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 1. 000 《肉骨樊笼》全本免费阅读 绿皮火车咔哒咔哒,温吞地行驶在萧索枯黄的海拉尔大草原腹地,远处夕阳埋了半截,映红半天,因着暮色浸染,红得有些发暗。 陈琮躺在硬卧下铺,翻来覆去看手中的一张小卡,卡上一行烫金小字—— 内蒙古阿喀察第四十七届人石会*诚邀光临 右下角用更小一号的字体凸印了他的参会号,027。 *** 邀请卡是三天前收到的,发件人叫“野马”,卡包内有一片毛毡自粘贴和一张附有字条的硬卧火车票。 毛毡贴是七彩小马造型,轮廓线条够低幼,配色也够俗艳。 字条上是印刷字:如有意向参会,请按票面日期乘坐K2X4号列车至阿喀察站,出站时,将小马粘在黑色帽子上即可(帽子款式不限)。 按快递单上留的联系号码拨过去,那头是激昂的男人录音:“准备好了吗?第四十七届盛会即将开启,你真的忍心错过吗?” 输入关键词查找,全网搜不到半点信息。 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骂一句“憨批”、把这当恶作剧抑或垃圾营销处理,但陈琮没有。 原因是这个“人石会”,他很小的时候,听爷爷陈天海说过。 *** 陈天海在市里的宝玉石一条街上开了二十来年的老铺子,卖各种不太上档次的宝玉石,比如水晶珠串、镶绿松的戒指项链等等,价位中下,但也有固定的客户群,附近学校的小姑娘们就特爱来买99块钱一条的草莓水晶手串,据说能招桃花。 他把自己归入“做珠宝生意的”。 陈琮的认知里,“珠宝生意”自带动辄百千万的山河气魄,爷爷这种寒酸的小打小闹,硬要往上蹭,多少是有点脸大。 不过他爱听陈天海讲宝玉石行当的老故事,宝玉石块头小,但值大钱,大财往来容易起纷争、厮杀,故事自然带劲,举个简单的例子,争抢一颗夜明珠的故事,通常会比争抢二斤东北大米有看头(饥荒年代除外)。 陈天海说,跟其它行当一样,宝玉石这一行也有大大小小各类组织、协会、竞赛、比拼,其中最诡秘的,就是二十年一次的“人石会”。 “人石会”的创始人,据说是北宋大书法家米芾。 *** 史载米芾其人,举止癫狂,人称“米颠”,又因为玩石成痴,得了个诨号“石痴”,他曾在见到一块奇丑的巨石时大喜过望,“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 米芾看来,“赏石”、“鉴石”之类的活动,绝不能是高高在上的单向把玩,而是一种互相交流、双向奔赴,因此叫“人石会”。 “人石会”创建之初,就是爱石之人携石而聚,观之赏之、感之悟之,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可能就是米芾太有名、地位也不俗,所以入会的门槛不低,招揽的多是文人墨客、一时才俊。 米芾去世时正值北宋末年,其后又逢靖康之变,“人石会”这样的雅玩结社,原本应该湮没消散,没想到它非但默默存续至今,还逐渐把“石”的范围扩大:什么奇石、宝石、玉石,乃至略牵强的琥珀、珍珠,通通纳入。 陈天海说,“人石会”眼高于顶,偶尔吸纳会员,也是“邀请制”,换句话说,只能它抛橄榄枝,你没法主动争取,另外,只请一次,爱来不来,所以他强烈建议,如果收到邀请,务必不能错过,毕竟一旦参会,见到的都是本行的人中精英、石中龙凤。 陈琮当时只有9岁,听得心向往之,问爷爷:“那你收到过邀请吗?” 陈天海说:“那当然。” 陈琮当即兴味索然,陈天海这样平平无奇的小老头都能被邀请,这个“人石会”,实在也高端不到哪去。 于是他专心玩起了游戏机上的俄罗斯方块,陈天海对他絮叨的诸如“我真的是会员,我是027号”、“会员数控制在99个,人人都有牌号,上一个执牌的死了,号码才会被空出给新人”,他也不甚入心,至于陈天海为什么说“人石会”诡秘,更是全无印象。 七年前,也就是陈琮满十八岁那年,陈天海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 在信中,陈天海倾诉了自己身为一个中老年男人的苦痛。 他说,自己青年丧妻,好不容易把儿子陈孝拉扯大,儿子外出生意的途中,就被丧心病狂的抢劫犯一锤子敲成了精神病,儿媳妇跑了,给他留下孙子陈琮,他又当爹来又当娘,好不容易把孙子也拉扯成年,自己却已两鬓斑斑、年华不再…… 他不甘心,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也有自己的热爱和追求,也向往诗和远方,却被拉拉杂杂的责任束缚了高飞的翅膀,几十年来他已不堪重负,请允许他自私、软弱和逃避一回…… 一言以蔽之:我走了,店就交给你了,你自己过吧。 陈琮看到这封信,倒没怎么觉得愤怒和伤感,更多的是纳闷:爷爷脑子怕是不大好,想逃避你倒是趁早,而今自己成年了,眼见着就能回馈家里了,你这时候玩儿什么逃避呢? 再说了,要追求自我,为什么非得把他给撇了?你的诗和远方,就这么容不下一个当孙子的? …… 陈天海的出走着实给陈琮带来了好一阵子的兵荒马乱,好在他最终完成了学业,也接手了店。 不过他对地摊货的珠珠串串没兴趣,更喜欢各处游历,去收那些独特有调性的宝玉石,有时也和设计师合作,出绝版孤品款,这路数在珠宝生意中偏小众,但胜在无可替代,客户稳中有增,几年下来,所得颇为可观。 日子过安稳了,陈琮开始想念陈天海,从小到大,他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父亲陈孝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被锤子敲坏了头之后,就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长年累月地蜷在病室一角,勾着头,举着两只手臂,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只龙虾。 陈天海过得怎么样了? 陈琮在寻亲网上悬红找人,可惜招来的都是骗子,又试了专业寻人,得到的回复让人沮丧:陈天海出走之后,从未有身份信息的使用记录,也就是说,他要么是摒弃了旧有的一切,以全新的身份开启新生活了,要么,就是死了。 …… 然后,陈琮就收到了“人石会”的邀请卡,起初,他觉得好玩又好笑: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个协会啊? 再然后,看到参会号027,他的头皮一紧。 ——上一个执牌的死了,号码才会被空出给新人。 爷爷陈天海,难道……已经死了? *** 火车缓停,月台上人头攒动,这是到了中途大站,得有好一拨上下客。 陈琮收起邀请卡,看车厢内乘客换进换出:除他之外,K2X4号列车上,应该还有去阿喀察参加“人石会”的,多半还是老会员。 要是能提前搭上一两个就好了,陈琮有想过主动当显眼包、先把帽子和毛毡马装备上,再一转念,既然讲好是“出站时”,还是按规矩来吧。 …… 对面下铺的乘客忽然用力捶打床面,咬牙切齿咒骂:“怎么就不是桂林?怎么就特么不是!?” 陈琮循声看去。 是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青茬头皮,满脸浑不吝,一看就是性子顽固暴烈的主,他察觉到陈琮的动静,回看过来。 < 2. 001 《肉骨樊笼》全本免费阅读 时近半夜,硬卧车厢熄灯,只过道里还有点亮,供起夜的乘客来回。 陈琮挺想跟上铺那女人聊聊、打听点“人石会”和陈天海的事,奈何那位大姐爬上去之后倒头就睡,主打一个不给机会。 至于对铺的小青年,显然是陷入了新的谜题,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嘟囔个没完,末了腾一下坐起,拧开放在小餐桌上的水杯咕噜喝了一大口,然后小声叫他。 “哥,烟火已燃尽,打一字,怎么就不是‘黑’了?” 陈琮无语。 好家伙,烟火已燃尽,周围黑洞洞的,所以谜底就是“黑”了?这木头脑子,都跟他说了谜语不会这么直白。 怕解释起来没完,陈琮装睡。 小青年等了会,失望地搁下水杯,拖着步子朝车厢尽头的厕所走去。 陈琮知道这小青年是明儿一早在终点站下车,而自己凌晨四点就会到达阿喀察,他准备走的时候把解法写在便签上、贴在小青年床头。 就在这时,上方有一只手伸了下来。 陈琮是躺着的,这个角度,他看不到手的主人是谁,但中铺的乘客鼾声如雷…… 很明显,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上铺距离下头有段距离,这手能伸到小餐桌上方,可以想见其身体姿势之扭曲。 这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一小撮粉末,正簌簌粒粒、洒入小青年敞开的杯口。 陈琮盯着看,脑子突突的。 这粉末是什么玩意,他不清楚,但总不见得大半夜、偷偷摸摸,是要往人杯子里加糖。 聪明点的做法是装着没看见、找机会把杯子洗涮干净,但这行为也忒让人不齿了,陈琮忍不住就想现场开怼。 他沉声说了句:“这样不好吧。” 那手如受惊的老鼠,跐溜一下缩了回去。 陈琮躺不住了,他起身下床,将杯子里剩余的茶水倒进垃圾桶,又开了瓶矿泉水涮洗。 那个女人看上去那么老实,是那种仿佛一辈子都没生过坏心眼的长相,更何况,被奚落的时候,她压根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愤和不满。 太可怕了,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更高阶点的,连凶相都不会露。 把杯子放回原处时,陈琮心有所感,抬起头来。 那个女人身子朝外侧躺,脸框在铺位边的隔栏下头,正阴恻恻地盯着他看,视线对上,陈琮冷冷盯回去。 她面无表情,翻身向内。 这还没入会,就跟会员结下梁子了。 不过也无所谓,如果“人石会”里,都是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他也不稀罕加入,反正他这趟来,只是想打听陈天海的消息。 脚步声踢踏,是那个小青年回来了,一见陈琮居然醒了,大喜过望:“哥,那个烟火已燃尽……” 陈琮无情掐灭了他求知的小火苗:“烟火已燃尽,是让你赶紧睡觉,别说话了,睡觉。” *** 陈琮在火车卧铺上一贯睡不踏实,因为他爸陈孝,当年就是在火车上出的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 那时节,社会治安不太好,铁路沿线流窜作案猖獗,有伙歹徒揣着锤子,专在火车卧铺搞事——半夜趁人睡熟了,猛抡锤子照头砸,受害者连哼都不哼一声就昏死过去,歹徒用被子把人蒙好,将财物洗劫一空后,没事人样扬长而去。 全程无声无息,及至事发,凶手早不知道窜哪去了。后来,公安部狠抓狠打,联合沿线六省警力重拳出击,这类恶性案件才渐渐绝迹。 本来对火车卧铺就有心理阴影,今晚又来了这么一出,陈琮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那个女人只为几句风凉话就往人茶水里加料,现今被他搅合叫破,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 夜班车并不总是行驶在黑暗中,它有时穿城、有时过站,外头的灯光是什么颜色,车内也就会被镀上什么颜色。 陈琮辗转反侧,又一次翻身朝外时,看到车厢内是发暗的油黄色,可能是火车高速运行时太晃,整个视野荡荡悠悠,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在漾动。 轰的一声,一大团重物从天而降,砸在铺位间的小餐桌上,险些没把小桌板给砸塌。 陈琮惊得翻身坐起,下一秒,他就看清楚了,这团所谓的重物,正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这是要对他报复出手了?至于这么大阵仗、这么嚣张? 再一看,陈琮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光着脚,脖子拼命往下缩,两边肩胛却高高耸起,乍一看,仿佛没长头,两只眼珠子泛瘆人的光,直勾勾盯着陈琮的脸,双手垂在脚边,勾成爪子状,指甲呲啦呲啦抠抓着桌面。 像极了某种可怕的鸟类,正要对猎物发起攻击。 陈琮心跳得厉害,右手下意识勾绕住身侧背包的包带,他的背包有点分量,出门在外,突发状况而手边又没合适的家伙时,可以当流星锤使——他曾在川黔道上,以一包之力抡倒过三个持刀劫匪,连办案的警察都为之叹服,拉着他要学习请教。 只可惜这段警民友情没开始就结束了,因为互加微信时,警察给他备注“陈大抡”,这让陈琮很是受伤,自己怎么说也是年轻帅气、高大威猛,怎么就落了个大抡,听着跟住大郎家对门似的。 …… 眼前蓦然一花,旋即劲风扑面。 陈琮不及细想,臂腕发力,将背包狠狠抡出。 人包于半空重重相撞,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难听的怪叫,整个人被撞飞出去,落地时双臂一个扑腾(陈琮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扑腾”这个词),向着过道深处急窜而去。 动静这么大,同一隔间的其它人不可能不惊觉,只不过他们先前都睡得死沉,突然惊醒,看到的已是事件尾声,一时都有点茫然。 小青年呵欠打了一半,结结巴巴:“刚那……是猫吗?” 中铺有人反驳:“猫能有那么大个头?是狗,大狗!” 上铺的乘客愤怒:“火车站安检都是吃屁的!大狗都能放上火车?万一发狂犬病咬人,算谁的?” 话音刚落,车厢尽头处传来张皇失措的惨呼,紧接着掀壶砸杯,动静越来越大,人声也渐转沸腾。 这是有大热闹看了,小青年眼前一亮,趿拉着鞋子,兴奋地窜了出去。 大半个车厢都惊动了:下铺的乘客行动方便,纷纷披衣穿鞋,直奔事发地;上铺的乘客下地不易,大多留守,个个脖子抻得老长,彼此交换着质询的眼神;中铺的乘客则内心天人交战,犹豫着是原地等消息还是迅速奔赴第一线。 陈琮没动,他目睹全程,有点回不了神:那个女人跳砸到小餐桌上,攻击他不成之后又如野狗般窜离,整件事毫无道理,这是真实发生的吗? 他懵了几秒,起身踩着脚蹬拔高身子:上铺确实没人,只余包袋和被子蜷卷。 又过了一刻来钟,热闹终于散了,过道里出现交头接耳的返程人流,小青年热情地引着乘警和乘务员过来,抬手指向上铺:“喏,她就住这,上铺。” …… 乘警把女人的行李收走了。 小青年眉飞色舞,描述自己前线吃瓜所见:“吓人咧,说疯就疯,险些没把人眼珠子抠下来,那人倒霉啊,脸上血道子滴滴拉拉……” “乘警都没摁住,两个人上去帮忙,有一个还被亲了一口。” 这画风突变的,陈琮噎了一下:“不应该是咬吗?” “是,她本来是想咬,”小青年学样,嘴巴撅起,头猛地向前一啄,“这不就……亲上了吗。” 陈琮百思不得其解:“她睡觉前还好好的、很正常啊。” 小青年猛点头:“我也是这么说,但那头有个学医的,说人睡觉睡到一半发疯,现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现代人压力大啊,失眠的、焦虑的、神经衰弱的,一抓一大把……哎,哥,烟火已燃尽,是‘空’吗?” 真是个人才,已燃尽,等于库存清了,等于“空了”,是吧。 陈琮躺回去,阖眼拉上被子:“你试试答案,不就知道了。” 过了会,对铺传来一声让人不忍的锤响。 *** 或许是因为惊吓之后身体极度疲累,尽管陈琮再三提醒自己别睡着,依然于半睡半醒间盹住,还做了个可怕的梦。 梦里,还是车厢的这个隔间,还是那种发暗的油黄色,比先前更粘稠,视线更加失真。 上铺那个女人,居然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她浑身是血,棉服多处被扯烂、露着牵丝的棉絮,脸上的表情因为极度惊恐而近乎麻木。 她虚弱地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抓住床铺的边栏,看情形是想爬上去。 陈琮很想起身帮她,但动不了。 3. 002 《肉骨樊笼》全本免费阅读 阿喀察虽然不是大站,但下车的也有几十号人,冷清灌风的出站通道,很快被脚步声、拖轮声以及各色人声填满。 陈琮边走边戴上粘了七彩毛毡小马的黑色棒球帽。 身后传来“噔噔”的鞋跟声,他脑子一激,停步回头。 是个穿呢大衣的矮胖女人,脚蹬黑色高跟鞋,拖着行李箱正闷头赶路,陈琮这一停,她险些撞上,满脸愕然。 陈琮抱歉地笑笑,侧身示意她先走,同时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他当时在半睡半醒之间,应该是把梦境和现实混为一体了。 蛇吞人这种事显然是不存在的,但鞋印是真的,确实有一个女人踩了他的被子,夜半窥探铺位,多半是贼吧。 *** 出站口很小,外头百米开外就是火车站广场。 广场上稀稀拉拉停了几十辆车,有出租车,也有可凑多人的小面包,几个冻得斯哈斯哈的司机正凑在一处点烟,忽见乘客出来,精神大振,立马扯着嗓子吆喝着迎上来。 乘客自然分流,拼车拉人、讨价还价,站口处立时热闹如菜场,陈琮杵在中间,格格不入。 他不自在地推了推帽子。 除了揽客的,没人过来跟他接头,不多时,站口内外就像被扫帚荡过,别说人了,连车都不剩几辆。 只陈琮还站在那,像个醒目的野鬼。 开什么玩笑,居然没人来接? 这季节,北方的冷风几乎能将凌晨的低温填进人的骨头缝里,熬了一刻来钟,陈琮决定走人。 虽说他急着打听陈天海的消息,但我赴约,你失约,责任在你,我没道理在这苦等。反正你有我联系方式,想再找我,不愁联系不上。 他向仅剩的几辆车走去,想找一辆去市区。 车内大多亮灯,司机有蜷缩在驾驶座上打盹的,也有刷视频找乐的,陈琮原本属意一台正规的出租车,中途心念一动,转向一辆银灰色的小面包车。 小面包车很普通,挡风玻璃后头立了块纸牌,上书“野马旅行社”,末尾跟着的logo是匹七彩小马,跟他帽子上粘的一模一样。 驾驶座上的女人正欠身向后翻找东西,头戴一顶棕咖色鸭舌帽,头发编起了塞在帽子里,但编得不紧,松动扯丝,白皙的后脖颈上挂下一绺一绺。 真服了这位姐的玩忽职守,阖着他在出站口几乎杵成了旗杆,她是半点没瞧见。 陈琮食指微屈,叩了叩车窗。 女人身子一顿,转过头来。 是个年轻的女人,戴着黑色口罩,只露眼眉,眼睛很漂亮,尾梢微微上挑,眉型是陈琮最喜欢的那种小山眉,纤细而有弧度,亦即古人常说的“眉若远山”。 其它诸如新月眉、柳叶眉等等,固然也好看,但他一直认为,眼睛既然如水,那眉理当像山,眉目间有山水,才称得上意态无穷。 这样好看的眉眼,难得见到。 遗憾的是女人的眼神并不友好,她把车窗揿下些许,语气很不耐烦:“干什么?” 声音有些发囔,八成是感冒了,难怪戴着口罩。 什么“干什么”?陈琮对她的第一眼好感立刻坍塌了大半。 他耐着性子从兜里拈出那张邀请卡。 女人伸手接过,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抬眸看他:“来了啊。” 陈琮“嗯”了一声。 女人毫无开门把他迎上车的意思:“收到的指引上是怎么说的?” 陈琮话里有话:“指引上说,我到了出站口,戴上帽子、粘好毛毡,就会有人来接。” “有人来接”几个字,着重语气。 指引上其实没说“有人来接”,但善用推理,“出站时,将小马粘在黑色帽子上即可”,“即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女人:“那你找过来干什么?” 陈琮没明白:“啊?” 女人神色傲慢地把邀请卡扔回给他:“这么大的协会,凡事都要讲章程。让你在哪等你就照办,自然有专人接待。都像你这样乱跑,我们还怎么办事?我就不是负责接待的,新人也还够不上接触我,明白?” 好家伙,你谁啊你,你是哪块地里长势茁壮的大葱,我还够不上接触了? 陈琮属实无语:“你这意思,我应该再站回去?” 女人抬起下颌,连耳边拂下的发丝都写满高傲:“我再强调一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凡事得按流程来。” 神特么的“凡事得按流程来”,陈琮想呛她两句,又忍了:他说一句,她能叭叭说上七八句,万一她又来劲,遭罪的还不是自己? 他转身往站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是几号?” 女人正待下车,闻言挑眉:“039号,怎么着?还想记号投诉?奉劝你一句,‘人石会’里,新人没资格挑老人的刺,你牢骚我,只会扣你的分。另外,见到我这事最好别说,你一来就犯规矩,离位乱窜,我不去投诉,对你很照顾了。” 说完,跨步下车,顺手将车门“啪”地甩上,为自己铿锵有力的发言配上一记沉重且威慑满满的落点。 她个子不矮,得有一米七,穿厚底圆头的长靴,敞怀的卡其色风衣式棉服,风吹过,棉服两边兜敞,敞出了一种下车就要砍人的气势。 陈琮掉头就走。 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一句,她能叭叭说上七八句。 不说了,听她说话短命。 他本来以为,陈天海都能加入的协会,至多是不入流,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保守了:这协会的人,前有发疯后有发癫,陈天海突然要去追寻诗和远方,多半是被这些人给熏陶的。 *** 陈琮没好气地重回站口,好在这一次没有等太久,几分钟后,一个手摇导游旗的小个子男人飞奔而至,开口就是一迭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久等了。” 边说边掏出巴掌大的小本本:“核对一下编号,你是……” “027号。” 小个子男人在本子上勾了一笔,引着陈琮往广场走:“不好意思啊,本来一直守在这,刚你们协会突发状况,我这人热心,就跟过去帮忙,忙迷糊了,也忘了打电话跟你知会一声。” “你们协会”?这人不是人石会的? 陈琮不动声色,半搭茬半套话,百十米的路走下来,已经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小个子男叫葛鹏,是当地旅游公司的,接了“宝玉石爱好者协会”周年庆典活动的单子,帮协会进行场地布置、住宿安排、人员接送等辅助工作。 这一趟,他跟协会的领导一道来接站,火车快进站时收到电话,有个会员在车上出事了,家属远在千里之外,没法过来,需要协会出面处理。 陈琮问他:“那个出事的,是不是疯了?” 葛鹏大为惊诧:“你怎么知道的?” 陈琮示意了一下火车站的方向:“下车的时候,听到很多人议论来着。” 葛鹏唏嘘:“是啊,听说睡觉睡到一半,忽然爬起来发疯,见到人又抓又咬,伤了好几个,被乘警控制之后,突然又休克,然后又呕吐,哎呦真是,我跟你说,现代社会压力大啊,人不定啥时候就崩溃……” 他话锋一转:“就是我没想到,你们有钱人也会有压力吗?” 陈琮想解释一下自己不是什么有钱人,又觉得解释也白搭:一般人眼里,跟宝玉石搭上关系的,可不就是有钱么。 他岔开话题:“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葛鹏打开后车门,殷勤地请陈琮上车:“暂时稳定,但领导要陪着去医院,顾不上你这头了,包涵、包涵哈。” *** “宝玉石爱好者协会”,陈琮是知道的。 这是个大众化的协会,有专门的网站,各地也有分会,基本上只要注册就能加入,会员基数大,藏龙卧虎的概率也高。他有几次发帖问过专业问题,都得到了网友热情而又详尽的解答。 很明显,这个“人石会”,是在借人家的壳。 …… 陈琮一夜折腾,车行不久就睡着了。 他平时睡眠很好,几乎不做梦,但这趟出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阖上眼,梦又来了。 梦里,也说不清身处何地,总之是既狭小又黑暗,黑暗里依然渗满晃漾的油黄色,而在这黑黄相间之中,有一双狡诈的老眼,一直盯着他看。 陈琮被这目光盯得发慌,好不容易睁开眼,额上渗满了汗。 车子还在行驶中 4. 003 《肉骨樊笼》全本免费阅读 金鹏之家的早餐时间是7:00到10:00。 差一刻七点,服务员忙着备餐,葛鹏坐在角落的桌边,一边玩着刀叉,一边向不远处整理餐桌的圆脸女服务员使眼色。 女服务员瞥了瞥左近,尽量自然地过来,正要说什么,目光落在他垂着的那只手上,脱口问了句:“手怎么了?” 他的左手上缠着纱布,隐约还有些渗血。 一提起这茬,葛鹏就来气:“妈的,人要是晦气,什么破事都来。我那车,接站前还好好的,刚不知道什么毛病,后车厢死活打不开,钥匙还特么被我拧断了,手刚好这么一划拉……” 他岔开话题:“说正事,大宴会厅的钥匙能搞到吗?” 女服务员摇头:“他们看得挺紧的,在本来的门锁上还加了一道……要么算了,这些都有钱人,惹不起……” 葛鹏皱眉,收着气压低声音:“你怕什么?这些都是吃大肉的,丢个三瓜两枣无所谓。再说了,咱又不贪,一串珠子,少个一两颗,谁会注意?但于我们,那就是救命的!锁的事好搞,你别管了,我有招。” *** 估计是火车站那头善后没完,039号不在,只床尾立了个黑色的行李箱。 “她”居然是个男的?男的穿成那样,还编头发,得是有异装癖了吧。 陈琮没有补觉,一来白天睡饱,晚上势必精神抖擞,生物钟会乱上好几天;二来他怕阖上眼,又做莫名其妙的噩梦。 他给店里打了个电话。 陈天海在时,店名叫“福天海地”,陈琮接手,改名就叫“琮”,生意上轨道之后,请了两个帮手:一个姓王的老师傅,踏实稳重有资历;一个姓宗的小姑娘,娇俏嘴甜会来事。 而且,王&宗,正好是个“琮”字,跟他很合。 店里一切都好,老王说阿喀察这一带出产煤精,让他多留意,如果能收几块回来最好。小宗则请他看看当地有没有好羊肉,快过年了,来自大草原的羊肉,不管是自家吃还是送亲友,都挺实惠。 电话挂掉不久,有人刷卡进房。 时间还早,没可能是服务员做房,看来039号回来了。 陈琮心情有点复杂:既不想再看见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又想再仔细看看,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来人骚气十足地跟他打招呼:“hello,新人是吧,我039号,颜如玉。” 陈琮怔住。 不是他在火车站广场见到的那个。 这是个长头发的年轻男人,身高跟自己差不多,都在185以上,宽肩窄腰,典型的男士体格,皮肤很白,鼻梁上架一副带链的金丝框眼镜,一对长凤眼,狐狸般微微眯着。 天冷的关系,他外头穿了件黑色翻毛领的棉服,衣襟开敞,能看到里头是剪裁精良的西服衬衫。 陈琮还没来得及说话,来人已经熟门熟路拐进洗手间,很快里头哗啦水响,这是冲上澡了。 马修远说第一次见他,以为是个女的,怕是只看到了一个头——这人长相上是有雌雄莫辨的中性意味,不过面目更偏俊美,跟大众意义上的女性美截然不同。 就是这名字…… 颜如玉,父母给他起名的时候,多少是有点任性的。 很快,颜如玉就出来了,穿系带的白色浴袍和一次性布拖,将抱着的一大摞衣裤往就近的椅子上一扔,大剌剌倚坐床上,双臂张开,虚搭身侧,似乎只是浅浅洗了个澡,就已经把他累得够呛了。 颜如玉放空了好一会儿,才魂归正位。 他又跟陈琮打了遍招呼:“027号,新人?” 陈琮点头:“你也新人?” 这人跟他年纪差不多,“人石会”二十年一办,多半也是第一次参会。 颜如玉说:“No,no,no……你对‘人石会’还不了解,以后你就会知道,三个特殊的号,39、69和99。” “特殊在哪?” “这么跟你说吧,其它的号码,可以在不同人之间流通,号空出来,只要有实力、被认可,新人就可以顶上。但这三个号,固定给到三大家,私享。” 陈琮心中一动:“所以039号下头,可能不止一个人,是吗?” “No,no,no,一号一人,你可以理解为,这个号是给到一个公司的,但能领号的,只有法人。” 看来,火车站那个女人不是039号,她只是随口一诌。 三大家专号专用,背后必然有故事,不过陈琮没兴趣追问这些,他试探着打听:“你听说过陈天海吗?据说是老027号。” 颜如玉抬手虚挡:“别问我,我跟会员不熟,虽然我这号比较尊贵,但我也是第一次参会,这破协会,选这么个鬼地方……” 正说着,手机响了,颜如玉接起来,冲陈琮做了个按压的手势,示意他保持安静。 看得出是个自说自话惯了的。 陈琮不吭声,听他讲电话。 “喂,干爷,到了。你放心,三老和李宝奇那,都去送过礼了,一大早的不方便,约了改天细聊,我懂,懂。” 电话放下,他又转向陈琮。 “刚说到哪……哦,对,这鬼地方,没机场也就算了,居然连高铁都没有,只有绿皮火车,绿皮火车,那是人坐的吗?” 陈琮心说,信不信我联合绿皮车的乘客把绿皮火车抡你脸上? 颜如玉:“我从最近的高铁站包车过来,三个小时,骨头都颠散了,到了还不能休息,要先social……” 他身子慢慢溜平,有气无力地扯了被子过来盖上:“太累了,我真的要休息了……” 休息就休息呗,又没人拦着你。 陈琮随口说了句:“有会员在来的路上疯了,你听说了吗?” 颜如玉愣了一下,下一秒,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一脸“你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的兴奋:“谁,谁疯了?” 陈琮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顿了顿才说:“就是一个女会员。” 他把火车上发生的事简略讲了一下,无非就是此人如何睡前正常、睡中发疯,几句话完事,饶是如此,颜如玉依旧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喃喃:“发疯……突然发疯,有点怪啊。” 又问陈琮:“这女的多大岁数?” 陈琮不太确定:“五六十岁吧。” 颜如玉拿起手机,一通点击操作,嘴里念念有词:“女……性别勾女,年龄选……四十五到六十五吧,排序……按会员号从小到大顺序,好!七张!” 他伸长手臂,把手机屏朝向陈琮:“来,右滑换照片,认一认,是哪个?” 真巧,不用右滑了,第一张就是。 013号,方天芝。 颜如玉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锁定到位,他对着方天芝的照片看了又看:“这人我不认识,但这号……听说过,她疯了,嗯,来的路上疯了……有点意思。” 他重新扯过被子躺平,嘴里犹在念叨:“有点意思。” 陈琮奇怪:“有意思在哪?” 颜如玉“嘿嘿”笑了一声:“方天芝,会里绰号‘看门狗’,你品品。” 不急,晚点再品,陈琮瞥向颜如玉的手机:“你那手机上,是有内部系统吗?能帮我搜一下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女会员吗?” 颜如玉眼睛都阖上了,又慢慢张开,面色突然有点警惕:“你什么意思?要看协会女会员,还指定要‘年轻的’?陈兄,你不是生活圈子太窄,专门来“人石会”找对象吧?没有,不能看,年轻女会员的资料,任何时候,那都是受保护的。” 陈琮太阳穴突突跳,心梗都要犯了。 *** 九点左右,颜如玉睡得昏天黑地,陈琮下楼吃早餐。 他特意选的这个点,这个时段用餐的人最多,既然酒店被“人石会”包了,那餐厅里出入的,应该绝大部分都是会员。 “人石会”性质未明,在没有专人对接之前,多观察是必要的。话又说回来,即便有专人对接,对方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还是要靠自己,多看、多听、多观察为上。 …… 餐厅里人不少,但能看得出来,会员之间并不都彼此熟悉:有些人会凑在一处讲话,有些人客气而疏离地点头致意,还有一些人独来独往、面无表情。 陈琮托着餐碟,专往聊着天的会员处凑。 先停在煎蛋的档口,两个排队的老头,一个满眼震惊一个一脸唏嘘。 “炎瞎子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七八年前吧。” “太可惜了,他那双眼可是能看宝气的,独一份!本事没传下来?” “听说身后就留下一孙女,去接触过,没做这行,跟人合伙开饭庄去了。没办法,号转出来,进新人了。” 两人继续扼腕,陈琮不动声色撤离。 看来他的推测没错,会员平时都是各忙各的,联系并不紧密,另外,协会挺有人情味,号空出来,会优先考虑跟这号关系近的 5. 004 《肉骨樊笼》全本免费阅读 陈琮出了宾馆,脊背上挂一线凉。 他非常肯定,牛坦途没说完的那个名字“陈天”,指的是陈天海。 马修远急着制止,牛坦途慌忙收口,显然是怕他听到,再结合前后语意,对“人石会”来说,陈天海是个别样心肠的? 陈天海的失踪,突然多了一重意味:八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别是被协会给清理了吧? 那为什么这趟又邀请他参会呢? 陈琮脑子里阴暗爬行:莫不是辣手灭门?陈天海失踪,他爸陈孝疯癫,二十多年前那柄照着脑袋抡下去的锤子,焉知不是协会搞鬼?而今轮到他,这是要把祖孙三代齐齐整整送走? 边上有人大吼:“有病啊,发梦呢?挡路了知道不?” 陈琮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站马路边发呆,挡了一个早点餐车的路,他赶紧让道,摊主横了他一眼,摊面上,铜锅奶茶晃晃荡荡,刚出笼的羊肉烧麦热气四溢。 这烟火气把陈琮拉回现实。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想多了:法治社会,朗朗乾坤,应该……不至于吧。 不管怎么样,戒备心不可少,先小心观望吧。 *** 陈琮利用一个白天的时间,把县内的几家宝玉石铺子给逛了。 老王说得没错,内蒙古煤矿资源丰富,阿喀察县郊就有个露天小煤矿,而有煤矿的地方,容易产出煤精。 众所周知,煤是亿万年前的大量植物埋在地下,经过一系列漫长的地质作用形成的。煤精,顾名思义,煤之精华,出身更加高阶,据称是远古时期【油料丰富】的【坚硬树木】长期埋藏而形成的。 所以相较普通的煤,质地更加致密坚硬,韧性大,带乌黑的金属光泽,经雕琢加工之后,可作装饰品或工艺品。 陈琮收到一块不错的料,不大,手握件,看形状像狐狸回头,老话说“狐狸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就是报仇”,他寻思着回去找人好好雕琢一下,做个AB面恩仇件——现代人喜欢看爽剧爽文,光报恩传统了点,强势复仇更戳消费者心巴——价钱翻个几番不成问题。 付款的时候,他随口问了句:“煤精料,有占卜镜吗?” 业内传言,用煤精做成的占卜镜极其灵验,秒杀什么青铜镜水晶球,原因不明,陈琮自己琢磨,可能因为煤精是碳(C),人是碳基生物,烧巴烧巴也是碳,碳碳之间同元素好沟通,而青铜主Cu,水晶是二氧化硅(SiO2),跨物种交流有障碍。 但入行这么多年,他只是耳闻,从未真正见过煤精料的占卜镜,所以每次见到煤精的卖家,总会多问一句。 这话不知怎么的就冒犯到老板了,那人原本做成了买卖一团和气,骤然间变了脸,骂他:“去你M的,给你脸了我!” 陈琮惊呆了,没有就没有呗,怎么还骂人呢。 然而骂人还不足以体现老板的震怒,他居然还上了手,连推带搡把陈琮从店里轰出来,唰啦一声拉下了卷闸门。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陈琮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店门口的步道上吹冷风了,还招来了不少人注目,尤其是斜对面开锁铺门口的小个子男。 陈琮看他有点眼熟,下一秒想起来,这人是旅行社接站的那个葛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早上开车时还好好的,现下手上却缠了绷带。 他冲葛鹏点头致意,葛鹏却慌里慌张,衣领一竖,缩着脑袋匆匆走了。 陈琮叹气,到阿喀察之后,不,从火车上开始,遇到的人就都怪里怪气。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回宾馆的路上,陈琮惦记着小宗的嘱托,去了趟羊肉铺。 羊肉铺是宾馆旁边那家老羊汤馆的老板推荐的,说是自家长年在那进货。时近年底,铺子刚好在集中杀羊做年礼,定个半扇,带腿带排,一大家子过节管够。 循着地址找过去,天已经黑了。 铺子门面不大,灯光雪亮,进门就是一排倒挂的肉红剥皮羊,肉是新鲜,场面反胃。 老板穿一件脏污的厚白围兜,正跟一个戴黑色堆堆帽的年轻妹子讨价还价。 陈琮听了几句,理出大概。 羊肉半扇一卖,满五打八五折,妹子这边订了三件,想谈个九折,老板不同意,油手撩着围兜下摆擦了又擦:“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满五才有折,三件么得。” 一副爱买不买的架势。 妹子未必差这钱,但八成是气到了,转身就想走,这一转,陈琮看到她堆堆帽的侧面,粘了片七彩毛毡小马。 他说:“我跟她一起的,我也来两件,加起来满五,能打折了吧?” 老板想了想,说:“能。” 妹子诧异地看向陈琮,陈琮手指微抬,示意她的帽侧,妹子纳闷地抬手去摸,下一刻秒懂,惊喜地点头。 陈琮忽然就Get到了同属一个协会的好处,大家原本陌路,仅仅因为logo,就有了距离迅速被拉近的亲和感,难怪国人自古以来就喜欢拉帮结会。 两人扫码交钱,按老板要求写下快递地址,妹子先完事,好奇地打量陈琮:“你怎么称呼?” 陈琮:“027号,陈琮。你呢?” 一天下来“潜移默化”,他也习惯先报号了。 妹子有点赧然,吞吞吐吐:“我没号……我跟我爸来的,他有号。” 原来是“二代”,没号也能参会,可以理解,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这妹子也就二十来岁,身量苗条,个子在165左右,穿半长的黑色呢大衣,阔腿牛仔裤加白色板鞋。一头齐肩发,乌黑泛亮,白皙小巧的瓜子脸,长相舒服秀气,有一双笑起来像弯月、不笑时也仿佛有笑意的眼睛。 “我爸是066号,剥皮匠梁世龙。我们家是做珍珠的,我叫梁婵。” “剥皮匠”这名号有点生猛,但跟“珍珠”搭在一起,合情合理。 陈琮的心一阵猛跳:“你爸是珍珠剥皮手?” *** 在古代,珍珠一般都是天然产出。外行人会以为,珍珠是蚌生出来的,其实不然。 珍珠的缘起都是意外,简单点说,一颗沙粒或者细小异物,偶然进了珠蚌的体内出不来,成天在肉里磨着难受,于是珠蚌分泌出一种特殊的物质(珍珠质),去包裹这异物。 年长日久,包了一层又一层,越包越厚,最终成品就是珍珠,如果把珍珠一剖两半,用显微镜观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同心环层状”结构。 由于珍珠的摩氏硬度较低,容易磕碰磨损,一颗亮圆的珠子哪怕只蹭破一丁点,也与“完品”无缘,珍珠剥皮手由此应运而生:他们技艺精湛,可以用特殊的工具,如同给水果剥皮,把珍珠有瑕疵的那一层给剥去,让珠子重归完美。 珍珠颗粒一般都不大,给这么小的玩意儿剥皮,难度可想而知,而且现代人尚且要借助显微镜才能看清珠层结构,古人只凭肉眼,是如何把握下刀分寸的呢? 所以很多人认为,“珍珠剥皮手”只是传说,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人石会”里居然有珍珠剥皮手,牛掰大发了,陈琮甚至觉得,这趟跑阿喀察,哪怕打听不着陈天海,能见识一下剥皮手,也算值了。 梁婵骄傲地点了点头:“我爸说这手艺可稀罕了,全世界都找不到几个人会。” 边上的老板终于没忍住,愤愤发表意见:“给猪剥皮哪里稀罕了,光我就认识好几个熟手。还有,谁剥的不是真猪……” *** 陈琮和梁婵挺有默契,在店内都憋住了,出了门才一通爆笑。 尤其是梁婵,笑得腰都弯了,捂着肚子一直哎呦哎呦。 陈琮说:“他可能开始理解的确实是‘珍珠’,但听到‘剥皮匠’,又觉得珠子哪能剥皮呢,肯定是吃的那个猪。” 梁婵本来都笑完了,被他这么一解释,又憋不住了。她歪着脑袋看他,眼梢笑出了褶、仿佛两条灵动的小鱼:“你人还怪好的咧,还帮他解释。” 陈琮也笑,忽然觉得心情好起来了,看来“人石会”里,还是有正常人的。 他说:“我是新人,对‘人石会’不太了解。会员都是做宝玉石行当的吗?” 梁婵瞪大眼睛:“你新人啊?” 她吁了口气:“我之前还担心我没号,你瞧不起我呢,原来你是新人。对,绝大多数会员都做这行,少数不是,但也一定有关联。咱协会基本原则,生意互惠。会员就是自家人,你要想内部拿货,给你的绝对是珍货、奇货、高货、底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