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云路》 1. 十一月半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等待今日许久了。 十一月半,是太虚剑宗和藏玉阁每四年一次的宗门大比的日子。 藏玉阁内,内门弟子难得全都翘了课,早早跑到升仙台上,呼朋唤友地占好位置,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此次的获胜者。 外门的仅有少数几个大着胆子偷摸去了,大多坐立不安地往外张望着。授课的长老们无可奈何,干脆齐齐停课,随着众人的高声欢呼,所有人几乎都一同去了升仙台。 比试分为三场:第一场是两宗内门弟子各出八名;第二场则是亲传弟子中各选四名;最后压轴的则是首席之争。 上一届宗门大比是在太虚剑宗举行的,前两场以微妙的一胜一负告终,可惜由于崔珏剑快一着,最终还是花落东道主了。 是以藏玉阁众人摩拳擦掌,勤于修炼,苦盼这四年许久,终于等到了一雪前耻的机会。然而世事难料,今年竟然又是一胜一负,于是这场比试又胶着在两位首席身上。 毕竟是本土作战,藏玉阁的弟子气势尤为高涨,他们坚信,四年河东、四年河西,这次周师姐肯定能把崔珏那个面瘫打得落花流水。 “喂!你们不要太过分,我们太虚剑宗的人还坐在这呢!崔师兄是面瘫,你们少阁主难道就是什么温柔可人的吗?”姚瑛气恼地回怼过去,还不忘拉过一旁的崔晚折。 “崔师弟,他们如此编排你兄长,实在可恶,你怎地不生气?” 崔晚折似乎没有留神听她的话,愣了半晌,才喃喃自语:“周姐姐确实是个最温柔不过的人。” 姚瑛不可思议地猛回头看他,却发觉他玉白的面颊早已浮上了艳丽的红色,眼睛发亮地紧紧跟随着台前的周南絮。不由大感晦气:“瞎,我真是犯蠢,同你说什么?你满心都是你的好姐姐,哪还有亲兄长半点落脚的地?”随即阴阳怪气冷哼一声,挤开他扎进另一处了。 围观的顿时乐成一团。 终于周南絮和崔珏一前一后飞身登上了升仙台。两人俱是一副好容貌,偏偏还都面无表情冰着一张脸,相对之下,竟生出几分照镜子的奇趣。 太虚剑宗的一位长老便摸着胡须,笑眯眯调侃:“一对璧人啊。” 旁侧立即有人应声:“可巧二人的剑还是一对呢!” 台下的纷乱自然影响不到台上的人,作为宗门首席,无论是周南絮还是崔珏,早都习惯了被无数聚焦的目光和嘈杂的声音淹没。 因此他们神情不动,眼中只有对方和对方的剑。 看不清是谁先出的手,待弟子们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你来我往打成一团。 崔珏的剑式最快,往往能在众人惊呼中及时回防住对面难以预料的剑招,然后乘势进攻。他极少变换剑招,重在用最基础的招式见招拆招,从而以不变应万变。 而周南絮恰恰相反。她剑式繁杂,出剑奇诡,即使是精通各式剑招之人,也不得不在她密集如雨的攻势下,狼狈应对。况且她剑道走的便是锐利凶险一途,一旦被她的剑锁定,迎面而来的必定是险象环生的局面。 故而就连四年前以天才之名在修仙界同辈中风头无两的崔珏,不过只是堪堪险胜,彼时他平日里高洁的外表已然沾满了血污,精致的道袍也破烂得不像话。周南絮却除了发丝以外,分毫不乱。一时间,倒是让人辨不分明谁才是那个赢家。 眼下又上演着熟悉的一幕,古怪的是,崔珏竟然出奇地开始变幻剑招了,而周南絮却似乎强行压制自己只以基础剑招格挡。一来一回下,周南絮的外衣新添了几道口子,崔珏尚如清风明月,秀洁不可攀。 但是周南絮完全不见慌乱,依旧稳当地回防、进攻、回防、进攻…… 许是因为她走惯了险道,对崔珏攻来的剑招多了然于心,只是先前一时半会儿还未曾适应崔珏比先前更快的剑式,应变得有些力不从心,跟上节奏后,逐渐开始反制崔珏。 终于一声脆响,周南絮挑翻了崔珏的照影剑,而她的寄雪正紧紧贴于他的颈侧。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随即爆发出激烈的欢呼。 周南絮利落地收回剑,难得打得如此酣畅淋漓,她久违地露出一抹真切的笑:“你的剑越发快了。” 崔珏催动灵气,照影在其牵引下顺势飞身而来,他精准地握住剑,将剑入鞘。闻言,也抬头静静凝视了她一会儿,目光又移至寄雪,嘴角微微扬起,语气十分认真:“你也很好。” 转身下台时,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兀地顿住,侧身偏头,却不看她,只看着地,轻声道:“我很期待下一个四年。” 周南絮有点愣怔,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打得太拼了,以至于累到两眼昏花,竟然看见崔珏耳朵红了。但很快便有一群人围上来,她立即将疑惑抛之脑后。 宗门大比结束后,诸位长老正在介绍游学大会的事。周南絮听到这里,便知道接下来与自己无关了,于是起身走向主殿。 藏玉阁的主殿内。 一位面容清隽的男子高坐于殿首,大殿内依次排坐着几位气质典雅飘逸之人。檀香袅袅,氤氲出一片静穆。 未及周南絮低头行礼,左侧的一位秀丽明媚的年轻女子温柔出声:“阿絮来啦,我都听说了,今年崔珏可输给你了。看来我们阿絮剑法又增进不少。” 右边对坐着的白须老人也捻着茶盏,和蔼微笑:“絮丫头向来勤于修炼,这场比试赢了也不稀奇。” 旁侧的一个外表粗犷的男子随后哈哈大笑几声,对着众人挤眉弄眼:“剑宗的那群老东西这下可要气坏了,整天吹嘘他们弟子的剑法如何如何精妙,谁料连首席都被咱们周师侄压着打。以后我但凡再见着那些家伙,也要好生同他们说道说道咱们周师侄的这手好剑。” 说着满饮一杯酒,大呼解气,得意洋洋:“崔珏这小子和周师侄比,可还差得远呢!” 周南絮行过礼,在殿内侍从临时添置的座椅上腰板挺直地坐下,方才得空回复长老们不绝的夸赞:“长老们过奖,崔师兄剑法深厚,弟子从中所学甚多。” 闻言,首位上久不言语的男子方才浮现了满意赞许的笑:“不骄不躁,可。” 周南絮低头:“父亲谬赞。” 张之涯严肃道:“按说你今日劳累,更兼赢了比试,也该放松片刻。不过我以为倘若有余力,还是修炼为上,不可懈怠。” 先前的那位温柔女子随之皱了皱眉,有些不满,正要出言反驳,却被另一名意态潇洒闲适的男子摇头示意,然后她想到什么,神 2. 真相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戍时。 周南絮睁开了一双眼,神情冷淡地取出寄雪,飞身前往大殿。殿门紧闭,夜色飘摇间,寒风席卷而来,树叶沙沙作响。宗门内一片死寂。 她果断轻手轻脚绕至后门,正要借后门处的矮墙翻身入里,却警觉地捕捉到微弱的声音正从地下传来。惊讶过后,周南絮冷静地催动灵气小心翼翼查探脚下,同时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整个人紧张得几乎绷成一张弦。 当灵气探到墙外的一棵老树下时,竟然消失了。 周南絮立刻判断出树下是空地,大概还布着什么特殊的阵法,可以阻断灵气流通。她思索了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决意下去看看。 周南絮取出隐身符贴在身上,安全起见,又握住一枚灵髓玉补充灵气。如此,纵然有隔绝阵法阻断外部灵气流入,待她体内灵气耗尽后,单靠灵髓玉内部储存的灵气,她尚能支撑着逃出。 周南絮蹲下身,将手贴于树脚下松软的土面,一点一点摸索,终于摸到凸起的纹路,她细细辨认后,发现是阵法。于是再次催动灵气点亮阵法,眨眼间,她就掉到了地下。 幸好入口处无人看守,而她及时稳住身形,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地下的空间比她想得要宽敞许多,恍如又一座大殿,陈列摆设竟分毫不差,只是没什么装饰,十分朴素。她回忆着大殿的方位陈设,穿过若干扇形小门,一路竟然毫无一人。 直到路的尽头指向一座硕大的圆形水池,里面泡了数十来人,远远望去,乌压压的一片。 周南絮恍惚感到头部被什么铁器猛然击中一般,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素日无悲无喜的面容好像逐渐破碎的面具,瞳孔也不受控地放大。 她僵在原地不敢再往前,害怕眼前的一切随着自己走近的步伐,一步一步证明自己的确身处现实,而非什么可怖的梦境。 红得发黑的血,红线虫似的,密密麻麻附在瞳膜,让她除了血,视野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 周南絮几乎是强行忍住作呕的欲望,还有瘫软得快要支撑不住的身体。她想要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一点,但悲哀绝望地发现空气里全是浓厚的腥臭,带着腐烂的气息。 那些人软骨头似的栽倒在水池的各个角落,胸口以下全都浸在水池——不,已经不能称之为水池了,是血池。 血水浓稠,导致她看不清水下的景象,也无从分辨血液从何而来。然后她像锈蚀的器具,生硬地一点一点偏头,直勾勾盯着池边同样硕大的玉盘。 玉盘上随意堆积着的,满满都是血淋淋的灵根。 周南絮突然就知道血是从哪里流出的。 明明对于修士而言,灵根被挖不下于普通人剔骨抽髓。其珍贵程度毋庸置疑,可在这玉盘中,却仿佛什么不值钱的腌臜。 如果真的只是腌臜就好了。周南絮麻木地想。 水池中的血游蛇一样缠绕着他们。泡在池中的人眉目紧锁,仿佛沉溺在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只有面部痛苦的神情和时不时抽搐的肌肉透露出尚且存活的生命体征。 周南絮不由自主压抑着呼吸,步履迟缓地走上前,她似乎听到有什么奇怪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嘶吼,她感觉动作越来越滞涩,好像有东西在阻止她继续靠近。 当她终于要弯腰凑近那些可怜的人时,一只手突然从她背后按住了她的肩。动作看起来轻飘飘的,但却好像有着实质的重量,让她动弹不得。 “你不应该来的。” 周南絮垂落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脸顺势掩入阴影之中,声音微乎其微:“不该来阻止您的好事吗?” 她一点一点直起腰转过身,空洞洞地望向背后清隽的男人:“父亲。” 张之涯完全没有半点被发现的惊怒,甚至语气平淡得一如既往:“你无须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灵根非我强求,你今夜所见也并非全部,甚至这些灵根也不是为我所用。” 周南絮轻声问道:“那您告诉我,事实是什么?” “他们都是自愿的,阿絮。”白薇不知何时随着一众长老急匆匆赶来,她的面容依旧是那样温柔,此刻还流露出浓重的哀戚,“阿絮,过来吧。不要再问下去了。” “过来吧,阿絮。”熟悉轻柔的呼唤声使她的心下意识为之一颤。 周南絮满目茫然地扫视过对面的每一个人,这些都曾是她心中德高望重又和蔼可亲的长辈。但身后的血池,却无声提醒着她,他们分明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 张之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良久才皱眉失望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走罢,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既然一意孤行要掺和进来,就随我来。” 白薇立刻变了脸色,激烈道:“阁主……”话未说完,就被身旁早有防范的赵回眼疾手快下了禁言咒。她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哀求地注视着周南絮。 周南絮偏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默后终究选择跟上去。 回到地面上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相继在议事厅内入座。 周南絮执拗地盯着前方的张之涯,无声催促。 而通向偏殿的门突然被打开,带头的十分眼熟,她定睛一看发现是张之涯身边的随侍。后头跟着的一串,大概都是普通人,并不像修士,个个面黄肌瘦的模样,穿着破破烂烂,条件好些的,布衫上也有随处可见的丑陋的补丁。偶尔混有一两个容貌清秀,衣装整洁的。 那随侍引着人排好,方才行了礼,恭敬地垂手侍立在一旁。 座中先前神情最闲适潇洒的陆远亭此时也严肃着面容:“少阁主以为这些是什么人?” 周南絮愣怔地看去:“缺衣少食的普通人。” “不,他们都是修士。”陆远亭平静地否决了她,“他们都是未开化的修士。” 周南絮瞬间联想到水池中乌泱泱的人头,还有堆积成小山的灵根,悚然一惊。 陆远亭不等她反应过来,继续自顾自说道:“修仙界已多年无人飞升。灵气稀疏,资源匮乏,修士想要在修炼一途走得长远,就避免不了同人争斗抢夺。即便是大宗门世家,也难免有资源紧缺、分配不均的情况。宗门世家尚如此,何况底层之人呢?” “是以数年前,少阁主还未降世之时,有位尊者提出,可借未开化的足龄修士灵根一用,将其炼化以补自身。” 周南絮突然感到齿冷,脑袋昏昏沉沉。 “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好运,生在富贵无缺之家。有的人生来不幸,可能直到生命最末都没有机会得知自己生有灵根。而有些人测出了灵根,却因家境放弃修炼,或者早已过了开化的年纪,最终与修炼无缘。” “对于这些人来说,灵根不再是珍贵之物,甚至会成为一种负担,因为修士随时可以剥夺他们的灵根,炼化为自己的力量。” “当年那位尊者提出的时候,正值散修肆意虐杀掠夺普通人之际,因此他认为与其日日防贼,不如由我们自己接手。由各大宗门世家暗中安排人手查验符合情况的未开化之人,然后一一与其言商,倘若对方愿意,我们会保障包括他们家人在内衣食性命无忧;若是不愿,也绝不强求。” 周南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一面冷酷地想:既如此,都是你情我愿双方共赢的好事有什么不可的呢?一面似乎又有一个声音从心底深处大声疾呼: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倘若连灵根都能沦为一场交易,人又与猪羊何异? 她眼底渐渐泛上血雾,脑中一阵尖锐 3. 游学大会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自宗门一事后,周南絮只身来到了四大洲的枢纽——集灵小镇。略作观望后,她便在一家名为月上梢的客栈落脚。 除却往来便利,她选择集灵小镇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明年四月份的游学大会。 游学大会每五年一届,按说以她的年纪,怎么也该参加过几回。可偏偏前些年,张之涯对她管教极其严格,诸如游学大会一类,他向来嗤之以鼻,认为“磋磨光阴”。周南絮本也不喜外出,便成日里只闭门修炼。偶尔出行,也不过应约去太虚剑宗同崔珏比试。 因此,她竟然连个大概章程都不懂。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其间崔珏带着崔晚折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找上门过一回,但得知她心意已决,绝无可能装作什么都未发生那样回到从前,便沉默地走了。她猜想,他大抵是对她这个从小到大唯一的竞争对手失望透了。 所以之后只有崔晚折一人前来探望她。 集灵小镇正处山脚,还未至十二月,已经纷纷扬扬飘起了细碎的雪,像洁白的柳絮。 周南絮清闲地捧着热茶,白汽蒸腾着,仿佛在摩挲她如玉的脸庞。天寒地冻的,路边的商贩都鲜少出没了。客栈生意也冷清许多。 月上梢的管事正有一搭没一搭同小厮闲聊,瞅见外头落雪了,顺势将话头扯到这雪上:“十二月的雪都是北边儿来的,马上啊,再等几个月,到了明年开春三四月份,来的就是南边儿的雪了。” 小厮擦着桌子便笑了:“南边哪来的雪?您又糊弄人了!” “诶呦,怎么没有?你见过柳絮没有,那就是南边儿的雪了。南夷的雪景可是一绝,也就咱们镇儿挨着,柳絮才过得来,再远就到不了了。” 周南絮一愣,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搁下茶盏,回楼上的厢房了。 小厮偷眼觑着,直到人影完全消失不见,才凑到柜台前悄悄询问:“孙叔,这姑娘来了几日,怎么整天儿地不吭声?” 管事的孙叔闻言卷起账本不轻不重敲了他的脑袋,笑骂道:“你这混小子,还多管闲事起来!人家姑娘一看就是哪个大宗门出身,用得着你瞎操心。咱们镇儿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一块砖头砸下来,十个里面保不准有七八个仙人,你可管好嘴,别哪日开罪了人都没个数。” 小厮立即笑嘻嘻地应声跑远了。 周南絮就这样安安稳稳呆了几个月,直到第二年入了春。 正是阳春三月,天气和暖。 周南絮却半点观花赏景的闲情逸致都没有。因为她昨日刚得到一个消息——崔晚折铁了心要同她一起去参加游学大会。这原本并不碍着什么,倘若崔晚折不是个没灵根的普通人的话。 周南絮也绝非嫌弃崔晚折是个拖累,恰恰相反,倒是她自己如今修为半废,实在是忧虑照顾不周,连累崔晚折遭罪。 她正倚窗愁楚,忽而一阵清澈如流水的声音淌过:“这位道友,不知可否方便拼个桌?” 周南絮一愣,顺势沿着对面裸露的洁白劲瘦的手腕,缓缓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秀丽明亮的眼。 这少年着一身殷红色金丝暗纹团花长袍,腰间坠着一枚水仓色白玉雕花佩,神情懒散随意地把玩着玉牌,自有一派说不出的潇洒意态。 “请。”周南絮余光瞥见附近早已满满当当挤着各色宗门子弟,便应了下来。 茶过半盏,已有些冷涩,周南絮干脆要起身回房。 “道友也是要参加游学大会的吗?” 周南絮不料这人突然发问,微怔:“是。” “那可巧,不若我们一道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这少年清朗地笑了,又补充道:“在下江雪烛,敢问道友姓名?” “周南絮。”周南絮先是礼节性报上姓名,才歉意道:“同行恐怕不妥,我已有同伴。” 江雪烛若有所思:“这样啊。但我想,多一个同伴便多一重保障。周道友若是信得过我为人,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必定竭尽所能。” 周南絮委婉拒绝了:“多谢好意,只是我那同伴不通修行一道,还是不麻烦了。” 江雪烛根本不为所动,甚至反问:“道友对游学大会又了解几分呢?如若不清楚其中明细的话,免不了要多生事端。至于那位不能修炼的同伴,也不妨事。我自认修为在同门中也算过得去,假使遇险,多我一个,也多一份保全你那位同伴的把握。” 确实正如他所言,崔晚折好端端的说要与她同行。以前就罢了,如今在陌生的环境,她实在没把握保得住他。 也不知道崔氏怎么放得下心,让修炼出了差错的半残和完全不能修炼的病秧子结伴? 游学大会她必然要去的,错过这次又要再等五年。崔晚折也不能丢下不管,他下定决心的事无有不成的。 江雪烛似乎看出她有所动摇,递过一枚身份牌,乘胜追击道:“道友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三清观吗?” 三清观作为中域三大派之一,向来清名在外,门下弟子多如皓月君子,端方自持。 周南絮验了身份牌,又有三清观作保,不免抛下最后一点隐忧:“那便如此吧,日后还请道友多多担待了。” “很好,先打入内部,往后再要督促她飞升就容易了。”一道古怪冰冷的电子音莫名传出。而周南絮竟毫无所觉。 江雪烛悠然在心中默念:“不急,早晚的事罢了。凡我想要的,可从未失手过。”他垂下眼睑的一瞬,顺势掩去轻慢的神色,然后抬头注视着周南絮,微微地笑了。 转眼四月春光明媚,集灵小镇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平日里甚少见到的各宗门精英子弟,也难得齐齐相聚于此,呼朋引伴,神采飞扬。 小镇的居民们或得意地同外地人夸夸其谈游学大会的盛大,或携着总角小儿拘谨地在一旁艳羡地观望着半空中来来往往的的仙人。卖货郎的吆喝声,少男少女爽朗轻快的哄笑吵嚷声,杂成一团。 月上梢的大堂内。 周南絮眉头紧锁地盯着桌案上的小册子,而崔晚折则期期艾艾地偷眼斜觑着她。江雪烛坐在二人对面,斜倚着窗户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外头。 突然“啪”地一声,周南絮面无表情地合上书册,吓得崔晚折一个激灵,紧张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周南絮沉吟片刻:“没有,流程地点我都大概知道了。就是每次分组都要抽签一事,属实棘手。我倒无所谓,总归四大洲都要走一遭的,只是你却难办,倘若不巧你一人独行可如何是好?” 崔晚折听完却松了口气:“这无妨,我家早已着人疏通一二了。如此,不论周姐姐去往何处,我都能跟随其后。” 江雪烛闻言,侧目打量了他一番,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周南絮心知他恐怕对崔晚折身份有所猜疑,但又为保险起见,无意坦白,只好遮遮掩掩透露出两人的宗门所在,充作是门内普通弟子。 江雪烛面上自然是欣然接受了,心里如何想却是不得而知。 不过周南絮也顾不得这些了。她与崔晚折身份特殊,尤其数十年来几大洲域与宗门间关系越发微妙,她不得不多加小心警惕。 三人互相认识后,又大致熟悉完流程,便抬脚往集中地赶去。 小镇中心早早搭起了一座圆台,台下乌泱泱围满了人。直至午时,阵法才堪堪开启,却不同以往微弱的灵光,传送阵一时间光芒万丈,充盈的灵气倾泻而出,顿时席卷了整片区域。待白光渐渐黯淡,模糊的人影方显露人前。 带头的是两名年岁相差无几的女子,一个气质冷凝、面若冰霜,身量极高,偏又着珊瑚红雨花锦描金莲纹法袍,愈发显得艳丽中带着一股凶煞之气;一个恰恰相反,面容温和平静,连嘴角的弧度都仿佛尺量过一般,分毫不差,月白色的长裙更使她如隔云端。 二人身后依次排列着十来个修士,大概是随行的护卫。 周南絮冷静地在角落中有意打量周围人群,努力辨识着他们各自道袍上的纹样以对应其代表的宗门。 崔晚折好奇地朝台上看:“周姐姐,你认识她们吗?” 不及周南絮回答,旁边一个青年人就惊讶地回过头:“西府的谢琳和孟观棋这两年可是名声愈显,隐隐有和三山的徐霜吟一较高下的意思,你竟不知?” “徐霜吟?”崔晚折语气犹疑。 这青年人更是瞪大了眼睛,硬生生挤了过来,费力地抬手指向前排最边角的位置:“喏,那边紫衣服臭着脸的就是了。” 比划完,这人又咂巴着嘴感慨:“你说这些个天之骄子怎么一个个都喜欢摆着脸,成日里也没个笑影儿,一个崔珏,一个徐霜吟,那边的谢琳,真是好生无趣。” 然而他右侧却传来一记嗤笑:“这就是你外行了。你看话本子,厉害一点的修士都是这样的,人家这叫高岭之花,你懂什么!” 青年人正要反驳一二,忽而头顶上空乌沉沉的一片,原来是一只飞舟。那飞舟通身是上好的器材打造,宽敞奢华,数以万计的灵石源源不断地投入其中,为飞舟补充动力。如此气派,就差把金光闪闪的富贵二字刻于顶上。 “叫诸位久等,是又安 4. 路秋早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我总不愿叫你为难。”崔晚折声音轻柔,漂亮的眼睛如温润的玉石,直直注视人时,眼里总像有钩子,难免会叫人生出几分自己仿佛是他的全部的错觉。 周南絮一本正经点点头:“话说得很好听,如果前两天你没有犟着非跟我一起去游学大会,就更好听了。” 崔晚折顿时眼神游移,脸上飞出两道红霞,随即突然站起来,像个偶尔也会无理取闹的乖孩子,大声嚷嚷着:“好啦好啦,不要说了。这木剑你留着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收回去的,周姐姐不要,就丢了罢。” 念叨完也不及周南絮阻止,就急冲冲跑出去,转身关门时只留了道不大不小的缝隙。他弯着腰刚好把脸挤进缝隙,难得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语气酸溜溜:“我不如哥哥,不能习剑,周姐姐看不上我这个人,连带着不要我的东西也是有的。” 说完就“啪”一声严丝合缝阖上了门,人一溜烟儿走了。 周南絮脑袋发懵,嘴巴开开合合几次,想要说点什么,却半句也插不了嘴。 她琢磨了半天,又不想真惹得崔晚折不快——虽然俩人都心知肚明刚刚那一出闹剧做戏的成分很大,可她向来在这些小事上总是心甘情愿纵着他;况且她细细思索过后,觉得他说得确实有理,于是便心存感激地收下了。 眼看着天没几个时辰将将要泛出鱼肚白了,周南絮懒得再躺下,干脆回榻上盘腿修炼起来。 她静心凝思,双目紧闭,明明身处黑暗之中,银白色的光点却一个接一个亮起,密密麻麻,继而连成一道道丝丝缕缕的线,隐隐淬着幽蓝的光。 这些线如蜘蛛吐出的丝,紧紧黏在她身上,随后争先恐后钻进她身体中,朝体内的灵根涌去。修仙界常说的灵根往往泛指修士根骨,修炼即是通过吸收灵气然后运转,使灵气周转至全身,从而净化润泽身体、强韧根骨。 然而由于灵根资质不同,各人能吸收的灵气以及对灵气的感应灵敏度就有所差异。 资质差者如普通凡人,完全不能感应到灵气的存在,而感应不到灵气更毋庸提吸收炼化了;好一点的即便吸收了,也不过贫瘠的一点,根本无法运转,不过较之常人身体康健些罢了;最好的自然是天灵根——周南絮正是如此。 对于天灵根而言,吸收灵气并加以炼化,仿佛呼吸喝水一般,是最寻常不过的容易事。 灵气源源不断吸收进身体中,运转几周后总有大量多余,因此便需要丹田来储存。如道教所言,人体有三丹田:两眉间者为上丹田,心下者为中丹田,脐下者为下丹田。 而修仙界通称的丹田则是下丹田。 丹田储存的灵气越充盈,修士施展法术便越信手拈来,自然流畅。尤其如剑法一类,杀气愈重,攻击力愈强,愈需要大量灵气来支撑。光靠剑法精湛,只可短斗片刻,拖久了必然会落入下风。 因此对于修士而言,丹田的重要性更甚于心脏,只要丹田完好无存,即便心脏受到重击,也能分出灵气形成保护修复心脏的屏障。 至于灵根,则是修炼的根基,比之丹田又更重要一层。若灵根被毁,灵气就无法入体,丹田内的灵气只出不进,一旦耗尽便与凡人无异。 此外,如果想在修仙路上走得长远,只闷头修行是绝不可取的。长期以往,灵根的资质便会退化,修炼也会滞涩受阻。唯有择道,继而渐生道心,终而证道或者破道,方可得道升仙。 修仙界大道三千,人各有道。受历代飞升的仙人影响,常见的有无情道、有情道、众生道、长生道,凡此种种,不一一列举。由于飞升者中以无情道最多,是以从者甚众。 然而跟风者虽多,成功者却屈指可数。 毕竟人是一种感情动物,很难真正做到对众生万物无情。早年心狠手辣者有杀妻证道,以求飞升的,反倒为天道所厌弃,在证道渡劫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中被劈得神魂俱灭,连轮回也入不得。 此后,人人自危。一时间弃道重修者繁多。 周南絮和崔珏是如今少有的仍在坚持无情道的。 然而,追根溯源,一来由于二人性情与根骨是天生走无情道的好苗子;二来修仙界多年无人飞升,作为上域唯二的两大顶级宗门,诚然生出了紧迫感。 周南絮与崔珏又是最有希望飞升的继承人,所择之道正是两派掌事者几番商议后慎重做出的决定。 这决定既是眼下最佳的选择,同时也是一场豪赌。以条件最为艰苛的无情道赌一丝飞升的可能与希望。 可惜就在周南絮势头高涨,终于从多年的平手隐隐有压过崔珏之势时,她突然扯去了昔日的蒙眼布。血淋淋的真相倒底让她畏惧而退却了,她作为修士的骄傲与原则也不允许她无视道路两旁的枯骨,理所当然地踏上升仙台。 于是周南絮的道心几番摇摇欲坠,终于裂开缝隙,碎了。 破损的道心尚可缝缝补补,而她当时神魂震颤下却直接否定了过去走过的所有道路。因此道心碎得七零八落,完全不成形了,只乱糟糟浮在丹田内。 正如此刻,灵气汹涌地没入周南絮体内,环绕着灵根周转三圈后,自然而然被纳入丹田中。 但碎裂的道心本能地吸收了大量灵气,意图再次拼合起来,修复弥补自身,却终因周南絮尚且迷茫无所从的内心,几经拼合成型后又一次碎裂。如此反复,直到丹田内的灵气消耗殆尽。 周南絮的额头慢慢布满汗水,面部渐渐显露出痛苦的神情,直到外头鸡鸣,一声悠远绵长的鸣钟随后传来,她方才大梦初醒一般,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着粗气。 头昏脑涨中,她恍惚地望向窗外,喃喃自语:“天亮了。” 鸣钟响起后,整个小镇都随之苏醒。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乱如麻,修士们都来来往往 5. 卫昭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向来不擅长对付这种自来熟,尤其还是个小姑娘,她免不了想到自己宗门内的师妹们,语气顿时和缓许多,还带着一丝僵硬的温柔:“周南絮。” 说完便习惯性沉默了,但又犹疑着要不要再找补两句,以免小姑娘觉着面上难堪,下不来台。可显然她想多了,如果说自来熟也有等级划分的话,路秋早无疑是站在顶端的人物。 因为她已经可爱地眨巴着眼睛,凑得更近了,几乎要同周南絮脸贴着脸。 周南絮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馥郁的香气,甜蜜蜜的,和她整个人似的。周南絮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一时间竟僵在了原地,不敢轻易动弹,生怕完全贴上去,闹得两人尴尬。 路秋早若无所觉,神态娇憨:“周师姐平日里不喜出门吗?我怎地从未见过?” 崔晚折抿着唇,松开了自己一直挽住周南絮的手,转而轻轻拈住她垂落的一角柔软的衣袖,委屈道:“周姐姐,风太大了,又嘈杂,吹得我头疼。” 旁边两人心中登时有几分莫名的微妙,隐隐感到这是在指桑骂槐,齐齐盯住了他。 周南絮却并未察觉三人间的暗涛汹涌,立时侧过脸看他,见他脸色确有些苍白,下意识伸出手想替他揉揉,但又觉得不合适,手便悬在了那处。 崔晚折不消她说,就猜到她心中所想。于是他小心翼翼牵过那只手,握在手心,然后微微斜倚着身子靠过去,将半张脸埋进周南絮的肩膀,声音模糊不清:“没关系,这样靠一下就好。” 此时路秋早与王又安岂能不知他的心意,暗暗鄙夷他装乖讨巧,但面上总不好如此,只能笑眯眯作关切道:“既如此,那我们不便打扰了。此去东洲,大家往后相处的时日长了去了,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王又安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明明这脸倒生得清俊,却因这双眼睛反增秀美,连面部的棱角都柔和了几分。 他笑得像只狐狸:“崔师弟身子弱,就劳烦周师妹多多照看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师兄,师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说完还有意冲周南絮眨眼示意,然后老神在在地走了。 路秋早看不惯他拿腔拿调,满脸恶寒地搓了搓胳膊,努着嘴跺了跺脚:“这说话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随后她转身轻快地同周南絮打了个招呼:“周师姐,等下了飞舟我再来找你,到时候介绍你认识认识徐师姐。你们这样像,肯定聊得来!”接着一路兴致冲冲嚷嚷着“徐师姐徐师姐”,小旋风一样地跑远了。 周南絮感到耳边终于清净下来,不由松了口气。随即若不经意地打量着船上一圈人。 大概数十个的样子,除去认识的王又安和刚刚的路秋早,也就那边同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徐霜吟是知道的,其他便…… 周南絮突然愣了一下,对面有个陌生弟子疑惑恍惚地打量着她,见被发现也毫不忸怩作态,反倒大大方方友好地冲她抱拳一礼。 周南絮辨认出那衣服式样是西府的怀微宫,一边回礼,一边暗道自己应当与这人从未有过交集才是,总不该认出她来。 而江雪烛亦不知何时凑过去,恰巧正与他们一行人谈笑风生。注意到她的视线,也只是在与人聊天的间隙随意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头示意。 会说话的人真是到哪里都如鱼得水啊!周南絮默念道。随即又低头看了眼崔晚折。他之前虽有装的成分在,后来也确实疲乏了,竟就势睡了过去。一点防备心没有可怎么好? 周南絮无奈地替他把压得凌乱的额发拨开,开始沉思接下来的打算。 飞舟平稳地疾驰着,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东洲。众人纷纷祭出各自的灵器,御空飞行。 崔晚折也被周南絮及时唤醒,二人乘着飞毯混在其中。他撑着下巴,有些可惜地笑着:“本以为有机会能试一次御剑飞行,不过这样也好,毯子是舒服得多。” 周南絮顿了一下,抱歉地望向他:“你赠我的那把木剑是不能了,寄雪……我现在的情况也控制不了它。” 崔晚折立刻体贴地回应:“灵剑到一定程度上会生出灵智,寄雪总会回应你的。” 接着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飞毯,稳稳落在地上。 落脚的这块地大概是王氏一族的辖区,建筑风格同藏玉阁的比武台很是接近,四周围着座,脚下数里之外尽是铺的白玉。 白玉温润,却质地坚硬,非浩瀚灵气不可损其一二。周南絮也只在藏玉阁的议事厅一类的地方见过,却从未想过这样价贵的玉能如此随意地作铺路石。 她不由感慨东洲王氏一族果真是出了名的豪富。 那边的石阶上早已站了乌泱泱的一群人接应,为首的几个姑娘鲜妍靓丽,各有千秋。待人都齐全了,个头最高的方开口询问:“人都安排好了?” 王又安颔首。 于是这姑娘身侧的一位老嬷客气道:“那就劳累几位管事跟着老身走一趟了。”叫到的管事都连连应声不敢,随即引导着各自的队伍陆续离开。人都走得将尽时,先前的几位姑娘们朝着剩下的人微微低头行了一礼,缓步离去。 剩下的便只有六人。其中路秋早挽着徐霜吟恰好也在里头,路秋早对上周南絮的视线,顺势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另外两个少年,似乎也没有相熟的同伴,二人间疏离地分开了一些间隙,默不作声地站着。 王又安当着众人面前,似乎又不是之前一副略为轻浮的嘴脸,单单站在那,便气质如竹:“照以往的规矩,东洲的修士会任意分成几处,分别在我王氏一族,另外还有苏氏与钟氏。留下的诸位便是本次要与我王氏一族共同修炼的。随后管事会接引诸位前往休憩处,今日舟车劳顿,修习暂缓,明日才开始正式上课。诸位请自便,需要注意的地方管事自会说明,又安就不奉陪,先行一步了。” 管事们纷纷行礼,等他渐行渐远了,才抬手掌心向上,神情和煦:“诸位,请。” 众人回礼,亦步亦趋跟上。王氏一族枝繁叶茂,人员众多,住宅所占极广,雕梁画栋,廊腰缦回。管事的正给几人讲解着当地情况,偶尔还会穿插着讲一些轶闻趣事。 譬如这会路过的园子,里头精心栽种的松竹是王氏上一任族长最为喜爱的品种,宝贝得紧。谁料一日却被族里的泼皮孩子们用灵器砍得一团糟,还不肯承认谁指使的。老族长气得亲自上手 6. 灯会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三清观的人,怪不得你认识我和徐师姐!”路秋早登时又从周南絮背后探头探脑,惊奇地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卫昭见状不由失笑:“两位师姐都是同辈之中最拔尖的一批了,便不是三清观的人,又岂有不识?”话虽说得娓娓动听,语气却并不显得谄媚奉承,真率坦诚的眼神更叫这话着人信服,使人听了浑身舒爽。 起码路秋早已经美滋滋地乐在其中。不过也只是片刻,很快她突然反应过来,狐疑地盯住周南絮:“周师姐,之前虽说是我先同你打的招呼,不过你看样子好像的确不认识我。” 崔晚折听她嘴巴叭叭叭了一路,早就不耐烦了,此刻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歪酸她的机会:“你是什么大能仙人吗?怎么谁都要认识你?” 话音刚落,“晚折!”“路秋早!”一前一后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周南絮不由一怔,下意识同走在最边角的徐霜吟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二人心中竟同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路秋早鼻间发出一声轻哼,没有和崔晚折发生口角。她蹦蹦跳跳走着,时不时转过身,背对着前方倒着走,一双手也负在身后。眼睛滴溜溜转着,不知想到什么好玩的,嘴角又扯出一抹大大的笑容。 徐霜吟再次警告地瞅了他一眼,怕她又要作妖。路秋早只置若罔闻,俏皮地凑近周南絮:“是连徐师姐也不认识,还是唯独不识得我呢?” 周南絮一个咯噔,她虽说总被同门拿来与崔珏相提并论,可她自以为她还是要更通些人情世故的。 比如眼下,她就知道如果不想对方心生隔阂,这时候不管认不认识都要给予肯定的答复。但问题是如果只认识徐霜吟,却不认得路秋早,似乎也有些伤人。毕竟周南絮对这个活泼的小姑娘还是挺有好感的。 管事的老伯笑呵呵听他们交谈,也不吱声。这会兴许是看她为难,竟然好心解围,尽管说出来的话让在场的一众,包括周南絮在内都吃了一惊:“周姑娘先前久在藏玉阁中,常年闭门不出,不知世事亦是常理。真要分说一二的话,恐怕同辈之中,唯有崔公子能得姑娘耳闻。” 崔晚折闻言不动声色皱了下眉头,很快调整好神态:“老伯竟认得周姐姐?” 管事的随意挥挥手:“我一个管杂活的老头子怎么会认识周姑娘?这是我们公子吩咐的,说今年府上的客人之中有位藏玉阁的周姑娘,要好生照料,绝不可怠慢。” 正说着呢,几人已经走到了休憩的屋舍处,管事的几个人并那位老伯行了礼,便先行告退了。 同行的六人都不挑,况且房舍离得不远,环境也相差无几。于是都随意择了一间屋子住进去了。 崔晚折理所当然要了周南絮隔壁那间,只是凑巧屋外栽着绿植,郁郁葱葱的一片,虽说沁凉清幽,偏生他又体弱,受不得湿气,周南絮便把自己那间阳光充足的换给了他。 她开窗通风时,入目间皆是绿意盎然,不由感慨真真是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两人倒是都心满意足。 安顿好了行礼,路秋早已经像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地飞过来。甜脆的嗓音和这秀美风光可谓相谐至极。 “周师姐,待会儿咱们一起去外面逛逛吧?这园子里呆着怪没趣儿的!” 周南絮一口回绝了,她对于东洲提不起什么兴趣。比起闲逛,她更想继续修炼,顺带磨合磨合那把木剑,如此明日的第一节课总不至于太难堪。 路秋早立马瘪着嘴,拖长了调子,央求了周南絮半天。周南絮耐不住这一通死缠难打,倒底是如了她的愿。 天色渐暗,东洲的夜晚却越发明亮。街上车水马龙,人群摩肩接踵。青楼楚馆人声鼎沸,远远飘来一阵浓艳的脂粉香气,更为这个夜晚添了几重迷醉。 月色清朗,皎洁得像水中的倒影。酒楼门口的小二正连连给来来往往的客人躬身行礼,机灵之中略带一丝讨好的笑容,却不叫人厌烦,反有种市侩狡黠的喜庆。 各色灯笼高高挂在屋檐的尖尖角,最为瞩目的必是橙红的,炽烈如火,看久了甚至有些刺眼。 周南絮霎时间如置身于灯火的海洋,她恍惚中以为自己是一条小小的船,在一片燃烧的火海中随着人群翻卷游荡。人群蜂拥而至时,她一时也忘了躲避,任由他们将她冲到遥远的对岸。 直到突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使了力气将她拽至屋檐下。 “周道友也会出来看灯会?”周南絮回过神来,眼前的不是江雪烛是谁。他上下打量着:“不太像啊,怕是谁缠着你出门的吧!那个人呢?就这么丢下你一个人跑了,还是走散了?” 周南絮不作声,一个用劲儿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出。其后慢条斯理地抹平着袖口的褶子,无奈道:“是路师妹。人太多,一个不留神我便与她走散了。” 周南絮屏气凝神扫过一波又一拨人,几发下来,仍然不见路秋早,不免有些烦躁。 驻足凝思片刻,她决定直接回去,总归这里多是普通人,路秋早一个修士,出不了什么差错。她这性子,见一出忘一出的,没准在哪儿好玩好看的给绊住了,不然早早飞了来。 江雪烛伸手去拦她:“既走到这儿了,何苦又回去?你运气好碰上我,我们一同作伴不好?” 未及周南絮答复,兀地,背后一阵耳熟的嬉笑声,一只胳膊已经熟稔地搭上江雪烛的肩膀。 “江师兄真让我好找,原来在此地夜会佳人。”来人年岁尚轻,和身后几位同行之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法袍,一张娃娃脸挤眉弄眼。 周南絮见他们几分眼熟,衣服又绣着怀微宫的莲花式样,这才记起原来他们就是飞舟上同江雪烛谈笑风生的一伙人。 怀微宫一众虽未曾分在同一氏族中,不过几家挨得近,也不打紧。 这不,袁师道一落地就四处打听东洲的新鲜事,听说今儿个晚上有灯会,他又最喜热闹,哪里还坐得住?可不是火急火燎地拉扯上一大伙人,忙忙就赶过来了。 街上人多眼杂的,一个不留神这 7. 天海镜学宫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讶然回首。重重灯影下,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庞映着黄澄澄的光,连棱角都变得柔和,竟然就是那日飞舟上被她发现一直观察自己的人。 可对她来说,这是一副陌生的面孔,她也确信自己并无脸盲的毛病。但这人语气十分笃定,想必不是胡言乱语。 太虚剑宗的幻境,向来是弟子历练的绝佳去处,可从不对外开放。除了交情甚好的藏玉阁,每年都会分得一定数目的名额之外,唯有本宗内门弟子方被准许进入。 况且三域阶级分明,尤其上域之人近年来极少与他域往来。 前不久更是把传送通道悉数封禁,唯有通往集灵小镇的最后一道传送阵留存,且只可本域之人出,外域之人却不得入。若外域之人想入内,须得两宗之中长老亲传弟子以上级别的开通权限,方可。 这人亦穿着莲花符样的道袍,想来也是怀微宫人。然,西府之人,如何得入? 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这青年含笑解释:“我母族同崔氏有些渊源,是以偶尔得幸可获准前往剑宗,受剑宗诸位长老教诲。” 周南絮恍然大悟:“原是如此,这位……” “季煊。”季煊体贴地补充道。 “季道友还请多见谅,真是惭愧,我实在没有印象。”周南絮抱歉地还了一礼。 季煊跟着也低头回礼,宽容地笑笑:“无妨,是我强人所难了。”随后,他很是好奇地问道:“后来我几度拜访,却无缘再见。莫非道友并非剑宗弟子?” 王又安围观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懒洋洋打趣:“你这是傻了?我不是同你说过,今年出奇来了两个上域之人,剑宗的那个还是崔珏的弟弟。” 季煊瞬间心领神会,记忆一下子连贯起来。他不由自主复述王又安之前的介绍:“另一个竟是来自藏玉阁,是个姑娘,叫……”说到此处,他不禁停顿了一下,似乎重新认识她一般,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续上未完的话:“周南絮。” 凑热闹的众人一时间总觉得这语气实在古怪,黏黏糊糊的,不像季煊平常的作风,仿佛被人夺舍了似的。 最藏不住话的袁师道就自以为小声地与同门嘀咕起来:“师兄今日吃错药了不成?念个名字而已,倒像要同人家姑娘表白。” 在场之人都是修士,岂能听不见?一个个心里虽觉得这话实在有理,手上却下意识要捂他的嘴,眼睛还有意无意朝周南絮瞟。 周南絮倒是淡定得很。她性子独,无关紧要的人和话都不会在意,即使被人当面说了什么,常常是耳旁风一样就过去了。因此她自觉忽略了嘈杂的背景音,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友好地与季煊招呼了一声,然后无视后续挽留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又安长叹一声,锋利的眉峰上挑,抑扬顿挫地叹息:“师妹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酷无情。” 季煊的目光追随在周南絮身后,直到她渐行渐远隐没在人群中,才将将收回。闻言,他难得不客气地一瞥,简短道:“扭捏作态。” 王又安无所谓地摇摇头,笑而不语。 周南絮回府后便开始调息,许久才察觉门外的动静,原是路秋早赔礼道歉来了。这会天已蒙蒙亮,她撒着娇解释说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实在丢不下才跟上去,热闹完了才惊觉自己不曾事先打个招呼。周南絮自然不会与她多作计较。 二人说了一会话,就散了。 转眼天光大亮,众人自发前往天海镜学宫。说到这学宫,可谓无人不知。 学宫的由来还要追溯至百年前的那场界域之战。对于亲临过的人而言,那几乎是一场灭世浩劫,即使后来平息了,也仍旧是无法抹去的阴影,如附骨之疽,时不时就会灼痛。 彼时正是修仙界堪称最辉煌的时代,英杰辈出,天才多如草芥。然而,先前愈是辉煌,浩劫后的修仙界便愈显惨淡。修士亡命无数,人杰纷纷凋零。 更有大能坐化后,其灵识却始终不灭,后来者使尽手段,亦无可奈何。这灵识久久徘徊此地,吸收天地灵气,慢慢竟形成一个幻境,一点点蚕食着周围的区域,扩大自身。 待人发现时,已成庞然大物,再不能摧毁。众门派联手不过勉强将其封禁,以免外人误入其中。直到再后来,不知何人误闯禁地,幸而九死一生勉力逃脱。众人才从他口中窥得幻境一隅。 “所以到底说了什么?”路秋早忍不住发问。 “不知。” “不知?”她不由提高了声音。 说话者顶着一片质疑声继续不紧不慢地讲述,语气平静得甚至透出几分冷漠:“此后,经过数年的试验,终于得到了幻境变化的规律。接着的事,就是你们所知道的了。东洲以卫氏为首,合力将幻境的表层炼化,使得寻常修士亦可来去自如,并名其为天海镜。后又建立学宫,便是如今的天海镜学宫。” “自此天海镜彻底成为了学宫的一部分,唯有学宫中人方得进入历练。而你们此次的结业任务,便是幻境历练。” 话说完,下面已是鸦雀无声,一片沉寂。大家似乎都敏锐地捕捉到话中的凶险。 成天嘻嘻哈哈的袁师道皱起眉头,褶子深得能夹死一只飞虫。就连路秋早也不肯笑了,面皮紧绷。底下乌泱泱坐着一群人,神情分毫未动的屈指可数。 周南絮直视前方,看这个自称教学督导的青年男人状似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在座的一干人等。 他大概在观察他们,可他却没什么反应,看谁都一样。目光只是轻飘飘地掠过,蜻蜓点水那样,连稍微的停顿都没有,根本无从揣测他的心思。 而无人关注的一隅,此时的江雪烛正在脑海中与系统对话:“你知道这个天海镜?” “知道。”但不等他发问,系统连忙补充,“但不能说。” 江雪烛不吭声了。 系统生怕这个祖宗生气,急急强调:“不骗你,真不能说。这已经涉及到世界的里规则了,需要宿主自行探索。我只能提供大背景信息,再多就要违规遣返了。” 江雪烛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先前已经走过许多世界了,无论哪个世界,任务基本八九不离十,都是阵营战一类。 系统根据权限提供背景信息,宿主自行摸索世界隐形规则,并自由选择阵营加入,是主角团亦或反派一方,最后帮助自己所在方获得胜利,即视为任务成功。 然而,现实并非真的游戏,非黑即白。 主角不一定就是正义的一方,以恶人面孔出现的不见得就会是反派。混淆 8. 棋局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清幽雅致的院子里,树木葱茏。 周南絮换了一身轻便的袍子,全神贯注地练剑。木剑虽轻,挥出时却每每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锋利。 树叶被剑气卷着,在半空纷乱地飘浮。花瓣片片凋谢,零落如雨。草木的清郁同芬芳的花香揉碎了混杂一体。清脆的鸟语在呼唤着夏至。 崔晚折闲适地窝在树荫下摩挲着书脊,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南絮灵动的身影。 王又安远远地就将这一幕纳入眼底,不由失笑。一走近,就促狭地打趣:“崔师弟的这本书照这样看下去,猴年马月能翻得完?” 崔晚折一个激灵收回了目光,连忙起身,抖了抖满身的花叶:“王师兄还是这样嘴巴不饶人。” 周南絮流畅地比划完最后一招剑式,才利落地收剑,英姿飒爽地凑到两人跟前:“是那线人又递来什么话吗?” 那日管事的老伯点出她身份后,她便径直找上了王又安,一问究竟。才知晓白长老倒底不放心她,偷偷背着她父亲托了崔氏的线人暗中照应自己。 那线人自然爽快答应了,找王氏安排崔晚折时,干脆跟王又安漏了底,把她来历一同抖落出来。 不过周南絮试探了王又安几句,发现这线人还算周全,留了个心眼,只道她是白长老的亲传弟子,修炼遇到了瓶颈,打算借这次游学大会找找机缘。至于崔晚折,也是顺带跟来的。 尽管近年上域与下域几乎断了往来,太虚剑宗早些时候同其他宗门还是有些交情的,因此崔珏的名号在同辈之中是极为响亮的。 然而藏玉阁却在张之涯有意促使下,完全隐于人后。两宗更是严令禁止外传周南絮的消息。 是以世人只有在崔珏口中偶然听说藏玉阁的那位少阁主是个天赋不在其下的少年英才,却连她姓甚名谁、是女是男都无从知晓。 因此王又安再心思敏捷,无论如何也难猜到她的身份。毕竟谁能想到天才不等显露人前就先陨落了呢。 周南絮自嘲地想着,但她面上却没有流露分毫。 王又安意味深长地朝二人望去:“非也。我今日是来提醒周师妹,七天后天海镜就要开了。” 崔晚折的神情渐渐凝重,他低声询问:“走了多少人了?” 王又安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个数。 崔晚折呼吸一窒,恍惚地喃喃自语:“就剩我们了。” 周南絮早已预料到,很快接受了事实:“那不是更好,人少也清净。” 王又安冷不丁飞来一句话:“周师妹果真不怕死吗?” 周南絮笃定道:“若能解我心结,死又何妨?” 不知哪里触动了他,他突然爽快大笑起来。 他问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都是修士,岂能看不出周南絮平日修炼时间断性就会出现灵气枯竭的毛病?周南絮没想过能瞒住他,就直言告知了自己因心结修炼出了岔子。 此行前往天海镜,可谓凶险至极。因为天海镜考验的不是修为,而是人心。 王又安的目光掠过她的头顶,声音轻得弱不可闻:“我却想活着。” 周南絮本来低着头在掸落衣袖上残余的叶子,她突然抬头,险些撞上他的下巴。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王又安又恢复了那副从容自在的模样。他慢慢将一瓣皱巴巴的花从她肩膀上捻出,莞尔一笑:“没有,没什么。”然后垂下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晚折忽然冒出一句:“他不对劲。” 周南絮皱着眉,眼睛还停留在他去时的方向,沉沉应和。 一间雅致的书房内。 几个管事的齐齐聚在了下首,恭敬地等候吩咐。 卫昭姿态闲逸地落下一子,见状随意地递去一瞥:“表哥不先把人打发了吗?也省的他们在这干等。” 王又安敷衍地挥挥手:“那你们下去自己看着办吧。” 众人满脸难色,但心知他说出口的话绝不会收回,便一个个愁眉苦脸退下了。 卫昭手中动作一顿,抬头看他:“这样好吗?” 王又安眼皮掀起,漫不经心答:“有何不好?偌大一个王氏,总不会没了我就倒了。”他长吐一口郁气,卸了力软骨头似的倚在身侧的墙上,歪歪斜斜坐着。 墙上开着一扇小轩窗,窗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碗清水。卫昭分神注视着水中有气无力漂荡的残花。那残花已经打了卷,小小的一朵,同他来时遍地落下的没什么两样。 他沉默了一瞬,问道:“这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王又安头也不抬:“没有。” 卫昭有些疑惑:“你喜欢它?” “不,只是好奇如此残花能苟活多久。” 卫昭不再问了,他沉吟着又落一子。王又安捻着棋子的手指顿在半空,喉咙里溢出轻笑。他大剌剌仰倒在榻上的靠枕前,精准地将棋子投掷进玉石棋笥中:“不下了不下了,怎么都赢不了。” 卫昭迟疑地将目光移至棋盘:“白子虽已成颓败之势,可尚有挽救的余地,未必不能一转情形,化死为生。” 王又安仰脸斜扭着身子,注视那朵残花:“既知死,何向生?” 花朵无声地打转,水波荡出一圈涟漪。 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只听得“叮”的一声,石头轻盈地跃起,终于在连着跳起几次后,落入潭中,不见了踪影。 路秋早惬意地盘腿,席地而坐。柔软的草地,清澈的碧潭,徐徐清风夹杂着馥郁花香。 徐霜吟隔着一丛高高的芦苇将一柄长刀耍得虎虎生威。长刀不比剑轻巧灵便,刀式也远不如剑招繁丽杂多,但胜在起势凶猛,横刀欲斩时灵气震荡,所过处凡心之所及,寸草难生。 徐霜吟的刀法已练至第六重,修为也渐渐摸到了金丹后期的门槛,隐隐有突破之迹。 路秋早背对着她乐此不疲地继续打水漂。刀气所荡处,鸟惊鱼潜,拦腰折断的芦苇被高高抛起,然后接二连三胡乱砸下。路秋早淡定地捋下头顶的杂草,拨浪鼓一样来回摇头,藏在发间的碎叶随之抖落。 她拉长了调子撒娇似的抱怨:“霜霜,你弄脏我头发了。” 徐霜吟瞥去:“没规没矩。” 路秋早心满意足地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水面映上一道高高的影子。徐霜吟立在她背后,收起了刀:“你前两天又跑出去找那人了?” 她无聊地往后一倒,躺在草地上,舒服地半眯起眼睛:“我还以为你不问了?” 徐霜吟不满意地训斥:“我再不过问,你怕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路秋早哼哼唧唧:“我很小心的啊,除了那次被崔晚折撞见了。” “崔晚折同周南絮是一伙的,周南絮看起来不像喜欢多管闲事的,就算知道了肯定也不让崔 9. 比试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太虚剑宗的几位长老无奈地看着崔珏头也不回地离开,宗主林淮手指朝他的背影虚虚点了一点,偏过头和张之涯说道:“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以前倒是乖巧,现在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了。说走就走,也不顾我们这些老的还坐着呢!” 张之涯语气淡淡:“要走的人哪里留得住?” 林淮自然猜到他这话暗有他意,出言宽慰:“阿絮那个孩子是个好的,一时想岔了,出去见识见识对修行也好。崔珏这小子不是正要去看看,有什么事他自会照应一二。你莫忧心。” 崔渊亦相继其后劝道:“宗主言之有理。真要说起来,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也闹着跟出去了,若不是看在阿絮的面上,我怎么也不放心的。” 张之涯沏上一杯茶,高高举起,致歉道:“说起晚折,我还要同崔兄赔个不是。晚折体弱,本该静养,若非阿絮执意下界,晚折岂会牵连进去?” 崔渊不赞同:“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客气?晚折虽年纪最小,却是个有主意的。他铁了心要跟着阿絮,谁能拦得住?真有个好歹,自然是他自己负责。关阿絮什么事?” 说着他慢悠悠抿了口茶,继续道:“养孩子如放纸鸢,得有松有紧。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之涯,你这绳子也牵得太紧!” 张之涯没有说好还是不好,只是慢慢将杯盏中的一点残茶喝尽了。 此时周南絮照常在学宫上课。 课上早不见三个月前乌泱泱一片的热闹场景。如今已过夏至,七月的暑气蒸笼一样闷热极了。自打最开始教学督导说了那番话后,没几日就退了一半的人。毕竟不少人心智尚不稳定,连道心都还没有练成,如果冒险进了天海镜,扰得心智大乱,更是得不偿失了。 退学的不会立刻离开东洲,按照规矩,游学大会的下一进程必须等到第二年四月,即每个地点停留一年时间。 因此这些人会重新分配到东洲另一处学府——长白书院。根据原计划,先是随机分配,一半的人去学宫,剩下的进书院,半年以后轮换。 如今人都跑去了书院,只好临时更改计划:自愿去天海镜的留在学宫,半年后照常进书院;其余的干脆稳定在书院,直到一年后新的分配地出了,再离开。 路秋早哀嚎一声,无精打采趴在桌案上:“听说长白书院已经上冰盆了,早知如此,我也该去的。” 她座位后的钟遇夏抿嘴一笑,安慰她:“路师妹忍一忍,没几日就要进天海镜了。幻境不受四季干扰,到时候就凉快了。” 路秋早扁扁嘴:“可别,我怕连命都凉了,还不如热着呢!” 话刚说出口,她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一个侧身。一支竹笔利箭般从背后精准地擦过她刚刚所处的位置,被她闪躲开来后,径直冲向了正踏入屋内的几人的面门。 袁师道走在最外侧,率先有所反应,立即半蹲。中间的季煊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挥出一道灵气,将竹笔原方向弹回。 不巧崔晚折抱着书从后门进来正好路过这条轨迹,季煊不由心中一紧——谁不知道崔晚折完全没有修为,身法还不如健壮些的普通人灵活。 幸而周南絮及时打出又一道灵气,竹笔在灵气的冲击下,笔身旋转几周,来势汹汹地调转方向,向前门刺去。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时,教学督导突然到了门口,已经探出半个身体。大家刚落下的心又高高悬起,呼吸一窒,袁师道大喊:“小心!” 可已经来不及了,那支本要打在侧脸的竹笔由于督导听见呼喊声习惯性扭头,此刻狠狠地击在他的脑门,然后终于完成任务一般安稳地栽在地上。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督导苍白的皮肤因为撞击瞬间染上一抹艳丽的红色,只可惜位置不大对劲,偏偏在脑门上,是以十分滑稽。 路秋早情不自禁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掩耳盗铃似的心虚地捂住嘴巴,偷眼觑着脸色已经黑沉如墨的男人。 老九,即这位督导——他上课时自称家中排行老九,且因不喜繁文缛节,不愿他们拿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头称呼他,故而特意命他们直呼老九,老九弯腰捡起竹笔,锐利的目光聚焦在笔杆上头雕刻的名字,清晰地读出来:“徐霜吟。” 徐霜吟冷静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爽快认错:“是我的笔,很抱歉误伤你,虽然这不是我本意。” 老九面无表情扫视了一圈整个屋内的人:“下不为例。” 课是接着安稳地上下去了。 刚刚参与其中的人都纷纷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路秋早侧身偷偷瞄向徐霜吟,洋洋得意地冲她一阵挤眉弄眼。徐霜吟威胁地用手指在脖子前比划,回以口型。 路秋早辨认出那是在叫她老实安分点,她不服气地吐舌。正要做个鬼脸时,邻座的苏见春突然咳嗽起来,她一抬头,却和老九恰好四目相对。 老九并未发作,甚至十分平静:“想必你对此次幻境之行势在必得,否则如何敢在我授课之际心有旁骛?” 路秋早果断服软,低头认错。 老九没理她,反而转过身看向其他人:“天海镜没有常人所想的那样诡异险恶,因此我这些时日总是叫你们照常定心修炼。天海镜不看修为,只看心性。道心稳定,则在其中如履平地;心不稳,则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切造化皆由心定。” “心究竟是什么?”崔晚折困惑地翻过一页书。 已是傍晚,瑰丽的云霞深深浅浅铺满了整个空中,形状各异,有的好像是长在天上的芙蕖。周南絮自打下午的课结束后,又盘膝坐于榻上修炼。 崔晚折闲来无事,跟着也坐上了榻的另一边。软榻靠着窗,窗户又是极敞亮的,因此他透过窗能将院中的景象一览无余。他听了半天老九的心识论,听得一头雾水,脑子里灌满了浆糊似的,越想越乱。 周南絮闭着眼睛,照常梳理着体内的灵气:“翻书是找不到答案的。心就是心,不要想太多。” 崔晚折挫败地揉着酸痛的太阳穴:“周姐姐的道心是什么?” 周南絮坦言:“我不知。” 崔晚折停下了动作,疑惑地重复:“不知?”他反问:“怎么会?周姐姐不是早已炼成道心?如今虽然受损了,可我先前听那些师兄师姐说这都是正常的,鲜少有人能够从始至终道心稳定。” 周南絮运转灵气在体内周转完最后一圈,缓缓睁开了眼:“受损自然是正常的,可我的道心已经完全毁了。” 崔晚折头脑一片空白,他即使不修炼也能听出情况的严重。他声音发涩:“那要如何是好?还能修复吗?” 周南絮一字一顿道:“不破不立。” 她才不是什么精心呵护中无忧无 10. 地理志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来人哭丧着脸,忍痛催促:“公子,您快些去吧,夫人小姐们已经守在那边了。” 卫昭面色灰白,踉跄着连连往前走几步,地上的书也顾不得捡。他神情恍惚握住报信人的一条胳膊,将将要走出院子了,突然又想到什么,僵硬地偏过头,满眼含泪,凄然喊道:“表哥……” 不必他说,王又安也心知肚明他所想。王又安径直打断了卫昭的话:“你去吧,我随后就到。” 周南絮观他面上神情还算镇定,三步并两步走至他跟前,垂下手臂拾起那本书。书是旧书,边角磨损得已渐泛黄。她小心翼翼掸落封皮的落叶和灰尘,拾缀干净了方才递给他:“书。” 王又安惯来从容自若的面具在目光触及书的一瞬间被打得稀碎,他苦笑着推回了书:“不必了,你收着吧。他大概不会看了。你喜欢就留着,嫌麻烦烧了丢了都无妨。” 周南絮敏锐地注意到他身体小幅度轻微地发抖,他并没有表面那样冷静,甚至脸上的肌肉微不可见地在抽搐。 她犹豫地想劝慰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闷闷地回答:“我不会丢的,等你们想起来谁要了就来拿。” 围着的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崔晚折平时虽不喜他举止轻浮,此时不免亦多了几分关切:“师兄不要太过伤怀,卫师弟那边还要师兄多留心呢。” 徐霜吟也不甚熟练地附和了两句:“崔晚折说的不错,你赶紧过去看看,有什么事卫昭怕是无心理会,还要你照应照应。” 唯独路秋早没吭声,但也没什么表情,漠然又心不在焉地玩着自己手腕的一串铃铛。那铃铛也奇怪,不管怎么拨弄,竟然没有声响。 周南絮没有多看,怕路秋早觉得被冒犯。不过片刻的功夫,王又安似乎就重新恢复到那个强大自信、无论面对什么永远胸有成竹的状态。他深呼吸一口气,谢了众人的好意,就匆匆赶去了。 他一走,沉默了半晌的路秋早冷不丁开口:“那个卫昭是皇室的人吧!” 周南絮一头雾水:“东洲还有皇室?” 路秋早撇撇嘴:“早该没了,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她还要继续说下去,徐霜吟突然打断:“别在这里说,有什么进屋子里讲。” 崔晚折下意识左顾右盼,环视四周,夜空黑沉沉的,白日里生机勃勃的树木在暮色中却透露出几分诡异狰狞,枝干交叉,阴森森的影子从地上一路延伸至墙面。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直到暖黄色的灯被火擦亮,徐霜吟谨慎地在门外下了几重禁制,崔晚折吊起的心终于安稳落下。 路秋早挑了个最软和的靠垫,倚在上头:“你们两个真是心大,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在外面乱跑?还是说你们上域的人都这么胆大妄为,不把底下人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了,况且同她先前一口一个“周师姐”的可爱模样大相径庭。 周南絮却接受良好。自打崔晚折先前撞见过路秋早有意为难蒋岳——一开始同他们一起分配进王氏的另一个人,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就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明明知道对方真实的样子,却为了不生事,视若无睹。 “上域消息闭塞,因此我确实对东洲了解不多。只是我来了这许多日,也未曾听闻百姓提起过有个皇室,只有王、苏、钟三大家。” “你当然听不到什么消息,那群人怎么敢让人知道自己还活着?不然他卫昭好端端的皇子不做,跑到三清观做什么道士?”路秋早嘴角微翘,杏眼圆润,她捕捉到周南絮的视线,咧嘴露出森森白齿。 徐霜吟指节抵住下颚,费力思索着:“说来我们天策府虽同为三山,我竟全然不曾在三山大比中见过他。他倒是低调。” 路秋早恶劣地扯出一个笑:“没准就是他不行呢!反正我看他平平无奇,没什么厉害的特别之处。” 徐霜吟投去责备的目光:“这话未免太刻薄,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算是半个同门,他家中突遭此难,怕是日子也难捱。” 路秋早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啦好啦,我不说他就是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还说回那个卫氏皇族。”提到这种秘辛,她就来劲儿了,神神叨叨凑到几人跟前:“你们去过东洲北边吗?” 三人无一应答。她激动地一拍手:“我就知道!你们但凡去过,就不会大惊小怪了。东洲分南北两界,我们如今在南边,之前说的几大世家也全是这边的。然而还有个北边,北边没有世家,只有皇族。” 崔晚折接话问道:“姓卫?” 路秋早娇哼一声:“才不是,姓赵!北边不像咱们这儿,分大大小小的辖区、城镇,那里只有一座城池。最最古怪的是,北城里头没有一个普通人,所有老百姓全是修士。” “这有何稀奇?不就跟宗门一样,只收有灵根的人吗?”崔晚折质疑道。 周南絮脑中突然闪过一种猜测,心中不由波涛汹涌。 “我的儿,母亲对不住你。母亲只求你这一次,你把灵根让给昭儿吧。” 王又安垂首跪于一个清丽的妇人膝前,手指隐于宽大的袍袖中,紧紧蜷缩握成拳。他向来有些吊儿郎当的气息此刻收敛得一干二净,面容冷肃,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恭顺地回话:“母亲何出此言?当初儿子既然应了母亲,自然会做到。” 苏明秀一手攥着绢帕抹泪,一手向前伸出。王又安掀起眼皮,定定凝视着这只手。这只手曾经温柔地将年幼的他抱入怀中,也曾在他祖父要家法伺候时把调皮顽劣的他护到身后。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苏明秀有些不安地将手往回缩了缩。 王又安突然握住那只手,腰背挺直地站起身。这就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爱他,却更爱她的姐姐。因此,为了她姐姐如愿,即使牺牲自己的儿子也在所不惜。 他心灰意冷地缓步走进里屋。屋内乱糟糟的都是人,卫昭还伏在榻前浑浑噩噩地痛哭流涕,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钟遇夏软倒在椅中,满面泪痕。苏见春轻言细语地哄她,替她擦泪。王又安心头一窒,闷得感觉喘不上来气,甚至有种想夺路而逃的冲动。 苏见春余光先行注意到他:“表哥。”钟遇夏闻 11. 松竹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清晨,周南絮神魂入定,照常梳理着体内灵气。她双目紧闭,意识下沉,尽力将灵气引入丹田。丹田内还是一如既往,刚纳入大量灵气,就被道心风卷残云一样吞噬殆尽,像饥饿的饕餮。道心吸饱了灵气,碎片一角一角拼合。 周南絮习惯性等待道心再次碎裂,然而过了半炷香的功夫,道心依旧稳稳运转;她不由浑身紧绷,甚至停止了呼吸,灵识完全聚焦在那颗圆润的小球上。她头脑一片空白,恍惚得以为自己陷入梦中。 道心竟然重塑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一道细长的裂缝爬上了圆球的表面,霎时间道心再次被分割成无数片。 见状,她反而松了口气。她暗自琢磨着这次时间停留得更久,或许正是一个好的预兆。 周南絮想明白了,就冷静下来,循序渐进地吐纳、调息。 忽然外头一阵喧哗,热闹得像麻雀在这里扎堆做了窝。 周南絮试图无视那些噪音,用意念驱赶这些乱糟糟的嘈杂声。眼睛睁开又闭上,就要入定了,一道熟悉的嗓音高声叫嚷着:“周师妹!”中气十足的,全然不像前一天晚上刚突逢亲人离世的样子。 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阴沉着脸推开门,皱眉道:“做什么?” 王又安潇洒地倚在树上,笑问:“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也不关我的事!她腹诽道。结果一扭头,她沉默了。周南絮挣扎了片刻,纠结地同那人打了个招呼。 崔珏微微颔首:“我来带他回去。”这个“他”无疑是指崔晚折。 崔晚折垮着脸:“不要!我要留在这,等周姐姐出来。” 崔珏早已习惯幼弟的任性,并不搭理。 崔晚折打小就很依赖周南絮,身体弱喝的药很苦,要缠着周南絮撒娇;幼年被同辈的小孩子嘲笑不能修炼,要周南絮出头;周南絮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甚至被宗门的人耻笑是周南絮甩不掉的小尾巴,也不怒反喜,洋洋自得。 周南絮顿时头痛不已。 王又安安静地旁观,忽而心头涌出几分艳羡。尽管崔珏和周南絮好些时日不见,又为着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事心生隔阂。可是再次见面,三个人仿佛就像一个圆融的圈,连接得恰到好处,谁也挤不进去。 他极有眼色地招呼着其他人离开,留他们独处。 崔珏身量极高,即使坐着,也给人一种自然而然的压迫感。不同于王又安只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他本性便如明月般高洁,性情冷淡却知节守礼。尤其他面如冠玉,立似芝兰玉树,无疑是君子剑的典范了。 “你近来可好?”他低垂着眉眼,清瘦的指节轻轻扣在桌案上,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周南絮回好,又同他寒暄。崔珏话语简短,有问有答。一来一回二人都对彼此间的状况有了大概的认知。 无关紧要的寒暄都填塞尽了,不由陷入了沉默。不多时,崔珏打破了这片寂静。他犹疑地字斟句酌道:“阁主曾经寻过我,同我聊了一些你的事。” 周南絮凑到唇边的茶盏顿在原地:“你都知道了?” 崔珏没有直面回答是与不是,他只是抬眼,清凌凌地看她,神情专注得眼中只有一个她:“你不必介怀。”他还要再说什么,周南絮却懒怠听了,无非是老生常谈。因此她径直问道:“你哪日回去?” 他抿唇不语,她那语气分明在赶他走了。 崔晚折黏着周南絮坐着,见崔珏吃瘪,大为舒畅。他个子不小,坐直了已经比周南絮高大半个头。可他除了外人跟前会仪态端庄些之外,私下里同周南絮一起挨着肩坐时,往往刻意弓着腰,将视线拉至和周南絮一个水平线,甚至更低一点。 喜欢平视时四目相对,因为会感到自己在被认真注视,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自己的脸;也喜欢放低姿态,自下而上看她,因为这时候的他更像一朵楚楚可怜的白茶花,会无形中催使她去呵护他、悉心照料他。 此刻他便是蜷着手脚,轻轻靠在周南絮手臂,委委屈屈:“周姐姐,我不想回去。” 周南絮拿他没辙,将他额前翘起的碎发一点点捋直:“即便我此番不入天海镜,你终究要回去一趟的。如今又是半年之期,你该在宗门好生修养。” 谈及半年之期,崔晚折就不吭声了,慢慢松了手,脸贴在墙面。 她忽然感到心一阵刺痛,束手无策的无力与茫然潮水般涌来。 直到崔珏突兀地握住她的小臂,温暖的掌心有力地支撑着她,语气坚定:“不要紧,总有办法的。父亲那边似乎已有了头绪。” 崔晚折一惊,眼睛一亮,像流光溢彩的玉石。 周南絮面上不显,心底依旧惴惴不安。叫一个病弱的普通人一下子同修士一样,哪里容易?若真有这般法子,岂非人人都能修仙?她忽而心头一跳,不敢深思下去。 那厢王又安正状似闲散地同人说话。他平日里笑时眼波流转,熠熠生辉,连带着整副面容都越发光彩照人,周围环境都随之亮堂起来;如今面上失了笑意,眼皮耷拉,棱角分明的脸孔反倒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傲慢,气质一转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王又安似笑非笑,眼神又太冷,割刀子一样划拉对面那人的身体:“怎么连你也来劝我?我既然都应了,总不会跑了。” 那人任由他奚落,神情不改:“你能想通就再好不过了。” 王又安皮笑肉不笑:“想不通呢?” 那人语气极淡,但话语中满含肃杀之气:“那就只好请你想通。” 王又安低头一点一点描摹掌心的纹路,心神一动,灵气如火被点燃于其中,泛着银蓝色的光。他久久凝望着,一瞬间又收敛了敌意:“最后一次了,就当是我最后一点不甘心的挣扎。” 那人似乎也念及自身的过去,神色复杂,低声叹惋:“挣扎又如何?命运是躲不掉的。” 他仰头怔怔望着天空,天空灰暗,浮云蔽日,夏风渐起,泥土湿润腥潮的气味逸散开来。他喃喃自语:“要下大雨了。” 王又安飘逸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他缓步朝外走,背影竟有些决绝的意味。< 12. 天海镜(一)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虽然阵仗搞得很大,连长白书院的人都挤挤攘攘着来凑热闹,整个流程却异常简单。 老九领头,在学宫其他几位老师的陪同下,简略叮嘱了几句,然后各人上交了身份牌——身份牌平日里可刷灵玉以作资用,此时却是维系生命的手段。如若持有者在幻境中死亡,身份牌便会锁定。 天海镜据传内部变幻莫测,广阔无垠,此刻从外面看来只是一处最普通不过的洞穴。 洞穴外有禁制,老九拿刀抹了掌心,皮肤便像轻薄的纸一下被划拉开,新鲜的血顿时濡湿了半只手掌。他举着不断滴血的手,将掌心覆于洞穴左侧一处凹陷的部位,霎时间天光大亮。 众人震撼地抬头望向橙红的天空,火烧云密布,在天幕翻滚,日头渐近渐明,如赤色的鸽子血,仿佛下一个呼吸就要坠落。远方不知名的鸟在鸣叫,如泣如诉。洞穴四周的柳树疯狂地抽条生长。 有什么东西柔软地从头顶飘落,静静地挂在发丝上,周南絮愣愣地用手指将其捻下,却是一瓣娇艳欲滴的桃花。芙蕖沉睡于池塘,枫叶点缀着怒放的腊梅。 “啊,下雪了!”路秋早惊奇地叫出声。 突然,天骤然间漆黑一片,一轮皎洁的明月安然悬于高空。可太阳分明没有消失,只是像熄灭了的灯,依偎在月轮的一旁。 四季并存,昼夜与共。这荒唐又离奇的景象激得周南絮心中莫名澎湃。 直到老九站在洞穴口,轻缓道:“进去吧。” 此刻的他收敛了这些天来终于与他们亲近些的态度,重又变得像初次见面时深不可测的模样。他立于天海镜前,像一盏灯在守望。 学宫的几人庄重地躬身行礼,面色冷肃地依次踏入禁制的另一端。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周南絮努力维持意识,仍旧昏睡过去。 “姑娘……姑娘” 谁……谁在说话? 周南絮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坐在她跟前。她仿佛浸泡在深海中,意识忽明忽暗,怎么也醒不过来。她痛苦地挣扎起来。终于伴着一声酸痛的呻/吟,她猛地起身,又脱力要倒下。 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背,撑着她靠在背后的软枕。 这是一个女人,五官平平,姑且算得上清秀,可她只消静静地坐在那儿,便有一种奇异的美。她身段苗条,四肢很瘦弱,眼睛弯弯如月牙,活脱脱一股自然率真的稚气。但她外表却已是个妇人。 周南絮无精打采地按着脑门,迟疑道:“这位道友,我这是受伤了吗?这是何处?” 那女人讶然地睁大了眼睛,动作像一个小女孩。她的声音很柔和,清泉一样:“你没有受伤,你是好端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那会儿要下山采买,你正好摔在我跟前,真真儿吓死我了。”说着,她还一脸惊恐地拍了拍心口。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周南絮费解地盯着她一言一行,这感觉就好像小孩子穿了大人衣服。只是她这个倒更像连大人的皮都套上去了。 周南絮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且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敢问道友,我们这是在哪里?” 女人似乎不明白她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摔晕过去了呀,我当然只能扛着你找大夫。不然你死了怎么办?” “所以我们是在医馆?”周南絮试探猜测道。 女人歪着脑袋,急得摆手:“诶呀呀,你笨死了。都说了你没伤啊,我把你从大夫那儿带出来,没地方去,自然是找了间客栈。”抱怨完,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你不会脑子摔坏了吧?而且为什么要叫我道友?道友是什么东西?” 周南絮一时哑口无言,生硬地转折:“道友……道友就是道友,不是什么东西。” 然后她对着一张已经能做她母亲年纪的脸,犹豫几息还是叫了声姑娘:“姑娘可否方便告知姓名?”问完她才忽觉不妥,迅速找补:“我姓周,名南絮。东南西北那个南,柳絮的絮。” 但是想到女人先前说她从山下下来,周南絮小心翼翼问:“姑娘可识字?” 女人不服气极了:“我自然认得字!不过真巧,你姓周,我也姓周。我叫周蕖。” 这话如当头一棒,砸得周南絮耳朵里都嗡嗡地响:“周蕖?你是南夷人?” 周蕖盯着她的眼神越发怀疑了:“南夷?你是想说南域吧?只有北疆的蛮子才会骂我们是南夷,你是北疆的?” 周南絮看着她陌生的脸,实在无法寻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她艰难道:“不,我是上域的。” 周蕖困惑不已:“上域是哪里?就是你从天上掉下来的地方吗?我只听过北疆。” 周南絮大感不妙,可还是强作镇定:“那东洲西府呢?你总知道吧。” “不知道啊,我们这就是个小地方,偏得很,除了山就是海,镇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家都想攒钱搬到城里住。我也是听一个蛮子说的,他说他打北边来,还说北疆都是沙漠,沙漠是什么,你知道吗?”周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凑巧周南絮还真见过,虽然只是从卫昭的那本地理志上见过。但是这都不重要,一个南夷的姑娘,偏偏和她母亲一个名字,都叫周蕖。这实在让她不得不多留心。 尽管这姑娘生得同她母亲全然两个模样,半点不相像。 “你能带我见见那个人吗?” “蛮子吗?那不行,他死啦。都有好几年了。” 周南絮心一紧:“是有人害他的吗?” 周蕖奇怪地看她:“谁要害他?他就是一个穷得饭都要吃不起的蛮子。死了当然是老了,都一百多岁了,活得也够长了,老死老死,有一天人就倒在大棚里,起不来了,人就没了。” “才一百多岁?”周南絮有点不敢置信,这在修士中,出去都还是个年轻人。不过联想到普通人,她出言问道:“你们这里有修士吗?” 周蕖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她明明也认得字,看过不少书——虽然都是话本子,可怎么 13. 天海镜(二)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慢慢垂下眸子,平静地继续拾缀手边的药草,头也不抬,全当问的不是自己。 周蕖警惕得像一只小兽,戒备道:“她不是,你找错人了。”然而她心里已有答案。这个人和那些仙人是一伙的,况且之前周南絮也提过修士。她虽然不懂,但是她知道既然周南絮不想认,她就要替她拒绝。 那个修士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蔑地嗤笑:“倒底是个没开化的蠢货,以为否认了我就会相信吗?修士身上自有灵气波动,同你们这群俗物可不同。” “你!”周蕖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过,不由恼怒得脸色涨红。 孙月容被这个来历不明的修士羞辱了倒没什么不满,她在县老爷家早已见识过这群人的高高在上。只是自己要好的伙伴被人好一阵冷嘲热讽,心里自然有个疙瘩。 周南絮收拾完最后一点药草,拍了拍手上不小心黏上的泥,似乎随意而为般,兀地将一柄木剑分毫不差地横在这人的脖颈。她用平淡如常的口吻说道:“赔个不是吧,这事今天就算过去了。” 乍一听还以为在好声好气地商量,语气自如得像在闲聊。但是这人却一时间冷汗直冒,不敢轻举妄动。 即使开化修炼之后,脖颈已不再是致命要害,可人多年来代代相承的本能使得他下意识恐惧眼皮底下的这把剑,哪怕是木剑。对于高手而言,一花一叶皆能作为杀人利器。 他甚至看不清她何时出的手。 碰到硬茬了。他努力镇定下来,能屈能伸地道歉。周南絮也不和他多计较,手轻巧流畅地翻转,就收了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询问周蕖接下来去哪。 这修士看她全然不把自己当回事,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牙。但他面上不显,甚至放缓了神色,和她打了招呼才离去。临走前还顺耳偷听得几人的姓名。 孙府毕竟是在县城,不能和王氏一族的府邸相提并论,但也十分精致清雅。 周蕖没事人一样,同孙月容笑闹不已。周南絮凝视着掌心,感受灵气在其中的流动。 孙月容眉眼弯弯,好奇地也观察着那只手:“周姑娘和那些人一样吗?都是仙人?” 周南絮点点头又摇头:“不必客气,叫我名字就好。我们确实都是修士,但不是仙人。仙人只有极少数飞升成功的大能才会如此称呼,如今已数年不见仙人。”话毕,她突然意识到她现在很可能不是在原先的时间。 就是不知道时间是改变了,世界是否还是原先的一个,亦或是她仅仅意识被投入进了天海镜制造的梦境之中。其实所见所闻俱是虚妄。 孙月容撑起下巴感慨道:“真好啊,我也能修炼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和表哥一起走了。” 周蕖撇撇嘴:“有什么好的,又苦又累,我才不要!” 周南絮:“表哥?” 周蕖挤眉弄眼道:“就是县老爷家的那个,叫刘隐。月容可喜欢他了,打小就心心念着。” 孙月容羞得耳根都火辣辣的:“周蕖,你拿我取笑!” 周蕖耍宝似的作势赔罪,拿腔拿调:“我的姑奶奶,小的可不敢。姑奶奶将来可是要配仙人的,小的讨您的好还来不及呢!” 孙月容自然又和她闹,两人笑得瘫软在床榻上,她拿手绢细细抹去了眼角的笑泪,长叹一声:“你说错了,原先表哥不回来我还有个念想,如今回来了我却是真正没了指望。爹虽疼我,却不许我读书,怕人家笑话。表哥那般有才学的人配话本子里的仙女都使得,我家不过有两个闲钱,我一个乡野村姑,他怎么瞧得上我?” 周蕖气不过她这样糟践自己,呛声道:“怎么瞧不上?他刘隐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有什么特别?” 孙月容被她胡搅蛮缠逗得直乐:“那他也是仙人了啊,仙人肯定要配仙人的。” 周南絮曼声宽慰:“不见得如此,若情意坚贞,凡人又何妨?” 周蕖连连应和。很快天色将晚,孙月容无论如何也恳求二人留在府中过夜,省的摸黑赶路。两人推辞不过,就应了。 谁知晚膳后,县老爷府上却派人通传,请孙月容到府上同公子一叙。周蕖立即起哄,孙月容嘴上不饶她,心口总是甜津津的。 刘府内厅,灯火通明。 厅内满满当当坐了十来人,大多身着一丝不苟的白袍。唯有一坐于上首的,披着宝蓝的锦衣。他长得很端正,在县城中也算得上出挑了。然而放至这一群人中,却平庸得微不足道了。 他很是不安:“道长,月容毕竟是我表妹,此事同她无关,能否……” 他左手边坐着的那个男子神情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她若配合,自保她周全。” 刘隐还要再说什么,然而底下一片人虎视眈眈,似乎早已不耐烦。于是他嗫嚅着动了动嘴唇,终究沉默下来,坐立不安地反复看向门口。 这边孙月容疑惑不解地被人带至了一条从未踏足过的回廊,情不自禁提心吊胆。引路的管家是府里的老人了,也是看着她长大,总不能害她。她默默安慰自己。 直到她迈入了陌生的内厅,陡然被十多双或讥或讽、或漫不经心打量,又或是戏谑旁观的眼睛盯上。她脸色顿时一白。 刘隐强压住心底的不安,熟稔地和她寒暄。孙月容谨慎应答,一边小心翼翼偷眼斜觑着四周。她家虽不十分看重男女大防,可像这样同一屋子男人单独相处是绝不曾有的。 她下意识警戒甚至隐隐感到恐惧。 方才出口打断刘隐的那个修士仿若不愿再陪他玩这些个幼稚的手段,直言问道:“你就是孙月容?你可知那个周蕖家在何处?” 孙月容心里突突一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只以为是下午周南絮的手段惹来了他们,正暗自思索如何替她周旋,未曾想竟是冲着周蕖来的。 她垂首:“不知。”她不自觉捏紧了手,手心已经细细密密出了许多汗。 那修士一字一顿重复:“你不知?”修士与生俱来的威压霎时间倾泻而出,孙月容一阵寒颤,嘴唇都泛白,几乎要支撑不住就地跪伏。 然而她苦苦煎熬着,声音逐渐发抖:“我确实不知。”她费力地喘了口气,继续道:“我和周蕖虽交好,可只知她家境贫寒,世代居于山上。其余的我怕伤她颜面,从不愿追问。” 刘隐满目惭愧,伸手想扶不敢扶的样子。孙月容顿时心寒不已,她自幼顺遂,受父母亲疼爱,何时遭过如此委屈。一时间她的眼眶慢慢沁了泪,满得就要溢出来,将落未落。 那修士依然毫无动摇之色,冷酷地无视了她不满的神情:“那你可否将周蕖骗来?” 孙月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清丽的眉眼,语气平平:“不可。” 刘隐脸色大变,正要阻拦,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灵气瞬间击中了她的膝盖。她痛得难忍,终究狼狈地跪倒在地。眼泪忍不住呛出,她拼命吸着鼻子,想要止住泪水。 “你可否将周蕖骗来?”他话都不屑变一句,云淡风轻重复道。甚至对于刚才突如其来的攻击连一个解释都没有。 孙月容死死扣住手心,脑子疯狂地思索对策。片刻,她短促问道:“周蕖是我的朋友,你们让我骗她总得有个理由,否则我凭什么帮你们?” 另一边的一人忍俊不禁,语气轻快:“还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啊!师兄,你莫要急,让我来同她说说。” 然而声音虽然亲切,他缓步走来,俯身捏住孙月容的下巴,却突然一个用力,笑吟吟道:“凭什么?就凭你的命在我手里,你不愿意就去死好了。” 孙月容感觉下巴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她费力地出声:“我……我……愿意。” 这人顺势手一松,她像泥鳅一样滑落,止不住猛烈地咳嗽,圆润的下巴红得刺目。 他垂首斜睇她,轻飘飘道:“早这么听话多好,何必自讨苦吃?” 孙月容置若罔闻,努力顺着气。刘隐心疼地要将她扶起,她不着痕迹地避开,颤巍巍起身。她尽量维持平静的面孔,语气稀松:“但我不建议将周蕖骗来。” 那人猛地侧身,扬起头阴鸷地盯着她笑,目光锋利得简直在刮她的肉。 她强行按捺住内心不断放大的恐惧,故作镇定道:“周蕖本就对表哥不满,一味哄她来,她只会拒绝。既然你们只是要找她家住何处,不如待明日她回去,你们跟在后头,届时自然一目了然。” 这人皮笑肉不 14. 天海镜(三)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这会儿周南絮还未就寝,不过修仙之人三天两头地不睡觉也是寻常。她正在探视周蕖的根骨。 除却长相性格对不上,周蕖其他特征与她的母亲都相当吻合,譬如自小生长在南夷的山里。只是她母亲虽从她记事起便是个体弱的病美人,可天赋却是万里挑一,灵根更是极品。 然而周蕖根骨尽管十分强健,但是脊骨并没有任何异常凸起。按说,有灵根的人脊骨末端近尾巴骨处会旁生一截附骨。待开化修炼出丹田后,这截附骨会自然增生一条血线与丹田相系。 因此,炼化灵根可有两种途径:一者是直接剥离附骨,此法便于保存灵根,被剥离之人只消休养一段时间,除了不能修炼,与常人无异;二者破丹田,此时灵根的力量可被人为引导吸收,能最大程度将其炼化,不足之处在于时机需谨慎把握,一个失手,灵根可能便会化为虚无,以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蕖却什么也没有。 周南絮不由疑窦丛生。周蕖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她性子恰恰很单纯,不像是装神弄鬼的人。 周蕖闷得坐不住了,开始扭来扭去地乱摇乱晃:“你说,月容怎么还不回来?这样晚了,一个姑娘家太危险。” 周南絮张口正欲答。却砰的一声重响,她顿时警惕地先一步拦在周蕖身前。然而冲进来的竟是月容。 月容鬓发凌乱,浑身都抖得厉害。她剧烈地喘着粗气,顺势瘫软在手边的一张美人榻上,牙齿打着颤:“周蕖,快……快跑!那些人恐怕要来杀你!” 周南絮脸色顿时变了。 月容缓过神,三两句便将所见所闻尽数告知。末了,她冰冷的手握住周蕖,神情悲切:“你趁现在跑吧,不要回去了!” 周蕖倒底是个小姑娘,遇到如此大事乱得六神无主:“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们一家要如何?还有巫山,我阿娘她们都在那里,我怎么能跑?” 月容恳切地注视周南絮:“我只求周姑娘替我家人留有一线生机,其余我自一力承担。” 周南絮抿唇扶稳她的身体:“我已说过,你不必客气。你家人我自然会尽力保他们无碍,但我如今修为半残,只恐放手一搏也不过将将牵制住贼人一时。” 周蕖面色发白,突然道:“巫山有密法,外人不得轻入。我们只要在他们追上前躲进去就可性命无忧。” 周南絮沉吟片刻,看了眼沉沉的夜幕,果断道:“那便如此。” 于是三人迅速动身。周南絮先是在孙家后宅设一阵法,此阵颇为复杂,破阵之法只在藏玉阁。她本是要月容一同入阵,偏她不愿。她宁可只身在外做诱饵,以转移注意力,以免他们一时寻不见人,强行破阵。 周蕖心急如焚:“月容你不要犟了,那些人会杀了你的。阵法不会轻易被破的,你进去吧。” 孙月容下意识望向周南絮,却见她默不作声,苦涩顿时弥漫心头。她勉强笑着:“不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在外面还能给你们有个照应,好歹让那些人一时半会追不上你们。” 周蕖还要再劝,孙月容和周南絮对视一眼,孙月容咬牙逼自己狠下心将周蕖推开,然后转身不再看她:“太磨蹭了,周蕖!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可不是由你随便浪费的。” 这话过去向来都是周蕖埋怨孙月容的。 “月容你怎么还没换好衣服,太磨蹭了!” “月容,你好磨蹭,还没吃完!” “月容……” 然而不及她感伤,周南絮已然拽住她,纵身一跃,从窗外向着漆黑的夜色轻盈地穿梭。 巫山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周南絮无法御剑飞行,只能依仗身法加快行程。可毕竟还带了个周蕖,因此草草估略也要得一个半时辰。倘若计划足够顺利,那些人发现时,她们已经到了巫山,混入其中难觅踪影了。 但不知为何,周南絮心里总是不大安定,脑中好像有根筋突突地跳。她不由浑身紧绷,仿佛一张弓,随时等待着在噩运到来的一刻,狠决地射出致命一箭。她一边快速飞跃,一边用眼角余光不断打量四周。 直到她们终于窥见山林的入口,正要闪身进去,忽然周南絮警铃大作,灵敏地一个扭身。而在她们方才驻足的地方一道剑气深深嵌在地面上。她果断抓牢周蕖的手腕将其甩至身后,连连朝着林子倒退几步。 面前数十名修士或御剑腾空,或横刀在前大剌剌叉腰而立,或防备地排好阵型亟待出手。为首的男修面色冷凝,不急不躁:“你们果然逃了。”随即就有人应和:“还是师兄早有谋断,那蠢物竟果真敢花言巧语,欺瞒于我们。” 周南絮甚至看见了那天药草铺子挑衅的人,他阴恻恻笑着:“干脆杀了这女修,另一个也就难成气候了。” 她暗道不妙,思及孙月容,心不觉越发沉重起来。但眼下紧急,她顾不得分心,思绪飞快转动着。 天空泛出了鱼肚白,灰茫茫的一片。她不着痕迹地估摸着周边环境——追杀的人都围在跟前,约莫十二三个,大多才筑基,两三个金丹,还有一个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的都比自己高,估摸年龄,大概元婴。她原是元婴大圆满,不出意外的话早该化神,如今修为跌落至金丹,幸而还有一手剑法。 周南絮思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手一挥剑,顿时浩荡的灵气如汹涌的潮水高涨而至。众人脸色大变,纷纷四散而避。唯有最前面修为高的几个顶着,强行催动灵气对抗。周南絮趁他们不备,毫不拖泥带水地遁入密林中。 周蕖紧张得心要跳到嗓子眼,强行镇定地指点:“一直往前跑,然后看到水流之后,沿着往上游走。” 身后之人早已反应过来,迅速追来。周南絮凭借轻盈敏捷的身法在山林中来回穿梭,有意模糊他们的视线,时不时还要注意避防背后的攻击。一场你争我夺的拉锯战随着天色渐亮而展开。 周南絮焦急地抽空一瞥东升的旭日,不由加快体内灵气的运转,争分夺秒地沿着上游跑去。 天亮后,那些人必然能更加敏锐地捕捉到她们身影。况且,她的道心尚在同丹田抢夺灵气,以至于时间拖久了,她毋庸置疑会因灵气不足,被他们追上。 那些修士紧紧缀在后头,仿佛 15. 天海镜(四)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在周南絮带着周蕖拼命奔向巫山的同时,孙府内悄无声息。 孙月容惴惴不安地坐于客卧的圆桌旁,双手紧张得不知如何安放是好,指甲习惯性又扣进掌心,没好全的硬痂再次剥落,露出淋淋的血肉。 突然门吱呀作响,她的心瞬间被吊起。仿佛自我催眠一般,她反复默念着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要尽量给周蕖拖延一点时间。 耳边一阵轻笑传来,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她顿时心凉到谷底。这个人……这个人是晚上威胁着要她去死的那个!她背对着门,竭力抑制自己浑身发抖的冲动,调整着面部表情。 那人故意慢条斯理缓缓走近,像恶意戏弄猎物的猛兽。孙月容已经感受到他在自己身后站定,不由呼吸一窒。不等她周旋一二,那人弯腰凑近她耳边,呼吸打在她面颊一侧,阴恻恻道:“你果然不听话啊!” 孙月容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似乎无声尖叫着,疯狂让她逃跑。然而她反倒又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从容。 她跑不掉了,她要死了。 她镇定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反正也要死了,能多留他片刻也是好的。 那人从背后把住她的脖颈,她不由一阵毛骨悚然,汗毛都要战栗。他一点点圈住洁白的颈子,手指张开向上延展,顺势扣住她的下巴。然后,猛地往后一扭。 孙月容恍惚中以为自己已经被扭断了脖子,若不是突然对上那双同他整个人一样带着潮气的幽暗的眼睛。他慢慢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看她,已然在看一件死物。 他道:“你怎么敢骗我?”他是发自内心地困惑,就好像看明明一只脚就能轻易碾死的蚂蚁竟没有老实认命,甚至意图颠覆那只即将落下的脚掌。 多么的荒唐可笑! 孙月容脸色涨得通红,隐隐有发紫的趋势。她嘴巴微张,已经进气不多,说不出话来。直到他突然松了手,她才虚弱地栽倒,费力呼吸。 “刘隐呢?被那女修杀了?” 孙月容红着眼圈,逐渐抬起头,不再掩饰仇恨的眼神。然后突然笑了一下,畅快说道:“是我杀的。” 那人眯起眼睛,冰冷地审视,语气轻慢:“就凭你?”他显然更愿意相信这只是她故意逞强的一面之辞。 她低低咳嗽几声,不知名的怒火在心头燃烧。真可怜啊,孙月容。枉你先前还为这群修士的皮囊所惑,满心敬畏着他们。如今看来,利益当前,他们只会比任何人都更像恶鬼。什么仙人,都是一群吃人的妖道! 孙月容平静地答:“就凭我。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是刘隐,喜欢上赶着匍匐在人脚下做狗。” 她抚住心口,痛得顿了一下,复又继续道:“你既然独自前来,恐怕并非胸有成竹,不过是疑心作祟,误打误撞罢了。你的同门现如今应该已经赶往巫山了吧。” 她泛起愉悦笑意:“可惜这个时辰,想来周蕖她们早已遁入山野,不见踪影了。” 这修士终于被她激怒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区区一个粗野村姑也敢来嘲笑他? 孙月容似乎洞察他内心所想,眼底浮出快活的笑,讥嘲道:“怎么,你们这群眼高于顶的仙人也有被我这个卑贱的凡人骗到的时候?”她咬字时有意着重了仙人二字。 他不由大怒,气笑着连说几个好。宽大的手掌再次笼罩上孙月容的面孔,他克制住怒火,强行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情:“你既要寻死,我便如你的愿。” 孙月容眼睁睁看着那手在双目中越来越近,猛烈爆发出的求生意识让她不由蹒跚着后退,意图挥手阻拦,却被反手扭住。她恨极,情急之下竟张口咬上那只手。 许是这修士对她轻蔑不屑,一时没有防备,居然叫她得手,顿时血肉淋漓。他痛得径直将她甩脱在地,再不犹豫,上前将手覆于她头顶,开始搜魂。 搜魂虽不是禁法,可同禁法几乎无异。修士轻易都不能捱过,普通人不死也最多剩下半口气。 孙月容疼得好像千万道针扎进脑中,这次她真的躲不过了,她要死了。 恐惧、痛苦、不甘、仇恨,以及最后一点对家人以及周蕖的牵挂和忧虑。眼泪拼命在流,而她感受着嘴中浓郁的血腥气,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死?就因为她是凡人吗?倘若、倘若她也能修炼的话,她一定要、一定要杀了这群人! 孙月容无声念叨着周蕖的名字,渐渐目光涣散,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 果然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他乏味地想。 这修士本想就此将她丢下,忽而探得她尚有一丝鼻息,心念一动,便如拎一只家畜般拎着她,飞身赶往山脚的方向。 而他赶到时,却不见了周蕖的身影,唯有那名女修满身狼狈地对抗着他诸多同门。 于是他看准时机,在师兄乘胜攻击时,随手把孙月容远远抛去,痛快大笑道:“接好了!” 周南絮分神瞧见月容,不由瞳孔一缩,咬牙硬吃了一招,才勉强在剑雨中抱稳她的身体。然而她一望即知,人已无力回天。她的头侧卧在周南絮肩上,声音微不可闻:“我不要再做一个普通人了。”周南絮浑身一颤。 月容眼睛微睁,唇边被血染红,躯干也不复柔软温暖,慢慢僵冷了。 她死了。 周南絮心中大恸,顿时杀意高涨。她先前还只是不慌不忙地从容应对,思索着如何留条后路。然而,看见月容的一刻,理智的高墙轰然塌陷,前所未有的愤怒席卷着她的大脑。但是愈是愤怒,她愈是冷静。她甚至感觉丹田隐隐在发热,道心似乎也有了动静。 她要杀了他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无论如何,她都要杀了他们! 视线似乎也随之越发清晰起来,灵敏的五感让她连一片树叶的坠落都能捕捉分明。她将孙月容安顿在身后的树下,忽而提速,眨眼的功夫都没有,她已经纵身冲到了元婴修士的眼前,当头斜斜劈下。 明明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此刻却仿佛蕴蓄了庞大的灵气,起势间凌厉无比。 元婴修士一惊,那一瞬的恐慌竟生生将他无意识逼退了。退却后,方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不由眸色沉沉,再次提剑刺上。他不敢再留手,这全力一击理所当然盖过周南絮的剑势。 尽管已经极力避开正面冲击,周南絮还是如坠落的风筝,狠狠砸入土中。木剑承受不住巨大的灵气相冲,碎成了木屑。 于是有几人怜悯地望向她:“剑都没了,不如你自尽吧,也算大家同为修士,全了你最后的一点脸面。” 周南絮垂落的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情。她如果现在就死了,周蕖很快会被这群人追上,如此,月容的死也成了枉然。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一道比一道更强烈的声音在心中呐喊。激烈的情绪波动使她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血色。对面那名挑衅她的修士心料不好,迅疾的一剑几乎要正中她面首。 周南絮就地一滚,灵巧闪躲开。漂亮的一双眼睛此时无悲无喜,她明明站在他们下首,侧脸淡淡的回眸一瞥却始终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16. 天海镜(五)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徐霜吟?那是谁?”这个明艳的女人挑了挑眉。她一只手摸着下巴,兴致盎然地上下打量周南絮,最后视线定格在她手里的剑上。显然她认出这把剑了。 周南絮的手指不由握紧这剑。算时间,倘若周蕖真的是她母亲的话,那么她如今应该是位于百年前。可无论是剑法或是本命剑,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藏玉阁的路子。然而此时藏玉阁并不存在她这个人,倘若真的碰上人问起,她无从自证。 周南絮思索半晌,还是先向这女修道了谢:“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女修莞尔:“不必,我不过是顺路。”然后她突然朝身后大叫道:“你们看够了没有?不出手帮忙就罢了,还躲在里头偷偷盯着人家小姑娘,要点脸不要?” 一个俊朗的青年被她呛得面皮发红,不自然地咳嗽几声:“你话说得未免太难听。一群杂鱼小虾而已,焉有杀鸡用牛刀的道理?况且我们只是好奇,就看看。”说着,他笑眯眯地走近周南絮。 然而周南絮此刻全部心神已经被他身后不疾不徐走着的另一人占据。她感到心一阵狂跳,愣怔地与那人四目相对,情不自禁在心中默念:“父亲。” 尽管此时的张之涯尚未有后来一阁之主的惊人气势,温润的眉眼尤其青涩,但较之性子跳跃的林淮,他显得十分沉静。他无声观察着她手中的剑,忽而出言探询:“寄雪如今该沉睡在藏玉阁的剑冢才是,姑娘这把剑是……” 周南絮一时哑口无言,磕磕巴巴意图解释一二,却“我”了半天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她不知所措垂首,自暴自弃道:“这是仿的。”反正不出意外的话,如今确实还有一把寄雪在阁中,总不能诬赖她偷的。 张之涯颔首:“原来如此。”却没说信没信。 他揭过这一茬,复又问道:“你亦是来寻巫山神女的?” 恍如平地起惊雷,周南絮大吃一惊,抬头:“神女?” 林淮一只手握拳击中另只手掌心:“你原来不是找神女,那你如何在巫山被人追杀?” 周南絮犹疑着将此事来龙去脉三言两语复述了一遍,只是不动声色隐去了几处。她疑心周蕖便是那所谓的神女,越发焦急她的下落。也不知是否会有其余人存心害她。 几人听过,不约而同打定主意要与她同道,俱是笃定这周蕖的身份即使不是真的神女,恐怕也脱不了几分干系。 于是众人即刻启程,赶往那处法阵。也是在路上,周南絮终于得知剩下的一位陌生又叫她倍觉亲切熟悉的女修正是徐霜吟那声名赫赫的母亲——徐若水。虽然她如今连道侣都不见踪影,更毋庸说孩子。 徐若水与徐霜吟虽是母女,性情却简直天差地别。 她爱笑爱大声说话,为人爽朗。比起娇艳的玫瑰,她更像火山岩下的熔浆,炽烈滚烫,似乎一不留神就要喷薄而出,将四周燃烧成一片灰烬。而徐霜吟却是冰封万里、沉寂无垠的大地。 周南絮暗中琢磨着。直到前方带头的张之涯停下脚步。 眼前已经是周蕖提及的尽头,再没有继续延伸下去的路径。同时也并无什么密法。她们甚至看不见一个符文。周南絮不觉有些棘手。 法阵找不到符文标识,便只能四处碰运气。 突然面前平静的空气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渐渐形成一个旋涡。她眼神一闪,便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唤:“阿絮!”她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拥住。 周蕖竟然凭空出现! 不待她仔细询问,周蕖很快地松开她,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将目光投向另外三人。她道:“跟我进来吧,阿娘在等你们。” 徐若水隐蔽地与林淮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才应声跟上。 不知是什么术法,周蕖将手向前探出的一瞬,所在空间俱被扭曲,恰如隔着水面触摸到了水下的秘境。周南絮只感到一阵强大的吸引力,不过半个呼吸,她就身处一片全新的世界。 此地亦是一处山林,极为幽静,粗粗环视一周,也辨不清同原先的地方有什么分别。 可最令人惊讶的是,周蕖不再是先前古怪的模样,她面容鲜艳,意态活泼,一下子从瘦弱的妇人蜕变成盈润的少女。而这少女的容貌全然是年轻时候的母亲。 虽说心中早有猜测,可真正见到,周南絮不免还是百感交集。 周南絮一路走着,正要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同周蕖解释月容的下落。却未料她黯然神伤地低头,语气苦涩地言明她已知晓。周南絮不觉惊讶。 她这才和盘托出,原来她当时跌跌撞撞回家后,她阿娘竟恰好守在门口等着。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百般恳求阿娘想想法子救人。 “可阿娘说人已经没了,救不活了。我要再出去找你,她也不许我走,不仅下了禁制,还说我只会拖你后腿。”周蕖强颜欢笑继续道,“都怪我,是我给月容惹来杀身之祸。”说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滴下泪来。 周南絮想安慰她,但念及月容的死,万般说辞便都堵在嗓子口,一句也道不出。直到将将看见矮小的竹屋,她才没头没尾说道:“我本想送她回家,可她受了法术,身体撑不到那个时候,就挑了棵最高大的花树,请她入土为安了。” 周蕖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竹屋外的院落里,有一妇人正在择菜。听得动静,她拢了拢脚边的菜叶,随意用身前的襜裳抹了把手,然后从矮脚凳上起来。她抬头露出整张脸的那一瞬间,可谓荆钗布裙难掩天香国色。 周南絮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也许是这妇人容貌姣好,神情意态间总笼罩着一股悲悯之色,像个神仙模样;亦或许是她看自己的眼神实在清透,那种温柔慈爱的感觉叫周南絮别扭极了。 她一开口就吓得周南絮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应激得毛发都要竖立起来:“好孩子,走近些,让婆婆仔细看看你。” 周蕖惊得猛回头,不敢置信地在二人间来回打转:“婆婆?阿娘不就我一个女儿?怎么忽然冒出一个孙女,还是阿絮?!” 周令和不理会她,含笑迎几人进了屋。 周蕖依旧用震撼的眼神盯着周南絮,眼神灼热得能在她身上烫出个洞。就连张之涯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都难掩惊奇。 于是周令和丢出了第二个惊雷般的消息:“阿絮是我孙女,你又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们自然是母女。” 周蕖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后脸色慢慢涨得通红,她胡乱瞟着周南絮,磕磕巴巴:“母……母女?阿絮是我……”她语气越发艰难:“我……我女儿?” 周南絮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曾遇到过如此尴尬到坐立不安的场面。她没进幻境之前,便对这场考验的内容有所猜测。 她甚至脑中构想过无数次母女重逢的画面,或涕泗横流,或悲情伤怀,唯独没想过对方可能是个比她年纪还轻的小姑娘。 她实在叫不出口那声母亲。 是以她与周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俱下意识移开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对方。 周令和弯起眼 17. 天海镜(六)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简陋的茅草屋内,一个面黄肌瘦的姑娘焦灼地坐于床边。床窄窄小小,很破烂,连上头铺的被子也旧得发黄,薄薄的一条,也许洗得太多了,棉布都要成了纱。 她黑黑粗粗的手指握着把蒲扇,蒲扇很粗糙,表面各种坚硬的小刺。她仿佛早已习惯,也不觉得扎手,有一下没一下给躺着的小丫头扇风。 忽然外边传来洪亮的叫喊声:“大丫,出来搭把手哦。你爹在田里还等着送饭哩!” 这姑娘一边扭头应着,一边不放心地看向床上:“娘,小妹还没醒,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家里啊。” 一个妇人闻声走进来,她刚干了活,手上沾满水。她胡乱用一块烂布擦着水珠,歪着头伸长了脖子看:“咋的?还没醒?这可咋整?不会脑壳子摔坏了吧?” 姑娘忧心忡忡:“不晓得哈。大夫说别的也没伤着,就是头上一个大包,流了好多血。有没有事也要等小妹醒了才晓得。” 妇人黝黑的脸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没法子了,等着罢。我就说秀才家的那个儿子,不要同他犟嘴。他哪是好惹的?这下遭人打了,就当长记性了。不过也是,那杀千刀的也忒毒了,怎么下得这狠手?” 姑娘忿忿不平,咬牙切齿道:“这事不怪小妹。都是那狗崽子烂了嘴的,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小妹又是急性子,哪里忍得?” 妇人长叹一口气,匆匆忙忙转身向门外走:“不说这个咯,你赶紧的给我搭把手,你爹还等着呢!这大热天的,田里庄稼都要旱死了。我还得挑水,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把门带上,跟我去送饭,饭在灶上。二丫不会有事的,这天晒死个人,谁闲得慌过来?” 姑娘抹了把汗,跟上去。娘俩麻利地拾缀完东西就当着日头下了田。 周南絮觉得耳边一阵吵闹,又听不分明在吵些什么。她痛苦地睁开眼,浑身又热又痛,汗淋淋、黏糊糊的,难受极了。 她挣扎着要起身,结果脑袋像挂了千斤坨,昏昏沉沉迫着她又倒下。她不禁难受地呻/吟,伸手抚摸头顶,却摸到了一圈纱布。纱布也不知是被血还是汗浸得发潮,只觉得粘手。周南絮恍惚地睁大眼睛仔细瞧着手,没看出来有血,倒发现自己的手指变得像个小萝卜丁,短短小小,棕黄色的。 她顿时吓得一个激灵,记起了失去意识之前的一切。她被婆婆击中了脑门。再然后,就是眼下了。 可是…… 周南絮找不到镜子,又虚得很,爬不起来,她只好对着这具身体粗略打量。但无论怎么看,都和她小时候全然不同。这根本不是她。 明明先前还是身穿,她还纳闷这天海镜竟有时间回溯之法;这回显然她成了另一个小女孩。且不说借尸还魂之法早已失传,即便这幻境真有这通天的本事,她也没死啊。 莫不是她自始至终都是在梦中,梦境会由着她的心而变。她先前因为月容大受刺激,这次便直接变成了个普通的乡野小姑娘。 周南絮越想越对得上。接着她又一次试图感受灵气,果然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叹了口气,暗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就是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但愿在她伤好之前不要遇见什么岔子。 许是头还痛得厉害,她不多时便再次昏睡过去。直到再迷迷糊糊醒来,看见有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姑娘。她见自己睁开眼,喜不自胜,激动得从床边蹦起来,兴奋地叫嚷:“娘!娘!小妹醒了!” 周南絮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张和善的面庞映入眼中。这妇人伸出干燥粗糙的大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又小心翼翼轻触额头的纱布:“二丫,咋的?还疼不?” 大概说的当地方言,口音很重。周南絮只能努力从中辨别出只言片语,然后她突然愣住。 她发现自己虽然不知怎么得来了这样一个身份,却没有半点关于这个身体的记忆。她好像只是套着这个躯干的外壳,除了没法修炼,她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她甚至不会说她们的方言。 周南絮憋了半天,兀地从口中蹦出一句:“我没事。” 那姑娘一怔:“小妹,你又去秀才那儿偷听他念书呢?” 周南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况且这秀才又是谁?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幸好这妇人替她解围:“算啦!算啦!二丫喜欢说官话就随她吧。醒了就好,还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看?” 周南絮勉强听懂了,她脱口而出:“不要,我没事。” 对面两人犹豫地对视,请大夫是很花钱的,家里本来就穷得没几个子儿了,这回若不是小丫头伤得重了,怕人没了,也不会请大夫来看。在家躺着不干活养养就算滋润的了。 周南絮看出她们想什么,再次表示她不要大夫。两人便顺势应了。接着做娘的出去干活,大女儿留下来陪着说会儿话。 周南絮费劲地猜测方言的意思,然后适当提问,假借着脑袋伤得狠了,一时半会记不清东西的名义,竟真叫她套出来不少消息。 家里四口人,爹娘还有两女儿。爹娘都是务农的,爹叫何程,娘叫叶芳。至于两个孩子的名字,夫妻俩都不识字,又不敢胡乱取,怕孩子大了招人笑话,因此特意请的村里的秀才帮忙想的。 秀才书读得多,偏还会些算命的本事。他说大女儿命格贵重,将来是要做人上人的,所以起了个名叫何晟,取光明盛大之意。后来有了小女儿,只说命里缺水,就干脆叫何淼补补吧。 可惜两口子不识字,只能宝贝似的攥着秀才特意写的名字,盼着孩子将来长大了自己看。两人平日里依然大丫二丫地叫着。 说至此,何晟叹息道:“叶叔是个好人,他那儿子却不是个好东西,你这回吃了亏,以后可不敢再惹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咱闹得太过,叶叔面上也不好看。” 说完,她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诶呀了一声:“瞅我这记性哟,叶叔昨儿个还来家里送了好么些东西。喏,你不是喜欢看书,里头好几本呢!” 周南絮随手接过那布包,将里头的书随手一翻,本以为是些小孩喜欢的话本子,没成想竟然是修炼的心法。她惊得顿时直起身子,冲劲儿大得差点又要仰过去,亏得何晟眼明手快扶了一把。 周南絮倚着开始一本本翻过去,讶然发现全是些修炼相关的东西。虽然是些不值钱的基础功法,可这种玩意在一个穷村子里出现也够古怪的了。 她一顿,忽然心念一动,猛地抓住何晟的手想一探究竟。临了却想起来自己是个普通人,这招不管用了。 何晟一惊:“怎么了?”她察觉周南絮听方言十分吃力后,下意识开始讲官话。可惜她没受过专门的教导,周围也没几个人说,因此官话说得很磕巴,也不大标准。不过周南絮已经很满足了。 她问:“姐姐,你会修炼吗?” 何晟笑了:“又胡思乱 18. 天海镜(七)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何晟颤抖着将脸掩入手掌中,气息微弱:“丽香,你来这里有哪个看见了?” 丽香煞白着脸,艰难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让我来叫你的。他们说,你不去就要连二丫一起杀了。” 何晟顿时脸色大变:“他们咋个知道小妹?” 丽香咬牙切齿:“是叶谦,叶谦那个崽种!” 何晟脸色几经变化,还是决定过去。周南絮伸手欲拦,却被她按住,叫她乖乖在家里头呆着,爹娘回来前,哪儿也不许去。周南絮心知她这是摆明了要去送死,偏这身体弱得很,自己根本帮不上忙。 何晟扣上门,便像上断头台似的向叶家走去,她脚下生风似的走得又快又急,似乎生怕慢一点那群妖道就要亲自追上门来。丽香小跑着跟在后头,又急又怕,直叫她慢些个。 周南絮不甘心空在家中坐着等何晟死,摇摇晃晃下了床,然后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圈,选定了一把趁手的小榔头,藏进袖中。然后费力地拖着虚弱的身体仔细巴望着丽香的背影,远远缀在最后。 何晟步子大,很快就赶到叶家。 叶秀才是村里唯一一个文化人,虽然落魄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屋子和院子是最干净清爽、像模像样的。然而此刻,却像遭了贼一般,院子里零零碎碎尽是些破烂的锅碗瓢盆,还有撕烂的书页东一张西一张地胡乱散着,有的还印着大黑脚印。 最最让人胆颤心寒的,是黄土地上干涸得发黑的血,成片成片淋在地上。若不是人一个个歪歪斜斜就栽在土里,恐怕还以为是家里杀鸡呢。 何晟下意识畏怯了,她害怕得僵在原地,甚至连逃跑的心思都没有,脑中一片空白。 院子里的人却早早察觉到了她的气息,有一个眉毛断了半截的阴沉沉看她,目光透出威胁。叶谦跪在一旁,看见她立马像来了救星:“就是她!就是她!大人,她灵根最好,大人吃她吧。” 何晟恨得剜他一眼,却不料对面忽然出手。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她猛地拽进院中,然后狠狠砸在几人脚边。何晟当即口中涌出一滩血。 恰在此时,周南絮紧赶慢赶追了上来,见状习惯性就要冲上前。但是被门口守着的丽香死死从背后抱住,还捂了她的嘴。她一时动弹不得,眼睛死死瞪着前面,布满了血丝。 其中一人瞥过一眼:“什么人?” 丽香吓得抱住周南絮就直愣愣跪下,低头闭着眼睛,颤巍巍答:“妹子不懂事,冒犯仙人了。我……我给仙人磕头!”说着就扎扎实实磕起头,一下比一下砸得重。那人听得厌烦,挥手叫她起来。丽香赶忙叩谢。 从始至终,周南絮都被紧紧护在怀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晟被人用脚在脸上碾着,看着丽香涕泗横流,磕得一脑门血,那血顺着脸颊流下,有几滴就落在周南絮额角。 她突然生出一股浓烈的无力感,又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在这样一个残酷的修仙界里,弱小是多么可悲而任人践踏的存在。 那几个人还在笑谈:“没想到这破村子也有好苗子啊,这野丫头倒是个硬骨头,嘴里也没个响,不哭不闹的。”调侃着调侃着,就轻慢地用脚尖点她的侧脸。 何晟一声不吭,任由自己的脸埋进土里,牙关紧闭。她眼神紧迫地盯着外边的周南絮,示意她们快些回去。 丽香泪眼朦胧,心惊胆战地偷眼斜觑那一帮人,见他们不知在商议什么,大着胆子就要带周南絮跑。却不料被人呵止,叶谦自己抖得和和筛子似的,仍是不安分,凶神恶煞地粗哑着嗓子吼:“站住!你们敢跑?” 顿时其余人的注意力便都被吸引过来。丽香恨他恨得心痒,此刻不由碍于这群人淫威,二度跪下趴伏在地,牙齿直打颤:“仙人……仙人饶命!我只是……” 方才那个嫌她大惊小怪的修士又一次挥手,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快滚吧!这里也没你的事,带着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快滚!哭哭啼啼的,还以为谁要吃了你?” 叶谦还是不甘心,眼珠子咕噜一滚,阴险奸猾地死死盯着周南絮:“仙人,那个野丫头厉害着呢!她跟何晟是亲姊妹,不如留下她,也让她仔细瞧瞧她好姊姊的下场,学得乖些。” 几个姑娘俱是心头一寒。老实的何晟开始挣扎起来,她被踩得血肉模糊的手吃力地想抓住一个修士的裤腿,反被再次踩在脚底。那修士居高临下问道:“你要为了一个野丫头反抗我们?” 她低眉顺眼:“不敢,求仙人放过我小妹。她就是个普通孩子,不敢耽误仙人的大事。” 那边丽香急得又要下跪叩首。 她没本事且没胆子,叫她弃打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于不顾已然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她对这些仙人的秉性早有耳闻——只要顺着他们,莫要惹他们心烦。待他们吃饱灵根,自会离去。她毕竟还有爹娘,总不能连自己一家都搭上。 故而,大丫她是万万救不得。不过,二丫没灵根,那些仙人不会在意一个乡野村姑的去留。她对不住大丫,无论如何都得把她妹子带回家。 叶谦还不服气,又要再添一把火。忽然一卷书飞来砸至他眼角,他勃然大怒,恶狠狠望向书飞来的方向。 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虚弱得似乎仅剩一口气吊着,他支起胳膊勉力撑起身体,眼角、嘴角还有鼻子下方都是血。书在他附近散乱着。 周南絮隐在丽香怀中,依稀看见这人的模样,猜想到他便是那个叶秀才。 叶秀才头发乱糟糟的,失却了读书人的儒雅风度,早已生了褶皱的眼睛复杂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叶谦对上他眼神,不觉下意识移开眼睛,反应过来又恼羞成怒看他,嗤笑:“怎么,怕我害死她们?” “我是怕你害死你自己!” 叶谦眼神霎时间就冷下来。他抬头咧嘴冲几个修士笑:“仙人不想看看姊妹情深的戏码吗?看两个小畜牲求生不得,明明恨得要死却只能赔着笑,像条狗趴在仙人鞋底苟延残喘的样子?” 何晟不敢再刺激这群人,怕他们真动了心。她逐渐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痛,痛得喘不过气。她甚至想一了百了死了算,又不敢,怕自己死了就连唯一一点提供灵根的价值都没了。毕竟灵根只有活人的才好使,死人的可就废了。届时小妹包括爹娘要怎么活?杀千刀的妖道肯定不会放过她们的。 她慢慢阖上眼睛,任由命运宰割。 周南絮心渐渐冷了,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任何法子。她如今只是一个低微如草芥的小丫头,弱得连丽香都挣脱不了。即便是低阶的散修和真正的普通人相比,也是有天堑之隔。这一隔就把弱小的一方变成了另一方眼中可以任凭自己圈养的牲畜。待宰的羔羊一波又一波长起,他们就时不时收割。 至于牲畜是否心甘情愿并不重要,没有人会在杀一头猪或羊时,耐心地询问它们肯不肯被吃掉。有灵根尚未开化的凡人天生就是要做修士的养料。 因此无论是丽香与周南絮,还是何晟自己,自始至终都未曾祈盼过他们会放过何晟。饥饿的饕餮不会放过即将入口的食物。 难道就要眼睁睁看她去死吗? 周南絮突然敏锐地察觉到落在自己身 19. 天海镜(八)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呼吸一窒,不由看向何晟。何晟低着头不吭声,狼狈地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周南絮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还倒在土中,她慢慢撑起身体,感觉有热流顺着鬓角流下,用手背一抹发现是额头的伤因为方才激烈的碰撞再次出血了。 丽香包着满眼泪小跑过来,将她搀起来。 问话的修士掐了个诀,替她们恢复了先前清清爽爽的模样,连周南絮头上的血也止住了。丽香怕她大热天的闷坏了皮肉,忙给她把纱布摘下。 何晟自那些散修死了,便不曾正眼看她一回,更毋庸说搭理她。周南絮局促不安地想凑到她跟前,却被她不动声色躲开。 何晟越过她们,跪拜在三清观众人跟前,深深行了大礼。后头站着的一个娃娃脸不好意思地作势要去扶她,但看见前头站着的师兄含笑受了这一礼,他迈出的步子便又一点点挪了回去。 领头的这位师兄简略介绍了几句,自称是奉命前来为民除害,最后又旧事重提,请何晟仔细斟酌考虑一下他的提议,便飘飘然遁入云雾中,不知所踪了。 “奉命前来?仙人咋晓得咱村遭了贼?”丽香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我求仙人来的。”叶秀才突然出声道。他正一本一本从地上捡起书,宝贝似的捧在怀里。也不知是不是将才撞得狠了,时不时就要用力按压胸口费劲地咳嗽几声。拾缀完书,他偏头无神地望向叶谦死的地方。整个院子浓稠得发黑的血已被修士顺手清除了,包括原本地上的几具破烂得不成形的死尸。 叶谦为着活命出卖了这样多的同乡,到了却连具全尸都未能留下,真是可悲可恨。 丽香鼓起勇气嗫嚅着劝慰:“叶叔,您莫要心伤。” 叶秀才嘴里应了一声,就示意着几人跟在后头进了里屋。他的背一下佝偻许多,走路也不像在走,倒像是拖着腿往前挪。仿佛刹那间就苍老了许多。 周南絮同丽香对视了一眼,皆看清了对方眼神的酸涩。丽香半搂住她跟上去,何晟也不管她们在想什么,率先进去。 叶秀才在堂桌上摆出一枚玉环,周南絮不由瞳孔一缩。这玉环是修仙界最常见的灵器,向来是成双成对配套使用的。倘若其中一人用灵气唤醒自己的那枚玉环,另一人的玉环便会随之而亮起。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功用。 玉环最大的优势在于即便是普通人亦能通过溶血与玉环定契。故而多是修士为保凡人,分出一枚玉环便于确认对方安全。 叶秀才果然如她所料到那样开口解释道:“这是三清观的仙人赠予我的,凡我有难,都能取血纳入这玉环。仙人便能获知我消息,前来相助。” 似乎知道她们好奇什么,他再次语出惊人:“但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他神情渐渐冷寂,目光逡巡着每一根手指,声音低沉:“我出卖了自己的灵根,换得了这一方庇佑。” “我曾是个不入流的修士,可好歹修到了筑基。然而,为保全自身,也为我唯一的血脉,我不得不同三清观做了交易。此后,我便成了废人。” 他突然抬头瞧着何晟:“你感受得到灵气吗?” 何晟闻言,也将目光移至自己手掌——丝丝缕缕的灵气正缠绕在她指间,柔和温润。 叶秀才自然看见那幅景象,他苦笑道:“如今我再也感知不到了。” 何晟攥住拳,纠结地注视他:“叶叔,您是劝我不要取了灵根吗?” 叶秀才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在劝你答应这场交易。” 何晟若有所思垂下头。 周南絮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人挖了一块,空洞洞的,漏着风,还疼得厉害。 回去的路上,何晟一直沉默寡言。 丽香已经赶着下地里去寻她爹娘。周南絮只得一个人努力同她搭话。可她苦思冥想,干巴巴说了半天,也无人搭理。不由泄了气,停在原地不肯走了。 她知道何晟在生她的气,却又不明白倒底在气什么。总不能是嫌她碍手碍脚,今日帮不上忙还叫叶谦盯上了,平白无故惹得一身麻烦? 她的伤虽恢复了,身体却还弱得很,不知是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以至于她在日头下晒了一会子就开始头晕眼花,身体发软。 何晟闷不作声一个劲儿往家走,好似心口憋了一股气似的。直到走着走着,突然发觉后头没个声响,吓得一回头才注意到小妹不知何时昏倒在地了。她急得去扶,顾不上甩脸子,又火急火燎把她安顿好。 周南絮悠悠转醒时,便看到她缩在床榻边缘,神情恍惚的样子,估摸着还在想灵根的事。周南絮不知为何,突然记起月容。 月容虽也是个凡人,但她心气很高。她明了很多修士不把凡人当人看,嘴上不怎么说,心里实际很不以为然。 她对修士,虽有本能的敬畏,就像草食小动物天然畏惧猛禽一样,但她是心有不甘的。不像许多被驯化的普通人,习惯性做修士脚下的奴才,她愤恨于那种轻蔑的目光,想要打破。 至于何晟,周南絮顿了一下,微弱地叫她。何晟一惊,紧张地凑近她跟前,看她没什么大碍,别扭地又要转身就走。幸而周南絮眼疾手快拽住她衣裳下摆。 她声音小心翼翼的,听着怪可怜。 何晟吃不消被人眼巴巴盯着,不适地避开。可身后一连串恳切的的呼唤,终归叫她心软了。她撇开周南絮拽住自己衣服的手,重又坐到她跟前。语气不咸不淡:“你说你晓得错了,你错在什么?” 周南絮试探地问道:“我不该给你添麻烦?” 何晟绷着脸就要起身。 周南絮急得满头大汗,忙得硬撑着坐起来:“姐姐,我笨,想不明白。求姐姐教我。”她是真的有点难过,人心都是肉长的,不管这幻境中的一切是否皆是虚妄,可先前何晟对她的拳拳爱护之心却不是假的。 何晟气得指头在她眼前点了又点,想给她个教训,还是舍不得,最后轻轻点着她额头,恨声道:“我先前怎么同你说的?叫你在家好好养着,你怎地私自跑出去了?你可晓得今儿个要不是叶叔请来仙人,咱姊妹俩谁也活不了!到时候爹娘咋办?” 周南絮怏怏低头:“我晓得啊,可我担心你。我一个人在家等着,就像有火在烧,哪里坐得住?” 何晟又急又气:“那你晓得我看见你跟过来,我魂都要吓飞了。这回是走了运,下次要是等不到仙人咋好?” 周南絮脱口而出:“那你别依仗仙人了呗,你自己修炼嘛。” 何晟似乎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无奈地摇摇头,眉眼几度皱起,只是万般苦涩最后都化成一个坦然的笑:“修炼不是这般容易的。不然为啥叶叔都到什么筑基了,还要卖了灵根?比起冒险,我宁可放弃灵根做个凡人,日日守着你同爹娘。这日子不惬意得很?” “你这是认命了,又不是心甘情愿!” 何晟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耍赖:“是认命也不是认命。我要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天赋,不必你劝,咱爹娘就要先把我赶出家门,要我去修炼了。三清观也不是商量着要我的灵根,而是抢着让我进门修炼了。” 周南絮被她夸张的语气和神态逗得开怀:“那你去不了三清观,去别的嘛。” 何晟:“不行啊,太远了。三清观是离咱最近的,都好远。比三清观差些的,我能进的,恐怕只有底下的宗门了。那还得去下域,把你们丢在家里,我怎么放心?” “妖道只要灵根,我和爹娘都没有,不会有事的。” 何晟温柔地摸她头:“但万一他们兴致来了,要杀一两个凡人取乐,也不是没有。” 周南絮还要再劝。 何晟及时打断了她:“小妹,我晓得你心思。人人都要修仙,都想长生不老,都要金银财宝。可也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过一样的日子。难道人家想修仙,我不想,就不对吗?” 周南絮一顿,问道:“做了仙人就能杀了以前欺负我们的人,包括那些妖道,也不好吗?” “好也不好。我最烦掺和这些腌臜事,好好一个人活得跟个畜牲似的,见天儿的你杀我我杀你,这日子一点过头都没有。哪里比得上咱家这日子?天一亮眼睛一睁,就下田的下田,淘米洗衣裳的就淘米洗衣裳。天夜了,就同你还有爹娘窝在一块儿喝稀饭,拉瓜子。要多逍遥自在有多逍遥自在。美得很!” 周南絮深深凝望着何晟。何晟没有哄她,她是认真这么想的。 周南絮多少有些泄气与不甘心,她自小受的教导便是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取,命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实在无法忍受靠交易换他人庇护。靠山山倒 20. 天海镜(九)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晚间,何程和叶芳归家才知道白天发生了这样凶险的事,不由一阵后怕。村里人都习惯对这些事缄默不言,就怕闹得兴师动众,届时妖道干脆烦得一锅端了。 因此,同乡的下了田、亦或是外出做买卖的,都不曾有人专程和他们通风报信。不回家是不清楚的。 是以总有入了夜才晓得丫头小子没了的,立时面如土色,哀嚎不绝。然而哭过也就罢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他们总不能拿着柴刀找妖道拼命,这与送死何异?况且他们连杀人的在哪都寻不到。 这回还算运气好,村里几个半大孩子,除了老何家的大丫,还有两三个岁数小的被带到田里照应着,侥幸躲过一劫。 村里大多是普通人,也没这闲钱和功夫专门去县城测灵根。一般有灵根的能互相感应到对方周身的灵气,因此多是大的孩子指出来小的有灵根,小的家里就会尤其防备些。 譬如今儿个,叶秀才家的小子供出来好几个他知道有灵根的,若不是仙人赶来了,怕是白天留在村里的死得一个不剩。 那些被牵累骨肉分离的,尤其做娘的,哭到后来只是在干嚎,眼泪都干了。倘若不是叶秀才平日里在村里攒的好名声,加上叶谦自个儿也死了,这些人都是要去打去闹的。 当然也有人气不过,已经坐在叶秀才门口大骂起叶谦这个杀千刀的来了。其余人自然是拦着,无奈叶秀才自己也由着他们,人像老了几十岁。 周南絮一个人偷偷躲在人群里看,何晟本来要陪她的,却被叶芳死活拦下了。叶芳叮嘱她,人家刚没了骨肉,她运气大活得好好的,无论如何,去了总是勾着人家伤心,碍人家眼的。怕心眼小的还以为他们在炫耀自家命大。 周南絮远远和叶秀才对视了一眼,他似乎很想扯出一副笑容同她打个招呼,又实在勉强不来,只好微不可见地点头示意。 周南絮忽然很难过。耳边是哭骂声,劝慰声,还有有灵根的小孩子爹娘的忧愁的叹息。 原来热热闹闹的村子一下子就如同蒙上了阴影。但是周南絮知道,这层阴影不会随着时间变久而逐渐消淡,时间只会让它暂且藏在记忆一隅,然后越藏越深。 一日有修士掠夺灵根,一日这村子就不得宁静安稳。 她还无法确定幻境中的这村子是否真存在过,可同它相像的村子在修仙界无疑大大小小百十来个都不止。如此惨剧,每日都有不少起。 她听着身侧那个小孩的爹娘已经商议着要趁早送娃娃去剔了灵根,他们甚至不指望那些宗门世家愿意庇佑他们。 这世道,有时穷苦的凡人竟比低微的修士更好活些。连妖道贼人都瞧不上成日里只顾着埋头种田的庄稼人。一没灵根,二没钱财,两个衣兜扯出来比脸都干净。 周南絮慢慢地望着天上银色的月亮,往回走,一步比一步走得沉重。这月亮竟也像村里的人一样,弯弯瘦瘦,被日子压垮了佝偻着勒出脊骨的背。 回了家,叶芳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嘴里却怪她不听人劝,硬是要凑这个热闹,这下可好,吓得魂不守舍了。她丢下抹布,擦净了手上的水,搂住她,摸着她额头念念叨叨,同何程嚷嚷着要他备一碗清水。二丫给唬着了,得叫个魂。 周南絮向来性子很要强,但接连两次幻境的结局都很惨淡,使得她后知后觉感受到心里长久以来积压的痛苦。她深深埋进叶芳怀中,叶芳身上有草木灰的味道,还有酷暑蒸腾的一点汗味,可她却觉得很安稳,就像曾经她母亲抱着她。 虽然她母亲周蕖已经死了。 可她忽然又有点高兴,她见到了孩童时的周蕖。周蕖比她想象的要活泼很多,言笑间像山间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有韧劲儿的植物,有股勇往直前的蛮气。 她又在这里得了一对淳朴憨厚的爹娘,还有一个很爱她的姐姐。虽说并未相处很久,可倘若她是何淼,而非周南絮的话,她想她也许会和何晟一样,心甘情愿守着这个小村子,管劳什子修仙。 然而,无论是月容或是何晟,包括以后的周蕖,结局都算不得好,甚至是糟糕的。她们只是纷乱中被波及的草木,静静地生长,又悄无声息地枯萎。有无灵根,对于她们而言,都成了负罪。 周南絮深呼吸一口气,强行绽开一个笑容。她滑溜得如泥鳅避开了叶芳点着水要给她抹额头的指尖,不顾她又气又笑地在后头叫唤,一溜烟窜进里屋找到何晟。 她像个炮仗一头栽到何晟身上,大呼:“姐姐,姐姐!我想明白了,你去罢,你不想要灵根就不要,以后有我呢。” 何晟哭笑不得,打趣她好端端变了个性子,终于不整天老成得像上了年纪的。 周南絮只是眨了眨眼睛,不吱声。 翌日,大清早的,周南絮就跟着何晟来了叶家。 叶秀才替她们用玉环给三清观递了消息,马上三清观的人就要来接她。剔灵根说到底还是剔的一截附骨,人少了一截骨头,总归是要好好将养着的。故而,一般是宗门世家的人接了去剔骨,养好了再给送回来。 何晟赶时间还在嘱咐她要听话,平日里爹娘干活辛苦要晓得搭把手,不能再耍小性。何晟这一去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因此总有叮嘱不完的话要讲。 然而三清观的人很快就来了,这回只来了一个上次的娃娃脸小道士,他并不摆谱,反倒十分谦逊羞涩。何晟又要为前日的事道谢,他慌乱地连连跟着弯腰回礼,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大家笑了一回,关系亲近很多,何晟便离去了。 叶秀才见周南絮转身,向她摆摆手,请她喝茶。周南絮应了,正要往前走,却忽感天旋地转。她又要离开赶往下一个幻境了。然而这回她清醒的时间停留得久了一些,大概离回去不远了。 周南絮不甘心地由意识沉没,她还想等何晟回来再见一面的,可惜离别往往是突如而来的。 “有人吗?有人在这里吗?” 周南絮缓缓睁开眼,眼睛上方对着一片葱茏的树。阳光透过缝隙洒下,不太刺目。她撑着手边的巨石坐直,环顾四周,发现莫名的熟悉。但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好沿着稚嫩的呼喊声深一脚浅一脚走。 林子很深,但注意四周分布,大概不是山林。走到一半,她瞧见前方曲曲折折流着一道溪流。周南絮凑近对着清澈的水面张望,惊讶地发现自己变成了当初八九岁的样貌。庆幸的是,此时的她虽也是个孩子,却有灵气 21. 天海镜(十)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蕖轻声抱怨着她不该乱跑,若非剑宗有弟子碰巧遇见她,真真是要急坏人了。周南絮抬头朝她张望着,这才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面孔。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一副慈悲悯人的神仙相,任眼前风浪滔天也破不了她平静的神情。 周南絮突然想起一个人,于是便问了:“母亲,你记得月容吗?” 话音刚落,周南絮明显感到自己的手被周蕖瞬间加重了力气紧握,她有点痛,但她没说什么,只是目光转移到周蕖姣好的面容上。 周蕖仿佛被人撕开好不容易长好的旧痂,恍惚震颤,片刻方才回神,几次强颜欢笑不成就作罢了。她如烟云飘渺的目光自周南絮头顶投来,声音也微弱得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月容啊,死了。都死了。” 周南絮本想问为何是“都死了”,还有谁也没了吗?然而周蕖已经把注意力全神贯注放到她身上:“你怎么知道月容?” 周南絮不好说自己幻境中见过,只好扯谎:“听人说的。” “你父亲不会同你说这些,陈年旧闻了,知道这些还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讲的,怕是只有林淮了吧。” 周蕖余光注视着她,见她不答,无奈轻笑:“那便也不是林淮了。除了他,还有谁呢?总不能是若水,和你走得近的,就唯有白薇了。” 一连串冒出几个人名,于是她顺势应了最熟悉的那一个:“白长老说的。” 周蕖不再深入这个话题,她不愿再与人谈月容了。因此,她撇开话茬,叮嘱周南絮:“你父亲就在书房内等你,你去了乖觉些,莫要惹他生气。” 周南絮不明白这又是哪一出,就直接问出声了。 然而周蕖只是定定地凝视她,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我如何知晓?不是你好端端躲进了剑宗的密林,发生何事,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周南絮感觉有些不对劲,心慌得很。但是她已然没有滞留的时间了,周蕖领着她走到书房外,便离去了。 她调整好心情,推开门,走进。 张之涯伏案圈圈点点什么,颀长的身量,一丝不苟的身姿。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声音清冷:“这样大的人了,但凡有点什么想不通的,就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你可知,你母亲多担忧你?”他随意将毫笔掷进竹筒,慢慢从桌面直起身,绕至旁侧的几案旁笔直地跪坐着。骨节劲瘦的手流畅地沏茶。 茶沏了两盏,一杯搁在他自己跟前,一杯置于空落落的对面。 张之涯眼皮一掀,虽坐于她下首,却另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似笑非笑,轻嗤道:“怎么?离家出走了一回,脾气见长了不少。还要我请你坐下?” 周南絮闷不作声瞅了他一眼,慢吞吞在他对面同样跪坐下来。她捧着茶盏,一气儿便喝得见了底,然后自觉提着茶壶添水。 张之涯面无表情:“牛嚼牡丹!” 他懒得再理会,看了便觉着心烦。于是单刀直入:“灵根的事考虑得如何?” 又是灵根。 周南絮抬眼看了他,细细想着她从前有没有这段记忆。可无奈翻寻了一圈都无结果。她不想被张之涯看出来不对劲,就口齿含糊地随意发出几个不清不楚的字调敷衍他。 张之涯指节有规律地敲着茶几,语气凉飕飕的:“你如今是人话都不会说了吗?”他等得不耐烦,目光如炬地盯住她:“你不愿把灵根换给你母亲?” 周南絮不由手一抖,茶水自然洒出来不少,打湿了案面。可她全然顾不上了,心跳得越发急促:“什么?” 张之涯顿住有一下没一下扣着几案的手指,锋利的眼神刀子般刮过她的面孔:“你最好不是忘记了。” 周南絮不觉口中发苦。她是真的完全没有这段记忆。 印象中母亲忽然某一日起就病得愈发厉害了,从此闭门不出,也不肯见人。幼时她总是失落地在厢房外有一下没一下叩动房门,既不敢太大声,怕惊扰了母亲养病;又不自觉搞出一点动静,渴望被母亲注意到,能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呼唤她进去,再用手轻抚过她的面颊。 即便那只手常年冰冷,一点都不温暖柔软也不要紧。 可是直到母亲去世的那天,周南絮都未能再见她的身影。 她也曾不甘心地问过父亲和长老,他们却都说,你母亲病得太重了,怕过了病气给你,所以不肯见你。倘若别人就罢了,连最疼她的白长老都那样说,她因此就信了。 但如今在这幻境之中,一切却似乎另有隐情。 你会因为修炼而理所当然地接受母亲的灵根吗? 无论问多少遍,周南絮的答案自然都只有否定。 然而,倘若反其道而行呢?她是否愿意将自己的灵根献予母亲? 周南絮忽然不敢深入想下去。 她艰难问道:“母亲她的身体不好了吗?”就在此时,她似乎余光瞥见一个影子在屏风后闪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再看时又好像只是错觉。周南絮暗暗将疑惑埋在心底。 张之涯默然,他一点点转动指尖把玩的茶盏,缓缓将茶饮了。良久,方才答曰:“没多少时日了。你若愿意将灵根予她,倒还能撑久些。” 这话仿佛是沉沉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将脸埋入掌心,阴影如乌云般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她头顶。理智要她拒绝,剔了灵根她就什么也不是了。更何况,最要紧的是,她分明记得这是在天海镜之中。倘若她应了,那这次历练的意义在于什么呢? 周南絮尚且在挣扎,语气涩然:“有了这灵根,母亲也活不久了吗?” 张之涯眼神虚虚凝望着轩窗外,不知所思何事。他一字一顿道:“天命难违。” 她心灰意冷:“那我这灵根有与没有又何妨?” 张之涯轻飘飘斜睇她一眼:“不过是搏一线生机罢了,你若不愿,无人强求。” 周南絮脸色灰白,无精打采垂着脑袋。即便是幻境,她很难不为这个法子动心。 周南絮拒绝不了任何能救她母亲的可能。 哪怕她的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拼命嘶吼着,急迫地一遍又一遍提醒她。然而,她松开手,还是说:“好。” 罢了,就当是了却自己的一个执念吧。历练失败便失败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就此被困在幻境之中。她自暴自弃想着。 张之涯得到确切的答复,却并未显露出满意的神情。他的面色甚至不大好,蹙眉斜目,好似下一句就要狠狠训斥她。可他终究一言不发,气压也更凝重了。他只是冷笑,但眼神又含着一点微妙的欣慰。 周南絮越发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张口欲问,却被张之涯挥手截断:“今夜里你过来。” 她还想再说什么,张之涯却毫不客气赶她走了。周南絮憋着话走出书房,正要抬脚离开,恰好依稀听得张之涯开口:“她倒是为了你什么都肯。” 她一愣,下意识驻足。接着她听到了又一个熟悉的声音:“阿絮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为了她亦是什么都肯的。” 周南絮恍惚地睁大眼睛,显然她先前隐隐约约看见的屏风后模模糊糊的影子,正是她母亲。 张之涯越过周蕖注视门外的身影,洞若观火:“你想好了?不后悔?” 周蕖背对着门坐,丝毫没注意。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不后悔。” 剩余的话周南絮就再也听不清了,她只好顺着记忆的方向回了自己的寝室。路上,她一边漫无边际地瞎转悠,一边魂不守舍地暗自苦笑。 连着两个幻境,她还以为自己终于长进了,定然是想明白了。结果涉及到母亲,她还是很难冷静下来,做出那个最佳选择。利益最大化和母亲之间,她永远只会选她母亲。 她此前还不满他人随意交易灵根,如今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可见,人只有面对旁人的事才能做到完全理智冷静,即便是她,对上自己母亲,也会方寸大乱。 青天白日的,周南絮为着此次历练结局已定,紧张了多时的心难得松懈下来。千防万防,家事难防。她闲来无事,开始一点一点盘算这些天经历的种种。这天海镜委实古怪离奇,她一时以为自己是在时空川流中穿梭,一时又如临梦境。 月容是真正存在过的,那何晟呢?何晟若是也确有其人,何淼又是什么样的存在?何淼是因她而捏造出来的,还是被她暂时附了身?另外,月容确实死了,就像她亲眼见到的那样。如此说来,父亲现实中又是否亦寻她谈及灵根之事? 莫非她忘了?这般推测也绝非不可能。毕竟季煊的确与自己见过,而她便忘却了。按说,八九岁已是记事的年纪,这样大的事她怎会遗漏? 周南絮简直要被一连串问题砸得发昏。 直到一个想法电光石火猛地擦过。她瞬间惊起,一时间冷汗密密层层布满额头。 她不愿意母亲为自己牺牲,难道她母亲就能接受自己为她牺牲了吗?如果一切都是颠倒的呢?如果要消耗自己最后一点力量的是母亲,不是她呢? 周南絮等不下去了,甚至祭出了寄雪违规在宗门内御剑飞行。当她神色慌乱地扑开书房的大门后,她突然又心定了下来。 张之涯安坐于窗边的榻上,一派云淡风轻地在与自己对弈。 她沉默地不请自入,甚至粗粗浏览了棋局,先一步落子,打断了张之涯。张之涯冷眼看她:“你会下棋?” 周南絮理直气壮否认了,她继续道:“我后悔了,父亲。” 张之涯似乎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只是笃定地又下一子:“落子无悔。” 懒得再打哑谜,周南絮直接挑明话头,强调:“这灵根我不想给了,我后悔了。” 张之涯意味深长感慨:“你母亲听到这话要伤心了。” “父亲!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为我牺牲。”这话说得突兀,但听的人却明白。周南絮已经闷在心里很久了,她不能接受自己走在一条由亲人的血铺就染红的大道上,即使这条道路直通云霄。 张之涯终于抬头,深深 22. 天海镜(十一)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寂静的天幕光辉璀璨,没有日轮,也没有月轮,无数的星子像发出幽幽荧光的灵石,密密麻麻缀于其上。整个夜空仿佛话本子里织女亲手织就的华美的布料,流光溢彩。 而天空若是极夜,海面便是极昼。巨大的海面似乎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任由人在上面肆意游走。 冰走起来时是很结实的,但透过它去观望海水深处时,这冰好似又薄了。周南絮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几尺远的下方一株不知名的花静静盛开,它的花瓣有着绸缎一般的质感,随着海水流动而像波浪一样起伏。 周南絮躺在海面上,侧脸贴着冰层,一条橙红的鱼优雅地摇曳着宽大的长尾凑近。她与它似乎隔着冰轻柔地贴着鼻尖。 天海镜没有一丝累赘的点缀,抬头是天,垂首是海。境域之内一望无垠,仿若要永远地延伸下去,一直没有尽头。当她站起来时,她才发觉,广阔的海面恰如一面平滑的镜子,她能在黑蓝色的海水深处勾勒出自己的倒影。 这里没有四季,没有日升月出,甚至没有风、雨、雪、霜。人身处此地简直像被割裂,一面是黑夜,一面是白昼。周南絮连夜与昼交界之处都找寻不到。 她终于知道这幻境名字的由来了。 她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下意识盘膝坐下开始修炼。然而却感受不到任何灵气。 就在此时,周南絮恍惚中耳边灌进一道声音,夹杂着呼啸的风而来:“你找到你的道心了吗?”她悚然一惊,周围依旧悄无声息,她也感知不到任何风。但刚才那一瞬间的触感却是极其真实的。 她不由要唤出寄雪,寄雪自从她在巫山脚下情急之中唤醒过一次后,便不再陷入沉睡。但此时她与寄雪的那点微妙的感应却断了。 宿主和本命灵器结契后往往会有一种无形的牵引束缚感,恰如一道看不见的线将二者紧紧联系在一起。然而,此刻的寄雪却像断线的风筝,她完全失了感知。 “你找到你的道心了吗?”那道苍老浑厚的声音再度像寺庙的撞钟那样响起。 周南絮沉声应答:“我已找到。” “你可知自己为何要修炼?” “我知。” 似乎一声悠远绵长的叹息:“你道心不坚。” 下一句几乎让她为之一颤,这声音平静地指出:“你在最后动摇了。” 周南絮狼狈地垂首。 是了,她在最后一道考验中的表现简直糟糕透顶。开始没多久就为父母亲的谎言所迷惑,答应要换灵根。她曾数次劝阻何晟,到头来自己却从最初就败逃了。过去她说的种种冠冕堂皇之言就像一记狠狠的耳光响亮地打在她脸上。 周南絮若有所感地偏过头,脸上似乎火辣辣地痛。 而之后她虽然及时悬崖勒马,但她清楚她曾动摇犹豫过。她甚至浮现过一个疯狂的想法,她要真的把灵根剔给母亲,在幻境中陪她走至生命的最后。为此,她宁可不回现实了。 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那声音沉沉叹惋:“你可知那些入了天海镜就再未出去的人都在何处?” 接下来这声音与她心中默念的答案重合了:“他们放任自己沉溺于幻境之中,再也醒不过来了。” 周南絮哑声问道:“前辈,幻境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我是在梦中还是回到了从前?”话是这么问,其实她心里更偏向于梦境之解。 但这回答案却与她所想大相径庭:“你以为你在梦中,岂知旁人莫不以为你在她梦中?仿若庄周梦蝶,是庄周梦蝶亦或是蝶梦庄周,孰又可知?” “亦真亦假才最让人割舍不得,所谓假到深时只作真。” 周南絮陷入了沉默,这话说得委实绕人。她一时难解其意。 “你且看看你的道心。” 周南絮下意识沉入丹田,道心竟然终于活了,已经照常运转修复起来。 “择道不易,修道更不易。切忌优柔徘徊,须知当断则断。你既择了无情道,何苦自扰?” 周南絮语气涩然:“此非我所择之道。”是在人指引下入的道。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无情道下众生平等,有情道则恩泽万物。无情与有情并非泾渭分明,一切只在你的心。你道心所愿即你所求,你若想,无情亦可作有情,反之,对万事万物俱有情何尝不是另种无情?” “道心才是你立身之根本。” 周南絮醍醐灌顶,顿时眼耳通明。她太纠结于择道,反而本末倒置。她不由恭敬地原地施了一礼,以表谢意。 然而她腰刚弯下去一半就被不知名的力量托起:“毋须多礼。天海镜尚未到开启的时辰,你且静候。” 周南絮应是,她想到随行的同伴,难免些许好奇,就问出来了。 “倒真有一人困入其中,久不得出。也罢,也罢,且由你自去看吧。”说着,周南絮心觉不妙,熟悉的天旋地转之中,她叫苦不迭地再次昏了过去。 再醒来却不是以往那样,她被人从背后猛地一推搡,踉踉跄跄混在人群中就被挤着往前走。这里是一处大街。 还是一条熟悉的大街。 这里是……周南絮费力地在人潮中转动脑袋,环顾四周。偌大一个“水云楼”的招牌映入眼帘。水云楼是东洲王氏的产业。所以,她是在东洲水云城! 她顺着人流像搁浅的鱼被冲到了宽敞的城中心。城中心的建筑很有几分王氏富丽堂皇的一贯风格,连街道都铺的玉石。中间是一道巨大的阵法。她离得远,看不大分明上面的图样,因此也无从确认是什么阵法。 周南絮眼尖地挑了处高地飞身上去,视线霎时间极为开阔。最前面领头站着的青年锦衣玉袍,容貌俊朗,腰间挂着的一枚玉牌刻着鎏金的王字。底下人似乎都敬称他是什么少主。二者关联一看,想必是王氏的少主无疑了。 周南絮少不得腹诽,王又安越活越回去了,进了个幻境连少主的名头都丢了。这一路走来的提示实在明显,那位前辈说的不出意外就是王又安了。 她不免有点尴尬,毕竟她与他充其量就是同窗借宿之谊,勉强也能算个好友。但幻境这种会随人心境而变化的地方,实在过分私密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她这种普通交情的人能进的。 她甚至计上心头,默默呼唤那位前辈,试图求他放自己出去。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是对她最大的暗示与嘲笑。 无奈,周南絮只好硬着头皮去打探王又安的消息。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干脆直接帮他出去, 23. 天海镜(十二)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定定看着他面如春花晓月,慢慢卸了手劲儿,松开对他的束缚,同他隔了一段间距坐下。 她转身俯视那些肚皮泛白的鱼。它们早就没了意识,任由湖水裹挟着上下浮沉。整个湖心连带着这座水亭都笼罩了一股沉沉的死气。 “你生气了?”王又安好奇地凑过来,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 周南絮余光一瞥:“你何必糟践这些?那松竹也是你曾经亲手种下的吧。” 王又安言笑晏晏,他充满怀念之色的目光轻抚着岸边成片的松竹:“你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话?我以为你不会关心,也就不会记得。” “既然这样喜欢,你毁它作甚?” “与其让它们一点点凋零枯萎也无人问津,不若我亲手了结。本就是我养的鱼、我栽的树,我的东西,即便死也要死在我手上。” 不知何时,王又安的脸已经不过咫尺之遥,他潋滟的桃花眼仿佛有个漩涡,要将人溺毙其中。水红的嘴唇勾得很轻佻,然而那张吊儿郎当的假面下,却隐隐透出森森寒意。 周南絮冷不丁道:“你如今是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恶的时候?” 王又安畅快大笑,瞳孔似乎都神经质放大,他的眼神中浮现出愉悦兴奋的光:“知我者,周师妹也。我要死了,你是来劝我的吗?” 周南絮冷冷吐出几个字:“你真是病得不轻。” 随后她扭头上下打量他:“要寻死的人谁都拦不住的,我从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她的语气一派云淡风轻,拉家常似的:“我本来打算推你一把,叫你快些解开心结,我也好早点出去。如今只好等你死了,你死了这幻境自然不复存在。届时我再出去也是一样的。” 说完,她又感慨道:“就是要多等些时日,有够麻烦的。” 王又安一噎,顿时气笑了:“还要辛苦你等我死了才出去,真是抱歉啊。” 周南絮赞同地点头,附和道:“不必客气。好歹做了几个月同窗,这点交情还是有的。” 她心里有了数,就不想再掺和进去。于是她收好了剑,果断要离去。然而一只冷冰冰的手突然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激得周南絮浑身一颤。 她皱眉望去,唯见王又安苍白的笑意,他的面容有着细微的僵硬,轻声道:“你不管我了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如梦初醒似的,忽然意识到自己越界了,飞速地缩回手,径直偏过头不再看她。 周南絮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只手微不可察地在抖,但是他掩盖得很好,整个人又散漫地倚在雕栏一隅。 方才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使得她白皙如脂玉的皮肤上浮出一圈醒目的红痕,似乎热辣辣地刺痛。但他冰得同死人一样的温度也仿佛黏着在手腕上。冰火两重天,简直要把她的心也扰乱了。 然而周南絮什么也没说,她静静地在他背后凝视着他,片刻方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 在她视线有如实质地固定在他身上时,王又安板直了身体,丝毫不敢松懈半分,好像他一旦塌下肩背,就会连最后的一点傲气与自尊都输了。 可她真的走了,他又渐渐隐了笑意,眸光淡淡。他无趣得连鱼食都不撒了,垂眸不知想些什么,又兀自嗤笑一声,似嘲似讽。 周南絮离了亭子,并未走远。 她本是要直接出府找家客栈下榻的,之后的日子只要等着就好。但是她出了园子,揣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她走到一半忽然拐了个弯去了府中待客的书房。 这书房先前她去过几次,都是为着找王又安给崔氏的线人递去崔晚折的近况。她不清楚那个新任的少主在哪里,只好去书房碰运气。 结果竟然真被她遇见了。 那位王公子较之王又安,显然是端方稳重许多。他见了周南絮,第一眼是十分惊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邀着她进去谈话。 这谈话一谈就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周南絮再次出了门,日头将将要落山了,残阳如血。绚丽灿烂的云霞像艳红的织锦软软地铺满了整个天空,那过分的红仿若是在燃烧着生命。 她看得久了,甚至感到一种灼烧的痛。 她忽而想起那日王又安在院子里同她说:“我却想活着。”以及他披着空濛细雨沉静凝望着园中松竹的模样,清冷寂寂。 王景安看见她明亮的眼睛,并未打扰她,见她终于醒过神来,这才出言挽留她在府上歇下。周南絮思索了一番,为着方便起见,就爽快应下。 在王氏客居的日子里,周南絮未曾有半点放松。她道心刚刚重塑完整,正是亟待巩固的时候。况且她亦不愿多生事端,便是门都未出一次。 王又安不清楚她留下,以为她早走了,自然不会多加打听。唯有王景安久不见她踪影,放心不下,前来探望过一次。 离约定的日子越近,周南絮越加紧迫地修炼,王又安也越疯了。有一日,他竟叫人将整个府邸中的松竹全或砍或拔,惹得王景安这好脾气也不由找她一吐为快。 周南絮道:“你爹娘呢?” 王景安苦笑道:“我娘自觉有愧,对不住又安,自然是纵着他,什么都肯的。我爹嗜好丹青之术,不喜琐事,自我兄弟几人逐渐独当一面,就全丢开手不管了。又安这事,他原是大为反对的,可耐不住旁人一个个装聋作哑,不愿相帮。又安自己又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爹渐渐便也不掺和了,由着我娘同舅舅姨母那边安排。” 他说着也不好意思起来:“说来惭愧,我们兄弟几人都随了祖父和爹的性子,沉迷于琴棋书画,闲来无事就爱侍弄些花草。偏家业之大,不能没有主事的人。又安年幼时性子最为跳脱不定,大了反而凭他一己之力担起了整个家的重担,方叫我偷得这些年的闲暇岁月。” 他语气转而低沉失落:“如今他遇见这样的事,我这个做兄长的帮不了他,唯有接过他的担子,好让他歇一歇。” 王景安似乎憋闷了许久,此刻忍不住悉数吐露。临走前,他紧张地垂首:“周姑娘,我非修士,许多事也只能依葫芦画瓢地告知予你。我是个没出息的兄长,又安的事就拜托你照料一二了。”语毕,他就要弯腰行一大礼。 周南絮眼疾手快拦住他,从容应下。 后来王景安许是怕惹眼坏了事,鲜少再来。 周南絮没日没夜地修炼,终于在那一天到来前恢复了原先元婴大圆满的修为。她没敢继续突破,怕天降异象,引人注目。 于是她静待着消息,直到王景安暗中遣人来寻她。 更深露重,寒风像砂纸刮拉着她裸露的皮肉。她按照提前计划好的路线一路飞奔向卫府。不出意外的话,王又安此刻就被关在那里。 地牢中,精致的琉璃灯五步便有一盏,空荡荡的禁闭室眼下也填满了人,竟有些拥挤。 王又安随意曲着腿,倚靠在墙面。身下不是地牢生硬冰冷的土石,而是整齐地铺叠了华贵柔软的毛皮作垫子。一旁搁置的饭菜亦是样样精致可口,配的碗碟都是名贵的彩琅的。 他酒菜一样未动,只阖目小憩。 他的母亲、舅舅、姨母,还有他的表 24. 天海镜(十三)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 两位面容相似的妇人紧紧依偎着,四只手交叉相握,昳丽的眉眼间如出一辙的急切忧虑。她们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一个妙龄少女,身材苗条挺拔的那个着一身碧波似的青绿的衣裙,另一个鹅蛋脸上恰到好处地点着雀斑,圆圆钝钝的杏眼更衬得她小鹿一样率性天然。 巧的是,这两个亦是当初周南絮在天海镜学宫的同窗。高个的是苏见春,圆圆脸蛋的是钟遇夏。她俩是表姐妹,正好又同年出生,关系十分要好。平日里苏见春总是更谨慎冷静,待人疏离些,钟遇夏则热情开朗许多,同路秋早经常玩在一起。 至于间隔了一尺之距的那个中年男人,虽说棱角更分明、脸部线条也硬朗许多,然而仔细瞧瞧依稀能辨得其中与那两位夫人的相像之处。显然,他们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兄妹。 而脸色惨白、失魂落魄藏在他身后遮住大半身子的正是卫昭。 最后一个失神地看向自己被打落的短刀的,也是叫周南絮大吃一惊的,竟是老九。 她从王景安那边探听到了不少消息,可也不过知个大概,究竟有什么人掺和其中,又是谁在主导,为的究竟是什么,王景安是一概不知的。毕竟他一个普通人对这些了解多了,并非好事。 她用剑挑过王又安脱在一旁的外袍,轻轻一扬手,这袍子便恰好垂落在他肩背,裹住了他赤/裸的上身。 周南絮斜睨着王又安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袍——他接过周南絮递去的外袍后并未直接草草披上,而是自觉取了全部上衣,从洁白柔软的里衣开始一件一件格外细致地穿上,就连先前不小心压出的褶皱都一丝不苟地抹平。 周南絮不由暗自腹诽他真是穷讲究。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面前的一众人身上。 为首的那位夫人率先同她搭话:“你要什么我都应你,只要你莫伤我儿。” 周南絮简直气笑了:“你如今冠冕堂皇说这话有何用?若是我晚到一步,你儿子早就断气了。” 她煞白了脸,哽咽道:“我不过要取他的灵根,却从未想过伤及他性命。我是他娘,天底下哪个做娘亲的不爱自己的孩子?” 周南絮忽然想到周蕖,但周蕖爱她胜过一切,至于眼前这个妇人,周南絮情不自禁微微侧眸怜悯地看了王又安一眼。他敏感地察觉她的视线,竟还能从容淡定地对她一笑。见状,她不觉撇嘴,转头注视着卫昭。 卫昭自从那一夜他母亲去了以后,便再未回到原先的小院。她也不曾再见过他,更不必说还他的书了。 眼前这个卫昭同往常的模样大相径庭,哪有昔日翩翩公子的半分风采,冒犯地讲,倒不像活人,像个傀儡娃娃,魂不守舍地垂首,不知神游到何处。 周南絮见他这副可怜样,难得生出几分不忍。只是论起交情,她总是更偏心王又安一点的,只好对不住他了。她默默道了声抱歉,然后突兀地点出他名字,直言不讳:“卫昭,你要王又安的灵根吗?” 卫昭顿时脸色更苍白了,他强打起精神,可还是没什么用,依旧声音很虚弱:“我、我不……” “阿昭!”方才一直冷眼旁观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厉声打断。 卫昭似乎吓得一惊,下意识倒退几步,身体不自觉摇摇晃晃,好像随时撑不住就要倒下。他乖觉顺从地低下头,将一张脸完全埋进阴影之中。然后双手握拳,胳膊无力地垂下,哑着嗓子,声音像从喉咙里拼命挤出来的:“要,我要。” 她不由自主去看王又安,他平静地凝视着这个表弟,半张脸掩在灯光下平添几分昳丽。周南絮暗叹一口气,深感这灵根害人匪浅,多少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就是由灵根而起。 她出人意外地取出一本书,王又安看见那本书登时一怔,接着低低笑出声,他没想过她竟还完整保留着这书并且带入这幻境中来。 周南絮高声呼唤了卫昭的名字,卫昭闻声下意识抬头,只见一本书直直冲他脑门而来,他躲闪不及,无奈下便伸手去接。然而当他接过这书,看清封面的那一刻,久久郁怀于心的情绪终于化作一滴泪安静地砸在书页上。 周南絮再次重复了那个问题:“卫昭,你要王又安的灵根吗?” 接着不等他回答,她自顾自说道:“这书是我捡到的,王又安却叫我丢了、烧了,他说你肯定不会要了。我不信,因为这本地理志显然被主人十分爱护,每一页都平平整整,只有翻旧的痕迹。很抱歉我不经你允许就打开看过,还看了很多你勾画的笔迹。” “说来惭愧,这般认真的模样,如我,只有从前钻研剑法的时候才有。我扪心自问,我是很看重我的剑的,换而言之,大概你也渴望着某日能跟随着地理志的轨迹将修仙界亲自走遍。故而,我想再问一句——” “卫昭,你还要这本书吗?” 卫昭指尖颤抖摩挲着扉页的署名,“王又安”这三个字还不像现在这样写得龙飞凤舞,笔迹略显稚嫩朴拙,却工工整整看得出这人的用心。 那中年男人还要说什么,却被苏见春拦下:“爹,收手罢。这事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拿表哥的命去填阿昭的运,实在是、实在是太荒唐了!我们不能这样对表哥,这对表哥太残忍了。” 他张口欲答,但对上女儿殷切恳求的目光,以及始终垂首一言不发的亲侄儿,包括他身后满心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幼侄,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只是长叹了一声气,摆摆手,心灰意冷地负手倚在墙角。 王又安的娘,那个模样温柔凄楚的妇人仿佛想不明白为何一时间谈妥了的事一下子翻了盘。 她急火攻心,不由柔弱地用手捂住心口,哀声道:“又安,我的儿,你也不听娘的话了吗?你忘了你答应过娘什么了吗?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姨母?” 明明是轻柔婉转的声音,却在这一叠声的叩问中显露出张牙舞爪的狰狞。她伸手指向卫昭,再次逼问王又安:“你又如何对得住阿昭?你是他兄长,你要眼睁睁看他去死而不顾吗?” 周南絮斜觑着王又安沉默地跪坐一旁,神情似乎不为之所动。但她明白,他表面越是一派风平浪静,内里就越波涛汹涌。 她不耐烦再听对面这泣号似的话语,再加上虽说早有预料,可亲眼目睹一向从容优游自在的王又安被逼成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模样,实在也叫人生出几分恼火。 周南絮径直截了话头:“反 25. 天海镜(十四)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以为一睁眼就是回到天海镜最开始的入口,结果却对上一张眉目含笑、明媚如春光的脸。 她头发晕,还不曾醒过神来,脑中一片空白。不觉伸手去揉发涨的当阳穴。然而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先行一步替她力度适中地揉按起来。 感受到那双手微凉的触觉时,周南絮一下子清醒了,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躺在他的腿上。 怪不得这么硌人! 她麻利起身,不巧和低头看来的王又安猛地一撞。 王又安半捂着鼻子,痛得眼睛时不时地眨两下,纤长的眼睫毛随之抖动:“周师妹,我这鼻子撞歪了,可是要你负责的。” 周南絮漫不经心打量四周,还是原先她待过的地方,天光将天海镜分为昼与夜。 然而却依然不见其他人踪影。 王又安贴过来,挨着她:“其他人是不在这里的,每个人所处的幻境不同,他们出来后所在的时空维度自然就不同。” 周南絮并不搭话,反问道:“老九说的?” 王又安一怔,摸了摸鼻子:“你看见了?也是,方才你可是从他手下救的我。” 说着他又用一种黏黏糊糊的眼神盯着她,一双眼睛本就生得极为漂亮,偏偏还再三对她顾盼留情。眼波流转间,春情一片。 周南絮顿时感觉自己像被蜘蛛盯上的飞虫,被视线缠成一个茧,然后一点一点拖至蜘蛛的口器前。 她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得好一阵毛骨悚然,不禁一言难尽地扫过他,有意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王又安察觉到她在疏远自己,眸色一暗。 他面上不露半分差池,只是突然提起来老九以作谈资,在引得周南絮注目后,不动声色凑近,直到他的胳膊蹭上她的肩。即使隔着柔软的布料,他似乎已然生出温热的触感,心尖莫名一颤。 “老九只是他家中排名,他原姓卫,名卫珩。多年来一直是他负责看守天海镜。” 周南絮注意力顿时被转移,也忽略了王又安的小动作:“他修为是怎么回事?我起初以为只是自己修为低,看不大出来,可他连灵气波动都没有。” 她沉吟了片刻,突然仰脸惊语:“莫非他的确没有修为,是个普通人?” 她抬头太快,王又安躲闪不及,于是下颚被她鼻尖擦过,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战栗。他眼睛发亮,白玉似的耳朵却连耳廓到耳垂都染上了薄薄的一层淡粉。 他轻咳了几声:“他确实如你所言,没有修为。但这大概不是生来如此,或许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丢了修为,还受了什么打击,方才机缘巧合下与天海镜结契,从此做了守卫。” 周南絮敷衍地嗯了一声,接着狐疑地紧盯着他。沉默半晌,她忽而开口:“我救你只是为了我自己也能早点出来,你不必多心。”话里话外暗示他莫要记挂此事。 王又安怎会听不懂她故意在二人中间划出一道分界线,可他向来是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咬死不放的。周南絮本该任由自己逐渐沉沦,直至被泥沼淹没,但她倒底是不忍心,终归是递出手将飘零如雨打萍的他捞出来了。 这点不忍心是同情也好、友情也罢,他都不会放过的。他会把她流露出的每一丝情感都吞噬殆尽,像坠入死地之人渴求着她这唯一的生的希望,再利用这些感情慢慢将她收网。 他转而提起另一个人:“你同崔晚折自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应当很要好吧?” 周南絮困惑地看他,不知他这话题怎么转变得如此无厘头:“晚折比我岁数小些,真要说我应当是和崔珏一起长大的。后来他有了弟弟,况且这弟弟身体又很弱,宗门里的长辈大多很繁忙,少不得我们多看顾。” 提及崔晚折体弱,她难免失了兴致,想到之前幻境中的事,打定主意要找机会一探究竟。 但王又安不清楚其中情况,只以为她心疼崔晚折,加上又提起一个崔珏,心里不免有些吃味:“你们三人倒是感情十分要好,旁人恐怕再难插足。” 假的,无论如何这墙角他都挖定了。毕竟三个人的感情总是很拥挤,迟早有人出局。届时就是他趁虚而入之时。 王又安暗暗冷笑,面上却是虚伪的赞叹之色:“周师妹想必最喜爱崔师弟了吧?”他每每称呼人师弟师妹,周南絮总有种被冒犯之感,常怀疑他在阴阳怪气。 周南絮不耐烦地张望着这天海镜怎地还不开,一边厌烦地背对着他随意挥挥手:“你想多了。我最爱的自然是我母亲,然后便是我自己。” “那我……” “啊!”周南絮惊叫一声,她脚下的海面竟裂开一道缝,她一下失去了平衡,落入海水中。 海水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是冰冷的,甚至有些温暖。她柔顺的长发像海藻一样叠起波浪。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她费力用余光瞥见王又安。他已经阖目沉眠于深海之中。 于是她也顺势闭眼,等待着将至的天光。 周南絮恍惚中以为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呼吸间都是咸湿的海水的气息。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挣扎着醒来,她的精神经过数次幻境的穿梭,亦是逐渐疲惫不已。仿佛跋涉多天的旅人,在长久的重压下始终得不到一丝喘息。她亟待着一次彻底的休憩。 她困顿地慢慢直起腰,倚在背后的大树上。这里比之天海镜,简直是另一个极端。 绿意葱茏的树林,娇艳粉嫩的桃花随风悠悠打转,像在下一场沁人心脾的雨。枫叶恰如火在燃烧,点亮了一片盎然生机。树木高大,交叠着掩盖住了天空,只能隐隐约约透出一线蔚蓝色。草地是湿润柔软的,饱满晶莹的露珠将落未落地悬挂在叶尖。 周南絮将手覆盖在草地上之时,仿佛能感受到它们在呼吸。 正当她散漫地感慨着这如梦如幻的美丽时,突然头顶簌簌掉下几瓣桃花,落在她发间,勾在她衣袖,待她要定睛一看之际,“诶呦”一声嘟囔传来,她瞪大了眼睛瞧着上方摇摇欲坠的人影和一寸寸爆开的断裂声,眼疾手快地滚了一圈。 就在下一瞬间,她原本坐着的位置狠狠砸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断裂的树枝接二连三砸在这个蜷缩着的身影上。 周南絮犹豫着向前,拨开她团成一团的身体,就像在解一个线团:“你还好吧?” 这姑娘不是路秋早是谁? 路秋早带着浓重的鼻音诶哟哟连声叫唤个不停,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流浪到野外却发现外面的日子极其艰苦的名贵的家 26. 露华浓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难得休沐一日,再加上方才学宫来人通知,明日一早学宫留守的几人就要收拾东西前往长白书院。 长白书院不同于学宫走的精英小班制培养路子,这是一所无论课程、师资,亦或是学生人数都十分之多的体量庞大的综合性书院。 学宫主要依附于天海镜,故而前来修习之人大多是冲着幻境修炼道心的作用去的。况且学宫上下不过十来人,且不提供居所,因此长期久留学宫之人寥寥无几。 如今定期去的除却她们这些游学大会分配来的,不过只有王又安几个氏族子弟。即便这样,他们大多时候还是往返于家族与长白书院之中。 长白书院是提供学舍的,故而周南絮出了幻境不久,便简单收拾好了东西,随时准备搬迁。念及要离开王氏了,她略微一思索,就想着出门好好散散心。说来,也有好些日子了,她竟一直没怎么仔细欣赏王氏的美景。 不料,前脚迈出门槛,周南絮就迎面撞上徐霜吟。 徐霜吟脸色很不好,急匆匆的模样,刚一看见她,便疾步上前拽住她胳膊:“你看见路秋早了吗?” 许是心急如焚,周南絮感觉自己的这条胳膊仿佛是被火钳子死死夹住,一时动弹不得又隐约听见骨头的脆响。她不自在地暗暗发力,想将胳膊从禁锢中解救出来。闻言她一头雾水:“路师妹?不曾啊,我们回来后不是一直各自待在屋里吗?” 徐霜吟紧紧抿唇,眉毛皱得能夹死飞虫。她似乎遇到了很棘手的事,又不知从何谈起,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咬咬牙松了口:“你还记得蒋岳吗?” 周南絮心里一个咯噔,莫名的心虚。 蒋岳是起初同她们一起分配进王氏的,只是他性子似乎独得很,永远形单影只。周南絮与他本就没甚来往,后来听说要强制性进天海镜,蒋岳就跟着许多人转学到了长白书院。 按说她对他的了解到这里也就为止了,偏偏某日崔晚折无意碰见路秋早有意作弄他。 那时蒋岳尚未搬离王氏,路秋早离得近,心情好便罢了,心情不好就总去找他的茬。不过明面上她仅是阴阳怪气挤兑几句而已。周南絮虽觉得不好,却从未阻拦过一二。 一来论亲疏远近,她总和路秋早更好些;二来,只是动动嘴皮子,并未确切造成什么皮肉伤,况且路秋早性子虽透着古怪,可从不是喜欢恶意刁难人的。 周南絮冷眼旁观着,她与那蒋岳该是熟识的,且有些恩怨在里头。否则徐霜吟向来惯于拘着路秋早的脾性,可每每遇见蒋岳,她便默认不插手。 周南絮私下就与崔晚折叮嘱了,叫他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多管闲事,没得连带自身。而崔晚折那日傍晚,一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在王氏的园子里瞎转悠,恰巧碰见二人这桩扯不清的官司。 路秋早鲜见地动了手,也不知如何做的,竟叫那蒋岳乖乖像个鹌鹑似的跪在她跟前。她笑容格外甜蜜,若不是手里的那把匕首浸着血,倒宛如一个见情郎的小姑娘。 崔晚折见她不像受伤的模样,自然猜得这血是蒋岳的。 路秋早耳聪目明,刹那间就感知到有人在附近,抬头间两人四目相对了个正着。 她面色不改,笑容愈加浓烈了,然后轻轻晃了晃那把匕首向他示意。表面似乎极为友好,一如既往,可崔晚折第一时间就敏感地察觉到她状似甜蜜如糖的笑容,掩不住的甚至赤裸裸流露出来的叫人冷寒的杀意。 她在警告自己——多管闲事就杀了你! 崔晚折立刻记起周南絮交代他的话,因此当机立断点头与她打了个招呼,便神情自若地转身走了。直到他完全走出那片园子,如芒刺背的视线方才消失不见。 周南絮知悉后,沉吟了片刻,就叫他不用多作理会,只当忘了。 路秋早那样阴晴不定的性子,她也只能勉强应付,崔晚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还是不要逞英雄的好。何况那蒋岳乍一看是寡言罕语,老实本分得很,可有句话不是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老实人藏着一堆坏墨水的也多了去了。 周南絮自然偏向于相信蒋岳做了什么,才惹得路秋早屡屡针对。 只是她与崔晚折知情路秋早与蒋岳的事,终究不曾与徐霜吟两人敞开天窗说亮话。她疑心自己简直像突然得知一个秘密,接着就被人找上门要封口。她尴尬地应声:“我记得。” 徐霜吟握住她的手力气更重一层,脸也不由自主凑得更近了,她语气苦涩,艰难道:“我怀疑路秋早去找他了。” 周南絮越发茫然了。找便找了,怎么说,吃亏的都不会是路秋早啊。她可是记得,路秋早是浮玉岛的人。 浮玉岛向来踪迹隐秘缥缈,寻常人终生都难觅得其入口。不过据许多广为流传的地理志,包括周南絮翻看过的卫昭那一本,都倾向于将其大体方位标注于不周山周围。 浮玉岛世代神医,所收弟子极少,往往一代只有一位岛主与一位岛主的亲传弟子。其余的只是岛主偶尔见了合眼缘,收来打杂的。只是能在修仙界最负盛名的医修大能身旁打杂,也是许多人求也求不得的福分。 然而路秋早却是这一代岛主的亲传。 至于蒋岳,周南絮依稀记得当初互相介绍认识之时,他提及自己只是普通散修。但他的修为已经金丹,一介散修能凭自己走到这里,着实不易。 徐霜吟一眼便看出来她在想什么,语气沉沉:“那蒋岳并不如表面那般老实,阴私手段多得很,我怕路秋早一个不小心被他抓到空子。” 周南絮见她火急火燎,不由随之吊起心来。于是两人简短商议过后,决定分头去找。 大抵是日头正好,如今又逢九月金秋,园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更多了。就在周南絮刚和徐霜吟告了别之时,她一眼就捕捉到人群中忙忙碌碌的身形。那个熟悉的背影——“王景安!”她不由脱口而出。 王景安疑惑地抬起头,他正在移植一株花。 这花不知打哪来的奇花,颜色殊为妖异,海水般的幽蓝色,黛紫的圆斑点密密麻麻布在宽大的花瓣上,像一只只诡异的眼睛。有风拂过,这无数只眼睛仿佛就在随风摇晃着上上下下打量自己。 周南絮僵硬地把目光从花上移开,她下意识搓起了手腕,方才那一眼险些就让她生出一身鸡皮疙瘩。奇诡的诱人深入的魅力之中又叫人恶心且没来由地惊慌,真不知是个什么古怪玩意儿。 她暗自腹诽着,一边懊恼如今可不是在天海镜,她忘记了王 27. 路秋迟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纵身一跃,精准地落在路秋早身旁。她伸手去扶路秋早,却被她挥手打开,手背顿时红了一块。 周南絮愣住了,这时她才注意到路秋早勉力支撑起的身体上,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险险偏离了丹田几寸。但凡再挨近点,人恐怕就没了。 路秋早艳若桃李的一张脸此刻满是冰霜,额角的伤口凝结着干涸的血痕,向来生动明媚的杏眼黑沉沉的,似乎透不进一点光,黑多白少,细看来倒有几分毛骨悚然的阴诡。大出血使她嘴唇都泛白皱巴,唇边的鲜血却是殷红的,但只显得这红与白愈加突兀。 她嘴角上扬,勾起一个弧度。 周南絮一时警铃大作,皱眉瞧着路秋早怒极反笑,看她咧着嘴,头下倾着,从几绺刘海底下探出阴森森的眼。于是大感不妙,正要出手阻拦,路秋早已经运气飞身上前。 周南絮一个错眼就看见她以鬼魅的身法几乎是瞬间闪到蒋岳的跟前。 蒋岳自从周南絮来了,便有意堤防她,没成想灵根差点被剜掉的路秋早还能重伤迎战。 他警惕地连连错步退后。除了微微冷凝的眼,他面上竟不见丝毫表情。他从不肯和她拉近距离,她进他便退,稍稍远些,他立刻就捕捉到路秋早因体力不支难免露出的漏缝,眼疾手快转着剑刺去。 他剑法很沉着,身法也很稳当,一招一式都是冲着路秋早死穴去的。一招不成也并不气馁,只是屏气凝神,静待下一个可乘之机。 比起激进的路秋早,他更像沉默的山岩,防守多于进攻,但一出手必是毙命的招数。 周南絮握住剑伫立一旁,默然不语。 她当时心头火起,震怒之下就要直截了当替路秋早杀了此人。然而显然,路秋早并不需要她出手相助。这是路秋早一个人的战场,谁都不能插手。因此,她只好时刻准备着力挽狂澜,起码保住路秋早一条命。 然而,路秋早这样愈打愈伤、愈伤愈凶狠的打法实在太损耗自身,简直是燃烧自己的生命。至于蒋岳,反倒走的稳妥的路数。从始至终,虽不曾有什么精妙的对招,但他的每一次挥剑无一有错漏。 打一个不会犯错且始终发挥稳定的剑修是十分苦手的,更何况路秋早本不算剑修,她主修的是医,剑法不过是为防身学的。只是她骨子里就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加上她还算有点天赋,因此这剑术应对一般人都绰绰有余,甚至大多能占上风。 倘若遇到的不是蒋岳这样老练的剑修的话。 可惜偏偏是蒋岳。 比试也很看气势的,一般人即便能胜得过路秋早,往往气势上也要被她先压一头,没她这股子疯劲儿的,极容易开头就不战而败。 但蒋岳不会。 周南絮昔日忙着各种糟心事,自己的道心就足够她焦头烂额了,哪里顾得了别人。因此她从未仔细了解过蒋岳。她以为按照各自说辞以及平日所见,大概就是个老实的小人,还没什么自尊。如今观察下来,他竟完全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不得不说他这副皮囊还算可以,高大俊朗,肤色微黑,剑眉星目,鼻如悬胆,嘴唇常常是微微抿起的,更衬得他坚毅果敢。 剑是朴实的,剑法与身法亦如此,整个人无论如何看,较之如今墨发翩飞、血迹斑驳的路秋早,他反像一个正派人物。 周南絮一言难尽地注视路秋早一边不要命地攻击,一边不要钱地嗑药,倍感头痛。对手永远吊着血线和自己玩命,即使是蒋岳都不大受得了了。他气息开始躁动起来,步伐偶尔凌乱。 直到一个不察,他险之又险地慌忙避开,才躲了致命一击。剑擦着他的脖子拉出一道长长的豁口,差一点,他整个脖子就要被砍断了。虽说修士的脖颈已不那么紧要,可脑袋直接被砍下来,修士也只有死路一条。 路秋早阴恻恻笑着,趁机逼身近前:“贱人,你也有不小心的时候?你蒋岳不是最沉稳了吗?你骗来的那些本事呢?怎么不用了?还是说有人看着,你又要开始装相了?” 泥人也要被这一叠声的冷嘲暗讽激出几分火气,何况蒋岳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性,他终于冷下脸,指间灵气流动,莫名变出一个铃铛。 周南絮脑中顿时一闪而过她见过的一只类似的,就在……在路秋早手腕上!她先前还疑惑路秋早成日盘弄的铃铛怎地不会响,莫非是坏了?如今她方才明白,原来不是不会响,是要两个成双成对才会响。 明明只是一只小巧的铃铛,响声却如撞钟般洪亮悠长,而随着铃声响起,路秋早步伐渐渐滞涩,她双眼无神,挥剑的动作似乎也慢慢停下来。她整个人都在被那声音控制,仿佛一个傀儡。 蒋岳冷冷盯着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第一次近身上前,他迫不及待要收割这条命。 周南絮立刻要去阻拦。 然,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何冒出来的一只细长的银瓶迎面砸上蒋岳的脸,他下意识挥剑击碎。瓶身碎裂的一瞬,蓝紫色的汁液浇了他满头满脸。他心料不好,正要撤退,当头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 蒋岳瞳孔一缩,路秋早的铃铛竟被她脱手丢来,而她不晓得施了什么法子,这铃铛眨眼间就大得如一座钟塔,他目眦欲裂。 路秋早神经质地笑着,她的剑迅如闪电,爽快地插进他丹田,恶狠狠搅弄着,然后手腕轻转,径直断了他那只拿铃铛的手掌,血淋淋的手掌掉在地面,弹起来又落下,铃铛则顺势被她收下。 所有动作十分连贯,似乎她早已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 与此同时,路秋早的灵气亦被抽空,她眼底弥漫出淡淡的血红色——过分透支使她五感受了极大损耗。一行血漫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她不错眼地死死盯住蒋岳。 蓝紫色的水像雾气般蒸腾,翻滚着要将他吞没。他狼狈地运起周身灵气抵抗,然而随着铃铛逐渐下沉将他彻底笼罩,他吸收的灵气越发稀少,而每每被这诡异的雾气触碰到,他的皮肉瞬间就烂掉,露出里头黄色的脂油。 他的丹田还有一处黑洞洞的豁口,本就不多矣的灵气溃散而出。 他在嘶吼,他怨毒的目光直勾勾对上她:“路秋早,你敢让她知道这一切吗?我死了你也不会好过的,你就是一个胆小鬼 28. 物归原主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前脚扶着路秋早进了屋,后脚徐霜吟跟着关了门,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天雷滚滚,闪电不时照亮乌沉的天空,映得窗外黑蓝色的阴影中又骤然一道刺目的苍白。 路秋早的血已经止住了,周南絮在她的指点下替她简单上了药包扎起来,一身衣裙吸饱了血又凝结起来,柔软的布料变得板结。丹田附近那个几乎穿破整个腹腔的黑洞格外瘆人。 路秋早不得不运转灵气促和伤势好转,周南絮便在一旁给她调理。 待得几人疗伤收拾得妥当了,便是晚间了。 周南絮倚着灯闲来无事在翻那本地理志,她本以为幻境中丢出去了就没了,结果回来后清点东西才发现它还原封不动躺在百宝袋的空间中。 幻境中她已经迫不得已牵扯过一次因果,既然王又安想开了,大概心结已解,现实中她不打算掺和第二次。她正好行囊还落在王家,便约了第二日一早,把这书顺便物归原主,由王又安自己了结这一桩事。 路秋早自打回了寝室,就不怎么说话,面上表情也淡淡的,自顾自把玩着那只铃铛。 她自己原先的那枚已经照原样串回绳上系在手腕。每每路秋早手腕动一下,那只铃铛就会发出清凌凌的声响。这声响又和白日里那种沉钟似的厚重悠长大不相同。 大概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吧,古怪得很。 周南絮默默瞥了一眼,低下头想到。 徐霜吟则是状似心无旁骛地保养她的刀,突然她开口道:“你还不肯同路秋迟联系?” 周南絮顿时一激,她没有打听别人秘辛的癖好,也自知三个人中她始终和另两人关系疏远些。毕竟她们大抵是从小相识,而她只是半路结交的。 那个路秋迟,她以为她们起码要等到自己走了再说,没成想…… 她犹豫着侧脸看向窗外大雨如注,出去躲躲也不大行,真是进退两难。 路秋早恹恹的,闻言只是倒在榻上,无精打采:“别看了,你也不用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知道就知道了。” 周南絮就静默坐着了。 她沉吟了片刻,似乎不知从何谈起,就断断续续边想边说:“路秋迟是我妹妹,我们是双生子。铃铛是母亲留下的,她抛弃了我们,然后我们便被师父捡了。之后的事就是在浮玉岛了。路秋迟和那个贱种……” 即便人已死了,她提及依旧会满目厌烦,甚至不愿直呼其名。 “那个贱种就是个感情骗子!他哄得路秋迟什么都愿给他,除了浮玉岛特有的不能外传的,旁的什么上等功法、天地灵宝一概给了他。甚至连这个铃铛也……” 她气得猛地从榻上翻起身,结果用劲太过,雪白的纱布又被鲜血濡湿。 徐霜吟立即呵斥她太不注意,她委屈应着,这倒有点像渐渐恢复从前的模样了。 周南絮重新替她清理伤口,忽然感到脸颊温热,才发现是路秋早笑眯眯摸着她的脸,她突然凑上去亲了一口她的脸,一触即离:“师姐,你真好。”声音像裹了蜜的糖丝,黏糊糊的拉得很长。 周南絮僵硬地拉开距离,注视她透出疲倦困乏的没有血色的脸,终究不忍心,只是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睡罢,睡一觉就好了。等你心结真的解开了,再和我说也不迟。” 徐霜吟不作声看着,直到路秋早睡下传来浅浅的呼吸声,才兀地道:“你太纵着她了。” 周南絮给她掖好被角,方才坐回原先的位置,笑着不软不硬顶了回去:“五十步笑百步。” 就这样悄无声息过了一宿,周南絮方才匆匆忙忙赶回去。 雨下了一夜还不肯休,虽说用灵气亦能避雨,不过太损耗了,因此周南絮宁可老老实实撑伞。 可巧,偏又在之前那个园子,她见到了长身而立的王又安。 这回他甚至披了件青绿的道袍,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只用一支白玉簪挽起,显得清逸拔俗。整个人气质衬得疏离之中又因素雅的着装而柔和几分,就连那双潋滟的眼睛都似乎显得沉静不少。 不像往常故作轻佻得语调上扬,仿佛有钩子似的,他此刻语气很淡,不疾不徐,如茶雾缭缭:“去哪?” 周南絮莫名觉得他有些奇怪,可他问的话很正常,便没有多心,只是递过那本书:“东西还是由重要的人亲手送出去才最有意义。喏,物归原主。” 王又安专注地凝视着她,接过书却并不分出一点余光:“师妹亲手送来自然最有意义。” 周南絮摸不着头脑,茫然道:“什么?我不是在说你和卫昭吗?与我何干?” 王又安便笑笑不说了,他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那个蒋岳……” 周南絮顿时浑身一震,路秋早和蒋岳打斗的地点其实还算隐蔽,况且修仙界打架斗殴、杀人越货之事常有,寻常人就是注意到这动静,一般也不会专程去打探。 若是平常,蒋岳这个祸害杀了也就杀了,可不巧的就是在游学大会期间杀了,这要主办的宗门世家知道了,难免引火烧身。 而东洲负责之人……周南絮思索着慢慢对上王又安含笑的眼神,他明明早已知道却不动声色来暗示她,明摆着是要收点好处。她越想思路越清楚,面无表情地想着难怪王氏一族总被背地里指指点点说是老奸巨猾的奸商,民众之言果然不虚! 她将百宝袋握在手中,预备他狮子大开口:“开门见山吧,你要什么才肯摆平这事?” 他眉眼弯弯:“倘若我要你……”周南絮八风不动,硬等着他把话说完。 王又安不由心中暗叹她是个不开窍的木头,于是他一寸一寸仔细琢磨着她今日的衣着,忽然望向她腰间缀着的一枚玉佩:“把这个赠予我呢?” 周南絮一头雾水,这玉虽也是极好极清透的,可论理王氏最不缺这些玩意,即便有所求总该是什么稀有材料灵植一类才勉强能让他们看上眼。她解下这玉,仍旧拖拉着不肯递给他:“你确定?不后悔?” “自然。” 于是这枚玉佩便当场被换上,周南絮突然有点后悔和一言难尽, 29. 地牢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隔着一条过道,那位陌生道友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江雪烛,我这料子可是时新货,攒了几个月灵石才买到的!” 江雪烛塌着的肩膀顿时一僵,他直起身,瞥了一眼被他糟蹋了的雪白的衣袖,轻飘飘变出一个钱袋丢去,眼角上挑,勾出几分艳色:“师兄未免太过小气,一件道袍罢了,也要与我这个做师弟的掰扯这么细。” 周南絮一见他二人竟像老相识,不由奇了,这江雪烛怎么到哪里都有几个熟人。 那个被称作师兄的显然在努力按捺住蠢蠢欲动摩拳擦掌的心,他额头的青筋都跳了一跳:“别逼我动手,我忍你很久了。你先前擅自脱离队伍,私自下界报名游学大会的帐我还没同你好好算呢!” 江雪烛闻言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背后袁师道的书桌上,翘起二郎腿,精致漂亮的脸上扯出一抹懒洋洋的笑。 他眉毛上扬,眼睛细长,眼皮平日总是耷拉着,提不起精神一般。但每每漆黑的眼珠子上移,直直注视着某人,不笑时便仿佛黑云压城,即便偶尔流露出一点笑意,也总叫人疑心他是似笑非笑、冷嘲暗讽。 此刻便是如此,这师兄见状气不消反火气更旺,他也虚伪地回敬一个笑:“我拿你没辙,总有人治得了你。待我禀告师叔,自然有人替我管教。” 提起这位师叔,江雪烛立刻老实了,他又变出一只钱袋子,一本正经亲自搁在对方手心,正襟危坐,语气诚恳让人如沐春风:“师兄说笑了,师弟向来最听师兄教导。往后师兄说一,师弟不敢说二,何必劳动我师尊他老人家?” 周南絮惊讶至极:“你们是同门?” 近来大家混熟了,也不再拘着原先在宗门内的规矩整日穿着统一式样的道袍,反而五花八门,什么模样的衣服都有,以至于周南絮再也没办法靠衣服推测对方背景。 袁师道闻声探出半个身子:“周道友竟不知?江雪烛他是三清观的人,这位辛策,辛道友是他同门大师兄。本来他们该同道前来,江雪烛嫌人多麻烦,自己偷跑出来,半路遇上我们,就与我们作伴了。” 周南絮不作声,默默道,岂止你们,明明还装可怜让她误以为他也是独自出行,答应了与他结伴。虽然真出来了,两人多是各有小团伙,极少凑在一起。 不过话说回来,经过这些时日,周南絮也算是发现江雪烛同王又安竟有几分相像,远不如表面那般君子端方,俱有些混不吝的气质。王又安便罢了,他大概是自小如此。只是江雪烛出身三清观,按理说不该这般。 反过来讲,三清观愿意收他也是稀奇。 毕竟三清观惯来被人戏称是“道观”,里头上上下下全是清一色的男子,与仅收姑娘的天策府堪为两朵奇葩,各据一方。而江雪烛这艳丽的相貌与朴素的三清观可谓格格不入。 念及此处,周南絮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虽于幻境中只有一面之缘,曾经救了何晟的修士亦是仙气飘飘中有些秀丽。 就是不知那人是真是假,三清观是否真有其人? 辛策斜睨着江雪烛,微不可见地勾起嘴角,心满意足收了鼓鼓囊囊的钱袋:“这次便罢了,做师兄的少不得替师弟多操心,不过没有下次了,再来我就请师叔带你回去。几个师兄弟,你本事最大,我管不住你也是我这个师兄无能。” 江雪烛自然连连称不敢。 忽然辛策想到什么,四周环顾一圈,茫然皱眉,再环顾一周,方迟疑道:“说到几个师兄弟,卫师弟呢?我怎地好些日子不曾见到他了?我依稀记得他没有进天海镜啊,按理说他不进天海镜,该来书院与我们一道啊。” 江雪烛没在意:“回家了罢,他不是王又安表弟嘛,怕什么?总不能在自家门口出事。” 辛策好气又好笑:“瞧你这话!虽说卫师弟与咱们鲜少往来,和你更无交情,可好歹出门在外都是同宗,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也该关心两句。” 周南絮却深知里头不对劲,卫昭大概在哪处等着王又安的灵根。不过天海镜已有过一次经验,王又安总不能这样还阴沟里翻船,事情该能处理得好才是。因此她也没多心,新的夫子来了,几人打打闹闹的也安静下来,老实听课。 结果周南絮就这一个没多心,便是一周后。一周后,教室里的众人都已认识的差不多了,聚在一起闲聊。直到辛策的一个师弟冷不丁问道:“阿昭呢?便是回家也用不了这些时日吧,他难道还在学宫?” 于是在场的一干人自然将目光转移到学宫里留到最后的几人身上:“你们出了天海镜,有见过阿昭吗?” 路秋早声音清脆如莺啼:“岂止出天海镜?自那日他家里出事,我们就再没见过他。”她撑着下巴,眼睛水灵灵的,狡黠地笑:“别说他,王又安也好几日没出现了。他们这对表兄弟可真神神叨叨。” 周南絮顿时心有不妙,转头询问一旁的钟遇夏——她从说起卫昭时表情便不大好,整个人摇摇欲坠的,面色苍白:“钟师妹可知他二人去处?” 钟遇夏强颜欢笑,艰难答:“知道,表哥他们有要事在身,大家无需挂怀。” 苏见春倒是淡定,她浅浅一笑,云淡风轻略过这个话题:“表哥与阿昭自有打算,不必理会。”然而周南絮却敏锐地捕捉到她言笑晏晏间一丝忧色浮光掠影般晃过。 话已至此,大家诚然不好再多深究什么,尽管在场的许多人精都察觉到其中古怪。唯有周南絮慢慢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垂首深思。 江雪烛不动声色投去一瞥,似乎猜到她打算,微微冷了脸,皱眉以作不满。 茶会很快散了,周南絮辞别路秋早和徐霜吟,便决意独自前往王氏一探究竟。她步子越走越快,若不是怕引人注目,恨不得立时飞身过去。 却突然,被一支通身莹润的玉笛拦在跟前。她顺着笛子看去,是江雪烛。他神情很是凝重不快,艳中带煞:“你要去多管闲事?” 她却不答反问:“你会吹笛子?” 江雪烛冷冷答:“不。” “这玉笛虽好,却并非什么法器,你又不会吹,是用来……” 江雪烛断然截住她话,抢答:“装模作样。” 周南絮不知这话是否一语双关在骂她,便收敛了表情。她五官本就生得清冷,如雪中寒梅,偏又练得一手剑,气质便不见柔和,反而越发冷冽锋利。 刀剑本就是最锐不可当的兵器,剑修比之其他修士自然也要杀性更重。 只是周南絮绝非什么傲慢无理之人,出门在外所遇见的同辈大多甚好相处,是以她混在其中倒显得随和许多。如今江雪烛有意前来挑衅阻拦,她骨 30. 三十日之期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正要上前,忽而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目光直直看向她所在的位置:“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她不由提起十二分警惕,隐息符竟然在他眼前失去了效用:“卫珩,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王又安吗?”她还存有一丝他只是胡乱猜中的可能,没有解了符咒,只是谨慎地伫立原地,隔着昏暗的灯远远与他四目相对。 卫珩听见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恍惚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他便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你知道我的名字?王又安告诉你的?他果然蠢得天真,什么都和你说,你一个外人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不还是得乖乖听话。” 周南絮压抑着愤怒瞥了一眼失去意识的王又安,咬牙切齿:“他好歹是王氏一族的少主,你怎么敢动用私刑?” “自作自受罢了。倘若他肯老实一点,如先前答应的那样,一回来就把灵根剔给卫昭,也无需受这皮肉之苦。谁叫他进了一趟天海镜,就出尔反尔了呢?这鞭刑说来还是他母亲和舅舅亲自守着的,自家人都不在乎,我怕什么?” 周南絮一时气血上涌,可又想到诚如卫珩所言,一切说白了不过是世家内争。倘若王又安不能完全脱离这个家族,那么卖命只是早晚的事。 幻境中表面上她们轻易摆脱了困境,仿佛亲人间的温情最终盖过了底下汹涌的暗涛。而现实中的地牢只有生长着的潮湿阴暗的绿藓,以及血迹斑驳的刑具。 “我不要了,我不要再活下去了。九叔,你劝劝姨母和舅舅吧,放了表哥,也放弃我吧。” 周南絮循声望过去,才注意到一旁不起眼的角落,卫昭面容灰白地倚在牢房的铁杆上,双眼无神。他的一只手紧紧勒住栏杆,另一只手则蜷缩着握住一卷书角。 痛苦像贪婪的蚂蟥,深深扎入他的皮肉,吮吸着他温热的鲜血。 而那张熟悉的封皮,周南絮一见即知,正是那本地理志。 她不忍地别过头。 却听得卫珩冷酷地拒绝:“你没资格选择生还是死。” 周南絮忍无可忍打断:“卫昭身体不好,就该送去浮玉岛治病,而不是走这些个邪门歪道。” “病?病确能对症下药,可如若不是病呢?” “不是病?” “若是诅咒,是天命呢?天命要他亡,要卫氏亡。又当如何?要认命吗?亦或是走你所谓的歪门邪道,逆天改命?” 周南絮不觉愣怔,她缓缓眨了下眼睛,呼吸一滞。天命?上次听到还是在天海镜中的巫山。周令和告诉她们,天命难违,不可逆转。 “诅咒是人为吗?”她顿了一下,突然抓住其中漏洞。 天道从不在意万物盛衰,毋庸说人类家族的兴亡。过往也只有违背万物之理的修士渡劫时,应天罚身毁道消的。 卫珩垂下眼眸,良久方答:“是也不是。” “诅咒可有根除之法?” “无。”他凝视着自己的右手,语气短促又漠然。 周南絮的视线随之流转,心中渐渐浮起一个猜测。她还是不甘心:“没有其他续命的办法吗?除了王又安的灵根,总该有别的路子能走。” 似乎想到什么,卫珩慢慢抬起头,注视她,神情古怪:“倒是有另一人能救,只是她大概不会应允。” “谁?” “你去过东洲极北之处吗?” 没有,但是听人说过。周南絮默默想着。她嘴上却道:“我极少出门,这本是我第一次前来东洲,并不曾听人提起过这样一个地方。” 卫珩不知信与不信,道:“东洲原不仅有三氏族,本是四大家。只是百年前那场波及三域的战乱后,其中一家远避人世,从此和东洲割裂,迁往极北之处,划地而治。那家姓赵,赵氏一族传闻有秘宝,可保人不死不灭。” 周南絮喃喃道:“不死不灭?真有如此奇效,何异于飞升成仙?” 卫珩讥嘲一笑:“传闻终究是传闻,不可轻信。”又道:“我不过是指出一条可能的路,至于要不要亲自走一遭,就看你的心了。” “我的心?” “赵氏一族百年来避世不出,因此也有人称其早已灭族。有好事者前去极北之地寻找,归来后不久却一个个长眠不醒。是以,极北之地亦被称作诅咒的深渊。据我所知,你同王又安不过泛泛之交,与卫昭更是无甚来往,为他二人置身险地,何苦来?” 周南絮默然将目光投向面色枯败的王又安,以及眼神黯淡、神情恍惚的卫昭,摇摇头:“就当我好管闲事罢。” 她认真望进卫珩的眼睛:“你能立誓在我回来前,暂且不动他二人吗?” 卫珩形容淡淡:“倘若你回不来呢?” “三十日。我与你定下三十日之期,在这之后,如果我未能及时赶回,且照你计划推行。我绝不再阻拦。但三十日内,请你多费心周旋,保他们无忧。” 卫珩眼神复杂地与她对视许久,才松了口:“罢了,就让你们彻底死心也好。” ………… “所以你真的要一个人去北城吗?”路秋早好奇地探问。 提及北城,周南絮忽然想到路秋早那晚闲聊时所说,不由询问:“路师妹,听你先前所言,你应当是去过北城的?” 路秋早闻言懒散翻了个身,继续趴在床榻上的几案:“只是机缘巧合罢了,北城行踪缥缈,能不能遇上全看缘分和天意。” “行踪缥缈?”周南絮皱眉不解。 “不错,那可是天空之城啊。”路秋早意味深长地笑了。 徐霜吟犹豫地看向周南絮:“你一个人去恐怕不妥,不如我陪你结伴同行。” 周南絮惊讶又有几分感激:“不必麻烦了,我如今修为逐渐恢复,即便发生什么,总归能全身而退。况且此事由我一人应承,自然由我一力承担。” 徐霜吟闻言,本就动摇的心愈发坚定。她摇摇头:“不妥不妥。双拳难敌四手,你独身在外,风险太大,还是得有个人互相照应更稳当。你无需多言,此事已决,待明日我 31. 北城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明明只是短短一段距离,周南絮却觉得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太阳往西偏移了大半,她和徐霜吟依然跋涉于无边无际的荒漠之中。 这沙地正如徐霜吟所言,走起来十分艰难,稍稍控制不好力度,脚下仿佛立即就会出现一个洞穴,吸着整个人往下陷落。 周南絮已经一不留神差点栽倒几次,亏得徐霜吟一路密切关照她,眼疾手快地将她拔萝卜一般拽出。 如此反复,待她们终于抵达那座丘陵时,早已入夜。 沙漠昼夜温差大,周南絮又无法借助灵气取暖,不由冻得脸色苍白。徐霜吟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但好歹还算熟悉这里,因此精神气倒更足些。 “继续走。越往后越冷,停在这里,我们只会像普通人一样活活冻死。”徐霜吟严肃道。 周南絮注意到她说话时哈出白雾,眉毛甚至结起冰霜,丝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于是点了点头,就率先爬上丘陵。 夜风猎猎地响,像野兽凄厉的嚎叫,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说来也奇怪,前面平坦的沙地是走得一步三个坑,到了表面陡峭而弯弯绕绕的丘陵,反而顺畅许多。周南絮感觉脚步越发轻快起来,似乎灵气重新回到体内般充盈。 直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许久不曾听见徐霜吟的声音,猛然回头,才发觉身后早已不见了无垠的沙漠。 云海缭绕,夜幕低垂。 她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月亮。 原本低矮的丘陵似乎刹那间高大起来,绵延不断的尽头仿佛连着天空的另一端。 “天空之城。”周南絮倏尔想到路秋早的话。 她竟然误打误撞找到了北城! 周南絮强行压抑住惊喜,奋力疾呼着徐霜吟的名字,却毫无回应。 夜晚寂静得只剩一个她。 她不再纠结,决定继续往前。 或许徐霜吟已经越过这片沙漠也未可知,或许她先行一步登上天空之城。总之,她不能坐以待毙。 路还是先前的路,倘若不留意四周星月环绕,恐怕很难意识到自己正踏上一段神秘未知的新路。 忽然有道声音遥遥传来:“你为何而来?” 周南絮一惊,循声探头望去,却不见人影。 “不用找了,我不在此地,你是看不见我的。”说完,她复又问:“你为何而来?” “我为北城而来。” “人人都想寻找北城,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心?” “我想……我想救一人。” “救人?北城只救死人,不救活人。你回去罢!” 周南絮心急之下,下意识往前追了过去:“前辈!”大概抬脚过于慌张,她猛地栽进土堆里,淹了满脸沙子。 却听得一声温柔的叹息:“罢了罢了,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过来吧。” 随即周南絮感到一阵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她向更高处飞去,在最接近月亮的一角,她隐约穿过一层水波,接着双眼被刺目的白光灼痛。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竟离奇地身处一座精致的水亭。 而水亭间横着一张宽大的竹榻,有位姑娘正背对着她侧卧于其上,意态慵懒。 “你来了?”果然是方才那道声音。 周南絮恭敬地行礼:“前辈。” 这姑娘却随意地挥了挥手:“不必这样客气,叫我赵冬来就好。”说着她撑起身子,转了方向,直直注视过来。 赵冬来圆圆的一张脸,下巴却显得很尖利。狭长的眼睛嵌在浓密的睫毛中,眼窝很深。鼻头和嘴唇肉乎乎的,微微翘着。笑时两颊便会凹陷下去小小的酒窝,并不稚气十足,反倒有种莫名的妩媚。 周南絮疑心自己花了眼,竟迷迷糊糊看出了几分卫昭的影子。 “倘若你想到的人是我听说的那个卫氏一族,那么往前追溯,我们身体里或多或少都流着同样的血,有几分相像不奇怪。”赵冬来说话时咬字十分独特,像歌唱,又像念诗,迷人的韵调在她唇齿间游走。 “你能听到我的心声?” “自然,我是这梦境的主人。但凡我想,我能听见所有人的心。” “梦境?” 赵冬来意味深长斜睨她一眼:“是的,梦境。” “北城严格说来,并非真正存在的城池,而是一个域场。域场与现实不相通,大多是集天地灵气偶然构成,鲜少能被人为制造。很多时候我们都称其为梦境,以区别于现实。” “而北城恰是极其罕见的人为制造的梦境,由赵氏一族的灵器伽南香编织成。诸如此类的域场,还有一个声名远扬的,叫——” “天海镜。” “天海镜……”周南絮喃喃自语着垂下眼睑。 她依稀记得天海镜中亦曾出现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音,他说,修士身处天海镜,如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亦真亦假、难舍难分。 所以天海镜中发生的一切究竟是否真实存在过? “梦境是没有真与假的,只有发生与未发生。北城是人为制造的、可控的,因此自它诞生起,它的时间就永远只会停留于现在;天海镜是偶然间吸收天地灵气而成,非人力可控,它的时间能够流去任意的方向,过去、未来亦或是当下。” “是以天海镜中发生的一切,那些你原本没有经历过的,不代表是虚假的,很可能只是你遗忘的过去,或者无知的未来。” 周南絮深深吐了口气,犹是不解:“可我曾去往百年前,这并不是我的过去。” 赵冬来:“当然,因为你大概入了别人的梦境。天海镜记录着去过那里的每个人的一生,然后编织出无数短暂的梦。” 她笑意渐深渐迷人:“我想,你应该是梦到了对你非常重要的人。毕竟,除了自己的梦,每个人只能进入与自己相关人的梦。” 周南絮一时被说得心里乱糟糟的,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赵冬来惊奇地看她:“你怎么还站着?我这里可不用讲规矩,随意!” 周南絮沉默地坐下了。 不多时,一个侍女模样的姑娘端着只小巧玲珑的茶盏快步走来:“王女,该点香了。” 赵冬来眉眼弯弯:“多亏你提醒,差点误了时辰。”她取了一把匕首,径直破开手腕,鲜红的血顿时喷涌而出,装了半盏。她犹然不满足,又是果断一刀,将将盛满茶盏,方才止住。 周南絮讶然之极。待那侍女身形远去,才犹疑问道:“伽蓝香竟是靠人血点燃吗?” “不错,必须是赵氏血脉。” “那外面传闻的能让人不死不灭的秘宝就是……”周南絮心头一窒。 赵冬来含笑点头:“正是伽蓝香。” “伽蓝香能造梦,凡入梦之人,无论普通人,亦或是修士,都是永生的。伽蓝香一日不熄灭,梦境一日不破,北城的人就一日不会死。” “但入梦是有条件的。只有意愿强烈的人,才能让北城听见她的心声,从而暗中指引她到达。不是真心要找 32. 伽蓝香灰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他是你爹?!”周南絮惊讶地手一抖,顾不上茶水溅出来打湿了袖口。 赵冬来见她眼睛都瞪圆了,不觉眉毛上挑,道:“你见过他?如何,我与他长得不像吗?” 周南絮百感交集:“倒不是长相的问题,卫珩成日里形单影只,不是在学宫就是守着天海镜。他这样的人,我真难想象会与人结契。话说这次提点我来向你求助的,也是他。不过我观他神色言语,好似并不熟悉北城。” 赵冬来冷冷地嘲道:“他自然不熟悉!他当年为了给卫氏续命,宁可剔了灵根,与天海镜定下魂契,日日守着一个幻境,也不愿陪我娘远上北地。我娘发现怀了我的时候,已经困在北城,永世不得出了。” “他不知道我出世,更未曾关心过我娘。即便是赵氏与北城那些个传闻,都是从外人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他从未亲自来寻过我们的消息。” 周南絮:“难怪我见他十分奇怪,分明是个普通人,没有修为傍身,举止间却又处处都是修士做派。更何况,他能与天海镜结契,已然很不一般。” 赵冬来:“卫氏将死之际,尤不甘心,意图拉整个东洲共沉沦。老皇帝利用世家暗中笼络不知情的修士,骗取他们灵根,以填补体内因诅咒带来的残缺。我娘作为少主,不忍助纣为虐,与族中长辈商议后,将真相公之于众。” 周南絮:“那卫氏知道了,必然要记恨你们。” “岂止!东洲民怨沸腾,当即有人提议从此废除皇室,老皇帝心生暗恨,故意放出流言蜚语,诽谤赵氏愚弄百姓,实则想取而代之,又布置人手欲陷害我娘于死地。虽说卫氏大不如从前,可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氏双拳难敌四手,为留存血脉,只能一路向北逃亡流浪。” “偏偏那些人仍不知足,想要赶尽杀绝,族老们只得以自己的血肉魂魄献祭,点燃了伽蓝香,造出一场梦来。我娘与小辈们带着情愿追随赵氏的修士躲了进去,这一躲就是上百年。” 赵冬来再没了笑意,眼里仿佛灰蓝的天空笼罩着乌云,眼睫下垂时恰如要遮一场连绵阴雨。她完全陷入自己的回忆之中,一个人仿佛卷入漫无边际的大雾。 周南絮突然伸手去握住赵冬来,触指间冰凉一片。她稍稍用力抓住她,就像害怕风筝断线般紧紧牵住:“你想离开这里吗?” 赵冬来似乎很久没有人这样握住她了,十分不习惯,但她没有抽出手,任由对方的暖意一点点传递过来。 闻言,她微怔:“想不想又如何?这里的人一日尊我为王女,一日我就要对她们负责。伽蓝香的延续靠的是我源源不断的血,一旦我离开,我是自由了,北城却会随我的离去而消失。届时想再造一个北城这般宏大的梦境,可谓天方夜谭,再不能了。那时这里的人又当何去何从呢?” “在赵氏最狼狈的时候,她们选择追随;是以,在她们最需要赵氏的时候,我也不能抛弃。” 周南絮哑口无言,良久方问道:“你娘呢?” “死了。” 周南絮后悔扯出这个话头了。 赵冬来似乎看透她内心所想,反过来安慰她:“不打紧,我已经放下了。” 她抬头望向天空,语气缥缈:“你说,人真奇怪啊。一座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头的人却想出去。总是走过一遍才开始后悔,但后悔也不是总有回头路可走。后悔的过来人去劝没走过这段路的人,不管成不成,还是只有后悔。因为没劝成的,无疑是重复了前人的老路,会后悔;劝成了的,即便过得好,时不时还会不甘心没走的路,依旧是后悔。” “这就是北城。” 倏尔她抬眼望向周南絮:“真的有人能一条路走到头,不论好坏,都不悔不怨吗?” 周南絮也没有答案。 赵冬来或许也没有期望得到一个答案,摇摇头转而提起她娘:“她是自尽的。她太寂寞了。不像我,我从出生起就长在这里,我早就习惯天空只在一城之内。我娘不行。” “她是万里长空下的鹰,理所当然地受不了数十年如一日被困在狭小的梦境。终于有天,她把我领到伽蓝香跟前滴血立誓,等我继任后,她就死了。她死在离城外最近的地方。她告诉我——” “宁可死在现实,也不要活在梦中。” 赵冬来低头微微笑了一笑:“她说她太自私了,对不起我,留下我一个人。但是我从没怨过她,因为她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她没有对不起我的,比起她,我本来就是井底之蛙,从未见过北城以外的世界,即便日日守在这里又如何呢,也不过就是一辈子那么长罢了。” 周南絮见她心如明镜,既无法劝她离开,又不能昧着良心安慰她呆在梦中也逍遥自在,心里宛如下了场潮湿的雨,冰冷苦涩。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周南絮握住她的手更紧了些,仿佛要触碰她的灵魂,抚慰她的内心,哪怕她足够坚强,哪怕她并不需要。 赵冬来目光柔和:“多谢你愿意浪费时间听我讲这些陈年旧事。有些话常常闷在心里不和人说,日子久了,感觉自己好像也要随这些旧闻一起慢慢腐朽了。” 周南絮勾起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摇摇头,认真注视着她:“你若是想,我情愿一直听你说下去。” 赵冬来深呼吸一口气,收回手锤了锤酸痛的肩膀,有意调侃:“我可欠不起这样大的人情。” “我心甘情愿的事,不能算亏欠。” 赵冬来连连说好:“那就提前谢你。不过说回你的事,那个卫昭你要如何?” 周南絮皱眉:“卫昭是卫珩的侄子,他母亲前不久去世后,亲族一直打点着让王又安剔了灵根救他。王又安与我有几分交情,我不能坐视不管,才主动出头来北城找一线生机。可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让他入梦,梦境中的时间不会流逝,永远是当下,如此才能保全他一条命。” 然而周南絮很快又否决了这个主意:“先前我不知道就罢了,如今我已弄清你们之间恩怨,再要北城反过来庇佑曾经迫害过这里人的子孙,实在强人所难。” 赵冬来为她的周全心头一暖:“北城的人确实格外反感卫氏,即便我同意,他来了日子怕是也难捱 33. 亏欠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猛然一惊,却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先那座小沙丘下。 徐霜吟严肃地观察着她的状态:“我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周南絮下意识问道:“什么?” 徐霜吟无奈重复:“我说,继续走,越往后越冷,停在这里,我们只会像普通人一样活活冻死。” 周南絮突然抓住她:“不必走了,我已经找到北城了。” 徐霜吟一愣:“可你一直在我旁边……”不怪她不信,梦境中的时间是静止的,对于徐霜吟不过是一个呼吸的功夫。而周南絮始终就在她身边,实在说不过去。 直到周南絮取出一只盛满伽蓝香灰的药瓶,徐霜吟不得不相信了,毕竟两个人出门之前是一起收拾的行李,有什么没什么,都一清二楚。 徐霜吟:“这就是传闻中的秘宝吗?” 周南絮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徐霜吟身后,嘴里哈着白气同她三言两语讲完了北城的经历。徐霜吟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茬,时不时也会质疑两句。待二人终于原路返回,挪近界碑时,不觉都松了口气。 徐霜吟:“伽蓝香灰确实可以缓解燃眉之急,只是卫昭也要肯用才行。还有他们家那些人,真的会同意让他冒这个风险,陷入沉睡吗?” 不怪她不抱有什么期待,实在是这几家冤孽纠葛太深。赵氏当年被卫氏先祖逼得走投无路,宁可入梦做个活死人,也要与东洲其余世家划清界限。反过来说,几大世家难道就放心让赵氏的人去救卫氏仅剩的一根独苗吗? 周南絮皱眉:“那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赵冬来并非这样的人。” 徐霜吟瞥了她一眼:“你与赵冬来才认识多久,就如此信任她?” 周南絮不赞同道:“有的人相识再久,也不过是个过客;有的人我第一次见她,就体会到一见如故的道理。” “赵冬来的眼睛很干净很亮,她的心却比她的眼睛还要亮堂。比起世人交口称赞的王又安,她才更像坦荡的君子。” 徐霜吟摇摇头,不再同她辩说。 当初定下的三十日之期,实则只花了几日的功夫。 老九也不曾预料到会如此顺利。他拿着药瓶,细细观察上面的图样:“的确是赵氏的东西,我看了太多年,不会认错。” 话毕,他摩挲着瓷瓶上微微凸起的纹路,目光沉沉,良久方字斟句酌问道:“你有见过她?” 周南絮不清楚他究竟在问哪个她,索性应承下来:“见到了。” 老九眼神一滞,默不作声。周南絮忍不住想问他,倒底要不要用来赌一把。结果忽然他又轻声道:“她还好吗?” 周南絮有点厌烦了:“倘若你问的是赵城主,我只能说她不好,很不好,一个正常人谁能数十年被关在一座城里,还过得好呢?她已经自尽了。她生前你未曾尽到半点责任,身后自然也无需你假惺惺的关心。” 她看见老九一时大为震颤、神情恍惚的模样,及时打住他要追问的下一句话:“你想必要问没有赵城主,这是谁给我的。是赵冬来!你肯定没听过这名字,她是……” “我女儿,是不是?”老九终于撑不住冷静疏离的面具,面色惨淡地抢话答道。 “她如何?过得还好吗?!”他迫切地发出一连串追问,但不等周南絮回答,就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兀地举手制止了她,然后慢慢地收敛了表情,好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也随之被藏在了那副永远理智冷漠的面具下。 “罢了,不必告诉我!当年我既然抛弃了她们,现在她们过得如何也与我无关。我从不为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后悔。” 这条路,哪条路? 百年前牺牲妻女,百年后又牺牲王又安,就为了续他卫氏的命吗?难道他卫氏的命值钱,旁人的命就一文不值,活该被利用、被践踏、被当做垫脚石吗?凭什么?就凭他是所谓的皇族吗? 简直荒唐可笑! 周南絮气急,恨恨骂道:“不可理喻!”她恶狠狠地斜剜了他一眼。 老九毫无情绪波动,任由她骂,然后精准地将瓷瓶掷给她,漠然地扬起下颌,冲她轻轻一点:“东西你收好了,之前答应你的,王又安我也保了。至于这东西要不要用、能不能用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只要卫昭活着,至于怎样活着,我并不在意。” 这话明摆着是逼她自行说服所有人接受卫昭服下伽蓝香灰。 周南絮:“王又安的灵根给了卫昭,就能永远拔除这个诅咒吗?” 老九准备离开的身形一顿:“二三十年。最多撑过二三十年,这个灵根就会被诅咒腐蚀,直到新的合适的灵根替换。” “那下一个目标,你已经找到了吗?” 老九侧过脸冷酷说道:“没有王又安,还有下一个苏见春,苏见春也没用,那就钟遇夏。” “总还能撑个百八十年。” 周南絮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他那里,都成了随手可丢的消耗品。她道:“她们都知道吗?自己的命运早就暗中被人安排好了。” 老九:“那很重要吗?她们生来就是要还债的。” “还谁的债?”周南絮皱眉,开始觉得不对劲。 老九冷哼:“当然是活人欠死人的债!”说罢,他甩袖离去。 周南絮再次潜入地牢时,王又安正病恹恹地蜷缩在牢房一角。他歪歪斜斜地倚着墙,冷不丁问道:“恨我吗?” 卫昭紧紧攥着书,露出苍白的笑意:“为何要恨?” “我出尔反尔,答应你的事没能做到。宁可连累你一起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也不肯松口救你。” 卫昭摇头:“并非如此。表哥从未对不起我。我年幼时,一度闹着要做个游侠,快意逍遥,可谁都笑我天真无知,说我生来就注定是没有自由的,外面的世界与我间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只有表哥,只有你跑过来信誓旦旦同我说一定会有那一天。你偷偷送我地理志,又一力担下所有责任,说服家里送我去三清观修行。我方知晓一个人的世界原来可以如此广阔。” “过去的十数年惬意时光,已是我偷来的自由。现如今,我也该回归原本的命途。命当如此,我早已认命。但是表哥,你不是我,你不该被我的人生牵绊,你应当继续自己的路。” 王又安听他说起小时候,不由神思恍惚,正要回答什么,忽然一道声音介入,惊了他一跳。 “死你能接受,可倘若要你半死不活呢?”周南絮背对着昏暗的光,悄无声息走来。 卫昭骤然愣住,茫然地抬头望向她。 王又安的手指情不自禁蜷缩起来,下意识低头,掩入一片阴影之中,不愿叫她看见自己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 周南絮斜睨他:“躲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说完,也不顾王又安有何反应,径直走到卫昭跟前:“我有办法让你既不会死,又无需牺牲王又安。只是你会陷入沉睡,最长大概十年后才会醒。在沉睡期间,你的时间会静止,诅咒也不会恶化蔓延。你会不老不死,直到重新睁眼醒来的一瞬。” 卫昭顾不上问哪来的办法,就眼中溢满惊喜,迫切道:“真的不需要表哥牺牲吗?也不会连累任何人吗?” 周南絮:“当然,我保证。因为唯一会痛苦的是你自己。你会陷入接二连三的梦境,即便中途短暂清醒,发现自己被困,挣扎着要醒来,也无济于事。你的灵魂会因此损耗极大。并且,这只是权宜之计。要根除你的诅咒,需要在你沉睡期间,另寻他法。否则,你只能不断消耗着一个又一个十年。” “你确定能承受这一切吗?” 王又安满不是滋味,急促说道:“阿昭,你不能……” 卫昭呼吸几乎完全停止了一息,随即斩钉截铁打断了王又安的话,坚决道:“我能!我的诅咒、我的命运、我的人生,都应该由我自己去承担,不管结果好坏,都是我自己要背负。” “我从小就习惯了由别人安排我的一切,由别人为我筹划,然后照单全收。如今我长大了,我不能总是成为家人的拖累,我要自己做主。哪怕这个决定有风险,我也……” 周南絮微蹙着眉:“你这样相信我?你不怕我害你?” 卫昭的话登时戛然而止。 他不明白为何提出主意 34. 表白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死了?”路秋早猛地拔高声音,随手将正在看的医书丢在一边。她从床榻上跃起身,皱着眉在地上来回走动。 “明明我当年看见她的时候,还好好的。她那样的人,怎么会寻死?” 周南絮茫然地与徐霜吟对视了一眼,不明白路秋早为何这样大的反应。 周南絮宽慰道:“那样的一座孤城,换做是我被关个上百年,我也受不住。虽然可惜,不过赵城主能从此解脱,再入轮回,亦是幸事。” 路秋早沉默半晌,才道:“确实。这般煎熬的日子,要清醒着日复一日活下去,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话虽如此,她面上的神色依旧难看得很,显然是遭受了不小的打击,强撑着开解自己。周南絮正要问她是不是同赵城主交情十分好,就见路秋早恹恹地朝门外走。 她背对着她们,辨不清神情,只是周身环绕的气息尤其紊乱,可见她心绪不宁。 “我乏了,先回去补个觉。”她随意摆了两下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南絮:“我说错话了?” 徐霜吟替她沏了盏茶,淡定之极:“别多心,她就这个怪脾气。你以后与她相处得久了,总会习惯。” 说罢,她若有所思看向门外:“照理我认识她已近十年,但也未曾听闻她与那位神秘的赵城主有什么往来,恐怕是再往前的老黄历了。” “原来如此。”周南絮暗暗留了个心眼。 翌日清晨,长白书院内。 周南絮迎着朝阳冲王又安打了招呼,问他昨日傍晚想说些什么。王又安无奈地用余光扫过周围三三两两的人群,示意她人多不便当面说。 周南絮以为是和他们家族相关的秘事,立即了然地应声。王又安见状,自然是明白她想岔了去,也懒得纠正,干脆由她去了,左不过等下了学,两人还是要说个分明的。 书院的宗门弟子格外多,加上课业繁忙,大家修习的课程又多有不同,以至于周南絮请假的这些日子,除了与她关系最为密切的几个,竟无人发觉她的消失。倒是向来广结好友的王又安,时隔数日重返书院,引来了一众人关心。 周南絮托着侧脸,端详着被热情的同窗裹于其中的王又安,正苦思冥想。倏然间一个肘击惊得她立时回过神来:“有这么好看?” 周南絮按了按额角,答道:“我只是在想他要和我说什么。” 徐霜吟闻言,顿时用百般挑剔的目光将王又安上上下下扫了个遍,嫌弃道:“不会是对你有所图谋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南絮吓得浑身一激灵:“徐师姐,话可不能乱说。什么时候你也成了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的俗人?!”说到最后,她不免好气又好笑。 徐霜吟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人群中最显目的那个中心,摇摇头,悠然道:“这话委实冤枉我了。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俗人,要我看是另有其人才对。” 周南絮一哽,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终究打了结。 直到散了学,周南絮沿着约定的地点匆匆忙忙赶去。等她到达时,却见一个身影遥遥立在枫树下。 枫叶火红绚烂,衬得下方茕茕孑立的人影更显孤傲清冷。 王又安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存在,不紧不慢转过身来,言笑晏晏:“你来了。” 不知为何,他昳丽的容色和璀璨的笑容越发让周南絮心头不安起来,甚至脑中莫名闪过徐霜吟白日里隐晦的提醒。应该只是多心了吧。她强行按捺住胡思乱想,冷静地走上前。 大概是错觉,仅仅走了这几步,王又安注视着她的眼神愈加温柔。周南絮暗自后悔不该和徐霜吟多提一嘴,以至于思绪总是不自觉被她带偏了走。 然而不等她想好如何开口,王又安道:“师妹,我心悦你。” 毫无预兆的一个惊雷,就这样不偏不倚冲着周南絮砸来。 或许是王又安的神态太从容,语气太平淡,没有丝毫波澜起伏,以至于周南絮愣怔了许久,都恍惚地以为自己只是幻听。 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王又安向她走近一步,再次认真笃定地重复道:“师妹,我心悦你。” 刹那间,周南絮仿佛被人从背后猛敲了一记闷棍,大脑昏昏沉沉,茫然不知所措。幸而王又安有十足的耐心,由着她一点一点理清思绪。 眼见着王又安又要向前,周南絮一手按着酸胀的太阳穴,一手急忙举起阻止他:“等等!就这样,别过来,你让我想想。” “好,我不过去。你慢慢想,不着急。”他温声抚慰道。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喜欢我?难道就因为我三番两次救了他? 周南絮百思不得其解,心里这样想,于是也就照实问了。 王又安对她的猜测些许不满,些许无奈:“我在师妹心中就是如此轻浮随意的人吗?” 见周南絮不吭声,他自知把握住她的几分心理,恳切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师妹救我,我感激不尽。但换做他人,我只有感激,不会再做他想。师妹的误会,我能理解。但我绝非分不清感激和喜欢的人。” 王又安露出苦涩的笑:“我与师妹不同,我是个最贪生畏死之人。即便如此,我连自救的勇气都没有,一边盼着能活下去,一边懦弱地放任自己原地等死。那日师妹立言‘若解我心,死又何惧’,我至今犹记。” “自此我总是回想起你,起初我以为只是为着自己无能,妄图在你身上寻找方向,直到天海镜中你抓住我的那一瞬间,我感到神魂震颤,方才恍然大悟,我心悦于你。” 周南絮沉默许久,突然说道:“也许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在最危急险要的时候碰见了我,才将那种大起大落的感情误以为喜欢。” “我王又安自认聪明一世,还不至于糊涂这一时。我分得清什么是喜欢,更看得见自己的心。”王又安执着地盯着她。 周南絮不再回避,正视他的双眼:“所以呢,师兄,你是想找我要一个结果吗?” 她难得认真严肃地称呼他师兄,使得王又安亦随之端正了神情:“是又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没有如何。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不可能的。”周南絮冷静回答。 “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一条死路吗?亦或是仅仅因为是我,才变成死路,若换作别人,又能走通了?”王又安已经有点执拗了。 周南絮皱眉,不喜他胡搅蛮缠,但碍于他确实真情实意,不便像寻常那样刺他,唯有细细和他掰扯清楚:“是你还是别人,都只有同样的答案。我无心在此,对方是谁就无关紧要。我的心,只有剑道。我的路永远是笔直向前,我不会因为任何人驻足停留,更不会为此变更方向。” 王又安急切打断:“我从未想过要你为我改变什么,你更无需为我停留。你永远都是你自己。” “那你呢?我永远都是我自己,你又在哪里?” “我会追随你。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方向。” “那你就不是你。” 王又安少见地怔住了,哑口无言。 周南絮长叹一声:“师兄,如今你明白了吗?我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不会为任何人改变我的道心。反之亦然!” “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停留,为我改变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你也该去找你的,而不是不管不顾地跟在我身后。” 王又安仍旧不甘心:“可倘若我是在你身上找到自己的道呢?” 周南絮默不作声看他,冷不丁道:“你为何总是不长教训?” 她冷酷尖锐地反问:“当初你被家人逼到绝路,难道不是因为你把命运交给他们掌控吗?你有为自己做过一丝一毫的努力和挣扎吗?眼下我费尽苦心将你捞出来,指望你一个人也能立得住。你倒好,直接做甩手掌柜,把责任推卸到我身上。” “你喜欢我,就是要为我付出一切,而完全不给自己留有余地吗?但如果我走错了,我失败了,你跟在我身后,届时又当如何?” 周南絮往前迈出一步,一下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近很近,近到王又安的眼里只有她,再容不下其他。但此刻谁也生不出旖旎的想法。 周南絮直直注视他,轻声道:“看着我的眼睛,问一问你的心,你还记得最初为什么拿起第一把剑吗?”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喜欢。 谁少年时不曾做过飞升成仙的梦? 彼时王又安尚且是个孩童,会偷偷逃课, 35. 谢琳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王又安自那夜过后,再未找过周南絮。即使书院里偶然碰见了,也只是点头示意,然后擦肩而过。 周南絮自觉这是他有听进那些话,是以半点失落没有,反倒倍感欣慰不曾白费口舌。 倒是路秋早几人坐不住,私下有意无意探问过两句。但周南絮不想王又安的真心变成旁人口中的谈资笑料,便随口搪塞过去,只道两人发生了口角。 这样僵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 第二年春,游学大会重又启程了。 分配的结果出来了。 周南絮连同不在的崔晚折一同去往西府,路秋早分去了北疆,徐霜吟去了三清观。就连怀微宫的一众人也被打散得七零八落,和周南絮相对熟悉的季煊与袁师道都要前往南夷。 大家三三两两成群,已经开始对照着名单抱团取暖。 周南絮余光瞥见一个身影逐渐靠近,他仿佛没事人似的照常与她打招呼:“巧了,这回咱们又要结伴了。” 明媚的阳光下,江雪烛脸部的棱角都变得柔和,眼如春水。 虽说先前两人闹得不愉快,至今仍叫周南絮心存芥蒂,对他隐隐抵触,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主动破冰,她也不好冷脸无视,不然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了。 她有意疏离地客气道:“不必了,一个人来去要自由方便得多。真有什么麻烦,大家都会搭把手的,两个人结伴也没什么用处。”话毕,周南絮转身便离去。 系统:“怎么办?看样子上次你可算是把她得罪狠了。难得有个好开头,结果又半途而废。” 江雪烛不疾不徐道:“急什么?这次去西府,和她关系好的都不在,总有机会钻到空子。” 系统:“你有成算就好。” 寝室内,周南絮正在听徐霜吟紧急给她补充西府的常识。 她一只手撑着下巴:“东洲的人竟都不在名单上。” 徐霜吟:“游学大会多集中在下域,除了南北两地是单独行动,东洲西府一直是主要承办方,责任重大。是以这两地世家的领头人往往只参与一两届,多数时候还是留在本土接待学生。” “王又安与谢琳她们都是上一届的,如今都已开始负责族中事务,自然没空参加。” 路秋早懒洋洋补充道:“何况卫昭出了问题,这几家人哪里有闲心四处游荡。东洲可是全修仙界最会抱团的地方了。不像西府,多少还有点竞争。” 说着她似乎想到什么,诶了声,扬起下巴朝周南絮一点:“你去了西府,千万要防着些谢琳。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徐霜吟皱眉,不赞同道:“恰恰相反,我倒觉得谢琳是爽快脾气,表里如一。真要堤防,自然还是孟观棋更叫人忌惮。她心思颇深,你可不要着了她的道。” 周南絮闻言好奇地打开书院发放的灵石记录仪——里头不仅有人声讲解西府人文地理,甚至还有影像一一介绍与之相关的重要修士。周南絮可以通过这枚特殊的灵石瞧见动态的人物投影,而谢琳与孟观棋正好都囊括其中。 “西府可真是大手笔。”她啧啧赞叹道。王氏已经是极为豪富的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人手一枚记录仪。这玩意儿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嵌套了层层阵法和符咒,市价颇高。 路秋早笑嘻嘻地凑过来把玩:“周师姐,这你就外行了吧。人家西府可是有成片的灵矿山群的。就是家族上下都坐吃山空,也够几代人花销的了。” “这山归谁家?” “自然是三家人瓜分了呗。只是谁多谁少,就各凭本事了。”路秋早一针见血道。 徐霜吟:“正因如此,西府看似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你也要多加小心,别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有这么可怕吗?周南絮将疑惑埋在心底,不吭声了。 分别那日是个大好的晴天,和风徐徐。 王又安带头领着苏见春与钟遇夏,还有几个管事的,齐齐为在场人送行。除此以外,他们还要原地等待下一批新来的修士们,再重复先前的操作,将学生分配至学宫与书院。 路秋早去的是北疆,因此不必等人领路,径自先行一步离开了。徐霜吟一行人有三清观的道士特意提前来接。最后仅剩下了分配至西府的人。 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恐怕是想到这个缘故,几个月来都刻意保持距离的王又安犹豫许久,终归是主动走近周南絮身前。 也许是终于不用再为渺茫的未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像沉淀许久的玉石,褪去轻浮虚无的表象,裸露出了温润内敛的光彩。 周南絮见状,抢先开口说道:“师兄,过了今日,咱们有缘再见。” 王又安未曾想到她还愿意主动和和气气地与自己打招呼,面上闪过一丝欣喜。 但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外衣:“师妹,多谢你先前点醒我。我的确该仔细想想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了。我自暴自弃多年,也是时候把剑术重新捡起来,从头开始了。” 周南絮欣慰至极:“师兄,你知道吗?曾经我看你,就像在看以前的自己。我总担忧你走岔路,又怕你将自己逼得太狠,以至于有朝一日/逼上绝路。你家里那些事,我不便掺和,只是你要有分寸,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王又安目不转睛望着她,一字一顿认真答道:“我明白,我不会辜负你的好意。” 周南絮转身瞧了背后,传送阵已经点亮了,同行的修士都陆陆续续离开。 她应和着那头管事的催促,小跑着上前,在最后将将踏上传送阵的一刻,转头向伫立在原地的王又安挥了挥手:“师兄,祝你所愿皆有所得!” 在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阵中心时,王又安下意识追上前几步,直到苏见春冷静地在一旁提醒:“她走了。” “我知道。” “为何不留下她?或者你跟过去?” 王又安无奈又有些释然地笑:“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纵使我跟过去,也没有意义。她不需要我,是我先前总在依赖她。” “况且她这样的人,不该与谁作配。她是水中月、镜中花,能远远看着就足矣,强行伸手去打捞,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苏见春故意刺他:“万一有人偏要去试呢?” 王又安的眉眼间久违地染上一抹锋利:“不会的,我不会让任何人违背她的心意。她喜欢自由,那么旁人的喜欢就都要为她的自由让步。谁都不能强迫她,我也不能。” 苏见春瞧他隐隐有几分过往的傲气显露,不觉强压住内心的隐忧。从前都是仗着王又安退让,家里才能勉强保持和谐。可如果他不再肯退让了呢…… 明明晴空万里, 36. 笑面虎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众人正是唬得大气不敢出,却见一位模样俊逸的公子哥一只手摇着柄金丝玉的扇子,一手负于身后,大跨步走来。 他脸上挂着疏朗的笑意,声音洪亮:“谢师妹,何必这样咄咄逼人?来者即客,你我作为东道主,按说要多关照在座的各位才是。” 这时凑巧又跟来一个陌生的姑娘,举止神态温柔似水,闻言也扬起嘴角,露出两个凹陷的小梨涡:“师兄说的极是,姐姐无需这样大火气,没得气坏身子。” 谢琳眼风都懒得扫他,只是余光冰冷警告地从这姑娘身上掠过,接着手腕轻转,一个漂亮利落的收势,将九节鞭重新缠回掌中,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底下方才吵得最凶的几人免不了惴惴不安起来,互相使眼色示意,偶尔努努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这公子哥不动声色将一切纳入眼底,收扇抱拳行了一礼,神情和煦:“在下沈睿,往后的一年里还请诸位多多指教了。” 周南絮不由抬起头上下打量他,沈睿?就是当初集灵小镇缺席的那个沈家人?看着倒是性格爽朗,挺和气的一个人,只是同谢琳几人的关系似乎很微妙。 她暗暗对他产生戒备。 不过,其余外来之人显然并不这样想。他们三三两两站起来躬身回礼,客气极了,沈睿亦是与他们你来我往地交谈上,仿佛有了谢琳这个共同的敌人,剩下的很快就自发抱团,亲密起来。 “沈道友,幸亏你来得及时!否则还不知要怎样呢?这谢琳……”这人还要忿忿不平抱怨下去,却被周围熟识的拽着他衣袖,示意他慎言。 他也上道,立即联想到以后少不得还要在谢琳手下讨生活,得罪狠了,终究不是好事。于是讪讪改口:“这谢道友,实在是、实在是如传闻一般雷厉风行啊。”他打着哈哈,摸了摸脑袋。 周南絮不觉撇撇嘴,鄙夷这人不仅有错在先,还只敢背后说人闲话。这里的一个个都是人精,谁不知道他原是想指责谢琳为人苛刻,手段狠厉。 偏这沈睿若无所觉似的,言辞恳切地望着他:“诶——这位道友,别怪我多嘴替师妹说句好话。她虽手腕强硬,心却是好的。将才恐是怕打扰隔壁课业,心急之下,难免就冒犯一二。” “还请诸位不要同她多计较。我这个做师兄的也替她赔个不是。” 说着他就要弯下腰来,众人自然是连称不敢,请他莫要多心,又交口赞他容止可观、进退有度。 好一派和谐的场面! 周南絮微垂眼睑,嘲讽地想着,果真是大家族出身,这沈睿一个人的心眼快比其余人加起来还要多了。面上装模作样,好人的风头都叫他出尽了,话里话外却在暗示谢琳蛮横无理,傲慢横行。 不怪她初来乍到就对沈睿心存偏见,谁叫来之前,徐霜吟就好一番耳提面命叮嘱她,千万防着些沈睿。 孟观棋好歹只是城府颇深,沈睿可是不折不扣的笑面虎,典型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保不准哪日就被他暗算了。 先前那位姑娘就笑盈盈站在原地,一双翦水秋瞳专注地停留在沈睿的侧脸。秀丽的乌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挽起,端的是清婉可人。 她从来了就几乎不出声,仅仅温顺柔静地立于沈睿身侧,像他捎带的一个漂亮点缀。 周南絮完全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唯有好奇地朝她张望,不料正好与她目光擦过。她一怔,很快回以友好的笑容。 直到沈睿应酬够了,心满意足离去时,周南絮才听得他唤道:“阿璃,我们走罢。” 周南絮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身影远去,心不在焉地揣测着这个阿璃何许人,竟会称谢琳为姐姐。可分明从未有人提及谢琳还有个亲生妹妹啊。 “真真吓死个人,各位新来的道友,日后还请多多注意,万万不可再惹得谢师姐不悦了。”原先再三冲他们惶恐地挤眉弄眼的一个青年,无奈地低声提醒周围人。 “你们怎地这样胆小如鼠?” “倘若你见识过谢师姐的手段,你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谢师姐规矩极严,若不是今日师妹在此,我们可一个都跑不掉,要被你们牵累了。”这人面露苦涩。 “师妹?难道不该是看在方才那位沈道友的面子?” 这人摇摇头,压低嗓门:“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咱们学府向来是谢师姐一手遮天,除了孟师姐,旁的人,凭他是谁一概说话不作数的,何况沈师兄与谢师姐向来不对付,谢师姐能给面子才怪!” “也就是师妹来了,谢师姐不便与自家人起争执,才轻轻揭过。” “自家人?方才那位竟是谢琳的妹妹?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一个修士惊呼起来。 这人竖起食指在眼前挥了挥,故弄玄虚道:“提及师妹,就要说道说道谢家。谢家现任家主常年闭关清修,不与外界往来,更未与人结契,自然就断了血脉。为保家业传承,族中长老特派人在各地搜罗合适的孩童带入府中收养。” “待天赋渐显,再从中挑选实力最强的当作少主培养。” “而谢师姐与师妹正是名义上的姐妹。” 周南絮面上神情不动,内心却波澜起伏。 当然,底下人也没有全盘皆信,立即有个小声质疑:“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还敢大庭广众嚼舌根,就不怕谢家的人追究吗?” 于是这人轻哼:“不信?你大可找别人打听打听,看我骗你没骗?谢家的事,本就不算什么秘闻,西府稍有底细的人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为了体面,鲜少外传罢了。何况,谢家人自己都不在乎,我有什么好怕?” “谢师姐当年靠一根九节鞭拿下了少主的位置,可谓一战成名,当是吾辈楷模!”他抱拳对着门外行了一礼,以表敬意,然后偏过头遗憾道,“只可惜了师妹,原先也是数一数二的好苗子,如今却泯然众人矣。” 刚刚对谢琳大有不满的那人立马截过话头,冷嘲道:“你这人,倒是两面三刀!方才我看你对谢琳也怕得很,这会子又尊敬起来。看不出,你倒是敬重谢琳远胜过沈道友。” 眼看着火药味蔓延开来,围观的坐不住了,急忙比着手势让小声些,又打着圆场:“多大点事啊,诸位,何必争吵不休?谢师姐与沈师兄在咱们学府都是一样地受人尊敬,谢师姐天赋最佳、修为最高,沈师兄皓月君子、为人正派,还有另一位孟师姐,这三位放眼整个西府可都是佼佼者,哪里能比出个高下?” 有人听完仍不服气,还要再 37. 佛像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谢琅眼皮微微掀起,神色恹恹,阴郁的眼神像冰冷黏腻的潮水漫过谢琳。 他的声音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清亮中又略带一点粗哑:“杀我你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我可不是谢璋那种蠢货,任你宰割。” 说着他扬起手,上下两道符咒兀然一亮,与此同时,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刃划过谢琳的身体。 顷刻间她裸露的脖颈和面孔便多了数道血痕,其中一道正正好从额角穿过整张脸拉至下颌,显而易见是冲着头颅的几处死穴去的。 幸亏谢琳躲闪及时,方避开了几寸距离。 谢琳随意用手背抹了把脸,更使得面容血迹斑驳,但她毫不在意,右手径直甩出鞭子。鞭身呈黑红色,像炽烈的熔浆,上头密密麻麻布满了纹路,形如岩石的裂痕。 当鞭子的顶端有力地甩出时,符咒形成的禁制瞬间像受到极大冲击的琉璃,只听得一道清脆细微的破裂声,灵气屏障便哗啦啦碎了一地。这些灵气碎片甚至未及落地,就接二连三消散于空中。 不等谢琅反应过来,谢琳已经冲破符咒,眨眼的功夫就飞身上前,待他终于面色冷凝着要后退时,强劲的一记鞭子破空而来,狠狠照着他五官抽打。 许是这鞭法实在凌厉迅疾,他的左耳当即撕开一道豁口,软软地耷拉下来,只剩半边还连在头颅一侧。脸也肉眼可见地浮肿起来。 谢琅登时倒退着哇出一大口血,一副半死不活的颓废样。 谢琳毫不心软,上去便是照心口飞身一脚。 谢琅被踹了个仰倒,有气无力地侧过脸瘫在地面。若不是他的胸口尚且有微弱的起伏,真叫人疑心他断了气。 又是一道鞭子柔韧有力地抽过,不偏不倚落在他鼻尖前,紧挨着他的那几块砖石立即爆裂成呛鼻的灰尘。 这距离太近,以至于他几乎能嗅到鞭子上铁锈一般的血味。 然后他听见了不远处急促又熟悉的呼唤声:“谢琅!” 谢琅不由叹了口气,失算了,早知道会输得这样惨,就不该大庭广众之下挑衅她的。丢人倒也罢了,只是被谢璃知晓,少不得要在他跟前滴着泪,念叨个几天。 谢琳自然也辨出了来者何人,她皱着眉朝谢璃的方向呵斥道:“你来做什么?滚回去!这里与你无关。” 谢璃急匆匆赶来时,第一眼便瞧见谢琳皮肉外翻的脸和脖颈,顿时面色惨白。她颤巍巍伸手要去摸:“你……你还好吗?” “用不着你操心!你要是真闲得慌,就快些把那个废物领回去,也省的在学府丢人现眼!”谢琳不留情面地打落她的手,然后冷眼扫过周围,训责道,“一个个都不用上课了吗?还不快滚!” 围观的众人立即醒过神来,慌乱地应和着,四下奔逃。 周南絮正要随之离去,却听闻耳畔一道轻柔的声音:“周师妹,你既来了,还请留步。麻烦你陪我一同去看看谢师姐,可好?” 她一怔,侧过脸,恰好对上孟观棋含笑的眼。 于是拒绝的话含在口中就再难说出,周南絮犹疑着跟去了学府偏僻处的一座后院。 谢琳在前头走得飞快,丝毫不像受了伤的样子。孟观棋无奈地望着她背影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间或地同周南絮闲聊。 “听说你是白薇长老门下弟子?” 周南絮跨过门槛,刚要回答,却听得一声嗤笑。 “什么白长老的弟子?!分明是那位躲躲藏藏的少阁主吧!”谢琳讥嘲道。 说着她随手丢开拭血的帕子,开始上药。姜黄的药粉刚一触碰伤口,她就疼得下意识皱眉,但只是一瞬的功夫,她就恢复如常,继续神色平静地用捣烂的灵草敷在脸上的伤口。 这灵草见效十分之快,几道长长的刀口立即涌出了乌黑的淤血。 即便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周南絮,也不觉看得头皮发麻。 然而谢琳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孟观棋微笑着道:“谢师姐,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谢琳闻言只是冷哼。 周南絮不由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她如今修为逐渐恢复,来历又敏感,稍微留点心眼的人想要猜出她身份实在太容易不过。诚然她也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不过是低调些,好便宜行事罢了。 于是她顺势就答道:“谢师姐说是,便是吧。” 孟观棋侧脸注视着谢琳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嘴角一成不变的弧度似乎也拉直了几分。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淡淡地从谢琳的面孔掠过,再回眸与周南絮对视时,就重又扬起笑容。 “周师妹这几日得空吗?不知能否请你替我分担些学府的杂务。没多时就是三家竞选了,近来我真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偏又找不着能独当一面的搭把手。得亏你来了,我就指望着你在,我能松快些。” 周南絮微怔:“三家竞选?” 孟观棋垂目瞧她,温柔解释:“西府有成片的灵矿山,分由三家管辖。但碍于灵矿山产量和灵石精纯度大不相同,为了公平起见,每九年轮换一次管辖区。至于如何轮换,就看这一场竞选。” “比试过后,实力最强的先选辖区,然后依次排列。” “倘若每回都由同一家赢了呢?” “那就只好放任她们一家独大了。”孟观棋语气平淡。 周南絮皱眉婉言拒绝:“孟师姐,我初来乍到,并不合适担此重任。学府的事,还是请你另寻她人吧。” 孟观棋毫不气馁,反而主动握住她的手,恳切地望着她的眼睛:“周师妹,若非事关重大,我又分身乏术,本来无论如何都不该麻烦你。可我实在别无选择,毕竟论实力,论关键时刻镇得住场子,底下这些人中,除了你,再无他者。” “师妹,还恳求你暂且帮我这一回罢,我必然感激不尽!” 周南絮被这一叠声殷切的呼唤叫得头都发昏,简直是半推半就应下:“这……诶,既如此,那好吧。只是我对学府不甚了解,许多事务还需师姐在旁关照则个。” 孟观棋惊喜地连连应答。 谢琳冷眼旁观了许久,都不曾插半句嘴,直到见二人欢欢喜喜、好像亲热极了的模样,方不咸不淡道:“你倒是会挑人。” 显然是冲着孟观棋说的。 “这是自然。凡我想要,必须是最好的,不管是人,还是旁的什么。”孟观棋直直对上谢琳的眼睛,微微笑了,“谢师姐不该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谢琳一顿,亦是不偏不倚地回视过去,气势分毫不肯相让。 良久,她站起身,余光扫过周南絮,示意她跟上:“你既然要自找麻烦,我也就无需客气了。先跟我来吧,正好有东西交代给你。过几日我要回去一趟,到时就该你顶上了。” 周南絮下意识看向孟观棋,见她默认这 38. 徇私舞弊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佛像都是封闭的,若真有人,岂不活活闷死?”谢琳蹙眉道。 谢璃低头笑了一笑:“谁知道呢?” 她步履平稳地往门外走,经过谢琳时,有意顿在原地,侧过半张脸朝她:“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好了。” 谢琳不觉一把抓住她胳膊,警告道:“不管你发现了什么,通通给我闭嘴。竞选在即,对你而言,最要紧的应当是苦心修炼,而绝不是牵扯进那些不明不白的是非。” “氏族争斗的水太深,不是你能去淌的。”谢琳松开了对她的束缚,掌心向前推了她后背一把,“至于你和沈睿的事,我已经懒得再多费口舌。倘若你还记得自己姓谢,就该趁早同他断了。” “你以为他对你有情,其实不过是借你的人羞辱你的姓氏。” “能坐上少主之位的,即便是个庸才,亦必有常人不能及之手段与狠心。否则,人人都趋之若鹜的位置,怎么就能被他坐得稳了?” 谢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推带累得踉跄几步,等她终于站稳,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那声音很轻,轻得好像自言自语。 周南絮注视着她,恍惚中都要以为她的眼睛漫出了泪水。然而定睛一看,谢璃依然是那副温柔小意的模样。 谢琳面色不悦地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恼火道:“蠢货!蠢货!非要把命搭上,才知道后悔吗?” 说罢,她仿佛才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个周南絮,不快地瞪她一眼,冷笑道:“怎么?人都走了,还瞧着呢?方才这出戏,你看得可满意?” 周南絮一噎,无奈道:“谢师姐,我又不是沈睿,何必迁怒于我?” 谢琳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周南絮叹了口气,疾走几步跟上去。 …… 谢璃出了佛堂,没走多远就恰巧碰见了孟观棋。 融融春光像细腻朦胧的头纱,轻盈地笼罩在孟观棋的脸上。她站在一棵高大苍翠的柳树下,偏过头轻言细语地指点着一个小姑娘的身法。 然而谢璃的目光却笔直地落在两人之间始终不远不近的距离。即使偶尔那个小姑娘兴奋过头,一时不察拉近了这段间距,孟观棋也会不动声色地后退。 这段间隙几乎分毫不差地维持在一个精确的数字,正如她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也像特意用尺量过般,完美得恰到好处,以至于旁人意识到这一点时,总是不自觉对她产生反感,甚至隐隐的防范和恐惧。 “虚伪。”谢璃默念道。 当她走近时,适逢孟观棋和煦地同那小姑娘告别,她只当做看不见,垂下眼睫,与孟观棋擦肩而过。 “小谢师妹怎么从那边过来?莫不是特意去佛堂遇师姐了吧?” 谢璃下意识转过身,对上孟观棋笑吟吟的面孔,不觉心头一跳。 孟观棋此人,惯会做些表面功夫,平日里对谁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态度,不知情的少不得要被她这模样糊弄欺瞒过去,以为自己已经能同她好得做知无不言的姐妹。可一旦真有人敢越过红线,挽住她胳膊,定然只会自取其辱。 谢璃便曾亲眼目睹几位师姐与她决裂的场景。 而这场单方面的决裂在当时许多人看来,都来得莫名其妙。 彼时孟观棋还不曾像如今这般形单影只,她周围总是聚着好些同龄的小姑娘。她们把她视为群星追捧的皎月,喜欢大大小小的事都同她分享。 每一桩被她认可的经历和日子里琐碎又温暖的细节,都填塞了孟观棋盈盈的笑意和小姑娘们雀跃的快乐。 每每谢璃气喘吁吁缀在谢琳身后,偶遇她们时,总是习惯性慢下步伐,强作镇定体面地经过。因为她下意识不愿在这些涂满明亮色彩的世家小姐们面前,袒露出自己一览无余的苍白底色。 她姓谢,但这个姓氏是她侥幸捡来的。 她不属于这座体面的学府,更不属于繁华富庶的西府。 她只是某座无名野山里面没名没姓的穷丫头,只是靠好心人接济的一口又一口饭,侥幸流浪到西府的乞儿。 自她懂事起,她的灵魂就扎根在最贫瘠的山野。 哪怕是测出来天赋极佳,被谢家收养做了千万人之上的氏族小姐,她都潜意识觉得自己不配。漂亮柔软的衣服不配,身边人的恭维夸赞不配,以及沈睿的喜欢不配。 与沈睿最为相像也相配的,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孟观棋。 孟观棋知书达理,孟观棋天赋极佳,更重要的,孟观棋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而她只是个假冒伪劣的可替代品。 因为在她进府不久,谢琳就出现了。 谢琳同样是个不知名的小村落出来的,但她比起其余收养的孩子,天然就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下混得如鱼得水。 她从不和任何人有往来,侍从的曲意逢迎和背地里的冷嘲热讽,对她而言,通通是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升起的刹那便是消散的瞬间。 她只遵从两个原则,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抢到手,厌憎的再珍贵也要毁掉。 于是她杀了原本最炙手可热的竞争对手——她们名义上的大哥谢璋,然后理所当然地将少主的位置收入囊中。 谢璋死的那天,几乎一半人成为了谢琳的潜在拥趸,他们狂热地推崇最纯粹的实力为王;而另一半人则掉头斥责谢琳冷血残忍,为名利权势,连世家大族最在乎的脸面都不管不顾地撕下;只有极少数人沉默地旁观。 而谢璃正是其中一位,然后她在那天的比武台下看见了另一位——孟观棋。 孟观棋难得地没有一点笑意,她面无表情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琳,直到谢璋死去的瞬间,她方才像确认结果就失了兴致似的,扭头就走了。 此后,谢璃才发觉原来孟观棋的目光从来不是漫无方向的船只,而是从前不曾寻找到停留的锚点。 她往往会在人群的聚焦点,任由眼神像鱼一般灵动飘逸地游向最偏僻的角落——谢琳总是站在那里,然后一触即离。若非谢璃有意紧盯,恐怕也会轻易被蒙骗过去。 谢璃很难形容心头这种百感交集的滋味。她暗暗艳羡甚至偷偷比对的孟观棋,有朝一日竟也会成为旁人的窥视者。 尤其这个人并非别人,偏偏是古怪蛮横的谢琳。 明明都是不懂礼数的野丫头,谢琳却能坦然自若地暴露所有的粗鄙,甚至她的乖张任性都成了一种独特。而她即便努力掩饰,也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倘若孟观棋是一卷精致静美的工笔画,她便是寥寥数笔敷衍而成的劣质草稿。 她崇拜孟观棋,又嫉妒孟观棋;她抗拒谢琳,又无意识渴望着成为谢琳。 她以为这种微妙的三角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即便除了她,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然而就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一切都被毫无预兆地打破了。 孟观棋休了一段时日的假,回去祭拜死去的爹娘。因而刚回来,就被一众人团团围住,大家七嘴八舌安慰她,又故意说笑逗她开心。 “能闭嘴吗?”孟观棋兀然插嘴打断。 “什……什么?”有人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似乎她的冷淡是比天塌下来都要严重的问题。 然而这次孟观棋不再维持着温和的面具,她不含任何情绪,声音毫无起伏地重复道:“你们真的很吵,不觉得吗?” 于是立即有人质疑:“孟师姐,你怎能说这种话?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孟观棋看都不看他,而是对上谢琳投来的视线,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轻飘飘道:“那我该是什么样的?” “明明心里已经烦得要死,明明根本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更不想维持所谓的交际,却总是在违背自己的心,总是在做自己厌恶的事,最后成为自己厌恶的人?” “这是你们认识的我吗?” “总是要装作什么都赞同,和谁都要好的傻瓜也是很累的。”她一字一顿道。 她没有说的最后一句,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如果我是谢琳就好了……是谢琳的话,一定可以无所顾忌地拒绝任何人,即便被人鄙夷她糟糕的为人处世,照样会有人跳出来为她开脱—她就是这样的啊。 对啊,谢琳就是这样的,这样的真实洒脱,丝毫不为世俗眼光折腰。 但她不是。 她低头笑了一下,少见地用轻慢的语气道:“真恶心啊。”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不知究竟是在嘲讽谁。 果不其然地,在场的人都被激怒了,他们简直极尽辱骂斥责之言,将她数落得一无是处。皎洁的明月被众人高高捧过头顶,又被重重摔下,成了任人践踏的花泥。 孟观棋却什么都不在乎,她第一次在人前清晰地喊出谢琳的名字:“我是不是很虚伪刻薄?” 谢琳皱眉扫了她一眼:“有病!”然后自顾自朝外走。她所过之处,人群纷纷避让,生怕她一个不高兴,下一刻扫过来的就不是眼刀,而是那赤红的九节鞭了。 可出人意料的,孟观棋定定注视着谢琳的背影,忽然跟了上去。她越走越快,到后面甚至跑了起来。风很大,仿若有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回去,连鼓起的裙角都几乎要拧成一根绳,朝相反的方向拉去。 所有的这些似乎都在无声地逼迫着她回头,逼迫她体面地道歉,再体面地求和,逼迫她重新穿上纯善的皮囊,以粉饰腐烂阴暗的内里。 她终于按捺不住,突然开口大声喊道:“谢琳!谢琳!”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名字,谢琳在前头一直不应声,她就一直喊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学府内无数人或明或暗地窥视。 谢璃便是其一,她怀疑自己在做梦,否则怎会看见孟观棋固执地追逐谢琳。 而孟观棋若无所觉。 当谢璃惴惴不安地偷偷跟在后头,恰好见到两个人停在一个树荫下争执。 “你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我只是厌倦再装模作样了,况且不是你说,我太假了吗?”孟观棋弯起眼睛,“还是说你也害怕我真实的样子?” 然后下一句话登时让隐 39. 信任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窄小的院子里,一群随侍正忙得不可开交。这地方本就不大,如今人挤人,更显出几分逼仄。 谢琅大剌剌仰躺在一张竹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惬意地晃着,时不时还使唤人替他端茶送水。日头对着他直照,好像在晒一条咸鱼。他常年阴郁苍白的皮肤此刻也被炙烤得晕出红色。 底下人个个毕恭毕敬,低眉顺眼,生怕这小疯子一时不合心意,大开杀戒。尽管真说起来,他从未干过类似的事,可人人竟都莫名以为他是干得出的。 这世上就没有他谢琅不敢做的事。 谁叫他成天里像个阴晴不定的失心疯! 然而,还不等侍从们煎熬地轮轴转完,谢璃的声音已然远远从月洞门那头传来,在他们耳中简直犹如天籁:“谢琅?你怎地在这里?” “好端端的,你不在自己屋里养伤,又跑过来折磨我院子里的人做什么?”谢璃不觉蹙起眉,语含责怪。 谢琅慢吞吞起身,漆黑如墨的眼睛冷冷扫过四周,不耐烦地叫他们下去。于是谢璃眼睁睁瞧着所有人如蒙大赦般四散而逃,一个个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喜悦和庆幸。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谢琅十有八九又故意为难人了。 “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我如今还在,倒底能帮你打点着,若有朝一日没了我,你要如何是好?把人都得罪光了,也不怕往后求人的时候,你只能一个人躲着哭鼻子。” 谢琅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关键的字眼,惊疑不定地死死盯着她:“没了你?你要去哪?你要丢下我一人?” 他的面孔仿佛肉眼可见地逸散出不祥的黑气,乌压压得像大雨将至的天际。 谢璃一顿,生怕他多心,又听他一叠声的逼问,实在是大为头痛,只好耐下性子哄他:“我哪儿也不去,不过是打个比方。你要不喜欢,以后我不说就是了,没得为这些生气。” 谢琅仍然狐疑地瞧她。 也许是身体里流淌了一部分南夷血脉的缘故,他的五官并不像西府大多人那样柔和,而是略带一点锋利的棱角,尤其是他的眼睛。每每他认真注视什么的时候,就会变成竖瞳,格外像一只不驯的野猫。 他看人,总像在看猎物,而非同类。 “好了,别盯着我看了。学府那边你和夫子请过假了没有?”谢璃走近他身前,仔细地端详着他裸露在外的伤势。 谢琅细细观察了她许久,都没发觉到有何异常,估摸着真是自己多心了,方才重新躺了回去,恹恹道:“已经打发人去说了。” “那就好。”谢璃点点头。 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他诶了一声,道:“我回来的路上遇见沈睿了,他在同一个新来的相谈甚欢。隔得远,我也没听见说些什么,不过真是稀奇,能叫沈睿另眼相看的,可没几个。” 谢璃听见熟悉的名字,难免有些分心。于是她只是心不在焉,随意搭话道:“师兄向来与人为善,这也没什么好奇怪。” 谢琅闻言陡然坐起身,直勾勾瞧她,仿佛要望进她的眼睛和心。 他嗤笑道:“真是难为你装了这么些年的睁眼瞎。沈睿是什么东西,你我都心知肚明,场面话还是由你吞回肚里,日后需要时再拿出来在人前讲吧。” 谢璃登时无语凝噎。 她偏过眼神,有意扯开话头:“过些时日就要比试了,照你眼下的伤势,该如何是好呢?你还能参加吗?要不算了吧。”她犹豫着试探道。 提及伤势,谢琅不由自主抚了抚胸口,先前被谢琳踹的那一脚现在都还隐隐作痛。怨气逐渐爬上他的面孔,他恨恨道:“谢琳能,我自然也能。届时我非要将今日之仇悉数奉还!” 谢璃长叹一口气,坐在一旁,苦口婆心劝他:“她毕竟是我们的姐姐,你总去招惹她做什么?譬如今儿个,还不是没讨着好,惹得一身伤,又叫人看了笑话。何苦来?” “想杀便杀了,看她不顺眼还用得着理由?”谢琅懒怠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显然是嫌她烦了。 若是寻常,谢璃也就罢了,免得又闹个不痛快。现如今,她心里总惦记着沈睿那桩事,潜意识觉得自己能操心的日子不多了,自然有叮嘱不完的话要讲。 她不厌其烦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道:“谢琅,你承不承认,她都是姐姐。再者你今日这样过分,险些就下了死咒,亏得姐姐躲避及时,可后来她不还是放你一马了吗?你以为凭她的性子,难不成真会怕了你?不杀你绝非不能亦或是不敢,仅仅是因为你姓谢罢了。” “换作旁人,早成了她鞭下亡魂,岂能如你这般自在?” “你少来!说她谢琳看重这个谢字,真真叫人耻笑,恐怕谢璋听了都得叫冤!他当初怎么死的,你忘了吗?”谢琅猛地一翻身,面色阴沉,眼神的焦点不知虚虚落在何处。 她当然不能忘,那是她第一次直面修士世界的残酷。尽管她有灵根,可遇到谢家人以前,她还在挣扎着求生。 贫穷的凡人堆里,杀人与被杀早已叫人看得麻木,然而几乎所有人都是为了活命罢了。残羹冷饭虽浊臭,不吃却只有一死,不想死唯有像饥肠辘辘的野狗一样,绿着眼睛蛮横粗鲁地同人争抢。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夺;有争夺,就有杀与被杀。 害怕被人杀,就要克服恐惧,无论如何都做好随时杀人的准备。 但修士并非如此。 他们杀人虽也是为了争夺,却是争权夺利;更有甚者,仅仅为了杀人取乐。 人没有饭吃,会死;人没有高高在上的权势地位,却不会;更不会因为今天少看一个杀人的乐子,就无聊得去死。 是以,谢璃懵懂茫然地站在台下,眼睁睁看着谢璋死于谢琳九节鞭下时,她才恍然大悟,即便是更体面的修士,也会在利益的驱使下,脱下那张文质彬彬的皮囊,像失去理智的野兽般粗蛮地互相撕咬。 说来多么讽刺滑稽,高高在上的修士与底端最卑微的凡人之间的等级歧视,甚至延伸到了杀人之上。修士杀人,是为了生命以外那点锦上添花的东西,他们美名其曰为人生追求,如此崇高;而穷人呢,只是为了自己那条贱命罢了。 他们 40. 消失的同伴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檀香袅袅,空旷清冷的佛堂,只有数座威严自持的佛像和埋头苦干的周南絮。 这已经是她呆在这里处理卷宗和学府杂务的第八天了。 初来乍到时,周南絮尚且对于佛像十分抗拒,甚至提出要将卷宗分批带回寝室处理,却被孟观棋含笑拒绝。 她难得调侃道:“师妹是心中有鬼吗?” “自然不是。”周南絮想都不想就否认了。 孟观棋笑吟吟道:“既如此,何须回避?佛堂清净,正适于修行,除了杂务,师妹有闲心,大可在此打坐修炼。此地宽敞,便是练剑都无妨。” 周南絮怀疑地问道:“在佛堂里习剑?恐怕不妥吧。刀剑煞气最重,按理总该远远避着佛像,免得惊扰佛祖才是。” “恰恰相反,师妹。我们西府之人虽多信佛教,却并无许多忌讳。佛祖于我们而言,正是镇压邪祟,庇佑生灵万物的。刀剑之物,血气太重,偏得是佛堂用阳气去克化,方可中正调和。” 周南絮先前并未特意研习过佛道之术,自然不大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当下就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她凝神望着孟观棋——孟观棋外头罩了件月白的纱裙,乌黑的长发被一支别致的簪子挽起,微笑时仿佛一朵秀丽的观音莲,亭亭净植。 诚如被忽悠过来莫名做了学府半个管事人一般,周南絮又稀里糊涂应承下来暂时定居在佛堂的小隔间中,与书房仅有一墙之隔。 平日里,周南絮上完课就回来批卷宗。 幸而不算十分繁忙,大多时候孟观棋和谢琳都会间或性轮流来探望她。实在拿不定主意,涉及西府许多宗族世家的,她便暂且留存,以待比试结束后,由孟观棋接手。 至于佛像,不知是否看得多了,日日同它们相对而望,再诡异也叫周南絮慢慢见惯了,便不再刻意投去目光。 周南絮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一边笔走龙蛇地圈圈画画,终于她长舒一口气,精准地将毛笔掷进笔筒,然后起身对着酸痛的胳膊和肩膀一阵敲敲打打。 夜已深,佛堂又地处偏僻,寂静的夜色中,唯有细弱的鸟雀叫声。 月色正好,朦朦胧胧洒上一地白霜。 周南絮踩着树影,趁兴在佛堂外的小院中舞起剑来。寄雪银白的剑身在模糊的月光下,隐隐约约折射出幽幽的蓝。风像柔软的海浪,剑则是锋利的剪刀,直直对着海浪的中心,将其裁成两半。 忽然四周掩映的树林中传来一声闷响,还有窸窸窣窣的碎语。有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重叠的脚步声也逐渐清晰,仿佛被风摇撼着吹来。 周南絮登时提起剑,屏气凝神循声赶去,果然在树叶的间隙中捕捉到几个模糊的身影,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 她正要掐个法术将他们围困其中,却猛地一惊——这树林被人下了禁制,竟完全用不得灵气。周南絮的心愈发高高悬起,昏暗的夜色中,她只能依稀辨认这几人的模样,仿佛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等她想明白,这些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围作一团,开始跺脚。他们一边使出浑身力气交替着跺脚,一边七嘴八舌低声絮语。 尘土飞扬,掀起一阵土黄色的雾,呛得几人连连咳嗽。 莫非是什么仪式?周南絮惊疑不定地躲在树后,暗暗打量着。 西府由于地势起伏不平,不是高山便是凹地,极少有平原,是以各地域相对封闭。一些妖魔鬼怪、神佛异闻之事也就代代流传。许多宗教道义正由此滋生于这片古老的土地。 诚如徐霜吟先前所说,西府宗族性很强,十分排外,民风亦格外彪悍。单单是周南絮近来处理的卷宗,十有八九都是流血纷争。 当地人推崇力量,而他们许多宗教教义甚至信仰鲜血。他们认为鲜血在人体内无处不在,像灵气一样在身体中游走,又无需对外引入,而是与生俱来,因此外人可以通过血液与这个人的灵魂沟通。 倘若想要彻底杀死一个人,只是刺中他的致命要害,等他断气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放干他的血,一旦他的血液流完,他的灵魂就会真正死去。否则,他会化作不可见的厉鬼,徘徊在杀人者身边,伺机报复。 当然,这些仅仅是毫无根据的迷信谣言罢了。大多人的信仰都是处于一个随时而易的状态,需要时求神拜佛,不需要时则叫那些神佛都吃灰去吧。 他们早将敬香贡果的日课忘得一干二净。 人就是这样现实的动物。 然而,周南絮望着犹在神神叨叨的众人,不由疑心自己是碰上了少见的真正的信教徒。她将将要暂时离开这诡异的林子,先知会谢琳与孟观棋一声,以免后顾之忧,却见其中一人终于停下了动作,不耐烦地狠狠踹了一脚地面。 许是地面板结,硬得很,他痛得嘶嘶倒抽着凉气,恼火道:“什么鬼阵法?时好时坏的,就没人来修一下吗?” 这声音不再像口水混在嘴里,含糊不清,以至于周南絮转了一半的身体又立刻转回来。她脑中闪过一个人影,然后不动声色凑近。 月亮偏移,恰好停在树林之上,薄薄的一层月光足以让她瞧个分明。辨认清楚的那一刻,她不由大为放松。 这群鬼鬼祟祟的人,不是什么混进学府的古怪教徒,竟是平日里同她一起上课的同窗。其中那个骂骂咧咧的,正是刚来时就嚷嚷着要寻人结伴夜探学府的新人。 周南絮不觉好气又好笑,想必他们是绕进林子,迷了路,一时间又找不见出口吧。她干脆提剑上前,道:“你们大半夜的来这里做什么?” 众人大惊,甚至有个胆小的当即哇哇乱叫起来。待得所有人面面相觑,认出了彼此,方才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头。 有个人讪讪摸着脑袋,笑道:“是你啊,周师姐,这黑灯瞎火的,你怎么也来了?” “我如今就住在这附近的佛堂,方才好好的一个人练剑,就听见你们行踪可疑,不知捣鼓些什么的声音。快,还不如实招来!”周南絮故意冷脸一个个扫过去。 41. 暗室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倏尔,远处响起悠长厚重的撞钟声,绵延不绝,惊起一片鸟雀齐飞。林子里时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瘴气愈来愈浓,渐渐黑如尘烟,像一块巨大的幕布将整座林子包裹其间。 周南絮顾不得深究种种古怪的异常之处,她厉声催促着所有人跟着她朝外跑。 这些人见她面色有异,自然就心领神会,一个个老实地跟上。她不敢走得太急,生怕一不留神将他们甩脱,届时再进去摸着黑找人,可就难如上青天了。 幸而他们掉落的地方尚且在林子浅处,无需七拐八拐地绕弯,一路直穿,不多时就钻出了树林。 周南絮是第一个带头逃出的,她出来后就守在边上,目光紧紧追随着后面一串人,一个个照着人头点数。 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些人看到的景象似乎和周南絮大不相同。就连在出口,亦都是形容有恙,或迟疑徘徊,或双目紧闭,只顾着梗头往前冲,仿佛前头有妖魔等着吃人似的。 终于离开这处林子,那股四肢滞涩、穴位堵塞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周南絮略微试了一试,灵气重又流畅自如地随她游走。 几人满目感激地谢过她,方才有人惊疑地回头望向那处出口,指着道:“这就是周师姐说的出口?我现下总算看得见了!” 其余人立即被吸引过去,探头探脑朝里看。当瞧见林子已经完全被瘴气淹没后,更是抚胸露出后怕的神色:“真是死里逃生啊,若非今日得幸撞见前来查看情况的周师妹,我们就要被活活困死在其中了。” 立即就有人接话茬连连应和道:“然也,然也。将才简直离奇,好好的我们怎就都成了活瞎子,偌大的出口,还有这漫天的瘴气,一个也瞧不见。没有周师妹及时赶来,只恐我们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就在众人面露恐惧和不解地互相对视时,突然一道声音划过长夜:“所以是有人存心害我们吗?那人要置我们于死地?” 领头的那个师兄便语带寒霜道:“果真如此的话,那这人好毒辣的手段!这样一来,便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她的身上,充其量只能怪罪阵法年久失修,以及这林子瘴气浓厚。” 死寂的气氛仿佛杀人不见血的鬼藤,悄无声息地缠绕住在场的每一个人,亟待着最后致命的绞杀。 除了周南絮。 或许是这学府自来时起就颇为奇诡,她始终存着一点防备和疑心,因此真出事了,她反而有种大石落地的淡定与从容。 她刚刚一言不发,任由他们自顾自揣测和发散,甚至有空冷静地审视他们一伙人。显然,尽管不曾指名道姓,所有人几乎都达成共识,默认背后凶手正是最有嫌疑的孟观棋。 周南絮冷不丁问道:“孟师姐要杀你们,有何缘故?” 大概几人犹然心存忌惮,不肯直言,是以乍听得她就如此公然点出他们心声,不禁僵住,支支吾吾起来:“谁知道呢?没准就是嫌我们碍事,对,对,八成就是她发现我们跟踪她,担心我们坏了她的什么阴谋,干脆就下狠手趁机除掉我们。” 他们越说越群情激奋,简直都要完全说服自己。 要说对孟观棋一点怀疑都没有,诚然是不可能的。周南絮也明白这一切太过凑巧,可就是太顺理成章,以至于她总是觉得绝不会像表面看见的这般简单。 真相是密闭的房屋,而孟观棋最多是墙上的一扇窗,让她们有窥见真相的可能。 然而,眼下对方正是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时候,无论如何,孟观棋也扯不断干系。与其逆着他们,闹得不欢而散,倒不如暂且先安抚人心,免得传出去,人心惶惶。 “先不说这个,你们的那位同伴是谁?” “江雪烛。” 周南絮一惊:“江雪烛?” 她的心登时沉到谷底。她可不会天真地以为江雪烛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和一群杂七杂八的人玩什么夜探学府的把戏。只恐是障眼法,夜探学府是假,暗藏阴谋为真。 周南絮并不愿意将人想得那样坏,只是当时他对王又安和卫昭不加掩饰的恶意与冷酷,至今使她难以忘怀。 至于这回孟观棋和江雪烛…… 她实在想不到这两人能有什么牵连,起码明面上除了第一天孟观棋领过路以外,此后便毫无瓜葛。况且要她相信孟观棋那样沉静温柔的,极有可能与江雪烛是同道之人,未免太过艰难。 这厢周南絮短短时间里,脑中已然翻江倒海,大量的猜测一股脑涌入。她的思绪仿佛一条线,在其中穿梭不断,将它们整齐有序地串起来。 她心里闪过无数个猜想,面上却一派笃定:“你们姑且先回去吧,江雪烛的事交给我好了。我和他先前在东洲也算是打过交道的熟人,况且佛堂附近是不许普通人长期逗留的,要是被谢师姐瞧见,可就麻烦了。” 念及谢琳,热血沸腾的一众人很快像被冷水当头浇下,气焰熄灭,宛如斗败的公鸡。他们还不想吃谢琳的鞭子,更不愿将今夜差点小命不保的事外传。毕竟少年人嘛,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大概也就只有失了脸面。 有人期期艾艾盯着周南絮:“周师姐,今天的事,你不会说出去吧?” “自然,我可没有嚼舌根的癖好。更兼你们也算是吃了教训,想必能从此事长长记性,学得乖些,省的他日重蹈覆辙。” “那是当然,我们必定不会再犯。那江雪烛的事,也就有劳周师姐了。” 周南絮微微颔首。 她言简意赅地指引完方向,正要转身回佛堂,忽然有个人叫住她:“周师妹,孟观棋的事……” 他已经连一句师姐都不愿称呼,无疑是认定了她。 真相未水落石出之前,周南絮对于孟观棋会被人抹黑污蔑并不乐见其成。她认真答道:“倘若你们信得过我,在查明幕后之人前,就当做无事发生吧。” “不过防备之心不可无,无论是孟师姐,亦或是……”她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亦或是江雪烛,切记保持距离,尤其不要私下同她们单独相处。” 42. 变故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幽暗的烛火静静地燃烧,站在烛台下的周南絮仿佛要被歪歪斜斜的阴影吞没。但她全然顾不上这些,她的心神正悉数被那只眼睛占据。 双目相对的瞬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可很快她反应过来,猛然后退,眼疾手快地探着剑尖笔直地刺去。 却落得一场空。 于是周南絮当机立断将灵气聚集于剑首,手腕轻转。那块绵软的墙面顿时面团似的被扭曲变形,原先指尖大小的口子瞬时像张大的嘴,豁开一个黑黢黢的圆洞。 然而,那只眼睛早已没了影踪,连对面若隐若现的灯光也陷入沉睡,空留下乌漆漆的一片。 就在她皱着眉头预备破开这面墙时,耳畔蓦然响起一道呼唤。 “周师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声音极轻,以至于在这诡异的氛围中仿若阴森森的鬼火,在空中飘浮。 周南絮登时扭头去看,不由如临深渊,眼前这人不是孟观棋是谁! 摇曳的烛影映照在她脸上,仿佛一道丑陋的疤痕,将她的面容切割成几块。孟观棋仍旧噙着淡淡的笑意,只是这从来温柔的笑容眼下却并不显得亲切,反倒由于嘴角一成不变的弧度,愈发有些惊悚奇诡。 而她那双柔和的眼,此刻好像也在夜色的浸润中,变得疏离冷淡。 第一次,周南絮不曾和气地主动释放善意。她一语不发地直直注视着孟观棋的双眼,忽然问道:“是你吗,孟师姐?” 刹那间,孟观棋的脸庞宛如清风吹皱的一池春水,荡开了层层涟漪。她的表情一下生动起来,然后她弯着笑眼,柔和地反问道:“什么是我?” 周南絮定定瞧着这副熟悉的面孔,向前一步略微低下头,凑近她跟前。她们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近到能感触到对方的呼吸。 然后周南絮垂下眼睛,望着她,亦放轻声音:“你知道的啊,是在装傻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眉头都不皱一下,仅仅向后退却几步。 孟观棋坦然自若地回视,她的眼神越过重重灯火,不偏不倚地落在周南絮的脸上。漆黑的阴影与颤抖的光线中,她如墨的瞳仁黑到极致时,竟然泛出了若有若无的蓝,仿佛最深处的大海,一望无垠且深不可测。 有那么一瞬间,周南絮甚至以为孟观棋故意挑衅激怒她,她也确实想过直白地逼问。但理智回笼的刹那,她定定望着她,忽而感到心中莫名塌陷了一大块,空落落的,她突然就没了兴致。 真是没劲,何时起,她亦成了会屡次三番问人是非的性子?她昔日从不喜这些个明争暗斗,毋庸说使自己被牵涉其中,身陷漩涡不可自拔了。莫不是当初救了王又安几次,就真把自己视作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 周南絮自嘲地笑着,心道这世上许多人与事,神佛尚且救不得,哪里轮得着她来逞强?人各有志,便是孟观棋真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阴谋家,又与她何干?她凭何任性地要求孟观棋必须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别无二致地温柔良善? 徐霜吟不是早就同她耳提面命,离孟观棋远些,她城府颇深,可周南絮自打来了西府,简直忘得干净。换言之,她并不完全皆抛至脑后了,她总还记得防备沈睿。 只是遗漏了孟观棋而已。 她细细用目光描摹孟观棋的面孔,突然福至心灵,她并非单纯为孟观棋温柔的表象所俘虏,以至于忽视了她切实的为人。 她仅仅是天然地认定,孟观棋是个姑娘,大抵不会祸害同为姑娘的自己。她甚至十分自我地以为,姑娘家都是善良友好的,哪怕是凶残的谢琳,也会有口不对心关怀妹妹的一面。 因此娴静的孟观棋绝不会是沈睿这样的野心家。 可她为何不能是呢? 那是孟观棋的人生,不是她的。 何况她算是明白了,孟观棋这种人,倘若真藏了什么秘密,即便拿剑指着她的丹田,她也只会温温柔柔地笑着,然后叫你刺深点,最好从此让她再不能开口。 不想说的,她宁可死了带到地下,也绝不会被撬开口,泄露一个字。 周南絮凝视着她,慢慢将剑入鞘。寄雪泛着冷光的剑身擦过剑鞘时,发出冰冷的铁器碰撞声,渗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孟师姐,终日打雁,可千万留神,别哪日被雁啄了眼。” 待得周南絮走远了,孟观棋方才幽幽道:“但愿如此。” …… 直到三家竞选的日子到来时,江雪烛依旧不曾露面,仿佛整个人凭空蒸发掉似的。 周南絮却丝毫不急,假使不出意外,之前所有的那些牛鬼蛇神恐怕自今日起都要开始争先恐后地冒头了。 利益当前,再有耐性的鱼也会冒着风险咬一咬饵。 且看谁是第一条上钩的鱼了。 比试台说来还是老地方,正是那日谢琳与谢琅恶斗所在之处。 而恰好应了这巧合,比试的第一场又是谢家内争。 言及内争,不得不提一嘴比试的规则。规则其实很简单粗暴,三氏族中所有适龄者通通需要参与,每场比试由拈阄决定竞争对手。赢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有权率先挑选灵矿山管辖范围,然后以此类推。 除了谢家较为特殊,收养了几个孩子之外,另两家这一辈都只有一根独苗。 三家之中,以谢家势力最盛,而三人中,也以谢琳实力最强。故而大多时候三家事务有异议的,往往由谢琳最后拍板。可以说,谢琳算是三人当中的主导者。 起码表面如此。 因此,当谢琳瞧见应声站到她对面的竟是谢璃时,下意识眉头紧锁。她自然不是那种会为着所谓的体面而手下留情之人。但不论如何,她总更愿意碰上沈睿,起码下起狠手来丝毫不用顾忌分寸。 退一万步讲,哪怕是谢琅,都好过谢璃。 倒不是她难得体贴,实在是谢璃如今脆得同纸糊的似的。修为接二连三倒退不提,甚至连身法亦生疏许多,简直换了个人。 只是旁人脱胎换骨是人往高处走,谢璃倒好,成了水往低处流。 这毛病来得莫名又气势汹汹,以至于谢家请了再多能人异士,却皆成了无用功。 谢璃自己倒是镇定得很,一个人想开了反劝慰别人,莫要忧心,道是有总比无好。她如今的水平已然退无可退,反倒不会因为卡在半路,不上不下,尴尬得很。 尽管再不满意这次分配的结果,比试终归是比试。 谢琳松开掌心九节鞭的末端,朝前有力地一甩,这柔韧的鞭子便像一条通体黑红的蜈蚣,在半空稍稍一弹跳,随即垂下半截躯体,稳稳落在地面。 人潮汹涌中,周南絮耳侧尽是诸位同窗絮絮叨叨的议论,更有甚者,偷偷引得一圈人围在跟前押起了注。她亦好奇地探头瞥了一眼,果不其然,最被看好的毋庸置疑是战无不胜的谢琳。她的票数远远胜过其余人总和。 其次便是谢琅,他与沈睿近乎持平。孟观棋与谢璃最末。 这个结果还是有些令她惊奇的。毕竟孟观棋怎么说,都不像是最底端之人。不过话说回来,周南絮下意识翻过脑海中存留的记忆,还真没见过孟观棋出手的情形。 “碰”的一声响,一只鼓鼓囊囊的百宝袋稳稳当当被掷去了孟观棋所在的位置。当下一片哗然。 “诶呀,又是她!” “这位出手是真阔绰啊,回回押注,回回输。就这样还不死心,驴都没她倔!” “小点声吧你!被这小姑奶奶听见了,还有你好果子吃?” “害,我这不是心疼钱吗?但凡你把钱砸水里,还能听个响呢;押孟师姐身上,可什么都没有!” 然而,这话已然被那位姑娘听到了。 她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顺势挥了挥拳头,故意粗着嗓子道:“姑奶奶有的是钱,用得着你管?一群没见识的东西,孟观棋再虎落平阳,也不至于被犬欺。她谢琳算得了什么?还不是占了没脸没皮的便宜!” 当即有人满不服气地低声驳斥道:“那你还不是同孟师姐闹掰了,装什么姐妹情深。” 眼见着要闹将开,立时围过来许多人将两边隔断,好说歹说地求着这小祖宗先回去歇歇,反正今天是看不见孟观棋的比试了。 偏她不肯,挣脱了别人拉她的手,一扭身蹿到比武台最边上,然后高高昂起头颅,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环顾四周朗声喊道:“都道是谢琳天赋纵横,惜我从前无缘得见,这会子赶得巧了,也叫我开开眼,瞧一瞧当年耍了阴私手段方占得这少主之位的小铁匠,如今是何等的威风八面!” 说罢,她故意抬眼挑衅地斜睨过去,连她嘴角的笑似乎也随之浸了毒汁。 霎时间底下闹哄哄的一群人都屏住了呼吸,窃窃私语亦被吞进腹中,唯有骨碌碌直转的眼珠子,偷偷传递消息。 所有人都在静待谢琳的反应,而谢琳仅仅不咸不淡瞥了一眼,目光几 43. 水牢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几乎与谢璃倒下的同时,沈睿猛地起身,神色恍惚地冲向比武台,却被一条胳膊横在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让开!”他难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分寸,不顾风度地疾言厉色呵斥起来。 孟观棋丝毫不怵,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漠:“冷静点,人还没死。” 然而,命运似乎故意在与她作对一般,率先围过去的众人突然像烧开的沸水,嘈杂不休。有人大叫着:“没气了。” 亦有人像没主意的陀螺,着急忙慌地东拉西扯,四处探询:“什么?什么?方才是我听错了吧,好好的谢师妹怎么就没了?” “不过是个比试,为何扯上了人命?”不知是谁蓦然问道。 一时间周围人都哑口无言了。 是啊,一个比试而已,便是涉及到灵矿山的支配权,充其量就是个较之寻常重要些的比试,怎么就死了人呢? 来的人本是冲着一览学府顶尖学子的风采,因此前头氛围再紧张激烈,谢琳受的伤再险之又险,也没人真当回事。只要不出人命,一切都好说。 偏偏谢璃死了。 偏偏又是死在她的姐姐谢琳手上。 周南絮恍惚地半跪在谢璃身侧——谢璃说完那句没出声的话后,迟钝滞涩地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微不可查地笑了。她像困倦极了似的,沉沉阖上双目,任由谢琅死死拽住她衣领,没轻没重地摇晃她身体,都再没醒来。 她的手自谢琳的衣角滑脱后,便软趴趴垂在一旁。 没有人握住她,于是周南絮朝她伸出手。 虽然太晚了。 周南絮甚至与谢璃没什么交集,她只记得初见时谢璃注意到她打量的视线,不仅没觉着冒犯,反倒冲她扬起一个友善的笑容。 仅仅是一个笑罢了,论理周南絮不该很难过,世上死去的人那样多,难道她会为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真真切切地感到悲伤吗? 但失落仍旧抑制不住地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或许不仅是为谢璃,还有为人命的脆弱与无常。 她听到周围聚集的人群被有序地分散开来,听到沈睿愤怒颤抖的斥责与夹杂其中急促的喘息。 以及他斩钉截铁道:“阿璃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她的死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我要这个人付出代价!”他直勾勾盯着谢琳说完了最后一句。 孟观棋:“你要如何?” “我要她一命换一命。” “不行!”孟观棋想也不想否决了,她理智地指出,“比试从未明确禁止过不能杀人。且不论谢师妹的死究竟与谢师姐有多大干系,即便真是谢师姐杀了人,按照规矩,她并没有错。最多手段偏激了些。” 谢琅满脸阴骘地抬起眼,他狭长的眼中此刻布满鲜红的血丝。 他语带寒霜逼问道:“好一个只是手段偏激!如若今日杀人的是我,死的是谢琳,你孟观棋还能冷静地重复方才那些话吗?” “你杀不了谢师姐。”孟观棋完全未被激怒,断言道。 气氛僵住了。 周南絮怔怔地望着他们像带血的刀,被仇恨烧光了理智,竭力刺向对方。 她低低半蹲着,他们却高高站立着,她与谢璃被围困在中间,仰头看去时,他们平日里俊秀的面孔仿佛都在剑拔弩张间扭曲变形。 她只看得到他们怨怼的眼,起伏鼓胀的经络,以及开开合合的鲜红的嘴和森白的齿。 直到孟观棋沉默了许久,兀然道:“都不满意,那就还是照规矩办吧。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就先委屈谢师姐去水牢呆几日。如何?” 水牢?周南絮茫然地环顾四周,发觉几乎在场的西府人都隐隐露出畏惧反感的神色,仿佛听到什么可怕的话。就连沈睿与谢琅都像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迅速冷静下来。 也许是害怕孟观棋反悔,沈睿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谢琅阴郁的目光仿佛鬼影,幽幽沉沉,红血丝则像带刺的荆棘缠绕着眼球。乌黑的长发绸缎般从脸颊滑下,只是眼下看来似乎失了晕泽,变得黯淡无光。 他瘦长的手指竹枝似的,骨节分明,以至于当他掐住谢璃的下颌与脸颊时,压迫感十足。未及周南絮皱眉阻止,他猛然松了手,任由谢璃像断翅的飞鸟,自半空向后坠落。 他瞧都不瞧底下及时伸出双臂接住人的周南絮与谢璃一眼,目光虚无焦点,一字一顿轻声道:“蠢东西。” 众目睽睽之下,谢琅时常因倦怠似睡非睡的一双眼难得完全睁开,他清醒地一点点侧过头,活像生锈的铜人,然后盯住谢琳。 他的嘴唇正中陡然溢出鲜血,艳丽浓烈的红色与周遭的苍白干燥交织一体,愈发像个形容诡异的傀儡娃娃。眼神锁链一样紧紧勒住谢琳的躯干,好像恨不得当即将她绞死。 孟观棋脸色顿时变了,脱口而出喊道:“你不能——” 却已经来不及了。 谢琅目不转睛盯住谢琳,声音中是可怕的沉着与笃定。 “你会孤苦无依,你会永失所爱;你想要的,会错过;你信任的,会背叛;你……” 他的韵调很特别,仿佛在吟唱。字字句句如诉如泣,仿佛浸透了血与泪。他还要再说什么,然而孟观棋灵巧地掐了一个诀,毫不犹豫下了禁言咒。 他再三试图继续,但终于只能不甘心地伸手卡住自己的喉咙,张大嘴,费力地露出半截舌头。 周南絮这才明白原来那血是舌尖咬破渗出来的。 低低咳嗽几声后,谢琅威胁地朝孟观棋投去目光,讽刺道:“你是谢琳多管闲事的狗吗?这么会护主。” 孟观棋难得些微不悦道:“言灵咒是为禁术,伤人害己。即便你不认同水牢作为惩罚,也不该如此莽撞,当众践踏学府规矩。” 连沈睿似乎都重又恢复了宽容大度的世家风范,眼神沉沉落下,劝解道:“谢师弟,人死如灯灭。你再放不下阿璃,都不能破了条例。” “人死如灯灭?”谢琅语气古怪地在口中咀嚼着这几个字,莫名嗤笑一声,飞去锋利的眼刀,满含恶意地反问道,“你这么想得开,死的为何不是你?” “你——”沈睿登时脸红了又青,青了又黑,讷讷无言半晌,不知该回怼些什么。 冷眼旁观的孟观棋终于收回目光,望向沉默许久的谢琳:“你说怎样,谢师姐?”孟观棋淡淡的微笑重新浮上面容。 闻言,周南絮下意识望向谢琳。 自变故陡生,谢琳便始终一语不发地伫立在原地。她既不曾为谢璃的死流露出分毫难过,又未替自己做哪怕只言片语的辩解。 她只是紧紧攥住掌心缠绕的九节鞭,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谢璃苍白的脸庞,不知想些什么。 谢璃突如其来的死亡宛如劈头盖脑泼下的一场倾盆大雨,而谢琳恰恰被困于其中,悄无声息。 听到孟观棋问话的刹那,她才像活了似的慢慢抬起头,而 44. 两面三刀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乐游学府,乃至整个西府近来第一桩重大要闻——大名鼎鼎的谢琳被押进水牢了!据说是因为公然在比试中痛下毒手,残杀了自己亲妹妹。 一时间众说纷纭。 相信的则个个成了马后炮,口口声声称说自当年谢璋离奇身亡,他们就认定谢琳不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修为虽高,心术更胜一筹。如今被好友孟观棋亲手囚禁在水牢,亦算得上恶有恶报了。 不信的却道其中定然别有隐情。要说谢琳当年还有竞争少主之位的嫌疑,这回本该是谢家人联手共御外敌,怎么说死的也不应是谢璃——谁不知道她这几年患有奇病,早成了半个废人。她死了,对于谢琳而言,除了名誉受损,全无得利之处。 反倒是孟观棋与沈睿,莫名躲过一场冤案,还趁机避开了与谢琳的比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岂不美哉? 是以不少人坚信孟观棋反水,与沈睿合谋了这桩冤案。 然而,谢琳也好,沈睿也罢,她们一个身陷囚牢,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反落得清静;一个向来与谢琳不合,常常当众被谢琳下面子,即便真是沈睿算计了谢琳,大多人甚或以为情有可原。 孟观棋却不同。 她一连送进去两个明面上关系颇好的同窗,心思绕些的或许还会以为她在有意帮二人避避风头,直心肠的便毫无异议认定她就是背叛与出卖。 “这些人真是……他们凭什么骂你两面三刀,明明是大义灭亲!”那个押注的姑娘气呼呼跟在孟观棋身后,时不时就要加快脚步,免得被甩脱。 孟观棋维持着清丽的笑容,边走边一如既往地同路过的学生打招呼,即使有人躲闪着眼神回避开,或者不愿回应,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匆匆离开,她也丝毫不生气,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闻言,她的笑容淡了几分:“他们说的也不错,没什么好辩解的。” 这姑娘顿时被点燃火气,柳眉倒竖:“你——孟观棋,你存心要逼走周围所有人,好做你的孤家寡人吗?” “是又如何?倒是你,姜云停,你何时也会多管闲事了?你我之间,早在当年我选择了谢琳,而非是你,便一刀两断了,不是吗?”孟观棋直视着前方,眼神都没分去丝毫。 孟府的大门已在眼前,姜云停猛地伸手拽住孟观棋衣袖,牢牢攥进掌心:“可你这次不是放弃她了吗?你终于想明白了,要回到我们身边,对吗?” 虽然是问句,她的语气却十分确信。 姜云停微微扬起下巴,风卷起她的碎发,更衬得她意气风发。她就如此笃定地望着她,似乎只待得到那个唯一的答案,她们曾经的背道而驰便能如过往云烟般消散。 但是她注定要失望了。 孟观棋一点点抽离褶皱的衣袖,漠然道:“没有她,也不会是你们。” “我们永远都做不成一路人。” 姜云停的面孔顿时渐渐失了血色,她怔怔地凝视孟观棋,眼见她大半个身子入了府邸,唯有最后一角衣袂也要消失时,不甘心地叫喊道:“你会后悔的,孟观棋!世家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扶持平民,打压世家,你以为你能落得几分好?!” “你背叛世家,背叛我们,你会众叛亲离,终有一日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哪怕是魂魄,都不得安息。” 沉重古朴的大门吱吱呀呀关上,仅剩的一点光线亦被吞进门后。孟观棋沉默地阖上双眼,背稍稍借力倚靠着门,心里荒芜一片。 “或许吧。”她喃喃自语,“从我踏上这条不归路起,我就未曾想过要回头。我娘和我爹是死在这条路上的,而我,也会步上他们的后尘。” “但我必须继续走下去,哪怕走到路的尽头,空余我一人。” 孟观棋的脑中忽然闪过谢琳的影子。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仿佛谢琳的身影就会这样随着眼皮的一开一合,被从她的记忆中驱赶出去。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慢慢将面部的表情零零碎碎拼凑成恬静端庄的模样,好像给自己套上一层甲胄。然后她举止娴雅地缓缓踱步至前厅。 前厅内早已端坐着一人。 这人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齐,宽袍大袖却不显得浪荡倜傥,反添一层庄重。五官疏朗俊逸,眉心处有几道褶子,神态恭正雅静,可见为人严肃端方。 孟观棋上前便是一礼,头微微下倾,正色道:“叔父。” 孟允成淡淡应了,请她起身上座。 若是旁人看着大概会私下议论,哪有晚辈坐于正首,长辈却偏于下座的道理?可孟观棋已经习以为常。 起初她也是百般推辞,奈何孟允成认定的事绝不因他人意志更改。 他只道自己不过是补了原先孟观棋爹娘的缺,在她尚未能完全接手孟家时,暂作辅佐,并无意与侄女争权夺利。是以论理,孟观棋是少主,少主是族长之下、全族之上的位置,如今没了族长,自然该落座正首,以正身份地位。 故而,孟观棋对此既无奈,又感激于怀。 “谢琳的事,你都办妥了?”孟允成双目半阖,右手捻着佛串,声音如飘渺云烟。 孟观棋的目光在那串崭新的佛珠上略微停留了一下,很快收敛眼神,毕恭毕敬答道:“是。” 孟允成盘佛串的手忽然顿住,他睁开眼微微偏移至孟观棋的方向:“是吗?我怎么听说你还牵连了另一个姑娘,好端端的把她关进去做什么?没得坏了我们的事。” “那姑娘不是寻常人,来历有些特殊,是上头藏玉阁的那位少阁主。她先前同谢琳走得很近,我恐她在外生事,干脆找了托辞,亦将她投入水牢,眼不见为净。”孟观棋心中咯噔一下,幸而早有预料,当即垂首回话道。 桌案下方,她并排放在腿上的手不由绞成一团,但面上仍旧一派云淡风轻。 “哦?藏玉阁的人?”孟允成取下佛珠搁在桌案上,一手提起茶壶,漫不经心道,“也是稀奇,上域的人向来眼高于顶,何时舍得下脸面肯让一阁少主屈尊来我们这偏僻的小地方游学,真不怕耽误修行,亦或是半途出什么意外?” 孟观棋垂下眼睑,淡淡笑了:“谁知道呢?” 一盏茶被泼至地面,升起袅袅白烟。孟允成沏了第二盏,方才小口啜饮。吃 45. 杀机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黑水像深海中的某种藻类,黏腻湿滑,紧紧缠绕在她们左右。周南絮嫌恶地扒开裤腿上不知何时勾住的腥臭的水草,习惯性抬头往上看,希冀着有光能穿透进来,好让她借此估量一下时辰。 然而除了窸窸窣窣振翅的蝙蝠,她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的水流十分古怪,像沼泽一样吸着人往下陷,因此想要站起来就不得不一鼓作气挣脱水流的束缚。她费力地站起身,然后趿拉着脚走至牢房栏杆跟前,双手使出浑身气力紧紧握住其中两根。 可即便周南絮的掌心都勒出了深深的压痕,栏杆依然纹丝不动,甚至连一点扭曲变形的趋势都没有。 “别白费力气了,这水牢可是当年孟允桢亲自选用最上等的玄铁打造的。凭你的本事,起码眼下还拿它无计可施。”谢琳支起一条腿,余光像带了刺似的辗过。 周南絮细细摩挲着冰凉的栏杆,随口问道:“孟允桢是谁?” “孟氏上一任族长,孟观棋她爹。”谢琳的目光散漫地飘至半空,不知停在何处,“早年孟允桢修为鼎盛时期,其余各家莫不避其锋芒。只可惜,天才半途陨落,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这里竟也成了他最后的埋骨之地。” 她面露讥嘲之色。 “疯了又死了?真不是遭了什么人的毒手吗?”周南絮蹙眉问道。不是她多心,这样的下场未免太可疑,她明晃晃从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谢琳漫不经心的动作忽然定住了,眼神直直盯着前方的水面,但话却没停:“这就不好说了,孟允桢是信教的,信教的人多少有些疯疯癫癫、神神叨叨。不用别人费心害他,说不准哪日自己就活活逼死自己。” “可——”周南絮侧过脸来,还想继续说下去,突然她脸色大变,大叫道,“小心!” 一条浑身幽绿的巨蟒陡然冲出水面,探出近五丈高的躯干。浑浊的水随着它激烈的动作高高溅起,又在升至最高点时落下,劈头盖脸对着周南絮与谢琳浇下。 明明肉眼看着深不见底的潭水,却将将淹至巨蟒的下腹,好像成了浅浅的小溪。 倒挂垂立着的蝙蝠乍然惊起,扑棱着双翼没头没脑地胡乱飞窜。尖锐的嘶鸣仿佛跌宕起伏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震得平静的山穴简直都摇摇欲坠起来。 周南絮感到耳膜像不断被吹气的球,隐隐要胀破。骤然间她头痛欲裂得几乎要跪倒在地,唯有尚且清醒的意志勉力支撑着她硬是睁大充血泛红的双眼,意欲看清眼前的一团乱象。 嘈杂的蝙蝠从头顶飞过又迅速掠走,连谢琳都忍不住露出一副棘手的表情。 巨蟒缓缓拖着笨重的躯体摇摇晃晃升起时,终于不堪困扰,猝不及防弹出硕大的头,又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径直吞下数只完整的蝙蝠。 眼睁睁注视巨蟒喉部连通腹部蛹动着生咽了成串的蝙蝠,甚至血液与毛发都未曾残留丝毫,周南絮不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尽管作呕的欲望抑制不住地泛起,她根本来不及分心压抑。 因为她在冷汗涔涔中,蓦地对上两只黄澄澄的眼珠。 眼珠是扁而圆长的,黄色亦并非那种明亮清澈的色泽,反倒如这身下的黑水般污浊不堪,其间更有细小的黑点镶嵌。瘦长的竖瞳仿佛一道锋利的刀刃直直钉入眼眶。 周南絮的心突然落了一拍,求生的潜意识让她来不及思考便敏捷地一个侧翻,闪身躲至牢房最边角处,而她原先站立的位置,连同栏杆在内,豁然洞开——巨蟒一个迅猛的俯冲,毫不留情地将整间牢房撞得粉碎。 腥臭与窒息接连涌入周南絮的心肺。 粗壮的蟒身游过她身侧,原本空旷的牢房也变得窄小,以至于她的右臂实实在在紧贴着掠过的蛇鳞,泛起一阵刺痛。 周南絮无需看便知,定然是坚硬的鳞片将手臂的皮肉刮得倒翻绽开。 鲜红的血混入水潭中,溶成了乌黑的倒影。 她双腿一蹬,趁着巨蟒撞开豁口,灵动自如地朝外游去。然而真正离开了牢房,她才发觉这山潭如此之深。起初在牢房内,四周的水无论怎样漫入,不过触及她曲起的膝盖。但完全落入潭中后,她的脚根本不能踩到底。 水牢在洞穴中,竟成了一座小小的孤岛,沉默地把她们与外界此起彼伏的杀机隔绝。 周南絮陡然足踝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水下咬了她。逐渐浓郁的血腥气不知何时唤醒了诸多沉睡于潭底的怪物。 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她隐隐约约捕捉到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竞相游来。 而她抬眼,恰是一张血淋淋黑洞洞的大口当头扑至,仿佛深渊叫嚣着要咀嚼她的血肉。 “周南絮——”耳边谢琳急促的呼唤在巨大的蟒首下,都成了虚浮的杂音。她听不真切,只有心脏的跳动声愈发激烈,好像随时要扑出她的胸膛。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但,比思绪更快的,是她的身体。 周南絮举起了手中的剑。 …… 而那厢孟观棋拖着血淋淋的身体终于走出刑堂时,脸色已经惨白得透明。 临走前,老人吹胡子瞪眼,冷哼道:“你这女娃,好生顽固,倒比我这老头还犟!你这么着下去,日后是要吃大亏的。要还肯听我的劝,趁早改了罢!” 孟观棋虚弱地一手就近扶住身侧的树干,一手紧紧抚着心口,兀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出几口血沫。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她强行露出一抹疲倦的笑,故意打趣道:“长老,我记得你从前在我小的时候还夸我,倔起来和我爹一模一样,将来大了必有所成。怎么如今又是另种说法了?” 她的声音很沙哑,几乎弱不可闻。 “那你成事了没有?还不是一无所成,反落得这满身伤。”老人没好气道。 阳光斜斜刺入孟观棋的双目,她微微觑起眼,语气十分笃定:“我会的。赢,于我而言,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诚如我与人对弈,只胜,不败。” “倘若你败了呢?”老人咄咄逼人地紧紧盯着她,非要从她心底掏出一个答案。 孟观棋平静地用手背抹去 46. 炉鼎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但在沈睿之前,孟观棋要先去见另一个人。 她不疾不徐走到房内,小心翼翼挪开书案上的杂物,藏在最隐蔽的角落里,是一只古朴陈旧的匣子。她将这只匣子收进百宝袋,转身走至屋内正中央的位置,立定。 忽然白光四溢,一道阵法蓦地在她脚下点亮,眨眼间的功夫她就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光芒渐渐暗淡下来,直到恢复如初,而那道阵法的图样也如尘埃般散去。 屋内悄无声息,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至于孟观棋,此刻早已静静驻足在另一间屋子。 倘若谢琳在的话,必然认得,因为这恰恰是她在谢府的寝屋。 孟观棋环顾着四周,但见其中干净整洁得甚至有几分冰冷,寥寥几样必要的陈设,除此以外,竟没有任何装饰赏玩的物件。 整个的风格就同它的主人一样,如出一辙得不近人情,没有人气。 开了门,门外的院子亦是一片冷寂。 看不见半点明媚春光,唯有一棵合抱粗的老树,歪着脖子,稀稀疏疏地挂着几片叶子。更多的树叶,则七零八落横于地面,残缺的、完整的,不知何时就都要干枯腐朽的。 院子里没有人。 这倒寻常。毕竟谢琳本就不喜外人打扰,更不要人伺候。原本分在她这小院里的侍从,早早被她打发了去别人那里。 孟观棋找不到人递信,诚然以她如今颇有争议的名声,便是真有人,她也不便去找。哪有背叛了人家少主,却转头就私自潜入人家院子,还要使唤下人的道理? 她对此心知肚明。 于是她摊开手掌,凝神聚气,周围的灵气渐渐聚拢过来,心随意动间,一只银蓝色的蝴蝶舒展着翅膀飞出她掌心。它似乎生出灵智似的,径直越过围墙,朝向府邸中的另一处角落飞去。 孟观棋安然落座,默默在心中计数,不多时果真被这蝴蝶唤来一位不速之客。 迎面便是一道劲气正对着她面中打来,孟观棋神色波澜不惊,稳坐不动,直到将将只有寸厘之距时,她才微微倾头,侧过脸,不偏不倚由着这劲气擦着她耳根掠过。 对方人未到,声先至,语气沉得仿佛随手能拧出水来:“你倒是不怕死,敢独身闯来!” 孟观棋不惧他话中若隐若现的威胁,平和道:“谢璃非因我而死,我问心无愧,有何不敢?” 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在谢琅的遮挡下,更透不进几分。屋内越发昏暗了。 大概是这些日子一直心烦意乱,谢琅一头乌黑的长发不曾像从前那样细细编成数根小辫,仅仅随意扎了个高马尾。他右手仍旧没骨头似的悬着,左手手心朝上,大拇指与中指略一摩擦,便擦出一道火焰,浮于掌心静静燃烧着。 那火焰像他手中点起的一盏灯。 太阳将落,天边灿烂的云霞也烧尽最后一点余晖。寝室反因这火焰升起融融暖光。 谢琅阴郁地盯着她:“你来做什么?” “物归原主。”孟观棋取出那只匣子,止不住摩挲着表面凹凸不平的花纹。然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缓慢却坚定地将匣子推向谢琅,“打开看看。” 谢琅随意瞥了一眼,厌烦道:“什么东西?”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似乎打定主意要在那里扎根似的。 但孟观棋的答复却叫他立时醒过神来:“是谢璃留下的。” 他阴恻恻横去一记眼刀,左手轻轻一挥,那朵火焰便打着转飘至旁侧的烛台,点起了蜡烛。然后他上前一步弯下腰,手紧紧扣住匣子,目光森冷:“她的东西如何落在你手上?” 须知孟观棋同谢璃向来关系生疏,甚至有些微妙。她们都刚好与谢琳来往频繁,却鲜少三人一同露面。可要说关系多糟糕,倒也未必,起码表面尚可维持点头之交。 遗物这类物件,实在特殊,谢琅出于怀疑问两句也是人之常情。 孟观棋道:“她出事的前一晚找过我,并特意将这匣子托我保管。我思来想去,疑心是为着沈睿的缘故。” “她找过你?她说了些什么?她的死果然在她预料之中,而你早就知道,却不加以阻止?”谢琅完全顾不上那只匣子里装的是何物件,全部心神都被话语中透露的消息牢牢占据。他一叠声追问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吸也愈加急促。 孟观棋有问必答:“是,没说什么,就托付了东西。或许吧,我不能肯定。我对她的死毫不知情,虽有预想她在暗自琢磨策划什么,却也未曾想过是这样一个结局。” “倘若我真有洞察人心的本事,我必然不会由她做傻事。无论如何定会拦下她。” 她的神情语气笃定之极,举止一派从容淡定,以至于连谢琅都半信半疑起来。 他按捺住躁动烦乱的心,皱着眉上下打量她。良久,方才支出手推开匣盒,里头静静躺着的赫然是一把短刀。 刀身通体漆黑,唯有刀刃隐隐透出微弱的红光。刀型流畅,吹毛立断。刀柄刻有祥云,最末端被穿了个洞,挂着一枚小却精致的灵玉佩。灵玉佩是一水儿的碧清色,表面亦有祥云环绕,最中央则是一个睿字。 祥云纹是沈氏惯用的象征,而这刻字更是让这短刀的原主身份呼之欲出。 谢琅苍白到病态的手指不正常弯曲着握住这把短刀。不知是否因为用的右手,他握刀的姿势格外奇特。他的目光随着手腕翻转,来来回回扫视着刀身。 终于他沉默了片刻,兀然打破了沉寂,道:“我见过这把刀,还是很久之前沈睿送她的。那时她初来乍到,总被人欺侮,偶然间遇见沈睿,他便替她驱赶了那些人,临走前又特意赠她这把短刀,说是便于防身。” 他垂下眼睑,喃喃絮语般陈说着。整个人思绪不知飘往何处,又或者是掉进了过往的川流。 孟观棋心思微动,面上却微微笑着:“那她与沈睿之间就分明了,我原来竟不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谢琅深深注视着刀,没有抬头,只道:“相遇是很好的,可惜结局却落得如此惨淡。” 略作停顿,他复道:“她太执拗,明明看着挺软弱没主见的一个人,真想到什么,却总一意孤行,不计代价地竭力做成。对于她的下场,我很久前便有预料,只是没 47. 借刀杀人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我要杀了沈睿。 谢琅听见自己立誓说道。 然而他很快清醒过来,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得到了喘息。他沉沉吐出一口郁气,晦涩的目光流连于孟观棋寡淡的神色,道:“你倒是好算计!先前分明说这刀是留给谢琳的,却叫我收着替你杀沈睿。” 他稍稍抬起下颌,斜睇她一眼,似乎脱离了她的有意激将,重又变得从容强势。 孟观棋却不气馁,仿佛听到什么稀奇的话般,略带惊讶地瞧他,然后无奈地摇头,微微笑着:“这话可实在冤枉我了。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是替我杀。你是要为谢璃的死鸣不平,同我有何干系?” 谢琅逼近一步,眼里的恶意满得几乎溢出来:“别以为我不清楚,谢琳困在水牢,久不得出,谢璃又死了,如今能同你相争的可不就只剩下我与沈睿。你指望着我和沈睿两败俱伤,好演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是也不是?” “你向来是借刀杀人的好手,从前的谢璋,如今的沈睿,或许还有以后的谢琳。只是,孟观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处处能让你如意?” “你要我杀沈睿,倘若我偏不,你又能奈我何?”谢琅歪着脖颈避开匣子,咧开一个阴冷的笑,轻飘飘反问道。 孟观棋嘴角的弧度被一点一点轧平,她道:“谢璋是当年技不如人,败给了谢师姐,被失手杀死的。与我何干?” 谢琅嗤笑一声,讥嘲道:“过去我也是这样以为,近来才惊觉你瞒天过海的本事实在高明。我虽不知你如何杀他,但左不过就那些阴私手段。只可笑谢琳,吃过一次亏,竟还不设防,又替你担了第二次骂名。” “我们倒也罢了,枉费谢琳自幼对你另眼相待,却终归一道做了你局中的弃子。” 孟观棋忽然打断他:“你不是恨她吗?怎么又怜惜起她?你在为她打抱不平吗?” 谢琅嫌恶地看去:“什么怜惜和打抱不平,我不过是笑她愚蠢,又是另一个谢璃而已。” 言及谢璃,他的面孔都灰暗几分。他宛如厌倦了争辩,神色恹恹道:“我不杀你,也不会杀沈睿。她们自己犯蠢,要寻死,我拦不住一次,此后便决不干涉。死了便死了吧,我一人来,一人往,也没什么不好。” 话毕,他转身就要毫不犹豫地离去。 孟观棋突兀地在他身后问道:“你的右手废了,大概永远好不了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谢琅再转身时,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中,沉闷压抑。他的神色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冷,浓浓的杀意缠绕在他左右。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真正动了杀心。 孟观棋却仍旧稳稳当当坐着,怡然道:“幼时不少世家名门的子弟拿你右手的残缺大做文章,还几次三番嘲笑羞辱于你。你可还记得?” 谢琅微微屈起左手手指,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这是预备下死咒的前兆。他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那些人后来莫名走的走,散的散,即便还留在学府,见了你也大多绕着走。你说是为何?总不能是畏惧你的死咒吧。”孟观棋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他的左手,洞若观火。 她轻轻笑了一下,复道:“当年你虽因天赋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可在乐游学府,天才多如过江之鲫,你又算得了什么?” 孟观棋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眼睛始终凝视着谢琅,道:“是谢璃背后偷偷替你抱屈,却引得那些人将火力转移到她身上。从此,你逃过一劫,她反成了世家子弟戏弄欺凌的玩物。” “但最后终结这一切的,是谢师姐。不是沈睿,不是你,是谢琳。” “唯有她敢撕破脸面,公然对世家甩出九节鞭,打得他们敢怒不敢言。至于沈睿……”她意味不明地轻笑,嘴角弯起的弧度下是掩饰不住的赤裸裸的轻蔑。 “他永远不会因为一个人,得罪一群人,尤其这群人还不是能随意打发的普通人,而是世家的象征。” 孟观棋注视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里望进他的心里:“那时起,我就明白,谢家少主的位置除了谢师姐,别无二选。侥幸抽身却活得浑浑噩噩的你,懦弱天真且妄图逃回凡人当中的谢璃,还有你们死去的大哥,平庸到乏味的谢璋,通通只能当个弃子。” “只有谢师姐,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谢琅没有说话。 震惊吗?大概是有的。他确实常常疑惑谢璃某日起忽然常常主动贴近谢琳,且为此深恶痛绝。他不齿于谢璃好端端成了对谢琳摇尾乞怜的狗,更对她时不时劝和的话嗤之以鼻。 因为他憎恨谢琳。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初次登上比武台,面对的第一个对手就是谢琳。这亦是他来到谢家初露锋芒的第一场。 然而当他伸出扭曲的右手,不自然地握住剑后,众目睽睽下谢琳却皱着眉道:“换左手!” 谢琅顿时茫然地愣怔住了。 领会她意思的管事当即笑着缓和气氛说:“右手也是一样的。” 谢琳尽管年岁尚幼,但已有几分后来的威势。她绷着脸,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同一只残废的右手比试。左手不能用,那就干脆不比好了。” 于是她丝毫不顾周围人瞠目结舌的表情,断然宣布弃权,直接将胜利拱手相让。 仅剩下谢琅一个人孤零零不知所措地站着。 他赢了,却比败了还要倍感羞辱。 尤其下一场他轮空坐在台下,眼睁睁瞧着谢琳只差一招惜败当时成名已久的天之骄子谢璋。几乎所有人都在惊叹后浪推前浪,谢琳天纵奇才,往后前程不可估量。 而他这个名义上曾经战胜谢琳的人,衬托之下则越发沦落为一个笑话。 自此,他开始厌恶谢琳,谢璋死后,尤胜。 谢琅从回忆的泥沼中挣脱出来,蓦然古怪地笑了一声,道:“所以呢?你说这么多,是期望我对谢琳心怀感激吗?或许你没骗我,她们姑且算是帮过我。那又如何?只是她们一厢情愿,多管闲事罢了。” “我不 48. 守墓灵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黑沉的洞穴中,忽而一道剑气纵横劈下,仿佛径直斩断黑夜与白昼的界线。潭面短暂地闪过白光,又在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恢复成暗无天日的死寂。 一个巨大的黑影蠕动着粗壮的躯干,突然不规律地剧烈摇摆起来,肥硕的尾巴猛地甩出,溅起数丈高水花。或许是它太过庞大,头顶的乳石似乎都变得摇摇欲坠。 整个洞穴都陷入了震颤,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即便如此,巨蟒的头颅之上,猝不及防有道影子飞身跃至。黄澄澄的瞳孔中先是出现一点银白色泛着蓝光的剑尖,箭矢般笔直地射来。而在剑尖逐渐于双目中放大之际,紧随其后映出一张落满寒霜的芙蓉面。 下一瞬,未及瞳孔的主人反应过来,那柄剑已然深深扎入眼球。巨蟒顿时被疼痛刺激得后仰,一张血盆大口流着腥臭的涎水陡然大开。 肉粉色牙龈上嵌着的一左一右两根毒牙即随之显露无遗。上头裹有暗黄的垢,上粗下尖,简直和山穴的钟乳石一般长短。 周南絮禁不住巨蟒疯狂的摇晃,只好憾然拔出寄雪。银白的剑身带出殷红的血,宛如点点梅花绽开,莫名生出一股凄厉的美。然而她来不及分神感叹,巨蟒便趁其不备蓦地甩头,以至于她受周围气流的挤压,失足从半空落在蛇首。 即便是蛇首,亦布满坚硬的鳞片,且表面如同黑水般湿滑。 猝不及防之间,周南絮一个没踩实,当即身体后仰,而她的背后正是等候多时的深渊。幸而情急下,她利落地后翻,再次将剑插入巨蟒的下颚,并顺势稳住身形。然后在蛇口将将合上时,迅速抽出剑,又敏捷地侧翻,沿着蟒身一路下滑。 快要触及水面时,周南絮体内的灵气刹那间穿透筋脉和皮肉,散落如星河,又在她意念指引下织就一条直达水牢的云梯。 她的身体轻盈地在云梯上飞窜,直到她终于稳稳当当落在原先被关的牢房。 不远处,巨蟒似乎在漫无方向地翻滚,掀起一阵又一阵激流倾泻而下。 周南絮定定瞧了好一会,冷不丁道:“它眼睛不好。” 谢琳见她无甚大碍,亦回到从前说话带刺的模样:“可不是,刚被你刺了一剑,没瞎便是万幸。” 周南絮一噎,没好气道:“谢师姐果然清闲自在,我将才忙着死里逃生,你倒好——任尔东西南北风,你自岿然不动。眼下我同你说正经话,你又特意挖苦我。也罢,也罢,我是悔不当初,恨未能早早听进她人的好意提醒。如今方被孟观棋一等人坑害至此!” 谢琳闻言,斜睨她一眼,道:“怎么?吃了委屈又受过气,不肯老老实实叫着师姐了?” 周南絮道:“我好端端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冤屈。倘若孟观棋不能给我一个称心如意的答案,我便是真葬身于此,都难释怀,日里夜里做了鬼也要缠她不放。” 谢琳哼笑着道:“早该如此!你这个人,先前我很不喜欢。瞧着太好拿捏,一点傲气没有。叫人见了如何信得过放眼整个修仙界,你都是同辈中第一等的天才?” 提及此,周南絮不由笑了:“第一等的天才也有修炼出岔子的时候,但凡经历过从高峰到谷底,再骄傲的一颗心恐怕都得越渐收敛。” 谢琳挑眉道:“所以你现在是被打磨到没脾气了?” “傲气不见得要时刻显露人前,”周南絮少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又道,“何况我心中自有一把剑,如若有人故意冒犯,我的这把剑可是不见血不罢休的。” 谢琳亦笑了,难得还是那种舒心畅意的笑:“你这话倒令人听了痛快,我瞧你也比先前顺眼得多。” 一时间两人的关系圆融许多。 但周南絮依旧不忘扯回刚才的话题,凝神注视着巨蟒道:“它的眼睛似乎并不能分辨清具体的方位,只能看个模糊的大概。” 谢琳随着她目光所在的方向望去,深深皱眉,语气凝重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万物生长皆有理可循。这巨蟒体型远超同类,五感迟钝些也不足为奇。” 水牢残破了半边,周南絮抓住拦腰折断的栏杆向下探看,却见成片乌泱泱的影子聚集在附近,埋伏于水底。 大地在脚下颤抖,一道又一道细微的剥裂声像蚂蚁在耳边攀爬。原本还在谢琳口中坚不可摧的水牢,似乎一下子脆弱得不堪重击。 毋庸置疑,假使巨蟒再度发起进攻,周南絮连同仍旧困在水牢的谢琳唯有与这块孤岛共沉沦了。 坐以待毙,会死;冒险越狱,也会死。既然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放手一搏,拼出一条生路来。 周南絮与谢琳几乎同时看向了对方,四目相对的刹那,一股莫名的默契油然而生。 几乎是瞬间,周南絮再度飞身扑向巨蟒。银蓝色的灵气在她脚下凝成一朵朵花苞,她足尖掠过时,便会依次抖落着绽开,其后慢慢在空中消散。花开又花谢,她仿佛是被柔软的花潮托举着送往前方。 大概隔着几尺之距时,周南絮终于顿在半空。巨蟒此时已经消停下来,像一条绸缎蜿蜒着叠起庞大的躯干,缓缓退回水中。 她向下倾斜着身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潭面,快得让人疑心她要一头栽进去。然而当她手中的剑尖触及水的刹那,她猛然将灵气灌入剑中。寄雪本就非一般兵器可比,锋利非常,再有大量灵气聚于剑尖,顿时卷起了汹涌的波涛。 周南絮登时调转方向,自潭面升起。 宛如擎天柱般的巨浪循着剑之所指,呈螺旋状腾起。伴随着水花的迸溅,一个熟悉的头颅如周南絮预料的那样兀然破开水柱,赤裸裸暴露在紧紧盯着这边的两人的视线中。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巨蟒狰狞地摆动着尾巴追来,而周南絮连连倒退,以至于身影过快,掀起了一阵风。她飘逸的发尾和裙角便在这风中漾起清波。 即将接近水牢时,一道声音突兀从她背后响起:“接好了!” 周南絮身形不变,仍旧照着原先的轨迹后行,空出的左手顺势举起,再收回胸前时,已然多出一根熟悉的九节鞭缠绕在掌中。 于是就在下一个呼吸,她便毫不拖泥带水地甩出九节鞭。赤红的鞭子一经碰到巨蟒,立时随着它的体型拉长,然后像用火烧过的镣铐,一圈又一圈死死勒住巨蟒的腰腹。 这巨蟒喜阴凉,又通水性,乍然被束缚住,一时绑住的部位都恰似被火钳灼伤,散发出恶臭又糜烂的熟肉气味,甚至隐隐有烟雾蒸起。 周南絮强忍住作呕的欲望,左手手腕恨不能使出浑身气力,继而猝不及防将巨蟒生生拖着拽着直直冲向谢琳所在的牢房。幸得巨蟒正正好被逼急了性子,当即如咬钩的鱼,凶神恶煞主动扑来。 就在它一口即能吞进周南絮之际,周南絮微微弓起背,三两步踩着竖直的栏杆自下而上跃起。谢琳亦是果断朝最边角处侧身一滚。 只听得轰隆一阵巨响,霎时间巨蟒庞大的身体贯穿了整座水牢。谢琳在极大的冲击下,支撑不住卷入其下。下一秒沉重的腰腹便无知无觉地朝她碾去。 千钧一发之际,柔韧的鞭子破空而来,卷着她闪躲至水牢外侧狭隘的空地。 当谢琳终于与周南絮重又汇合时,水牢坍塌了。 玄铁打造而成的水牢竟都阻拦不住一条蟒蛇,这该是何等的骇人听闻!须知在修仙界,体格壮硕的敌人不见得就棘手。若只是寻常野兽,便是高如楼宇,不过元婴的一剑就能轻而易举收割它的性命。 唯有变异的魔种除外。 可这巨蟒周围并未溢散出魔气,且显而易见的大脑迟钝,并不像开化之后的模样。无论怎么看,也都只是生得过分肥硕了些。 不过,普通的蟒蛇能逐渐长成这副体格,起码要生长在诸如南夷的密林山野一类地带。否则,这山穴虽不算小, 49. 江涟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巨蟒忽然动了。 一个深深的猛子钻入潭中,长长的身体在水面上方拱起,好像一座桥。这桥是幽绿色的,密密麻麻的纹路是层层嵌套的鳞片偶尔闪过的光。 陡然间一道尖锐刺耳的嘶鸣声从潭下升起,惊得无数蝙蝠胡乱在高空乱窜。水面扩散开圈圈波纹,不知名的黑影吓得慌不择路,无头苍蝇似的四散而逃。 整个山穴无法阻挡地颤动起来,一块又一块碎石自周南絮头顶坠落,沉沉砸入水中,溅起污浊的黑流。而她勉强立足的小岛也随之被摇撼。 周南絮眼尖地注意到脚下不断增加的缝隙,果断祭出手中剑,拽着谢琳就要飞身上去。不料,飞到一半时,莫名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将她们二人连同寄雪齐齐打了回去。 她们有如两只风筝,被小岛握住了线,毫不留情地拽回。从高空掉落的瞬息,周南絮的心警示般急跳几下。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与洞穴顶部的距离越来越长,直到背后的小岛与水牢轰然坍塌,彻底支离破碎,成了水面漂浮的孤影。 山潭仿佛藏着一张深渊巨口,迫切地将她们通通吞下。 周南絮来不及松开谢琳的手,抓住一同掉落的寄雪,便连连呛了几口水。潭水冰冷黏腻,像扯不断的蚕丝裹住她,又无声无息漫进她的口鼻与肺腑。 她突然眼前一黑。激流强行冲散了她与谢琳,而她被埋伏水下的巨蟒一口吞入。 巨蟒的身体像曲曲折折的甬道,周南絮狼狈地一路翻滚。刺鼻的酸臭熏得她头脑昏昏涨涨,眼睛都难睁开。 直到她终于重重摔在尚且蠕动着的胃部。胃液淹没了她大半个身体,她裸露的肌肤顿时被腐蚀得滋滋冒着白汽。 未及她站起身来,眼前出现了一双脚。 周南絮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循着这双脚朝上望。于是她看见了一张阴阳面。 她从未想过竟能有人生得如此——一半是清秀动人莲花面,一半却是奇诡丑陋蛇鳞脸。莲花面上是弯弯的眉,灿如繁星的眸,与柔和上扬的唇。 蛇鳞脸顾名思义,白皙的皮肤布满了幽绿的鳞片,坚硬锐利的,倒竖着半开。原本长有眉毛的地方,亦被一叠鳞片替代。眼睛是与巨蟒如出一辙的黄澄澄的竖瞳,半张嘴唇下拉着嘴角,上唇微翕,露出一颗倒三角似的尖牙。 “你还好吗?” “你还没死?” 几乎是重叠着响起的两道声音一同砸向周南絮。便是这两道声音,居然也一道清澈如水,一道冰冷似霜。她站直身体,戒备地盯住她,抑或是她们。 “你们是一个人?”周南絮简短地问道。 然而,答案却不尽相同。 一个说:“是。” 一个却低沉着答:“不是。” 周南絮隐晦地打量着她们平和的面容,哪怕是那张蛇鳞脸,如今瞧起来似乎也不是要随时攻击人的模样。或许她们是可以沟通的。 秉持着这样的心思,周南絮进一步试探道:“你们是一体双魂的姐妹?” 其实这种猜测很没根据。 不消说一体双魂百年来只出现于异闻传说一类的故事当中,便是真的存在,按照万物生长之理,断然不会一为人、一为蛇。人与蛇显然是跨物种的群类,若有朝一日,有人敢声称自己与蛇一母同胞,无疑是要滑天下之大稽的。 诚然修仙界之大,无奇不有。兽类亦可开化生出灵智,甚至有得了机缘,口吐人言,且炼出人身的。但修炼是一回事,结契却是另一回事。 大多修士心中,兽类便是人脚底下匍匐的畜生,当个宠物玩意儿养养,可;但要真结契,甚至孕育生子,那便是万万不可的毁人伦、乱道法之丑闻。 然而,周南絮迟疑地观察着对方相差甚大,但隐隐约约又总能透出几分相像的眉眼,第一次对从小便知道的常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尽管她自己都倍感荒唐,然,对面的两道声音却终于重合。 “是。” “是。” 蛇鳞脸眼珠子偏移,厌弃地斜睨莲花面一眼,道:“是一体双魂,但不是什么姐妹。” 莲花面温温柔柔补充道:“我们并非天生如此。” “天命让我成为半妖。”莲花面笑着似无奈似黯然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抚摸上一侧半张脸的蛇鳞,却猝不及防被另只手冷酷地打落。 “别碰我。”蛇鳞脸反应格外激烈,语气充斥着厌恶与反感。 莲花面丝毫不生气,连连说好,满含歉意道:“是我越线了。真对不住,我只是一时情难自禁。” 蛇鳞脸鼻子发出一道冷哼:“管好你的手,否则我迟早剁了它。” 周南絮仿佛身陷一个怪梦,怔怔注视着一个人神经分裂般自说自话。唯一与神经分裂不同的是,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宛如一面完整的镜子被整整齐齐切割成了两面。 以她的面中为界,生出人、蛇两端,以至于看习惯了,莫名感到一股奇异的美在她的面孔上流淌。 她问道:“你们究竟是谁?为何要将我带到这里?” “不是我想见你。”莲花面答。 蛇鳞脸接话道:“是我,我想要你找一个人。” 周南絮:“找一个人?什么人,找到又如何?” 然后她看见蛇鳞脸居高临下地投来睥睨的目光,森然道:“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不行,”周南絮果断拒绝,她声音稍冷,“我不会无缘无故害人性命。” 蛇鳞脸呲出尖牙,脸色阴寒,语出威胁:“你不肯杀别人,就不怕我先杀了你?” 周南絮闻言眉头都未皱一下,神情淡淡:“我不怕死,况且你我之间,真要以命相搏,恐怕先死的会是你。” 蛇鳞脸不说话了,她的眼刀一下一下几欲刮下周南絮的肉来。但她的性情恰恰像极了蛇,阴晴不定。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很快道:“我不会白让你杀人,我可以给你一样东西。” “或许,你听说过孟允桢?” 周南絮不动声色道:“你们是他的守墓灵?” “是,”这回说话的是莲花 50. 半妖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不要伤害她。” “杀了她。”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莲花面弯弯蹙起的眉笼罩着如烟般的愁绪,一只眼睛仿若湖面泛起了粼粼波光,荡漾着恳求与浅浅的哀伤。即便是笑着,嘴角似乎也都浸染了苦涩的滋味。 蛇鳞脸的竖瞳则由于过分的兴奋不觉放大,她嘶嘶吐着蛇信,面上是毫不动摇的冷酷残忍。 周南絮忽然想到,孟观棋如此骄傲之人,会知道她母亲是个被一分为二的怪物吗?她肯相信吗?她愿意接受吗? 外人看来,孟观棋的父亲虽然成了疯子,倒底曾是个昙花一现的天才。故而,对孟观棋也是怜惜同情多于鄙夷不屑。倘若她的母亲还是个不为世人所容的人蛇共身的怪物呢? 一个疯子与一个怪物结合生下的孩子,彼时修仙界必然引起轩然大波,而昔日对她交口称赞的人是否还能始终如一呢? 周南絮不敢再深思下去。 人性有时候是比怪物更可怕恶毒的东西。 她不愿去赌。 是以周南絮面容肃穆地问道:“不管你们谁是江涟,我只想问,你们究竟因何沦落至此?”她顿了顿,复道:“孟观棋要怎样才能避免变成你们这副模样?” 莲花面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觉得被冒犯,反倒欣慰地笑了:“观棋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周南絮沉默了片刻,道:“我们不是朋友……起码现在不是。我不会和不能互相托付真心的人成为朋友。”她认真地望向莲花面。 “真心啊,那确实很重要很宝贵,”莲花面用手指抵着唇,略微有几分怅然道,“你是个好孩子,观棋也是。但你比她敞亮得多。观棋像允桢,又倔又有主见,有什么都藏心里。这样的性子遇上喜欢的人,一定要跌个大跟头的。” “她喜欢什么人,只会埋在心里。宁可叫人误会,绝不会挑明了说一个字。”莲花面柔和的目光像春风拂过周南絮,她道,“如果是你,你一定会说的吧。” 周南絮虽然不明白好端端怎么扯得这么远,但她还是郑重地应声:“是。我母亲告诉过我,喜欢与爱,从来都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更不是懦弱者才会拥有的软肋。她在世时,便常常看着我,说爱我。” “她走后,我失去了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也同时失去了我最爱的人。但唯一没有失去的,是我仍然记得,爱一个人,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莲花面静默良久,方道:“你比观棋敞亮,你母亲也比我更好。我不如她,我不是个很好的母亲。活着只会成为观棋的污点和累赘,死了……则什么也不能给她留下。” 周南絮的心突然软了,她仿佛看见了周蕖——或许大多母亲都是相似的,爱她的女儿便常觉亏欠:“爱是不能攀比和衡量的,只要孟观棋觉得你好,你就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莲花面冷不丁问道:“那她会吗?” 孟观棋会吗? 周南絮顿时无言以对,因为她不知道。孟观棋好像一个人总是背负着许多,但她从不和外人说,包括谢琳在内。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肯定她究竟想要什么。 莲花面淡淡笑了一下,说道:“我先前一直陷入沉睡,直到你一剑削掉我们一条命,我方才惊醒。可惜那个盗墓人早已离去,我压根没瞧见半点影子。” “我杀了你们一回?”周南絮心头一跳。她那会好不容易砍断蛇首,却见它眨眼的功夫便再生,实在气馁之极。如今听来,她似乎是成了的,并不是无用功。只是……一条命?竟然还有几条命吗? 周南絮想到便问了。 蛇鳞脸冷眼瞧着她们,蓦地答道:“三条命。想要彻底杀死我们,必须将我们的头砍掉三次。” “为何是三?你们姑且算作两条命,还有一条命呢?”周南絮怔在原地。 “还有一个是真正的巨蟒。”莲花面平静地答道,“江涟是一分为二的江涟,至于你砍掉的那个蛇首,属于真正的巨蟒。” 真正的巨蟒?不是蛇鳞脸吗?分明每个字她都听得懂,怎么合在一起她就糊涂了呢? 周南絮皱着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蛇鳞脸不耐烦了,道:“还看不出来吗?江涟就是江涟,一个普通的人类。但体内却融入了巨蟒的血脉,被强行改造成一个怪物,才有了如今一体双魂的半妖江涟。” 周南絮登时无语凝噎。她的目光颤抖着掠过江涟畸形的面孔与半边躯干,心里仿佛飕飕落了满地大雪,沉重寒凉。 她道:“那也应该只有江涟和巨蟒两条灵魂,为何会多出第三个人?” 莲花面笑意苍白,轻声道:“因为允桢试图救我,他想要把我和巨蟒切割开,却失败了。失败的下场便是原先完整的巨蟒消失了,却多了一个半人半蛇的江涟。” 提及过去痛苦的阴影,她仿佛已然习惯了命运对她的磋磨,丝毫不见任何怨怼之色,甚至可以自如地将鬓角碎发勾至耳边。 她道:“其实那条巨蟒应该没有完全消失,只要我们陷入沉睡,它就会苏醒,继而掌控这具身体。但它是没有灵智的,故而一切行为都仅仅是天性使然罢了。” 周南絮极力思索着:“那我先前那一剑算是杀了它?” “不是这么说的,”莲花面摇摇头,道,“我们的灵魂生死与共。要么杀三次,彻底除掉我们三个;要么杀一次,那样只会使我们的灵魂或多或少受到损伤,但不会死,只是苦痛不均匀地分配给了三条灵魂去承受。” 周南絮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似乎总是遇见这样的人——痛苦却又清醒地活着。昔日的赵冬来,眼前的江涟,不久前的谢璃或许也能算一个。但谢璃终于支撑不住求死得死,觅得解脱。 而赵冬来和江涟呢?她们又能维持多久?责任让她们平静地看着自己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然后平静地笑着接受。但责任卸掉的那一天,譬如赵冬来,会成为下一个赵城主吗? 宁可死在现实,不要活在梦中。 生与死,究竟哪一条路才能让她们真正摆脱命运的枷锁? 周南絮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天 51. 待修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噗通”一声响,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影子突然被探出水面的巨蟒一口哇出,在接近小岛残骸的地方,沉沉坠入潭中。 谢琳眼疾手快捞了一把。赤红的鞭子卷起腰腹,继而甩脱丢在窄小的地面。 “你没死吧?”谢琳皱眉问道。 回答她的却只有模糊不清的哼声。 周南絮乌黑的长发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凌乱如水草。双目紧闭,脸颊的肌肉隐约可见在抽搐,显然十分痛苦的神情。耳鼻不断小股小股涌出浑浊的不知名液体。衣袍的边角疑似有烧焦的痕迹,变得破烂不堪。露出的四肢坑坑洼洼,严重一点的甚至皮肉腐烂了。 整个人蜷缩着,血淋淋的一团。 灵气自发从体内溢出,缝缝补补她的身体。但受限于黑水潭灵气稀疏,光靠体内储蓄的灵气还是太勉强了。 谢琳抿着唇翻出百宝袋,搜罗了一堆补气凝神的药丸,又迟疑着不知该喂什么。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咳嗽,周南絮神志不清地咳出一滩肺部的积水。渐渐地,她脸色褪去了病态的惨白,面容平和许多。 于是一咬牙,谢琳干脆不管不顾将手里的灵丹妙药一股脑全给她灌进去了。 吃多了应该不会有事吧……?谢琳难得有些没底气。毕竟她自己糙惯了,向来是有药就吃,从不管三七二十一。至于周南絮,总不能比她还脆弱吧? 幸而,周南絮确实比她以为的要身子骨强健。不多时,她便悠悠转醒,挣扎着坐起身。 她抑制不住地咳嗽几声,扶住谢琳的小臂慢慢站起来。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才声音虚弱却清晰道:“我们出去。” 谢琳自周南絮被巨蟒一口吞了,便开始与整件事脱节。她只顾得上顺手捞过寄雪,甩开水下未知的黑影,便匆匆游上岸。 周南絮还活着——这是她从未怀疑的事实。但要怎么救她,她尚未得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未曾想周南絮竟然自己回来了。 “怎么出去?”谢琳没有追问周南絮究竟如何出来,又经历了什么。 “下水。”周南絮简短道。 谢琳毫不犹豫:“好。” “这么相信我,就不怕我出卖你?”周南絮一时惊讶地挑眉调侃道。 谢琳亦挑眉看去:“那你会吗?” 周南絮笑着摇头:“我可不是又一个孟观棋。” 她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说着话,手却不停,不断掐诀,直到猛地停顿,一个银蓝色的气泡包裹住了她们。然后她握住谢琳的手,果断纵身一跃。 潭底有多深,不真正下来一探究竟是拿捏不准的。然而,真的下到深水,两人还是不由为眼前所见震撼到了。 成群结队的食人鱼咧着满嘴尖牙扑上来,却通通被气泡挡在周围,近身不得。气泡虽柔软,但十分坚韧有弹性,仿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还有许许多多她们闻所未闻的怪物,一个个奇形怪状,循着人肉味蜂拥而至。 一座巨大的阵法以湖心为中心,向四周无限延伸开。正中一个清晰瞩目的卐字仿若用鲜血浇铸而成,是饱满的殷红色,鲜艳欲滴。 湖底的沙土简直成了一轴长卷,密密麻麻刻印着佛经。也不知是用什么刻的,佛经的字颜色略深,像经年凝固的鲜血,红得发黑。 巨蟒盘旋着栖息在阵法最近的入口。它黄澄澄的竖瞳朝她们所在的方向折射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随即垂下硕大的头颅,闭目不闻不看。 周南絮眼尖地注意到又一个阵眼,恰恰紧挨着巨蟒身侧一尺之距。她不由暗叹此人胆大心细,偏偏在巨蟒最不设防的位置布下一座小型传送阵。 她侧过脸向谢琳示意,得到谢琳肯定的点头后,顿时加快速度,一口气游至传送阵旁。 “赌一把?”水波连绵起伏的声音盖过了她的话语,不过谢琳依然从她的口型辨认出来。 谢琳握紧她的手,笃定道:“赌一把!” 话毕,周南絮当即拽住谢琳跃向阵眼。霎时间,阵法四周的水流都被扭曲,灵气织成的气泡忽然破了。周南絮嘴边溢出一串泡泡,呼吸间便天旋地转。 待水流重新平静下来时,原地空留下几串气泡,还有巨蟒隐在暗处幽幽的双目。 …… 周南絮几乎是两眼发黑,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地面。灵气烘着她湿透的衣服,她闭目歪歪斜斜倚着墙面,鼻间却是熟悉的檀香。她忽然想到什么,骤然睁开眼。 果然是学府的佛堂! 她环顾了一圈,但见整齐摆放的书架,一面涂漆斑驳的桌案。除此以外,便空无一物。书架上只有按序排列的经卷,还有几本精怪图鉴插在其中格格不入。 “这是哪?”周南絮扶着墙缓缓起身,一面张望着,一面不忘顺手拉谢琳一把。 谢琳按了按额角,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陷入了沉思:“看模样像是佛堂,只是佛堂大大小小的厢房我都去过,即便是一两个不为人知的暗室,我也大致有印象。但这里……” 她不说话了。显然这是撞上了她的盲区。 “是何人胆大包天至此,敢在我眼皮底下装神弄鬼!”谢琳阴沉着脸,语气很生硬。 说起来学府算是她的地盘,佛堂更是藏有许多重要经文案卷。如今竟有人将暗室私自设在了佛堂里,这与当众打她耳光何异? 然而,周南絮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那夜她突然对上的一只眼睛。只是那夜灯光昏暗,她未曾看清对面的摆设,便被孟观棋有意无意中断了进一步的窥探。 “莫非这便是那天的暗室?”她暗暗思忖着。想是如此想,其实她更偏向于不信的。早在闻到熟悉的檀香时,她便立即将灵识扩散开,严严实实笼罩了整个屋子。自然也包括了四面墙壁。 她可是记得分明,当时那堵墙被她不小心穿透了一个小孔。但这间什么都没有。 表面上这屋子再正常不过,然而就是太正常了,以至于很不正常。周南絮甚至找不到一个出口,好像它不仅是个暗室,还是个密室。 “不对劲,我的灵识完全感应不到任何气息。照此推测,绝不会有人能藏在 52. 反目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凄寒的月色稀稀疏疏洒在树梢上、屋檐下,风摇荡着老树,落下满地残花。冷寂的院子里唯有沈睿一人似醉非醉对月独酌。 他的宝剑孤零零躺在冰冷的石凳上,却激发不了一点它主人的怜惜。沈睿一手支起下颐,一手忽然举起酒壶给另一边的杯盏满上,然后搁下酒壶,握住杯身沿着桌侧洒了一圈酒。 “这还是你在时与我一同埋在树下的梨花酿。藏了多时,也就剩下这一坛了。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今晚有风有月……还有我,”他顿了一下,方醉醺醺哑着嗓子继续道,“都分了喝罢。” 沈睿垂首愣愣望着地面的树影,不知想些什么,良久轻声道:“别怨我,我不想你死的。路,是你自己选的。要怪就怪你心不够狠吧。但凡你有孟观棋,甚至谢琳一半的狠心,都不会落得如此不堪。” 他仿佛忘记了就在同一个地方,他曾对谢璃为人有分寸欣赏有加,且对谢琳不近人情大为反感。 “不过,无论如何,祝贺你,终于自由了。”沈睿喃喃自语着提起整只酒壶。 说时迟那时快,猝不及防间一道劲气袭来,不偏不倚正中壶身。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酒壶顿时炸开,迸溅出数枚碎片,趁着沈睿毫无防备刺向他的各处要害。 沈睿登时睁大双眼,险之又险避开了几枚擦着他脖颈与眉心的碎片,然后颇为狼狈地摇摇晃晃着稳住身形。 他瞬间惊得酒醒,顺手握住一旁被冷落许久的剑,惊疑不定地扫视四周:“谁?谁在那?” 然而,庭院中只有沙沙作响的树叶回应他的呼唤。他正要上前一步,蓦地脚下亮起一个血色符咒。沈睿顿时连连退后,却为时已晚。 那道符咒像薄纸一样从地面升起,继而不断缩小,最后凝聚成一枚血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穿透他的衣襟,没入他心口。 沈睿不由急怒攻心,下意识捂住胸膛,忿然大喊道:“谢琅!是你对不对?你怎敢在竞选期私自下咒?你这是小人行径!你就不怕我传出去,你们谢家的名声就彻底成了一滩烂泥?!” “名声?”一道冷笑声远远飘来,“谢家的名声早从谢璃为你背叛同族起,就烂透了。谢琳被关进水牢,最高兴的就是你吧。如今又装什么深情不悔,白白叫人看得恶心!” “你——”沈睿面上青红交接,但他犹自强撑出一副和气模样,勉强笑道,“你误会我了。诚然我不喜谢琳,可从未想过陷害她。况且阿璃死了,我是最伤心的一个,说我装模作样属实冤枉。” “哼!说什么,你都有自己的一套话。同你多费口舌,不如干脆杀了你来得痛快!”话音刚落,沈睿忽然感到耳后一阵微风,似有人逐渐逼近。他立刻转身,正正对上谢琅一张带煞美人面。 沈睿朝后纵身一跃,躲开谢琅直击而来的一掌。两人当即缠斗起来。或许是被激出几分火气,沈睿终于假惺惺笑不出来,他不再留手。剑劈头砍下,谢琅迅敏地折腰闪开,原地一个凌空倒翻,瞬时拉开两人的间距。 他双手于前胸交叠,十指翩飞,快速结印。一道又一道杀咒气势汹汹冲着沈睿面门飞去。沈睿咬牙气极,又不得不一边防范着无孔不入的符咒,一边踏月而至,意图逼近谢琅,伺机刺杀。 终于一个当口,谢琅左脚不稳,身形猛然摇晃了一下。沈睿丝毫不给他留有喘息的机会,眉眼阴沉地刺去。偏不巧,谢琅侧身往后让了一步。于是这剑便偏离了原定的目标,扎入谢琅的肋骨。 不及谢琅闷哼一声,沈睿突然倒吸一口冷气。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指缝漫流直下的鲜血——一把熟悉的短刀在他刺中谢琅之际,同时深深穿透了他的丹田。 浓郁的鲜血味道在他鼻间弥散开来,他口中忽地涌出一大滩血,以至于他浑身直冒冷汗,体温骤降。 谢琅歪着脸,垂落的刘海掩住他一只眼。他自下而上斜睨沈睿,手里动作不停,把住剑锋利的边缘将其从自己身体中唰地一下抽离,然后反手掷出。他乌黑的眼珠动也不动地直勾勾盯住那把短刀,莫名轻笑了一下。 “要死的滋味如何?”他恶意看向沈睿,嘴角拉开一个阴森森的弧度。 沈睿痛得抽气,却反倒冷静下来。他神色复杂地注视着短刀,以及刀柄上悬挂的一枚灵玉佩,不答反问:“谁给你的?” 谢琅伸手去拔,被沈睿拦住。“谁给你的?”他加重语气再次重复问道。 “如果我说是谢璃……”谢琅不错眼瞧他,有意欣赏他痛苦的表情。可惜谢琅的愿望落空了。 沈睿斩钉截铁否定道:“不可能!” “阿璃再恨我,也绝不会用我给她的信物做复仇的利刃。何况叫你来杀我?”沈睿歪歪扭扭后退几步,栽倒在老树下,气若游丝,“是孟观棋对不对?只有她惯来杀人不露面。” 谢琅:“是与不是又何妨?你总归要死了。” 沈睿慢慢转动眼珠望向他,古怪地笑道:“死?你未免太过自负。我虽不敌谢琳,可要杀我并非易事。单单凭你……” 他不说话了,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谢琅,面上是明晃晃的漫不经心与轻蔑。 谢琅兀自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神情不改,道:“我从未见过有人丹田被穿透了还能活着的。” 沈睿:“旁人是不行,但我不同。我的丹田本就较常人更偏些,便是刺中了,也非正心,尚有挽救之机。何况,我的身体已经在修复伤口了。” 谢琅的目光一颤,迅速移向沈睿的伤口。果然如他所言,虽然看着严重,血已经逐渐止住了。 “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再下手时刻意偏上几寸?”谢琅脑中一时闪过许多念头,但最终停留在那把短刀上。 短刀并未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孟观棋骗了他!那只是一把寻常的刀,甚至算不上优质灵器。可她为何要骗他?她要杀沈睿的心并不作假。 他快速思考着对策,手里的符咒已然准备就绪。没有孟观棋,他照样能靠自己杀了沈睿。于是下一瞬,谢琅趁其不备,接二连三打出几道符印。 沈睿虚弱地坐在原地,躲都不躲,有一种莫名的笃定,好像认准了自己不会受到伤害一般。 谢琅正大感不妙,倏然间他后心一痛。 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躯干,从他的血肉中破开,然后径直射向符印的中心,将它们击碎,最后深深扎入沈睿头顶的那块树皮。箭羽在沈睿的头颅上方震颤,发出微弱的嗡鸣。 谢琅难得露出茫然的神情,不等他转过头一探究竟,剧烈的疼痛便催使他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他低头的一瞬,看见了一双靴子。 “不愧是极品灵器,这截杀的本事堪称一大凶器。”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悠然的脚步声,迟缓而沉着。 沈睿不动声色捏紧手指,似笑非笑着故作戏言道:“你这一手差点没把我唬住。我方才还以为你要连我一起杀了。” 又是那道清澈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怎么会?我尚未多谢你赠我的弓箭,更无须说蓄意杀你。抑或是,沈师兄就是如此不信任我,视我如狼?” “说笑罢了。今日可多亏你及时赶来,否则我要命悬一线了。”沈睿亦笑,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温和唤道,“江师弟。” 谢琅猛地抬头,瞧见那张有几分眼熟的面孔时,不觉冷笑。 那日他还在同谢璃闲聊,谈及沈睿近来与游学大会新来的一个人走得颇近,真是稀奇。未曾想,今日就亲眼见到,还切切实实体验了一把他狠辣的手段。 江雪烛居高临下淡淡瞥了他一眼,就不再多作理会,脚绕过他,继续不紧不慢朝前走,直到走至沈睿身前。 他道:“时辰不早了,还要去赴孟观棋的约吗?还是……暂且留她多活几日,下次另选时机动手。” 沈睿眼中划过一丝狠厉:“夜长梦多,就今日解决了她,也好除去我一桩心事。” 江雪烛点头,全然无视他身上的伤势:“既如此,我们现在就动身,耽误时辰就麻烦了。” “他要如何?”沈睿望向谢琅。 不怪乎江雪烛惊叹灵箭的威力,才一支箭罢了,配合灵气竟能完全穿透一个元婴修士的身体,以至于谢琅先前尚且清晰的意识,如今亦渐渐模糊,甚至目光涣散地倒在地上。 他的眼皮越发黏着,随时要阖上。湿润的血从他身下汩汩流淌,唯有依稀存在的鼻息还能昭显他活着。 江雪烛随意道:“留在这里终归不便,不如丢进树林吧。倘若能活过神隐时分,也是他的造化。”他轻松笑着。 也幸亏周围没有别人,否则不知情的恐怕就会以为神隐时分真是什么无足轻重而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沈睿却很清楚。因此他瞧了谢琅一眼,似乎在可怜他。尽管将才他们拼尽全力地想要杀死对方。 他道:“好,就这样定罢。是时候去见孟观棋了。” 于是两人通过传送阵回了学府。沈睿先行一步去见孟观棋,他的伤虽未好全,但起码稳定下来。何况他此行并不是要与她正大光明地一决胜负,有伤也不碍事。 江雪烛则拐过七八个转角,终于在又一座传送阵前立定。如果昔日夜游的几个人看到 53. 骷髅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离二人最近的那支蜡烛熄灭了,江雪烛整个人都淹入了阴影之中,漆黑的眼睛透不进一丝光亮。 他忽然动了。方向却不是指着孟观棋,反倒冲向生死不知的沈睿。 江雪烛伸出手臂,掌心朝外,操纵着灵气。银蓝色的光点聚拢起来,围作一团,然后顺着他的指引将沈睿托起,转移至大殿正中并排而立的两尊高大的佛像前。 孟观棋顿时明白他要做什么,急急退后,直至挡在了沈睿身前。她语气凝重:“你不能这样杀他。” “当初要杀他的是你,眼下不让杀的也是你。你究竟要如何呢?”江雪烛闲聊似的说道。他面部表情十分放松,似乎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他根本无须紧张,轻而易举便能赢下每一场较量。 孟观棋一字一顿道:“我已说过,你我之间两不相欠。你该离开这里了。” 江雪烛神色轻慢,亦拉长语调:“我也说过,你还差我一条命。”他顿了顿,好像想到什么,突然眉飞色舞提议道:“不如我们再做个交易怎样?你自尽,我离开?” “满口荒唐言。”孟观棋低低说道。她的心逐渐沉底,她不再期望能说服他自行离开,干脆心一横,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猛地飞身扑向江雪烛。 孟观棋手做鹰爪状,指甲细长而锋利,继而右手运足灵气,沉着有力地拍出一掌。江雪烛登时侧过大半个身子,几乎是擦着边避开。 一掌不成,她当即旋身再出左掌。趁江雪烛一心躲避,孟观棋一面进攻,一面冷静地衡量双方实力差距。但衡量结果便是这样耗下去,她会输。 她会输。但她不能输。正如她可以死,但绝非现在。她还有许多要紧的事和心愿未了,她撑了如此之久,一路走来又不惜背叛身边人,无论如何,她不能倒在这里。 倘若今夜江雪烛与她只能存活一人,那这个人必须是她,只能是她。 孟观棋思定,决意不再留手。她兀自用尖锐的指甲划开心口外的衣服和一小块皮肤,然后手指深深嵌入皮肉,猛地从心脏中抽出一条血淋淋的链子,并将一端缠于掌心。 链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通体漆黑发亮。整个是由数节小段锁链环环相扣而成。许是常年养在心脏的缘故,链子周身散发出浓重的煞气与血腥气。 由于失血,孟观棋的脸庞惨白如纸,使得她眼睛看起来黑得更纯粹了。她眼神很清醒,坚决果断,没有任何犹豫退缩。四目相对间,她径直近身上前,手腕带动着链子冲去江雪烛四肢。 江雪烛见状,笑容淡了许多。他打起精神,全神贯注与这条诡异又状似有几分邪性的链子纠缠起来。 “这什么东西?”他在心中默念道。 系统:“孟观棋的伴生灵器——缚神锁。” 江雪烛皱眉:“很厉害?” 系统一本正经答道:“等你死在她手上,就知道厉不厉害了。” 江雪烛一时哽住,不由冷哼道:“缚神?未成神,先杀神,她倒是口气不小!”说着,他挥剑砍去。但见这锁链粗且坚硬,与灵剑相碰撞亦不曾损伤分毫,连划痕都未能留下,唯有与金属冰冷的撞击声。 他感到棘手,开始落入下风。然而神隐时分的满月即将下沉,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错过这次,孟观棋必然会加强戒备,再等下次就难得手了。 江雪烛有意无意地朝沈睿的位置移动,可每每他进一步,孟观棋便退一步,谨慎地将沈睿护在身后。终于,他咬咬牙,打定主意宁可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 于是他弃了自己的剑,改用先前那张弓。充沛的灵气幻化成箭,一支接一支射向孟观棋。孟观棋先前尚且能用锁链将箭矢拦腰折断,后来箭如流雨,劈头盖脸打来,密密麻麻得仿佛要织成一张大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孟观棋不得不变换着身法,敏捷地在箭雨中穿梭。也因此她逐渐偏离中心,被逼进死角。 正当此时,一支箭突然破空而来。与那些幻化的假箭不同,这是沈睿赠的两支箭中仅剩的一支。如今却以令人料想不及的方式还给了沈睿。 “等等!”孟观棋鲜见地变了脸色,她意图打出数道灵气半途拦下,却通通失败了。她的心急促地跳起来。 箭本身即非凡品,兼有江雪烛灌注了大量灵气,因此当它射穿沈睿的那一瞬,沈睿的整个身体仿佛鼓胀的球,承受不了如此多的灵气,理所当然地炸开。四肢和躯干被爆冲的气流炸到半空,又落下,零零碎碎散了一地。 腥黄的脂油,碎裂的皮肤,最多的还是血,血流成河。 孟观棋忍不住干呕,她的指甲死死掐进肉里,掐出血丝也仿若毫无知觉。她眼睁睁注视着地面骤然亮起一枚图纹。 图纹上有数尊佛慈眉善目地笑,亦有狼狈的普通人卑微绝望地跪在地上哭嚎,有水纹象征着血,有刀寓意着杀。而最为瞩目的,是一头巨蟒,痛苦地哀叫。 沈睿的血早已被抽干,但这些血却一点一点消失在地面,好像被地面舔舐殆尽般。 硕大的图纹陡然转动起来。 江雪烛正要后退,猝不及防中他的腰间感到一阵凉意。他刚反应过来,孟观棋的缚神锁早已死死绑住他。 即便隔着衣袍,他亦能清晰地感觉到寒彻骨的冰冷。他越发喘不过气,头脑甚至发闷。他杀沈睿之前便想过孟观棋没有了束缚,只会攻势越凶。但真正被抓住,他仍旧不免暗叹自己轻敌。 他竭力挣扎,却挣扎得越凶、束缚得越紧。 江雪烛在要窒息的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真的要交代在这了。然而,他忽然浑身一松,抬眼却见孟观棋半跪于地,脸色紧绷,死死咬住下唇。 她的额头沁出大颗大颗汗珠,一只眼痛苦地闭着,而另一只眼竟隐隐泛出黄色。一条竖线在眼眶中若隐若现。 “竖瞳?”江雪烛吃力地抚住心口,惊疑不定地望去。他简直以为自己眼花,否则怎会看见孟观棋的额角似乎长出一枚鳞片。 转动的图纹蓦地停了,地面渐渐泛出赤红色,仿佛血液漫延。 不能拖了,他必须赶紧离开。如此想着,江雪烛果断转身飞快地冲向门外。就在他后一只脚将将踏出门槛的刹那,一张符纸眨眼间击中他的后心。他来不及取下,刚伸出手,那张符纸便莫名烧成一堆灰烬,在空中消散。 与此同时,他的灵识察觉到有个一模一样的符咒纹路神不知鬼不觉刻在他的丹田。 江雪烛猛地回过头,佛堂早已成了一个囚笼,而孟观棋的那只竖瞳阴森森地紧紧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