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雪》 1. 前尘 [] 夏蝉在一阵阵嘶竭中逐渐平静下来,老宫人斜靠着墙,昏昏欲睡。墙边一片茂林修竹,于风中摇摆,竹叶浓如雾云,遮住黄昏正好的夕阳。 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曾经花繁卉茂的小道,早已被荒草淹没,因此显得更为荒凉。来传旨的内侍,不得拨开半人高的蒿草,斩荆劈棘,才能勉强寻见一条路。 老宫人茫然抬起眼,望着这一行不速之客,有些不知所措。那内侍懒得与他解释,开口道:“将门打开,唤人出来接旨!” “唤……唤谁?”老宫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门栓,嘶哑低沉。 内侍沉下脸来:“少在这里装傻充愣,让你去就去,这破落地方,还关着旁人不成?” 老宫人不敢强辩,只好转了身去,下钥开锁,“喀吱”一声,厚重的阙门从眼前裂开,夕阳下,一个清瘦的影子款款走了出来。众人不由彼此换了个眼色,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那女子通身缟素,麻衣如雪,此时虽未施脂粉,却不失端庄,洁净秀丽的脸上弥漫着一种淡漠的神情。她不年轻了,鬓畔已有些斑斑灰白,唯独那双眼睛是洞澈的,含着悲悯,看这世间一切都是朝生夕死的蜉蝣。 原来还没疯。内侍撇了一下嘴角,从袖中抽出黄绢,展开,读道:“罪妇司马氏听旨——” 女子屈膝跪下,却听内侍道:“晋帝以卜世告终,历数有归,钦若景运,以命于裕。朕以不德,肇受元命,思平世难,救济黎庶,将与戮力,共定海内,普天一统,于是定矣。今大赦天下,兆民赖之,与之更始,咸使闻知。昔晋陵公主节义可嘉,降封东乡君,其夫谢混得罪前代,念子未知,听还谢氏。特奉宣诏恩,令普天率土备闻斯庆。” 女子瘦韧的脊背颤了一下,随后伏于尘埃中叩头。 内侍将黄绢递到她面前,眼中带着三分讥色:“东乡君,零陵王已于半月前在秣陵宫逊位,这宫中,你是住不得了。收拾收拾,随奴婢出去,谢侍郎的车就在西门外。” 她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巍峨的群殿,如释重负道:“烦请公公在前带路,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收拾的。”从废苑出来,路经含章殿,晋陵默然停下来,踟躇了片刻。内侍看她不动,便催促:“快走吧,再晚宫门就要落锁了。” “中贵人,这殿里如今住的是何人?” 不防她这样问,内侍讪笑道:“乡君久在废宫,难怪不知。含章殿的主人如今是会稽长公主,深受陛下宠爱,总摄六宫。故此,平日里戒备森严,连只野猫都不许放进来。奴婢依稀记着,乡君出阁前,也是这含章殿的……”不等他说完,晋陵已兀自走远。 竹篱宫墙一直绵延到夕霞染红的尽头,而那尽头,便是西掖门。青帷牛车停在宫门外,槐树下站着一人,年约二十八九,头着小冠,长袖在风里微浪似地轻摆,自有种清恬秀雅之气。听见窸窣的步声,谢弘微蓦然回头,不由微微愣住。那一瞬间,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的头发白了…… 不过短短九年,竟然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至此。 也许是太过震惊,他觉得胸中悲凉之情渐重,像冰与炭错综填堵,不可名状,不可宣泄。 晋陵知道他为何突然愣住,将发丝掠到耳后,忽笑道:“弘微,九年不见,你没变,我却老了。”谢弘微一时无言以对,略迟疑了下,敛袖相拜:“叔母,随我回家吧。” 九月己卯这一天,秋深雨潺,风吹得檐下竹梢飒飒的。 她已经多年没去看他了,不知他在重壤之下,睡得安不安稳?他的坟淹没在一片坟岗荒冢间,两旁的野蕨草藤,茂密的爬满了墓碑。雨依旧下着,淅沥沥,一叠声在耳畔回响,好像海浪冲击着岸堤,冷风打在脸上,心里是退潮后的宁静。她想,终有一天,她也会化成灰烬,那些前尘往事,都如云烟。 后代的史册中,没有她的名字,只有一个封号,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要不是这个身份,可能连这点痕迹也留不下。 晋陵生在太元五年,宫里的老人说,那一夜秋雨滂沱,漫天风露,琅琊王轲府中传出幽吟的鬼歌。那女鬼名叫子夜,歌喉逼人,声过哀苦,听到的人莫不为之心动神移。 鬼歌交杂在震耳的轰雷中,彻夜盘旋不息。帝女降世,就有夜鬼造此悲声,实是不祥之兆啊。果不其然,她的生辰,成了母亲的死忌。 她的母亲出身显赫的太原王氏,因为容德淑令,被立为皇后,母仪天下。 后来听宫人们私下议论说,皇后并非像诏书里写的那样贤德,反而嗜酒骄纵,是个十足的妒妇。记事以来,她只在纸上见过母亲两面。小照上的女子含情凝睇,烟霭中,静静注视着她,一双眸子在焰影后弥漫着无尽愁云。她想起传闻中那个喜欢赤足奔跑的疯子,和画上的女子派若两人。 这张画像供奉在秘府的禁殿里,她曾无数次猜想,被关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应该很寂寞吧? 多年以后,她才在别人零碎的转述中,拼凑出事情的真相。终晋一朝,士族高门把持政柄,宁康三年,太傅谢安位居辅政,自桓温死后,桓冲接替亡兄任徐州刺史,桓氏一族依然位重势强。新帝司马曜,当时年未弱冠,纳后之事不能做主,只好交予公卿。为了平衡桓谢之间的矛盾,便册立王蕴之女为后,也就是她的母亲。 王法慧并 2. 对峙 [] 皇后王氏薨逝后,司马曜将她葬在钟山之阳的隆平陵。那里离建康宫不远,终年茂林葳蕤,郁秀青岩。晋陵不知道,那些宫人是怎样给母亲蒙上白帛的,每岁,她都来这里祭拜。山陵高大巍峨,多少代帝后都在这里长眠。 再次走进隆平陵的享殿,是时隔二十五年之后。晋陵循着脚下锃亮的青石地,一步一丈量,依稀和曾经的足印重合。举目尽是飘飞的帷帘,一律都是白色,风像无数游魂的影子,忽飘忽起,在千千幔帐中穿梭回荡,交织混淆。 祭祀的大殿里不见光源,帷帘永远是垂着的,每隔五步就有一盏青瓷长明灯,点点金明灭,照亮了灵牌上黯淡的字。她对着牌位跪下,听着冗长的祷文,却总觉得有清怨的歌声,在低吟浅唱:“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歌声在房梁间穿梭,低郁哀婉,风一样,似是无数游魂的影子。 晋陵抬起头,仰望着殿阁中央的藻井,那里象征着天宇的崇高,紫薇帝星最终的归宿。顶心呈伞盖状,由细密的斗拱承托,壁上用赭金漆绘着盘龙,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漆面剥落了不少。那龙出没于江崖海水间,带着一种倨傲的神情俯视着她,仿若从无尽的黑暗中袭压过来。 片刻的凝视过后,壁上褪了色的盘龙逐渐变得鲜活,连带着年少记忆,生死梦幻一般,宛然浮到眼前…… 二十五年前的墙壁上,也绘着龙,张牙舞爪,须髯偾张,那是都亭旦运巷的延兴寺。 那年,晋陵还未满及笄,正值九月癸未,生母王法慧的祭日。从隆平陵祭拜归来,她带着随身侍婢阿芜,乘青帷牛车路过延兴寺。早听说这寺是建元二年,崇德太后褚氏为比丘尼僧基所造。褚太后故去后,父亲司马曜一直待她甚薄,念及幼年时褚太后的养育之恩,便想进去看看。 这座寺院虽不大,也有三四进,格局相当工巧。院子里种了许多竹子,走进门来,曲径通幽,就像迎头撞进了万顷碧波的翠海。许是天气的缘故,寺中游客甚少,只有倾盆骤雨,下得忽远忽近,在耳畔哗哗作响。寺尼引着她们过了穿山廊,来到后院的维摩殿。 刚进殿门,阿芜就惊呼了一声,赶忙捂住眼睛。晋陵抬起头,却见丈余尺的墙壁上,一只鳞爪直欲破墙而出,青森森的须髯偾张,巨目狰狞如电,赫然是条虬龙,只因绘得太过生动逼真,让人不由望而生畏。 “小施主莫怕,不过是画儿罢了。”寺尼掩口笑道。 阿芜长吁一口气,仍怯怯的:“这龙着实吓人,像从墙里钻出来一样,实不敢细瞧。” 就听“噗”一声笑,有个清琅温润的声音道:“佛门净地,便是真有妖邪,也不敢在维摩诘眼底下作祟,有什么好怕的?“ 循声望去,大殿西南处,有一少年男子正持笔作画,过了片刻,他取过手边烛台,凑到墙壁前照上一照,似在自家欣赏。只因天色昏暝,殿内光线太暗,众人的目光都被这龙吸引了去,竟忽略了大殿角落里还有一人。 待走近了细瞧,见那墙上所绘的天龙八部众,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尤其是左壁的天女像,华髾飞带,蹈风而来,横负着一把曲颈琵琶,仿若曹子建笔下“髣髴若轻云蔽月,飘飖若流风回雪”的洛水之神。只可惜尚未完工,独缺了一双眸子,黯然逊色几分。 阿芜见状笑道:“再添上眼珠,便如活人一般!“ 寺尼在旁叹道:”阿弥陀佛,谁说不是?王郎自打一来,就画了这幅‘乾闼婆’,争相来看的人几欲踏破门槛。可三个月过去,还是迟迟不肯着色。“ 少年闻听此言,悠悠一笑:“传神写照,尽在阿睹中,顾虎头画人,数年不点睛目,这才三个月,你们就等不及了?“晋陵这才看清,这人身量颇高,着褒衣博带,秀挺瘦削,此时站在气势磅礴的壁画前,流云似的白袖直垂到地上,甚有些清隽不胜之态。 她道:“郎君神技,实是令人佩服。这作画是个慢工夫,丝毫急不来,如此大的尺幅,论理一年也不算多。“说着,转头唤过阿芜道:”打扰了半晌,我们也该走了,这便告辞。“ 待她们走到门口,背后忽地叫道:“等等!”晋陵不知何故,转身回顾,少年信步走来,只这刹那光景,两人目光相接。殿外风急雨潺,越下越大,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从昏暗中走来,一双眸子却湛然清亮,神采灼灼,倒似残留着雨水冲过的痕迹。 少年缓缓打量着她,神色无畏而坦然,好像可以直望到心里。晋陵不知他在看什么,正满心不安,很快就见他的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找到了,不枉我苦等三月,终于找到了!” 此时殿外走廊一阵步声响起,有人飘飘洒洒的进门,道:“阿练,找到什么了?” 少年收敛目光,嘴角的笑尚未隐去:“阿兄,我找到乾闼婆的眼睛了!“ 那男子似比他略年长些,亦是容貌昳丽,俊逸非常,他沉下脸来,眼中微有严厉:“佛门之地,怎可如此喧哗?今日远公说法,从庐山带了新译的《毗昙心经》和《王法度论》,郗惠脱和益寿都来了,你倒好,还有心思躲在这里?”说着,一面将少年拖了出去。 他不敢反抗,只好服从,口中不无抱怨:“嗳,阿兄,你慢点……“ 目送着两人远去,才听阿芜小 3. 遇寺 [] 晋陵独身一人,走入钟山的荒林中,两岸遍是泥塘泽地,过膝的野蒿在夜风中簌簌而动,青意满眼。明月千里照人,在愈来愈浓的雾中渐渐升出,如同躲在帐扇后的美人,窥探这静僻之地。 入夜时分,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反多了初秋的清寒。万籁偃息,陡然一阵冷风吹来,森恻恻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前昏暗不辨,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呱……”一只白影从眼前掠过,振翅而飞,她仔细看去,原来是塘边的野鹭。正要松口气,忽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细婉似女子,这旷野中草木萧萧,声如涛涌,连座茅屋都没有,哪来的人家? 她惨白着脸色,像着了魔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只见塘边的蒿草丛里,现出个女人的背影,秀雅清恬,若不胜衣,风吹着她翠薄的长袖,鸦黑的发光可鉴人,拖垂到腰际,虽未能看得清脸面,那妙曼之态已足可令人遐想。她横抱着把曲颈琵琶,一手轻拢慢捻,对着空旷荒野,铮铮切切地弹起来。 女人左手转轴拨弦,右手运指如飞,晋陵虽不大懂乐律技法,也觉得“拨若云雨、妙技入神”。起初只是两三声,像是续续的幽吟,一旦在风里逐散开来,凄清冷冽的调子就变得癫狂起来,一声一划,冰玉乍崩。 女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是低着头,一门心思弹着,启唇唱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晋陵屏住呼吸,如罹电殛,心神都为之一振,那是支极短的小令,低回哀转,悲戚若断,不知为什么,听来如闻仙乐,好似那女子的素手撩拨下,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夜晚天凉,无限的心事,都藏在这宛转曲子中。她是谁?为何唱这样哀伤的歌,明知道荒野里不会有人听,是在思念远隔天涯的情郎吗?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一曲终了,歌声断去,这天地都似骤然一黯,死寂如潮扑来,四下里静得可怕。 晋陵透过清澈的池水,望见了一张皎洁的秀容,明眸皓齿,冰般莹亮,只是失之过于消瘦,面上始终淡淡的,没有血色的苍白。她陡然愣住,总觉得那么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女人的脸和供奉在秘府禁殿里的画像重合了,是她的母亲王法慧。而后,那侧脸溶于晨雾之中,渐渐隐匿不见。 “阿母!”梦境骤然消失,晋陵睁开了眼,惊出一身冷汗。就听得窗外一阵钟磬,隐约从门廊那头传来,夜色乌沉沉的,有鹊儿飞过。她拥身坐起,脑中充满了昨夜梦境的碎片,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太真实了,真实得分不清是自己的臆想,还是幻觉。 拉开素纱帷幄,披衣下床,守夜的侍女就伏在榻边打盹。推门走出去,庭中清光徘徊,万籁偃息,一片月辉洒在藤架上,连蝉蜉也悄然噤声。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夜里飘来一阵歌声,依稀是吴歌的调子,轻语软暧,幽幽切切。 “是谁在唱歌?”她开声问,那歌声像是受了恫吓,立刻止住了。过了会儿,一个双鬟青衣的影子从墙角转出来,瑟缩着跪到她脚下。正在这时,一个年长的宫人听见动静,也紧忙追出来,见是那青衣婢作祟,上前就掴了她两耳光:“半夜不睡,敢惊扰殿下休眠,是谁教你唱这淫曲的?” 晋陵想起这歌的调子与梦里极为相似,就问那婢女:“这歌叫什么名字?”青衣婢惶恐地瞅了宫人一眼,颤声道:“叫……叫《子夜歌》。” “为什么宫里的乐坊从来没唱过?” “回殿下,这是十多年前,琅琊王氏府君家中传出的鬼歌,宫里一直忌讳此事,故而……从来不曾唱过……” “鬼歌?”她想到流传的那个不祥的预言,不由蹙了下眉头:“既然有禁令,以后不要再唱了。”说完就要走,青衣婢却挡住她的去路,哀求道:“求殿下开恩,允奴婢出宫回乡!” 晋陵顿住脚步,不由得一怔:“每年只有上元才是释假的日子,你家出了何事,这般着急?” 青衣婢红着脸支支吾吾:“奴婢已年满十五,家中早定好亲事,阿父催我回去,怕迟了就……” 晋陵自己也刚满及笄,听到这事颇觉尴尬,她略微踌躇,最终还是道:“也罢,趁着仲秋郊祀,你就跟着一道出去,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青衣婢听了感激万分,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年长的宫人见状有异,匆匆追上来:“殿下,为何答应她?” 晋陵边走边道:“我是看在那支歌的面子,上才成全她,你去把歌词誊抄下来给 4. 夜歌 [] 神爱眨了眨眼,故作神秘道:“陛下要求甚高,说主婿但如刘真长、我家阿父便足。先父虽不才,真想寻一个品貌家世都不输于他的,怕也不易,何况是刘府君那般长于清谈的风流名士。” 见她面上有些茫然,神爱掩唇笑道:“你不信?说不定陛下此时就与东亭候在商议此事,阿母说,东亭候这几日可伤透了神,天天琢磨着举谁合适。” 晋陵微微蹙了下眉头,转过身去:“我不过刚满及笄,怎么就急起这事来,必是阿父在酒宴上喝糊涂了,说的醉话!”神爱见她神色异样,凑近了道:“阿姊,自打上月从延兴寺回来,你就这般魂不守舍的,可是遇上什么人了?不妨说出来,小妹替你排解。” “又说疯话,我去隆平陵祭母,左右都有随从跟着,能见到什么人?”这话欲盖弥彰,连晋陵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尴尬。神爱自然是不信的,盈盈笑道:“那延兴寺的比丘尼便不是人吗?阿母与僧基师父是旧交,昨儿还嘱托我,让我来问问阿姊她老人家身子可还硬朗。这么看,阿姊是没见上她老人家了。” 晋陵咬唇道:“我确实不曾见过僧基师父,倒是见到了……一个在墙上作画的人。” “那是什么人?”神爱不由问道。晋陵想起半年前在延兴寺的情形,殿外大雨瓢泼,又逆着光,着实没有看真切,隐约记着那人年纪甚轻,眉眼秀长,与他对视的一刻,只引得呼吸微窒,遐思懵动。 神爱看她半晌不语,便继续追问:“究竟是何人,让殿下这样魂不守舍?”晋陵瞪她一眼,面上一时微红,故作坦然道:“我也不认得,只打了个照面,连样子都没记住。只隐约记着……有人叫他‘阿练’。” “阿练?”神爱也困惑起来,低头思忖了好一会,方才恍然大悟,“难道是僧弥阿叔的儿子?对,一定是他!” 晋陵听她这般笃定,微微一惊:“你认识他?” 神爱问道:“那人可是身形瘦挑,生得极清秀,右眼角下有一颗小痣?”晋陵闻言点头,神爱越发笃定道:“那就是了,他是我小叔已故中书令王瑉之子,乳名唤作‘阿练’,僧弥叔去的早,他是法护叔养大的,与叔父几个儿子从小在一处,感情最要好。” 晋陵听了嘴角微翘,一抹笑意若隐若现,直落到王神爱眼中。神爱似有所悟,心里早猜透几分,故意揶揄道:“原来我爹就常说,这一辈子侄兄弟中,就属他最聪明,阿练哥生来就会梵文,能解西域十六国的言语,可神了!偏偏人还生得标致,以后呀,要折去多少春闺女儿的心思。” “他好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晋陵说这话时,神色淡淡地,仿佛毫不着意,面上却些微发红。神爱强忍着笑道:“怎么不相干,陛下正为你择婿,我又缺个嫂子,将来若嫁入琅琊王家,总不会辱没了殿下。” “你这长舌婢,越说越没谱了!”晋陵恼得举手就要往下落去,神爱边躲边道:“就是让我说中了心思,也不必这样紧张嘛——”两人你追我逐,春莺般的笑声打破了含章殿难得一刻的平静。 到了晚间酉时,崇训宫的来人传旨,让晋陵公主过去用膳。那内侍面相敦和,行事恭谨,正是太后李陵容身边的中常侍魏肜。 魏肜在前领头,由两个小黄门挑着灯烛,一路沿着长墙回廊,穿过几道宫室,夜幕中的崇训宫近在眼前,露出巍峨的檐斗。自从太元九年,崇德太后褚蒜子病逝后,后宫就由李陵容来主掌。 李陵容原本出身卑贱,只因当时还是相王的司马昱无子,诸姬绝孕近十年,司马昱求子心切,令术士给家中女眷相面,术士指着一个奴婢说,此女贵不可言。司马昱嫌她姿色粗陋,为了子息大局考虑,不得不召她侍寝。谁知李氏十分争气,先后生下两男一女,连曾经受宠的徐贵人都自愧不如。长子司马曜继位后,尊升李陵容为皇太后,入主崇训宫,徐氏为太妃,居侧宫。 做了几年太后,李陵容越发矜贵起来,就连皇帝司马曜都要来按时请安,每日晨昏定省,从敢忤逆她的意。 进了内阁,就见太后端坐榻上,手中摇着小扇,司马曜在身边陪坐,正不知商议着什么。晋陵赶紧过去行礼,到二人面前磕了头。司马曜还没说话,就听李陵容带着笑,道:“这丫头,来的正是时候,快过来。” 晋陵捱着她身边坐下,看见对面的父亲,不免有些局促。自从五岁那年在显阳殿,听见司马曜和褚太后争吵,他亲口说出:“朕讨厌她,她的眉,她的眼,一举一动,神情作态都像从她娘那拓下来的,朕只要看见她,就像王法慧的影子在眼前晃……”这番话在晋陵心里生成了一根刺,随着年岁渐长,反而扎的愈深,那伤口就愈难弥合。这些年,从宫人的窃窃私语中,她早已明白真相。她的生母王法慧当年并不得宠,只为了平衡世族之间的矛盾,才结下一段孽缘。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意识到自己并不得宠,晋陵越退越远,除了必要的 5. 顽劣 [] ”开春一过,台省中就流言四起,认为太子少傅之任,必属于东亭侯王珣。王珣身为名相之孙,无论朝望还是资历,都压过王雅一头。 这天正午,早朝刚散,天下着濛濛细雪,群臣从太极殿出来。王珣心情颇好,沿着夹城复道往宣阳门走。过了竺桥,就见一抬平肩舆打身边擦过,舆上端坐着一人,身披玄貂鹤氅,头戴漆纱笼冠,颇有名士风度,细看之下,正是望蔡公谢琰。 王珣唤了一声:“瑗度!” 谢琰见势不妙,只能硬着头皮,拱了拱手:“原来是法护兄,晌午不回家,在这里作甚?” 王珣走上前去,笑吟吟道:“且留步,正有话与你说。” 谢琰心里不自在,王谢两家本是姻亲,毗邻而居,二人年纪相仿,又是莫逆之交,感情原比旁人都好。可自从王珣投靠权臣桓温,两家互生猜嫌,以至于婚绝。谢琰忌惮他的为人,从此分道扬镳,断绝了往来。不巧今日狭路相逢,在这里碰个正着。 “真是对不住,内子在家等我用饭,有什么要紧话,明日再说!” “嗳,此番是私事,不是公务。”王珣拦住他去路,面上笑意不减,谢琰心中暗呼倒霉,只好吩咐下人将肩舆停到路边,慢不经心地欠身下来。 “说吧,究竟何事?” 王珣也不见外,开门见山道:“你家三郎今年十七了吧,许人家没有?”谢琰瞥了他一眼,抬脚就往前走:“犬子实是顽劣,终身大事,就不劳东亭侯费心了。” “你先别急,眼下倒有一门好亲事,与令郎正是良配。” 谢琰以为他存心戏弄自己,板下脸来,斥道:“王法护,你我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莫再多费口舌!” 王珣从背后追上来,依旧契而不舍:“瑗度,从前的恩怨,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你又何必多心。日前陛下召我进宫,议起二位公主待字闺中,实是忧心,便想从世家子弟中拔选几人。我琢磨来去,论品性才干,只有你家三郎……” 谢琰打断他道:“公主金枝玉叶,犬子是何等草莽,怎敢高攀,此事休要再提了。”说罢,登上肩舆,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哎——”王珣立在原地,望着细雪中渐行渐远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回到乌衣巷,谢琰心里翻来覆去,委实难安,至晚间吃饭时,便将此事缓缓对夫人说了。夫人朱氏向来慈柔,听了抿嘴一笑:“这是好事呀,益寿若能娶了天家公主,谢氏满门不都跟着沾光。” 谢琰从鼻腔里哼了声,冷笑道:“好事?夫人糊涂了,若真是好事,那狐狸岂会让给我们?” 长子谢肇也皱起眉,点头附和道:“阿父所言极是,娘可别忘了,五年前祖母下葬时,他以不得逾制为由,千方百计刁难咱们,逼得阿父自造辒辌车,罚了几年俸禄。这才过去多久,他能有什么好心?” 次子谢峻在一旁接道:“都说‘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当年寻阳公主出阁时,驸马荀羡连夜逃跑,闹得天翻地覆,监司派了几十名刺客才将人捉拿回来。那王子敬为了拒婚,又是烧脚,又是自残,要真是好事,何必如此折腾?” 谢肇不禁“噗”地笑出了声:“这公主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人避之如虎?” “住口!”谢琰猛将牙箸拍在案上,他本就疑惑这件亲事,如今听儿子一说,更觉不妙,嘴上却道:“休要放肆,本朝帝室毕竟是河内望族,世代书宦之家,贵胄中的贵胄,岂容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 朱夫人听的一团糊涂:“既然如此,还有何不妥?” 谢琰叹了口气:“我是怕再惹是非,自从七哥解驾东归,皇上收回大柄,乾纲独断,以殷仲堪刺荆州,郗恢刺襄阳,王恭镇京口,几方藩镇共拥朝廷,他就是防着再出一个权臣!这几年来,我虽为右仆射,却无所作为,当年在豫州旧部的势力,也都尽数落入他人之手。阿父临终前,一再告诫我,谢家深受主上猜忌,要以素退为业,不可豫人家事,我怎能违背阿父的遗愿,让益寿再去趟这浑水!” 朱夫人点点头:“郎君的意思是,怕再受主上猜忌?” 谢琰正色道:“你们以为,尚主是什么泼天的荣耀,本朝驸马都尉,历来都是能臣良将,国之柱石。益寿是我的儿子,知子莫若父,他的才具远不及王敦、荀羡,将来圣上百年之后,太子未必守得住这片江山,到时群雄并起,诸侯篡乱,该如何收拾那局面……”话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方才道,“我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去送死!”朱夫人微微抽了口冷气,默想了想,咀嚼着他话中深意。 “爹说的是,”谢峻低头道,“别说是公主,就是九天玄女都不能要。依我看,益寿向来野马一样,还是娶个性情柔顺的世家女最为稳妥,和和气气的,免得日后争吵。” 谢琰不置可否,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对了,怎么几天都没见他人影,益寿去哪儿了?”谢峻答不上来,紧忙给兄长使了个眼色,谢肇立刻会意:“哦,他……他随景纯兄弟进山去打猎,应该就快回来了。” 谢琰见他支支吾吾,明知在扯谎,不也拆穿,只道:“明天让益寿到前堂来,我有话吩咐。” 吃罢晚饭,约莫过了戌时,天空中月夜明净,偶有一两抹微云点缀。许是刚下过雪的缘故,气息窒在喉咙里,冷得让人有些发懵。谢肇守在后堂的廊口下踱来踱去,不时向院墙上望一望,焦灼地像热锅上的蚂蚁。 “浑小子,去了这么久,到底何时才回来?”谢峻恨恨地嘀咕了一句。又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听后墙上的梧桐枝杈细簌作响,一道青灰色的影子翻墙而入,然后就是“咚”地一声,跌下墙的少年从冬柏丛中挣扎起来,心慌意乱间一抬头,好似雪亮清光忽而乍开,露出一张净澈如月的脸庞。 谢峻见状皱了皱眉头,快步过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少年冲他咧唇一笑,叫道:“阿兄!”说着低头拍拍身上的灰尘,三分惫懒,七分从容,丝毫不见方才的慌张神色。 谢肇闻到他身上刺鼻的酒气,连忙掩住鼻子,低声骂道:“蠢奴才,让爹知道你又跑去王休元家喝酒,非打折你的腿不可!”谢混已经有些醺然似醉,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好像支撑不住单薄的身量,口中犹自辩道:“你们不说,爹怎么会知道?” 谢肇懒得理他,和谢峻两人一起合力,将他扶回到卧房中。看着谢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目紧闭,瘫软如泥,不由狠狠踢了他一脚。收拾好床褥,两人才从房里退出来,不约而同地吐了口气,脸上多少有些无奈。 此时月至中天,夜空中几粒星子在忽明忽暗地烁跃,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来。谢肇望着那颗最亮的星斗,暗自想:“益寿这性子,是该找个女人管一管了。” 这一夜宿醉,脑海中掠过无数杂乱无章的梦境,皆是些似是而非的混沌景象。等谢混从剧烈地头痛中清醒过来,天光已近大亮,回想起昨晚的事,不免又是一惊。 “郎君醒了?”侍女阿窈闻声进来,将紫绨帐子挂在笼钩上。谢混摇了摇头,昨天的酒劲还没尽,不免有些虚脱昏沉。阿窈从屏障上取过一件白袷衣,转头 6. 毁画 [] 乍暖还寒的时节,天又开始落雪,飘飘洒洒一连多日,整个建康城都湮没在鹅毛飞絮中。路上雪拥打滑,上朝极不方便,王珣连日来又犯了嗽疾,便以“春寒发病”为由向朝廷告假,将休沐多延长几日。 这天傍晚,后园里的老梅绽开两朵苞,他见枝条长杂了,就顺手修剪起来。长子王弘看他穿的单薄,忍不住提醒:“外头冷得紧,爹还在病中,多添几件衣裳才是。” 王珣笑了笑,抬手剪下一截杂枝,扔到小僮承接的托盘里:“老了,这两年倒是越发耐寒,穿一件夹袄都嫌热,索性换了单的。倒是你,隔三差五和谢家那小子往山里跑,也不嫌冷!” 没料到让他说破,王弘低下头,一贯苍白俊秀的脸庞顿时热起来:“爹,儿子不该贪图田猎……” 王珣摁住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别慌,都是打你这个岁数过来的,心里想什么,总瞒不过我去。魏武帝年少时也好田猎,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可你不要忘了,你是琅琊王氏的长子,名相玄孙,将来的朝廷宰辅,国之重器。等阿爹哪天走了,这个家主始终都是你的,你要替爹撑起来——” “爹!好好的说这做什么。”王弘忙打断他,恐惧像条蛇倏然从颈后钻了上来,不由乍出一身冷汗。王珣端方的脸上表情很淡,绕着梅树转了两匝,笑笑道:“好,不说这个。你和袁质之女订亲也有三年了,女儿青春等不得,为父翻过黄历,下月庚辰是个好日子,不如就将人迎回来吧。” 王弘不敢违逆,低头道:“是,此事全凭爹做主。” 从后园出来,王弘心里沉甸甸的,父亲那番话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仿佛那一刻就要逼到眼前,让他全然不敢往下想。鹅掌大的白絮子,绵绵无声地落着,他闷着头往前走,任雪迎面打来,糊得眼前一片迷朦。 不知不觉走过两重院落,到了西园。这园子原来是曾祖王导的旧居,经过几代的营造翻修,早已是高台芳榭,泉流池沼,眼下虽是冬春之交,也有六七分绿意。庭中廊庑掩映,翠叠互耀,几楹孤零零的修竹,尽掩在白雪之下,恍然不似人间的美景。 王弘放慢脚步,走到窗子底下,探头往里瞧了一瞧。透过六扇格的窗牅,就见一个清羸的背影伏在几案上,案头摊着笔墨纸砚。少年正在聚精会神地作画,通身只着居家的便服,也未束簪贯,俨如闲云野鹤一般。也许是太过投入,连外头的动静都没听见。 王弘蹑足过去,从背后一把夺过他的笔:“好呀,找了你半天都不见踪影,原来躲在这里逍遥!” 王练一惊之下,慌忙用袖子遮住纸面,气恼道:“阿兄什么时候到的,也不差人通报一声。”这点心思哪躲得过王弘的眼睛,故意绕到案几前,猛然将画从他袖间抢过来,展开一瞧,只见上面赫然是个女子的写照,云髻嵯峨,雾绡轻裾,顾盼回首之间,一双眸子含情凝睇,隔着纸面,幽幽注视着他。 王练劈手夺过去,面上不由悻悻的。王弘将手抄回袖中,漫不经心地道:“还想呢?都快一年了,也不知道人家姓字名谁,是哪家女郎,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 王练果然被他说中心事,涨红了脸,嘴上却不肯承认,辩解道:“我不过见顾虎头的《洛神像》画得好,找来临摹一两幅,阿兄想到哪去了?” 王弘点点头:“哦,原来是洛神,恕我眼拙,怎么瞧着画上的人儿,和那延兴寺里碰见的女子一模一样?”王练这下被噎得无话可说,面上越发窘迫。自打去年九月,从延兴寺回来,王弘就瞧着他魂不守舍的,神志恍恍,像是有什么心事,细想之下,顿时明僚了。 “阿练,你若真心喜欢那女子,我托人去打听,可只有一件,你须得明白。”听到这句话,王练不由紧咬着唇,心头怦怦直跳。 王弘瞟了他一眼,沉声道:“生在世宦之家,许多事都不能自主,能逞心如意的不多。譬如当年,爹跟阿叔与谢家和离,都不是出自本心,你以为他们情愿么?可谁让他们姓王,琅琊王氏自高祖以来,拥帝佐命,屡建奇功,这百年基业来得何其不易,万不能为了儿女私情,断送在我们手上。” 王练静静听他说完,脸上的红晕黯淡下去,只觉得寒意森然侵骨。一时无语相对,他将地上的画纸捡起来,仔细看了看,两手微一用力,那纸上的美人瞬间被剖成两半,翩然从指缝中滑脱下去。 一出“惊蛰”,万物出乎震,虽下过几场桃花雪,天气渐渐回暖起来。转眼到了上巳节,晚春正浓的时候,建康城中百卉齐放,煦风和畅,一驾青牛轺车从朱雀桥驶来,碾碎了满地的落英残瓣。 北方侨人渡江之后,已经不习惯乘马,上至天子,下至士庶百官,出行都以牛车代步。朝廷甚至颁令,尚书郎以上不得随意乘马,否则要受到御史弹劾。饶是谢琰这样的名将,也是“出则车舆,入则扶侍”,很少再有当年银鞍白马踏天街的风采。 自江左立朝以来,每年三月三,于西池之畔临水宴宾,已是不成文的规矩。群臣奉召而来,大多都带着眷属,往年跟随谢琰进宫的都是谢肇、谢峻,今年有意为少子延誉,便只将谢混带在身边。 牛车穿过熙攘的大市,一过青溪大桥,人声就小了。谢混拨开车幄,向外眺望了一眼,远处的钟山渐渐明晰起来,江流宛转,蜿蜒如翠带,倒映着护城河堤与宫楼阙宇。 谢琰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在车内叮嘱道:“益寿,你可记住了,一会儿莫要出错。”谢混懒懒应了一声,并不答话。谢琰对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早已习惯,心里只暗中盘算着,等下在皇帝面前怎么开口。 到了南止车门,身著明光铠的武士横槊拦住,众臣只好自行下车,徒步前往华林园。相传,建康宫的内外殿宇大小共有三千余间,是太元三年,由太傅谢安主持、大匠毛安之营造,上下勾连统辖,重叠错落,让行走在其间的人,时常有种微微的眩晕。 以端门为界,分为外朝和内庭,华林园位置特殊,位于整个建康宫的最北端,与后宫只有一道高墙之隔。百官不 7. 上巳 [] 西池周回十二里,本是孙吴宫苑遗留的废迹。明帝司马绍做太子时,为了操练水师,一夜之间将池子掘好,命人开北渠,引后湖水扩充其间,因此池面比原来大了几倍。 江草霏霏,如梦空啼,对岸的覆舟山巍然在望,任微风徐来,吹皱了一池春水。司马曜席地而坐,斜靠着一只生漆凭几,连日来蜀地的水患、三吴的瘟疫,闹得他心神疲乏,难得有这样惬意的时候,只想这烂漫春光停驻下来,永远别过去。 司马道子看出他心情大好,正是献宠的时机,便悄声道:“皇兄可是闷了?臣弟身边有一人,胡琵琶弹得极好,让他奏一曲,为阿兄助助兴。” 司马曜点了点头,司马道子便对身边亲信耳语几句。不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迈着碎步上前,他怀中抱着柄曲颈琵琶,身着绫罗裤褶,服色艳丽。虽然算不上丑,可脸上涂着白铅粉,举止扭捏,看起来极其怪异。 这人一上来,四下里哗然有声,引起不小的骚动。尤其几位北府军的将领,面上满是不屑,恨不得将白眼翻上天去。他们虽在军中,对建康高门的这些陈风陋习也略知一二,自从太康年间以来,娈嬖之风盛兴,更甚于女色,士大夫争相效仿,天下风气莫不如此。看这等情形,此人大约就是司马道子的嬖宠。 “赵牙,拣你最拿手的曲子,弹一支来。”司马道子吩咐道。 “奴婢遵命。”赵牙满脸堆笑,将琵琶横在怀中,五指一拂,在弦上轻拢慢捻,铮铮切切地弹起来。琴声幽然而起,只见他运指如飞,铿锵宛然,曲声仿佛含着某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如穿云裂石,气贯长虹。 一曲终了,司马曜还沉浸在这诡魅的音律中,久久回不过神。“咳。”司马道子见状嗽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拊掌笑道:“好!有赏!”赵牙连忙伏身叩拜:“谢主上。” “朕听着,你这曲子与寻常琵琶似有不同,有什么奥妙?” 赵牙道:“回陛下,此曲是龟兹古乐《婆伽儿》。奴婢家世代为乐工,家父从西域学来了‘五旦七调’,又将此曲传给奴婢。今日进宫太急,不曾准备,若能配以羯鼓、横笛、短箫、大小筚篥在旁伴奏,将比仙乐还曼妙动听……” 司马曜听得心驰神往,连声道:“好,今后你就留在宫里,掌管太乐署的鼓吹典乐。来人,将朕那把‘烧槽琵琶’拿来!”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相传“烧槽琵琶”是后汉末年,中郎蔡邕用一块烧焦的桐木制成,后来流入晋宫,明帝本想将它赠与宠妃宋祎,谁知还没下旨,明帝就晏驾了,没想到司马曜竟然要将这稀世珍宝赐给一个倡优。 不过片刻,宫人抬来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果然放着一柄金镂银柱琵琶。赵牙如获至宝,慌忙接过去,与座上的司马道子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这一切都被远处的王珣、谢琰等人尽收眼底,众人皆是愕然,却是敢怒不敢言,面色都不甚好看。太常车胤慢慢呷了口酒,长叹数声道:“读书万卷,又有何用,还不如一介小小的倡优!” 中书令王恭微微一笑:“车太常,紫宸在前,还是小心说话为妙。” 这时丝管悠扬,一列舞姬们挥着轻绡长袖,翩然舞到眼前。在场的多是风雅名士,见此情景,无不停下手中杯盏,认真欣赏起来。司马曜见台下一人左眼上蒙着纱罩,虽然是独目,却看得津津有味,不由觉得好笑:“殷州牧,听说楚人擅歌舞,你在荆州多年,可曾见过这《铜雀舞》?” 刺史殷仲堪缓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答道:“回陛下,荆州连年水旱不断,月前又冲毁了江陵的堤坝,臣整日都泡在坝上,成天想着如何处理洪涝,根本……根本无暇观赏歌舞。” 这倒也是实话,自从殷仲堪赴任以来,江陵连年遭受水祸之灾,百姓又闹饥荒。近日正逢春汛,堤坝防洪不严,洪水从蜀地上游滚滚而来,冲毁了江陵数千户人家。这次回建康述职,他正为此事犯愁,心内一直忐忑不安。 司马曜听闻此言,果然皱紧了眉头,一时有点讪讪的。好在殷仲堪为人极机敏,不动声色地将话引开:“臣虽愚钝,没什么能耐替主上分忧,近日新学了一个字谜,颇有些意思,姑且为陛下解闷。” “哦,快快说来!”司马曜一听便起了兴致。 殷仲堪笑道:“这个字谜说也不难,‘眠则同眠,起则俱起,贪如豺狼,赃入不已’,谜底打一寻常之物。”话音未落,四下就开始窃窃私语,有人说是眼睛,有人说是枕头,殷仲堪只是摇头笑笑。 谢琰也正苦思冥想,忽听谢混附在耳边悄声道:“这有何难,阿爹手上不就拿着么?”谢琰低头一看,手里握着的竹箸,顿时恍然大悟。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殷仲堪见还没人猜中,便从几案上拈起一双朱漆筷子,举到众人眼前:“正是此物!”百官哄然大笑,原来是筷箸。没料到真让谢混蒙对了,谢琰不由莞尔一笑,侧旁的王恭听见他们父子二人的对话,深深投来一眼,忍不住赞道:“令郎真是颖悟过人。” 座上的司马曜站起身来,执着一壶酒,道:“好,朕也来给各位臣工出一个字谜。此字‘头如刀,尾如钩,中央横广,四角六抽,右面负两刃,左边双属牛。’若有人能在半柱香内猜出来,朕就将这壶鹤觞酒赐给他!” 这话一出,当下席间一片骚动,群臣听了都懵在那里,无一答得上来。司马曜转脸看了看殷仲堪:“殷州牧,朕这字谜比爱卿的如何?”殷仲堪笑道:“陛下出的谜太难了,臣甘愿服输。” 正一筹莫展之时,谢琰推了推身侧的谢混,小声问道:“益寿,你可猜出来了?”谢混思忖片刻,手指不自觉地在膝上划了几下,脱口道:“猜到了!” 这声动静很大,惊动了席座上的众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司马曜也不由循声望去,方才看清谢琰背后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尚不到及冠的年龄,通身衣饰清贵,容色殊绝,就是在这满座衣冠名士中 8. 春宴 [] 等她们随郑嵩来到西池,宴席已过了大半。此时司马曜坐在上首,百官群僚分两排而坐。会稽王司马道子以太傅之尊,陪在君王左侧,随后依次是世子司马元显、武陵王司马遵、谯王司马尚之、襄城太守司马休之等一干宗室贵戚。 坐在对面的则是以王恭为首的外姓大臣,以官爵品阶、门第高低依次排开,三公坐在最前头,随后是尚书令、左右仆射、领军护军、各州刺史和六部九卿。这些世家侨族以王谢桓袁几家为贵,对靠军功起家的寒门不怎么瞧得起,于是就将那些小姓寒素、粗蛮的武将都安排在席位的最后一流。 御座后挂起了一副罗纱步障,湖青色的幔子拖垂到地上,遮住了后面的宫眷。晋陵立在太后身侧,透过薄薄的纱障,看见外面人头攒动,满座衣冠,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正苦恼着,神爱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耳语道:“阿姊,你看那边,右边第六个戴笼冠的就是我阿叔王珣,他身后是长子王弘,旁边那个穿袖衫的不就是阿练哥?” 晋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个秀逸的身影,此刻王练正跟人低头交谈,说到尽兴处,两人都不由自主的笑起来。晋陵怔忡看着,也不说话,仿佛有些怅然若失之意。神爱小声道:“阿姊,等一会儿席散了,我设法将人带来,你见见他。” “别……”晋陵忙拉住她,悄声道,“内闱之地,外臣不能擅入,你这样冒冒失失去了,被人瞧见成何体统。”这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席上人多眼杂,给好事者看见,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神爱听她这么说,只好轻轻笑了两声,含混着将话咽了回去。 酒宴开到了最盛处,席间的气氛自不必说,十几个纤腰束素的舞女鱼贯而入,乐师们也拨弦弄管,奏起了最时兴的《西洲曲》。打头的舞伎最是美艳,长袖广舒,细腰一摆,婀娜的身姿顿时让那些常年在外征战的武将看直了眼。 不知谁说了一句:“瞧那些兵奴,跟没见过女人一样。”四下里有人暴喝一声,猛然拍案而起,案几上的杯盘也震得尽数滚落。“你说什么?你骂谁是兵奴!” 这一嗓子动静极大,方才觥筹交错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只见那人摇头晃脑站起来,连手里的酒觚都拿不稳,胸前铠甲湿了一大片。旁边有人拦他:“无忌,不可放肆!你醉了……” 哪还阻拦得住,醉汉径直走到对面,一把将缩到案几后的文士拖了出来。那文士本就瘦弱,此时吓得瑟瑟发抖,嘴上还在逞强:“你这兵家子,休要蛮横无礼!”话音未落,醉汉“呸”一口唾沫吐在文士面上,轻蔑地道:“没有我们这些兵奴流血卖命,你们这些建康高门早成胡虏的刀下鬼了,还能装模做样的坐在这清谈?” “放肆!”还没等司马曜开口,旁边的司马道子先怒喝道:“你竟敢目无君上,在此胡言乱语,来人,掌嘴!”立刻有侍卫过来,将那醉汉拗住,劈头盖脸打了几耳光。 眼看要将人拖出去,一个面色紫赤的武将急忙跪下,颤声道:“陛下恕罪,微臣外甥何无忌初次入宫,不懂礼数,求陛下看在臣的薄面上,留他一条性命。” 司马曜此时也有三分醉意,半天才看清说话之人是龙骧将军刘牢之。他挥了挥手,示意将人拖下去。谢琰见状也屈膝跪下,一同求情道:“陛下,刘将军勇猛非常,淝水之战时,曾率五千精兵于洛涧大破秦军,收复谯郡,多次平定叛乱,立下汗马功劳。求陛下看在北府军的面上,饶过何无忌这一回。” 谢琰毕竟是北府名将,又是士族之冠,他的话自然有些分量。司马曜沉吟片刻,方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此人拖出去,打四十军杖!” 刘牢之闻言松了一口气,却见司马曜摇摇头,叹息道:“难怪他这么说,朕也常听人说起,如今的高门子弟手无缚鸡之力,别说上阵打仗,就连马都不敢骑。” 在座的多半是世族名士,一时噤若寒蝉,面上都有些挂不住。王恭思忖了片刻,道:“回陛下,不全是如此,高门子弟中也有弓马娴熟,剑术精湛之人。臣听说,琅琊王氏中,太常王琨之子王嘏就能百步穿杨,拉开十二石的硬弓。” “哦,王嘏在何处?” 只见一个丰姿英武的男子阔步上前,恭身施礼:“臣王嘏叩见陛下。”司马曜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他容范闲雅,不过是普通儒士的模样,便问道:“刚才中书令所言可否属实?” 王嘏道:“臣确有射艺小技,陛下若不信,臣愿意一试。” “好。”司马曜闻言点头,当下命人在离宴席一百五十步之处设置箭靶,凡能射中靶上的金兽头者,赐予良马和金玉彩帛。 众人屏住呼吸,不过片刻,内侍郑嵩呈上一柄铁胎弓和箭壶。就见王嘏挽起长袖,从箭壶中摸出一支雕翎箭,左手持弓,右手搭弦,已然不动声色地将弓开到圆满。 “嗖。”铮然一声响,刹那间箭似流星,破空而出,直直穿透了百步开外的金兽头。这一箭不偏不倚,正中兽鼻。周遭喧杂的人声纷纷起来,有人叫了一声好,司马曜拊掌而笑:“王家龙驹,果然名不虚传!” 就听罗纱帐里,一众女眷也在窃笑着什么。太后李陵容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这小郎真不错,陛下差人问一问,看他婚配没有。”司马曜嗯了一声,道:“朕自有安排。” 新安公主摇着扇子,道:“依我看,谢家小郎更好,难得学问精深,人又这么俊秀标致,满建康城也再找不出一个来。” 太后点点头:“是比当年的子敬还俊上几分。” 晋陵听他们这么说,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但又不便开口,只好强忍下来。身边徐太妃掩唇揶揄道:“你们看,鄱阳的脸都红了。”众人随之大笑,鄱阳公主又羞又急,娇嗔道:“又拿我取笑!”旋即将白团扇捂到脸上,连耳垂都烧成了透明的嫣红。 帐内正闹着,突然听见帐帘外有人哼了一声,冷嘲道:“这有什么难的,射箭以不中者为贵,中有何难?”此言一出,席上百官均向前方探看。 王恭闻言挑起眉峰:“哦,世子有何高见?”司马元显把玩着手中酒觚,笑道 9. 初见 [] 这一剑被隔开,司马元显十分气恼,当即缠斗上来。染了血的剑锋锐气激发,向前笔直逼进,谢混与那剑势如影相随,分毫不落下乘。 两人一前一后,如兔起鹘落,转眼跃出三四丈。谢混紧踏几步,一个轻巧提纵,翻身跃上树干,钻入新雪似的梨花丛中。司马元显也紧随其后,刃锋扫过之处,无数落瓣纷纷四散奔逃,摇下一场滂沱的花雨。 “陛下,让元显适可而止吧!”李陵容看得有些焦心,在纱幛后低声道。司马曜置若罔闻,笑道:“再等等,看这谢家小郎还有什么能耐。” 风擦着耳根掠过,带着呼啸的哨声,司马元显一剑劈向对方面颊,谢混忙偏头闪避,剑锋微侧,从耳边削过去,所有人都惊呼一声,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只见司马元显低身而进,剑尖直逼谢混咽喉,劲力激荡之下,长剑龙吟不已。谢混翻腕变招,挡住他密不透风的剑势,只听得刷刷几下,胸前竟然凭空豁出几道口子。 “益寿!”谢琰不由勃然变色,猛地从坐褥上站起来。身旁的王恭看他显然是护犊心切,便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裾,低声道:“坐下吧,小孩子比划比划,都是花拳绣腿,望蔡公急什么。” 谢琰将这口气忍下来,窥眼去看对面,就见司马道子斜靠在凭几上,慢慢端起酒盏,偶尔呷上一口,旋即又放下,仿佛对眼前的刀光剑影浑然不在意。 谢琰也只好坐回自己位上,手撑着案几,仍是无法自持的颤抖。司马元显毕竟是世子,饶是谢混这样的高门子弟,也不敢真在他面前动武,两方相持下去,显然只有一方吃亏的份儿。 司马元显仗着身份,果然越挫越勇。谢混心知再这样缠斗下去,对自己没有半分好处,索性想出个脱身之计。他趁错身的瞬间,用余光瞥了一眼,见不远处有根柱子,正好在皇帝司马曜的御座旁。 谢混算准了方位,向后连退数步,转瞬已退出两丈开外。他闪身匿于柱子之后,有意让两名宫人挡住自己。 司马元显冷哼一声,分明看穿了他的心思,纵身合扑上来,全然不顾帝座上的司马曜。两人近身搏斗,地方十分狭仄,谢混一时躲闪不开,当胸就中了一脚,司马元显兴奋地眼眶都红了,嘲弄道:“白生了一身好皮囊,竟这样没用!” 那语气说不出的狷狂倨傲,显然不把他放到眼里。谢混也是骄纵惯的脾气,哪受得了这种侮辱,挺身跃起,右肘便运足了力气直向司马元显横扫过去。 刀剑交击,电光缭乱,司马元显挡不住这来势汹汹的一刀,扑倒在案几上。“咣啷”一声,案上的瓜果碟盏被震碎满地,连司马曜都险些被撞到。 “陛下……”内侍郑嵩吓得连忙来扶他,被司马曜一把推开。司马曜看他们正战至酣处,有心让两人比试一番,索性退到旁边,将场地让开。 司马元显重重滚到地上,束发的头冠也跌落了。他顾不得狼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不管什么章法,挥剑就向谢混所在的方位一通乱砍。 “啊!”就听一阵哗然之声,御座后的罗纱步障被豁开道口子,里面顿时乱作一团。司马曜这才变了颜色,厉声喝道:“元显住手!” 司马元显眼神阴郁,剑尖奋力往前一送,湖青色的幔子随风而动,刹那被撕开半爿,帘幕后人影晃动,还伴着女子的失声尖叫。剑光剖面而来,谢混眼疾手快,一时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伸手拦住帐中人的腰身,就势带了过来。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感到少女幽淡的气息扑面而来,虽未看得清形貌,那温软娇矜之态,已足够让人垂怜。谢混本能托住她向后欲倒的身子,急旋而起,避开司马元显凶猛的的攻势。 少女轻轻“啊”了一声,来不及挣扎,只能将头埋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杀气略顿,长剑铛啷坠地,等司马元显回过神来,竟然也被吓得不轻,任由左右侍卫架住他的胳膊。 步幛后的女眷们吓得缩成一团,还是太后李陵容率先反应过来,拍案而起,气得浑身发抖:“元显,你放肆!” 两厢惊魂未定,晋陵这才抬起头,莹白的面孔已是惨无人色。王神爱扑过来抱紧了她,抽泣道:“阿姐,你吓死我了!” 晋陵连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我没有事。”她到底是出身帝室,即便在这种危机之下,也不肯露出丝毫慌乱。转身微微一屈膝,向着谢混欠身施礼,轻声道:“多谢郎君相救。” 谢混不知对方的身份,忙退了两步:“姑娘不必如此,这是应当的。” 晋陵拢了拢垂到额前的散发,也不跟他解释,掀开步障,默然走了进去。湖青色的幔子在她身后倏忽落下,一切又回到了当初。谢混伫立在原地,望着帐后那道透明光影,只觉方才疑真似幻,简直要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 等这场风波过去,司马元显已被押着跪到了御座前。司马曜脸有愠色,只是碍着太后和司马道子的面子,不好当众数落他。 “你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样鲁莽?” 司马元显自知理亏,不敢跟他当面顶撞,心里仍是极不服气。他这点小心思,司马曜如何看不出,正想好好训斥他一顿。帘幔后传来太后沉缓的声音:“陛下,元显毕竟未满弱冠,不知深浅,念在他是初犯,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李陵容向来偏袒会稽王父子,司马曜虽然心里不悦,也不敢贸然违逆她。正犯难间,只见司马道子起身离席,伏到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恕罪,都是犬子鲁莽,臣弟愿意代子受过,请陛下责罚!” 他这话一出口,显然有袒护之意,倒真让司马曜犯了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御前险伤人命,要不处罚实在说不过去。 司马曜来回踱了几步,玄色广袖在地面上拖出窸窣的声音,半晌之后,才所有所思地停驻下来。 “也罢,世子以武犯禁,将他押回府去,禁足三个月!”他背对着众臣,话音顿了一顿,霍然转过身来,盯着席上的司马道子,“会稽王教子无方,罚半年俸禄,下不为例。” “陛……”司马元显昂头欲辩,被司马道子狠狠瞪了回去。 “逆子,技不如人,还想在这里丢人现眼不成?退下!”说着,立即吩咐左 10. 秘密 [] 这场宴席直到傍晚才散去,司马曜喝得酒酣耳热,让两个宫女扶着回了式乾殿的卧寝。太后李陵容也困乏了,和徐太妃、新安公主一同去了崇训宫。 王神爱拉着晋陵,一路悄悄溜到北掖门的城楼上。此刻众臣陆续散场,约有二三百人,王神爱伸着脖子看了半晌,突然眼前一亮,指着人群中某个秀拔的背影,笑道:“阿姐你瞧,那不是阿练哥哥吗?” 晋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王练与三个年轻人一同走出来,不疾不徐,意态从容。王神爱作势要叫,晋陵忙拦住她:“唉,别喊!让人听见了。” “听见便听见了,又没犯王法,谁还规定公主不能见人?” 晋陵从小养在褚太后身边,动辄就受宫中规矩约束,心中顾虑甚多。此时天色已晚,春风撩起王练的袍襟,流云似的长袖鼓荡翻飞,好像要乘风归去。望着那抹背影越走越远,她怔怔看着,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忽然发现什么,王神爱拉了一下她的袖子:“阿姐,那不是今天救你的人么?” 晋陵移开目光,果然看到王练身边的年轻男子,两人并肩走着,身量相仿,又都著白衣,放眼望去满目衣冠胜雪。 那人比王练年岁稍长,也略高一点,越发衬得风神秀逸,身形洒脱。便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从这举止步态来看,也必定是哪家贵胄高门的子弟。 晋陵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他是望蔡公谢琰的儿子谢混,小名叫益寿。” 经她这一提醒,王神爱也醒悟过来:“对呀,陛下今日还封他为秘书丞,年纪轻轻就这样厉害,日后必定是个黑头公!”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咦……阿姐怎么知道他的小名?” 晋陵想起多年前,褚太后在崇德宫宴请谢安一族的情形,于是翘起嘴角道:“我还见过他小时候呢,太元五年淝水大捷,谢太傅带着子侄入宫,那年他才五岁,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王神爱眨了眨眼,故意问道:“那依阿姐看,这位谢家郎君和我阿练哥哥相比,哪个仪容风姿更胜一筹?” 晋陵心知她拿自己取笑,面上微红,作势就要打她,王神爱边躲边道:“说好不许恼的,公主殿下饶命,小妹再不敢贫嘴了!” 两人在城楼上追打戏闹了一阵,再回头看去,城下的人已经走远了。夕晖染红了半边天,流霞如碎金一般照彻天地,竹风簌簌如潮,夹杂着离愁别绪。 想到下次再相逢,不知是何年何月,晋陵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王练虽是华宗冠冑,可士族婚宦从来由不得自己,只怕匆匆两面过后,今生就再也无缘了。 想到此处,她长叹一口气,转身顺着台阶往下走。王神爱从背后追上来,看她神色黯然,就道:“阿姐,你别难过,我想了个万全之策,让你和阿练哥哥再见上一面。” 足下的凤头履果然一顿,晋陵转过身来,风吹得她的发丝瑟瑟而动。王神爱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一阵,晋陵迟疑起来,摇了摇头。 “不行,这法子太险了,只怕会惊动宫里。” 王神爱见她犹豫不决,鼓动道:“不会有事的,我明天回去就和阿母说,她一定会答应。” 夜风沉醉吹拂,谢混和王练并肩走在夹城步道上,不时有柳絮迎面扑来。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快到万春门时,谢混停下步子,准备就此告别。 他见王练情绪低沉之极,不由问道:“阿练,你怎么心事重重的,这一路过来,也不说句话?” 王练满腹心事,不好对他明说,回头看了一眼夜幕中巍峨的宫墙,神情颇有些怅然。“没什么,阿兄多虑了。” 谢混以为他是看自己当了秘书丞,心里不是滋味,便柔声劝道:“你心里想什么,为兄都知道,放心吧,你们琅琊王氏岂有不仕的子弟?东亭侯自有他的打算,等你再长两岁,入台省也不迟。” 王练知道他会错了意,却懒得解释,心里颠来倒去都是晋陵的影子。他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阿兄今天可真威风,连世子都不是你的对手。对了,我看阿兄救了一个女子,不知是什么人?” 谢混被他问得愣住,转念一想道:“哦,你说那女子,其实我也没看真切,想必是哪个宫的婢女吧。” 王练不敢再问下去,忙岔开话道:“小弟还有一事想求阿兄。” 谢混点点头,不置可否:“自家兄弟不必见外,你说就是。” “我想……过几日,去看看我娘。” 他话音刚落,谢混就拧起眉头,思索片刻道:“这恐怕要回去和我爹商量一下,芳姨近来身子不好,春寒多病,又染了风寒,我快有半月没见着她了。” 王练并不勉强,只说:“那就烦劳阿兄多照顾我娘,有什么需要,派人知会我一声便是。” 谢混拍了拍他的肩膀,答应道:“放心吧,有事我自会去找你。”正说着,已走到万春门下,有辆青牛轺车就候在道旁,谢混欠身上去,回头冲着赶来的王弘、郗僧施等人挥手作别。只听一声响亮的鞭子,轺车就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回到乌衣巷的府第,已将近酉时,入夜传蜡,月影从桐竹的叶缝间筛漏下来,铺了一地清辉。朱夫人早已等得急了,听见动静就从里间出来,后头跟着阿窈、初桃几名侍女。 “今天主上没为难你们吧?”她接过谢琰脱下的袍衫,关切地问道。谢琰此时心情大好,任由她服侍着更了衣,在围榻前坐下。 “不但没为难,还给益寿赐了官儿,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