊却有着不正常的苍白。 “君侯可是昨夜吹了冷风?”常看诊之人,稍一思量,便知缘由在何。 谢满衣还没开口,越青雨歪歪头,视线也停留在他身上,“正是,神枝为他开服药罢。” 青年轻抬起眼帘,淡淡道,“不必。” “不服药,怕引为风寒。”叶神枝颇为苦口婆心,诚恳劝道。这一时,倒不怎么惧怕年轻的谢侯冷淡的眉宇。 叶神枝心忖,谢满衣这一番雷霆手段,叫这场足以摧毁一座城池的瘴疫,仅仅传了不过百数之人,更甚,如今已研制出解药。 从发现起不到十日,这场瘴疫,便就要消弭了。 青年没在人前动过怒,举手投足间却有着上位者的威严,叫人不敢冒犯。 饶是叶神枝这般见惯了士族郎君的人,也不由得心中对他生出二分敬畏。 谢满衣平静地坐在那,抿了口茶,温和道,“着凉而已,不劳烦叶女郎。” 态度太好,叫叶神枝方生起的退缩之心再度压下。 她以治病救人为 己任,终是没忍住又于心间想法子。() 寂静顷刻。 ?想看濯雪一汀写的《我夫君他是白切黑》第 32 章 灯会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叶神枝想起裴郡守曾提及后院暖阁中的一处温泉,便道,“药自二分毒,若君侯不愿服药,倒是可以泡温泉解乏。” 她的话点在这里,便不再多说。 谢满衣手中捧着刚沏好的茶,雾气萦绕,将他眉眼笼在一片阴影里,瞧不清神情,只能听到他质感偏冷的嗓音,“多谢。” 隔了半晌,外头才有了声。 越青雨戴上幕篱,随叶神枝一道去了正厅。 数道垂下的帘幔被拉起,里头瘫着的人也终于有了力气,他们接二连二跪在地上道谢,头磕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这些染了瘴疫的百姓,心里是真的很感激。 越青雨命人扶他们起身,微笑着道:“诸位今日便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了。只是需记着,每日辰时,需来此处复诊领药。” “草民叩谢夫人。”百姓们拥挤在一起,难以遏制的流出兴奋的泪水。 这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疫病还能活下来,他们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其实他们也没带什么,身上穿的新衣服且是初安侯赐下来的,而旧衣服他们不舍得扔,裹成一团装进包裹里,向着越青雨与叶神枝挥手道别,眸里闪着感激的光芒,顺着那一道道回过来的目光,似乎要扎进人心里去。 越青雨瞧着这些人,头一次真切的明白了何为‘黎民百姓’。 --- 傍晚时,城内有名伶在亭阁上唱曲儿,绕过结冰河面上的拱桥,便能瞧见那两层楼高的亭阁,叫醉音阁。 四周垂落着霜白帘幔,依稀可以瞧见里头少年男子曼妙的身影,底下人杂乱的站着,仰着头往上头看。 越青雨也跟着抬头,将斗篷帽子拽得高高的,瞥见顺着帘幔飘下来的身着单薄红衣的少年男子,月华如银,铺展在他面上,衬得这人如同谪仙一般,形容俊美,灼灼浓艳。 少顷,越青雨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侧过头,极为惊讶,“这……这人不是蔡府那个……” 她不记得名字了,谢满衣慢慢悠悠地看了眼,好心补充道,“归雁离。” “对对。”她点头以示肯定,又问,“他怎么在这儿?” 谢满衣神色阴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闻言轻笑一声,“本侯怎么知道。” 夜色里带着清冷的寒意,越青雨哦了声,又要转过头去看,转眸一瞬,瞥见那少年躺在个女郎君的怀里,亲亲密密地轻吻,猝不及防的,她愣住了。 谢满衣披着件玄黑鹤氅,衬得眉眼愈发冷峭,他低下头,凑在她耳畔,轻声道,“好看么。” 虽是亲吻,却并不狎昵,少年只是凑在那女子脸颊,轻轻吻上去,清瘦的手指捧着女子的脸,庄重得像是某种仪式。 “还,还行……” 她的话音刚落下,下颌便被人抬起,使力拨了回去,她羽睫微颤,抬起眼帘。 青年眼尾 () 撩起个淡薄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越青雨眉梢稍凝,不悦的与他对视—— 在外面这样,也太怪异了。 青年看她少顷,眼底的神色深了几分。 半晌,他淡淡道,“那边有卖面具的,可要去看看?” 垂落身侧的手已被攥住,她指尖微蜷,跟着他缓慢的步子。 月光垂映,打落在薄冰之上。 大约是因方解了城内的瘴疫,百姓们支起摊子,亮着鲜红的灯笼,补过几日前的元宵。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头上都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 越青雨拿起个兔子面具,待在了脸上,歪歪头,问青年,“好看吗!” 少女穿着兔毛斗篷,杏眸潋滟,他喉结上下滚动,半晌,点了点头。 她既戴上,也该为他选一个。 看着那架子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面具,她一时纠结住了。 越青雨取出个白色的面具,上头绘形绘色的勾勒出一只天犬,她浅淡的眸中漾出水波,携着微不可察的恶劣,少女笑吟吟道,“你戴这个。” 谢满衣只瞥了一眼,断然的摇头。 一州之牧,戴这个像什么话。 他不戴。说什么也不戴。 下一瞬,少女凑过来,自他怀中仰着头看上去,嗓音清软,透着点点娇憨,“你戴上罢,可好看啦。” 她现下不知为何,很想强人所难。 大概是他总捉弄她,她也想捉弄回去。 青年神色半敛于夜色之中,他垂落下眼帘,静静地看着她。 “……好不好嘛。”越青雨牵唇,手晃了晃他的胳膊。 谢满衣哂然,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随即漫不经心捞过她的后颈,凑过她耳畔说了句话。 随着他的靠近,玉质的清冷音色在耳道里炸开。 与之一起的,烟花破在空中的声音霎时间将青年的耳语扑灭。 少女的神色乍然纠结起来,都顾不上周遭乱哄哄的惊呼声,也顾不上去瞧空中绚丽的焰火,她微垂的眸间染上郁色,双颊嫣红,轻抿唇瓣。 他说什么? 越青雨被他幽深难辨的语调惊了一瞬。 ……温泉? 与她……一起? 古怪。 越青雨难言的退了半步,有些欲言又止,抬眸的一瞬,却瞧见熟悉的二人迈步而来。 许久,她哼了一声,嘴角狡黠一弯,“爱戴不戴。” “你要是不戴,我就去找清衍逛灯会了。” “……” 谢满衣:“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3 章 遇刺 月色如流光般披在青年鹤氅之上,他身形高大,唇角抿得平直,纵然戴上个天犬面具,周身那霜雪一般的冷寒气度却半点不受影响。 “满意了?”他声色清冷,语气淡淡,带不出什么情绪。 越青雨一抬眸,却晃见了面具上的狗鼻子,忍不住笑了一声,目光碰到他上挑着的凤眸,眸色如墨一般笼罩着她。 她将将憋回去笑意,又禁不住笑开,只好偏过头。 不远处,神枝他们也停在了小摊前,似乎在挑选面具。 她看了一会儿,眼睛微微模糊起来,这里灯光虽亮,她却不敢直视灯火,只能眯着眼去看。 因她不愿露怯,很快又侧过身去,躲避满眼眩目的灯。 谢满衣垂落眼帘,嗓音平静,“眼睛怎么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白问她,他虽不太想承认,但他知道自己心下藏着些隐隐的期待,希望她别再敷衍过去,认真对待这桩事。 这么久了,她该信任他了罢? 越青雨微带懵然,少顷,垂落眼帘,眸里泛出一丝几近于无的痕迹,她最终还是摇摇头,柔声道,“并无大碍,只是灯光有些晃眼。” 谢满衣无声笑了一下,带着微弱的嘲讽,提起的弧度极浅,淡得差点看不出痕迹。 越青雨瞳孔微缩,手指无意识地攥住袖角,她并不想在他面前戳破自己的伤口,这样会让她很难堪。 方将一人的地位对等,她不再想在他面前时,她要兢兢战战、毫无保留。 归根结底,他们纵然有过亲近的动作,甚至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却算不得多熟悉,她也并没有那么信任谢满衣。 他有很多秘密,越青雨看得出来,却不敢多问,知道得太多有时会是一道催命符。他的心思藏得很深,她窥探不得,暂时也不想窥探。 那她也不要将自己的伤心事,不藏不掖地告诉他。 想到这里,她收拾好心绪,再度抬眸,眼睛里晃过笑意,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去买只灯笼罢。” 谢满衣神色不变,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她为何出神,他一瞬洞悉,然他此刻略有些薄怒,只淡淡嗯了声,便往桥边卖灯的摊子走。 越青雨用的力道很轻,眼瞧那片玄黑袖角从她指尖滑走,她心绪似乎乱了一拍,很快,她清醒过来,轻哂一声,要跟上他。 然而……慢了一步。 正当此时,一阵薄冰破碎的声音乍起,瞬间淹过周遭的杂乱声,百姓们混乱起来,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还是顺着人群往桥边挤去。 “是离公子掉下去了——” “离公子没穿上衣……快来看啊!” “他不会凫水!再这样下去要淹死了!” 越来越多的百姓往这边挤,越青雨淹没在人群里,瞧不见谢满衣的身影,她被人群推着,往桥边去。 那道阑干极矮,仅到她的腰下,身后的人似乎刻意推着她,她双手 紧紧攥着阑干,力道比起身后的人群,却还是微不足道。 越青雨惊惶的看着这一张张面孔,淡而长的眉蹙起个弧度,他们脸上挂着兴奋的笑意,执着于凑上前去瞧热闹,半分也不会注意到瘦弱的一个她。 她的腰肢已经弯了下去,下一瞬,便要直直掉进河里。 越青雨眼睫颤颤,想要说些什么阻止他们,这一时,因刺目的光,她一阵眩悸,将手伸出挡了挡,嘴里却发不出音儿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强劲的手臂隔空揽住她的腰,将她从人群里带了出来。 “蠢。”冷淡却熟悉的声线响在耳畔,越青雨下意识搂住来人的肩,几乎被他这么提溜着,缓慢越过人群。 谢满衣揽着她腰,带她退至另一侧的桥下,人都集中在桥上,这里光影晦暗,人烟极少。 周遭陷入了一片模糊,她的眼前似蒙上一层雾气,连带着瞧不清他的面庞,她微微抬头,还扶在他的肩上,不敢松手。 夜色又浓了起来。 谢满衣睨她这副模样,垂眸,对上少女飘忽的视线,她就那么柔弱无骨地伏在他身上,衣襟间幽幽的冷香一阵阵地侵来。 混乱中,他的木杖不知丢在了何处,这时,所幸身后的树撑着两人的身形。 他只是一会儿没看住她,她便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险些掉入河里去。如若真的掉下去,她连片刻都难说抗的过去。 那样寒凉的河水,这次没有他抵着那层薄冰,定要将她娇嫩的皮肤砸得鲜血淋漓…… 他的眉眼间浮上躁郁,落于她腰侧的手慢慢松开,借着月色,他自上而下打量着她的脸,眸里有暗波汹涌,青年道,“你以为你骗……”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越青雨的手下意识垂落,她道:“怎……” 只发出一个音,便被他以手指抵住唇瓣,他凑过少女耳畔,落下的声音极轻,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噤声。” 身后有细微的动静传来。 她刚缓和下来的情绪再度紧张跳动起来。 不过瞬息,自幽黑的林丛之中,突然显现出数道黑衣人的身影,身如闪电,即刻便要贴近而来。 谢满衣反应极快,手托在越青雨腰间,以内力将她往桥上一推,疾声道,“莫怕,先走。” 刚从人群里‘救’下她,这一时,他并不想再松开她的手,这纤弱女郎离不开他……然却为保护她,不得已再将她送入人群里。 少女离人群不过两步的距离,她的神情被面具遮着,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下一瞬,她借着桥上灯光,瞧见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来的谢定,她终于决然转身,往人群里奔去。 有谢定在,他会没事的。 而她,只会是他的累赘。 谢满衣闪身之际,侧头瞧见她毫无留恋的背影,慢慢地提起了唇角,他不再掩饰,飞身直入林梢,夺过暗卫手里的弓箭,十发合飞,直冲刺客心脉。 一刻钟之后 ,刺客里只留了一个活口,这人目眦欲裂的看着缓步而来的谢满衣,语气惊诧,“你、你的腿……” 这些人是冲他而来的,亦心知肚明他的身份,非是来挣买命钱的江湖杀手—— 青年闻言,停在了两步之外,将面具摘下,缓缓地拉弓上弦,弓尾发出铮然的轻鸣,乍现的寒光折射出青年俊美的侧脸,分明是如玉般的神姿,此刻却如催命阎罗般骇人。 刺客眼神闪烁,话锋急转,表情扭曲了一瞬:“别杀我,我是被人指使的!我什么都说!谢侯……求求你!” “你以为你不说,本侯便不知道么。”青年淡淡讥诮,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弓身。 刺客声音嘶哑,自顾自地急声求饶:“谢侯留我一命!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本侯不喜见血,你原本可以不死的。”他淡然一哂,面庞依旧是极温和的。 不爱见血…… 刺客嘴角一歪,神情滞住,瞥过满地蜿蜒的血迹,然他从这番话里听出活下来的希望,很快又咆哮:“谢侯真是——” 他绞尽脑汁想出个词:“以德报怨之人,您饶我这条贱命,我绝对把一切都供出来!” 一旁的谢定嘴角抽了抽。 谢满衣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温润,“可是你发现了本侯的秘密……” “怎么办呢。”他似喟叹一声,嘴角微微上扬,声音缓慢。 然而刹那间,随着尖锐的破空啸响,剧烈挣扎的刺客脸上的侥幸之色还未褪去,已应声垂下了头颅。 谢满衣将弓箭递给身旁的人,从大袖中摸出个霜白的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过手,才将面具复而戴在脸上,远远去望那座桥。 青年的脸极苍白,夜风将他的袖子吹起,他声音低冷,“去找夫人。” --- 林丛里的厮杀,半分没有传到人群里,他们依然挤在桥边,兴冲冲的往下瞧,却未有人下去救人。大冷的天气,哪怕会水的也不愿拿性命玩笑。 终于,先时被归雁离亲吻着的女子跳进河里,将奄奄一息的人救了出来,随后将人抱在了马车上,往远处而去了。 人群还未散去,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着这一人,在家里待了几日,百姓们都快憋坏了,好容易有了话头,便凑堆儿说个不停。等到那马车没影儿了,才停下来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越青雨无意多听,这才发觉,她已走到桥的另一头,四周皆是摊贩,不远处还有表演吞火的人。 正恍惚之时,身后绕过一个玄氅身影,面覆天犬式样的面具,他手里扶着木杖,将声音压的很低,“原来在这儿。” 说话间,他迅速攥住越青雨的手腕,带着她一路穿过人群。 越青雨倏地脸色煞白,无他,这人戴的面具、穿的衣服、连同眉眼间与声音都与谢满衣极相像,可却不是他。 莫说这人身上没有熟悉的檀香味儿。 连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诡异。 他不 是谢满衣,但他此刻佯装成谢满衣,为的是什么? 她心脏狂跳,起了满额细汗,她假装没发现,问道,“你方才去哪里了?” 那人没应声,头也不回地带着她疾步而行。 越青雨拔下头上的簪子,便要扎进他的后心,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手攥住她的手腕,叫她的动作停在半空,他声音里带着几分警告,“想活命就安分些。” 她手中的簪子被人夺去,这人连伪装都不再伪装,随手扔下那根木杖,将她双手钳制住,从她背后抓住她衣领,将她拎了起来。 紧接着,在她挣扎之时,后颈被人以手刀砍下,少女昏了过去。 这人用了轻功,怀中的少女没什么重量,他如入无人之境,带着她拐了个弯儿,一人走进一处亭阁,少年将她扔在了软榻之上。 少年隐在阴影里的脸沉寂,桀桀笑了几声,神色倏然冷了下来,“我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在乎你。” 谢满衣还让暗卫跟着她,可惜那几个暗卫,估摸着此刻正同他的人交手,哪还能顾得上这君侯夫人呢? --- 越青雨睁眼时,忽觉后颈刺痛,她揉了揉后颈,发觉自己处在个漆黑的屋里,仅点着一盏烛灯,摇曳在角落里。 面前的人很快发觉她睁了眸,凑了过来。 越青雨双眼微凝,并不敢有什么动作,唯恐被这人瞧出她的软肋,“你是谁?” “管我是谁。”那人顺势坐在床沿,无所顾忌地打量着她。 这声音虽是刻意沙哑着,却似在何处听过。 他又冷笑一声,凑过她耳畔,几近将她半拥入怀,“装什么?我知道你看不见。” 越青雨眸子一抬,额角瞬间冷汗岑岑,下意识往后退。 “你就在这待着,一时半会的,他自身都难保了,更不会来救你的。”说完这句,这人诡异的笑起来,从窗户里潜出去了。 越青雨此时听觉极佳,她沿着那人走过的方向,摸索过去,手下触到支摘窗,她探头出去,猛地一个激灵。 这要是跳下去,少说都要断条腿。 那人仗着她不会武功,大喇喇的开着窗户,断定她不会从这里跳下去。 越青雨也确乎不会这样做。 她心中一恻,将探出去的半个身子收了回来。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那个人将她带到这儿,却并没想取她性命。左不过要她困在这里一会儿罢了。 这座楼位置偏僻,底下是个狭窄的巷子,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挣扎良久,越青雨将面具取下,隔着高空扔了下去,随即转过身,寻到角落里的灯烛,拿在手里,往门边去。 她不敢喊,怕这里有不轨之徒,试着拿手里的烛火去烧门纸,却只露出个小小的缝儿来,压根儿不够她出去的。 香炉里的烟袅袅而起,带来一阵幽灼的香气,氤氲过来,叫人呼吸艰难。 思绪微顿。 越青雨愈发觉得燥热,将斗篷拭下,又伸手撩开衣袖,几乎本能的寻求凉意。 少顷,她抬起的手指微顿,勉力将心绪稳住。 越青雨很快意识到那香炉里点着的,很可能是那种……媚香。!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4 章 同浴 清衍刚从窗户下跳出来,没多久,路便被人截住了。 自这几人身后,缓缓走出个玄氅身影,他手里拿着少女脸上那张兔子面具,手指轻轻摩挲着,青年声音极淡,幽深的黑眸却似风雨欲来,“把她带去哪儿了?” “谁?”清衍装作不懂。 青年动了下手指,谢定立刻掏出短刀,刺在了清衍左肩。 他嘶了一声,神情颇为不可置信,“她就那么重要?” 森凉的剑锋抵着他的命脉,清衍怒意渐起,挣扎着,颈上划过寸寸血痕,他冷冷道: “她与太子之间不清不楚,凭什么做你的夫人!” 谢满衣轻轻一笑,从暗卫腰间取过一把长剑,捅入少年胸下半寸,鲜血倏然喷涌而出,他唇边挂着浅淡笑意,声线也温和,“说了不要将你的歪心思动到我身边。” “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谢满衣拔出长剑,扔在一旁,似笑非笑,“阿衍。” “你果然记得。”清衍脸色煞白,怔忪下,低咒一声,“醉香苑六楼。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与她玩笑。” “别生气!”有个熟悉的称呼呼之欲出,然清衍仍没有勇气说出口,只是捂着胸下淋漓的伤口,木然的望着青年匆匆的背影。 --- 媚香…… 将她困在这个地方的人,竟在屋里燃了这种东西。铁了心的,不要她好过。 那这个地方,外面那样嘈杂,很可能是烟花场所。 少女眼里的胆怯被另一种果断冲淡。 她直起身,趁着摇曳的烛火,寻到了香炉。这烟雾如同游丝一般扑洒而来,环绕在她身边,带来阵阵焦灼的热气。 她即刻拿过案几上的冷茶,将香炉扑灭。 于事无补,最多叫她不至更为难受。 隔绝远处的喧嚣,夜色寂静得可怕,她脑中混沌起来,薄汗渐渐湿了鬓间。 她的气息一点点变得焦躁和灼热。 唯怕自己就这么睡过去,少女神情平静,将烛火凑近藕节一般的小臂。 一点灯烛摇摇晃晃,瞬间在少女小臂之上激起片片嫣红。疼痛侵蚀她的心弦,能叫她清醒几分。 她撑着身子抵着门,往门外看去,果真瞧见中央衣着暴露的女郎们。 越青雨拍打着眼前的门,这声音隐在外头的嘈杂中,几不可闻。 没办法求救。没人会来救她。 到底是谁,要将她关在这里? 少女双眉已经紧紧蹙起,心脏砰砰狂跳。 越青雨倏然想起谢满衣那句“你可真是毫无自保之力啊。” 她思忖一番,瞥见案几侧的红木灯挂椅。 越青雨的睫羽极轻的颤了一下,侬丽的眼尾轻轻扬起。 她倚靠着门柱慢慢站了起来,随后将手中的烛盏放在案几上,手拿起红木灯挂椅,这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叫她两手分别握着椅子的上截和 前腿,使足了力气,砸向已被烛火烧过的门—— 哐当一声,槅门向后晃荡靠一下,猝然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越青雨眉梢一敛,极为诧异的顿住了。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双手,将手翻了个面儿,唇边漫出一丝微不可闻的笑意。 她这不是可以么…… 再抬眸时,四面八方的人都停下了动作,往这里看过来,先是震惊的看向那扇门,接着,数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她凌乱的衣衫上。 越青雨的动作顿住了,她面上表情分毫不动,还停留在那抹极淡的笑意上。 紧接着,她反应极快的回身,顺手拈了方才丢在地上的兔毛斗篷披在了身上,然后开始往楼梯处跑。 “死丫头!跑到老娘这来毁东西了?”身后的鸨母气哄哄的追上,两道长眉缠在一起,插着腰吩咐人,“去给老娘追!追上了少不得要打断这丫头一条腿!” 鸨母一瞅那女郎双靥酡红,姿态略有些不正常,便晓得她中了媚香。 许久不曾迎客,为将损失挣回,鸨母在各个屋子里都提起点起媚香,又拿捏着时间,非是燃过一炷香后,这媚香都不会开始生效。 这陌生的少女是怎么出现在这儿,她一点也不关心。她只在乎自己那价值千金的媚香没用到刀刃上,还翻了一扇槅门。 这一时,她是气不打一处来,非得抓住那丫头赔偿她的损失不可! 再不济,将她拘在这儿待客,这女子那双潋滟眸含情凝睇,这副容色誓能将她这醉香苑的姑娘都比了下去。 想到这儿,鸨母脸上的怒意才消下些,转而,眸里含了几分喜色。 身后的人紧追不舍,越青雨匆匆踏过楼梯,压根不敢回头,她也知道若落到这些人手里,她的下场会是什么,莫说她什么尊贵身份,里头的人必定不会信她的话,到时一切就都晚了—— 她也没料到,自己真的有将门撂翻的力气。 越跑,脚下愈虚浮,意识也愈发混沌,她几乎要耗尽自己全部的气力了。 就在她越跑越慢,呼吸凌乱,拽着裙摆的指尖都用力到发红的时候,后面追她的人已经快要抓住她的衣袂。 倏而,整个人被笼罩在了阴影里。 越青雨一时感到心如死灰,额上的细汗不住往外冒,勉力支撑的双腿也有些无力,来人却已经攥住她的双肩,力道大的几乎给她一种要捏碎她的感觉。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帘。 却撞见一双熟悉的、狭长而冷冽的眸。 身后的谢定已经上前拦住人,为护越青雨名声,他没有出示初安侯令牌,一挥手,身后的暗卫便冲上前与之缠斗起来。这些人不过三脚猫功夫,哪能抵抗住暗卫?三两下,暗卫便将那些人打趴下,再挣扎不起来。 越青雨呼吸凌乱,怔忪的瞧着青年。 青年只垂下眼皮,朝她淡淡的看了一眼。 入眼是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天青色的衣 襟微乱,露出少女形状漂亮的颈窝。 原本攥着她肩的手往下滑,攥住了她的腰肢。 紧接着少女便狠狠撞入一个滚烫而结实的胸膛,几息,青年已经将人抱在怀里。 越青雨凑过他耳畔,一张脸几乎都埋在他的头颈处,双手如攀着救命浮木一般紧搂着他,这时谢满衣才惊觉她面上灼人的温度。 片刻,侧颈上忽然喷薄了一道极热的吐息,青年听见她轻柔而迟疑的声音,“我好像……” “中了媚药。”她终于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 青年平静的听着,听到‘媚药’二字时神情才有了起伏。 他的心绪错乱一瞬。 难怪她如此慌乱,脸上还有着不正常的媚态。 谢满衣思索良久,怀里的少女却因神智乍然松懈,头脑已然几近彻底晕乎了起来,无意识地凑近他,想要汲取青年身上微薄的凉气儿。 “解药……”她胸口一起一伏贴着他,几乎要扰乱青年平缓的心绪。 少女快没了清醒,颤抖着的手指抵在青年光洁如玉的侧脸,不受控制的摩挲着,杏眸里水气氤氲,迫切地想得到她需要的凉意。 青年的眼底是浓的化不开的墨色,喉结难耐的上下滑动,他自腰间取下一把短刀。 越青雨头脑愈发迷乱,不受控制的要吻上他浅色的唇瓣。 后颈已经抵上冰冷的刀柄,下一瞬,她意识昏沉,倒在了青年怀里。 谢满衣停顿了片刻,沉沉的目光落到了那此刻跪在地上的鸨母。 鸨母神情惶惶,知晓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她以头触地几下,才抬头,音调里带着哭腔,连声解释道,“贵人误闯小店,里头点着媚香,这东西药性极烈,且……” 鸨母顿了顿,拍了下地板,破罐子破摔地道:“没有解药!” ——— 白雾漫笼,氤氲缠绕的空气极湿润,时而响起的水珠落下的声音极显暧昧。 几盏烛火点在不远处,映照得池里的水微泛波光。 越青雨靠在池壁上,单薄的衣衫被水浸湿,然而她此刻却顾不上去管,少女两靥微烫,泛着浅浅的绯红色。 水汽向上蒸腾,尽管这水只是温的,也几乎叫她觉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灼热感,盘旋在她的身上。 意志模糊,连此刻身处何地都不知道。 少女潋滟的红唇难耐地微张,胸前两团雪峰隔着一层单薄的、湿透了的衣衫,随呼吸而起起伏伏。 青年在她身前,垂眸凝视着她,面上没什么情绪,心内却喟叹一声。 再这么放任下去,不会烧成傻子吧? 少女薄薄的下唇被咬的流出了丝丝血迹,青年手掐在她下颌,阻挡她的动作。 谢满衣眼睑低垂,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无意识摩挲她嫣红柔软的唇瓣。 青年的指腹带着薄茧,粗糙而温热,抵上去时,越青雨周身的灼烧感并未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 她难捱的靠近他,纤细的素手紧紧握住青年的手握,几乎本能的靠近他。 便连肌肤似乎都在微微战栗,泪水忍不住簌簌而落,越青雨迷蒙的望着他,唇里缓慢吐出两个字:“难受……” 少女哀怜着,叫他不忍直视。 谢满衣眸一晃,竟瞥见她小臂上红肿的一片,霎时,青年恢复了些许冷静,一把扯过她的手,瞬间明白了这痕迹为何而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带不出什么情绪,“又伤害自己。” “滟滟……”青年长而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少女柔软的身子紧紧挨了过来,带着恳求的眉眼可怜地望着他。 青年略略俯身,修长的手指拂过她鬓边的湿发,凝睇她含着水汽的眉眼,自上而下,仅仅落在她白皙的细颈上,已是不敢再往下看。 她这样难受,却引得他也如此难捱。 青年的眉眼极冷淡,只两片薄唇出奇的浓艳,这含霜带雪的脸却因覆着一层雾气,平添出几分温柔,只连耳廓都染上绯红的色彩,宣示着主人不似外表平静的心弦。 眼前的少女双眸含水,声音里带着哭腔,“救我……” 她要他救她。 怎么救。 谢满衣沉吟良久,半晌,意味不明的淡笑声,将她抱住,搁置在池岸上,裙下白净的小腿晃动在池水里,漾起片片水花。 他面上表情分毫不动,仰凝着她,强劲的手臂扶着她的腰,轻轻道,“但愿你明日醒来……” 越青雨锁骨之上有颗小小的红痣,此刻正随她晃悠的动作,颤颤巍巍的抖动着,点缀在白得耀眼的薄肤上,几乎刺目的红。 一瞬将青年的防线击溃。 他神色依旧冷淡,薄凉的目光往上锁在她迷离的眸上,手缓缓下移,微微撩起她的裙摆,握住她裙摆之下的大腿上,少女消瘦,纤细的腿也不过他一只手便能掌握住。 “不要怪我趁人之危。”青年指腹收拢,凑近过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5 章 质问 隔着一扇小窗,往屋里劈进一束朦胧的白光,这时,天际才刚刚擦亮。 里头的烛火被挥灭几盏,灯烛摇曳着,照住汤泉一角的两道身影。 青年身子几乎全在水下,只露出了遍布着伤疤的后背,而少女则除了白皙的小腿扑腾在水中—— 湿着的发丝凌乱的迤逦在肩上,檀口微张,吐露着湿热的气息,两道淡眉微蹙,双眸横生媚态,滚落着两串泪水。 少女的腰身难以抑制地往后仰,口中发出叫人面红耳热的轻.喘,全仰仗青年一只有力的手支撑着她的身形,否则,柔弱的少女非得扑向身后冰冷的地板不可。 烛火晃动的阴影落在青年骨节分明的手上,他的薄唇已缓缓靠近—— 青年甚至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她嫣红的双靥。 他是头一次做这种事,太不熟练,始终寻不到进去的契机,薄薄的唇徘徊着,甫一贴近,少女立刻瑟缩起来,手指止不住的扣他的背,在背上留下一大片暧昧的痕迹。 他停了停,一时进退维谷—— 这种滋味竟意外的美妙,他手下无意识攥紧少女玉腿,立时在少女雪白的肌肤上激起一片红痕,她瑟瑟想退,却被人蛮力按住,死死将她悬稳在池岸上,裙摆被高高撩起。 少女头颈微微后仰,吐出的气息缠绵不绝,一时,周遭的雾气更为汹涌,几乎要将她淡若远山的眉都蒙上一层水汽。 正当青年欲一鼓作气时,外头突然有了声响。 “君侯,叶女郎已制好了解药,她来请您带夫人出来!”是谢定以内力传进来的声音。 青年忍着颤抖,退了出来,声音仍平静,略略拉高嗓子:“让她稍等。” 那双手终于辗转至少女腰间,将她横抱了起来,温香软玉在怀,此刻却只得生生停下。 ——— 到底年轻气盛,一直到天光大亮,浸在冷水里清醒了半个时辰,谢满衣才套上衣物,去寻越青雨。 门口合璧见他来了,忙福身行礼,掀开竹帘。 谢满衣走进去,稍微顿了下。 她正坐在铜镜前,素手执着一捋鸦发,漫不经心地梳拢着,眉低着,眼垂着,看不清神色。 越青雨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谢满衣缓步而来,神情依旧有些恹恹,瞥见他眼睑下疲惫的浅青色,才稍愣怔。 她有些别扭,再度垂下了眼皮,低声道:“还未谢过君侯昨夜将我带回来。” 青年那双凤眸一如往常地幽深宁静,目光却不由得透过铜镜,落在她颈侧,整齐的影青衣领下,正有一颗红痣瑟瑟抖动着。 他勾着唇,漫不经心地仰着下颌,径自坐了下来,淡淡侧首,“夫人客气了。” 她转过身来,眉眼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眸色有些幽晦,“你不觉得,昨夜的一切,处处透露着古怪吗?” 谢满衣的目光与之相撞,不闪不避,他轻轻笑了声,“夫人何出此言? ” 越青雨的眸光定在他放在桌子边的木杖上,抬了抬下颌,“那个人佯装成你,连这根木杖都毫无二致,怎么解释?” 谢满衣静静地看着她,眸中的目光变幻过几轮,几乎一字一顿,“解释?” “这且不论,我只问,后来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她抬步坐在他对面,冷静地逼问。 “夫人是怀疑,”谢满衣似笑非笑地抬了抬唇角,“此事是我谋划?” 少女睫毛抖动一下,微微垂下目光,“先是那名少年掉入河里,将百姓吸引过去,继而又遭遇了刺杀,你将我再度推向人群,而后那名与你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便将我带到了那种地方,还下了……媚药。” “这一切巧合到诡异,我不得不怀疑你,却不知,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案几上放着火炉,正在烹茶,缓缓氤氲起热气,挣扎在二人面前,映出少女如云的鬓角。 少女的目光平静,微微侧眸,好像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往窗外看。 茶香气与博山炉里的沉水香萦绕在一起,仿佛置身于春末的山间,香却不艳。 一如眼前的人。 谢满衣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夫人还是不信我。” 越青雨倒茶的手微微一顿。 他轻轻叹了口气,才道,“昨夜的刺客源于章氏,与你无关,只是一桩旧日的恩怨使然。而那将你拐走的人,你可能猜到是谁?” 越青雨有些懵然的抬起眼睫,脱口:“谁?” 谢满衣哂然一笑:“清衍。” 难怪那人的声音有几分熟悉。 越青雨先是有些骇然,其后渐渐搜寻出可疑之处来。 “媚香作何解释?” 她心下渐渐对谢满衣那日说的话深信不疑,一时对清衍更是戒备,唯怕他能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心忖着日后要远离他才好。 “那是,鸨母点的,”此事谢定已然盘问清楚向他汇报过了,这倒不是清衍做的恶,“一桩意外。” 越青雨一时没了声,但她总觉有些不大对劲,欲言又止几番,却没斟酌出话来。 谢满衣睇她一眼,揉了揉眉心,眉梢极轻的提起,倏然间将内力逼了出来,不由得低头,自袖子里摸出绢帕,掩着唇咳了几声。 炉上煨的茶温热,火势微弱,升腾着的雾气也不见了,越青雨顺着看过去,瞧见那帕子上的鲜红血迹。 她吓了一跳,犹豫着道,“你怎么了?” “夫人大约不知道,你身边有我派去的两名暗卫,在暗处护着你。那日这二人被清衍带的人缠绕住,脱不开身,致使夫人被人带走,我已罚过他们。”他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眉眼看不出喜怒。 “他们抽身时,来向我禀报,我心下约有猜测,于巷子里堵住了清衍,才逼问出夫人的下落。” “至于那根木杖,昨夜于桥上便丢失了,今晨谢定才寻回来。”谢满衣心里哂笑,面色却不显,唇畔莫名衔 出一丝笑意,“如此,夫人可还困惑么。”() 女郎显然有了几分怔忪。 ?本作者濯雪一汀提醒您最全的《我夫君他是白切黑》尽在[],域名[(() 这样来说,那木杖还是他为救她而丢。而他,还在暗处派人保护她。虽然并没护住,但也是他的好意。 一切似乎又合理起来。 两人之间,高下立显。 几句话过去,质问之人便换成了谢满衣。 “我昨夜险些死在那林子里,而夫人没有一句关心,尽是对我的怀疑?”他似乎是一笑。 “我不知,抱歉。”越青雨下意识垂了目光,歉然道。 “滟滟……”他唤她。 青年面上没什么表情,缓缓启口,“你该试着相信我。” 他的神情平静又透出几分认真,眸色温润,引人沉沦。 越青雨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叹了口气,“我只是个累赘。” 谢满衣没有听到女郎的回答,本有些薄愠,此时又听到她自怨之语,心便像被人揉成一团,泛着潮湿的怜意。 “夫人莫要小瞧自个儿。”青年唇畔衔着丝笑,隐约带着调侃,“夫人中着药,还能将那道门砸翻,非是寻常人也。” 越青雨缓缓抬起头,眸光微微一动,自然知晓眼前青年此语是在安抚她,下意识顿住。 她一言不发,只提了提唇角,稍稍有些动容,“那我昨夜,可做了什么过分的举动么?” 越青雨越说语气越低,还流露出一丝赧然。 青年垂落眼帘,啜了口温茶,茶掉入心口,立刻激起一片温暖的湿意,像是将他带回那池汤泉。 越青雨瞧他一眼,并没瞧出个什么,忖度着说,“我大约也不会做什么罢?” 做什么的该是他。 越青雨清醒后沐浴之时,瞥见腰上的红痕,像被人用了大力道攥在手里过,连大腿上亦有……谁做的,不言而喻。 越青雨一时更觉羞怒,却也不好直接问他。 只她昨日意志昏沉,记忆仅停留在撞见他时,往后一切都记不得了,她拼命回想,脑子胀痛,只大约想出个场景,二人似是在汤泉沐浴。 青年淡淡道,语气意味难明:“是没做什么。” 越青雨终于松开一口气。 然而,下一瞬她的心又悬起来。 谢满衣眼睫微敛,低声道,“只是,夫人的手,摸着我的脸不放。” 而后抬起眼,对着越青雨一笑,“还想吻上我的……唇。” 她盯着微红的面色露出一瞬迷茫的表情,“……之后呢?” “之后我抵住你的睡穴,你便昏了会儿。”青年扫过她满脸茫然,不紧不慢地道,“因没有现成的解药,回到府中,我设法消你药效,便带你去泡汤泉。” “可是夫人不仅没能清醒,还……”他颇有兴味一顿。 “怎么?”她迟疑一瞬,明知听到的会很叫她吃惊,还是忍不住张开口问道。 “将我拉下水。”他神情难言,声 () 色温和。() 越青雨面颊微热,不由得咬住下唇,竟然颇有底气,不可能! ?想看濯雪一汀的《我夫君他是白切黑》吗?请记住[]的域名[(() 她的心惊跳着,难以缓和下来。 “我身上的红痕,”越青雨终于满含控诉地看他,将心中的问题说了出来,“可都是你……弄的?” 女郎生的白而无暇,昨夜衣衫尽湿,细细于他怀中颤抖,此时却透露着一股病弱的单薄与苍白。 “夫人可还记得,”他面不改色,似乎全然没什么波动,遑论心虚。 “昨夜,”青年语气淡淡,不疾不徐道,“对我的种种引诱勾缠?” “……?” 越青雨有些胆怯的颤了颤眼皮。 好像也不无可能? 他说的太过自然,越青雨便后知后觉想起,她好像确乎想亲他来着…… 那种药的药性,应当很大罢。 “还对着我哭,”谢满衣语气温和,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笑意,“要我救你。” 女郎终于难堪的垂下了头,手指扣在衣角上,引出一片褶皱。 “我也是没办法,滟滟,你哭的很可怜,我心软了,”谢满衣似乎叹了口气,十足的光风霁月,“正要救你时,叶女郎便说,已有了解药。” 青年将声调放缓,语气里显然有几分遗憾,“除此以外,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放心。” “如此,”越青雨眼神复杂,忽略他的语气,唇边勾起的唇角弧度艰涩,“算我对不住你。” 谢满衣垂眼,眸中划过一丝暗色,微微颔首,竟然也就这么受了,“滟滟知道就好,以后……” 以后是要偿还他的。 “什么?” 他没答,淡淡侧首,浓黑的眼睫抬起些,又掀起方才的话题,“再者,” “即便这件事真是我策划,那我所求,也只有夫人的——” 他顿了下,眼角勾出个风流轻佻的弧度,薄唇吐出两个字来,“身子。”!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7 章 醉酒 “……” 细雪簌簌,扑打在窗牖上,远山藏于雪色尽头,初现轮廓。 “谢侯说笑了。”杨珛唇畔略微勾起,瞧着谢满衣坐过来,意味深长道,“谢侯的腿,着实叫在下这等外人都要遗憾啊,若能治好,倒与尊夫人更匹配些。” 他话里带着浅淡的奚落,又向外喊了侍女,并不曾有寄人篱下的自觉,沉声道,“卫某与谢侯是旧识,欲同他叙旧,叶女郎醉酒了,不若先回去歇会儿罢。” 叶神枝误以为这二人是旧友,也不想接着窥探旁人的事,且她午后确乎还有的忙,揉了揉额角,随那侍女离开了。 谢满衣闻言不曾有什么反应,只拿过茶盏,倒了杯茶,递到越青雨手里,他语气淡淡,“喝了。” 越青雨稍稍歪头,眼睫弯弯,低低哦了声,将那盏温茶灌入了喉间。 谢满衣神色才缓和些,侧眸看着杨珛,声音温和,“配不配的,与阁下无关。” 窗外有枝叶晃动的细碎声响,霜枝累雪伏低。 杨珛忽而笑了一声,“同你打交道多年,这倒是头次见面没有刀剑相向的。” 谢满衣薄薄的眼皮半敛,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半晌,瞧见了案几上的软剑,他瘦削的手指抚过去,漫不经心地道,“这把剑,伤过本侯四次。” 青年坐在那里,体态优雅,雪亮的剑光折射出他昳丽的长眸,一派清风朗月的模样。 “……你伤我的次数只更多。”杨珛闻言微微愣住,半晌才冷笑一声。 谢满衣抬起眼帘,温润儒雅的轻笑,沉吟着道,“阁下既知事事不如谢某,那为何——” 他长长一顿,似笑非笑地抬了抬唇角,“还敢说与我夫人有缘?” 杨珛捋了捋袖子,作势要去拔剑,“谁说本世子事事不如你?” 越青雨看不清他的脸,凑近了些,拽着谢满衣的袖子,眼巴巴地问,“你认识他啊?” 少女醉眸微醺,眼睑耷拉着,眼尾染着绮丽的红,一双眼水光盈盈,语速很慢,显出平素没有的乖巧。 谢满衣唇角微弯,指腹轻轻碰了碰越青雨的眼尾,煞有介事,“不认识,应当不是什么好人,滟滟要离这人远些。” 杨珛的手顿了顿,直接将那把剑拔了出来,抵在谢满衣的脖颈下,呵呵笑了两声,“……我看你才不是什么好人。” “杀我啊?”谢满衣目光移过来,手臂撑在一侧把手上,意态懒散,“尽管来。” 杨珛手下毫不留情,青年泛着浅色脉络的侧颈甫一撞上那把利刃,就沁出一片红血珠,染在反射着薄光的刀刃上。 谢满衣已经侧过头,脖颈上的肉摩擦过去,将伤口擦的更大,他恍若不觉疼痛,手撑起越青雨的下颌,勾起嘴角,“滟滟,瞧见了么。” 他缓了一缓,语气很低,透着若有若无地蛊惑,“我就说他不是好人吧?” 越青雨眨了眨眼,迷离的眸湿淋淋的,迎上他 幽黑的眼眸,愣愣点头,“……嗯,他不是好人。” 杨珛目光一怔,表情都扭曲起来,怒极反笑,这明明是他妹妹好吗! 谢满衣微笑了一下,但笑意并未蔓延至眼底,“还不收剑?” 青年唇角微弯,语气却是冷的,“这里可是谢某的地盘。” 杨珛冷哼一声,当然探知到周围暗卫的气息,只怕他若真动手,不及得手,便已先成刀下亡魂了。 他道:“诸侯蠢蠢欲动,你不早做打算?” 谢满衣低下眼,眼中起伏着微波,漫不经心地道,“什么打算。” 杨珛屈起指节,扣了下桌面,“自是与荆州结盟,推翻梁皇室。” 越青雨的身形不稳,青年的手落在她腰间虚扶着,杨珛看在眼里,一面觉得理应如此,一面又看这人不太顺眼,他移开视线,凉凉盯着谢满衣。 青年懒洋洋的落过来一瞥,轻声道,“给你两日离开定州,否则本侯势必将你斩于刃下。” 杨珛拍案而起,“你不识抬举!” 谢满衣眼睫抬起,“又如何?” 杨珛不欲与他针锋相对,心下轻叹了一口气,“萧梃残暴不仁,为何你一心扶持梁皇室?” 谢满衣笑了一声,挑起的眼尾透露出一二分轻蔑,“谁说本侯扶持萧氏了?” 杨珛:“……那为何不与我结盟?” 越青雨又凑了过来,眼睫眨眨,自下往上去瞧青年的眸,含糊道,“你为什么不跟他结盟啊?” 谢满衣漫不经心地拨过她乱动的脑袋,情绪很淡,拉拢氅衣站了起来,语气有些莫名的意味,“王朝气数将尽,阁下自以为与宇文衍勾结,便足够有由头矫诏天下诸侯,共取洛阳,却不知,” 青年笑意稍敛,黑亮的眼珠,如茫茫夜色,“与虎同谋,终至两败俱伤。” 杨珛面色一变,若有所思,却是勾了勾唇,已明了他话中深意。 青年单手揽着越青雨,如同抱小孩子一般将她圈在怀里,少女却动着,头低低的伏下去,想去够那把软剑。 谢满衣怕她触到那火炉,将手烫伤,拦下她的动作,低声问,“要什么?” “……那个,”越青雨下颌抬了抬,点着那软剑的方向,小声嘟囔,“是别人送给我的。” 谢满衣缓缓道,“坏人的东西,你也要?” 怀中的醉鬼歪在他肩角,默然一瞬,不太讲道理地道,“为什么不能要……” 温热的气息打过来,青年垂下的耳梢缓缓沁出了薄红的颜色,有些痒…… 他漫不经心地垂眸,嗓音里已然带了轻哄,“这把剑不好,我叫人……” 杨珛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这把剑剑身柔软如绢,是工匠打磨了十多个月的好东西,怎么到你嘴里,就不好了?” “那是本世子送给越女郎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杨珛咬牙切齿,每每遇上谢满衣,非得被气个半死,这人莫不是他的克星罢? “行吧,”谢满衣倒无甚所谓,也不曾询问因由,捞起那把软剑,吐出一口气,语气温和,“收在库房里落灰也成。” “……” 越青雨却当他是同意了,终于歇下了动静,软绵绵的靠在他身上,眼睫微敛,很不客气地指挥着,“我困了……你送我回去。” 微淡的酒意萦绕在鼻尖,青年微微侧了侧身,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腾起燥欲,低垂着的眼睫疯颤,稍微一顿后低声应好。 青年拿过她的兔毛斗篷,将怀里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少女纤细的手指举高斗篷的帽子,松松拈在指间,眸色一晃,却正巧对上了杨珛柔和的目光。 她有些羞怯的拎起那毛茸茸的帽子,蒙过脸上,将大半张脸都遮住,透过一个缝儿好奇的看杨珛,他的神色复杂,是喝醉的少女所不能看懂的。 杨珛失笑,冲她轻轻挥了挥手—— 后会有期。 少女乌黑的长发自颈前垂下,摩挲过青年的侧脸,柔软而酥麻的触感无孔不入的侵袭过来。 谢满衣略略低眼,有点无奈,“滟滟,别动。” 她闷闷的应了,温热的手复而攀扯至他头颈间,耳朵贴在青年的侧脸,随着他缓慢的步子,缱绻的抚弄着、厮磨着。 青年将她再往怀中贴了贴,走过外间,吩咐谢定,“送客。” “……客人来了?”醉鬼又探出头来,微微侧过,捧着他的脸,姿态亲昵,“在哪儿……?” “没有。别动。”谢满衣极吃这一套,微哂了哂,敲敲她的脑袋,声音很轻,“滟滟,听话。” 少女蹭在他颈窝里,语气有点像撒娇,叫他名字:“……谢满衣,你也听话。”! 第 38 章 提剑 青年已经抬步,直下台阶,步履极缓,虽抱着个人,然这人儿却轻得很,附在他身上并没什么重量。 谢满衣停下,将木杖靠在一旁,将她的兔毛斗篷整理一番,才又抬步。 “听谁的话?”他觉得好笑,淡淡问道。 她略抬头,神情委屈至极,胡乱的掰扯他的脸,刚被整理好的帽子又翻了出来,露出她一张微红的脸,“……不听我的话吗?” 谢满衣睇她,少女发丝凌乱,潋滟的眸里全然是他的身影,浅瞳中缀着溢满的无辜之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似乎要等着他回话。 大雪纷扬,直扑廊檐之下,交织成一片白色的帘幕,枝梢上霜雪凝结,在寒风里摇曳不止,其下藏着只灰白的小猫。 二人缓缓行在雪地上,谢定举着十二骨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堪堪遮过扑面而来的飞雪。 青年眸中如挂冰柱,于天光里显出烁烁寒星,他漫不经心地道,“你又何曾听过我的话。” “没有吗?”少女的发丝在耳畔擦过,传来阵阵痒意,她浓密的眼睫上落下雪粒子,霎时将半垂着的眼睫扑得湿润,盯着不远处的小猫,“……那我听你的,你就听我的呀?” 青年笑意浅淡,黑润的眼眸浸满温柔之色,不置可否,“你说呢。” 那只雪白的小猫藏在不远处的树丛下,瘫在干净的雪层上翻来翻去,似乎不觉着冷。 “那我听。”越青雨拽拽他通红的耳尖,声音很细,像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来的。 青年微微弯了弯眼睛,有细碎的光自眸里划过,“什么都听?” 少女嗯嗯两声,杏眸眨也不眨地看他,微热的气息喷薄在青年侧脸,他冷不防的停下步子,视线移过来,她已经晕晕乎乎的开口了,“那你现在能听我的话吗?” 谢满衣有点好奇了,原本只是一句安抚之话,这句‘听话’却叫她折腾了一路,他心念微动,觉得醉了的越青雨与平素不同,格外黏人,他极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一时温柔的凝睇她,淡淡嗯了声。 少女闪烁的眸光像雪地里掠过的小猫,眼尾爬着浓丽的红,用余光偷瞄他,声音很低,好似有点不好意思,“你打滚儿给我看。” “……?” 她醉得不轻。 青年的声线乍变,很是一惊,“……什么?” 她很轻地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浅色的眼瞳堪堪映出他模糊的影子,重复道,“打滚儿……” 谢定听见这话,一时没忍住笑了出声,撑着的伞险些垂落下来,打在青年头上,谢定反应过来后不自然的咳了一声。 下一瞬,谢满衣慢悠悠的回过头,懒散道,“好笑吗?” 谢定绷着脸摇头,“……不好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越青雨也抵着青年胸膛侧眸,她静静看了谢定一会儿,歪头不解,“那你笑什么?” 谢满衣和煦的一笑,环着她的手紧了 紧,温和道△_[(,“因为他喜欢打滚,一听到这字眼儿都不免开心些。” “滟滟,让他打滚给你看,好不好?”谢满衣眼底泛起一丝涟漪,发自内心的笑着。 寒风吹过来,透心凉。谢定笑的有点咬牙切齿,握着伞柄的手指有点颤颤巍巍,瑟缩着,“这……不好罢?” 笑话,他堂堂都督护军,兼任暗卫统领,这雪地看似空旷,周围可藏了不少暗卫,他要是真在这发个滚,能被手底下的人笑一辈子! 他不干! 谢定面无表情,对上青年似笑非笑的目光,只嘴角一抽。 君侯太不厚道,他自己的夫人要他打滚儿,缘何推到别人身上? 正当谢定准备誓死不从时,他那善解人意的君侯夫人眼眉蹙了浅浅一道,拧着君侯的耳朵,唇瓣一开一合,说着,“不好,还是你打滚给我看吧,你比他长的好看……” 谢定庆幸之余,唯恐被迁怒,一面悄悄退了半步,一面暗想,长得好看跟打滚有什么相关吗,再说了,他长的也没那么难看吧? 喝醉的人果然是不讲道理的,平日再稳重一人,耍起酒疯来也忒可怕些。 谢满衣心头一动,额角突突跳起来,他神色敛起来,抬步忘屋里去,袍角旋出个弧度。 “……行吗?”她还在问着,不知哪来的执着,少女缩在斗篷里,仰着头,瞥见青年冷硬的下颌。 “……”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将风雪隔绝在外。 屋内燃着火盆,乍一进来,如寒冬散去,踏入暖春。斗篷、鹤氅被扔在地上,人被放在了案几l侧,自窗外渗入的雪色披了她满身。 少女身形摇晃,眸色里映着青年逼近的身影,她歪头道,“……你做什么?” 青年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沉,他停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将沾着寒意的手指寸寸擦干净,才意味不明地笑了。 “你说,”青年俯身欺近,逼视着她的眼睛,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偏冷的脸,染上一点别样的情愫,“什么都听我的?” 少女一愣,支支吾吾半天,眼前晃悠着,连眼前人的面庞都辨不清晰,她下意识地往后退,被一只手揽住后腰,寸寸往前收紧。 “……我好不好看?”青年想起她方才的话,起了点兴致逗弄她。 他的手指不可控的掐入她脸颊上的软肉,将人往自己面前来靠,声音虽轻,却微微颤抖着,不加掩饰的眸里含着几l分快意。 越青雨满头青丝散落在肩,抬着那双湿润的眼睛,懵然的看他。 “说话。”他掐着她下颌,屈膝跪在塌沿,语声淡淡,带不出什么情绪。 “……好看。”少女撞见他回旋着浓云的黑眸,眼睫禁不住一直颤抖,她唇瓣抿起,又被人强硬撑开,终于落下两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字。 “听我的话?”青年泛着寒意的手近在咫尺,引得她止不住冷颤。 他拦在床沿,顶住她半 面光,几l乎像一道难以撼动的高墙,紧紧挡在前面,少女有了薄愠,眨掉眼前的重影,侧了侧脸,摇晃着抗议,“不听!” 她衣襟略乱,却是一刻也不得安生,说着不喜欢,然还往他怀里去靠,他身上有极淡的檀香味,少女吸了吸鼻尖,已是有些困乏,想要就此靠在他身上阖眼睡去。 “那亲我。”青年恍若未闻,血液沸腾,眉眼懒散的压低,捏住她的后颈,将人钳制在方寸之间。 他低眸,凝睇她水光盈盈的眉眼,纤长的睫羽一晃一晃,如同扇在他心里,鼓动着他,忍不住要去亲亲她湿润的眼睫。 她脑中昏昏沉沉地胀痛,迷惑的看着他,却伸出根手指抵住他蠢蠢欲动的唇,怯懦着道,“……不要。” 少女轻轻地哆嗦着,拽起他垂下的霜白袖子,遮挡在脸前面,做出抗拒的动作,敷衍着道,“睡觉罢…” 她说着,欲盖弥彰的闭上眼,半晌,不闻对面人有动作,少女小心翼翼地睁开个缝儿,却又对上青年意味难明的目光。 谢满衣收拢长指,攥住她纤瘦的手腕,粗粝的指腹凑近她耳畔,他轻轻笑,“就这样听话的?” 青年呼吸喷洒的热气惹的少女发痒后退,蓬勃的热度透过衣料传来,沿着脊背一路攀爬,她锁骨间那颗鲜红的痣颤抖着,青年视线挪过,定在那雪白中的一抹红上。 越青雨双靥微红,下意识地推着他,然这力度,实在是微不足道,衬着那张淡而薄的美人面,这泫然欲泣的样子,实在太好欺负了些。 谢满衣对她微弱的挣扎恍若不闻,仗着她头脑昏胀,身子不稳,乖顺可怜的过分,一时之间躁欲自上而下升起,他粗粝的指腹终于捞住她脆弱的衣襟,微微一探,便落在了那颗诱人的红痣上。 她肩膀微颤,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听他在耳边低声唤她小字,“滟滟……” 这两个字被他叫得语调慢而润,裹挟着的绮思缠绵铺天盖地落下来。 少女嫩指绞着袖子,睁着一双干净湿润的眼,近乎懵懂的望着他,青年乌浓的发丝拂过眉眼,情难自禁地低下头,薄唇慢慢贴近她颈窝,舌尖轻碰了一下。 他喝了些酒,但还不至于醉,更不至于不清醒,微醺之下,呼吸微有些不稳,着意放纵自己靠近她。 谢满衣透过一层薄薄的衣衫,扣着她的后腰,本是松松攥着,突然将人紧紧扣在怀里。 随着他这动作,少女衣襟下挺立的雪峰险险擦过他的鼻峰,喘息交织着,他来回舔舐着那颗红痣,几l乎要将周身力道都交付于此。 下一瞬,越青雨迟迟回过神,手擦过他的脸,力道倒很大,猝然推过他的胸膛,青年不防,后仰着倒在了地上。 他眼尾侬丽,衣衫不整,脖颈上的青筋突起,有点错愕却并不恼怒,只撑着地面堪堪抬起头来,青年左边脸庞上染上绯红,他手指向上滑,摸着左脸,眼底的色泽很深,透着些危险的意味,声音却极轻,似乎即刻便要消逝在飞烟中,“……反应总是这么大。 ” 谢满衣心中了然,醉了也不让他亲近,他有点遗憾的撩起眉梢,并不大在意,他只是望她吃醉,生出些许的兴致来,并不真的想对她如何。 趁人之危,总是不好的。他还是很有觉悟的。 越青雨没看他,发丝擦过昏晦的天光,垂着目光,声音里还很有些委屈: “你做什么把口水弄到我身上?” “……” 谢满衣看她的目光怪异,有片刻的停顿,随后起身揽她入怀,他眼睫淡淡垂落,话中有笑,“真是醉得不轻。” 她用手拉了拉他的袖子,语声较平日里偏低,怯怯道,“……你还没打滚儿给我看。” 他将人放在床上,居高临下看她惊颤的眉眼,漫不经心地道,“改日吧。” “改日是几l时?”她杏眸微睁,不肯闭眼。 光影晦淡,衬得她的眸清艳如水,可惜这样一个黏人的少女,或在她醒后便会不见,醒着的她不够依赖他,倒是很防备他。 青年眼睑下略显青影,神色淡下来,又恢复那副温和的姿态,他眼睫微垂,“等你再想起来罢。” 瞧她这酒品差成这样,一觉醒来当然什么也不会记得。 他俯下身,在她毫无防备时,吻住她微张的唇瓣,卷入淡淡的清酒味,微微喘着气,如同呓语,“滟滟,今天送你东西的人,与你说了什么?” 他凤眸深浓,藏着不甚清晰的探询之色。 “他说,是我阿兄……”少女的唇上泛着水色,目色惊惶而迷茫,清澈的仿佛一片干净的水池,她犹犹豫豫地落下几l个字。 阿兄? 谢满衣的视线有片刻的偏离,似笑非笑抬了抬唇角,“还有呢?” 越青雨绞尽脑汁的想,霎时头痛欲裂,她摇摇头,不想再跟他说话,将被子抬高,把整个人都遮住了,动也不动。 谢满衣微阖了阖眼,静静看她良久,若有所思地想起她浅淡的眸色。 ——— 醒来之时,越青雨头痛的快要炸了,沉得像是灌进去一桶水,她揉揉额角,迷迷糊糊地撑起身,侧眼之时透过屏风,瞧见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声音是极沙哑的,“是……君侯?” 她将自己的外衫穿戴好,不想却闻见一身酒气,淡长的眉头便蹙了一道,坐在床沿上许久,回想着之前的事,便觉记忆似乎停在饮酒之时,然说的什么话,却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她晃晃脑袋,才起身慢步走了过去,步子一顿,窗角里划进来的天光,打在青年半张脸上,他手里拿着卷书,看的正出神。 越青雨凝眸瞧了他半晌,青年才慢慢悠悠地转过头来,支起眼睑看她,似笑非笑的样子直看得人心里发毛。 “怎么了吗?”她抿了抿唇,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堪回想之事,心有忐忑的开口了。 “也没什么,只是夫人,你晨时喝的是有点多了,身上自然……”他别有深意一顿,“夫人是知 道的,莫说帮你沐浴,我都,不敢解你的衣裳。” 他意味深长地拖着长腔,越青雨眼皮一跳,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合璧呢?” 青年抬起唇角,露出温和的笑意,“夫人平日里见我,是恨不能退避三舍,醉时倒是很……喜欢我,却是不让侍女近身的。” 跳跃着的光线于他眸中落下浮动的光影,他的语气温淡且恳切,越青雨犹疑几l息,尚无法驳斥,逃也似的去净室了。 谢满衣敛回眼眸,静听耳边传来的水渍声。 ——— 申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庭外又落大雪,玄氅一角扫过地面一层薄薄的积雪,往上,瞥见一只修长瘦削的手,手背青筋掌骨微突,再上,伞檐下是青年洁白如玉的侧脸。 一路无言,临到正厅时,谢满衣停下了脚步,神色晦暗,“不要靠近清衍。” 再听到这个名字,越青雨心绪收紧,轻轻抬眼应声。 清衍果然坐在里面,见他们进来,也只是恹恹的提了提眼,面色苍白,不曾出声。 稍过了片刻,门外士兵将领药的百姓放了进来,叶神枝坐于椅子上,有条不紊地看脉,越青雨坐她身侧,分发给百姓药包。 显而易见,百姓们辨认出递给他们药的女郎是定州牧的夫人之后,因朝廷对他们的不管不顾而生出的恐慌,便也压下几l分。 虽如此,外头的闲言碎语却是止也止不住的。 更甚者,有人提及,这定州牧夫人是司州人士,这桩婚事,更是陛下亲赐下的,便又有人对此不满。 纷扬的大雪里,藏着数颗蠢蠢欲动的心,隐在黑暗的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扑出来,将宁静的雪色打破。 “……” 夜色融融,星光稀疏,沉着坠雪的枝梢时而不堪重负,扑簌簌掉下一串雪粒子,顺着廊檐下晃悠的红灯笼,向里照住一双对坐的人儿。 越青雨午时睡的昏昏沉沉,这一时,便觉不出困意,拉着谢满衣与她下棋。 虽然与他下棋时,他总是漫不经心、还很无趣,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打发长夜的法子。 谢满衣却递给她一样东西—— 一柄剑身通透的青色长剑,在跳跃的灯花下泛着凌冽的寒意,剑尖锐利,剑身比起寻常的剑却极轻。 她一只手便可轻易翻转,越青雨有些诧异,一时不禁在心里揣度着他用意,便听他解释说,“原本打造一把这样的剑少说要半个月,却是因了瘴疫,工匠便也星夜赶出来这样一把剑。” 那便是,瘴疫之前,工匠便接下了这单子。 若是如此的话,那么他是,在还没向她说出要教她之时,便去寻了工匠要打造这样一柄剑。 越青雨眉眼愣怔住,久久没有回过神。 “拿别的教你也成,”他垂下目光,对着她惊诧的眸色,“只既有了剑,也并没什么不好。” “试试,若不趁手,明日再去铺子里挑个现成的。”青年眼中倒映着微微的火光,语气淡淡,带不出什么情绪。 下一瞬,谢满衣披上外氅,缓步行至屋外,越青雨好奇地透过窗牖看他,却只瞥见他模糊的身形,似乎往院子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青年折了一根细长的梅枝进来。 “既不想睡,”他眼皮子那么一抬,一只手扶着木杖,很轻地笑了一下。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梅枝,抬至她的下颌处,迫使她抬起头来,“提剑,我教你两招。”! 第 39 章 剑术 更深露重,万籁有声。 雪粒子轻打窗牖,发出簌簌的响音,屏风上挂着两人的外氅,透过错落的烛火,影子打在地上。 时至夜半,青年近日来休息不好,头脑已是极昏钝了,他微微垂下目光,眼睑下睫羽的阴翳将乌青遮了些,清癯指节握着花枝,点在她的肩头,“别怕,你伤不到我。” 越青雨双手合握剑柄,旋身绕到他身后,冷哼一声,往他右肩上砍去,只消片息,她就是眨个眼的工夫,人已经撤在另一侧,他往这里侧头,眼睫轻抬,声音很低,“你好慢。” 青年语气淡淡,并不加嘲讽,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越青雨意识到这一点,瘪嘴,不大乐意,“是你太快。” 青年抬了抬唇角,弧度很浅,瞧她一眼,她头发随意挽就,玉面绯红,倒并不娇气。 他转了下花枝,枝身轻轻一震,别过少女手腕,人已经被他桎梏在了身前。 “若有人这般挟持你,你怎么做。” 越青雨的手掌被他攥着,后背紧紧贴着青年宽阔结实的胸膛,热意自后往前传来,她有瑟缩之意,却是动他不得,她想起什么,动了一下,眼神挣扎。 谢满衣有点倦意,眼睛里情绪模糊,片刻,了然的道,嗓音没什么温度。 “想击打我的腿?” 他神色清淡,温温道,“很好,算个弱点。” 越青雨反手以剑柄击打他的伤腿,谢满衣吃痛,连连后退两步,他弯着腰抬头,碎发几缕拂过眉间,轻笑,“夫人还真是半分也不会对我心软。” 他教她一个多时辰,她手里的剑不曾近过青年的身。 这时越青雨自然也没想到她会得手,愣怔一息,望他慵倦眉眼,终是上前,纤纤玉指慢慢往上,想碰上他,“……你怎么样?” 青年偏过视线,静静的看着她,她话音方落,他已经反手往上,握住她伶仃的腕骨,接着将人大力一拉,越青雨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被他桎梏在臂弯间。 她抬起潋滟的杏花眸,错愕地看着他。 青年垂眸而来,视线略低一些,语气很淡,“滟滟,明日再教你,你将我打疼了,我此刻站不稳了。” 少女此际忐忑不安的心跳缓下一些,侧眸去看,才发觉他撑在墙上,她有些不忍心,有些不太自然,“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会躲过去……” 他垂着头,与她靠的很近,手指抬起,似乎想摸摸她颤抖着的眼睫,最终只是落在她脸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滟滟,我的腿不能自如,可我想去沐浴,怎么办?” “我……为你喊谢定来。”她蹙着眉,停滞了有一会儿。 他托着她下颌,往窗牖的方向,隔着一扇窗,屋外夜色深浓,“这个时辰,你能将他叫醒?” 青年黑眸幽深,仿佛盛着片浓云,有摄人心魄的功力。 越青雨心神恍惚一下,扯了扯嘴角,以他所教,手腕朝拇指方向旋转,用力 将手抽开,后退一步,瞧他苍白的面,“那你忍着,天亮再洗。” 青年睫毛微湿,这样倚在墙壁上,当真有几分虚弱可怜,他似笑非笑,晃晃手腕缓解适才被她别过去的疼痛。 ?濯雪一汀的作品《我夫君他是白切黑》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刚教她的,立刻就被她拿来对付自己。 果然如他所想,越青雨酒醒后,是不会听他话的。 “都好的,滟滟。”青年眼角挑出了一抹淡淡的弧度,面上微红,像是有点难堪,“可以将我扶至床上吗?” 她仰着脸,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二人平躺床上,越青雨方才学剑时被他折腾得累极,很快便平稳了呼吸,沉沉睡了过去。 谢满衣察觉她睡着,才挥挥手,将灯烛吹灭,只留了一盏,烛芯微微跳动着。 灯火晦暗,他眼波幽闪,凝她安静柔和的眉眼,伸出手臂,将她虚揽至怀里,亲亲她耷拉下去的眼睫,他心里泛起微波,却很难得的安枕一夜。 ——— 在此地又停留有四五日,这期间,越青雨几乎没有得闲过,醒着的时候,除却每日晨时为百姓分药外,其余时间几乎都要跟着谢满衣学剑。 她这一时唯恐自己练就天下第一的剑术,极委婉、极恳切地道,“学东西,要这么辛苦的吗?” 比之她前些年在洛阳学规矩时,尚且更辛苦些。她照镜子时,都要觉得自己憔悴了许多。 谢满衣神色疏落,日光打在他俊美昳丽的侧颜上,将睫羽染上薄淡光晕,他黑眸上漫出一点清浅的情绪。 青年只微一抬首,为她拈去发上的花瓣,收回手时,指尖微微摩挲袖角,他语气寡淡,“你底子太薄,不辛苦些,难得其二三。” 他说的是很隐晦了,她哪里是底子薄?分明是半点底子都没有。 但她还是略有些不服,她连着几日起早贪黑地这么学,在他口中,竟还难得其二三吗? 她指节微曲,隔着石案,轻轻扯扯他的袖角,眼睑低垂,语气很低,透着些委屈,“明日再学好不好,我今天有点累,不想学了。” “夫人是在,”青年的目光温静清冷,他掩于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着,神色却很晦淡,尾音轻飘飘地飘起来,“与我撒娇吗?” 什么撒娇,她分明是很正常的在提出自己的意见。 越青雨捉过自己袖子,松松一挽,露出手腕上磨出的红痕,她幽幽叹了两声,手腕一抬,露在他眼前,轻轻浅浅地埋怨着他,“每天都要举着剑,手上都磨出茧子了,你又不会心疼我……” 她说着,底气实在有些不足。 谢满衣虽整日里缠着她学剑,实则却已很照顾她了,且不说从不曾伤到她,便连她手腕上的红痕,尚且还是她自己碰在剑柄上的,浅浅一片,早半天碰上,午后便会消下去的。 谢满衣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我操之过急。” 天光透过林叶洒落过来,半明半昧的光影里,青年垂着眸,流露出的情绪也模糊难测,他温声道,“滟滟,你伤了,我自然心 疼。” 风吹林叶响,薄雪扑簌簌地飘落下来?[(,青年捉过她手腕,冰凉的手指缓慢抚摸过去,极轻柔地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越青雨微微一怔,声音也轻下来,有点别扭,想将手收回来,却不想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力道却极霸道。 “其实……也没有太疼的。” 越青雨就是想偷会儿懒。她只是学些以防万一,又不是真要去做杀手,为何要日日辛苦修习剑术。 从前她学东西,是受旁人所迫,身不由己,如今无人相迫,她学剑只为了自保,哪里要如此精修,谢满衣也是,非要她将话说的这样明显么…… 青年却垂头,拎起她的手腕,头颈微垂下个弧度,柔软的唇已经触过她泛着浅紫色脉络的腕心上。 越青雨晃了下神,猝然将手收回,这次他没用力缚着她,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向后退开些。 青年温和的眸中,有清浅的日光的倒影,他懒散扫过来,将石案上扣着的纸递给她,声音平淡,“向你赔罪。” 越青雨垂眸,迷茫的眨了眨眼睛。 手里那张随清风还微微拂动着的纸上,画着一个青衣女郎—— 她手里挽着漂亮的剑花,雪亮的剑身在光下反射出清凌凌的光晕,而那女郎以青色发带束着马尾,神情鲜亮妍丽,极显风骨。 那画上之人,俨然便是她了。 方才她离得尚远,只知他握着狼毫笔,垂眸认真的盯着石案上的宣纸,竟没瞧出来他在作画,更没瞧出来,他画的是她。 他的画,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形神风骨,不愧他曾经谢氏六郎的清名。 越青雨微微的,掩饰过眸里的异常,偏过些头,“谢谢,你画的很好。” “如此,”青年束着玄玉冠,披着白狐裘,气度便更温和清冷些,他语气略淡,眉眼却挂着一丝笑意,“别生我的气了?” “……” 越青雨一怔。 “我哪有生气?”她显然没懂他的意思,指节下意识一蜷,轻声道。 一阵寒风穿林而过。 青年侧头微微咳了两声,提了提唇,才道,“方才不是还怪我,不会心疼夫人吗。”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分明是他断章取义。 她眉心泛起浅浅的褶,倏然站起身,因站得急,眼前还点了一片亮星,她缓过一会儿,一双杏眸直直地看向他。 “君侯无中生有的本领见长,我才说过的话,我自然记得清楚,非是君侯所理解的这般。” “我先回去了。”她不再看他,轻声说道。 ——— 傍晚时,霞光万里,裹带着宁寂的雪色,染就一片缓慢沉静。 谢满衣去了郡守府,越青雨被他拘了好些日子,这一时得了空,便带着合璧和几个士兵一道去了城内的醉音阁。 她带着幕篱,于楼下一角里坐着,畅意的饮着茶,瞧台上那伶人唱曲儿。 不想却又见到了那位熟人。 归雁离。 他还是清清冷冷的模样,少年郎君姿色殊绝,形容可怜,身子骨伶仃单薄,唱罢一曲,台下有人为难他,他狼狈地几番饮酒赔罪,才往后面去了。 越青雨瞧着他,若有所思。 她记着,上次谢满衣遇刺前,盖因归雁离落水而引起百姓的躁乱。 过了良久,她唤合璧拿了金子去找掌柜,片刻,合璧回来,身后跟着恭敬的店小二,引她们往楼上去。 雅间之内,光晕柔和亮堂,越青雨将一个碧玉茶盏拿在手里把玩着,神色有些怠倦。 门被人轻轻扣了两下。 合璧清清嗓子:“进来。”! 第 40 章 交代 自门外进来个穿着件单薄红衣的少年,他抬起眼帘,小心翼翼地投过来一眼,而后才转身。 门被他合拢。 女郎遥遥看过来,目色潋滟,他顿了下,眉极淡的一挑。 他步子极轻,停在了两步之外,屈膝行礼,“谢六夫人。” 越青雨垂下目光,少年清瘦,面色有些苍白,却是不掩那张浓丽清艳的脸。 她神色淡淡,“认得我?” 归雁离眼睫颤抖两下,才抬起眼,他的眸色极黑,一双眼睛闪着些许倔强的亮色。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下一瞬,归雁离垂眸抿紧了苍白的唇线,敛眉道,“回夫人,月前于蔡府,奴有幸见过夫人。” 越青雨讶异了片刻,眼神中很有些打量的意味,声色冷淡,“你记性倒是很好。” “坐过来。” 归雁离抬起点墨似的眼来,略有些诧异,却还是依言坐在了她对面。 他有些拘谨,眼睫轻颤,飞快地扫视她一眼。 她试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红着耳尖,似是不敢看她,“奴叫归雁离。” 越青雨搁下茶盏,霎时响起清脆的一声响,瞥他一眼,“我在问你,原本的名字。” 女郎话语平静,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一张冷淡的美人面却似抑着威压,直直落在他身上。 归雁离不明所以,但还是垂下眼,眼下的痣在灯下尤其昳丽,“回夫人,奴无本名。” “为何?” 他缓了缓,艰涩道,“十一年前,奴与家人走散,前尘尽忘。” 面前递来了一只天青色茶盏,“你脸色不大好,喝点水罢。” 归雁离浓密的眼睫微抬,与她目光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又很快错开。 少年接过茶盏,他的指节苍白修长,手背微微凸起经络,其上竟横错着伤疤,痕迹斑驳,与他洁白无瑕的腕形成鲜亮的对比。 越青雨的视线扫过他,声线低了一些,“你来朱吾郡为何?” 紧接着,她轻轻地笑,“不必紧张,我与你闲聊而已,你也不必以‘奴’自称。” 他垂首低眉,轻轻勾了勾唇,似淡讽,“夫人可知景城郑氏?” “郑女郎于……离有恩,我随她而来。” 越青雨懒散的曲臂支着头,景城郑氏,她自然知道。 五姓贵旧,并州名门,郑氏家主如今任并州牧,手握着并州军。 只是,郑氏女郎出现在定州,就这桩事而言便很古怪。 但他很坦然的说了出来,神情自如,倒显得她刨根问底,很是不该。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归雁离,眉眼很淡,摸不出什么情绪,合璧瞧着她的脸,一时竟恍惚起来,这样的神色,分明是谢满衣惯常露出来的。 越青雨突然示意他将手伸过来,少年细长的睫毛悄悄颤颤,耳尖微红,迟疑 着将手伸了过去。 越青雨隔着袖子攥住他的手腕,细细打量过去,手腕很细,腕骨突出,肌肤细腻,唯有指腹上有薄薄的茧子,大约是练琴所致。 她伸出另一只手,温热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去,并不粗粝,她倏然反攥他的手,抬眼看去。 少年被她握着的手腕微微颤抖,却没什么反应,只眼眉微敛,挑起的眼尾绯红,既羞又怯。 越青雨挑眉,那日他于街里亲那位女郎君的时候,可是很大胆的。 “你口中的郑女郎,可是灯会那日与你一起的?” 归雁离没料到那日所为被她瞧见,愣怔一息,方点了头。 她松开少年的手,看他的目光十分温和,“你年岁几何?” “回夫人,离甘二有一。” 越青雨明眸显出一点点诧异来,他竟与谢满衣一样大,并不算少年了,是已及冠的郎君了。 只从外表上是不显的,少年清瘦殊绝,墨发只以玉笄松松挽起,并未束冠。 归雁离像是看出她的疑问,艰涩道,“离没有家人,将我养大的师父也不在了,没有人为我加冠,是以不曾束发,仪容不整,望夫人莫怪罪。”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模糊了少年清冷殊绝的眼眉,若有若无地送来些甜果香的味道。 归雁离安安静静坐着,她问一句他答一句,嗓音温和干净,并无什么异样。 越青雨收回目光,辨不清神色,示意合璧拿钱袋子给他,少年脸色苍白,却连连摇头,语气很是坚定,“夫人并未要我做什么,离不敢收夫人的钱。” 越青雨不想与他纠结这样无谓的事,吩咐合璧将钱袋子放在桌上,轻声道,“收下罢。这是你愿同我说话的报酬。” 她托腮,若有所思,半晌,胡诌道,“我很喜欢你,明日再来寻你聊天。” 少年眨一下眼,抬头,眸里有点点流光,望见眼前女郎温柔的笑意,慢慢点了点头。 ——— 回程时,雪落得更大了,车轮轧在雪层上,行得十分缓慢。 合璧惶然且不解,“娘子见他作甚?” 越青雨睨了她一眼,“你该称我为夫人。” 合璧垮起脸,“娘子……夫人最近待君侯颇亲近。”连称呼都要她改。 越青雨慢悠悠地道,“礼数如此,与我待他如何哪有什么牵系?” “再说了,你从哪里看出来的亲近?” 合璧无言,却觉得越青雨近日来对谢满衣的态度真是有些不同,至于是哪里不同,她一时也理不清楚。 马车缓缓驶过街巷,停了下来,越青雨搭着合璧的手腕自马车上下来。 合璧睁大眼,困惑又茫然地看向越青雨,“话又说回来,那伶人有什么不对劲吗,夫人为何特地寻他一见?” 越青雨道:“恐怕那日落水非是巧合,我想探探他的话。” 合璧便奇道,“夫人是说那日的刺客……” 她顿了顿,捂着嘴,“与这伶人有关?” 越青雨没应,目光幽微。 谢满衣已说过那日的刺客是章氏派来的,但她心中仍有些疑虑和不安,那归雁离怎会那般巧合,恰是那时掉入水里,引得百姓躁动,堵在桥上。 这一茬,谢满衣定然也能想到,却并无什么动作,她左右无事,便去了这一遭,总归不至于无功而返,起码她看出来,这少年应当是有些秘密在身上的。 合璧“欸”了一声,抿唇低语,“夫人,君侯在那儿。” 伞沿略抬,越青雨微诧,提了眸子看过去,衬着廊下摇晃的灯火,支起来的红木窗牖下,她一眼望见了窗边披着白狐裘的青年。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晦淡的光影倾泻在他眉梢间,雪衣墨发面容清然,如似雪夜谪仙,遥不可及。他瞧见她,拿过灯盏以火折子点亮一盏。 青年手持灯盏,在窗内侧探身。 他静静地看着她。 越青雨不禁停下了步子,悄悄捏捏袍角,她的心不知为何跳得有点快,想是他这几日教她学剑,令她蒙生一种他是“夫子”的错觉,竟一时还有了几分心虚,不敢进去。 半晌的沉默,青年温如清玉的声音传过来:“滟滟,何不进来?” 她晃了下神,抬步走了进去。 风雪势大,窗牖未合,不加阻碍地一同飞了进来,险些将他手里的灯柱撼灭,烛火狰狞的晃动,映在青年漆黑的眸中。 越青雨抖了抖斗篷上的碎雪,才将斗篷拭下,理了理衣襟,抬起头,屋里黑漆漆的,唯有谢满衣那处亮着光。 她向着他走了过去,步子很慢。 风雪之中,他眼睑低垂,闲凉的啜了口茶,睫毛和发冠上落满了雪,浑然不觉般看了过来,“……掩饰什么?” “滟滟,我再问你,你的眼睛究竟怎么回事。” 谢满衣指尖在茶盏边缘微微滑动,寒潭般的深眸,仿佛能将她看透。 越青雨将窗子关好,斟酌一下才道,“我的眼睛,夜里不能视物。” 她眨动下眼,眸里漾开潋滟波光,几分恼意冒出来,“你既能看出来,何必反复试探我。” 外面的风雪被窗牖隔绝,青年眼睫上的雪粒子很快便化了,萦为湿润的水珠,自细密的眼睫上滑落。 他眼底泛起冰冷又玩味的讽笑。 “哪有试探?”青年唇角微微挑了挑,笑意很淡,“我问你三次,你才将实话告知。” “怎么,夫人今日心情好,所以才不再瞒我的么。” 他眉宇间有些落寂,话有所指。 越青雨先是怔忪片刻,面色茫然,才低下头,为自己倒了杯茶,语气诚恳,“我是觉得,你这几日教我剑术很是辛苦,我不该再遮掩。” “是么。”不知过了多久,青年才接下两个字。 他问,“你今日去了哪里?” 越青雨轻轻搁下茶盏,语气冷淡,“君侯的行踪我从不曾 过问,我去哪里也无须向君侯一一说明。” 青年微微抿住的唇克制又隐忍。 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不经意垂眸,青年握着茶盏的手青筋凸起,泄露着他的情绪,越青雨诧异去望他眉眼,却看不出什么太大的起伏。 她唇角轻抬,“怎么,你都派暗卫跟着我了,我去哪里你会不知道吗。” 青年却道,“我的行踪,日后会派人尽数向夫人交代。” “让暗卫跟着,只是为了保护夫人,没有监视夫人的意思。” 越青雨神情复杂,脸上笑容淡却一分,立刻拒绝,“君侯的行踪,并无须告知我。” 她要泾渭分明,谢满衣沉默了一瞬,缓缓开口道,“你去见了个伶人。” 越青雨:“是又如何?” 青年道,“你在怀疑他,与那日的刺杀有关。” “他与郑翘走得极近,你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不该这样大张旗鼓的见他。”他似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郑氏藏了十几年,声名不显,近年却因北境之乱、萧梃暴虐,才有了些动作,露出些居心不正的端倪,他一直在暗中查探,不想越青雨竟意外的机敏,先一步去见了归雁离,暗卫不敢阻拦,放任她去了。 这并不算什么,他只是怕她陷入危险之中。 “你很聪明,但要试着信我,何必孤身犯险,将自己落入旁人耳目之中。”他们之间离得极近,他只肖一侧手,便能捉住女郎的手腕,“是我思虑不周,此前未将此事与你挑明。” 天下将有一乱,他此前不敢松懈,教她剑术,是怕她在乱世难以自保。 部曲护卫再多,若孤身入险境,她自己还需会些本领。 越青雨的袖子微微撩着,露出的一截手腕白如藕节,细看之下,似乎在微微颤抖着。 然她此刻紧张,是因她这番看似自作聪明的行为,是在赌,谢满衣之后起码不皆数瞒她于鼓中,她身入局中,只求保命。 青年倏然捉住她手腕,鼻端隐约有清甜的果香,这气味似曾相识,今日见郑翘时,似乎也闻见了。 青年想起暗卫的话,眯了眯眼,佻达地垂下头,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淡淡抬眸。 “夫人似乎说,很喜欢那个伶人啊。”! 第 41 章 争吵 越青雨听着他波澜不惊的声音,一时眼尾勾了个弧度,她骤然反手,掐入谢满衣的皮肉里。 女郎眉眼落下烛火的阴影,要笑不笑的,她道,“我说了什么你都知道,还说不是监视我?” “谢满衣,你总说要我相信你,可你哪里值得我信。”她神情平淡,慢慢垂了眸。 身前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越青雨兀自沉思着,她与谢满衣看似朝夕相处,实则两颗心相隔千里,心意并不相通。 她心下有些难言的滋味。 越青雨在前十五年,以太子妃自居,无论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面子上是过得去的,她接近讨好萧淮,纵他冷淡嘲弄,她始终迎难而上,因她接受了这一既定命运—— 嫁给萧淮,成为他的太子妃。 若非那个梦,她是不会彻底伤怀,生出别的心思,而另嫁谢满衣的。 见谢满衣之初,他自萧淮手里救下她,一路相处,他并非传闻那般狠毒,反而温润平和,她以为二人不说琴瑟和鸣,起码也能相敬如宾。 可他偏偏告诫她,二人之间没有情谊,全是阴谋诡计,来日定要和离的。 越青雨思及至此,眼睛酸涩,心头扑通扑通跳着,引得她的手腕都在微微颤抖,缓过好一会儿后,方能强自止住情绪。 青年素来温和的眉眼间含着丝笑,她神思恍惚着,指甲深深扣入他手背里,血丝从细白的肌肤里显露出来。 他恍若不觉,温温道,“不值?哪里不值,你说清楚便是。” 她掀眸往他面上看过一眼,只做未觉他的打量,轻扯了唇边,“你这个人,很奇怪,我琢磨不透。” 女郎垂眸低叹,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水光,叫他捕捉到了。 青年侧过了眉眼,幽深的凤眸静静看她。 “你曾说过要与我和离,让我自重,我以为我们早在那时,便注定了不会有什么情分。太子要你来朱吾时,你不愿被太子扰乱婚事,又敬禀长辈,将婚礼提前。”越青雨心中微叹,将一直以来她瞧不分明的事一口气吐了出来。 “而后驿站刺杀,你分明早就知道,也有机会向我说明,却将毫不知情的我一人放在驿站,只为诱太子入局。” “你说我无自保之力,根本是你从未想过给我留下退路。”她鼓足了勇气才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心头的那股缠绕着的丝线半解,越青雨松了心神,手下卸力,眸光化作平淡,声音亦很平缓。 青年平静的听着,抬手松了松袖口,将手背上被她扣出的血丝遮住,听到那句“从未想过给我留下退路”之时,神色才一变。 他的胸口仿佛被人灌进冷风,将他身形都险些打歪,青年撑着桌面的手用了点力。 驿站当日刺客有两波,除却杨珛的人,尚有太子暗自派来的杀手,他只恐分身乏术,不能护她无虞,才将暗卫留在她身边,叫她待在驿站内,太子知晓她来,必定也会往驿站里寻她。 只后来,他胸口中箭之际,却是悔了,悔他不该以身入局,只能将自己夫人交到太子手里,因而不顾伤势策马而返。 他从来行事果断,那日,是他第一次犹豫。 越青雨的话简直犹如一把业火,横烧到他五脏六腑,直将他烧得冷笑连连。 青年手指扣入血肉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隐露出来,蜿蜒着爬进霜白的衣领。 谢满衣此时却收了笑,定定看向越青雨,他细长的眸子眯了眯,“为何要和离,我那日没与你说仔细吗?” 夫人你,?[(”他压低了眉眼,手指无意识扣着案几,“是不是带着目的来的,你自己不是很清楚么。” 越青雨神色倒是微微一变,那日他说出那番话,却也是有原因的。盖因她身边潜入了章明帝的卧底,或还有旁人,要危及他的性命。 而取他性命这桩‘大事’,章明帝交到了她手里。她虽无此心,却也不能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思及至此,她不由软了声音道,“哪有什么目的……陛下赐婚,怎能任凭我的心意。” 他望她这幅模样,便知她是心虚,一时微垂了眼睫道,“是么。本侯声名狼狈,你不嫁太子,也不必委身定州,我只问你,为何嫁我?” “不要再糊弄我!”他此时情绪极差,耷下眉眼,扯着嘴角。 越青雨怔怔的看着他,随后,敛了眼皮。 她怪他不值得她信,可她哪里又值得谢满衣信任。 她也有不能说出口、暂且要瞒着他的事。 只是他所问的,越青雨斟酌一番后,决定将此事说明白。 越青雨抬眼的一霎,杏眸水光浮现,慢慢红了眼眶。 “你以为我就很愿意吗!” 她掩面轻颤,啜声阵阵,“陛下于席上戏言欲纳我为妃,越氏视我为弃子,阿母要我于席上自荐,我势单力孤,只有嫁给你,才能免去此难。” “所以你几番糊弄我,什么倾慕,什么成人之美,全是骗我!”谢满衣狭长的眸子盯着她,竟从塌上起身,走到越青雨面前,神色不明,居高临下睨她。 “我们那时还没成婚,我凭什么对你说真话!”越青雨双目通红,泪水凝睫而下,将碎发沾湿几缕,贴在了脸上,形容可怜,却不躲不闪地看着他。 “君侯,并州急报!”外头猝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门扉上显出个狰狞的黑影。 灯火幽微,谢满衣神色淡漠,置若罔闻,敲门声再次响起时,他拎起案几上的茶盏,扬手一掷,重重砸在门框上,紧接着,“哗嚓”碎在了地面上,里面的茶水洇出一片湿润的痕迹。 屋外的动静倏然停下。 谢满衣目光黏在她梨花带雨的面上,他心头微动,然神情不变,声色冷淡, “你既对我防备,那为何不许我防备你?” 他说着,侧了侧头,苍白的下颌线条紧绷,显然情绪不稳。 年轻的初安 侯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他从前再是发怒也是语调平缓,未像如今这般情绪外露。 “怎么能相提并论!你那天说的话那样难听,而我只是骗你两次,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轻而易举地全怪罪到我身上!” 谢满衣立在灯侧,脸陷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看不真切,越青雨瞧不清他的神色,却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一时心生不忿,怒气冲冲地伸出手,使劲推了他一下。 “我什么时候怪罪过你!”青年被她推倒在地,衣襟微乱,也有些恼怒,正欲发作,却望见少女垂泪哽咽的模样。 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泪珠,肩膀不停的抖动,发出轻轻的啜泣声,他一时心疼的不得了,又想起是他将人气成这样,恨不能拿剑将自己捅穿。 青年扶着地面站直了身子,他的眼尾浮现出薄红,是气急了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他不敢靠近她,唯恐令她哭得更狠,只站在两步外,语气虽淡,细听之下却有一丝的无措,“那日与你提出日后和离,并无嘲弄之意……” 他是自讨苦吃。 谢满衣说出和离二字时,不曾会想到之后不久,他会自相矛盾。 毫无情谊、来日和离是他说的,可后来不愿她疏远他、不愿见到她与别人一起的,亦是他自己。 谢满衣顿了顿,却不知从何解释,只好先认错,“是我自以为是,我悔了,我不想与你和离,滟滟……别哭了。” 越青雨委屈的垂下眼尾,却不想再丢下脸面,想起他三番两次的越距,恨恨看着他,“你总捉弄我!我讨厌你这样!我讨厌你!讨厌你!” 她情绪激动,声音也扯高。 他既说了要与她分居,此后却几次三番逗弄她,直到今日又说后悔,他莫非以为这样很有意思吗? 谢满衣薄唇抖了抖,看向她的目光格外受伤,他缓缓凑近她,冰凉的手指抬起她下颌,另一只手擦过她脸上的泪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那不是捉弄!” “就是!”少女白皙的面颊布满泪痕,起初落泪不过示弱,这一时却是真真切切的感到委屈,她眼睛重的抬不起来,长长的睫羽上晃荡着泪水,视线模糊的仰着头。 青年看她,低声道,“你不许讨厌我。” “我就讨厌你!”越青雨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全部发作了出来,顾不得他怎么想,总之也不要称他的心。 谢满衣的脸色极冷淡,动作却是极温柔的,耐心将她的泪水揩去,她却好似哭不完一般,不断的掉下泪水,他只好掐住她的后颈,冷冷道,“再哭一下试试。” 越青雨打了个哭嗝,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地伤心。 她的心绪起起伏伏,按捺不住满心的艰涩与苦楚。 越青雨觉得自己好差劲,运道也不好。 父母无情,梦里的夫君萧淮厌弃她、利用她,还要活活烧死她。 现在的夫君也曾骗她,指不定以后也会害她。 立在她面前的人目光下敛,长睫毛微微扫下来,打在眼睑上一片阴翳,嘴唇微微颤了下,转身拂袖而去。 越青雨察觉他离开,又分辨不出他往哪里去了,一边掉眼泪,一边想,他真是没什么耐心,说完那句再哭一下试试,便果真不理她了,应当是去管那‘并州急报’了。 ?想看濯雪一汀写的《我夫君他是白切黑》第 41 章 争吵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并州会有什么急报递给他这定州牧? 越青雨脑中极快地闪过一问。 她抽噎两下,没听到屋门开合的声音,忍不住去找他的身影,手指下意识地去抠手腕。 “松手。”清冷的声线落下,谢满衣已经走到她跟前。 他掰开她划拉自己的手,又揉一揉她被泪水打湿的脸,拿着块温水浸过的巾帕,细细擦她脸上的泪痕。 “别哭……”他重复着这两个字。 越青雨瑟缩着往后躲,心里却想,他原是去净室取巾帕为她擦脸,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恶。 可是他这人那么善变,说不准下一瞬,便还要冷冰冰地对她说和离。 她于是并不能收回眼泪,刻意去提那一茬,势要叫他明白,是他对不住她在先,“不是要和离么,我哭与你有什么关系。” “不和离,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谢满衣认命般地俯身,继续为她擦眼泪,低声叹息道,“吾嘴之贱甚矣,才会说出和离二字。” 温热的巾帕仔细擦过她眉眼,越青雨别扭的躲过去,她眼睫惊颤,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青年眼睫微敛,眼睑下方的浅青色极为明显,他一字一顿,声色极淡,“我,谢满衣,嘴,贱。” 青年一面说着,一面狠狠往自己左脸上打了三个耳光,他用的力道极大,夜阑宁寂,四下里没什么声音,而这“啪”的三下几乎回音都弹回来。 越青雨一怔,抬起眸,瞥见他红肿的左脸,她吓得不轻,哭声小了些。 他细细凝睇着她,在黑暗中无声地低喘。 “消气了吗,没消气我继续打。” 越青雨惊过一瞬,不曾出声,青年面无表情地再度提手时,她回过神,拦住他的动作,抿着唇瓣惊怯的抬起眼来,“……你有病么?”! 第 42 章 为难 “你说有就有。”谢满衣揉了揉眉心,双手扶着女郎孱弱的肩头,拢在掌心里别有意味地摩挲。 借着幽幽透进来的月光,瞧见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眶红肿,形容可怜,谢满衣微微倾身,看着她泪眼盈盈的眼睛,极轻地一叹,“从前也没发现你这样爱哭。” 越青雨偏了下脑袋,想挣开,因哭了许久,她的声音都有些沙哑,“我们才认识几天……” 谢满衣默了会儿,拨了拨她湿润的眼睫,低声道,“我叫合璧进来服侍你更衣。” 他松开手,转身。 袖子被人攥住,于是又回过头,垂眸,“怎么。” “你去哪儿……”她话说了一半,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要去接急报的,便抿住唇,偏过了脸。 他脸上神色很淡,光下红肿的半张脸显得人有些憔悴,凝望向她,敛了下唇角,“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谁说要等你了?”越青雨抬高视线,透过黯淡的光影,瞥过他脸上清晰的指印,声音却是慢慢低了下来。 谢满衣轻轻一笑,并不以为意,扯扯凌乱的衣襟,将鹤氅拉高一些,缓步往外走了。 随后,有侍女进来将碎落在地上的茶盏清理干净,合璧神色复杂的过来扶着人去沐浴。 君侯皮肤冷白,脸上的血道子便显得格外突兀,触目惊心。 她只抬眸瞥了一眼,便不敢多看。 谁敢打他,还打得那样狠? 不消去想,合璧也能猜出来,定然是她们娘子打的了,总归不会是君侯自己打的。 她方才守在屋外,虽不敢偷听主子说话,但那隐隐约约的争执声还是传进了她耳朵里,不止君侯有异,连娘子眼睛也红肿着,方才应当哭的很厉害。 合璧透过水淋淋的雾气去瞧越青雨眉眼,她眼风直抖,想问却有些不敢,只好先歇下心思,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谊如何,想必只这二人自己清楚了。 ——— 夜里越青雨睡得并不安稳,天刚蒙蒙亮时身边躺了个人,她受惊睁眼,目光擦过一瞬霜白的衣角,已被人一把捞入怀中,青年淡淡的声音响在头顶,“接着睡。” 越青雨不大习惯被他拥着,身子僵住,却又不敢乱动,他身上的檀香味,抽丝剥茧般一点点钻入她鼻端,她睡不着,这人的呼吸却很快平稳了。 她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青年手臂交拢禁锢着她,带着一点冷气。 某一瞬,她从他怀里撤开些,仰着头去望他眉眼,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去捋他额前的碎发。 青年却倏然睁开眼,凤眸里带着不大清醒的水光,只一息,便缓回了神,半垂着眼,幽深的瞳仁锁住她,眼尾单薄的肌肤漫上潮湿的红。 她侧头,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 光线昏暗,他的神情隐在阴影中,声音微哑,“我将带兵往并州,你可随我一道,亦可先行回 涿郡。” 越青雨双眸微睁,语气颤然,“去并州做什么?” 他伸手摸摸她发顶,温和道,言语中情绪很淡,“扶乐郡业已失守,并州牧与我父亲曾有交情,派人来求援,我应下了,要领兵去讨伐。” 太子先前剿匪不利,并州占山为王的山匪趁朱吾之难,又蠢蠢欲动起来。 这波人深夜趁守卫不防,攻入了扶乐郡,将郡守一家关押在狱中,那匪首自封了个官职,盘踞在了扶乐郡里,弄得城里人心惶惶,百姓稍有不慎,便要被穷凶极恶的山匪取走性命。 扶乐郡是定州与并州之边界,易守难攻,并州牧不敌,向定州发来援书,要引兵剿匪。 谢满衣本不必亲自去,只那些土匪不似一般人,又迫害百姓,旨在撼动人心。 况且叶神枝与清衍二人,此刻想必也被困在了扶乐郡内,那伙人便与河间王旧部脱不了干系。 女郎眨着潋滟的眸抬眼望他。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了点颤音,“我跟你一起。” 谢满衣似乎早有所料,只嗯了一声,回看她的目光极为复杂。 他拦腰提着人,将人往上带,最终埋在她锁骨处,情不自禁地往里贴。 “滟滟……”他喃喃,却没了后文。 ——— 他们是与郑翘一行人一同行路的。 驿站之内,这女郎君自车舆而下,与他们同坐一张桌,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神情很不自然,如同稚子一般充满着好奇,多次抬眼打量她。 越青雨很难装作不知,只得抬眸,回望过去,“郑娘子,可有事要与我说吗?” “谢夫人!”郑翘抓住机会冷笑,从袖里拿出个钱袋子来,扔在案几上,“你已为人妻,便不该与旁的男子来往,阿离虽是卑贱的伶人,却是我郑翘看中的人,望你远离。” 她生的艳丽,双颊密布浅褐色的斑点,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气势,郑翘挑起眼尾,冷冷睨着越青雨,说话一点不客气。 后者一怔,她的眼睛好似快要喷出火来。 而她身侧坐着的归雁离低着头,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不敢反驳,更不敢插话。 越青雨垂下目光,看见那熟悉的钱袋子,正是那日合璧给予归雁离的。 原来是在为那日的事计较。 显然,她那日的作为险些引出误会。 “郑娘子,你误会了,我不过与小郎君闲话,并无冒犯之心。”越青雨眨着眼,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唇角扯出个不大明显的弧度,她摇头惋惜,淡淡道,“既很在意他,便莫让他出现在人前,免得郑娘子再吃味。” 谢满衣递了个挑眉。 安然坐着的归雁离攥着袖角,掀了下眼皮。 她冷言相讥,郑翘闻言,却似松了口气,“这便与夫人无甚干系了。” 越青雨微不可察打量过她,见她身姿笔直,生得比一般的女郎要高许多,脸颊的浅褐色斑点透着一股女郎君之中少见 的桀骜。 郑翘,字相宜,据说是郑氏培养的继承人,平祸数次,在九州小有名气。 她好似察觉自己方才的失礼,冲越青雨抬了抬下颌,大大方方地致歉,“方才郑翘无礼,夫人勿怪。” 这女郎连道歉时神情也是娇傲的,像只漂亮的小孔雀。 越青雨并未生气,反而觉得她这反差感极可爱,淡然微笑便算过去。 只是身侧的人却朝郑翘投去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郑娘子当着某的面,方敢以一伶人与某相提并论,是看不起谢某?” 他的嗓音低润沉稳,并不含为难之意,言语里的情绪清淡,却透着隐晦的威压。 越青雨有点诧异,他很少这样当面下旁人脸面的,更少以权势地位迫压旁人,今日是怎地了? 郑翘立时一惊,连声称不敢。 她不禁自问,方才那番话哪有拿这二人相提并论的意思? 她当然没有那个胆子。 郑翘第一次见谢满衣时,他正漫不经心地审杀罪犯,据说是与朱吾瘴疫相关的人,全施以鞭刑,带着倒刺的硬鞭挥在身上,几乎要将皮肉都削去,这些人哭叫得惨烈,郑翘蹙眉别过眼时,正撞见他面上无甚意味的笑意,分明那样昳丽俊美的脸,却无端叫她觉得渗人。 这人刚过弱冠之年,却已久经沙场,又拿捏着权贵做派,只消一个随意的眼神,哪怕脸上挂着笑,也叫人惊惧不已,只能俯首。 她此时后背冒着冷汗,一时犹豫着,怎么能将这事掀篇,总不好叫她屈膝赔罪罢?她可不干! 最后且是归雁离自座位起身,以头触地,姿态卑微,“谢侯灼灼之姿,离不过低贱伶人,如同草芥,任人践踏耳,势不敢冲撞谢侯,敬请恕罪。” 郑翘面色不大好看,深知谢满衣此时是去襄助并州,哪有未到并州,反而先将人得罪的道理,她一时铭记父兄的教诲,宁是再心疼归雁离,也闭着嘴,并不出声。 谢满衣微微一笑,声音懒懒道,“阁下起来便是。” 待那二人离开,越青雨方侧过眉眼,不解问道, “你刚才为难他做什么?” 他适时露出迟疑神色,微凝住眼,惊讶道,“有吗?” 越青雨眼神似波,淡淡扫过,“糊弄我的话,就和离。” 她已经学会拿和离二字威胁他。 谢满衣视线往那钱袋子上一扫而过,眼尾提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青年双目变得温和,笑意漾在其中,“无他,只叫夫人知道,这伶人性软弱,位低卑,哪里值你一句喜欢?” “……”越青雨眸色一动,掩睫冷笑,“你记性一如既往的好。” “夫人谬赞。”他轻轻笑,温声道。 “就为这个,你便与一个女郎计较,未免太没风度了些。”越青雨目存探究,睫羽轻轻颤抖,斜斜去瞧他的眼。 “夫人下次有话直说。” 谢满衣轻轻拽了她的袖子,唇 角轻扯,轻描淡写反问?,“她都对你无礼了,我要什么风度?” 青年低下眼,啜口茶,才道,“你为人过于良善,不好。” 她颇觉好笑,问他,“何出此言?” 青年拿起那个钱袋子,语气平缓,嗓音温柔,“夫人可怜那个伶人?” 越青雨一愣,脑子转过弯来,“怎么叫可怜?给点钱便叫可怜他吗?” 这点钱不能叫归雁离脱离如今处境,对他并无太多益处,只她觉得平白的叫人与她说话,耽误了旁人时间,不该毫无表示罢了。 “我并不觉得如此。况且,他从小与父母走散,前尘尽忘,甚至没有长辈为之加冠,也确是很该被怜悯的。” 谢满衣翘起唇角,身后的日光洒入几缕照入他的眸,轻而易举看透她的心思,他晃晃手中的茶盏,像是在沉吟,许久,慢条斯理道,“你何不可怜可怜我?” 越青雨扬起眼,青年眼睫半垂,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意味难明。她捂嘴轻咳了两声。 ——— 大军驻扎在景城郊,与扶乐郡仅仅隔了个山头。 冬日,此地却接连几日暴雨,附近村落的居民都被安置在了城郊的灾棚,与军队驻扎的地方很近。 郑氏家主,时任并州牧的郑懃亲自在城门口迎接。 天际阴沉,车舆外风雨猎猎,青年披着玄黑鹤氅,撑着一把二十四骨伞,挡在二人头顶。 经过灾棚,越青雨从幕篱的垂纱里撩开一条缝隙,打量一眼,寒风一吹,帘幔轻易地便揭开,照见一张张憔悴的脸庞。 若景城都有如此多难民,那山头的另一边,扶乐郡的情况只怕不容乐观了。 越青雨的目光轻轻瞟了眼谢满衣,他眼睫低垂着,细密的睫毛紧覆其上,不知在想什么。! 第 43 章 微妙 景城郑氏声望很高,祖上历出明相,上一代家主郑汾便是宣皇室永初年间的丞相,逝于建宁元年,因魏皇后宠幸奸佞,他死谏于朝阳台,被魏皇后挖下眼睛,尸首暴晒城门数日。 郑氏到了这一代尚武,家主郑懃乃郑汾之弟,他官至并州牧、兼卫将军,领并州军,周旋于皇室与士族之间,是并州有名的大好人,极受当地百姓爱戴。 夜中仍是凄寒。 萧然空荡的长廊散发着淡红的微光,明月倾进薄薄一层余晖,浸着那层光往雨地里倒。 越青雨往窗外看一眼,神色有些恍惚,风起时她透过暗淡的光影,似乎要回到那么一个狂风骤雨的日子里,她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小小一团,靠在车厢里伏首颤抖着。 越青雨略一晃神,再回眸时,平静下来。 席上郑懃的声音像隔着幕帘传过来,“天预人事,这场雨,是催生了匪徒的逆反之心,又逢涝灾,兵力有限,耳闻谢侯停于朱吾,才冒昧请谢侯兴兵扶援。今得谢侯相助,乃扶乐、景城百姓之幸。” 他举着杯,向谢满衣颔首,随后一饮而尽。 越青雨侧了侧眼,便见玄氅青年手腕一抬,只是淡笑着,啜饮一口,“郑君言重。” 郑懃白面无须,不似一般武将,他言语有礼,并不刻意趋奉,也未曾避开人,只将两城情况大略一谈,谢满衣问及景城情况时,他长长叹了一息,眉眼里俱是担忧之色,“暴雨侵蚀,山崩水出,坏民室,难民数多,城内无以安置,只得在城郊搭建起灾棚,也好予百姓一遮风避雨之所。” 她眼皮翻了下,垂下眸,漫不经心地晃晃茶盏,思忖着。 一方州牧,却连几个山匪都降不住,其间必有缘由。 --- 更长漏永,夜阑人静,阵阵细雨拍打在窗子上,越青雨坐在窗边,翻看着一本医术,她知涝灾后常伴有瘟疫,虽郑懃已疏浚河道,令人将脏污全部清理,却还是不得不防那个万一。 她手里的医书皆是叶神枝所赠,神枝说,会些医术总是好的,说不定哪日便会派上用场,越青雨深以为然。 此时想起叶神枝,她心里却很有些担忧:神枝在扶乐郡,不知如何了。 正想着,门便被人推开了。 谢满衣从郑懃书房而来,神情凉淡,看不出情绪,只眼角垂下个疲倦的弧度。 外面的风雨随门开的一瞬飘洒进来,带进来冷雨寒霜。 谢满衣轻垂下视线。 屋里燃着地龙,穿着单薄寝衣的女郎青发散在肩上,衬得皮肤愈发的白,她支着下颌,倚在塌上看书,神情专注,身侧点着一盏灯,烛火映照着,将她的轮廓打得温柔而娴雅。 恍惚中给他一种错觉—— 这盏灯是为他而留的,她在等他。 越青雨抬起头,与之交汇起视线。 她率先弯起唇角,发丝凝在眉梢,与灯影一齐晃在她眼下。 青 年挑眉,将玄氅脱下,眸色轻泛起波光,声音里有一丝似有若无地笑,“夫人在等我吗。” 越青雨微顿一下,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朝她走近,映见那双幽深清冷的眼睛,她神情微微变了变,眉眼间有一丝亮色闪过,淡淡的并不显眼,却被青年锐利的视线接住。 她颔首,微微侧眸,我有事想请教你。?_[(” 谢满衣自玉盘里取出个碧玉盏,径自倒了盏茶,掂在手里晃了晃,湿润的雾气凝绕在他眼睫前,显出浅浅的笑意来,他温言道,“夫人请讲。” 越青雨放下医书,坐正了些,脸上浮出讶异,“那帮土匪什么来头?为何连并州牧都束手无策,还要向外引兵助力。” 青年静静看她片刻,似乎是审视,又似乎不含任何情绪,他笑了,狭长的眸微微一动,“夫人与我同日而来,夫人既不知,我岂会知?” 越青雨眨了下眼,眸色宛若幽微的烛火,温静悄寂,她面色不改,“可你很聪明不是吗,猜总能猜到一些?” 谢满衣端着茶盏,安静地打量她,“原来夫人这样高看我。” 他脸上笑意很淡,人看上去分外疲倦,竟还有心神来与她玩笑。 越青雨盈盈水眸信赖的望着他,口中却小声道,“不能告诉我吗?” 她眼尾微垂,手指抵在案几上,眼巴巴看着他,实在很难让人拒绝。 谢满衣心里轻笑,漫不经心地将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案几前,他一双眸子在浓密的眼睫下极黑,淡淡道,“你今日可曾听到郑懃所说有关涝灾之言?” 越青雨低低嗯了一声,有些诧异,“怎么了吗?” 谢满衣细细打量她灯下的半张脸,声音低低沉沉,“暴雨势虽大,却未必有此等破坏力,你我年前经由并州,同行一路,夫人可曾留意山坡前的密林?景城当也如此,植树以抵雨水,这一遭涝灾,只恐树尽数被人砍了去,山上有异,或与那帮土匪相关。” 越青雨显然理解不了他所说的话,一时拧了半边眉,安静了下来。 她想,谢满衣果真是个洞察力极好的人,连这等微不足道的事竟也记得。 “若如此,是否该往山上查探一番?” “等时机。”他言简意赅。 青年没再接续这个话题,他起身往净室而去,稍过一会儿,水声自里头传出来。 越青雨刚拿起医书,外头突然亮起白光,是一道闪电。 她抬起眼,望窗外一道复一道亮起的闪电,女郎不安的蜷起手指,她的睫毛在灯下微微颤着,宣泄着主人杂乱的心绪。 十一年前。她就是在这样一个骤雨日登上了往洛阳的船。 时至今日,她依旧忘不了阿母当日的眼神。 阿母脸上无凄惶,更无哀痛,眸色冷淡,甚至有些凉薄,立在岸上静静地看着她。 越青雨思及至此,眼眸空寂,已不大能有几分情绪。 她只怜自己,并不再怨阿母。 有时 ,不爱便是不爱,也许是不会有缘由的。 非是世上所有父母都要爱孩子,她要清楚,也要学着释怀。 谢满衣慢悠悠地自净室里走出,他身上带着未干的水汽,看一眼她这模样,再望窗外狰狞的白光,了然回眸,唇边掀起一丝笑,“害怕?” 她若害怕雷电,夜里总该更依赖他些。 青年面上透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心,衣衫之下却隐隐含着微妙的、见不得光的小心思。 屋里燥热,他漫不经心地扯了下衣领,手指却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越青雨抬眸,才要开口,却瞥见他半敞的衣衫下,露出的冷白皮肤和那锋利到不容忽视的喉结。 怎么会这样。 谢满衣喜净,一向服饰整洁,今日却连上衣都没穿好,便出现在她面前。 半开的支摘窗吹进一缕风,将最后一盏灯也吹灭。 谢满衣微微俯身,一缕墨发垂在越青雨的肩头,在她惊惧之前先一步揽人入怀,问道,“眼睛生来就如此吗。” 粗粝的指腹划过后颈,落于盈盈一握的腰间,青年轻松将她掂起来圈入怀中。 越青雨下意识想攀住他的肩膀,却触过他微凉的锁骨,手指顿住,羞窘地闭上眼睛。 青年仿若不觉,步子都不曾顿一下。 黑暗总会滋生莫名的情愫,谢满衣抱着她到床上,才按着她的肩头缓缓的俯下身来。 他亲了下她湿润的眼睫,无甚情欲,只是察觉她此刻情绪不稳,含着爱抚,轻轻落在她眼睛上。 后者眼睫狂颤,扫过他凸起的喉结,低低垂下眼睫,侧头躲过他温热的鼻息。 越青雨将下颌落在他肩膀,许久,轻淡的声音才飘了出来,“不是的。” 她在回答他适才的问题,终于开始直视自己的心结。 越青雨停了停,睫羽垂落间显出些晦淡的忧郁,她并不遮掩,卸下一身防备,袒露出毫无保留的脆弱,“我小时候太爱哭,落下的旧疾。” 她连同嗓音都在颤。 不止是因想起了幼时的事,还因为,青年的手正落在她腰窝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谢满衣闻言,顿了一顿。! 第 44 章 安抚 夜色黯淡,青年抬起眸光,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越青雨ˇ[(,长指抚过她薄薄的眼皮。 黑暗之中,凭借一丝自窗边洒落而来的月光,女郎仓惶的神情被他收入眼底,谢满衣瞧见她噙着水光的眸,微微蹙起的两弯淡眉,连同那凄楚的面容。 越青雨一直,过得很不开心。 他只不曾想到,她的眼睛竟是生生哭成这样的。 那双清丽乌润的黑眸,是怎么样地日夜流泪,才熬成如今这样夜不能视。 谢满衣的声音一时哽在喉间,酸楚从他心尖寸寸往外冒,久久地不曾消去,直直逼往他眼睛里。 青年的呼吸贴在耳畔,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感官。 眼前女郎看不见他的神色,也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她在黑暗中睁大眸子,纤细的手指去寻他的脸,声音里含着颤,有些无措。 “怎么了吗?” 少顷,他长长叹了一息,再复杂的情绪也只不过凝成两个字,从青年薄薄的唇里吐了出来—— “别怕。” “我不怕的。”越青雨摇头,消沉的光下,她慢慢抬起眸,“我那时哭是因心里有期望,才会害怕、才会自伤,现在没有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风声呜咽,她目光虚无,声线却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你知道吗,我那时不懂,为什么阿母非但不喜欢我,还要将我送去我从没去过的洛阳,大一点才知道阿父身后有一整个越氏,还有叔父叔母的亡魂,我既承了这样尊贵的姓氏,便要为家族做些什么,所以我从不曾恨过他们,我只怕我做的不够多。我总觉得,我多争气一点,阿母便能少厌我一分。” 所以她讨好萧淮,周旋于洛阳儿郎之中,折首于章明帝面前,谦卑恭顺,不敢有一点违逆…… 甚至梦里的她,为了越氏于人前献助兴舞,直至湮灭于火海之中,那种痛苦,哪怕是梦也让她胆颤。 女郎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叹了口气。 何必呢,她对自己说—— 越青雨你何必呢? 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攥了起来,谢满衣唇瓣用力地抿了抿。 “其后对雷雨的恐惧,俱因我离开司州的那日,也是一个暴雨天。”她抬起眼睫,清润的眸里似乎有几分自嘲。 “那时阿母怀里抱着流眼泪的堂姐,阿兄们站在她身边,静静朝我挥手,眸里似乎含着泪……我记不清了。但那一幕我记了很久,也记得当时的我,一边哭一边想,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呢?为什么三个孩子里,阿母不喜欢的那个偏偏就是我呢……” 她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泪水如断裂的珍珠一般,顺着通红的眼眶往下掉。 青年身子一僵,颈间晕开的湿润,一路疼到了心里,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汹涌而至,他说不出话来。 “我难道就那样,不讨人喜欢吗?”她如同自问般,喃喃出声,手指无意识用力,攥住青年脸颊往上推。 晦淡的光影里,谢满衣微微仰头≧[(,眉眼之中浮过一丝难过。 喉结上下滚动了几番,他闭了闭眼,抬起手,轻轻擦拭着她眼下的眼泪。 “怎么会?”他手指微微颤抖着,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滟滟,是天底下最好的女郎。” “越氏为示好萧皇室,叫你孤身往洛阳,他们却躲在你身后享十余年安稳;而后萧梃为拉拢我,要你寒冬行往北地,与我这样的废人成亲……即便这样,你也不曾怨过他们。” 他说到“废人”二字时有短暂的停顿,漆黑的眉峰微不可察地一动,像是扯着淡淡的讽意。 “你那么好,只是他们却看不见你的好。人心丑恶,世人趋利避害,利用罢还要以恶语而伤,滟滟,你怎么能因此便觉得自己不能被人喜欢?” 起码,他就很喜欢她。 谢满衣没有喜欢过别的女郎,还未探索出男女之间真正的喜欢是什么。但他却知道,他已经喜欢上了越青雨,不然他哪里会被她的情绪而牵引,为她的喜怒而开心难过呢? 越青雨垂眸,泪水簌簌而落,心里却平静下来。 他并没说出甚么保证亦或承诺,他只是告诉她,她值得被喜欢,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厌弃她的才是不好的人。 越青雨禁不住苦笑一下,她怎么又为已经决定要放下的事而难过,还将自己弄的如此狼狈? 大概因为,他有时候对她,太过温柔。 她鲜少被人这样对待,难免滋生几分想要倾诉的情绪。 谢满衣抱着她,去寻了灯烛点上,随后将人放在床上,他撑着床面,往下凝睇她的泪眸,倏然道,“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不得父母喜欢,只因他们压根不是你的父母?” 灯烛摇曳着,猩红的光影落在二人身上,往帘幔上打上两道狰狞的长影子。 她怔住了,薄衫下的心脏狂跳,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袖中的双手绞在一起,泪珠子悬在眼睫,要掉不掉的,格外可怜。 谢满衣也是一愣,他本打算待此事有确凿证据后再与她说,一时的不忍心却险些露了破绽。 他不敢赌,万一他的猜测是错误的—— 那越青雨便要再失望一次。 令她失望的人和事已经够多了。 谢满衣不想再往里添一条,平白地叫她难过。 “越旻与袁夙灯未尽父母之责,不配为你父母。”他轻轻抬住她下颌,瞳仁幽深静静凝视着她,“何必为不相干的人难过?” 越青雨一双杏眸瞬间静寂下来,垂了垂眼皮,将眸里一闪而过的失落掩下。 谢满衣已去了净室取过巾帕,沾了火炉里煨着的温水,再重新走回至她的身边。 他着单薄的一件白衫,容色里显出一点轻微的苍白和疲倦来。 动作却有着与神情全然不同的温柔,他的手指停在越青雨的下颌处,好叫她借力 抬起头来。 那块温热的巾帕细细地擦过她的眉眼,女郎纤长的眼睫慢慢地颤抖,却听话的仰起头,露出整张湿润的面来。 ?本作者濯雪一汀提醒您最全的《我夫君他是白切黑》尽在[],域名[( “你我都没有家人,往后便互为彼此的家人。”他的声音低而清晰,一字一句掉落在她心里。 越青雨失神般怔住。 窗牖闪过一道白光。 那块巾帕已从她脸上拿下。 青年脸上没什么情绪,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他淡淡敛着眼睫俯身低下头去,托起女郎细白的手腕,一根根去擦她的手指。 眸色温和,神情专注。 越青雨埋下头去,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后者仿若不觉,眸光定在她手上,连眼风都没分出去一个。 少顷,他极是自然地放下了巾帕,回身揉了揉她的发顶。 “睡罢。” 越青雨听话的躺进床内侧,睫毛微微颤着,看着他。 青年也躺了下来,在她身边。 浅碧色波纹锦被继而盖在了两个人身上。 “你能不能……”她迟疑着开口了,却又顿住。 谢满衣说,“什么。” 四下烛火昏晦。 “抱着我睡。”她的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嗓音也跟着低了一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越青雨说罢,捏着被角往上提了提,眼睛颤动着闭上了。 闻言,谢满衣眼皮一跳,不大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抱着她睡? 哪有什么能不能。 她都这样说了,他难道会说不可以吗? 青年哦了一声。 音虽短促,却能听出他在笑。 一只手自她腰间穿过,揽握在后腰。 谢满衣将人往怀里带,下颌抵在她发顶,轻声道,“睡罢。” 滚烫的呼吸落在耳畔,越青雨心里难得踏实下来,脸埋在他衣衫敞开的胸前,嗅着淡淡的檀香味儿,闭上了眼睛。 青年却是平静不下来,遑论阖眸入睡。 他们离得这样近,他心下有些躁动,却弓着腰稍稍离她远些,唯恐被她觉察出什么。 半梦半睡间,越青雨想起什么,意识混沌间,迷迷糊糊地开口,“你的家人在涿郡啊……” 他有阿母、阿母和几位嫂嫂,哪里算没有家人了? 青年眸色微动,没有应声。 不消片刻,女郎眉眼舒展,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呼吸声微弱,却不可忽视地扫在他锁骨边。 她黏人而不自知的缠着他。 青年难耐的滚动喉结,许久,他轻轻的抬手,想将人从怀里放下,他好去冲凉清醒一番。甫一动作,她便拽住了他的袖角。 恐将她弄醒,谢满衣只好作罢。 他侧了侧头,微垂眼眸,人正枕在他臂弯里,睡颜宁静。 谢 满衣于昏晦里慢慢勾了勾唇。 是挺依赖他的。 青年的嗓音很轻,顷刻便要消弭在沉静的只余雨声的夜里,“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 天上下着零零星星的雨,隐有歇下来的意味。 得益于朱吾的粮仓,朱吾郡粮食充足,他们来时,却尚且不知景城有难民,只带了七八车粮食,如今要紧着难民先用。 指着郡守府发下去的那点粮食,压根不够难民充饥,越青雨晌午去灾棚走过一圈,午后便命人在城楼下搭了一处草棚,勉强能够遮风挡雨,里头放置着一口大锅以煮白粥,一日放两次,以维持那些难民的生气。 夜里,越青雨自车舆上下来,她一边走,一边思忖,谢满衣待在书房有大半日了,这会儿也未必能脱身。 他与麾下谋士在书房谈议攻城之术,据郑翘所说,这些人里既有谢满衣的人,也有并州的军将,谁也不愿听谁的,吵得热火朝天,压根不见消停。 想到谢满衣被围在中间,揉着额头烦躁不堪的模样,越青雨扬了扬眼尾。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后院,后院有处碧清的池塘,冬日里也不见结冰,她漫不经心地往那处看了一眼,却在池塘边瞧见个人影。 越青雨心下一跳。 那人侧了侧眸,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红衣无冠,衣衫单薄,身形清瘦病弱,活脱脱像只妖怪。 夜色黯淡,她没看清那人的样子,怔怔立在原地有一会儿,待回过神,那个郎君已经走近,距她不过三两步的距离。 廊下晃悠着的朱红灯笼散着微光,映出郎君眉宇间的苍白病弱之色。 甫一靠近过来,一阵苦涩浓重的药味便裹着冷雨,一同飘进鼻端。 越青雨望他与郑翘一二分相似的眉眼,再瞧他几乎不见血色的脸,心里隐隐冒出些猜测来。 据说,郑汾膝下唯有一子,此子自小身子骨便脆,将养于深宅之中,不见外客。 郎君衣衫半湿,长袖沾雨,苍白着一张病态的脸,单薄的身板套在衣衫里面,像是下一瞬便要随风而去。他拢了拢袖子,打量她许久,半晌,意味难明地扯扯唇角。 你是……初安侯的夫人??[(”他说罢,顿了顿,垂在袖中的指节蜷了蜷。 郑觉望她神情,已有答案。 眼前这女郎便是越氏女,她是从洛阳来的。 雨丝落下沾湿衣裳,越青雨方忍不住凝眉,这红衣郎君又问,语气里的情绪很淡,却似乎笑了一笑。 “洛阳……如今是什么样?”! 第 45 章 怜惜 月光穿过萧然的枝叶筛来,照在女郎有些怔忪的脸上,她微睁大双目,像是有些诧异。 郑觉看她一眼,微微低头算作一礼,他唇角勾出浅弧,“夫人识我否?” 望他穿的那件绛红色麻布外袍,身无繁饰,又一副病秧子模样,合璧亦有猜测,只他那句话过于佻达,她却佯装不知。 合璧走上前,冷喝道,你是何人!胆敢对我家夫人不敬!?” 郑觉也不恼,一语不发,沉默地往后退了退。 越青雨拦住合璧道,“不得无礼。” 她缓缓抬了眼,向郑觉回以一礼,语气淡淡,“郑三郎。” 郑觉无官职在身,于家族的儿郎里行三,她自以此称之。 郑觉长眉压着双眸,透露出虚弱的意味来,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你竟认得我啊?” 她发间的玉簪于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将视线移开,“听过一些郎君的事。” “我的事?”郑觉却挑眉,清冷的眉眼一瞬生动起来,“什么事?说来听听。” 他语气应是笑着的,可惜没有丝毫温度。 越青雨自觉失言,正思忖如何挽回,一时不察脚下扑过来什么东西,卧在她脚边。 她缓慢垂落眼睫,望见一只通体黑色的鳌犬,正对她狂吠不止。 越青雨心中骇然,往后退了几步,那只犬幽黑的眼睛闪烁着,蓄势待发地盯着她,似乎下一瞬便会扑上前来。 “夜奴,过来。”冷淡的声音自身前传来。 那只黑犬慢慢悠悠地退了回去,只还用那双阴森的眸子盯着她,在暗夜里极其渗人。 郑觉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只微亮的月光打上去,显得他脸色越白,唇色越淡,身形单薄,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沉默了一瞬,声音里带着歉意,“这畜生不识贵人,惊扰了夫人,勿怪。” 越青雨面露惶然,低声道,“无碍。” 她垂眸,揽过眸里一闪而过的凉意,顶着细雨往住的地方去了。 墨玉般的眼神淡漠地看着她背影,他扯扯唇角,转身提步,黑犬摇摇尾巴跟了过去。 越青雨步伐略快,穿行在避雨的廊道里。 这人被沉疴缠的久了,总要有些古怪,那郑觉便古怪得很,大约是因她那句话生了不悦,便放任他养的那只黑犬出来吓她,赔罪不过装个样子。 他并不多加掩饰,倒叫她放下几分戒备。 一阵夜风拂面,越青雨将这个插曲抛之脑后,抬眼的一瞬,瞧见了谢满衣。 他杵在廊下,意外挑眉。 门扇发出轻微的声响。 两人对坐,谢满衣见她面色苍白,便道,“施粥之事不大顺利吗?” 越青雨摇摇头,欲言又止。 青年神情怠倦,半晌,意味难明地扯扯唇,“想说什么。” 越青雨徐徐抬起眼看他,檀口开合,便将 方才之事同他说了。 他静了许久,似乎在沉吟,许久,将手肘落下,支在案几上,散漫道,“我当是何事。” 他两指握住茶盏,杯沿从唇边轻擦而过,待会儿我们报复回去。?[(” “……”她是这个意思吗? 她告诉谢满衣,是为了让他也提起一丝防备心,郑觉那时候出现在她回住处必经之地,焉知不是特意截她,探听底细? 窗牖漏进一丝熹微月辉,薄薄一层打在青年俊美的侧脸上,将他寡淡的神色映的分外柔和,让她望之出神。 越青雨忍不住问,“怎么报复?” 青年微微一笑,“隔墙有耳,你近些,我告诉你。” 越青雨乌眸微凝,眸中有不加掩饰的探寻之色。 刚才为什么不说……隔墙有耳? 但她没问出来,依言向前倾身,还侧过眉眼,方便她听他的声音。 谢满衣微敛起凤目,面上竟短暂显出了一丝笑意来,他稍稍坐正,才以手抵住女郎后颈,俯身轻声在她耳边说话。 他的唇似乎从她耳边擦过,说话时吐出的清润气息全灌入了她耳朵里。 越青雨瑟缩一下,想躲,奈何他手扶着她的脑袋,叫她退避不得,鼻端渗入宁静的檀香味道,她一时怔住,未听清他的后半句话。 谢满衣松开手,手指伸出窗牖的缝隙,轻轻敲了两下,外头立刻跳出来个黑衣影卫,青年道,“避开郑府耳目,将郑觉请来。” 郑府确乎遍布耳目,不过对于影卫来说,悄摸将郑觉带来,也非难事。 那人很快领命退下了。 谢满衣将窗合上,回眸便瞧见女郎犹疑的眸光,“这不好吧?我们现下还住在他家里。” 万一那郑觉当真只是无意将黑犬放了出来呢? 况且,那只黑犬身形不大,也就是因为突然出现才吓她一下,并不必因此与郑氏结怨。 “他若不是刻意为之呢?”越青雨道。 “会否是因我先提及听说过他的事,而九州盛传的这位郑三郎君的事,莫过于他的父亲郑汾,以及他分明是嫡系郎君,却因身弱被判短寿,而无承继家主之权。” “遇事何苦先往自己身上引?你不那样说,他也会那样做的。”青年接过她的话,面色沉了下去,有些怒其不争。 “既答应过你。”谢满衣心中一叹,面上却不表,眸光泛出波澜,“我不瞒你。郑氏居心叵测,外面皆是耳目,郑觉此计,是为了引我怀疑。莫如将计就计,将他带来,我也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越青雨一骇,“他自寻你便是,为何要避过他叔父的耳目?” 谢满衣却道,“即便不是这样,且不论你是越氏女、谢家妇,但提如今我领兵相援郑氏,且你身边还有暗卫跟着,他都敢如此,滟滟,你未免过于良善。当初因蔡氏女诋毁袁氏,你便当场打她,如今为何隐忍不发?” 他眼神锋利,直直要望进她的眸子里,“ 莫非,旁人冒犯你的亲人,你忍不得,却对自己所受的委屈熟视无睹吗?” “我却睚眦必报,无论是何缘由,他既冒犯到我的枕边人,我决计不会装聋作哑。” 他不作那副温和模样的时候,一双黑眸便极是冷峭,透露着些许凌厉,扫过来的时候,叫人不敢直视。 这才是真正的谢满衣。 他过去纵横沙场,眉眼间难免会有杀伐之气。 越青雨未来得及对他口中有些暧昧的“枕边人”做出反应,便颇有些狼狈的移开视线。 她确是觉得因这件小事而去计较很没有必要。 女郎顿了下,秋水眸荡起波澜。 越青雨想,他虽说她良善,未必不是在斥她懦弱。 这样想着,她心中便又生出些迷惘来。 她习惯了隐忍,凭她的认知,这只是一桩小事,还算不得甚么委屈。 “可他也未对我做什么,终归还是顾忌我的身份。”她便扬起眸子,再度对上他的视线,辩驳道。 “旁人不会畏惧你的身份,他们畏惧的是权力。当今陛下身份可尊贵?”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诸侯可惧他吗?” 显而易见,并不。 如今大梁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要乱起来了。 “诸侯不惧萧梃,而怕王诵。俱因萧梃失了皇权,而王诵手握兵权。”青年漆黑的眉峰微微耸起,神情倒是依旧没什么情绪的。 “再说回郑觉。他知你往日境遇,赌你性情平顺,在明知你身份时,还敢以一只畜生惊吓于你。若你当场翻脸,他下次安敢再如此不痛不痒的招惹于你?” 她眼睛垂下,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被他这样‘说教’,越青雨有些局促。 她孤居洛阳,无长辈教导,一切的为人处世皆是自己摸索而来,从不会有人与她说这些。 “即便你当真说了令他不虞的话,他也未必敢当场发作。” 谢满衣声线平静,“你我夫妻一体,此事怪在我,他断定利弊,不敢冒险直接寻我,反教你受了惊吓。” 越青雨的眼睛垂的更低些,连着头似乎也低了下来。 “滟滟,我向你道歉。”青年瞳仁很黑,语速缓慢,却极为诚恳。 他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自己连累到了她。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越青雨眼皮翕动两下,心头微微一刺。 青年已经起身,取过屏风侧一把长弓,虚虚靠在墙边,冲越青雨招手,“我教你射箭。” 越青雨抿嘴应了一声,缓缓抬步。 她莹白的皮肤在烛火下如珠玉般清透,只眼尾薄薄一层潮湿的浅红,神情有些不自然。 即便寄人篱下多年,到底还是个年纪尚浅的小姑娘,他或许将话说的重了。 也就是这种寄人篱下的经历,才教她养成这样委曲求全的性格。 谢满衣懒洋洋地俯身,脸上的表情很淡?_[(,伸出手摸了摸女孩子弯弯的眉峰,垂着眼看了她一会儿,语气缓和下来。 “我没有在吵你,是想你知道,遇事切勿生怯,有我站在你身后。” 高大而略带着冷雨寒意的胸膛贴上来,带来无尽的稳妥与安心。 “可是……”一句话刚开了头,察觉他神情里竟有微妙的怜悯,准确来说,或许是怜惜。 越青雨住了口,有些不快。 “我也须顾惜你。”她心中冷哼一声,视线游移,指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谢满衣面色不改,只眸光如翻涌着的湖水一般,闪着烁烁的波光,在她瞧来,竟隐有委屈的意味,“我是废人不错,但再怎么说也是一州之牧。” “难道我就那样不堪,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吗?”他低眸凝望她,语气中似有叹息。 她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以他痛处回击,垂下目光,声音极低,“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在这个乱世,连谢满衣都护不住的人,那便极少有人能护住了。 “你别生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若非二人离的极近,怕是连谢满衣也听不清晰。 “不会。”谢满衣却揭过了话题,语气平静。 望那双怯生生又强装冷静的杏眸,他那一向自诩淡漠的心都要浮出几分难以忽视的怜爱,他实在不忍、也很难会生她的气。 青年退后一些,从箭篓里取出一支箭羽,问道,“我须握住你的手,可以吗?” 越青雨烟眉凝蹙,在他眸光注视之下,点了头。 青年垂落手臂,紧接着,一只微冷的手掌便捞过她的腰肢。 越青雨有点失神的想,不是要握她的手么? 一瞬悬空,她已背对着青年,半被他圈在怀里。 谢满衣微弯腰身,轻轻抬起她的手指,要她握住弓身,而后手掌覆在她手背,垂着眼睑,低声说着要领。 从这个角度,他瞥见女孩子光晕浅淡的侧脸,几乎连浅色的绒毛都根根分明,随着风流细细颤抖着,青年喉结滚动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想亲上去。! 第 46 章 过分 子夜清寂,他狭长的凤眸里仿佛有一片黑雾慢慢蔓延至眼底,灯盏斜斜落过来,于他面上投下一片剪影,瞳眸虽晦暗不明,那唇边却清晰的浮现出一点浅淡笑意。 青年嗓音平缓,手臂往后一拉,背脊却再弯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薄唇几乎擦在女郎侧脸,他低低道,“可能记住?” 越青雨只觉脸边拂过浅淡的呼吸,迫使她忍不住侧头,然她甫一动作,便觉两片柔软而稍凉的触感落在自己脸颊上,如羽毛飘下一般轻柔,一触即离,只轻轻擦过,却又带来无尽的暧昧与遐思。 她怔了一瞬,便猜出那是什么。 心念闪动间,耳朵爬过一截藕粉色,连带着眼尾都漫上昳丽的红晕,越青雨不禁轻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谢满衣却似浑然不觉般,只微微一滞,便再度调整起她握弓拉弦的姿势,他的声音掩于夜色里极低,说话时扫出的热气,若有若无地,叫她的脸烫起来。 “记着了……”她遮掩一般地开了口,眼睫却不断颤动,像蝴蝶飞舞时闪动着的翅膀。 呼吸几乎都交织在一起,继而穿行过她细细颤抖的肌肤。 越青雨心脏震颤余留的回音,如一团轻飘飘的棉花在她胸口乱窜,掀起一阵微不足道却又忽视不得的温风。 她不由蹙起淡眉,有些手足无措,眸光如秋水般乱颤,落不到实处。 正因她心绪纷乱,便也未曾听见屋外细微的动静,绵绵密密的雨点子坠地,缓缓带起淅沥雨声,与落在人肩上的声音是大不相同的。 “专心。”他食指抬起轻点她腕心,往下慢慢滑落,眼眸微弯,乌黑瞳仁里沁压着一丝微光。 谢满衣的手指本是虚抚着她的手,这一时那双手微微收紧,握靠住她手背,挺直的鼻梁掠过女郎眉峰,唇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脸上,声音里带着笑,轻轻痒痒,“夫人松手。” 继而手指一错,利箭离弦。 与漆红门的‘吱呀’声一并响起的,是弓弦震鸣的‘嗖嗖’声音。 越青雨手被他带着,瞬间松开了手,一支冷箭向门扉飞射而出,她猝不及防地抬起眼。 黑尾箭羽落空,擦着进来那人的手臂斜斜飞了出去。 冷箭擦肉而过,鲜血霎时间便自那人身侧滴落,混合着雨水一同洇在地面上,所幸他尚未及踏过门槛,血污便也没有落在屋内,并且不久便会被雨水洗刷干净,不落一点痕迹。 谢满衣瞥过一眼,幽幽的扬了下眉梢,深觉放箭的时机恰好。 郑觉穿着雨行衣,兜帽罩着头,神色隐在暗处里瞧不清晰,只那两瓣艳红的唇微抿,语气缓慢,声音却是冷的,“谢侯这是做什么?” 谢满衣站直身子,缓缓松开女郎的手,脸上表情变淡些许,唇边一点冷淡笑意,“不知门外有人,勿怪。” 他的声音平淡,态度莫名,郑觉下意识地怀疑他的居心,一低头对上越青雨稍有迷惘的眸光,总算冷静下几分。 郑觉收回了视线,沉声道,“谢侯请我来里屋,多有不便,不若借一步说话。” 谢满衣淡淡笑着,理了理袖口,慢悠悠转过身,垂眸旁若无人地道,“夫人准头不佳啊。” 越青雨对上他意味难明的眸,目光有一瞬的交错。 显然,他有些‘欲盖弥彰’,这箭准头若真不好,便不会那样凑巧的只是擦过郑觉皮肉。 再准一点,此事便不能轻易揭过了,实属得不偿失,全无必要。当下,便是恰好,他们既出了恶气,郑觉亦无法发作。 她移开视线,卷长的眼睫轻敛,没什么表情地道,“与我什么干系,分明是你射偏了。” 越青雨刻意配合他,并不真等他说些什么,径自往屏风后面去。 谢满衣微有意外,很快便温和的笑了,“是,怨我。” 他笑音极低极轻,垂落的袖角同她旋身而过的衣袂相擦,立时又分离开来,“是我射偏了。” 郑觉桃花眼微垂,沉默良久,忽然扯唇无声的笑了。 谢满衣这一通下马威,原是为了他那夫人啊。 想到此,郑觉心下微松口气,却又思忖着他对这位章明帝赐婚的夫人,看重之心到底会有几分呢? 郑觉望眼越青雨的背影,单薄伶仃,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今次握弓,想必也是头一番。 是了。这世上的女子皆纤弱,这越十一娘也无甚特别。 郑觉面无表情的扭转视线,却正对上青年似笑非笑的脸,他一顿,撇过了脸。 谢满衣若无其事的走过来,眸光里尽是深深笑意,“郑三郎,不是要借一步说话吗。” 不稍片刻,二人对坐于偏房之内。 有细雨自露着缝儿的窗牖打进来,于暗夜里侵染开一片湿意。 案几上摆着两盏冷茶。 青年面色闲淡,光影晃晃悠悠的在他脸上跳动着,轮廓深邃的脸便更显出几分漫不经心。 郑觉先沉不住气,问道,“谢侯,竟无甚要问的吗?” “阁下费心引我一见,不若明言。”谢满衣笑得一派云淡风轻,指尖扣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两下。 郑觉清冷的眉眼落下烛火的阴影,他抬起眼帘,“密林夹束于山谷之间,正巧将洪流拦下,奈何此次暴雨,只应了那句“天人感应”,朝廷未派下官吏赈灾,扶乐郡又潜入了匪贼,动荡不安。可想而知,接下来百姓便要揭竿而反了。” 谢满衣脸上笑容淡却了一分,微微吹散茶面上的浮叶,“并州上下官吏极力抢险,郑君也向陛下递一道奏折,将此事利害说明。反是士族,并不肯襄助景城逾过此难。” 郑懃年少从军,性情便锤炼的很是刚直,却又受家风陶冶,很有几分忧国忧民,自接任并州牧以来,将并州治理的极是富庶,也并不重士庶之别,向上推举孝廉时一向公正严明,毫无偏颇,“寒士”亦有望为官擢升。 当然,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得罪了许多并州 士族。士庶之间等级森严,党派分明,寻常士族并不肯将平民百姓看在眼中,尤是郑懃与士族之间关系泛泛,几个门阀便更不肯舍出物力、人力出来,偏要与他为难。 郑觉眼中浮过一抹暗光,微垂了眼睫道,“俱是表象矣。” ——— 夜阑人静,只余雨水沥沥打着窗的细响,越青雨沐浴后,倚在窗边翻看一本医书。 忽闻门的‘吱呀’声,外头的雨声便更清晰的传了过来,越青雨眉眼微微一动,侧过了眸光。 素屏那头零星传来细微响动,由光影透出的那道人影愈发真切,他正在脱外衫。 高挑的影子摇动着,青年的动作不紧不慢。 他微微仰着头解扣子,随着他这动作,越青雨瞧见他突起的喉结,缓慢的滚动两下。 不知为何,她的眼睫也跟着颤动了两下。 光影明灭,他的影子一点点变大,终于绕过屏风,走近了她。 这时,越青雨才发现他是沐浴过的,青年发丝微微湿着,甫一靠近而来,身上那股清淡的皂角香味便传入她鼻端。 越青雨乌发散肩,仰视着他,腰肢被男人一双有力的手臂禁锢住,不由握住他的袖子,手指摩挲过轻薄的衣料,“他与你说了些什么?” 医书掉落在塌上,响有细微声音。 他垂眸,没什么情绪,语气淡淡,“郑氏安排了杀手,想杀我。” 话音落下,越青雨眼睛睁大,露出惊诧的表情。 郑氏要杀他?为何? 她想不明白。 村落屋舍正在重建之中,明日他们要去山下被暴雨冲破的村庄看看,莫非杀手便潜伏在那附近吗? 谢满衣指腹摩挲她的脸颊,唇角挑了点弧度,“知道归雁离是什么人吗?” 他的手指冰凉,被他碰过的皮肤却发烫,越青雨不觉侧头躲过,被他强硬掰回来,她只得放弃,转而问道,“……什么人?” 谢满衣眼眸低敛,细细凝睇她灯下柔和的眉眼,静默了良久,才语气淡淡的道,“前朝的太子楹。” 他目光深深,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唇边勾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态度很是奇怪。 越青雨眼尾绯红,指尖颤抖,迎上他的眸光,感到一阵不明所以,“……怎会?” 太子楹失踪十多年,难道不是死了,而是被人救下了? 她怔了一瞬便回过神来,“他们想反?” 青年目光落在她颈侧红痣上,听不出情绪的道,“昔年郑汾冒死以救太子楹,未料他死后,郑懃却一碗忘尘药喂下,将人送了出去……” 郑汾颇得宇文靖器重,二人有同窗之谊,他一路擢升成为一人之下的丞相,在宇文靖亲征无还后,目睹谢皇后之死,视死如归地将太子楹救了下来。 郑懃却为避嫌,将人送到风尘里,如今天下局势复杂,郑氏想分一杯羹,又将人带回郑府,有前朝的太子在,郑氏恰好有了兴兵的名头,日后可“ 挟天子以令诸侯”,再以姻亲制约,天下不愁换姓为‘郑’。 谢满衣神情变化不定,眼底一丝冷笑转瞬即逝。 越青雨不知道他这起伏的心绪受何影响,问道,“可这,与你有何干系?” “太子楹的生母谢皇后,”他极浅的笑了下,轻声慢语的道,“出自涿郡谢氏,乃是我嫡亲的姑母。” 越青雨脑中旋着杂乱的几根线,慢慢的却似拨云见雾,将他的言外之意听得分明。 她唇瓣翕动,迟疑了一下,“莫非他们以为,传国玉玺在谢氏?” 相传,传国玉玺随太子楹的失踪而一并消失了,这象征无上皇权的东西总有很多人想要得到,然一往十余年,传国玉玺却始终不曾见世。 而郑氏想杀谢满衣,必是对玉玺有所图谋。大抵是因传国玉玺不在太子楹手里,若是如此,那便有极大的可能性在谢氏,毕竟谢氏是谢皇后的母族。 可魏皇后当初派人搜寻数年,都不曾找到传国玉玺,难道她就想不到去涿郡谢氏找吗? 越青雨怔然,探究地瞧他的神情,问道,“当真……” 青年清瘦白皙的手指微微撩起她额间碎发,低低笑了一声,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传国玉玺,在我手里啊。” 越青雨闻言惊愕失色,被他掐了下颊上软肉,才慢慢回过神来,她仍是难掩震惊,很不可置信地眨了下眼,“竟不曾闻过此等传言。” 连一丝风声都不曾起过,他藏的竟如此好。 谢满衣极淡地敛下眼睫,声线低缓道,“我年岁尚幼时,曾住宫中一段时日,外人不知身份,帝师来找太子时,错将我救下,临死之际,将玉玺交予我,而后,我自宫墙下的狗洞钻了出来,回到了谢氏。” 他眉眼间盛着一点似落寞的光影,并辨不清晰,提及‘狗洞’二字是似微哂一下,情绪变得极快,只一瞬,便于他眉眼间搜寻不得了。 他却是不欲多谈,语调淡淡,有些漫不经心,“魏后寻时,我未回到涿郡,玉玺自然也不在谢氏。” 男人的语气平淡,越青雨却听的心跳剧烈,仿若窥见了宫廷秘辛,她目光轻晃了一下,伴随着而起的,是心中的担忧。 她心忖着,如此,谢满衣同太子楹的关系应当是密切的,并不似一般表兄弟般疏离,反而因一同居住过一段时间,或还有些儿时情谊在心上。 只是,她若有所思打量过他眉眼,心中去想归雁离的样貌,眉尖稍蹙,若如他所言二人为表兄弟,诚然,这二人生的是不相像的,几乎寻不到一丝相似之处。 那么他口中的那位“帝师”为何会错认呢? “虽不知他们自何怀疑到我身上的,倒也不必细究。“ 他带着一身微冷的凉意靠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他呼吸喷薄在她颈侧,这样冷的人,气息却几近将她细嫩的皮肤灼伤。 谢满衣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清,这暧昧缓慢的动作却像是要亲吻上来,越青雨 微微偏过了头,错开他的动作。 青色的幔帐垂逶下来,将灯影遮住两三分,床帐之内的光影更为晦淡。 “据说很有把握取下我的项上人头。” 一声极轻极淡的笑炸在她耳道里,越青雨睫毛重重一颤,扯他袖角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她不得不将心下一点疑问咽了下去。 青年手掌漫不经心地覆过她后颈,将距离再度拉远,笑的温和,轻声道,“害怕吗。” 越青雨很轻地应了声。 他这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有闲心来作弄她,必定早已将一切部署好,总归他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他顿了顿,单挑着眉,指腹擦蹭着她眼尾,安静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肩膀一颤一颤。 “可是我怕呢。” 越青雨碎发凌乱,呼吸不匀地掀眸,对上一双幽晦的瞳眸。 他抬起一点眼睫,眸如点漆,语意不明,“你说不怕……” “是希望我去死吗。” 谢满衣轻抬起她下颌,往她面上不轻不重地看去。 青年暗藏疲怠的眉眼隐隐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越青雨不知他今夜的异常自何而来,这句问话却听得她心颤。 “……我想你活着。”她几乎立时否定,视线往下垂着。 谢满衣睨着她,微微一笑,“我生死,都要你陪着。” “夫人愿否?”他指尖沿着女子浅淡唇线摩挲而过,微狭起眸,像有几分为难,笑意却一分分的加深。 “……” 目光交汇,越青雨静默片刻,不自觉收拢了手指,却也笑了起来。 她脸颊一片殊丽的红,偏生肌肤冷白,那张淡而薄的美人面蕴出笑意,便似雪中绽放的红梅,更添了令人沉醉的艳色。 “凭什么?”她轻轻的反问。 谢满衣面上笑容慢慢隐去,只略一挑眉,半分也不意外,“既不能如此,我活着时更要纵情肆意……” 他的话无头无尾,越青雨的眼睛又微微垂下去。 谢满衣倏然把她推翻,将下巴枕在她肩上,贴着她耳侧低低的笑了,“让我亲亲你。” 他极轻地哼笑,容色里带出一丝散漫,“行吗?” 越青雨抵住他胸膛,很不可置信,他竟然这样直白。 “你怎么……”她顿了顿。 “什么。”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这么……过分。”越青雨绞尽脑汁想出这么个词,很能形容他如今的恬不知耻。 谢满衣显然不是个脸皮薄的,闻言神情都未改半分,唇瓣擦过她的耳朵尖儿,慢悠悠地道。 “只是亲一下,哪里过分了?” 他将头埋的更低,困堵在她细颈间,温热的吻细密落下,迫使她微微仰起了头。 贝齿轻咬住一点唇,潋滟的眸中光线细碎,直至那吻落在她惊颤的睫羽上。 一声轻柔的呜咽自喉间溢出。 二人皆是一顿。 谢满衣撑在床边修长的指骨,青筋爆出,指节处染上一片霞光红,欲色弥漫,连同四周几乎都起一层朦胧雾气。 脑里有根弦倏然崩裂。 他原本只是想逗逗她,这时却没忍住捏住她下颌,偏头吻上那艳丽唇瓣。 青年捞过她一只手捉住,五指滑入她的指缝,强硬着与她五指相扣,压在头顶。 唇齿交缠,他肆无忌惮的攻城掠地,几乎无法克制的重重吻她。 越青雨下意识闭眼,她青丝散乱,睫毛簌簌颤动,在他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脑袋渐渐发昏,隐要喘不过气来。 她动弹不得,止不住的战栗,晕晕乎乎地听他在耳边低喘,“……好喜欢亲你。”! 第 47 章 灼人 洛阳城。 朱红宫墙连绵成一片庄严之色,金黄的琉璃瓦在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后头出来的官员三两结队,目光直直溜过去,却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那着一袭单薄朱红长袍的郎君身上。 这郎君身份贵重,乃是大司马王诵膝下的独子,名嵘,字祈州。 王嵘出身显贵,一向爱仗势欺人,此次章明帝却将往并州赈灾的差事交与了他,真真是将一众官员的眼睛都险些惊掉了。 他能赈灾? 这小郎君平素兴趣颇多,却都不是甚么正事,且他脾性相当之差,阴鸷乖戾,稍有不满便要当场发作,搅合过的流觞曲水之宴数不胜数,当街纵马都是寻常之事,洛阳城里却没人敢上来触霉头。 所幸,陛下还指了敬文公子祝衡与之一起,祝衡比之王嵘不知要稳妥多少,只这两家结怨已久,两人凑在一处又不知要生多少麻烦。 几个官员互看一眼,眸里闪烁着怪异的光芒。 却说祝燕宁自祝皇后的宫殿里出来,视线随意地扫向四周,恰好撞见屋顶郎君的目光。 她微怔之后,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目光滑过那漂亮到迫人的眼眉,定在他鲜红的薄唇上,不由得嗤笑一声。 王嵘手持一柄弯月宝弓,姿态懒散的看过来,他高高立在宫殿之上,一身朱红的官袍极是显眼。 祝燕宁一向厌恶他。 不止因他是王氏之人,更因他种种做派令人不喜。 比如在宫里如入无人之境,拿着把破弓来回走,还跳到屋顶上,自鸣得意又不可一世,浑身上下简直找不到一样优点。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反方向走。 身后传来很清晰地一声笑。 祝燕宁蹙紧眉头,简直忍不住要捂住耳朵,她步子越来越快。 心中暗暗冷笑,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 待回到祝府,便见正厅里坐了好些人,皆面色沉重,唯大兄祝衡神色自然地啜一口茶。 祝燕宁衣袖里的手微微捏紧,立于门口便听二叔叹着,“此事本就棘手,又与那王嵘共事,想必敬文此番要波折一些了。” “陛下既已下令,那便无可转圜了。”家主祝荆接话,他一向严厉古板的脸上浮现几缕复杂,“敬文,切记勿与之争论,若有不决之事,可向并州牧讨教。” “……” 几番下来,她已听明白家里人谈论的事情,脸色遂沉了几分,上前几步,高声道,“我与大兄一同去!” 堂里人的视线均移过来,反应一瞬后当然不允,祝荆的夫人林氏厉声道,“阿宁,回屋去!” 祝燕宁挣扎几番,依旧无果,索性回了自己的院子,却来回踱步,心中有些焦急。 她阿兄性直,不懂迂回,那王嵘又是个蔫儿坏的性子,她是当真放不下心,便思索着如何能同他一同往并州去。 虽如此,实则她还藏了一点 私心,她自出生到如今,从未往过洛阳以外的地方,自是极为向往的,能出去长长见识也好。 ——— 次日狂雨渐歇,雨疏疏密密地下着,一弯绿水掩映在山脚下,空气里混合着白膏泥、糯米汁的沙土味,凝成一股雾气缓缓向下。 不远处,即是冒雨砌墙的工匠,而这些工匠里大多出自郑氏的部曲。 幕帘遮挡着越青雨的容色,她抬着眼,往远处眺去。 郑懃往州府去了,派了底下景城的郡守郑垚同来察看村落重建情况。 郑垚出身郑氏宗族,是由郑懃向上推选的儒生,是郑懃的堂侄,他此刻正说的愤慨,面色涨得通红,“……河山只待重整,拨粮招募饥民来此建屋原本可行,可惜粮仓未有足够存粮,并州一带的郡守府年年收缴上来的粮食都储藏于扶乐郡,可扶乐如今……” 一说起扶乐郡失守,且是败给一群匪徒,郑垚就气得肝疼。 他连声叹气,往右侧的方向指。 “瞧那些……灾棚容纳不下如此多人,他们为给自己的妻女争取个遮风避雨之地,只得白日里拖着灌满风霜的身体来做工,谁又知道这些人能抗到什么时候呢……” 谢满衣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因帷帽覆于面上,越青雨侧过头时,瞧见他纤长的清眉,自有嶙峋的风流。 越青雨眸心闪动,移开了视线,便瞧见前面走过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于天穹下着一件单薄的衣衫,其上沾满泥垢,在这一片萧索的雨幕里便更显得可怜了,只他们手下却不停,大约也是着急着要个栖身的地方。 谢满衣望着前方,平声道,“朱吾尚有存粮,已派一支精锐部队往这边运送,另自我麾下拨出八百人,与郑氏部曲一同重建村落。” 闻言,郑垚心中震荡,喜形于色,“谢侯记挂百姓,心怀大义,郑某替百姓叩谢谢侯。” 他眼底布着血丝,说着话便要往地上去跪。 谢满衣淡漠的眼透着静,声音没有什么起伏,静静地道,“郑郡守,务必尽力安抚百姓,勿要百姓不安。” 随着他这番话,谢定已上前拦住郑垚跪地的动作。 这一时,渐渐而近的马蹄声,扬起一阵尘埃,众人循声望去,见有人驾着一匹红鬃马,自平地往此而来。 随即,这人“吁”了一声,在不远处拴着马绳停了下来,随即勒马跃下马来。 来人半跪于地,高声道,“报——城郊有百姓聚众而闹。” 郑垚闻言大骇,之后却很快冷静下来,侧身向谢满衣致歉,“谢侯请便,下官先行往城郊一趟。” 谢满衣微微垂下的眼睑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他的声音之中,并不闻一丝波澜,“郑郡守自去便是。” 郑垚同他部下纷纷翻身上马,呼啸着疾驰而去,掀起漫天的灰尘。 他们来时乘马车,这时与郑垚一路同行多有不便,但越青雨隐隐觉得不安,她扫视一眼四周,并不闻有动。 不过片刻,灰暗 的天空之中,狂风夹杂着雨珠倾泻而下,隐有倾盆之势。 砌墙的人渐渐散去,去后头暂时搭建的灾棚里躲雨去了——这样大的雨,是干不了活的。 越青雨收回视线,将眸子往一侧抬,瞥见他稠密的眼睫沾了露水,神情一凝更显出几分冷清。 越青雨顺着他视线望去。 不远处一座高山,阴云绵延,掩于山线之中的青色若隐若现,却有摇摇欲坠之感,如同这风雨飘摇的江山。 她的手藏在袖下,去够他的袖角,稍稍一扯,青年侧过眸来。 他在呼呼的风声中目光渐凝,看她良久,任凭雨水湿透墨发,顺着浓长的眼睫爬上面庞,再落进衣领之中。 谢满衣幽目深邃,神情有些晦涩,“滟滟,你敢与我一起上山吗?” 越青雨怔忪,心底微微叹息,她想摇头,然不知为何,却颔首,“我与你一起。” 他这一时略抬起眉,湿润的手似想触碰她,却后知后觉她带着幕篱,终是收回手,声音带笑,似有纵容,“你怕的话,可以在这儿等我的。” 她晓得他想往山上做什么,既郑氏欲杀他,又着人将郑垚引走,不难想到刺客即在这周围埋伏着,那他此时往山上走,转移眼目,亦是想去探查虚实。 到底那山上挡水的树丛是否真被人砍尽了? 这一时,狂风吹的细沙碎石乱飞,后方空地之外,有一片荒草随风而倒,她竟觉背若芒刺,下意识转身。 谢满衣长眉轻挑,缓缓抬眼,却跟着捉住她的手,上前一步稳稳挡在她身前。 呼呼的狂风带着一股湿冷的水汽,直直扑面而来。 这场面竟很是诡谲,尚未建好的房屋遇大雨又有倾倒之势,青灰色的墙壁笼罩在一片阴翳之中,方圆几里荒地,只他们七八个人。 周遭护卫已握住剑,谨慎的察看着四周,半分不敢松懈,两腿相叉,摆出迎战的架势。 而那俩马车孤零零的立在空地之中,马儿嘶鸣着,也惶恐不安地踏着前蹄。 “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堪堪擦过谢满衣的胳膊,被他眼疾手快的拉着越青雨往一侧去躲。 紧接着,荒草之中,不知从何蹦出数十个黑衣人,各个手提长剑,直迫谢满衣而来。 他眯了眯眼,杀意已从周身升腾而起,语气却很平缓,“有人会护着你回去。” 越青雨精神高度紧绷,幕篱被吹开,脸上浸过雨珠,趁着身后遮云蔽日般的高山,神色稍有些惶然的意味,闻言更是下意识紧紧攀附上男人的臂膀,仓惶摇头,却被他以手刀砍在后颈,骤然推入马车,那力道不容抗拒。 很快,这辆马车行驶了起来,紧随其后进去的合璧能听到前方刀剑相击的声音,那是护卫在保护这辆马车。 合璧望眼昏迷的越青雨,心下惴惴不安,只得将人安置在车座上,用手安稳托住她的头。 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幔,合璧睁起眸,往后面看去,青年提着剑,那件玄 色大氅被扔在地上,他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脸上带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 天光尽敛时,平地上横七竖八倒下许多具尸体,却因雨声将此处的刀剑相击之声盖住,是故村落之后暂时躲雨的人竟未闻一丝风吹草动。 不稍片刻,蜿蜒在地面上的血水便尽数被雨水冲刷干净,谢满衣霜白的长袍上遍布血迹与泥水,连俊美的面庞上都染着血痕,却未有一丝是他自己的,这模样颇为狼狈,并且粘连在身上很叫人难受,谢满衣嫌弃地皱起眉。 他抬眼望住高峰,深沉沉一片浓雾,去了也未必有所获—— 他并非只为探看那树丛,更因暴雨之下,才能凭雨流勘测河道,继而确认开挖暗渠的位置。 朝廷既无作为,那他必得先为百姓谋个生机。若无沟渠引水,那之后再逢暴雨,这几处村落还会重复此次灾难,因而暗渠建造之事不可再拖。 谢满衣心下思忖过后,决意先回郑府,改日再入山勘测。 他挥挥手,声音肃冷,“将此地清理干净。” ——— 月色融融,屋里点着六盏灯烛,灯火辉明,映衬在塌上人苍白的面容上,极显得她脆弱不堪。 合璧坐在床边,眉眼泛着担忧之色,不觉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并不烫,但是她却始终醒不过来,额上还往外冒着细汗。 越青雨眼睫颤抖两下,迟迟将眼睁开,她甫一动作,便觉后颈扯得头都有些痛,想撑着床面坐起来。 合璧眼眸一亮,心中松了口气,连忙扶着她坐起身,将一个软塌垫在她腰后,支撑着她半靠在上面。 摇晃的灯烛照着她纤瘦的影子,越青雨动了动身,拢了拢散在肩前的头发,伸手往颈后揉,却没忘了问谢满衣。 合璧一滞,并答不上来。 这时,一扇屏风外,响起轻轻的两道叩门声。 合璧迅速去开门,一抬眸,正撞上谢满衣懒散怠倦的目光,她撇开视线,恭敬行礼。 谢满衣声息清淡,却是不容置喙,退下罢。” 合璧咬咬唇,终是依言退下。 谢满衣依旧拄着根木杖,步子缓慢地往屏风后去。 青年一身凛冽寒意未消,将霜白狐裘拭下,掀袍坐在了床边,他倾下眸光,对住女郎形容可怜的面庞。 谢满衣眼白尚且泛着一丝红,挑眉,似笑非笑,“还是吓着了?” 他分明没叫她瞧见甚么血腥场面,怎么还这幅孱弱样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青年啧了下。 越青雨睫羽轻抬,眸光恹恹的扫视过他,见他未曾受伤,语气藏着几分幽怨,“后颈很疼。” 青年安静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眼眸浮起笑意,“疼啊?” 他顺着她的话来说,却起几分逗弄心思,竟未曾发觉自己轻柔而带着哄声的话音儿。 纱帐小幅度的动着,掩去几分屋里明亮的烛光。 越青雨辨不太明他的表情,侧过头去掩唇轻咳,半晌,她眼尾沾上一片湿红,小声道,“真的疼,是你……” 她顿一下,后面的声音低得他都没有听清。 谢满衣手掌忽然扣住她的腰肢,凑近了一些,极自然地道,大点声。??[” 他垂下眼笑了一会儿,连肩膀都乱颤,才再度开口,声音低倦,几分别有意味,“我怎么了?” 越青雨别过了脸,眼底微光在昏红烛火里漾漾生波,男人若有似无捏着她的腰窝,将她磨得极痒,她原本便未完全清醒,还打着昏儿,眼角一瞬便泛红噙起了泪花。 她泫然欲泣,霜白的肌肤上慢慢地晕上了薄红,潮湿的眼睫不断的颤动,倒像是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谢满衣喉结无声滑滚,神色却半分不显,他声线微哑,话里带着浅浅的倦意,“很疼吗。” 便得来少女轻轻地点了下颌。 她眼底化水的眸,倒映出青年昳丽的长眸,“我帮夫人揉揉。” 他的声音浸在夜色里,说话语气偏缓,听起来温柔含笑,“想要我轻些还是重些。” 越青雨直了直腰,想避开他别有意味的揉捏,檀口微张,吐出一句疑问,“怎么样是轻的?” 她哪里知道他的力度。 越青雨眸光微闪,睫羽沉倦的开合。 青年面上淡定而从容地握住她一边肩膀,将人靠在自己怀里,一只冰凉的手滑至她后颈,以力道去揉搓,他道,“这样是轻的。” 越青雨抬起眼来,“那你再重一点。” 这话不知为何很奇怪,她说罢便觉羞耻一般闭上了眸。 她动弹不得地仰靠在他肩膀上,侧脸触碰一点他滚烫的脖颈,听他在耳边轻笑,“好啊。” 他的力度遂加大一些,骨节修长的手指慢慢游移在她后颈之上,竟真的将酸痛消下一些,越青雨忽觉头脑也不再那么昏胀了。 颈侧微冷的手不容忽视,他另只手且在她腰际摩挲,而他身上的肌肤却烫的吓人。 越青雨倏然抱住他修长的脖颈,蹭了蹭他的脸,两人侧脸摩擦着,带起一片暧昧的温度。 倏然,她后颈被人牵引着往后退,青年捏着她细白的颈子,眸光触及她微潮的脸颊,声线有些不稳,“你做什么?” 他声音沙哑得过分,幽暗而沉静的眸光细细凝睇过她的面庞,自那两弯淡长的细眉,穿行过她唇色浅淡的唇。 越青雨抬起湿漉漉的长眸,以手去贴他的额头,触碰到一片灼人的温度,她声音轻颤,“你发热了。” 掌着她的那只手没有丝毫松动,越青雨重复道,“你发热……病了。” 谢满衣唇边提出个浅淡的弧度,只轻轻地一带,便将人又带到面前,他忽而笑了一声,音色有些哑,“那又怎么样?” “你亲亲我?”他自喉腔里发出一声笑,几乎与她面对面地贴着,鼻尖都快要碰到一起,气息热烈地喷洒在她的脸上。 越青雨脸颊也跟着烧起热意来。! 第 48 章 喂药 “……”她实在不知这二者有何关系。 她退开一些,垂下眸,静静地看向眼前目光幽晦的青年,晏之。 卍濯雪一汀的作品《我夫君他是白切黑》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她叫了他的表字。 谢满衣一顿,挑了挑眉梢,手指擦过她额间碎发,赞许道,“就这么叫。” 她徐徐地叹出一口气,细细打量着他的面色,见他眼下一层乌青,眼白泛红,显然是很倦怠的样子,便将声音放轻,“我唤人去寻医师来。” 说着便要下去。 谢满衣拉过她的手,复将人揽回怀里,抬起一缕她的青丝,绕在自己指间,他漫不经心地应,“不必。” 青年眼中情绪很浅,脸向下靠着她,垂下眼帘看她,“夫人关心我,这很好。” 他淡淡勾起薄唇,手指停在女郎脸颊上。 越青雨虽纤弱,却因尚且年少,脸上还是有点软肉,因在塌上躺得久了,摸来有些温热,红红一片,瞧来很是柔软可怜。 谢满衣粗粝的指腹漫不经心在上面摩挲起来,随意笑了声,“不过我却没什么事,旧疾而已。” 她不大信,瞧见他细微颤抖着的眼睫,抬了抬手,想要去贴谢满衣的额头,被后者捉住手,向下滑去捏住手腕,攥在手心里。 越青雨黛眉微蹙,一层跳跃着的烛光往上裹挟她的面容,似有雾气在二人之中升腾着,谢满衣恍惚一下,张口便咬住她的指尖。 一滴汗,顺着青年漆黑锋利的眉峰滚落。 他的脸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神智实不大清醒,堪堪维持着冷静,唇瓣摩挲着勾勒出女郎手指的形状,半晌,抬起了眸。 谢满衣眸光微旋,含糊听见句话,“何必逞强?” “一问就是旧疾,你有多少旧疾?”她讥诮地弯了弯嘴唇,很是嫌弃地望眼被他舔过的手指,在烛火光晕下,一层莹润的水光。 有病不治,她实在不解。 越青雨眼睑轻轻地向下垂落,顷刻间,将手从他掌中抽离,兴致恹恹地将手指蹭在他衣袖上擦干净。 谢满衣怔着,许久,回过了神,把眼稍抬,看她的目光便带了些幽怨。 他眼角有湿意,呼吸沉沉,用手握住她腰,声音低下来,幽深的眸去锁她的目光,分寸不让,“旧疾之多,本侯亦数不清。夫人嫌我也是人之常情……” 越青雨猝不及防被他拉入怀里,甚至鼻腔里都是他身上浅淡的檀香味,她感觉到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轻音不知在说些什么,却隐隐有着委屈。 越青雨将唇角往上一挑,乌润的纤眉被烛光氤氲一层珠晕,极浅地笑了下,“幼时曾听乳母说,人若得病,便会娇气,今日望谢侯,便知此话不假。” 这句是乳母哄她不得时笑骂她的,如今被她拿来揶揄谢满衣,是很不合适的。 谢满衣怎会同‘娇气’二字有上联系? 她压下眼睑,笑了一声,“谢侯,你娇气吗。” 不待青年应声,她倒 被自己的话逗笑,几瞬后,越青雨抿了抿唇,将笑意忍下,望见两片润湿的眼睫。 越青雨很觉着稀奇,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学着他往日那般,带着他后颈下仰,一时直起身,略低下眸去凝他潮湿的眼,那双清冷的凤眸,此时却不再沉峻,浅浅一层水光,像含着悬而未落的泪。 她眸泛讶色,轻轻拍拍他肩,“……你哭了?” 她眉眼都拧在一处,青年的眸色幽晦,沉沉地凝望着她,并没有动作,却将她压的近乎喘不过气来,她沉思了片刻,指腹擦过他眼尾,是那根浸过他温舌的手指。 越青雨低下眉眼,有些纠结。 她没有哄过谁,旁的人也很少来哄她,她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哄人。 越青雨斟酌着用词,目光恳切,你于战场内落下一身伤,原是为国为民的英雄,世人皆敬你,没人会嫌你的。?_[(” 青年安静地听着,黑沉沉的眼眸无声地凝视而来,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然他只是静静睨着她,在她被那目光看的神不守舍之际,他喉中压出一丝低笑,忽然凑了上来,啃咬着她的唇。 滚烫的温度传过来,他手上移,扣住她下颌,只消轻轻用力,她便张开了唇,任由他柔软的舌钻了进去,与她的缠绕在一处。 越青雨耳垂迅速地泛起红,感觉他的齿一点点含吮住了她的舌尖,膝盖往她腿心顶,手掌顺着她肩往腰际滑落…… 许久,越青雨靠在床柱上缓缓平复着呼吸。 幽怨的人变为了她,越青雨眼底波光微闪,捂着胸口看去,见他撑在床侧的手背泛青筋凸显,微耸的骨节蔓延一层嫣红,她一顿,视线上移,瞧见一双水润的眼睛。 “……” 到底谁在被欺负啊? 谢满衣压下眼帘,声线低缓,听不出什么情绪,“……夫人说的世人,” 他声音一顿,似笑非笑,“也包括夫人吗。” 越青雨颔首,便听他笑,声音很低,笑完又道,“没人能做到让世人都敬重他的。” 他如此随意一说,便没再说话。 越青雨只是想拿话哄哄他,说的夸张些又如何呢,可他显而易见不是容易糊弄的人,偏要来较真。 趁她愣神之际,他再度掐住她后颈,手指触到她禁闭的唇缝,长而浓密的睫半垂落,将眼底莫名的情绪掩藏,青年声音淡淡,“你对我的了解,并没有多少。” 她先是觉得他是“君子”,如今又道他是“英雄”。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嫣红的眼尾,带着笑道,“无妨。” 总归来日方长,他们也不过刚结为夫妻而已。 细腻的烛光在女郎侧脸渡上一层朦朦的光,谢满衣克制不住,想亲她,扶过她后颈的手无意识收紧,叫她觉察出一点危险。 越青雨当即退开,微潮的眼尾上翘,她微敛下眼睫,藏进袖里的手指无意识蜷缩着,语气却很淡定,“你且等着,瞧你这样子,不寻个医师来看看,我是放不下心的。” “……” 转身之际,一只冰凉的手攥住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事不宜宣扬。” 越青雨回过神来,反扣住他的手腕,两指覆于脉上,她微倾着身子,垂下眉眼,“前些日子随神枝学了点皮毛,既无法去寻医师,你可信我?” 谢满衣唇角轻抬,“不敢不信夫人。” “……什么叫‘不敢不信’?”她不大满意,抬起眼看他。 青年弯了弯眼睛,轻笑着逗她,“夫人的医术,我尚且没有见识过,莫敢信赖。” 越青雨垂下眼睑,拉着他的手腕掐了一下,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只低声道,“总归不会将你治死的。” 她点了两盏灯,于灯下写了张药方交与了谢定,谢定很快到府外抓了一帖药,越青雨知晓郑府内有居心不轨之人,恐欲拿谢满衣的命。 她略一思忖,撑着一把伞出了门,左右她也是要等谢满衣喝罢药才能睡去,更怯于此时同他一起待在屋里,索性便跟上合璧去盯药。 “郑府的人未必可靠,我不大放心,便去看着些,你安生歇着。”灯光跳跃在她眼底,她微微压了身子,声音颇恳切。 谢满衣告诉过她,这院子里藏着不少的暗卫,是以尽管谢满衣这会儿虚弱,她也完全放心将他留在此处。 谢满衣独自一人靠在床边,他手指抵在额边,意志稍有些昏沉。 却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当是很忧心他的性命,眉目间的担忧全然不作假。 他轻哂一声,心意浅浅浮动。 眼底潋滟只一瞬,便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锐利的戾气。 他按了按眉心,心绪又乱了起来。 一炷香后,两道身影踏进门,后头的合璧只将药碗放下便安静的走了出去。 谢满衣靠在床边,听到动静微微地抬眸,漆黑的眼睛带着水雾,并未出声,平淡的目光看着她的动作。 灯光葳蕤,衬得越青雨眉目清晰而柔和,她端着药坐在了床边,温言道,“喝罢再散散热,病便能好。” 女郎葱白的指覆于碧色盏上,握着一把白玉勺轻搅着,他视线顿一下,往上去看她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里缀着温婉的笑意,正凝望着他。 谢满衣抬起唇角,露出温和的笑意,“我没力气,夫人喂我。” 说罢便疲倦的合上了眼,眼底下一片乌青色极为明显。 他的声音本就清润温淡,似清凌凌的山泉,极为动听,此时因病又带了几分哑,在静夜里听来莫名缱绻。 越青雨抿了抿唇,微不可察地叹了一息,斟酌了一会儿,果真靠近他些,细细将药喂给他。 这药虽苦涩,也并不见他皱眉,叫谢定买的蜜饯也不能派上用场,越青雨眉眼间露出清浅的笑意。 她还真把他当甚么娇气的人了吗。 谢满衣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你笑什么。” 她支起眼睑,藏下眸 中细碎笑意,遮掩道,“药味有点大,你且去漱口罢。” ……?[(” 过了会儿,谢满衣带着一身的水汽回来,他身上出了点汗,索性再沐浴了一次。 他垂着眸看向越青雨。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堪堪瞧见她后颈一点细白的肌肤,其余的,是什么也看不着。 好像是睡着了。 他垂首笑了一笑。 灯影柔和,照在女郎几缕发丝上,将那整个藏在锦被里的人儿都衬出温和的暖色。 谢满衣看了一会儿,正欲提步时,扫过一抹微弱的弧度,他微怔,眸中便划过深深的笑意。 只闻窗牖外哗啦的雨声,越青雨早听到他的脚步声,这一时不闻声响,反倒有点不安。 正当她恍惚之时,身后有温热的身躯贴上来,檀香幽然扑鼻,低缓的嗓音响在耳畔,“……越医师。” 越青雨被这称呼震的头皮发麻,睫羽眨动,禁不住瑟缩一下,斥了一句,“乱喊什么?” “你要帮我到底,”他置之不理,反将人翻了个个儿,收臂搂在怀里,“……再帮我散散热。” 越青雨忍无可忍地出声,推他,“这样恐怕更热。” “……” 他的笑意有几分模糊,“夫人知道我有腿疾,但逢阴雨日疼痛难忍,你莫动……” 嫁他前,越青雨曾听神枝说过,身有腿疾之人发作起来是痛不欲生的,她闻言便先信了三分。 她不再动了,手贴上他的额,发觉还有些热,眸光流转间,瞧见他过分苍白的脸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次日清晨,越青雨醒时身边已经没了他的身影,她坐起身揉了揉额角。 谢满衣折腾了一夜,他疼得整夜睡不着,她也不得安眠,一会儿要亲,一会儿要抱,拂晓时才放过她。 想起昨夜的事,她很有些难为情,不自觉红了耳朵。 待她穿戴齐整,方得知扶乐郡有异动,谢满衣不及等她醒来,一个时辰前已亲率人马往扶乐郡去了。 他未交代甚么,只留下了四十个武功高强的暗卫,还有一千士兵在郊外供她差遣。 越青雨心底动容,手指无意识攥着袖角,两弯淡眉微微凝起。 他此次出来身边共跟了五十名暗卫,却将一大半留在这里,不必想也知是怕她遭遇险境。 他这样做有他的思量,他领兵攻打扶乐郡哪里能带着她?只得将她暂且留在此处,而郑府又是个虎狼穴,她便是学了剑术,恐也难自保,应万分小心才是。 虽则她知晓纵使郑懃欲取谢满衣性命,也要顾忌她身后的越氏,不敢对她如何,可她还是怕自己成为谢满衣的拖累,几日里皆称病不曾露面。 直至暴雨暂歇,重建村落、清理良田之事刻不容缓。军心不稳,势必如一盘散沙,越青雨深知谢满衣不在,她这君侯夫人势必更要以身作则,否则难以取信于定州部下。 一连几日,越青雨都在山下带 领众人插种水稻,她有理论却无实践过,是故同村妇们一起,时而向她们请教。 此处田地临山,接近村落,归民所有,不似其他地方若逢疾疫、灾荒,尚且有士族派士兵垦种,而今不同,因灾民数量太多,短时间内不能恢复旧业,郑氏的部曲也只是些花架子,谢满衣看出郑氏的私心后,便寻了由头将麾下的士兵调来此处助民。 哪有侯夫人真下地干活的?当今门阀家的贵女莫说会不会,唯不肯而尔。庶族百姓怕惧士族,村妇们见她果真有‘耕地’的准备,心里是又惊又怕,虽不敢质疑越青雨,却常拿眼去瞟这位风华丽质的侯夫人,见她纵然身处荒田里也掩不住周身超然的气质,身上穿的那件淡青儒衫不似现下正兴的大袖,而是偏窄的束袖,并非只装样子,看那架势真有‘求学’之意,四下村妇皆颇为惊疑,左右环顾,兼低声议论。 越青雨并不以为意,她此举,虽有欲学农事技艺之意,更多的还是为造势,乱世必起,郑氏欲动摇人心,可朝廷已然派下人来赈灾,岂非在这关头将此“功劳”平白让与梁皇室? 等这消息不胫而走,便可先为谢满衣笼络住人心,虽会引起皇室忌惮,但即便无此事,章明帝都容不下谢满衣,要取他的性命,便也不多此一桩了。 她亦有私心,在洛阳时做的梦,让她始终难以安心,若谢满衣在这乱世能够分得一杯羹,那她留在他身边总能先将性命保住,再谈来日。 细雨飘垂,越青雨坐在小亭子里休息,有细密的雨顺着斜飞过来的风吹至她面上,那低垂着的睫毛都被沾湿了,望去恰是一副弱柳扶风之态。 合璧拿着张帕子沾湿,弯着身子擦拭她的手指,见那细腻的皮肤被擦伤的红痕,便叹气,“夫人这是何苦?您在洛阳时也不曾有人要这样怠慢了您去,如今不再‘寄人篱下’了,反倒……若是传了出去,外头的人不定要如何看您。” 她说的不无道理,越青雨神情淡淡,微撩起眉梢,“能学到什么便也值得了。再者,我做的不是坏事,自然不怕旁人的看法。” 还有的话莫能同合璧讲。 监工的郑循是郑使君的幼子,奉父命拨乱民心。只有越青雨在这儿,他为避嫌才靠近不得,否则有他在此“添乱”,这垦地一事尚且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而这些百姓却是等不得了,再等他们当真要走投无路、揭竿而反了。 越青雨遥望一眼,见原本脏污不堪的土地翻耕之后湿润且松软,她眉梢间不觉带了些喜色,照这个样子,再有三五日此地百姓便可恢复旧业了。 只不知谢满衣那边如何了,扶乐郡易守难攻,那些土匪占领山头数年,连州府都奈何不得他们,她估摸着没有月余,恐难攻下扶乐郡。 这样想着,越青雨眸里又泛出担忧之色来。 这时,远处有马蹄声响起,郑翘携着一身风雨走了过来,她见越青雨坐于栏杆边,眼角便抬出个弧度来,“我往这儿来的路上,听说谢夫人日日同村妇一起耕种,还敬佩夫人品行高洁,却没料到夫人只是个花架子,怕也不过日日歇在这儿,为博个名声罢了。” 越青雨却顾不得她的冷嘲热讽,倏然站起身,问道,“攻城一事如何了?” 郑翘前些日子领了一队人马随谢满衣一同围攻扶乐郡,此时却先行回来…… 还是说,谢满衣也回来了? 郑翘默了一瞬,神情稍显复杂,见她面上不加掩饰的忧虑,并不隐瞒,“攻城不急于一时,而今城门禁闭,须等时机。朝廷派下的人,王司马之子、太子卫率王嵘,如今已至扶乐郡外。我奉父命护送洛阳祝氏长子祝衡,故而先行回了景城。” 越青雨闻言,尚没回过神来,又听她道,“我听说夫人在此,便快马在祝郎君之前赶了过来,还请夫人戴上帷帽,避让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