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怀姝》 1. 赐婚 《藏玉怀姝》全本免费阅读 今年春到得晚,三月上头还连着下了几天雪,将化未化的积雪被碾进翻粥似的泥地。屋顶雪水顺脊沿滴下,声响隐没在细碎的脚步声中。 一门之隔,门外是进进出出脚步不停的侍从,间杂着外间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门内却是溺人的一片寂静。 床帐边两只高燃的红喜烛,左边那只冷不防发出一声“噼啪”的声响,蜡油滴在烛台上,变成狰狞的花。 明笙守着端坐在喜床上面色平静无波的少女,半晌,忍不住轻声道:“姑娘,趁王爷没回来,你想哭便哭吧……” 听到这话,少女双眸一颤,笔直的双肩也跟着委顿下去。明笙见状,心中哀叹她家姑娘命途多舛,拭泪的帕子都准备好了,却只听见一句“明笙,没规矩说新嫁娘不许吃东西吧?” 少女扶着压人的凤冠仰起头,露出一双眸波光潋滟,鼻尖半点胭脂红,肤若凝脂,半截白皙脖颈因着仰头的动作愈发晃眼。 满室红嫁喜庆,衬着这么个人。说出来的话却大煞风景:“我都闻到味道了,好香。” 明笙闻言顿了顿,开口道:“回姑娘,确实没有新嫁娘不许吃东西的规矩,”她面上的哀愁已尽数收了起来,“但是洞房花烛夜吃东西,通常会被认作没规矩。” “那桌上的云片糕呢?帮我拿两块来垫垫,我的好明笙。” 真不是撄宁不讲究,实在是她从昨晚开始就滴米未进。出嫁前的最后一顿,她自然打算吃些好的,早早便命小厨房备好了糟鹅,可阿爹阿娘为她这门婚事愁的食不下咽,晚饭没上席。 撄宁劝的口干舌燥,她阿娘还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大家便都没吃成。 姜太傅嫡女和晋王的这桩婚事,是皇帝下的旨。明面看上去是身份相当的良缘佳配,实则这婚事双方都不大满意,满意的估摸着只有皇帝他老人家, 金手一指把两只野鸟硬捆成鸳鸯,不知道安的哪门子心。 这话可没有诽谤的意思,原因有二。 一则晋王是京城出了名的玉面修罗,暴戾恣睢狼子野心,虽说燕朝太子已定,但他簇拥众多,仍是有力的继位竞争者。 二则,姜家是太子党。 太子党真不是姜家站队,撄宁恨不得替她阿爹大喊一声冤枉。太傅为太子师,自幼教习,等太子长成了接手政务,一口一个“得恩师指点”“太傅教导有方”,逢年过节的拜访,三五不时的内廷召见,算是把姜家强行捆绑到了一条船上。 姜太傅对党派之争深恶痛绝,但众口铄金,他总也不能在朝堂上辩白“臣不是太子一党”,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赐婚旨意传到姜家时,太傅夫人悲恸太过昏倒在了厅上,太傅也连着叹了几天的气,头发愁白了好几缕。 倒是撄宁这个当事人,对婚事接受的最快。 她惯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抗旨是不可能抗旨的,既然横竖都要嫁,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要是哭一哭就能免了这桩婚事,她不见得比戏折子里的孟姜女逊色几分。 说起来,撄宁和这位晋王殿下,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是去年夏末国公府办的雅集,撄宁自问没什么才学,耐不住好友软磨硬泡,只得去宴席上当个陪衬。 国公府遍邀京城权贵,连太子都慷慨赴宴,一众皇子自然也不例外。 席面上女眷们玩着曲觞流水、斗花作诗,撄宁觉得无聊憋闷,又怕抽到自己,寻了个由头出来散心。 国公府太大,她七拐八拐的走到片无人的竹林,遥遥瞧见了红木做的雷公柱,正预备去角亭中坐一会,走进了却听见亭中传来的谈话声。 “谏之,你此番北上少说得两三月。” 被唤作谏之的男子声音冷淡,又带一点少年人的清隽,似玉石相击:“皇命难违,既要我去,那便去。” 那先说话的人怎么听怎么像开席时念祝词的定国公,“切记行事小心,冀州势力盘根错节,赵翀盘踞十数年,京中派人查了几次,钦差不过是去走个过场。” “沉疴痼疾药石难医,要治,必得刮骨疗毒自断其臂。” “切莫意气行事,这浑水你淌不得……” “谁!” 撄宁不小心听见朝中辛秘,眼下也不敢做声,正屏住呼吸往后退。所幸她脚步轻,耳畔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冷不防迎面飞来一个盏盖,划破寂静直冲她面门而来,撄宁只来得及拿手挡,小指指骨被砸的发白,火燎一般的疼。若不是勉强能蜷动,她简直怀疑自个手指被砸折了。 “谁?出来。” 撄宁颤巍巍的收回手,上前两步没有抬头,强自镇定道:“太傅府姜氏女,和婢女闲玩赏景,见此处竹林别致便独身上前观赏。” 她心乱如麻,面上却一派平静,亲近之人若见她这样,便知道她被吓傻了,但这张冷脸十有八九能唬住生人。 撄宁脑筋转的飞快,没有求饶,只老老实实自报了家门,再透露出有婢女在外等待的讯息。 上首的角亭没人应话,只有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撄宁视线里定国公的一截长袍。 定国公和她父亲同一年入朝为官,二人有些私交,算不得多好但大抵有些分量,“雅集在前院,你便是出来透气如何能到后院?” 撄宁抿了抿唇,犹豫自己实话实说是走迷了路对方会不会信,可这话要说出来,先头那个自己婢女在外等着的说法便不攻自破。 “皇叔,放她走罢。” 撄宁应声抬头,看向亭中之人的目光犹如看观世音菩萨普度人间,她先前去南普陀寺上香都没这么虔诚。 男子一袭绛色衣袍,头戴白玉冕冠,长发梳作马尾并未束起,有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贵骄矜。皮相说是迤逦也不为过,偏又生了副周正沉毅的黄金骨,像柄开了刃的剑。 “她不敢乱说,”他淡淡投来一瞥,那双眼极亮,却似似寒冬腊 2. 洞房 《藏玉怀姝》全本免费阅读 一室死寂。 晋王也不着急,只隔着三丈远的距离看她,等撄宁慢吞吞的把右手伸出来摊开,少女白皙的腕子上隐隐可见暗青色的血管。 她掌上是个鼓囊囊的油纸包,低着头打开,露出两块奶汁角。 这是她从家里带的,捂了一路,刚把明笙支走要尝尝,他就进来了。 “原以为是个怂的,没想到你胆子大的很,敢当着本王的面装糊涂。”宋谏之生了一双桃花眼,如今不怒反笑,虽然撄宁瞧着渗人,却给他添了少年人的佻达。 晋王走近了,近到撄宁忍不住往后蹭了下。 下一秒便察觉到他的手掌贴在自己颈侧,慢慢的拢紧了,没用什么力,拇指摩挲着她脖颈上那块细腻的肌肤。 少年身量高大,挡在她面前整个视线都暗下来。 撄宁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道:“王爷,臣女知晓你不愿结这门亲事,但木已成舟。新婚之夜闹出命案总归是不好看的,不然你何必娶我?” “闹出命案?”宋谏之轻笑一声,看着小兽在收紧的猎网里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 炙热的吐息就贴在她耳边:“你若是吃糕点噎死了,也能赖上本王不成?” 手里还揣着两块奶汁角,撄宁着实有些心虚。 她闭上眼梗着脖子,快速道:“妾身今日嫁入晋王府,生是晋王府的人死是晋王府的人,王爷您要不怕丢人妾身也没法子。” “你有几条命?敢在这跟本王转移话题胡搅蛮缠?”宋谏之言语间是戏弄的残忍:“让我猜猜,你贪生怕死,不至于烈性到自刎。” 撄宁牙关咬的发涩,脖颈上筋脉突突直跳。 她心下紧张,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晋王殿下心情不好,她就是那个送上门的乐子。 死,大抵是死不了的,活,可能还不如一头晕过去干脆了事。 “太傅把免死金牌给了你?你真觉得那东西能保住命?” 撄宁闻声睁开眼,直直撞入宋谏之深潭似的眸中,那双桃花眼中没有一丝热气,冷的人心惊。 阿爹给的免死金牌缀在腰后,凉丝丝的贴在身上。 她忽然想起京中关于晋王的传言。宋谏之十七岁从军,在漠北与突厥战了两年,拿下这块大燕啃了二十多载的硬骨头,大获全胜军功卓著,赞一句擎天白玉柱也不为过。 可他行事作风与大燕一贯的讲和不同,突厥告降,他不受,大获全胜后拿突厥可汗的项上人头点了天灯。 撄宁当时虽觉得残忍,却也没觉得不该,毕竟离突厥可汗率兵入漠北六州奸杀掳掠,把燕将尸首挂在营帐前示众,也只过去了五六年。 可眼下这活阎王和自己面对面,就不是一码事了。 撄宁脑子浆糊似的转不动,呆了一下,竹筒倒豆子一般直言:“左右你现在不会杀我,不过是要我安分些,我从踏进晋王府的那一刻,这条小命便任王爷拿捏了。” 她本就不擅长弯弯绕绕的兜圈子,所幸这晋王瞧上去也是个怕麻烦的主儿。 她老实利落的说出心里话:“我生来胆小,又惜命得很,王爷大可放心。” 宋谏之松开钳制她脖颈的手,站直了身,重新打量她一番。迤逦的眼尾弯起点弧度,道:“还不算太蠢。” “王爷总归不会打算同我白头到老的。” “最迟明年,本王便上书与你和离,你安分一日,便能多活一日,说不定运气好,就能活到和离哪天。” 弄死个人,法子实在太多了,他若是不想娶,撄宁连门都过不了。 可父皇早晚要给他赐婚,不是姜家女就是赵家女,或者哪家哪户不知名姓的,不若跟她凑合过这个关口。 好歹这姜家女还算看得通透。 宋谏之下巴微仰示意她从塌上起来。 撄宁说的果决,但心里也是怕的,后襟全是冷汗。 晋王进屋前,她就已经僵坐了两个时辰,腿麻的没知觉,刚站起来便膝盖一弯,直直的往下跪。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油纸包,做好了摔倒的准备,腰却被人擒住了。 宋谏之手上力气大的惊人,铁钳一样卡在腰间,撄宁那把细腰好似被人掐断了,上半身一下子塌下来,不受控的倒在少年身上,鼻梁也磕得生疼。 她已然是大脑一片空白了,但凡有两分清明,就会忙不迭的站直了,看晋王脸色行事,如有需要再磕头告个饶。 男儿膝下有黄金,她可不是男儿郎,当然是保命要紧。 宋谏之额角青筋一跳,带了几分不耐烦的开口道:“站直。收好你的糕点,敢撒在塌上本王就只能把它烧给你了。” 撄宁还纳闷他为何善心大发,原来是怕她撒了手里的奶汁角。 开玩笑,便是明个要上断头台,她今儿也要做个饱死鬼。 撄宁打着颤站起身,晋王松开了手,她腰侧还是酥麻麻的疼,少不得得青一块。 小腿肚也针扎般的疼,麻的她每次落脚都忍不住龇牙咧嘴,所幸背对着这尊大佛,不用担心他看了碍眼。 宋谏之看她跟刚学凫水的鸭子一样,蹒跚的走到圆凳前,撑着桌子一副想坐又坐不下的模样。 他一双桃花眼中带了点笑意,唇角微勾,点评道:“明日进宫,你可别蠢得这般显眼。” 撄宁回头一瞧,这人眼里分明写着“看热闹”三个斗大的字。 她还是冷淡着一张脸,面上没什么颜色,确实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实则是装样惯了,心里已经在盘算这俩奶汁角还能不能吃到嘴里去,满肚子只添了三块云片糕,还是空荡荡的难受。 要是晋王殿下现在提溜着她后领晃晃,约莫都能听到响。 “多谢王爷提醒。”撄宁缓过劲来,扶着桌案艰难的坐下,第一桩事就是三口一个奶汁角,麻利的吃下肚。 但奶汁角做的外酥里嫩,一层金黄脆皮难能不发出声响,她察觉到头顶眼风凛冽的扫过来,不等咽完又把另一个囫囵添进嘴里。 撄宁一边嚼的满嘴一边顶着头顶的威压,含糊道:“叨扰王爷,妾身洗梳完便睡。” 她抬起头,宋谏之正歪靠在绣枕上看她,嘴角还挂着点嘲讽的笑意,那眼神撄宁可太熟悉了,她盯着剥皮上火烹烤的小羔 3. 青梅 《藏玉怀姝》全本免费阅读 咸福宫。 撄宁去承乾宫见过礼,秉承着说多错多的信条,她全程就没抬过眼,眼神粘在了地面上,除了拜词就应过两个“是”。 宋谏之偶尔瞥她眼,唇角浮着一抹笑,目光却犀利到叫人无所遁形。 听见崇德帝要留晋王说话时,撄宁以为自个解脱了,结果刚出门就被皇后宫里的掌事姑姑叫了过来。 说是妇人家的说说体己话,一进门撄宁行礼的动作就没停过,半晌,众人才依身份排好了坐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开始话头是围绕着撄宁这个晋王妃,不管她人说到什么,她嘴角都挂着微笑,不慌不忙的颔首应是。 一字箴言走天下,倒像是个教养得体的名门淑女。 室内吊着一并银丝蒂熏香塔,呼吸间都是令人舒心的清甜。撄宁浑身上下都隐隐泛着酸,肩背都打不直,随着时间推移悄无声息的垮了下去。 “听说晋王妃幼时住在南方?”开口的是五公主昭华,撄宁能认出来全靠她那个鎏金冠,瞧上去比她昨儿戴的婚冠都大,张牙舞爪的顶在头上,看得人牙酸。 撄宁下意识微微点头,点完头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是个问句。 她维持着颔首的姿态抿嘴一笑,接道:“是,妾身幼时住在泸州老家。” “难怪……”昭华公主一脸欲言又止:“说起来,我九弟虽是在燕京长大的,但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三五不时的往外头跑,阖宫上下跟他处得来的就只有苏婳了。”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淮南王府的郡主身上。撄宁也好奇的看过去,准备瞧瞧晋王的小青梅。 相貌妍丽的少女被看到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柔声道:“过去的事情了,当初年幼不懂事,现在晋王他…” 她抬头正和撄宁对上视线,咬了下唇,目光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愁思:“晋王他已有良配,公主切莫打趣我了。” 这苏婳郡主撄宁之前见过,就在国公府的雅集上,听闻一曲动京城。 她回想下宋谏之的作为,这晋王除了一张脸生得出色,但行为举止着实恶劣到没边儿。 配不上。 撄宁心中暗暗思索,面上神色却不变,八风不动似的。 昭华公主眼神扫过撄宁,见她神色不变,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不甘心的又点了把火。 “既是幼时的事,说说也无妨,当初皇后娘娘还说给你俩定亲呢,现在看真是物是人非了。” 皇后适时打了个圆场:“可别说茬话了,今儿最紧要的是咱们晋王妃,晋王对你可好?” 撄宁忙着听八卦,没成想话题又扯到了自己身上,她长睫轻扇:“晋王待妾身…好。” 说到好这个字,她犹豫了下,不过是初见就扬言剜了我舌头洞房花烛夜威胁我把小命系在裤腰带上看他心情活命罢了。 “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说完,她抬眸看了眼苏婳。 那小郡主嘴唇已经咬到发白了,脸色有些难堪。 对不住了小郡主,这架势,她不扯个谎说不过去的。 一旁的贤王妃也打趣道:“娘娘您还问呢,瞧瞧咱们晋王妃这个小模样…” 贤王妃话未说完,可撄宁这幅肩打不直眼下发青的模样,明显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就是。” 堂上几人掩面轻笑出声,只有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和撄宁一头雾水。 “小夫妻嘛,新婚燕尔,咱们都是过来人,快别取笑她了。” “晋王妃果然招人疼啊,皇后娘娘护得这么紧,”五公主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难堪,又要强装出个笑模样,怎么看怎么拧巴:“晋王妃嫁过来之前就听过我九皇弟,对他印象如何?” 这还用问,你九皇弟在外什么名声你能不清楚? 撄宁心中暗骂,还没来得及接话,正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 冬日冷风灌进来,撄宁离得近被吹个正着,冷得直吸气。 上首的皇后轻笑道:“正说着呢,人就来了。” 宋谏之进来时冷着一张脸,只给皇后见了礼,其他人眼神也没分半个,最后视线落在撄宁身上。 众人却早习惯了,没人置喙什么。只有一旁的苏婳,不动声色的抬眸看他,眼神里写满痴缠和哀怨。 皇后打趣起他来:“可别笑话我护得紧了,这不,护得更紧的人来了。” 五公主盯着宋谏之,面色更加难堪,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谁知他来是为了看晋王妃还是为了看苏……” “昭华,慎言。”皇后冷了脸。 这种话私下说说便罢了,挑明了两方都难堪。 宋谏之今日穿了件象牙白的长袍,外头披件狐裘披风,寒风灌进披风,勾勒出少年削瘦有力的身形。听到昭华公主的话,他冷冷的一眼睇过去,复又抬眸看向皇后:“若是没旁的事,本王便先带人走了。”。 撄宁垂眸起来福了个身,想说两句客套话。她提前就打好了腹稿,一番话编排的稳妥得体,不说总感觉亏了。 结果晋王没等有人应声,抬脚便走。撄宁也不说话了,急匆匆迈步跟上,结果脚下打滑差点仰倒,被宋谏之一把攥住手腕拽回去,踉跄了两步。 他那铁钳似的手撄宁昨晚领教过,眼下还没察觉到疼就开始打怵,不过顷刻,手腕果然疼得她咬紧了牙关。 再让他攥上会手腕怕是要脱臼了,顾不上体面,撄宁抬手要把人甩开。两人在门口动手动脚。 身后一众人的视线沉沉,带着探究看过来,如有实质。 宋谏之蹙着眉“啧”了一声,眉毛在面上划出道凌厉的弧度。 “疼。”撄宁压低了声音辩解,带着点鼻音,嗔怪一样。 “毛病。” 他手上力度松了些,又嫌撄宁走得慢,没松开手,钳住她的腕子往外走。 少年腿长步子也大,走两步撄宁得跟三步,就这么硬生生地拽着她,走出了富丽堂皇的承乾宫。 苏婳痴怨的眼神拉不住他,昭华公主的挑衅他也没当回事,就这样把溺人的寂静和数不清的算计,尽数抛到身后。 撄宁悄悄抬眸看他一眼。 宋谏之走的潇洒,面上却风轻云淡。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手上添了两分力,瞧见撄宁想要呲牙咧嘴又硬生生忍住的古怪的模样,眉角微微一挑,眸中多出淡淡的兴致。 待到回了马车上,撄宁手腕已浮出一抹红。 她今日早晨趁宋谏之不在,撩开里衣看了看,腰侧一片青紫,这手腕怕是也免不了。 晋王府配的是六乘轿,四五个人也坐的,偏偏轿内坐了个活阎王,令人窒息。 撄宁不吭声,目光盯着轿底铺的狐皮上神,只把自己当个没知没觉的摆件。 车轿路过东市,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 宋谏之假寐一会儿,这时睁开了眼,看见他的晋王妃微垂着头,翻金作绣的衣领和少女的肌肤间隔着空 4. 探子 《藏玉怀姝》全本免费阅读 若不是宋谏之提醒,撄宁完全把自己还穿着朝见宫服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真要出现在酒楼,瞩目程度大约跟五公主那顶长牙五爪的头冠差不多。 可她又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回府,这顿饭没吃到肚子里,总觉得不踏实。 最后是临时找了家成衣铺子,撄宁试探着问了一句,宋谏之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明摆着是任她折腾。 虽然不知道这人哪儿根筋搭错了,这般好说话,但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撄宁喜滋滋的去成衣铺子换衣裳,宋谏之则留在马车上,手上掐了个牙白蜀绣的香囊。 十一掀开帘子,压低声音道:“王爷,那人还在跟着。” “不必管,”宋谏之睁开眼,余光扫过轿帘外的熙攘人群,他的眸子极亮,似白月,瞧得人心口发凉:“还不知道是谁的人,随他们跟。” “要不要奴才去提醒一下王妃?”十一犹豫道。 他们一行人刚走出东直门,上马车之前,晋王便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 十一自幼跟在晋王身边,不用只言片语便能理解主子的意思,一路上小心端量着,后头果然跟了个尾巴。 可王妃显然是没察觉的。 “不用,她满脑袋都被零嘴吃食填满了,哪有空来寻思这个?”宋谏之冷笑道。 见状,十一也不多言,颔首退出了车轿。 外头露进来的一线光复被遮住,宋谏之垂下眼,拇指搓了搓手上的香囊。 他把玩的香囊是方才从撄宁身上摘的。 他摘得从容,少女却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满脸不舍地盯着香囊看,最后也不知是招福徕说服了她,还是迫于自己的威势,没敢吭声。 这东西叫作香囊,实际上就是个牙白蜀绣的锦囊皮子,锦囊里面没添香粉。是撄宁便拿柑橘和梅皮磨粉过筛,在庭院晾了半月得来的。 现下掐在手里,鼻息间皆是淡淡的橘香。宋谏之轻笑一声,这小孬种有点心思都花在吃上了,头一回壮着胆子跟他提要求,也是为了个吃。 他想起少时在北山见过的一只白狐,那白狐皮毛油亮生得极好,在偌大的北山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完美猎物。 他撞见白狐时,小东西正在进食,爪下摁着只山雀。它也是蠢,翻来覆去的不知道怎么下嘴才好,又没折断山雀的翅膀,一不留神叫那山雀跑了。 宋谏之身影掩在树丛间,白狐没发觉有人,一双小圆眼呆愣愣的,在原地蹲了好一会,耷拉着脑壳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直到一支箭射到它腹下草丛,才知道直棱着耳朵逃窜。 惊慌失措的小模样,叫人心中生怜。 可惜他宋谏之从来不是个心善的人,现在,那匹白狐皮正铺他的披风上做围领。 待到撄宁换了身樱红丹纹深衣,蹭蹭蹭地跑上来。一张小脸已经被冷风吹得发白,嘴唇却红,合着身樱红的衣裳,花儿一样的娇嫩,叫人忍不住想从枝头掐下来赏玩。 撄宁跑上马车才舒了口气,外面太冷,冻得她脚趾都没知觉了。 结果一抬头对上宋谏之凝视的目光。 这厮不知抽的哪门子风,刚出宫的时候一张脸冷的跟冰窖一样,只差把爷心情差这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现在不晓得因为什么,心情又好起来了。 脸色跟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也不知道把心思藏着掖着。 不过也是,装样的本领,得是她撄宁这种机灵的人才能学来的。 她正在出神,一件披风劈头盖脸的蒙了过来。 撄宁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瞧不见了。她扑腾两下掀开披风,气冲冲的看着上首的少年,可等真和人对上视线,又怂得垂下了眼。 宋谏之今日穿戴的披风是黑金作绣,围领一圈白狐毛,手感好到叫人心颤。撄宁摸着狐毛,愣了下,严严实实的把自己遮起来,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她嘴唇动了动,想要道谢,又知这人只是想看自己出洋相,到底没说出口,讷讷的把头埋进狐毛中。 晋王看她这副没骨气的样子,面上多了两分冷淡的笑意。 两个小蠢货,也算做个伴了。 “到了。” - 招福徕能在燕京做成百年老字号,识人的本事自然是最基本的。 宋谏之和撄宁甫一进去,伙计便抽着肩上的汗巾躬身往里请客:“二楼雅间贵宾两位。” 招福徕有三层,一楼是大杂堂,中间搭了个半尺高的木台,留给说书唱戏;三楼是落脚住店的;二楼绕着外墙围了圈雅间,中间一方地空出来,从楼上就能看见中间说书唱戏的光景。 宋谏之没什么食欲,懒懒的靠在木椅上。 撄宁扒着指头,跟小二仔细数了她听说过的招牌菜。 上个菜的功夫,楼下讲板一拍,有老者朗声说道:“话说当日在法华寺,百来人被山匪驱至庭院中,那为首的匪徒生得有八丈高,虎背熊腰豹眼环睛,不知多少人丧命在他手中舞的双剑上。眼看就要夺人性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站出一女中豪杰,冷声制止了匪首。” 撄宁正喝着酸梅酒,听到这没忍住咳了两声,呛的满脸通红。 “要问这女中豪杰从何处来?便是姜太傅家的嫡小姐。” 宋谏之挑了挑眉,一双眼中藏着笑意,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开口道:“没想到王妃是如此胆大机敏之人。” 撄宁捻起块酥糕垫了垫,勉强把满喉辛辣噎下去,她有点心虚,晋王这时候说她胆大机敏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昨天她还言之凿凿“我生来胆小,又惜命得很”呢。 小命在人家手里捏着,撄宁搓了搓泛红的脸,轻声嘀咕:“他胡编的。” 宋谏之看着她红似血滴的耳垂,像是走了神,懒懒道:“讲讲。” 不待撄宁开口辩解,那说书人又道:“姜家嫡小姐站出来冷冷的盯着匪首,呵斥道‘大胆山匪,还不俯诛?’” 撄宁自个都听不下去,红着脸拉上帘子,遮住一楼说书的光景。 这书讲的,除了地方和人是对的,其他的没一点跟实情合的上:“我当时说的是:‘你们既然为财,便没必要害命了’” “匪首大怒, 5. 杀孽 《藏玉怀姝》全本免费阅读 撄宁自然是不敢的,她只是吓愣了神,膝盖以下软的没知觉,被人从身后捏着肩掐着脸才勉强站稳,大半的力落在少年身上。 姿势尴尬,像只逆来顺受的小动物。 “为…为什么要杀他?吃食里面下了毒吗?” “没有。”宋谏之眉毛都没抬一下,放下捏着她脸的手,冷冷地俯视着栏杆旁委顿的尸首,如同俯视蝼蚁。 “那你……”撄宁原本想问他为何要杀人,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又暗暗咽一口口水,亦步亦趋跟在宋谏之身后,轻声询问:“那尸首怎么办?” 他的声音还带一点少年人的清朗,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没半分人气:“十一会处理。” 撄宁跟个小瘸子一样,一步一颠的上了马车,还莽莽撞撞的撞了下头,按往常来看,晋王殿下现在该嘲讽她了,但他只是抱着手臂没有说话。 马车里静得瘆人。 撄宁本能的觉得,这份安静和先前不一样,有什么情绪在压抑着暗暗翻涌。 她咬了下唇,攥紧肩上的披风,认真道:“既然那人没有害你,你…王爷为何要杀他?” “本王还以为你今日要做哑巴了,”宋谏之有些好笑的看着她,像是不理解她为何发问:“你倒是说说,本王为何不杀他?” “我不知道。”撄宁认真的陷入了苦恼,在她眼中,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没有夺人性命的必要。但这晋王,明显是把杀人当成和吃饭一样的。 宋谏之眼眸微眯,像是在思索什么:“他们今日敢跟到本王眼皮底下,离下毒也不远了,”他顿了下,继续道:“不过,本王杀人跟这个也没多大关系。” “那是为什么?” 见撄宁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满脸傻气蠢得显眼。 他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眉目舒展有一股少年的天真,话却恶劣得很:“因为本王今日心情不好,想杀人。有人上赶着送死,凭什么不杀?” 他俯身挑起少女耳边的碎发,细致的为人抿到耳后,指腹划过白皙的肌肤,近的能看清她脸上浅浅的绒毛。 “你,你…”撄宁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谏之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贴心的解释道:“知道五公主今日为何刁难你吗?” 撄宁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她倒不觉得有被刁难到,但昭华公主却是来者不善。 “因为她最宠爱的幕僚,死在了本王的剑下。” 撄宁不知他为何要跟自己讲这些,脑筋一团浆糊,身体却本能的畏惧,往后靠了靠,想跟晋王拉近距离。 不想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勉在身后狠狠往上一带。 两人额头相抵,几乎是撞到一块儿去的。 “怕了?” 两个人的吐息纠缠在一起。 宋谏之深深的望向她眼底,少女眼睫轻轻一颤,却不见算计遮掩,只露出点懵懵懂懂的赤诚。 “我说不怕,你也是不信的,”撄宁喝了三盏酸梅酒,说话间有淡淡的清甜,好像又有点委屈:“还问我做什么。” 非得亲眼见她吓破了胆才满意吗? 哪怕是要他失望了,她再害怕也是这幅冷脸,怕是不能表情丰富到叫晋王殿下满意。 宋谏之松开手,任撄宁身形不稳的歪倒在底下。还要讥诮的刺她一句:“因为想看你这幅表里不一的模样。” 坏的这般理所当然,当真是没救了。 撄宁也不是泥捏的人儿,眼下被他一激,满心满眼的不服气,犟着口气别过头不看晋王,却傻的忘记了转身,看上去落枕似的古怪。 可这个姿势维持久了脖子酸,半晌,她悄悄睇了宋谏之一眼,见他闭着眼好似睡着了,便又不动声色的正过头来。 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 这人是开了天眼吗? 撄宁厚着脸皮不吭声,舒服最重要,面皮才是顶顶不要紧。 - 晋王这人虽坏,但撄宁若不在他眼前晃,他也没平白找事。 反而一回府就不知忙什么去了,接下来两日都没见到踪影。 撄宁就是那只占了雀巢的鸠,毫不客气的霸占了那张黄梨木的大床,小厨房也尽依她的吩咐来,昨儿吃炙烤羊肉,今儿吃清蒸鲥鱼。 晚膳撄宁自己下厨做的茄鲞。 到底是崇德帝下旨赐的婚,除了晋王那个阴晴不定的活阎王,府上其他人都撄宁都客气得紧。 听说她要下厨,小厨房侍候的主厨慌了神,一句“万万使不得”囫囵说了三五遍。 明着走不通,撄宁只能暗着来,硬生生挨饿捱到酉时,再偷摸翻进小厨房。 等明笙发现榻上没人时,撄宁做的茄鲞都出锅了,热气腾腾的端进了正屋,配上薄饼,吃到小肚滚圆。 “王妃,可不能再吃了,在吃下去咱年底裁的衣裳可都得换新的了。”明笙苦口婆心的唠叨:“大晚上的,您也不怕积食。” “最后一口嘛。” 撄宁吃饱后抚着肚子舒了口气,整个人没骨头似的懒在木椅上,一双杏眼舒服得眯起来,睫毛在摇曳的烛光下凝成一道分明的青痕。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未褪尽婴儿肥的脸颊像是糯米糍,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把。 宋谏之推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他忙着审赵翀朋党一案,连着两日宿在了御史台。今日也靠到酉时才回府,一拐进后院就看见撄宁这屋烛火通明。 宋谏之往书房走的脚步顿了下,回身进门。 他那个耳朵眼儿都冒傻气的小王妃缩在椅子上,一副吃饱喝足的怠懒模样。好像是野外的蠢兔子,天敌出现在眼前都不动弹,顶着毛茸茸的耳朵,只差把“请吃”两个字写在脸上。 宋谏之凌厉的眉峰挑了下,因着疲累声线不自觉的放轻了,不显温和反像藏着钩子:“你倒是吃得好。” 他出现的突然,加上撄宁吃饱了没什么警惕性,吓得手一抖:“王爷没用膳吗?” 撄宁看他视线定定的锁着自己,也不说话,莫名有些鸠占鹊巢的心虚。 “要不坐下吃点?我做了茄…额…” 桌上的茄鲞被她吃的只剩下半碟,撄宁吃饭没有挑三拣四的毛病,碰上好吃的 6. 猎苑 《藏玉怀姝》全本免费阅读 次日寅时。 撄宁是被明笙从被窝里硬生生拖出来的,拔萝卜一样,难度要略大些。主要是这只“萝卜”自主意识忒强,明笙松开手拿件衣裳的功夫,就一溜烟儿的缩回坑里。 明笙把床架上散了一半的薄绸霭霞锦帘收束起来,急得直叹气。 “王妃,姑娘,祖宗——” “我再睡一柱香,”榻上窸窸窣窣动了两下,片刻后被里探出一只白若凝脂的柔荑,摸索着攥住了被角,带进被窝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明笙急道:“您还睡呢?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了?”隔着厚厚的棉被,撄宁说话显得含糊不清。 “寅时二刻了,再睡下去就不是奴婢来叫您起床了,该是王爷来了。” 话音刚落,被窝里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一袭如瀑乌发遮住少女大半张脸,只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撄宁看了眼窗外还暗沉着的天色,不情不愿的坐起来,认命道:“他来就不是叫我起床,而是索命了。” “姑娘要穿这件披风吗?” 明笙是撄宁回京后才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时间算不上多长,却也有两年多了。现下身边没人,还是叫回了更顺口的姑娘。她手里的披风,赫然是晋王出宫时扔到撄宁身上的那件。 撄宁搓了搓脸,坐到塌沿,露出半截伶仃的脚踝:“外头冷吗?冷就穿着吧。” 她不好脂粉,省了不少时辰,素着一张白净的小脸就出了府,正巧是寅时三刻。她下石阶时没忍住蹦了一下,头上别的赤金红豆如意簪,流苏随着动作在空中荡了下,复又打到少女脸上,颧骨立时浮现一层薄红。 撄宁哎呀一声,捂着脸抬起头,只见本该坐在宽敞马车上的少年,正骑跨在马上。 宋谏之身着一袭黑色劲装,衣袍上隐隐有暗纹浮现,利落的马尾被一顶鎏金发冠约束起来,倒和撄宁的发簪正相宜,左手持着缰绳,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一双眸子在湛青未明的天幕下格外明显,像划破黑暗的薄刃,而这双摄人眼眸的主人眼下被她逗乐了,眉目都舒展开来,几不可闻的骂了一句“蠢货”。 她可是能看到口型的,撄宁忿忿的想,却不敢表现出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木着一张脸敷衍的福了福身,便噔噔的上了马车。 话说起来,撄宁回燕京这两年,出门的次数并不算多。 十次有八次是她扮了男装翻墙往外跑,怕被人看穿,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当然,其中也不乏被阿爹阿娘逮个正着的时候,免不了一顿骂。撄宁惯会装样卖乖,满脸无辜和落寞,跟她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天差地别,倒叫人不忍苛责。 等到姜太傅发现自家姑娘是在装可怜,已经不知被蒙过多少次了。 这是撄宁头一回来北山,到的时候天蒙蒙亮,日头在东边映出片橘光。她原本以为自己算到得早的,没成想猎苑里一片谈笑风生,显然是众人都到齐了,只等她跟晋王两人。 猎苑四周围着黑压压的御林军,为首之人见到晋王府的车驾,上前一步作揖道:“晋王殿下。” 宋谏之翻身下马,衣摆在空中划出道凌厉的弧线,他松了手上的缰绳,沉声问:“突厥人也到了?” “是,”林珲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臣迎殿下进去。” 宋谏之颔首,转头看向身后的马车,撄宁正挑着帘子探着脑袋听他们讲话,两人视线相接,她后知后觉的下了马车,板着一张极正经的脸跟到他身后。 猎苑内旌旗飘扬,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们一行不过五六人,进到猎苑中却引得所有人侧目,除却崇德帝和皇后,余下众人皆站起了身。撄宁行完礼悄悄打量了一番。 左侧为尊,皇上左手边首位是太子。 上次在承乾宫,撄宁只是远远地扫了眼,并没记住太子长相,这次能认出来也全靠他衣袍上绣的五爪龙纹。 再往下坐的就是一溜的皇子和家眷。崇德帝育有五子四女,太子为皇后所出,素有贤名,又是嫡长,虽缺些建树,但这位子坐的也无异议。 晋王是幼子,母妃越氏出自威名赫赫的军武世家,在宫中算不上得宠,也没人敢招惹,只可惜亡故得早,留下个无法无天的宋谏之。 他虽年幼,却有军功加身,是众皇子中最早封王之人。 现下,太子旁边的位子正空着呢,想也知道是留给谁的。 “这位便是晋王殿下吧?” 右侧坐的一行人皆是深目高鼻,身着异族的圆领短袍,便是突厥使团无异了。 听闻突厥男子个顶个的英武,撄宁不动声色的多瞥了两眼,莫名有些失望。大约是晋王生得太漂亮了,她再看谁都觉得差点意思。 崇德帝一手拍在腿上,笑道:“正是,朕这小儿子生性顽劣,礼数不周,王子莫怪。” 他这话说的太假,莫说席面上,便是去街上随便问个平头百姓,都知道突厥去年是被晋王打散的,一路从河西退到漠北。 “皇上哪里的话,晋王殿下年少有为,我父汗每每提起都会赞叹……”突厥王子讲话时身体晃动幅度不小,一头小辫也跟着晃来晃去,撄宁视线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头发走。 直到被宋谏之眼风冷冷扫了下,她才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坐在软垫上出神。 明笙、十一、还有御林军那个领头的,都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叫人压力怪大的。 席上你来我往的机锋撄宁听不懂,也懒得听。坐在她旁边的晋王约莫心情不太好,少言寡语,一脸的冷清矜贵,好像跟突厥人说句客气话会脏了他金尊玉贵的嘴。 她的目光不自觉被小几上的点心吸引了,掐制精妙的桃花糕,白到晶莹发透的饼皮礼包着红豆枣泥。 撄宁没吃早膳,本来就饿得慌,也顾不上体面,无视掉明笙警告的眼神,一口接一个的吃,等到一碟桃花糕被她扫荡干净,也有个□□成饱了。 她中途还看了宋谏之两眼,无声 7. 骑马 《藏玉怀姝》全本免费阅读 撄宁正在梦里看人做红烧兔腿,肉香四溢,馋的直咽口水。她刚拿到嘴边咬了一口,就被人夺走了,气愤的抬头一看,正对上宋谏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撄宁吓得打了个颤,连滚带爬从梦境中逃出来,谁成想玉面修罗就站在她身后。 她还以为自个没睡醒,白嫩的面孔蹭在狼毛上转向另一边。狼毛柔顺的触感不像假的,撄宁愣了下,又慢慢转回脸来。 宋谏之眼尾轻敛,语气有几分愉悦的玩味:“醒了?别让本王再说第三遍,去地上睡。” 撄宁睡得手软脚软,吃力的从塌上坐起来,顶着少年令人胆寒的视线,人还懵懂着藏不住话,秃噜了一句:“别这么小气嘛,这床榻四个人都睡得过来。” “本王说你睡不得,你就睡不得。”他懒得废话,又在小蠢货晃晃荡荡的小腿踢了一脚。 撄宁实在舍不得这样舒服的床榻,有选择谁要睡地上阿?她期期艾艾的抬眸看向宋谏之。 “王爷,营帐里进进出出的,我还是睡在床榻上好一点…吧?” “是吗?本王觉得你睡在地上更好一点。” 撄宁心里已经在骂人了,绞尽脑汁的想理由,好让他把自己留下,她眼睛眨巴眨巴,诚恳道:“旁人看见会误会的。” 宋谏之没开口,只轻轻抬了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撄宁恶向胆边生,视线飞快地扫过晋王下半身,又紧紧的闭上眼,长睫微颤:“误会王爷不能……” ‘人道’两个字她没说出口,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呵。”宋谏之怒极反笑,看着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上赶着走死胡同。 手腕上的经脉烧起来般发痒,直往心头钻,往常这种时候,他得看到人头咕噜咕噜落地才能平息心情。 “我保证老老实实的,”撄宁看宋谏之一副恨不得掐死自己的模样,忙不迭的伸出三根指头起誓,又怕注下的不够没法说服他:“王爷若是不信,可以把我手脚捆起来。” 宋谏之厌恶卧榻之处有旁人安寝,但这营帐和行军所用的一样,是白油布制成的,夜间火把一点,人影会映的清清楚楚。 他不怕麻烦,但也不会自找麻烦,况且撄宁开出的条件足以打动他。想到她手脚被捆的狼狈模样,宋谏之唇角微扬,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说的。” “……” 撄宁呆了呆,艰难的接了一句:“我觉得,其实也没有非捆不可的必要。” 她眼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不愿相信世上有这么残忍的人,能忍心把可爱的撄小宁捆起来睡觉。 呆头鹅似的。 宋谏之哼笑一声,不置可否。手上还是发痒,伸手狠狠拧了一把少女尚未退去婴儿肥的脸颊。 等到这呆头鹅呲牙咧嘴的变了脸,他才心满意足的松开手。 - 宋谏之晌午去应叱利的狩猎之约。 崇德帝这边定的三个人选分别是太子、三皇子宋远之和晋王。 至于撄宁,她怕遇上麻烦,便老老实实的在营帐里待着。明笙去伙食处拿来的红薯,一主一仆围在炭盆前眼巴巴地等。 可她越怕麻烦,麻烦却自己找上门来。 “晋王妃在忙什么?派人邀了两趟才肯出来见咱们,本宫还道要三请四请呢。” 昭华公主这次穿的没那么张扬,为了骑马方便,长发只简单挽个发髻,身上却仍是一袭显眼的褚红,在形形色色的女眷之中最为显眼。 撄宁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冷脸,心里却盘算着,最大的那个红薯已经烤了一刻了,应该换个面,也不知明笙能不能看出生熟。 见她只是敷衍的福了个身,昭华公主怒从心头起,又碍于人多不好发作,便蹙着眉质问:“怎么?晋王妃可是不愿与我们一同跑马?” “嗯?”撄宁刚才心思不在这儿,没听到公主的问话,眼下听到她阴阳怪气才愣愣的抬起头:“公主误会了,我并无此意。” 说完她抬手摸了下鬓发,有些尴尬的意识到,自己压根不会骑马。 旁边有过一面之缘的贤王妃上前打圆场:“哎呀这是做什么?妹妹大约有些怕生,况且这不还是来了吗?公主不要动怒。” 说着她搭上撄宁的手,安抚的拍了拍。贤王妃是三皇子之妻,撄宁对她印象极好,温婉端庄,还有份不动声色的体贴。 昭华冷哼一声,甩了甩手上的马鞭,扬起下巴示意道:“晋王妃可会骑马?” “不会。” 撄宁老老实实的答了。 大燕的官家女子多半擅骑马,她幼时跟阿耶学过,结果头一回就从马上摔了下来,脚踝肿的跟炊饼似的。她无奈在塌上躺了半个月,憋的脸都绿了,从此碰见马恨不得离上百丈远。 至于为什么是官家女子才擅长骑马,笑话,寻常的平头百姓哪里供得起马匹。 昭华公主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抬手轻轻拍了拍,随行的侍从牵来几匹马。一旁看热闹的几人看出公主要找撄宁麻烦,一边是昭华公主,一边是晋王妃,哪个都得罪不起,于是都牵上马走了。 晋王的性子喜怒不定,谁能知道他对这个指婚的王妃是喜是厌? 这厢撄宁想要推拒,五公主便拿崇德帝来施压,口口声声说难得来一趟北山,父皇也说叫她们小辈多去跑跑马,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在突厥使团前显出大燕民风开放。 此话一出,贤王妃也不敢劝阻了。 撄宁无法,只得牵了匹马跟在五公主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到丛林中。 “上马啊,你愣着做什么?”昭华骑在马上颐指气使道。 撄宁心里把宋谏之翻过来覆过去骂了个遍,大约是五公主有意为之,侍从留给她的是匹蒙古马,体格雄健毛□□亮品相上乘,就是性子太烈,这半里路与其说是撄宁牵着马,倒不如说是马溜着她。 踉踉跄跄的跟在后头,要不是撄宁脚力好,崴也崴上几次了。 撄宁微低着头没说话,一张小脸被冷风吹的泛红。 “装什么哑巴?本宫让你上马。” 撄宁叹了口气,忍不住说了心里 8. 同床 《藏玉怀姝》全本免费阅读 她们两人一前一后少说行了五六里,今日天色不好,说阴不阴说明也不明,像毛笔沾了墨在宣纸上晕出的大片黛色,西边的云撕了个口子,日光白晃晃的,却并无明媚。 三月里,北山树生得又密,五公主是打定主意要撄宁吃些苦头。 撄宁倒是不着急往回走,她回去早了,五公主不高兴,下次还免不了一通刁难。 她拽着马拴到树上,冷不丁的还被撂了一蹄子,疼的撄宁原地蹦跶两下:“你踢我做什么?” 她小声嘀咕:“要不是你看上去忒贵,我就直接把你放跑了,现在呢,我还得把你好好的带回去。” 撄宁往树上一靠,伸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来,里面装了两块扎实的荷叶饼,姜黄色的面饼,上头开了一方小口,中间鼓鼓囊囊的塞着酱肉丝。 她抽了抽鼻子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肉香,一边吃一边满足的眯起眼。黑马闻着味道凑过头来,长长的鬓毛蹭到撄宁面上,被她不客气的一把推开。 “现在想讨好我?晚啦,”撄宁吃完手里的,又吭哧吭哧的往嘴里塞另一个,直视着黑马那双澄澈的大眼睛,仰着下巴,道:“吃没了吃没了。” 黑马挪挪蹄子往前一凑,伸舌头眼看就要舔上撄宁的脸。吓得撄宁忙往后退,一人一马就这么绕着树打转,缰绳越缠越紧,等到那黑马蠢得把自己勒的动弹不得才消停。 天色愈发暗下来,撄宁看了眼垂下山坳的日头,是时候该往回走了,再晚就赶不上晚膳了。 黑马在她身上吃了瘪,不知为何变得驯顺了些,不再给她撂蹄子。 撄宁方位感出奇的好,自幼在街市上串游长大的,泸溪那么多七拐八拐的小巷水道她都识得,更不要说五公主领她一路往北走的直道。 不过是路途远了点,撄宁甚至盘算着要不要把衣裳蹭点灰,搁地上踩一踩,看上去更狼狈。又舍不得新裁的衣裳,想想便作罢了。 林中异常寂静,只偶尔有两声蟋蟀的虫鸣,撄宁一路胡思乱想着朝营帐走,前方是远近浓淡不一的墨色,看不见丝毫火光,她却笃定自走的是正路。 她勒住缰绳叫黑马停下,左手抚着黑马柔顺的鬓毛,右手拿出火折子,用嘴叼开盖帽,火光‘噌’的一下亮起来,跳动的火苗映在少女莹白的脸上。 正在这时,前方直直射来一支羽箭,飞得极快,撕开稠浓的夜幕,箭尾几乎燃出火星。 冰冷的羽箭划过撄宁脸侧,在她眸中溅出银光,近到能听见夜风的悲鸣。 直到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伴随着一声呜咽。 撄宁被吓住了,呆呆的愣在原地。 前方一人踏马而来,居高临下的睇她,撂了句“蠢货”。 撄宁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火折子差点燎到头发,她手忙脚乱的盖灭了,仰着头问:“王爷出来找我的吗?” 宋谏之哼笑一声,懒得回应她好笑的发问。 “多谢王爷?” 好歹是帮了自己,不生气不生气,生气气坏的是自己身子。撄宁安慰自个的本事一向很好,试探着道了谢。 “五公主带你出来的?” 撄宁揣摩着宋谏之说的是个问句,还是个疑问句,左右他肯定是知道的,于是老实的点点头。 宋谏之淡淡扫她一眼,抬起挽着马鞭的左手,不费力的挑起少女的下巴。 月光被阴云遮盖了大半,露出的光打在她脸上,给她白皙的肌肤渡上一层冷清的釉色,本该是个清冷美人,但她额头上一小缕细软的短毛翘了起来,显得整个人更呆了,懵懵懂懂的可爱。 少年自然地往后抻着腰背,审视的目光落在撄宁一双透亮的眼眸中:“她叫你出来,你就出来?自己是只蠢兔子,还剥了皮往人烤架上送?” 撄宁下巴那块细嫩的肉被粗糙的马鞭摩挲着,疼倒是不疼,但她下巴底是块痒痒肉,没忍住泻出一丝笑音,开口时还带着点要哭不哭的调调:“我不敢。” 他话说得轻巧,当全天下都是他宋谏之啊,想做什么做什么,更何况五公主是拿皇上来说话的。 世上哪来那么多自在,但她也是很聪明的好吧。 “我有数呢,”撄宁有些自得的炫耀:“野兽怕火,而且我身上熏得蒟蒻香,吃不下口的。” 宋谏之没理她,这小东西要是有条尾巴现在都要翘起来了,他收回手轻笑着问道:“不会骑马?” “……您说呢?” 她要是会骑马,还用这么辛苦的赶着马走? 活音刚落,撄宁看这晋王微微挑了下眉,这幅似笑非笑的表情准没好事,她应激的往后退了半步。 余光只见宋谏之利落的俯下身,提着后领把她提溜起来,跟提溜猎到的小动物没两样,而后用了把猛力把她送到一旁的黑马背上。 幸好自己还没来得及用晚膳,撄宁镇定的想,不然就不是跟小动物一个待遇了。只有兔子小獐子还有些幼兽是这样拎后脖子,那些大点的都是提溜后腿。 黑马前蹄抬了下,撄宁死死环住黑马的长颈,如同薅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回去晚了可没吃的,”宋谏之头也不回的策马便走,离得愈远声音愈低,令人心寒的程度却分毫不减:“难闻死了,今晚别想上床。”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撄宁把脑子里仅有的两句词想了个来回。她费劲的抬起头来,少年的身影已经走远了,身下的黑马又抬了下蹄,撄宁忙不迭的整个人趴伏在马背上,也不敢胡乱打量了。 她现下有些后悔之前没给黑马吃两口荷叶饼,她颤抖着手摸了摸黑马鬓毛下有力的筋骨,碎碎念的找补道:“好兄弟,你若肯把我送回营帐,我定把今天下午亏你的两个荷叶饼补上。” 黑马纹丝不动,撄宁换了只手,囫囵的摸上两把,好声好气的商量:“实在不行,你行行好矮矮身,让我下去?” 此话一出,约莫是这黑马的叛逆心上来了,不光没矮身,还扬蹄跑了起来。 撄宁颠巴的小脸通红,一颗心却跟掉进冰窟窿似的凉。 想她姜撄宁一生积德行善,虽然没做到吃斋念佛,但也没有做什么恶事吧,难道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吗? 她甚至还没有吃上一口烤红薯。 怪 9. 狼皮 《藏玉怀姝》全本免费阅读 “早和您说了,蒟蒻草没有那么个熏法的,”明笙一边给自家姑娘解发梳头一边碎碎念:“下午十一来营帐取东西,还问我什么味道这么难闻?” 撄宁没唤人来送膳,宫里御厨做的菜是应皇帝胃口,清汤寡水的,叫人提不起食欲来。 糕点倒是做得不错,明笙去拿了份杏仁佛手,撄宁眼下一口一个吃的正欢。听见这话下意识抬手,小动物一样鼻子贴在皮肤上,从手腕仔细嗅到手肘,只能闻到香粉淡淡的桃香,她小声嘟囔道:“还好吧,明笙你帮我闻闻。” 壮着胆子求来的上床睡觉的机会,可不能因为这事就烟消云散了。 她可注意到了,今日讲到不能人道的时候,晋王的表情阴沉沉的简直要吃人。 冒险,但是有效。 “现在是闻不出来了,可您身上一片片的红不知何时能好,太遭罪了。” 撄宁甩甩衣袖,宽慰道:“放心,至多三五日,我今日若是……” “晋王殿下,突厥使臣求见。” 她话未说完,外头传来侍从的通秉,撄宁披上外袍,腹诽着谁这么没眼力劲儿,大晚上的扰人清静,嘴上却正经得很:“晋王殿下不在帐中,还请使臣改时再来。” “军师知道晋王妃随驾,男子前来不方便,便派奴婢前来赠礼,”外头说话的女子一口汉语说得流利,听上去丝毫没有突厥惯用的别扭发音:“军师钦慕殿下已久,还望晋王妃通融,奴婢进去放下东西便走。” “进来吧。” 撄宁拢了拢外衣,开口道。 两个婢女挑开帘子走了进来,脚步声轻巧的几乎听不见。 前头那个手里端了个红木托盘,上面摞了张银白色的狼皮,白狼本就罕见,这张皮子毛发又丰盈,看上去漂亮极了,后面跟着的婢女手里奉着一株红珊瑚。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可照晋王的性子,这礼怕是送到了黑影里,撄宁心道。 “暂且放在这吧,”撄宁凑上去端详了一番,面上一副极正经的模样,解释道:“待王爷回来我会如实告知,能收还是不能收,都会派人告知的。” 打头的婢女矮下身,行了个极为标准的宫礼:“是,多谢王妃。” “你是燕人?” 这人说话做派皆不像突厥人,长相也颇为秀气,撄宁便好奇的问了一句。 “回王妃,奴婢是突厥阿苏特部人。” “这样。”撄宁蜷在衣袖下的手指动了动,按耐下想触摸狼皮的冲动,刚要叫人退下,营帐帘子又被人掀开了。 “问晋王殿下安。” 宋谏之进来时微低着头,眼神一扫,瞥向了撄宁,说话阴阳怪气的带着讥诮:“这么热闹?” 哪里就热闹了,撄宁不服气的想,人来也是来找你的,我还没嫌你坏我清闲呢。 她有心反驳,又怕自己上不了床,于是老老实实的交代:“突厥使臣来拜你送的狼皮,还有一株…额…大珊瑚。” 宋谏之这才纡尊降贵的垂眸看一眼婢女手上捧的东西,这一看不要紧,他眼风扫过白狼皮时眼神顿时凌厉了起来。 这晋王殿下属实美的无可辩驳,在帐内灯烛的映照下,侧脸俊美的像山水画,每一道弯折都恰到好处,只是他眼下冷冷的一眼扫过来,骇得人也无心欣赏了。 撄宁不知道哪里又惹了这阎王不高兴,抿了抿嘴下意识后退一步。 却见那个打头的婢女被他掐住脖子悬在半空,脚扑腾了两下,不过顷刻间,脸色便由通红转成了青紫。 “忽鲁努派你们来送死的?” 他问得轻描淡写,手上力道却分毫未松,那个婢女显见已经说不出话了。一旁跟着的婢女见这场面“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俯身贴在地面上瑟瑟发抖。 撄宁是在酒楼亲眼目睹过晋王杀人的,也看出他是真的生气。 这人杀意翻涌的时候面上也是极冷淡的,高高在上游刃有余,好像人命就合该攥在他手心里,他想要时就取,心情好就叫人多活两天。 眼看那婢女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撄宁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怎么了?送来的东西有问题吗?” 宋谏之抬眸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在猎苑……”撄宁小声提醒道,营帐外来来往往巡查的御林军脚步不停。 这人要发疯就发疯,能不能挑一下场合,她可不想被连累。 宋谏之仍旧不语,直到他手中掐着的婢女眼眸充血,呼吸几不可闻时,才大发慈悲的松手将人甩到地上。 少年眸中浮出一线痛快的杀意,看的撄宁心惊。 她忙不迭的蹲下身试了试突厥婢女的鼻息,察觉到微弱的呼吸时松了口气,轻声和另一人说道:“你先带她回去,明笙,把东西一道送回去。” 明笙约莫也是吓傻了,往外走的时候,小腿肚都在发抖。 待到三人小心翼翼的退出去,宋谏之拂了拂衣袖,睨着撄宁:“胆子越来越大了。” “王爷没有阻拦,难道不是同意了吗?” 少女就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抬起头,细细的脖颈露在衣领外,有种脆弱的美感,头发却是胡乱的拿簪子挽了起来,一双圆眼睛呆愣愣地望着他,嘴角还有星星点点的糕点渣。 就这么一个自作聪明的蠢东西,刚才不知怎么,居然把他劝住了。 宋谏之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郁感,他嗤笑一声,道:“本王又后悔了。” 说完便要往外走,结果身后的人扑上来一把抱住了腿,伏坐在地上眼巴巴的仰头看着他:“王爷宽宏大量,你想杀的又不是那个小婢女,就放过她吧。” “那本王去杀想杀的人。”宋谏之眉毛微挑,当真抬脚往外走,那小蠢货死死抱着他的大腿,被带着颠了两步路,硬是不撒手。 “王爷王爷王爷,”撄宁把头往宋谏之大腿上一埋,急切的劝道:“人多人多,咱等没人了悄悄杀。” 宋谏之不客气的戳穿她:“还当你多好心?原来是怕惹祸上身。” 撄 10. 讥讽 《藏玉怀姝》全本免费阅读 早膳这出戏以撄宁老老实实从塌上爬下来为终。 她小心翼翼的翻身下来,还不忘抚一抚塌上的狼皮,等到柔软的狼毛归顺到一个方向,方转身讨好的冲宋谏之笑了笑。 明笙拿着食盒从外头回来,眼看她离晋王越来越近,撄宁右眼皮跳了一下,直觉不对,快步迎上去想把食盒接过来,结果在还差半尺的地方被宋谏之截了胡。 “王爷,我饿了。”撄宁可怜巴巴的敛着眼,她昨晚就没吃上顿正经饭,早晨敢保不是饿起来的。 连饭都不让吃,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你不饿。” 宋谏身量高她一个头不止,手长腿长的优势在此刻尽显,他轻轻一抬手,撄宁急的蹦高也够不到食盒。 撄宁只差够在他胳膊上荡秋千了,她一边踮着脚不死心的想把食盒夺过来,一边哀声讨饶:“我饿了,王爷,我知错了,我猪油蒙了心你别和我一般计较。” 在吃这件事上,撄宁有远胜平日百倍的胆量。 “你不饿。”宋谏之垂眼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扬手把食盒递给了在门外守着的十一:“收好,王妃说她今日没胃口,不想用膳了。” 撄宁真是急了,低着头要往外跑,她都能闻到食盒里透出来的香气,就这么眼睁睁从面前拿走,十大酷刑不过如此。 她往外跑了两步,要耍赖把食盒拿回来,结果被宋谏之反握住两只手腕,一把攥了回去。 少年高大的身形沉沉的压在她身后,把撄宁整个人都拢在阴影中。 撄宁努力跟他那只铁钳似的手做抗争,察觉到宋谏之正侧眸细细端详着自己崩溃的神情。 这还不够,他甚至‘丧心病狂’的轻笑出声:“惯的刺挠性子,饿两顿就好了。” 微热的鼻息烘在她耳根,撄宁没忍住颤了下。 这人吃饱喝足就拿他来取乐,简直人神共愤。 营帐门口站着的十一满脸为难,到底是听令把食盒捏在了手里,冲王妃和明笙姑娘草草点了个头便转身逃走了。 这要叫旁人知道,怕不是要笑掉大牙,晋王殿下还有拿克扣膳食来整治人的一天。 撄宁睁大了眼睛望着食盒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回头看了眼宋谏之,连气都生不来了,失去生机般的耷拉着脑袋,嗓音里夹杂着一点点委屈:“我真的饿了。” 约莫是看撄宁难得破防,撑不住冷脸,这幅天塌了的表情怪有意思,那人冷冰冰的松开她的腕子,吩咐了一句:"王妃今日不用膳。" 食盒里的香气闻不到了,撄宁后知后觉的开始恢复理智,她缩了缩脖子没有吭声。 宋谏之撂下这句话之后便再懒得搭理,留下撄宁在原地发呆。 她目光巴巴的追随着晋王走出去,又飘呀飘的落在明笙身上。 明笙哪能不懂自家姑娘的意思,可门口俩侍从铁墙一样的守着,她没作声,轻轻摇了摇头。 饭没吃上也便罢了,更为难人的是今日还得跑马。 贤王妃手下的大宫女秋心来请撄宁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出神。下巴搁在案几上,失了魂一样定定的看着多面挂着的一张弓,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张弓像月饼。 说起这事来,也是撄宁自个造的孽,昨日贤王妃怕她被五公主为难,说且缓缓吧,等她明日寻个驯马师傅来教教撄宁。 撄宁虽不愿学骑马,但总比当时被赶鸭子上架要强,况且美人当前言辞恳切,她自然是应下了。 可五公主可不管她们打算的五五六六啊,一句‘明日那是明日的事儿,今日我带她便是了’,不光得了昨日把撄宁扔到林子里的机会,还定了今日的约。 好在五公主今日碰面并未再为难她,只是仰着头瞥她一眼,没有置喙什么。 贤王妃邹氏骑术也不算好,成亲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比着拔尖秀女来培养的。但崇德帝好猎,年年冬猎春狩没停过,邹莹多少学了一些,算不上精,是以每年都会带着驯马师傅来。 撄宁初学,那些御林军骑术虽好,却是资格的本事,教人的话是好是坏还不好说,贤王妃便把驯马师傅引荐给了撄宁。 这大半天都在营帐附近转悠,并未往深处走,撄宁学得也能自个在马上颠两步了。 中午她悄悄跟去了贤王妃营帐里,在饿肚子的催促下她腆着脸蹭了两口素汤。 邹莹胃口小,用膳是照她胃口取的,量少不说,还清汤寡水的,撄宁喝了小半碗半点油腥都不见的水煮青菜汤。 她脸色绿的和菜汤也差不了多少。 晌午驯马师傅还问了一句:“王妃上午学得便极快,现下可使心绪不佳?” 撄宁抿着嘴假笑一下,勉强打起精神。 驯马师傅兢兢业业教她这个扶不起的撄阿宁,她也不好意思半途而废自己回营。学骑马她是又累又饿,饿也不怎么明显,可要回去往塌上一躺,那就只剩下纯粹的饿肚子了,更难捱。 还不如在这学骑马。 日暮之时,那些个闲得出奇跑出去给自己找乐子的皇亲国戚一茬接一茬的回来,撄宁满眼渴慕的盯着他们马上绑着的猎物,恨不得冲上去上去生吞活剥了。 “问晋王妃安。”林子里行来三人,为首的人骑在马上,身着突厥的圆领短袍,面上两撮小胡子尤其显眼。 那人遥遥的对着撄宁行了个礼。 撄宁认出他是那人晋王问了一句的人,叫什么什么努来着,她实在记不起来了,但一张波澜不惊的冷脸颇有说服力,除了宋谏之那样的人精,大多数人还是能唬住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心里颇为自得的为自己叫了个好,好一个‘以不变应万变’。 “晋王年少有为,王妃好福气。”那人走进了也没下马,面带笑意的看着撄宁,话锋一转:“也是王妃眼光好,会押注。” 他见这新上任的晋王妃面上没什么颜色,看人时眼神浅淡淡的,只是瞭一下,懒得深究,一副谁都看不起眼的模样。和晋王倒是像了个十之五六,多几分淡泊,少了种疯劲儿。 忽鲁努昨日看到婢女被驼回来时,便知道宋谏之在大燕皇帝面前也是个无敢不为的主,本打算收敛些,可今日正撞上了晋王妃。 见这王妃是幅沉稳的性子,做事有章法心中有成算。忽鲁努笑着讽刺道:“只盼王妃压的这注能长长久久的赢,而不是落到最后满盘皆输。” 身边没有外人,他说完这句方觉痛快,扬着马鞭离开。 “注压的对错,是老天爷说的算,人做的对错,可是有人来审判的。”撄宁说完握紧了缰绳,连眼神都没留给那人,便驱马往前走。 她走了两步,直到离开突厥人的视线,才突然注意到驯马师傅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