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海上来》 1. 横江入岭 《他从海上来》全本免费阅读 红,入目皆是朱砂般的红。 兰亭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合围的朱红车布便如张开的兽口般将她吞噬。 她努力看得更清楚些,眼前却似是裹着一层朦胧的绢纱,绢纱上绣祥云纹喜字,一杆檀香木穿插其中,竟是一把遮面的婚扇。 身下马车颠簸起伏,她也随之摇摇晃晃,隔着团扇,似有朦胧的光影流转,却怎么也瞧不清楚。 颠簸间朱色车帘飞扬,好似能看见车外热闹鼎沸的坊市街道,其间有驻足的百姓对着马车好奇窥探。 “哟,这可是太子府上的马车,又有什么喜事?” “你小点儿声!听说啊,御史裴府的三娘子被太子看上了,要纳入东宫做良娣呢!” “这,这裴三娘子的确美貌闻名京城,可她不是和那江夏李氏有婚约么?” “嗬!李氏?早退了婚了!你还真是人穷胆大,现如今哪还敢提什么李氏?那李国公三年前吃了败仗,满门削爵流放,儿子都逃去做匪寇了,正是与裴家三娘子定亲的那位!” “李氏退婚,纳入东宫”的字眼甫一入耳,兰亭呼吸便猛地一滞,灵台顿时清明起来。 她睁大眼睛想要放开手脚挣脱这束缚,却动弹不得,连嗓子眼里都发不出任何声响,急得她眼泪婆娑流了满脸,胸口剧烈起伏,恍惚间,朦胧光影散去,耳边的人声变得清晰。 “娘子,可是魇着了——” “娘子,醒醒,该起身了——” 兰亭唰地睁开眼,眼前是婢女日面那张盛满担忧的脸,耳边是江水汤汤之音。她身下的确起伏不断,却是因身在去往溱州的船只之上。 还好,只是个梦。 她安抚过日面,收拾起身,抬眼见到天光大亮,不觉往船舱的窗外看去。 白云浮日,水雾迷蒙,连绵的山岭如巨兽横跨江水之上,湍急江流带着船只一路往前颠簸不断,此行之江水尽头,正是自剑南道往东,大庾五岭往南,古百越之地,如今大邺王朝的岭南道所在。 自她离家,已逾数月之久。长安城中的锦绣繁华还依稀在目,如今已换作南蛮腹地险峻山水。 烟波浩渺中,她想起方才的梦来。 微服出巡的太子相中她,要纳作东宫良娣,这位分对常人而言已或许已算尊贵,但兰亭不愿。 偏偏太子外家势大,国舅段峄自三年前水师大败后平倭有功,段氏更加如日中天。 裴家或可保下她,但她说到底只是一介丧父之女,既无兄弟依傍,又并非嫡枝出身,裴氏又凭什么大费周章保下她? 母亲自太子发话起便整日郁郁缠绵病榻,懊悔自己没能早点安排她相看。 太子府詹事带人将几十箱“买妾之资”摆到裴府前堂那一日,兰亭带着一本医案,半块印章找上了裴氏家主,伯父裴行道。 一个时雨濛濛的春日清晨,兰亭跪别落泪的母亲,悄然出了长安。 自长安入岭,古今流放之路,不可谓不艰险,但兰亭要避人耳目,因此最大的倚仗也就是婢女日面和两个伯父施予的侍卫。 船只即将靠岸,兰亭带着日面收拾好行李走上甲板等待。她用自制的药水在脸上略作修饰,又涂黑了肤色做男装打扮,一行人谎称药商,在这船上倒也并不算十分起眼。 岭南之地药植特殊,澄安县的云岭港又是闽广接壤之地、海贸必经之路,向来多有商人来往。 二人刚走上甲板上与那即将返程的侍卫二人汇合,便听到一旁船舷处几个书生打扮的人长吁短叹。 “这一路要不是陪侍先生,我早就想返家去了!好好的江南富庶之地不待,偏偏流放到了这南蛮夷地来,这路上又是瘴气,又是晕船,唉!想我等读尽圣贤书,大丈夫何必如此落魄!” “张兄此话与我二人说了便罢了,莫教先生听见了,他本就晕船不适,听见这话又要怒火攻心了。且你有所不知,本来入溱之道甚广,也不仅有这一处水路,可自从三年前那场败仗......朝中便禁了其余路线,便是这唯一的水路,也是因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才得以留下。说到底,我等也不过是那被殃及的池鱼罢了!” “说到这,我不吐不快!这李家顶着护国公的爵位几十载,却没成想出了李雍这么一个鼠将!” “哼,这当父亲的好歹是战死沙场,他儿子李五郎一听要流放竟然落草为寇,好好的将门子弟做了那奸恶匪徒,不知道到哪里去苟且偷生了,真是活该受人唾弃辱骂!” 兰亭默默听着,手中捏着的通关文书不自觉收紧。 一旁的侍卫正拱手交待:“三郎君此行,我二人便护送至此了,等船靠岸后,凭这通关的文书入了溱州城,到问心堂中自会有人接应。” 日面接过她手中的文书收好,便见一布衣短打的男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兰亭跟前不住地磕头,动静引来甲板上的人纷纷诧异看向此处。 “这位郎君,求您施舍些药材给我弟弟吧,他因瘴气腹痛不已,我二人无甚钱财辗转来此,您家大业大,带着这么些药材,多少施舍给我二人些吧!”那人一脸恳求地哀鸣。 他形容可怜,话中惨痛,甲板上的人纷纷露出同情之色。 侍卫横刀挡在兰亭跟前,兰亭抬手挡下,只淡淡道:“我是商人,不是菩萨,治瘴气的药十文可得,你若带了钱,只管找我来买药,若是没有,我凭什么给你?” 甲板上众人脸色古怪,似是没想到这药商竟然如此不近人情,纷纷指指点点地议论起来。 那一旁的书生几人更是鄙夷道:“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啊!” 众目睽睽之下,侍卫有些动摇,看向兰亭,她却面色不改地绕过地上之人朝前走去,日面连忙跟在身后。 身后那人见状,愈发有了底气,恼羞成怒地站起身来,指着她大喊:“就是你这等重利奸商,才让我等庶民受尽压榨,你便是万贯家财又如何,一点药材都不肯施舍于人,配做什么药商!呸!我便咒你倾家荡产!” 众人附和不断,明里暗里地目露谴责。 兰亭充耳不闻,往栏杆处站定,待江风拂面,她才觉得舒爽了些。 身边原本站着一老一少,老的那个见她来了,连忙带着孙子往后躲了躲,眼神闪烁,好似她是什么洪水猛兽般。 船行不停,码头的情形已经在薄雾中依稀可见,甲板上的人越来越密集,旁边却传来那小儿带着泣音的无助的喊叫:“阿婆,阿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兰亭还未转过去,就见人群惊呼一声四散开来,日面先她一步看清楚情形,连忙死死拉住她的袖子不让她瞧,“郎君莫看,太...不堪入目了些。” 耳边阵阵干呕声传来,痛苦的哀鸣响起,难闻的气味渐渐弥漫,有人见状咋咋唬唬地大喊“是中毒!是中毒了!” 人群惊吓之余避得更开,自诩“大丈夫”的几位书生更是躲得远远的,生怕被这“毒”沾上了边。 兰亭却拍拍日面的手,转身朝前走去。众人空出的角落中,只有她一袭素衫缓缓靠近那祖孙二人。 兰亭撩袍蹲下,只见那老妪抽搐着口吐黄水白沫,地上和胸前还有先时呕出的许多未经消化的食物残渣,在船上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更加刺鼻难闻。 那小孙子只知道趴在老妪身上哭泣,她示意日面将他带走安抚,自己取出随身的药箱,在老妪的口鼻处探看了一阵,便施针喂药。 素手精准扎下上、下唇处,丸药入口不过片刻,那老妪便渐渐停止呕吐,呼吸和缓起来。 “阿铃儿,阿铃儿呢.......” 日面手中的小孙子立马扑上去,“阿婆,你没事了吧?你方才怎么了?” 又指着兰亭道:“是这位阿兄救了你!” 那老妪眼 2. 救命之恩 《他从海上来》全本免费阅读 兰亭紧靠着车壁而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执刀的那个一袭寻常玄色袍衫将高大身形裹在其中,斗笠遮面,腕间套着两指宽的银镯,只露出刀削斧刻般的下半张脸。 身边那个矮小的同样戴着斗笠,靛蓝的大襟衫下罩大裆裤,腰间银链松垮搭着,臂上纹着龙身,不像是汉人模样。 她来时翻阅过许多岭南方志,知晓此地负山阻海,林泽荒僻,种族杂居。除汉人之外,最多的是被称作“獠蛮”的百越族民。水居者浮家泛宅,是疍;山居者居于峒砦中,是林蛮。观其打扮,应是前者[1]。 怪道这马车的东家只看了二人一眼,便让他们上了马车。 她打量二人时,矮小的那个也在瞧她:“郎君可是去溱州做生意?” 兰亭压紧了声线,淡道:“是。” 她态度冷淡,那人却不以为意,兀自肯定道:“怪道如此急着进城”,他指了指一旁的药材,“如今这时节,药材最易受潮发霉,若不找个妥帖的地方仔细贮藏起来,怕是要糟!” 倒是日面见他热忱,接了他的话道:“正是如此呢!这位郎君,你二人不是汉人吧?” 那人呵呵一笑,“小娘子好眼力,我姓云,这位是我的同乡,我们是附近的疍民,趁着城中龙母祭典在即,讨些活计来做。” 疍民者,贱籍中之贱籍也。似这等壮年郎君,往城中去若是想寻些活计来做,多半是去做奴。 日面不知晓其中关节,只好奇道:“龙母祭典?我们来时也听别人说起,这是‘龙母’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人看了高大的同伴一眼,解释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龙母本是溱州人士,姓年,因心地良善救得几条小龙,又养育有功,佑得溱水一带风调雨顺,因此被称作‘龙母’,获得溱州百姓世世代代的香火供奉。” 他缓声解释中,马车不知不觉驶入溱州城中,兰亭抬目看向车窗外,却见到与城外的荒芜截然不同的景象。 城属直辖澄安县,与长安城的井然如棋盘不同,城内所过之处皆花团锦簇,民居团围,青檐灰瓦的骑楼跨街,龙船脊和山墙筑成的镬耳屋高低错落。 许是天热,路上的行人穿着也比长安城的更为宽松随意,似这矮小疍民所穿的大襟衫随处可见,更有当地改良的款式穿插其中。 她这样瞧着,眼中也不自觉带了些光彩,马车倏然而停,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她没坐稳,身体往前一歪,眼看着便要栽倒。 却被一股力量稳稳地扶住。 车主的声音自外传来:“诸位莫急,是龙母祭典的游神队伍,咱们略等一等便走!” 兰亭抬眼,撞入一双深如寒潭般的眼睛,漆黑的墨色如化不开的水雾将她笼罩,此刻,眼睛的主人正用那柄掀帘的短刀稳稳地抵住她的肩膀。 他手下明显收了力道,只横刀格挡,但速度之快十分惊人。兰亭到底闺中女儿身,被撞得生疼,借着日面搀扶的力道坐直后,隐忍地动了动肩膀。 “多谢。” 那人嘴角缓缓掀起个弧度,本无甚温度的眼睛盛满了些她看不懂的色彩,“郎君第一次替家里出门行商?” 游神的队伍似是从旁路过,锣鼓声震天,婉转空灵的唱腔伴着喧闹的人声传来,她在这沸腾中轻轻“嗯”了一声。 随即听那人立马道:“世道艰险,郎君在外可要多加小心——” “譬如这马车,一定要扶稳了。” 似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游神的队伍离开之后,马车嘶鸣一声,突然开始疾驰起来,在城中穿插奔跑。城内民居错落纷杂,又因方才的游神仪式万人空巷,正好为急速行驶的马车空出了位置。 兰亭初时惊诧了一瞬,随即因为早早抓住了车壁的梁木而免于摔倒,日面紧紧抱着她的身子,惊声叫道: “东家!东家!这是要如何?好好的跑得如此快做甚?” 对面二人早在一开始便紧紧贴住车壁稳住身形,矮小的那人闻言笑道:“还不懂么小娘子?这车主可不是什么正经的车马东家,是干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牙子活计的!专拐你们这些外来客!” “云郎君......这,这可如何是好?”日面连忙将自家娘子护得更紧了些。 兰亭皱眉,看向对面二人,见他们并不惊慌的模样,心中稍稍落定,一只手悄然伸入腰间锦囊。 那里有她准备好的毒粉。 马车七拐八拐地驶入一处无人的民居院乱,兰亭几人刚刚稳住呼吸,就听到数道脚步声传来,那车夫跳下车辕对着来人谄媚道: “东家,这几人都是新来的货,一个外商带着个婢女,瞧着颇有些钱财,还有...还有两个獠蛮,来城中讨生活的,人看着还算壮实......” “獠蛮?你还真是不挑,给我弄进来这等贱民做甚?能卖几个钱?” 那车夫嘿嘿一笑,讨饶道:“这,这不是最近手头紧,能赚一点是一点......” 那东家打断道:“行了,验货!”随即便有脚步声上前。 兰亭闻言,冷汗涔涔,锦囊的毒粉已然捏在手中,整个人蓄势待发。却被微凉的指尖轻轻地在腕间一摁。 肌肤相触,一瞬而分,她不解地看着眼前的高大郎君,那人却微微摇了摇头,无声道:“娘子莫怕。” 随即便在她因惊讶而睁大的双目中,和那姓云的郎君双双破门而出,一脚踢中前来掀帘的人贩。 “哎呦——” “不好,这是个硬茬子!” “快,快多给我找几个兄弟来!” 破空声响起,拳拳到肉,短兵相接,兰亭和日面握着手蜷缩在马车之中,颈背一片冷汗,不知是为了眼前的兵荒马乱还是被那不知道底细的郎君识破女儿身,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要活着达到问心堂,要解决那桩悬案,要达成与伯父的交易,才能换得母亲的安稳和她的自由。 脑中思绪飞转,她深吸几口气,撩开帘子。 日面被她吓到:“小姐——” 她捂住日面的唇,摇了摇头,随即透过掀开的缝隙往外看去。 院落中已经躺着十多个人,死伤不知,那领头的东家正在地上哀叫不止。车夫似是被打断了手,早就抱着手臂蜷缩在地上磕头求饶。场上还剩下带着兵器的七八个人正同高矮二人缠斗着。 左右空无一人,兰亭目光悄然丈量着距离,马车左侧不远处便有一影壁,院门应该就在影壁之后。 她带着日面飞速将包袱一卷,连药材也不打算带了,就要下车从空门处偷偷离开。二人沿着马车爬到后方悄悄翻下,沿着墙根往影壁处摸去。 绕过影壁,院门果然就在跟前。 兰亭正欲跨门而出,一柄短刀破空而来,横亘于她面前,刀身没入门板三分,闪着银光的刀刃带着斑斑血迹,映出她一双美丽却惊恐的眼。 日面抱着包袱尖叫,兰亭猛地拉住她一顿。 装着药材的银包角宝函被扔到身前,熟悉的戏谑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喘息: “某的救命之恩,娘子不打算报了么?” * 溱州府澄安县的问心堂,是城北开了许多年的药堂,往日里人满为患,如今却大门紧闭,连门口上书“问心不问药”的旗幡,都沾满了灰尘。 兰亭站在后院廊庑之上,岭南之地雨水充沛,盛夏时节更是天气无常,方才还是日光大盛,如今檐下已落雨如珠 3. 龙母降罚 《他从海上来》全本免费阅读 “...二月初五那一日,问心堂中来了许多刺史府的人,口口声声说堂里卖与刺史府的补药有毒,害了他家娘子,我连忙派了大夫去瞧,结果却一去不回,那大夫的老妇托我去打听,才知道是县衙将人扣押了起来,原是刺史夫人报案,说庸医治不了人反而害人,不肯轻饶。那县令见了我也只推说秉公办事,让我只管去求刺史夫人......” 问心堂前院中,刚赶来的管事邱盛正面色凝重地缓缓道来,兰亭已经换过家常的衫裙,端坐上首听着他回禀。 “后来,我带着黄儿火儿两个伙计辗转几处求情,都吃了闭门羹,只好去寻刺史夫人,却连人家的面都没见着,刺史府放出话来,让我们等着关门大吉。好不容易寻到个肯透露一二的下仆,却说那日大夫上门过后,他家娘子不仅怪病未愈,还昏睡不起,那大夫还不知说了些什么疯话惹怒了夫人,被刺史夫人送到了县衙去。” “没过多久,县衙的判令下来,问心堂便关了门。” 邱盛说到此处,叹了口气:“三娘子有所不知,咱们裴氏自然门阀清贵,可那刺史夫人乃是国舅夫人的表妹,天高皇帝远的,自然比不上人家.......” 兰亭放下茶盏,温声道:“刺史府的事我知晓了,邱管事,方才日面所说的得罪了龙母,又是怎么回事?” 邱盛苦笑一声,“都是些坊间传的闲话,也就黄儿他们相信,多嘴说给了日面娘子.......” 身后的小伙计却不服气嘟囔道:“不是闲话.......” 邱盛瞪他一眼,还未开口,兰亭却道:“黄儿,你且说来听听。” 那黄儿果然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走到中间禀报:“小的有个认识的同乡,在龙母庙中做事,他告诉我,那刺史府的千金,二月初四那日去了龙母庙中祭拜,不知做了何事,得罪了龙母,她祭拜时,那庙里的供果突然翻倒在地,正是龙母发怒呢!” 又眉毛倒竖道:“第二日她便说病了,这不是龙母显灵是什么!坊间本来也传过一阵,可这事儿被刺史府的人知晓后,便警告庙中的人不许再传,不然都抓起来送官,我那同乡自然不敢多嘴,还是瞧我们问心堂做了替死鬼,强行关张,才好心告诉我的......” 兰亭扣桌的手指微顿,“我方才进城时见到游神的队伍,今日可是龙母祭典?” 邱盛道:“正是!” 兰亭微微勾唇,冲着黄儿道:“你那同乡,如今还在龙母庙中么?” 黄儿咧嘴:“在呢!” * “呼——”火焰喷出一丈之地,龙母庙前,人潮攒动,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祭祀的法坛团团围住。 中间神台之上,龙母旗高挂,供奉着主位的龙母,并龙王、观音、关公、北帝四方诸神,紫袍道公坐于神台前的蒲团之上,另一道童高喝:“传祭品——” 天地神案前的三牲被依次传递过祭坛之上,供奉于神。 兰亭静静观摩了片刻,摘下帷帽跨入庙中正殿,重重香火和庄严神像林立,身后院中夜落金钱于暮色中团簇,不见盛放之态。 主位的龙母华服锦帛,仙气缭绕,正慈爱地俯视众生。她仰头瞧着,身旁不知何时靠近了个高大的身影,正是苻光。 这人入庙便失踪了片刻,此时又戴上了那副斗笠,只露出半个下巴,身上却穿着不同于白日那身黑袍的大襟衫,与庙外那群祭祀的百姓如出一辙。 半个时辰前,他在问心堂中撞上要去龙母庙的几人,知晓目的后,主动跟上护她几人周全,美其名曰报恩。 兰亭不知晓他这出“恩恩相报”要唱到何时,但得一护卫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她并未拒绝。 谁知道此人神出鬼没,也并不如何尽职尽责。 她睨他一眼,转身去打量四周,堂内设有供台,正中间三个蒲团并排,供台之上,高足牙盘盛放着林檎等供果。 兰亭又绕着龙母像走了几圈,才堪堪停住。 不多时,黄儿便带着同乡前来与兰亭见礼。那同乡叫阿泌,与黄儿差不多年纪,十五六岁的模样,见了兰亭也不敢多看,听她问起刺史府千金的事,吓得左顾右盼。 好在今日龙母祭典,香客大多在会场祭神,庙内反而无人。 兰亭问他:“那日刺史府的娘子,可是在此处拜神?” 阿泌道:“正是,那位娘子本来求的是观音娘娘,可来得不巧,那日观音殿闭门修整,她便来了龙母殿,侍卫们把守着门外,也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些什么,便听得扑通一声,里面传来几声惊呼,把门开了一瞧,才发现好好的供果都掉了一地。” 他又凑近了些许,低声道:“那时门外尚且有些等候的香客,纷纷说是刺史千金得罪了龙母娘娘,娘娘发怒才掀翻了供果呢!” 日面听得双眼圆睁,如同亲眼目睹般连连点头,兰亭却转身朝着那蒲团走去。 “阿泌,那日刺史府娘子跪的是哪一个蒲团?” 阿泌略略思索,挠头道:“小的记不大清楚了,好似是这个!” 他指了指中间。 兰亭提裙跪在了中间的蒲团上,稳稳地叩首,头伏于地时,目光微凝。 她头也不回道:“提灯来。” 日面忙不迭将灯盏递上,兰亭接过细细察看,蓦地勾唇,随即起身道: “日面,你先去殿外关门等候。” 日面闻言立即往外行去,黄儿和阿泌不解地看着她,随即又听兰亭道:“黄儿,你过来,躲到这里面去。” 她手指着那神像的底座,黄儿迟疑上前,有些摸不着头脑:“娘子,这,这如何躲得?” 兰亭将那供桌微微掀开,众人才发现那佛像底下竟是个空心的,因供桌帘布一罩,便像个实心的式样,无人注意。 观其形状,似乎能容下一个蜷缩在此处的成年男子。 等黄儿躲好,兰亭才又让阿泌打开了殿门,“日面,来拜见龙母娘娘。” 日面好奇地提灯走近,掀裙下拜,跪在蒲团上低头时,一双男子的脚赫然呈现于眼前。 她“呀”地惊叫一声,立时便要直起身子,却不慎碰倒了桌案,供果眼看着偏要倾塌。 兰亭去扶她,那供桌却也摇摇欲坠,似乎要向着两人身上倒去。 “娘子小心!”阿泌惊叫一声。 电光石火间,身后一只手飞快地扶住那供桌,将二人护在身后,她抬眼望去,苻光正背对着二人一脸莫测地盯着桌下,剑柄抵在那桌案之上,稳稳扶住。 “有,有人!” “娘子,桌底.......” 日面心有余悸地喘息,一面指着那桌案底下对着兰亭慌张禀报,黄儿已经嘻嘻笑着从那底下钻了出来,“日面娘子莫怕,是我呀!” 阿泌已经恍然大悟,喃喃道:“这桌案从来就这般遮挡着,还真无在意这底下的机关。这好好的神像,怎会,怎会塑成空心的呢.......” 黄儿嘴快:“那就要问问你们龙母庙中的管事了......” 阿泌垂头丧气,一脸不可置信,日面却拍手道:“我知晓了!刺史府千金正是如我这般看到了什么东西,惊吓之余才不慎碰翻了供果!” 兰亭目光又不动声色地落到了一旁的苻光身上。 这人明明身在殿内,却悄无声息隐匿于几人身后,置身事外的模样。但她甫一瞧过去,便立即似有所感地朝她望来。 二人对视一眼,苻光微微勾唇。 兰亭继续道,“阿泌,那日供果打翻后,刺史府的人是如何处置的?” 阿泌回忆道:“那时殿外的香客们正指指点点,殿外守着的侍卫好似...好似是想要进去查看,却被刺史府千金的婢女挡住了,那婢女出来便关了门训斥那些议论的百姓, 4. 我信郎君 《他从海上来》全本免费阅读 问心堂后院中的佛桑花被风雨吹打了一夜,开得恹恹的,正房内的浴室,眉眼姝丽的女郎正面色红润地抱膝坐在浴桶之中,身后乌发垂落,如墨云流动。 日面舀起瓢水轻轻浇下,雪肤滑如凝脂,连那花瓣与水珠都挂不住般纷纷滑落。 兰亭闭目靠在桶壁上,听到日面担忧地问:“娘子和那苻郎君在殿内说了什么,出来竟连伞也不打,可是那姓苻的欺负了娘子?” “他并未欺负我,是我想起了旧事,一时情难自已。”她安抚一笑,原本清冷的脸上瞬间活色生香。 日面这才放下心来,又看着自家娘子雪白的肌肤重重一叹:“娘子花容月貌,合该做那高门大妇,如今却流落到这荒凉边城来,只怪那李氏五郎是个没福分的,好好的婚约也这么丢了,还去做那劳什子匪寇,害得娘子受人欺凌。” 见兰亭皱眉,她自知失言,只讷讷道:“好在娘子自有本事在身,咱们终究逃了出来......” 兰亭只是又想起龙母殿内的情形来,那时她一心求个答案,苻光在她耳边说的两字是,水匪。 她一时心跳都慢了半拍,随即狂跳不止,一时讶异于这人毫无保留地交代,一时难忍于这令她受尽耻笑的身份。 三年前,她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李氏五郎李霈,也是在举家被贬之时,为了逃脱流放,落草为寇。 一时心乱如麻,兰亭已经顾不得许多,只能仓皇逃出那龙母庙。 但日面提醒了她,如今她是押上了身家性命才逃出那吃人的长安,摆脱东宫为妾的宿命。她要尽快破了这悬案,重振问心堂,才能赢得真正的自由。 水花四溅,兰亭自浴桶中起身,伸手道:“日面,更衣。” * 苻光在漆黑的厢房内坐了许久,云渠才从赶回房中。 “当家的,龙母庙中那批赃银已经转移。” 屋内没有点灯,高大的郎君在窗棂边上坐了许久,闻声才道:“可有尾巴?” “不曾。” “老规矩,散出一部分,带走一部分。” 云渠领命应下,才大剌剌坐到屋内壶脚胡床之上,从案几上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当家的,这问心堂的东家娘子,是您的旧识?” 窗边的苻光这才转头看他一眼,“从何说起?” 云渠嘿嘿一笑,又因旧毒刚解有些难耐地咳嗽了几声,“咱们进城的法子多得是,老马家的车行不出车,您又何必非得上那拐子的车去!” 苻光玩味一笑:“兴许你当家的我热心肠,看那拐子不顺眼,要行善事呢?” 云渠大手一挥,黄色的须发都翘了翘,“别人不知晓,我还不知晓么,您何曾管过闲事?何况您要真是一时兴起,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带我来这问心堂求药了,我这旧毒左右死不了人,忍忍就过去了。” 淡黄色茶汤入杯,苻光起身接过来饮下,“你还真是不怕死。” 云渠好奇道:“那兰娘子与您到底是什么关系?看样子她好似不认得您似的。” 又赞叹道:“不过这手医术可真是不赖,我这旧毒自从......哎,不说也罢,总之,我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苻光并不打算理他,只嘱咐道:“好生休养。” 随即起身出了门,云渠连声“哎”了几下,廊庑上却已经不见了人影。 “嘁,就是心虚!”他絮絮叨叨地上了榻。 兰亭到时,苻光正在屋顶上拭刀。 大雨初歇,檐下只余点点雨滴,顺着那集雨的莲花铜链而下,无声无息地汇入青石板路上。 她带着日面缓缓而来,雨后闷热,身上已换了件鹅黄的衫子,绢纱料子轻薄,勾勒出姣好的身段,胸前一抹雪白摄人心魄。 兰亭远远地便看见那人屈腿坐在二层的博脊之上,玄色衣袍融入夜色之中,夜风扬起发丝,银色宝刀抵在腿侧,正拿着条巾帕细细擦拭。 “苻郎君。”她收伞立于院中,仰头看他。 那人手下微顿,瞧也未曾瞧她一眼,“娘子星夜来访,有何事?” 兰亭未答,苻光也不动,只是将那柄宝刀收入刀鞘之中,拾起脚边酒囊,仰头倒入口中。 却听得院中女郎郑重道:“我信郎君。” 入口的酒瞬间纳入肺腑之中,辛辣回环,他无意细品,下一瞬身影已经掠至廊庑之下,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娘子可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他靠近她几步,抱刀而立,字字落地有声:“娘子想知道,我无不坦诚,既然知晓我是做什么营生的,娘子就不怕惹火烧身?” 说到最后,已经带着些讽笑。 兰亭却依旧平静,她提裙盈盈下拜: “我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郎君做匪寇也好,做官爷也罢,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郎君以诚待我,我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方才神殿之中,是我想起旧事,略有失态,请郎君勿怪。” 她抬目将他凝住,语气愈发坚定:“我要夜探刺史府,还望郎君助我一臂之力。” 苻光站在阴影里,瞧不清表情,夜风袭来,檐下六角铜铃叮铃作响,暗香浮动,月色温柔。 对面的女郎乌发松挽,云鬓花颜,眉目中却带着说不尽的清冷傲然,她与他相对而立,就在这一明一暗之中。 半晌,风中传来一声轻笑。 苻光上前一步,站进了灯笼所及的昏黄光影之中。 “好。” * 子时三刻,刺史周府内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兰亭被苻光裹挟着翻过刺史府的围墙,又跟在如同大猫一样的郎君后面悄悄摸进了后院。正要去寻刺史千金的屋子,却被一队巡逻的护卫阻挡了去路。 一只大手毫不犹豫地揽住她的腰闪进一旁的墙缝之中,屏息等着护卫经过。 她为了方便行动特地穿了窄袖胡服,但二人此时难以避免地贴在一处,喘息起伏间,连对方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兰亭从未与男子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眼前这人好似看出了她的窘迫,已经努力和她保持距离,却架不住墙缝狭窄,无处可躲。 她庆幸黑暗中无人看见,努力稳住心神,思索着刺史府的这桩悬案。 伯父裴行道告诉她,几个月前接到岭南道问心堂邱总管来报,说是溱州郡县十余家分堂受到刺史府责难,悉数关门歇业,只因那刺史府千金服了堂中所卖补药得了怪病,前去治病的大夫都被抓进了大牢,无论邱管事如何打点,那刺史府就咬死了不肯放人,连探望都不许探望。 眼看着复业无望,那大夫还要判处秋后问斩,管事无奈,只能急报求助于东家京城裴氏。 刺史府背后是太子外家、国舅夫人,府中千金又是闺阁贵女,问心堂因有前车之鉴,不敢胡乱再派人前去诊治,只说能派来裴氏说得上话的人最好,若是懂些医术的女郎便更好了。< 5. 夜探周府 《他从海上来》全本免费阅读 兰亭目力寻常,在夜色中也只能瞧见个模糊的身影,观其身形微丰,七尺上下,体格厚实,似是男子。此时听得苻光所言,又向那人瞧去,也只能瞧见个晃晃悠悠离开院子的背影。 于是小声道:“那是何人?” 苻光觉着有趣,也学着她那般小声道:“刺史大人。” 兰亭心中一震,抱着树干的手都松开了些许,惊诧地朝那夜色中独行的影子看去。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深更半夜从自己儿媳房中出来的男子,正是这府邸的主人,溱州刺史周其芳。 刺史府千金沉睡不起,刺史夫人满郡县的找人麻烦,而最该发挥其用处的人,却在此处同儿媳偷欢。 不,或许不是偷欢,是逼迫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她面色如霜,语带嘲讽:“这世间的郎君,不管是为人夫还是为人父,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靠不住。” 一旁的苻光难得没有反驳,沉默地换了个姿势准备起身:“可要离开?” 兰亭睨他一眼,摇摇头:“再等等。” 这人便又蹲下身来,似是不经意道:“某...还未为人夫。” “什么?” 苻光张唇欲言,却忽然浓眉一蹙,挥手示意她噤声,二人再次隐匿于暗处。 只听得“吱呀”一声,院外果然走出个鬼鬼祟祟的小婢女,手中似是捧着什么东西飞快地溜进了卧房。片刻之后,那婢女又关上门出来,蹑手蹑脚走到树下,将碗中残渣埋进了树根处。 待她离去,树上二人悄然落地,兰亭蹲在树根处,正欲抽出发间玉簪挖出那掩埋之物,斜地里递过来一把刀。 她抬眼望去,那手却弹开刀鞘,将刀柄直直递到她身前。 兰亭只犹豫了一瞬便接了过去,双手握着刀柄刨开浅层的泥土,熟悉的气息和着泥土传来,她无声道:“药渣。” 接着又用刀尖挑起些残渣往鼻尖细细闻了闻,闭目思索片刻,眼中闪过了然。 身旁的苻光好奇:“什么药?” 兰亭将那药渣取了些许放进荷包,又将剩下的重新埋起来。 “避子药。” 苻光“啧”了一声,带着她跃出了院子。 兰亭落地却仍旧没有动弹,似是陷入了沉思,娇软的身躯陷在苻光的怀中,他难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挑眉道:“娘子不走?” 兰亭这才回神,却未发觉有什么不妥,只是下意识地往前走去,走了几步,才想起来似是遗忘了什么东西,于是回头望着身后的高大“护卫”,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流光溢彩: “我们再去最后一处地方。” * 一夜未再落雨,第二日澄安县便放了晴。 平井巷中,只坐落着刺史周府一户高门,一府便占了大半条街道,平日里本该门庭若市的府门前,门房却昏昏然打着瞌睡。 倒不是他懒怠,自从府上千金得了怪病之后,刺史夫人便下了命令,府中如非必要不再见客。刺史夫人开了口,全府上下便是刺史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故而这巷中除了往来行人,平日几乎无人到访,他一闲便闲了四月有余。 门房靠坐在小榻上,悠哉悠哉地正要睡过去,敲门声却蓦地响起。 三声便止,短促有力,不轻不重,恰好能将他从瞌睡中惊醒。 “谁啊?”他歪在榻上高声询问,欲起身又觉得麻烦,索性嚷道:“府中不见客,且去罢!” “我们东家乃问心堂的大夫,为诊治贵府娘子而来,还望通传一声。” 朗越之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响起,却似是在他耳边道来,字字清晰可闻,门房来不及讶异,便被这话惊了一瞬。 这问心堂的庸医,来了一个被关进大牢还不够,怎么还上赶着来送死? 还未等他纠结个结果出来,三声敲击再次响起,那人再次高声道:“我们东家乃问心堂的大夫,为诊治贵府娘子而来,还望通传一声。” 门板之外,已有行人诧异地望向此处,兰亭和苻光对视一眼,不再继续。 果然,门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门房已经仓促系上腰带,呵道:“且等我通报一声!” 半柱香后,兰亭带着苻光跟在带路的仆妇身后,一行人正往刺史千金的院中去。 带路的仆妇悄悄地看了她身后高大的男人一眼,似是在奇怪这女医的”药童“怎生得如此高大英武,又不敢多瞧,片刻便转回了头。 兰亭只当作不知,同她打探道:“夫人这些日子身体如何,只怕是忧心小娘子也不太安稳吧?若有需要,我也可为夫人调理一二。” 那仆妇闻言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夫人自娘子...病倒后便整日精神不济,忧心得夜里睡不着觉,每日需得服了安眠的药才能入眠。刺史大人体恤夫人,不敢打扰她,专门搬去了前院。” 兰亭心下暗讽,面上叹道:“夫人真是爱女心切。” 仆妇深以为然:“这是自然,夫人最疼爱的就是我们家小娘子。” 说罢又微妙地看她一眼,“娘子还是想想如何救人吧,若是同上次那庸医一般,我们夫人的怒火,娘子这细皮嫩肉的,可承受不起。” 说话间,刺史千金的院子到了,那仆妇瞪了苻光一眼,“女郎的院子,这药童就先候在外面吧。” 兰亭冲苻光点点头,自己迈步走了进去。 然而那仆妇却并未带她往昨夜探过的正房寝室之中去,而是脚下一转,进了东厢之中。一进厢房,兰亭便闻到浓烈的香火气,脚下一顿。 那仆妇隐晦看她一眼,“娘子脚下小心些,莫冲撞了什么不该冲撞的。” 她作出谨慎的模样微微颔首,不动声色打量起四周。 昏暗的厢房之内,窗户紧闭,四周的家具饰物都被清空了去,只留下中央一座佛龛,周围挂着经幡,密密麻麻贴着鬼画符般的符纸。 佛龛周围,除了能落脚的地方,全是层层叠叠的红烛错落有致地摆放,形成了个她看不懂的阵型,烛阵中央,一碗鲜红地液体静静放着。 兰亭自幼习得药学一脉,本就嗅觉过人,方才被烛火气息掩盖住了不曾发觉,如今才隐约闻到空气中的腥气。 那是人血,还是十分新鲜的人血。 而那佛龛对面正中的地方,摆着个蒲团,蒲团上跪坐着位中年妇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绛色衫裙,发间一抹透额罗,帛巾未披,胸前倒是挂着一串佛珠。 兰亭心知,这便是刺史夫人徐氏了。 周围几个婢子仆妇俱屏声静气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只等那烛火要灭时,才静静地上前续上。 徐氏手中佛珠滚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词,那领路的仆妇正欲跪下禀报,被一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连忙停住动作,退至一边。 屋内众人就这么安静地等了一刻,徐氏手中的佛珠才停下。 立时有婢女上前搀扶她起身。 待徐氏转过身来,兰亭才惊觉她脸色的苍白与那瘦骨嶙峋的形容。 与那躺在榻上昏睡的刺史府千金恐怕也没什么差别。 兰亭想到了长安城中为她落泪的母亲,心中叹息,这世上的为人母者,大抵都如此。 那原先领头的仆妇终于见缝插针地迎上去行礼,“夫人,这便是问心堂来的大夫,兰娘子。” 兰亭走上来福身问安,徐氏只略掀了掀眼皮,目光划过一丝诧异,便低头饮茶。 “女大夫?” 兰亭道:“正是,堂中知晓是为贵府娘子诊治,特派儿前来。” 见她口齿伶俐,做派也大方利落不卑 6. 谁是真凶 《他从海上来》全本免费阅读 踏入正房,扑面而来依旧是那股浓重的檀香,混杂在阴冷的空气中,令人不适。 昨夜里未有烛火不曾看清,白日里一瞧,兰亭才发觉这闺房之中,竟然到处都贴着鬼画符般的咒文。屋内中央摆着盆冰,应是刺史夫人徐氏担忧女儿盛夏里炎热,特意添上的。 心下暗叹,一面担忧女儿着了风紧闭门窗,一面又担忧其受了热添上新冰。 刺史夫人为了这个女儿,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她行至四合床前,外间刺史夫人徐氏已经和林氏接踵而来,在屏风后等待。 兰亭不再多言,伸手欲掀开锦被,那随侍在床边的婢女紧张道: “你,你做什么掀我家娘子的被子?” “行医问诊,有何不妥?” 那婢女复杂地看她一眼,踌躇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凑近了压低声道:“你若此时反悔,还来得及。” 兰亭心中一暖,勾唇道:“我知晓了。” 随即毫不犹豫地掀开锦被,那如同怀胎三月的小腹就这么袒露于众人眼中。 几双眼睛凝在兰亭身上,她面容依旧冷静,伸手搭脉。 又伸手至腹上按压。 屏风外的二人或许不知晓这力度如何,那床前的婢女却看得清楚,眼神震惊地瞧着她,唇色发白。 到底没有张口。 片刻后,袅袅婷婷的女医从屏风内走出。 “如何?”林氏目露关切地开口。 “夫人,少夫人,我已诊毕,小娘子并非怀孕。” 徐氏唰地起身,双唇颤抖:“当真?” 兰亭颔首:“小娘子不但没有怀孕,容我施针过后,一副药下去便可令她很快醒来。” 守在床前的婢女已经喜极而泣,徐氏脸上也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色彩,起身三两步走到床榻上的女儿跟前,嚎啕大哭: “我可怜的女儿清心,阿娘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说罢急切地转过身来,看着兰亭道:“快!快!请娘子即刻为我女儿施针!” 林氏也拿着帕子拭泪:“阿妹终于有救了!不枉母亲潜心祈福,月月一碗心头血供养。” 随即又有些迟疑:“兰娘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些大夫都说是......怎么你一来,便能瞧出个中玄机?” 徐氏也追问道:“敢问兰娘子,不,兰大夫,我的清心到底得的是什么怪病?怎么小腹隆起,脉如走珠,人人都污蔑她怀了孕?” 兰亭笑道:“若真说起来,贵府小娘子其实并未得病。” 这下连林氏都惊声道:“那,那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可否请娘子出事那日随侍的婢女出来说话?” 徐氏无不答应的,立马道:“云霞,过来。” 那床前的婢女立马起身,见众人都看着她,忐忑道:“奴婢在。” 徐氏摆手道:“这位兰大夫要问你话。” 兰亭开门见山:“云霞,二月初五那日你家娘子发生的事情,可否与我道来?” 云霞不知她是何意,仍旧点点头,重复那说了无数次的话: “那日午睡起身,奴婢便奉上了厨房熬好的补药,娘子饮下半碗便推说不喝了,奴婢还欲再劝两句,便见娘子捂着肚子直喊疼,脸上汗涔涔的,掀开小腹一探,却像是有什么东西横亘在腹中似的,奴婢便连忙禀报了夫人,夫人又找了大夫来瞧,那大夫把完脉,竟然,竟然说是喜脉......” “夫人大发雷霆,将那大夫捆了起来,又去问心堂质问,问心堂又来了个大夫,把完脉之后,竟也说是有孕之象。” 她语中带泪,哽咽一声,“还未等查出个究竟,娘子第二日竟然昏睡不起,再也不肯睁眼了。” 兰亭颔首,温声道:“我知晓了。” 又问道:“那段时日,你家娘子除了这小腹隆起,脉如走珠,还有别的孕兆么?” 云霞思索片刻,面色顿时苍白一片,跪地道:“夫人饶命!娘子那时月信迟了已有一段时日,娘子不让,不让奴婢多管,也不让禀报夫人,只说是小事。” “因此,那日你家娘子腹中一痛,你便慌里慌张要去寻大夫,大夫诊出有孕,你便立时信了大半。”兰亭悠悠道。 云霞头垂得更低,肩膀一抖一抖的,只喊着“夫人恕罪”。 “兰娘子,既然月事未至,不更能说明阿妹实打实的有孕之象?”林氏狐疑地看着她。 兰亭道:“那日小娘子服药的药渣在何处?” 徐氏望向云霞,云霞连忙道:“在的在的,夫人令我等收好。” 说罢便遣人去拿,等那药渣送来,兰亭示意道:“夫人请看。” 随即自药箱中拔出一根银针,伸入药渣中,银针通体银白,未见变色。兰亭又道:“夫人,请允我寻我那药童一用。” 徐氏挥手应下,“快请。” 正房的门打开,高大的郎君带着仆妇候在门外,那仆妇端着个银色牙盘,正不自在地垂首站着,似是身后有什么野兽潜伏。 兰亭与苻光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后者立马拱手道:“娘子,您要的东西带来了。” 仆妇立即便送上前来。 兰亭将另一根银针探入牙盘之中,须臾后取出,针体依旧未见异常,然而,再用那探过荷包的银针刺入药渣之中,银白的针体瞬间便漆黑一片。 众人俱是一惊。 徐氏颤声道:“兰大夫,这,这是何意?” 兰亭将银针用手帕包裹,转头向林氏呈上:“夫人,少夫人,此乃剧毒。” 林氏目光直直地落在那银针之上,伸手接过呈给徐氏,徐氏只看了一眼,便面色铁青。 “夫人,方才我以银针试药小娘子服下的问心堂补药之中,的确无毒,但一旦那药渣与牙盘的药渣掺混在一处,两药相融,便是剧毒加身。而这毒药一旦进入小娘子体内,便成了如今的情形。”兰亭徐徐道。 “那牙盘里的药,又是哪里来的?”徐氏不解。 兰亭看了眼仆妇,那仆妇立马回禀道:“回夫人,正是大厨房中为娘子熬药的药罐底部所附。” 屋内落针可闻,徐氏双手紧紧把住椅身,不可置信道:“府中熬药的药罐,怎么会不干不净地附上其他药材?” 说罢又喃喃道:“这,竟然是天意么?是我治家不严,才害得清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