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剑平生意》 1、湔裙梦断续应难 永载三十年,定周皇室没落,年仅八岁的储君登上皇位,皇权名存实亡,各藩国逐渐势大,纷纷宣称自立,不再服从、纳贡皇室,一时间,整个定周十五国陷入了争斗、兼并、夺权的混乱之中。 而在这之中,又以令兹最为壮大,其王上湛卢氏于永载三十一年挥兵南下,一年之中吞并了邻国东沛,俘虏其王室宗亲百余人,又一路押解至令兹国都义昭城。 一朝亡国,昔日的高屋大殿、玉饮金食全都化为泡影,生死由人,荣辱在天。 …… 东沛的俘虏分了两批押解,王室在前,宗亲在后,然而只不过是一笼装几个或者一笼装一个的区别。 黄昏时分,王室的俘虏队伍走出了东沛的边城,即将进入令兹边境。 许是终于到了自己的国土,押解的士兵也松懈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笼子中的俘虏们哭作一团,一个个面带绝望地看着渐远的故国。 彼时天边正泛着万丈霞光,金芒四射地照在渐渐远去的城楼上,随着车轮滚滚向前,慢慢地只剩下一个闪着金光的点,最终消失不见。 再也回不去了。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西斜的日头,一点点地沉没下去,直到黑暗将大地笼罩。 随着最后一丝天光隐没,空气也沉闷了下来,队伍越走越慢,兵卒们正准备找地方扎营过夜,天色突然就变了。 尚没等众人反应,豆大的雨点就劈里啪啦地打了下来,暴雨如注,霎时间把人浇透。 一时间,狂风怒号,电闪雷鸣,战马都开始受惊扬蹄,路上也很快一片泥泞,难以行军,那领队的将领立刻下令,命整支队伍停止向前,就地安营过夜。 兵卒领命,随即便冒着大雨一个个扎好营帐,燃起炉火烧汤饮食,驱寒暖身。 然而队伍中的俘虏是必不可能有这个待遇的,但那将领又怕王上要的那几个人身死,便随手命了几个小兵前往车笼旁,找了几块用来盖货物的油布为他们遮雨。 很快,令兹兵卒不耐烦的辱骂就裹挟着轰鸣的雷声靠近,无情地鞭打在这些亡国之人的身上。 “……” “这么大雨,还要我们来干这活,真是晦气!” “就是,哪那么容易就能被淋死!” “这些人日日黄粱绕枕,怎么能和我们比!” “我呸,搜刮民脂民膏,怪不得亡国呢,活该!” “……” 江遗雪的脚被镣铐扣木笼上,麻木地听着那些话穿透雨声,绕过其他人的马车,再一点点地朝他靠过来。 察觉到兵卒走到自己笼边,江遗雪立即抱着腿把自己的脸埋入膝盖里,一动不动。 那巨大的油布从车笼一角拉上来,眼前顿时黑黢黢的一片,雨声落在上面,变得异常沉闷。 然而左边的兵卒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突然开口,对着右边的人轻声道:“诶,这就是那个王卿。” 话语传入江遗雪的耳中,他缩了缩身子,用力地把自己抱紧了一些。 那右边的人还在拉油布,有些没听清,反问了一句:“什么?” 左边的继续说:“就是陈寺余那小子说长得跟神仙似的,王上指明要的那个。” 闻言,右边的人也反应了过来,拉着油布的手逐渐泄力,伸长了脑袋,仔细看着笼中的人。 “这能看出什么?”他凑近了一点,对着笼中纤弱的身影不耐烦道:“诶,抬头让爷看看。” 江遗雪心弦紧绷,抱着双腿的手指骨泛白,却始终一动不动。 见状,左边那人不耐烦的骂了一句,眼神污浊地扫了他几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端着王卿的仪架呢。”说着,便从木笼的缝隙里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纤细的手腕向笼边用力拉去。 笼子太小,他无处可躲,可挣扎间却依旧死死低着头,没将容貌露出一星半点。 那两个兵卒很快被激起怒意,又一只不知从哪伸进来的手拽住了他的头发,动作几近发狠地往后一拉。 江遗雪顿时泄出一丝惨痛的呼声,被迫抬起了头。 轰隆一声,雷电复响,整个天地亮如白昼般地闪现,一下子照亮了笼中人的脸—— 那是一张……很难形容的脸。 穿着脏乱破烂的粗布囚衣,头发湿乱地贴在脸上和肩上,可就是这样依旧无损他的半分颜色,反而在暴雨的摧折下透出一丝破碎的美感,如注的雨水冲刷掉了他脸上的灰尘,现出冷白如玉的肌肤,绀青色的眼眸满是血丝,瞳孔却依旧泛着漂亮的蓝,高挺的鼻梁,殷红的嘴唇,纤细的脖颈……每一处都美得宛若神作,难以言述。 他额头不知何时受了伤,有一个不大的创面,那鲜血被雨水冲开,顺着脸侧缓慢的流下来,盈坠在纤长的睫羽之上,然而下巴到脖颈那一处的肌肤仍旧是雪白的,晶莹剔透,在暗夜中泛着玉石一般的光泽,隐约可见其下淡青色的血管,而在刚刚那电闪雷鸣的瞬间,他整个人也宛若一团流转着漂亮色泽的流光,带着摄魂夺魄的妖异,让所见之人宛若坠入了一场乌黑的、深重的、甜美的梦境里。 察觉到桎梏住自己的力道有所松懈,江遗雪立刻用力挣开,勉力地往车笼中央躲去,再次把脸埋入膝中。 流光离手,二人总算反应过来,浑痴地盯着他,眼里露出浓重的贪婪。 对视了一眼,左边的兵卒率先道:“不如我们先用用他……” 江遗雪身体僵硬的发麻,指尖也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可右边的人尚存理智,迟疑道:“这可是王上要的人。” “啧,”左边的人不耐烦的咋舌,眼睛像是黏在了江遗雪身上,满脑子被刚刚那张靡颜腻理的惊世容光占据,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他长成这样,一路过来肯定不知被谁用过好几次了,今日又是大雨,老天爷都帮我们——”他看向对面的兵卒,眼神死死地盯着对方,反问道:“你不想?” 右边之人咬牙沉默,可眼里的犹豫也是摇摇欲坠。 左边的人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嗤笑了一声,伸手拉起油布,说:“都盖上,谁能看见我们。” 二人对视半息,随即便一同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一起拉住油布的两角向后扯去。 哗啦—— 油布被拉上的那一刻,雨声也彻底沉闷下来,江遗雪如惊弓之鸟一般伸手抓住木笼,心中一片几近绝望的惊怖。 油布内已伸手不见五指,零星地辱骂和威胁四起,几只手胡乱摸索,很快顺着木笼抓住他的手腕,一同施力去掰。 这木笼是临时打的,粗糙无比,只用几根木桩架成,木桩与木桩之间的缝隙不大不小,但绝对能把江遗雪拽出去。 江遗雪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只手抵着木桩,一只手抓着左脚脚踝上不长不短的锁链——这根锁了他一路的镣铐,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瓷白柔腻的双手在很快被磨的鲜血淋漓,力气也随之一同从身体里缓慢流失,直到双手被掰开的那一瞬间,自己未被锁住的那只脚踝也被抓住,毫不留情地把他往外拖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啊!救命救命救命!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一股灭顶的绝望顿时吞噬了他,然而正当他惊怖欲绝之时,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由远及近,穿透了沉闷的雨声,像惊雷一般炸响在几人的耳旁。 “——油布还没遮好?!” 乍闻人声,那两个兵卒吓了一跳,立刻松开了江遗雪,慌乱地钻出油布,看着不远处黑乎乎的人影。 他们做贼心虚,胡乱看了一眼,还未认出来是哪个长官便不敢再抬头。 然而那个人却似乎看出了他们想干嘛,厉声道:“你们俩想干嘛?!胆子肥了?这是王上要的人!都给我回去领罚!” “是!是!”二人被吓得一抖,连忙惧怕地点头,逃也似的冲进暴雨中朝营帐跑去,没敢再回头看一眼。 听到外面的动静,江遗雪自知今晚逃过一劫,死死攥着锁链的手也逐渐泄力,劫后余生的酸软一下子涌上来,浑身无力地倒在车笼中,满眼的惊惧被绝望的麻木取代。 这是第几次了……还能逃过几次…… 然而才过了几息,油布外面又开始有了动静。 难道是那个长官…… 来不及多想,江遗雪立刻咬牙撑起自己,再次用力攥紧锁链,缩在角落里,喉中一片发干的涩意。 油布果然很快被人掀开,江遗雪惊惧交加,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捏紧,努力辨别着那个人的动静。 谁知下一息,他却听见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阿雪,是你吗?” 他如遭雷击,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却很快又听见那个声音问了一遍:“江遗雪,是不是你?” 江遗雪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浑身颤抖,一路上未曾流出的眼泪霎时间汹涌,连忙应答:“是我、是我,”他许久未说话,声音嘶哑难言,只能急促地叫她的名字:“殷上……殷上!” 他几乎感觉自己要崩溃,整个人向前爬去,穿过笼子的间隙抓住了一双熟悉的手。 用力握紧,脑子也乱成一团,只能哭着叫她的名字:“殷上……呜呜呜……” 确认了是他,殷上也立刻回握,安抚地说:“乖、乖,马上就能走了。” 他克制住自己的浑身的战栗,听见她在黑暗中拔刃,冷静地问:“你哪里被锁住了?” 江遗雪伸出一只手,扭身拉住那根锁链,用发抖的声音告诉她:“左脚,在、在这里。” 殷上放开他,听着声音,很快绕过去,精确地抓住了他被锁住的那只脚踝。 她细细地摸索了几下,确认之后便道:“你别动,相信我。” “嗯、嗯。”他哭着应声,努力地克制住一动不动。 见他做好准备,殷上便毫不犹豫地下了手,很快黑暗中便零星响起金戈交错之声,没多久,他感觉脚上一松,殷上便道:“好了,快出来。” 闻言,他立刻朝着她的方向爬去,摸索着穿过木笼的间隙。 四周太黑,他感觉到自己好似脱身,又好像扔在樊笼之中,脚下空空,只能害怕地喊:“殷上、你在哪……” 好在她很快应答,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一把将他整个人抱进怀中,急促又用力地亲了亲他的脸安抚他,说:“我在这,别怕,别怕,我们马上就走。” 到了她的怀中,江遗雪便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怕了,止住哭腔,用力地抱紧她的脖颈应声,全身心地依在她怀中。 殷上先小心地掀开了油布的一角,看了看周边的情况——今日大雨突发,兵卒都在自理,还没有人关注到一堆俘虏。 确认之后,她便立刻掀开油布朝一个方向跑去,不远处的林影中正站着一个人和两匹马,见殷上抱着江遗雪走来,立刻把一匹马缰绳递给她,道:“快!” 殷上接过,迅速抱着他跃上马,二人先是小心地顺着林影悄声走了一段路,确定离营帐够远之后,便立刻在暴雨中飞驰起来。 江遗雪被她抱在怀中,抬头便能看见她目视前方,双唇紧抿,暴雨用力地拍打在她脸上,却未使她退却分毫。 殷上…… …… 他们连夜疾驰,半刻不歇,一路沿着山林荒野走。 江遗雪于第二日夜里开始发烧,一路上浑浑噩噩的,但殷上也并不敢停,直到在第三日傍晚进入了亓徽的川岚城,这才松懈,寻了间客栈给他找郎中。 好在他烧得不重,只是心悸过度,情绪起伏,郎中言明好好休息,又开了几副药。 郎中走后,殷上掀开帷幔,看着床上的江遗雪,伸手摸了摸他有些苍白的脸。 下一刻,她便听见他噩梦呓语,焦灼地喊她的名字:“殷上……殷上……”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温声回应:“我在呢,我在。” 然而他依旧小幅度地急促摇头,纤长的睫羽慢慢被浸湿,嘴里还是不停地叫她的名字。 她只好俯身轻轻摇晃他的肩膀,试图叫醒他:“阿雪、江遗雪?” …… 江遗雪正陷在那个暴雨夜的噩梦中,无法自拔。 他梦到殷上根本没来救他,而他最终也没能阻止那两个兵卒,被他们在一片暗无天日的角落中折磨后,像块破布一样,衣不蔽体地被丢在车笼中。 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殷上来救我了……她来了……我明明听见了……我听见她叫我。 殷上……你在哪? 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 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救救我—— 阿雪…… 殷上、殷上! 他从噩梦中骤然醒来,睁眼便看到梦中呕尽心血想要见到的人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痴愣了一息,霎时间三魂七魄俱都归位,江遗雪起身扑到殷上怀中崩溃大哭。 殷上感知到他痛苦的情绪,伸手用力抱紧他,温声道:“别怕、别怕,你已经在亓徽了。” “呜呜呜……”江遗雪呜咽着哭,断断续续地说:“你才来……你才来!” 他委屈的要死,也痛苦的要死,劫后余生的心悸和再次见到殷上的狂喜一股脑的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撕碎。 殷上一边轻拍他的脊背,一边低头亲他的头发,江遗雪几乎要把自己嵌入她的身体里,哭喘道:“我好害怕……呜呜呜……我梦到你没来救我,我被他们——” 他说不下去,一脸惊怖地流泪。 殷上忙抬起他的脸,说:“没有的事,乖、乖,”她去亲他额头那个包扎好的伤口,亲他挺翘的鼻尖,一路轻吻下去,直到落到他苍白的唇瓣上,才温声道:“你回来了,已经在我身边了。” 听到这句话,江遗雪总算缓过来一点,渐渐止住了哭腔,微微仰头,哭着与她濡吻。 ……终于、终于,回到她身边了。 2、紫罗袍共黄金带(1) 永载二十一年,春。 定周属国汀悉不满连年苛税纳贡,举兵而反,永载帝派出老将徐雍领十万大军去往边疆平定,强行镇压,数万将士血染绵河。 顽抗一年后,汀悉最终战败,其王上被当庭斩杀,其余王室百余人被分别押徙至各属国,于各国都城前斩首示众,震慑各王。 汀悉事毕,永载帝深感藩国之势渐大,遂封胞妹永宁公主为汀悉王,不日前往封地,又命每国王室之子于永载二十二年秋分前入定周陪伴皇驾,以表衷心。 …… 七月下旬,晨风渐冷,秋日将至。 亓徽王殷术携王君微生胥、长女殷广及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殷止,于亓徽都城王宫外宫道前送离年仅八岁的二女殷上前往定周。 天光熹微,还未至鸡鸣之时,宫道两边的百姓却越来越多,都默默地站在两边为其送别。 微生胥眼眶微红,一直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松开,细细叮嘱道:“……凡事不要逞强,少出风头,但若是有人欺负你,也不要一味的忍让,一定要小心些……” “我知道的,父亲。”殷上站在马车边上,耐心的答应着,直到殷术上来拉了拉微生胥,道:“好了,阿上有分寸的。” 微生胥难掩悲痛,转过脸去拭了拭泪,殷术站到女儿面前,将一个平安令系在她的腰间,道:“此令为亓徽世子令,此番离家,你要牢记你的身份和责任。” 殷上点点头,目光沉稳,声音平直,道:“诺。” 殷术满意的笑了笑,那厢侍从便推着殷广的四轮车走上前来,面对长姐,殷上也有了几分不舍,跑过去抱了抱她,道:“我走了,阿姐。” 殷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姐姐等你回家。” 殷上又重重地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家人一眼,终于转身,她的护卫晋呈颐走来,将她一把扶上了高高的马车。 微生胥立在殷术边上看见这一幕,眼泪终于落下来,悲伤道:“她还这么小,连马车都还不会自己上,就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好了,”殷术淡淡地打断他,说:“阿上是我的女儿,亓徽将来的世子,定能成就一番天地,不可太过溺爱。” 闻言,微生胥忍下眼泪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殷上站在车门前和路边的百姓招着手。 天色渐凉,马车渐行渐远。 …… 亓徽与定周之间相隔了一个序戎。 虽然是临国,但序戎王陈阙曾是定周先帝的心腹之将,一向恃才傲物,连带当今定周的永载帝都看不起,更何况是其他的属国。 是以殷术并不打算让殷上进入序戎境内,而是沿着序戎和东沛的接壤之地绕行,于南方进入定周,再从西往都城而去。 如此一来,路程虽然远了快一半,但出于安全考虑,便也不算什么了。 亓徽不大,约在第三天黄昏,殷上一行人就走到了亓徽边城定亓关,因着天色渐暗,殷上便下令在军营里待了一晚,第二天晨起才出关。 一行人重新添了物资,又整备军马,殷上最后坐上马车,掀起帘子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 直到定亓关的城楼越来越远,殷上才真的产生一丝离开家的感觉,想起父母和长姐,还有尚在襁褓的幼弟,难过的情绪如潮水般漫了上来。 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殷上怔怔地望着车窗外陌生的风景,听着马车周围整齐的马蹄声,一时间心口一片空茫。 ———————————————— 殷上的队伍身健马壮,又有亓徽王旗在前,再加上一路上多往山林小路走,是以一路都很顺利,七月底的时候便进入了定周境内。 定周边城的官员前一天得到消息,一早等在了城门口,见亓徽王旗远远而来,俱都下马迎接。 那领头的官员看着年近四十,留有长须,五官柔和,看着较为和蔼。 他见殷上下车,便带人走上前来,道:“王姬殿下一路辛苦,下官是循州刺史淳于化,特来迎接殿下。” 见淳于化躬身作揖,殷上忙道:“淳于大人请起,我刚来定周,还望大人多加照顾。” 淳于化便道:“王姬哪里的话,官驿已备好酒菜,为殿下接风洗尘,殿下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启程便是。” 殷上道:“多谢。” 两人话毕,正准备驱车进入城内,远处却又来了一架马车,车前依旧升着一柄王旗。 那马车愈近,停在了殷上队伍的边上,众人便抬目望去,便见那王旗一面绣着“江”,一面绣着“东沛”,赫然是东沛王室。 淳于化立刻和身边的官员对视了一眼,独身走上前去,立于马车下扬声问道:“可是东沛三王卿?” 殷上闻言,顿时有些疑惑,来定周前母亲曾与她多番说过各国的王室子,只说东沛王室只有二女一子,行三的明明是个女孩,怎么变成王卿了。 她举目望去,只见一侍从将车门打开,车帘掀起,一个系着黛青色披风的身影钻了出来。 那小孩也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全身上下只露了一张脸,却见他肌肤瓷白,五官精巧,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漂亮的绀青色,长发只用了一根发带绑好,身上再无其他赘饰。 他解开披风,递给一边的侍从,面无表情道:“是。” 殷上这才看见他的衣着,也只是同色的交领长袍,腰间用了一条玉白的丝绦系起,相较于殷上,整个人显得有些瘦弱寒酸。 得了回应,淳于化便笑道:“二位前后脚,也是缘分,眼见天色渐晚,二人请随我入城安置吧。” 几人应了,两队人马便随着淳于化向城内走去。 殷上走在晋呈颐身前,看着前方带路的几个官员,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东沛的方向,发现那个为王卿开门的侍从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拽着他的手臂往前走。 那小孩踉跄了好几步,却始终面无表情,并未出声反抗。 殷上收回目光,面色如常。 两队人马入住官驿,殷上所带的人不多也不少,护送的六十兵卒是将她送到定周都城就要返回亓徽的,除了保护的人以外,便是她的贴身内官林泊玉,还有侍卫晋呈颐,这两人都是自小保护殷上的人,此番也随她来到了定周。 反观东沛,却并未有什么兵卒随行,只有十数个身着常服的侍从,若说他们武功高强便也罢了,可殷上也是自小习武,在她看来,那几人的武力并不出众。 ……这人真是东沛王卿吗,怕不是冒充的吧。 殷上心生疑窦,一时间对其多了几分警惕。 众人入城之时正是黄昏,官驿内已然摆好了餐食,兵卒们奉命在外,殷上并晋、林二人在淳于化几人的陪同下用餐。 淳于化为尽地主之谊,便与殷上等人讲述定周的风土人情,殷上一边吃一边应和几句,那东沛王卿却一直一言不发,只兀自低头吃饭,吃得也没什么仪态,恨不得用手抓,好似饿了许久。 直到那个侍从好似在桌下推了他一把,他才勉强抬起头来,看了看淳于化,又看了看殷上,可最终还是没说话。 那侍从顿时脸色扭曲,似乎想骂人,但碍于场面,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他风卷残云地吃着,很快面前的餐食就被扫荡一空,但他并没有再要,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依旧保持着沉默。 待到殷上、淳于化言罢告别,餐食尽撤,他也跟着那侍从回到了房间。 …… 殷上三人共住了两个房间,林泊玉与她同住一间,为她守夜,晋呈颐则住在她左边房间。 服侍殷上沐浴洗漱后,林泊玉为她掩好被子,拉起帷幔,轻声道:“睡吧,殿下。” 殷上点头,说:“林姐姐你也睡吧,不会有事的。”晋呈颐就在一旁,六十兵卒也会守夜,安全的不能再安全了。 林泊玉笑着点头,应道:“好。”言罢,便持械坐在她床畔,吹熄了烛火。 …… 夜半深深,月影沉沉。 殷上躺在床里,正睁着眼睛睡不着,林泊玉似乎是累了,在她床边支着剑小憩,她偷偷掀开了帷幔一角,悄无声息的爬下了床。 那窗纸薄薄,殷上戳开了一点,透过那点孔洞正好能看见挂在天上的月亮。 她趴在窗边,就这么呆呆地仰着头。 母亲……在干什么呢? 还有父亲、长姐,在想她吗? 弟弟也会吗?他还那么小…… 她看着那轮明月,陷入思家的情绪里,一时难以自拔。 正想着,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异动,好似谁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抓起了自己的披风,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拔开门闩,轻轻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走廊上一片冷寂。 殷上仔细看去,只见楼道不远处的角落里窝着一团黑影,正在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察觉到有人看他,那黑影立刻抬起了头,目光如毒箭一般狠狠射了过来,满含警惕和恶意。 然而那个偷看的人并未害怕,眼神淡淡,继续隔着门缝和他对望。 殷上认出来那是白日里那个奇怪又漂亮的东沛王卿,思索了片刻,她缩回房间,拿起矮几上的点心,又小心翼翼的推开一点门缝,灵活地钻了出去。 江遗雪自然也认出来了对方,虽然对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可看着她突然朝自己走过来,他依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分。 殷上看出他害怕,立刻停在了原地。 廊上无灯,只有几分清澈的月光铺撒其上,照亮了对方瓷白的脸,同时也照亮了他手臂上接连的伤痕。 殷上皱了皱眉,蹲下身,把那盘点心放在地上,朝他推了推。 她用气音轻声道:“你晚上没吃饱是不是?给你。” 他警惕地看着她,绀青色的眼眸里一片冷凝,依旧一言不发。 殷上与他对视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拿起一块点心掰下一点塞进嘴里,道:“这是官驿准备的,没有毒,不是我的。” 她又把那块点心放在盘子里,再次朝他推过去一点:“你吃吧。” 见他还是不动,殷上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又看见他在发抖,便伸手解下自己的披风放在地上,说:“给你,明天早上给我放到门口就好。”最后又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几息过后,殷上站起身,说:“我先回去了。” 面前没有回应,他只紧紧地盯着她,凶恶的目光里露出一丝疑惑。 殷上最后看了他一眼,后退几步,又小心翼翼的回到了房内。 …… 江遗雪不想吃东西。 他晚上吃过了,虽然没吃饱,但并不足以他放下戒心,吃一个陌生人送来的东西。 但他确实有点冷。 东沛为他选的那些侍从,与其说是护送他,不如说是监视他,领头的那个对他也是动辄打骂,还未出东沛的时候他跑过一次,被抓回来后就饿了好几顿,一直到今晚才吃上了第一顿饭。 晚上进入房间后,那人嫌自己全程只知道吃饭,丢了东沛的脸面,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晚间又占了床,呼呼大睡。 他原本蜷在房间的角落里睡,却实在难以忍受对方的呼噜声,夜半偷偷跑了出来。 他确实也想过再跑,然后他们已经进入定周,在官员面前认了脸,再跑就没有在东沛那么容易了,说不定下场会更惨。 没办法,他只能在走廊上找了个背风的角落睡觉。 然而秋日夜半,更深露重,只一会儿他便冻得瑟瑟发抖,几乎支撑不住。 正想着不如回去算了,那个房间的门就突然打开,白日里见到的那个亓徽王姬隔着门缝偷偷看着他。 他有些害怕,色厉内荏地瞪着对方,妄图对方能被自己吓退。 可她神色淡淡,一点被吓着的意思都没有,很快消失在门缝里,过了几息,就为自己拿了食物和衣服。 …… 江遗雪慢慢看了看四周,又紧紧盯着殷上的房门,良久,才慢慢动了动手,小心翼翼地把那件衣服向自己拖了过去。 …… 第二日晨起,林泊玉并未发现殷上夜半出门之事,如常的叫她起床洗漱。 殷上趁其备水之时,偷偷开门瞧了瞧,那角落处已经没有了那个身影,但门口正放着一盘点心和一件披风。 殷上眼疾手快地将其收进来,发现那点心几乎动也没动,只有自己掰过的那一块不见了。 把点心搁在桌上,又把披风放在原位,林泊玉便端着水从里间出来,对殷上道:“殿下,该洗漱了。” “好。” 3、紫罗袍共黄金带(2) 第二日,淳于化照旧前来送别殷上等人,该有的礼数俱都作足。 两国王室同路,东沛的马车自然也与他们一起出了边城,但一时间并未有人试图与对方交谈,两队人马只前后而行,互不干扰。 进了定周,便不用宿在野外了,官道也比林间小道好走很多,一天之内就连过两地,于天黑之前进入了一个叫明岸的小城。 今日和昨日也并无不同,都是当地官员迎接,几人入住官驿,酒足饭饱之后,殷上照旧洗漱休息。 她被昨日那人勾起了几分兴趣,一时间想家的心情也没那么浓烈了,静静的等林泊玉睡着,她又故技重施,悄没声地爬下了床,轻轻地打开房门。 果然,不远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人影正蜷缩在那,一动不动。 听有房门开阖声,他立刻抬起了头,警惕地朝这边看过来。 见是昨晚那个人,江遗雪微微动了动,身子紧绷着和她对视。 殷上依旧表情淡淡,一点没被他吓到,确认他在后,又转身拿了披风和吃食,灵巧地钻出门缝,朝他一步步走过去。 大约几步距离,她不动了,蹲下来把东西放好,瞧了瞧他,发现他身上好似又多了一些新的伤痕。 但她并未说什么,放下了东西就转身离去了。 见不远处的门关上,江遗雪才微微松懈了一些,看着吃食和衣物,绀青色的眼眸里浮现一丝不解的疑惑。 她到底想干嘛…… …… 第二日晨起,殷上照旧趁林泊玉不注意打开房门,发现那盘糕点动也没动,衣物倒是折好了放在一旁。 ……下次应该还是试吃一口的,他警惕心好高。 殷上把东西收回来,一一放好。 接下来几日,殷上大致摸清了他会几时跑出房门,又会窝在哪里,每每都拿了吃食和衣物出去,糕点也都先掰一点自己尝尝才给他。 一连七八日,二人就重复着这行径,却从未说过一句话。 第九日黄昏,正是秋分前两日,两队人马顺利进入了定周的都城懿安。 护送殷上的六十兵卒领命回国,殷上等人则先被送往了官驿,等秋分那日入宫觐见永载帝。 亓徽和东沛到的算晚了,进入官驿之时里面已经住满了人,除了最高一层住着各国王姬、王卿之外,下面几层也被随侍的侍从、护卫占满。 进入官驿后,便有两个官员上来迎接,为几人引路。 晋呈颐和林泊玉依礼住在楼下,殷上和江遗雪二人被带至了顶楼。 定周十五国,除却永载帝的二子一女外,剩下十四国的王姬、王卿们便几乎都在此了,殷上上楼的时候还能看见几扇门开着,好几道视线不约而同地朝她扫过来。 殷上面容淡淡,一一直视回去,江遗雪则跟在她身后,并未抬头。 那官员将他们分别送到房门口,弯腰笑着说:“餐食等会儿给您送到房内,要用什么直接吩咐侍从便好。” 殷上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官员很快就下楼离去,殷上则先下了一层楼,确认了一下林泊玉和晋呈颐所在的房间,又回到了顶层。 傍晚,侍从将饭食送上来,一间间的敲响他们的房门,又一个个忙他们布好菜,守在一边服侍他们吃完,才又收了餐食下去。 一时间,走廊内侍从穿梭,有些忙乱,各房门也俱都开着,不少小孩闲不住,探头探脑地看着外面。 殷上也往外走了两步,眼疾手快地把手中的东西往江遗雪房间掷去,那东西被布包裹,砸在地上并未没发出明显的声响。 扔完后,她快速回到房内,伸手把门关上。 …… 今日随行的侍从不在,江遗雪也松了口气,虽然第一次被人如此服侍着吃饭还有些不自在,但抵不住腹中的饥饿,局促地吃完了这一顿饭。 然而在那侍从收菜离去的时候,他还是瞧见了对方眼里轻微的鄙夷。 不过他并不在乎,只坐在原地,等那侍从收完菜下去,正准备起身去关门,房内却突然被扔进来一个东西。 他吓了一跳,连退了好几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一个黛蓝的东西,外面包着的应该是布,那里面是什么。 ……谁扔进来的?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隔壁是那个亓徽王姬。 抿了抿唇,他先走过去关上了门,才慢慢挪到那东西面前,蹲下后,先隔着衣袖小心地碰了碰。 良久,他才提了提那布料翻起的一角,里面的东西立刻翻滚着掉出来。 是一瓶东西和一张纸条。 那纸条上的字体银勾铁划,异常凌厉,很难看出是出自一个八岁小孩之手。 ——但江遗雪认不全字。 他勉强看了看,只能大致看明白那瓶东西应该是药,至于怎么用,是吃还是涂,他完全没看懂。 他盯着那张小纸片,几乎要盯出个洞来。 良久,他把东西拿起来,重新包进那个黛蓝的布帕里,那布帕一角似乎还有个字,江遗雪翻起来看了看,发现是一个“上”字。 ……是她的名字吗? …… 江遗雪认不全那东西,最后也没敢用,只包好放在桌上,不再管它。 ———————————————— 第二日晨起,侍从又一个个轻敲房门,把早饭送了进去。 江遗雪早就醒了,应该说他一直就没怎么睡——很久没有这么安稳地睡在床上了,他有些不习惯,再加上昨晚有些小孩在哭,一直吵嚷,他也难以安枕。 听到敲门声,他目光一凝,瞥见桌上那个东西,顿了顿,突然翻身下床,把那药瓶收进了怀中,藏在被窝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不自在地说:“进来。” 侍从推门而入,依旧是昨天那个人,想要服侍他,被他结结巴巴地拒绝了。 侍从没说什么,只退在一旁,等着他自己穿衣洗漱,然后坐在桌前吃饭,吃完后照旧收了餐食下去。 明日就是秋分了,今日最后一个王姬也到了驿站,人齐了,几个官员也奉命前来宣旨,顺便为他们说些要注意的事宜。 前来定周的十四国王室子内,年龄最大的为令兹二王卿湛卢博,然而左不过也只有十二岁,最小的是月支的五王卿索千钰,今年只有五岁。 那官员看着底下一个个坐着的小萝卜头,眼里闪过一丝怜悯,道:“各位殿下明日入宫,需要先参拜陛下,拜见完毕后入住璞兰台,读书习武,每月的初十都要前往宣室殿向陛下请安,可以出入璞兰台但不可夜不归宿,宫禁不可乱闯……” 他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大部分人都仔细听着,只有小部分人脸色空茫,甚至还有低头啜泣的。 他言毕,最后道:“望各位殿下安分守己,勿要生出忤逆之心。” 殷上目光淡淡,坐在一旁,并未言语。 她左边坐着的就是那个年仅五岁的月支王卿索千钰,右边的则是溪狄王姬周相寻,索千钰只带了一个侍从,此刻还在楼下,四周都是陌生的人,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很快,他扁了扁嘴巴,似乎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 殷上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轻声道:“你别哭。” 他面色茫茫,有些害怕,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那个官员行了个礼走了,坐下也逐渐泛起哭声,殷上才放开手,任由他哭了出来。 但她把帕子递给他,象征性地说了一句:“别哭了。” 索千钰不接,依旧哭他的,边哭边道:“爹爹……呜哇哇……” 殷上并不哄他,只给他擦眼泪,他哭一点她擦一点,格外耐心。 她身后的周相寻被哭得有点不耐烦,叉腰蛮横道:“哭什么哭!” 索千钰吓得愣了愣,哭得更大声了。 殷上并没有说什么,只重复刚才的动作,周相寻瞪了他一眼,离开了堂中,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有几个年龄大的也在安慰年龄小的,有几个则神色冷漠地离开。 江遗雪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盯着殷上的背影看了几眼,也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索千钰毕竟年纪小,很快哭累了,殷上就把他送回房中,他还是很害怕,拉着殷上的手问:“姐姐,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殷上便开着门,一起进入了他的房中。 他紧紧地攥着殷上给他的那方帕子,委屈至极地说:“我想我爹爹,我想我娘……呜呜呜……” 殷上说:“我也想。” 索千钰愣了愣,问:“你为什么不哭呢。” 殷上说:“哭没用,回不去的。” 索千钰顿时更憋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泪,哭叫道:“呜哇……我要回家!” 殷上还待说什么,那边门口就闯进来一个人,正是怒气汹汹的周相寻,一进来就张口道:“哭哭哭!烦死了!” 索千钰嘴巴一扁,吓得止住了哭声。 见状,周相寻得意的朝殷上抬了抬下巴,说:“就是要这样他才不哭!” 殷上道:“他等一下就哭得更厉害了。” 果然,殷上话音未落,那索千钰又立刻放声大哭了起来,眼睛紧闭,小脸也憋得红彤彤的。 周相寻皱着眉头对殷上道:“不要和他说话啦!他哭累了就不哭了!” 殷上点点头,对周相寻说:“你先去吧,他马上就不哭了,不会吵到你的。” 闻言,周相寻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殷上便对索千钰道:“你看,你再哭就会把别人也引过来,这里可不是你家。” 索千钰吸了吸鼻子,茫然地看着她,良久,问了一句:“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殷上拿过帕子给他擦干净眼泪,说:“不知道,但是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 过了好一会儿,索千钰哭累了,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殷上便给他关好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周边房间的房门已经紧闭,殷上关好门,才发现不远处的地上多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她走近一看,正是昨日扔进隔壁房间的药瓶。 打开布帕,里面的药瓶、纸条原模原样,药膏也一点都没少,殷上皱了皱眉,面露疑惑。 她收好东西,没再试图去找江遗雪。 ———————————————— 第二日晨起,各方的侍从们终于可以来到顶层,为王姬、王卿们整肃衣冠,更换朝服,又叮嘱了觐见的礼仪等事宜,才将其带出官驿,一个个坐上了前往禁宫的马车。 定周永载帝年近四十,因不满先帝立长兄为帝,举兵谋反,登基后又将兄长软禁三年,尔后在一日夜里将其鸩杀,凡此种种,甚至并未掩人耳目。 汀悉谋反后,他深感藩王势力渐大,遂在尚书台的献策之下决定让各王室子入宫为质,若有人意图谋反,便挟子以令,就连他封为汀悉王的胞妹永宁公主,也送了二女前来。 进入宣室殿的宫道,其上便是九十九阶玉阶,其上龙凤图腾精雕细琢,点金萃玉。 一行十四人,分成两列,跟着大监一步步踩上玉阶,走进了威严而恢弘的宣室殿。 文武朝臣分列两旁,天下之主高居庙堂。 脚下闪着细碎光芒的金砖,两边巨大的楹柱盘踞着栩栩如生的金龙,殿内馥郁典雅的瑞脑香…… 这就是天底下最高的那个位置。 骨枯黄土,成就天权。 …… 大监高唱,他们便跪下去,都是些还没长大的孩童,却也知道整整齐齐地弯曲膝盖,用稚嫩的声音高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礼行毕,大监一个个唱名,他们便一个个走到上首,各自行礼,交出身份信物以及各国准备的礼单。 永载帝一直未出一言,只默默的高居上首,看着底下一个个幼子。 “……” “溪狄王姬周相寻,交信物,献礼。” 跪在殷上前面的周相寻便起身走到队伍最前面,拿出玉令和一份礼单交予大监,又俯身下去,金砖触首,道:“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周相寻的母亲是废帝母家的妹妹,许多年前嫁到了溪狄,本也常回定周,后来永载帝夺位登基,鸩杀了废帝,她便再也没回来过。 溪狄的王姓为董,然因当时定周势大,废帝之妹所出的两个孩子便都随了周氏。 闻言,永载帝冷沉地看了一眼周相寻,并未说话。 那大监便依言唱下去。 “令兹王卿湛卢博,交信物,献礼。” “……” “东沛王卿江遗雪,交信物,献礼。” 原来他叫江遗雪。 大监收起他的玉令和礼单,铺展开来让永载帝观览,然而一直一言不发的永载帝却沉声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殷上的眼前只能看到江遗雪的衣摆轻轻颤了颤。 几息过后,永载帝轻笑了一声,道:“江明悟倒是会生。”江明悟便是东沛王,据说也曾是定周先帝的宠臣。 言罢,永载帝挥了挥手,没再说什么。 那大监便继续道:“月支王卿索千钰,交信物,献礼。” 出门前,索千钰似乎被侍从好好叮嘱过了,虽然声音结结巴巴的,但永载帝也不会真和一个五岁孩童置什么气,依旧什么都没说。 “亓徽王姬殷上,交信物,献礼。” “……” 一直快到最后,永载帝依旧一言不发,直到汀悉的王姬周垣上前,他才沉声道:“你母亲怎么样了?” 周垣道:“承蒙陛下挂怀,母亲安稳无虞。” 永载帝便道:“那就好。” 很快,最后一位王姬也献礼完毕,永载帝便道:“你们父母放心,将你们送入定周伴驾,朕也不会亏待你们,在定周安心住下就是。” 下首便齐声道:“多谢陛下。” 4、紫罗袍共黄金带(3) 拜见过皇帝后,众人照旧由大监领着一路出了内宫,他们的侍从正在宫道上等待,人都齐了之后,才由一礼仪官带领他们去往璞兰台。 璞兰台属于外宫,建于定周开国之时,原本是用于一些宗室子女读书开蒙的,后来定周乾炀帝登基后在宫内建立了棣华堂,将皇室子女单独分了出来教习。 那些宗室子自然洞悉了皇帝的心思,便一个个的都把孩子带回了家,不再和皇室子弟一起读书,此地便渐渐荒废了下来。 璞兰台大门朝着宫外,前面对着的是一些达官贵人的府邸,身后连着的便是宫内的景春园,景致很是秀美。 他们一人一院,又分了东西两个地方,中间则是学堂和演武台,各地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 每个院子都是二进,进入院门便是垂花门,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厨房、书房等也都齐备,细到窗棂的一角,大到整个院子的景致,俱都别出心裁,清致素雅。 殷上的院子叫做扶安斋,与左右都隔着一小片竹林,左侧住着周相寻,右侧则是索千钰,再左右便是湛卢博和江遗雪。 想到江遗雪,她就想到怀中的那瓶药。 …… 院中,晋、林二人正在耐心打理。 殷上坐在主屋门前的台阶上,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林姐姐,明日要上学堂了吗?” “是呀,殿下,也不晓得定周的学堂是什么样的。” 殷上在亓徽并没有上过学堂,都是先生亲自来教的。 “也不知道他们会教我们什么。” 林泊玉笑了笑,说:“你明日就知道了。”左不过是些忠君爱国,勿生谋逆之心的话罢了。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林泊玉便进到了她房中为她收拾床铺等物。 殷上仰头看着院子里四角的天空,一时间默然无言。 …… 午后,又一批人为其送来了饷银、布匹等物,每人一份,放在院中。 一个月的饷银约是二十两银子,几乎是普通人家小半年的进帐,再加上吃食和布匹等物也会每月送来,这等数目已然不菲。 晋呈颐将其收好,又把布匹等物交给殷上观览。 殷上不感兴趣地看了一眼,说:“放到库房里吧,等入冬了再裁衣。” 晋呈颐称是,拿起东西下去了。 林泊玉打开窗子通风,屋后是一片雅致的竹林,竹林后则是一片不大的湖泊。 殷上还坐在院中发呆,正想着,门口便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姐姐。” 殷上看去,正是索千钰。 她向他招了招手,说:“进来吧。” 得到回应,索千钰便快速穿过垂花门,一溜烟跑到了她身旁,和她一起坐在台阶上。 殷上问:“你的侍从呢?你过来他知道吗?” 索千钰还小,声音也奶声奶气的:“知道,我和他说我来找你,他说他知道了。” 殷上问说:“又想家了么?” 索千钰点点头,说:“想我爹,想我娘……”他顿了顿,又说:“想童姑姑给我做的荷叶糯米糕。” 殷上笑了笑,问:“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索千钰想了想,说:“好像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姐姐。” 殷上问:“什么叫好像?” 索千钰道:“因为我爹说那不算我弟弟,也不算我姐姐。” 殷上想了想,月支王确实有不少侍君,想来他和他的姐姐弟弟都不是一个父亲。 索千钰又问:“那你呢,姐姐,你有兄弟姐妹吗?” 殷上说:“我和你一样,也有一个弟弟,一个姐姐。” 索千钰皱着眉头苦恼地说:“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离开家的吗?” 殷上顿了顿,说:“……不全是。” 索千钰有些懵懂地抿了抿嘴巴,兀自低头思考去了。 …… 直到吃完饭,殷上才命晋呈颐把索千钰送回去,有了个能说上话的姐姐,他情绪也不再那么低落,稍微高兴了一些。 到了璞兰台,林泊玉也不再和她睡,而是和晋呈颐一左一右睡在耳房内,轮流守夜,方便保护、照顾她。 林泊玉服侍她洗漱完毕上床,又把被子掩好,拉起帷幔,才道:“好好睡一觉吧,殿下,不要想太多。” 殷上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林泊玉心疼地看了她一眼,轻手轻脚地转身离去了。 然而过了半个时辰,殷上却依旧睡不着。 她只好爬起来,披上披风,照旧坐到窗前,打开窗看着月亮。 月光清澈,如水一般铺散在大地上,这一轮清辉,便是她此时唯一和家人共同拥有的东西。 故乡归去已千里,她又何年才能归家。 想起今日看到的高屋大殿,玉阶金柱,那些高大的官员,只听见声音却没有看见面容的永载帝,被叫抬头的江遗雪…… 江遗雪。 她脑子一震,又想起他身上的那些伤和一点没用的药。 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了一眼窗外的竹林,殷上只思忖了片刻,便又重新在屋内找到了那药塞进怀里,正准备爬出窗子,想了想,又抓起了床边的一把匕首。 殷上四岁开蒙,学文习武,身姿灵活轻巧,像只猫儿一般翻出了窗子,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这一座座小院后都是竹林,殷上猫着腰,快速穿过了索千钰的院子,走到了江遗雪的窗子底下。 她轻轻掰了掰窗框,纹丝不动,应该是锁上了。 “扣扣。” 她轻敲了两下,依旧无人应答。 难道他的屋子又被侍从占了,都到定周了,那人应该不会那么大胆罢…… 思忖了几息,殷上转身看了看周围,对着窗缝轻声道:“江遗雪,是我。” 喊完,她又猫下了腰,生怕被守夜的人发现。 等了好一会儿,头顶的窗子才有了动静。 她抬目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只细弱瓷白的小手,窗子打开后,一张皱着眉头的漂亮小脸探了出来。 殷上忙把那药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说:“药你怎么不用啊,我都给你写了。” 他不接,依旧盯着她,嘴角平直,不说话。 殷上便把那包着布帕的药瓶放到窗台上,说:“这药可管用了,你蘸一点涂在伤处,包管三五日便好,”她顿了顿,问:“是那个打你的侍从留下来了吗?” 他不说话,看看药,又看看她,良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殷上随即皱起了眉头,道:“你别怕,你先把药涂了,那个人我帮你解决。” 她小小年纪,说话倒是挺老成的,说到解决二字,眼里还泛起一丝寒意,一点都不像只有八岁的小女孩。 说完,她又把那药瓶往里推了推,说:“你记得用,我要走了。” 她左右看了看,见四下确实无人,立刻又猫着腰窜走了,没发出一点声音。 江遗雪抿着唇看着她,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他又兀自怔了怔,良久,才伸手抓起那瓶伤药,小心地关上了窗。 ———————————————— 第二日清晨,殷上准时起床。 见林泊玉进来,第一句话先说道:“林姐姐,你今日抽空去外面买个侍从回来,要听话的。” 趁着这两日璞兰台的护卫还没到位,别人也没认清楚那个人的脸,赶紧解决才是要事。 林泊玉神色未变,甚至没问为什么,只道:“是。” 言罢,又替她穿衣,备好饭食。 她既吩咐了,林泊玉便留在院中,由晋呈颐陪她去往学堂。 学堂位于水榭之上,四面临水,堂内书案四横四纵,整齐摆放,众人皆是差不多时辰到的,可面对位置,一时间却谁也坐不下来。 直到一个身着灰色长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带着一侍从走了进来,看了一眼他们,了然道:“随便坐罢,勿要拘礼。” 众人依旧沉默不动,直到周垣率先抬步,走到右二列第一个的位置坐了下来。 周相寻轻轻地哼了一声,则走到右一列第一个坐了下来。 有她们二人做样,众人也慢慢动了起来,殷上寻了右二列第三个位置,索千钰则坐在了她左边。 江遗雪默默看了一眼人群,坐在了索千钰的身后。 众人坐毕,只左列两个第一的位置空了出来,显然谁也不想过于出风头。 那老者见众人安坐下来,便笑着道:“我名梁松吾,今后便是各位殿下的文课先生了,大家叫我梁先生便好。” “各位殿下虽于定周伴驾,却不必过于害怕,安心生活下来便是。” 他先说了这么两句话,便让那侍从为他们发放书籍,到手后殷上看了看,都是些古籍典论,诗词歌赋之类的,并未沾染半分权术兵法。 她放下书,看了一眼身边一脸迷茫的索千钰,嘴角泄出一丝笑意。 他怕是字还没认全呢。 虽则他们这里年纪有小有大,但似乎没人在乎,只都一样教,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是不是睡觉。 下午教武课的便更加了,那先生名叫邬常乐,是个年近三十的女子,也是一脸笑模样,极为温和,且都是大小一样教,并未有什么因材施教的意思。 武课下课后,殷上回院吃饭,林泊玉正在院中,见她回来,便道:“人已经带回来了,就在房中。” 殷上点点头,打开厢房走进去,里面坐着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面容普通,眼神带着几分怯意。 林泊玉站在她身后轻声解释道:“人伢子那里买回来的,家中务农,今年定周境内的沛水决堤,承州遭灾,他是灾民。” 殷上问:“都查过了吗?” 林泊玉道:“嗯,暗处的人已经查了,没什么问题。” 殷上点点头,对着那个青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范、范昭。” 殷上道:“你不必害怕,你看,我只是个小孩子,又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买你回来只是让你帮忙照顾一个人。” 范昭点点头,道:“但凭您吩咐。” 殷上道:“你只需要知道你要照顾的人是东沛三王卿,你是随他一同从东沛而来的侍从。” 范昭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 殷上道:“你别怕,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其余的什么都不用知道,有我在,没有人会故意来打听你的身份的,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钱财、饭食、衣帛都会备好,其余什么都不用管。” 范昭愣愣地看着眼前只有他半人高的小孩,心里不知为何涌现出一股害怕。 殷上笑了笑,又道:“你若是不想,现在就能走,”她掏出一袋钱财,又道:“你若是愿意,这袋钱财就是你的了,随你取用。” 范昭看了看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又看向眼前的小女孩,磕磕绊绊地问:“真、真的只需要照顾他的起居便好了?” 殷上道:“是,你去了之后,便只当不认识我们,也须得忘了你从前的身份,他便是你唯一的主人。” 范昭的心思几乎都浮现在脸上,有些贪婪,有些害怕,有些惶恐,但最大的还是对于活下去的渴望。 若不是活不出来了,谁又愿意被卖来卖去的呢。 良久,范昭鞠躬作揖,下定决心般沉声道:“但凭您的吩咐。” 殷上笑了笑,抬手把手中的钱袋抛给了他。 …… 夜半深深,殷上故技重施,再次敲响了江遗雪的窗子。 这回不用她出声了,江遗雪似乎也知道了是她,几息过后打开了窗户。 殷上递给他一张纸,上面依旧是铁画银钩的字迹,她道:“你那个人,我已经派人解决了,留了一点钱财丢到荒郊,叫他不许再出现在你面前,”她又伸手指了指那张纸,道:“你服侍的人我换了一个,叫范昭,这是他的一些消息,你看完就烧了,不要留痕迹,今后就把他当作你那个侍从。” 江遗雪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点,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她到底为什么要帮他。 还帮到这种程度。 见他良久没出声,殷上皱着眉头提醒了一句:“你听见了吗?看完就烧了。” 被提醒了一句,江遗雪才看了看手中的纸张,好几息,才说出了他和殷上说的第一句话:“我不认识。” 殷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夺过来看了看那张纸,说:“我写得挺整齐的啊。” 江遗雪抿了抿唇,不知从哪里涌出来一丝羞耻,咬牙道:“我认不全字。” 殷上这回更疑惑了,问道:“你几岁?” 难道她看错了?其实他才五岁,就是长得快。 江遗雪按在门框上的指尖泛白,道:“七岁。” 殷上默然片刻,没再追问,而是拿回那张纸,轻声道:“那我给你说,那个人叫范昭,今年二十……” 第二日晨起,江遗雪果然发现门外候着一个不认得的人,他见着门打开,忙不熟练地行了个礼,轻声道:“殿下。” 江遗雪站在原地默然片刻,只得道:“走吧。” 5、我思君处君思我(1) 今天和昨天并无什么不同,照旧是早上文课,下午武课,那文课先生还在教千家诗,武课也只在教一些基本功。 即便有些人早就学过了,有些人还跟不上,在他们眼里都无所谓,好似只要完成自己每日的任务就好了。 一连好几天,文课先生才布置了第一份课业,要求他们把上课学的两首诗抄写一遍,再加之注释在旁,此外便无其他。 布置完课业,他们便早早下课,回院用饭后再去往演武台,午后也只需要在树荫下东倒西歪地练一个时辰就可以结束。 殷上收起书,看着屋外淡色的晨雾和暖阳,心想,这黄粱绕枕蜜,实是腐心蚀骨毒。 …… 晚间回院,殷上随手便写了一页字,草草完成了课业,又趁着晋呈颐在做饭,殷上便随林泊玉走进了一间厢房。 那屋子里的东西被他们辟空,用作练武的地方。 璞兰台自他们住进来的第三天就有了卫士巡逻,是保护也是监视,殷上不欲出什么风头,便只能稍微隐秘一些。 林泊玉今年二十一,父母都是殷术的心腹之臣,后又师从亓徽武学大家陈玄道,五岁拜入师门,随着师傅游历各方,虽然年纪轻轻,但轻功和剑术都已有小成,殷上四岁开蒙的时候便陪在了她身边。 晋呈颐年岁就要更小一些,今年不过十七,但基础扎实,箭术一绝,眼力极佳,殷术也是精挑细选,才让这两个人护她来到了定周。 殷上才八岁,但武器已经从木剑换成铁剑了,虽还未开刃,但其威力也不可小觑。 练了大半个时辰,二人才从屋里出来,吃了饭,殷上又在屋内看了一个时辰的书,这才在林泊玉的催促下洗漱睡觉。 第二日正是休沐,但殷上仍然卯时起了床,晨练了半个时辰之后便在屋内练字。 她没让晋、林二人服侍,只自己一个人站在桌前慢条斯理的的裁纸、磨墨、润笔。 待一切准备完成后,她便持笔抬腕,微微低头,微熹的晨光给她挺拔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年幼的面容透出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蘸饱了墨,她悬腕落笔,一笔一划间不疾不徐,自有章法。 自开蒙的那一日起,不论春秋冬夏,寒来暑往,她都每日卯时晨起练武习字,既要师承名师大家,也须临摹古贤真迹。 焚膏继晷,日复一日,不曾有一刻懈怠。 …… 练完字,殷上又随晋呈颐练了一会儿箭,吃了早饭本想休息一下,却见索千钰拿着一本书,可怜巴巴地来找她了。 她照旧朝他挥手,说:“过来吧。” 索千钰走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呢,奶声奶气的哭腔就先响起来了:“姐姐,我不会写这个。” 他把书递给她,正是先生布置课业的那一页,哭着重复:“我不会写。” 殷上好笑,给他擦了擦眼泪,说:“这有什么好哭的,我教你。” 她命晋呈颐给他在院中支了个书案,准备好纸笔,坐在他身边,又把那书翻开,说:“你认真些,跟着我一笔一笔地写。” 索千钰含着一包眼泪,乖乖点了点头。 殷上暂时没给他讲太多笔法的问题,只要求他照猫画虎的临下来,只当先应付应付课业。 写完后,殷上又教他写自己的名字,他写得勉强,纸张上这一团那一团的墨迹,但殷上都没说什么。 索千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一片狼藉,又看了看殷上面前干干净净的纸张,期待得问:“我长大了能写得像姐姐这么好吗?” 殷上道:“勤学苦练,应该是可以的吧。” 索千钰立刻开心地笑了,看着自己第一张字越看越难受,非要再重新写一张。 殷上帮他重新备了纸笔,又一句句给他讲解了注释,写好,半个上午便过去了。 索千钰走后,殷上看着面前小案上废用的纸张,突然想起来什么事。 ……还是晚上去吧。 她命晋呈颐把东西收好,回到屋内,林泊玉跟了进来,递给她一张被折好的信纸,轻声道:“亓徽来的信。” 他们于定周吃穿不愁,来往家书也从未限制,每个月都会有侍从前来取信送信,但这信必然也是层层查探,里面多了一个墨点估计都会被翻来覆去地纠察,自然也不能写什么出格的,大多就是报个平安罢了。 但这是由林泊玉送来的,自然不是明面上的那些。 殷上伸手接过,迅速翻开信纸。 “阿上吾儿: 平安否?入冬勤添衣,家中勿念。 百姓时局,不忍卒读,边城大旱,官吏苛税,民不聊生。 一年将尽,定周又往各国催征赋税,增发劳役,以至国匮民穷。 帝诛汀悉王室,以慑各国,又令子为质,人心惶惶,不敢妄动。 此一去,不知何时还。 望吾儿牢记吾嘱,勿惧强权,锄奸扶弱,心有万民。” 看完后,殷上轻轻将其对折,置于火折之下,火舌舔过纸张,映红了殷上平和澹泊的面容。 …… 夜半,殷上想起白日的事情,又翻窗跑去找了一次江遗雪。 自那次给他换了侍从之后,她再也没来找过他,平日里上课二人也从未有什么交流。 然而此刻她只是轻敲了一下,那窗就应声而开了。 殷上狐疑,看着对方在月光下漂亮的小脸,问:“你等我啊?” 江遗雪僵了僵,嘴巴抿紧,没有说话。 好在殷上也没有追问,只问:“你课业做了吗?我记得你上次说你认不全字,会写吗?” 江遗雪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好半晌才憋出两个字:“不会。” 殷上表情未变,说:“我教你,”言罢,她朝他挥了挥手,说:“你让开点,我翻进来。” 江遗雪有些迟疑,和她对视了两息,最终还是退了两步。 殷上身姿灵巧,伸手攀住窗台,一下就翻了过去,毫无声息地落在里间的地面上,又反手把窗户关上。 “灯点上。” “纸笔有吧。” “……” 江遗雪感觉自己像个木偶,她说什么自己做什么,直到二人并肩坐在桌案前,殷上甚至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抽开,结果殷上也顺势放手了,说了一句:“嗯,伤都好了。” 江遗雪心口一怔,不知道该说什么。 殷上并没有多关注他,只悬腕在纸上,道:“跟着我写。” 江遗雪便只能模仿她的动作,一笔一划地书写起来。 …… 写完一张,殷上眯着眼看了看,随口道:“嗯,果然是大了两岁,比索千钰写得好多了。” 江遗雪手一僵,捏着笔的指骨泛白。 见她搁笔起身,江遗雪便知她要走了,实在没忍住,轻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啊?”殷上回头,不明所以地反问了一句,疑惑道:“帮你还要什么理由吗?” 江遗雪精巧的五官被幽暗的烛火勾勒出起伏的轮廓,兀自低头喃喃道:“不需要吗?” 他声音轻地下一息就要飘散在空气里,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别人。 回应他的只有窗户吧嗒一声开阖的声音。 ———————————————— 再过几天,他们就到定周一个月了,大家都稍稍熟悉了一些,但也称不上谁和谁交好,最多也只有索千钰喜欢跟着殷上,但他只不过只有五岁,也没人会说什么。 初十的时候,他们依礼到宫中向永载帝请安,照旧还是在宣室殿,跟着上朝的大臣们一起踏上玉阶,来到恢弘堂皇的殿中。 永载帝只匆匆看了他们一眼,又单独问了周垣吃住如何,便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从宫中回来,他们无所事事,殷上便和林泊玉再继续练昨日未练完的剑法。 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各国使臣入朝觐见,送来这一年的纳贡、税银,顺便也来璞兰台看了看自家的王姬、王卿。 亓徽来的是大鸿胪少卿顾悬,他曾是殷上长姐殷广的未婚夫婿,后来不知怎么的又退婚了,和殷上也颇为熟悉。 他为殷上带来了殷广的家信,长姐字字殷切,都是让她顾好自身,饶是殷上少年老成,也禁不住红了眼眶。 顾悬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顶,说:“别难过,殿下。” 殷上闷闷地点了点头,摁住眼角,抬头轻声问顾悬:“今年纳贡和税银分别是多少?” 顾悬顿了顿,蹲下来和她平视,轻声说:“今年收成不好,送的也是虫鱼鸟兽,金玉珠宝之类的,折合白银一万三千多两,税银则和以往差不离,纳了三万五千多两。” 一国近五万的纳贡。 就算是这样,边城大旱的时候朝廷所派的赈灾银和粮草也不过五千多两,并且未轻徭薄赋,而是继续苛税,灾民暴乱,他们便强制镇压,好似不闹到都城来,就当作没发生似的。 殷上又问:“各国的情况呢?” 顾悬道:“去岁汀悉之事,确实震慑到了各国,今年纳贡、税银都交足了,然月支实在没交出来,只得倒欠,且献上王姬,以平天怒。” 殷上愣了愣,道:“王姬?”她听索千钰说他有个姐姐,但是今年左不过二七年华,她又问:“是月支的长王姬吗?十四岁?” 顾悬点点头,说:“是,今日面圣之时就送上了,陛下没说什么,连带欠据一并收下了。” 殷上心口不知道什么感觉,她对此事还有些懵懂,但也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她咬牙,想起母亲的信中所写——望吾儿牢记吾嘱,勿惧强权,锄奸扶弱,心有万民。 可是她还太小,力所能及的只有帮助身边的人,帮不了母亲,帮不了亓徽,帮不了送她离开时路边相送的万千百姓。 心有万民。 心有万民啊。 ———————————————— 除夕之时,永载帝宣他们入宫,和臣子们一齐饮宴。 这是他们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在外面过年,自然倍感思乡,可在人前,竟也知道装出一副高兴感激的样子来。 每人说得都是吉祥话,丝竹管乐,歌舞升平之下,是山呼海啸的一声声万岁。 看,一派国泰民安之景。 宴罢回院之时,一行人终于不用再笑,哭哭啼啼地走在路上,似乎都在想家。 殷上倒是没哭,但她看见走在她左后的江遗雪也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便问:“你不想家吗?” 江遗雪看了她一眼,道:“我没家。” 殷上默然,想起他之前那个侍从和他身上接连的伤痕,没再说话。 良久,江遗雪主动开口问了一句:“你想家吗?” 殷上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天上一轮弯月,道:“想。” 冷肃的夜风吹过她稚嫩的面庞,她伸手拂去被风带起的碎发,轻声道:“很想。” 在异国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下去。 每天的日子便是文课、武课、休沐、入宫请安,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文课的先生教他们忠君报国、教他们碧血丹心、教他们竭忠尽智,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慷慨激昂,好似那本薄薄的书上只写了“忠”这一个字。 武课的先生则一连几年都未曾教他们什么箭术、武功,只做到强身健体,健康无虞,对她来说便是任务完成。 殷上除了和索千钰一直熟识,渐渐地也和隔壁的周相寻熟悉了起来,她身份尴尬,在溪狄为父亲忌惮,在定周又被永载帝不喜,表面上看着嚣张跋扈,其实都是色厉内荏。 其余众人,除了序戎的沈越西和令兹的湛卢博嚣张跋扈了些外,其余的人并未又和谁交恶的想法,就连身份不凡的周垣,对待众人都是客客气气的。 殷上来定周的那年曾让晋呈颐在院中种了一棵桂花树,每年林泊玉都亲手给她做亓徽的桂花糯,一晃七八年,年年不落。 …… 又是一年秋分。 院中新桂初成,林泊玉一一摘好,放在石臼里轻捣,发出一声声脆响,空中弥漫着清浅的桂花香。 殷上这两年身量拔高,衣裳总是没几个月有短了袖口,晋呈颐便趁着天气还未凉下来,为她再裁几身衣裳。 主屋的门轻轻开阖,殷上刚练完字,走出房门对着晨光伸了个懒腰。 日光穿过树荫疏落,轻轻地笼罩在她的身上,她已十六,五官逐渐长开,眉目疏冷,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冷漠,然此番看到林泊玉,却很轻易地笑起来,走到她的身边,道:“林姐姐,又到做桂花糯的时节了么?” 林泊玉笑了笑,说:“是啊,今日把糯米和桂花弄了,明日就可以吃了。” 殷上笑着点点头,搬了条椅子坐在她身旁,静静地听着一声声有节奏的捣花声。 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 6、我思君处君思我(2) 这月初十,他们又照常入了一趟宫,自从第一次正式见礼之后,永载帝不再对他们多加关注,每个月都只扫他们一眼,然后问一句周垣的近况,从入殿到出殿用不了一刻钟。 原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谁料唱礼的大监刚说完让退下的时候,永载帝却突然道:“等等。” 正欲起身的人一个个坐回原地,他看向角落里的人,道:“你,”思索了一下,又道:“东沛的那个孩子,上前来。” 江遗雪正跪在殷上身侧,闻言,放在自己膝前的手突兀地紧了紧,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殷上的衣摆。 可是他没有说不的权利,只得走上前去,跪在上首,轻声道:“见过陛下。” 他声音清澈,带着一丝少年人的低哑。 永载帝道:“抬头让朕看看。” 完了。 这是殷上心里第一个浮现的想法。 江遗雪虽才十五,容貌却极为出众,隐约能看出几分今后的惊世容光,平日里湛卢博那几人便嫌他长得太过,总是欺负他。 但那种欺负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不会伤及根本,可是到了永载帝这里,就不一样了。 她又想起了那年被送入宫中年仅十四的月支王姬,一时间握紧了双拳。 隐约间,还能听见身后湛卢博等人的轻笑。 江遗雪只能抬起头,但依旧敛着长睫,并不抬眼。 可永载帝却继续道:“看着朕。” 他圆润的指甲陷入掌心,心中涌起一股慌乱,想回头去看殷上,但身子却僵硬到不能动弹。 好几息,他才轻轻抬眼,直视天颜。 永载帝年近五十,燕颔虎颈,体型魁梧,多年的养尊处优之下有点体胖,但周身的压迫感却依旧极强。 眼前的少年人脊梁笔直,如竹如松,一张容颜极为出众,每一处轮廓的起伏都浑然天成,好似正待开凿的璞玉。 美……真是美。 他直直地盯着江遗雪绀青色的眼眸,嘴角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对视间,殿中的气息好似都凝滞了,良久,殷上才听见永载帝的声音:“都下去吧。” 众人皆有意无意地松了一口气,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外退去。 ———————————————— 这厢几人才刚进璞兰台,湛卢博就笑得极为放肆,狠狠推了一把走在前面的江遗雪,道:“东沛王卿怕不是也要进宫了吧,来日若是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啊。” 湛卢博今年已经二十,是十四人里面年龄最大的一个,若是在令兹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但是在定周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璞兰台中日复一日地废用。 闻言,他的几个拥趸也大笑起来,但江遗雪并没有搭理他们,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湛卢博一下怒火中烧,伸手扣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往前走的脚步,道:“跟你说话呢!” 见江遗雪还是一言不发,他几乎气急,立刻就想动手,却听见耳边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护卫还在外面呢。” 湛卢博并未关注是谁说的话,而是向后看了一眼门口紧盯着他的护卫,僵持仅半息后,颇为不忿地放开手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走前还骂了一句:“迟早是个以色侍人的货色。” 闻言,江遗雪脸色白了白,神色可怜的朝殷上瞥去一眼。 然她向来不在人前暴露与他相熟,只眼神轻轻掠过,便随周相寻等人转身离去了。 一时间,原地只剩下了江遗雪一个人。 不远处只有范昭走上前来,不忍地看着他,轻声道:“殿下,我们先回去吧。” 他紧抿双唇,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殷上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转角处,才失落地低下了头,朝自己院中走去。 …… 夜半深深,江遗雪依旧难眠,辗转反侧想着白日的事情,一会儿是永载帝看着他古怪的笑,一会是殷上并未回头的背影,潮水般的慌乱和窒闷几乎要把他吞噬。 突然,窗口传来了熟悉的轻叩声。 江遗雪立刻翻身坐起,赤着脚跑去打开窗子。 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委屈突然涌了上来,下意识地轻声喊了一句:“殷上……” 殷上单手撑在窗台上,迅速地翻进了屋内,又把窗子关紧,才道:“别害怕。” 她就这么随口安慰了一句,江遗雪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咬着唇又讷讷地叫了声她的名字:“殷上……” 殷上在黑暗中走了几步,熟稔地找到一条椅子坐下,说:“没事的,你别听湛卢博瞎说,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怎么保护,若是永载帝真的起了那份心,他那个可有可无的父亲才不会为他出头。 眼前这个人……会吗。 可殷上似乎胸有成竹,一副凡事尽在掌握的模样,道:“我说真的,他暂时不会对你做什么。” 虽然她无凭无据,但江遗雪看着她沉稳平和的眼睛,却下意识的相信了,好半晌,才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殷上又问:“今天湛卢博伤到你了吗?” 江遗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伤得不重。” 殷上立刻走上前来,道:“我看看。” 江遗雪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肩膀,双颊绯红,有些羞怯地看了她一眼,好在屋内并未点灯,有月光的阴影为他遮羞。 “快点。” 听她催促,江遗雪抿了抿唇,伸手轻轻扯开肩膀上的衣服,露出来半片凝脂般的肩膀来。 那肌肤莹莹如玉,只是此刻却泛出几个深重的指印,隐隐可见泛青。 殷上问:“涂药了吗?” 江遗雪道:“还没,我看不见。” 闻言,殷上便熟练地去柜子里翻药,随口道:“不是有镜子吗?” 江遗雪面色更红,低下头没说话。 好在殷上并未在意,拿了药,又取出一根涂药的竹片,细细地为他伤处敷了一层药膏,自己的手也牢牢抬着,一点都没沾到他的肌肤。 “好了。” 她涂好,随手把药瓶放在桌上,说:“你自己收一下,我走了。” 他还想说什么,可对方却迅速打开了窗户,他还露着肩膀,虽然夜半无人,却还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 这一迟疑间,便叫她迅速关上了窗,气息和身影俱都消失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遗雪才收回凝在那窗格处的目光,伸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 秋分过后的第一个节日便是中秋,周相寻贪玩,索千钰也想出去,便要殷上也一起,殷上禁不住他们一手拉一个的求,便答应下来。 说这事儿的时候是在堂上,正值下课,殷上本以为就他们俩感兴趣,谁料周垣也走了过来,道:“我能一起去吗?” 周垣此人虽独得永载帝恩宠,待人却依旧温和、谦逊,除了与湛卢博几人说不到一起外,其余的人她多是和善以待。 周相寻与她之间的关系虽有些尴尬,但经过这几年相处也觉得她不是什么坏人,平常也能说上几句话,此刻听她这么说,便道:“好啊,那一起吧,人多热闹。” 谁料有她做样,便又有几个人走了过来,都说要一起出去玩,周相寻便都笑嘻嘻的答应了。 只有坐在索千钰后方的江遗雪,听着身前一片热闹,低头默默地盯着书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约定既成,下午上完武课后,几人便回院收拾,林泊玉见殷上回来,朝她看了一眼,二人自然地朝屋内走去。 关上门,林泊玉从怀中拿出了一封折好的书信递给她。 殷上伸手打开,细细看起来: “阿上吾儿: 平安否?又一年秋,天凉添衣。 近日时局有变,听吾与尔详述:永载帝兄长之妹,溪狄王后周畹,秘密派人来访亓徽,欲谋大事,想以宗室子身份,讨伐永载帝谋逆之罪,其为一。 多年以来,永载帝苛税暴政,百姓入一税半,难以生活,各地常有起义,虽被强行镇压,却依旧数以万计,其为二。 周畹又暗访了月支,想要以曾被献入定周的月支王姬为介,鸩杀永载帝,举兵而反,我答应,若是永载帝身死,愿意与其一起讨伐定周,其为三。 永载帝自食恶果,封二子为储,引长女不满,联合汀悉永宁公主,意图夺储,其为四。 以上四者,若是皆成,又可以讨伐定周之战为推手,推动民间起义,挽天倾于将现。 然定周若灭,各国皆散,必然互相吞咬,以谋天权,是为大乱。 你长姐殷广,太过优柔,且身有残疾,不适帝位;幼弟殷止,武功天赋卓然,却过于莽楞,亦不适承储,吾若夺权,又无后继,万里江山又将倾覆。 八岁之前,我教你帝王权术,教你战术兵法,后你虽于定周为质八年,但来往书信所述、暗探消息所传,我仍知你勤耕不辍,才智有成,心有大义。 现下,你若无夺储之心,以母之能,可保亓徽无虞,然亓徽之外,无力帮扶;你若欲夺天权,母必将全力助你,信以你之所能,以你之所心,必能救万民于水火,重建海清河晏。 望吾儿早下决断,切切。” 看到最后一个字,殷上面色平静地合上书信,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雷,好似有什么易燃之物投入血液,让她整个人都灼烧了起来。 一时间,她点火烧信的手都在细细地颤抖。 火苗在她手中轻轻跳动,很快舔上信纸,在殷上眼前变换着形状,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八岁之时刚入宣室殿时的场景——点金萃玉的九九玉阶,威严恢弘的高屋大殿,盘旋着巨大金龙的楹竹,一抹千金的龙涎瑞脑香…… 文武朝臣分列两旁,天下之主高居庙堂。 …… 骨枯黄土,成就天权。 …… 信纸烧尽,最后一点火星燎上了素白的指尖,惊醒了陷入沉思的殷上。 她手指弯曲,把仅存的那一点热烫的灰烬握入了掌心,一步步走到窗边,伸手打开了窗户。 天光迸入,照亮了她的挺拔的轮廓。 良久,她才极轻、极轻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 ————————————————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中秋无宵禁,街市上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殷上一行人从璞兰台出来,身后几个护卫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 索千钰和周相寻每年都出来玩,可依旧每年都很兴奋,殷上跟在二人身边,不断和周边的百姓擦身而过。 走过这条小巷,便是懿安城内最为热闹的永松水街,抬目望去,便可看见点点银灯缀满了水中、岸上,而河上船工纵着数苇兰桨,渐次从布满水灯的河面划过,细听之下,不知是谁在楼阁之上低眉信手轻弹琵琶,引得无数游人驻足。 穿过落花浮荡的水上廊亭,便能看见河对面游人如织的寺庙,听闻此庙求姻缘很灵验,即便今日不是七夕,仍多有年轻男女携手来到此地,盼求天成佳偶,良缘永续。 周相寻虽然没什么喜欢的人,但架不住她对什么都感兴趣,拉着几人一把踏进了此地。 殷上无奈,道:“你都没有喜欢的人,来求什么。” 周相寻道:“你怎知我没有,玩一玩就是了,话这么多。” 几人随着人流,取香,拜月,抽签,殷上也抽了一根,翻出来看,只见那签写道:神佛护持,有灾无危,遂生平志,到底荣归,此卦久雨初晴之象,凡事遂意也。 周相寻闲不住,抽了自己的签就过来看她的,看了几眼道:“诶呀,你这签不错呀,你求的是姻缘么?” 殷上但笑不语,又把签文交给那解签的师父,问道:“但求何解?” 那师父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签,反而先看了她一眼,才开口熟稔道:“此签家宅中平,自身祈福,求财未遇,交易待时,婚姻随意,移徙吉,行人阻,寻人迟,失物见,病禳星,坟旧吉。” 周相寻听了,道:“婚姻随意?多随意啊,”她又问殷上:“你求的是姻缘吗?” 殷上摇摇头,但依旧没告诉她求的是什么。 几人求完了签文,又捐了点香油钱,取了一块木牌,说是可以写下心愿,挂到院中的那颗榕树上。 于是这七八人便蹲在墙角,拿着一支沾饱墨的笔和空白的木牌,可想来想去,一时间却难以下手。 良久,蹲在殷上身边的索千钰才轻声道:“……那写个早日回家吧。” 言罢,他毫不犹豫地落下了第一笔,身侧几人为他所感,都纷纷写下了同样的心愿。 拿好写完的木牌,几人站到榕树下,那树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缀满了成千上万的红绳,大多都是求姻缘、平安或是财运的。 周相寻正和一旁的周垣等人商量,想要对方把她托起来,这样就可以挂得高一些,殷上倒是无所谓,轻轻一跃,随手挂上了一个枝头。 枝叶摇晃,月光斑驳。 那木牌上的字铁画银钩,写道:盛世将现。 7、我思君处君思我(3) 出了月老庙,周相寻又和周垣几人跑去看花灯,殷上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也对这银灯玉箫的美景很是享受。 街上游人太多,殷上不欲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只说在水街等她们,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却发现她们还没回来,正当她准备抬步去寻的时候,却瞥见人群里一个左顾右盼熟悉身影,似乎在找什么人。 见对方的目光马上要扫到自己,殷上心思一动,立刻矮下了身。 …… 江遗雪犹记得殷上前几年从未答应周相寻等人佳节邀游,大多都是跟晋呈颐、林泊玉一起过,趁着他们出去玩不在,还会翻窗给他送一盘桂花糯,说是亓徽那边的小食。 所以在听到殷上答应周相寻的那一刻,他实在有些讶异,心中也不知为何涌起一丝不高兴的情绪,下学后回到院中,吃饭也是神思不属的,范昭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从怔愣中反应过来。 最后不知为何,他竟取了个面纱,跟着几人到了街上。 他看着殷上跟着那几人走进寺庙,周围的人熙熙攘攘,说那寺庙求姻缘灵验。 姻缘。 殷上,她……她也有喜欢的人了么…… 想到这一点,江遗雪脸色变得有些发白,脚步也踟蹰了起来,不敢再跟进去,唯恐听见什么不想听见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江遗雪看着殷上的背影,咬了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可今日游人实在太多,如流水般划过身侧,他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左看右看,倏忽之间便跟丢了。 又找了一会儿,却还是没看见。 他不敢太明显,生怕被殷上发现,泄气地退了几步,想了想,不知为何又走到了刚刚那个寺庙。 他随着人流走进去,取香,拜月,抽签。 签文翻开,写道:物在水中,形影长短,皆有分定,不用商量,此卦梦中得宝之象,凡事枉费心力也。 ……是根下签。 看着‘枉费心力’几个字,他心中顿时生出些不甘,走向解签的师父,道:“请师父为我解惑。” 那师父看了看签文,先是熟稔道:“此签家宅欠安,疾病求神,行人迟,公讼亏,自身谨防,山坟不安,田蚕滞,移徙吉,婚姻待时,求财阻,六畜滞,失物空,交易难,寻人见。” 言罢,又添了一句:“虽是‘梦中得宝醒来无,自谓南山只是锄,若问婚姻并问病,别寻条路为相扶’之意,可也好解,若是求财就换个生意,若是姻缘就换个人。” 江遗雪面纱下的双唇紧抿,伸手接过签文,声音滞涩,道:“多谢。” 捐了香油钱,他拿到了一个木牌,那小和尚递给他一只蘸饱墨的笔,道:“写了挂树上就行了。” 他再次道谢,拿着笔走到一旁。 ……此卦梦中得宝之象,凡事枉费心力也…… 想到签文,他一时难以下笔。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眼前的木牌已然被写上了一个“上”字。 江遗雪顿时赧然,立刻把木牌朝手心一藏,将笔还了回去。 正做贼心虚地迅速往外走,却看见好几个人正在树下,虔诚得把自己的木牌挂在枝叶上。 他缓下步伐,看了看木牌,又看了看那颗承载了千灵万愿的老榕树,一时间有些踟蹰。 我诚心求拜,是否能上达天听,了我心愿呢? 站在原地看了良久,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走到榕树旁,伸手扯住了一根树枝,轻轻把木牌的红绳绕了上去。 然而正专心地挂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为什么写这个?” 江遗雪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后退了一步,那木牌还没挂好,随着他的泄力一下子掉了下来。 殷上眼疾手快的接住,看了一眼,又把那个字朝他亮去,复问:“你为什么写这个?” 他面红耳赤,心跳如雷,完全不知道怎么作答。 好在殷上没有追问,给那红绳打了个结,起身一跃,抛上了枝头,将其牢牢地挂在了一处高枝上,尔后又轻巧落地,看向他,说:“走吗?” 他完全不敢看她,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并肩走出寺庙,外面依旧游人如织,摩肩擦踵,二人汇入人流,一道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殷上才又开口说话:“你怎么也出来了?” 江遗雪一直神思不属,眼睛也盯着地上,听见她问,才道:“就是……出来看看。” 殷上道:“你进寺庙,也求姻缘?” 她不是好奇的人,今天却一个问题问了三遍,江遗雪有些难以招架,讷讷地否认:“没。” 殷上却道:“我求了。” 江遗雪手一僵,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干巴巴地问:“求和谁的啊?” 殷上直接道:“索千钰,”没管江遗雪听到这个名字的反应,她继续说:“虽然不知何年才能归家,但我总归是要保护他的,他在璞兰台的境况也不好,总是受欺负,月支对他虽然还行,但月支王侍君无数,他在外八年,想来回去了也过不得什么好日子,若是他能嫁来亓徽,那就好了,虽然我是这么想的,然我不知他是什么心思,故而求一求,好在是个上签,你说,他也是喜欢我的罢?” 话毕,她扭头看向脸色发白的江遗雪,脸色笑意尚存。 江遗雪早已被这一大段话砸晕了,索千钰?怎么会是索千钰?他才十三岁,虽则殷上从小多照顾他,那也不是看在他年纪小的份上吗?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他做了这么多努力——不、怎么会是索千钰,不能是索千钰! 他抬起头,望向笑着的殷上,想强迫自己也露出个笑容,可是好半晌,嘴角依旧僵直,无法控制。 二人在这空明的月色下长久地对视着,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可他们眼里只有对方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殷上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突然伸出了手,拉下了他的面纱。 他真的很美。 饶是殷上和他一起长大,也并不是能每次抵抗他的容貌,定周的日子尚可,他褪去了曾经的怯弱和阴郁,慢慢竟也养出几矜贵来,曾经不会拿笔的手、未曾学过的礼仪,都被殷上一点点耐心的教会,小到那一个“上”字,大到他如今的举手投足,都掺杂着殷上的痕迹。 八年,他尚还短暂的人生从踏入定周遇到她的那一刻起被命运割成两半,前一半痛苦求生,后一半又见人间。 …… 周围无声浮动的声色,热闹震撼的人间胜景,水云铺就的永松水街,天边的流云飞剑,阁楼上又是谁低眉信手弹琵琶…… 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他的面庞夺目耀眼。 面纱滑落,露出他有些怔愣的脸,然而他却来不及伸手去遮,绀青色的眸子里只有殷上轻轻张合的嘴唇——“江遗雪,你喜欢我。” 人群嘈杂,河水潺潺,清脆的马蹄声带着车轮滚过的轱辘声,商贩的叫卖声裹挟着落叶声……全都叫他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最明显的,是他胸腔里的心跳声。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轻轻地把他的面纱重新带上了。 殷上回头看了看,跟着她和江遗雪的侍卫正被挤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地找着人,复对上江遗雪还茫然的眼眸,她又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趁着江遗雪还未反应过来,她一把抓住了江遗雪的手,迅速地在人群中飞奔起来。 这里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她带着江遗雪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来穿去,手一直紧紧地与他扣在一起。 奔跑的每一步好似都被拉长,再拉长,抬脚,落脚,二人飞扬的衣摆拍打在一起,甚至还能闻到她藏在头发里的桂花香…… 她抓着他的手好似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到他轻轻地、轻轻地反握了回去。 直到跑到一处荒僻的无人处,殷上才笑着停下来,利落地甩了甩长发,回过头来问他:“开心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面纱下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扬起,绀青色的眼眸里也盈满了笑意。 殷上问完,便放开他的手,他下意识的曲了曲手指,似乎要向前追去。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他忙克制住,强迫自己把手收回,不自在地垂在身侧。 殷上见他不说话,上前一步,复问:“开心吗?” 她侵略感太强,江遗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勉力看向她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得到这个答案,她的笑容便更加放肆起来,连连向前,把他逼至墙边,道:“你为什么要写‘上’,”她胸有成竹,稳操胜券,又重复了一遍:“江遗雪,你喜欢我。” 他知道自己决计逃不过了,破罐子破摔道:“是,我……我喜欢你,”说完这一句,他又急急地接下一句:“但你喜欢索千钰。” 她刚刚说得话他还没忘记。 谁料殷上笑了笑,说:“骗你的,傻子,”她今夜已经突破了很多界限,此刻又隔着面纱来摸他的脸,说:“有你在身边,我怎么还会喜欢别人?” 闻言,江遗雪脸色瞬间变红,眼里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羞涩,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你、你喜欢我吗?” 殷上笑着,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是啊,江遗雪,我喜欢你。” 远处骤然有烟花炸响,头顶一片极致的绚烂,江遗雪只觉得自己好似也变成了那一朵上升的烟花,连带着神魂都在跟着震颤。 …… 到璞兰台门口的时候,两波回来的人才刚好遇上,周相寻看见殷、江二人,嚷道:“殷上!你去哪了,还以为你丢了呢?”她眼神扫到带着面纱的江遗雪道:“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殷上道:“等你们的时候碰见了,就一起逛了逛。” “哦。”她粗枝大叶,没关注什么,开心的拿起买回来的一些小玩意,和索千钰他们去玩了,倒是周垣,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两人,和她点头打了个招呼。 二人便一起回院,先到的是江遗雪的院子,殷上便道:“回去罢,好好休息。” 江遗雪一直都有些晕陶陶的,闻言道:“嗯……”往前走了两步,又好似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对着还未离去的殷上道:“我想吃桂花糯。” 他脸色红红,似乎第一次主动说要什么。 殷上也露出了一个意外的表情,然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说:“好,我晚上来找你。” 他点了点头,终于转身走了,然而在快要进垂花门的时候却又回了头,看见殷上还站在原地笑着看他,又像是被烫到似的别开了视线,忙跑回了房间里。 见他的背影终于消失,殷上脸上的笑意才慢慢落下,眼神也变得极为幽深,很快也转身朝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 秋光今夜,一轮明月如许。 殷上仔细包了一小盒桂花糯,拿在怀里,像往常一样翻窗出去。 外间的竹林丝毫未变,月光如水,倾洒人间,殷上踏着满地竹影参差,熟练的敲响了江遗雪房间的窗棂。 窗户应声而开,殷上撑着窗台借力,灵活地翻了过去,无声落地。 窗又被阖上,殷上把桂花糯递给他,说:“还热着呢。” 江遗雪抿唇笑了笑,接过来,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微微瑟缩了一下。 殷上注意到了,捏着盒子不松手,轻笑了一下,问:“这么怕我?” 江遗雪不敢看她,声音在暗夜中有一种暧昧的沙哑,低声道:“不是、不是怕你。” “那是什么?”殷上不依不饶,把那盒子抢回来,打开,捏起一块尚还温热的桂花糯递到他唇边,说:“吃。” 江遗雪伸手去拿,说:“我自己来……”她躲过,恶劣地笑,说:“我喂你,快吃。” 江遗雪无法,面色变得潮粉,红唇微张,小心翼翼地咬住那桂花糯的一角,尽力不触碰到她的指尖。 好在殷上没再戏弄他,喂完一块就收回了手,说:“我也想吃。” 他咬着东西,声音有些含糊,指着那盒子,道:“你吃嘛……” 谁料殷上没去看那盒子,反而突然朝他凑了过来,他吓得一下子摒住了呼吸,和她隔着咫尺对望。 混沌的脑子慢慢的运转起来。 她说的想吃……不会是想吃自己嘴里的吧…… 眼见着他脸颊顺着耳朵一起烧起来,殷上才得逞似的笑了笑,起身和他拉开了距离,伸手从盒子里捻起一块扔进嘴里,道:“走了。” 她来来去去倒是利落,只剩下江遗雪含着那块如火一般灼人的桂花糯,颇有些幽怨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8、吾心自有光明月(1) 中秋过后,他们又开始正常上学堂,即便这课堂已是名存实亡,上首的先生依旧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地念着书中一篇报国的诗文。 底下一堆人则干什么的都有,索千钰正在玩昨晚从集市上带回来的小玩意,周相寻和周垣正在窃窃私语,奉肇青和郭长垚正在睡觉,沈越西和湛卢博甚至没来上课。 江遗雪轻轻抬了抬眼,看着殷上挺括的背影,思绪也开始渐渐飘散。 昨天…… 虽然有点突然,但二人算是表明心意了罢…… 想起她昨晚说索千钰的那些话,既然她说是骗他的,那是不是就说明那些话不是对索千钰说的,而是对他说的? 她说不想索千钰回月支受苦,想他嫁来亓徽。 他也不想再回东沛……那她会娶他吗…… 亓徽,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养出殷上这样的人,应该很好吧。 嫁给她之后……自己一定会好好……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江遗雪急忙低下了头,一时间脸色有些发烫。 而这一边,殷上也并没有听课,而是看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兀自出神。 ——昨日半夜,她从江遗雪的房间内回来后,看到璞兰台正门外一片寂静,平常这个时候,那里必定会有人守夜,殷上每次也会小心的避开他们的查探。 而昨夜她下意识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等今天早上起来后,她又再次看了看,较之昨夜更为夸张,璞兰台的守卫直接少了一半,还掺杂了不少生面孔,但梁松吾却和平常一样来上课,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必然是出什么事了。 想起母亲的信中所言,说想借月支王姬的手鸩杀永载帝,难道成功了吗? 月支王姬十四岁入宫,如今已经二十二岁,近年来越来越受宠,听闻已然孕子,如此境况之下,殷上原以为她不会轻易动手,母亲想来也是和自己一个想法,才会对周畹说要是王姬得手才会派兵支援。 若是月支王姬得手,那永载帝不死也伤了,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璞兰台的侍卫消失,想是都去护卫禁宫去了。 既如此,是不是说明王姬还未被查出来? 直到下课,殷上才从这纠结的思维里脱身出来,见梁松吾慢悠悠地拿起书离开,自己也迅速收拾了书案,起身快速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她走得太快,忽略了索千钰的叫声,也忽略了江遗雪在她经过时微微扬起的脸,露出的一个轻灵的、漂亮的,带着些许隐秘期待的笑容。 …… 甫一回院,殷上就将晋呈颐拉到房中,径直开口问:“宫中是不是出事了?” 晋呈颐脸色也有些凝重,道:“想来是的,昨日夜里开始宫中守卫就变得极其森严,内外围得水泄不通,我们的人也靠近不得半步,消息也传不出来。” 殷上思忖半息,道:“这就够了,也不必要什么消息。” 她来回轻轻地踱了两步,道:“若是永载帝出事,现在想来是在查探真凶,才会把璞兰台的侍卫都撤走了,同时护卫皇帝,以防此事泄露……”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皇帝到底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殷上神色变冷,对晋呈颐道:“若是有消息,第一时间来报我,通知我们在定周的所有人,严阵以待,时刻准备离开定周。” 晋呈颐点头应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见他出去,殷上思绪依旧沉沉,找了个椅子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目光掠过桌子上的点心,一盘早已冷透的桂花糯还在那里。 殷上一顿,随手捻了一块放进嘴里。 江遗雪…… 想起他,她便复又从头到尾思索了一遍昨晚的事情。 好似……有点太心急了? 自换侍从、教他写字的事情过去后,二人便不再有太多交集,她也很少去敲他的窗子,一连两年,她和他说过得话没超过十句。 直到有一次,她下学回院,看见他被湛卢博几人欺负,把他堵在荒僻处,抓着他的头发肆意辱骂,又对他拳打脚踢,甚至从他身上搜刮走了每个月的饷银……她没有冲出去,只等到湛卢博等人走了之后,才走到他面前把他拉起来。 江遗雪眼神冰冷,与刚入定周时候那个警惕、凶恶的小小身影逐渐重合。 他甩开她的手,声音又轻又冷:“用不着你现在来装好人。” 殷上没说话,强行拽着他回到院子里,又找了药送过来,让范昭仔细照顾他。 自那以后,她才重新对江遗雪开始上了几分心,命令范昭时时跟着他,一有不对就喊侍卫,如此这般还不能放心,时不时地过去看他一眼,生怕他又受欺负,二人这才重新相熟了起来。 江遗雪幼年过得不好,生性也冷僻,在璞兰台从未有什么说得上话的人,可他越长大,那容貌就越无法遮掩,从远处往人群里一望,最扎眼的就是他,也正是因为此,他总是被沈越西、湛卢博几个人欺负。 他无法保护自己,那张脸给他带来的便只有危境。 沈越西、湛卢博二人不似他曾经那个侍从般好解决,且湛卢博此人颇有疯劲,威逼利诱对他不起效果,殷上也不能自我暴露,便只能更加关注江遗雪,密不透风地保护他。 她也试图教他武功,但一是夜半动静太大,二是他习武天赋并不高,久而久之便只能放弃,转而找些隐秘的暗器给他用以保护自己。 有段时间,二人几乎日日入夜相见,十四五岁的少年,年少而慕少艾,再加之江遗雪那张靡颜腻理的倾城容色,就算是她也不能免俗。 几年来,她暂时还未想过再进一步,也未在人前展现过二人相熟之事。 然昨夜她不仅表明心意,还一起遇见了周垣他们,夜里在房中,甚至还调戏他。 可是……看江遗雪的样子,对她应该也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 想到此处,殷上面无表情地喝光了茶水,抬步走了出去。 ———————————————— 直到第四天夜里,宫中才有消息传出来。 永载身重剧毒,缠绵病榻,已经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 晋呈颐道:“人还没死,也还能说话,但据说已经不能起身上朝了,得时时有人服侍着。” 殷上问:“凶手找到了吗?” 晋呈颐道:“中秋宫宴上中的毒,人手太多又太乱,听闻刑部已经连审百人之数了,还未查出。” 殷上又问:“太子何在?长帝姬呢?” 晋呈颐道:“太子在宫内侍疾,长帝姬不知所踪。” 闻言,殷上的目光凝了凝,轻喃道:“不知所踪?” ……永载帝自食恶果,封二子为储,引长女不满,联合汀悉永宁公主,意图夺储…… 想起母亲的信中所写,殷上双眉微微蹙起。 永载帝若是身死,母亲信中所言便会逐步发生,然他此番却只是重病,接下去事态会如何发展,还未可知。 几息过后,殷上先问:“母亲的回信来了吗?” 晋呈颐摇头,道:“还未,但应是快了。” 殷上道:“暂时静观其变,多派两个人守卫璞兰台,这边侍卫松懈,指不定要发生什么事。” 晋呈颐应是,立刻下去安排了。 …… 不知是否应和着这混乱的时局,中秋过后,懿安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雨,天也迅速凉了下来。 璞兰台的侍卫也越来越少,几乎到了无人管制、保护的地步,但整个禁宫和懿安的城门却无比森严,出入皆得有名目人数,无法蒙混。 殷上并未有什么行动,照旧每日上课下课,偶尔晚间的时候去看看江遗雪,自表明了心迹以来,二人夜间相见的气氛越来越暧昧,每回都有些不经意的肢体接触。 又耐心地等了两日,亓徽的信笺终于到了殷上的手中。 她翻开来看,只寥寥几行字,且匿在器具之中,可见如今懿安把守严格。 “吾儿阿上,平安否? 汝之所想我已知晓,心甚慰。 永载帝时日无多,长王姬并永宁公主似要动手,周畹想要黄雀在后。 兵卒已秘密借出,然结果如何,仍未知晓,望我儿保重自身,凡事三思后行。” 看完后,殷上照常烧掉信,叫来林泊玉,问:“如今咱们在懿安有多少人?” 林泊玉道:“除去不能动的,约有九十人左右,匿于各地。” 殷上道:“好,让他们近日做好准备,许是马上可以回家了。” 林泊玉神色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道:“是。” 殷上道:“还有一事,你派几人保护江遗雪,走的时候,我要把他也带走。” 林泊玉一向不置喙她的所有决定,然而此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江遗雪好歹是东沛王卿,要把他带到亓徽去吗?” 殷上道:“对,“她目光沉沉,看着林泊玉,道:“他对我大有用处。” 半息后,林泊玉点头领命,恭敬地退下了。 ———————————————— 正如殷上猜想的那样,不仅璞兰台的人手越来越少,整个懿安也被调入了大量兵马,四周封锁的极为严格,进出都颇为不易,一时间整个懿安都有些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八月一过,梁松吾和邬常乐居然也不再来璞兰台了,只遣了大监来匆匆说两句,近来宫中事忙,将梁、邬两人调回官中,让众人休息几日,耐心等一段时间便可以恢复上课。 然不止教课的先生,第二个月的饷银也一直未送,除了零星几个侍卫守在门口,整个璞兰台似乎被遗忘了一样。 一时间,众人也有些心慌,索千钰、周相寻二人前来寻她,心有惴惴地聊了两句,殷上试探了两句,发现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派茫然。 殷上没多说什么,只让他们不要太过慌张,自己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出门,他们也俱都应下。 …… 寻了一日夜半,殷上再次去找了江遗雪。 江遗雪似乎也在等她,屋内的烛火还未熄,听到敲窗声,立刻勾起唇角,匆匆地跑来打开窗户。 他微微抿着唇笑,后退了两步,看着她熟稔地翻进来,又顺手关上了窗,正准备说话,殷上却径直朝他走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扯进自己的怀里。 江遗雪第一次和她拥抱,吓了一跳,脸上霎时间泛红,心跳也剧烈起来,却没有挣开她,讷讷地问:“怎、怎么了?” 殷上声音有点惶恐不安,轻声道:“懿安怕是要乱了,永载帝中毒,长帝姬想要谋反。” 江遗雪啊了一声,有些不敢相信,殷上知道这些消息他不奇怪,可这等消息殷上就这么轻易告诉他了? 紧接着,殷上又道:“亓徽在定周还有些人手,若是出事,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她把他从怀里拉出来,双手扣住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期待和缱绻。 江遗雪几乎头脑发晕,看着她的眼睛讷讷地问:“你、你真的愿意带我走吗?” 其实这消息江遗雪已经知道了。 并不是他自己打探来的,而是这么多年只跟他说过寥寥几句话的周垣说的。 今日下学之时,周垣将他堵在院侧,直接道:“定周要乱了,永载帝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 她这熟稔的语气让他有些不舒服,直觉想问她是不是认错人了,可是她却继续道:“我知道你自小在东沛就过得不好,你母亲是王宫伶妓,在你离开东沛那年被赐死,若不是你父亲不舍其他儿女,断不会想起你,还为你安上三王卿的名头将你送来定周。” 闻言,他眼神逐渐变得阴冷,有点警惕地盯着她。 周垣并不害怕,反而上前一步,道:“若是你不愿再回那虎狼之地,我愿意带你走。” 这带着施舍意味的语气让江遗雪暗自咬牙,立刻后退了一步,淡声道:“多谢王姬厚爱,江某尚有自保之力。” 周垣蹙眉,道:“你跟我回汀悉,我会向你的父王求娶你,或许不是正君之位,但我定能保你无虞。” 闻言,江遗雪心中涌起一股深重的恨意,不仅是对周垣,更是对在他人眼里如同货物般的自己。 周垣如此,别人也会如此吗? 不知为何,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殷上。 …… 良久,他轻轻吐出了一口气,道:“王姬殿下,您是个好人,但不值当为了江某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多谢。” 言罢,他不再去看周垣的反应,径直回到了院内。 他要见殷上,他想见殷上。 从回到房中,一直到刚才,他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等待她。 他不知道他在等什么,直到她刚刚问出那一句话。 …… 殷上轻蹙眉头,似乎在想他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道:“当然,只要你愿意跟我走,这乱世之中,我定好好护住你。” 乍闻此言,江遗雪只觉得内心一片复杂,眼眶也渐渐泛红,主动地朝她的怀抱依过去,带着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他声音里带了丝轻微的沙哑,道:“我愿意跟你走,殷上,只要是你,我都愿意。” 闻言,殷上胸腔微微起伏,好似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伸手托起他的脸,珍而重之地在他额头上印下了一吻。 江遗雪脸颊通红,却极为乖顺地任由她亲,眼睛紧紧地闭着,只有微颤的长睫透出几分难以言述的心境。 10、吾心自有光明月(3) 天还没亮,殷上再次回到了周垣的院子,屋内还是一片寂静无声,后院原本半掩的门被她拉开了一些,也和昨日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她从后院进入,关好院门,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屋内,众人正东倒西歪地睡做一团,没有一丝清醒的迹象。 周垣、周相寻、奉肇青……所有人都在。 那昨日到底是谁…… 她回到周相寻身边,悄无声息地再次倒在了她身旁,闭上眼睛。 直到快到午时,众人才悠悠转醒,殷上在周相寻的推搡下顺势醒过来,一脸茫然。 周相寻揉着眼睛嘟囔道:“怎么能喝这么多。”大家已经逐渐清醒过来了,和周垣打了声招呼,一个个离去。 待殷上和周相寻等人走出院门时,索千钰才道:“竟然都喝多了么,我昨夜感觉还好啊。” 周相寻也点点头,说:“我也觉得,竟直接就这么醉过去了。” 几人疑惑地说了几句,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 林泊玉也在院中,见殷上回来,道:“殿下,你回来了。” 殷上问:“昨日有人来过吗?” 林泊玉点点头,说:“汀悉王姬的侍从来过,说你们还在玩,怕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可能得待到明日。” 殷上问:“什么时候来的?” 林泊玉道:“亥时左右。” 那时候正是江遗雪被带出去的时候。 她没再往下问,回到了自己房中,此事太过蹊跷,她一时间也有些难以明了。 若说周垣觊觎江遗雪,她倒是相信,但周垣明显和周相寻他们一样,晕了一夜,那昨夜在水阁的人到底是谁? 昨夜没来的,只有湛卢博他们。 难道是湛卢博知道周垣作生辰,想要借周垣的手欺负江遗雪? 但是周垣也不是那么不小心的人,不可能任由别人把迷香下在她的房中,否则她早死几百回了。 无论怎么想,此事都找不出一个圆满的解释,处处都能挑出漏洞来。 殷上皱着眉,思绪深沉。 …… 到了夜间,她依言去陪伴江遗雪。 他换了身衣服,坐在床边,痴痴地盯着窗户的方向,直到轻响传来,他便立刻起身跑到窗边打开窗户。 殷上刚一进来,还未锁好门窗,就被江遗雪抱了个满怀,那饱满的红唇立刻献上来,生涩地在她唇上轻碾。 殷上任由他亲,一只手搂住他的细腰,一只手锁好窗户,带着他退了两步,倒在躺椅上。 他柔顺地启开牙关,深切地与她濡吻。 良久,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江遗雪红唇潋滟,看着她的眼睛里都是雾气。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不安地问:“你会嫌弃我吗?” 殷上皱着眉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为什么要嫌弃你?” 江遗雪长睫微敛,盖住漂亮的眸子,轻声道:“我被他们碰了,还、还看了。”喉间涌起干涩,有些不敢听到她的答案。 殷上无奈,道:“且不说你们都是男子,还隔着衣物,并未看去什么,便是真的怎么样了,那也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怨。” 他衣物虽被撕扯,但也并未到衣不蔽体的程度。 可江遗雪却并未被安慰道,而是抬眸看向她,问:“我不在乎别人,我只问你,你会不会嫌弃我。” 他这满心惶恐和依恋的样子让殷上心中一动,眼里流露出几丝柔情,低头轻轻吻住他,抱着他的双手也逐渐收紧,在他唇齿间用气声反问:“你说呢?” 知晓了她的回答,江遗雪微微笑起来,反手搂紧她,忘情地与她拥吻。 只有你、只要你。 ———————————————— 又过了几天,懿安即将打仗的流言蜚语愈发甚嚣尘上,百姓们人人自危,几乎都闭门不出,原本热闹繁华的懿安城也变得风声鹤唳,街道上一片空寂。 果不其然,小雪刚过,传闻不知所踪的长王姬周黎于汀悉拥兵自重,由汀悉王永宁公主周瞻扶持,举兵而反。 老将徐雍领兵出征,定周储位之战再次爆发。 周黎谋反的当晚,宫中就派出了无数禁军来璞兰台抓周垣,然她早就不知所踪,问了璞兰台众人,也都不知其去向。 永载帝不信她能在守卫如此严格的懿安凭空消失,命人在城内大肆搜捕,一时间人心惶惶。 然而还未等他们找到周垣,边疆便已然战败,周黎一马当先,率领十万大军连下定周数城,兵临懿安城下,要求永载帝更改储位,传位于她。 说来好笑,永载帝曾把各国王室召入懿安城为质,谁曾想到了最后举兵而反却是自己女儿,而多年质子,也没有一个派上用场。 永载帝得知消息,又思及曾经死在自己手上的父亲,一时气急攻心,骤然崩猝,太子周泰临危受命,领兵抗敌,然就在定周皇室内战之时,溪狄王后周畹以永载帝得位不正为由,同令十万大军攻入定周,剑指永载帝一脉。 一时间,整个懿安城彻底陷入了战乱之中。 …… 周畹率军冲破懿安城防军的时候正是冬至那日的黄昏,天边残阳如血,呵气成雾。 周相寻早就在周畹举兵之时就被人护着逃走了,走前还不忘提醒殷上和索千钰等人,殷上承情,表明自己会多加小心。 周畹进入懿安后,整个定周的势力三分,名正言顺的自然是储君周泰,举兵谋反的是长帝姬周黎并永宁公主周瞻,最后便是以讨伐为由的先废帝之妹周畹,当下,又以周畹举兵时机最好,一路势如破竹,长王姬周黎腹背受敌,初露颓势。 …… 殷上还在璞兰台。 永载帝崩殂,宫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整个禁宫就乱了,趁此机会,索千钰在殷上的帮助下带了一小队人马潜入进宫,带出了月支长王姬索千镜。 甫一入夜,璞兰台外便杀声震天,周泰手握兵权,定周附近州县的援军已经陆续赶到了懿安,几方人马杀做一团。 璞兰台内冷寂一片,唯有几盏灯火亮着,殷上依旧平静地坐在屋内看着书,林泊玉与晋呈颐俱都持械,守在门口。 她脸色平静,未见丝毫慌乱,时不时还啜饮手中的一杯热茶,江遗雪则靠在她怀中,纤长的十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的衣角。 直到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殷上才放下书,摸了摸江遗雪的脸,说:“该走了。” 他嗯了一声,恋恋不舍地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出房门。 垂花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索千钰的声音也很快响起,扬声道:“殷姐姐,我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黑衣,脸上略有血迹,后面跟着十数人,走在最中间的女子身披斗篷,怀身大肚,见到殷上,忙上前两步给她行了个大礼,道:“听阿钰说多亏了王姬相助,镜才得以逃出生天,镜在此多谢王姬,定然粉身相报。” 殷上扶了她一把,道:“不必多礼,快回家吧。” 索千镜闻言,登时红了眼眶,流着泪点了点头。 众人在等待期间早已整装待发,因着索千镜怀孕,还专门备了马车,让索千钰与她待在一起随身看顾。 今夜援军已到,城门被破,几方人马俱在禁宫周围厮杀,想来今夜一过,便知未来定周是谁做主了。 顺着凌乱的街道走向城门,能看到的便只有尸体,有百姓的,也有兵卒的,甚至还有残肢断臂,零星的火团,破败的商铺,茫然的幼童……一片炼狱之象。 殷上与江遗雪共骑一乘,见到此景也是眉头紧蹙,紧咬牙关,双目直视前方,不敢再看。 江遗雪感觉到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收紧,立刻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以示安抚。 城门口已经没人守卫了,一行人很顺利的离开了这座困了他们八年的懿安城。 无人留恋此地,俱是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去,一直到第二天日出,几人才寻了一处山间密林休憩。 众人分了吃食,殷上走到马车前把手中的面饼递给索千镜,她脸色有点发白,然见到殷上还是勉力地笑了笑,伸手接过后轻声道谢。 殷上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轻声问:“几个月了?” 索千镜低头看了一眼,说:“四个多个月。” 殷上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想说:不若把它打了,毕竟这是永载帝的孩子,不论是周氏的哪位宗室登基,它都可能会成为一个隐患而受到各方势力关注。 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适合说这句话,只问:“要把他生下来吗?” 索千镜摇摇头,说:“不生,等回到月支便把它打了。” 她入定周时才十四,而那时候永载帝已然年近四十,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恐怕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索千镜看见殷上有些复杂的眼神,笑了笑,说:“我有为母之心,亦有为母之爱,却不会为那个人生孩子,在宫中时候他看我看得紧,我无从下手,如若不然,我定不会让它在我肚中长这么大。” 闻言,殷上没再说什么,只为她倒了杯热茶。 …… 月支在东沛下方,又西临定周,殷上计划走到三国边境之时再与索千镜等人分道,然后直接顺着东沛、序戎的边境返回亓徽。 一行十来个人,挑着山林、旷野走,避免进入城池,一路疾行,终于在第十一日到达了三国边境。 月支的人马已经在城外等候,见到索千钰几人颇为激动,立刻上前来接洽,对着殷上也是万分感激地躬身行礼。 殷上并未下马,只抬手笑道:“不必多礼,凡事多加小心,我们先走了。”言罢又看向人群后的索千镜,与她轻轻点了点头。 索千镜也立刻点头致意,眉头轻蹙,张口道:“小心。” 索千钰有些不舍,站在她马下拉着她的袖口,道:“殷姐姐,保重。” 殷上点头,说:“去吧,护好你姐姐。” 见他抿唇退开两步,殷上便迅速拉扯缰绳,调转方向,率着一群人绝尘而去。 离开月支,便进入东沛和序戎的接壤之地了,一行人更是小心,多是夜晚行路,白日休息。 然而就在殷上以为此番能顺利回到亓徽的时候,却在一处山林中遇上了意想不到的人。 看着眼前拦路的人马,殷上并未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神色泰然地轻声问道:“汝等欲何为?” 面前一共三四百人,俱是甲胄、兵器一应俱全的兵卒,领头的正是璞兰台的沈越西、湛卢博二人。 湛卢博朝殷上笑了笑,阴郁的眼神扫过她怀中的江遗雪,道:“把江遗雪留下,我们不动你一根毫毛。” 此言一出,殷上立刻感觉到江遗雪握住自己手臂的力道紧了紧,便伸手摩挲他的腰侧,以示安抚,继续平静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湛卢博咧出一个笑,眼神凝在殷上身上,道:“你想干什么,我们便想干什么。” 殷上的眼神顷刻间变得阴冷起来,定定地和湛卢博对视。 这厢沈越西已然有些不耐烦,扬声道:“和她说这么多干什么!直接动手!” 言罢,他身后众人立刻冲了上来,与殷上几人缠斗在一起。 殷上这边只有十余人,就算都是好手,也难以真的以一挡百,必然只能逃跑,晋呈颐、林泊玉二人一直护持在她身侧,朝着来路返回去。 然而殷上几人行路多日,已然力有不逮,那几百兵卒也不是吃素的,很快便追上了他们,迅速将他们围在中间。 湛卢博制止了沈越西想要强行动手的命令,继续对着殷上重复:“留下江遗雪,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立刻让你顺顺当当地回到亓徽去。” 殷上毕竟不是江遗雪,背后无人,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愿得罪任何一国。 谁料殷上依旧面色淡淡,不见惊慌,也不见要把江遗雪交出来的意思,只道:“做梦。” 他被这话气得笑了一声,舌头划过锋利的齿列,声言满含杀意,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言罢,他举起手中的冷剑,对着殷上等人,扬声道:“上!” 随着一声令下,兵卒们立刻冲了上来,他们对其他人俱都下了死手,但对着殷上和江遗雪都颇为忌惮,殷上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便对着手下扬声道:“走!” 正待厮杀的众人看向殷上,勉力道:“殿下,我们怎么能丢下你?” 殷上持械挥开朝自己砍来的刀剑,厉声道:“都给我走,这是命令!” 闻言,那几人咬牙对视了一眼,且战且退。 那些兵卒本就听从湛卢博的命令,不欲得罪殷上,只要活捉江遗雪,见他们有了退意,一时间松懈了几分,松开包围圈,想要放他们离开。 然而就在这一迟疑间,就叫几人寻到了机会,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迅速杀开了一条血路,殷上也看准时机,丝毫没有犹豫地策马冲出了包围圈。 11、不知今夜几人愁(1) 天边第一缕晨光穿过密林,透散了轻灵的薄雾,照亮了殷上满是鲜血的脸。 众人已然在追杀中跑散,殷上并江遗雪一骑仍在奔逃,后方隐约还能听见奔腾的马蹄声。 江遗雪看了看周围的景致,咬牙道:“前方已临近沛水,没路了,你把我交给他们吧。” 沛水是一条大江,流经令兹、东沛、序戎、定周四国,若是朝东沛、序戎二国的接壤之地走,必然会经过这条河流。 此地有桥,但显然不在前方。 殷上没有说话,依旧目视前方,专心策马。 江遗雪伸手抓住她的袍角,声音里泛出一点哭腔,道:“我不能看着你为我这样的人陷入绝境,殷上,别再往前了,把我交出去!” 殷上勉力回头看了一眼,湛卢博等人已然越追越近。 她未见惊慌,只箍紧他的腰,道:“我说好会护你,定会做到。” 闻言,江遗雪眼中蓄满的泪顷刻间滑下来,哭着摇头,说:“对不起……” 她没再说话,只奋力策马,转眼间穿过这密林,果然见前方横亘了一条百来丈的河流。 二人立刻翻身下马,向河边跑去。 沛水不在汛期,平静无波,但正是此番正是寒冬腊月,河水冷似冰,殷上摸了一把河水,转身对江遗雪说:“把披风和外袍都脱了。” 言罢,也伸手解开自己披风的外袍,连带他的一起搭在马匹身上。 殷上见他欲言又止,便直接道:“别说什么没用的,我要你,谁也拦不住。” 她伸手拉着江遗雪走到岸边,轻声道:“握紧我的手,别松开。” 他眼眶通红,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用力点头,道:“好。” 言罢,殷上便站在原地等待时机,刚能听到一点马蹄声,便用力击打马背,身边的马受力嘶鸣,驮着他们的衣物迅速跑远。 殷上立刻拉紧他的手,道:“跳!”随着话音落下,二人齐身一动,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几息之后,湛卢博并沈越西来到岸边。 水中波纹犹在,远处的马匹也还在奔逃,依稀可见衣袂的颜色,沈越西立刻道:“跳河了?” 时不待人,湛卢博皱着眉头思忖半息,只得道:“先追马!” 沈越西问疾问:“若是跳河了怎么办?” 湛卢博道:“说不定只是迷惑我们的,河水这么冷,下去了也不一定有命活,先追马!” 闻言,军众立刻动身,朝着马匹复追而去。 …… 沛水不算特别宽阔,游到对岸不是难事,只是河水过于刺骨,刚入水便能感觉浑身冷得发麻。 殷上常年习武,倒还能支撑,江遗雪已然面色发白,双唇血色近无。 “还能走吗?” 听到她关切地声音,江遗雪勉力点了点头,说:“可以、不用管我,快走。” 殷上皱眉看了看四周,拉起江遗雪的手一齐踏入密林之中。 入水躲避只是最简单的第一步,上岸后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难题。 如何在深山密林之中保全自身,又如何获取马匹、重新上路,如何躲避湛卢博随时可能回头的追寻…… 殷上神色镇定,边走边细想。 这自然还未到绝路,她也不会任由自己到达绝路。 现下,她随身还有武器、钱财、火折,世子玉令,最重要的几样东西并未离身,她想要自保,游刃有余。 最重要的是如何安全无虞地回到亓徽。 等湛卢博意识到那马匹不对,自然会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入水,冬日河水刺骨,他们要不然入水躲避,复又上岸,要不然就是去往对岸,总是走不远的,他人手充足,又有马匹,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要不然只能入城了。 这里还在序戎和东沛的边境,就算城外有庄子或是村落,却不能保证沈越西没有安插人手追寻二人。 东沛…… 东沛王江明悟这么多年从未给江遗雪写过信或是送过东西,东沛年年进贡的使者偶尔会过来看一眼,但也只是跟随他国使臣出于礼节的看一眼,从未送过东西或是带过话。 ……或许可以试试。 正想着,身侧江遗雪突然停住,伸手指着一处,道:“殷上,看那。” 殷上循目望去,是一个不小的山洞,洞口草树林立。 “走。”二人拉紧手,一齐朝那个方向走去。 那山洞很是幽深,草树杂乱,深处也是黑黢黢的,并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通过洞口的光线,模糊可以看见岩壁上凹凸的棱角起伏。 殷上怕里面有冬眠的猛兽,不敢往深处走,只待在洞口,左右寻了些枝叶码成了柴堆。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上面用鹿脊筋丝紧紧捆着,里面是一卷银票和一个火折子。 此外,她腰间的匕首和衣物内层的世子玉令,也是从不离身的东西。 点燃火堆,二人迅速感觉到了一丝暖意,殷上伸手摸了摸江遗雪苍白的脸,皱着眉头问:“怎么样?” 他摇摇头,声音有些发虚,说:“没事。” 殷上把他整个抱进怀里,说:“你身体太弱了。” 来定周后虽是日子过得好了,但幼年在东沛受的苦也太多,身子总是虚弱。 江遗雪长睫颤了颤,问:“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殷上低头看了他一眼,他脸色苍白,乌发雪肤,绀青色的眸子在天光下泛着冷冷澈澈的蓝,破碎又依恋地看着她,显得格外我见犹怜。 她笑了笑,低头亲了亲他没有血色的嘴唇,说:“不会,有我在。” “嗯。”看着她专注地望着自己的眼神,江遗雪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微微起身,主动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 就这篝火和外间的暖阳,二人在黄昏前烤干了衣物,重新整肃了衣冠,快速离开了这个山洞。 好在下水只是脱了披风和外袍,冬日衣厚,里面也还有好几件,尚能抵御严寒。 二人顺着山间,一路朝东沛的领地走去。 …… 定周属国十四,国与国之间的防守并不严格,毕竟明面上他们同属定周,若是两国有了矛盾,按理是要定周出面来解决整肃的。 然而近年来定周苛税暴政,十四国也需行其税令,不仅如此,还要每国还要另交贡银,若是王室拿不出来,那最后还是得向百姓缴纳,如此下来,有些国家的赋税徭役越来越重,百姓无法存活,便会逃出城内,在城外生活,一旦人群聚集起来,便会形成一个个寨子或是村落,依靠种田、果林、打猎生活。 一开始,这种寨子壮大了之后,官府就会派人来围剿,强行押送百姓入城,罚役三年,百姓也不敢再出城了,然而自从汀悉谋反后,永载帝召各国王室入定周为质,再次增加了各国的贡银,民间赋税连年增长,为了躲避苛政和徭役,这类寨子和村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时间也围剿不尽,成了一个难以解决的痼疾。 像亓徽,在母亲的尽力斡旋之下,百姓勉强能安居乐业,城外也少有这类的村寨,然像东沛、序戎、月支这类定周的邻国,受定周的影响就会格外的大,这类村寨也屡见不鲜。 殷上料想的没错,翻过山顶,不远处的山脚下就发现了一个寨子,粗略看去约有四五十户人家,都是极为简陋的屋子,挨挨挤挤地拥在一起。 殷上没有贸然靠近,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伸手撕下了自己的一片衣袍,将江遗雪的脸仔细遮住,叮嘱道:“小心些,遮好了。” 他乖乖点头,伸手整理,只露出了一双漂亮的绀青色眼眸。 殷上拉住他的手,小心的朝那个村寨靠去。 此时是冬日,又已经临近黄昏,寨中没几个人,殷上走近了,才看清门口放了一个简易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莲花村”三个字。 殷上并未主动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一副东张西望的踟蹰样子。 很快,临近村口的一户人家打开了门,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头发花白,颤颤巍巍地靠近他们,浑浊的眼睛眯了眯,问:“谁啊?” 还未等她说话,屋内就又跟出来一个五六岁上下的小男孩,警惕地看着他们。 殷上咬了咬下唇,怯怯地看着她,说:“婆婆,敢问这是哪?” 那老婆婆点了点拐杖,说:“这是东沛涵州城外的莲山,你们二人从何而来?” 殷上眼里浮现出惶恐,道:“我们是从定周来的……这里竟到了东沛了吗?” 老婆婆见他们二人风尘仆仆,满身尘土,也以为他们是逃出城的百姓,语气和软和了三分,问:“你们俩怎么回事,要去哪?” 殷上道:“我们姐弟二人原是定周滈州人士,父母都是小生意人,几年前我父亲走了……前段日子我继父趁我母亲不在家,竟要把我们姐弟二人卖到风尘之地……我们是拼了命才跑出来的,本想去序州找我母亲……可谁知……” 闻言,那老婆婆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怜惜,道:“可怜孩子,你们要去序州,那已然走反了,这都到了东沛了,”她看向包着脸的江遗雪,问:“这孩子怎么回事?” 殷上道:“我们二人是凫过沛水的,冬日河水寒凉,弟弟有些发烧,我们想来问问路,又怕过了病气给你们,故而将他遮住。” 那老婆婆叹了口气,道:“真是好孩子,进来喝碗热茶再走吧,冬日下水,可是要坏了身子。” 言罢,她便颤颤巍巍地拄着拐走在前面,那小孩扭头看了他们几眼,依旧一脸警惕。 殷上忙感激地应了声好,拉着江遗雪的手跟着那老婆婆后面。 那矮矮的小屋被一些粗细不一的木桩和石头围住,勉强算作一个院子,推开那摇摇欲的矮门踏进去,可以看见角落有一小片翻着土的地,因着是冬天,上面没有种东西,边上有一个装水的木桶。 院子不大,没两步就走到了屋子门口,那屋子说是屋子,其实只不过是一个草棚,上下左右都在漏风,屋内暗沉沉的没有灯,借着屋外的天光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一张矮矮的木床,上面是一些杂草和一卷薄薄的、漏着棉花的脏被子,里面没有桌子,几块大石头往墙角一搭,上面架了一个锅,边上放着几个已经残缺了的破碗。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殷上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她一时间有些愣住了,直到那个婆婆颤颤巍巍地从墙角那个锅里舀出一碗水,递给她,说:“不要嫌弃,喝一口吧。” 殷上赶忙接过,说:“不嫌弃。”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喉咙里有些沙哑,像是哽住了什么。 江遗雪也伸手接过那小孩递给他的水,轻声说:“多谢。” 天气寒凉,说是热水,可其实已经温凉了,她把那破碗放置唇边,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 喝完后殷上放下碗,动作有些不自然的撩过头发,把碗递还给那老婆婆,问:“您家里就你们两人吗?” 婆婆把碗收起来,声音平缓,淡淡地说:“就我一个,孩子们和我老伴都死了。” 殷上顿了顿,看向那个小孩,说:“这是?” 婆婆摸了摸那小孩的头发,道:“他父母也死了,我看他可怜,便让他与我做个伴。” 殷上咬牙,一时间沉默了。 良久,那婆婆道:“家里还有一些腌菜,都是村里的人好心,分给我们的,若你们不嫌弃,一起吃一些吧?” 殷上先是点点头,说:“不嫌弃的,”言罢又摇摇头,说:“给我们吃了你们明天吃什么呢?” 老婆婆浑浊的眼神动了动,看向门外即将暗沉下来的天色,道:“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无所谓的,这孩子还小,村里的人总是会可怜他的。” 殷上看向那个孩子,轻声问:“你几岁了?” 他躲在婆婆身后,面黄肌瘦,只露出一只警惕中带着怯懦的眼睛,良久才用细细的声音说:“八岁。” 八岁。 八岁了。 她一开始以为只有五六岁。 她喉咙像是被一把稻草塞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顿了顿,她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江遗雪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山上找点吃的。” 江遗雪点点头,说:“小心些。” 那婆婆闻言,皱起了眉头,说:“山上冷着呢,村内的青壮年都难猎到东西,你一个小孩子,去做什么,快回来!” “没事的,”江遗雪伸手扶了她一把,说:“您别担心。” 殷上三两下已经走远,她拄拐自然追不上,重重地点了一下地面,道:“唉!你也不劝着你姐姐!现下又天都暗了,猎物更难!” 江遗雪扶着她,重复道:“您真的不用担心,外面冷,进屋吧。” 14、谁怜憔悴更凋零(1)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江遗雪就先醒了,不知是否是昨夜和殷上谈起旧事的缘故,他几乎做了一夜的噩梦,第一缕晨光洒来,他便匆匆惊醒。 然刚一睁开眼睛,他便看见了殷上的睡颜——她轻轻地靠在树干上,面容平和,双目紧闭,纤密的长睫在晨光的映照下在脸上打下一层浅浅的阴影,将她每一处起伏的轮廓都勾出一轮浅金色的光。 ……这个距离,近的能看清她脸上细微的绒毛。 噩梦似乎一下子跳脱到了美梦,他心中的那些阴郁也很快被眼前这个人抚平,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干涩,江遗雪贪婪地盯着她的脸,思绪飘散。 殷上是很好看的。 他想。 只是她的气度和身姿都太过出挑,总是让人忽略她的脸。 想起幼年见到她的第一面,是他在定周边城的城楼下了马车,朝她那边匆匆一瞥。 那是他头一回见识到,什么是高门王族累世传下的仪态英华。 明明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却气质澹泊,行止有礼,面对一众官员仍能言辞有方,进退有度。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糟糕透顶。 即便是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受尽他人的恶意和折磨,母亲也总是将他抱在怀里,温声地否认那些乌涂之言,坚定地对他说,阿雪永远是母亲最珍贵的宝贝。 他虽被锁在深宫,却始终被母亲的爱意守护。 随着一天天长大,他学会了思母亲之所思,更学会了恨母亲之所恨。 所以后来江明悟把他带走,给他穿上锦衣华服,让他踏入高屋大殿,见到自己所谓的兄弟姐妹的时候,他也依旧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低如尘埃。 只因那些人在他眼里,跟披着人皮的恶鬼无异,直到遇见殷上—— 那身原本没什么感觉的广袖王服,在遇见她之后,好像突然让自己全身都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低头,沉默,原本无所谓身边侍从的推搡,在那时那刻也变得如此难以忍受。 怎么行走坐卧、怎么食餐饮酒、怎么言辞有礼…… 那些他嗤之以鼻的王族风度,原来是如此金铮玉润的模样。 每每短暂的对视,心里涌起的都是从未有过的、深切的自卑。 在得到她给予的衣食之后,心里除了几分警惕,最多的还是疑惑——幼年遇到无缘无故的恶意太多,导致他更不敢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 怎么会有人对他好? 除了母亲,怎么还会有人关心他吃没吃饱,穿没穿暖? 他怀着疑惑、卑微、警惕,以及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隐秘期待,接受着她一日接一日的帮助。 没有理由,真的能对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吗? 可还没等他想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就发现了殷上不止对他一个人好。 应该说,殷上对所有身边的人都很好。 她就是有这种特性,心中怀的是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大义。 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围内,任何在她看来需要帮助的人她都会施以援手,不论是他还是索千钰,或是她遇到的所有其他人。 然而一旦发现他们不需要帮助了,她也能毫不犹疑的抽身离开,不图一丝回报。 她就是这么好,好到让他费尽了心机,上下求索这么多年…… …… 正盯着她的脸出神,突然感觉到身下的手动了动,江遗雪四散的思绪一下子被收回,心跳也好似漏了一拍,还来不及闭眼,就望进了一双寡淡平静的眼眸中。 冬日的晨光为她的眼睛染上暖意,那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轻声问:“醒了?” 短短两个字,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暧昧和温情萦绕在二人周围。 江遗雪脸色微红,讷讷地嗯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她身上下来。 殷上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没说什么,在原地伸了伸懒腰,便起身走去马儿身边,将水壶和干粮拿出来递给他。 江遗雪伸手接过,把那馕饼掰开,递给她半块,尔后又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微微侧身,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的。 粘稠的气氛始终弥漫在二人周围。 直到手上的东西吃到最后,江遗雪忍不住偷偷朝殷上看了一眼,才发现她正倚着马,淡笑地看着他,眼神专注,边看边吃,好似把他当作了什么下饭的酒菜。 他一下子连吞咽的动作都忘记了,和她对视了好几息才脸色通红地小声说:“……你别看我。” 她笑了声,加快速度把手中的东西吃完,喝了一口水,把水壶塞进马背上的背囊里,又走到树干处解开马匹,最后利索地翻身上马。 做完这一切,殷上才轻拉缰,走到江遗雪面前。 她高居马上,周身被升起的初日镀上一层金光,由上至下朝他伸出一只手,声音含笑,说:“走吧。” 他依旧红着脸,鼓起勇气仰头和她对视,晨光透过殷上的身影也洒在了他的脸上,愈发凸显那张脸的美丽,几乎令人心折。 “嗯。”江遗雪轻声应答,转而轻扬唇角,露出了一个夺人心魄的笑容,毫不犹豫地朝她伸出了手。 ———————————————— 二人再次整装上路。 一路走来,殷上都沿途留下了不少记号,若是林泊玉、晋呈颐等人没有直接回亓徽,应该会很快找到她,但除此之外,殷上心中也有一丝对前路的不安。 按理说,马儿只是驮着他们的衣物,无人驾驶,应该是跑不远的,湛卢博追上发现上当了,很快就能反应过来他们跳河,转而追寻他们。 即便是他们去了东沛不好查探,但那也只是山里,并不是城内,没道理这么久了,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要不然就是湛卢博等人放弃了江遗雪,要不然就是还有后招等着他们。 思及湛卢博、沈越西二人拦路时的模样,她还是更偏向后者。 想起湛卢博那句“你想干什么,我们便想干什么”,殷上眼神立刻变得有些阴冷,抿紧双唇,目视前方。 …… 如殷上所想,快到三国边境的时候,林泊玉、晋呈颐带着先前会和的两个人找到了他们。 他们虽然都换了装束,但也并未被湛卢博、沈越西的人查探追杀。 得到这个消息,殷上一时间有些踟蹰,只觉得前方必定会有埋伏。 可此地是亓徽、序戎、东沛的三国边境,她要想回亓徽,已然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见殷上蹙眉思索,林泊玉道:“不若借道东沛?想是会比序戎安全些。” 殷上摇头,说:“我跳河之后,湛卢博只要回头,很轻易便能搜寻到我,然而他却没有,不是放弃了,便是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等着我。” 闻言,晋呈颐道:“湛卢博并未对我等有什么杀心,像是不会轻易动手,若是他不敢下手,我们想要逃脱也不难。” 殷上暗自思索,手中无意识的摸索着江遗雪纤长的手指。 沉默半响,江遗雪反手抓住她的手指,道:“若是真有什么,就把我交出去罢?好歹我现在的身份是东沛王卿,他也不敢对我做什么,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来找你的。” 殷上和他对视片刻,别开眼睛,道:“不,我不能把你交给湛卢博。” “殷上——”他还待说什么,却被殷上一把带上了马,她看向身后几人,沉声命令:“直接往前,听命行事。” 几人毫无二话,恭敬道:“是。” 一行人重新整装,一路策马向前。 …… 几人猜想的没错,快出二国边境的时候,果然遇到了一队人马,湛卢博、沈越西依旧居于队前,见殷上前来,还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 沈越西率先呛声,扬声道:“殷上,我不是说了,不把江遗雪留下,你回不了亓徽,怎么就不听劝呢?” 殷上没有应声,抿着唇迅速观察四周。 ……为什么此次的人马还没有上一次多? 可周围是平野旷地,并不像是可以埋伏人的地方。 他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又是为什么。 湛卢博见她不说话,咧出一个笑容,说:“殷上,你是聪明人,璞兰台几年,你虽并未关注过我,我却一直欣赏你,你才华横溢,武功高强,颇为藏拙,你想用江遗雪干什么,别人不知,我却知道,其实我们俩是一样的人。” “你不愿把他给我,我也能理解,但你若是愿意,我们也不用非得大动干戈,坐下来洽谈岂不是更好?” 殷上并未被这话说动,看向他的眼睛,也露出一个笑容,说:“我和你可不一样。” 湛卢博哈哈大笑,说:“得了吧,殷上,定周已经是强弩之末,十五国另需新主——”他眼里似有野火燃烧,继续道:“你别和我说,你不想要那个位置?” 殷上并未否认,但依旧神色平静道:“那便看我们谁更技高一筹了。” 湛卢博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道:“既如此,我们何不一起合作?待到天下大定……”他盯着殷上,慢慢说道:“你我共享天下。” 此言言下之意已然不言而喻,殷上从心底感觉到一丝可笑,反问道:“我为帝?你为后?”她微微侧头,在怀中人如玉的脸颊上印下一吻,紧接着道:“可惜,我的正君之位已然许人,若是你愿意,我倒是也能给你一个偏室位份。” 闻言,湛卢博的笑容慢慢收敛,露出了一个阴骘的冷笑,感叹道:“你可真是嚣张啊,殷上。” 殷上笑容不变,回道:“彼此。” 湛卢博终于敛下所有表情,策马领着人群从中间分开,眼神也从殷上划到江遗雪,问:“江遗雪,离家多年,你可还记得这是谁?” 随着话音落下,那人群中间的通道里走出一人一骑,与湛卢博并立,紧紧地盯着江遗雪。 殷上并不认识此人,却能从对方的眉眼间大致辨认出对方的身份——除江遗雪外,东沛王室如今有二子二女,可幼子江遗琥今年不过七八岁,那眼前的便只有可能是东沛世子江遗玉了。 对方和江遗雪有五六分相像,容貌虽逊于他,然周身的气度却颇为高华。 他看了一眼殷上,对江遗雪道:“无媒无妁,你顶着东沛王卿的身份,是要去哪?” 江遗雪眼里浮出冷意,并不作答。 江遗玉拧眉,看向殷上,道:“若是亓徽王姬真心求娶,便按着章程来,何故如此把我朝王卿私自带走?” 殷上是真的没想到,湛卢博志得意满,想出的就是这么一个损招。 他带不走江遗雪,便也不让她也带走。 且也不知道湛卢博说了什么,让一向不管江遗雪的东沛此番直接派了一个世子出来。 殷上心下有些泄气,自知此番已然落了下风,环在江遗雪腰间的手也微微松开,正待开口,却被江遗雪一把抓住了手臂,侧脸回望过来,眼里盈满了慌乱。 对视半息,她抿了抿唇,只得改口,对着江遗玉沉声道:“尔等不闻不问多年,此番又来置喙什么?” 江遗雪也紧接着道:“不论媒妁,我便是要和她走。” 江遗玉怒目而视,道:“不知所谓!且都随了你那个伶妓母亲!今日你若是不随我返还东沛,就看着你母亲是如何被掘坟鞭尸的吧!” “你敢!”江遗雪恨意磅礴,眼神阴冷,恨不能生啖其肉。 江遗玉冷然一笑,道:“你看我敢不敢。” 他咬牙,还待说话,却听见殷上问:“你带走他,可能好好对他?” 此言一出,江遗玉便知道她已松口,应道:“血浓于水,这是自然。” “不、不,”这句话似乎瞬间给他下了死刑,他紧紧抓着殷上的手臂,好似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惶急又失控地哀求:“我不想回去,殷上,别把我送回去——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他连声重复,妄图以此改变她的主意。 殷上叹了口气,问:“那你母亲呢?怎么办?” 闻言,江遗雪立刻拧起眉头,眼里一片破碎的水光,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殷上道:“此事已然如此了,阿雪,”她第一次如此亲昵的叫他,却是和他告别,“相信我,我们只是分开一会儿,我马上就会来找你,带你走。” 江遗雪流下泪来,双手依旧紧紧地抓着她。 她叹气,摸了摸他的头发,问:“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他下意识的答应,又去祈求一个承诺:“你保证会来找我,让我回到你身边。” 殷上和他额头相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会派人去保护你,与你写信。” 言罢,她又低头亲了亲他嘴唇,说:“我保证。” 16、谁怜憔悴更凋零(3) 七岁那年离开东沛时,江遗雪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这里,可如今暗夜沉沉,他却再一次站在了这个熟悉的宫室门口。 年久失修的门窗四处破损,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上面被钉上了数根粗扁的木条,宫门的牌匾掉下一半,在冬日风声的呼号下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在寂夜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整个宫室正如那侍从所说,已经被封死了。 他默然抬头,静静地看着那破败的牌匾,上书“浮玉斋”三字。 曾几何时,这三个字就是他的原罪。 他幼年听过最多的称呼就是那些宫人嘴里所说的:浮玉斋的那个孩子。 说得多了,他也就明白了,这三个字的言下之意是被抛弃的、不要的、不配的、不值得的、任人欺凌的…… 他也曾天真地问过母亲,我们能不能搬到其他地方去。 可母亲却流着眼泪笑,用干瘦又温暖的手摸着他的脸,说:“对不起啊阿雪,我们哪里都不能去。” 江明悟不要他们,但也没放过他们。 他是王室血脉,母亲是后宫中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在这一重复一重的宫闱之中。 宫道上吹来一阵寒风,冻得骨头都在发冷,江遗雪下意识打了个寒颤,用手摸上那破旧的宫门,声音轻得似乎要散在风里:“母亲……是你吗?” 回应他的只有阴冷的风号。 良久,他抽出带来的长刀,狠狠地朝摇摇欲坠的宫门劈了下去。 “砰!” 随着一声巨响,那书丹的牌匾无法承力,微微一晃,便狠狠地砸落在地,碎成数块。 有一块落在江遗雪身旁,被他一脚踢开。 “砰!砰!砰!” 数声巨响接连迸发在深夜无人的宫道上,那粗扁的木条一块块的落下来,早已破损的木门也已经承受不住,很快破出一个黑黢黢的大洞。 见状,江遗雪扔开长刀,喘着粗气和那片黑暗对视,心中生出浓重的、无法忽略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伸腿迈过那一片狼藉,到达了杂草丛生的院内。 八年过去,他犹记得这院子里有母亲围的菜圃,扎的秋千,垒的石碓……可正当他以为会看到自己记忆里的场景之时,却先看见了一具尸体。 那一瞬间,他几乎感觉自己被四面八方的黑暗吞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腿止不住的发软,他连滚带爬地跑到那具尸体面前,想伸出手去辨认,却止不住的发抖。 尸体已成白骨,身上的衣物风吹日晒,虫咬土沤,已然脏污破损,可依旧能大致看出原来的模样。 他抖着手掀起一处袍角,那森森白骨之下,赫然掩着一个已然碎成几段的玉镯。 ——那玉镯是母亲自小戴着的,长大了,即便再瘦也取不下来,可没吃的也没办法,她想着,即便是碎玉,也能买些价钱,只能狠心把它敲碎,想与宫人换些吃食,可是一直到最后都没人肯要。 然而就算是这样,她也日夜随身,盼望着有一日它能派上用场。 …… 如今,它派上用场,却是教儿子认出她的尸骨。 江遗雪双目发赤,几欲崩溃,伸手想把那白骨抱起,却又怕弄碎了它,只能摸到一处衣物,又死死地捏紧,倒伏在它身侧埋首痛哭:“母亲……母亲啊……” 没有下葬,没有收敛,只是把她丢在这冷僻的宫室庭院中,风吹日晒,曝尸荒野…… 江遗雪握紧双拳,直到手心溢出鲜血。 这痛意终于教他清醒了几分,寒风吹过,他缓慢地抬起头,对着那尸骨露出一个如幼年那般温软的笑,启唇道:“母亲,你别怕,我一定、一定为你报仇……”他一个字说得比一个字慢,盈满了磅礴的恨意:“你所受之痛,我定让江明悟百倍、千倍、万倍地偿还与你……” 良久,他踉跄地站起身,走至那小小的、结满了蜘蛛网的秋千旁边,跪下,挖开了第一抔泥土。 他越挖越快,双手鲜血淋漓,形容已然癫狂,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耳鸣如蝉,脑子纷乱。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殷上,你在哪啊…… 你在哪。 救救我…… 救救我。 …… 母亲说,人都是女娲娘娘用土捏成的,他曾经也完整的来到世上,又被无情地打碎,是殷上一点点的将他重新捏合起来。 再碎一次,他会死掉吗? …… 一抔抔带着鲜血的泥土洒在尸骨上,直至它彻底埋进泥土里,江遗雪捡回长刀,笨拙的为母亲刻碑。 月光映照着斑驳的树影,寒风瑟瑟。 那一刀一刻、一笔一划,都带着淋漓的鲜血和无尽的仇恨。 月落星沉,天就要亮了。 ———————————————— 深夜发生在偏远宫室的一切,如同滴落大海的雨滴,并未激起一丝波澜,直到熹微的晨光洒入层层宫闱之时,江遗雪才形容狼狈的回到了明雪阁,脸色惨败,摇摇欲坠。 守夜的宫人心有戚戚的走上前来,讷讷的喊:“殿下?” 他恍若未闻,如行尸走肉一般踏入房内,一下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外间似乎又传来几声担忧的呼唤,江遗雪张了张口,声音嘶哑地喊道:“滚……都滚、都滚!” 他痴痴地笑,又崩溃地哭,只觉得自己快要癫狂,耳边充满了嘈杂的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浓重的黑暗无法阻止的朝他袭来,脑中拉紧的神经绷断,世界才终于安静下来。 …… 江遗雪大病一场。 再次醒来之时,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顶,他脑中剧痛,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不是浮玉斋、不是璞兰台……也不是梦中殷上的睡颜。 “殿下?殿下?”耳边传来呼声,他艰难的扭头去看,只见几个医官打扮的人跪在床侧,面容严肃,身后还站着几个宫人。 是东沛,他回来了。 记忆回笼,江遗雪眸光冷沉,哑声开口:“我怎么了?” 那医官道:“殿下气急攻心,以至血不归经,晕厥过去,臣下虽为您开药针灸,但还需您好好休息调理,方可痊愈。” 闻言,江遗雪淡声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那几个医官应好,恭敬地退了下去。 又一个宫人将药碗端到他床边,道:“殿下,您手受伤了,下侍服侍您喝药罢?” 江遗雪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双手已被裹满了纱布,指尖和掌心处还有鲜血溢出。 他任由那宫人将他扶起来,轻声问:“我昏迷多久了?” 宫人答:“快七日了,一直高烧梦魇,今日方醒来。” 七日了…… 殷上说过会给他写信的。 纤密的长睫敛下,他微微启唇,一口一口地吞咽那苦涩的药汁。 药喝完,他便恹恹地躺进被子里,声音漠然:“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宫人应是,纷纷恭敬的退了下去。 然那个喂药的宫人却始终跪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江遗雪皱眉看去,正待开口,却看见那宫人眼疾手快地朝他的锦被之下塞了什么东西,又轻声道:“殿下,上问安康。” 言罢,他也未等江遗雪反应,自顾自起身,迅速地退了出去。 殿门轻轻开阖,发出微响。 几息过后,江遗雪才心跳如雷地从床上坐起来,拿出锦被之下的那样东西。 是一封信。 甫一打开,便是无比熟悉的字迹,他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盯着那个字迹愣了半晌,才把字看进去—— “阿雪: 平安否?冬日寒凉,勤加添衣。 护你之人我已选定,唤作厉敏,随此信一齐送到你身边,若有要事,也可将信交予他,他自有办法送到我手上。 此际,家国飘摇,东沛势危,朝不保夕,望你珍重自身。 我定护你,勿念,切切。 殷上。” 几滴热泪划过面颊,无声地滴落在锦被之中。 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抚过那信笺上的殷上二字,带着诉说不尽的缱绻和思念。 ———————————————— 翻过年去,定周的战事已至尾声。 长王姬周黎彻底落入败势,永宁公主周瞻收兵,携女周垣回到汀悉,退出战局。 周泰一方,所派出的老将徐雍被周畹所斩,但周畹自己也身受重伤,两方折损无数,也是两败俱伤。 此外,周畹率领的兵马一共十二万,多是与邻国相借,其中向东南邻国的亓徽借了三万,又向西北邻国氏白借兵两万,剩余的兵卒全都来源于溪狄,然而溪狄王董绍昌是为守成之君,对王后周畹讨伐永载帝本就颇有怨言,如果他强行收兵,那周畹先前做出的成果也都将功亏一篑。 当下,仓促登基的新帝周泰手边已无人可用,露出颓势,但周畹背后最大的兵力来源溪狄也生出怯意,意欲收兵,周畹受两方压力,一时间按兵未动。 此战或胜或败,不到最后一刻,不见终章。 …… 灯火幢幢,殷上正坐在母亲的书案之前,看着满桌的各地战报。 殷术神色凝重,道:“定周之战,或许到最后未有赢家。” 殷上点点头,说:“到了那时候,整个定周十五国便是一盘散沙,想要在此情况下谋夺天权,必有一场血战。” 殷术道:“令兹蓄势待发,想对东沛动手,如若东沛被兼并,下一个便是比东沛好不了多少的月支,三国若成,令兹便一家独大。” 殷上道:“月支三子,只有幼子索千铎是在月支长大的,月支王对这个唯一长在身边的孩子多为溺爱,但却一直并未封为世子,长女、二子归国之后,才命人准备册封仪典。” 殷术道:“可见月支王脑子还是清楚的,比令兹那个强了不少。” 殷上拿起地图,默然思索了片刻,道:“想来不出几日,定周战况便明了了,趁此机会,我先去往月支谈判。” 殷术道:“嗯,是该抓紧时间,国内兵马也该重新整肃,待定周事了,便知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了。” 殷上点点头,说:“我这就回去准备。” “等等,”见她要起身,殷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东沛王卿,哦、就是那个叫江遗雪的,你打算怎么办?” 闻言,殷上愣了愣,问:“什么怎么办。” 殷术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喜欢他?” 殷上没有犹豫,自然地回答道:“嗯,我喜欢他。” 见她神态自若,殷术还有些诧异,斟酌了几息,问:“你知道他在骗你吧。” 殷上依旧面色平静,不见一丝惊讶,说:“我知道,”她流畅的接下去,道:“江遗雪的事情,我自有打算,母亲不用担心,我并未被他蛊惑,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殷术眼里出现一丝探究的意味,说:“你是想保他?还是想用他?” 殷上并未迟疑,直接道:“我既要保他,也要用他。” 殷术与她对视片刻,几息后,默认般的点了点头,最后叮嘱道:“世上并无两全法,莫要伤了自己。” 闻言,殷上笑了笑,点头道:“我晓得,母亲。” …… 就着溶溶月色,殷上从母亲殿中回到了少天藏府。 她前段日子正式受封世子,便也从宫中搬了出来,住到了靠近外宫的世子居所。 甫一进房,林泊玉就递给了她几封信,殷上接过,进入房中一封封拆了看。 第一封是索千镜的,她舍弃定周皇脉一事已昭告天下,就是为了让所有争夺定周皇位的人知道她已经没有了继承人,为自己剔除隐患。 前些日子殷上与其通信,说要暗访月支,与她相见,索千镜也答应下来,此番来信,便是说明时间地点。 她先是提笔记下,再将这封信烧了个干净。 第二封信则是幼弟殷止的,他回来见过她后,没多久又回了明山习武,常给她写信,都是些日常琐事,想与她分享。 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字,殷上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个笑容,快速看完,暂时放到了一边。 第三封是江遗雪的信。 想起不多时在宫中母亲说得话,殷上心中微叹了一口气,将那信封捏在手上,半晌都没有拆开。 其实江遗雪的“骗”,她早就知道。 ——其实要说起来,那也不算骗,只不过他故意让她看到了湛卢博等人欺负他,归根结底就是想要为自己找个庇护。 后又主动接近,对她袒露伤痕,引她相帮。 其实换做是她,如若当时没有自保之力,也会这么做。 不过是求生之举罢了,又有什么骗不骗的呢。 可是为什么听母亲这么毫不留情的点破,她心中还是出现了不舒服的情绪? 他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只是想要保护自己? …… 不知过了多久,殷上才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放下了手中并未拆封的信,伸手拿起了其他文书。 17、醉里不知谁是我(1) 已经一个月了,殷上的回信依旧没有送来。 江遗雪余病未消,尚还缠绵病榻,但有了寄托,也算每日勤勉,进食喝药样样不落,是以身子也逐渐恢复了过来。 邻近立春,但屋外依旧在下雪,厉敏进屋时看了看炭火,又将汤药端到了他面前。 手上的伤前些日子拆了纱布,已然大好,医工们遵东沛王的吩咐,费尽心力地调制了一些祛疤淡痕的药物,虽然很是灼痛,但药效很好,如今指尖只剩一些淡白的痕迹。 厉敏将他扶起,整好靠背,又掖好被角,才将温热的汤药放到他手中。 江遗雪双手托着药碗,一饮而尽。 见屋内无人,江遗雪忍不住轻声问:“今日,还是没有吗?” 厉敏接过空碗,也轻声应答:“未曾有消息。” 江遗雪脸上的期待瞬间变为失落,厉敏有些不忍,安慰了一句:“近日雪天路滑,驿途难行,也是有的。” 江遗雪眼眸微动,像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顿了几息,泄力般的靠在床头,道:“你下去吧。” 厉敏恭敬应是,脚步轻轻地退了下去。 窗户紧闭,从床上也看不到什么景致,江遗雪却仍旧呆呆地盯着那一处,心止不住的沉下去。 亓徽东沛相邻,再是雪天难行,来回半月也已足够了,可如今却已经一个月了。 他知道他不该多想,不能多想,可是真的太久了……整整一个多月,他都未再得她的只字片语。 她还记得他吗? 她会忘了他吗? 她是不能给他回信,还是不想给他回信? 她厌烦他了吗? 她身边是不是有其他人了? …… 这些问题接连在他脑子里盘桓,让他难以自抑地陷入惶恐和焦虑之中。 她……还会来找他吗…… 心中的恐惧被倏忽放大,江遗雪抖着手伸入枕下,摸出那一张被自己摩挲了无数次的信纸。 这信笺之上的每一个字、每一笔划、乃至不小心溅洒上去的微小墨点,他都已经铭记于心——他靠着与她的回忆取暖,靠着这点东西作为他唯一的念想。 ……我定护你……勿念……切切…… 这句话再次映入眼帘,微微抚平了他心中难耐的焦躁。 他再次伸手,轻轻抚过信尾处的殷上二字,眼眶微红,嘴角却扬起一个温软的笑来。 ———————————————— 殷上此番人已不在亓徽了。 三日前,她秘密借道东沛,进入了月支的疆域,又于昨日到达了月支的都城存邑。 今日正是她与索千镜约见的时间,待至黄昏,殷上带着林泊玉到达了她于信中所说的地方——屏山南街衔雾台天字一号房。 然刚踏入这条街,殷上便大致反应过来此地是做何等生意的,一时间有些无语凝噎。 林泊玉有些脸红,看着各个门前的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殷上倒是尚算镇定,先站在原地扫了一眼左右的牌匾,才一步步地朝里踏进去。 天色渐暗,整条街都开始点灯,人也越来越多,四处穿梭。 耳边揽客声不断,殷上一边侧身躲过一双双拂探而来的素手衣带,一边默然搜寻要去的目的地。 直到走到街道正中央,她才看见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面,藏在左右之间,毫不起眼,待走近了,才看见那门头匾上刻着八字:衔雾揽月,饮雪食花,其下方又是一个精致的牌匾,上书衔雾台三字。 几个揽客的男女见殷上二人走来,忙笑着迎上来,嗓音甜腻道:“客官,里面请,可有常点的人?” 殷上跟着他们走进店面,穿过一垂花帘,竟见堂中高台之上置有繁花流水、枝叶假山,其上还有雾气缭绕,头顶开有天窗,引下空明月色,整个堂中好似人间仙境。 不愧称做衔雾台。 她心下暗叹,面上却未显,见一主事之人迎来,便将索千镜于信中叮嘱她的话说出:“今夜让曳玉陪我。” 那人脸色未变,笑了笑,伸手在前方引路,说:“您请。” 他一路恭敬引路,一直到了三层,寻到一僻静房间门口,轻轻为她推开门,才道:“您请进,曳玉就在房中。” 殷上点头,道:“多谢。”言罢,她带着林泊玉一齐抬步踏入房中。 木门轻阖,隔绝了楼下的嘈杂之声,只余寂静。 几息过后,那屏风传来一个欣喜的声音,唤道:“殷姐姐!” 一个身影迅速绕过屏风,一头扎进了她怀中。 殷上回抱了他,笑道:“几个月不见,你还长高了不少。” 闻言,索千钰高兴地扬起嘴角,道:“我都已经十四啦,自然长高了。” 殷上笑着摸了摸他明艳的笑脸,说:“嗯,也长大了。” 正说着,那屏风后又缓步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殷上抬眸看去,正是先前她亲自送回月支的长王姬索千镜。 她原本挺起的肚子已经消失了,显得整个人身量纤纤,姿态挺拔,又衣冠整齐,面容沉静,和几个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复见殷上,索千镜也有些激动,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嘴唇嗫喏了一下,却没说出话来。 殷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说:“感谢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时间有限,先谈正事。” 索千镜点点头,侧身引她坐到窗边,亲自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三人分坐,索千镜从怀中拿出一张简易的地图和几张她拿到的密报,毫不避讳地摊在桌面上道:“你这几日一直在途中,消息或有滞后,定周之战已然明了了。” 她顿了顿,说:“永载帝的一子一女,都死了。” 殷上愣了一下,脸色也严肃了起来,问:“你确定?” 索千镜点点头,说:“周黎本来已经退出了定周之战,被暂时软禁在禁宫内,是有一日被周泰身边的侍卫重伤的,听闻周泰伤心欲绝,当场杀了那侍卫,但最后依旧没有宣医官救周黎。” “再者,徐雍死后,周泰无人可用,很快落了下风,周畹一路势如破竹,进入进宫,当众杀了周泰,定周皇位垂手可得。” 殷上道:“但她没拿。” 索千镜点点头,说:“永载帝一脉全灭,溪狄王董绍昌听闻此状,吓得魂飞魄散,连下数十道诏令让周畹回去。” 殷上说:“虽说此番皇位空悬,但除了溪狄外,其他各国也是虎视眈眈,这个位置现下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拿了都是众矢之的。” 索千镜说:“对,但周畹显然也不想要这个皇位,起码现在不想要,她不知从哪寻了个八岁的孩子,声称是先储君的遗腹子,扶其登基了。” 殷上问:“先储君?是被永载帝鸩杀的先太子?” 索千镜道:“对,就是永载帝夺嫡时鸩杀的兄长,周畹的母家表哥周異。” 殷上思忖半晌,道:“那如今定周是谁掌权?” 索千镜道:“尚书台左丞苏玉全。” 殷上皱眉,说:“此人是先太子母家的人?” 索千镜道:“是,先太子周異母亲苏玉会原为皇后,在永载帝夺嫡之后就出家了,苏玉全正是这位苏后的同胞弟弟,也算是周畹的舅舅。” 殷上道:“我记得永载帝夺嫡之后,苏家一直被打压,苏玉全官职也不高,现如今倒是熬出头了。” 索千镜道:“不仅是他,周畹父亲也把持了朝堂,他原为定周宗室子,此番更是名正言顺了。” 殷上笑了笑,道:“那也就是说,她虽未坐上皇位,可已经实际掌权了?” 索千镜点头肯定,但又道:“虽是如此,但定周早就是强弩之末,一副空壳,从上至下蠹虫丛生,不堪一击,就算是掌权,也办不出什么事来。” 殷上道:“不需要办出什么事来,有个名头便是名正言顺,”她饮了一口热茶,道:“定周皇权名存实亡,十五国一盘散沙,如今,谁能站到那个位置上,那个位置便是谁的。” 索千镜道:“现下夺权意图最为明显的便是令兹。” 殷上道:“他第一个要对付的是东沛,东沛又横亘在月支与令兹之间,东沛若亡,月支也是唇亡齿寒。” 闻言,索千镜眉头微蹙,道:“是,然令兹二王卿湛卢真是个将才,他若率兵,几乎不败,东沛凶多吉少,月支也是岌岌可危。” 默然几息,殷上转而道:“其实,周畹志不在皇位,”她指尖轻点桌面,面容也更为严肃:“她宁愿身受重伤也要杀永载帝一脉,归根结底是为了给周異报仇,仇怨已了,她也只是勉强维持着定周的运转,只待有人向前一步,她便会立刻收手。” 她继续说:“如今,便是看谁更沉不住气,先当这根出头的椽子。” 索千镜与她对视,目光沉沉,好半晌,才道:“令兹。” “对,”殷上笑了笑,说:“他们在明,我们在暗,除了月支之外,我不日便会去往溪狄,与周畹、周相寻谈判。” 索千镜问:“那东沛,我们要支援吗?” 殷上摇头,说:“湛卢真是个将才,但他投胎投的不好,他长兄湛卢博刚愎自用,乖戾善妒,父亲令兹王好色成性,荒淫无道,与其正面对抗,不如先让他们吃一口,长长他们的傲气,此后甚至无需我们做推手,他们自有内乱无数,”她顿了顿,指尖在杯沿缓慢地绕了一圈,才道:“更何况,东沛那些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索千镜点头,说:“那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殷上道:“整合军队,稳固朝堂,拿下世子之位。” 闻言,索千镜说:“册封仪典将近,但父亲并未言明谁为世子。” 殷上笑了笑,看看她,又看看索千钰,道:“是谁都好,我都信任你们。” 此言一出,索千镜立刻红了眼眶,抿着唇站起身,双膝一屈就跪了下来,郑重又恳切地说:“那时来去匆忙,镜身体也不济,还未曾和世子好好道谢,”她握住殷上想来扶她的手,眼眶微红,道:“多谢殿下施以援手,救镜于危难。” 殷上忙把她扶起来,说:“你的谢意我已收到了,不必再多说了。” 索千镜感激地点了点头,握紧她的手,专注地凝望她的眼眸,轻声说:“殿下恩德似海,镜粉身难报,如今天权翻覆,镜愿为您身先士卒。” 殷上笑了笑,回握她的手,道:“有尔与吾行,不惧道阻长。” …… 几人密谋至深夜,殷上才从衔雾台走了出来,林泊玉就像个忠实的影子,一直一言不发的跟在她身后。 直到回到了住处,殷上才疲惫地伸了伸懒腰,在林泊玉的服侍下洗漱入眠。 夜半无人,四下一片阒寂,刚刚共谋大事,殷上有些难眠,兀自躺在床上看向窗户的方向,透过窗纸,隐隐能看见窗外空明的月色。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翻身下床,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隙。 这里不是璞兰台,不是少天藏府,又是一个陌生的异国他乡。 但始终都是同一轮月亮。 她透过那窗子的缝隙抬头看了良久,才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关上窗户,走到桌边。 那桌案上一堆文书、卷宗,乱七八糟的叠放着。 殷上伸手,将其一本本地整理好,放在一边码齐,又摸索了片刻,才从那层叠的纸页中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 她点上一支蜡烛,就着昏暗的灯火,一点点把它撕开。 映入眼帘的字迹和她有四五分相像,是她一手教出来的。 这是一封并不长的信。 殷上将它彻底展开,默然看了下去。 “殷上: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我平安,勿念。 自我们分离已有十数日,我心悬已久,见此来信,尚算安慰。 我回东沛,见到亡母尸首,为其掩埋,后又大病,但现已无碍。经此一事,只觉天崩地陷,世间难存,尤为念你,渴盼早日相见。 东沛形势我已明了,令兹陈兵边境,战事一触即发,虽是山雨欲来,但只要你心中有我,任何倾覆我都不惧。 我知你心有谋算,志在九天,日理万机,然我虽无要事,心却有念,若你得空,回此信笺,予我只言片语,也算寄托。 文毕,愿你保重自身,平安康健。 万望回复,我心切切。 阿雪。” 18、醉里不知谁是我(2) 月支事毕后,殷上照旧借道东沛,原路返回,于第四天黄昏进入了东沛的都城径苏。 二人入住客栈休整,天将夜后,殷上才对林泊玉道:“平日里和厉敏联系的是哪个?” 林泊玉思忖了半息,给出了答案:“是个叫做白争流的,平日里就在外宫门口我们的绣铺中。” 殷上似乎有些犹豫,顿了顿又问:“东沛这边主事的呢。” 林泊玉道:“徐家的,离我们这不远。” 殷上道:“把他叫上来,我问几句话。” “是,”林泊玉应下,又道:“殿下若要进宫,我去准备准备。” 殷上并未对林泊玉如此轻易地看穿她而感到讶异,思考了几息便道:“嗯,你准备一下,晚点我去看看他。” 林泊玉点头,恭敬地退了下去。 不多时,那个叫徐定原的便奉命前来,踏入房门,静立在桌前。 殷上单手支额,翻看着手上的地图,随口问道:“东沛近来如何?” 徐定原道:“令兹陈兵边境,但东沛王好似并无战意,想要和令兹谈判。” “谈判?”殷上眼神从地图上掠过,问:“东沛有何筹码?” 刚问完这个问题,殷上心里便一顿,心想:不对,他们现如今已经有筹码了。 徐定原道:“不知殿下是否收到令兹的消息?” 殷上说:“你说便是,我近日一直行踪不定,并未得到太多消息。” 徐定原道:“令兹如今分为了两派,以湛卢博、湛卢真两位王卿为首的主战派,以及以令兹王为首的议和派。” 他继续说:“湛卢博、湛卢真两位王卿想一举拿下东沛,令兹王虽然派兵了,但同时又派出了使者去往东沛,只是这几名使者都被湛卢博杀了。” 殷上挑了挑眉,道:“他是不开战不罢休了?”想是令兹王并不想开战,只是陈兵震慑,又派出使者,想不废一兵一卒就让东沛交出他想要的人,但湛卢博杀了使者,断了消息或假传消息,模糊东沛态度,激怒令兹王,那此战就不得不打了。 徐定原道:“湛卢博的心思倒是好猜,只是这令兹王到底是何想法,属下还未想清楚。”他不知道江遗雪之事,自然也难想明白令兹王的真实目的。 殷上并未多解释,只道:“这些我已明了,你不必多管。” 徐定原点点头,道:“是。” 殷上又问:“那东沛王如今是何态度?” 徐定原摇摇头,道:“尚且含糊,东沛王主和,但如今定周势弱,十四国俱都蠢蠢欲动,朝中主战派并不少。” 殷上道:“我知道了,你们仔细盯好,若是东沛派出使者去往令兹,也都拦下。” 闻言,徐定原想了想,迟疑地问道:“殿下,拦是怎么个拦法?是像湛卢博那样还是什么,是杀是伤,您给个准话。” 殷上眉眼间透出一分无奈,道:“不杀也不伤,绑了关起来、严加看管,别让他去报信就成了。” “好嘞,”徐定原声音轻快了些许,说:“一定办得妥贴,绝对一丝消息也透不出去。” “嗯,下去吧,有事再传信即可,”殷上又低头看地图,随口道:“对了,你姐姐近日调任到少天藏府了,都好着,你不用担心。” 此话一出,原本正要开门离去的徐定原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半晌才讷讷道:“殿下,您还记得我啊……不是,您怎么知道那是我姐姐……也不是、就是……”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讪讪地闭了嘴,有些傻气地挠了挠头。 看他这副样子,殷上也有些忍俊不禁,低笑了两声才道:“下去吧。” “诶。”徐定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有些脸红地开门离去了。 徐定原走后,殷上继续看了看手中的王宫地图,直到林泊玉轻声敲门,进来道:“殿下,已经准备好了,三王卿宫室较为偏远,我们走暗路,您半个时辰内出来便好。” 殷上点点头,在林泊玉的服侍下换好衣物,又问:“监管如何?” 林泊玉为她整好衣衫,说:“不算严格,每日侍卫巡逻两趟,主要的眼线都是他宫中的侍从。” 殷上笑了笑,说:“这是被关进笼子里了,也没个门窗的,小可怜。” 林泊玉道:“他有殿下惦念,也不算可怜。” 闻言,殷上看了她一眼,突然有一丝好奇,问:“林姐姐,你觉得他怎么样?” 林泊玉问:“殿下是问什么?是容貌还是性格?做王君还是做棋子?” 见她毫不避讳,殷上也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说:“你随便说。” 林泊玉道:“容貌当属一流,是为刮骨利器,颇有心计,但也不失聪慧,自小失恃,尚好拿捏,若能心甘情愿为您手中刀,自当助您一臂之力,但若是做王君……” 她语气迟疑了一瞬,才道:“殿下恕我僭越直言,他或可做世子正君,亓徽王君,但再往后走……做不了与殿下并肩而立之人。” 殷上问:“你是说他才疏学浅?还是说他薄情寡义?” 林泊玉摇摇头,说:“都不是,殿下,我随晋呈颐跟您在定周八年,能看出来王卿对您情根深种,但正是因为这爱恋太深,才容易伤人伤己。” 她眸色沉沉,缓声说:“天权高位,就难能一心待人,在您眼中是制衡之术,落在他人眼中或可是真情实意,长此以往,恐因爱生恨,情牵爱绊,又如何铺路登高?” 话音落下,屋内顿时陷入沉寂,半晌,殷上才点点头,说:“你说的是。” 林泊玉目光凝在她陷入沉思的面庞上,似乎看穿了她,语气里暗含一丝安慰,说:“定周八年,他想要殿下庇护他,您做到了,他要您带他离开东沛,我想不多时也会实现,既然您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都去做了,他自然也得付出点什么。” 她笑了笑,说:“才貌、计谋、权位,什么都好,只是绝不能只有感情。” ———————————————— 江遗雪今夜依旧难眠。 他大病初愈,心中却仍有郁结,每日落空的期待化作深夜里烦乱的暗潮,不厌其烦地搅动着他的情绪,令他日日夜不能寐。 今夜也是一样。 他躺在被子里,听着殿中轻微的炭火噼啪声,看着月色透过窗纸洒进来,照亮了窗边博古架二层的那尊美人觚。 大概是子时了。 他默默地想。 在定周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辰,殷上就会敲响他的窗子。 殷上…… 殷上,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有没有像我想你一样想念我? 有没有看见我给你写的信,为什么不回复我呢。 你还记得我吗? 你还记得我吗? …… “扣扣。” 深夜寂寂,两声格外熟悉的敲窗声突兀的响起,打断了江遗雪越来越沉郁的思绪。 他浑身僵硬,疑心自己过于思念殷上而产生幻听,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又两声轻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窗缝里钻入:“江遗雪,是我。” 江遗雪瞪大了眼睛,顿了一息,才骤然翻身下床,赤脚跑到窗边,颤抖着手打开了木窗。 窗外雪压庭春,香浮花月,他日思夜想的那张面容,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眼前人站在红衫树下,月华透过树枝落在她身上,影拓其间,仿若身披银玉。 “我是在做梦么……”他讷讷出言,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在心中描摹了无数次的脸。 殷上失笑,伸手把住窗台,利落地起身翻了进去,又回首把木窗压下。 江遗雪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呆呆地靠在窗边,好几息,才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扯住了她的衣袖。 不可置信的眼神逐渐演变成狂喜,他眼眶发红,手从她的衣袖不断攀援上来,直到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我没做梦,你来找我了,殷上,你来找我了。” 他连声重复,低哑的嗓音溢出哭腔。 殷上伸手揽住他纤细的腰肢,回应了这个拥抱,道:“对,你没做梦,我有事途径东沛,来看看你。” “嗯、嗯。”江遗雪哽咽着应了两声,难以自持地侧脸去亲吻她的脖颈,一路缱绻,很快触到她的嘴唇。 他伸出温软的舌尖,想要启开她的牙关与她濡吻,可她却双唇紧闭,手也从腰侧放到了他肩头,轻轻地推了推。 江遗雪有些不解,却仍想为自己讨一些亲密的回忆,贴着她的唇瓣含混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不可察的引诱:“亲亲我……殷上,亲亲我,求你。” 他四下摸索,抓到殷上放在自己肩膀处的手,带着她下滑,隐秘地触摸到自己裸露在外的锁骨,又紧贴着里衣滑过自己的身躯,最后按在细韧的腰间。 感觉到手下绷紧的肌肤,殷上发出一声低笑,纵容地张了口,任由他生涩又急促地闯进来。 然只过了几息,殷上便立即反客为主,捏着他两支如霜如雪的皓白手腕,将他亲得连连后退,最后一齐摔入了柔软的床铺里。 双唇分离,殷上眉目暗沉,目光凝在身下人潮粉的脸上。 他实在太美,睫羽微湿,吐气如兰,拉扯间露出脖颈间瓷白无暇的肌肤,唇色殷红,如云般的长发铺散在锦被里,乌发红唇,更显容色。 殷上被这惊世容光所慑,怔然伸手去抚触他微肿的红唇,江遗雪并不反抗,绀青色的眼眸里满是依恋,温驯地啄吻她的指尖。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天下谁人不图尔。 …… 好一会儿,江遗雪才止住眼泪,可仍旧没骨头似的伏在她怀中,与她半靠在榻前。 殷上问了他一些近况,他也一一答了,说完这些,江遗雪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殷上,你收到我的信了么?” 殷上眉眼未动,只道:“收到了。” 江遗雪抿了抿唇,闷闷地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呀?你不知道,我有多……” 有多什么,他没说出来,含混地被他咽到肚子里,只抬起脸期待又哀婉地看着她。 殷上揽在他腰间的手兀自摩挲了一下,说:“最近局势不稳,事忙。” “好嘛,”他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辞,没有追问,很快又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问:“你有没有想我。” 可殷上并没有回答,而是径直反问道:“你有没有想我?” “想,”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每天都在想你,殷上,我好想你,我喜欢你。” 他坦然又流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倒让殷上有点愣了,好几息才道:“我知道了。” 江遗雪双手揽上她的脖颈,轻声问:“殷上,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你身边?” “很快,”殷上与他额头相抵,重复道:“很快。” 即便是这么含糊不清的说法,江遗雪也像是得到了一个满足的答案,立刻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轻快应声,埋首在她怀中。 一时间,殿内无人言语,二人交颈相拥,气氛缱绻,消解着久别的思念之苦。 直到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殷上才动了动,低头亲吻怀中人头顶的发丝,轻声道:“我该走了。” 美梦阒然到头,江遗雪立刻抬起头,有些可怜地看着她。 她有些好笑,低头与他缠吻,他乖顺的张开嘴,动作急切,极尽所能地想延长这个美梦的时间。 可是不过几息,殷上就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去,按住了他想要追上前的身躯,说:“我真的要走了,乖。” 那一个乖字让他瞬间缴械投降,妥协地退开了几分,看着她下榻,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到窗边。 “保护好自己。”她摸了摸他的脸,最后叮嘱了一句,转身轻轻推开木窗。 江遗雪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口一阵窒闷,忙道:“你也是,要小心……” “嗯。”殷上应了一声,利落地翻身出去,转瞬便关上了木窗。 屋内重归冷寂,江遗雪默然半晌,才颓然地低下了头,说完刚刚的未尽之语:“……要想我。” 他上前两步,动作滞涩地锁上了窗户,重新坐回刚刚二人相拥的榻前。 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19、醉里不知谁是我(3) 从东沛离开后,殷上并未回到衔平,而是直接北上,去往了溪狄的都城襄州拜见溪狄王后周畹。 周畹在定周之战中身受重伤,如今尚还缠绵病榻,情况不容乐观,殷上进入襄州后先秘密联系了周相寻,通过周相寻的安排才进入了王宫,见到了这个统领三军、智谋卓绝的一方将领。 周畹出自定周宗室,父亲是乾宗一脉,冷门多年,母亲则是先苏后的胞妹,被永载帝鸩杀的储君周異是她的亲堂哥。 可以说,周異在时,苏氏一族如日中天,周畹也位同帝姬,金尊玉贵。 然永载帝举兵谋反,先杀先帝,后杀储君,手段残暴,夺位之后又不断打压苏家,导致苏氏一族门庭冷落。 如此境况之下,刚到议婚之龄的周畹被来使定周的溪狄王卿看中,永载帝又对她颇有忌惮,几番相较之下,为避锋芒,她便遵从圣旨,独身一人嫁去了异国他乡。 即便如此,婚后她依旧靠着自身的智谋和远见,助夫君一举登上了溪狄王位,夫妻二人琴瑟和鸣,育有一子一女,即为长女周相寻和次子周相灵。 然而等到权位稳固之后,溪狄王董绍昌却开始广开后宫,与她人另育子女,后来生下的二子一女都循了董氏之名,夫妻也二人彻底情裂,但周畹想要讨伐定周之时,这位溪狄王虽然害怕,最后却依旧给出了兵权。 这些也就是殷上知道的全部了。 “母亲病得很重,你长话短说。” 自璞兰台一别,周相寻的生活可谓是翻天覆地,如今虽回了溪狄,母亲却又缠绵病榻,面对昔日好友,她只刚见面时勉强露出了个笑容,现下则面色苍白,眉眼间俱是无法掩藏的无措和沉痛,闷闷地嘱咐了一句,为她推开了殿门。 殷上点点头,说:“放心。” 她跟着宫人走进门内,殿门开阖,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越是往里,这种味道就越浓重,直到绕过一面八折鎏金云纹屏风,殷上才看见了躺在榻上那个孱弱的身影。 床上的女人,长眉凤眼,脸色苍白,和周相寻有五六分相像,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油尽灯枯的虚弱。 见有人进来,她微微侧眸,目光霎时如重千钧地落在她身上。 殷上盯着这颇有压力的目光行了个晚辈礼,恭敬道:“见过王后,在下亓徽殷上。” 她低头行礼,眸光凝在脚下不远处的玉砖之上,然周围却一片寂静,似乎代表了一种沉默的博弈。 良久,她才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亓徽世子,我知道你,过来吧。” 她依言靠近,跽坐在她的床头。 周畹微眯双目,看了她一眼,主动开口道:“我曾去往亓徽借兵,亓徽兵士较之溪狄强出三倍不止,可见你母亲有统领三军之才。” “多谢您的夸赞,”殷上不卑不亢,淡声道:“能助您一臂之力,是亓徽的荣幸。” 周畹并不听这恭维,只道:“我去往亓徽借兵的那一日,就知道有归还的这一天,趁我还没死,你说吧。” 殷上道:“我并不是来讨债的,殿下,”她面容澹泊,声音平静,道:“我只是来和您做个交易。” 闻言,周畹凝在她脸上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顿了顿才道:“你说。” 殷上道:“令兹即将张口,若是吞下东沛,下一个是谁,还未可知,若是亓徽想要与其抗衡,必然不能单打独斗。” 周畹笑了笑,了然道:“你也想要那个位置?” 殷上也随着她笑,说:“最高之位,谁不想要,如若定周不是如此境况,想来殿下也不会扶持他人登基,而是要自己来了罢?” 周畹冷哼了一声,并未反驳,道:“你想溪狄帮你?可是溪狄兵力受损,王上不会出兵的。” 殷上道:“我不是来借兵的,殿下。” 她接二连三的否认,倒让周畹生出了一丝兴趣,道:“你直接说吧,想要如何?” 殷上道:“我知您为兄报仇后已无争名逐利之心,可我要您为周相寻拿到世子之位,时机到时,公开声援亓徽,为我所用。若来日我得位,作为交换,必不会薄待她。” 闻言,周畹笑了笑,说:“殿下,口头承诺是最不顶用的。” 她如此说,殷上便知道她已然同意结盟之事,只是还对条件不满意,便道:“那您说,想要如何。” 周畹与她对视几息,尔后挪开眸光,看向雕刻繁复的床顶,道:“我一子一女,并无帝王之才,我心里晓得,定周十五国如今一盘散沙,我不争,总有别人会争,而王上不像你母亲,保不了溪狄遗世独立。” 她声音沉沉,透着一股伤痛和怅惘:“本来我另有打算……可我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死后,董绍昌是保护不了我的孩子的……” 殷上便接道:“与其到时候任人宰割,不如先发制人。” “你说得对,”周畹缓慢地点了点头,说:“其实即便你不来,我也会为阿寻他们另找后路,可你却来了,上天既如此安排,我也不必逆天而行。” 她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说:“世子之能,我虽未见识,但亓徽对我有恩,你母亲又有不世之才,便当为你作保——我答应你的提议,作为条件,我要你得位之后,立吾儿周相灵为后。” 殷上一下子愣住了。 来之前,她细想过无数个交换的条件,想过提出时又该怎么应对,如何给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可没想到最后周畹还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周畹看出她犹豫之色,却并不催促,静静的敛眸看着她。 一时间,殿内阒寂,只有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殷上有些无措地别开眼,低下头,看向自己绣着铭文的衣摆。 立后? 眼前骤然浮现出江遗雪漂亮的脸,殷上指尖发白,思绪乱成一团。 江遗雪…… 她想起在璞兰台时,自己说要娶他,他露出的那个欣喜满足的笑容,想起那个银灯玉箫的中秋之夜,想起二人数个温情的吻,想起他依恋地看向自己说‘殷上,我好想你,我喜欢你’。 ……可除此之外,她也想起了东沛城外那个极冷的雪天,想起徐弗和郑小南憔悴的面容,想起那些死在她刀下的官吏。 ……还有幼年拜见永载帝之时,看到的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良久,殷上才道:“我答应您。” “好,”周畹似乎早有预料,很快应声,看她的眼神也带了一丝欣赏,对着屏风那边吩咐道:“准备笔墨纸砚,我亲自撰写婚书。” 宫人应声,脚步轻轻地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宫门再次开阖,周相寻姐弟也随着侍墨的宫人走了进来,站在母亲床侧。 殷上愣愣地抬眸看了一眼,周相灵较之姐姐与周畹更为相像,尤其是一双凤眼和母亲更是如出一辙,为他原本清隽的容貌添了一分殊艳。 见人来齐,周畹有些艰难的坐起身,当着几人的面悬腕落笔。 三人中,除了周相寻表现得有些不解和讶异外,殷上和周相灵俱是沉默,好似这份婚书上的主角并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 而面对长女的疑惑,周畹也并未回答,只撑着一口气专心写着眼前的婚书,不多时,文末搁笔,她接过宫人递来的玉印,轻轻的压在了那婚书之上。 “殿下,请吧。” 那木盘之中的婚书调了个弯,摆到了她面前。 殷上敛眸看去,那字迹工整清晰,笔力不弱,一点都看不出是久病之人所写,一笔一划道满了一个母亲的拳拳爱意之下的深谋远虑。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鴈总备。玉帛戋戋……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永结鸾俦,共盟鸳蝶,谨订此约。 原来婚书是这样的。 殷上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说不出什么感觉,只伸手碾过一旁的印泥,又轻轻地摁在那文末之处。 周畹的声音伴随着虚弱的咳嗽声在殿中响起,她向周相灵招手,轻声道:“阿灵,你去。” 周相灵点头应是,并未对此有任何异议,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与她并立于那婚书之前,轻沾印泥,在她旁边摁下了指印。 红纸黑字,落印为证。 ———————————————— 这边事了,殷上带着林泊玉离开了溪狄,往亓徽而去。 永载帝身死,定周战乱,新登基的所谓皇帝年仅八岁,并无实权,连国号都未改,便继续称永载之年。 如今又翻过年去,已是永载三十一年了。 殷上在两国盘桓了一段日子,回到衔平已是这年春分,天也渐热起来。 她入宫与母亲议事完毕,复又回到少天藏府,书房中还有一堆待处理的文书,被分类整理,厚厚地码成了几堆。 殷上一口气都没喘,从半下午出宫回府开始,一坐就坐到了月上中天,直到晋呈颐端着吃食走进来,才晓得已经戌时了。 她伸了个懒腰,从圈椅上站起来,对晋呈颐道:“椅子上的坐垫有些实了,不舒服,明日换一个吧。” 晋呈颐点头应是,将木盘放在桌面上,从底下抽出了一封信笺递给她:“殿下,东沛来的信。” 殷上顿了顿,伸手接过,走到食案边坐下。 晋呈颐轻声告退,开阖房门。 信封上并没有写名字,殷上一点点撕开封口,发现里面除了信纸外还有一块薄薄的绢帕,绢帕一角绣了一个小小的“上”字。 她端详了片刻,放置一边,又抽出信纸,一边吃饭一边看了起来。 “殷上: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自别离,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寒冬已过,春光如许,锦帕相寄,恰似我心。 东沛之战,已然一触即发,鹤唳风声,虽不知前路如何,但有你念我,我心切切。 望你珍重自身,平安康健。 我等你。 阿雪。” 明明只几行字,却能看出不少犹豫的痕迹横亘其间,殷上将其放下,又拿起那块绢帕。 幼年之时,刚入定周驿站,想要给他药,也是在那药瓶之外包了一块布帕,才丢到了他房中,可后来他不知为何又扔回来了。 殷上摸了摸那个“上”字,估计是江遗雪按照她的笔迹绣的,很是熟悉,可细看之下,却见那铁画银钩的杀伐之气下隐隐多了一丝不可言说的柔情。 她继而摩挲了两下,折好放进了怀中。 快速吃完了饭,她又将那信纸置于灯火旁,一点不落得燃成了灰烬。 ———————————————— 永载三十一年夏至,令兹王湛卢忝命次子湛卢真为主帅,长子湛卢博为副手,挥兵南下,向邻国东沛发起了进攻。 一时间,各邻国纷纷自危,俱都招兵买马,加固边防,整个定周十五国彻底处于危檐之下。 东沛国力不盛,位于定周东北方,常年受其压榨,兵力、国库俱都衰弱,东沛王江明悟连换三名将领,俱都战败,无奈之下亲自披挂上阵,去往边疆。 有江明悟坐镇,东沛士气大盛,败势渐止,战况一时间陷入了胶着之中。 边疆不稳,都城由世子江遗玉代为监国。 然而随着粮草、军饷的支出,国库迅速空虚,边疆流民无处安置,纷纷动乱,江遗玉焦头烂额之下只能要求宗室、官员缩减用度,出钱赈灾,朝堂怨声四起。 内忧外患之下,东沛短暂的胜利也如同皂角吹出的泡泡一般迅速破灭,湛卢真势如破竹,连斩数名大将,东沛霎时溃不成军。 江明悟无计可施,连连派出使者,要求与令兹和谈,可无一例外竟都未成行,派出去的使者宛如人间蒸发,未有一个得以归来。 令兹战意昂扬,不灭东沛誓不罢休,叫阵之时更是声称要将东沛王的头颅挂于都城之上,以震慑各国。 思及永载二十一年,汀悉王室俱灭的往事,江明悟栗栗危惧,竟连夜携带几百心腹人马弃城而走,将整个东沛拱手让人。 见东沛王逃走,湛卢博大怒,不顾阻拦下令屠戮边城,以彰国威,一时间数个边城血流成河,流民四散。 此后,整个令兹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攻入都城径苏,俘虏其王室宗亲百余人,彻底吞并了邻国东沛。 20、魑魅搏人应见惯(1) 永载三十二年,惊蛰。 晨起之时,江遗雪收到了殷上的一封来信。 这是自二人分开一年多以来殷上写给他的第三封信,厉敏拿给他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可置信,还未起床梳洗便匆匆接过,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看。 依旧是熟悉的字迹,只不过较之以往有些潦草,见到开头“阿雪”二字,江遗雪禁不住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复又向下看去。 “阿雪,平安否? 当下情势危急,东沛与令兹一战已露颓势,我已召回驻守东沛的亓徽卫。 他们于我而言并非只是奴隶、侍卫,也是我亓徽的子民,我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人,故而厉敏也在其中,不日他将暂回东沛,以安其身。 然你无需忧惧,对你做下的承诺我并未相忘,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等我来找你。 切切,勿念。 殷上。” 待看完最后一个字,江遗雪伸手摩挲了一下文末落名处,又将信纸与其它两封放在一起,压在枕头之下。 厉敏见他看完,有些迟疑地走上前来,道:“殿下……” 江遗雪声音温和,道:“什么时候走?” 厉敏顿了顿,道:“明晚,宫外有人接应,”他见江遗雪面色平静,忍不住道:“世子殿下只是心系我等,并不是不管您了。” 他陪伴了江遗雪一年多,对方一直对他很好,此番危急时刻被召回,他自身处境倒是无虞,却忍不住担忧其独身一人。 “我知道,”江遗雪笑了笑,绀青色的眸子里是一片纯然的认真,“你不用说这些,我相信她。” 想了想,他又说:“她……她很好,这也是她身为亓徽世子应该做的,如此境况,你跟在我身边也是危险,若是有什么翻覆,你又如何在令兹千军万马之下保护我?倒不如回亓徽去,保重自身,说不定来日还能再见。” 闻言,厉敏也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说:“多谢您体谅……您是真心想我们殿下所想的,愿你们早日团聚。” “会的,”他目光凝在不远处的木窗之上,又喃喃重复道:“会的。” 厉敏走得很顺利,毕竟现在不管是都城内外,都已是一片焦头烂额,谁也没空去关注一个不起眼的宫人。 然而厉敏走后没两天,明雪阁周围的侍卫却一下子多了几倍,日夜巡逻,驻守在江遗雪殿前。 此种境况之下,江遗雪一向镇定的心口也有些慌乱起来。 毕竟东沛现下已经没多少日子了,江遗玉却抽出本就不够的人手来看管他,说是保护他决计不信,那便是只能是看管,想用他做什么。 他一时惴惴,不免有些焦躁。 不过好在他并未等多久,大约快到清明的时候,他发现周围的侍卫突然变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暗自猜想,怕是战局已定,无力转圜,他也没什么用处了。 果然等到黄昏时分,江遗玉突然持刀闯进他的殿内,气急败坏地一阵打砸,最后持剑对着他,恨声骂道:“没用的东西!真是白费了我将你带回东沛!” 他一向端着高高在上的世子仪态,雍容端方,江遗雪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衣冠不整,头发散乱,双目赤红。 闻言,江遗雪依旧镇定地坐在案前,淡声道:“我没让你带我回来。” 如若不是他,他现在应该在殷上身边, 思及此,江遗雪平静的眸光染上冷戾,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 “哈哈哈哈……”江遗玉发出狂乱的笑声,嘲讽道:“你如此镇定,不会以为有人来救你吧?湛卢博?还是殷上?” 他挥舞着手上的剑,自言自语道:“不、不会是湛卢博,当初可是他来东沛向父王进献你的画像的,若不是见你容貌,我又怎会千里迢迢去将你带回来?他不是真心想要带走你,也不想让殷上带走你……哦……” 他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你觉得殷上会来救你。” 江遗玉走近了几步,面对面地靠近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你做梦……”言罢,他又举止夸张地后退了几步,神色癫狂,大喝道:“你做梦!” “没有人会来救我们……完了!全完了!” “你真是没用啊,江遗雪……一个下贱的伶妓之子,空有一张倾城之貌,可居然连做筹码的机会都没有……你知道我们往令兹派了多少使者吗?” 他面色狰狞,懊悔无极:“令兹王好色成性,荒淫无度,我本想将你进献于他,以求东沛一线生机,可他居然未被你迷惑?这不可能……” “是谁在背后保你?” 他说着说着想通其中关节,妒火中烧,厉声诘问:“是谁在背后保你?!” 然而江遗雪始终平静的跽坐在原地,漠然看着他失控地自言自语。 他兀自在原地发疯,很快又绝望地跪坐在地,道:“不过现在全完了……全都完了……” 良久,江遗雪才道:“江明悟败了吗?” “败?”江遗玉声音嘶哑,语气里都是嘲弄,道:“他何曾败?他于边城携心腹弃城而逃,把整个东沛都拱手让人了。” 江遗玉语气愤懑悲恸,似乎依旧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然江遗雪并未感到意外,神情依旧漠然,道:“是他的作风。” 所有东西都比不上他自己重要,这件事情他早就明白了。 …… 东沛王弃城的消息是和令兹大军一起入城的,甚至没给宫内众人一点逃跑的时间。 江遗玉来时,王宫内外已经被令兹的先遣轻骑重重包围,只等湛卢真、湛卢博到来,便直接杀入王宫,擒拿王室宗族。 ……怪不得他说全完了。 江遗雪思绪纷乱,目光凝在殿内敞开的木窗上,一时无言。 …… 令人窒息的等待并未持续多久,清明那日正午,湛卢博、湛卢真率领令兹大军到达了东沛都城径苏。 江遗玉束手无策,默然坐以待毙,只有长王姬江遗琼率宫中禁军做了最后殊死一搏,可仍旧无果,被湛卢真斩于马下,以身殉国。 …… 细雨绵绵,径苏城破。 ———————————————— 外间一片兵荒马乱的振兵声,宫人惨痛的尖叫和求饶充斥在这个王宫的每一个角落。 浮玉斋残破的大门洞开,江遗雪平静的跪坐在母亲坟前,又为她烧了一遍纸。 天上还下着细雨,燃起的火苗疯狂的窜动,看着似乎马上要熄灭,可转瞬又烧上来。 “母亲,我可能要走了。” 他淋着雨,声音微哑,嘴角微弯:“您放心,我知道您不喜欢这里,只要我能活着,我必然回来带您离开……您也不用担心我,我相信殷上,她会来找我的。” 纸钱渐渐烧尽,火苗熄灭,江遗雪皱了皱眉,眼神里透出一丝可怜,说:“若是不成……若是不成,您就来带我走,左右我也很想您……” 说着说着他便声音渐弱,然而沉默几息,又不甘心道:“求您佑我……母亲,我想去她身边。” 随着低哑的话音,眼前拂过一阵挟着细雨的微风,那些纸钱的灰烬被吹拂起来,四散飘落。 江遗雪抬眸望去,可还未等他有什么反应,身后就传来门被推倒的重响,他立刻回首,便见湛卢博带着一队人马走了进来。 甫一见他,湛卢博便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说:“原来你在这。” 江遗雪并未有什么表情,只漠然凝目,盯着远处地上被雨打湿的尘土。 湛卢博站在门口处,隔着细细的雨帘盯了他两息,一年不见,对方的容貌已然更上一层楼——稠艳的面颊似水若月,瓷白柔腻,美撼凡尘,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紧贴在脸上,显出一种脆弱凌乱的美感,可他又神情漠然,好似高不可攀。 见状,湛卢博咧出一个恶劣的笑容,走上前去,用染血的剑锋挑起了他的脸,瞬间为这无暇的面容涂上污迹。 他声音沉沉,道:“今日可没人来救你了。” 见对方仍旧不语,湛卢博继续说:“之前殷上救你,焉知不是你用这张脸迷惑了她,可如今殷上已是世子,你不会还妄想她娶你吧?” 听见这个名字,江遗雪眼神微动,眼里全是冷意。 “你如今不过是个亡国之人,殷上是不可能为了你和令兹作对的……如今亓徽世子王君的位置有多少人觊觎,就连令兹也不例外。” 他坦然无比,言辞之中甚至有一丝恳切,不过很快就被嘲弄取代:“总而言之,是谁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是你,”他意有所指,缓声道:“一个空有美貌的亡国王卿。”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江遗雪脸色有些发白,垂在身侧的双手细细颤抖。 湛卢博满意笑了笑,语气更是恶毒,故意说:“不过你也是命好,有如此一张脸,引得我父王见你一张画像就为你神魂颠倒,为你出兵东沛,此番更是点名了要你。” “想来你以后活命不成问题,只是不知道要辗转几人的床榻?” 乍听如此乌涂之言,江遗雪本该怒恨交加,可比情绪先翻涌出来的,却是前几日江遗玉在他殿中说的话。 画像……使者…… 一瞬间,江遗雪脑中如红炉点雪,霎时反应过来了之前从未深想的一切。 为什么江遗玉说派出去使者有来无回……因为令兹王根本没想要开战,只是想要他,所以派湛卢博来抓他,但他在沛水之时却故意放过了他们,最后还使计将他送回了东沛。 东沛见他容貌,觉得他有利用价值,后来东沛之战一触即发之时,江明悟也一直试图想将他献出去以保全自身。 令兹王和江明悟两人想到一块,只把他当个筹码玩意儿,一个佯装威胁,一个亟待献人,可最后此战还是打起来了。 是湛卢博一手促成的。 是他截断二国消息,或是假传,导致令兹王以为东沛不想交人,愤怒之下,命其领兵开战。 ……不,湛卢博能杀令兹使者,却未必能看住东沛使者。 是殷上…… 是湛卢博和殷上共同促成的。 湛卢博见他微微瞪大了眼睛,知晓他明白了什么,毫不避讳地说:“就连殷上也把你当成了棋子,所以你觉得她还会来救你吗?” 谁知此言一出,江遗雪却缓了神色,镇定地看向他,开口说了一直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倒是说说,她怎么把我当棋子了?” 湛卢博挑眉,耐心道:“她拦住了东沛使者,助令兹对东沛开战,且不说她后事想要如何,现下,江遗雪,你便是那个开战的借口,是东沛灭国的罪魁祸首。” 闻言,江遗雪笑了笑,似乎深感此言荒谬,道:“你开战是你之野心,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殷上拦住东沛使者,是费尽心力保护我,不想我被王室送去令兹受到磋磨,爱我之心可鉴。至于两国之战,成王败寇,我也认了,可你要说我是东沛灭国的罪魁祸首,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湛卢博皱眉道:“她助我灭你母国,你一点都不恨她?” “恨她?”江遗雪笑了笑,容光绝世,几乎可教天地失色,道:“东沛何曾算我母国,我爱她都来不及。” 湛卢博语气不稳,已然有点气急败坏,说:“就算王室待你不好,可陷入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何辜?只能听命的兵卒将士何辜?宫内侍从护卫何辜?你是东沛王卿,就一点不管不顾吗?” 江遗雪皱了皱眉,看向他的眼神有点疑惑,说:“难道这不都是你的错吗?” “你!”湛卢博一时气急,扬起手中兵刃就要朝他刺来,却被眼疾手快的下属拦住,劝道:“殿下,这是王上要的人,您三思啊!” 湛卢博扭身挣脱属下的阻拦,用剑指着他扬声道:“前尘往事如何,便也罢了,如今你已落到我手里,就别想轻易逃脱,至于你心心念念的殷上,我的人已经去了亓徽找她谈判,她不会来救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然而听闻此言,江遗雪依旧面色淡淡,平静地看着他,湛卢博愤愤地扔下了兵械,转身跨出门去,恨声道:“把他带走!” 21、魑魅搏人应见惯(2) 东沛王江明悟逃跑,殉国的长王姬江遗琼代替他被割首祭旗,并令兹王旗一起挂在了都城径苏的城楼之上,以震慑内外。 此战大胜后,令兹王又发来两道军令,要求湛卢真先押解俘虏回国,后方大军辎重则由湛卢博统领,尔后又言明俘虏分两批押解,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湛卢真恨其昏懦,却又迫于王令,于清明过后的第三日命人将俘虏装车,整装待发。 除江遗雪等王室子外,还有王后宁宗敏及几位王夫人,率先被押解上路,一人一个囚车,一路往令兹而去。 …… 囚车从东沛王宫始,先朝城外走去,约十数辆,除了年仅七岁的江遗琥与她母亲被关在一起,其他都是独自一人,俱都面色惨败,形容狼狈。 江遗雪衣衫单薄,靠坐在囚车之内,眼神有些木然。 城内已是一片尸山血海。 其惨烈程度较之他与殷上从定周离去时候所看到的景象更为严重,四处都是被残杀的百姓和兵卒,破碎的尸体胡乱地堆叠在一边,地面上是一层层发黑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后又不知从哪里溢出来。 江遗琼的头颅就挂在那城楼之上,她母亲是江明悟的王夫人之一,此番也在囚车之中,甫一看到女儿青白灰败的面容,她便发出了一声极为惨痛的尖叫,瞬间昏死过去。 江遗雪被这尖叫声吓了一跳,眉眼一颤,下意识收回视线,只将眼神凝在囚车一处,麻木感一路从心口蔓延到指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动了动手,小心地伸向怀中,摸到一个微微发硬的纸包——那是殷上写给他的信,他这些年唯一留有的她的东西,被他小心的折起,又用油纸一点点包好,妥帖又谨慎的放在身上。 他将掌心覆在上面,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心。 …… 出了都城,周围便是一片陌生的景象了,湛卢真似乎对这个押解俘虏的任务很是不满,对令兹王也颇有微词,是以并未上心,人也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过,大多都是叫一些兵卒来看管他们。 大约行军了两三天,他们都未给吃食,每日也只是早晚检查一遍锁住他们的锁链,便任由他们自身自灭。 直到第四天,尚还年幼的江遗琥已然饿得昏昏沉沉,再加上连日阴雨,无可避免地发起烧来,她母亲只能对着周围的兵卒哭求,望其能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予其一条活路。 几个兵卒见江遗琥已经面色青白,怕她真死了,便立刻去向上头禀报,这才拿来了一点吃食。 那些吃食大多是军中存粮,即是馕饼、麦饭等物,为了易保存好运送,几乎都干硬的难以下咽,江遗玉等人从小食金饮玉,何曾吃过这等东西,又见那些兵卒像喂狗一样把食物扔进囚车,气得怒火中烧,转而把那吃食扔砸在对方身上,声称宁愿饿死也不受这等劣食。 看顾他们的兵卒大怒,破口大骂,言语不忍卒听,那个被砸的几步走上前来,将手伸进囚车一把拽住了江遗玉的头发,狠狠地将他的脑袋往木桩上砸了一下,登时就有鲜血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那兵卒恶声恶气,扬声道:“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摆什么世子王卿的架子!给你饭吃是看得起你,少给脸不要脸!若不是要将你等带到义昭再行论处,你以为你今天还能活着?怕是早就……” 那人止住了话头,却意有所指,粗粝的手从他的头发摸到脸上,动作粗暴的揉捏了几把,又像垃圾一般将他甩开。 那些兵卒有男有女,闻言都哄笑了起来,离开前还用粘腻的目光打量众人,一时间也无人再有微词,俱都瑟缩地蜷在木笼中。 较之他们,江遗雪几乎称得上泰然自若,那些吃食再难以下咽,他也能拿起来一口口的吃下去,面对江遗玉几人的暴怒也能置若罔闻,神情漠然。 江遗玉的囚车就在他的身前,见他这副态度,咬牙切齿地低骂道:“不知羞耻,毫无尊严!敌国之食你也吃,怎配为人?!” 江遗雪并未与他争锋,甚至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谁知这一眼叫彻底他勃然大怒,支撑着伤痕累累地身体攀住木笼,倾身朝着他骂道:“你不会以为有人来救你吧!贱人!贱人!别再痴心妄想了!没有人会来救你!没有人!” 江遗雪将最后一口吃食塞进嘴里,微微侧身,岿然无言。 江遗玉已经全然丢失了身为世子的仪容,喋喋不休地在他身后怒骂,直到还未走远的兵卒回头喝止,他才渐渐止了声音。 快夜的时候,军队又选定地方扎营,在营地中间打好木桩,用来绑住俘虏的车马,最后一个个检查了他们脚上或手上的锁链。 许是受湛卢真对此事态度的影响,手底下的兵卒也极为敷衍,只草草地看了看,就结伴回了营帐。 可饶是他们再敷衍,这牢固的木笼和锁链也不是他们这些娇生惯养的深宫之人可以挣脱的,即便挣脱了,他们也无法独身一人跑出这重兵把守的营地。 怎么看,他们都是死路一条。 …… 大约行军第七天的时候,有个拒不进食的王夫人已然饿晕了过去,被兵卒不耐烦的泼醒后神情恍惚,边哭边往嘴里塞着先前万分嫌弃的食物。 不止是她,其他人也是一样,如此境况之下,已经无人能保持真正的平静。 大约再过五六天左右,他们就要进入令兹的边境了,离都城越远,他们就越绝望,那柄选在头顶的剑,那个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期,俱都狠狠攥紧了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几乎无一刻得以安心。 江遗雪摩挲着怀中的纸包,抿着唇听着不远处崩溃的哭声。 他不知道殷上的计划,在此环境下日久,他也有些不安。 她会来吗? 她会来吧…… 或许是江遗玉每日的谩骂,或许是周围兵卒日渐粘腻的眼神,或许是周围全然陌生的景象…… 原本坚定不移地相信,如今却有些动摇。 湛卢博说他派人去往了亓徽与殷上谈判,又是谈了什么条件,让他如此笃定殷上不会来救他? 内心好似分成了两个声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争吵着。 ——如果令兹主动与她结盟呢?她肯定会同意吧。 ——可是殷上不喜欢湛卢博,也不喜欢令兹,她不会轻易点头的。 ——不喜欢归不喜欢,那也是一个巨大的助力,不论如何也总比你值钱。 ——可是殷上答应我了,她会来的。 ——你母亲也答应过你,不会离开你,你以为自己有多少价值,值得殷上与令兹作对来救你? …… 他抱着膝盖,内心沉沉,一丝绝望终于蔓延了上来,瞬间弥漫了他的四肢百骸。 …… 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隐去,军队再次扎好了营,依次来检查他们。 江遗雪容貌过于扎眼,几次三番被人出言调戏,见几个兵卒走过来,他默然抱膝,把脸埋入膝盖,妄图隐藏自己。 那几人先是走到江遗玉囚车旁边,像翻弄肉块一样扯了扯他的腿,确保了锁链牢牢地锁在他脚上,又与周围人调笑着摸了他几把,好半晌才收手朝这边走来。 这种事情几天内已经发生了太多次,一开始江遗玉还会剧烈挣扎,可现下已然神情麻木,只自顾自躺着,丝毫未有反抗的举动。 一共四五个人,有男有女,身着黑甲,脚步凌乱地走到了江遗雪的囚车旁。 几道声音模糊地响起。 “……” “这就是王上点名要的那个人。” “我昨天看了,长得和神仙似的。” “哪有那么夸张,你吹牛的吧。” “你还别不信,你自己上前去看。” “将军不让我们靠近他,你敢你去。” “一个个的还嫌不够累,赶紧查了快走。” “这不是就看看嘛……“ “……” 几声抱怨模糊地响起,一道脚步声靠近他的囚笼,明明他被锁住的脚腕就在眼前,却仍旧伸手进来扯了扯那根锁链。 江遗雪瑟缩了一下,霎时握紧了双拳。 好在那人并未再有下一步动作,把那锁链扔开,探究似地看了看他埋首膝中的脸,又招呼着剩下几人离开了。 他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要不说你命好呢?” 另一边,江遗玉怨毒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躺在囚车内,衣衫凌乱,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嘴里都是恨毒之言。 江遗雪只当没听见,依旧一直埋首膝中,等待兵卒彻底离去。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江遗雪才勉强放松了一些,伸手去摸着怀中的纸包确认它的存在,可心还是止不住地沉了下去。 许是湛卢真对他们的态度过于散漫,导致兵卒也并未重视令兹王的命令,言行举止也越来越轻浮大胆,从一开始的不敢靠近他囚车,到现在已经敢上手,再这么下去,不知还能撑几天。 ……如果殷上一直没来,他该怎么办。 他相信殷上,可事情没有绝对,如果她来不及赶到,或是被人阻拦,他也不可能让自己就这么被他们送到令兹王面前。 他得给自己选一个结局。 一个干净的结局。 …… 大约到谷雨的时候,车队彻底出了东沛边城,出城的那一刻,一路渐趋麻木的众人也情绪激动起来,一个个面色灰败的抓着木笼,眺望着越来越远的城楼。 离开这座城,就彻底离开故土了。 前路如何?前路如何? 不想死的人该怎么活? 不想活的人又能怎么死? ……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国长绝。 ———————————————— “你确定?” 少天藏府内,殷上面色不虞,声音饱含冷意地问了一句。 前来传消息的林泊玉点了点头,说:“确定,令兹王派遣了心腹侍卫前去接人,已经出发了,不出三日就能与湛卢真的队伍会师。” 殷上咬牙道:“色为刮骨刀,这昏君花魔酒病数十年,竟是一点都醒悟不了。” 林泊玉道:“您原本的计划怕是不成行,若是让令兹王接到人,我们再去劫车就难上加难了。” 殷上本想等湛卢真进入令兹边城放松警惕后再出手,可却没想到令兹王几天都等不得,火急火燎地派出了侍卫去拿江遗雪。 殷上只觉得心口似乎有一把火烧上来,恨不能当即杀了他泄愤。 半晌,她才缓了一口气,说:“来不及了,现在就出发,此事晋呈颐和我去,你在少天藏府主事。” 林泊玉应是,又问:“亓徽卫要调遣吗?” 殷上思忖几息,当机立断道:“将三国边城的亓徽卫调遣出来,徽卫行事,亓卫留守,尽力而行,首要之事就是隐匿身份和行踪,若有意外便直接撤退,切勿逗留。” “是。”林泊玉应声行礼,确认了命令,脚步不停地往门外走去。 吩咐完毕,殷上也立刻整肃行装,差人通知了晋呈颐,二人轻装简行,当即便朝三国边境而去。 …… 像是应和着心情,刚到三国边境的时候,天气直接变了脸,原本灿烂的晚霞隐去,化作了一层层阴云,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殷上和晋呈颐隐匿在山林之中,与押解俘虏的人马一上一下并行。 她已经看见了江遗雪,对方原本就纤弱的身体好似又瘦了,木木地靠在囚笼一角,虽看不清对方的脸色,但也知道必然好不到哪里去。 她暗自咬牙,想起上次见面时他瓷白玉雪的模样,心里翻涌出一丝戾气。 半刻钟不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狂风穿过林间,发出阴森森的怒号。 只几息,豆大的雨点就打落了下来,转瞬把两人浇透,但殷、晋二人并未有什么反应,依旧紧紧地盯着山坡下的队伍。 这场大雨来得太突然,行军的队伍有些乱了,已经全部停了下来,此刻正在冒雨扎营,俘虏被抛在一边,暂无人看管。 晋呈颐见状,轻声道:“不如现在去?” 殷上摇摇头,说:“他周围还有人。”俘虏的囚车挤做一堆,若是她就这么下去把江遗雪救走了,难保他那些兄弟姐妹不会横插一刀。 闻言,晋呈颐也觉得有理,继续和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坡下的动向。 约过了半刻钟左右,几个兵卒拿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两个一队,分别跑到一个个囚车旁边,展开手中的东西。 是油布。 几辆囚车很快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好,雨势渐大,那些兵卒完事之后便匆匆跑回了营地,只有江遗雪那边,磨磨蹭蹭的一直未曾离去。 殷上凝目望去,见一个兵卒走至那囚车背后,突然伸手揪住了江遗雪的头发,迫使他扬起脸,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电闪雷鸣,他的脸庞被顷刻照亮。 殷上持械的手骤然收紧,用尽全力克制自己。 天色复又暗下来,只有暴雨劈里啪啦打在地上的声音,那兵卒收了手,似乎与囚车那边的同袍在说话,江遗雪挣脱束缚,一下子缩到角落里。 很快,他们俩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一左一右地伸手去拉那油布,严严实实地盖在囚车上,把自己的身形也包了进去。 殷上霎时心跳如雷,立刻反应过来那两个人要干什么,忙压低声音喝道:“走!” 晋呈颐一个箭步冲了下去,瞬间落到了那囚车不远处。 “油布还没遮好?!” 这一声宛若惊雷,骤然打断了那油布内的动静,两个人影匆匆掀布出来,胡乱地朝他看了一眼,立刻心虚地低下了头。 晋呈颐神态自若,声音严厉,继续道:“你们俩想干嘛?!胆子肥了?这是王上要的人!都给我回去领罚!” “是、是!”黑暗里传来两声应和,两人胡乱地点点头,立刻越过晋呈颐向营地跑去。 22-30 22 ? 魑魅搏人应见惯(3) ◎绝处逢生吾心安处◎ 见二人离去, 殷上也不再犹豫,立刻看准时机从半山坡上冲下来,穿过几辆囚车的缝隙, 找到了江遗雪的位置。 她掀开油布,压低了声音疾问:“阿雪、江遗雪,是你吗?”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殷上以为他吓到了, 忙又问了一遍:“江遗雪, 是不是你?” 下一息, 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骤然响起,道:“是我、是我, ”对方摸索着木笼动了动,急切地想往她这边来, 一声比一声可怜:“殷上……殷上。” 殷上伸手过去, 抓到了一双湿漉漉的手, 一股血腥味窜入她的鼻腔,让她忍不住咬牙。 江遗雪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似乎已经崩溃,此刻也只会哭着叫她的名字,殷上忙安抚他:“乖、乖, 马上就能走了。” 她松开对方的手, 拔出腰间的兵刃,问:“你哪里被锁住了。” 江遗雪动了动被锁的脚踝, 勉力镇定下来,用发抖的声音说:“左脚, 在、在这里。” 殷上绕过木笼, 找到他说的那个位置, 先摸到了他骨肉匀停的小腿, 又迅速向下,抓到了那根锁链。 锁链不粗,锁身上有阳线缠绕,非常粗暴简单的一个锁,想是令兹的兵卒并不觉得他们有能力挣脱,是以并未严加禁锢。 殷上伸手摸到锁蕊下方,确认了位置后轻声嘱咐:“你别动、相信我。” “嗯、嗯。”他哭着应声,极力让身体不再发抖。 见他平静下来,殷上当机立断,立刻顺着触感将准备的银钩伸进去捣弄,又辅以匕首轻撬,没一会儿那锁身便一松,散落在她手上。 她将那锁链扯开,道:“好了,快出来。” 那木笼的桩与桩之间距离不近,以江遗雪的身形应该可以出来,她撑起油布退后两步,给予对方动作的空间。 心跳和呼吸声在这块小小的空间里被极度放大,她感觉到对方往外爬了出来,却又顿住,正准备上前,便听见他害怕的声音:“殷上、你在哪……” 她辨认出他的方位,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一把将他整个抱进怀里,对方的双手立刻缠上她的脖颈,身躯还在细细地颤抖。 殷上忙安抚地摩挲他的脊背,低头亲了亲他的侧脸,道:“我在这,别怕、别怕,我们马上就走。” 江遗雪声音喑哑地嗯了一声,死死咬着下唇抑制自己的哭腔。 他轻了好多,怀中的重量几乎如无物,殷上心下积累已久的怒气翻上来,几乎想要杀人。 她用力抱紧他,谨慎地矮身掀开油布,看了看周围的景象——大雨滂沱,一片黑暗。 只有不远处的营地有些许亮光,但那两个兵卒刚回去,怕是还有些心虚,定然不会这么快就去领罚。 见周围暂时无人查探,殷上便立刻从油布内钻了出来,转身朝一个方向掠去。 那边晋呈颐见她已然得手,也迅速从林影下走出来,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她,道:“快!” 殷上伸手接过,凌空一跃,便抱着他翻身上马,转身往黑暗的林影走去。 他们先是牵马在浓重的黑暗中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直到后面些许的嘈杂已然听不清了,殷上才回头凝望了一眼,确认已经离得够远,不会再有大动静,才对怀中人轻声道:“抱紧我。” 江遗雪立刻听话的收紧了双手,殷上夹紧马腹,策马在雨中飞驰起来。 大雨如银河倒泻,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他们的身上,已然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江遗雪痴痴地抬头凝望着她,所有的惊惧渐渐消失不见,只余一片无可比拟的心安。 狂风暴雨无惧,他已经在她的身边了。 ———————————————— 进入亓徽川岚城的时候,江遗雪已经烧了快一夜,浑身发烫,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好在请了郎中来看,只说是心悸过度,情绪起伏,并未伤到根本,开了几副药,又说近日好好好休息。 殷上应下,让客栈的小厮煎了药送上来,放到一边待凉。 江遗雪身上的伤不少,除了双手密密麻麻的的划痕,额头上还有一个创口,此时被围了一圈绷带,显得整个人苍白又脆弱。 殷上本让晋呈颐给他换衣服,可一拉他的衣襟他就开始发抖,双手牢牢地护在胸前,极力地挣扎,根本不让人靠近,晋呈颐也不好强来,怕伤了他,殷上见状,知道他可能被吓到了,只好吩咐了先作罢。 等了一刻左右,殷上又伸手去探那药碗,差不多已经温凉下来了。 她拿起来递给晋呈颐,说:“先喂药吧,衣服晚点再说。” 晋呈颐应是,坐至床头把江遗雪托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倾身接过药碗,微微托住他的下巴抬起,试图让他自己喝进去。 然而试了两次都未成行,他没什么力气,不能自己吞咽,喂进去的药汁都顺着嘴角流出来,落在被子上。 晋呈颐道:“殿下,这样怕是不行。” 殷上皱了皱眉,伸手拿过药碗,说:“你先出去吧,我来。” 晋呈颐点头,没说什么,抽开自己的手臂重新让江遗雪平躺下去,脚步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听见房门开阖,殷上坐在了床头,举起手中的药碗喝了一口药,又倾身捏住他的脸,直接哺喂给了他。 他这回倒是咽下去了,可双手又开始不住地挣扎,眼泪也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模模糊糊地开口喊:“不要!不要……殷上、殷上,救我……救我、救我……” 见他这副样子,殷上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伸手把药碗放下,握住他单弱的肩膀轻摇,试图叫醒他:“阿雪、醒醒,阿雪、江遗雪?” 好半晌,他依旧没有睁眼的迹象,反而魇得越来越深,声音都哭得嘶哑了,攥紧被子,嘴里已经听不清在喊什么。 殷上怕他抓破自己手心的伤口,强行把他的手握在了掌心里,尽量温声应答。 好半晌,他才平静了些许,不再乱动,可嘴唇依旧不住的开合,长睫如蝶翅般轻颤,似乎极力想醒过来。 殷上只好又推了推他,喊道:“阿雪、江遗雪?” 这两声似乎起了作用,江遗雪胡乱摇了摇头,浑身战栗,下一息便骤然睁开了眼。 那双漂亮的绀青色眼眸里面全是惨痛的惊怖,纤密的长睫被泪水浸湿,凝成簇状,苍白的脸上也是湿漉漉的,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二人对视了好几息,江遗雪才好似骤然反应过来似的,猛然扑到她怀中,崩溃地哭出了声。 殷上心绪难言,用力把他抱进怀里,说:“别怕、别怕,你已经在亓徽了。” “呜呜呜……你才来……你才来!” 他哭得无法自抑,整个人往她怀里钻,几乎要把自己嵌入她身体里,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自己的恐惧和痛苦。 “没事了,乖、乖,”她低头亲他,从额头上的伤口一路啄吻下去,声音坚定又平和:“你回来了,已经在我身边了。” 这句话似乎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终于止住了哭腔,双手缠上她的脖颈,用力地把自己的嘴唇献上去。 这个吻极为深切,似乎都在朝对方用力诉说着久别的思念。 …… 不知亲了多久,殷上才想起床案边只喝了一口的药,揽在他腰间的手动了动,微微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刚想说话,却又被他急切的迎上来堵住唇舌,唇齿交缠间他犹带哭音,声音嘶哑地索求:“还要……还要!” 殷上无奈,把他整个人从被子里拖出来抱到自己身上,又纵容地与他亲了一会儿才道:“先喝药,你还在发烧。” 闻言,江遗雪才不舍的退开了些许,接过她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又伸手放回桌案上。 “还要,还要亲。”他嘴唇微肿,头上缠着纱布,神情不安又惶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 “嗯,”她应声,伸手去脱他衣服,哄道:“你亲你的,我给你换衣服。” 他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先顺着她的动作脱下了外衣,说:“要一起亲。” 殷上把那件外衣扔在地上,又去脱里衣,说:“我先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他乖乖伸手,任由对方把自己剥干净,赤身窝在她怀中,趁着动作的间隙时不时地亲她手腕或指尖。 殷上都被他亲笑了,说:“和小猫似的。” 他贴在她身上,声音还是哑哑的,说:“你让我亲的,”顿了顿他又说:“好想你。” 殷上温和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而仔细检查他的身体——没什么大伤痕,腿上有一点划痕,腰间有几块瘀伤,此外就是左脚脚腕上被磨破的地方,也早就被包好了。 她拿出干净的里衣给他穿上,又把他塞进被子里,温声道:“好好睡一觉,等你退烧我们就走。” 江遗雪扯着她的手臂不松,扬起脸看着她,说:“陪我睡吧……” 他好可怜,神情可怜,声音也可怜,整个人脆弱的好似下一息就要消散,殷上叹了口气,伸手脱掉自己的外袍,一起与他躺进被子里。 江遗雪立刻破涕为笑,将手脚都缠过来,整个人紧紧地依在她怀中,仰头索吻。 殷上纵容地和他亲,手指在他柔顺的发间穿梭,一下一下,像是最温柔的抚慰。 江遗雪只觉得浑身软成一片,幸福满足地都要流眼泪,呜咽着埋在她怀中,很快就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殷上陪他躺了一会儿,目光一直凝在他瓷白柔腻的脸上,思绪沉沉。 她还有一些文书亟待处理,见他睡熟,便小心翼翼地扯开他起身,下床后随手拿起地上脱下来的衣服扔在一边,正准备朝门外走去,却看见了衣物中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她走上前去把东西拿出来,发现是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 脑子里划过数种不同的猜测,她拿着东西站起来,扭头凝望床上的人影。 半晌,殷上把玩似的转了转手中的纸包,抬步走了出去。 她承认,刚刚那一瞬间,脑子里第一下浮现的并不是什么好的想法,可待看到他平静安稳的睡颜,想起他一路的惊慌失措,心里的疑窦便轻飘飘地散了去,只剩下一点隐秘的心疼。 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但还是要确认一下。 她拔出腰间的匕首,轻轻划破了那油纸一角,顺着那一点破口再一点点撕开。 只几个字显露出来,殷上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心跳好似漏了一拍,说不出什么感觉,一时间还有点手足无措。 好一会儿,她才另找了一张油纸将其包好,又重新放回了原地。 ———————————————— 江遗雪已经很久没这么安稳地睡过一觉了,没有辗转反侧,没有噩梦连篇,甚至还梦到了幼年母亲温暖的怀抱和殷上温柔的濡吻。 屋外已是月上中天,隐隐还能听见熙攘的人声。 江遗雪缓缓睁眼,看着陌生的床顶懵了一会儿,讷讷地喊了一声:“殷上……” “醒了?”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江遗雪立刻扭头去看,只见她正拿着文书坐在不远处的桌边,眸光温和地看过来。 他眼睛一亮,掀被起身,赤脚踩在地上,三两下扑到了她的怀中。 殷上放下文书,张开手臂接住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烧退了。” “嗯。”江遗雪软软地应了一声,把脸埋在她脖颈里,用高挺的鼻梁蹭了蹭她颈侧的肌肤。 殷上摸了摸他的脸,说:“那我们明天出发,回衔平。” “好。”他依旧乖巧地点头,整个人软的像一块任人揉搓的面团。 殷上问:“饿吗?先去吃些东西吧。” 江遗雪摇摇头,说:“再抱我一会儿。” 殷上好笑,揽紧他纤细的腰肢,轻轻地问:“吓到了是不是?” 她声音好温柔,反而让江遗雪一下子委屈起来,眉头微蹙,低低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说:“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他说了两遍,犹嫌不足,又重复:“我好想你,殷上,我好想你。” “我知道,”殷上与他额头相抵,说:“这种事情,不用重复这么多次,我早就知道了。” 江遗雪露出一个令人心折的笑容,和她碰了碰嘴唇,哑声问:“那你呢?”问完这句,他似乎怕听见什么似是而非的答案,长睫立刻颤了颤,向下垂去,不敢看她。 “我也想你。” 听见这意料之外的回答,江遗雪反而怔住了,痴愣地扬起脸,撞入她略带笑意的眼底。 对视片刻,二人紧紧相拥,自然地吻在了一处。 皓色千里澄辉,音尘再归,长愿相随。 作者有话说: 殷姐好温柔,小江你就偷着乐吧。 23 ? 千里江山昨梦非(1) ◎意乱情迷回到亓徽◎ 二人一起用了晚饭后, 殷上又让小厮送了热水说要沐浴,然那浴桶却是一览无余地放在房间对床一侧。 江遗雪见了,有些无措地问:“在这?”他看了看那已经冒着热气的浴桶, 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殷上。 之前她为他检查伤痕之时他整个人都还未从梦魇中醒过神来,只一心与她相依,是以裸裎相对也未觉得有什么,然现下心绪稍缓, 二人同处一室, 还要当着她的面如此沐浴…… 然殷上并未察觉他的心思, 眼睛还看着手中的文书,闻言随口道:“那有屏风, 拉开就行。” 他这才抬目看去,发现那墙边放着一个八折素面屏风, 刚刚自己的脑子不知被什么占满, 竟根本没有看见。 瓷白的脸瞬间变得鲜红, 江遗雪再次偷偷瞥了一眼殷上,发觉她并未朝这边看来,才脚步轻抬,慢吞吞地朝那边移过去。 他轻轻拉开那屏风, 其上的暗色素纹并不轻透, 反而严严实实的,甫一拉开就将屋子分隔成了两处, 几乎一点风光都不漏。 江遗雪察觉到心下竟隐隐有些失落,立刻赧然地捏紧指尖, 心虚地看了一眼屏风, 才开始除衣入水。 许是他太久没声响, 正脱到最后一件里衣, 外间便突然传来殷上的声音,问道:“你可以吗?” 江遗雪手一抖,先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殷上又道:“你手上还有伤,若是不行,我叫晋呈颐来帮你。” 闻言,江遗雪心下生出一丝抗拒,急忙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拒绝得太过急切,殷上皱了皱眉,蓦然想起他在俘虏队伍中差点被那两个兵卒伤到的事情,心中一顿,放下了手中文书,抬步走过来,隔着屏风问他:“我帮你?” 里面骤然沉默下来,几息过后,响起江遗雪结结巴巴的声音:“那、那你进来吧……” 闻言,殷上心里软了软,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伸手拉开了屏风。 江遗雪自然是听见了她的笑声,面色通红,无措地看着她的身形显露出来,手指下意识地捏住自己最后一件衣服,不知道是要穿还是要脱。 殷上神态自若,复又把屏风拉上,转过身来,问:“你要穿着衣服洗?” 江遗雪赧然地抿了抿唇,缓缓伸手拉开衣襟,最后一件衣服顺着他的动作滑了下来,层叠地堆在脚边。 殷上原本游刃有余的姿态被这一幕打到四散,有些怔愣地看着他。 他浑身无暇,玉雪天成,每一寸肌肤都犹如凝脂,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莹莹如玉的光泽,鸦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他肩上,与他瓷白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反差,映衬出每一处起伏的轮廓,宛若神作。 江遗雪面皮红透骨,惊世的容光染上丽色,几乎难以承接她的目光,低下头抖着声音低低叫了一声:“殷上……” 她这才反应过来,魂魄归位,难得有些窘迫地说:“不如、不如我还是出去吧。” 闻言,江遗雪立刻抬起了头,对她几息之内变卦的行为似有委屈,问:“不是你说要帮我的吗?” 殷上别开眼神,凝在浴桶袅袅的雾气里,说:“那我寻个东西遮一遮。” “为什么,”他抿唇看她,也顾不上羞耻了,将脚从层叠的衣服里抬出来,走到她面前,声音含着一丝引诱般的喑哑,问:“我不好看吗?” 她不答,双目看向任何地方,就是不看他。 江遗雪咬牙,赤身贴上她穿戴整齐的身体,抱住她的腰,说:“你看我嘛……” 她胡乱地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急促,说:“下水吧,我帮你。” 他不动,还是抱着她,说:“白日里你为我查探之时不是也看了我?缘何现在不愿?殷上……与你分开这段时日我都有好好保护自己,并未曾被他人探去半分。” 听闻此言,殷上便知他胡思乱想了,忙道:“白日里是为你看伤换衣,且也不是因为这个。” 江遗雪便道:“那是因为什么,”他微微低头,闭着眼用柔软的双唇轻触她的侧脸,断断续续地问:“你不是说要娶我么?殷上,我哪里还不是你的?难道说你只看了几次便腻了我了?” 他语带娇意,似乎只是情人间的呢喃,为了在心上人这里讨一个满意的答案。 然而殷上却心下一跳,好似立刻被泼了一盆凉水,眼里的暧昧和意乱俱都消失,瞬间清醒了下来。 江遗雪还在等她回应,脸埋在她的脖颈里,姿态柔顺。 殷上却霎时想起了那日在溪狄王宫,自己与周相灵并立在周畹床前,伸手摁下婚书的场景。 好半晌,江遗雪才听见殷上笑了笑,感觉她的手摸上自己的腰,隐秘地在腰窝处摩挲。 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暧昧的低吟,身子轻轻颤抖。 尔后便听见殷上说:“我怎么会腻,乖,先沐浴吧,我帮你。” 江遗雪这下高兴了,绀青色的眸子里俱是温软的笑意,抬起头与她碰了碰嘴唇,又顺着她的动作踏入浴桶。 …… 待二人俱都梳洗完毕,殷上才又回到桌案前,继续处理剩下的文书。 江遗雪则坐在她身边,姿态柔顺地轻靠在她身上。 他不想一个人睡,只想陪着她。 殷上纵容他,并未多说什么,拿过一本本文书查阅批复。 灯火如豆,屋内一片安谧。 直到看到那份写着令兹的密报,殷上才开口道:“东沛的第一批俘虏已经进入令兹义昭城了。” “嗯。”江遗雪应了一声,手上把玩着她衣服上的丝绦,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殷上又说:“那两个伤你的兵卒做贼心虚,以为是自己放出了你,也已经认罪被杀。” 江遗雪说:“不牵扯到你便好。” 殷上道:“你放心,那日大雨,没留下什么痕迹。” 江遗雪闷闷地说:“湛卢博能猜到,还有江遗玉。” 殷上笑了笑,说:“他没有证据,且现在他开战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不会多生事端和亓徽作对的。” 闻言,江遗雪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问道:“我听说、我听说湛卢博找人与你谈判了?” 殷上问:“你怎么知道的?” 江遗雪并未隐瞒,说:“湛卢博和我说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他……和你做什么交易了?” 他实在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谈判能让湛卢博如此斩钉截铁地说出殷上不会来救你的这种话。 殷上看他神情惶惑,解释道:“并未做什么交易,只不过是想与亓徽结盟,而且我也拒绝了。” 江遗雪松了一口气,轻而易举地便相信了,慢声说:“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他贴紧她,安心地重复:“你不会丢下我。” 殷上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发,毫不吝啬地回应道:“嗯,我不会丢下你的。” 她一边揽着他,一边继续看着手里的文书,神态自若,看不出一丝端倪,心中却思绪沉沉。 那场谈判自然不是殷上说得这样。 应该说,不只是这样。 湛卢博派来的人所说的原话是:“我等自知亓徽和殿下之能,救一个亡国王卿不在话下,但只要您打消这个念头,我等愿用东沛十二个城池与您交换,到时你我二国联手,共谋天下。” 当时乍听此言,她心中想得却是:江遗雪能为她带来的可不止十二个城池,以他的容色,倾国倾城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仅仅十二城就想换走他,简直是痴心妄想。 但笑归笑,她面上不显,还佯装思索了片刻点头答应了,表明自己绝不会插手两国纷争。 那使者也高兴极了,笑着与她行礼,说他们殿下来日必然携礼来拜谢。 她也笑,还差林泊玉妥妥贴贴地把人送了回去。 …… 待处理完文书,那案前的灯都已经烧暗了。 殷上搁下笔,扭头看了一眼怀中已经睡着的江遗雪。 他姿态眷恋,睡得格外安稳。 见他如此无知无觉的模样,她眸光有些发暗,伸手从他瓷白的面颊抚触到殷红的嘴唇。 良久,她才微微起身,把江遗雪抱起来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放进被子里。 几息后,屋内灯火骤暗,二人同榻而眠。 ———————————————— 江遗雪身体好转,殷上也并不准备在川岚城久留,第二日晨起便整装上路,向亓徽的都城衔平而去。 亓徽不大,他们又一路走官道,并不难行,在第四日正午便进入了衔平的城门。 守门的兵卒都认识她,笑着行了个礼,她点头示意,进入城楼后路边还有百姓和她打招呼。 她俱都应了,一路策马向少天藏府而去。 这场景对于江遗雪来说是从未见过的,但他却没有感觉到很意外,在他的想象里,好似亓徽原本就应该是这样。 若非如此,怎么会养出殷上这样的人。 进了少天藏府后,殷上把江遗雪带到了自己的院子,又唤了府中的医官来重新给他检查了一遍身体,听闻无恙后才松了口气,只让他好好休息。 医官走后,侍从又来通报亓徽王召见,殷上便对江遗雪道:“你先在这待着,我去见母亲,有什么事找晋呈颐便好。” 言罢,她伸手摸了摸江遗雪的脸,姿态自然地在他额头上印了一吻。 “好。” 江遗雪乖乖点头,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 殷上转身离去,木门开阖之声落下,屋内霎时一片沉寂。 江遗雪朝着她离开的方向呆立了片刻,才惴惴地坐在一张圈椅之上,看了看所处的房间。 刚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难免有些不安,但这房间中细节处能看出他所熟悉的痕迹,都是殷上惯常的习惯。 见状,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安心下来。 …… 殷上是在含章殿见的母亲。 甫一站定,殷术便道:“人带回来了?” 殷上点点头,说:“就在少天藏府。” 殷术说:“人不见了,令兹王派去的人无功而返,大发雷霆,把湛卢真罚了,五十鞭刑。” 五十鞭刑? 乍闻此言,饶是殷上也变了脸色,说:“东沛之战可是靠湛卢真才打下来的,令兹王就这么把他罚了?” 殷术笑了笑,说:“不仅如此,押送俘虏的那些兵卒也全都打杀了,其中还有湛卢真的几个心腹,无一幸免。” 殷上问:“那湛卢真现在如何?” 殷术道:“关了紧闭,兵权暂由世子湛卢克接手。” 殷上皱了皱眉,总感觉自己漏掉了什么,好一会儿才问:“那湛卢博呢?” 听到这个名字,殷术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语气中竟带了一丝感叹,道:“阿上啊,你我二人或许看走了眼,此人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殷上挑了挑眉,问:“怎么说?” 殷术道:“你晓得我查出了什么来?押解俘虏这个任务本属湛卢博,是他给令兹王说自己愿领大军,让弟弟先行回宫受封。” 殷上脑子一顿,说:“他知道我要去救人。” 殷术说:“对,如果是他押解俘虏,必然不会如此松泛,再加之令兹王亲自派人去拿江遗雪,你说不定也救不到人。” 殷上已经完全反应了过来,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说:“湛卢博早知我要去救他,却仍旧派人来与我谈判,还开口说要给我十二城,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觉得他不会放过江遗雪,催促我去救他。” “湛卢真本就对令兹王沉迷酒色之事颇有微词,知晓他押解俘虏是为了进献美人,更是不会对此事上心,我从他手中救下了江遗雪,也就成了他的疏忽。” “所以,他的最终目的其实是为了对付湛卢真。” 殷术点头,说:“对,然而此事不论什么走向,你都会去救江遗雪,湛卢博一石二鸟,不仅对付了湛卢真,暗地里其实也给你送了个人情。” 闻言,殷上看向墙上的地图,笑着说:“既如此,那估计要不了几日,湛卢博就会再来找我,以谋求真正的合作。”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 殷姐绝对是喜欢小江的,大家放心。 江山美人她都要。 24 ? 千里江山昨梦非(2) ◎志在必得心有谋算◎ 除了湛卢博的事情外, 殷上又看了看最近各方传来的密报。 其中较为重要的事情有两则。 一是已经进入令兹的东沛俘虏,令兹王湛卢忝并未杀他们,反而都留了下来, 分别赏给了王室宗亲,这点殷上倒也能理解,毕竟东沛王江明悟先还下落不明,就算把整个王室杀净了也解决不了这个隐患, 倒不如先留下来, 以免以后还有别的用处。 二是衔平王城内发现了别国暗探, 一经审问之后发现是序戎之人。 序戎便是沈越西的母国,此人在璞兰台时就与湛卢博颇为交好, 定周之战离开时也是他与湛卢博一起前来阻她。 殷上对此人不甚了解,只知道他和湛卢博一样, 于序戎为长, 且不随序戎王陈阙的姓氏。 然若是随母亲姓便也罢了, 各王室中也不是没有,周相寻姐弟便是个例子,但沈越西的母亲既不是什么高官之女,也未曾得到序戎王的重视,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王夫人, 在他还未入定周的时候便已经死了。 殷上并未特意去查探过此人的身世,只听到序戎不少传闻, 说沈越西并非王室血脉。 这传闻有鼻子有眼,甚至还有依据, 说序戎王陈阙曾是定周先帝的宠臣, 领兵灭了序戎先王室后才成了新的序戎王, 后来永载帝即位, 他本就多番挑衅,丝毫不把其放在眼里,而序戎王将一个毫无王室血脉的沈越西送去定周,只不过是对永载帝的另一次挑衅。 殷上目光沉沉地看着手中的密报,问:“在哪发现的?” 亓徽对此事查探的极为森严,一向只有他们往别国安插眼线的份。 殷术道:“少天藏府。” 殷上皱眉问:“怎么会?少天藏府的把守这么严格,比之宫内也不遑多让,竟能混入暗探?” 殷术道:“放心罢,他并未查探出什么事来就被发现了。” 殷上说:“沈越西派来查我的?” 殷术说:“应该是。” 殷上思忖了几息,说:“沈越西并不受序戎王重视,他跟着湛卢博也多为依附……”她喃喃了几句,说:“暗探,他想查探什么?难道也是江遗雪么?” 殷术提出了一项猜测,道:“如若湛卢博与沈越西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好,那此事就很好理解了,”她站在地图面前,手指顺着序戎、东沛、令兹三国滑过,说:“沈越西曾与湛卢博一起追拦你,知道你会去救江遗雪,如今怕也是想得到江遗雪的踪迹,于东沛之战中分一杯羹。” 见殷上脸色难辨,殷术笑了笑,道:“阿上,乱世美人,最是难存,你若执意想要保他,可能也会面对很多麻烦。” 殷上道:“他于我而言有大用。” 殷术依旧噙着笑,说:“如若你与他未有情谊,只把他当成一柄利剑,自然不会为此所伤,可你们二人却有情。” 殷上眼里浮现出一丝疑惑,问:“为何这二者不能兼得呢?” 殷术说:“不是不能兼得,阿上,”她语气温和,一点点地说给她听:“世上没有两全法,你不可能既利用他还要爱他,这两者就不是并存的,就算退一万步说,他愿意为你所用,可心爱之人如此利用之下,又难免心生怨恨,届时他若伤你,或要离开你,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殷上沉默了几息,抬眼道:“我不会让他伤到我的。” 她语气淡然:“若只是为情,母亲就放心吧,人生路远,感情不过是某段路边开出的花,有它没它都一样。” “至于江遗雪,他要我救他,我也救了,那此后他便是我的,需要为我所用,不论到时候他是心生怨恨还是想要离开我,我都不会有什么怨言,况且——我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的。” 闻言,殷术脸色也变了变,目光探究地凝在她身上——她八岁离家,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已经彻底长成,文成武就,有勇有谋,有野心有大义,此番身姿笔挺地站在她面前说着这些话,眼里尽是少年人不可一世的意气风发。 好半晌,殷术才笑了笑,说:“你有如此心性,母亲也不必担心你了。” …… 事毕后,殷上留在了宫里陪着母父长姐用了晚饭,黄昏之时才出宫回到少天藏府。 刚入院的时候天色也暗了,玉兔银蟾高挂,殷上摒退左右,推开房门便看见了趴在桌上睡着的江遗雪。 她轻轻把门阖上,走到桌边,桌上放了一盏小竹灯,昏黄的光映照着他美撼凡尘的脸,更添一分朦胧的暖色,只他似乎并不安稳,纤长的睫羽轻颤,像蝴蝶欲飞时的振翅。 这美色实在惑人,殷上一时间不忍心叫醒他,只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撑着脑袋看着他的睡颜。 今日母亲之言,确然叫她仔细想了想江遗雪的事情。 娶他,如今是不可能了,天权之路,便是亓徽再繁盛,只靠一国也是势单力薄,必得有其他助力,溪狄如今拿下了定周,又本就与亓徽有合作来往,是她最好的选择,所以她当时并未多做犹豫,就与周相灵定下了婚书。 周畹虽只言明她若得位需立周相灵为后,其实言下之意就是把她的正君之位钉死在了周相灵身上,只要她得到了溪狄的助力,那届时不论她是为储还是为帝,王君便只能是周相灵。 而名分之事,如若不是正室,其实都是差不离的。 江遗雪来日若是晓得了她这些欺骗和利用之心,会离开她吗? 幼年相识,他确然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唯一喜欢的人,这种感情是实打实的,虽则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却做不得假,她心里清楚。 ……实在不行,就把他关起来吧,每日追更婆文在企恶峮五儿四九〇吧一九二吃肉停不下来反正只要他人在身边,其它的便都罢了。 除了她,没人能得到他,也没人能利用他、欺骗他、喜欢他。 他是她的,就算有一日她不喜欢了,他也得是她的。 …… 江遗雪是夜半醒来的,一睁眼,眼前是一片暗沉,他懵了片刻,记得自己明明在桌边看书,等殷上回来,怎么一睁眼就到床上了?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腰间正扣着一只手,轻轻侧脸,殷上正在他身边安眠。 他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抿唇露出一个笑容,微微倾身,偷偷在她唇上印下了一个轻飘飘的吻。 偷吻完,他自己反而还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发烫,一瞬不瞬地盯着黑暗中她安静的睡颜,好半晌,才安心地再次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卯时,殷上准时醒来。 今日没有朝会,她得习武练字,然后继续处理今日的文书。 现下事忙,文书一日多似一日,饶是殷上也不免会感到疲乏,但累归累,该做的事她还是会一件件地完成。 她睁眼缓了几息,见怀中人还睡得安稳,尽量小心翼翼地掀被起身,谁料手一抽开他便醒了,声音微哑,还带着睡意,问她:“你这么早去哪呀?” 殷上回过头来,说:“怎么醒了?”她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说:“我晨练,你再睡会儿,等会儿我就回来了。” 江遗雪软软地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复又闭上了双眼,陷入柔软的被子里。 约到辰时中,殷上事毕,又换了一身衣服回来,江遗雪差不多也醒了,见她进来,正头发凌乱,眼神迷茫地坐在床上看向她。 饶是如此,他也依旧很漂亮,殷上笑了笑,走过去,说:“起吗?吃早饭。” 江遗雪点点头,第一件事却是倾身来抱她,直到如愿以偿地与她双唇相碰,才心满意足的起床穿衣洗漱。 少天藏府的早饭并不奢靡,反而很简单,这点江遗雪自昨日进府之时便发现了,虽说是世子府,但若放在定周怕是连一个五品官员的府邸都赶不上。 桌上放了五六盘菜式,又有两碗蒸糯米粥,殷上并不偏食,每一盘菜都挟两口,吃着吃着发现江遗雪在看她,问:“怎么了?不合胃口?” 江遗雪摇摇头,说:“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做好不好?” 殷上并未当真,只说:“没什么特别爱吃的,府里的人又不是不够用,哪要你去做饭。” 江遗雪说:“我想做给你吃嘛,殷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就想好好照顾你。” 他一脸期待,殷上倒是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默了好几息,才道:“你若是实在想,我便让人给你安排。” “好。”他立刻点头应了,看起来格外满足,捧着手里的粥碗喝了一口。 …… 早饭吃完,殷上就去往了书房,林泊玉送来了文书,又在一旁侍墨。 林泊玉已经把文书按照紧急情况分三摞放好,殷上先拿起那亟待解决的,翻开一本阅览。 此书是戍边的将领所写,表明东沛灭国后,三国边境一片混乱,无数流民向邻国靠来,亓徽边城外围的人数以万计,边城守将不知该不该接收,只得暂时关闭了城门,呈报亓徽。 殷上思忖了几息,问:“母亲是什么意思?” 这些文书大多从殷术那里筛过一轮,觉得比较重要要和她商议的或是认为她自己能解决的,才会送到少天藏府。 林泊玉道:“王上主张接收。”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殷上眼里露出了然,说:“只是细则之事还有待商榷。” 林泊玉点头,说:“整个东沛都乱了,若是放了这一批人进来,那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往亓徽来,这些钱粮可都得亓徽出。” 闻言,殷上思忖了几息,道:“确实,虽说钱财亓徽不是没有,但却不能亓徽一国出,月支、溪狄、乃至定周如今都可以出,可这毕竟不是小钱……” 她轻点桌案,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直到门口传来敲门声,殷上才被惊动了似的抬起头来,见晋呈颐打开房门,拿了一份密报递给她,说:“殿下,令兹来的。” 殷上伸手接过,撕开一看,发现正是湛卢博的密信,邀她后日于衔平城外相见,有要事商议。 殷上捏着那薄薄的纸片,突然灵光乍现,又兀自思忖了半晌,问:“湛卢真境况如何?” 晋呈颐道:“心腹被杀,势单力薄,此番仍在禁闭之中。” 殷上把那纸张放下,于桌上轻点,笑道:“我就喜欢帮这种孤弱之人。” 林泊玉明白她的意思,问:“那后日还要与湛卢博相见吗?” “见,怎么不见,”殷上说:“他既然敢把我当刀使,就别怪我让他见见血。” 她心中已有成算,拿起笔蘸墨开始写文书,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她的计划,写毕后递给晋呈颐,道:“现在就送去给母亲观览,批复后立刻回来呈我。” 晋呈颐点头应是,接过后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林泊玉见他出去,道:“殿下,若是湛卢真不与我们合作怎么办?” 殷上笑了笑,说:“不会的,湛卢博这个人心狠,做什么事情都不喜欢留余地,湛卢真如今虽说是关禁闭,但所面临的刀枪剑戟绝不会少,有才者都自傲,他有父兄如此,又怎能甘心就此湮灭无痕,必然会奋力挣扎,我就助他一臂之力,反杀回去。” 林泊玉道:“可令兹还有世子湛卢克呢。” “嗯……”听她说起这个名字,殷上也沉思了几息,说:“听闻这个世子是令兹王早逝的王后所出,二人夫妻格外情深。” 林泊玉颇觉荒谬,说:“这个世子是幼子,若真是情深,怎么可能还会有前两个孩子的存在,更何况,王后一死,令兹王就沉迷酒色,故作一副深情姿态,其实什么都不是。” 殷上道:“你说得不错,所以这个世子湛卢克,就是令兹王的情深之证,他对他越好,越能感动自己,说服自己是思念亡妻的,甚至还在东沛之战后把兵权给了他……他得到的越多,湛卢博就越恨他——而他自小锦衣玉食,可不似湛卢真那般难对付,放心罢,这人不算什么,反倒是湛卢真,你得派人好好看着,可别让他死了。” 闻言,林泊玉点点头,说:“这事儿我晓得轻重。” 此话毕,殷上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少天藏府里的事宜都是谁在管?” 林泊玉说:“之前的已经被调入官中了,如今是徐定厝。” “哦,是东沛那个徐定原的姐姐?” “正是。” 殷上思忖了几息,说:“你让她去教导江遗雪,此后少天藏府之事,交予他打理吧。” 给他找点事情做,也是安安他的心。 对于江遗雪的事,林泊玉一向不多问什么,只恭敬地点头应是,表示自己会好好安排。 作者有话说: 殷姐好适合搞强制爱。 25 ? 千里江山昨梦非(3) ◎令兹谈判倾诉情肠◎ 晋呈颐办事快, 一个时辰未到便赶了回来,将殷术批复好的文书交给她。 她打开细细看了,母亲同意了此事, 又详添了一些细处。 殷上放下此书,对二人说:“后日你们二人随我一块去。” 二人应是,殷上又道:“若是与湛卢博谈判顺利,我们就直接赶往边城, 赈灾济民, 到时候也将东沛召回的亓徽卫带上。” “去往边城……”她思忖了半息, 又改口道:“林泊玉随我去吧,晋呈颐你去往令兹, 看着湛卢真,我已经派人保护他了, 你必要之时可以探探他的口风。” 晋呈颐点头, 说:“属下会办好的。” “嗯, ”她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事,问道:“对了,你妹妹的病如何了?” 晋呈颐自小失母, 去岁之时父亲也去世了, 家中只剩下一幼妹,今年十二, 听闻前两日病倒了。 闻言,晋呈颐忙道:“殿下不必担心, 小妹身体一向很好, 只是偶感风寒, 今日已经大好了。” 殷上便说:“你去令兹之时把她送来少天藏府吧, 安全些,也免得你挂怀。” 晋呈颐立刻行了个礼,难得笑了笑,说:“多谢殿下。” 殷上随口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下去了。 木门轻阖,屋内一时沉寂,只剩下墨条与砚台轻微的碰撞声。 一直到中午,书房的门才打开,林泊玉吩咐人去传膳,跟着殷上回到了正屋。 没过一会儿,侍从便端着餐盘走上前来,于桌边一样样布好了菜,江遗雪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屋。 他还真去做饭了。 殷上挑了挑眉,朝他伸手,他便快走了两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坐在她身边。 待侍从都退下,江遗雪才倾身靠过来,先是仰头索了一个轻吻,然后说:“你猜哪样是我做的。” 闻言,殷上饶有兴致地看向眼前的菜式,三菜一汤,三荤一素,分别是胡椒醋鲜虾、烧鹅、丝鹅粉汤还有一盘清炒芦笋,且都是少天藏府常见的。 她一时间还真没看出来,只能随便指着那样最简单的清炒芦笋问:“这个?” “不是!”江遗雪笑了笑,表情生动,眼里带着小小的得意,说:“都是我做的。” 看到殷上诧异的表情,他解释道:“今日我是跟着厨子一点点学的,他说一点我做一点,以后熟练了我就能自己做了,你尝尝好不好吃。” 殷上循着他的话挟了一块虾肉放进嘴里,较之平日里的确实欠缺了些,但这是他第一次做,已然很不错了。 她咽下去,毫不吝啬地夸道:“好吃。” 江遗雪立刻眼睛亮了,说:“真的?” 殷上点点头,也挟了一口虾肉喂给他,他张口吃下,嚼了嚼,也夸自己,说:“确然还不错。” 殷上好笑,说:“你一向聪慧,我知道,却没想到做饭也有天赋。” 江遗雪笑意明艳了几分,语气欣喜:“你喜欢?那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温情的气氛一下子弥漫开来,殷上嘴角噙着纵容的笑,说:“好。” …… 午膳用毕,殷上没急着走,先让林泊玉把徐定厝叫上来,对江遗雪道:“从今日起,少天藏府的一些事宜由你接手,徐定厝会教你的。” 徐定厝依言朝他行了个礼,道:“郎君好。” “啊?”江遗雪一时间却没反应过来,讷讷地说:“我、我来吗?” 殷上点点头,肯定道:“你来,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少天藏府收支也简单,也不会累着你。” “我不是怕累着……”他低声说了一句,心想,此事是府中正君之事,她现下把事情交给他,是要娶他了吗。 但见她神色,也不想是要提起婚嫁之事的模样,反而只是单纯的想把此事交给他。 不过也是,最近她事多如牛毛,婚嫁大事,程序繁复,肯定要耽搁很多事情,他现下应该帮她多分担,而不是给她增添事宜……且她把此事托付给他,不就是暗定名分之事吗。 想定后,江遗雪一下子高兴起来,点头答应,说:“好,我会认真学的。” 殷上嗯了一声,站起来说:“我尚还有文书没处理完,先去书房了。” 江遗雪乖乖点头,放开一直紧握她的手,说:“好。” 殷上见他乖巧的样子,心生柔软,俯身在他殷红饱满的唇上印下了一吻。 江遗雪没拒绝她,仰头和她碰了碰,但脸色却一下子变红了,低声说:“还有人呢……” 徐定厝和林泊玉站在门口,此刻都自顾自地低着头,未往这边看一眼。 殷上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没说什么,转身带着林泊玉走出了门。 这厢江遗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也摸了摸自己热烫的脸。 心中被一种柔软的情绪盈满,高兴、欣喜、满足……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明明只是为她做了一顿饭,学着为她打理府务,照顾她……这样的生活就已经让他感觉幸福地找不着北,好似顷刻间便能原谅过往一切苦难。 痛苦的时候千言万语,幸福的时候却无法发出一言。 ———————————————— 过了两日正是小满,衔平多有市集,游人如织。 殷上也依言赴约,与湛卢博于城外的一个途驿茶铺中见面。 这茶铺只搭了个顶棚,空间开敞,没有能埋伏的地方,且来来往往的也有不少人。 二人刚一坐定,湛卢博便道:“都听闻亓徽百姓安定,是乱世激流之下的一块磐石,起初我还不信,如今亲见,倒也不得不信了。” 殷上把玩着手中的简陋的茶杯,并没有接话。 湛卢博不在意,问道:“江遗雪,如今在你那了吧?” 殷上眸色淡淡,道:“说正事。” 湛卢博笑了笑,说:“你我都是明白人,如今定周已经是一副空壳,十五国、不,现在只有十四国了,十四国中属令兹一家独大,若是你我合作,必然能一步登天。” 殷上道:“你如此自信,是有兵还是有权?” 闻言,湛卢博脸色僵了僵,道:“现在虽然没有,但只要你愿意助我,待我掌控令兹,愿以举国之力相助。” 殷上道:“助我?你如今倒是不想要天权之位了?曾经你于东沛拦我,说的可是与我共享天下。” 湛卢博抿了抿唇,咬牙道:“我无权无势,若是强行配位,必有灾殃,不如让有能力的人去,我只要一个令兹。” 殷上挑眉,不再与他拉扯,直接说:“你松了手,让江遗雪回到我身边,既如此,我也承你情,你说吧,想要我怎么帮你?” 湛卢博道:“我于定周为质八年,在令兹毫无根基,民间声望多在湛卢真、湛卢克之身,即便他们身死,我也难坐稳储君之位,此种境况之下,我必得有功在身,才能扭转局势。” 他压低声音,道:“我要你借兵与我,一起攻下序戎,有了军功,我才有一争之力。” “可以,”殷上并不意外,很快点了点头,说:“十万兵,我还可以在定周安排人马,届时亓徽、东沛、定周三地齐攻,保证你此战只胜不败。” 令兹原本与序戎并不相接,其北靠亓徽,南临定周,西接东沛——如今东沛被灭,序戎勉强也属于令兹邻国了。 闻言,湛卢博反而皱了皱眉,有些小心地看向她,问:“……你想要什么?” 殷上道:“二十万两,换一个王位,不多吧?” 湛卢博神色难辨,问:“只要钱?” 殷上点头肯定:“只要钱。” 言罢,气氛一下子凝滞下来,二人心怀各异地对视,好似沉默的博弈。 良久,湛卢博率先移开了视线,道:“成交。”他伸手端起茶杯,说:“以茶代酒,聊表心意。” 殷上笑了笑,依言与他碰杯,也抬手一饮而尽。 …… 谈判过后的事情便快了起来。 湛卢博效率颇高,没半个月,各地钱庄就陆陆续续地将钱送到了少天藏府,不多不少,正是二十万两。 殷上也没食言,先向周畹去信,安排了定周的人马,又于序戎、亓徽边境陈兵,由殷术的一名心腹大将统领,任他们听凭湛卢博的调遣。 又半月,湛卢博摇旗挥兵,序戎烽火四起。 正如殷上所说,三地齐攻,数十万兵马,序戎并无反击之势,不过三月就分出了胜负,湛卢博率军攻入了序戎都城,生擒了序戎王陈阙和世子陈越北,大胜归朝。 较之东沛之战胜得更为干净漂亮,且并未如东沛一样,令东沛王率兵逃跑,令兹王大悦,亲自杀其祭旗,褒奖了湛卢博,又公然在祭坛之上扬声言明,令兹便是下一个天下之主,丝毫未顾各国之势。 ———————————————— 白露将近时,钱粮送到了边城,殷上不欲耽搁,齐备人马,只等第二日晨起出发。 然而万事俱备之下,她却还没想好要不要带江遗雪。 直到晚间熄灯睡下,殷上还在想这个事。 带他去,怕出事,留在衔平,也不放心。 如今表面上他好似安全无虞,其实内地里说不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之前的暗探就是前车之鉴,虽说被揪了出来,也难保没有下一个。 可是带上他,边城鱼龙混杂,也难保没有危险。 “殷上……”微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祈求在她耳边响起,江遗雪用力抱紧枕边的人,继续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决计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殷上皱眉,握住他的下巴抬起,说:“你太扎眼了。” “我会包好脸的,”他低头去亲她放在她下巴上的手,保证道:“真的,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他连番保证,殷上却还是不语,江遗雪便得寸进尺地凑过去亲她,边亲边道:“我不想和你分开这么久嘛……我知道你是去做正事,我也可以帮你的。” 殷上盯着他看,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可实行性,却被他趁机启开牙关闯进来,濡吻了半晌,她才伸手握住他纤细的脖颈推开,故作严肃地说:“看来我是把你纵容坏了。” 江遗雪见她这副样子,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伸手覆在她的手上,带着她的手一直从脖颈摸到腹部,还待向下,殷上却抽回了手,说:“别来这套。” 他笑了笑,扯了扯衣服扑上去,凝脂般的肌肤贴着她的手臂,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如今这世上于我,又有哪里比在你身边更安全呢?” 这句话倒是有些说服了殷上,她凝目望向他饱含期待的绀青色的眼眸,好半晌,才道:“好罢,你与我一起去,不过要小心,时刻待在我身边。” 江遗雪立刻点头,眼眸中立刻泛起欣喜的色彩,凑上来亲她的下巴,说:“我就知道你也舍不得我。” 殷上失笑,推了推他的脸,说:“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是!”他肯定地重复,嘴唇上移,贴住她的下唇说:“要亲。” 她侧过脸,说:“你亲不腻。” 闻言,江遗雪立刻委屈了,声音也低落下来,问:“你腻了?” 好像她一说腻,他就能立马哭出来似的。 殷上倒是惊奇了,转过头来看他,说:“你不过在少天藏府待了几个月,怎么好像性情大变了。” 他幼年寡言,即便受了欺负也少喊痛,后来与她相熟,也多是一副内敛自持的样子,可如今在她面前,是撒娇爱语信手拈来,竟一点也看不出从前的影子了。 江遗雪笑了笑,说:“在你身边我高兴。” 她纵容他,喜爱他,对他这般好,他自然每日都很高兴。 殷上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说:“这就高兴了?” “嗯。”江遗雪满足地点点头,毫无保留地说:“这几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殷上,我好爱你,我好想每天都对你说这句话,但又怕你烦我。” 他抿着唇笑,继续说:“以前总觉得世道好不公平,为什么我要受这种苦,为什么我会有这样一张脸,好几次都想着死了算了,可是你却救我了一次又一次,殷上、殷上……”他把脸埋在她脖颈处,叫着她的名字,在她耳边呢喃:“……我好爱你,不能离开你。” 一瞬间,殷上感觉到心里某一处塌陷了一点,冒出来的是一种剧烈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我知道了,”她开口说,又抬起他的脸,问:“还要亲吗?” 他立刻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毫不犹疑地献上了自己的双唇,含糊道:“要。” 作者有话说: 论文写不下去了,来更新。 甜不了几章了(点烟叹气)。 26 ? 前程渺渺鬓斑斑(1) ◎接收流民重遇旧识◎ 殷上与母亲商议选定的边城为川岚城, 也就是她将江遗雪带回亓徽后停驻的那个小城。 她带了一小队人马,轻装简行,于四日后赶到了此地, 前来接见的驻守此城的守军将领叫做沈确,看着二十五左右的年纪,眉目疏朗,落拓不羁。 殷上在之前已经给他发过密报, 言明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也就川岚城内的具体情况给她写了回信, 道此地为序戎、东沛、亓徽的三国交界处,地处关键, 没有战乱的时候也会与别国互通有无,所以这边很多门店都是亓徽特产的糕点、饰品等, 一度很是繁盛, 但如今东沛、序戎两国都没了, 城外全是流民,城内的生意也惨淡下来,不过几个月,城内的人口都骤减了许多。 来之前, 她已经派人在城中张贴公告, 道如今战事频发,亓徽也不能高高挂起, 决定济民赈灾,从即日起, 暂免川岚城的所有赋税徭役, 且据每一户的具体情况下发钱粮, 要求川岚城的百姓们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开户济民, 但若实在不愿意的也不强求,钱粮还是会照发,从张贴公告的这日起,整个城中也会有官兵巡逻,维护秩序。 此次带来的赈灾钱粮一共折银四十万两,十之有一已经直接下发给了川岚城中的百姓。 这边沈确正与殷上议事,那边川岚城的令使陈迩才匆匆赶到,见殷上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似乎是她的贴身内官,一个却用布围着脸,看不清容貌,她匆匆行礼,衣袍之上全是尘土,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殷上问:“你这是怎么了?” 陈迩摆摆手,道:“没事,殿下,我上午正带入往各家各户查看情况呢,这入秋了,天干物燥,川岚山多,沙尘也多,在外面待久了就这样。” 殷上道:“辛苦了。” 陈迩笑了笑,说:“不辛苦,此番钱粮丰足,城中许多生意人,互市做不了之后很是惨淡,如今又是免除赋税又是补贴钱粮,他们都感恩您,何况那些流民……唉。” 她眉目之间出现怜悯,又道:“不知您上城墙看过了吗?下面乌压压的全是人,进不来,有时候会拿石头砸门,到了晚上城外都会有哭声,前几个月我和沈将军一直差人往下扔吃食,但也维持不了多久,如今您来了,便都好了。” 殷上皱了皱眉,说:“施粮的棚子都搭好了吗?” 陈迩点点头,说:“按您说的,愿意出力的各户百姓门口都搭了,分散开来,避免拥挤。” 殷上说:“好,每个粮棚前面都安排两个兵士,未□□民伤到百姓,城中的药铺大夫呢?” 陈迩说:“也都安排了,愿意出力赈灾的都搭好了诊位,且钱粮都发到了手。” 话到此处,事情便都齐备了,殷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说:“你们俩都辛苦了,此事若成,重重有赏。” 陈、沈二人忙行礼道:“多谢殿下。” …… 议事毕后,几人登上了城楼,殷上皱着眉头往下看了一眼,几乎头皮发麻——正如陈迩所说,底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粗略估计都有数万,此刻都挨挨挤挤地堆在一起,一听城楼上有动静,纷纷抬起头看,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满是麻木。 殷上被几万双如此的眼神看了一眼,只觉得心脏都窒闷起来。 好几息,她才退后两步,朝陈迩点了点头。 陈迩便抬步站上城楼,对下面扬声道:“我等接到朝中军令,愿开川岚城门赈济!” 此言一出,底下是一片骚动,许多人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眼里终于迸发出一丝希望。 陈迩继续道:“我长话短说,开城门后,希望大家不要争乱!我以官职担保!每个人都会有吃的!每个人都会有水喝!只要大家不要争乱,以免自伤互伤!” 话毕,底下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都是点头或是在说‘好’,只不过没有力气,连声音都是虚弱的。 见状,沈确便走下了城楼,抬手挥旗,扬声道:“开城门——” 城门应声而开,门外的人似乎没想到竟然真的开了,愣了好一会,才互相扶持着挨挨挤挤地走了进来。 人群如流水般涌进来,速度不快,不知是真的没有争乱还是没有力气争乱,殷上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的场景,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震撼,举步就要朝城楼下走去。 林泊玉忙拉住她,问:“殿下,您要下去?” 殷上说:“我去看看。” 林泊玉道:“不如等一会儿,现在刚开城门,怕是太乱。” 殷上拂开她的手,看了一眼江遗雪,道:“你留在这护着他,等会儿再下来。” 闻言,江遗雪上前一步,还待说什么,殷上就匆匆地下去了。 她跟随那些兵士一下子汇入人群,又逆着人流往外走,时不时扶一把将要倒地的人,将他们送至人群外边,又差人送去医馆药铺。 她穿了一身黑衣,明明于人群中并不显眼,江遗雪却能一眼就看到她,目光始终牢牢追随着她的身影。 约过了半个时辰,流民已经差不多都进入了城内,江遗雪便走下了城楼,与殷上一齐向城外走去。 那一片地方脏乱不堪、恶臭难闻,血迹、呕吐物、屎尿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一股尸体的腐臭味。 外面还有不少人,只不过远远望去,都是躺倒在地,奄奄一息。 殷上朝兵卒下令道:“全都查一遍,活着的送进城,死了就先拉到一边,到时候一齐收殓。” 那些兵卒应是,匆匆地从她身后向前散去。 四周嘈杂不堪,人声鼎沸,她站在原地,却感觉到了一种庞大而窒息的寂静,一股冷意从心底泛上来,几乎让她站不住脚。 ……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带着几人回到城中,与沈确、陈迩二人一齐加入了兵卒,于粮棚中施粮。 殷上不仅准备了粥食,还准备了黍饼、麦饭等兵卒行军时候吃的干粮,虽则口味寡淡,但对于这些人来说,口味都已经不算事了,能吃饱活下去才是现下的头 铱驊 等要事。 粮棚位置分散,又多,再加上还有百姓出力,人手足够,是以并未发生他们担忧的争乱之事,一切都按照殷上预料中的走向发生。 一直忙到了月上中天,粮棚前挨挤的人才不多,殷上让他们轮流换班,回到了官驿与沈、陈二人议事。 “今日只是一小批人,川岚城开门施粮之事一经传出,东沛、序戎受到战乱波及的百姓就都会朝这边来,即日起日夜巡防,以免出什么问题。” 沈确应是,又道:“殿下,不若让邻城也开城门?也好缓和一下川岚的压力。” 殷上摇摇头,说:“不行,开得城门多了,难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不仅不能开,还得要求他们紧闭,”她被提点,对林泊玉道:“你现在通传各方,川岚的其他大门也不许开,亓徽济民,只能开这一扇。” “是。”林泊玉立刻点头,脚步匆匆地出去办了。 殷上又对陈迩道:“大约十日后,你再为城中济民的百姓散发钱粮,出力多的多发,出力少的少发,未出力的就按最低数额发。” 陈迩点头,点头应下了。 殷上又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问身边的几个人:“还有什么没考虑到吗?” 几人想了想,都觉得已经万事俱备了,直到江遗雪开口道:“川岚虽然少雨多沙尘,但他们仍需一个遮避之地。” “对,”殷上点点头,对沈确道:“棚屋还得继续搭,现在刚入秋,暂不惧寒风,先按粮棚的标准搭建,尔后慢慢稳固——现在就去!” “是。”沈确点头,立刻转身出去了。 见此事紧急,陈迩也连忙告退,跟着沈确出去帮忙了。 一时间,营帐内只剩下殷上与江遗雪两个人。 她脸色有些苍白,江遗雪知道她累坏了,替她擦了擦脸上的尘土,柔声说:“要抱一下吗?” 殷上勉强勾起唇笑了笑,张开手臂把他用力地抱进怀里。 ———————————————— 休息了一夜,第二日卯时不到,二人又出了官驿,回到了城楼门前的营帐。 棚屋已经搭起来不少了,先是贴着城墙根搭了一排,又挨挨挤挤地往外搭,缝隙都是小小的。 沈确和陈迩都随着兵卒在挥汗如雨地干活,殷上见了,便让林泊玉随江遗雪继续去粮棚处帮忙,自己则留在这帮忙。 搭棚屋是个又累又枯燥的活,砍木头、茅草、搬木头、编茅草,又要夯土,搭建,即便是按最低标准来,也要废去很多功夫。 殷上不会编茅顶,就随着兵士一块搬木头,她未言明身份,那些兵卒也不知道她是世子,还指挥她一块干活,沈、陈二人见了颇为慌张,但见殷上自己没说什么,还乖乖去了指定的位置,便也没再往前,只自己干自己的。 一连十几日,就都是这样的日子,不过到了后面,有些流民恢复了一些力气,感恩他们,会来帮些力所能及的忙,整个进程便也加快了不少。 然即便是这样,棚屋还是不够,自从亓徽开门施粥,许多地方的流民便开始往这边来,川岚城楼下的人就未断过。 到了第二个月的时候,殷上便再次命人贴了公告,言明此地不会无条件、无休止的施粮下去,即日起到立冬之前,愿入亓徽籍的人,可于官府门前领到钱粮,勘验身份,登记造册,不管是留在川岚还是去往亓徽各城,都有文书通行,此后便与亓徽百姓一样,可以入仕参考,安居乐业。待立冬之后,依旧可以入籍,却不会再有钱粮发放。 此外,公告上另又注明,若有愿意入伍者、有才者,也可以去往官府参加简略的文武考校,由官府会为你安排前路。 公告一出,又由陈迩带领手下大小官员在棚屋处宣扬,为不识字的百姓逐一解释,一时间,官府门口门庭若市,挨挨挤挤的百姓把大门处围的水泄不通。 此番殷上正坐在官府的堂屋处处理公文,大门外是沈确、陈迩及几个官员组成的考校处,几人文武相济,对前来报名的人进行简略的筛查。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一个官员突然走了进来,行了个礼正要说话,又迟疑地看了看屋中的江遗雪和林泊玉。 殷上便道:“没事,说吧。” 那官员点头,上前两步,还是压低了声音,说:“有人要见您,自称是序戎王卿。” 殷上眉目一怔,和身边的江遗雪对视了一眼,道:“沈越西?”序戎被灭,只有沈越西没被俘去令兹,殷上一直以为是湛卢博顾念旧情放了他,没想到竟是自己逃走了。 那官员说:“不清楚名姓,但想来应该是。” 殷上问:“他人现在在哪?身边有别人吗?” 那官员道:“就在官府门外,孤身一人,且分外孱弱,应该也是跟着流民过来的。” 殷上道:“好,直接带他上来见我。” 那官员应是,脚步匆匆地下去了。 没一会儿,那官员就带着一个衣衫褴褛之人走上前来,那人浑身脏污,瘦骨嶙峋,殷上看了好半晌,才把他和曾经的序戎王卿联系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殷上道:“你下去吧,把门带上。” 那官员应是,恭敬的推下去了。 沈越西已然没了曾经不可一世的模样,眼里俱是恐惧,迟疑地看着她。 殷上面无表情地看回去,问:“不是你要见我?” 沈越西声音嘶哑,开口道:“我知道一件你想知道的事情,和你换些安身立命的银钱。” 殷上问:“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闻言,沈越西抬头瞥了一眼她身侧包着头脸的人,喊道:“江遗雪。” 那个身形一顿,绀青色的眸子望过来,并未否认。 沈越西继续道:“序戎已灭,我也没有争的心气了,只要你给我钱,能让我这辈子隐姓埋名安稳的生活——这件事事关江遗雪,你要不要听。” 殷上眉目冷漠,盯着他,似乎在思考他话语中的真实性。 江遗雪皱了皱眉,道:“别信他,殷上,有什么事是他知道你不知道的。” 沈越西立刻急了,忙道:“定周璞兰台!那日周垣生辰,屋后水榭之事!” 此言一出,殷、江二人都变了脸色,目光像利剑一样向他射去。 作者有话说: 安得广厦千万间。 27 ? 前程渺渺鬓斑斑(2) ◎故年真相君心再明◎ 沈越西咽了口口水, 说:“那夜在水榭之上,对、对江遗雪动手的,就是我与湛卢博二人……”他越说越慢, 见殷上目光阴冷,手也向腰间匕首伸去,忙道:“但我们不是真想干什么!我们、我们……是江遗雪长得太漂亮了、我们只是一时见色起意,你也知道他那张脸长得……不、不、是……是周垣!” 他语无伦次, 终于在殷上要把匕首拔出来之前说出那个名字。 听到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名字, 殷上缓缓按回匕首, 从桌后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声音漠然,饱含威压:“继续说。” 沈越西勉强抓住一丝神智, 疾声道:“就是周垣!前、前一日, 就是你们参加她生辰宴的前一日, 我的侍从听见周垣吩咐她的护卫,要在生辰夜当晚迷晕江遗雪,然后把他藏在屋后的水榭里,之后再趁机把他带离定周, 我和湛卢博知道之后……见、见色起义, 就提前藏在水榭之上,想欺负他一下……但我们真没干什么!你马上就来了, 我们就立刻跑掉了。” 怪不得,怪不得当时周垣好似也被迷晕了, 她只不过是想洗脱自己的嫌疑, 不让人怀疑到她身上。 当时四处动乱, 大家自顾不暇, 东沛又对江遗雪不重视,若是没有殷上,或许就被周垣得逞了。 想清楚旧事,殷上表情也立刻阴骘下来,对着沈越西冷声道:“若不是我来,你们还想干什么?” 沈越西咬牙,急促地呼吸了两口,似乎在想怎么为自己开脱,说:“我真没干什么……你也知道的!我在璞兰台的日子不好过,我不是我父亲的亲生骨肉……我、我只能依附湛卢博,我也只能听湛卢博的,但我自己真的没想干什么……”他实在不知怎么把自己摘干净了,突然瞥到立在一旁的江遗雪,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扬声说:“江遗雪,你也和我是一个处境!你能理解我的罢?周垣、殷上不都是你的依附之人?” 听到此话,江遗雪心口一震,立刻忍不住地往前走了一步,可一旁的殷上脸色丝毫未变,仍旧冷冷地看向沈越西。 要冷静…… 江遗雪藏在衣袖下的手轻轻颤抖,蜷起指节勉力克制自己,满含冷意地死盯着他。 然沈越西并未察觉,继续对着他说:“我、我也是一样,只不过我没你那么命好,能有人救我逃出生天……湛卢博丝毫不顾念旧情,竟直接朝序戎挥兵,我费尽全力才得以活下来,流落到此,如今只不过向你寻求一点生机,以后我一定隐姓埋名!绝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见二人还是不语,沈越西有些崩溃,在原地懵了片刻,突然朝江遗雪爬过来,边爬边说:“江遗雪!江遗雪!你说!那日摸你的根本不是我!都是湛卢博!打你的也是他……他还撕你衣服,让我们——呃!” 就在他即将抓住江遗雪衣摆的前一刻,一旁的殷上突然动身,朝他一脚踢过来,她丝毫未留余力,沈越西没有防备,被一脚踢开,狠狠地撞在屋内的柱子上,孱弱的身子剧痛,被迫发出一声惨痛的哀鸣。 他心下战栗,不敢再说话,只胆战心惊地看着殷上,开始觉得自己来找她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殷上眉目疏冷,缓步走上来蹲在他身前,继续问:“除了你和湛卢博还有谁?每一个人都说。” 沈越西咽下喉中的血腥味,嘶哑着开口道:“你、你先答应我的条件……” 闻言,殷上笑了笑,朝门边的林泊玉看了一眼——下一刻沈越西便听到身后令人胆颤的拔刃之声,一柄寒剑从后方贴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沈越西毛骨悚然,看着眼前锋锐的剑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要钱了……我都告诉你,别杀我……别杀我!” 殷上道:“你也看见了,你并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说吧,还有谁?” 沈越西死死地盯着剑尖,不肯说话。 殷上又看了林泊玉一眼,示意她将剑刃移开,感觉到脖颈处令人汗毛倒竖的冰凉消失,沈越西才说:“我……我两个侍从,已经死了,还、还有湛卢博身边两个人,一个叫余沛的,一个叫、叫赵素义。” “很好,”她满意地点点头,说:“谁上手了?” 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惊怖交加地看着她,嘴唇蠕动。 殷上轻轻蹙眉,伸手拔出了腰间的匕首,语气不容置喙地又问了一遍:“我说,谁上手了?” 沈越西被她眼里的寒意所震慑,忙道:“都!都上手了……但只是隔着衣服!我并未——” 兵械进入血肉的扑哧声响起,沈越西蓦然瞪大了眼睛,颤抖着看向胸前贯穿的冷剑,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身后持剑的林泊玉,又回头看向殷上:“你……你……” 他说不出来话,声音嘶哑地哀鸣,死死地瞪着她,不住地往后爬,血液流到地上,拖出模糊的血迹。 殷上并未急着追,慢条斯理的踩上他的鲜血,一步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佝偻着爬行。 她脚步几乎无声,可沈越西知道这是濒死的前奏,迫切地咬牙往前爬,直到爬到紧闭的门窗前,他才浑身发抖地转过身来,声音嘶哑地求饶。 殷上佯装未闻,见他退无可退,只歪头笑了笑,转瞬手起刀落,彻底了结了他。 木门轻摇,沈越西声音骤断,身子软下去,双手正捂住脖子死不瞑目地盯着她。 可她脸色却丝毫未变,随手扔下匕首,冷声道:“拖下去,脏了我的眼睛。” 林泊玉应是,走上前来,单手将他扯起,打开门,快步拖了下去。 直到地上的血迹逐渐凝固,殷上才似乎想起屋内还有一个人似的,转过身来,走向一直一言未发的江遗雪,伸手扯下他头上的布巾,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二人沉默对视,屋内一片滞涩的沉寂。 几息过后,江遗雪骤然上前一步,倾身把她抱进怀里,脸埋在她肩膀上轻蹭,声音微涩,说:“我害怕。” 殷上没动,也没回抱他,只问:“怕什么?” 江遗雪说:“我想到那天晚上……如果你没来,我、我……” 沈越西所叙,只不过想尽量摘干净他自己,然却破绽百出——当时只有他侍从知晓此事,告诉了他,若他真对江遗雪没有不轨之心,何必告诉湛卢博,只不过自己有这个心没这个胆,想让湛卢博来当这个出头鸟,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依附他的可怜之人。 若是那晚殷上没有来,他会遭遇什么,又会被谁带走,现在站在哪里,要面对什么人…… 又或许,今时今日已经死了。 他语气里满是后怕,用力地抱紧她。 闻言,殷上动了动,伸手覆在他后背以示安抚,慢声说:“别怕,我会为你报仇,欺负你的那些人,我会一个、一个地杀干净。” 她一个字说得比一个字慢,声音是带着杀意的冷冽。 江遗雪却不怕她,听了此话,还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含混地嗯了一声,侧脸亲在她的脖颈上,慢慢地啄吻上来。 然而正当要亲到她的嘴唇之时,她却突然伸手,锢住了他的脸。 江遗雪绀青色的眸子里透出一丝不明,哑声问:“怎么了?亲亲我……” 可话未说完,却被殷上毫不留情地打断:“你何时与周垣有来往的?” 她语气平静,似乎并不是发难,然江遗雪却转瞬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浑身发凉,伸手覆上她锢着自己的手,急切道:“我没有!” 他见她依旧表情漠然,委屈道:“我真的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是!是有一日,她来寻我,说要我跟她走,但我都拒绝了!就是你说要带我走的那一日,你记得的!” 由他提醒,殷上也想起了旧事,可还是面无表情地问:“她与你说什么了?” 江遗雪胸中一片酸涩,有些可怜地说:“你别这么和我说话……” 她不应,只皱着眉头看着他,好半晌,江遗雪才闷闷地说:“她说,她知道我自小在东沛过得不好,母亲是伶妓,父亲不舍其他儿女才想起我,才为我安上三王卿的名头送去定周,说若是我不愿再回那虎狼之地,她愿意带我走……还说……” 他想起了什么,止住话头,脸色变了变。 然殷上却沉声道:“继续说。” 江遗雪看了她一眼,说:“我说了你别生气。” 殷上不语,眼里都是冷意。 江遗雪咬了咬牙,道:“她让我跟她回汀悉,说要向我父亲求娶,或许不是正君之位,但也定能保我无虞。”言罢,他又为自己否认,道:“就这些了,殷上,而且我也拒绝了,没想到她却想出这种办法……” 他眼里流露出惧意,眉头微蹙,泫然地看着她。 周垣。 殷上把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翻出来,思绪沉沉。 她属实是没想到周垣竟也喜欢江遗雪。 ……不过,谁又比谁高洁呢。 周垣嘴上说着要娶他,护他无虞,但当江遗雪拒绝了她,她却暗地里想强行把江遗雪带走。 其实如若当时江遗雪也拒绝了她,她应该也会这么干,只是周垣这计划错漏太多,差点让湛卢博和沈越西对他干出不轨之事。 废物。 好半晌,殷上才缓缓地松开了锢住江遗雪的手,只是眼神仍晦暗不明。 江遗雪立刻伸手握住她,急切地说:“你别生我气……殷上,我真的未和她说几句话,直接便拒绝了,我一直都只喜欢你,只愿意跟你走,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唔!” 殷上没再让他说下去,倾身上来把他的唇舌堵的严严实实,江遗雪一直绷着的心弦骤然松懈下来,无比乖顺地启开牙关与她相缠。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殷上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摸了摸他红肿的双唇,道:“我自然相信你,只不过若你有一日真的背叛我,与他人……” 听到背叛二字,江遗雪就急了,正想开口说话,却被殷上捂住嘴,听她继续道:“我就把你这张脸划烂,打断腿,关起来,到时候就没人会觊觎你,喜爱你——连我也不会。” 最后几个字说出口,江遗雪立刻瞪大了眼睛,伸手握住她的手拿开,道:“不可以!” 他终于哭了,眼泪流下来,似乎没听见前面那些话,只可怜地重复:“你不可以不喜欢我……”他亲她的手,继续说:“我才不会背叛你,也没有其他人,你不能不喜欢我。” 殷上一顿,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江遗雪似乎真的被吓到了,眼泪一滴滴地往下落,眼里都是委屈。 殷上浑身的戾气都被他哭散,逐渐缓了神色,说:“别哭了。” 闻言,江遗雪倒真的慢慢止住眼泪,尔后抬起一双水泠泠的眼睛看她,他长睫被浸湿,额发也有些凌乱地贴在被眼泪哭湿的脸颊上,嘴唇也是红肿的,活像受了什么欺负,可即便这样也漂亮的无以复加,甚至更添了几分别样的颜色。 殷上看着这么一张脸,也生不起来气了,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好了,我不说了,你别哭了。” 见他还是不说话,殷上只好道:“委屈了?那怎么办?”她揽着他的腰凑上去,二人双唇近在咫尺,却未相碰,她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那再亲一下?” 江遗雪还是一动不动,不知是同意还是拒绝,或者是在等待她亲上来。 殷上心中好笑,缓缓靠近,双唇将碰未碰,江遗雪紧紧地盯着她每一个动作,喉中涌起一丝难言的焦渴。 可正当他以为殷上要彻底亲上来的时候,她却骤然往后退了几分,江遗雪立刻下意识地往前追了追,一下子印在她唇上。 双唇相触的那一刻,江遗雪立刻看到了殷上眼里得逞的笑意。 面颊染上潮粉,他有些气急败坏,起身想退开,却被殷上按住了后脑,牙关也被强行启开,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又立刻沦陷在了这个深吻里。 说到底,他也从来都不想拒绝她。 作者有话说: 恭喜小江再次靠脸解除危机。 今天晚点还有一更! 28 ? 前程渺渺鬓斑斑(3) ◎求贤若渴田力之事◎ 黄昏时分, 殷上才走出正堂,于考校处停留,与几个官员一起看了看来参加考校的人。 这些来到亓徽的流民, 大多是东沛、序戎的务农之人,田地于战时遭抢、遭毁,没了安身立命之本,再加上战时又翻番了税银, 几乎无法存活, 为了躲避战乱、另谋生路, 他们才拖家带口的离开家乡,来往陌生的地方寻求一线生机。 他们在亓徽得到赈济, 倒是也有不少人愿意参军入伍,这边登记造册的官员毛笔尖都快写得冒火, 然而从早上到现在, 说是自持才华来报名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这点殷上也能理解, 但凡有个一技之长,不是靠天吃饭的,此番也不会离开故土,流落到异国他乡。 又看了一会儿, 见沈确、陈迩几人都很疲乏了, 正要说明日再继续,一个看着三十出头, 身着短打、身材高挑的女子就突然站了出来,说:“我能种田!” 此话刚出, 周围的一些凑热闹的人群愣了一息, 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 奚落的话也是层出不穷。 “……” “如今站在这的, 谁不会种田啊?” “就是,不正是因为种田我们才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吗?” “要我说啊,看天吃饭实在太险!” “我家的田今年可种的不错,若不是那些天杀的令兹人,我也不至于到这来!” “就是,我跟你说啊……” “……” 听着这一句句话,中间那个女子却丝毫未有窘迫之意,对着几个官员道:“我就是能种田!我种的田产量是别人的好几番,就算是一块荒地给我,我也能让它变为肥田——你!”她话锋突转,看向众人身后的殷上,抬了抬下巴,说:“我知道你是这领头的,且救了我性命,我是感激你们亓徽,故而今日才来的。” 她语气自傲,丝毫未被各色各异的目光影响。 然这边沈确见她竟敢对着殷上扬下巴,一时有些惊慌,站起了身,不知所措地和陈迩对视了一眼,复又扭头去看一言不发的殷上。 那女子似乎见不得他们如此磨磨唧唧的样子,直接开口道:“你们若是不信,可以找我几个同乡的问问,他们就在外面,我们村的田一向是城里种的最好的,且我可以说都是我的功劳,要不是令兹那群……算了,不说这个!总之,来这几月我也看了,比如就以川岚来说,你们四周山上就有很多可以开垦的荒地,若是加以利用,能让川岚的粮食翻一番不止!” 这边殷上听闻此言,并未在意她无礼的举动,反而直起了身子,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崔开润。” “好,”殷上目光凝在她身上,说:“你来,我与你详谈。” 闻言,崔开润笑了笑,并未惊讶,反而说:“我就猜到你是个最明事理的。” 殷上并未说什么,招呼她跟她走,这边的沈确和陈迩被她的态度吓得脸色难看,互相耳语道:“你说她知道这是世子殿下吗?” “不像知道啊……” “咱要不要提醒她一下?” “算了罢,殿下好像不在意。” “殿下现在不在意,万一她肆无忌惮,再又口出狂言,那咋办?” “那你和她说。” “这都走远了。” “回头了回头了……” 这边殷上正带着崔开润往正堂走,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身朝已然噤声的人群说道:“我是亓徽世子殷上,尔等若也有自恃才高者,可直接来与我详谈。”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种田也算。” 说完这些,她就带着脸色有些精彩纷呈的崔开润离开了此地,原本寂静的人群却好似被投进了石子的湖面,骤然炸开了锅。 …… 这边二人正要踏入正堂门口之时,崔开润却停住了脚步,先是看了看门边持着刀,脸色严肃的林泊玉,又看了看堂中坐着一个包得只能看见眼睛的人,最后视线又落回殷上身上,颇为迟疑的问了一句:“你、你是世子啊?” 殷上迈入门槛,回过头来,默然点了点头。 崔开润的脸色立刻变得极为窘迫,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个囫囵话来,殷上见状,便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想与你聊一聊田地的事。” “啊、啊,是,”她应了几声,脸色难看地说:“我、我……草民刚刚说话太无礼了,您别太见怪,我、啊不是,草民、草民……” “好了,”殷上实在看不下去,打断她,说:“不用如此,进来吧,我看你刚刚颇有几分自傲,想是有才华的。” 然崔开润已经有些偃旗息鼓了,也不敢再夸口,说:“也不算才华……您、您身边的有才者那么多,或许我、草民这点东西并不够看……” 殷上道:“你说你的就可以,不用您、草民的,亓徽不兴这个,”见她点点头,殷上又道:“我身边有才者确然多,但没有一个人会种田。” 闻言,崔开润的眼睛亮了亮,试探性地说:“那什么,我对此确然有点心得,若是你想听,我可以给你讲讲。” 殷上笑着点了点头,带着她走到桌边,给她准备纸笔。 崔开润见了,忙说:“我不会写字。” “没事,”世子殿下脸色都未变上一变,直接推了推桌边坐着的那个人,说:“你写。” 她一说完,崔开润就听到一个金玉掷地般的声音说:“好嘛。”然后便乖乖地开始铺纸拿笔。 ……原来是个男的。 怕是世子殿下的郎君? 为何包着脸呢? 是太好看了还是不愿意让人看。 这世子殿下占有欲还挺强的,啧…… 这边江遗雪准备好了笔墨纸砚,正等着下笔,抬头却见那个殷上带进来的陌生女人一直盯着他发呆,心里一下子不舒服起来,正要开口,但又思及殷上对她以礼相待,想了想,只能偷偷在桌下扯了扯殷上的衣角,道:“她看我——” 他压低了声音,轻得只有气音,尾巴处却转了好几个弯,透着几分不情愿和有人撑腰的骄纵。 殷上拿开他的手,看向崔开润,提醒道:“崔姑娘。” 被叫了名字,崔开润立刻反应过来,看向殷上,她笑了笑,继续道:“纸笔已经备好,你说吧。” 她讪笑了一下,忙道:“啊、啊,好,我说。” 提起自己擅长的事情,她也恢复了几分自如,语气自得地问了一句:“你对种田晓得多少呢?” 晓得多少,她连米怎么变成饭的都不知道。 在心里叹了口气,殷上直言:“说来惭愧,我实在是不大清楚,麻烦你直接从最简单的开始讲便好,我也可以多作了解。” 然则崔开润一问完第一个问题就后悔了——实在是她平日里给村子内外的人讲述,总喜欢先问上那么一句,一则是不想多浪费口舌,二则也是满足自己那点虚荣之心,可如今面对的却是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王室子,哪能晓得什么。 她本以为要挨骂,却没想到这世子还挺谦逊的,心里舒展了几分,道:“好罢,那我就与你好好讲讲——我本是序戎长玉人,长玉和川岚地界也差不离,土、水、种的东西也一样,也就是黍、麦、稻,还有桑麻什么的,翻来覆去也就这几样,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一年也就种这一茬子。” “我们村的田之所以越种越好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肥、一个是器具。” “现在咱种田要的肥料有人粪、畜粪、草粪、火粪、泥粪、骨粪、苗粪、渣粪、黑豆粪、皮毛粪,这些肥料的效用又各有不同,用法用途也各有差异,老话也说了‘羊壅宜于地,猪壅宜于田’,咱不能这逆天而行,但除了这些粪肥,咱也可以用如石灰啊、草木灰、骨粪和墙角灰什么的,但这都是水多地方的做法[1],咱这用不上……诶诶扯远了……” 崔开润说到自己擅长的地方,嘴巴也利索了许多,全部都囫囵个的拿出来讲,讲着讲着又把自己拉回来,殷上一直没打断她,任由她自己说自己的。 崔开润喝了口水,继续说:“我们这边缺水,地也不行,地不行咱就得养,怎么养呢,我就发现咱收了地之后啊,豆子的那张秸秆它比较有用,也就是苗粪,那就可以拿大豆和谷子一起种,或者苞米和豆子一起种,小麦和大豆一起种,水稻和大豆也能一起种[2]。” “而且咱种田真得因地制宜,灵活多变啊,我就发现有些人他轴得很,那地不适合种那玩意儿他就非得种,哪里能有粮食,我就发现了这秋耕啊宜早,早则能将阳气掩入地下,还能避霜,这春耕啊又宜迟,迟可将青草掩入地内,使地理愈状。” “此外,这薄田宜早耕,良田可晚耕,稻田宜春耕,麦田需夏耕,这都是种田得守的规矩[3]!” “……” 她洋洋洒洒地说,江遗雪捡重要的记下,手下不停,奋笔疾书,很快就写完了一张纸,又开始换另外一张。 崔开润说完了肥,又开始说器具,器具就不像别的那么好描述了,殷上让她拿笔大概画了个轮廓,又按照她的说法一点点改善,直到东西和她说得差不多了才停下来,说:“做一个要多久?” “东西齐备三五天就成。” 殷上点点头,正准备说话,门口走上来一个官员,带着一男一女,对着她道:“殿下,此二人也道自己能种好田,我和沈大人略问了问,发现却有点真才实学,给您带来了。” 殷上道:“进来吧。” 那女子看着四十多岁了,男子则和崔开润差不多大,进来之后先是小心翼翼地和殷上行了个礼。 礼数像模像样,看样子那些官员将他们带上来的时候教过了。 殷上思忖了几息,将先前江遗雪记录的几张纸一张张铺在地面上,与另外二人道:“你们俩来看,这些办法你们可也用过?” 那二人依言走上前看,那个女子识字,男子不识,殷上便让江遗雪复述给他们听。 崔开润在一边时不时地插一嘴,加以补充,说完后,那年长些的女子道:“有些方法倒是第一次见,有些我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 听闻此言,崔开润便来劲了,道:“你说说,还有什么办法?” 那女子便指着其中一张纸开始和她掰扯,慢慢的,那个男子也加入了她们的谈话,他们你一言我一言,殷上连半句话都插不进去,忙命林泊玉去喊了几个会写字的护卫上来,要他们一人跟一个,将他们叙述的方法全部记录下,再编录成册呈报给她。 到了黄昏,正堂中的人数已经增至了七人,护卫也都一人跟一个,洋洋洒洒地记录着他们说的办法。 直到天边最后一丝光隐去,堂屋中的众人才意犹未尽的停下了争论。 殷上也松了口气,确认他们都说完了,便道:“从明日起,我会让人于川岚城中分别给你们划一块地,你们自行耕种,现下是冬日,此事为期一年,一年内你们可留在川岚城中,每月银钱、饭食也会给到,田地最终以地力、产量为准,最高者便可绶官,以后专管田力之事——你们可愿意?” 闻言,坐下之人都是一脸天上掉馅饼的惊喜,实在没想到有一日种田也能种出个官来,纷纷道:“愿意、愿意。” 但也有几个迟疑,问道:“殿、殿下,我还有家人,他们也可留在川岚吗?” 殷上点头道:“自然。” …… 耐心地回答了所有人的问题和疑虑,殷上和江遗雪才回到了官驿,吃上了今日第一口饭食。 殷上看起来心情不错,连吃饭的时候都在翻看那几个人的名册,一脸舒展,江遗雪问道:“这么高兴?” 殷上点点头,说:“亓徽位置不算好,境内只有一条弗渠江,源头还一直被溪狄把持住,虽则亓徽和溪狄关系向好,但水源这事上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多受掣制,母亲年年多关注田力之事,但她居庙堂之高,能经手的最多也只是田税之事,也都没什么效用,如今竟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发现几个人才,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江遗雪笑了笑,说:“你救了这么多人的命,这都是你的福报。” 殷上道:“希望这也能成为天下人的福报。” 作者有话说: 走一章剧情。 参考文献: [1] [3]戴同威,王永飞,牛端丹,公勤,李兆华. 中国古代循环农业模式与特征[J].绿色科技,2019(20):241-247. [2]李军.古代精耕细作农业对我国现代化农业发展的启示[J].南方农业,2020,14(24):141-159. 29 ? 南来北往随征雁(1) ◎新年将至除夕夜宴◎ 又在川岚待了三个月左右, 城中各项缺漏的事宜都差不多补全,也形成了一套比较成熟的体系,流民之事便慢慢稳定了下来。 根据陈迩估算的名册, 此次川岚接收的流民约有十万左右,其中有六万多入了亓徽籍,进入了其他各城,剩余的人大多入伍参军, 被编入亓徽各城的军队参训。 这也是殷上能预料到的结果, 毕竟他们一直以来同属定周, 各国与各国之间的界限并不是很分明,非战乱之年的时候也有很多他国的人来到亓徽安居, 如今也只是人数增多罢了。 川岚事毕之后已是腊月了,殷上紧赶慢赶, 终于在除夕之前赶回了衔平, 回到了少天藏府。 大年三十之时, 街上已是一片年节的气氛,处处银灯玉箫,华灯碍月,府内也是一片忙碌, 四处扫除, 清点过年要用的东西。 殷上进房的时候江遗雪正好处理完堆积的府务,他们不在, 府务也没什么大的事项,他认真的看了一遍, 一一做了批复。 见殷上进门, 忙放下笔走上去, 为她掸了掸肩上的落雪, 脱下大氅挂好。 数九寒天,实在是冷,好在屋内烧了暖炉,殷上走了两步,正想靠近它取取暖,却被一个温暖的身影撞入怀中,江遗雪笑盈盈地抱着她,说:“抱我,我也暖和。” 他身上早已不复瘦骨嶙峋,反而细韧柔软,纤秾合度,殷上摸了摸他的的腰肢,依言收紧了手臂,与他说:“明日除夕,要入宫参加宫宴,王室还有群臣都在,你想去吗?” 闻言,江遗雪愣了愣,问:“我也能去吗?” 他们名分未定,怎么能参加除夕正宴呢? 殷上道:“自然可以,你跟着我,又有谁敢置喙,”见江遗雪还有些迟疑,她便道:“你若不去,明日就得一个人过年了。” “好嘛,”江遗雪抱着她的腰摇了摇,说:“我自然是想去,只是……” 他欲言又止,期待地看向殷上。 然殷上好似没看懂似的,只随口道:“想去就去。”言罢,又亲昵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松开他转身朝内间走去。 江遗雪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下有些黯然。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呢。 明明什么都做了,甚至二人还日日交颈而卧,只不过还没有到最后一步……想起这个,江遗雪更是难受——此事他暗示明示都试遍了,甚至有时还脱光了站在她面前,她都不为所动,如若不是她每次亲抚自己都颇爱不释手,江遗雪都要怀疑她不喜欢自己了。 可若说她是想成亲后再行此事,江遗雪也没看出一点她想成亲的端倪来。 名分也没有,爱欲也没有。 但凡有一个,他也不至于如此忧心。 轻轻叹了口气,江遗雪看着屏风后她隐隐绰绰的身影,按住心口,努力压住那摇摇欲坠的不安。 ———————————————— 除夕这夜依旧是下雪,第二日晨起时雪才停,天地都是一片银装素裹的白。 殷上这日不用晨练,府中也没有人上来打扰,然她却依旧卯时醒了,动了动手,江遗雪正依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酣。 许是屋内炉火有些旺,他脸色染上微红,显出几分玉雪可爱来。 感觉到自己抱着的手臂动了动,他迷迷瞪瞪地收紧了一些,含糊地说:“殷上……再睡会儿吧,别走……” 殷上在心里笑了一声,微微侧身,把他整个人都收拢进了怀里。 他立刻顺着她的动作贴过来,脸埋进她的脖颈蹭了蹭,又安稳地睡了过去。 殷上揽着他的肩膀轻轻摩挲,盯着帷幔上的素纹,难得放空了一会儿,不再想着多如牛毛的政事。 大约到巳时的时候,江遗雪才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殷上还在身边,眼睛都亮了,忙抱紧她,唤道:“殷上……” 外面是雪日寒冬,屋内似春日融融,又是躺在温软的被窝里,殷上还在身边,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江遗雪感到格外柔软幸福,恨不能摊开来与她每一寸都相贴,是以光是一个名字就被他拐出了好几个弯,里面的娇意都快满到溢出来。 殷上好笑,道:“干嘛。” 江遗雪在她怀里摇了摇头,说:“没事,就是睡了一觉,好想你。” 殷上没说话,亲了亲他的额头,手上把玩着他几缕绸缎般的鸦发,静静地与他相拥。 …… 约过了一刻钟,二人才真正起了床,随便用了些饭食后便亲自去为院子换了对联,那对联是殷上亲手写的,左右是为:过去百端乱扰扰有如水;未来万事原熙熙同此春,横批写道:四海承平。 站在贴好的对联下端详了片刻,殷上弯了弯嘴角,说:“希望来年有更多的人不怕雪天、不惧寒冬。” 江遗雪握紧她的手,说:“会的。” …… 快到黄昏之时,二人便启程进宫,除夕夜宴摆在了含章阁,除了王室外还有官阶较高,或受殷术喜爱的臣子会来,桌案约莫摆了数十桌,宫侍还在准备,来来往往却不见一丝忙乱。 殷上先带着江遗雪去内殿见了见殷术,方一进去才发现除了母亲,父亲、长姐、阿止都在,最出乎意料的是顾悬竟然也在,正站在殷广的四轮车身后与她说话,见殷上进来,便行了个礼,道:“世子殿下。” 殷上压下心里的那点诧异,点了点头,正要和母亲父亲行礼,幼弟殷止却先扑了过来,高兴地抱着她的胳膊,甜甜地叫了一声:“二姐!” 殷上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先递给他一个红封,又朝母父长姐行礼,道新年安康。 一直跟在她身侧的江遗雪也随她一齐,朝殷术、微生胥行礼道:“王上、王君,”又侧身去对殷广、顾悬道:“王姬殿下,顾大人,”最后对着殷止道:“王卿殿下。” 见状,殷止吓了一跳,忙对他摆摆手,往殷上身后躲去,说:“不用不用,我就不用了,神仙哥哥,你还比我大呢。” 听着他胡乱的称呼和举动,屋内其他人都发出轻笑,气氛瞬间和缓了下来。 殷术也笑着点了点头,从微生胥手里拿过两个红封递给他们,说:“来吧,给你们俩准备的。” 殷上伸手接过后行礼道谢,又见江遗雪还懵着,便说:“拿着吧,没事。” 他这才上前,小心翼翼地接住,也行礼道:“多谢王上、王君。” 先前殷上说今日会见她家人,他还多为忐忑,此刻才微微放松下来,捏着那红封的一角,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 这是他从小到大,收到的第一个新年红封。 ———————————————— 又在内殿寒暄了一会儿,侍从前来通传已有臣子入宫,殷术便与微生胥先行上殿。 见母父走了,殷上也有些大胆起来,看着殷、顾二人道:“顾大人,你今年不用陪家人过年么?” 顾悬笑了笑,说:“家中之人过会儿便也到了,我只是先行进宫伴驾。” 殷上道:“顾大人今年倒是转了性子,听闻前两年不用去定周,你都是随顾家回老家过的呢,也不知道老家有谁?” 她意有所指,脸上笑盈盈的,眼里却都是冷意,殷广似乎也被这话提醒,原本的笑意也淡了下来,屋内原本融融的气氛瞬间凝滞。 顾悬脸色变了变,紧张地看了一眼殷广,才告饶似的对殷上道:“殿下,此事我已然解释清楚了,您怎么还拿出来说呢?” 殷上道:“哦?什么时候解释清楚了?我怎么不知道,想是……” “阿上,”她带着戾气的话被殷广温和的打断,又朝她安抚地笑了笑,说:“可以出去参宴了,走罢。” 殷上便只得咽下剩余的话,警告般的看了顾悬一眼,拉着江遗雪的手走了出去。 外面的席位已零星坐了几个人,见着殷上都起身行礼,她点头以示回应,带着江遗雪于左侧下首第一个位置上坐定。 她脸色看上去不算好,江遗雪在桌下安抚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轻声问:“怎么了?生气了么。” 他隐约能察觉出来应该是顾悬曾做了什么对不起殷广的事情,导致殷上对其颇有看法,殷广不欲她于今日发难,便制止了她。 殷上说:“没,晚间回去再和你说。” 江遗雪点点头,说:“好,别生气了,今日新年呢。” “好。”她依言露出了一个笑容,反手握住他的指节,捏在手里摸索把玩。 …… 到了酉时初,人便差不多都到齐了,三刻时,大监唱词,除夕夜宴便正式开始,先由王上、王君二人举杯,说些新年祝词,愿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殷上也得象征性地说几句,又言明今夜不必拘礼,君臣同乐。 待王室言毕,丝竹管弦之声便开始响起,席间顿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约到了宴中之时,各臣子又开始一个个地献礼,殷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嘟囔道:“每年都是这一套。” 江遗雪好笑,掂了掂她的酒壶,说:“你别喝了罢,这一壶都快叫你喝完了。” 殷上道:“没事,我有分寸。” 她这么说,江遗雪也就不再多话了,殿中献礼的臣子又换了一个,捧着礼盒道:“臣国子监祭酒王巽,献龙凤佩一对,祝亓徽永世昌顺,王上王君琴瑟合鸣。” 听到他的祝词,微生胥先笑了笑,说:“呈上来本君看看。” 那身侧的大监立刻走下去,接过礼盒呈到他面前观览,微生胥打开一看,正是一对流光溢彩,精雕细琢的龙凤配,其纹理、光泽是为上上品,难能多见。 他颇为喜欢,道:“难为你有心了。” 殷术见他欣喜,便也笑了笑,就着他的手看了看那龙凤佩,慰问道:“孤记得王卿家中有一对儿女,如今可都婚配了?” 王巽道:“劳王上惦念,臣家女儿去年已经婚配了,儿子还未曾,今年才从老家回衔平来,听闻臣要来参宴献礼,很是高兴,备了剑舞一曲,想献予王上、王君观览。” 闻言,微生胥便道:“果真?那便让他上来罢,本君看看。” 殷术也笑着点了点头,朝下首处瞥了一眼,殷上正百无聊赖地和江遗雪说话,眼神都没往这边来一下。 见王上、王君俱都同意,王巽大喜,忙恭敬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一个看着二九年华,面容清隽的少年便舞着剑跃了上来,那丝竹之声应和着他的身形起承转合,身影蹁跹,如惊鸿游龙。 殷上也被吸引了几分注意,撑着脑袋看着殿中起舞的身影。 嗯,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如果年纪再小点,或能有所成,舞跳的也不错。 她在心里夸了几句,复又低头喝酒。 一舞不久,不多时,他便翩然起落,于殿中站定,微微气喘地朝殷术、微生胥行礼,道:“臣子王元曳,见过王上、王君,”言罢,他又朝左边侧了侧身,道:“见过各位殿下。” 见状,微生胥眼神动了动,似乎察觉出来什么,忙笑着说:“起来罢。” 殷上等人见他行礼,也笑着点了点头以作示意,并未多说什么。 然那王元曳却盯着殷上道:“殿下,多年不见,您还记得臣子吗?” 见殿中众人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殷上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面具扣牢,毫无破绽地露出一个笑容,说:“自然记得。” 闻言,王元曳立刻露出一个欣喜的表情,说:“我就晓得,您不会忘记阿曳的。” 这话就有些过头了,她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接什么,然那王巽立刻走上前来,对殷术、微生胥行了个大礼,道:“王上、王君,我儿适龄未婚,实在是对世子殿下有情,他们幼年相识,青梅竹马,殿下去往定周后他也日夜惦念,臣非攀附,只想了却我儿此愿,今日新春佳节,不知是否能求个恩典——只要能伴与世子,不论为正为侧,我儿都无怨言。” 他慷慨激昂,铿锵有力,一段话说完,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酒杯掉落,世子殿下脸上完美无缺的面具,最终还是碎了。 作者有话说: 小江发出尖锐爆鸣 30 ? 南来北往随征雁(2) ◎世子拒婚情难自抑◎ 王巽的话刚说完, 殷上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紧紧一扯。 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手上的酒杯掉落在怀中,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好半晌才勉强反应过来,看了看王家父子,又看了看上首的母亲。 殷术自王巽献龙凤佩的时候就似有所觉,此刻对上女儿的视线, 见她似有求助之色, 只好清咳了一声, 道:“此等婚嫁大事,不若王大人还是考虑一下?当下时局动荡, 世子王君这个位置牵涉甚广,元曳若是入少天藏府, 怕是真的只能为侧。” 王巽叹道:“王上, 臣门如市, 臣心如水,如若不是见孩子一片真情,不忍辜负,也不会任他为侧, 王上与王君恩爱多年, 想来也是明白的。” 王元曳也道:“王上,臣子晓得大局, 为正为侧我并不在乎,只愿能伴在殿下身旁。” 这话里话外已然有些卑微了, 殷术只能掩饰般地喝了口茶水, 向殷上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道:“元曳待阿上之心, 孤也为之感动,只不过此事还是要问过阿上才好。” 闻言,王元曳立刻朝殷上看了过来,饱含期待道:“殿下,求您怜惜。” 殷上脸色复杂,一时无言——这事太突然,她还没想好怎么拒绝。 然见她这副模样,王元曳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语气失落地说:“您去定周之前,我常伴您身侧,您小时候还说要娶我,这么快便忘了么……” 哪里快,这都快十年了。 殷上腹诽,面上却只得道:“你看,这幼年戏言……” “咳咳!” 殷术清咳两声,忙打断了她的话。 殷上止住话头,不明所以地和母亲对视了一眼,才慢慢反应过来——她不能就这么拒绝王元曳。 今日宴上这么多臣子及其家眷,若是她就这么直白的拒绝了王元曳,那王家的名声,王元曳以后的婚嫁之事,怕是都得举步维艰了,但王巽身为国子监祭酒,向来兢兢业业,幼年时还曾给她上过一段时间的课,也就是那时候她才与王元曳相识。 要说王巽攀附,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但又说是真情……那还不如攀附呢。 她不能就这么拒绝了,最好还是王元曳自己松口为好。 ……可看他盯着自己的样子,也不像是会轻易松口的。 殷上拒绝的话断在中途,沉默了几息,感觉到自己的衣袖又被扯了扯。 江遗雪。 殷上脑子里骤然闪过灵光,接着往下说:“这幼年虽是戏言,但我也不该这么轻易的敷衍过去——只是我已有喜欢的人了。” 她一把揽过江遗雪,道:“我与定周为质时孤身一人,是阿雪伴我多年,我也承诺了要娶他,今日新年,我带他来,也是为了让母亲和父亲看看。” 闻言,王元曳这才注意到了这个一直低着头坐在殷上身边的青年,眼神立刻如寒箭一般射了过去,然只细看了一眼,他便愣愣地握紧了双拳,有些自惭形秽地别开了脸,闷闷地问:“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如此姿貌,我竟从未见过。” 他的身份并未公诸,别国的人也少有晓得东沛还有个三王卿,更何况现在东沛已然灭国,就是知道了也不认得他的名字身份。 殷上便道:“他不是什么高官之子,出身也贫寒,但我也并非在意身世之人,既许了诺,便不好始乱终弃的。” 听闻并非什么显赫门庭,王元曳眼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道:“殿下,我又不求正室名分,怎么会让您始乱终弃,您是世子,这位郎君若是真喜爱你,便也不好善妒寡恩的。” 察觉到江遗雪身躯微颤,殷上忙安抚地摩挲了一下他的肩头,继续道:“他并非善妒寡恩,只是我过于喜爱他,你也说了,母亲和父亲琴瑟和鸣多年,我耳濡目染,也只愿一心一意待人,况且他虽家世不达,可也不在意名分,你说是吧,阿雪?” “自然,”听到殷上的话,江遗雪勉强安心了些,露出一个笑容,眷恋地倚靠着她,顺着她的问题说:“我心不渝,非名分可挡。” 闻言,王元曳抿紧了双唇,神情不虞地看向江遗雪——出身不高,不过是有一张好容貌罢了,凭什么能入少天藏府。 他眼里带着妒火看过去,本以为对方没见过什么世面,总会惧怕官宦威势,可没想到对方立刻冷冷地回望了过来,那双极为漂亮的绀青色眼眸犹如寒潭,竟暗藏了几分令他都心惊的幽深和怨毒。 王元曳心下一跳,顿时感觉到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收回了视线,沉默了几息,不情不愿地说:“既如此……既如此,臣子也不好拆散有情人……此事便当臣子一时痴妄罢……”言罢,他又看向殷上,眼神微变,声音也温和了好几分,道:“我总是希望殿下心愿得遂的。” 殷上心里松了一口气,笑容也真心了几分,说:“元曳真情我倍感荣幸,来日定也能得个一心人。” 王元曳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借殿下吉言。” 见状,殷术也接话道:“以元曳之姿,此事何难,王爱卿也是一片爱子之心,孤心甚慰,来人,赏。” 见此事已成定局,王家父子只好跪谢恩赏,不再多说,恭敬地退了下去。 门口等待献礼的下一个臣子总算等到上殿,角落的丝竹管弦之声再次奏响,殿内复又一片歌舞升平。 ———————————————— 回少天藏府的路上,马车轻晃,江遗雪心中还是未彻底安定下来,默然地依在殷上的怀中,思绪沉沉。 ……其实从王巽献上龙凤佩开始,他就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待看到殷术不经意地瞥过来一眼,这种不对劲便更加坐实了。 龙凤佩。 殷上。 一个少年持剑跃上殿,动作熟稔,姿态翩跹,必然不是一日之功,他彻底反应过来,顿时浑身紧绷,死死地盯着他每一个动作,像是被侵犯领地的小兽,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可一转眼,他却发现殷上也在看他。 他浑身泄力,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神,想盖住她的眼睛,让她别看,或是站到她面前,让她只能看自己。 可她的神色为什么这么专注。 她是不是也喜欢他。 这个认知让他脑袋一阵眩晕,死死的捏紧了自己的指尖,低下头,用尽全力强迫自己忍耐下去。 然而好不容易等待舞毕后,一个接一个的声音又开始传入耳中。 ……为正为侧我并不在乎,只愿能伴在殿下身旁…… 轮得到你不在乎,也不看自己配不配,容貌身姿,又有哪点比得上他,只不过幼年与殷上相处过一段时间罢了,哪里值当拿出来说,他与殷上相处近十年,日日相对,何曾比他少了一点时间。 ……殿下,求您怜惜…… 怜惜?殷上才不会怜惜你,做梦,她只会怜惜我,你可知道她抱我亲我的时候有多爱不释手,与我日日同榻而卧的时候又说过多少句喜欢我? ……您去定周之前,我常伴您身侧,您小时候还说要娶我,这么快便忘了么…… 什么小时候!那时候她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这也值当拿出来说,可叹她怕是都不晓得什么意思,竟也被你记到了现在,想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得到过了,真是可怜。 他在心中一句句的回应,却拦不住自己愈演愈烈的嫉妒。 好容易等到殷上开口拒绝,说那只是幼年戏言,可她话未说完却突然中断,骤然沉默下来。 不……拒绝吗? 不拒绝吗? 刚才心中的那一句句回应登时变得有点可笑,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满腔的慌乱和酸涩涌上来,只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拼尽全力也忍耐不住,勉力伸出颤抖的手拽了拽她的衣角。 别答应他别答应他别答应他别答应他别答应他…… 说好只喜欢我的…… 像是被一把非常细小的刀片切开身体,表面安全无虞,可里面的五脏六腑都在流血。 好在下一息,殷上就伸手把他揽在了过去,语气游刃有余,还为他驳斥了那句‘善妒寡恩’,他只觉得一下子活过来,心口发麻,立刻顺着她的话把此事圆过去。 看吧,她只喜欢我。 她只喜欢我,她只喜欢我。 眷恋地靠在殷上怀中,他微笑着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眼里俱是他自己都心惊的恶意和嫉妒。 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她。 没有人。 …… 直到二人踏入熟悉的房门,江遗雪的心才渐渐安定了下来,沐浴完后二人便坐在窗边的小榻前燃灯以示守岁。 烛火跳动,他小心翼翼地凑到殷上怀里,说:“冷。” 殷上依言抱紧了他,道:“炉火不够么?再拿条被子吧。” “不用,”他白玉般的手臂从宽大的寝衣里滑出来,绕上她的脖颈,说:“就这样嘛。” 她反应过来他不是真冷,无奈地笑了笑,把他收拢在怀里。 外面又开始下雪,透着窗纸能看见隐隐绰绰的雪影,屋内一片阒寂。 好半晌,江遗雪的声音才闷闷地响起:“今日那个王元曳,是与你自小就相识的么?” “嗯,”她随口应了一声,说:“他父亲是我老师,教过我一段时间史学,那时候常把王元曳带进宫玩。” 江遗雪咬了咬唇,心里有些迟疑,但还是问出了口:“嗯……殷上……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啊。” 言罢,他便紧紧地盯着对方,生怕错过她一丝表情。 殷上一顿,敛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江遗雪见她眼神,立刻就后悔了,心口发慌,开始下意识地给她找借口,哑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你与我说,我都能理解的。” 他并不傻,他现在是亡国之人,但殷上却是亓徽世子,二人身份已然天差地别,其中若有什么阻碍,那也是应该的。 可殷上没说话,依旧沉沉地看着他。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 江遗雪是忍耐不过她的,长时间得不到回应,他的脸色都开始发白,直起身子,凝望着她的双眼,说:“我今天说得是真的,名分之事,我不在意,可是、可是你不能什么都不给我,我害怕啊……” 他努力地微笑,眼里却透出一丝可怜,继续说:“名分之事——若是现在不成,便罢了吧,只要、只要我在你身边,只要只有我一个人在你身边……” 江遗雪的声音越来越轻,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在劝说自己,言罢,他倾身去轻吻她的唇角,说:“要我,好不好?” “求你了,”他见她始终不言,解了衣带上前来,攀着她的肩膀微微低头舔她紧闭的嘴唇,祈求道:“求你、殷上,你不能什么都不给我,我害怕……我太害怕了,我怕你不要我……我只剩下你了……” 殷上心口有些发紧,伸手覆上他的侧脸,被他依恋地蹭了蹭。 她叹了口气,说:“你想清楚了么?” 见她有些松口,江遗雪立刻点了点头,贴着她的唇瓣说:“我早就想清楚了,你晓得的,你说喜欢我,就得证明给我看,以后你若是喜欢,我便在床上日夜服侍你,只要你能再多喜欢我一点……” 他越说越不像话,语气里都是诱惑,抓住她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贴合凝脂般的肌肤磨蹭。 殷上想抽出手去,却被他紧紧抓住。 她常年习武,这力道自然挣得开,可他神色可怜,好似只要她抽离了,他马上就要死掉了。 二人僵持在原地,好半晌,殷上才道:“我怕你以后会后悔。” “不会的,”他斩钉截铁地否认,眼中水光潋滟,说话间慢慢发红,又哑声重复:“不会的,不会的。” 他又低头继续去舔她禁闭的双唇,含糊地叫她的名字,眼泪滚落下来,不知道被谁吞进肚子里。 “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 这两个字被他含在唇齿间,透着极致的可怜和疯狂。 不知过了多久,殷上才微微启唇,哑声道:“你不要后悔。” 回应她的只有江遗雪带着哭腔的缠吻。 作者有话说: 总算是被你勾引到手了。 30-40 31 ? 南来北往随征雁(3) ◎初尝欲念柔肠百结◎ 江遗雪是不管不顾地扑上来了, 却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道把殷上的手往他身上带,恨不能和立刻她融为一体, 然窗边的小榻显然不够他发挥,没一会儿就被弄得乱七八糟。 很快殷上就发现他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一把按住了他乱摸的手,问:“你是不是不会。” 江遗雪脑子已经不清醒了, 只知道去亲她的唇, 恍惚中只听见什么不会, 讷讷地嗯了一声,睁开雾蒙蒙的眼睛看她, 满脸都是潮红。 殷上反应过来,有些无奈, 说:“我问你是不是不会——好了, 你这样不成的, 先去床上吧,这榻不够咱俩用的。” 江遗雪勉强理解了她语气中的意思,可见她如此熟稔,心中立刻慌张起来, 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会?”一股酸涩控制不住地涌上来, 他极为委屈地问:“你是不是用过其他人了?” 按理说,王室子女十五六岁左右就要通晓人事了, 但他们俩同在定周长大,永载帝也从未真心实意地管过他们, 更别提这种该由长辈教导的私密事, 江遗雪也是回到殷上身边后, 几番情动, 才对此事模模糊糊的有了个概念。 殷上说:“想什么呢,是母亲差人教过我。” 其实不仅是差人教她,还送了几个供她使用的人来,只不过她那时候没什么兴趣,便都打发了。 她没说另外半句,伸手把江遗雪整个抱起来,继续说:“先去床上吧,别冻着了,我有些冷。” 江遗雪原本听她的话心头已然微松,可见他都如此了,她却依旧情绪冷静,显然还未动情,那股委屈便怎么也压不下去,说:“可我热得快死了。” 她佯装未闻,不容商量地说:“那也不行。” 窗榻离床边不远,只需绕过一个屏风,可就这几步路,江遗都不得消停,从她脖颈一路啄吻到了下唇,手也在她身上胡乱摸索。 直到二人双双倒在床榻上,殷上才一改纵容的姿态,凶狠地亲了回去,江遗雪一开始还热情地回应她,抱着她的脖子,勾着她的舌头往自己嘴巴里送,后来就被亲得喘不过气,用手抵在她的肩头小幅度地推,含糊的求:“不成了、殷上……不成了……” 可这回殷上却没再轻易放过他,反而伸手捏住他两支纤细的手腕摁在头顶,不容反抗地再次亲下去。 真要疯了…… 他从来没被吻得这么彻底过,也从来不知道原来殷上的力气这么大,他竟怎么挣也挣不开,身躯情不自禁的开始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殷上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唇舌分开的时候他已经脑袋发晕,下意识地用力喘气,眼睛发直地盯着床顶。 “这就不行了?”殷上也有些气喘,但终归比他好了太多,言语之间还带着微嘲的笑意。 江遗雪勉力聚拢涣散的理智,手脚发软地去脱自己的衣服,用光裸的小腿贴在她的腰上轻蹭,声音嘶哑地说:“行的……你来嘛……” 他的美向来是如神似仙,高不可攀的,此刻却像个堕入凡尘的山中精怪一样,鸦黑的长发如云似雾般散在床上,衬着一身如玉般瓷白腻理的肌肤,额发汗湿,吐气如兰,眼里盈着一汪动情的春水,表情也相当美艳,每一个举动都好似蓄意勾引。 这种极致的美终于勾断了殷上脑子里的那根弦,她短促地笑了笑,眼神透出浓郁的侵略性,说出了江遗雪今晚能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 “到时候别求我。” …… 到了夜半,江遗雪才恍惚地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泪眼朦胧地看着摇晃的床顶,连求饶的话都已经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 情到浓时,江遗雪终于受不住般地咬住了她的肩头,却始终没用力,溢出几声崩溃到极致的哭喘,殷上任他咬,侧头亲了亲他的脸。 ……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模糊地感觉到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 …… 感觉到身下的躯体已然力竭,殷上才慢慢罢手,放空了半晌,起身叫人送水,又将他整个人从被子里剥出来。 他实在太美,肌肤细嫩,骨肉匀停,七鹅群死珥二珥午久幺亖栖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纤秾合度,声音也好听,沉溺于情欲中的脸相当惑人,还总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诱得殷上一时也有些失了分寸。 看着他浑身点点香瘢,殷上又查探了一下各处,发现没有过重的伤痕,才松了口气,亲自为他擦洗换衣。 沐浴毕后,殷上将他放入收拾干净的锦被中,他意识昏沉,察觉到殷上来搂住他腰肢的手,竟还抖了一下,含含糊糊地求饶:“不成了……殷上、放过我罢……” 殷上无声地笑了一下,低头看他,他面上犹带潮粉,睫羽微湿,唇色殷红,如云般的长发铺散在枕上,乌发红唇,更显容色。 此情此景,实在让她心生爱怜,低头温柔地亲了亲了他的唇,安慰道:“不来了,睡吧。” 他软软地嗯了一声,意识骤松,靠在她的怀中安稳地昏睡过去。 …… 这一觉睡得极为深沉,待醒来之时天都已经黑了,清澈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映照着屋内的轮廓。 江遗雪恍惚地看着床顶,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床铺。 没人。 他立刻动了动,感觉浑身一阵酸痛,勉强扶着床架坐起来,懵懵地坐着发呆。 殷上呢?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有些失落,想起床去找她,可身上四处都痛,手软脚也软,连声音都是嘶哑的,喊不出声,只能慢慢地挪动自己起身穿衣,结果刚踩下地就差点摔倒,腿软得禁不住地打颤。 他将床边的灯点上,明亮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屋内,也让他看清楚了自己身上遍布的痕迹。 一开始还有些脸红,想起昨夜二人疯狂的样子,可看了半晌,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腰侧一个深重的红痕。 她喜欢他。 至少喜欢他的身体。 得出这个结论,江遗雪心中涌起一种病态的满足,前些日子的忧心和焦虑顿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 好想她,想见她。 想着殷上,他慢慢缓下心神,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向门口走去。 打开门,发现有一个侍从守着,见他出来,那侍从便道:“郎君,您醒了?” 江遗雪问:“殿下呢?” 侍从道:“今日年初一,殿下需随王上、王君前往王陵祭祖。” 江遗雪有些失落,问:“那她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侍从道:“应该也快了罢,一早便走了,说是亥时前肯定回来。”言罢,他话锋一转,问:“您要吃些东西吗?还有殿下吩咐的药膏,我也给您送进去。” 江遗雪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问:“是什么药膏?” 侍从脸上笑意更盛,带着几分揶揄,道:“还能有什么,殿下说她下手没分寸,许是伤了您,让我们一早备好候着,还不许打扰您睡觉,需得等您自己醒来才行。” 江遗雪没有被外人晓得私密之事的羞恼,反而心里一阵熨帖,语气中带着纵容的亲昵:“她就是这样,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 那侍从低笑,说:“原本殿下这个年纪还未通晓人事,可让王上愁坏了,给少天藏府送人殿下也不要,我们本还纳闷,现在见着郎君便都明白了,您如此仙姿玉貌,殿下哪还能看得上别人。” 说着,他还拿出了佐证,说:“往年祭祖,殿下都是在王陵寺中将就一晚,等第二日才回来,今年却当天就赶回,还不是因为府中有郎君么。” 闻言,江遗雪表情都生动了起来,露出一个令人心折的笑容,眉眼间俱横着丽色,正要说话,却看见那边院门口就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眼睛一亮,也不顾不得自己在屋内还未穿鞋,立刻提着衣摆跨出门槛,朝那个身影跑了过去。 他穿着青色的外袍,亭亭地站在门口,恰似雪天中的一抹春色,殷上自是一眼就看见了,原本还笑着,待见他奔来,却看到了他赤脚踩在雪地里,眉头一皱,快步走上前去接住他扑过来的身影,低斥道:“作死,不晓得外面还在下雪么?” 殷上脸色不虞,江遗雪却不怕,把脸埋在她颈窝中,含糊地撒娇:“好想你,等不了一息了。” 她只好搂紧他,打横抱起来快步向屋内走去,那侍从已经把饭食和药都送到了屋内,见殷上抱着江遗雪进去,还妥帖地关上了房门。 殷上将他放在床上,找出一块布帕丢给他,说:“自己擦。” “好嘛,”他接过,擦了擦脚上已经融化的冰水,又放到一旁,对殷上伸手道:“冷。” 殷上瞥了一眼,白玉般的脚趾已然冻的通红,此刻瑟缩的窝在衣摆里。 她语气不好,说:“自己作的。”手上却没拒绝他凑近的身体,复又把他抱进怀里。 江遗雪揽住她的脖颈,道:“别说我了,我浑身还疼呢,都怪你——” 闻言,殷上挑了挑眉,问:“怪我?昨天是谁非要往我怀里钻?还与我说什么……”她俯身在他耳畔,将他昨夜那些引诱之语复述给他听。 “是我,”他并不羞恼,坦然承认,用鼻尖蹭她的侧脸,问:“那你喜欢么?” 殷上嘴角噙着笑,看着他一刻不停的小动作,说:“喜欢。” 江遗雪立刻将她缠紧了一点,满足又幸福的笑了,说:“既如此,那我就夜夜陪你,随你取用,好不好?” 见他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模样,殷上都有些无奈了,说:“少夸口了,昨夜也不知是谁又哭又叫,说不成了——”见他欲反驳,殷上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说:“——先吃饭,吃完我给你上药。” 江遗雪只好点点头,然待她抽手之后还是不甘心地反驳了一句:“多来几次就成了嘛。” 殷上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叮嘱道:“你吃饭,我去书房,马上就回来。” “好。”他乖乖应了,趁她临走前还讨要了一个温情的吻。 …… 殷上去得不久,只处理了一些亟待解决的重要文书便回来了。 江遗雪也已经吃完了饭,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见她回来,忙放下书走过来,为她脱去外袍挂好,又把自己当个暖炉钻进她的怀里,为她驱除外间带进来的寒气。 他动作自然,殷上也没说什么,和他抱了一会儿,又揽紧他细窄的腰身向桌边走了几步,拿起桌上的药膏,说:“去床上躺着,我给你涂药,快弄完睡觉了。” 江遗雪听出她有些疲惫,用香温玉润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心疼地说:“你累了么,我自己来罢。” 她昨夜一夜未眠,只休息了一会儿,晨起又入宫,随着母父前往王陵祭祖,刚刚赶回来,一刻都未停。 好乖。 殷上看了他一眼,语气都软了,说:“有些地方你不成,快去。” 他反应过来,也不害羞,咬着唇暧昧地说了一句:“也不知你怎么亲到那里去的。” 言罢,他便乖乖地爬上了床,自己宽衣解带,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肤,上面落着红梅点点,颜色较之早上更为深沉。 殷上眼神微暗,蜷了蜷手指,才拿着药瓶坐在他身边,江遗雪便乖顺地敞开手脚任由殷上摆动。 上完药,江遗雪又把衣裳拢好,却也不好好穿,只半敞着,殷上放下药品,擦了擦手,皱眉说:“衣服穿好,屋内虽有暖炉也架不住你这么折腾。” 江遗雪有理有据,说:“可是药膏会沾到衣服上的。” 殷上说:“沾到了就明日换一件。” 见她不允,他只好收起了那点隐秘的心思,慢慢绑好了衣带。 殷上顺势熄灭了屋里的灯,掀被躺了进来。 江遗雪立刻靠过去,与她相拥,又抬头索吻。 殷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纵容的和他亲了亲,说:“睡吧。” 她未喊累,可江遗雪也能看出她的疲惫,忙乖乖地应了一声,安心地依在她身边,也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殷姐看起来能把小江扣死。 32 ? 何须急管吹云暝(1) ◎观音灵签晋呈颐归◎ 初一祭祖一事过完, 殷上也松懈了一些,难得好好休息了几日。 江遗雪也乖得不行,每日与她一齐起床, 陪她练字习武,给她做饭铺床,殷上本想说不用如此,可又见他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便也随他去了。 到了晚间, 他又多有歪缠, 殷上本念着他白日辛苦,一见他求饶就收了手, 可如此他又不依,非要她把他弄到彻底, 才能心满意足地依着她入睡。 到了正月十五的时候, 天气尚好, 衔平也如火如荼的过起了元宵,处处张灯结彩,川流不息,殷上和江遗雪正从宫中走出来, 见如此热闹, 便也随着人群逛了逛。 许是去年接收了序戎、东沛流民的缘故,今岁衔平的人明显多了些, 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其盛况无比空前。 江遗雪饶有兴致地看着, 他来了衔平后并不常出门, 是以什么都不认识, 什么都感兴趣, 拉着殷上问东问西,殷上也始终耐心的一一解答。 经过一坊市时又见不远处有一个高塔,起灯缀玉,塔相庄严,格外引人注目,他便又拉了拉身侧人的手,问:“殷上,那是什么地方?” 殷上循着他玉白的指尖看了一眼,说:“万缘宝塔,求姻缘的。” 江遗雪眼睛一下子亮了,说:“那我们去看看罢。” 殷上好笑,问:“你要求姻缘啊。” 江遗雪没否认,抿了抿唇、笑意淡去,另说起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定周那个中秋?” 殷上问:“怎么了?” 江遗雪表情有些失落,说:“那个寺庙,我那回去求了个签,可惜是个下签。” 殷上眼神动了动,问:“你求的什么?” 听她这么问,江遗雪以为她是故意的,有些赧然,却还是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说:“你不晓得?你不是都看见了我写得愿牌了,还是你帮我挂上去的。” 是一个‘上’字。 殷上想起来,默然几息,反而问:“签文,说得什么?” 想起那个签文,江遗雪有点不想说,便道:“忘了,反正不好,想是不灵验的,我们去再试试嘛,现下你在我身边,必然能更好的。” 殷上笑了笑,没再追问,点头答应了。 …… 万缘宝塔坐落在一古观音禅寺内,位于衔平最闹市处,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 此寺香火甚旺,一到年节便门庭若市,又因为求姻缘灵验,是以属七夕最甚,今日人虽也多,但也不到无从下脚的地步。 今日林泊玉被她遣回家和家人团圆去了,二人身后只跟了几个侍从,却一反常态地被殷上留在了寺外。 江遗雪只以为她是怕太引人注目,便也没多问。 这寺庙不大,院中有一个巨大的合欢古树,也是挂满了无数愿牌,二人相携进入,上了香,捐了点香油钱,便随人流一齐去求签。 见他满脸笑意,殷上问:“这么高兴?” 江遗雪点点头,说:“高兴,”他看着一对对的结侣,轻声说:“就好像我们也是尘世中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这也是我最想许的愿望了。”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求签处,那僧人忙忙碌碌,此刻也并未抬头,只熟稔地递给他签筒,江遗雪接过来,扭头看了一眼殷上,才虔诚地晃了晃,动作间一根签文便掉落在桌上。 他正准备拾起来,殷上却突然伸出手去,先捏在了自己手里看了看。 江遗雪没和她抢,以为她是和自己一样,太想知道二人的姻缘如何,开心地笑了笑,好奇地问:“是什么?” 殷上说:“上签子宫,”她将签文念出来:“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忠正帝王宣。” “真的?”江遗雪欣喜的笑了笑,在袖中握紧了殷上的手。 殷上把那签文递还给僧人,那僧人便笑着解与他们听:“急速兆速,年未值时,观音降笔,先报君知,此签家宅祈福,自身求财,秋冬大利,交易婚姻成,行人至,田蚕六畜好,寻人见,讼事吉,失物东北,疾病愈,山坟吉。此卦盘古初开天地之象。诸事皆吉也。” 仔细听那僧人把签文解完,江遗雪忙又接过了看了一眼,果然如殷上所说,是个个中上签。 他嘴角含笑,伸手细细地摩挲着那签文。 殷上问:“还写愿牌吗?” 江遗雪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把签文还回去,说:“要写的,走罢。” 二人离开求签处后,江遗雪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说:“我好高兴,是神明怜我。” 殷上说:“你这算不算挑着自己想要的信。” “才不是,”他嗔了她一眼,说:“你是喜欢我的,我知道。” 殷上看着他笑逐颜开的模样,心下有些复杂,一时没有说话。 江遗雪沉浸在心愿得遂的欣喜中,没注意到殷上的异样,兴冲冲地走到发放愿牌的地方,拿过一块,甚至没多做考虑,直接悬腕下笔,几息之内便将笔还了回去。 殷上凑过来一看,发现他依旧写了个上字。 她有些无奈,说:“怎么又写这个。” 江遗雪笑着说:“一寄我心,二托你愿。” 殷上有些不明,问:“什么?” 江遗雪细细地将那愿牌系在合欢树的枝桠上,说:“‘上’为你名,又有扶摇之意,寄我爱你之心,托你青云之愿。” 此言一出,殷上心中一片怔然,捏紧了指尖,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竟是说不出来一句话。 …… 许是今日高兴,江遗雪也格外粘她,夜半之时,二人几番云雨,沐浴过后又躺在床上温存,明明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仰头索吻,亲不够似的贴着她的唇瓣磨蹭,间隙又一遍遍地与她表白,用沙哑的声音含糊的说:“好喜欢你,殷上……好喜欢你、好爱你……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呀。” 他有些恍惚,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想不明白的疑惑,断断续续地继续说:“太爱你了,一想到我在你身边,就幸福的都要碎掉了。” 殷上正随手摩挲着他腰侧香温玉润的肌肤,闻言便问:“为什么会碎掉。” 江遗雪也说不上来,含糊的哼唧了几下,说:“就是太爱你了,太爱你了……” 他重复了好几句,终于靠在她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殷上眼神清醒,继续安抚似的揉着他的腰,思绪却想到了今日在寺庙中的事情。 她一向是不信求神拜佛就能心愿得遂的,这最多也就寄托一个念想,想要什么最终还是得靠自己,可如今却不得不信,神明或许是真的垂怜江遗雪的。 垂怜他真心难遇,提醒他早日清醒。 她将人手留在外面,实则是让他们去办事,可本以为他所求之签不会一连两次都如此下乘,只是以防万一,却没想到还是如此。 今日江遗雪抽出的那支签,其实并不是殷上给他念的那一支,是她安排人手,换了个别的给他看。 不过也不是下签,而是一支中签子宫。 那签文明明白白地写道:水中捉月费功夫,费尽功夫却又无,莫说间言并乱语,枉劳心力强身孤。此卦贪求费力之象。凡事劳心费力也。 是神明在连番提醒他,她的爱只是甜言蜜语,镜花水月,不要费力贪求,只不过是劳心劳力。 可惜啊。 她低头看着江遗雪安稳的睡颜,亲了亲他光洁的额头,心说,可惜神明也救不了你,你只能是我的了。 ———————————————— 年关过完后,殷上又开始忙碌了起来,川岚城的境况基本稳定,亓徽王室原本就向好的民间声望一度登顶,一时间,除了序戎及东沛的流民外,也多有他国百姓迁来此地定居,民间一片新欣之气。 然除了亓徽外,序戎和东沛依旧笼罩在战乱的阴云之下,令兹攻下两国,只派遣了心腹的官员暂管,官员之位比起王室之权低了太多,导致序戎、东沛官场一片混乱,民间也是起义不断,但饶是如此,令兹依旧没有过多重视,反而又磨刀霍霍,陈兵在月支边境,想要继续征伐下一个国家。 年前,索千镜已经被封为世子,逐渐开始接手军务,面对令兹陈兵,她还尚算镇定,招兵买马、整编军队,有条不紊,但月支的三个邻国分别是定周、序戎、东沛,如今序戎、东沛都沦丧令兹之手,定周又只是个空架子,月支实属于独木难支,只能先向亓徽求援。 殷术收到援报后又与殷上商议,详拟了计划后才给月支回信,保证不会任由其被令兹吞并,必然会施以援手。 除了令兹无度征伐之外,位于定周西南的汀悉也在年前向北边的旧吾发起了进攻,焦灼了几月后,旧吾不敌,分别向邻国西充、吴真求援,无果后接连战败,其结局也已然可以预料。 一时间,各国战火再燃,人人自危。 …… 谷雨刚过,晋呈颐令兹事毕,一路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衔平,丝毫不敢耽搁地回到少天藏府,面见殷上。 和立在门口的林泊玉打了个招呼,晋呈颐掸了掸身上的尘灰,整肃衣冠,先轻声向林泊玉问道:“殿下现在可方便?” 林泊玉点点头,但也有些迟疑,说:“那位在里面。” 晋呈颐随即反应过来,看着林泊玉,也踟蹰道:“那……” 还未等他们俩犹豫出个结果,殷上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说:“进来罢,别在门口嘀咕了。” 晋呈颐难得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开门走进去。 然甫一进去,他却只看见了殷上一人坐在桌案后。 不是说那位也在里面? 晋呈颐心中疑惑,但并未表露,只上前两步,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殿下,令兹事毕,属下回来复命。” 殷上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说:“湛卢真怎么样?” 晋呈颐道:“殿下料的不错,湛卢博设计其被幽禁后又想对其下手,被我们的人所救,我直接与他话明了立场,他也同意合作,后令兹与月支开战,败多胜少,我们按您的来信所述,再次将湛卢真推到了令兹王面前,他念及湛卢真之前的军功,怕湛卢博不敌,就改换了主帅,将湛卢真派遣去了月支,尔后将湛卢博强行招回了义昭。” “好。”殷上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如今湛卢博落了下风,不尴不尬才是最难受的。” 想了想她又问道:“月支之战令兹共派了多少人?” 晋呈颐道:“序戎、东沛对其呈围合之势,令兹觉得此战并不难打,原只派了七万兵,后见败多胜少,又命湛卢真带了三万兵马支援。” “十万……”殷上指尖轻点桌面,说:“如今令兹集序戎、东沛两国之力,兵马少说也有近五十万之数,看来他是真不把月支放在心上。” 晋呈颐道:“湛卢真如今已经按兵不动,可月支兵弱,就算反杀回去,怕也敌不过令兹守军,况据属下了解,自令兹开战以来,令兹王已经遭遇了不下百次的刺杀,是以日夜警醒,身边都不再进新人,就连睡觉也要守卫在一旁护着。” 殷上道:“他不是近色么,这也安插不进人手吗?” 晋呈颐摇摇头,说:“刺杀太多,如今他身边的宠侍美人只有两个常年服侍的,其余的都不再召幸,听闻……听闻行事之事,都要卫兵守护,极为森严。” 闻言,殷上短促地笑了一声,说:“这是真被吓到了,他身边的那些亲卫呢?有查过底细的么?” 晋呈颐说:“我们的人曾随着一队刺杀的人马混进去过,也交过手,其武力不在我之下,极难对付。” 殷上点点头,说:“湛卢忝年轻时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否则令兹到不了如今这地步,他身边有几个能人,也不奇怪。” 晋呈颐说:“连湛卢博都派了人想杀令兹王,都无功而返,近不得身,我们要得手,怕也是不易。” 殷上笑了笑,说:“他的弱点所有人皆知,缘何进不了身,只不过是因为……”不够美罢了。 说着,她轻轻往后靠了靠,视线滑落在自己的怀中。 晋呈颐这才注意到不寻常来,眼神下移,赫然看见那桌脚旁露出了一角绣着暗纹的软垫,其上衣摆层叠,露出了半只穿着罗袜的脚。 他心下一跳,忙收回视线,心道,几月未归,那王卿竟已受宠到了如此地步,书房重地来去自如,殿下处政议事还陪侍一旁,竟是半分都不避讳了。 许是屋内安静了太久,趴在殷上腿上浅憩的江遗雪察觉出一丝不寻常出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仰头对上殷上的视线,问:“怎么了?” 殷上笑了笑,摸了摸他睡得有些潮粉的脸,柔声道:“无事,你继续睡吧。” “嗯……”他不晓得还有旁人在,含糊地撒了个娇,仰头讨要了一个轻吻,又满足地窝了回去,趴在她腿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晋呈颐发出尖锐爆鸣:狐狸精!这是狐狸精啊! (论文写完了我直接爆更两章) 33 ? 何须急管吹云暝(2) ◎各方事变故人踪迹◎ 见事已禀毕, 殷上便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晋呈颐离去,对方忙恭敬颔首, 控制着声息转身出门,并未发出一丝声响。 屋内恢复了寂静,殷上复又拿起文书,默然翻看起来。 月前, 溪狄王后周畹沉疴难愈, 在攻下定周近两年后旧伤复发, 仅半月内便撒手人寰,溪狄王董绍昌悲恸难抑, 连日不朝,由世子周相寻代为监国。 又, 汀悉王周瞻、原定周永宁公主已然攻下了旧吾, 旧吾王并王后接被杀, 长王卿奉肇青及世子奉朝青逃走,汀悉稍作休整后,又剑指西充王族。 又,序戎和东沛起义不断, 其中以东沛境内最为猛烈, 已然成了气候,有一队三四万的人马, 其首领原本为东沛都城径苏的富贾,名叫季连墨, 因其全家多人沦丧令兹之手, 便倾举家之财, 聚众起义, 誓要报仇。 殷上将这三分文书一字排开,手指在桌上不住的轻点。 亓徽位处各国中间,四周都有邻国,分别为溪狄、令兹、东沛、序戎,其中两国都属令兹之手,一旦他们攻下了月□□下一个便是亓徽,且就算此时不是,迟早也会是。 相较于和亓徽三个邻国的汀悉,眼前还是令兹的威胁更大些。 而眼前这三国的事宜看似天差地别,其实暗藏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利用得当,完全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 待眼前的文书处理完已经是黄昏了,殷上搁下笔,将其一份份的理好,做完这些事,她才低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膝上睡得正酣的江遗雪。 睡得这么香。 她难得有些不忿,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未醒,安稳的无以复加。 殷上短促地笑了笑,直接低头吻住了他的双唇。 “……唔唔……哼嗯……” 江遗雪在睡梦中被启开牙关,发出几声含糊的低吟,终于睁开眼睛,伸手推了推她,然这力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而像是欲拒还迎。 殷上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臂,一只手揽向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跨抱到自己身上,这个姿势就亲得顺畅多了,江遗雪从善如流地伸出双臂揽住她的脖颈,忘情地与她吻了又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江遗雪软软地靠在她怀中喘气,眼神发直,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 殷上便伸手捏住他的脸摇了摇,道:“该醒了,我要入趟宫。” 江遗雪醒过神来,手软脚软地从她身上下来,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好,那晚上回来吃吗?” “嗯,马上就回来。”她也站起身,江遗雪便自然地走上前来便替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又微微低头和她亲了亲,笑着说:“那我去做。” 见他转身离开书房,殷上也未停留,带着二人一齐入了趟宫,与殷术议事。 与母亲议定后,殷上才回到少天藏府,把林、晋二人叫了进了书房,又从桌上找出几张纸,一件事一件事地吩咐。 “信与周相寻,让她寻找奉肇青兄妹二人的下落,奉肇青在定周之时也算与我们又几分交情,许是会先去找溪狄的庇护,若是找到了,让她先将人护住。” “那个径苏的季连墨,令兹已经派人前去镇压了,你们选几个曾在东沛驻守过的亓徽卫前去帮他一把,不要让他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被打散,必要时和他表明身份,言明亓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最后,通知湛卢真,引荐他与索千镜详谈,必要时他们便可一齐反杀令兹……这件事林泊玉去办吧,别人我不放心,且向来都是你与月支联系的,带够人手,即刻整装,明日就出发。” 闻言,林泊玉点头称是,道:“是,殿下。” ———————————————— 晚间去正厅吃饭的时候,殷上发现江遗雪有些不对劲。 他照旧随着布菜的侍从走上前来,却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神思不属地坐下来。 “这菜咸了。” 她挟了一口,吐出来,也没再吃,伸手放下了筷子。 江遗雪脸色立马白了一点,说:“啊、那别吃了,对不起,我没注意,不然我再去做一份罢。” 殷上拉住他,对门口的侍从道:“吩咐厨房做两碗面上来。” 侍从应是,脚步匆匆地下去了。 “对不起,”他又道歉,说:“下次不会了。” 殷上喝了口水,说:“无碍,”直接问:“出什么事了么?” 江遗雪顿了顿,似乎想开口,可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说:“没有。” 殷上笑了笑,说:“可是你不对劲很明显,这么明显——你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想让我问你,还是实在这事儿太大,你控制不住?你很聪明,这么拙劣,我想应该不是第一种。” 她实在太过直接,叫江遗雪都愣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刚想说话,却又被她打断:“你若是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你也是个人,有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情很正常。” 这几句话,说得实在是体贴妥善,毫无破绽,圆满得滴水不漏,可江遗雪还是委屈了,扯了扯她的衣袖,说:“你不是别人……我、我……”他嗫喏了一下,说:“确实有件事,但我想先自己处理,我不瞒你,就是、就是等我处理完了,我再告诉你,好么?” 见殷上不语,他有些惴惴地靠过来,说:“你别生我气,殷上,也别那么和我说话。” 殷上有些无奈,说:“那你要我怎么说话。” 江遗雪说:“你好理智,我都感觉不到你喜欢我了……你还不如直接掐着我的脖子问我到底有什么瞒你,我若是不告诉你,你就掐死我。” 殷上笑了笑,说:“我没你这么疯。” “这怎么叫疯,”他见她笑,晓得她松口了,黏糊糊地依进她怀里,说:“这叫爱啊。” 二人闹了几句,都故意地这件事勉强囫囵了过去。 吃了面,殷上借口还要去趟书房,让江遗雪先回了院。 然而江遗雪的身影一消失在转角处,她便带着晋呈颐往厨房方向走去。 ——她不会让自己身边出现一无所知的隐患。 …… 天色渐暗,月上中天,明明是入夏的季节,众人还是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一丝冷意。 殷上表情并不严肃,只坐在院中,看着面前站成几排的厨房众人,笑道:“今日郎君于厨房做饭,有谁靠近他三尺之内的?自己站出来。” 此话一出,众人皆心中惴惴,不晓得世子殿下到底是何意思,过了好半晌,才有两个人站了出来,一男一女,男子四五十岁的模样,女子则小了许多,应该是个学徒之类的人物。 那男子紧张的说:“殿下,我只是为郎君递送了些东西,并未有什么别的。” 那少女也道:“是是,我也只是每日为殿下烧火添柴。” 殷上点点头,说:“还有别人吗?” 一时间,人群阒寂无言,并无一个人出声作答。 殷上站起来,收了笑意,脸色沉沉,道:“我少天藏府一向看管森严,如今竟也出现漏网之鱼了?我再问一次,还有别人吗?” 好半晌,也只有院中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然正当殷上还待出言之时,那少女突然出声道:“殿、殿下,我烧火之时曾、曾看到——”她语气讷讷,言语间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身后站了好几排人,此刻都惴惴不安地低头站着,见她回头,更是紧张地面面相觑,然殷上却看到了角落里有一个人死死地低着头,并未抬头看一眼。 晋呈颐立刻上前,像拎小鸡仔似得把那人提了出来。 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瘦瘦小小的,被晋呈颐抓住吓得魂飞魄散,登时腿就软了,被他拖到殷上面前跪着。 晋呈颐摁住那人的肩膀,对人群道:“你们都回去罢。” 众人忙收回了各异的视线,纷纷从院子各处散了出去。 殷上复又坐回椅子上,道:“说罢,干什么了。” 那男人不言,被晋呈颐轻轻扭了扭肩膀,立刻就惨叫起来,忙道:“殿下、殿下,我说!” “是、是一个年纪挺大的男的给了我一个纸条,让我给郎君。” 殷上眼神一凝,问:“长得什么样?” 他害怕了,忙不迭的全说了:“不、好似是一群人,”他想了想,说:“就是,给我纸条的那个人很高很壮,但他不远处有一群人,一直在看我们,那个领头的也是个男人,我猜想应该是一起的。” 殷上心中浮现一个猜想,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男人道:“他就说让我把纸条交给郎君,给了我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那、那个领头的,好像和郎君有点像……” 江明悟。 猜想被验证,殷上沉下表情,道:“百两银子,就传个纸条,也是够下血本的了。” 言罢,她转身就要走,晋呈颐道:“殿下,这人怎么办?” 殷上微微侧身,道:“他自己赚的银子,便留给他罢,砍了传信的那只手,丢出去。” 晋呈颐道:“是。”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极为惨烈的求饶声,然而不过一声就被截断,一下子归于了沉寂。 …… 东沛城破之时,江明悟带着心腹逃走,殷上想过有一天他会找到依附或者助力东山再起,却没想到他竟然来找江遗雪。 照江遗雪将他视作仇人,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的态度,要说他来寻他帮忙,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要么,是他已经寻过了江遗玉等人,发现他们也自身难保,帮不了他,走投无路才来找江遗雪,想让对方帮他;要么,是想把江遗雪骗出她的势力范围,然后收入囊中为他所用。 依她所见,必然是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江遗雪想要自己处理,他想怎么处理…… 自从厨房回去,到站在了自己房门口,殷上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直到眼前的木门打开,她才发觉自己在门口踟蹰地有点久。 江遗雪脸色不太好看,还是笑了笑,问:“你怎么不进来呀。” 殷上顺势走进去,并未在意,随口道:“想事情。”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呀。 一句话没说话,殷上已经自顾自走去了里间,江遗雪站在原地,脸色有些发白,慢慢伸手关上了门。 …… 不过好在,除了进门第一句话她似乎没听见外,其余的话她也照常应了,看起来并无一丝异样,可当晚间二人同榻之时,她却轻轻推开了他赤条条的身体。 她甚少拒绝此事。 江遗雪心下一跳,指甲狠狠掐住掌心,克制着说:“你是不是累了呀,那今天不来了嘛。”微颤的声线在暗夜里格外明显,可她似乎没注意到,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江遗雪小声喘了一口气,等着她伸手把自己抱入怀里。 自他回到她身边以来,他们从未有哪一天晚上没有相拥而眠。 可是等了半晌,被子下面却依旧没有一丝动静。 不……抱着他睡吗? 不抱着他睡吗? 不、不。 他一下子克制不住了,忙倾身靠过去,小声地提醒她:“殷上,你忘记抱我了。” 可殷上还是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好似睡着了。 他控制不住心中的委屈,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咬住舌尖让疼痛刺激自己。 好半晌,他才鼓起勇气又提醒了她一次:“殷上……你忘记抱我了。” 你忘记抱我了。 你怎么可以忘记抱我呢。 见殷上还是不肯理他,他克制的情绪终于决堤,眼泪蓦然涌出来,把脸埋在枕头里小声的抽噎起来。 “烦不烦?” 殷上睁开眼睛,眉间蕴着一丝不耐。 江遗雪登时抬起头来,呜咽着反驳:“我不烦……”他哭的满脸都是泪,鼻尖通红,可怜的要命。 她嫌他烦了。 这个认知让他更是崩溃,忘了自己还没穿衣服,伸出赤条条的胳膊去搂她,好在殷上这次没有拒绝,他忙整个人都贴过去,哽咽着说:“别生我气,殷上,是江明悟,今天是江明悟,他要我去见他,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的,我只是……我只是害怕,殷上,你太好了,亓徽太好了,你的家人们也太好了,在你身边太久,我都快忘记了我出身东沛,忘记了我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我太恨他了,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面目可憎……” 他太自卑了。 他自然知道江明悟来找他不会有什么好事,不是利用他就是想通过他利用殷上,无论是哪点他都不会让对方得逞,可前提是他不想让殷上知道。 不想让殷上知道他有这么一个父亲,不想让殷上看见他如此丑陋的一面。 他怕看见她怜悯、嫌恶、叹息的表情。 明明他是那么想配得上她。 作者有话说: 老婆们我又来了。 报复性更新。 34 ? 何须急管吹云暝(3) ◎方死方生为母报仇◎ 不知过了多久, 江遗雪才听到殷上沉沉地叹了口气,终于伸出手把自己揽进了怀里,无奈地问:“我是第一天知道你出身东沛吗?” 他不敢回答, 只抬起头讷讷地看着她。 殷上亲了亲他纤长的睫羽上盈坠的泪水,说:“你在怕什么?阿雪,自八岁时我遇见你开始,这些事情我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他最糟糕的那一面, 很早就在她眼前出现过了。 闻言, 江遗雪眼神暗淡地摇了摇头, 说:“可我总想在你面前更好些。” 殷上说:“所以你就想自己去面对他?你是能把他杀了还是伤了?” 听她语气漠然,他忙用力抱紧她, 和她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摇摇头, 说:“不、我、我不去的, 我不会去的, 殷上,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我不会这么傻,好不容易回到你身边了, 我不会让任何人把我从你身边带走。” 殷上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江遗雪说:“若他真的想动手, 我一次不应,他定然还会找我第二次, 当下时局纷乱,他也不敢在亓徽久留, 只要他按捺不住来找我, 我就能……”让他有来无回。 他敛下眸子, 不敢叫她看见自己眼睛里凌冽的恨意。 “这么吓人呢, ”殷上笑了笑,直接伸手轻握他的脸庞抬起,虎口卡在他的下唇处,说:“不过不用那么麻烦,若你喜欢,我就帮你杀了他,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剥皮抽筋,若你还是不解气,就砍断手脚,挖眼拔舌,剜鼻削耳,做成人彘,再每日吊着他的命,让他生死不能,求告无门……” 她语气沉沉,一字一句的说着令人胆寒的刑罚,最后问:“……不过这样,你可会觉得我残忍无情?惧我怕我?” “我不会,”他下意识地回答,更亲密地凑上来,恨不能把自己嵌入她的身体里,说:“我不怕你,我爱你。” 殷上笑了笑,终于改换了冷漠的面貌,语气温和下来,说:“所以同理,江明悟这么对你和你母亲,你恨他才是应该的,就算你想将他剜心割首,抽筋拔髓,我也不会觉得你面目可憎,你不用害怕。” 乍闻此言,江遗雪一下子愣住了,盯着殷上平静澹泊的面容,只觉得心口涌起一股难以抑制、极为烧心的剧烈情感,几乎要一息之内把他烧为灰烬。 殷上…… 感情像是洪水,一下子堆积到顶点,冲破了身体的阀门,瞬间将都他整个人淹没,可他不想挣扎,放任自己在这无尽的洪水里窒息般地沉下去。 他想大哭,又想大笑,想拽着殷上问他该怎么办,想把自己撕碎一块块地喂给她。 怎么可以这么爱她。 怎么可以这么爱她。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他自己都已经记不大清了,那股情感烧遍了他的全身,包括他为数不多的理智,眼前只剩下这个人,连带着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得恍惚起来,只记得自己扑了上去与她拥吻在一起,又摊开身体放荡地求欢,最后意识昏聩,仰着头叫她的名字,说殷上,我好爱你啊,说殷上,我不能没有你,说殷上,你杀了我吧,吃掉我,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听见殷上喘着气,笑着答应了,于是幸福地沉溺下去,与她在床榻间抵死缠绵,方死方生。 …… 他要为爱奉献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去死吧,在余下生命里的每一息时间,他都要待在这个人身边。 ———————————————— 谷雨过了便是立夏,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 城外一无人的闲庄,江明悟正带着一心腹下属,于山庄门前等待江遗雪赴约。 那下属见距约定好的时间将近,有些惴惴不安,问道:“王上,若是王卿殿下不愿答应,我们真的要将他带走吗?” 江明悟皱眉看了他一眼,说:“你想说什么?” 下属道:“这毕竟是亓徽地界,听闻王卿极为受那亓徽世子的宠爱,若是被她知道是我们带走了王卿,我们焉能平安离开此地?” “宠爱?能有多宠爱?”江明悟语气不屑,继而道:“待她醒过神来,我们人都在令兹了,难道她能为了一个亡国王卿和令兹开战?就是她想,殷术也不会同意的。” 下属迟疑道:“可毕竟殿下容色惊世,若是亓徽世子实在喜爱他,怕也不是不可能。” 江明悟道:“就算有这么一天,我们也早就离开令兹了,让她自己和湛卢忝争去吧,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卑贱之人,还能倾覆了这天下?” 闻言,下属略略安心了些,说:“王上心有成算,臣远不如。” 江明悟道:“若不是江遗玉那个废物,在令兹混得还不如一条狗,我又何至于铤而走险来亓徽找江遗雪。” 他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自灭国那日至今,他就一直躲躲藏藏过日子,身边的旧部也越来越少,如若再不做点什么,他就真的要走投无路了。 一个伶妓之子,若是能助他再次东山再起,也是他的福气了。 他也别怪他这个做父亲的心狠,要怪就怪他长了那么一张脸,让那么多人为他神魂颠倒。 …… “王上,殿下好像来了!” 听到属下的提醒,江明悟抬起了头,便看见一个戴着帷帽的身影孤身一人向这边走来,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如今四周都是他的人,只要江遗雪出现了,他就不怕对方能跑。 正想着,对方已经走至身前,伸手脱下帷帽,赫然露出了一张色如春晓的脸,正是他等待多时的人。 见他容光较之前岁更是出色,江明悟咬牙笑了笑,说:“想来那亓徽世子是真宠爱你,将你养得这般,不像为父,一年多来躲藏度日,哪还有颜色可言?” 江明悟年轻时也是容貌出色,极为清隽的,否则也不会以一个不受宠的王卿身份受到了世族嫡女宁宗敏的喜爱,最后还一路披荆破浪,成了东沛的王上。 “父?”江遗雪好似听到了什么荒谬之言,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说:“你如今来,便是想行使一下你为父的权利么?” 见他毫不客气的模样,江明悟的脸色也淡了下来,说:“若无我,哪来的你,你这条贱命是我给你的,如今便到了你还我的时候了。” 江遗雪面色不变,问:“你倒是说说,你想我怎么还你?” 江明悟道:“既亓徽世子宠爱你,不若你便为我借兵,拿回东沛故土,如若不然,便是你跟我走,我将你献给令兹王,也是一样的结果。” “是吗?”江遗雪不见惊慌,问:“你是想怎么让我跟你走呢?” “你以为你今日还走得了?自然是……”话说一半,却见他依旧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江明悟终于后知后觉地察出一丝不对劲出来,立刻扬声喊道:“来人!来人!” 声音在山门处回响,却没有一丝回应。 又喊了好几声,江明悟才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东沛王是在叫我吗?” 他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他一直避之不及的亓徽世子殷上。 “你!你!”江明悟反应过来自己被耍,胸膛起伏,显然是气极,先是指了指殷上,又回头指向江遗雪,破口大骂道:“你竟敢如此对我!伶妓之子!低贱!无耻!” “刚刚还称为父,如今怎么一口一口伶妓之子了?”殷上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来,慢悠悠的开口道:“难道阿雪不是你的孩子?难道不是你强要了他母亲才生下的他?为了将他送去定周,你又做了什么?你不是还想挟持他要我发兵吗?怎么?不要了?” 江明悟嘴唇蠕动,气得浑身发抖,却不去与殷上对峙,反而抽出腰间兵刃,朝江遗雪刺去。 然而还未近他身,他手上的兵刃却不知被从哪射来的箭矢狠狠打在地上,殷上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说:“伤了阿雪,你这几两重的骨头,如何赔得起呀。”她尾音绕了绕,却透出一丝令人胆寒的阴冷。 言罢,殷上上前两步,伸手将一直一言不发的江遗雪搂进怀里,安慰得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问:“乖乖,没吓着吧。” “吓到了,”江遗雪抱住她的手臂,顺着她的话娇声道:“殿下,您可要替我好好出气呀。” “这是自然,”她笑了笑,扬声道:“把东沛王的人都还给他吧。” 话音刚落,山门四周就围上来一圈人,手上拖着一具具尸体,一把扔在了江明悟的面前,赫然是他埋伏在四周的人。 那唯一跟在他身边的属下已经面色发白,讷讷得开口道:“王上,这、这……” 见到此状,江明悟也慌乱起来,色厉内荏地看着殷上,问:“你!你想干什么? 殷上道:“我能想干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替我家乖乖出口气罢了,他想干什么,我都依他。” 闻言,江明悟咽了咽口水,看向目光沉沉的江遗雪,说:“你又想干什么?我是你父亲!” “父亲?” 江遗雪上前一步,情绪终于上涌,脸上扭曲着恨意,目光也变得极具压迫感,阴冷又粘稠,十分诡异。 江明悟在如此的视线下,终于感觉到了不可言说的危险,被恐惧麻痹的身体在战栗,脊背发凉,头皮发麻,浑身软得几乎站不住,只能听到他一字一句地说:“父亲?你现在记得你是我父亲了?” “我母亲冷宫生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你是我父亲?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快要饿死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你是我父亲?你杀了她,要将我送去定周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是我父亲?你磨刀霍霍想将我送去令兹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是我父亲?” “你将我母亲曝尸荒院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你是我父亲?” 他越说越慢,眼里是凌冽的冷,问:“父亲?你配吗?” 说话间,江明悟身边那属下已经被一刀毙命,他面色发白的看着朝自己步步紧逼的江遗雪,慌乱地退后了几步,却被两个人架住了左右,死死的锢在原地。 他挣扎不过,濒死的威胁让他几乎失声,只能勉力的张口求饶:“不、不,阿雪,我给你道歉,我给你母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但我收你母亲,完全是有苦衷的,我是为了犒劳臣子,我是为了东沛啊,我是东沛的王上,总得多为了东沛考虑……” 他绞尽脑汁的为自己找理由,可江遗雪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慢慢走到了江明悟面前,慢声道:“你放心,你今日是必死无疑了,你也晓得我在亓徽受宠,所以殷上今日带来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刑罚之事颇为精通,必然不会让你死得过于轻松。” “我为母亲收殓之时,就曾在她灵前发誓,要为她报仇,她所受的苦痛,我要让你千百倍的偿还于她——” …… 一场刑罚到头,连殷上都有些看不下去,可江遗雪还是不错眼的盯着。 江明悟从一开始的惨叫、辱骂、挣扎,到最后已经是一团看不出人样的血肉,只能发出不似人声的气音,死死地盯着江遗雪。 可被如此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江遗雪却依旧笑出了声,知道他撑不住了,便接过兵刃走到他面前,轻声唤道:“父亲。” 这两个字于他而言极为生涩,但他却依旧喊出了声,笑着叮嘱:“父亲,今日是你自己来找我的,那我便来亲自送你最后一程,若是见到母亲,你可记得离她远一些。” 言罢,他便不再犹豫,双手持剑向下,噗嗤一声!剑尖深深地陷入这团模糊的血肉里,彻底了结了江明悟苟延残喘的气音。 江遗雪漠然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拔出了满是鲜血的剑。 ——曝尸荒野、风吹日晒,我要你死后都在赎清你对我母亲犯下的罪孽。 …… 黄昏的余晖越过山头,为广袤的大地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灿光。 真好,夏天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情绪起伏太大,写得我自己情绪都沉了。 35 ? 疏疏一树五更寒(1) ◎生死茫茫幼年真相◎ 自那天回去后, 江遗雪就陷入了一种迷茫的恍惚中。 不到晚间,他就不知在何地昏睡过去,一连好几天, 梦里都是幼年和母亲在浮玉斋里的场景,从他有记忆开始到母亲死在他面前这段日子,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地在他脑子里回荡。 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梦, 甚至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看见江明悟的侍卫朝母亲拔刀, 立刻冲了上去挡在她面前,却忘了自己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孩, 一下就被挥开,只能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悲痛欲绝, 撕心裂肺地喊母亲, 可下一刻浑身一坠, 竟又回到了浮玉斋,而母亲则再一次好端端地站在院子里给他扎秋千。 脑子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惊惧交加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感觉自己灵魂逐渐脱壳, 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站在一边, 而真正的自己只剩下一副躯壳,再一次麻木地经历了一遍相同的记忆。 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后,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噩梦,神魂归位, 慌乱地看着同样的场景, 同样的秋千, 甚至屋檐上那只麻雀, 都停在同一个位置。 他吓得浑身战栗,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嘶声道:“母亲,快让我出去啊,让我出去,我不要待在这!” 可梦里母亲依旧柔柔地笑,反问道:“陪在母亲身边不好吗?” 江遗雪急促地摇摇头,说:“不、不是,但是我得醒了,我真的得醒了!殷上会担心我的。” 母亲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好奇地问:“这是谁?是你新认识的朋友吗?” “不是,”他摇头否认,深深地呼吸,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说:“她是我的妻君,是我喜欢的人。” “瞎说,”母亲嗔了他一眼,说:“你才多大呀,哪里来的妻君,是不是又听见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了?” 江遗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在母亲眼里只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瘦骨伶仃的手,只觉得一口气顶在心口,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可依旧努力一字一句地说清楚:“我马上就会遇见她了,她会对我很好的,她给我送衣食,保护我不受欺负。” 母亲愣了愣,来了点兴致,问:“真的?那她是什么身份?” 江遗雪说:“她是亓徽的王姬,不过马上就会是世子了,以后也说不定会是天下之主。” 母亲笑了笑,眼里刚刚浮起来的那点信任顷刻间散去,说:“你这孩子,大白天发癔症呢,你连这宫闱都未出去过,怎么去认识亓徽的人,还说什么天下之主,我只盼你父亲能早点认你,让你离开这个地方,就谢天谢地了。” 江遗雪有些无力,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说:“我说得都是真的,我真的会遇见她的。” 母亲显然已经不相信了,只是顺着他的话说:“好罢,就当你说得是真的,那你是怎么遇见她的?” 江遗雪说:“江明悟送我去定周的时候遇见的,她看我受欺负,还给我送衣食,她真的对我很好。” 母亲见他说得有模有样,露出了一个纵容般的笑容,问:“然后呢?” 江遗雪说:“然后我们就在定周生活了八年,她答应带我回亓徽,但是路上出了点事情,我被江遗玉带回了东沛,后来东沛被令兹覆灭,她也义无反顾地来救我……她真的很好,母亲,你放我出去罢!我不能睡太久,她真的会担心我的。” 母亲摇了摇头,说:“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本不想戳破孩子的美梦,可见他表情似乎很是悲恸,只好蹲下来抓着他的手,耐心解释道:“阿雪,梦是假的,你看,你说东沛被灭,她却是亓徽世子,这身份何止天差地别,她怎么会成为你的妻君?别再臆想了,你长大了只要能找个一心一意待你的人,母亲就满意了,好么?” 江遗雪摇摇头,反驳:“不、不是,她喜欢我,她爱我,母亲!快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你知道什么!”母亲见他说不听,也急了,加重语气,严厉地说:“不要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外面如今太危险 ?璍 了!等你父亲认下了你我们自然能出去了!” “不、不,”他感到脑子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暴虐,想要毁灭、自毁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惶急地摇头,眼里涌出泪水,发出一声囚鸟般痛彻心扉的哀鸣,崩溃地大喊:“他不会来的!我已经把他杀了!我把江明悟杀了!” 闻言,母亲急急得冲上前来,用力地给了他一巴掌,喊道:“这里是王宫!不许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言罢,她又伸手来掐江遗雪的脖子,神色逐渐癫狂:“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都怪你!都怪你!我变成这样都怪你!你为什么这么没用啊!为什么你明明就是他的孩子,他却不肯认你!为什么!” 江遗雪两耳轰鸣,感觉到一股透彻心扉的疼痛从脖颈上开始蔓延,到每一寸骨头每一寸皮肤,他想像小时候那样放松自己,麻木地迎接每一次濒死的感觉,可真当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殷上的面容却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殷上…… 不、不能死,他不能死……他还要去见殷上,他还有殷上。 可这种像是被碾碎炸裂般的痛苦让他有些使不上力,只能凭借着本能握紧双拳,指甲陷进肉里,直到掌心鲜血淋漓。 母亲见他真的受伤,反而吓了一跳,松开他的脖子去掰他的手,喊道:“阿雪!阿雪!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他咬着舌头,嘴里也溢出血来,挣扎着和母亲角力,渐渐地也彻底崩溃,只能用尽最后的意识握住母亲的手腕,声音弱下来,轻得好像一说出口就要碎掉:“母亲,我已经替你报仇了,求你放过我罢。” …… 放过我罢,不要再对我强加爱恨,不要再对江明悟抱有期望,不要再用伤害自己来伤害我,不要再来梦里找我,不要恨我,也不要爱我。 他无力的躺倒,看着这幼年看过无数遍的四角的天空,脑子里走马观灯似的闪过幼年的一幕幕——母亲字句殷切的话语,打骂他时狰狞的表情,窒息般的拥抱和眼泪,一遍遍诉说的苦难,喂到他嘴里鲜血淋漓的血肉…… 他被硬生生地摁在犬牙交错的爱恨里,切开皮肤,直入筋骨。 她说,阿雪,你是我的一切了。 可是她又说,江遗雪,你怎么不去死。 她说,阿雪,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母亲永远爱你。 可是她又说,江遗雪,你就是个废物,所有人都不要你。 那些不彻底的爱和不彻底的恨,都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沤成了深入骨髓的苦痛,让他每次一想起都伤得鲜血淋漓,痛的苦不堪言。 ……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 ———————————————— 这几日殷上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江遗雪已经昏睡四天了,期间醒来过一次,但也只是懵懵的,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便又闭上了眼睛,叫了医官来看,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被魇着了,也只能靠他自己醒过来。 殷上怕他出什么事,把处理公文的地方挪到了卧房,每次见他有动静便想试着叫醒他,可是次次都以失败告终。 “湛卢真的事情就这样吧,他既与索千镜谈好了,就按他们自己说的办,那个径苏的季连墨,必要时也引荐给湛卢真,毕竟他们的敌人都是令兹,至于溪狄那边……” “砰!” 里间似什么摔下床的动静打断了殷上嘱事的声音,她顿了顿,忙放下文书,快步朝里间走去,刚一绕过屏风,便见江遗雪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弓着身子不住地发抖。 她忙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揽到怀里,轻晃着叫他:“阿雪!江遗雪!醒醒!” 好几息,怀中的人才艰难地动了动,睁眼的瞬间一滴泪便顺着眼尾滑了出来。 殷上对上他有些茫然的眼神,勉强松了口气,抱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床边,重新将他妥帖地塞回被子里。 “这……这是梦吗?” 江遗雪刚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张了张口,伸手握住自己的脖颈。 原本在外等待的晋呈颐倒了杯水进来,递给江遗雪。 “不是梦,”江遗雪伸手接过,低头喝了一口,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晋呈颐也在这,不是梦,我应该只会梦见殷上的。” 殷上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的状态,对晋呈颐道:“你先去书房吧,我等会儿就来。” 晋呈颐点点头,脚步轻轻地离去了。 江遗雪还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似乎有些不敢抬头, 殷上皱了皱眉头,尽量轻声问:“阿雪,你怎么了?” 江遗雪睫羽微颤,说:“我醒了。” 她眉头皱得更深了,说:“你还好么?要么我为你叫医官来?” 江遗雪摇摇头,说:“没事,我很好的。” 看起来不像。 还是得叫医官。 想定后,殷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正准备起身离去,江遗雪却极为惊恐地摔了杯子,一下子扑上来抓住她的手。 殷上吓了一跳,却见他像柔软的藤蔓一样迅速缠上来,直到整个人都贴进她的怀里,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殷上,你要去哪啊。” 殷上看着他苍白的神色,指尖捏紧,说:“我去给你叫医官。” 听闻她不是要丢弃他,江遗雪才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像面具一样的笑容,说:“我很好的,不用叫医官。” “不,你看起来不太好。”殷上否认,想要把他从身上扯下来,说:“你在这等我,我马上……” 可谁料这极为普通的嘱咐却好似扯断了他紧绷的神经,江遗雪发疯似的抱紧她,声音也极为惶急地喊道:“不、不要走!不要不要!不要松开我!求求你殷上,抱紧我!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他急促的呼吸,脸色惨白,像一个被母亲丢在陌生人群中的孩子,完全失去了安全感,只能站在原地无力的哭求。 殷上忙依言抱紧他,说:“到底怎么了?阿雪,你清醒一点。” “好,好,”他想让自己听话一点,这样就不会被丢掉,所以在短时间内就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伸手紧紧地抱住殷上的腰,一字一句地说:“我清醒,我听话,殷上,不要叫医官好不好,我只想要你,你陪陪我,我就能好。” 殷上默然看了他半晌,伸手把他抱起来向床榻走去。 直到两个人被同一床被子紧紧包裹在一起,江遗雪才渐渐平静下来,安稳地依着她,从她温暖的怀抱里慢慢地汲取安全感。 过了好久,江遗雪才轻声说:“殷上,她不会再来找我了,我以后都会好好的了。” 殷上不明所以,问:“谁?” “我母亲,”江遗雪慢慢地说:“她放过我了,她终于放过我了。” 他母亲?他母亲不是一向对他很好么? 殷上有些疑惑,听他继续说:“她不会再来我梦里让我回东沛了,我跟她说东沛已经没了,我还说我把江明悟杀了,她差点就疯了,像小时候冲上来想要杀了我,我本来不想挣扎的,可是我想到了你还在等我……你又救了我一次,殷上,真好,她不会再来找我了,我以后就能好好陪着你,我不会再做噩梦了,江明悟终于死了,她也终于死了……全都结束了。” 从母亲死的那天起,她的灵魂就附着在了自己身上,直到今天,他才感觉到命运扼在自己脖颈上的大手松了一些。 过了好久,殷上才勉强从他的颠三倒四的话语里拼凑出来他幼年生活的真相,一时间沉默下来。 她早就应该猜到的。 一个被迫生子,求死不能,却又无人接济看顾被锁在深宫的女人,怎么可能能正常地把孩子养大。 她可能早就疯了,连带着把自己的一切苦难都倾斜给了江遗雪。 殷上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江遗雪看见江明悟如此惨烈的死状却丝毫不害怕了。 因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或许早就死过无数回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 [1]唐李贺《苦昼短》 最近看到一些评论,不管是上一本还是这一本,因为写得人设和设定都很冷门,所以我真的没想到能有今天这个数据,但是雷点我已经尽力在文案中标出来了,如果大家不喜欢,可以直接点叉,晋江的其他的好文真的有很多。 现实压力已经很大了,咱们在精神世界里放过自己一下,我写的文能满足部分人就够了。 最后对每天等更的读者说声抱歉,最近太忙了所以更新的时间真的没法确定,尽量日更!谢谢大家。 36 ? 疏疏一树五更寒(2) ◎郁结消散爱恨嗔痴◎ 江遗雪的状态并不好, 醒来后情绪起伏又太大,只抱着她哭了一会儿又渐渐昏睡了过去,殷上揽着他轻轻摇晃了一会儿, 才小心翼翼地抽开手,掀被起身,又转身为他掖了掖被子。 做好这一切,她才走到门口, 让侍从将医官叫了上来。 府医听到世子传唤, 很快就到了, 拎着药箱脚步轻轻地走进来,屋内门窗紧闭, 燃着安神香,绕过八折的花鸟屏风, 便见殿下正坐在一旁的圈椅上, 眸光沉沉, 而床上的帷幔则紧紧拉着,只从里面伸出一只伶仃的细腕,肌肤瓷白,透着青筋, 瘦到那轻软的细帐层叠的折于其上, 好似都是它不可承受的重量。 见状,他忙放好药箱, 跪坐在床边的踏步上,轻轻地悬腕探脉, 心中有些微微紧张。 ——据他看来, 这位郎君来府一年多了, 第一日进府便直接住进了殿下的院子, 一直到今日,想是很受殿下宠爱,若是出了什么事,他怕也不能免责。 故而他格外认真地细细诊脉,较之平日里久了许多,确定后,他才暗自松了口气,收回手,对殷上道:“殿下,郎君的脉象已然安稳了,只要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必然能恢复如初。” 闻言,殷上却还是蹙着眉头,问:“好好养就行?那怎得只昏睡了几日,瘦了这么多?” 府医道:“殿下,依属下诊来,郎君并非这几日病倒的,想是郁结于心已久,如今受了刺激,这才牵扯出来。” 殷上有些不敢相信,反问道:“已久?” 府医道:“正是,殿下,心病难医,郎君平日里必然多受折磨,或有失眠,多梦,盗汗之症,他常伴殿下身侧,想必您也知道。” 他自认有理有据,可此言一出,屋内却安静了好半晌,良久才听见殷上有些沉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府医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心下一跳,忙说:“殿下日理万机,未多注意也是有的,待郎君醒来您或可问问。” 好在殷上并未揪住此处不放,只问:“如今便向好了吗?可怎么还未醒来?” 府医一口气缓下去,道:“殿下放心,郎君脉象平和安稳,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还要好好休息一番,瞧这日头,天黑了便也能醒了。” 殷上神色有些疲惫,挥了挥手说:“好,下去领赏吧,以后便由你来看顾郎君的身子。” 府医眼里浮现出一丝惊喜,忙行礼答谢,道:“属下必然竭尽所能。” 殷上又点点头,遣了他下去,随着木门开阖的声音传来,屋内立刻又陷入一片阒寂。 她坐在原地,眼神落在地上,心中沉沉——晋呈颐还在书房等她,桌上的文书还待处理,令兹和东沛来的密报她还要查看……可明明还有一堆亟待解决的事情,她的脚下却好似生根,一时间难以离开。 良久,殷上才站起身,上前两步走到床边,伸手拉开了帷幔。 江遗雪明明躺在床上,被子下却好似空无一物,只露出了一张极为苍白的脸,嘴唇也是毫无血色的,只不过是几天,身上却肉眼可见的消瘦了几分,只剩病骨支离。 他真的太脆弱了,脆弱得好似一碰就要消散。 心病难医、多受折磨、郁结已久。 每一个词都述说着江遗雪这么多年来所受的折磨,包括他待在她身边的每一刻。 可她却从未发现过。 他曾对殷上说,母亲告诉他,人都是女娲娘娘用泥巴捏成的,他来到这世上,被狠狠摔碎过,是殷上一点点的将他修补好,重新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安安稳稳地立于这个世间。 所以……她真的还要再摔碎他一次吗? …… 江遗雪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屋内亮着一盏昏黄的光,半透的窗纸上是斑驳的树影,影拓其间。 这几日的记忆逐渐回笼,江明悟惨烈的死状,母亲狰狞的脸,逃不脱的梦境……他伸出手去按住自己疼痛的额角,想到殷上平静漂亮的面容。 心中压抑的郁气逐渐消散,他睁眼看向熟悉的床顶,支撑着自己缓缓地坐起来,吐出一口郁结多时的浊气。 都过去了,他还有殷上。 他再也不会夜里做噩梦吓醒,看着她的睡颜独自垂泪,也再也不会日夜思虑,被血海深仇压得喘不过气来。 眼泪不自觉地涌出眼眶,被他抬手用力地擦去,心中是一片安稳平和。 真好,都结束了。 全都结束了。 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他就可以无牵无挂地陪在殷上身边了。 ———————————————— 立夏过完便快要到小满,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每天的饭食都往轻薄了做,可即便是如此,殷上每日面对眼花缭乱的公文政务,也难得会生出食欲。 江遗雪见此,便每日绞尽脑汁地为她做些凉薄脆爽的菜式,饭后又会做一些不同口味的冰酪或酥山,若有多的,还会分给晋呈颐或是其他人。 少天藏府的侍从多是殷术自小为殷上挑选的,一半真的是侍从,一半则是她手底下的亓徽卫,然不管是谁,向来只听从殷上的话,江遗雪刚来的时候,便是要做什么都要晋、林二人代为通传才行,可如今不过一年时间,境况就已翻天覆地,俨然好似少天藏府半个主人了。 不过这事也是殷上纵容,往年少天藏府之事,多是她手中的亓徽卫里挑一个管府务,管得不好便再换一个,大多是粗拿粗放,殷上也从未说什么。 如今府务归度到江遗雪手中,他却是细心,熟悉了一段时间后还根着各人的情况重新做了一些调配,又将少天藏府辖下的铺子管得井井有条,不仅入账的银子多了,来往的账目也比以前清楚,几月下来见有结余,他便与殷上商量,多少涨了涨府中个人的月银,一时间众人便更加心生感激。 这日快到月末,殷上照常与书房中处理公文,江遗雪则窝在她身边的软榻上看书,听门口侍从上来禀报,通传府务,殷上便开口让他们进来。 那侍从捧着两本厚厚的账目,却是一眼先找江遗雪,见他在此,松了口气,才向朝殷上行了个礼道:“殿下安好,”又看向江遗雪,道:“郎君,这是这个月的账目,呈您阅览。” 闻言,江遗雪忙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上前去,接过账目后熟练的翻看起来,又精准地指出几点错漏,皱着眉头说:“这家店的账再核对一次,若是还有问题再来禀报。” 那侍从应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待木门开阖,在边上看了良久的殷上才语气揶揄地对江遗雪说:“如此下去,少天藏府竟要你做主了?” “哪有,”他立马回了一嘴,顾盼神飞地嗔了她一眼,快步走到她身边抬起手,瓷白的手臂从轻薄的夏衫中滑出来,挂到她的脖颈上,说:“都是你纵我,况我为你料理好府务,你才好安心嘛。” 言罢,他又有些小小的得意,说:“这月进账又比上个月多了近五百两,城东那间铺子经营的最好,改日或可拓个门店,你说怎么样?” “嗯,”她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说:“听你的。”说完,又拿起了一张文书,正要批复,却被他整个坐到怀里,说:“你都坐了一下午了,且不嫌累。” 殷上说摇摇头,正想说不累,江遗雪却紧接着道:“前日我都看你揉肩了,你不说,我也看在眼里。” 殷上顿了顿,有些无奈,说:“你坐我怀里我也累。” 闻言,江遗雪便起身,重新回到她身后的软榻里,调整了姿势趴在她的背上,脸贴在她的颈侧磨蹭,娇声道:“好姐姐,别看那些了,休息一刻,与我亲热亲热罢。” 殷上手下一顿,挑了挑眉,语气古怪地问:“你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刚问完,她便好像反应了过来,眼疾手快地拿起他刚刚随手扔在榻上的书,江遗雪见状,即刻就要伸手来抢,却被她一手捏住双腕摁在了榻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翻开那本书。 殷上心中已经大致有了猜测,匆匆一翻,果然映入眼帘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话本图集,且都是以女子为主,男子为辅的,描画述写得颇为细致。 “水务笔谈?嗯?”她拿起那本书的封面对着他,脸色有些复杂,笑问:“你每日看书就看这些?” 江遗雪见她已然翻开,便也放弃了挣扎,还颇为坦然地给她解释:“也不是每日,十本里也只不过掺了一本罢了。” 殷上问:“你看这些做什么?” 江遗雪理所当然地说:“我多学学怎么服侍你啊,万一你有一日腻了我怎么办?” 殷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问:“那你学出个什么来了?说给我听听?” 闻言,江遗雪动了动被她制住的手腕,软声道:“那你先放开我。” 殷上依言,泄了点力道,然而正要松手的时候,却被他顺场地反手抓住,覆着她的手背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殷上并未抽手,反而任由他动作,靠在桌边,好整以暇,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来。 江遗雪动作不断,眼神却直勾勾地看着她,微微直起身子,侧头让她手心的肌肤触碰到他殷红的嘴唇,然后立刻伸出舌尖,浅尝辄止般地舔舐了一下她干燥温暖的掌心。 舌很软,很滑,像是雪地里突然窜过的红狐,只短暂的出现了一个绯红的剪影,随即便隐没在在整齐的贝齿之间,殷上感觉到手心一点湿热,下意识地动了动,一把捂住他用以勾魂夺魄的神兵利器。 江遗雪看着她有些发暗的眼神,绀青色的眸子里满是笑意,跪直身子和她对视,五指顺着她的手臂慢慢滑上去,一路好似在野草里洒下点点星火,直到勾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如玉般的纤长十指在她脑后轻轻交叉。 她的手还捂在他的唇上,可他并未让她放开,反而就着她的动作微微前倾,直到二人的双唇隔着她的手触碰到了一起。 他什么都没说,殷上却知道他要说什么。 两双眼睛近在咫尺,默然不语,江遗雪纤密的睫羽似乎要扫到她的眼睛,盛着窗外落日透入屋内的一点熔金碎光,把他冷澈的瞳色都染上薄金,为他本就如神似仙的容貌添上了一分圣洁,仿佛随时可以捧上铭纹繁复的神坛。 二人就在这抹辉光里对视,都深深地看向对方的眼里,暧昧的氛围在二人周身涌动,即将凝成实质。 他们都在为对方着迷。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几息,殷上骤然抽出了自己的手,流畅地滑到他脑后扣住,好似已经被包围的敌军伸手缴械投降,不再负隅顽抗,默认了这场勾引战争的极大胜利,开始享受摆到自己身前的珍馐美馔。 食物进入食物,舌尖缠住舌尖。 一定程度上来说,或许食欲也是爱欲。 …… “你就是块木头做的。” 江遗雪捂住自己红肿的双唇,声音沙哑,恹恹地靠在软榻上,看着又在处理公文的殷上,语气都带着丝不可置信。 二人吻到深切,气氛不知多少情热,他腿都要缠到她腰上去了,可不过一刻钟,她便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开,说到此为止,她还有公务。 那一刻江遗雪连想吃了她的心都有了。 闻言,殷上低笑了一声,说:“是你自己说休息一刻,与你亲热亲热,我这不是依了你么,怎么还有意见?” 被她提醒,江遗雪也想起了自己说的话,不高兴地哼唧了几声,但也不再试图去歪缠她,而是说:“我这两日与府医学了些按摩舒缓的手法,晚间休息的时候我为你消乏可好?” 殷上不知是否听进去了,随口道:“这些东西府中都有人做。” “什么呀,”他知道她没听了,说:“现在已经没人给你做了,连你的衣服都是我熨的,更遑论如此近身之事。” 殷上笑了一声,说:“你怎么这么霸道。” “我就是霸道,要将你缠得没空去看别人才好。”江遗雪坦然承认,不再打扰她,而是又拿起那本水务笔谈,翻到折角处继续认真地钻研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江太惨了,再甜一章。 看大家好心疼小江,但我也不能剧透,我能保证的是殷上是喜欢他的,不会真的没有感情的把他当一个工具! 我不知道大家接受虐的阈值是怎样,大家可以给我说说。 今天晚点应该还有一章。 (看我论文改的怎么样,哭) 37 ? 疏疏一树五更寒(3) ◎敞开心扉诉与人听◎ 快到晚间的时候, 二人一起用了饭,江遗雪先回了卧房,说要请府医再教教他穴位经络之事。 殷上没多说什么, 只嘱咐他不要太累了,自己则又回了书房。 桌上文书纷乱,她稍稍理了理,将其分类摆放, 大部分都已经批复完毕, 只等每天呈入宫中阅览或分发。 她勉强舒了口气, 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等着晋呈颐送来今天的最后一份来自林泊玉的密报。 殷上的书房不大, 除了正中间的屏风和桌案,左右分别放了四五排书架, 她怕纵自己懒怠, 便也没有放床, 只有一张软榻,放在书案后面,平日勉强也可休息。 那软榻有些狭小、拥挤,睡着并不舒服, 甚至连软枕都没有, 可不知是否是她太过疲累,明明只想着闭目养神一会儿, 可意识却越来越沉,竟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晋呈颐回来的时候, 看到得便是这么一幕。 书房的房门未关, 屏风上的绢布微透, 映照了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 正蜷缩在那张软榻上,一动不动,似乎疲累至极。 门口的侍从见他回来,也往房内看了看,轻声说:“晋少使,殿下睡着啦,事很急么?” 很急。 可等他走进去,绕过屏风,看着殷上在睡梦中都微蹙的眉间,双脚立时被钉在了原地,有些不忍上前。 那侍从见他进去又出来,便道:“若是不急,便让殿下休息一会儿吧。” 晋呈颐轻声问:“殿下什么时候睡的?” 侍从道:“用完饭回来,不多时就睡着了。” 她见晋呈颐似乎不打算再进去,便随口与他道:“说起来,殿下如今倒是向好,想是有江郎君日夜顾念着她,她自己竟也学会休息了,比起刚从定周回来的那一年,可是好了不少。” 晋呈颐若有所思,听她继续道:“别看殿下平日里日理万机,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可说起来,殿下如今还不满二十呢,也没人问她累不累。” 原来她还不满二十。 晋呈颐明明是看着她长大的,却感觉她的成长的轨迹已然消隐,好似生来就是这般模样。 良久,他叹了口气,说:“事情有些急,还是把殿下叫醒吧。” 闻言,那侍从默然了一瞬,有些为难,说:“殿下宽仁,可我等也不好以下犯上的。”可见晋呈颐急迫之色,她只好想了想,说:“不若还是让江郎君来罢,”她开了句玩笑,说:“且江郎君貌似天人,殿下看了,许能少些倦怠。” 晋呈颐思忖一息,点点头,说:“你去叫吧。” 那侍从行了个礼,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 听闻是殷上的事,江遗雪也来得很快,与门口的晋呈颐点了点头便走进门去,可当他绕过屏风看了一眼,见殷上正睡得安稳,又悄声退了出来,也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真的很急么?” 晋呈颐无奈,说:“是,郎君,如若不是要紧事,我也不想打扰殿下。” 闻言,江遗雪只好又抬步走进去,脚步轻轻地走到殷上身侧,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微蹙的眉间,伸手轻轻为她抚平。 然而此番抚触之下,她竟也未醒,便可知她的疲惫,江遗雪只得扶着她的肩膀摇了摇,口中轻唤:“殷上?殷上?” “嗯?”她难得有如此迷茫的时刻,睁开眼懵懂地看向他,江遗雪心软成一片,柔声说:“晋呈颐来了,有急报。” 此言一出,殷上的神情也逐渐清醒过来,揉了揉额头,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说:“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江遗雪便伸手把她扶起,转头对着屏风外道:“进来罢。” 言罢,他又对殷上道:“那我先回去等你,你别太累了,嗯?” 可殷上却一反常态,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拉停他离去的脚步,语气里是克制不住的倦怠,小声地说:“别走,陪陪我。” 她何曾有过这种时候。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江遗雪只觉得的心疼得都要碎了,浑身一震,忙回过身握住她的手,答应道:“好、好,我不走,我就在这陪你。” 见江遗雪未曾离去,晋呈颐也神情未变,只走上来将刚拿到的密报递给她,说:“殿下,林泊玉传回来的密信。” 殷上伸手接过,另一只手支着额头,勉力让自己清醒下来,展开密报大致看了看,说:“林泊玉说湛卢真与索千镜议定,双方按兵不动,由湛卢真一直向令兹假传军报,浑水摸鱼,但湛卢博一直赋闲在义昭,军功不显,故而又开始蠢蠢欲动,怂恿令兹王向川梁发起进攻。 她感觉脑袋有些疼,混沌的脑子有些难以转动,讷讷地重复了一句:“川梁……” 晋呈颐说:“回京传信的亓徽卫还说,湛卢博已经接了兵符了,不日就要去往边城,应该是真的要对川梁动手,这么看来,他确实不想和亓徽和溪狄刀剑相向。” 令兹东边靠海,北川梁南东沛,西边又靠着溪狄和亓徽,他拿下了东沛却略过了溪狄和亓徽,反而朝更远的川梁动手了。 经他提醒,殷上也想到了一点苗头,蹙眉说:“并不见得,他可不是什么合作一次就把你当朋友的人,他若不是不敢,便是想再将令兹壮大些,然后一举拿下亓徽。” 晋呈颐道:“如今亓徽四个邻国中,有三个已经归入了令兹囊中,就算如今有湛卢真,东沛勉强为我们把控,可序戎也有湛卢博的心腹镇守,他若是起事,序戎与我们相接,我们并不能占到什么便宜。” 闻言,殷上思忖了几息,问了另一件事:“那个径苏的季连墨怎么样?” 晋呈颐道:“我们助其与令兹镇压的军队对战了几番,后又有不少流民或是百姓来投奔他,现如今他的队伍已经壮至近十万了,可虽然人数不少,但毕竟都是没有经验、武力的百姓,所以……” 殷上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便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要拿下令兹,最终还是得靠这些百姓。” 捏着薄薄的纸张,殷上终于理清思路,吩咐道:“你亲自选一队人马去往径苏,装作流民投奔季连墨,尽力保护他的队伍不要被令兹军队打散,必要时以躲避为上,入秋之前将他们引到东沛和序戎的边城,聚集序戎边城的百姓或流民,同时让我们的人切断序戎守军和令兹的联系,亓徽、定周、月支、东沛四国全都死守,不要让一封战报送到令兹,一旦截获立即呈报。” 她指尖轻点桌面,眼神也变得有些凌冽,说:“通知月支和湛卢真,待湛卢博领兵去往川梁之时,我们就对令兹动手。” 闻言,晋呈颐心中一震,点了点头,声音也变得严肃恭敬,道:“是,属下即刻去办。” …… 见晋呈颐步履匆匆地离去后,殷上又不放心地看了几眼手中的密报,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轻轻放下,泄力般地靠倒在江遗雪的怀里。 江遗雪忙搂住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哄,问:“是不是累了?” “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的疲倦,埋首在他怀中,小声说了一句:“好累。”声音轻得好似怕人听了去。 江遗雪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说:“那我抱你回去,好不好?你闭着眼好了,什么都不用管。” “好。”殷上应声,一副全然信任的神情。 江遗雪微微弯起了嘴角,俯身将她抱起,妥帖地收拢在怀中,步伐平稳地朝卧房走去。 殷上是真累了,许是夏日本就疲乏,又许是今日的文书格外的多,好不容易事毕,她现在疲倦得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在江遗雪安稳的怀抱中,她能感觉到眼前的光影明明灭灭,直走,穿过熟悉的长廊,转弯,穿过月亮门,再走,跨了一步,应该是进入了房门。 听到木门轻阖的声音,屋内温暖的灯光透过眼皮,感觉到一点薄薄的红。 下一息,她感觉到自己被轻轻地放在被子上,外衣外袍被轻巧地脱去,一块温热的布巾为自己擦洗净身,为自己穿上里衣,翻过身去,甚至还感觉到了轻重适宜的揉捏按摩,一点点为她消解一天的疲乏。 所有落在她身上的动作都无比轻柔,好似情人间温柔的呢喃。 她的意识飘飘摇摇,舒服地想要喟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隐约感觉到眼前一暗,似乎是屋内的灯火被吹灭,然后便是一个熟悉的身体依靠上来。 柔软的锦被,温热的躯体,拥抱的欲望瞬间变得强烈,她听从内心,抓住对方的腰身搂在怀里,下意识地喃喃道:“阿雪……” 耳边传来一声温软的笑意,然后她又听见一个声音说:“我在呢,睡吧。” 她安心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进入了一个温柔的梦乡。 …… 第二日晨起时,江遗雪似乎心情很好,吃早饭的时候都看着她笑,殷上有些不明所以,问了一句:“怎么了?” 江遗雪咬着筷子笑,说:“你昨天说梦话了你知道吗?” 殷上挑眉,有些讶异地说:“不太可能罢,我睡觉很安稳的。” 江遗雪并不与她辩驳,只说:“你自己不晓得我可晓得。” 殷上道:“好罢,那我说什么了,能让你笑成这样?” 她难得心中有些惴惴,想着总该不会是什么笑料罢。 问题是她也没什么笑料啊。 江遗雪道:“你说——”他拉长了声音,故作神秘,道:“你说,‘阿雪,待在我身边,别走’,你说完之后还一直摸我,不知道摸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有些嗔怪,可语气里都是爱娇。 乍闻此言,殷上心中一动,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问:“我摸哪里了?” 江遗雪说:“哪里都摸了,你还故意往……”他脸色微红,没有说下去,道:“反正就是摸了。” 殷上忍俊不禁,说:“我真睡那么死呢?你怎么不叫醒我。” 江遗雪喝了口粥,理所当然地说:“你累了嘛,”言罢,他表情也认真起来,看着殷上道:“你以后累了要和我说,好不好,我不给别人说,只有我知道。” 这几句话说得真可爱,好像是两个小孩有了共同的秘密,一个对另一个说,你以后都给我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明明可爱的让人想笑,可殷上却一时间没有笑出来。 累了和他说,嗯,该怎么说呢。 她看向江遗雪绀青色的眼睛,脑子骤然翻起来这么多年卯时起、亥时眠的生活,想到勤耕不辍、焚膏继晷的课业和公务,幼年冬日练武时漫天飞扬的大雪,穿过这么多年的时光,好似又骤然落在了她面前。 幼年时她未曾懂事,也曾与母亲和长姐哭诉,可最后只换来更繁重的任务,于是她渐渐也学会了闭口不言,开始掩藏自己示弱的情绪。 这种日子,自她四岁开蒙时,就似乎一直在过,直到后来连她自己都已经习惯,甚至没事的时候也不愿休息,好似一只被鞭子抽着转的陀螺,生来就是为了旋转。 如果不转的话,她的使命是什么呢? …… 她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怔怔地看向江遗雪。 “我说你是木头,你真是木头啊,”江遗雪开了一个玩笑,但语气却是无比心疼,说:“你是个人,殷上,大家都很爱你的,我、你父母、你姐姐、弟弟,晋呈颐、林泊玉,府里的每一个人,亓徽的每一个子民……你可以喊累,可以休息一会儿,不需要有负罪感。” 他想了想,又道:“如果你实在不习惯的话,就把这事儿怪在我身上,我漂亮成这样,你一时间把持不住,谁都可以理解的。” 殷上被这话逗笑,眼神温和下来,附和着他的话说:“是啊,你这么漂亮,我一时忘形,也是有的。” 江遗雪眼睛亮了,说:“那说好了,你以后若是累了,便要与我说,不许再自己藏着。” 殷上点点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答应道:“好。” 作者有话说: 行了,写得我自己都不忍心虐小江了,这章写得也太温情了。 从黑暗里走来却总想照亮别人。 (但是真的要开虐了) 38 ? 泪痕莫滴牛衣透(1) ◎兵贵神速故友相见◎ 秋日前, 殷上派去东沛的人马起了效用,季连墨的队伍在与令兹的冲突中连占上风,愈加壮大, 东沛、序戎两地投奔他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再加之溪狄、定周、亓徽、月支等地的声援,一时间讨伐令兹的声音甚嚣尘上。 可令兹王室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秋日刚过, 长王卿湛卢博便手持兵符领军出征, 一路北上, 陈兵川梁地界,战事又将一触即发。 然就在此际, 定周十五国中一向最为明哲保身的亓徽突然对令兹出兵,又以亓徽为首, 溪狄、月支两国也突然发兵, 兵贵神速之下, 于各地分别攻下令兹共十一城。 令兹王湛卢忝大怒,先是连发四道战报于东沛,质问镇守月支、东沛边境的二王卿湛卢真为何没有拦住月支兵力,然湛卢真拒不回应, 反而手持十万大军反杀令兹, 一时间令兹陷入多面的夹击中,连连战败。 月上中天之时, 亓徽边城的入渠城营地一片欢腾,兵卒们都在庆祝着连番的胜仗。 溪狄的军队会于今夜来往此地与他们会师, 一起整备军马, 只待来日一声令下, 便联军再攻令兹之城。 殷上此时便在城楼之上等着周相寻的到来, 她此番带了一万人马先行,辎重、粮草、军械、重骑等随后,三日前从溪狄边城而来,殷上估摸着也便是今晚能到。 果然,约在城楼处等了半个时辰,殷上便看见远处黑压压的人群,领军前行的正是周相寻和一个容貌陌生的青年。 周相寻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城楼上的殷上,高兴地喊了一声,殷上和她打了个照面,便走下城楼命守卫开城门。 对方风尘仆仆,但精神还不错,甫一入城便将殷上抱了个满怀,道:“诶呀,好久不见,总算到了。” 殷上笑了笑,说:“今夜先好好休息,明日再行议事罢。” 言罢,她便命晋呈颐亲自带她的兵卒去往准备好的营房,领队的几个人则先行下马站在周相寻的身侧。 殷上这才看清剩余几个人的面容,都曾是跟着周畹征战的将领,颇有英名,她在周相寻的引荐下一一见了,最后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个站在人后未着战甲之人,正是与她缔定婚约的周相灵。 周相寻见她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便主动解释道:“溪狄不安全,董氏虎视眈眈的,我还是将阿灵带在身边为好。” 闻言,对方便露出了一个微笑,朝她点头示意,殷上也回以一礼,对周相寻道:“合该如此,我领你们去营帐,你们姐弟住一间,可以罢?” “嗯,”周相寻随意的点了点头,竟还开了个玩笑,说:“难不成你想让阿灵和你住?你们虽有……” 话说一半,周相寻便感觉自己的被一左一右抓住了手臂,下意识地慢慢噤声,看了看两边神色一样复杂难言的殷上和周相灵,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殷上笑了笑,说:“没事,我领你们去营帐罢,好好休息一番,天冷了,别站在这里说话。” 见周相灵也朝她摇了摇头,周相寻还以为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忙闭上了嘴,点点头,跟殷上一齐向前走去。 为周相寻安排的营帐离她的主帐并不远,都被周围大大小小的副帐拱卫其间,送到门口后,周相寻正想与她作别,却听她道:“我有些话想和四王卿聊聊,不知是否方便?” 闻言,周相寻立马扬起一个揶揄的笑容,正待说话,却又被周相灵打断,道:“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和世子殿下说。” 周相寻好奇地问:“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周相灵笑着看她,道:“阿姐,你不是累了吗?先休息吧,我马上就回来。” 饶是周相寻再一根筋,也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但仍是那个调侃的笑容,说:“好罢,那你快去快回。” 殷上见她掀帘进去,便为周相灵引路,道:“请。” 周相灵点了点头,跟着她去往了一个僻静处,摒退左右。 见四处安全,殷上才开门见山道:“殿下,如今战事未定,前路未卜,婚约之事,我暂不欲与人知。” 周相灵说:“殿下与我想的一样。” 闻言,殷上心神稍松,道:“殿下善解人意,但还望你和阿寻解释一番。” 想起阿姐,周相灵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说:“我会的,阿姐心思直,晓得你我二人已有婚约……所以便口无遮拦了些,还望您不要见怪。” “怎会,”殷上客气道:“她与我在定周相交多年,如今也是盟友,我晓得她一心为你,必然不会见怪——”话至一半,她却话锋一转,眼神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的身后,直接道:“殿下,你的侍从在看你。” 周相灵心下一跳,微微侧身回头看去,那个从入城之时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侍卫此时正朝这边看来,看着殷上的眼神非常不虞,然一看到周相灵回头,她却像受了惊似的骤然低下了头。 周相灵回过头来,看向殷上似笑非笑的眼神,几息之内,二人之间只剩一片凝滞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周相灵终于沉不住气,语气也不再那么客气,开口道:“婚约已成,我不会反悔。” 殷上道:“我自然也是。” 周相灵抿了抿唇,道:“既如此,其余之事,还望殿下能高抬贵手。” 殷上笑了笑,说:“自然——不过,我要先问清楚,婚约之事可还有谁得知?” 周相灵说:“未曾,只有我们三人。” “她也不知道?”殷上看向他身后,意有所指。 然周相灵斩钉截铁,道:“她也不知。” “好,”殷上点点头,道:“王后定此婚约,其意是未护你们姐弟安泰,我是个遵守诺言的人,但不到尘埃落定处,此事绝不能有第四人知晓,若待一日事成,婚约践行,你也大可与她说你我二人并未真情可言,至于其余之事,我也不会再管。” 闻言,周相灵倒有些意料之外,讶然地看了她一眼,说:“这种事,你既如此好说话?”他思忖了一息,露出一个淡笑,说:“殿下,莫不是你也有想要瞒着的人?” 殷上也笑,干脆的承认了,说:“你是个聪明人,既与我开诚布公,我也并不隐瞒,此事就当你我二人之间的约定,我们同舟共济。” 周相灵点点头,唇畔的笑意也真实了几分,道:“以此为诺。” ———————————————— 回到营帐之时,庆贺的众人已然散去,四处只剩几堆零星的篝火,殷上亲自将周相灵送回了营帐,才带着晋呈颐往回走。 四周乌沉沉的,除了巡逻的兵卒,只有几个营帐还亮着灯。 快走到主帐门口的时候,殷上才对晋呈颐轻声道:“你明日信与溪狄的亓徽卫,查一查周相灵身边的那个女人。” 闻言,晋呈颐并未多说什么,只点头应是,看到殷上进入了掀帘入帐,又与今日值夜的守卫叮嘱了两句,才转身朝自己的帐子走去。 然而待他经过周氏姐弟的帐子时,却发现殿下让他查探的那个女人正跪在营帐门口,见到有人经过,只冷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面无表情的收回了视线。 晋呈颐思绪转了几转,没多做停留,径直离开了此地。 …… 殷上进入营帐的时候,江遗雪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桌前给她留了一盏灯,只照亮了一小片的地方。 殷上走进那一片光亮里,看着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为他精致的五官勾勒出深刻的阴影,透出一种朦胧暧昧的美感。 周相灵会来,她虽未料到,但也并不意外,毕竟她能不放心江遗雪带他随军,周相寻自然也可以。 可今天一见他,多少让她想起了夕年之事。 当年周畹立下二人婚约,就是知道她得位之后必然会削藩灭国,那各国王室的处境就会变得极为尴尬,毕竟由君至臣,这也并不是每一个出身金贵的王室子都能接受的。 可若是让周相灵为后,那就都不一样了,有姻亲作保,周氏也就成为了皇室的一份子,与其共荣共损,也不用担心兔死狗烹之事。 这件事殷上答应了,认下了,也从未产生过后悔的情绪,今夜她甚至还有了意外之喜,明确了周相灵的态度,现下,两个人都把这当成了一场不需要付出感情的合作。 可她如今唯一不确定的,是江遗雪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她凝在江遗雪脸上的眼神微沉,默然心想:事到如今,亓徽已然入局,大计初定,不能再有任何隐患和变数了……包括江遗雪。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如有实质,江遗雪似有所觉地醒了过来,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 见是殷上,他露出了一个温软的笑容,声音微哑,软声道:“你回来了,周相寻来了吗?” 殷上点点头,说:“嗯,已经安排好了,”她俯身去抱他,“去床上睡吧,以后别趴在这里等我,小心着凉。” “好,”他乖乖应声,笑着说:“下回给你暖好被窝,再等你回来。” 殷上失笑,把他放到床上,说:“那你先暖着罢,我去收拾收拾。” “嗯,”江遗雪翻了个身,把自己窝进被子里,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的手,说:“那你快点。” 殷上应了声好,转身去往了桌案处。 理了理明日要与周相寻商议的文书、战报等物,殷上又去隔断的帘后擦了擦身子,很快回来了,上了床,江遗雪便自然地贴了过来,缠着与她亲了又亲,这才安心地和她相拥而眠。 …… 第二日晨起之时,殷上与周相寻等人约好议事,然而先来的却是周相灵。 他于帐外见殷上,一来便道:“昨夜我与阿姐明说了此事,但她不允。” 殷上挑眉,问:“不允是什么意思?” 周相灵道:“不允就是不允,我说亓徽与溪狄只是合作关系,虽然以后会有姻亲之名,但不会有姻亲之实,你我心中都另有他人,但她不允,说你可堪托付,非要我真心实意待你。” 言罢,他两手一摊,似乎也有些无奈。 殷上问:“她晓得你与……”他那位侍从今日并未跟来。 周相灵见状,道:“晓得啊,就是因为晓得,才更不同意,昨夜要不是我先罚她跪了半宿,都不知道阿姐要怎么对她呢。” 殷上默然几息,才道:“今日我会与她说。” 周相灵点点头,无所谓地说:“你说吧,不过我姐一根筋,你怕是很难说动她,我这么早来便是想和你说,如果你也说不动她,便与我装一装,左右你我心知肚明便罢了,我姐一片丹心为了我,我也不好叫她太过忧心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殷上只得答应,周相灵便又干脆地转身离去。 不多时,周相寻便带着几个属下来了,与她进入偏帐议事,殷上并未急于提及此事,只先将正事谈完。 周相寻如今带来三位将领都曾是周畹手下的名将,一心拥护,忠心耿耿,且兵法谋略不在话下,殷上颇为欣赏,很快就他们商定好了战术,只等溪狄后方大军到达便举兵攻城。 如今令兹尚有一战之力,却也不能将其逼得狗急跳墙。 议事毕后,殷上便将周相寻单独留住,命晋呈颐守在了外面。 她也并未含糊,道:“昨日你弟弟将事情都与你说了罢?” 周相寻本还有些不明所以,听闻是此事,脸色也不好看起来,说:“说了。” 殷上道:“你我二人交情匪浅,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王后当初定下我与四王卿的婚事,并非要我与他真的有情,只不过想以姻亲为保,护你们姐弟二人安泰。” 周相寻道:“我知道,但既是姻亲,缘何不能真的有情?” 殷上道:“你弟弟心中另有真情,且我与他几乎素未谋面,何必如此呢?” 周相寻眉头一皱,道:“什么真情,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那人出身如此贫贱,阿灵竟也能看上她,焉不知是为了攀附,”言罢,她又话锋一转,对殷上道:“我看你就很好,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既是姻亲,便是要一辈子在一起,迟早会变得有情的。” 殷上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可我心中也另有他人。” 周相寻问:“谁啊?” 殷上并未犹豫,轻轻说出了一个名字。 周相寻眼里浮现出惊异,说:“江遗雪?他、他不是……他怎么在你这?” 殷上径直说道:“其实我与他在定周就有情,故而将他从令兹手中救了下来,你若不信,可以随我去见见他,他此刻就在主帐,”见周相寻还是一脸不可置信,殷上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要反悔或是什么,此事我也和四王卿商量过了,他也知晓。” 闻言,周相寻沉默了好半晌,最后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说:“没事,就算这样,你也比那个人好,更何况,我弟弟不比江遗雪差——除了脸,不过你也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对吧?” 作者有话说: 殷上:这让我怎么说,其实我就是那么肤浅的人。 周相灵:你就和她聊吧,一聊一个不吱声。 周相寻(哭):我弟很有竞争力的,让他争一争吧。 39 ? 泪痕莫滴牛衣透(2) ◎暗自神伤制定战术◎ 闻言, 殷上沉默了好几息,才道:“其实……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 周相寻说:“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殷上无奈, 说:“那是江遗雪,难道你没见过他?” 想起那张如神似仙的惊世容貌,周相寻噎了一下,想了想又说:“事成之后, 你就是储君, 可以有正君侧君数侍, 阿灵既为正,我就不在乎这么多, 但你得对他好,不许再让他喜欢那个人。” 殷上见她实难转过弯, 终于明白过来周相灵说得“装一装”是什么意思了, 这确实是现下能想出来应付周相寻最为高效便捷的办法。 无奈之下, 她只好道:“此事我真的没法子。” 周相寻挥了挥手,姿态随意,似乎心中已有成算,留下一句:“我会与阿灵说的。”便转身离去了。 殷上看着她洒脱的背影, 一时间有些无语凝噎。 然而第二天下午, 殷上就明白过来她所谓的‘我会和阿灵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彼时她正与晋呈颐于校场练兵,她练武不辍, 也多和将领、兵卒一起训练,然正当片刻休息之时, 周相灵却施施然地来了。 手下的兵卒多知这是溪狄的四王卿, 却不知他和自家殿下是和关系, 见其径直向殷上走去, 纷纷不由自主地看过来,只见他先是走到殿下身侧,递给了她一个水壶,又从怀中掏出一块软帕,抬起手想为殿下拭汗。 周相灵笑得端庄,见她想后退,笑着开口道:“你最好别动,我姐在你后面。” 见殷上眼中闪过一丝无措,他颇有些好笑,轻轻地把软帕按在她的额头上,劝道:“装一装罢,你为难我也为难,好在我把阿秋支走了。” 然他话音刚落,殷上眼神一瞥,就和他身后突然出现的江遗雪对上了视线,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心道:你是支走了,但是能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啊! 江遗雪头脸都包着,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她看不见他的全部神情,只能看到他眼里溢出的失措,无助地看了她一眼,便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见她并没有主动拒绝眼前的人,一时不敢置喙,只小声喊了一句:“殷上。” 背对着他的周相灵反应过来,收回摁在她额头上的手,转身看向他。 二人并肩而立,好似他才是那个外人。 他是谁。 他凭什么离殷上这么近。 他凭什么和殷上一起站在他对面。 脑海里接连冒出三个问题,心口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克制不住的妒火烧上来,可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一丝恶意,生怕自己面目可憎的样子落在殷上眼里。 周相灵看他了一眼,又看了看殷上,率先开口问:“这位是?” 殷上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江遗雪的身份。 然就在她沉默的这两息,江遗雪却伸手,作势要把头巾扯下来,殷上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低声问:“你干什么!” 江遗雪无辜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周相灵说:“他问我是谁,我不过是给他看看我的容貌罢了,或许认识呢。” 殷上道:“他不认识,你先回去。” 凭什么他回去! 江遗雪心似刀割,如坠了千斤巨石,面上却死死克制,语气亲昵地问:“你怎么知道?阿上,所以这位是?” 话到此处,周相灵也大致猜出了江遗雪的身份,应该就是殷上想要瞒着婚约的那个人,于是便笑着道:“溪狄四王卿,周相灵。” 闻言,江遗雪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也露了个笑脸,说:“原来是王卿殿下,你刚刚在做什么?” 若不是听出他语气里尖锐的寒意,周相灵怕是真要以为他是在问这个简单的问题了,思忖了一息,他说道:“奉长姐之命,照顾一下世子。” “多谢你,”江遗雪温声道谢,说:“不过阿上有我顾着,就不劳烦王卿殿下了。” “举手之劳,”阿姐的视线如芒在背,周相灵也不得不迎难而上,道:“不算劳烦。” 这话就有点逾距了,可殷上却什么都没说,表情好似默认,江遗雪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又朝脸上的布巾伸去,殷上又伸手按住他,对着周相灵道:“你先回吧。” 周相灵依然笑得端庄,默然朝二人点头示意,江遗雪也不甘示弱,笑着与他作别。 殷上颇为无奈,示意了几个将领继续操练,便拉着江遗雪朝营帐走去。 掀开帘,关上门,殷上才问:“来找我做什么。” “你说什么啊,”江遗雪感觉自己手都在发抖,语气却依旧自然,说:“我平日里不也是那个时间去找你么?怎么今日不行了?” 殷上道:“没说不行,那你今日一直扯头巾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让那个勾引殷上的贱人看看我长什么样,看看他自己配不配与我争。 “我让那王卿认识一下我,”江遗雪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刚刚被周相灵擦拭过的额头,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拂过,说:“他既是周相寻的弟弟,我们也要以礼相待的,总不好蒙着脸见他,你说是吧?” 他语气里带着森森的寒意,加重了‘我们’二字,可殷上却好似没有注意,只说:“那也不好在人前这样的,你身份敏感,若是被人发现,总归有隐患,要小心点。” 身份,他如今能有什么身份…… 那双绀青色的眸子里泛起微红,期待又脆弱地看向她,问:“我已经不是东沛的三王卿了,殷上,你告诉我,我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闻言,殷上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有些事,发展到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江遗雪了,棋局已布,密网已成,所有的事情一环扣一环,已经安排的天衣无缝,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处的位置,不能有一丝差池。 她可以告诉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会娶你,”殷上看着他,终于开口了,重复道:“我会娶你,你是少天藏府的人,一直都是。” 此言一出,江遗雪神色微松,正要说话,却听见殷上紧接着道:“但是周相灵一事,我们另有安排,你不要与他为难。” 我们,你。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什么啊。 他心中刚提起的那口气骤然松下去,心口疼的几乎要站不稳。 见他不语,殷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语气里是刻意的抚慰:“乖点,好吗?” 好吗? 这是一个请求。 这是一个来自殷上、来自世子殿下、来自久居上位者的请求。 也是他从未听过的请求。 到头来,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窗外似乎有一群鸟飞过,振翅时带来猎猎的风声,帐子里却一片寂静。 “好。” 江遗雪听见自己终于开口了,如她所愿地说出那个字,心中是一种极其难言的无助。 他真的想拒绝,想说不要,你只能看我,不能让别人站在你身边。 可是他能怎么办,他永远也拒绝不了殷上。 见他答应,殷上也放下了心,微微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说:“那我继续回去操练了,别多想,嗯?” “好,”他还是那个字,甚至临走前又讨要了一个吻,喃喃道:“我最乖了。”声音轻的不知是说给谁听。 殷上摸了摸他的脸,掀帘走了出去。 然而正当帘子落下的那一刻,江遗雪眼泪瞬间就滑落了下来,他望着殷上离去的方向,颓然地后退了两步,坐倒在椅子上,弓身环抱住自己浑身发抖的身躯。 他想不明白,他真的想不明白,明明昨夜二人还好好的,她还抱着他亲他,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可为什么今天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贱人。 为什么那个贱人如此亲近的靠近殷上,殷上却不拒绝。 他想像殷上说得那样,不要多想,可是一旦面对关于殷上的事,他就不由自主地变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就被她毫不留情的丢弃。 她会的。 他一直都知道。 爱在她那里,一向是一文不值的东西,排在无数的人和事后面。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耗空了运气,才得到如今这样一个局面,才能得到她身边的一个位置,可是为什么那个贱人一来,便能正大光明地站在她的身边,而他甚至连容貌都不能在人前显露。 就因为他有一个可以显于人前的身份吗? 不、不对。 江遗雪似乎想到了什么,骤然瞪大了眼睛。 他是溪狄四王卿…… 溪狄和亓徽是盟友。 月支帮亓徽,是因为殷上救了索千镜的性命,那溪狄是为什么? 难道只是靠周相寻和殷上的交情吗? 不对,不对,全都不对! 他脑子从未如此清醒过,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从他脑海里滑过——溪狄和亓徽势均力敌,就算周相寻才能不济,可她如今也是世子,如果她有心,必然也有一争之力,但殷上不会让一个这么大的威胁在身边。 如果周相寻对她没有威胁,那必然是做了什么交易,才让一国世子能尽心尽力的去帮她辅佐她。 交易……周相灵。 脑中浮现出一个猜想的雏形,却又被他立刻惊慌失措地否认。 不会的。 殷上不会骗他的。 他无法接受。 ———————————————— 周相寻来的第四天,溪狄的后方大军及辎重等物到达入渠城,攻城之事临近,边城的气氛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溪狄、亓徽虽是联军,但周氏姐弟并不上战场,只做监军之用,溪狄的军队实际主帅是曾经随周畹一起攻破定周的名将李迁,此人用兵一绝,连殷上也自叹弗如。 此番几人便围在副帐的桌案旁,一起看着定周十五国的地图,已然商定此战水攻为上。 殷上道:“入渠城为弗渠江出亓徽的第一个城池,最重要的是我们位于令兹的上游,若是利用得当,可以一举拿下令兹沿江多城。” 李迁点头,说:“令兹攻东沛一战中,湛卢真就是利用沛水,堵住了东沛的泄洪口,再加之春季雨水多,导致沿河城池被淹,这才一举拿下,或我们也可利用此招。” 闻言,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将领提出了异议:“可此番已然入冬,水流并不多,且我们在其上游,若是堵塞不当,或有可能伤及本身。” 殷上道:“东沛一战湛卢真并未渡河,而是等洪水淹没后东沛无一战之力,才架桥渡河的,或许此番水攻,我们可以于江面上作战。” 闻言,李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几息后,道:“我有一计。” 殷上看向他,说:“请说。” 李迁道:“如今,令兹连连战败,其主帅张共疏被令兹王勒令年前必须打出胜仗,已然有些迫切,或许我们可以利用他的心理,从而诱敌,”他骈指于地图之上,指向弗渠江的中游,道:“与其交战,又佯装不敌,溃逃上岸,张共疏好不容易看见胜势,必然要追,渡河之时,便是他们最为弱势的时候。” 此计一出,边上众人都纷纷点头,殷上也觉此计可行,然思忖了半息,又道:“或许我们还可以多加一重保障。” 李迁恭敬道:“殿下请说。” 殷上道:“湛卢真攻东沛之计,多有可以取用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堵塞上游,不过不需要像他一样起工造坝,或用囊袋或用机关,这样也不至于淹没城池,彼时待张共疏渡河之际,掘开此物,河水便能倾泻而下,不论他们是行船还是架桥,都能将其溃于水中。” “此计甚妙,”李迁眼眸微亮,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真心实意的欣赏,道:“殿下之才,我等自叹弗如。” 殷上笑了笑,说:“不必如此,若不是你提出上计,我也无下计可想。” 战术初定,众人也松了口气,便顺着此事继续讨论此事的细节。 直到月上中天,偏帐里的人才渐渐散去,殷上抚平桌上的地图,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对站在一边的晋呈颐说:“此战若胜,或许能直指义昭城,然逼迫太过,令兹王或殊死一搏,或领兵逃窜,不论是哪个,都不是我想见到的结果。” 晋呈颐道:“令兹王城严防死守,王宫更是禁卫森严,若真的要硬碰硬,许是会损失惨重。” 殷上点点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地图上的“令兹”二字,语气微哑,道:“此战能胜……但我想,更容易的胜。” 作者有话说: 小江在殷上的事情上其实很聪明的。 周相灵的感情戏是会有变动的,毕竟他和女主真的几乎素未谋面,如果直接喜欢上了也太没逻辑了,我只能说到这了呜呜呜。 40 ? 泪痕莫滴牛衣透(3) ◎战事告捷开诚布公◎ 秋冬之际, 弗渠江平静无波。 亓徽的入渠城及令兹的通盘城于此两两相对,隔江而望。 晨起之时,通盘城的城楼瞭望台换了值守的守卫, 二人随口寒暄了一句天气,做好了交接。 新来的守卫检查了一番左右的弓弩,见都没问题,才仔细远眺, 查探各方动静。 瞭望台可以看见弗渠江所在, 河道从城内一直蜿蜒到城外, 宽阔的河面上缀着几艘巡逻的小船。 一、二、三、四、五、六…… 守卫随意数了数,一共九艘, 从瞭望台看去几乎不动。 他盯着其中一艘看,尽量让这枯燥的任务不要那么无聊。 半刻钟后,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继续数了一遍船只的数量。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哪来的十? 他仔细看了一眼, 船只远远望去都一样,已经分不清哪一艘是多出来的了。 难道是他刚刚数错了? 还是城内又放出来一艘? 然而正当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却发现有两艘小船紧紧靠在了一起,不多时, 其中一艘船竟然整个翻倒, 彻底盖在了水中。 一时间,江面上的其他船都开始向对方靠拢, 信号烟火终于发了出来,守卫心中大惊, 手忙脚乱地抬起钟椎, 狠狠地朝身后的大钟上敲了上去。 “敌军来袭!敌军来袭!” 像是石子投进水面, 一时间, 整个城内都沸腾起来,主帅张共疏从营帐中冲出,立刻点兵上阵,无数轻骑并着船只一齐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 亓徽船只不少,其世子身边的亲卫也在,并溪狄的将领站在船头,手持弓弩刀剑,战意颇高。 张共疏也并不怯场,亓徽只有一条弗渠江,但令兹大江大河不少,通盘城又临水而建,水军训练得当,若要于江上一战,谁赢谁输并不一定。 月前一战,他们功败垂成,弗渠江之上的桥梁也在逃跑的时候被斩断,亓徽在那时停止了追杀,他们也多加巡防,未免亓徽造桥搭路,也是为了下一战能于水而击。 亓徽骑兵颇为强劲,如今又有溪狄加入,他们已然连败,不能再出一点差错了。 很快,两岸船只络绎不绝地向中间靠拢,令兹船高楼坚,船只周身遍布武器和木盾,相较之下,亓徽的大船就少了很多,周围拱卫的大多是轻便的小船。 张共疏见状,颇为疑虑,然他身边的亲卫却道:“想是亓徽少行水战,船只自然也不如我们坚实,要么就是此番只做试探,想逃跑的时候快一些。” 张共疏思忖了两息,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亲卫又道:“我们兵卒水性都颇高,水上一战何愁胜不过他们,将军,王上可是下了死命令,年前若是不打胜仗,我们还在义昭的家眷怎么办?” 听闻此言,张共疏终于下定了决心,见两军即将靠拢,战意也汹涌上来,举旗大喝:“放箭!进攻!” 一声令下,十数艘以做先锋的小船便向离弦的箭一般朝亓徽的船队冲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靠近了大船,一个个兵卒身形矫健的爬上了敌军的船,一时间,兵戈声接连响起,两军彻底交锋。 令兹军确擅长水战,不多时,亓徽的主船便已被拿下,将领兵卒们纷纷跳河,被别的船只救起后扔负隅顽抗,水上箭矢如雨般倾斜而下。 张共疏见此战已初露胜势,忙乘胜追击,命几艘攻坚船调转方向,一连撞翻了亓徽的数十艘小船,见此,亓徽的将领终于挥旗,鸣金撤退。 残兵散将被一个个拉到轻船上,纷纷后撤,其余两艘大船也被已被令兹军队占领,其上的兵卒已然跳河,用尽全力朝河边游去。 见主船上的旗帜挥出追敌的信号,伏于岸边的令兹兵也不再犹豫,纷纷下水渡河,朝亓徽的残兵追去。 然而正当此时,一向平静无波的水面突然摇晃了起来,上游不知何时江水汹涌,水面骤然湍急,轻而易举地将数艘小船打翻在水面上。 张共疏意识到中计,连忙鸣金撤退,却发觉已经来不及,无数的箭矢和砲石从四面八方打了过来,大船遭撞,冰凉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上来。 “往下游走!快!”在其他船只的拱卫之下,主船尚还完整,张共疏当机立断,指挥兵卒先操控船只顺着河流走,先行逃跑,然而不远处已经顺流而下的几艘小船却不知道撞上了什么,被死死拦在一线之间,船只也破损进水,纷纷侧翻。 一时间,令兹大军陷入维谷,进退两难。 埋伏的亓徽大军终于全部冲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全部包围。 张共疏颓然地听着四周震天的杀声,心中只剩一片绝望。 此战,还是败了。 …… 此一战,通盘城的守军几乎全歼,主帅张共疏被俘,亓徽、溪狄联军此后一路势如破竹,顺着弗渠江一路拿下数个沿河之城,直指令兹都城义昭。 万般无奈之下,正与川梁打的难解难分的湛卢博只得领命回朝,支援都城,令兹王也派出了使者,要求亲自与亓徽世子殷上谈判,以求停战。 ———————————————— 快亥时了,殷上还没回来。 近日事忙,战事正酣,她回来得也越来越晚,日日议事到半夜,可腰间的伤口还没好,也不晓得她会不会又扯到。 没有她,自己横竖是睡不着,索性也不睡了,裹着外袍坐起来,穿好衣服,掀帘走到帐外。 门口只站着林泊玉。 通盘城之战后,林泊玉就从索千镜处回到了殷上身边,她和晋呈颐都是自小跟着殷上的,如今却总是要被她分一个人出来保护他。 你瞧,她这么珍视他,却总是伤害他。 林泊玉见他出来,随口问道:“怎么出来了?要找殿下吗?” 江遗雪摇了摇头,说:“睡不着。” 林泊玉道:“此战也快到头了,届时就能回亓徽了。” 江遗雪说:“不是因为这个,”他抬头看天上如弯钩一般的月亮,轻声问:“林姐姐,你觉得周相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林泊玉有些不明所以,可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没瞧见吗?”他笑了笑,说:“这些时日,周相灵不是一直跟着殷上身边吗,体贴至极,温柔小意,我除了夜里,竟连她的面都见不上了。” 沉默了好几息,林泊玉才说:“殿下是喜欢你的。” “是吗?”江遗雪声音轻轻地反问了一句,说:“那她怎么舍得呢?” 他想要的名分,殷上闭口不谈,他想给的情爱,殷上弃若敝履,最后连他的爱恨和思念都全部要仰仗她的鼻息。 她对他太不公平了。 一时间,屋外只有萧瑟的风声,无一人言。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殷上回来了,神色并不好看,看到江遗雪,表情更是滞涩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遗雪她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可最后,也只能像往常一样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说:“你回来了。” “嗯,”她点了点头,走过来揽住他的腰,边掀帘子边说:“怎么在外面等我,虽然是春天,夜里还是冷得厉害。” “我不冷,”他说了一句,妥帖地关好门,伸手去摸她腰间,问:“今天伤口还痛吗?” 战事频发,她也难免受伤。 她捏住他冰凉的手,说:“不痛了,都好了,”言罢,又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继续说:“阿雪,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江遗雪直觉这并不是什么自己想听的话。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指尖,防止自己听见什么而情绪崩溃,尽量自然地开口说:“你说吧。” 殷上将他从怀里拉出来,握住他的双肩,目光专注地看着他,说:“我要你替我去杀一个人。” 什么? 江遗雪手指骤松,眼里的那些幽暗都变成怔愣,好半晌,他才讷讷地问:“为什么要我……”他反应过来,眼里是摇摇欲坠的不安,问:“只有我能去,是吗?” 殷上说:“是。” 这个字在他耳边成倍的放大,震耳欲聋,重如千钧地砸在他身上。 一瞬的滞涩后,江遗雪一把推开了她,神情是死一般的冷静,万分确定地说:“你要我去杀令兹王。” 在少天藏府的时候,殷上议事从未刻意避开过他,定周局势,他也泰半知晓,再结合当下令兹的情景……只有可能是令兹王了。 被他推开的双手垂在身侧,殷上没再试图去触碰他,只道:“对,令兹都城防守严密,大军只能兵临城下不能入内,到时候谈判只能另择一地方,再加之令兹王身侧……” “那我呢,”江遗雪轻飘飘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问:“你把我从令兹救出来,如今又要把我送回去吗?” 他终于无法忍受,死死克制的情绪彻底决堤,声嘶力竭地问:“既如此,你当年何必来救我!” 霎时间空气好似凝结,殷上眉目未动,看着他扭曲的神情,淡声道:“我会保护你的。” “你不如杀了我!” 江遗雪想哭却哭不出来,痛苦的情绪让他难以呼吸,弓着身子倒在了地上,心就像滴血一般疼得厉害。 可殷上似乎再也不心疼他了,甚至连动也未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重复道:“我会保护你的,阿雪,不会真的让你受到伤害。” 他还是摇头,情绪崩溃地看着她,脑海里闪过一件又一件事情,仰头看着她的脸,问:“殷上,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中秋之夜的表白,突然拉近的距离,冰凉刺骨的沛水,几近绝望的亡国之路,她一次又一次舍生忘死地救他出囹圄,是不是就是在等这一天。 她没有说话,可眼神已然默然了。 他几近怆然,声音称得上凄惨,爱恨难分地看着殷上,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泪,说:“殷上,你骗我,你不爱我。” “骗?”她似乎终于烦了,不想再和他玩这些情情爱爱的戏码,反问了一句,慢吞吞地蹲下身来,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说:“你就没骗过我吗?” 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殷上慢声道:“你是怎么利用湛卢博和沈越西的?是怎么让我看见的?是怎么对我虚与委蛇利用我的?你以为我都不知道?” 江遗雪在她的手中急促地摇头,极力的否认她说得话,握住她的手虚弱的反驳:“我、我没有……” “你以为你把我玩弄股掌了,”殷上尾调轻扬,带着一分极为明显的嘲弄,她泄了力道,转而轻轻摩挲他的脸,语带笑意,声音缱绻,好似在说什么情话,可事实上她附在他耳畔,只轻声道:“傻子。” “不、不!”江遗雪迫切地否认,望着她的神情是极为惨痛的可怜,语无伦次地说:“殷上,我承认、我曾经是用过心机……但是那都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我太喜欢你了,我现在是真心的!” “好了,”她有些不耐烦,眉头微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说:“你是真心的,我也是,至于我们俩的真心里掺了多少利用和欺骗,现下已然无所谓了,你放心,我爱你的,不会真的将你送给他,我已经为你布置好一切,只要你得手,立刻就能回到我身边,嗯?” 她话已说尽,可江遗雪还是摇头,推开她的手掌,哭喊地控诉:“你和周垣、和湛卢博、和江明悟有什么区别?!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殷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殷上撤身站起来,垂眸看着他可怜的样子,语调漫不经心却又好似胜券在握,说:“我和他们可不一样,江遗雪,你喜欢我,你爱我,你离不开我。” 她怎么能…… 她怎么能呢…… 江遗雪整个人像失了魂魄,软软地倒在地上,那几句爱语想是最锋利的刀一样把他割的七零八碎,好似回到她身边得到的那些幸福就是为了平衡此刻的痛苦。 她救他出囹圄,又推他入地狱。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殷姐好病,爽了。 60-70 61 ? 玩青史低头袖手(3) ◎派兵赈灾局势反转◎ 吾元江和拓河都位于定周北境, 其中吾元江发源于汀悉的秋约山,纵贯了整个旧吾,最后在吴真汇入北海, 全长近六千里,其中最窄的地方也有近五十余丈;拓河则发源于氏白的百居山,流经相贞、川梁,也绵延了近七千里。 可以说, 两条河流都是不让弗渠江的大河, 河网纵横, 支流众多,但其中又各有不同。 比如拓河是东西走向的, 整条河都位于北境,北境的河流水量比较小, 汛期也短, 但水流却比较急, 而吾元江则是南北走向的,秋约山位于南境,地势高,含沙量也大。 从定周开国之始, 拓河倒是没发生过什么大事, 但吾元江的治理都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难题,即便是年年拨款修堤监察维护, 依旧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决堤,其中最近一次就是永载十二年, 河决寒州, 水东流彭淮城, 这次的决堤也导致了此河改道, 形成了北流和东流并存的局面,那次有数十个城池、近十万的百姓受灾,因为流离失所和瘟疫造成的死亡更是数倍于此。 当初湛卢真想利用吾元江进攻旧吾之时,也是日夜观测了水流的情况,检查沿岸堤坝,又严格计算了关闭拦河闸的时间,做了种种充足的准备,这才敢放手一搏,如今周垣竟—— 难以抑制的怒火涌上来,殷上浑身颤抖,一时间几乎无法问出完整的话,直到湛卢真等人冲进来,对那兵卒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兵卒道:“崔世子和李迁将军本来已经领兵归朝,半路上得知拓河的消息后便紧急前去回援,现下还不知情况如何,吾元江……吾元江沿岸只有各城守军,且旧吾战败后很多守军都退入了西充,根本没有多少人布防……” “派兵,现下就派兵!”殷上脸色苍白,勉强定住心神,道:“不能再拖了,吾元江沿城有多少兵卒我最清楚,若是全线决堤可不止死十万人,姜昌黎、赵复,你们现在就出发!” “你先别冲动!”郭长垚出声打断,道:“这显而易见就是周垣的计策,现下我们手中的兵力分散,不过十数万人,若是都派去了旧吾,周垣必得进攻!届时我们如何抵挡?!” 他显然并不赞同殷上的决定,直直地看着她道:“夺权之路本就是骨枯黄土!现下我们离那个位置只剩一步之遥,你这一退可就前功尽弃了!” 闻言,殷上眼里涌出一丝荒谬,道:“骨枯黄土?你口里的骨枯黄土都是一条条活生生性命!”她第一次这么声嘶力竭地和别人吵,伸出手指着西北的位置,反问道:“你觉得这是一步之遥?世子殿下!你是不是忘了吾元江下游在哪,你连你自己的子民都不顾了吗?” 郭长垚眼神立刻挣扎起来,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而是咬牙强调道:“只剩最后几个城池了,只要再往前一步,天权唾手可得,届时……” “我要得从来都不是什么狗屁天权!而是天下人的安泰!我做了这么多,也不是为了坐上那个位置当下一个永载帝!”殷上攥住对方的衣领,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冷声道:“你若是想战,你就自己带着吴真的兵马去,届时若世子殿下得了天下之势,我也绝不会与你争夺。” 言罢,她也不欲再与他多言,继续命令道:“姜昌黎、赵复!你们二人各领四万兵马分别前往最严重的两城回援,林泊玉、晋呈颐,你们各领两万兵马沿途救灾,其余人等各领小队 YH 以作后备,造船救民,开仓放粮,总之切记先以人命为重!不论是百姓还是兵卒!” 事态紧急,姜、赵二人立刻躬身领命,匆匆掀帘走了出去,然而晋呈颐和林泊玉却犹豫了一瞬,道:“殿下,我们还是得有一个人留在你身边罢?” 殷上摇了摇头,语气不容反驳道:“去!” 二人对视了一眼,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一个个人不断地领命而去,帐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屋内只剩下了最后三个人,殷上对湛卢真道:“你我便领剩余兵马,死守旧吾防线,为其护阵,以应汀悉之战。” 湛卢真点了点头,眉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至于你,”她最后看向还站在原地的郭长垚,道:“是战是退,我不强求。” 闻言,郭长垚有些气急败坏,张口骂道:“都这样了,我还打个屁!派来派去,你们俩就剩两万人了,和汀悉对上就是送死,充什么脸子!” 他掀开帘子,侧脸被天光照亮,神色依旧很不耐烦,可语气却舒缓了下来,道:“赶紧走罢,左右今日我也当一回普渡众生的神仙,随你们去杀一杀那些恶鬼。” …… 连带吴真的兵马一起,驻地只剩下了近七万人,整个九疑城的营地几乎空置。 现下,周垣若是想要从定木城最快赶到旧吾,只有从重泉城再到敕宿城,这样才不会经过亓徽掌控的城池,减少发生冲突的时间。 想定后,殷上等人也即刻出发,一路向旧吾而去。 连夜行军,还要横穿过一个西充,即便再快他们也行进了近四天,于第五日黄昏到达了于旧吾境内。 不知是否应和着这天气,黄昏之时,天色一片昏暗,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整个队伍人困马乏,又在淋雨,此刻若是遇到埋伏几乎不堪一击。 眼见就要到边城脚下,殷上却挥旗叫停了整个队伍:“寻地休息!一刻钟后再出发!” 她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牛皮绘制的简易地图,与湛卢真、郭长垚二人围合议事。 他们即将进入的城池叫做曲同城,此城是旧吾的边城,与敕宿城接壤,若是周垣领兵从此地出来,他们势必能第一时间发现。 可同样的,他们想要堵塞汀悉大军的前路,也必然要来到此地,汀悉若是想要埋伏,也是轻而易举。 细丝一般的雨水打在手中的地图上,殷上随意抹了抹,指着曲同城西南方的一处标记,道:“你们看这座山。” 旧吾的详细地图他们还没有拿到,最多只能知道那座山叫做大曲山,位于曲同城外,山脚还环着一条河流,可看来看去,也不过只有这个地方能藏人。 湛卢真道:“若是周垣早有此想,现下应该就在什么地方埋伏我们了,我们连日行军,人困马乏,若是对上实在难以抵挡。” 殷上点点头,道:“你说周垣掘河堤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郭长垚道:“这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想把我们的后援调走,然后一举歼灭。” “对,”殷上眼神凝在地图上,道:“一举歼灭,不是歼旧吾那些赈灾的兵卒,而是我们,所以若是等不到我们,她是绝不会走的。” 湛卢真道:“你的意思是,她是冲我们来的?” 殷上的视线越过地图看向远处的城楼,轻声道:“准确的说,她是冲我来的。” 他们必须往前,却不能就这么送死。 ———————————————— 随着天边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天上的雨逐渐下大了起来,劈里啪啦地打在泥地上,炸出一朵朵大大小小的水花。 殷上一人一骑,穿过了整个城池,策马到了大曲山脚下。 她随处找了一个位置翻身下马,面对着眼前草木深深的山林,扬声道:“周垣!出来吧,你不就是想杀我吗?” 她只喊完了这一声便没有再动,而是于雨中静静等待,果然,过了好一会儿,那一片黑暗中便陆续走出持械的兵卒,缓慢地把她围在了中间。 山脚下的草木发出窸窣的响动,见她已然受制,周垣才带着几个人缓步走了出来。 “你倒是胆大。” 明知有埋伏,却还孤身一人闯入。 殷上笑了笑,说:“可几日不见,你却胆子小了不少。”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四周包围的兵卒,眼里带了一丝嘲弄。 闻言,周垣却并不恼怒,只轻笑道:“还不是因为世子殿下用兵如神,把我逼的毫无退路,即便只有你一个人,我也需得小心些。” 殷上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拿天下人做筏。” “可是这招很有用不是吗?”周垣挑了挑眉,抽出身侧的冷剑指向她,雨水打在剑身上,发出极为清脆的声音,“你看,即便知道是我的计谋,你还是派兵去了,即便知道这里有埋伏,你还不是来了?” 殷上问:“你想怎么样?” 周垣道:“我想怎么样,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殷上摇了摇头,用一种很失望的表情看着她,说:“我不知道,幼年于璞兰台之时,我真的没想过你会变成这样。” 周垣愣了愣,轻而易举地被激怒了,喝道:“你知道什么?!”她持剑上前狠狠地在她手臂上划了一刀,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 殷上发出了一声隐忍的痛哼,伸手捂住自己淋漓的伤口,和她隔着雨帘对望,并不出言。 可周垣双目赤红,恶狠狠地说:“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你没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情,就没有资格站在高处置喙我。” “我没资格,”手臂的疼痛让殷上无比的清醒,咬牙道:“那你现在这副样子又是为什么呢?”她盯着周垣的眼睛好似能洞悉人心,一字一句地问:“你在恨我什么?” “是觉得我背靠亓徽,才能走到如今地步,还是觉得你母亲偏心,将你送到定周为质?抑或者你只是单纯地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输给我?” “你闭嘴!你闭嘴!我没输!”她犹如困兽,声嘶力竭地反驳,声音在越来越大的雨中显得格外愤恨,持刀疯狂地冲上来,一剑砍在了她的肩膀上。 殷上立时矮身下去,狼狈地摔在地上。 周垣收回剑,大笑了几声,道:“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会就这么让你死的,殷上,你都不知道你多有用,有了你,东沛、亓徽、月支、序戎,乃至令兹,谁又敢不听我的?” 她蹲下身抓起殷上的头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心里涌起报复的快感,轻声道:“我真的欣赏过你的,殷上,可惜你就是太好了,好到我有点嫉妒了……况且你总是那么讨厌,以为自己能救得了所有人,既然你愿意以一人换天下,我就成全你。” 言罢,她站起身来,高高在上地看着趴在泥地里的殷上,冷声道:“绑起来,带走!” “是!” 两个兵卒得令,立刻拿着绳子走上前来,然而正当他们准备反扭住殷上双手的时候,一直都未反抗的殷上却突然翻起身来,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两息之内就了结了二人的性命。 气氛凝滞了一瞬,周围的兵卒立刻举盾抽剑,周垣也瞪大了眼睛,道:“你……” 然而她只说了一个字,身后的温新便突然大喝一声:“殿下小心!” 周垣骤然转身,便看见一只箭矢从身后的山岭内穿了出来,速度之快几乎来不及反应,她瞳孔皱缩,一股濒死的感觉涌了上来,下意识地便要抬剑格挡—— 身前骤然挡上一个身影,箭矢插入皮肉的声音迅速被泯灭在雨声中。 周垣眼神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亲眼看着那箭尖贯穿了温新的身体,带着淋漓的鲜血出现在她面前。 “殿下……”温新嘴唇嗫喏了几下,眼神很不甘心,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下一息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一变故几乎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周垣脑子发麻,死里逃生的感觉让她浑身酸软。 下一瞬,又一支箭矢朝她冲了过来,她这回已然有了准备,立刻出刀砍落,眼神凝在那一片林立的草木之中,山岭之上明明都是自己人,为什么—— 殷上!是殷上一直在拖延时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聚在她这里,好让她的兵马从后面潜入! 周垣反应过来,几乎目眦尽裂,立刻持刀转身向她杀去,身后山岭的兵卒也被逼逃了出来,围合到了周垣的边上,而另一边,湛卢真等人也领兵冲出了山林,两方大军复又分庭对峙。 周垣的队伍只剩下了千余人,可她立于队首,神色却又恢复了镇定。 然而正当湛卢真以为她不过是强撑,此番便可将其残兵歼灭之时,他们的后方突然又传来了马蹄奔腾的声音。 谁的人…… 结合着周垣的反应,殷上顷刻间反应过来,道:“不好!他们还有援军!” 话语刚落,周垣就带人冲了上来,两方大军战在了一起,殷上左肩、手臂俱伤,勉力招架了周垣的攻势,嘶声大喝道:“退!往山上退!” 一时间,整个局势又遇反转,山上还未冲下来的余兵也立刻听命回头,殷上等人且战且退,一头扎入了暴雨如注的山间。 作者有话说: 姐是真尽力了。 62 ? 问红尘缄口回头(1) ◎美梦破碎再次逃跑◎ 近腊月下, 景气和畅。 外面吹着寒风,似乎下雪了,江遗雪翻过手中的书页, 抬头往窗子那看了一眼。 正想着看看外面的天气如何,却听见木门吱嘎响了一下。 是殷上回来了。 心口一下子雀跃起来,他脚步微转,轻快地绕过屏风, 果然便看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踏入了房门, 转过身来, 抖了抖肩上的浮雪。 “殷上!”江遗雪向前两步,像一只归巢的倦鸟扑进了对方怀里, 殷上也伸手接住了他。 他便扬起了一个笑,一刻也等不及地吻上了她的双唇——他感觉自己好久没见对方了, 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思念, 可又好像早上才刚刚见过。 殷上张嘴和他濡吻, 手也环在他的腰间摩挲,两个人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殷上才捏着他的脸拉开, 问:“怎么了?” 江遗雪抿了抿微肿的唇, 摇摇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有些心慌, 问道:“这是在哪呀?” 殷上挑了挑眉,手从他的脸摸到他的额头, 说:“睡迷糊了?连少天藏府都不认识了?” 江遗雪睫毛颤了颤, 握住她的手拿下来, 放在唇边啄吻, 说:“我们真的在少天藏府吗?” 殷上失笑,摇了摇头,说:“我刚把你从东沛接回来,你忘了?” 他拧起眉毛,神色有些纠结,喃喃自问:“是吗……” 殷上有些无奈,没再多说什么,又抬头亲了亲他柔软的嘴唇,道:“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今天天气不错,去院子里坐坐罢。” 江遗雪被她的温柔一下子拂去了所有情绪,乖乖地点了点头,与她一起走出了门,两个侍从也搬动着一张摇椅走到了院子中间。 不对,外面不是在下雪吗? “正君,放在这可以吗?” 听到那个侍从的称呼,江遗雪肉眼可见地愣了愣,问:“你叫我什么?” “正君殿下?”那侍从以为自己叫错了,惴惴地重复了一遍,有点不安。 正君?他什么时候嫁给殷上的?周相灵呢? 殷上看他懵懂的神色,蹙了蹙眉,先对那侍从道:“就放这吧,你们先下去。” 那二人应是,立刻退了下去。 “今天到底怎么了?”殷上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到摇椅,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说:“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江遗雪抬头问:“他们怎么叫我正君,我们什么时候成亲的?” 到了这个时候,殷上终于觉出一丝不对劲来,说:“你没事吧,乖乖,我去叫府医吧。” 不对,不对…… 眼见殷上就要转身离去,一股深切的恐慌感突然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拉回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了对方的怀里。 “殷上……” “嗯?”她应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到底怎么了?” 江遗雪抬起头,神色满是迷茫,轻声问:“我记得,你和周相灵有婚约啊,我什么时候嫁给你的,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殷上无奈道:“谁告诉你我们俩有婚约的?” “没有吗,”他眨了眨眼,小声问:“是我猜错了吗……” 殷上叹了口气,说:“你这一天天的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她坐下来,躺在摇椅上,勾住他的腰把他带到怀里。 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照在二人的身上。 江遗雪收紧了手臂,下意识地和她紧贴在一起,把脸埋在了她温暖的颈窝里。 脑子里的杂念像一团光影一般变幻无穷,可却全都消失在这个久违的怀抱里,江遗雪满足地喟叹出声,像只小猫一般蹭了蹭她的下巴,抬头和她对视。 殷上嘴角含笑,什么都没说,清澈悠长的眸光像是透明如水的栀子花。 然而就当他沉浸在对方的如水一般温柔的眼神里时,却突然感觉到了一股灭顶的窒息—— 他瞬间难以呼吸,宛若一个濒死的溺水者,下意识地抱紧殷上,可刚刚还温暖真实的人此刻就像一个幻影,逐渐在他眼前变得模糊,直至彻底消失—— 殷上! “殷上!” 江遗雪骤然清醒过来,喊着殷上的名字坐起了身,心慌到几欲作呕。 周围一片漆黑,隐约能看见桌椅的位置。 是汀悉的营帐。 美梦到噩梦的突然转变让他难以接受,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 已经近半年了。 他在汀悉的阵营中待了近半年,一次也没梦见过殷上,为什么突然…… 梦里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就连殷上的脸也开始模糊不清,江遗雪顿时感觉到脊背发凉,恐惧的连牙齿都在不停地颤抖。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他连滚带爬地下床,摸黑向营帐门口跑去,然而还未等他掀开帘子,门口却突然亮起了光,几声恭敬的参拜声陆续响起,下一息帐帘就被人掀开了。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屋内的灯也随之亮起。 是汀悉王周瞻。 江遗雪后退了两步,勉强喘匀气息,强迫自己马上镇定下来,目光不善地盯着对方。 周瞻年过四十,许是常年征战习武,体态和容貌并不见老态,可现下却能显而易见地看出一丝明显的疲惫。 她随意寻了个椅子坐下,看着不远处的江遗雪,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江遗雪镇定下来,问:“出什么事了。” 这半年来,除了他逃跑被抓回来的时候周垣会过来羞辱他一番,几乎没有其他人会来。 所有看守他的兵卒都被下令不许和他说话,饭食等用度也只是放在门口,那些人甚至不能多看他一眼。 此番周瞻前来,必然是出什么大事了。 他有些心慌,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表情,生怕对方说出什么自己难以接受的消息。 周瞻道:“阿垣派兵扒了吾元江,河决数十城,迫使殷上派兵回援。” 闻言,江遗雪脑子嗡的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又听周瞻继续道:“此事一出,我便知道不管此战胜不胜,阿垣都无法坐稳那个位置了。” 可江遗雪却听不下去任何话了,只咬牙问道:“……殷上呢?” 殷上绝不会放任旧吾的百姓不管,那她自己呢? 想起刚刚那个突兀的美梦,江遗雪的脸色骤然苍白,立刻感觉到一种几乎灭顶的惶恐。 不…… 周瞻叹了口气,道:“具体情况还不得知,但阿垣带了最后的十数万兵马去往了旧吾,若是殷上想拦她,两军必然会交锋,据我所知,殷上的兵派去救灾,已然所剩无几了。” 江遗雪双拳紧握,身子止不住地发颤,问道:“那你今日来找我做什么?” 周瞻道:“我想要你留阿垣一命。” 江遗雪甚感荒谬,道:“我如今已是她的阶下囚,谈何让我饶她?” 周瞻道:“我可以放你离开,把你安全送到亓徽的阵营。” 可江遗雪显然并不信任他,神情里掺杂了一丝警惕,谨慎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周瞻神情疲惫,道:“阿垣赢不了的……就算她此番能把殷上所领的余兵歼灭,甚至把殷上杀了,也难掩盖她犯下的此等祸事,且就算殷上死了,也还有亓徽王,殷术更不会放过她,天下百姓也……” 可江遗雪无法忍受她坐在这若无其事地谈论殷上的死亡,声音极冷地打断了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瞻咽下刚刚未说完的话,道:“我放了你,把你送回亓徽,不论殷上是否身死,也望你念及此日之事,让亓徽饶阿垣一命!” “不可能!”江遗雪想都未想便拒绝了,道:“我不会干涉殷上或是亓徽的决定!” “我可以代她去死!”周瞻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道:“要杀要剐还是遗臭万年,都冲我一个人来,届时不论软禁也好,还是找人时时盯着她也好,只要留她一命!” “你凭什么代她去死?”江遗雪的神情彻底冷下来,一步步走上前去靠近她,直到二人仅有一步之遥,才眼神嘲弄地说道:“你们恶不恶心?拿万千百姓的性命当作战场博弈的筹码,还在这里演什么母慈子孝?”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像是在看什么垃圾,缓声道:“我告诉你,殷上若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殷上若是没死,定会将你们千刀万剐,剥皮剜心,以赎当日罪孽。” 他面如冷月,浑身上下的气势异常凛冽,周瞻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边的座椅随即被撞倒,发出突兀的响声。 她回过神来,嘴唇嗫喏了几下却没说出话,僵持了半晌,抬步匆匆地离去了。 周瞻一走,江遗雪便立刻脱力地倒在地上,愤恨伴随着痛苦浪潮一般地席卷而来,绀青色的眼眸里满是深刻的恨意。 他们怎么可以…… ……伤害殷上的每一个人,他都会叫他们生不如死。 …… 没等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江遗雪也彻底冷静下来,起身迅速吹灭了帐内的烛火,从袖中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 那匕首浑身素黑,朴实无华,只在刀柄下端刻着一个“瞻”字,昭示着其主人的身份。 必须快动手了,不然周瞻很快就会发现…… 许是周垣带兵出征,营地内的守军也少了一大半,守在江遗雪营帐四周的兵卒大概只有五六个,其余的都是巡逻队。 帐内的灯光一灭,外面的人影也显眼了起来,他仔细看了看各人的站位,放弃了划开营帐的想法,拔出匕首藏在袖中,朝门口走去。 门口有两个人兵卒守着,见他掀帘,立刻持械挡在门口,却并不说话,只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江遗雪低着头,一副怯懦的样子,小声开口道:“麻烦你们谁去告诉王上一声,她刚刚给我提的条件,我答应了。” 周瞻进来的时候把周围众人都屏退了,只有几个心腹守在外面,那些兵卒只知道王上进了这个帐子,并不知道具体谈了什么。 那两个兵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犹豫。 江遗雪便继续小声说:“王上所提之事关乎旧吾军情,刚刚是我没想明白,但此时事态紧急,麻烦赶紧的吧。” 闻言,其中一个兵卒终于动了动,对另一个说道:“我去去就回。” 对方点头,他收回兵械,举步朝前方的营帐跑去。 见状,江遗雪便收回手,准备放下帘子,那兵卒受令不能与其多加交谈、也不能多看他一眼,见他退了回去,便也放下手准备转身。 然而就在他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一只手骤然朝他伸了过来,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脖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道凌冽的银光在眼前一闪而过,还没喊出口的话被匕首插进喉管的动作彻底扼死,濒死的身体微微抽搐,被缓慢地拖进了营帐。 江遗雪原本穿的就是营帐内普通的军袍,此刻只需要盔甲便可临时伪装,这一招他先前也用过,只不过那时候营内人手太多,还没跑出几步便被抓了回来。 虽则时间紧急,可他并不慌乱,脑子愈发清醒,三两下把那甲胄套好,又把头发随意竖在了头盔里,做完这些之后,他又用手往地上的硬邦邦的泥地里抹了抹,用力地把尘土擦在自己脸上。 最后,他拿起那个兵卒的长刀,脚步轻快、神态自若地走了出去。 营帐四周都是兵卒,除了门口两个外,左右和后方也各有三人,为了不惊动他们,他只能先往前走。 然而没等江遗雪走几步,远处就出现了周瞻的身影,他浑身一紧,一下子攥紧了袖中的匕首,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耳边的一切声音都被无限地放大,甚至是自己的呼吸声,他谨慎地左右看了看,四处都是巡逻的兵卒,而他却只有一个人,实在有些突兀。 正向前走着,一队最近的兵卒也从右侧的营帐走出来,暂时挡在了他和周瞻之间,即将穿过此处,向左侧走去。 江遗雪心下一动,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靠近队伍后随即侧身,与队尾的兵卒并行,甚至还主动发问道:“诶,你看见李冉了没?” 李冉就是常守在他帐前的一个兵卒,他曾听过有人叫他的名字。 许是江遗雪神态太过自然,又或是天色暗,周围只剩火把照明,一时间那人竟也没有觉出不对来,只不耐烦地答道:“没有。” 闻言,江遗雪佯怒道:“这小子不知道死哪去了,我都替他多值了一班了,竟然还不来!” 这种事在军中时常发生,那人听了也没有怀疑,便随口:“你去丁号帐那边找找吧。” 此时,他们已经向前走了一段路,暂时与周瞻等人错开了方向,江遗雪脚步不停,随口应道:“行!多谢!” 言罢,他便抬脚准备向一个方向走去,那人却一口叫住了他,指着另一边道:“丁号帐在那边!” 江遗雪忙道谢,抱怨了一句:“诶,大半夜的实在太困了,搞得晕头转向的。” “谁不是呢。”那人也应和了一句,然后便跟着巡逻队继续往前走去。 顺着那兵卒的指示拐了弯后,江遗雪立刻加快脚步,开始向西南方的山岭走去,越靠近山边火把越少,也越来越寂静,身上的盔甲行动间发出突兀的声音,他只能边走便把甲胄解掉,轻轻地丢掷在一旁的草垛里。 然而正当他靠近营帐边缘的山岭之时,身后却传来了嘈杂之声,整个营地像是被瞬间叫醒了一样,一个帐接一个帐的亮起灯来。 周瞻已经发现了。 作者有话说: 小江是跟殷姐学了个十成十。 匕首是他靠近周瞻的时候顺的,不然他不会主动靠近除殷上外的任何一个人。 63 ? 问红尘缄口回头(2) ◎逃出生天下落不明◎ 周瞻已经发现了。 意识到这一点, 江遗雪也顾不得什么消隐声息,几乎是立刻就迈开了腿朝山岭之上跑去,随着身后营帐的嘈杂人声和马蹄声越来越响, 他的动作也开始急迫起来,手脚并用的爬上一个陡坡,立时扎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山岭间几乎没有光亮,四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树木和草丛, 惨淡的月光洒下来, 在地面上映出斑驳的树影, 他只能一边跑一边抬头努力看着月亮辨认方向,一路朝西南跑去。 定木城周围都是沙漠, 他跑出去就是送死,只能先向西南的红棘城而去, 经由红棘城到达九疑城, 殷上虽然把所有兵都派了出去, 但已经打下来的城池不会一个人都不留,起码也会有惯例的五千守军。 想起殷上,江遗雪感到心口一阵紧缩般的疼痛,用力喘了两口气, 继续咬牙向前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 身后的隐约的光亮和马蹄声却依旧越来越近,期间还夹杂着几句高声的交谈, 似乎在确认他的位置。 不行…… 他们骑马搜山,他若还是这样跑迟早会被发现的。 正努力思索着对策, 便眼见有一个人举着火把向自己这个方向靠来, 江遗雪顿时停下了脚步, 扫了一眼四周, 迅速往一旁的草丛内滚了进去,又立刻将自己蜷缩在黑暗中,用力捂住了口鼻。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片火光就照亮了这片天地,草丛外的马蹄声极其凌乱的涉来涉去,每一下都好似踩在他的心上,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指甲几乎要把掌心抠烂。 不知一动不动地躲了多久,江遗雪浑身发麻,好似都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只能听到自己一声声极为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在耳畔。 渐渐的,马蹄声和人声终于向另一个方向远去,周围又恢复死一般的阒寂。 他勉强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松开口鼻,才感觉到满手都是自己的汗水。 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周围已经没有人搜寻了,他才手脚并用的爬出草丛,拽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四肢继续向前跑去。 然而没等他跑几步,身侧竟又传来了几声极为清晰的马蹄声,他一下子心跳如雷,刚想往一棵树后躲去,不远处就亮起一个火把,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就突然响起,道:“谁在那?!” 该死,就差一点点…… 江遗雪浑身脱力,手脚感到一阵酸软,靠着树坐在了地上。 寒刀出鞘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毛骨悚然,那团光亮也绕过树木,很快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一个举刀的汀悉兵卒。 那人显然也认出了江遗雪,瞪大眼睛,立刻从腰间掏出一支烟火,正准备发出信号,江遗雪却突然开口道:“你真的要把我抓回去吗?” 他声音软的可怜,那兵卒肉眼可见地愣了愣,拿着烟火的手也僵硬了一瞬。 江遗雪继续说:“我真的不想待在那里了,我想回家……” 他声音里隐约带了一丝哭腔,惹得那兵卒下意识的瞥了他一眼,对方柔腻的脸上染着点点脏污,眼尾微红,隐约透着水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可怜,同时也漂亮的令人心折,像是夺人心魄的山间精怪。 周垣从来不允许他们和这个人说话,可即便如此,那兵卒难以克制,迟疑地说了一句:“等殿下赢了,你就能回家了。” 他低头垂泪,好像是自知自己逃不过了,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他走去,道:“好罢……那你带我回去。” 他抬眸盯着对方的眼睛,一步步地朝他靠近,直到二人只有一步之遥,那兵卒才下意识地动了动手中的刀,似乎想把它插回刀鞘,然后再来挟制江遗雪,可正当他的刀入鞘一半之时,眼前的人却突然抬手朝他袭来,那染血的匕首异常锋锐,从对方的袖中现出一半刀身,他瞳孔皱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可那刀尖却顷刻间就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血线。 见一击未死,江遗雪赶忙又反手补了一刀,对方挣扎着想抽出自己的长刀,又被江遗雪狠狠划了一刀手臂。 可不知是他手劲太轻还是不得要害,一连几下这人却仍有反抗之力,江遗雪头皮发麻,心跳如雷,生怕被对方反杀,心里的杀意也更上一层楼,再次抬手之时不再用侧锋去划,而是用力地将刀尖捅入了对方喉间。 瞬间,一股热血喷涌而出,几乎溅了江遗雪满身,手下的人抽搐了两下,终于渐渐失去了生息,攥在他腕间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江遗雪再次用力地抽出匕首,纤长的睫羽轻轻地颤了颤,鲜血缠绕在瓷白如釉的颈上,在月光的映照下透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妖气,像是常年摆在绫罗织锦盒里的一把极为漂亮的封喉刀。 …… 仅怔愣了一瞬,江遗雪就踉跄着站起了身,粘稠的鲜血险些让他握不住刀柄,只能用衣角胡乱的擦干。 那火把掉在地上,已经点燃了一小片草丛,远处有人被这片火光吸引,策马朝这边赶来。 江遗雪立刻朝一边被勾在树枝上的马匹冲去,抖着手把那牵马的绳子拽出来,踉跄了几步才成功翻身上马,用力地拍了拍马背,把所有嘈杂的声音甩在身后,纵身朝前冲去。 ———————————————— 有了马匹,江遗雪终于成功翻过了那片山林,他也不敢停留,连夜顺着荒郊野外一路向西南而去,贴着红棘城的乡道绕过了大漠,终于在第二天黄昏之时到达了九疑城脚下。 九疑城门紧闭,出入森严,城楼上的兵卒远远看见有人策马而来,立刻持弩对准了对方,喝道:“何人入城!” 江遗雪翻身下马,一把扯掉了自己盖在脸上以避风沙的布巾,嘶哑着声音道:“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城楼上的人看清了他的脸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立刻放下弓弩,失声道:“郎君?” 言罢,她立刻翻身跃下台阶,扬声道:“开城门!” …… 直到城门关上的那一刻,江遗雪的心才安定了一点,并没有多加解释自己如何逃出来的,只匆匆问道:“旧吾的战况怎么样了?” 那人眉目间蕴着一丝愁色,道:“您知道?” 江遗雪道:“知道得不多,现下有消息传来吗?” 她摇摇头,迟疑着说:“未有确切的消息,但……但应该不太好。” 现下距离殷上去往旧吾已经十多天了,若是战胜,自然会有好消息回来,若是一直杳无音讯,那自然便好不到哪里去。 闻言,江遗雪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并未惊慌失措,而是继续问道:“吾元江现在如何?” 那人道:“水患倒是暂时遏制住了,但堤坝几乎全线溃塌,沿江的百姓只能全部迁徙,暂时往汀悉去了,那边地势高,受灾的城池不多。” 江遗雪点了点头,说:“九疑城还剩多少人?” 那人道:“只余三千了。” 三千,已然跌破了殷上一向排兵布阵的惯例,可见当时吾元江的战况之紧急。 他捏紧指尖,思忖了几息,道:“把附近几个城池的亓徽卫都调出来,随我一起去往旧吾,信与镇守汀悉镶云城的郑麟、宁问二人,让他们带兵北上……姜昌黎何在?” 闻言,那人愣了愣,先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道:“也在吾元江救灾。” 想了想,江遗雪道:“那就派兵携我王令,去往东沛调兵。” 沉默了半息,那人才道:“王上,可调遣亓徽卫必须有世子本人的口谕,信与镶云城也得殿下手书,会……” 她话未毕,就被江遗雪冰冷的眼神打断,对方看了她一眼,道:“若我没记错,你也是亓卫的一员吧?” 她点点头,道:“属下亓卫玄字队曹注。” 江遗雪道:“那你也应该清楚我的身份?” 沉默的威压迅速铺陈开来,曹注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想了想世子殿下与眼前这位东沛王上的关系,最终还是点头应道:“属下明白!” …… 按照殷上的习惯,除兵卒外,一城之内的亓徽卫一般会安插十人左右,江遗雪要求调配明日初晓之前能达九疑城的人,总共约有近七十人。 他并未多话,于一夜内做好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待天光破晓之际,便领着人马一路向旧吾而去。 旧吾战况不明,就算有亓徽卫的情报,他也仅仅得知旧吾的同曲城及周边几城已被周垣攻下,亓徽残兵退守至东北的衢山城,此后便陷入了僵持。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周垣不再向前,但至少她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去进攻吾元江沿岸的城池,这对江遗雪来说也算是个好消息。 马不停蹄的行进了五日,一行人终于在入夜之前赶到了衢山城下,城楼上的守军见是亓徽卫的人,立刻开了城门将他们放了进来,一进城门,江遗雪几乎是摔着下了马,一刻不停地朝主帐跑去。 见主帐还亮着昏暗的灯火,他心口勉强安定下来,可当他冲至门前一把掀开帘子的时候,却一下子凉了半身的血。 没有殷上。 他一个个看过去,湛卢真、郭长垚,几个脸熟或陌生的面庞。 “江遗雪?”郭长垚并未在军中见过他,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定周的璞兰台。 江遗雪一步步地走进去,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湛卢真,抖着唇问:“殷上呢?” 湛卢真都重伤了,那殷上呢? 不要吧,别吧…… 老天爷你别和我开玩笑了…… 闻言,郭长垚低下头,叹了口气,才道:“殷上……现在还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他双目赤红,几乎承受不住这个消息,死死地盯着对方。 郭长垚道:“当时、当时我们被围困在了大曲山,身后都是周垣的援军,我们只能一路便战边跑,但周垣一心想抓殷上,就带着队去堵截她,殷上发现了之后就故意把敌军引开了,让我们快走……然后,然后……” “然后你们就真的走了?!” 听到这声嘶力竭的质问,郭长垚也难堪地低下了头,小声道:“湛卢真被偷袭,受了重伤,殷上让我带他走……对不起,我没办法。” 江遗雪被这个消息打的头晕眼花,浑身脱力地倒在地上,膝盖砸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然而比疼痛先席卷而来的是透骨的寒冷,连日不安的心口终于落到了实处,却是砸在地上裂出了一个大洞。 他感觉到耳边一片轰鸣,实在无法接受此时的殷上正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只能用力咬破了舌尖来保持自己意识的清醒,感觉到口中浓重的冷锈味一点点传遍了四肢百骸,心口尖锐的疼痛翻搅着血肉愈演愈烈,好似要扼住他的呼吸,抽干他的血肉。 怎么会这样…… 殷上…… 殷上。 然而就当郭长垚几乎以为他下一息就要晕过去的时候,江遗雪却晃了晃身体,自己扶着床边慢慢地站了起来。 对方脸上的血色与生气似乎一息之间就被抽干,面孔惨白地像是个纸扎出来的偶人。 他无言安慰,只能任由气氛陷入了死一般的冷寂。 良久,郭长垚听见江遗雪声音嘶哑地问:“那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依旧沉默,好几息才道:“不知道。” 很显然,没了殷上,湛卢真又在昏迷,他一时间也没了主心骨。 江遗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绀青色的眼眸里一片空洞,缓声问:“几天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江遗雪道:“殷上不见,几天了。” 郭长垚道:“七日左右。” 江遗雪转过身盯着湛卢真惨淡的病容,又问:“湛卢真怎么样?” 郭长垚说:“暂时稳住了,何时醒还不知道。” 江遗雪继续问:“曲同还剩多少人?” 郭长垚道:“两万不到。” 近七万人折损至近两万人…… 江遗雪问:“周垣现在身在何处。” 郭长垚道:“她在曲同城安营了。” “好……”江遗雪得到了所有想知道的,脚步挪了挪,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然而刚走到门口,他却踉跄了一步,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郭长垚吓了一跳,正要准备上前扶他一把,他却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背影瘦地好似一碰就要碎掉。 江遗雪咬紧牙关保持自己的清醒,掀开帘子,亓徽卫此队的令使盛言川正侯在外面。 他缓声道:“派人去往旧吾,把晋呈颐叫回来,相贞既已拿下,便有兵马可用,拓河的情况已然扼住,把余下事宜交予各城守军,让李迁、崔集领兵回援,信与池梧、索千镜,让她们领渭州城半数兵马前来支援,周相寻继续驻守……”他缓了一口气,最后道:“传信回亓徽,亓徽王会安排好剩下的事宜。” “是。” 作者有话说: 好苦 64 ? 问红尘缄口回头(3) ◎流落山间统摄三军◎ 殷上醒来的时候,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嶙峋的山岩,黑乎乎的,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 她眨了眨眼睛, 下意识地想抬起手臂,可一瞬间就感觉到了一阵剧痛从左臂袭来,下一息,浑身的伤口也开始接连反应,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 那种剧烈的疼痛渐趋麻木, 她才勉力缓下了一口气,艰难地撑着身体想坐起来, 却听见侧后方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惊喜道:“殿下, 您醒了?” 紧接着肩背就被一双手臂轻柔的扶起, 帮助她挪至一旁, 轻轻地靠在山岩之上。 只动了这么一会儿,殷上便已感觉自己有些力竭,连手臂都痛得没法抬起来,只能软软地垂在地上。 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周围——一个不知在哪里的山洞, 燃着的篝火, 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面容普通且陌生, 肤色黝黑,穿着普通的军袍, 甲胄解在一旁。 她认识吗? 许是她探究、思索的神情过于明显, 那个女子笑了笑, 主动开口道:“别想了, 殿下,您不认识我。” 殷上正准备开口说话,可喉间比话语更先涌上来的却是一股血腥味,让她几乎难以隐忍,一口鲜血顿时呛咳了出来。 那女子吓了一跳,忙上前来用袖子帮她擦了擦,从甲胄边上翻出一个水囊,小心地递在她嘴边。 殷上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勉力把那口血咽了下去。 好半晌,她才缓过气来,声音嘶哑地开口:“你是亓徽军中的人吗?” 那女子见她脸色好点了,也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我是地字三号队的,领头的是祁虞校尉,我叫顾时序。” 殷上虚弱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问:“我们现在在哪?” 顾时序道:“大曲山下的一个山洞里,还算安全,殿下您受伤太严重了,暂时还不能挪动。” 闻言,殷上才看了看自己手上被鲜血浸透的几个布条,勉力动了动身体,道:“还好,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 顾时序拧眉叹道:“我只找到一些草药给您用了点,没有好的药,就算是皮肉伤也严重了。” 殷上道:“我们怎么到这里的,我昏迷几天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亓徽残兵被周垣围困的时候,周垣打定主意想抓她,她当时手臂、肩膀俱伤,一时间也难以招架,全靠湛卢真一力支撑,可周垣的援军几乎如潮水般拥来,他们必不能敌,见其志在自己,她便强令郭长垚带着湛卢真离去,自己则骑马一个人引开了周垣的追兵,后来被敌军围至一个陡坡处,马不能行,她又只能弃马与其争斗。 可她毕竟一人难敌千军万马,缠斗间逐渐落了下风,最后只记得不知从哪袭来的刀柄狠击了自己的后颈,她便顷刻间没了意识。 思及先前的事,殷上又添了一句:“我记得我跑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吗?” 顾时序先回答了前一个问题,说:“快六天了,”又道:“我们有几个人追上您了,当时您被敌军击昏,摔下了陡坡,我就随您一起跳了下去,好在救到了您。” 她的语气风轻云淡,似乎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殷上愣了愣,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只轻声说:“不是让你们随郭世子走了吗?” “我们哪能丢下您啊,”顾时序笑了笑,说:“您的命比我们重要多了。” 一时间,殷上几乎如鲠在喉,好半晌才开口说道:“地位或有高低,人命……何来贵贱。” “那也只有您这么想啦,”她似乎很喜欢笑,言行举止间能看出她的年岁不大,蹲在她身侧,轻轻地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臂弯里,看着她的目光满是仰慕,说:“这世道……”她只说了三个字,又咽了下去,转而道:“您是我们的恩人。” 殷上抿了抿唇,隐约猜出了对方的身份,问:“你是亓徽人?” 顾时序摇了摇头,说:“我是东沛人,东沛涵州城人,径苏城破那年随流民进入了川岚,受您恩惠,加入了亓徽军,”她想了想,笑着说:“您当时还给我送过吃食呢,您肯定不记得了。”这似乎是她珍藏良久的回忆,并不轻易拿出诉与人听。 她确实不记得了。 可看着顾时序的笑脸,她心中却蓦然涌出了深深的愧疚,轻声道:“对不起。” 顾时序瞪大了眼睛,忙道:“不用不用!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您帮了那么多人,不记得我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殷上勾了勾嘴角,声音轻飘飘的:“既陷囹圄,我一个人便也够了……若是还要多一人搭上性命,多不值当?” “难道放任您被汀悉抓回去么,我可做不到,”她撅着嘴,看着地面,声音也闷闷的:“汀悉这群天杀的,扒了吾元江,活该下地狱去,死了那么多人,到时候都会找他们索命去的,打不赢又输不起,真不要脸!” 她随手抓起一根小木条往地上用力地戳,似乎那就是仇敌的脸。 殷上被她这副样子逗笑,扭头看想山洞外黑漆漆的一片,问道:“我昏迷的这几日有汀悉军来搜寻吗?” 当时击晕她的显然是汀悉的人,因为周垣下令活捉,所以他们不敢下死手。 既然无人能证实她的死亡,只是下落不明,周垣就不会放弃找到她。 顾时序点点头,道:“有两次,我都躲过去了,跟在他们后面和他们兜圈子,一次没被发现。” “干得好,”殷上不吝夸奖,想了想,说道:“大曲山是南北向的,一路向北或许能到衢山城境内,那里还是我们的地盘。” 可顾时序摇头道:“我先前出去探过路,汀悉已经把大曲山围死了,靠近边缘的地方怕更是重兵把守。” “确然也是如此,”殷上并不觉得意外,点了点头,把头靠在山壁上,道:“周垣既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想是也做了充足的准备。” 她眼里涌起难言的担忧——湛卢真重伤,晋呈颐、林泊玉守在旧吾,郭长垚也撑不起事,周相寻、索千钰等人又还在渭州城,四处几乎是一盘散沙……人生中第一次有这么深感无力的时候,重伤难行,躲避追兵,几乎只能在原地等在救援。 她现下就算再能运筹帷幄,也实在难以决胜千里之外。 深深地叹了口气,殷上盯着眼前不断变换形状的篝火,心绪难陈。 ……只能希望郭长垚能聪明点,把晋呈颐或林泊玉叫回来,也能知道向她母亲送封信。 这回前路是真的难定了。 …… 许是身体受伤又透支,殷上只醒了这一会儿,很快又昏沉了,顾时序趁她还有点意识忙给她换了一遍药,找了些侧柏叶、艾叶捣碎,小心地敷在她各处的伤口上。 昏睡前的最后一秒,殷上嘴唇蠕动,轻声道:“多谢。” ———————————————— 各方先赶回来的是同在旧吾的晋呈颐,他只带了一小队十数人的人马,于第三日正午赶到了衢山城下。 湛卢真还在昏迷,他们就都在偏帐议事,晋呈颐奉命掀帘进去,里面只有江遗雪、郭长垚以及几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将领。 江遗雪眸光一动,哑声道:“你回来了。” 晋呈颐有些迫切,握紧了双拳往里走了两步,道:“郎君,消息是真的?殿下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不见了,还是真的死了。 他没说出来,眼里一片惨痛。 可江遗雪闻言,只轻轻抬了抬纤长的睫羽,绀青色的眸子里是一种晋呈颐从未见过的坚实,声音冷凝,一字一句地说:“她没死。” 没再等晋呈颐反应,江遗雪直接就问:“吾元江如何了?” 一路上担忧焦虑的情绪一下子被迫截断,晋呈颐顿了顿,咽下口中还待问出口的话,道:“河流改道,或堵或疏,现在勉强控制住,但南段一带几乎沦为沼泽,死伤的百姓有二十万以上……最先被掘堤的那几城几乎空了。” 短短几句话说完了这段时间在旧吾的经历,可只有晋呈颐自己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片人间炼狱,一时间都不敢再回忆。 过了好一会儿,晋呈颐才道:“水患过后容易有瘟疫,现下当务之急是防止各方损害扩大。” “嗯,”江遗雪低低应了一声,说:“这事我已经办了。” 间晋呈颐眸中仍有疑惑,江遗雪解释道:“我已往各国去信,官中征派,民间示榜,不日就会有医官或者民间的大夫去往旧吾,至于流民一事我调派了川岚城的陈尔及沈确主理,当年东南各国战乱,殷上让川岚开城济民,他们已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能比其他官员做得更好。” 晋呈颐愣了愣,道:“郎君考虑的万全。” 江遗雪没说什么,翻了翻桌上的的各方战报,道:“周垣驻扎在同曲城且还未向我们提出什么条件,就说明殷上还没有被周垣找到,最有可能的就是还在大曲山内……” 她还受伤了,一个人……怎么办啊…… 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江遗雪难以克制地捂了捂眼睛,才继续道:“现下我已经调配了各方守将向衢山城回援,亓徽王安排了剩余事宜,派遣了三王卿领军前来,待援军到达,由你暂任主帅,统摄三军,不论如何都要把同曲城攻下。” “我?”晋呈颐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道:“郭世子和三王卿既在,我又怎能……”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江遗雪放下手,轻声打断他,眸色也逐渐发冷。 晋呈颐眉眼一颤,惊觉江遗雪如今的模样竟和殷上有几分相似,令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不再反驳,只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是。” …… 同曲城并不好攻。 一来,它连接来西充、旧吾两个国家,西北处还有一条路直通氏白,属三国交界之地,兵家要塞,整个城池的防御规格很高,光城墙就高近十来丈,异常坚实,并不是当时的九疑城所能比拟。 二来,西充和九祈没有大江大河通过,多戈壁、沙漠,所以很多城垒都没有挖护城河,直接就能兵临城下,但同曲城位于旧吾,吾元江水网密布,支流众多,同曲城的城下就有一条七、八丈宽的护城河,如何渡河自然也是一个要考虑问题。 三来,同曲城与定木城中间的各个城池仍在周垣之手,不论其是否兵败,后路已然留定,若是再让其退至定木城,便又是一番旷日持久的争夺。 前路已然艰险,可亓徽内部也分歧不断。 局势多变,各方也提出了不同的对策,一时间都各说各的,不一而足,晋呈颐虽然挂帅,却也不敢真的和各位王室呛声。 眼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晋呈颐也无措了起来。 江遗雪掀帘进来的时候,眼前就是一片极为混乱的场面,他一脚踢翻了门边的的木架,打断了众人的喋喋不休,冷声道:“听命行事就这么难吗?!” 帐内顿时一片寂静,神色各异的看向他。 可他并未怯场,直面各人的目光,道:“没了殷上,你们是都打不了仗了?我说命晋呈颐挂帅,统摄三军,都听不懂吗?” 说实话,江遗雪自来到军中,并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一向深入简出,就算出门也会遮着脸或是跟在殷上身后,在场的除了晋呈颐和郭长垚,其余人和他接触的也并不深,再加上他那张靡颜腻理的惊世容光,所有人都只会觉得他不过是殷上的一个宠侍,出身落魄的王卿,依着殷上的势力才坐上了东沛王上的位置。 可就在大家以为殷上出事他会最先崩溃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不畏不惧地站了出来统帅各方,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然彻底掌控了局面。 见众人依旧不语,江遗雪也沉默地走至案前,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受的是殷上的恩,臣的是殷上这个人,她现下下落不明,你们不相信我,我自然也能理解,我不懂兵法战术,把此事委任给了晋呈颐,你们觉得他是臣子,不能与君争辩,我也都明白——可我也没空和你们在这里继续扯皮,你们多吵一句,殷上就多一息的危险,殷上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们全杀了。” “你们可以试试看,看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 他声音如金玉掷地,可说出的话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冰冷,帐中的气氛冷凝下来,无人再敢开口置喙。 江遗雪便轻声道:“晋呈颐。” “在。” 他对他说着话,眼神却看着众人,道:“你就站在这说,以你之计,调配三军,若真是因为用兵无度而战败,我便先自刎以谢其罪。” “……是。” …… 地图被再次铺陈开来,晋呈颐咬了咬牙,看了一眼身侧的江遗雪,缓下心神,道:“现下虽局势有变,但我们也并不是没有对策。 其一,九疑城已被攻下,其西北即为与山城,位于定木城西南,只要拿下此城,便可截断汀悉后路。 其二,我们现下兵力充足,有近十五万人马可以参战,既然同曲城墙高,我们也没必要强攻,其护城河源头就是吾元江的支流,完全可以塞其源头以降水位,届时再使用造壕车,填平护城河的速度也能快很多。 是以我们十五万兵马可分为三拨,一则去往九疑城,向与山城进攻,切断汀悉的后路,二则先行开路,在前方吸引火力,给予后方充足的时间,三则去往同曲城南门方向,那里是大曲山,翻越山岭也能进入城内,同时也能寻找殿下的方位。” 各方各面,晋呈颐已然尽他所想。 见不再有人置喙,江遗雪便道:“既然如此,各方便听晋呈颐调配,受命者即刻出发,不容有失。” “是。” ———————————————— 永载三十七年夏,旧吾吾元江被掘,亓徽大军被围至大曲山,同曲城一役失败,残兵退守,世子殷上失踪,令兹王上湛卢真重伤,汀悉之势复燃,扎营同曲城后意欲重新拿回西充、九祈两国,一时间,两国战火重燃。 四月十四,东沛王江遗雪从汀悉脱身回营,以不容置喙的态度接手了自殷上失踪后便一盘散沙的局面,连夜赶至衢山城后,调配各方兵卒以最快的速度向衢山城回援而来,同时稳定各城军心,勉强扼住了一退再退的败势。 四月廿二,距旧吾最远的东沛军到达了衢山城,李迁、崔集、池梧、索千镜等人也已领兵待命,借由吾元江溃堤、亓徽世子失踪两件事为介,讨伐汀悉的声音响彻民间,整个衢山城士气高涨,战意凛冽。 四月廿八,芒种前一日,少天藏府长使晋呈颐统摄近十万大军再次领命出征,兵临同曲城下。 作者有话说: 两点说明~ 1、里面的时间用的都是农历,以二十四节气为主。 2、有读者问为什么平权体系中要用世子而不是世女,因为子字古代是指儿女的,到了近现代才专指儿子,我个人认为“子”是能代表所有性别的孩子的,男女都平等的享有这个字,并且文中不会特意点名一个人的性别,例如王上就是王上,皇帝就是皇帝,写兵卒也不会特地指明这个人是个女兵或是男兵,更不会特意说这个人是女帝,不把一个人的性别强调在地位前,而是自然且默认这个职位、地位就是有男有女的,我认为这种“不特意点明”才能稍微体现一点平权,所以没有使用世女这个称呼。 最后特别感谢大家的每一条评论,并且欢迎大家的探讨。 (ps:十二点后可能还有一章!) 65 ? 薄命长辞知己别(1) ◎遭遇追兵人间长别◎ “殿下, 醒醒!” 天还未亮,殷上便被顾时序焦急的摇醒,对方神色慌张, 时不时看着洞外的动静,压低声音道:“有追兵来了,殿下,快走。” 闻言, 殷上立即清醒了过来, 撑着顾时序伸过来的手勉强站起身, 道:“走!” 顾时序熟稔地抓住了殷上的一只手臂,躬身将她背到了背上, 又小心地看了看洞外的动静,才脚步轻轻地走了出去。 自殷上醒来算起, 她们又在山下过了十日左右, 她身上的伤勉强好了一些, 多少有了点行动力。 前几日她们一直在先前那个洞穴里,山间也风平浪静,顾时序还能出去寻些吃食,然而从两三日前开始, 她们便开始频繁遇到汀悉的兵卒搜山, 于是便不停的更换着位置,防止曝露。 殷上猜想是亓徽已经有人主事, 重新对汀悉发起了进攻,同曲城一战, 周垣虽胜, 但毕竟兵力不足, 也没有太多时间修身养息, 她想赌的也不过是亓徽群龙无首,主要兵力又扎在旧吾,可以逐个击破,但一旦有人主事,短时间内想要反败为胜确实不太可能,所以只能继续故技重施,试图抓到殷上作挟。 想定后,殷上便更不可能被对方抓住,趁着昨夜稍加安定之时与顾时序商定好,若是她们真被汀悉兵卒抓住,便让顾时序动手杀了她,只要周垣手中没有筹码,兵败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殷上本以为顾时序会拒绝,却没想到她很快就答应下来,说自己明白大局。 一时间,她心中也松了一口气,生出几分欣赏,格外叮嘱了一句:“届时若有生路,也不要管我,一定要自己离开,他们志在我,便不会死抓着你不放的。” 想了想,她又道:“若是你有幸逃了出去,也可以帮我给亓徽带句话,不至于让他们全无着落,我母亲……她是最明白我的,父亲、长姐也是一样,至于阿止,可能要伤心一阵……”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最后看向洞外的藏在云层里的月亮,一时间有些难言。 顾时序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下了,然后眸光平和地看着她,问:“殿下要给王上带话吗?” 殷上愣了愣,好几息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王上是谁,一时没有接话,气氛也一下子沉默下来。 “江遗雪……”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滚了一遍,殷上看向顾时序,笑了笑,说:“若我死了……应该也不需要你带话了。” 顾时序不明所以,问:“为何?” 殷上摇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她,江遗雪活不下去的。 非她自信,抑或是对这段感情认知不清,只不过江遗雪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从未被告知该如何独立,所有的感情和生存的意义都需要依靠某个人、某件事才能进行下去,幼年时是他的母亲,后来就变成了殷上。 他也不想这样,只是过去那些伤痛已经成了他的烙印,他并非没有抗争过,只是收效甚微。 自殷上见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活得太过茫然,每天都随波逐流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现在做得所有的事情都建立在“在她身边”这件事的基础之上,执拗的就像朝生夕死的蜉蝣,挣扎着滑向太阳,明明早就认命了,却因为偶然见到了一丝霞光再次迸发希望。 顾时序没追问,转而说道:“殿下应该很喜欢王上吧?” 殷上挑了挑眉,有些好奇,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顾时序道:“不管是在川岚城还是在军中,我都见过几次……”她歪头想了想,似乎在措辞,道:“您在王上面前不一样……就是,您会对他有不一样的表情,虽然都不是什么笑脸。” 殷上笑了一声,说:“你是说我对他不好?” “不是,”她忙摇头,绞尽脑汁地解释:“就是您在别人面前都是一个表情,就算再生气、再不高兴,也是一个表情,不会和他们发脾气,但是在王上面前,就会有……嗯、不一样的。” 她点了点头,似乎在肯定自己。 殷上被她逗笑,说:“这不就是在说我对他不好吗?” 顾时序道:“这也是一种亲近啊,”她煞有介事地说:“当你愿意对一个人表露出不同的情绪的时候,不就说明你对他不一样嘛。” 殷上嘴角含笑,眼神凝在她的脸上,问:“你成亲了吗?” “啊?”顾时序忙摆摆手,道:“没有没有。” 殷上道:“那就是有喜欢的人了?” 这回她顿住了,羞赧地笑了一下,说:“算有罢,”言罢,她又补了一句:“不过他应该不喜欢我。” “你问过了?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 顾时序有点郁闷,道:“就是问过了才知道他不喜欢我啊……他说现下朝不保夕,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我说就是因为朝不保夕,才要快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们俩没说到一起去,就不怎么来往了。” 闻言,殷上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久才说道:“放心罢,这仗马上就会打完了,届时你就可以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嗯,”顾时序笑起来,露出脸旁两个深深的梨涡,道:“我相信您。” ———————————————— 汀悉这回搜山的兵卒多了很多,除了顾时序天不亮时发现的那一拨人外,她们躲避之时又发现了另外几队人马,俱是装备齐全,搜寻得也认真了不少。 二人躲在一山坡下的草丛内,屏息凝神地等待那队人马离去,那边约有十几个人,走动间依稀有交谈声传来。 “……” “……那个姓晋的打仗真狠,要不是同曲城墙高楼坚,根本撑不住。” “谁说不是呢,跟不要命似的,这都两日了,夜里也没停过,我每日听着砲石砸来的声音都心惊。” “我感觉殿下快撑不住了,否则不会勒令我们赶紧抓到那个亓徽世子。” “你赶紧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要是殿下撑不住了,我们都得死!” “呸呸呸!我不说了还不成吗?可我们都找了这么多天了,你说那亓徽世子是不是已经跑了?” “不像,你忘了那天我们找到的山洞里面还有火堆么,而且那天晚上那个世子一摔下去,殿下就命我们下去搜了,然后又派大军围了整个大曲山,除非那个世子会飞,否则肯定跑不了!” “说得也是,殿下这回可是说了,谁要能抓到亓徽世子就是此战头功,这么多人瞪着眼找呢……” “……” 交谈声渐渐远去,殷上和顾时序对视了一眼,并未试图出言。 看来郭长垚还算聪明。 按照那些兵卒所言,晋呈颐现下已经在攻城了,周垣也必然落了下乘,否则不会这么急着搜寻她。 正想着,远处另一个方向又有一队人马走了过来,领头的牵着一匹马,眼神锐利地扫来扫去。 二人一时不敢妄动,继续屏息凝神。 先前为了躲避一队正面遇上的人马,她们临时扑进了一个不深的缓坡内,里面草丛密布,要藏两个人还是挺容易的,故而后来的几队人马涉来涉去,一直都没发现她们。 然而这对人马却格外细心,为首的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刀在较深的草丛中戳来戳去,身后几个兵卒也有样学样,逐渐向她们这边靠来。 殷上心里暗骂一声,迅速思考着对策,可现下的境况实是进退两难,焦灼之下,敌军锐利的刀尖已然探入了草丛—— 二人一时间格外默契,同时微动身躯,那刀尖几乎只差微厘就要刺入殷上的腹部,尔后又收刀而去,刺入了另一堆草丛。 他们的动作好似条件反射,并没有多加思索,身后那几个兵卒更是敷衍,那刀也探的不深。 然而就在殷上以为此劫已过之时,那个领头的却突然又回过了头来,刚刚的动作和景象迟了几息又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看着那草丛顶端微颤的枝叶,渐渐瞪大了眼睛,伸手示意手下将其包围起来,随后缓步靠近,举刀用力地刺了下去—— 扑哧一声,是刀尖陷入血肉的声音。 那领头的正欲再刺,眼前的草从便整个一翻,一条腿用力的踢上了自己的手腕,他整条手臂瞬间发麻,手中的兵械也立时被对方夺走! 那领头忙后退了几步,示意手下的人上前,自己则从马背上拿出一把弓弩,毫不犹豫地朝二人射出了一箭。 殷上挥刀格开,身形翻飞,先解决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人,尔后又向前冲去,明显想要对他出手。 那人大惊,便跑边喝道:“发信号!发信号!” 闻言,身后的几人立刻从怀中各掏出了一支烟火,殷上立刻转变攻势,划在一个人的手臂上挑飞一个,身后的顾时序也连杀数人,见其求援,也忙冲上前来制止,可这队人马的烟火竟人手一个,等殷上一刀杀了那领军之时,一支烟火也从身后冲上了云霄。 见顾时序还想去杀那放烟火的人,殷上一把拉住了她,指着不远处的马道:“不能再留了,先走!” 闻言,顾时序后退了几步,借力将殷上扶上马,才发现她几处伤口已然崩裂,血液浸透了暗红色的布料,渐趋乌黑。 她翻身上马,坐在殷上身后,道:“殿下,你的伤……” “无事!先走!”殷上匆匆打断了她,策马向前冲去。 然而那只信号烟火已然发出,周围的人马几乎是一窝蜂地朝这边涌来,仅仅向前冲了几步,便正面迎上了两队人马。 一队人马约有十二三人左右,只有领头的骑着马。 二人策马而战,互相交托,一左一右格挡着四方而来的箭簇,可随着人马越来越多,她们也渐渐落了下风,殷上手臂发颤,几乎握不住刀柄。 正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震天的杀声,远处的天空出现一支黄色的烟火,炸响在山林间,惊飞了不少鸟雀。 殷上眼神一亮,立时明白过来,一下子生出了希望,对顾时序道:“是援军!我们冲出去!” 顾时序也促声回应她,道:“好,殿下您尽管往前冲,后面的人我来杀!” 殷上应了一声,丝毫未犹豫,捏紧刀柄,精准地砍在马侧几人的脖颈之上,随即策马扬蹄,见眼前几人下意识的退开后,看准时机挥刀冲出了人群。 奔逃间身后追杀声不断,刀和箭簇击打在一起的声音不断响起,殷上感觉到顾时序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拧眉问道:“你怎么样?!” 顾时序扬声道:“可以!您往前冲!” 殷上便用力拍马,继续往前冲去,然而正当前方的杀声越听越清晰之时,身下的马率先中箭,受惊嘶鸣,纵身扬蹄,将二人一齐甩了下来。 殷上并未慌乱,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正要去拉顾时序,却看见她浑身尘土,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一下子意识到什么,瞳孔皱缩,立时扑到对方身侧,才发现她背后中了数箭,已是奄奄一息。 见二人落马,远处的人也停止了放箭,迅速朝她们冲来。 殷上顾不得太多,一把背起顾时序,举步朝前跑去,却听见顾时序在她耳侧虚弱的说:“殿下,放下我,快走啊……” 殷上喘着粗气道:“放屁,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去,你还要替我带话呢!” 顾时序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殿下,你真傻,我是骗你的,我就没想过要答应,才点头点的那么利索。” 殷上感觉身侧的景色在飞速的倒退,胸腔间像是被压碎了一般,连呼吸都是困难,可她脚步不停,一心只想向前冲去。 然而身后的杀声却依旧越来越响,耳侧顾时序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殿下,我没您这么高瞻远瞩,心存大义……根本不会为了天下人对您动手,我只知道您救了我,我便要保护您。” “我无父无母,也没什么好牵念的,您还有这么多人念着,一定要好好的回去……” 一支箭簇划破风声,噗嗤一声插入了殷上的小腿,她顿感剧痛,浑身一软,连带着顾时序一齐摔在了地上。 可她却没再试图站起身,而是一把将顾时序抱在怀里,嘶声问道:“你、你还有喜欢的人,你不能死,你得回去!” 她声音颤抖,几滴水砸在对方满是尘土的脸上,才发现自己哭了。 “我骗您的,殿下,”她语气中带了一丝狡黠,似乎为自己成功的玩笑而感到高兴,尔后微微侧头,看向不远处飘扬的亓徽王旗,露出一个满足又欣慰的笑容,轻声道:“您看,王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得到了所守护之人的帮助(泪目) (ps:上一章增加了一千多字,之前看过的可以再看一下。) 66 ? 薄命长辞知己别(2) ◎大军驰援情绪崩溃◎ 殷上开川岚城济民那年, 顾时序只有十一岁。 令兹大军压境,整个涵州城宛如人间炼狱,满目疮痍。 她母亲为了寻些吃的, 死在了一队行军兵卒的马蹄之下,可那些人并不在意这一条轻飘飘的人命,甚至还怪她挡了路。 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只能随着大流, 带着她一路逃出了涵州城, 渴望能寻得一线生机。 可是到底能去哪,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只想着先逃出战乱之地, 能活一天是一天。 乱世之下,实在无处安身。 他们一行人漫无目的地跋涉了十数天, 随身的家当几乎全都用来更换吃食, 可即便是这样也没有比别人多撑几日, 队伍中的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少。 到了离开家的第十四天的时候,父亲也倒下了,他似乎也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趁着还有力气, 把她带到避人之处, 将藏着的最后半块干饼塞给了她,叫她现在就全部吃掉。 那饼黑乎乎的, 硬的像石头,她几乎咬不动, 父亲就抖着手把饼掰碎, 几乎是半强迫似的塞在她嘴里。 直到将那饼吃完, 顾时序也已经泪流满面, 抓着父亲的手哭得几乎喘不上来气,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这样。 可下一息,父亲高大的身子突然晃了晃,整个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她一下子都忘了哭,扑在父亲身边,感觉到一股极大的恐慌突然攫住了她,让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什么话语来对待。 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摸了摸她脏兮兮的小脸,给她擦干净眼泪,眼里带着万分的绝望和心疼,轻声说:“小序,活下去。” …… 这句话之后的记忆,在顾时序的脑海里已经断层了,只记得父亲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然后她就被一个同行的大人强行带离了此地,又踏上了跋涉的路途。 可是那条路途上的所有人,其实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里。 …… 第二十天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川岚城脚下,那里已经聚集起了一波流民,东倒西歪地躲在城楼下的阴影里,时不时有人虚弱的拍一拍城门。 同行的人上去问此城会不会发粮,那人干着嘴唇、神色麻木地重复:“发过、发过。” 发过,那就是之前有,现在没有。 到这里为止,一行人便又分成了两拨,一拨想留在此处碰碰运气,一拨则还想继续往前走。 顾时序当时已然意识昏沉,格外虚弱,自然不可能再往前走,几乎是往下一倒,就再也没站起来过。 不过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到这里的第二天,川岚城竟然就真的开城济民了,她恍惚间听见一个女声在城楼上说了几句话,然后城门就应声而开。 她想爬起来随着人流进去,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她对自己说,不行,要起来,就差一点点了,不能死在这里。 或许是濒死之际所爆发出的求生欲望过于强烈,她竟真的感觉自己生出了一丝力气,努力地翻过身去,抖着手扒着地面一点点地往前爬。 小序,活下去。 要活下去。 …… “过来,这边!水给我!” 什么时候停在了原地,她自己也不知道,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听见了一个由远及近的陌生女声,蒙昧地响在她的耳畔,似乎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听不真切。 然后她就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把自己托了起来,紧接着口中就被送入了清甜的温水。 好饿…… 腹中的饥饿感再次席卷而来,她努力地下咽,甚至不知从哪生出了力气,一把抓住了眼前之人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对方瓷白的手被她抹上脏污,可她并没有挣脱,而是扬声道:“拿碗粥来!” 这回的声音也逐渐清晰了起来,水囊被拿走,紧接着一口稠粥就递到了自己的嘴边—— 那一刻的感觉几乎难以形容……时至今日,她都无法对其述出一语。 只记得当时疲惫的思绪随着饱腹感的上升而逐渐下沉,在对方手掌有力的托举中逐步穿过皮肉,穿过骨头,穿过五脏六腑……抵达最深最深的那处。 那里的冰雪正在消融,露出河畔的沃野,和煦的春风从深绿色的麦田上吹过去,小土狗在田间快乐地撒欢。 灿烂的阳光落在小狗的毛发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岁月也曾像熠熠生辉的金子一般。 …… 按照规矩,参军入伍者需满十四岁,但流民中不乏有幼年失怙的孩童,没办法自己养活自己,于是这些人便都被送至了川岚城的一个学堂,由亓徽王室出钱或民间募捐来维持其运转。 顾时序在那里待了三年,认真的习文练武,一到十四岁,她就重新去往了官府,寻找陈令使和她说自己要投军入伍。 尔后便是重策户籍,登记造册,自此便成为了亓徽军的一员。 一入伍,她便随殿下参加了长陵道一战,又至镶云城,泓山城,九疑城,仅三年,她就从最末尾的张字队一路升迁,成为了地字队的一员,从此护持在殿下身边。 殿下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随着殿下跳下去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看到了这个结局,可她并未犹豫半分。 看到亓徽王旗的那一瞬间,她想的只有:哈哈,用我的命救殿下的命,这买卖真是赚大了。 于是,她带着得意和欣慰对殿下说:“您看,王上来了。” …… 大军如潮水一般涉来,又像遇见礁石一般绕过殷上,复又在前方合拢,瞬间与山上的汀悉兵卒战了在一起,耳边一片喧嚣,杀声震天袭来。 殷上急促地摇头,对怀中之人嘶声道:“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回去了!顾时序,你睁开眼睛!顾时序!” 然而这一声声的嘶吼并没有留住怀中之人的生命,说完那最后一句话,她就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不……不……不要这样…… “殷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至耳边,江遗雪看见了她的身影,马不停蹄地向她跑来,殷上茫茫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把攥住了对方的衣摆,道:“救救她——” 她双目含泪,声音嘶哑,比身上更鲜血淋漓的是眼里的惨痛。 见她这副样子,江遗雪几乎也忍不住眼泪,跪下来伸手抱住殷上颤抖的身躯,连声答应,立刻唤来随军的医官。 对方匆匆跑上前来,跪坐在殷上对面,伸手轻轻探了探顾时序的鼻息,顿了顿,缓缓垂下了手。 殷上的脸色骤然苍白下来,急促地看了看江遗雪,又看了看医官,似乎想说什么,可嘴唇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殷上……” 他第一次看殷上如此彷徨无助的样子,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抱紧对方,看着她趴在顾时序渐渐失温的身躯上,几近崩溃地问:“为什么……就差一点点……” 明明就差一点点。 ———————————————— 周垣把殷上这个筹码在军中放得太大,直言抓住她就是此战头功,她一被救走,整个军心便开始溃散,一时间出现不少逃兵,周垣勉强与城外的亓徽军僵持了近十日,最后还是放弃了易守难攻的同曲城,率领残兵一路往东南逃去。 殷上的伤势不算轻,刚被带回营帐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意识昏沉,待医官一点点剪开她伤口处的布料,才发现那些刀伤箭伤撕裂开来,几乎一片血肉模糊,令人不忍卒看。 江遗雪看到她满身伤口的那一瞬间几乎要崩溃,眼睛发涩脸色惨白,整个人的状态比床上的殷上还要不如,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帮着医官为她清创上药。 去除腐肉的时候她痛得清醒过来,咬着牙挣扎,江遗雪只能用尽全力按住她的手,又怕她咬伤自己的,便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她嘴边,抖着声音说:“咬我,殷上,你咬我……” 她耳边轰鸣,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下意识地把唇边细窄的手腕衔进嘴里,难以克制地咬了下去。 好……好……就这样……让我和你一起痛…… 他神色扭曲了一瞬,可手臂却丝毫未动,只俯身和她额头相触,露出了一个痛苦又病态的笑容。 …… 直到伤口全部处理完,那医官也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郎君,我去熬药,殿下要是发烧了您差人来叫我。” 江遗雪点点头,挥手让她去,她这才看见对方手腕上那个深可见骨的牙印,道:“郎君,您这……” “你去吧,”他盯着殷上,头也未抬,只嘶哑着声音道:“我自己包一下就行。” 见对方神色有些不对,那医官一时间也不敢多加置喙,忙点了点头退下去。 帐帘放下,屋内终于只剩下二人,江遗雪看着她苍白的脸,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掖了掖被子,可做完这一切,却像是再也忍不住满腔的委屈和痛苦似的,埋首在她枕边崩溃地哭出了声。 …… 及至第二日夜里,殷上开始断断续续的发起烧来,浑身高热,江遗雪急得不行,昼夜不眠地照顾她,一直到第六日近夜才总算退下去,人也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殷上甫一睁眼,看见的便是江遗雪消瘦苍白的脸,对方似乎也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动静,此刻正趴在床头殷切地看着她。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开口的声音异常嘶哑,道:“你怎么回来的?” 先去在大曲山之时,她整个人意识混沌,根本来不及问及此事。 见她状态还行,江遗雪也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正想回答她,可一开口就是委屈的哭腔,道:“我自己回来的。”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殷上眉头微蹙,溢出一丝心疼,轻声问道:“怕不怕呀?” “怕,我怕。”江遗雪哽咽着点点头。 陌生的人和陌生的营帐,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回来,想的每一次计划和杀掉的每一个人……他不知道在无人的地方崩溃了多少次,可只要一想到殷上,这些痛苦就突然什么都不算了。 她勉力抬起手擦了擦他的眼泪,说:“晋呈颐是你叫回来的?还有各方大军。” 江遗雪点点头,依旧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得到肯定的答案,殷上也难以抑制地哽咽了一下,思及他可能遇到的情况,心中骤然涌起了一股酸涩,哑声道:“辛苦了。” 这声安慰一下子压破了江遗雪情绪的阀门,他再次崩溃地哭出了声,想用力地抱紧她,可还记得不能碰到她的伤口,最后只能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贴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把眼泪倾泄在她的掌心里。 …… 不知过了多久,江遗雪才慢慢缓过神来,趴在她床头和她小声说话,先是说了几句当下的战况,最后道:“你带着的那个兵卒……已经走了。” 殷上顿时沉默了下去,抬头看着帐顶,好半晌才轻声说:“我知道。” 江遗雪见她这副样子,有些心疼,问:“是她救了你吗?” 殷上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她也是东沛人,东沛涵州人,”说话间,她轻轻牵了牵嘴角,道:“东沛灭国的时候随流民去往了川岚,还是我们一起去川岚城的时候救的,叫顾时序,可惜我不记得了……你记得吗?” 她明明嘴角含笑,眼神却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见江遗雪摇了摇头,她的笑容也似乎撑不住了,慢慢落下去,道:“真可惜……我当时应该说我记得的。” 江遗雪看着她眼角溢出来的清泪,嘴唇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凑过去和她靠在一起,声音带着一丝强装的轻松,道:“现在轮你哭了,放心,我会帮你挡着的。” 殷上被这话逗笑,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可仅仅过了几息便难以抑制地转变为哭声,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用眼泪发泄情绪,那些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带着所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沉默地洇进了枕头里。 …… 他们明明快胜了。 明明就差一点点。 可她就是死在了胜利的前一天,死在了黎明升起前的黑暗里。 作者有话说: 战争副本快结束了,写得好伤 67 ? 薄命长辞知己别(3) ◎汀悉兵败周垣身死◎ 夏至这日, 前方传来战报,道周垣放弃同曲城后领三万残兵一路后撤,到达与山城之时与城内的亓徽军再次交锋, 才知去往定木城的后路已断,无奈之下,只能再次领兵奔逃,在重泉、偃水两城盘桓, 一路游击作战, 硬生生与亓徽军又周旋了一个多月, 三日前才被前后两方的追兵堵截在重泉城的一个村落之内。 收到这份战报的时候,众人正在衢山城帐内议事, 听完兵卒的禀报,索千镜叹道:“如此境况, 她也能生生拖一个多月, 也是经纬之才了。” 周垣此人又心狠又有筹谋, 很多次他们都以为此战已然昭彰,对方却总是能反败为胜,吾元江之祸后,若不是江遗雪立时掌控了局面, 又或者殷上没有被那个叫做顾时序的兵卒救下来, 恐怕她的计谋真的会得逞。 一时间,众人也心有戚戚, 生出了些后怕的情绪。 战报既来,众人自然便议及战况, 姜昌黎率先开口道:“那村原本就是一个空村, 里面被架设了高处, 弓弩的杀伤力很大, 其余的倒是没什么,只不过我们一路追击,辎重都没跟上,想要强攻怕是不能够了,不若就直接围死吧。” 赵复也点头道:“那村寨不大,虽有活水,但吃食不够,估计坚持不了一个月。” 身后几人闻言,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差不多统一了意见,但先前刚被江遗雪从镶云城叫回来的宁问却并不赞同,道:“如今民间声讨汀悉之声愈烈,将其围死固然不费兵卒,但若从长远来看,无法奠定此战的威势,既然迟早都是要攻的,又何必再拖拖拉拉。” 言罢,她又补充了一句:“即便只有一个月,会死的人也只多不少,现下当务之急已经不是战事了。” “我也觉得是,”郑麟点头道:“吾元江之患虽然勉强稳定了,但沿江的城池几乎全部塌毁,成为空城,百姓也都无家可归,抠叩君羊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追更最新完杰文再加之现在东沛、令兹国内的守军近无,有很多地方难以管辖,也容易造成隐患。” 眼见两方意见不一,众人也僵持不下,纷纷朝上首看去。 一个多月来,殷上的伤势逐渐向好,现下已能起身主事,耐心听她们说完后,仔细看了看桌案上的战报,决定道:“此战结果已能预见,没必要再拖延了。” “既然重械难运便改换轻械,只用木车或是轒辒车,从四面逐步围村——由晋呈颐带队在前,先解决高处的弓兵。” 言罢,她伸出手在那处村落轻轻划过,抠叩君羊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追更最新完杰文开始安排人马,道:“由林泊玉、索千镜围合西南密林,郑麟、宁问堵截西北,姜昌黎、赵复越岭东南,郭长垚、崔集去往东北,除四方堵截外,池梧、李迁带兵守在村河边,未免有人从水下潜逃,最后由我亲自带一队直通正南村口,与周垣交锋。” 闻言,众人也不再有何异议,纷纷领命前去整兵。 …… 待帐帘放下,一直坐在内间的江遗雪才慢吞吞地走出来,看着殷上的眼神似有怨嗔,道:“你伤还没好呢。” 殷上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战报,在脑子复盘完毕,才道:“差不多了,”待对方走到她面前,她便抬起头来,自然地伸出手将他收入怀中,问:“为何不愿参加议事?” 鉴于江遗雪先前统筹三军之事,今日各方前来之时,殷上是默认江遗雪也要参加的,谁料待她坐定后,对方却躲在木屏之后不出来了。 “我才不要,”他贴在她脖颈里,闷闷地说:“我不想弄这些,也不喜欢见其外人……”伸手摸了摸她的伤口,他还是有些担忧地问:“你真的可以吗?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嗯,”殷上随口就答应了,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道:“先前总觉得你保护不了自己,这两日细听了盛言川的呈报,便知是我低估你了,你既有这番能力,也能……” “我不要!”江遗雪预料到她的后话,立刻扬声打断,用力缠紧了她的脖颈,软声道:“我没能力,我最笨了,我哪都不去!” “好、好!”殷上见他神色不对,忙咽下后话,应了一句。 可江遗雪见她态度敷衍,神色立刻委屈了起来,小声问出心中所想:“此战胜后,你是不是又要把我送回东沛?” 殷上这回不开口了,可沉默了几息,就立刻被他抱着脖子晃了晃,道:“你说啊!” 她只好道:“可能还是需要你回去一段时间……” 江遗雪立刻撒开了抱着她的手,扭头拒绝:“我不去!” 殷上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不会太久的,待我去往定周,处理好储位事宜,我就亲自接你回来,好不好?” 闻言,江遗雪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温柔,语气也带着哄劝,心一下子就软了,可嗫喏了半晌,一滴泪却突然流了下来,声音也带上了哭腔,说:“……我、我真的不想去,我不能再离开你了……我、我在汀悉待了近四个月啊……殷上,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他哭得好伤心,第一次推开了殷上来抱他的手,道:“都这样了你还要送我回去,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我!” 殷上也没料到他说着说着就突然间情绪崩溃了,愣了一瞬后才伸出手去把他拖进怀里,反口道:“好,好,不去了,东沛的事情我来处理,乖、乖……” 她按住他挣扎的手,托着对方的脸用力吻上去,另一只手则安抚地摩挲着他的后腰,直到对方渐渐平静下来,乖乖地用手绕上了她的脖颈。 一吻毕后,江遗雪却依旧神色恹恹地靠在她肩上,纤细瓷白的手指揪着她的衣领,红唇微肿,呼吸沉缓,被眼泪浸透的睫毛软趴趴地一颤一颤,像是被雨水浇透了的蝴蝶,羽翅轻摇,颤颤巍巍地飞不起来。 “不去了,”殷上看得有些心疼,再次保证,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说:“战毕后我们就一起回亓徽。”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抬眼看她,绀青色的眸子里溢出一丝病态的执着,哽咽道:“真的不能离开你了,会死掉的。” “好,不离开。” 见她明确的答应,江遗雪终于含泪露出一个笑容,伸出手去再次和她拥吻在一起。 ———————————————— 三日后,天色晴好,秋风肃杀。 殷上等人兵分两路,一路借道氏白,一路经由旧吾,从衢山城出发,于一日黄昏前到达了重泉城阿明镇的小满村。 战术谋划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先是晋呈颐带队顺利解决了制高处的一队弓兵,下方的兵马也在盾阵和轒辒车的掩护下,很快冲破了村口的防线。 此战已至末尾,周垣所领的自然都是心腹或是精锐,否则也不会有能力与数万大军周旋了一个多月,即便只剩数千残兵,见着敌军也并未有人退缩,各个都奋勇无敌地朝其杀来。 及至黄昏,血染残阳,村道内也是一片尸山血海,殷上手持长刀立于阵前,丝毫没有劝降或是谈判的意图,只面无表情,一路持械地向前杀去,直至与策马而来的周瞻杀至一处。 兵械相碰,几乎冒出火星,一连过了数十招,殷上冷声问道:“周垣何在?” 周瞻并未出言,进攻的势头越来越猛,手中的长刀挥舞出凌冽的风声,沉默地代表了她的答案。 殷上便不再试图相问,眉眼间透出一丝冷凝,持刀纵马,与其相错,尔后又迅速的反手握住刀柄,向她腰间甲胄的缝隙处精准地划去。 周瞻似有所察,立刻扭身躲避,那刀刃与其错身而过,却又划在了马背身上。 变故就在那一瞬间。 马匹受惊嘶鸣,周瞻扭动间身形不稳,顷刻间就被甩下了马背,就在她落地的一瞬间,一队兵马也随即列阵向前,将其团团围住,一时间,无数锋锐的刀尖和箭簇也对准了她。 周瞻被擒,其余的兵卒也便如同一盘散沙,短时间内也被制住,局势也在瞬间被掌控,殷上翻身下马,看着周瞻再次问道:“周垣何在?” 周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我不会告诉你的,直接杀了我吧。” “你没有必要这样,”殷上说:“你再怎么遮掩,周垣也迟早会死的。” “你放过她罢!”周瞻道:“我可以替她死!我保证她今后不会再对你产生任何威胁,甚至不会出现在人前!” 殷上沉默地目光如有实质地坠在她身上,语气里带了一丝荒谬,道:“你觉得可能吗?” 周瞻摇头,重复道:“杀了我!也可以结束这一切!” 殷上险些被气笑,道:“你以为你不该死吗?” 她不急着杀她,甚至还沉声细数起了她的罪状,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一路走来都是被迫的,不管是送周垣去定周还是和周黎的合作,或是加入定周十五国的混战,你都觉得自己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可是你扪心自问,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你真的全无私心吗?永、宁、公、主?” 这个称呼一出,周瞻瞬间脸色苍白,讷讷道:“我、我……” “吾元江之祸,你明明可以阻止的,可是你还是放任周垣去做了,不就是想着,万一呢?万一这一次就赢了呢?” “可你没赢啊。” 周瞻感觉到一股绝望涌上来,好半晌才恳切道:“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是阿垣……我对不起她,我不能让她死……你、你就当吾元江是我派人掘的,所有的命令都是我下的,割首祭旗也好,千刀万剐也罢,左右我才是汀悉的王上,杀了我,你的前路便再也没有阻碍了!又何必执着于阿垣的性命!” 殷上抬步走至她面前,叹了口气,声音冷凝道:“你觉得我很好说话是吗?” 她蹲下来,和周瞻平视,轻声道:“你知道吾元江决堤死了多少人吗?”她眼神极冷,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继续道:“你想保周垣,我明白,但你知道有多少母亲失去了孩子,又有多少孩子失去了母亲?两国交战,什么阴谋诡计便也罢了,若我输了,我也自认,可是周瞻,你也当了这么多年的一国之主了,你回答我,这二三十万百姓的性命,真的就只是你们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吗?” 对方的眼神和质问让周垣感到心口一阵发麻,垂下眼睫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神,可身躯却不住地颤抖起来,暴露了她内心真实的所想。 “看来你也在害怕。” 殷上替她说出了口,站起身来将长刀横在了对方的脖颈上,道:“那你说,她该不该死?” “不……不……”周瞻眼神挣扎,心中无比绝望,道:“我保证、我保证她不会再对你有威胁,我只是想让她活着……活着、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殷上动手的格外突然,周瞻几近泣血的声音也被迫戛然而止,可她只目光定定地看着刀尖上的鲜血,轻声问:“安稳?她配吗?” “母亲——” 不远处的断壁残垣中骤然爆发出了一声嘶吼,周瞻捂住自己的脖颈,骤然瞪大了眼睛,嘶哑道:“不要……阿垣……走——” 然而殷上却并没有感觉到意外,好似一直就在等这一刻。 挣扎着跑出来的周垣已然神色癫狂,疯了一样地向殷上冲过来,半途中又被数人制住,满脸愤恨地用力挣扎道:“救她!救救她!我已经出来了——” “阿垣……” 殷上充耳未闻,甚至见周瞻还待挣扎,面无表情地持刀向前,手下微动,彻底了结了对方的性命。 眼见着已无生息的母亲,周垣痴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了一丝吼声,双目充血,死死地盯着殷上,嘶喊道:“殷上!殷上!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痛吗?” 殷上神态丝毫未变,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笑容,看着周垣狼狈的样子,道:“真好,现在你也体会到了。” 闻言,周垣也大笑出声,道:“那是他们该死!他们该死!若能为我的千秋万代做一基石,谁在乎他们是死是活!殷上!你别以为你自己有多清高,此战之下,又有多少人是因你而死?你自己算得清吗?!你身上背负的罪孽又比我少到哪里去?!” “你说得对,”殷上点点头,走上前去,缓声道:“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赎罪,不过你,已经没机会了。” …… 黄昏的晚霞一点点的坠下来,和喷薄而出的鲜血连成一片。 殷上的瞳孔间渐次滑过如血的残阳和远方的群岚,感觉到一阵风从极高极远的地方吹来,穿过空荡荡的胸膛,将一切都吹得格外遥远。 良久,她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山林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似是倦鸟归巢。 …… 永载二十一年春,原汀悉王室被诛,永载帝将其枭首示众以震诸国,封胞妹永宁公主为汀悉王。 永载三十七年秋,同样是以汀悉王室的覆灭为号,持续了近七年的定周之战终于彻底画上了句点,而这一年,距离殷上入定周为质的那个秋天,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五年。 十五年过去,她从爬不上马车的小小幼童,走到了如今可号令三军的一国世子,有多少人因她而活,又有多少人因她而死,连她自己都已经算不清,只记得一片片殷红的血,染就了天子头上的那冕冠缨,如同宣室殿之上的连绵的云顶。 史载:永载三十七年七月初四,汀悉余众被诛于西充重泉城,世子垣被沉吾元江,以身祭河,告慰死于吾元江水患的数十万百姓,定周之战至终章,十五国皆臣于亓徽之势。 这史书中毫无波澜的短短几行字,又有多少人的性命被历史的烟云所湮灭,可有谁知? 作者有话说: 本来拟的剧情是小江还得回东沛一趟的,结果写到小江哭着问殷姐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把我自己也搞心软了,遂放弃了这一部分。 后面的主线剧情就是殷姐称帝,小江也需要开始直面殷姐和周相灵的婚约,感情线会稍微占比大一点。 不知道大家是怎么看待周垣这个角色的,希望没有写成脸谱化的反派。 68 ? 纵使文章惊海内(1) ◎庆贺战胜除晦迎新◎ 湛卢真的伤势不轻, 现下也不过只是勉强可以起身的地步,受不了长途跋涉,殷上便暂时送到了衢山城的官驿内静养, 待伤愈后再返令兹。 郑麟、宁问二人复归镶云城,暂摄汀悉事宜,赵复也领军回到了序戎,官复原职, 叛出氏白的二王姬崔隽在战中被世子崔集亲手所杀, 尔后被带回了都城宝应, 葬入王陵。 旧吾失踪的奉肇青、奉朝青兄妹至今还未寻到,殷上便命统管吾元江后续事宜的陈迩, 沈确二人暂摄旧吾。 周相寻、索千镜、郭长垚三人则领各国兵卒暂回都城,以待后话, 被俘的相贞王室暂时软禁, 东沛则由厉敏回国接手, 各城亓徽卫回到原职。 …… 仔细安排好所有事宜后,殷上又命殷止、晋呈颐二人领大军及辎重后行,自己则带着一队人马一路速往亓徽而去,终于赶在白露前一天回到了都城衔平。 西充的战况显然已经传到了都城, 殷上才到城楼下, 便已听到了城楼之上的欢呼声,一句句的殿下不绝于耳, 连带着城内的人群也被吸引注意力,很快聚拢过来, 沸腾之声一浪接着一浪。 这情景倒是把她身侧的江遗雪吓了一跳, 他虽在少天藏府待了近三年, 但也多是深入简出, 虽知亓徽王室在民间声望很高,却也没见过这等场面,见人群都簇拥过来,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殷上笑着和众人说话,分神与他解释道:“没事的,亓徽民风向来如此,打了胜仗,大家高兴罢了。” 言罢,她便抓着他往人群中穿梭而去,没走几步,两边的人群中便递过来数碗清酒,闹哄哄的声音中勉强能分辨出一句洪亮的话语:“来来来!喝酒摔碗!以碎祟晦,百端乱扰有如水,未来万事同此今!” 这是亓徽特有的习俗,昔年有战胜归朝的将士们,百姓们都会自发为其准备吃食、酒水,各家各户摆桌搭椅,热热闹闹地能绵延数里路,虽说是军民同乐,但也给都城的监管治安留下了不少隐患,王室不好一刀切,于是慢慢地就演变成了喝酒祝词,心意到了便好,不可再大而扩之。 见状,殷上便笑着伸手接过一碗,干脆地一饮而尽,又在百姓们熙攘的闹声中将酒碗摔在了地上。 “好!好!” 欢呼之声沸反盈天,一碗碗酒也递到了林泊玉和身后的每一位亓徽卫面前,各种各样的祝词接连不断,代表着百姓们对这些征战四方将士们的殷切心意。 走着走着,酒碗也被递到了江遗雪面前,百姓们见殷上抓着他的手,纷纷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 “诶!这位小哥也得喝!” “小哥怎么遮着脸啊,殿下!这莫不是您的情郎?” “殿下可不好太霸道的!怎么连脸都不让人露?” “来来来,既从战场上回来,自然也要喝一碗的。” “……” 见江遗雪望向自己,殷上便笑道:“喝一碗罢,没事的。” 闻言,江遗雪也笑开了,这熙熙攘攘的热闹场景让他的心情也跟着雀跃了起来,伸手扯下头巾,伸手接过一人手中的酒碗。 见他露出了容颜,周围的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山呼海啸般的嚷声。 又见江遗雪饮尽酒水后也学着殷上的样子摔在了地上,便纷纷击掌相庆,起哄开来。 “……” “这小哥生得真是好看!” “殿下,您莫不是把天上的神仙绑来了罢?” “你说这,咱们殿下也生得好看着呢!” “好好好,这小哥也大方,配得上我们殿下。” “殿下何时成亲啊,殿下!” “……” 一开始大家的祝词尚还是庆贺战胜、除晦迎新一类的,到了后来便都成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殷上虽没否认,却也有些无奈,多喝了几碗酒后便匆匆向人群外走去。 好在百姓们晓得分寸,都没再跟上来,反而专心地在后面给林泊玉等人递酒,一口一个林长使,道殿下没喝完的你得替她喝,殷上听得哈哈大笑,连忙拉着江遗雪跑远了。 直到跑到少天藏府的巷前,殷上才停下脚步,扭头去看江遗雪,对方跑得面色微红,色如春晓,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正微微喘着气看向她。 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永载三十年的那个中秋之夜,相视一笑,自然地拥抱在了一起。 江遗雪收紧手臂,声音微哑,道:“我们赢了。” 殷上点头重复,“嗯,我们赢了。” 远处呼啸的是百姓们的庆贺,怀中是江遗雪柔软的躯体,直到这一刻,殷上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丝战胜的喜悦从心底慢慢涌上来,然后变得愈来愈大。 真好,我们赢了。 真好,没有死在过去的任何一天。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战争的残酷,明白所谓的离去是怎样的永不归来,明白当下的快乐和喜悦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明白生命,才能懂得珍惜。 ———————————————— 傍晚,宫中传下话来,让殷上先于府中好好休息,待明日大朝会之时再上殿呈报前事,殷上表示明白,但休整过后还是带着江遗雪入了宫一趟。 各国战报,殷术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只不过还要当着朝臣的面正式言明陈词,所以才让她明日大朝会之时上殿,但自从氏白求援,她领兵去往汀悉之始,已经近两年没有回过家了,自然得先入宫见见家人。 二人照旧是去的含章阁,他们来时,微生胥已经等得急了,甫一见到殷上,便匆匆地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殷上一句父亲刚喊出来,他的眼眶就红了一圈,声音也哽咽起来,好半晌才拍着她的手说:“好好的就好、好好的就好。” 殷上弯了弯嘴角,又向其身后的殷术行礼道:“母亲。”站在她身后的江遗雪也跟着行礼道:“王上、王君。” 殷术走上前来,眼中透出一丝心疼,点头应道:“好、好,我就知道我儿能成就此番天地,不负幼年许下的凌云之志。” 言罢,她又对江遗雪道:“好孩子,也多亏了有你,都辛苦了。” 江遗雪有些受宠若惊,忙行了个礼,道:“王上过誉,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殷术笑着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让二人坐下再叙话,倒是微生胥情绪激动,抓着殷上一下说这里瘦了,一下说要看看她的伤,殷上有些无奈,道:“父亲,这都早就好了,如今只剩下疤痕了。” 微生胥道:“便是疤痕也不行,等会儿吃完饭我就让医官署调个祛疤的药出来,改日送到少天藏府,”他看向江遗雪,道:“你盯着她用,晓得么?” 殷上正想道这种事府中自有侍从会做,哪里用得着江遗雪,谁知江遗雪倒是应得快,立刻接话道:“我会的,王君。” 微生胥便道:“除了这事,别的事也要好好照顾她,今后少天藏府的事务只多不少,这早起晚睡也有很多事要注意,”说着说着,他便放开了殷上的手,搞得殷上有些好笑,便走到一旁和殷术说话去了。 这边微生胥正专心和江遗雪嘱咐:“眼见又要入冬了,这里里外外要打点的东西也有很多,有些地方侍从注意不到,又或者不敢提醒的,你都要看好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几件事翻来覆去地叮嘱,可见江遗雪没有任何不耐烦,还认真地连连点头,也满意了起来,说到最后便笑了笑,抓着他的手轻拍,说:“你是个好孩子,也陪在阿上身边多年了,今后更要好好照顾他,”说着,他压低了声音,轻声问:“你们二人可圆房了?” 江遗雪脸色一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他这副样子,微生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善意地笑了笑,说:“你们都年过双十了,这也没什么,只不过你们既有了夫妻之实,殷上竟还没给你个既定的名分,真是不像话!” 闻言,江遗雪忙道:“前几年事忙,此事繁杂,是我没让她提的。” 微生胥笑道:“你懂事,我也宽慰,不过阿上是我女儿,我了解,你也不用替她遮掩什么,只不过有两件事,我要再提醒提醒你。” 江遗雪点头,道:“王君请说。” 微生胥道:“各国如今的境况,你也明白,统筹不过是时间问题,届时不论阿上是为储还是为帝,子嗣都是第一位的,如此才能江山万代,后继有人。” “虽说怀胎生子的是阿上,但你也得好好养好身子,这生下来孩子才会健康漂亮,晓得么?” 江遗雪脸色微红,认真地点了点头,又听到微生胥的声音严肃了些,道:“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事——若她唯你一人,这自然是好,但若是阿上今后有了别人,你也莫要善妒,毕竟储位之下,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有些许也不是阿上的真实所想,总归陪在她身边最久的是你,可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伤了二人之间的感情。” 见微生胥神色殷切,江遗雪便知道他应该还不知周相灵一事,一时间想要解释也无从着力,只能露出一个苦笑,道:“王君放心,我明白的。” “好孩子,”微生胥满意地夸了一句,道:“你是一心为着阿上的,以后若有不顺心的事,也可来与我说。” 江遗雪再次笑了笑,道:“多谢王君。” 这边几人正话毕,殷广及顾悬二人才姗姗来迟,姐妹二人自然是亲热寒暄,殷上对着顾悬也不再像前几年那样喜怒于形,甚至还笑着称了句顾大人,惹得他忙恭敬回礼。 言罢,几人便坐下来好好吃了一顿团圆饭,席间一片温情难述。 …… 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二人才相携归家。 少天藏府离外宫不远,坐步辇到了宫门口,二人便没坐马车,一路走着回去。 此时正是秋日,玉露初零,金风未凛,一年无似此佳时,江遗雪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捏着她的指尖摩挲,看着周围来去的路人,道:“亓徽真好。” 殷上道:“好吗?” “嗯,”他应了一声,道:“哪里都好……今天的日子,我会记一辈子的。” 殷上笑了笑,说:“我还怕你吓着了呢。” 江遗雪摇摇头,说:“没有,我很高兴,”他坦然道:“他们祝我们百年好合,良缘永缔,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 闻言,殷上握着他的手僵了僵,想了想还是道:“阿雪,有件事……” “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的,对不对?” 他没让她把这件事说出来,就像一个胆小的人无限期的躲避着始终要面临的结局,自然地打断了她,看向她的眸子是一片温软的情意。 殷上难得噎了一下,只得道:“对。” 江遗雪便露出一个笑容,容色如优昙花一般令人心颤,轻声道:“那就够了。” 他喃喃重复了一遍,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然而回府的时候,殷上还是感觉到他的情绪难以抑制地低落了下来,洗漱后窝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她,殷上吹了灯上榻,把他揽进怀里后才问道:“怎么了?不是说今天很高兴吗?” 江遗雪摇了摇头,说:“没事。” 殷上便问:“今日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江遗雪自然不想提婚约的事,看了她两眼,咬着下唇红着脸说:“王君说……你该有个子嗣,可是我们这样怎么生嘛。” 他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平日里都是你折腾我……” 殷上倒是没料到父亲今日说的是这个,思忖了几息才说:“这事不急,父亲只不过是怕来日后继无人,但只是殷家的孩子,也不一定非要我肚子里出来的。” 江遗雪一向不置喙她的所有决定,嗯了一声,又说:“要是我能生就好了。” 殷上颇有些好笑,但见他神情还挺认真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来,手也朝被子里伸了下去,道:“要是你能生,现在怕是生了好几个了。” 江遗雪被她说得浑身一软,纤长的手指绞着被子,下意识地扬起了头。 见她俯身而来,也立刻做好了准备,红唇微张,殷红的舌头蠢蠢欲动,就等着缠绕上她的,与她以最亲密的姿态纠缠在一起,感受着自己如何被她一点点的侵占和掠夺。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真GB啊老婆们,因为是平权,我个人私设gb和bg是平等且合理的存在的,而且应该写不到生孩子,文案里没标注我也不敢中途加。 上一章加了个尾巴,没看过的可以看看~ 69 ? 纵使文章惊海内(2) ◎朝会议储爱恨交加◎ 第二日卯时中, 殷上准时睁开了眼睛,一旁的江遗雪正依着自己睡得香甜,被子下的身躯不着寸缕。 她轻轻地收回了手, 掌心滑过他腰侧香温玉润的肌肤,正准备掀被起身,他却一下子醒了过来,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声音有些嘶哑:“要去朝会了吗?” 殷上嗯了一声, 回头看了一眼他光裸的肩头, 道:“穿上衣服再睡罢,天也寒了。”言罢, 她便随手抓起衣服,正要展臂穿衣, 腰侧却被一个轻柔的力道带了带, 衣服也随之被抽离。 扭头看去, 江遗雪正赤着身子跪坐了起来,似乎也不觉得自己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对,只心无旁骛地给她展平衣服,轻声道:“抬手。” 殷上难得有些无言以对, 顿了半息才顺着他的意思抬起了手臂。 待两件里衣穿好, 江遗雪又下床取来衣架上的朝服为她穿上,一丝不苟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他肌肤瓷白, 像一尊上了釉面的美人觚,其上被勾画了点点的红梅, 浑身上下只有冷绸似的长发为他遮羞, 若隐若现间勾出一丝欲拒还迎的暧昧, 让殷上总感觉自己误入了什么妖精洞。 偏偏他的表情还那么认真, 让人生不出一丝亵渎的念头来。 “好了。”顺利地理好手中最后一缕头发,江遗雪放下木梳,出言提醒,却见殷上正看着自己的身子发愣,忙红着脸嗔了她一眼,娇斥道:“看什么看。” 殷上回过神来,笑了笑,说:“那我走了。” “嗯,”他正应了一声,然下一息后却又拽住她的衣袖,像只轻灵的猫儿似的钻进她的怀中,微微俯身索了一个吻,道:“忘记亲我了。” 殷上好笑,纵容地和他吻了几息,道:“好了,再不走该迟了。” 江遗雪软声应了一句,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 今日是七日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得参加,要议的大事也唯有一件,那便是定周之战的后续事宜。 如今天下之势尽归亓徽,然川梁、吴真、溪狄、月支、氏白、东沛、令兹七国却仍有王室所在,氏白、东沛、令兹先且不论,其余四国的王位所在仍是旧统,其是否能接受亓徽的削藩之策,任由自己由君变臣,还是一个有待商榷的棘手事宜。 大殿之上,殷上在殷术的事宜下详述了旧日战况,最后陈词道:“不日,定周便会宣诏禅位,亓徽即成各国之首,手握天权,以辖天下。” 一时间,殿上的朝臣也露出了各异的神色,主管郊庙、礼仪的太常寺卿邓笈率先开口道:“臣有几问。” 殷上道:“邓大人请说。” 邓笈道:“一问,殿下提出削藩之策,敢问各国王室如何安置?二问,各国军队如何整合,安排?三问,王上即位后,亓徽有多少臣民要去往懿安?” 殷上早已心有成算,闻言便道:“削藩之后,自是撤国并府,以府、城、道三级为准,各国王室上缴国库,免其朝贡,降以为侯,世代降级而袭。” “其二,各国军队重编后,只在十五国的边城安置守军,内城便可循况安排,暂停征兵,裁撤、供养老兵、残兵等。” “至于即位之事……谁告诉你我们要去往懿安?” 邓笈不明所以,道:“既是定周皇帝禅位,既要名正言顺,自然得去往定周即位。” 殷上笑了笑,说:“邓大人,规矩是人定的,明哲保身久了,也不要忘记激流勇进。” 邓笈问:“那殿下是想……” 殷上道:“定周既禅位我亓徽,那便当迁都衔平,以昭彰我朝威仪。”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一片哗然,礼部的尚书范沛敏道:“殿下之能,我等自然明白,可此言是否过于夸口,定周立国百余年,莫说迁都,便是撤国并府也不是易事,您要各国上交国库,降以为侯,又有多少人会有微词,其下的动乱、隐患,还望您三思。” 闻言,殷上依旧神色未变,道:“范公所言我自明白,就像您说得,国与国并立之事已近百年,无人更改,可敢问范公,您真的觉得此策并无错漏吗?百余年来,各国拥兵自重,各有国库,年年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攻你,并不是到了永载帝这里,才有这翻天覆地的战事的。” 范沛敏老迈的脸上满是无奈,忧心道:“虽说如此,但殿下要开这先河,后患也是不少反多啊。” 殷上笑了笑,道:“事既还未做,怎知不行,我不走第一个,又怎会有从者如云?” 范沛敏顿了顿,抬头向一直默然的上首王座看去,似乎想要殷术求援,可对方却没有任何插话的念头,反而一直嘴角含笑,满脸欣慰地看着殷上。 见范沛敏的神色实在无助,殷术只好正了正身子,陈词道:“藩国之祸,已绵百年,百姓之苦也是各有来处,既然此路已经行不通,我们便当以史为鉴,何必一条路走到黑,此事很难,孤也明白,但只要你们心志坚定,一心为民,自有河清海晏的那一日。” 殷术既发话,文武官员便也不敢再有言语,纷纷恭敬行礼,言明誓会为君分忧。 …… 永载三十七年冬,一直沿用永载国号的定周少帝周黍颁下诏书,昭告天下,封宣禅位于属国亓徽王上殷术。 诏书一下,以令兹、东沛、氏白三国为首的王室纷纷向其进献本国王令,以表臣服之心,月支、川梁两国也紧随其后,基于此,北境吴真一下子陷入了寡势之中,其王上郭世同意欲同溪狄结盟,以向亓徽据理力争,然溪狄却始终没有应允。 见结盟无果,吴真王又向亓徽提出了保留半数国库及兵马等条件,被亓徽驳回,尔后又改换条件再次谈判,一直僵持道年末都未有结果。 “溪狄的意思是,其王令为王卿入府之礼,无法在此前交出,吴真自恃国强,不知内情,只见溪狄僵持,便也生了几分底气。” 听了晋呈颐的禀报,殷上也一时陷入了沉思,好半晌才问:“母亲怎么说?” 晋呈颐道:“王上说让您自己选。” 选?没得选了。 殷上心知肚明现下的境况,溪狄怕她反口,非要等周相灵入府才愿交出王令,吴真又仗溪狄之势,若是再僵持下去,恐又有战事发生。 几息过后,殷上平静地开口道:“你去寻林泊玉,拿旧年婚书与我手谕,入宫交予母亲,她会派出使团去往溪狄,将我们二人的婚事昭告天下,如此,吴真便不会再负隅顽抗了。” 晋呈颐点了点头,说:“是。” …… 二月十一,正是春分之时。 时隔八 銥誮 年,殷上再次回到了定周的都城懿安,踏上了宣室殿前的玉阶。 几番来去,却已经是不同的心境,不同的身份,现下,她已不再感叹于点金萃玉的台阶,不再好奇于巨大楹柱上盘踞的金龙,不再需要对这个富丽而恢弘的宫殿感到恐惧。 同样,她也不用再对那个天下之主的位置位卑屈膝,一列列朝臣立于她身后,口称的是太子殿下,高呼的是吾主千岁。 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岁月,终究成就了这份至高无上的天权。 永载三十八年二月廿一,亓徽王殷术于定周都城懿安受禅,并太子殷上一齐开坛祭天,登基为帝,并下令撤国改府,改亓徽为中亓,冠以国名,改都城为衔平,即为平京,立年号为彰德,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举国同庆。 至此,定周十五国并立的局面,彻底成为了史书上的一纸书页。 ———————————————— 启程回衔平的前一晚,殷上和江遗雪回了一趟璞兰台。 自永载帝身死、各国质子离开,璞兰台已经废弃多年,短时间内也只收拾出了江遗雪原本住的那个院子,二人便在此下榻。 “怎么,你竟还念着璞兰台的日子吗?” 屋内的陈设并未改变,殷上搂着江遗雪窝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江遗雪轻轻地应了一声,问:“你不想念吗?” 殷上思忖了半息,道:“倒也罢了吧。” 江遗雪没说什么,眼神依旧凝在那窗棂之上,道:“也不是想……只是那时候……每天夜里都想着,你今日过不过来,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盯着窗户发呆。” 殷上笑了笑,道:“那看样子你早就念着我了么。” 江遗雪却没笑,只轻声道:“谁说不是呢?原本只想着,你若能救我逃出生天,不叫我再回东沛,什么倒也罢了,可谁知哪一日窥镜自视,竟发觉自己早就泥足深陷了。” “会想着今日好不好看,会期待着你会不会和我多说一句话,若你哪日夜里来了,或是白日里和谁多说了几句话,我定也是要翻来覆去睡不着的。” 他似乎并没有要殷上回应什么,自顾自的忆及往事,絮絮叨叨地说着:“那时候我总是想,我是不是选错人了,你出身这么高,真的会带我走吗?可那时若让我去选别人,我却想着还不如回东沛好了……后来你开口说喜欢我,要带我走,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想那年中秋的签文必然是错的,我想你必然也是喜欢我的,可是后来你又是那么轻易的对我说出了令兹之事。” “你太坦荡了,殷上,你就这么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你要用我去做什么,明明白白告诉我,你对我的喜欢就是掺杂了利用……你让我恨你都做不到,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现在想来,竟是在璞兰台的日子里最为纯粹,因为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心以为我喜欢的人喜欢我。” 江遗雪陷在往事里无法自拔,好半晌才收回黏在窗棂上的视线,转头看向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问道:“殷上,你要娶我吗?” 终于到这个时候了。 一时间,殷上竟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知道这件事终究要提到明面上来的,她和周相灵的婚事昭告天下后,大街小巷乃至少天藏府的侍从都在谈论,可江遗雪却始终恍若未闻,正常地不能再正常。 他像一个已经被宣判了罪名的死囚,伪装着自己,尽力平静等待行刑的那一天。 和他对视了几息,殷上反问道:“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江遗雪心口一阵绞痛,颤着声音道:“若我说不愿意呢?” 殷上看着他沉默,没有说话,眼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赞同。 于是江遗雪继续问:“你要给我什么位份。” 殷上道:“随你所想。” 江遗雪道:“我要当正君。” 殷上叹了口气,轻声道:“阿雪,我必须遵守诺言。”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下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那我不嫁给你了,”好半晌,江遗雪才开口道,眼里满是绝望,连嘴唇都在抖,挣扎着撤出她的怀抱,道:“我不跟你回亓徽了,你去娶他吧,你去遵守诺言,去娶周相灵,再也不要管我了!” “怎么能不管你,”殷上叹了口气,眼神像是看小孩子发脾气,伸手攥紧他的手腕再次拖进怀里,道:“你离开我怎么活呀?” “那就去死好了,反正也不是没死过!”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眼泪瞬间滑了下来,殷红的眼尾,湿透的睫羽,眼里是专注到刻骨、爱恨交加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中有关“子”的称呼,例如世子、太子等都是男女共同享有的,原因前文也说过,大家有意见或者建议可以提出。 后面不会有什么母女反目之类的,大家放心,致力于给女主一个幸福的家庭,什么都别虐到。 70 ? 纵使文章惊海内(3) ◎激烈争执噩梦现实◎ 喊出口的那一刻, 江遗雪也感觉自己好似卸下了什么重担,心中却涌起一种平静的决然。 他真的忍得够久了,自从猜到这个婚约开始, 他就拼尽一切的克制自己,告诉自己只要殷上没有亲自开口和他说,那就一切都未尘埃落定,他怀着如此微末的期望, 期望她会告诉自己, 那些都是假的, 他们之间不会有别人。 可是如今此事都已昭告天下,甚至只要等他们回到衔平, 周相灵就会以太子正君的身份进入少天藏府…… 那是少天藏府啊……是殷上将他从东沛带回来后一起生活的地方,里面的一草一木都经由他手, 一砖一瓦都倾注心血, 他到现在仍记得春日的秋千和夏日的蝉鸣, 记得他和殷上坐在檐下看着雨雪落叶四季变换,记得她在水榭之上轻轻地啄吻他的嘴唇,枕在他的膝上安稳的睡着…… 那是他和殷上的家啊,怎么可以让别人来?怎么可以让别人来!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 嗯?”感觉到自己怀中的身躯在细细地颤抖, 殷上有些心疼,伸手安抚地摩挲了一下他的肩头, 抬起他的脸耐心解释道:“阿雪,你听我说, 这个婚约不会有什么的, 周相灵心有所属, 就是他那个侍从, 你也见过的,并且我们也不会有夫妻之实,只不过是以此婚约做一筹码,以固溪狄之势罢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他喜欢你!他会勾引你的! 到时候你们才是名正言顺、正大光明的夫妻,那他呢,他该怎么办?! 可他不会做那个好人替周相灵告知此事,只愈发激烈地挣扎起来,声音涩哑地厉害,道:“我不在乎、我不在乎这些,你既要娶他,就先把我丢掉好了,就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死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否则我一定会忍不住的,我会杀了他的!” 他不能就这么看着周相灵入主少天藏府,不能接受对方涉足他与殷上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更不能看着他和殷上并肩而立昭告天下,告诉那些曾经祝福过他们的百姓,他才是殷上名正言顺的正君。 光是想想,江遗雪就觉得心口碎裂般的疼痛,浑身抖了抖,痛苦和挣扎的神情浮现在他的脸上,整个人像是被雨打落的花朵,一瞬间就枯萎下来。 无数的委屈和愤懑涌上来,他想声嘶力竭地质问对方为什么原本答应给他的东西,转眼间就到了别人手里,可殷上的态度已经再明确不过,她不会为了自己改变决定。 “你知道这不可能的,阿雪,”殷上并未被他吓到,甚至依旧神色平静,平静到让江遗雪感觉到一丝残忍,对方伸出干燥温暖的手替他擦了擦眼泪,攥着他手腕的手越收越紧,道:“是你说过要留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的,这才几天啊,怎么就突然变卦了?” “可我也不能看着你娶别人,我不能接受……”他也好想好想留在她身边,可是为什么会有别人?为什么会有别人…… “侧君吧,怎么样?”殷上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给他定了名分,低过头看过来的眼神像是初春河面上漂浮的碎冰,江遗雪知道她终于失去了耐心,流着泪痴痴地笑起来,久违的厌世感和自厌感再一次猛烈的上涌,死死压抑的情绪也随之崩溃,整个身子伏在榻前,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他到底需要多少次才能明白,她这辈子永远都不会为了他而失控,自然也无法体会他这种痛苦到绝望的心情。 “唉,”头顶又传来殷上无奈的轻叹,她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声音里带着纵容的无奈,问道:“一定要这样吗?阿雪,为什么要把一个人看得那么重,为什么要把一个人当救命稻草……难道非死即活的爱才算爱吗?” 可榻上的人并没有回应她,单薄的肩膀轻颤,好似下一刻就会碎裂开来。 “好罢,”殷上妥协了,伸手揽着他的腰重新将他抱进了怀里,同时也拔出了腰侧的匕首塞在他的掌心里,声音沉冷,却带着一□□惑的哄劝,道:“不论如何,此事已经坐定了,谁也更改不了,周相灵会入府,你也不能离开我半步……你唯一能选择的,就是现在杀了我,然后便如你所愿,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言罢,她的双唇重重地压了上来,将脆弱的后背曝露给他,另一只手干脆地扯开了他的衣服,露出昏黄灯光下雪脊般秀挺的轮廓。 …… 那柄匕首最后还是掉在了地上。 彼时江遗雪的舌尖已被吮至发麻,凌乱的衣物褪了一榻,他很久没被这么狠的作弄过,被殷上抵着腿按在一旁的小案上,另一只手无力地抓着她的头发。 “动手。” 殷上撩开他汗湿的额发,语气沉沉地催促,江遗雪意识昏聩,只知道哭着摇头,断断续续地说着不,却不知道具体在拒绝什么。 “动手。” 江遗雪睁着眼,但眼神已经无法聚焦,可殷上却没有心软,愿意给他一丝喘息的时机,反而一句接着一句地催促起来。 “我让你动手!”她的声音随着手下的动作一齐变狠,江遗雪被迫发出一声破碎的低吟,白如冷瓷的足背骤然绷紧。 “不会用吗?”她退开了一点,伸手握住他颤抖的手腕,转而把锋利的刀刃横在了自己的脖颈间,看着他的眼神格外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沉浸其中的缱绻。 “不要、殷上……不要!”这一幕轻而易举地击垮了江遗雪,他眼神惊惧,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抽出手丢掷出去,匕首掉在地上的那一刻,似乎也代表着什么东西尘埃落定,他的情绪随之崩溃,双手紧紧地缠上她的脖颈,埋首在她怀里痛哭出声。 她像个引颈就戮的囚徒,可所作所为都是对他一个人的宣判。 “乖阿雪。”她喟叹似的夸了一句,一个轻吻落在他的眼睫上,尔后是鼻尖,嘴唇,他哭得哽咽,咬着牙关不想让她进来,却被她弄着别处而泄了力道,只能被迫启开了牙关与她深切而彻底的纠缠,湿咸的泪水落在唇间,不知被谁吞吃下肚。 失去意识前,他感觉到殷上轻轻地亲他的侧脸,说:“这辈子只能待在我身边。” …… 一夜都是混乱的梦境,挣扎着醒不过来。 直到天光亮起时,江遗雪才感觉到自己好似睡着了,意识模糊地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往边上靠去,却发现自己旁边的位置空了。 身旁的被窝中尚有余温,但身边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江遗雪骤然清醒过来,懵了两息,猛地掀开被子,仓促地下床找人。 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房间,几乎一览无余,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殷上呢? 殷上呢?! 江遗雪脊背发凉,愣愣地呆立了片刻,又匆忙跑到门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打开了门。 门外也空无一人。 喉咙涩到发不出声音,江遗雪不敢确认心中那个想法,只像个被瞬间抽干生气的人偶,步伐僵硬地踏出房门,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不会的,殷上不会不要他的……殷上不会不要他的! 这个认知点燃了他心中全部的恐慌,他急促地喘息着,在一片荒芜的天地间寻找着殷上的身影,可身边的景色却在急速地倒退着,璞兰台、宣室殿、浮玉斋、明雪阁、少天藏府、各城的营帐、俘虏的囚车……他感觉自己越跑越快,身边的天光也随之越来越暗,他几乎害怕到喘不上来气,直到一头扎入黑暗里—— “殷上!” 他骤然翻身坐起,被子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 ……是个梦……是个梦…… 江遗雪惊魂未定地摸了摸眼睛,反应过来,立刻向身侧看去。 “殷……” 身侧空无一人。 江遗雪突兀的僵在了原地,捏着被角的指骨发白,巨大的恐慌感涌上来,让他一时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不对、不对……这根本就不对…… 他连滚带爬地跌下床,感觉每一脚都踩入了绝望和恐惧的沼泽里,意识被抽离,灵魂被肢解,腿软地支不住身子。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正和晋呈颐说话的殷上回过头来,一眼便看见了江遗雪脸色惨白,神情惊怖地站在门口,整个人摇摇欲坠,好似下一息就要栽倒在地上。 她蹙了蹙眉,问道:“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惊慌失措地冲过来死死抱住了她,殷上不明所以,忙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有些凌乱的衣衫往上提了提。 晋呈颐一下瞥见他后颈上香瘢点点的瓷白肌肤,忙别过眼,轻咳了一声,默默背过身去走远了几步。 殷上问:“怎么了?衣服都没穿好就出来了。” 江遗雪惊魂未定,声音也跟着发抖,明明是质问的语气却显得格外气势不足:“你去哪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没去哪啊,”殷上莫名:“我就在门口和晋呈颐说事情。” 感觉到他身子发颤,殷上伸手安抚地轻轻摩挲,道:“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做噩梦了?” 江遗雪埋在她脖颈里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声音从怀里传出来有些失真,但不难听出带了一丝哭腔,道:“你吓死我了,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呜……” 他哭得伤心,殷上反应过来,想退开两步看看他,可缠在她腰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她没有和他角力,只说:“昨夜不是说让我把你丢掉么,怎么又害怕了?” “不是、不是,”他呜咽着反驳,心中一片苦涩,咬住她颈侧的肌肤想要发泄,却始终都没有用力,最后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能为力地妥协,于是可怜兮兮地说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不要丢掉我。” 殷上无奈的笑了一声,伸手抬起他的脸,轻轻给他理了理额前的长发,声音温和道:“不会丢掉你,但你也不许再闹了,好不好?” 他盯着她平静的眼睛,几乎又想哭了,想反驳说自己没有闹,可最后却只能应了一句:“……好。” 反驳有什么用呢,昨夜他哭成那样,殷上不还是没有心软吗,再问必然也是一样的结果,而现在他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很快殷上身边就不止他一个人,如果再让殷上对他有一丝厌烦的前兆,那个不要脸的贱人一定会乘虚而入,然后分走属于他的爱。 失去殷上的爱,他才会真正的生不如死。 “乖,”殷上应了一声,神色也和缓了不少,甚至还在外面亲了亲他的嘴唇,道:“那现在回去把衣服穿好,再过会儿我们就该出发了。” “好。”他再次点头,自己抬手擦干净眼泪,转身慢慢地走回屋里。 作者有话说: 小江自己吓自己,自己劝自己,最后自己哄自己,不用殷姐操一点心还要被睡来睡去。 下一章两个人应该就会对上了(苍蝇搓手) 70-80 71 ? 比似红颜多命薄(1) ◎片刻温情新旧两臣◎ 彰德一年三月廿七, 懿安迁都平京的仪仗队伍从定周王宫的宣室殿出发,走过外宫道,经由城内最繁华的永松水街, 一路向南门而去。 整个仪仗队伍从头至尾绵延数里,两端飘扬着新制的中亓王旗,在春日的风中猎猎作响,队首的新帝殷术及帝君微生胥并未高坐步辇, 而是骑马与官员并行, 与围观的百姓亲和交谈, 一路行至城外数里,还有百姓争相远送。 仪仗队伍直入序戎, 并不疾驰,只城程相过, 与沿途的各城百姓会面, 所过之地皆亲和以待, 甚至还受理了几个越级相告的案子,原本十日左右的行程硬生生走了一个多月。 芒种这日,仪仗队伍终于进入平京,路边百姓自是争相欢呼, 不必言说, 此次长路迁都对中亓王室在民间声望的影响极为深远,于各地也留下了不少佳话, 史称彰德迁都。 ———————————————— 黄昏时分,殷上终于了结了宫中事宜, 带着晋、林二人回府, 一个多月以来的长途跋涉不可谓不疲累, 一回来又在宫中秉呈了那么久的事宜, 她甚至第一次在议事途中分神,开始想念自己房中的大床。 刚一进房间,她就目标明确地朝床边走去,软趴趴地跌进了柔软的被子里,可刚闭上眼睛,江遗雪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你脱了外裳再睡!都是路上的尘土,我刚收拾的被子。” 她无力地抬起手臂摇了摇,艰难地翻了个身摊开双臂,不说话,只一副任你摆弄的样子。 江遗雪无奈地笑了一声,先爬上床来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才伸手为她解衣,动作轻柔地落在她身上。 待脱至里衣,他又叫侍从送了热水,拧了布帕为她仔细擦身。 疲累过度,殷上还有些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也恢复了点精神,睁开眼睛看江遗雪,他正拿着布帕给她擦脚,湿热的软布从她的趾缝里穿过去,让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别动。”他看她睁眼了,便低低地提醒了一句,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神色格外认真,像是在做什么不容出错的大事。 待擦洗干净后,江遗雪又给她穿上新洗的里衣,凑在她耳边轻声问:“我给你按按?” 殷上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顺着他的力道翻了个身。 他动作轻重适宜,格外舒缓解乏,双腿曲起跪在柔软的被子里,殷上动了动手,触到了他腿侧的布料。 “哼嗯……你干嘛呀!” 背上的力道软了一瞬,江遗雪紧紧地并拢双腿制住她作乱的手,含嗔带怨地看了殷上一眼。 可惜殷上闭着眼睛,并没有看到,反而手下用力,声音慵懒道:“继续按。” …… 按到最后自然也按不成了,落在她身上的力道全都变成了软绵绵的,就这样殷上还要笑着问他:“怎么不继续了?” 他埋在枕头里呜呜咽咽地叫,语不成句地骂了一句混蛋,其余的话被迫碎在断续的泣音里。 …… 行至入夜,二人才用上晚膳,江遗雪气得不想理她,自顾自地在一边咬着筷子吃饭,见殷上看过来便哑声道:“看什么看!” 殷上摸了摸鼻子,挟了口鲈鱼给他,讪然道:“生什么气啊,一个多月都在路上,我解解馋还不行吗?” “你那是解馋吗?!”他提高了声量,声音却还是哑的,埋怨道:“你都快把我……”念及门口还有侍从,他住了嘴,转而道:“我做得菜都冷了!” “我这不是不知道,”殷上解释:“我哪晓得你就比我回来早两个时辰还做了桌菜。” 江遗雪问:“不是你在路上说想吃吗?”说完,又用手中的筷子戳了戳米饭,小声道:“现在自己又不记得了。” 殷上好笑,伸手摸了摸他闷闷不乐的小脸,说:“是我说的,我记得,况且这热一下一样好吃,别不高兴了,嗯?” 他哼了一声,吃掉她给他挟的那口鲈鱼。 …… 二人吃完了饭,去院子里散步消食,天上的月亮似一弯银勾,在大地上洒下一片清辉,草木中微有虫鸣之声,气氛温情又静谧。 殷上正随口说道近日的政务,道:“……各国刚刚撤国立府,城名虽未变,但府名却还是生疏,除了改换籍名,也只能是差了每城的官员宣传、张榜。” 江遗雪道:“此事急不得,定周之况也是百余年,百姓多少也习惯了。” 殷上嗯了一声,说:“这事儿虽办得慢,但至少也在办,但百官考绩却是乱得让人发愁,原本定周之乱大多都是起于赋税,而赋税的源头也就是那些欺上瞒下的官员,近日吏部没日没夜地查探,一上一下,颇为繁杂。” 江遗雪道:“故旧官员自恃官职的也有不少,再加上永载帝在位时心思不再政务上,导致周黎母家一家独大,朝中用人中不正之风严重,用人不以德才,用人不以实绩,缘情用人,乱政害民,吏治自然腐败。” 想了想,他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安排好平京的官员,再开正考,广纳贤才,广开言路,如此便能集思广益,中间的好了,才能慢慢地顾及到边上嘛。” 他滔滔不绝地说完,边上却没有回音,江遗雪扭头看了一眼殷上,却发现她正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 他有些不自在,疑心自己脸上有什么,故作镇定地问:“干嘛?” 殷上笑道:“我记得你第一回和我说话的时候,是告诉我你不认识字,没想到经年过去,如今朝事也能侃侃而谈了。” 闻言,江遗雪也想起旧年之时,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八留意齐齐散散零四眼神柔软了一瞬,道:“我还记得你大半夜翻窗来教我写字,还说我果然比索千钰大些,写得也比他好,其实我当时可生气了。” 殷上不明所以,道:“我夸你,你气什么。” 江遗雪道:“我以为你也半夜去找他呢,我当时想着,你怎么对谁都那么好。” 殷上愣了愣,反应过来,笑道:“哦,你那时候把那瓶药丢回来也是因为看我安慰索千钰?小小年纪醋劲还挺大的。” 江遗雪并没有否认,却还是有些窘迫地哼了一声,捏紧她的手指低声道:“我就是醋劲大,怎么了,你就合该是我一个人的,只对我一个人好。” 殷上笑着地调侃他:“情到浓时说你是我的,现下不高兴了就反口了?” “我自然是你的,”他站住了脚步,声音还是有些哑,微微低头去亲她的嘴唇,把她的手往身后带,含糊道:“你弄得太重,我走路疼得很。” 殷上顺着他的意摸了摸,道:“那我回房帮你揉揉?” “嗯哼。”江遗雪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眼和她对视,绀青色的眸子里带着软软的钩子,可姿态却安静得像是月色里一株亭亭生花的雪树,在湿薄夜雾里探出优昙花般的侧脸诱人采撷。 江遗雪想要勾引一个人,甚至都不用太过认真,只要他肯起一点念头,那定是无往不利的,可即便殷上深谙这个道理,也难抵他次次挖空了心思的缠引,大部分时间都愿意缴械投降,自认只是一个耽于美色的凡夫俗子。 自然,这次也是一样。 ———————————————— 迁都之事刚结束,殷上难得休息了几日,一直在府中与几个六部的官员商讨应试正考的策议,等到第五日才去上朝。 原本在定周十五国中,属国并不允许被置完整的朝官体系,一旦涉及到水利、赋税、兵马等事宜,只能由定周派下官员来接管,但很显然,随着定周连年的苛税□□,无度征收和暴力镇压,其在各国的民间声望也逐渐崩塌,以至于永载帝下达的政议、策令,民间大多不会遵守,反而连连暴动,每当这种时候,便只能由各国的王室来出面安抚,渐渐的王室的专权反而越来越大,百姓们也不再认为自己是定周的百姓,逐渐将自己分属到了各国。 中亓立国后,朝官体系便暂时沿用了定周故旧,即以尚书台、御史府为尊,其下则是六部九寺五监,其尚书左丞即为曾于定周鼎立朝堂八年的定周旧臣苏玉全,右丞则是原任亓徽内侍中的林封,是殷术的心腹之臣,也是林泊玉的母亲。 由二者于前斡旋朝堂,先后入阁,协心辅政,新旧两派也日渐融合,其下官员的部署也顺利了很多。 今日是迁都之后的第一个大朝会,自然非比寻常,整整议了近三个时辰,从吏部交出的百官考绩说到各国王室的安置,最后又议到了太子殷上与溪狄王卿的婚事上。 有关于百官考绩,苏、林二人持了不同的意见,吏部交出的文书,列举出了各国原任官员中众多的贪腐之行,牵涉的人数近万人,并且这还只是五品以上,并不包括下封到各城的官员。 林封认为中亓立国不易,应该以史为鉴,贪腐之行向来是败国之相,只有杀鸡儆猴才能震慑余众,要求将此万人全部诛杀。 苏玉全则认为水至清则无鱼,贪腐之行其实每朝每代都会有,不是说今日把这些人杀完,以后中亓就万事大吉了,更何况现下正是百废待兴,用人之际,有太多人对本地之务了如指掌,若是就这么杀了,官位空置,再安排新人便又是费时费力之事。 “苏大人这么说就不对了,正是因为现下百废待兴,才要把蠹虫全都拔出,才能再有新木。”林封今年已经年过五十,却身姿挺拔,丝毫不见老态,身着文官的广袖素服,整个人如松如柏。 闻言,苏玉全便笑道:“可蠹虫拔出,便有空腔,既然不能立时置以密成,便该迂回行之,否则空腔太多,易成朽木。” 林封道:“那名单之首即为定周曾经的宗正寺卿刘迸,其不过是个四品官员,所贪金额竟涉千万,苏大人难道觉得这种人不该杀?还是说刘迸与苏大人有故旧才一心袒护?” “咳!”听到此处,上首的殷术忙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 然苏玉全并未恼怒,只道:“刘迸自然该杀,但万余人的性命并不是说说而已,他们一死固然简单,但此事所带来的后患绝不会少,林大人为官清正,自然觉得贪官该杀该打,可若是官员不爱财,只靠心中信义做事,那这官自然也做不久,就像林大人一样,若是给您进献一个美人侍从,您怕也难断然拒绝吧。” “咳咳!”殷术又咳了两声,对侍从道:“给朕杯茶,这天气燥热,都听渴了……那什么,给苏、林两位大人给上一杯。” 身边的侍从应了一声,利索地沏了三杯茶水上来。 林封身为殷术的心腹之臣,向来忠义清正,然唯一称得上弱点的便是有些爱色,不过她也并非无度,风尘之地绝不踏足,强抢之事也从来不干,从年轻到现在,多是行些露水姻缘抑或是救一些贫弱之人。 在这些人中,若是有她看上的,人家要是愿意,她便也收了,不愿意也会给钱安置,且纳入府中的各个人也都是名分给足,年年亓徽官府有关缴纳多娶侍室的罚金,最多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内侍中。 作者有话说: 殷术: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朝会啊。 抱一丝老婆们,感觉还要进行一点剧情,小江还对不上情敌。 72 ? 比拟红颜多命薄(2) ◎婚期议定婚仪置办◎ 不过她一不犯亓徽律法, 二也未闹出后院乱事,甚至这么多年只有林泊玉一个孩子,殷术便并未对此事多加置喙, 也就偶尔说她两句,然而林封这边嘴上应了,私下里却还是照做不误,久而久之殷术也就不说了。 可如今苏玉全是一点面子都没给, 竟大剌剌地就在朝堂上说出来了。 不过林封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并未被他一句话就乱了分寸, 而是接过茶水,打量了苏玉全一眼, 道:“美人侍从倒是罢了,不过本相看苏大人风姿出众, 若您今夜肯漏夜光临林府, 本相也不是不能松松口。” 闻言, 苏玉全一向镇定自若的脸皮终于绷不住了,捏着茶盏的手都气得发抖,怒道:“你!” “咳咳咳!”殷术这回是真呛到了,指着林封的方向示意她闭嘴, 严厉道:“大殿之上如此口无遮拦, 罚俸三个月!” “陛下——” “闭嘴,”殷术打断了她的求饶, 看着苏玉全发寒的脸色,道:“给苏大人赔不是!” 见殷术横眉倒竖地瞪着她, 林封只好不情愿地转了个身, 向左侧的苏玉全道:“苏大人勿怪, 先前亓徽君臣之谊深厚, 林某口无遮拦惯了,实乃无心之失,下朝后某就亲自去贵府向您赔罪。” 苏玉全见她神色认真,言辞恳切,面色终于好看了一些,只道:“罢了。” 殷术见状,忙调转了矛头,不叫他们再有争执,道:“阿上,你来说,此事何为?” 殷上行了个礼,道:“苏、林两位大人所说的都有道理,此事既不能轻轻放过,助长贪腐之气,但也不能打压太过,儿臣认为,应该择一定额,分量判刑,该定额以上,格杀勿论,该定额以下,择数上缴,再用这笔钱用以济民,设粮仓,开学堂,也算弥其之过,最后再好好敲打,言明若是再犯,便以极刑之罪诛之。” 林封闻言,又开始嬉皮笑脸地夸道:“诶呀,我们殿下就是聪明。” 殷上笑着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殷术又见苏玉全也应了此事,总算松了口气,道:“那此事的细则便交由苏大人和吏部所拟,不日呈交,现下先言次事。” 闻言,礼部的李梁白便手持文书站了出来,道:“陛下,现下除了各国百官外,月支、吴真、氏白、川梁、溪狄、东沛、令兹六国仍有王室所在,虽说现下已呈上王令,降以为侯,但其所在之地根深叶茂,宗亲氏族也是数以万计,是何安置、监管,还望陛下多加三思。” 殷术点点头,说:“李卿说的是,东沛、令兹、氏白先且不论,其余各国的监管自当加强,朕会多加安排。” 李梁白称是,又道:“除此事外,臣认为,太子殿下和溪狄王卿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先且婚事昭告天下,各国中又只有溪狄王卿保留了王室身份,待嫁平京,现下迁都事毕,婚约待成,若是再耽搁下去,恐伤了故旧臣民的心。” “说的是,”殷术应了一句,看了一眼神情平静的殷上,道:“那便由礼部拟一吉日,再由使团携礼去往宝应协礼,”言罢,她又对着殷上道:“即日起,少天藏府也可以着手开始准备婚仪了。” 殷上躬身行礼,道:“是。” …… 散朝后,林封和殷上被单独叫进了内殿。 门刚一关上,殷术就在桌上随手抓起了一本文书,精准地砸到林封的身上,道:“我真不知说你什么好,大殿之上能不能管管你那个嘴?年过半百的人了,能不能正经一点?!” 林封接住那文书,似乎已经习惯了,道:“明明是那苏玉全先揭我短的,还不让我回个嘴了?” 殷术恨铁不成钢,道:“你还知道那是你的短啊?我还当你不知道呢?年年往府中纳侍,有空不若多养养身子罢。” 林封也不敢和殷术太呛声,只低声驳了一句:“我身体好着呢。” 眼见又一本文书飞来,殷上忙道:“母亲!林大人定然晓得分寸的,以后必不会再犯了,再说您罚了她三个月的俸禄,她肯定也知错了,您说是吧,林大人。” “知错知错!”林封看着殷术的脸色笑了笑,道:“我府中都好多年都不进新人了,院子里那些也不过是陪了我多年的旧人,我于此事上的分寸陛下你是知道的,就出头了一点点……那苏玉全随口便污蔑我,我自然忍不住反驳,以后定然不会了!” 闻言,殷术的气勉强消了点,最后道:“现下事情多如牛毛,苏玉全是个可堪大用的奇才,又能磨合新旧两臣,你改日好好去赔个罪,以后莫要任性了。” 见林封认真地点点头,她也松了口气,道:“下去吧。” 林封应了一声,转身之际又笑着看了一眼殷上,眼里总是多了点长辈的持重,道:“一转眼殿下都要成亲了,届时臣定为您封个大红包,祝您百年好合。” 殷上笑了笑,面色如常道:“多谢林大人。” 林封也笑,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出了门。 林封离开后,内殿的门又被关上,殷术这才道:“先立正君,再有侧礼,和江遗雪都商量过了罢?” 殷上点点头,道:“都言明了。” 殷术道:“你与江遗雪有情,此刻却不得不立周相灵为正君,其实此事对周相灵来说也不公平,然先前我差使团去往溪狄的时候,询其所想,道若是他也心中有属,便可以中亓郡王之礼册封他和周相寻,不过他拒绝了,说彼时吴真虎视眈眈,郡王之礼谁都可担,但却只有太子正君的身份可以震慑吴真,说愿意以王卿之身入府。” 她抬眼看殷上,道:“当时的境况确然是婚约更适宜解释,不过现在大权在握,你也可以和周相灵好好商量一下。” 殷上道:“母亲既已提了一次,便不好再提第二次了,否则溪狄该怀疑我们的诚心了,此事做也罢,不做也罢,我与周相灵曾经也协议过,母亲不必费心。” 殷术点点头,道:“你有分寸,我就放心了,那少天藏府的婚仪便可开始筹备,要仔细些,也是个喜事。” 殷上点点头,又与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才奉命退出了内殿。 ———————————————— 这场朝会议得久,殷上也没再宫中用饭,紧赶慢赶地回了府。 刚回院,便看见正屋厅内大门开敞着,江遗雪正对着一桌的菜发呆。 一直到她走到门边,对方才反应过来,神情一下子生动了起来,站起来道:“回来了,怎么今日这么晚?” 殷上抓住他的手一起坐在餐桌旁,道:“今日事务繁杂,忙得久了些。” 江遗雪忙伸手碰了碰碗壁,道:“那你吃了吗?菜有些冷了。” 殷上道:“还没呢,早上不是答应你要回来陪你吃的吗。” 江遗雪笑了笑,凑过来亲了她一下,说:“那就热一下,好不好,很快的。” 殷上点点头,任由他去忙了。 约过了一刻时,热菜又被重新端了上来,江遗雪一边给她布菜,一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听闻林、苏二人在殿上争锋之时,他也愣了愣,笑道:“真没想到,林长使母亲这么……” 这么什么,他没有形容出来,吃了口菜,好奇地问:“那林长使的父亲是?” 殷上道:“鸿胪寺卿谢筠,不过二人早些年便和离了。” 江遗雪问:“那今日谢大人也在殿上?” 殷上道:“自然在。” 江遗雪光是想那个场景便有点头皮发麻,正笑着想说什么,却听见殷上道:“即日起少天藏府要开始准备婚仪了,立秋那日溪狄仪仗便会入府。” 江遗雪的笑意一下子滞在脸上,挟菜的动作也僵硬了。 “……知道了,”好半晌,江遗雪才说了一句,尔后又挟了一筷笋给她,道:“尝尝这个,今日做得比以往都好,若是你早些归来,应该更好吃些。” 殷上看了一眼他面无表情的侧脸,说:“阿雪……” “吃啊,”他催促了一句,说:“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殷上只好先动筷挟起,待送入嘴里后江遗雪又紧接着问:“好不好吃?” 殷上道:“好吃。” 江遗雪笑了起来,又想去给她挟不远处的那一盘豆腐,可持筷的手却越来越抖,几次三番都夹不起来,直到那豆腐碎成几块,乱七八糟的地浸在汤汁里。 江遗雪认命地收回手,把筷子搭在桌上,不敢再看殷上的眼睛,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吃饱了,我先回去、回去等你。” 言罢,他骤然站起身来,身后的凳子被他的动作带倒在了地上,可他却充耳未闻,慌不择路地跑出了正堂。 …… 等了一刻钟左右,殷上才吃完饭向卧房走去。 进房的时候,江遗雪正呆呆地坐在窗榻上,看眼睛显然是已经哭过一轮了,见殷上进来,忙侧了侧脸,转而看向窗外。 殷上走过去坐在榻沿,伸手从身后把他抱进了怀里,亲了亲他颈侧的肌肤。 江遗雪歪了歪头,昂起脖颈任由她亲,漂亮的足弓往后收了收,身子轻挪,直到把整个身子彻底地埋进她怀里。 今天距离立秋……还有几天呢? …… 夏至之前,少天藏府的各个院子都被修缮了一遍。 少天藏府是殷上幼年时起的新邸,她八岁去了定周后,府内只有一些侍从打理着,并没有大修大整过,直到殷上回来后才修了一次,不过殷上自己没放心思,也粗放得很,不久江遗雪入府,这府邸才愈加精致好看了起来。 原本府内只有一个主院,便谁也没费心去取名字,但因着正君入府,一庄院子自然是不够了,还得区分开来,林泊玉便拟了几个名字交予殷上择定。 “枕霞榭、鸣玉涧、镜水斋,”殷上念了几个,笑道:“你这名字都还取得挺诗意的么。” 林泊玉道:“谁让殿下自己不上心,我也是照着院里的景色拟的罢了。” 殷上随意挑了两个,道:“那就这吧。” 林泊玉见她指的那两个,点了点头,正准备下去,却又想到什么,踟蹰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殷上正在看那些各府的奏折,见她还没走,抬起头来,问:“还有事?” 林泊玉道:“殿下,有件事……我还是现在问了为好,未免到时候闹出事来。” 殷上点点头,放下笔道:“你问。” 林泊玉道:“自郎君入府,向来是与您居于主院的,可待正君来后,这样便怕是不成了,您看让郎君搬到哪庄院子为好?” 闻言,殷上一时间沉默了下来,好几息才道:“这事儿我再想想,你先去吧。” 林泊玉应了声,脚步轻轻地退了下去。 …… 过了小暑,宫中派了几个礼部的官员来为殷上量体裁衣,置办要用的玉器、首饰等物,领头的官员叫施墨,是个年过四十的男子,身形细瘦,面容慈祥,耐心地与一旁的林泊玉嘱咐了各项事宜,又向上首的殷上问道:“殿下的婚服是要让礼部做还是府内做?若是府中有您惯用的裁绣之人,也是使得的。” 殷上随口道:“那便宫里做吧。” 施墨应是,又拿出了一个卷轴,说要让她选纹样,殷上不耐烦看那个,想让林泊玉选,谁料一直坐在一边的江遗雪突然开口道:“给我看看吧。” “别给他,”殷上声音冷沉沉地,出声制止了施墨的动作,道:“林泊玉,你送施大人出去,顺便把纹样选了。” 林泊玉应是,引着几个官员走了出去,轻轻阖上了门。 江遗雪有些委屈,说:“凭什么不让我看。” 殷上低头看折子,蹙眉道:“别在这作,等你自己成亲了你再选吧。” 江遗雪沉默下来,又看了看她低头认真批阅文书的侧脸,有点别扭地说:“你好像真的不太关心这件事。” 殷上头也没抬,展开奏折一目十行地看过去,随口道:“要关心什么?不就是个仪式,又不是娶你。” 此话一出,江遗雪便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殷上这副浑不在意又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半晌,才露出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 他忍不住了,立刻放下书,疾步走至殷上身侧,伸手捧住了殷上的脸一口亲上去,一下侧脸一下额头,雨点似的朝她扑来,殷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片刻,被亲了好几口才反应过来,仰头和他碰了碰嘴唇。 二人微微分开,近在咫尺地望着对方,江遗雪绀青色的瞳孔被窗外的天光照亮,像是一汪盈盈的湖泊。 不过几息,殷上便掷了手中的笔,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复又和他拥吻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殷姐专治精神内耗。 还有一章! 73 ? 比似红颜多命薄(3) ◎拒绝条件王卿入府◎ 立秋前一日, 晋呈颐奉殷上之命去查探狄仪仗队的进程,得到了其身在明州府官驿的消息。 回禀之时,晋呈颐还有些不明, 问:“殿下,明日王卿不就入京了吗?您现在查这做什么?” 殷上没回答这个问题,于案后站起身,先问道:“郎君现在在何处?” 晋呈颐道:“刚刚过来还见着了, 带着林泊玉在屋外晒书呢。” 殷上点了点头, 挥手让门口的侍从上前来, 道:“我带着晋长使出去一趟,郎君要是问起, 就说我们入宫了,晚间估计回不来。” 那侍从应了句是, 殷上便带着晋呈颐从后屋走了出去。 晋呈颐不明所以, 跟着殷上疾步走着, 问:“殿下,咱入宫干什么?” “入什么宫,”她笔直地朝马厩走去,道:“我们去明州府见周相灵。” “啊?”晋呈颐愣了, 看了一眼殷上急迫的样子, 嘀咕道:“殿下也不用这么急罢,反正明日就见了。” 闻言, 殷上无言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接过马房牵过来的马匹, 道:“先走, 路上再和你说。” 殷上显然不是想见周相灵, 只是想和他再谈谈。 虽说先前母亲命了使团向他问询, 被他拒绝,但那次确实事出有因,周相灵想要帮忙自然也能理解,但现下各府的境况逐渐向好,也不需要对方再牺牲什么,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问一次。 明州府北临平京,一人一骑,快马一个半时辰左右能到,二人午后出发,黄昏未到时便到达了官驿门口。 因着整个队伍除了侍卫便是礼官,殷上怕给周相灵惹麻烦,便没有直接去寻他,而是先找了官驿的官员,寻了一间独间,再由对方将其单独请过来。 在房中的周相灵听闻那官员所言,一时间还有些不敢相信,直到进屋见到了坐在窗前的殷上才张了张嘴,讷讷道:“你、你怎么现在来了?” 许久不见,他模样没怎么变,甚至还明艳了几分。 殷上笑了笑,示意对方坐在她对面,道:“有些要事要与你相商。” 周相灵依言坐下,有点高兴地看着她的脸,声音轻快:“你说。” 殷上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开门见山道:“还是先前使团提的那件事,不过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并非想是要毁弃婚约,只是想看看有无更好的方式。” 闻言,周相灵的表情淡了淡,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道:“你继续说。” 殷上没有注意,依旧嘴角含笑,道:“以后的事情我不敢妄谈,但至少到现在,我喜爱的人仅有一个,那就是江遗雪,不论你入不入府,我肯定都是要娶他的,只不过是一个为正为侧的问题。” 她继续道:“当世嫁娶多以地位衡之,可皇室和民间又不一样,在外人眼里我娶要多少人、娶过多少人,都是理所当然的,可对你们来说,入过少天藏府,这辈子都会被打上少天藏府的烙印,成为一个看不见名字的附庸,再加上我与江遗雪又有情,所以这件事,其实对你来说会很不公平。” 周相灵脸上的笑容已然全部消失,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那对江遗雪来说就公平吗?” 殷上沉默了一息,没有多说,只道:“他和你不一样。” 周相灵眼神暗淡了下来,低声自喃:“确实不一样……”言罢,他又抬头看她,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殷上道:“我愿以帝卿之礼以代,聊表诚意,此后你就是中亓唯一一个外姓王,与我一样享有封地、食邑、私卫,如此也算皇家之人,也没有枉费你母亲为你的筹谋。” 话音落下,眼前的人却沉默了。 好半晌,他才开口道:“你一路走到今天并不容易,竟愿意为了一个江遗雪做到这种程度吗?” 殷上挑了挑眉,道:“你想多了,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此事确然有一部分是为他,但对你也并非没有裨益。” 她耐心解释:“太子正君乃至未来帝后的身份固然权高,但我们毕竟不会真的有孩子,此种姻亲之谊最终不过是依附他人所得,但若你自己就是帝卿,我也不会插手你的嫁娶,未来你的孩子还能承袭封地、食邑乃至荫封,我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的罢,更何况你不是还有喜欢的人?” 然而话音刚落,周相灵就像忍不住了似的,脱口而出道:“我喜欢的人是……” 那个名字几乎就在嘴边,殷上的表情是如此的坦然又无谓,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勇气。 见他支支吾吾,殷上多少也明白了过来,最后道:“你不愿意接受,我不逼你,毕竟婚书既成,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只不过是怕你以后会觉得这个婚约是个束缚,阻碍了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久而久之也易生出怨怼,帝后不合,对朝堂民间也多少有些影响……你是周相寻的弟弟,我自然也是把你当弟弟,希望你过得好的,帝卿之位是我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周相灵看着她的认真的表情,心口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咬牙道:“我就是当帝卿,阿姐也不会同意我和阿秋在一起的……嫁给你,你也说会帮我周旋,阿姐也能更放心,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殷上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没多说什么,只问:“你确定?想好了?” 周相灵点点头,看向她的眼睛,认真道:“想好了。” “好,”殷上干脆地应了一声,并没有为自己白跑一趟而感到恼怒,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站起身来道:“那我便先走了,明日正礼会很累,你今日好好休息。” 听到最后一句话,周相灵心中的郁结消散了些,露出一个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 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少天藏府,殷上刚走到屋门前,就听见屏风后江遗雪正追问那侍从,道:“殿下就说她带着晋呈颐进宫了?别的什么都没说?” 那侍从道:“没有。” 江遗雪显然并未相信,因为他还继续追问道:“她原话怎么说的?” 侍从便原模原样复述给他听,江遗雪顿了顿,道:“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那侍从显然已经答不上来了,沉默了半息,才勉强问:“……什么叫不对劲?” 江遗雪正要回答,屋门口却突然传来殷上的声音,道:“你再问下去,他怕是也要以为我逃婚了。” 江遗雪被她一下子戳穿,有点窘迫,伸手让那侍从下去,开口道:“谁让你突然不见的,”他走上前去,仔细看了她一眼才问道:“真入宫了?” “没有,”殷上没瞒他,先前没告诉是怕他不让她去见,现在见完了倒也无所谓了,便道:“去见了一下周相灵,说了点事。” “周相灵?”听到那个名字,江遗雪脸色突变,不可置信地看着殷上坦然的表情,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委屈,正愣着,殷上便简明扼要地把后事说了。 听及她去的原由,江遗雪勉强缓下来一口气,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希望,可又听到她说周相灵拒绝,那个希望又像皂角吹出的泡泡一样破灭了,难以抑制得生出怨愤,咬牙问道:“他真这么说的?!” 殷上喝了口茶水,道:“对,不过现下你也晓得了,他就是喜欢那个阿秋,以后少胡思乱想了,就把他当朋友就行。” “朋友?”他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句,道:“这个要求是不是对我来说太残忍了?” 殷上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便改口道:“那便当个陌生人,左右你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江遗雪抿了抿唇,一时间沉默下来。 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怄死了,却又不能对殷上直接说周相灵喜欢她,心中的妒火几近燎原,根本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好半晌,他才有了动作,伸出手去抱紧殷上,把脸紧紧地埋在对方颈侧,绀青色的眼眸冷凝如冰。 很好,周相灵,你既如此不识好歹,我便看看你要怎么与我争。 ———————————————— 翌日清晨,溪狄的仪仗队准时于辰时中进入了平京,太子殷上携百官于城门口接应。 队伍之首是获封长庆侯的先溪狄世子周相寻,她一马当先,领队前行,待整个队伍进入城门口后,她便听着礼仪官的唱礼翻身下马,抬步向中间的步辇走去。 周相灵和她一样身着绛紫婚服,浅金色的纹样在日光的照耀下流转着溢彩的流光,行走之间环佩轻微作响,仪态端庄,气度高华。 他嘴角含笑,在周相寻的引领下一步步走到殷上面前,搭上对方朝他伸出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殷上的手——温暖、干燥,手心和指腹都带有薄茧,他不敢握紧,只僵硬地搭在对方手上。 他……竟然真的要嫁给殷上了。 自周相寻被救回来,殷上对他也多少生出了些失望,平日里见着也俱是淡淡的,他心中难受,可自知理亏,不敢多说什么。 后来同曲城战败、殷上身陷囹圄,又到晋呈颐领兵,最后得胜,一桩桩、一件件,他都是慢了一拍才能得知,纵然心中担忧,却也无济于事,只能听她的话好好镇守渭州城,至少不给她拖后腿。 然而最后她却没再回渭州城,只来信嘱咐他们各自带兵回朝。 回溪狄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以为对方要悔婚了,后来吴真拒交王令之时,亓徽使团又前来试探,就更加确认了他这个想法。 阿姐得知后,便也来劝他,说若他不想和殷上做真夫妻,无子承位,那郡王之位已然不低了,不若再考虑考虑。 他那时候沉默了半晌,说:若我想呢。 若他想和她做真夫妻呢…… …… 街道两旁人声鼎沸,周相灵偷偷地侧头看了殷上一眼——对方目光平直地看着前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他低下头,抿唇笑了笑,与她一步步踏上了中亓队伍的辇轿,一起落坐在华盖之下,接受街道两旁百姓的观礼。 他们就要是夫妻了…… …… 一直走至宫门口,队伍才停下来,殷上与周相灵一齐下轿,接过礼仪官递来的绸布,一人拿着一端。 一路从外宫道走到扶亓殿脚下,二人停步,开始听官员开始念礼辞,不过几息,殷上便有些不耐烦了,看似神情专注,其实根本没听进去,只维持着笑脸看着眼前的玉阶。 这仪式到底要多久…… 先前施墨来与殷上讲述整个仪式的流程时候,她并没有详听,只让其告知了林泊玉,然而每当她以为要结束的时候,下一项冗长的仪式便又起了个头。 朝拜皇天后土,敬告神明仙师,祭祖登诏,写名入牒,在百官面前向殷术及微生胥大礼跪拜,与宫中百官共同开宴,等待黄昏之时,宫中宴毕,队伍从宫中转道少天藏府坐宴,途中会亲自向沿街的百姓洒一些红包或喜糖,到了入府的前一段二人下辇步行,在府门口又要听一遍礼辞…… 到府门口的时候,殷上已经有点绷不住了,身后的百官却仍旧熙熙攘攘。 少天藏府内张灯结彩,前后俱是一片热闹非凡。 殷上、周相灵二人持着彩绸站在中堂门口,礼官展着手中的卷轴,还在慷慨激昂地念着礼辞。 ……从哪翻出来那么多典故,她怎么都没听过。 然而正当她盯着对方手中的卷轴发着呆时,周围鼎沸的人声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殷上狐疑地抬头,顺着身边林泊玉的眼光看过去—— 那与百官家眷站在一起、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正是答应了她会好好待在院子里、绝不胡思乱想、安心等她回去的江遗雪。 他就这般亭亭地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素紫的交领长衣,那衣服只袍角处缀着少天藏府的铭文,除此之外并无赘饰,可就是衬得他容光惊世,身姿如玉,一个眼神、一个侧脸都美到令人心颤,在满院热闹的灯光中看过来,宛如神庙中俯视众生的神祇,丝毫未沾染到一丝的红尘凡物。 作者有话说: 小江:企图通过让别人感到自卑的方式扳回一局。 这两天真是忙死我了,这研咱就读吧,一读一个不吱声。 74 ? 二十年重过南楼(1) ◎大婚礼成新婚之夜◎ 耳边的礼辞还在继续。 那礼官盯着卷轴, 一心沉浸在不知道第几代亓徽王琴瑟和鸣的旧事里,殊不知所有人的目光已然不在此处,而是默然地盯着人群中突然的那个惊鸿艳影。 见殷上也侧头看过来, 江遗雪眼里瞬间荡出温软的笑意,轻轻抬了抬嘴角,神情专注地和她对视,纤秀扑簌的睫羽扫下来, 有种蓝花楹开合般的柔情, 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真是…… 殷上有些无奈, 但对方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站在那里观礼罢了, 她也不好让别人把他送回去,那场面只会更加难看, 只能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江遗雪的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委屈, 牵不住的嘴角落下来, 看着格外可怜。 真的闹不够。 殷上正想去寻林泊玉,可还没等她别开眼神,却感觉手中的彩绸被微微扯动了一下,似是一种无言的提醒。 殷上反应过来, 收回视线, 继续与周相灵盯着眼前的礼官。 失去了殷上的目光,江遗雪下意识地往前追逐了半步, 尔后又突兀地停住,手指几乎紧绷到泛白, 那双绀青色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 透着一丝扭曲, 咬牙切齿地盯着周相灵的动作。 贱人…… 真想杀了他…… 这个念头从周相灵踏入少天藏府的时候就已然张牙舞爪的出世了, 不断地啃噬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从早上殷上身着婚服离府,到现在与周相灵一起归来,他只默默地在房中等待着,摸着她昨夜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吻痕,无数次地在心中做着设想,又一遍遍地自我劝慰,告诉自己殷上根本不喜欢他,这只不过是一场没有感情的交易,可当他真正看到对方与殷上共持彩绸并肩而立,站在曾经他与殷上拥吻过的地方,还是难以抑制地生出了一种难言的痛苦。 他已然有点承受不住妒火的炙烤了,森冷的眼神凝在对方身上,凶狠地似乎下一息就要化作出笼的猛兽,将他彻底的撕成碎片,如此才能舒缓一点心中的怨愤。 …… 礼辞快结束的时候,江遗雪也已经离开,来参礼的众人终于把目光重新放回这对新人身上。 大部分仪式在宫中已然完成,礼辞念完后,二人随礼官去往枕霞榭,在众人的目光下一齐将手中的彩绸放置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盒内,再由礼官为他们二人各剪一缕头发绑在一起,共同放入木盒,以此密封,示意妻夫结发,恩爱不疑,永似新婚。 身后传来热闹的叫好声,恭喜之声也层出不穷,熙熙攘攘得挤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在一片鼎沸之声中,周相灵微红着脸去看身侧的殷上,她正凝目看着桌上那小小的木盒,眼里装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她会有一点高兴吗? 他低着头,默默地问自己。 ———————————————— 宴毕之时,已是月上中天,响了一日的丝竹管弦终于停息。 房门关上,殷上才松了口气,走到桌边坐定,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尔后又倒了一杯啜饮。 见周相灵还站在屏风边上,殷上便道:“随便坐,这以后就是你的院子了。” “嗯,”他应了一声,走过来坐下,手指微颤,看起来有些紧张,待坐定后才开口道:“那礼官一夜都会在外面吗?” 殷上往门外看了一眼,道:“没事,他们只站在院口,以防妻夫新婚之夜有什么意外。” 周相灵疑惑,问道:“能用什么意外?” 殷上挑了挑眉,看着他认真的表情,迟疑了一瞬,问:“你和你那个侍从,没有过?” 闻言,周相灵一下子愣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满脸通红地恼怒道:“自然没有!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殷上默了一瞬,有些讪然,摸了摸鼻子道:“你也就比我小两岁罢?” “两岁不到!”他反驳,又恼道:“况这和年岁有什么关系?” 殷上道:“我记得王室子女十四左右不都会于此开蒙的吗?” 周相灵看了她一眼,说:“我十四岁就和你定下了婚约,母亲除了派人教我此事,并没有给我安排,况且我和阿秋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殷上问:“哪样?” 周相灵抿了抿唇,别开眼睛,道:“我与她虽然……有情谊,却也不会无媒无妁的……做那种事。” 殷上默然,隐约感觉他在影射自己,可对方的表情又看不出这意思,思忖半息才蹙眉问道:“你这样说不通啊,你既觉得无媒无妁不行此事,又何必嫁给我?你这不是挑战自己的道德底线么。” 周相灵从小就被教得知书达理,在为数不多的接触中她也能看出来,除了先前周相寻一事他关心则乱,其余的时候脑子都很清楚,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可若是他真觉得与阿秋无法做到此步,那她先前说的什么无后之事,也就全然没有意义了。 不过殷上也很快继续说道:“我也不是要置喙什么,左右你晓得分寸,我虽会为你掩护,但你自己也小心些,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也不好处理的。” “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更生气了,捏紧了自己的衣角,说:“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殷上彻底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不是,我没明白,你和阿秋的喜欢就这样?只是互相陪伴、互相爱慕?然后什么都不做?之前如此,今后也打算如此?” 周相灵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蹙眉道:“那不然呢?” “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了,”殷上随口接了一句,没看到周相灵忽变的脸色,抬手把手中的茶水喝完,继续道:“不过这是你的事情,我不会多问,今日你也入府了,我还是叮嘱你几句。” 周相灵闷声道:“你说。” 殷上道:“少天藏府共有三庄院子,除了我住的主院以外,就是枕霞榭和镜水斋东西相望,自然,你住枕霞榭,那镜水斋就是江遗雪了,他的情况你也是知道,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你也不要太与他计较,在外人面前我都会给足你正君的体面。” 周相灵嗯了一声,听她想继续道:“此后,每月的初一、十五我也会来你房中,毕竟除了礼官外,外面也有很多双眼睛,皇家无私事,要是闹得太难看也不好,不过你放心,我睡窗榻就行,不会对你做什么。” “此外,每年可能还有一些正宴,祭祖之事需要你和我一起出面,其余的……应该也没有什么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你在这安心住下便是,若是想家了,我也可以随时送你回去看看。” 殷上自认各项事务都想到了,也为周相灵考虑得当,可对方的神色却依旧不好看,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殷上点了点头,并未追问他的情绪,道:“那就睡吧,今日婚俗繁琐,连我都甚觉疲惫。” 疲惫吗? 可他心里只有高兴。 周相灵看着她朝窗榻走去的背影,低头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 子时过半的时候,枕霞榭屋内的灯火熄了。 厉敏来报的时候,江遗雪正窝在窗榻边哭,手中抱着的是殷上的枕头,已经沾湿了好一片。 他一时间难受的说不出话,只囫囵地朝门外嗯了一声,心就像滴血一般疼得厉害。 骗子……明明说会回来的…… 他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委屈,无法不去想象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那个贱人是不是在勾引殷上,所以才让她现在还不回来。 就算今天是大婚,有礼官看着,殷上也不能真的陪他这么久……都怪那个贱人分走了殷上的时间,这些原本明明都是他的! 他有点受不了了,思绪不断地往更深的黑暗中滑去,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那个院子里去把殷上抢回来,然而正等他抱着枕头下了窗榻之时,窗棂外却传来了敲窗的声音。 现在才回来…… 他的委屈一下子溢了出来,几乎忍不住自己的泣音,抱着枕头跑到窗户面前,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窗户。 几息过后,窗外传来殷上的声音:“再不开我走了。” 她话音刚落,江遗雪就一把拉开了窗,咬着唇盯着对方似笑非笑的脸,语带哭腔、格外委屈地说:“你还知道回来。” 殷上没说什么,起身跃进了窗子,又反手关上,待看到他怀中抱着的枕头,才道:“你把我枕头哭成这样,我晚上怎么睡?” 江遗雪抬着一双泪眼嗔向她,道:“那你别睡枕头了,你睡地上去!” 殷上挑了挑眉,转过身去作势要开窗,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去那边应该能睡床。” “你敢!”江遗雪一把把枕头撇到窗榻上,用力从后面抱住她,刚收回去的眼泪也憋不住了,哭着道:“不许走!” 他根本听不得这种话,越哭越伤心,情绪就在崩溃的边缘,箍在她腰间的手格外用力。 殷上见状,忙转身把他抱进怀里,解释道:“我乱说的,我和你开玩笑呢。” “什么开玩笑!”他不接受,道:“你就是个混蛋,你、你明知道我在意,还拿这种话来与我说,你今日要是敢去,和他睡一张床,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嘴巴里的话倒是狠,可惜哭得可怜死了,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殷上笑了一声,揽着他发颤的细腰摩挲,亲了亲他脸上的眼泪,道:“还敢威胁我呢?” “威胁你怎么了!”江遗雪横她一眼,伸手把她身上碍眼的婚服扒下来,扔在一边,解她腰带的时候手都在抖,眼泪跟流不完似的,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殷上伸手给他拭了拭,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别哭了,嗯?鼻子都哭红了。” 听她语气温柔,江遗雪勉强止住了眼泪,哽咽地说:“那你亲亲我,我就不哭了。” 殷上笑了笑,伸手握住他的侧脸亲上去,江遗雪轻哼了一声,拥吻间勾着她的手往床榻便走去。 直到二人倒在床上,江遗雪才勉强和她分开了些许,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扯自己的衣服。 他本只穿了里衣,松松垮垮的,才扯开一点就急得不行地抓过她的手往自己的衣服里塞,整个人软得像一块绸缎,紧紧地贴在殷上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哭泣过后的鼻音,含糊地说:“你快摸摸我,殷上,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殷上依言摸了摸,伸手滑过他秀挺的脊背又慢慢地绕到锁骨,随口问:“我看看,昨天咬的还有牙印吗?” “本来就没有!” 闻言,江遗雪一下子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提高音量,红着眼眶瞪着她,指着自己腰侧说:“你咬的是这又不是那!你自己咬的你自己都不清楚吗?” 他今夜的情绪格外敏感,把她的手拽出来不让摸了,恶声恶气地问道:“你咬谁这里了?反正不是我!” 殷上也没想到他一点就炸,顿了半息才道:“你昨晚哭成那样,一下让我弄这一下让我弄那的,我怎么记得,我刚刚可什么都没干,你可不要冤枉我。” “谁知道呢?“江遗雪知道自己很奇怪,说话也很难听,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道:“这么久不回来,谁知道你干什么了。” “不许摸我!我不让你摸了。”他躲开殷上伸过来的手,扯过被子把自己埋在里面。 殷上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解了衣服和那婚服扔在一起,顺手熄了烛火,再回到床上拉上帷幔,江遗雪上半身蒙在被子里,腰臀处却是掀着衣衫曝露在外。 她并未有什么动作,气定神闲地坐在床上,问:“真不让摸了?” “不让……嗯!”他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殷上的手毫不客气地摸了进来,江遗雪浑身抖了抖,掀开被子挣扎,道:“别摸我、不许你摸了……” 他拒绝的姿态颇为敷衍,殷上俯下身去亲他,问:“那让亲吗?” 江遗雪伸手揽住她的脖颈,张着口把舌头送上来,含糊道:“也不让亲。” 殷上捏着他的腿弯掀开,继续问:“什么都不让?” “嗯哼……”他低吟了一声,纤直的双腿娴熟地缠上来,说:“什么都不让。” 作者有话说: 欲拒还迎让你玩明白了,小江。 晚点还有一更! 75 ? 二十年重过南楼(2) ◎新婚翌日农田水务◎ 第二日江遗雪醒的时候, 身边已然空无一人,他知道对方必得是回枕霞榭去了,毕竟新婚三日府中都有礼官, 表面的功夫自然也得做做。 可知道归知道,一醒来看到身侧空荡荡的时候他还是气得心口酸痛,一想到今后还要经历无数个这种早上,他就难以克制心中滔天的妒火。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清醒的意识到, 周相灵的入府意味着什么。即便殷上不喜欢他, 不会碰他, 可他占了正君的身份,就会分走殷上的时间, 占掉殷上的视线,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殷上从他身边一点点勾引走……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冰冷的眼神凝在虚空的一处, 嘴角泛出一抹讥笑。 …… 太子新婚, 按礼可以休沐三天,不必朝会。 辰时末,枕霞榭的屋门打开,殷上换了一身便装走了出来, 在礼官的注视下去往了主院书房。 不多时, 正君周相灵也出现在了屋门口,带着侍从同样往主院走去。 二人在主院的正厅一起用了早饭, 又去往昨日正礼时所摆的香案上香行礼,毕后, 周相灵便带着侍从复又回到了枕霞榭。 巳时初, 徐定厝受命来往枕霞榭, 与周相灵秉呈府中现有的各项事务。 “殿下的原话是, 您若是觉得可以,就试着接手,若是嫌累,此事还是交由我们,不必觉得负担。” 周相灵问:“此事一直都是你们在做吗?” 徐定厝迟疑了一瞬,道:“先前几年,都是江郎君在管,殿下回来后才又交还给了我们。” 周相灵翻阅文书的手顿了顿,道:“江遗雪在府中一般做什么?” 徐定厝道:“这属下也不清楚,郎君深入简出,只有和殿下有关的事情他才会多过问几句,其余的时候我们也不大见得到他的面。” 周相灵看了她一眼,道:“你是殷上的人,可不是江遗雪的人,现下我已是少天藏府的正君,你该向着谁,心里应该有数。” 闻言,徐定厝并未惊慌,只笑了笑行了个礼,道:“正君说得是,不过属下说得是实话,没有半点徇私之心。” 周相灵道:“他在府中多年,与你们有些主仆情意,我也能理解,可毕竟今后我才是殷上正头的妻夫,该怎么做,你明白的?” 徐定厝嘴角含笑,神色未变,躬身道:“属下明白。” 周相灵点了点头,道:“府务我便接手了,你细细将余务禀来,以后有事直接来找我便可。” 徐定厝道:“是。” …… 巳时末,府务禀毕,周相灵备了点心,又做了一杯旧时溪狄常用的茶饮,带着侍从往主院走去。 然而刚走到主院门口,便看见一个身影从书房走了出来,看到他的出现,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 见他止步不前,江遗雪也没有挪开脚步,就这么守在书房门口,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让他靠近。 良久,周相灵带着侍从走上前去,想直接错开他敲响房门,却被厉敏伸手挡住。 江遗雪侧身看过来,道:“殷上现下有事。” 周相灵道:“我不会打扰她。” 江遗雪笑了笑,道:“你进去了就是打扰她,她处理政务本来就累,还要分神应付你,你要是还要点脸,就赶紧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滚吧,”他瞥了一眼对方身后侍从手中的糕点,讥笑道:“殷上就根本不爱吃这些。” 周相灵抿了抿唇,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道:“我是这府中的正君,何时由你来命令我了?” 江遗雪一听这事就要疯,身后的厉敏忙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轻声道:“郎君,殿下还在屋内。” 他勉强缓了口气,用尽全力克制自己,道:“正君又如何?若不是殷上重诺,你又这么不要脸,你以为你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周相灵并未恼怒,眼神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道:“不论过程如何,结果是我想要的就行了,总好过有些人无名无份,只知道以色事人。” 江遗雪恨不能把眼前的人撕烂,理智只有游丝一线牵着,道:“你倒是有名有份,可殷上有看你一眼吗?说什么以色事人,不过是自己长得丑罢了。” 闻言,周相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方丝毫不惧,甚至还勾着唇笑了笑,抬手轻抚侧颈,刻意露出了瓷白的肌肤半块深重的痕迹,像是雪地里怒放的红梅。 他装模做样地碰了碰,轻轻嘶声后,解释道:“昨夜不高兴,与殷上吵了几句嘴,可没想到她就凶得很,早上起来还疼呢……”他走近一步,看着周相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殷上重诺,所以她娶了你,这是她为自己的前路所作的决定,她不后悔,我也不会怪她,但也是因为她重诺,所以昨夜答应了我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殷上给你帝卿之位,你不要,非要来与我争,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得了个正君之位就争得过我吧?” 他笑了两声,道:“不过也多谢你,如今殷上对我既爱又愧,哪还分得出一丝眼神给旁人啊,你就好好守着你的正君之位去吧,殷上的一片衣角,我都不会让你碰到。” 话音落下,气氛也在二人沉默的对视中彻底凝滞下来,好几息,周相灵才扯了扯嘴角,道:“日子还长呢,江遗雪,那就试试吧。” 言罢,他也不再试图进入书房,带着侍从转身走出了院子。 见人已离去,江遗雪也不再强撑,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的背影,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转身推开房门,急匆匆地依到殷上腿边去了。 殷上看他又跑回来,伸出左手摸了摸他枕在自己膝上的脸,右手继续落笔,说:“做什么?不是说去做饭?” 江遗雪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可怜地告状:“刚刚在门口碰到周相灵了,他来给你送吃的,我说你在忙,让他别进去,可他却说自己是府中正君,我没资格命令他……” 殷上手一顿,问:“他还说什么了?” 江遗雪委屈极了,说:“他还说我以色事人,无名无份,殷上……”他伸手缠上她的腰,说:“我明明都听你的话了,与他做个陌生人,可他却这么说我……” 他这么说,殷上倒有些不相信了,搁下笔,把他抱到自己身上,似笑非笑地问:“他真就这么说?你没还嘴?” 江遗雪心虚地眨了眨眼,说:“我就说了几句。” 殷上问:“说什么了?” 他恼了,色厉内荏道:“你不信我!” 殷上笑了一声,亲了亲他的唇,说:“我自然信你,那过会儿我就给你去主持公道去?” “不要,”他伏在她身上,继续陪着她批阅文书,道:“你只要知道我委屈,多疼疼我就行了,不许你去见他。” …… 午间,二人一起在主院用了饭,复又回到了书房。 殷上问:“早晨不是还喊累?不午睡了?” 江遗雪道:“那你陪我。” 殷上摇头,道:“午后有司农监的官员来议事。” “那我去书房睡,”他扯着她的手不松,道:“我要盯着你,未免你去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殷上失笑,看着他有些气恼的神色,颇觉可爱,随手捏了捏他的脸,道:“那就和我一起去吧,来的是崔开润,你也见过的。” 江遗雪依言和她一齐向书房走去,问:“她来平京了吗?” 殷上道:“对,上个月调任的,她和那几个司农的人在川岚城做得颇好,我和母亲商量着将她调来了平京暂任,与都水监一齐编写农务和水务。” 正说着,二人一齐走到了书房门口,崔开润已经在此候着了,见到来人,笑着行了个礼,道:“见过殿下、见过郎君。” 几年不见,她多了些沉稳和自如,神色也坚毅了不少。 殷上点了点头,江遗雪也和她打了个招呼,三人一齐走进了屋内。 刚一落座,殷上便问:“川岚城怎么样 ?” 崔开润道:“这几年的粮食翻了几番,多有余存,周围的府县也多有来川岚买粮的。” 殷上笑了笑,说:“不错。” 崔开润道:“殿下出钱出人绝无二话,我们自然也得尽心。” 殷上道:“如今中亓刚成,很多事情也是百废待兴,虽则你们堪用,但谷非地不生,地非民不动,兴农之事最终还是得靠务农的百姓,故而将你调入了平京暂任,编写农务,以求惠及百姓。” 崔开润躬身行礼,道:“殿下用心臣知晓。” 殷上道:“先前定周赋役繁重,民不堪命,故而开国之年中亓大赦天下,决意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很多赋税也被暂免,但来年毕竟还是得重提上日程,你当年既为百姓,如今又为官员,今日召你来主要就是想问问你,务农之人该税几何?” 闻言,崔开润思忖了几息,道:“臣认为,先前师旅未解,用度不足,故而行什一之税,如今兵革既熄,天下少事,又有旧税,田税三十税一乃可行。” 殷上点点头,先记了下来,又道:“还有一事我有所想,先前所定的徭役是不拘月份的,只每年要到州县服役一个月,但一旦家中遇上收田等事,可能忙不过来,需要另雇人手,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划定一下徭役的月份,宣诏各府官员,在农忙季节不以讼事累其身,不以徭役夺其时,保证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去忙农务,此法你觉得如何?” 崔开润听完,眼睛亮了亮,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我觉得完全可行。” 殷上道:“好,那此外你还有什么其他想法?” 崔开润道:“倒还真有一个,先前百姓流离失所,虽然多因战事,但近年来灾年也并不少,每国虽存有余量,可又各为不一,每年因为借粮的事情都闹过不少事情,臣还是认为应该统一各府余粮,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备不时之需,又可解决谷贱伤民。” “哦还有,吾元江被掘,河流改道,有很多堤坝被冲毁,水利也需重建。” 听她补充完,殷上道:“吾元江一事我也想到了,所以才让你和都水监一齐编书,届时我也会叮嘱一下与你一起的官员,凡是还是以农为主,毕竟这是国之根本。” 崔开润点了点头,继续和殷上商议了一些细节,时至黄昏才与其告辞,被侍从引着出了少天藏府。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打起来(bushi 76 ? 二十年重过南楼(3) ◎雨夜陪伴心生疲倦◎ 这日快入夜时, 殷上照旧去了枕霞榭,礼官尽职尽责地守在院门口,笑眯眯的脸上尽是喜色, 见着殷上走来,还笑着叮嘱了一句:“殿下尽心政务是好,可也不要冷落了正君,毕竟人家才刚入府, 多是不便的地方。” 殷上知道他在提醒自己, 自是先应了, 尔后便向着屋内走去。 屋门掩着,殷上推门进去的时候, 周相灵正坐在桌边看着账本,见她进来, 抬起唇角笑了笑, 说:“你来了。” 殷上关好门, 寻了个椅子坐下,道:“这么晚还在看?左右有徐定厝她们帮忙,也不用累着自己。” 周相灵伸手将账本盖上,走过来为她倒了一杯茶, 道:“没事, 我刚接手,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这是旧时溪狄常做的茶饮, 唤做荷尽后,便是秋日的季节喝最好, 你尝尝。” 殷上伸手接过, 依言喝了一口, 眼睛亮了亮, 道:“是桂花?” 周相灵笑着点点头,说:“对,还有牛乳。” 殷上又饮了一口,夸赞道:“清甜馥郁,好喝。” 周相灵坐下来,说:“你喜欢就好,亓徽和溪狄吃得差得远,我倒是还怕你喝不惯。” 殷上笑道:“怎会,我自小喜欢桂花,什么都想尝尝,府中秋日会做一道桂花糯,是我最爱吃的,待做出来了也给你送一份。” 周相灵自然无有不应,二人便又就着吃食寒暄了两句。 待一盏茶尽,周相灵又似有愁绪,道:“明日去宫内复礼后,阿姐就要回溪狄了。” 殷上道:“你若是想家,随时可以回去看看。” 周相灵摇摇头,道:“一来一回总是麻烦,况且如今我是你的正君,总回溪狄叫什么事儿。” 殷上沉默了半息,问:“除了阿秋,你还带了谁来吗?” 周相灵道:“也就是一个从小跟在我身边的,唤作常阅,你见过的。” 殷上嗯了一声,道:“就这两人,没了?” 周相灵问道:“还需要什么人吗?” 殷上道:“倒是也不需要了,不过你独在异乡,想家也是应该的。” “嗯……”周相灵低低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她,道:“你能多陪陪我吗?” “啊?”殷上有些诧异,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说。 周相灵忙解释道:“阿秋虽然在我身边,但也不好常伴我身侧,多是暗处护卫,我在平京……只与你相熟了,殷上,我晓得我先前在渭州城时候有些不知分寸,但、但那也是因为我担忧阿姐,你也晓得我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母亲走后,这世界上只要阿姐一个人在乎我了。” 殷上有些迟疑,道:“渭州城之事已经过去了,我也是有姐姐的人,自然能明白你,可毕竟你我二人只是名头上的夫妻,我若与你接触太深,阿秋必然也会吃醋,届时你也不好解释吧。”况且还有江遗雪,他发起疯来,我也有点制不住。 后半句殷上没说,囫囵咽下去,默然看着他。 周相灵抿了抿唇,低下头去,轻声道:“其实你是怕江遗雪吃醋吧。” 殷上没想到他半息之内就把她拆穿了,有些讪然的摸了摸鼻子。 周相灵道:“今日府中有礼官,我本想给你送些点心,示以为好,但江遗雪却拦着我不让我进去,还说我……” 闻言,殷上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问:“他说什么了?” 周相灵摇摇头,道:“左右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我晓得他心爱于你,心里必然是不好受的,所以便走了。” 殷上手指微抬,轻轻点了点桌面,一时间没有说话。 几息后,周相灵轻声问:“今夜能别走吗,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殷上有些探究地对上他的眼睛,没有第一时间出言答应。 可他目光坦然,似乎并没有什么私心,又继续道:“左右我们都知这名头,我也信你不会对我做什么,我只是刚来这里,还有些不习惯罢了……你既说把我当弟弟,这应该也没什么吧?” 殷上笑了笑,依旧没有应,转而说:“你说你这是何必呢?若你当日承下帝卿之位,现在或许还可以留在溪狄。” 周相灵下颌紧了紧,道:“若不能和阿秋在一起,倒还不如这样。” 殷上笑容未变,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看着他说:“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就非得回去吗…… 周相灵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嫉妒,喉间发涩,可也知自己若是再出言请求殷上必会看出端倪,只能装作感激地笑了笑,说:“这样也好。” 说着,外面突然打起了雷声,引得二人往窗外看了一眼,殷上随口道:“要下雨了。” 周相灵应了一声,道:“这场雨下了,怕是天也要冷下来,府中一些东西也该准备起来了。” 殷上没说什么,依旧啜饮着手里温热的茶水,道:“你是正君,自然你决定就好。” 周相灵抿着唇笑了,起身去柜子里拿了软被铺在窗榻上。 殷上本想说不用如此,反正她也不睡,但看着周相灵脸上浅淡的红晕,还是默默地咽下了想说的话。 周相灵喜欢的怕不是什么阿秋,而是她。 她早该发现的,啧。 殷上有些懊恼,看着周相灵忙碌的背影,难得生出一丝无措来。 …… 亥时不到,外面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来,殷上枕着自己的双手,靠在窗榻上,默然听着雨点打在窗子上劈里啪啦的声音。 那边周相灵吹了灯,正准备上床,可听着雨声,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这么大雨,你若是翻窗恐被淋湿了,不若便留在这吧。” 说着,窗外又是一阵轰鸣的雷声,殷上眉头微蹙,道:“无事,这么大雨礼官应该也回院了,我倒时候从门口走就好。” 周相灵默然片刻,转身从博古架边拿出一把油纸伞,靠在窗榻边,道:“雨大风寒,别淋湿了。” 殷上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 一直等到子时中,周相灵的呼吸声才逐渐平缓下来,殷上又耐心等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却没像与周相灵先前说的那样走正门,而是依旧启开窗离开了。 听到窗子阖上,周相灵才轻轻掀开了帷幔,默然看着窗子的方向。 那柄油纸伞还在榻边,未曾被他所愿的人带走。 ———————————————— 殷上冒雨回了正屋。 江遗雪的一些东西搬去了镜水斋,但人却是一直留在正屋内,殷上晓得他不会愿意的,就给他做了个明面上的功夫,没有强迫他搬。 她本以为这么晚回来,江遗雪应该会闹脾气不开窗,然而等到她走到屋后的时候,却发现窗子并没有关,正整个洞开着,迎接着窗外的狂风暴雨。 殷上眉头一蹙,抓着窗台翻进去,发现江遗雪一个人孤零零地抱着腿坐在窗榻上,半个身子都被雨打湿了一片,单薄的里衣正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 殷上一把关上了窗子,低斥道:“又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江遗雪小声说了一句,道:“我在等你。” 殷上冷声问:“开着窗等?” 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他那半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身子也是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江遗雪把脸埋在膝盖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地:“本来是关着的,但是你一直不回来……我怕雨声太大了,我没听见,就把窗子打开了。” 殷上弯腰去抱他,蹙着眉,语气勉强和缓了一点,问:“那你坐在这干什么?不知道去床上,还穿这么点?” 江遗雪似乎自知理亏,没有说话,殷上把他放到床上,用被子裹好,正准备让人送热水进来,却突然被江遗雪扯住了手臂。 她不明所以地回头,却看见他脸色苍白地仰头看她,问:“你去哪啊。” 殷上道:“我叫个热水。” “哦……”他松开手,又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热水备好,殷上才又回头去抱他,解了二人的衣服,和他一起浸入了浴桶之中。 江遗雪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窝在她怀里,和她赤身相贴,默然听着外面的雷雨之声。 又一声雷声轰然响起,江遗雪闭上眼睛,几不可察地抖了抖身子。 “怎么了?”殷上自然是注意到了,湿热的手捧着他的脸抬起来,问:“抖什么?害怕?” 江遗雪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眶有些红,道:“没、没有。” 殷上自然不信,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今日回来晚了?是周相灵说他害怕,他毕竟刚来平京,身边又……” “别说了!”江遗雪眼眶彻底红了,崩溃地喊了一句,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殷上明白症结所在了,伸手摸上他的肩头,道:“我不是故意回来晚的。” “我也害怕呀……”他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断断续续地说:“我也想要你陪我……难道你忘了吗,殷上,不是只有他害怕,我没有你也是睡不着的……” 他等了好久……可是殷上没有回来。 一开始他气得发疯,紧紧关着窗子,甚至还坐在窗口抵着,心想等殷上回来他一定要晾她好一会儿再让她进来,今夜也不许她再弄他,什么都不让。 可不过几息,他又想,今日下大雨了,她迟些也能理解,他可不能把她关在外面淋雨,她有伞吗?应该有的吧…… 要不要去找她…… 他咬着指节等得有些焦躁,可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窗外依旧没有一丝动静。 周相灵和她告状了吗?勾引她了吗?她是不是生他气了? 他怕雨声太大,雷声太吵,让他听不见她的敲窗声,于是便打开了窗坐在床上等她。 亥时、亥时一刻、亥时三刻…… 他从床上坐到了窗前,盯着窗外淋漓的雨声。 子时、子时一刻…… 她怎么还不回来…… 他仰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冰凉的雨点落在他脸上,让他默然想起了旧年从东沛被俘去令兹的日子。 那时候……也是这么个雨夜。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殷上…… 殷上…… 他无法接受殷上的不回来是因为要留在周相灵的房中,于是只能竭尽全力地给她找理由,生气也好,避雨也罢,只要不是因为别人。 只要不是因为别人…… 心中涌起愤怒,不可置信,也有深深的无力感,还有不可言说的恐惧,五味杂陈地交织在一起,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暴虐,想要毁灭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失去她的前兆。 这只是周相灵入府的第二天。 为什么。 他想起白日里自己面对周相灵时趾高气昂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有一丝可笑。 …… 殷上沉默了,她没再试图解释什么,只给他擦了擦眼泪,从浴桶中抱出来擦干,换好衣服塞进被子里,尔后又把自己打理好,吹熄了屋内的灯盏。 帷幔被拉起,被子被盖好。 可江遗雪受不了这种沉默,捏着被角小声问:“殷上,你生气了吗?” 过了好久,黑暗中才响起殷上的声音,她说:“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后悔。” 闻言,江遗雪心里骤然慌乱起来,声音都有点抖了,问:“后悔什么。” 可殷上没解释,只说:“我有点累了,阿雪,中亓刚刚立国,事情还有很多,我没有办法每天都抽时间应付你们两个人。” 江遗雪僵住了,被子下的手往前伸了伸,试图去抓她的胳膊。 殷上没有阻止,只缓声道:“我不是神人,我不能保证我做的决定每一个都对,只能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 “今日是淋雨,明日呢,是不是就要撞墙触柱了?你的身体,你的命,难道都是威胁我的手段吗?阿雪,我晓得你生病了,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很多时候你也控制不了你的情绪,可是如果你每天都这样,我也会累的。” 最后这五个字犹如重锤,砸在了江遗雪的心上,他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什么似的,艰涩地开口道:“对不起、对不起,殷上,你别生我气,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殷上的声音堪称温柔,侧身把他抱进怀里,帷幔内极为幽暗,外面还有雷雨交加,她只能看见对方秀美的轮廓,于是低头亲了亲那饱满的嘴唇,轻声道:“但你曾经说过,我累了可以和你说,你会明白我的,对吗。” 良久,江遗雪才轻轻启唇,于黑暗中盯着殷上温和的眼眸,极为艰涩地应道:“对。” 作者有话说: 殷姐:看穿一切戳穿一切 小江:呜呜呜 77 ? 宿昔齐名非忝窃(1) ◎贪腐之案募款济民◎ 少天藏府的气氛近日来颇为紧张。 最先注意到的自然是常年跟在殷上身边的林、晋二人, 自大婚第三日殿下和正君去往宫中复礼回来后,似乎就像长在了书房,每天来府中禀事的官员络绎不绝, 更有甚者与殿下彻夜议事的,但每当这些人走了,殿下也从不去往枕霞榭或是正屋内院,多是在书房将就一晚。 一连七八日都是如此, 期间正君及江郎君都来过几次, 但最多也就是送些物件吃食, 殷上一视同仁,谁也没让久留。 这日府中禀事的官员难得少了些, 晚饭后不久便散干净了,殷上松了口气, 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背, 起身走出了房门。 晋、林二人正守在门口, 见她出来,林泊玉便问:“殿下要去哪吗?” 殷上摇摇头,只站在门口吹了一会儿风,道:“你晚些去林府及苏府通知两位大人, 明日在尚书台议先前贪腐案一事, 让他们把卷宗都带来。” 林泊玉应了,问:“此事先前在殿上不是已经言定了吗?” 她母亲还被陛下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殷上叹了口气, 道:“上面策令刚下,吏部统查百官考绩的那些官员便都收到了不少数目的贿金, 以求改变他们记录在案的数额, 逃过刑罚, 此事便又闹开了了。” 林泊玉蹙了蹙眉, 道:“怎么会这样。” 殷上道:“这也是能预料到的,若各国百官都是清正廉洁,定周也不会就此覆灭了。” 林泊玉道:“此案是中亓立国后第一件大案,又是贪腐案,若是越闹越大确实难看。” 殷上笑了笑,抬眸看着天边将灭不灭的夕阳,又掠至檐下描画精致的斗拱,淡声说:“贪官是杀不完的,官员若不贪财,天底下还有多少人考官,也只能是仔细查明,定额量刑罢了,”想了想,她又转头对晋呈颐道:“明日起你带一队徽卫的人,去细查此事之中行贿的官员,家中的侍、妾、接触最多的同僚、产业等,能查多少是多少。” 晋呈颐点头应是。 殷上伸了个懒腰,明明是笑着的模样,眼里却没有一丝温度,道:“我且看看这些人到底有多少钱,胆子又有多大。” …… 第二日辰时末,殷上准时去往了尚书台。 年前正值事忙,中亓刚刚立国,虽暂无外患,但内忧却一点都不少,不仅是贪腐案,还有各国王室的遗留,应试正考的划分,以及吾元江的后续修缮事宜,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殷术及尚书台经手,她忙不过来,自然就得抓壮丁,现下也不仅是殷上,就连殷广和殷止都被各派事务,每日忙得头脚倒悬。 殷上到的时候,苏玉全、林封及新任的大理寺卿吴光前等人已然坐定了,案前的文书也以及累好,就等她前来落座。 情况就像她昨日和林泊玉说得一样,此案涉及近万人,原本商议好了以定额量刑,却没想到此策刚召,竟有许多官员开始行贿,让吏部高抬贵手,修改已经记录在案的贪贿数目,以求降以刑罚。 吏部尚书李梁白来报的时候,把林封气得半死,当场就在内殿书房骂开了,内容之难听几乎不堪入耳,又被殷术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殷术忙着应试正考的事宜,就将此事交给了殷上及尚书台先行处理,最后再呈报给她。 殷上接手后,没让李梁白声张此事,只让他含糊些应付着,再将那些意图行贿的官员记下来,又把送来的银钱、书画、首饰等物全部折成银票,如数上缴。 彼时,林封正哗啦哗啦地翻着手中的账本,义愤填膺道:“你看这个叫彭荣之的,不过一小小录事,竟然能拿出五百两的银票行贿,他一年的俸禄折银也就五十两吧?” 吴光前笑道:“林相这就不知道了,官越小,盯着的人越少,能做的事情也就越多,可不就有人贿赂。” 林封又翻了翻,一个个数目皆是触目惊心:“疯了,都疯了,我说先前各国向定周每年朝贡那么多,为何百姓还苦成这样,属国苦,定周也苦,敢情钱都拿来养活这些蠹虫了!” 吴光前道:“林相也别生气,这件事此时捅出来,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 苏玉全点头赞同,道:“吏部都是我们自己的人,不会徇私,冬日民间多需赈济,此时让他们多缴点钱上来,也免得我们一个个查探了。” 殷上接过账本,看了看那些用朱砂圈出来的名字,道:“细事我已经命人去查了,贪腐还行贿,罪加一等,这些人不论数额,定罪当诛,几位大人可有意见?” 见几人摇头称无,殷上便道:“此次未曾行贿之人,查探后酌情处理,钱粮如数上缴,该罚的罚,该杀的杀,抓几个罪大恶极的,押到平京公诸,届时我亲自监刑。” 几人应是,殷上又问了最关键的问题:“现在上缴的数额有多少了?” 苏玉全道:“近三百万两。” 听到这个数字,殷上也难免顿了一下,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问:“若是实缴,能有多少?” 苏玉全道:“现下还未量刑,故而也未清缴,但若是按照账本上的实缴,应有三千万两有余。” 殷上彻底沉默了,用手盖住眼睛,试图平复自己的上涌的怒气,可依旧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年在东沛村落遇到的百姓和官吏。 那间乌黑狭小的屋子,难以下咽的菜汤,瘦弱的老人和孩童,趾高气昂的官吏——让那么多人惧怕、避之不及的大雪。 “继续查……”殷上放下手,声音几乎颤抖,道:“贪腐的,行贿的,我要具体的数目,少一分,便让他们用命来填。” 苏玉全眉头微蹙,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道:“臣明白。” 好半晌,殷上才缓下了情绪,在桌下捏紧了微颤的指尖,道:“此案上缴的银钱以待充盈国库,但现下还有几件事亟待解决,一是吾元江修缮,先前河流决堤改道,周边城池多成沼泽,更需重建,要花费的银钱只多不少;二是去岁虽然减赋一年,但各府报上来的收成却仍旧不足,民间百姓冬日柴薪、存粮等事于当下或许更加急迫,届时可能还需官府开济,才能安度。” 林封道:“先前各国虽然上缴了国库,但出于对王室的情面,也并没有严苛数目,只要面上过得去便罢了,现下国库虽说过得去,但也并不充裕,再加上近日应试正考一事也是花费,吾元江修缮和冬日济民一事,或许难能同时进行。” 殷上眉头紧蹙,道:“不行,现下吾元江的修缮只是临时的,春日之前必得修完,否则再遇汛期后果不堪设想,届时不仅是原来受灾的城池会受影响,还有可能会有瘟疫横行……”她默然述完,有些无力地补充道:“可冬日济民也不能耽搁。” 闻言,几人沉默了下来,气氛顿时陷入了凝滞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林封开口打破了僵局,笑着开口道:“殿下,臣家中还有些银钱,或许能尽些绵薄之力。” 殷上有些难受,勉强笑了笑,道:“本文由暗号峮整理以乌二儿漆雾儿爸依林相仁心我晓得,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无需您动用私产。” 苏玉全倒有些意外林封会说出这种话,探究地看了她一眼,对殷上道:“此事难为,但若殿下有需要,我亦可出资以作绵力。” 殷上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摆了摆手,以视拒绝,只转而对吴光前道:“明日上朝前我会命晋长使联系你,由大理寺与少天藏府联手一齐查探此案,不要拖,越快越好。” 吴光前见她面色凝重,忙点了点头,应道:“是!” …… 回府之后,殷上带着林泊玉进了一趟少天藏府的库房,今日听了林封的话,她大致有了一个想法,虽不至于动用私产,但也应该可行。 亓徽王室虽然向来节俭,但也不是没有家底,祖传的古玩珍宝并不算少,整整齐齐的码了好几个房间。 进入一个房间后,殷上的眼神迅速掠过一个个博古架,不断翻动着手上记录在册的文书,道:“除了宫中赏传的,其余的都搬去少天藏府名下的铺子中去。” “啊?”林泊玉吓了一跳,道:“殿下,这、这……全部?” 殷上点点头,道:“全部,除了母亲、父亲或是长姐给的别动,其余的便都罢了。” 林泊玉实在反应不过来,随手指着不远处放着的一块辟雍砚,道:“那砚也搬?那不是您先前好不容易得来的吗?” 殷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伸手摸了摸,神情平静,道:“算了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先把这关度过,来日再寻也是一样的。” 又仔细看了一圈,她目光凝在一处,有些纠结,最终还是道:“那本范公的孤本留着吧。” 林泊玉点头应是,那孤本是殿下自习字起便日日临摹的,珍惜得不得了,至今未破损一点,包了绢好好的放在库房里,要是她连这孤本都不要了,林泊玉是真的觉得天要塌了。 想了想,她还是问了一句:“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若是缺钱,或许林、谢两家也能帮得上忙。” 殷上笑了笑,道:“没事,这些古玩珍宝放在库房里也是积灰,不若卖了,届时若是送到珍爱它有缘人手中,也是缘分。” 她走过去从书架上拿下那孤本,小心地摸了摸,想起了幼年习字练武的日子,道:“这些于我不过是皮毛,不伤根本。” 但吾元江修缮和冬日济民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就是救命,她既坐了这位置,便要承这份责任。 …… 殷上虽没刻意大张旗鼓,却也没想着低调而行,命侍从搬进搬出,又一车车地运到了各家店铺。 若有人好奇打听,那干活的侍从也不吝于告知,道殿下仁心,要趁春日前修缮吾元江,冬日也要开施济民,中亓开国一年,国库紧张,便主动将府中积年的古玩珍宝折银,用以诸事所费。 短短几天,此事便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人尽皆知,更有不少官员富贾听闻,主动前来以高价买走这些物什,以彰仁心或显官声,一时间,铸以少天藏府宝印的物件千金难求,人人皆以为荣,不过短短半月,少天藏府的进项就达到了百万两有余。 见此事成效不错,殷上也松了口气,紧锣密鼓地开始擢选去往吾元江的人选,都水监的人必然是要去的,但是吾元江兹事体大,谁以作领也是难定。 这日她正书房中细想此事,门外却传来通禀,道正君来了。 自忙起来,她每日来去匆匆,连江遗雪也不常见,更遑论周相灵,但她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只得放下手中墨笔,道:“进来吧。” 门一开,周相灵便一个人走了进来,他带了个小木盒,搁在殷上案上,转向她打开。 殷上看了一眼,盒中装的竟全是面值一百两的银票。 殷上道:“这……” 周相灵道:“我既是少天藏府的正君,此事也应该尽点绵薄之力。” 他管这叫绵薄之力? 殷上问:“这有多少?” 周相灵道:“一百万两。” 殷上:“……” 见她沉默,周相灵道:“你放心,这些都是我的私产,并非什么不义之财。” 殷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相灵道:“冬日济民和吾元江修缮两件事不容有失,二者不仅关系到百姓的性命,也关乎到中亓的民间声望,现下立国一年,正于百废待兴之际,即便你用古玩之策募了不少钱财,但想要彻底修完吾元江也是不够的,国库里的钱更是一笔一笔早被分好了,各种事情孰轻孰重,谁急谁缓,都各有各的理,便是陛下可以力排众议帮你,你也不想为她添忧吧。” 周相灵说的没错,现下母亲在忙的应试正考,也是一等一的大事,再加之前些日子西南出现蝗灾,也是流水的赈灾款拨下去,各方事忙,除了贪腐案,她暂时也只统管这两件事,确实不想去劳烦母亲。 良久,殷上伸出手去,轻轻盖上了那木盒,道:“多谢。” 周相灵笑了笑,道:“我是你的正君,这是我应该做的。” 作者有话说: 小周开始上分了。 古代的一两银子因朝代各异一般800到4000元不等,文中以2000为单位。 78 ? 宿昔齐名非忝窃(2) ◎两人冲突受伤软禁◎ 殷上已经九个夜晚没有回来了。 上次他送东西去书房的时候, 她也只是敷衍地招了招手便让他出去,甚至都没来得及多看他一眼,更遑论听他的哀求和道歉。 他实在想她的时候, 也只能想着要伫立在书房的院子里,等着她出门的时候上前一步,希望她的眼神可以触及到他的身影,还能念及有他这么一个人。 周相灵入府前后的日子好似两个极端, 可他知道是自己搞砸了, 不敢埋怨任何人, 全身的骨头也在这一日日的分离中被熬软砸碎,一到殷上面前, 很难不一低再低。 只要殷上回来,他一定会乖乖的, 不再争风吃醋, 也不会伤害自己, 就这么乖乖的陪在她身边。 他保证。 …… 察觉到书房门口动了动,江遗雪顿时满怀希望地看过去,正想用自己最漂亮的笑容对上殷上的视线,却看见了一个他并不想看见的人。 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 周相灵嘴角还噙着一丝欣喜的笑意, 动作轻柔地阖上门,轻轻转了脚步, 却对上了一双极冷的眼眸。 江遗雪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 怎么会是他? 他为什么在殷上的书房里。 他为什么可以进去这么久? 他笑什么, 殷上对他说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从脑子里冒出来, 江遗雪在瑟瑟的秋风里沉默地和他对视着, 前些日子的场景好似就此颠倒, 如今面带笑意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是周相灵,而不敢进去心生妒意的却变成了他自己。 可不可以……杀了他啊…… 脑子里一片混沌,唯一在尖啸的只有这一个念头。 本来所有事都好好的,殷上每天都和他在一起,议事的时候会把他带在身侧,一日三餐和他同饮同食,晚上和他相拥而眠……可是周相灵只进府了第二天,殷上就不回来了…… 殷上说她累了。 可是怎么会累呢,怎么能累呢? 他没有办法去埋怨殷上,只能怪在了这个执意要插足他们的贱人身上。 好想……杀了他…… 只要他死了,殷上就会回来了。 殷上回来,他就会乖乖的。 涩然暴戾的情绪不断上涌,□□好似被拖入了什么沼泽,只能为猛烈的情感所驱动。 “江遗雪……你……疯了——” 周相灵并不欲和他起什么冲突,正打算直接越过他离开,却被突然冲上来的江遗雪掐住了脖子,掼在了地上。 对方看着纤弱,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捏住了命脉,只能勉力掰着他的手臂用力挣扎。 对方绀青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感情,像是看着一个冰冷的死物。 濒临死亡的感觉从脊背缓缓地升上来,让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挣扎的力气也越变越小,就当他以为自己马上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终于又猛烈的缓回一口气。 “咳咳咳!咳!”他手脚发软,勉力撑着地面坐起来,江遗雪已经被殷上掀翻在地,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呆呆地看着殷上,好半晌才回过神了,看了看在一旁捂着脖颈咳嗽的周相灵,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脸上有一丝刺痛,伸手摸了摸,指尖沾着粘稠而温热的血。 血……脸上……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恐起来,扭头去看地上,刚刚他摔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块尖锐的石子,石子上沾着暗红的血迹。 不…… 不、不、不! 他惊怖欲绝地捂住自己的伤口,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主院跑去,没敢再回头一下。 殷上站在原地看着他踉踉跄跄跑远的身影,示意了林泊玉一眼,扭头将周相灵扶起,道:“我先送你回去。” 他声音涩地不成样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半靠在她身上,虚弱地点了点头。 刚回到枕霞榭坐定后,府医后脚便到了,为周相灵仔细查看,治伤开药,一直忙到了傍晚才歇,期间殷上也一直坐在桌边看着,眉眼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直至府医离开后,周相灵才涩着嗓子开口道:“我没事,你、你也别怪他,他或许也不是有心的,只是……” 然而殷上没让他说完,开口打断道:“你会武。” 周相灵愣住了,猝然抬头看向她。 殷上继续道:“你为什么不躲?就算他是突然冲上来,你也可以掀开他。” 周相灵有些不可置信,道:“他差点杀了我,你还在为他开脱?” 殷上摇摇头,说:“不是开脱,他有杀你之心,却无杀你之力,他根本没有武功,力气也就这样,我再知晓不过,可你——你的武功甚至是王后殿下亲自教的。” 周相灵冷笑了一声,道:“就算是又如何?你若一心偏着他,我也无济于事。” 殷上站起来,又道:“书房门口铺地的都是鹅卵石,即便有如此尖锐的石子,也是在草丛里,而当时你被他制住,手边就是草丛。” 周相灵没想到她直接就这么说出来了,想反驳,可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只得道:“我那是为了自保。” 殷上道:“那又何必伤他脸呢。” 周相灵有点难堪,看着殷上面无表情的脸,道:“他就是个疯子,可若不是他先动手,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殷上沉默了两息,道:“他是个疯子,可你不知道他到底自小经历了什么……”她没再说下去,看向门外,轻声道:“我错了,当时去明州府和你洽谈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喜欢我,所以觉得无所谓,如若早知短短几天就会如此,我当时应该说什么都逼你接下帝卿之位。” 周相灵瞪大了眼睛,讷讷道:“你、你知道……” 殷上笑了笑,说:“也是你入府第二天才知道的。” 周相灵捏紧指骨,艰涩道:“那你现在想怎么样?我入府只有一月,难道你就要把我送走吗?” 殷上看向他,道:“你放心吧,顾着各方的面子,暂时还不会,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希望你也不是。” 她抬步往房门口走去,声音淡淡,却带着一丝无言的压迫,道:“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发生了。” ———————————————— 回到主院时,林泊玉正守在门口,见她回来,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殷上问:“怎么样?” 林泊玉道:“一回来就冲进房门,门锁了,谁也不让进。” 殷上蹙眉:“府医也不让?” 林泊玉点点头,府医正拿着药箱站在不远处,看起来也是手足无措。 殷上向二人招了招手,退后几步,道:“让开。” 见二人依言站定,殷上毫不犹疑地抬脚破开了房门,门闩应声折断,破损的木门发出了一声巨响。 殷上踩着木屑走进去,江遗雪正一个人蜷在榻上,听见动静后惊恐的回头,见是殷上,立刻伸手捂住了脸上的伤口。 “作死。” 她低声骂了一句,让府医跟进来,疾步走过去阻断了江遗雪想要逃跑的意图,攥住他的双腕捏在手里,道:“别动,让府医看看!” “我不要!我不要!你别看我,你出去!求求你殷上……你别看我……”他几乎要崩溃,不敢对上殷上的目光,唯恐从里面看出一丝厌恶或是嫌弃,只能狼狈地侧着脸,试图把那个鲜血淋漓的伤痕藏起来。 “还想不想好了!”殷上声音严厉了起来,道:“刚刚掐别人的时候不是还挺嚣张的,现在又怕什么!” 怀中的躯体顿了一下,随即更剧烈的挣扎了起来,江遗雪狠声道:“那是他该死!所有想要抢走你的人都该死!明明你喜欢的是我!他凭什么勾引你!他凭什么勾引你!” 眼看江遗雪几乎要挣脱出来,殷上换了只手箍住了他,一把撕下床边的帷幔,用脚勾过一旁的凳脚,将他用力地绑在了圈椅上。 他手脚都被困住,只能被殷上抬着脸端详伤口,高涨的气焰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呜咽道:“殷上……你别看我……呜……我会好的,我会好起来的,我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漂亮,你别不要我……” 殷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将府医召进来,道:“你看看,伤口不深就直接用药。” 府医应了,先用布巾给他拭了拭血迹,江遗雪想挣扎,被殷上摁在怀里动弹不得。 那伤口斜斜地横亘在左脸上,不算长,但倒是真有些深,那府医仔细看了,道:“有些深,但也不是大事,我写个药方,外用内服,个把月也就好了。” 殷上感觉怀中的人又用动作,替他问道:“能快点吗?” 府医道:“也有即时见效的药,但可能会很疼,这不是什么大伤,不如慢慢来。” 殷上道:“没事,他不怕疼,伤了脸跟要了命似的。” 府医有点忍俊不禁,控制住表情道:“那我两种药都为郎君送来吧,郎君自己择用便好。” “嗯。” 殷上应了一声,挥手让她下去,待屋内无人后才放开了控制住江遗雪的手,另扯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江遗雪已经缓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殷上没有丝毫心软,冷着脸道:“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遗雪手脚都被绑住了,也不能碰她,只能低低地唤了一句:“殷上……” 殷上道:“我先前怎么说的?” 江遗雪低着头,小声说:“你说你很忙,累了……” 殷上气笑了,道:“你就记住这个是吧?” 江遗雪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有好几个答案,却有点猜不透殷上的意思,只能慌乱地抬头看她,道:“我忘了什么你 ?璍 可以告诉我吗……殷上,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表情仓皇又哀泣,像是在和殷上求救。 可殷上靠着椅背,姿态慵懒,神色平静,默然看着他失控崩溃的样子,突然问:“你真的觉得我只是喜欢你的脸吗?” 她的语气和以往所有时候都不同,第一次带了一点失望,好像在审问即将判处死刑的犯人,确认他的罪行都已供认不讳。 江遗雪浑身都僵住了,好几息后才仓皇地摇头,急促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殷上,我知道你爱我,你不是只喜欢我的脸……” “是吗?”殷上笑了笑,道:“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相信这一点?” 江遗雪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痛苦又无助地看着她。 殷上道:“我以为我做得够多了,阿雪,从定周,到东沛,到亓徽……还是说你现在还在怪我把你送去令兹的事?”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殷上,求求你……” “好罢,我和你道歉,江遗雪,对不起,我不应该为了我一己私利将你送去令兹,也不应该把你带回来。” “不是!不是——”这句话让他彻底崩溃了,他疯狂地摇头,道:“你不要和我道歉,那是我自愿的,我错了,殷上,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会动手了,我会乖乖的,我真的会乖乖的,你别说这种话,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的……” 他的声音像杜鹃啼血般嘶哑,身体用力地挣扎,想伸出手去碰一碰眼前的人,可是殷上绑的太紧了,他根本使不上力气,意识和力气一齐从身体里流失,他无助地几乎要碎掉—— 可殷上没有像以往一样向他伸出手去,依旧坐在他不远处,没有一丝靠近的意思,继续道:“不仅如此,还有那年万缘宝塔的签文,你抽到的也根本不是我与你说的那个,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真相,你想听吗?” “不,不要——” 殷上充耳未闻,眼神凝在虚空一处,一字一句地道:“‘水中捉月费功夫,费劲功夫却又无,莫说间言并乱语,枉劳心力强身孤’,此卦贪求费力,凡事劳心费力也。” 她笑了笑,轻声道:“你看,阿雪,神明多垂怜你啊。” 江遗雪停止了哭求,爱恨交加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绝望和怆然。 殷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破败的神色,道:“我真的没空在这里天天和你们俩玩些你情我爱的把戏,我说我爱你,你不信,那既然你觉得我只喜欢你的脸,我也便如你所愿。” …… 江遗雪被放开的时候,殷上已经走了。 屋内的侍从来来去去,破碎的房门被修好,撕破的帷幔也重新更换,屋内各处的桌椅尖角都被包上了软布,最后是内圈裹着软布的镣铐。 殷上把他软禁了。 作者有话说: 前一秒:我保证。 后一秒:可不可以杀了他。 小江上不了分了,他只会发疯。 殷姐:谁都骗不过我,一人给一下。 (ps:姐要开始搞强制爱了,应该没人被创吧。) 79 ? 宿昔齐名非忝窃(3) ◎提出和离少年心事◎ 回到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殷上召来晋呈颐,开口便道:“拟一份和离书送去给周相灵。” 晋呈颐愣了一下,迟疑道:“啊?殿下, 这、这不好吧。” 殷上道:“再拖要出事,和离书的日期拟在一年后,只一月就和离各方都不好看,周相寻和母亲那边我届时会亲自去说, 你只管拟就是了。” 晋呈颐只好应是, 有些惴惴不安地下去了。 殷上叫了晚膳, 又命人给江遗雪送了一份,然而不多时却来人回禀, 道郎君把晚饭给打翻了。 殷上神色未变,挟了一口菜送到嘴里, 道:“那就饿着。” 那侍从应是, 又道:“郎君说要见您。” 殷上道:“不见。” “是。” 待晚饭吃完, 周相灵也拿着和离书闯进了书房,殷上早有预料,并未意外,只坐在案前看着他。 周相灵把和离书撕成几片, 拍在她案前, 道:“今天的事情根本不是我的错!你凭什么和我和离?!这才一个月,若是和离, 你让溪狄怎么看我,而且这婚约是我母亲定下来的, 你自己答应的!” 殷上道:“是我答应的, 怎么了?”她捏起一张纸片看了看, 问:“我倒是特别好奇, 你喜欢我什么?” 周相灵没预料到她话题转变地这么快,愣了半息,连裹挟而来的怒火都开始偃旗息鼓,避开这个问题,重复道:“我不会答应的。” 可殷上却继续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周相灵,难道就是因为我救了周相寻?这个事儿总得有个过程吧,说出来我听听?” 周相灵抿了抿唇,好半晌,才道:“你真要听?” 殷上支着下颌,笑了笑,道:“你说。“ 周相灵握了握拳,脸也有些涨红,道:“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我十四岁就和你定下了婚约,从那时候起,我身边就没有其他人了,我知道我以后会嫁给你……其实……不是……” 他有点语无伦次,顿了顿才继续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阿姐寄回的家书中,很多时候都会提到你,待阿姐回国后,也常常和我说起,说如果她能像你一样,我们或许就不会受董氏的迫害,母亲也不会……” “婚约一事,是母亲早就想好的退路之一,她想过会有人来找她,你、周垣、湛卢博,她都想过,当你最先出现的时候,其实我心里还松了一口气……”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睫,有些羞怯地看了她一眼,殷上依旧表情温和,嘴角含笑,可眼里却没什么波动。 周相灵咬了咬牙,继续说:“如果当日来的是周垣、湛卢博或是任何一个人,母亲都不会拿出婚约做保,此事她先前就问过我和阿姐,只要我们不愿意,母亲是不会强迫我们绑上一生的,但是、但是母亲提到了你……我,我答应了。” 闻言,殷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好几息才开口问到:“那阿秋呢?” 周相灵低头看着地上,说:“阿秋很像阿姐信中说的那个你,母亲带人让我选的时候,我就选中了她,她一直保护我……” 殷上道:“所以你根本就不喜欢阿秋,”她感觉到一丝荒谬,笑了一声,道:“你挺厉害的,一开始就把我骗过去了,我都没察觉出来。” “你没察觉出来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关注过我,”周相灵立即反驳了一句,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委屈,道:“你心里觉得我有喜欢的人更好,这样你就可以毫无负担的去爱江遗雪了,所以你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甚至还为此高兴。” 闻言,殷上短促地笑了一声,没有任何被戳穿的恼怒,看着他道:“你说得对。” 周相灵有点恼恨她的坦然,继续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喜欢你,你肯定会想方设法的推掉这个婚约,不管是什么办法都好,所以我告诉你我喜欢的是阿秋,让你以为这只是一场没有感情的交易,你不会轻易毁约,除非双方都愿意各退一步。” 他定定地看向她,道:“我不愿意退,殷上,我就是喜欢你,一辈子这么长,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试试?” 烛火跳动,二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默的对视。 周相灵很少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他一直自持身份,即便他再喜欢殷上,也不会像江遗雪那样毫无底线的卑微乞爱,他不明白殷上为什么会喜欢江遗雪,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身份,简直徒有王卿之名。 没有殷上,他什么都不是。 他思绪如烟尘一样飘远,可视线依旧专注地停留在殷上脸上,说实话,第一次见到殷上的时候,他就发现对方的模样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殷上大概十六岁,个子很高,身姿挺拔,这一点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不过她的容貌却比自己想象的好看太多,眉眼间深刻的轮廓像用墨笔勾画出来的,精细漂亮的有些过分。 殷上这样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神情会显得格外冷漠,她在战场上多是这个样子,议事的时候,杀人的时候,鲜红的血液溅在脸上,让他无端想起溪狄冬日的绵绵大雪,隐匿在夜雾中透入骨髓的凉。 他很少看到她别样的情绪,即便是笑也是漫不经心或是平静无波的,只有在江遗雪面前才能看到她为数不多的热烈和温情。 凭什么呢,如果是他先遇到的殷上,是不是也能这样在她身边? …… 不知过了多久,殷上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充其量只是仰慕,谈何喜欢?” 周相灵蹙眉,色厉内荏地扬声道:“我自己的感情我清楚,不用你来给我分辨。” 殷上没再和他争辩,道:“好罢,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这件事我一开始就和你说了吧?你母亲要我们俩签订婚约,可没桎梏你我二人的感情,所以我不喜欢这件事,是合理且可行的,有问题吗?” 见周相灵沉默,殷上继续道:“你说你喜欢阿秋,于是我把这场婚姻看做了一场交易,出于对江遗雪的承诺以及你的情感,我提出了帝卿之位的条件,以此用另一种方式满足你母亲的夙愿,并且成全你和阿秋在一起,但你却拒绝了。”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面无表情的神色中透着一丝冷漠,道:“现在虽然所有事都说开了,但我还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一年后和离,期间你继续履行少天藏府正君应尽的职责,我依旧给你帝卿之位,封涧州府,享私卫、食邑,你还可以回到襄州,和你阿姐待在一起,还有你今日给我的一百万两,我届时也会一起还你,如果你想现在要,也可也随时拿走。” “我不……” “我劝你再想想,”殷上打断了他的拒绝,道:“我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你母亲已经故去,如今我殷氏才是天下之主,这个承诺,正是因为我的承认它才是承诺,否则只不过是废纸一张。” 周相灵咬牙道:“这一个月来不是都好好的吗,我又不奢求什么,一辈子这么长,我相信总有一天……” “好好的?”殷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颇觉可笑地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今日之事算什么?你脖颈上的伤痕算什么?而且你确定你不奢求什么?你确定你划破江遗雪脸的时候心里只是想着要自保?” 这件事给了她一个警告,她向来不会任由隐患发展。 周相灵脸色发白,道:“你就这么喜欢江遗雪吗?!他除了一张脸有什么好的!” 殷上有些不耐烦,道:“我和他的事,不需要说给你听。” 周相灵气得浑身颤抖,抿着唇看向她,道:“他把我弄伤的事,难道就没个说法吗?” 殷上道:“这事他确实没有分寸,但我自会处理,不需要和你报备。”见周相灵还想说什么,殷上却直接道:“趁我还好说话,给自己留个选择,别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了。” 她伸手指了指洞开的大门,道:“和离书会再给你送一份,走吧。” …… 打发完周相灵,殷上一把关上了门,晋呈颐来报说江遗雪想要见她,她还是说不见,什么都没想地睡了一夜。 第二日晨起,殷上将周相灵送来的银钱交给了都水监,与各方商议后,又擢升派遣了几个经验颇丰的官员。 吾元江被冲毁的堤坝大多在西边,最严重的就是周垣曾带人掘堤的那几处,但因为河流改道,所要修缮,疏浚的地方比先前也要多了不少,涉及到的各个城池也要重建,若是想赶在春日汛期前解决此事,必然要分多线并行,单靠一队人马实在是太慢了。 好在旧时各国都设有都水监,先下也在各府任职,殷上命人调任了所有能动身的官员,先行往吾元江赶去。 修堤能用的人,除了各国的守军,就是各府每年需要服役一月的百姓,但今年多艰,吾元江沿城又是一片狼藉,殷上并不打算让百姓涉水而来,最后还是决定调兵前往。 不在战时的兵卒大多都是种官田或是兴建水利桥屋等,这也没有什么新奇,殷上便调派了五万兵卒,分五列,分别任将,再配以都水监的官员以做指挥,也是当即便朝吾元江赶去了。 事情都安排好,殷上才有时间去往宫内向母亲呈报,殷术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勉强抽出来一点时间听了,殷上禀完后,又道:“平京济民之事完后,我想亲自去一趟吾元江。” 殷术蹙眉道:“年关前后繁忙,除了济民也有不少事,你去做什么?” 殷上道:“除了修缮事宜,主要是想巡访一下各府的现状,如今我是储君,还能稍微自由些,往后怕是不能了。” 她和母亲并不避讳谈起帝位,她也就坦然说了,闻言,殷术思忖了半息,道:“也好,中亓也立国一年了,忙忙乱乱的,也不知道办出个什么事儿来,你去多体察体察民情,以后便也知道能为他们办什么事。” 殷上点点头,道:“是,”想了想,她又说:“我准备和周相灵和离。” 殷术诧异地望过来一眼,道:“才一个月,这可不是儿戏。” 殷上道:“不是现在,一年后再和离,我细想过了,依旧给予帝卿之位,周相寻那边我也会亲自去说。” 殷术沉默了几息,道:“是因为江遗雪吗?” 殷上坦然道:“不全是,周相灵喜欢我,可我既不能给他感情,也没必要困住他一生。” 殷术道:“那江遗雪呢?” 殷上问:“什么?” 殷术道:“你与周相灵和离后,要立江遗雪为正君吗?” 殷上思忖了半息,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担起这个位置。”他有时候实在太感情用事,原本她觉得经过同曲城一战,他确然是个能担大任的人,担这一切的条件却是“为了她”或是“她在身边。” 殷术道:“届时你登基之时,按照规矩九九玉阶可是要帝后同行的。” 殷上笑了笑,说:“若是为这个,母亲便不必担忧了,这条路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走。” 闻言,殷术也笑了一声,欣慰道:“好。” 作者有话说: 殷姐真滴牛! 80 ? 东风吹破千行泪(1) ◎颠倒黑白痛苦哀求◎ 冬至前后, 天气彻底冷了下来,殷上也愈加忙碌,日夜早出晚归, 周相灵想再找她谈谈,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距离那日二人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殷上再次送来的和离书他没有撕,但也没盖印, 就这么放在一边, 自欺欺人的逃避着。 这日黄昏, 他照旧一人在屋中看书,却听屋门口传来动静抬头望去, 便见一直在暗处守护的阿秋走了进来,看着他道:“我去看了, 中亓太子那个侧室被软禁了。” 周相灵睁大眼睛, 不可置信道:“软禁, 你确定?!” 阿秋道:“很难靠近,但应该没错,自我开始查探起,连着七八日没出过房门, 中亓太子有时候会进去, 但是左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出来了。” 自殷上那日和他摊牌开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他偶能见到殷上,却再也没见过江遗雪, 前几日他实在觉得不对, 才叫阿秋前往查探一番。 得到确切的回复, 他背后升起一丝寒意, 跌回椅子上,突然想起那日殷上对他说的话:趁我还好说话,给自己留个选择,别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了。 他咽了口口水,对上阿秋有些担忧的眼神,指骨被自己捏到泛白。 …… 江遗雪又被亲醒了。 这种事这两个月来时常发生,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睁眼就已经下意识地扬起了头,张开嘴任由对方吻进来。 四肢上的镣铐哗啦啦地响,他动了动,皱着眉低吟:“痛……殷上、手痛。” 可身上的人却一言不发,握着他的腿弯兀自用力,不见天日了两个月,他原本柔韧的身体变得更加肤如凝脂不堪一握,瓷白柔嫩的肌肤好似再也受不了寒风烈日的侵袭,像一匹价值连城的绸缎一样被藏匿在层层封锁的房间,却始终逃不过被使用的命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遗雪才勉强睁开了眼睛,借着屋内昏黄的灯光看清了眼前这一幕——殷上似乎刚从书房回来,衣着十分整齐,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乱一点,只微微挽着袖子露出了纤细有力的小臂,腕骨分明,十指修长。 相比起来,他这副不着寸缕的身子就像一个被使用过度的禁脔,只每日等着殷上的一点怜惜浇灌。 她也不是每日都来,有时是半夜,有时是正午,来了也不过只待一两个时辰,每次都将他弄得狼狈不堪意识昏聩,然后神色平静地站在屋前洗手离开,好似真的在无比认真的践行她所说的话,没有感情地只喜欢他的身体。 她好久都没和他说话了…… 他有点受不了这样,没有抚慰的床事更像是对他一个人的折磨,殷上永远高高在上,他却低贱地像个在欲海里沉浮的暗娼。 “殷上……你说句话吧,求你了……求你了……”他埋在枕头里哭,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徒劳地想要求一点疼爱。 没有任何回应。 尖锐得像是被撕裂般的疼痛席卷至心口,痛楚再顺着血液送至全身,他眼前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冰凉的液体顺着眼尾没入鬓发。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半点人声。 她又走了。 ———————————————— 第二日白日,趁殷上出门的时候,周相灵一个人去往了正屋。 今日晋、林二人都不在,守在门口的是另外两个侍从,见周相灵前来,行了个礼,道:“正君殿下。” 周相灵道:“开门。” 那二人对视了一眼,有些迟疑道:“这……太子殿下走前吩咐了,不让任何人进去。” 周相灵蹙眉道:“那是不让其他人进去,我是府中正君,你们想清楚了?” 殿下确实只吩咐了除了厉敏不允其他人进去,但这又是府中正君…… 见那二人还是犹豫,周相灵放缓了声音,劝道:“我晓得里面是谁,只是进去看一眼,待殿下回来我也自会和她说清楚。” 那侍从见周相灵神色自然,好像真是知道内情的人,又对视了一息,道:“好罢,那殿下您不要停留太久。” 周相灵随口应了一句,其中一人轻轻地将房门推开,他心中暗自吸了一口气,一脚踏入了房门。 听到有人进来,床铺那边传来了零星的镣铐之声,紧接着一个极为沙哑的的声音喊了一句:“殷上……” 周相灵甚至一时听不出来是不是江遗雪,捏紧手指在门边停留了一会儿,才缓步绕过屏风,这才彻底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床上帷幔大开,凌乱的被褥上正躺着一具瓷白的躯体,柔腻匀亭极为漂亮,但却□□,浑身香瘢点点,越过细窄的腰腹,一条修匀光洁的长腿无力地从床侧垂下来,雪白的踝骨上扣着一个突兀的铁圈。 不仅是那条腿,应该说他的四肢都被镣铐扣住了,就这么被毫无自由地圈禁在床上。 这画面带着一丝诡谲的艳色和静谧,眼前的人好似下一息就会像白雪那样无声无息的消融。 见不是殷上,江遗雪甚至没空仔细看清他是谁,有些疲惫侧过脸,随手拉过凌乱地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哑声道:“滚。” 周相灵有些不敢相信,道:“你……你就这么被关了两个月吗?” 江遗雪没空理他,道:“我让你滚。” 周相灵道:“我可以放你走……” 闻言,江遗雪嗤笑了一声,侧过头来看他,道:“你想救我?” 周相灵没说话,紧紧地盯着他的脸,面上绷着该有的神色,脑子里却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谁说江遗雪的容貌如神似仙,他明明更像是眼角含蜜,舌尖□□的山间精怪,不然怎么能勾得人鬼迷心窍神魂颠倒。 江遗雪似乎来了兴致,道:“你想救我到哪里去?” 周相灵道:“溪狄现在分为涧、寒二府,我手下有人,可以把你安全送到襄州去……” 江遗雪笑了笑,美得几乎难以言述,轻声道:“然后呢?” 可周相灵眼中却浮现出些微的惊恐之色,似乎对他此刻的状态感到不可置信,道:“我、我可以帮你在宝应生活……殷上说她会罚你,可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别装了!”一听见殷上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江遗雪就恨不能杀了他,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脸上的笑意全部消失,闪过一丝狰狞,道:“把我送走,然后呢?你留在少天藏府陪殷上?你做什么梦呢?!” 周相灵退后了一步,似乎真的有些害怕,道:“我实在是不晓得殷上会这样,她、她平日里对我都挺好的,她说替你道歉,会罚你,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前日夜里她来的时候我还和她说……” 他一下子噤了声,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突兀地咽下了后半句话,转而道:“可她怎么能这样锁着你,你……” “她碰你了?!”江遗雪精准地抓住了他话里的迟疑,目眦欲裂地反问,几乎要冲上来,却被锁链死死拉住,只能愤怒地嘶吼道:“该死的,你说实话!她是不是真的碰你了!” 前夜……前夜殷上没有来,他问晋呈颐,晋呈颐却说殷上在忙。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殷上不会的……她不会去碰自己不喜欢的人……她喜欢…… 不…… 周相灵被他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撞到屏风上,发出一声突兀地响声,咽了咽口水,才慌张道:“没、没有,你别激动,她、她只是在我那里待了一会儿。” 他如此含糊其辞,江遗雪几乎辨认不出来他话里的真假,即便是包着软布的镣铐也将手腕磨地鲜血淋漓,他绝望地倒在床上,好半晌才喃喃道:“没关系……没关系、都没关系,她还是最喜欢我的,我不怪她……我不怪她……” 周相灵讷讷道:“我、我可以救你出去,真的……”他咬牙,不知道怎么让对方相信自己,可是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样子,只好小心地从身后拿出一把匕首远远地扔给他,道:“你、你拿着自保吧,或者试试能不能打开锁链。” 那匕首摔在床铺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江遗雪用力地喘着气,眼神轻轻扫过,却遽然停住了目光。 素黑的刀鞘,印着亓徽铭文的刀柄,刀颚处还刻着阴凋锦纹。 这把匕首……是殷上的,只要她衣着整齐,这把匕首必然待在她的腰间。 他仓皇地将那柄匕首拿起来翻看,果然看到了贴近刀颚处有一个细小的划痕,那是他曾拿来把玩时不小心弄到的,为此殷上还用这刀罚了他一次,导致他连着好几个月每次看殷上握着那把刀的时候都不敢瞥一眼,生怕她又故技重施。 那些过往回忆中堪称艳情的一幕,此刻却成了他不得不面对的证据。 他几乎要疯了,不敢相信心中生出的那个猜测,只能色厉内荏地诘问:“这刀你哪来的?!” 周相灵迟疑道:“前日……她不小心留在我那的……” 听到这句话,江遗雪浑身僵硬了一瞬,像是被一个高手一瞬间制住了命脉,只能动弹不得地迎接未知的命运。 他的表情实在有些瘆人,似乎透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然,周相灵害怕了,抬步向门口退去,最后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如果、如果你想走,就命人来找我。 “滚!贱人!贱人!都是你勾引她!”嫉妒和痛楚同时席卷上来,让江遗雪瞬间失去了理智,像一只歇斯底里的困兽,仿佛下一息就要挣脱锁链将他撕碎,恶狠狠道:“我死都不会离开她的!贱人,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真的像个疯子一样,情绪突兀地起伏着,明明上一息还在声嘶力竭的骂着,下一息便狼狈地倒在床上,眼泪也疯狂地涌出来,绀青色的眸子里饱含恨意和哀求,痛苦地嘶声道:“别碰她……求求你……”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小江呜呜呜 80-90 81 ? 东风吹破千行泪(2) ◎别忘记我消失不见◎ “……” “别怕, 我会保护你的。” “江遗雪,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 “江遗雪。”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阿雪。” “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忘了我是爱你的。” “这辈子只能待在我身边。” “……” 江遗雪狼狈地倒在床上, 感觉脑子里不断有东西进进出出,有的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情,有的是曾经想象中会发生的事情,如同碎片一样随意地粘贴在一起。 过往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迅速流过,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永载三十年那年中秋的烟花, 一朵一朵地炸响在他的脑子里, 那盛大而灿烂的光芒照亮了殷上漂亮的面容,他也褪去了当日的羞涩, 真正看清了她专注的眼神。 “殷上……” 他情不自禁地唤她的名字,眼前的场景却骤然破碎, 那绚烂的烟花变成了少天藏府一盏盏明亮的灯火, 抬眸望去, 和殷上并肩而立人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副面孔。 周相灵…… 二人手持彩绸,依旧是成婚那晚的场景。 他渐渐醒过神来,明白自己身处的地方应该是一个梦或是幻觉,因为他从来没在殷上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欣喜、快乐、幸福、满足……好像真的像一个沉浸在婚仪中的主角, 娶到了自己挚爱一生的人。 他强行忽略心口尖锐的疼痛, 没有像那晚一样离开,而是跟着宾客看着他们一步步地完成了婚仪。 这回没有人关注他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那对璧人身上,他好像人群中一个没有形体的透明人, 无声地躲在暗处窥伺着别人的幸福。 觥筹交错, 宾主尽欢, 他就这么看着殷上走进了那个张灯结彩的房间, 一夜都没有出来。 他沉默地站在院中看着通明的灯火,紧绷的面容异常冷漠,对着一片虚无问,殷上,你不要我了吗。 眼前的画面顷刻破碎了。 这让他更加确认了这是一个梦,眸光愈加冷凝,几乎没有一丝感情。 这又是哪? 他往前走了一步,勉强认出来是平京的禁宫,远处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热闹,他缓步走上前去,发现是几个身着正服的青年正聚在一起说话。 陛下……陛下……陛下…… 他们嘴里都在念叨同一个对象,对着对方笑得或真或假。 陛下来了! 随着一声轻呼,他也随着其中一人的目光抬头看去,一眼就认出了远处踏雪而来的女子。 殷上…… 他有点不敢相信,咽了咽口水,走上前去,轻声唤道:“殷上。” 可对方视若无睹,好似看不见他这个人似的,径直越过了他向那几个青年走去。 不对不对不对! 他大喊着殷上的名字,疾步追上前去,可周围的人好似都看不见他,只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 殷上,你回头,你回头看我一眼…… 可是却任何回音。 江遗雪这个人好似从来没在她身边出现过,来去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画面再次破碎开,他已然有点癫狂,不知身处何方,只知道抬目去找殷上的身影,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钉在原地。 “阿雪。” 他猝然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又抬头去看她头顶宫殿上四分五裂的牌匾,歪歪扭扭地写着“浮玉斋”三个字。 “母亲……” 他喃喃的唤了一声,脚步下意识地后退,头也不回地转身逃跑,可跑着跑着,眼前却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场景……左边也是,右边也是,无数双手朝他伸过来,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声音温柔地唤他:“阿雪……阿雪……” 他几乎喘不上来气,脸色青白,瞳孔上翻,整个身躯都被无数个相同的人淹没,只剩一只手在人群外颤抖着求救—— 救我啊,救我啊——殷上,别不要我,救我!救救我! 为什么……再也没有人抓住他的手…… …… 江遗雪从一片昏茫中睁开眼睛,屋内已然空无一人。 眼前是这两个月来再熟悉不过的床铺,锁链……以及手边那柄素黑的匕首。 他轻轻伸手拿起来,抽开刀鞘,细微的动作让扣在腕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四肢被锁住的地方在刚刚的挣扎中已然被磨得鲜血淋漓,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只是心口疼得厉害,疼得他眼前只能看见一片黑色。 …… 到时候,你会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的声音,忘记我的模样……可是殷上,能不能不要忘记我爱你啊。 ———————————————— 忙碌了近两个月,济民之事差不多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流程,施粥放衣之事不再用殷上和几个官员日日盯着,她也难得松了口气,晚饭时分最后和众人议事复盘,便彻底交由了户部的几个官员去做。 然而就在殷上踏出殿门,正准备回府的时候,却收到了吾元江的传回的新报,只能又去往尚书台听禀,道大体的修缮已经行进到一半了,赶在汛期之前必然能成,届时便可开始周边城池的重建。 她细细听完,又一一批复,最后又顺便言明过了正月她会启程去往吾元江。 将批复好的文书交给官员,殷上这才带着晋呈颐出了尚书台启程回府。 彼时近酉时初,屋外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一片黄昏好景。 今日晚霞倒是不错,殷上看了几眼,随口问道: “过几日就除夕了,母亲怎么安排的?” 晋呈颐道:“还是和往年一样,除夕正宴,初一祭祖。” 殷上点点头,道:“正月过后我们启程去吾元江,周相灵也和我们一起,届时先将他送回溪狄,和离书一事一年后再行公诸。” 晋呈颐点点头,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殿下,那郎君……” 殷上思忖了半息,道:“今日回去就放他出来吧,除夕他也得一起去。” 晋呈颐松了口气,道:“是。” 二人又随口聊了几句,马车平缓地驶入了少天藏府的大门。 殷上走下马车,正想着去见江遗雪,却见不远处就匆匆跑来一个侍从,慌张地行了个礼,道:“殿下,郎君不见了!” 殷上瞳孔皱缩,眼神像利箭一样射了过来,沉声道:“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不见的!” 她边说便往正屋疾步走去,那侍从跟上她的步伐,边走边道:“厉敏送饭进去的时候发现的,但我们都守在门口!没见郎君出来过啊!” 殷上冷声道:“今日谁来过?!” 那侍从迟疑了一瞬,道:“正君……正君殿下来过。” 殷上站住了脚步,问道:“你们让他进去了?” 那侍从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忙不迭道:“正君像是知情,又说会主动向您呈报,我们、我也不好……” 话未说话,殷上就一脚踹开了他,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道:“要是不知道少天藏府的主子是谁,趁早给我滚出去!” 言罢,她又转身向正屋走去,厉敏已经远远看见了她,也是脸色煞白地跪在一边,殷上冰冷的眼神剃过去,尔后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冷沉沉的,炉火倒是还燃着,却没有一丝人声,她快步绕过屏风走到床边,床上果然空无一人,镣铐俱都松散着,冰冷生硬得像几条死去的蟒蛇。 然而正当她走近床铺看清所有的景象时,脑子却突然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摸,却没有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把匕首…… 她脑子生硬地转了一下,总算想起上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昨日她来房中,腰间的匕首硌在江遗雪的小腿上,他意识不清,只知道喊疼,于是她就将其解了下来,走的时候在门边洗手,将其顺便放在了水盆旁的架子上。 可是,它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它为什么会沾满鲜血,躺在满是血迹的床铺上。 她无法不去想这是江遗雪的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腿软了,简直站也站不住,难以接受江遗雪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消息,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抓起那柄匕首就向枕霞榭走去。 时至黄昏,周相灵正安然地坐在院中看书,听到院门处有动静,他自然地抬眸看去,却见殷上神色难看的疾步而来。 周相灵吓了一跳,一时间有些惴惴,放下书站起来,可还未等他开口,对方就将那柄染血的匕首横亘在了他脖颈之间,慢声问:“江遗雪呢?” 周相灵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敢动弹,轻声道:“我不知道。” 殷上并未相信,继续问:“你今日去正屋做什么?” 周相灵道:“我只是与他说几句话。” 殷上道:“刀是你给他的?” 周相灵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殷上顿时将刀锋逼近了他的脖颈,白皙的肌肤见立刻现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周相灵有些吃痛,下意识地扬起了头,道:“你将他圈禁,像个妓侍一样对待,我只不过是看他可怜罢了,这才给了他匕首自保。” 殷上冷笑了一声,眼里尽是恐怖的戾气,道:“我有没有说过,我和江遗雪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她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道:“你最好祈求他没事,否则我就让你给他一起陪葬。” 颈间的刀锋终于被移开,周相灵松了口气,摸着脖颈看着她疾步离开的背影,浑身酸软地坐倒在椅子上。 怎么回事…… …… 主院内,今日于少天藏府值守的亓徽卫已然全部被召集了起来,不论是明处的还是暗处的,乌泱泱地跪了一院子。 殷上站在前方,沉默地看着所有人,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道:“我最后问一次,人去哪了。” 底下依旧鸦雀无声。 长时间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殷上,她几乎忍不住心中越涨越高的杀意,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刀柄克制自己,其上粘稠冰冷的血液也沾在了她的手心,如同附骨之疽般让她难以忍受。 殷上不相信江遗雪有了一把刀就能悄无声息的逃走,整个屋内也几乎被她寻遍,没有一丝对方的痕迹,唯一留下来的只有这柄匕首和满床的血迹,还有锁芯完整的锁链。 要么是被撬开的,要么是被钥匙打开的,而满府的侍从不可能没有一个人看见江遗雪的离开,他们为什么这么沉默……不愿意说…… 或许是被地位更高的人吩咐了? 殷上勉强想出一丝头绪,神情微变,有些泄力地坐在椅子上,尽力装出一副自然的样子,声音疲惫地继续问:“是帝君还是陛下?或是帝姬?总不能是帝卿吧?” 无人应答。 “吩咐不告诉我他在哪,是死是活总能说?” 好半晌,跪在一侧的厉敏才忍不住道:“郎君……直接就被带走了,现下的境况我们也不知道……嘶!” 话毕,他就被殷上用力踹了一脚,狼狈地摔在不远处,殷上走过来提起他的领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你们怕是忘了,亓徽卫现在是在谁手里?” 厉敏嘶声道:“殿下,郎君境况实在不好,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殷上道:“他怎么吩咐的?” 厉敏摇摇头,咬牙不肯说。 殷上探寻的看着他的眼睛,几息后沉声道:“阿姐向来心软,殷止更不会吩咐你们这种事,不是帝姬,也不是帝卿。” 见厉敏的神色轻微地变了变,殷上道:“我都动手了,你却还是咬定不说……是父亲。” “殿下……” 殷上松开了手,道:“父亲怎么说的?” 厉敏见她已经猜到,只好咬牙道:“帝君只说……不许告诉您,说您不知分寸,让您急一急。” 殷上问:“多久了?” 厉敏道:“快正午走的,三个多时辰。” 这种吩咐,又这么久了还没消息,那应该性命无虞。 殷上勉强松了一口气,一瞬间几乎感到浑身发麻,双腿一软竟直接跪在了地上,被林泊玉伸手扶了一把后才站起来,哑声道:“起来吧,自己去找府医,好好休息几日。” 厉敏忙道:“多谢殿下。” 厉敏走后,殷上才重新坐回椅子上,继续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说吧。” 见殿下已然知悉,一侍从便主动禀告道:“今日上午,正君来到主屋与郎君交谈,屋内多有争吵之声,不过不多时正君便出来了,我们也没再进去,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厉敏进去送饭,却神色仓皇地跑出来让我们去找府医,彼时正逢帝君前来,这动静自然惊扰了他,帝君前来查探后,便将郎君带走了,且吩咐属下们暂时不要告诉您郎君的去向。” 殷上声音有些哑,问:“发生什么了?” 那侍从沉默了几息,道:“郎君,自戕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写得我自己也好痛 82 ? 东风吹破千行泪(3) ◎来龙去脉拒绝回府◎ 入夜之时, 殷上彻底知悉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起身去往了宫内。 微生胥将人带走,显然便猜到她会过来, 于是哪也没去,就这么坐在蘅芜斋的外殿等着她。 她举步踏入殿内,身后的殿门也应声关上,微生胥站起来, 神色不虞地喝道:“跪下!” 殷上没有犹豫, 弯膝跪在了殿下。 微生胥从案后走出来, 疾步行至她身前,声音严厉, 道:“我自小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能做出如此没有分寸的事情来!” 殷上身侧的手指轻轻蜷了蜷,问:“他怎么样了?” “你还知道问!”微生胥气得不行, 道:“我若是再晚去一步, 你这辈子也别想见到他了!” 闻言, 殷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抖了抖,隐忍了好几息才道:“此事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周相灵会……” 还未等她说完,微生胥就出言打断了她,道:“你别什么事都怪别人!若不是你囚他于此, 此事如何会到如今的境况?” 他斥责的话音落下, 殿内顿时陷入了沉默,只剩下零星的炭火劈啪声。 见殷上闭口不言, 眉眼间似有痛色,微生胥也心软了一瞬, 一同跽坐在她面前, 道:“阿上,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非要闹到这个地步?我自小教你心怀大义,与人为善,你都学到哪里去了,怎么能将人囚禁起来,还……” 微生胥顿了顿,有些尴尬,略过去继续说:“做了此事还不看紧,让他持刀自戕,如若不是他手上没有分寸,割的不深,如今你还能见到他吗?” 殷上低头沉默,好半晌才道:“此事是我的错。” 微生胥缓了脸色,正想再叮嘱两句,哪知女儿又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您先把阿雪还给我。” “还什么还!”他刚缓下去的那口气又涌了上来,道:“你这说得什么话!他是物件吗?” 见殷上又低头下去,微生胥深感头痛,揉着额角站起来,道:“他还未醒,且先留在我这里,待他醒了再问愿不愿意跟你回去。” 殷上勉强妥协了,道:“那您让我看他一眼。” “不行!”微生胥拒绝,道:“便要你也忧心一会儿,才能反思自己的错,现在回府,明日他醒了我再通知你。” 殷上抿了抿唇,似乎有点不情愿,但迫于父亲的威压,还是勉强答应了,起身道:“是。” ———————————————— 回府后,殷上没有立即进屋,一个人坐在院前发了一会儿呆。 就在昨日,江遗雪还安然无虞地在她怀中安睡,瓷白修长的指节勾着她的衣襟,迷迷糊糊地撒着娇,一下子说自己这里痛,一下子说自己那里痛。 感觉到殷上顺着他的意给他揉,他几乎是满足地喟叹出声,整个人缠进殷上怀里,闭着眼亲她脖颈,含糊地说:“今天陪我吧殷上……别走了嘛,你好久没抱着我睡了……” 被锁了两个月,他倒是从来不提要殷上放了他的事情,不论是清醒还是昏沉,提的都是让殷上与他说话或是陪他。 “好,”殷上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着,伸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侧脸,道:“今天不走。” 江遗雪应了一声,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似乎在确认她的存在,指尖抚过她的鼻梁和嘴唇,最后落在脖颈上轻轻收紧,声音也低地几不可闻,道:“……好想你。” 闻言,殷上的眼神顷刻间变得柔软起来,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道:“睡吧。” 于是他就这样安心地睡了过去。 …… 昨日尚是温情之景,可下一息画面翻转,却变成了满床的鲜血。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真的是她错了吗? 可她不是真的想将他如何,只不过是让他明白,此事…… 此事何如呢? 殷上想起了昔日曾于自己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 “……” “你真的觉得我只是喜欢你的脸吗?”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相信这一点?” “我以为我做的够多了……还是说你现在还在怪我把你送去令兹的事?” “好罢,我和你道歉,江遗雪……也不应该把你带回来。” “不仅如此,还有那年万缘宝塔的签文……你想听吗?” “……此卦贪求费力,凡事劳心费力也……你看,阿雪,神明多垂怜你啊。” “我真的没空在这里天天和你们俩晚些你情我爱的把戏……如你所愿。”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么?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啊…… 殷上难得有如此思绪纷乱的时候,有些难受地捂了捂眼睛,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临近除夕,院内雪压芳庭,暗香浮动,那高悬于天的明月近似弯钩,发着莹莹如玉的光泽。 谁不想摘下月亮呢? 世人总喜欢把不染尘埃的仙人拽入凡尘,把高悬天穹的月亮用力打碎,看着它们在尘土里流着血,似乎借此就能生出无尽的快意来。 可江遗雪几乎是将自己送到她面前任其解剖,甚至生怕不够干脆利落,还亲自递上了刀。 …… 曾几何时,她也想着教会江遗雪,如何才能离开她站着,可一日日的依附和纵容让她也不由自主地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因为不管怎么样,他都没办法离开自己。 她厌烦了一次次的解释,因为结果不会改变,她不想一次次的抚慰他的情绪,所以简单粗暴地桎梏。 在这一日日的囚禁中,当他哭着求她说句话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心里一次次卑微的乞求着她的爱? …… 不知过了多久,高墙外鼎沸的人声渐渐隐没,四下又变得阒寂无声,殷上感觉眼下微凉,轻轻抬了抬僵硬的手背,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滴泪来。 ———————————————— 殷上一夜未眠。 第二日晨起,她再度去往了宫中,微生胥说江遗雪还没醒,依旧不让她见,她便沉默地站在殿外等待。 她很少有这么无所事事的时候,冬日济民的事已毕,吾元江之行未始,她站在殿外,第一次尝到了等待的滋味。 殷术也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她一直觉得殷上已经长大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明白所行之事相应地要付出什么代价,相较于她,反而是此次大发雷霆的微生胥自小对殷上更为溺爱,也正是以为他一直把殷上当作孩子,所以这一次才会火急火燎地为她收拾残局。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飘飘扬扬地下起雪来,不多时就在地上盖了浅浅的一层白,殷上站在屋檐下沉默地看着落雪,想起江遗雪曾经对她说,因为我是那年初雪生的,所以母亲给我取名叫雪,本来应该从遗从玉的,但又我不被江明悟承认,母亲便只敢从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安然躺在她怀里,眉眼间没有一丝难过伤心,似乎那只是过去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远不如此刻讨殷上一个吻来得重要。 殷上将手伸到屋檐外,接了几片剔透的雪花,待收回手时,那些冰雪在她之间迅速融化,很快便只剩下几不可察的水渍。 …… 身后传来殿门开阖之声,殷上蜷起手指,握紧手中那点微凉,回过头去,看见微生胥沉着脸走出来,道:“进来吧,人醒了。” 一时间,她心中竟生出一丝怯意来,过了好几息才僵硬地抬步,跟在微生胥身后走进了殿内。 外殿,中殿,内殿。 绕过屏风,好几个医官正拿着药箱从内间一个个地走出来,见到二人轻声行了个礼,在微生胥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三人。 微生胥神态自若,走到屏风外的桌边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唇边啜饮,抬头看着好像钉在原地的殷上,道:“进去啊。” 殷上看了他一眼,又半息,这才抬步走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纤弱的身影,青丝铺了半枕,脊背薄的好似只有一点点,正背对着她,安安静静地蜷缩着。 她骤然感觉到一丝心痛,轻声道:“阿雪。” 那个背影轻颤了一下,可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气氛一下子好似凝滞了。 “对不起,”她道歉,指骨捏到泛白,问了一句:“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依旧无人回应。 殷上如鲠在喉,一字一句地慢声解释:“周相灵一事,是我没有料到,我与他什么都没有发生,匕首也是前日我出门时放在门边的,有屏风挡着,你又被……”她顿了顿,不知道江遗雪是否真的责怪她将他囚禁,一时间有些难言,沉默了好几息才继续道:“对不起……但我已经决意和周相灵和离了,可现下只三月,若是公诸对各方都不好看,只要多等一年,我就将他送回宝应,以后绝对不再与他相见。” 话音落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屋内都是一片寂静无声,江遗雪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整个屋内只偶外间微生胥饮茶时传来的零星水声和瓷器的碰撞声,此外再无其他。 殷上泄了力气,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窒闷,道:“你、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她退了两步,甚至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直到听见殿门开阖的声音,床上的身影才动了动,骤然回过头来,已然是泪流满面。 他几乎忍不住泣音,只能咬着自己的指节隐忍。 见微生胥走进来,他忙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勉强止住了哭意。 微生胥恨铁不成钢,蹙眉道:“就这点出息。” 江遗雪抿了抿唇,讷讷道:“殿下,这件事不怪殷上,是我自己……自己一时间没想开。” 微生胥瞪了他一眼,不可置信道:“她锁了你两个月!还那样对你,你都没意见?” 江遗雪忙道:“不是,她锁我是因为我惹她生气了,我、我是自愿的,她没对我干什么,平日、平日里也挺温柔的……” 微生胥沉默地看着对方格外认真的神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好几息,他才整理好心情,道:“既然你都不怪她,那你为何不愿意跟她回去?” 闻言,江遗雪愣了愣,情绪一下子落到谷底,想起来那日痛苦不堪的回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缠了好几圈的绷带,又蓦然落下泪来。 …… 他有点遗憾自己没死成,但又有点庆幸自己醒了,睁开眼没多久就看见了殷上,她还问自己愿不愿意跟她回府,告诉他她与周相灵什么都没发生,甚至于还愿意和周相灵和离,他觉得他应该很知足了,可在殷上询问自己的时候,他却提不起一丝要回去的勇气。 少天藏府……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即便她愿意与周相灵和离又如何,先前成亲之时,他们不也商量好了这只是一场没有感情的交易?结果呢? 只要周相灵还在府里,他必然不能和对方安然无恙的相处,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要是再做出什么事来,一定会更加消磨殷上已然为数不多的爱意,那是他现在所能拥有的全部了。 他知道此次是他过于轻信周相灵了,如果放在以前,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被别人的三言两语击垮,可他被关了两个月,每日意识昏聩,脑海中唯一想的事情只有殷上什么时候来,他没办法主动去见她,只能一个人孤独的等待。 他实在受够了爱被分走的日子,也受够了每日被独自留下来,无依无靠。 …… 见江遗雪一言不发,只沉默地掉眼泪,微生胥也有点头疼,道:“罢了,你不愿意回去就不愿意吧,一切等你伤好了再说。” 江遗雪低低地嗯了一声,哑着声音开口道:“多谢帝君。” 作者有话说: 小江达成了获得殷姐一滴泪的成就。 83 ? 君埋泉下泥销骨(1) ◎沉默相伴除夕之夜◎ 巳时初的时候, 江遗雪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殷上,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右侧紧闭的窗子, 不知道看了多久。 江遗雪没有立刻叫她,而是顺着她的视线一起看去——蘅芜斋的窗子是隔扇窗,典雅精致,几近落地, 此刻正紧紧关着, 其上摇曳着屋外竹林隐隐绰绰的树影。 从定周、到东沛、再到亓徽, 殷上不知道翻过多少次他房间的窗户,他如今依旧能清晰地记起每次开窗时自己期待的心情和她每次或笑或颦的表情……他们是这般不容易, 才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又过了半刻钟,殷上缓缓地收回了视线, 低着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才抬起头来准备看他一眼, 然而一抬头,她就对上了他专注的神情,几乎吓了一跳,甚至还结巴了一下, 讷讷:“你、你醒了。” 江遗雪点点头道:“嗯。” 见他状态还不错, 殷上也松了口气,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沉默地递给了他。 江遗雪伸手接过,低着头小口地喝着, 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敢用余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一下都不想错开。 自江遗雪醒来那日, 类似的场景已经发生了五六天,虽然江遗雪用沉默拒绝了随她回府的请求,但殷上依旧每日都来守在他的身边,不过就像今日这样,她变得沉默了许多,每日除了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是想吃什么以外,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江遗雪有些慌张,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对自己厌倦了,他虽然一时不想妥协,可实在是不想离开她。 他想过尝试不在意,可实在是做不到。 …… 到了小年夜的那一天,江遗雪依旧早早就醒了,吃了早饭之后医官尽职地来给他换药,他便伸出手去看着对方一圈圈地解开绷带,露出那个还有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抿着唇看了几息,突然开口问道:“会留疤吗?” 那医官道:“这么深,怕是会留。” 江遗雪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又不死心地问:“什么药都不行么?生玉膏呢?” 生玉膏是少天藏府府医送来为他敷脸的药,不过小半月便好了。 那医官是个年岁不大的青年,说话没那么多顾忌,直接道:“生玉膏只不过是止血愈合的功效好了些,那不是也得看伤得如何,你看你这伤虽未及要害,可也不浅了,想要不留疤怕是不太可能。” 江遗雪有些失望,心里一时间涌起强烈的后悔来。 手腕又被一圈圈地缠好,那医官将他的情况记录在案,脚步轻轻地退了下去。 江遗雪收回手臂,心思沉沉地摸着伤口,一边等着殷上过来。 这几日殷上大多巳时初过来,少天藏府到宫内还要行两刻钟,再到微生胥所在的蘅芜斋就更远了,他有点心疼她这样每日来回奔波,可是却不想让出一点时间给府内的周相灵。 他对占用殷上为数不多的时间向来斤斤计较,吃不得半点亏。 巳时中的时候,微生胥过来了,他一进门便看见江遗雪呆呆地望着门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有些无奈道:“阿上还没来吗?” 江遗雪见是他,站起来行了个礼,有些失落地说:“还没。” 微生胥坐下来,道:“这两日下雪了,路滑难行也是有的,迟个一刻半刻也没什么,坐下。” 江遗雪依言坐下,但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一直到了巳时末,门口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江遗雪实在有些慌张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殷上要和他摊牌的信号,一时间坐立难安,微生胥看不得他这副样子,道:“许是有事耽搁了,明日是除夕正宴,她身为太子,也有的忙。” 江遗雪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勉强缓了一口气。 然而一直到正午,殷上还是没有来,江遗雪食不下咽地吃了几口饭,乍听门口传来动静,立刻着急忙慌地抬头看去—— 依旧不是殷上。 那侍从行至微生胥身旁,道:“殿下,陛下让您吃完饭去一趟含章阁,商议明日除夕正宴的事。” 微生胥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饭毕不久,微生胥也走了。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几时了?未时三刻…… 好久了。 殷上怎么还不来殷上怎么还不来殷上怎么还不来殷上怎么还不来…… 是不是他这几天太冷漠了,殷上不想再哄他了?还是被府中的人勾住了手脚,无暇他顾?会不会她再也不来了,刚好趁这次机会把他交给微生胥,等伤好之后随便送到一个什么地方,告诉他再也不要他了。 会不会……会不会…… 他陷在自己为自己设想的结局里,一时间难以自拔。 ……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殷上还是没有出现。 微生胥进来的时候,江遗雪正趴在窗榻上的小几上发呆,整个人就像一盆枯萎的花朵,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 见微生胥回来,江遗雪动了动,开口道:“帝君,我、我想回去……” “回哪去?”微生胥蹙眉,道:“不许去,不就一日没来你就忍不了了?” 江遗雪都快哭了,低头看自己的指尖,道:“她肯定是生我气了才没来的,我本来就犯错了,我还不理她,我、我……” “你犯什么错了?”微生胥深感荒谬,即便殷上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如此偏心的包庇,道:“是她将你当作暗娼一样囚禁,才致使此事发生,若不是看在除夕正宴她要见人,我恨不能抽她一顿!” 闻言,江遗雪手指一紧,忙问:“您、您打她了?” 微生胥气得不想说话了,扶了扶额,道:“我现在想打你。” 江遗雪知道他是恨自己不争气,可他对殷上,向来是没有办法、没有底线的,先前生出的那一点骨气轻易地就在殷上没来的这些时间里被消磨的干干净净,再也生不出一点火星。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哪里做得不好惹殷上生气了,微生胥走后,他又躺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想了这几日的一言一行,前几日,二人都沉默地重复着第一日的行径,并未有什么异样,但自昨日起,殷上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犹豫,也许是因为微生胥一直在旁,但她也未曾出言让微生胥回避。 这向来不是殷上的作风,江遗雪猜测是因为殷上有些为难,不知道怎么对他开口,而这件事最有可能的就是有关周相灵,她是想劝他不要再怪周相灵?还是想告诉他她真的有点喜欢对方,希望他不要计较。 虽然殷上先前与他说她会与周相灵和离,但他晓得周相灵必是不愿意的,再加上她现在又每日守在他身边,多少会冷落另外一个人,或许周相灵会向她解释,道歉,而殷上向来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她有她的路要走,绝不会为任何人停下,也包括他。 一时间,他竟然也不知道前路该如何走下去了。 以往,他想着只要待在殷上身边就好,可现在她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还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而他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种难言和尴尬。 他该怎么和别人介绍自己呢?他如今已经不再是东沛的三王卿或是王上,也不像周相寻或是湛卢真那样封侯拜相,甚至于少天藏府的一个名分他都没有,就这么孑然一身地待在殷上身边,能奉献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和情爱。 色衰会爱驰吗? 情深会不寿吗? 他真的能……一辈子留在殷上身边吗? 眼前是典雅别致的蘅芜斋,可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好陌生,他一个人坐在殿内,格外想念少天藏府的一切,想念朝夕相处的一物一件,甚至想念主屋床铺上长长的铁链,心中竟生出了一种再次让镣铐咬住脚踝的冲动。 只有被锁在殷上身边,才会真正让他感到安心。 要是没有别人就好了……要是没有别人,他真的无所谓做一个没有自由的禁脔,日日夜夜缠着殷上,什么妓侍,什么暗娼,他为爱奉献自己的身体,从来不觉得自己下贱。 所有和他抢殷上的人都该死,不管是周相灵还是其他人,他们明明知道殷上最喜欢的是他,一个个却还是不要脸的和他争……只要全都处理掉,殷上就会回到他身边,和以前一样…… 不行不行不行……殷上会生气的,殷上会生气的…… 察觉到自己心中复苏的杀意,江遗雪忙伸出手去用力握紧了腕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翻涌的情绪,纤弱的身子摇摇晃晃,最后狼狈地倒在床上,虚弱的喘着气。 殷上,我会乖乖的,明天……可不可以来接我回家。 ———————————————— 第二日正是除夕。 今年是中亓开国第一年,为了彰显本朝之仁,除夕正宴办的颇为盛大,除了原本就在京中的官员外,还有年末入京述职的地方令使、守军,亦可参加此宴,此外,殷术还命人在玄隹门外设立了粮棚、棉衣,施予先前济民未得的百姓,甚至还有数额不大的红封,凡事十岁以下的孩童都可以领取,以彰皇室与民同乐、举国欢庆之心。 申时不到,殷上与周相灵一齐踏进了用以设宴的青玄台,今日不拘君臣之礼,很多亓徽旧官晓得规矩,已然落座席间,还剩下一些外调的官员有些担忧,不敢在殷术来之前落座,只敢在殿外恭敬等候,直到殷上及周相灵来后,才将他们请进了殿内。 林泊玉今日并母亲林封同席,晋呈颐择居于左后,殷上并周相灵二人则位于左列首位,但二人俱都面色淡淡,隔了几寸的距离坐着,好似中间划了一条银河之界。 申时中,微生胥身边的长使宋微明带着一人低调地步入了殿中,居右列后方落座,殷上注意到此间,眉头微蹙,意味不明的目光默然落在了宋微明身侧之人身上。 有周相灵在,江遗雪参加不了正宴,在他自戕一事之前,殷上本来的打算也是让其随微生胥身边的长使落席,明明现下依旧是这个结果,没有一丝改变,却无端让她感到一丝烦躁来。 …… 自踏入殿中开始,江遗雪都未敢抬头去寻殷上的身影,只沉默地跟在宋长使身边,直到落座后好几息,他才敢小心地抬头,向自己一直牢记的座位上看去…… 殷上…… 她今日身着正装,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纹金绣玉的宽袖长衣衬着她整个人气质格外高华,可她浑不在意,只轻轻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端着一只瓷白的酒杯,指腹轻轻地在杯沿上转着圈。 感觉到她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江遗雪轻轻捏了捏指尖,抬眸短暂地和她对视了一眼,却瞬间看清了她眼中明显的不耐。 什么…… 江遗雪感觉心跳都停了一瞬,自前日夜晚她离开之始至今日的期待霎时落空,几近发麻的酸涩从心口蔓延出来。 她一天一夜都没见他,却还是这么不耐烦吗?她是不是真的厌倦了?她昨日去做什么了?是陪周相灵吗? 几个问题接连从脑海中冒出来,他有些受伤地低下了头,几乎下意识地就想逃离此地。 刚刚对视的瞬间,他也看清了殷上与周相灵并肩坐在一起的一幕,他真是受不了周相灵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坐在她的身边……正大光明,想起这四个字,他心里疼得就要滴血。 随着殷术并微生胥持杯敬酒,除夕正宴也在礼官的唱喝下正式开始,所有的流程便如永载三十二年那年一样,唯一不同的便是他已经不再像往年一样坐在殷上身边。 那年,殷上还和他一起在少天藏府贴了对联,是为:过去百端乱扰扰有如水,未来万事愿熙熙同此春,横批是四海承平,现如今他真的陪她一起实现了此愿,可今日陪她贴对联的又是谁呢? 他难以克制自己纷乱的思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自己案前的酒。 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上殷…… 她明明就在他眼前,可他却从未感觉如此遥远。 …… 伤又没好,喝那么多酒…… 见江遗雪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殷上隐隐的皱起了眉,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对方,可他除了刚入殿时看了自己一眼,后面便再也没有抬过头。 江遗雪酒量一般,这么多年和她在一起也没喝过几次酒,殷上也不知道他喝多少会醉,醉了之后又会干什么,只能伸手招了招侍从,侧耳吩咐了几句。 殿内一片五光十色,殷术已然从高坐上走了下来,持酒坐在林封身边,与她碰杯作饮,微生胥也于另一案和苏玉全说着话,觥筹交错,君臣同乐,人声鼎沸间丝竹管弦之声绕梁作响。 然左首殷、周二人一案,却始终处在冰冷的沉默之中,与眼前这歌舞升平之景分外格格不入,周相灵抬臂饮酒的手丝毫未歇,可殷上的视线却从未往他这边来过一次。 周围真的很热闹,鼎沸之声源源不断地灌入耳中,周相灵咽下口中醇厚的酒液,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一丝孤独。 作者有话说: 殷姐即将得到一个醉酒小江。 84 ? 君埋泉下泥销骨(2) ◎醉酒诉情和离书成◎ 宴毕之时, 江遗雪被侍从扶着回到了蘅芜斋偏殿。 他醉得意识不清,只记得一路天旋地转,刚进屋内就倒在了床铺上, 侍从的声音隐约在耳边响起,道:“我去为郎君要一晚醒酒汤来……拿水……您擦把脸……” 他迷迷糊糊地听了个大概,感觉自己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屋内很快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好安静…… 他睁开眼睛, 满脸空茫地发呆, 又情不自禁的想到宴上殷上那不耐烦的一眼。 殷上……殷上…… 刚刚喝下的那些酒似乎将他的情绪放大了数倍, 一股难言的委屈涌了上来,他低喃着殷上的名字, 感觉到殿内的炉火烧得好热,只能软着手指去脱自己的衣服。 然而刚把衣襟勉强拉开, 他又渐渐失去了动静, 整个人闭着眼乱七八糟地躺在凌乱的床铺里, 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没睡着。 …… “哼……嗯!” 不知过了多久,江遗雪莫名感觉自己抱着什么东西,口中一片濡湿,舌根也微微发疼, 难受的感觉迟钝地传达到大脑, 窒闷的呼吸让他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似乎一只手挡住了, 脑后也枕着一只手,抵在脖颈处微微用力, 迫使他小幅度地抬起头供对方侵入缠吻。 什么……是谁…… 他酒意未清, 脑子一片混乱, 下意识地觉得眼前的人是殷上, 可又不敢确认,只得胡乱地挣扎起来。 “别动!” 好像真的不是殷上的声音…… 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他就没空思考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开口准备大喊侍从的名字,结果刚出口一个字,便被身上的人倾身吻住。 “唔……”他咬紧牙关,用力的侧过头去,对方便伸手来扶他的脸,他看准时机一口咬在那只手上,桎梏自己的力道便松了一下,江遗雪趁机推开了对方,立刻就要向床下跑去。 殷上都无语了,明明一开始是他主动缠上来的,现下又不知道跑什么,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拖回来,把他整个人压在身下,江遗雪挣扎不过,几乎惊怖欲绝,手边也摸不到一样能反击的物什,只能无助地哭喊道:“不要、不要!殷上!殷上救我——” 他几乎要疯了,脑子一片混沌,只知道不能让别人得逞,要是脏了殷上就不要他了,是真的会不要他—— “这是什么新的招数。” 听到这个声音,江遗雪挣扎的动作顿时僵住了,艰难的扭头回去看她,勉强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脸。 他顿时崩溃大哭,也想不起什么僵持、什么冷战的事情了,用力翻起身推了她一把,道:“你做什么吓我!” 殷上都不知去哪喊冤,道:“明明是你自己先缠上来的。” 江遗雪道:“我都这样了,我怎么缠你?” 殷上对他倒打一耙的言辞有些不可置信,道:“我在席间见你喝得多,不过是来看你一眼,谁知你一直喊我名字,我刚一低头和你说话,你就把我拉下来了。” 见殷上煞有介事的神情,江遗雪反驳的话一下子被堵在喉间,特别艰涩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只能捏着手指看了她两眼,眼泪欲落不落,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 “好好,”殷上连忙缴械投降,说:“我不说了。” 听到这句不算安慰的安慰,江遗雪好不容易清醒一点的神智再次溃散,酒意裹挟着连日累积的情绪再次翻涌而来,抹了抹眼泪扑进她怀里,惊魂未定地说:“你来看我为什么不喊我……你快把我吓死了,要真是别人,你、你让我怎么办啊……” 殷上本想说这是蘅芜斋,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又想说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可看他不甚清醒的模样,估计也听不进去什么,只好道:“以后不会了。” 江遗雪敛了敛睫,葱白的指尖攥紧她的衣襟,声音又小又含糊:“殷上,你想我了,是不是?” 殷上轻轻应了一声,没说什么别的。 听见这个肯定的回答,江遗雪笑了一声,抬头看她的眼神飘飘散散的,问:“那你刚刚为什么不看我?” 殷上道:“我看了。” “没有!”他扬声反驳,额头重重地抵进她的怀里,闷闷地说:“你没看我……你没看我,你不喜欢我了……” 殷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我看你了,是你没看我。” “我看你了……”他摇头,头发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说:“你烦我,你没来看我,你昨天一天都没来……我等了你一天,你都没来……” 江遗雪声音带着酒意,委屈又可怜,殷上心口酸了酸,柔声道:“今日除夕正宴,我昨日在忙,不是故意不来的。” “嗯……”他应了一句,问:“那现在忙好了吗?” 殷上道:“好了,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江遗雪重重地点了点头,身子东倒西歪地从她的怀里出来,殷上扶了他一把,让他能稳稳地坐在床上。 感觉脸上有些刺痒,他伸手胡乱地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结果却变得更加糟糕,要是以前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副样子出现在殷上面前,可现在却浑不在意,只专注地看着殷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像是透明的饴糖,深郁地要溢出浓稠的糖汁来。 他这副样子颇为可爱,殷上忍俊不禁地笑了笑,正想为他理一理头发,谁料刚伸出手去,江遗雪就突然扑了上来,整个人钻进她的怀里,把整张脸埋进了她的脖颈。 感觉到颈间温热的湿意,殷上伸出的手僵硬了一瞬,好半晌才轻轻贴上他轻颤的脊背,问:“此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和我回府好不好?” 她暗自等待怀中之人的同意或是拒绝,可江遗雪却好似充耳未闻,好一会儿才含混着哭腔问:“殷上,你只要我一个人不行吗?” 殷上跟不上他的思绪,有些迟疑地说:“我已经决定和周相灵和离了。” 江遗雪小幅度地摇头,手臂在她颈后缠紧,语无伦次地说:“他喜欢你……我忍不住、我会惹你生气的,那样你就会更厌烦我了,所有我不能回去……对不起,殷上,可是我真的好想回家……少天藏府还能是我的家吗……” 他意识昏沉,声音也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消失不见,可殷上却清楚地听见了,伸手接住他彻底软下来的身躯,妥帖地放进被子里,沉默地抚平他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的眉间,俯身在他额前印下一吻,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 子时三刻的时候,殷上再次回到了少天藏府,守在门口的林泊玉和她身后的晋呈颐先对视了一眼,再次得到了一个无奈摇头的表情。 林泊玉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起跟着殷上进入了主院。 木门开阖,殷上一个人进入了房中,剩下林、晋二人留在外面,林泊玉便道:“郎君还是不愿回来吗?” 晋呈颐道:“今夜殿下去看了一眼,但还是没与殿下一起回来。” 林泊玉道:“想是郎君这回是真伤心了,但殿下也不能拿正君怎么样,怕是也在自责。” 晋呈颐蹙了蹙眉,道:“可殿上不是已经决定和正君和离了吗?” 林泊玉问:“殿下和郎君坦陈了?” 晋呈颐摇头,道:“殿下也就第一日问了问郎君愿不愿意和她回府,这几日都没和郎君说过几句话。” 林泊玉又叹了口气,道:“殿下也生气后怕呢。” 晋呈颐轻轻点头应了一声,正想说什么,木门又被打开,殷上对着林泊玉道:“随我去一趟枕霞榭。” 林泊玉忙应了一声,跟着她走出了主院。 …… 今夜宴毕,殷上只和他随口说了一句让他先回便消失不见了,他也只能一个人带着侍从坐马车先行归来。 宴间多饮,但他倒是没喝醉,此时正宽了正服,一个人坐在榻前盯着跳动的烛火发呆。 自上次殷上持刀进入枕霞榭后,周相灵也晓得了江遗雪到底做了什么,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当日他进入房中后,一眼便看见门边的匕首,自然也认出来是殷上随身带的,便将其暂时收入了怀中。 数次出言刺激江遗雪后,他又主动予其利器,除了佐证殷上变心之外,也是想着他能做点什么,毕竟他被殷上锁了这么久,心中多少也有些愤恨吧? 他当时倒是设想得好,要么,是江遗雪能主动逃跑,虽说少天藏府看守森严,他必然跑不出去,但殷上一旦晓得了他有此心,肯定也会心生嫌隙。 要么,是江遗雪能比自己想得有些骨气,能用此刀威胁殷上放了他,而殷上此人又最恨被人威胁掣肘,自然也不会轻易受制。 可他算来算去,却没想到江遗雪竟拿着这把刀自戕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一瞬间几乎浑身发麻,不可置信、后怕、懊恼、愤怒的情绪接连涌上来,最后又归于尘埃落定的平静里,他明白这回是彻底没办法了,任凭他什么心计手段,殷上怕是也不会再让他使了。 他向来看不起江遗雪,可其实江遗雪比他聪明多了,不管他当时是否真的心怀死志,现下这条命都横亘在了他和殷上之间,想要消解绝不能够。 ……他倒是说到做到,死也不会离开殷上。 “正君,太子殿下过来了。” 听到禀报,周相灵瞳孔微颤,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站起来坐到桌边,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木门轻启,一个颀长的挺拔身影走了进来。 ……这个身影,从一开始在阿姐的口中、信中被自己勾勒出来,又在永载三十一年的冬日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母亲的侍从来叫时,只说亓徽世子在殿中,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只余他忙忙乱乱地整理衣冠,生怕她第一次见自己哪里不好看。 没人晓得那短短的一段路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欣喜?雀跃?还是情怯?多年过去,他竟然自己也模糊了。 她抬眸轻轻瞥过来的那一眼,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片雪花的震颤,可却引起了他翻天覆地的雪崩。 …… 殷上沉默地坐在桌边,但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周相灵才主动开口道:“此事……我也不知道会闹到这般田地,这不是我的本心,不管你信不信。” 殷上依旧沉默,没有说话。 周相灵继续道:“他……怎么样了?”今日宴间相见,好似除了神色苍白倦怠外,并未有什么不妥。 殷上道:“还好。” 周相灵干巴巴地说:“那就好。” 殷上没说什么,转而道:“我先前已经向周相寻去信,说明了你我和离之事,刚刚收到回信,她同意了,后日你就启程回宝应吧,元月也可和你阿姐团聚。” “明年此时,帝卿之位的封旨会和和离书一起公诸,董氏如今势弱,你得封帝卿,也不必担心他们敢对你如何,至于少天藏府的事宜、双方的声誉我会一力处理,你不必劳心。” 言罢,她又重新拿了一份和离书出来放在桌上,角落的太子玺印鲜红如血,轻而易举地刺痛了周相灵的心。 ……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结誓幽远……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各迁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彰德二年元月初一谨立手书。 周相灵嘴唇颤抖,明艳的五官渐渐变得灰败下来,良久,才轻声启唇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殷上道:“盖印吧。” 周相灵难堪地闭上了眼睛,咬牙道:“如果当年去往定周为质的是我,如果是我先遇见你,现下我们会不会……” “没有如果,”殷上沉声打断了他,道:“我从不回头看。” “现在所有事都过去了,不论是为质还是战事,所以你觉得那八年毫无意义,轻而易举的就能过去,可其实不是的……只有当你真正的经历过,才会知道这句如果,并不是这么好说出口的。” 她点到为止,不再说了,道:“明日我照旧送你去明州府,亓徽卫会将你平安送到宝应,年后我会去往吾元江,差不多也会在各地巡访一年左右,明年此日你与周相寻一同来往平京受封,以后便不必相见了。”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都挺惨的。 85 ? 君埋泉下泥销骨(3) ◎故情再述终至坦言◎ 次日晨起, 正是大年初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声穿过了少天藏府的层层高墙,竟也觉出了一丝热闹来。 殷上洗漱完毕, 正打开房门,林泊玉却面色有些微妙地上来道:“殿下,长庆侯亲自来了。” 殷上蹙眉,道:“现在在哪?” 林泊玉道:“正在正厅等您。” 闻言, 殷上加快了脚步向正厅走去, 果然见周相寻正背对着她站在厅中, 默然对着屋内一面八折的花鸟屏风。 “上侯,殿下来了。” 听到侍从轻声提醒, 周相寻随即回头,对上了殷上的视线。 她笑了笑, 行了个礼, 道:“太子殿下。” 看着她妥帖的礼数, 殷上一时间如鲠在喉,好几息才道:“起来罢。” 然周相寻却没觉得有什么,道:“阿灵给您添麻烦了,我今日来接他回家。” 殷上道:“跟我来吧。” 她沉默地走在前面, 周相寻也沉默地跟在后面, 直到到了枕霞榭,她才有些变了脸色, 对着坐在院中周相灵严厉道:“阿灵,过来。” 周相灵乍见到阿姐, 还有些不可置信, 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委屈, 还未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疾步走去扑到了她怀里。 周相寻也有些难受,弟弟来平京之前,她多少也劝了几次,可他一意孤行,周相寻也想着殷上许是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待他好些,如若真能满足弟弟的夙愿,也是好事,却没想到最后闹到如此地步。 她抬手摸了摸周相灵的头发,轻声道:“好了别哭了,今日就和阿姐回家。” 周相灵闷闷地点了点头,迅速抬手擦干净眼泪,站在周相寻身侧。 他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不过只来平京待了几个月,只装了半个马车便满了,然正待众人即将启程之际,周相灵却又跑进了屋子里。 他的侍从常阅跟在他身侧,道:“殿下,应该没什么了吧?” 周相灵摇摇头,没有回应他的话,只爬上床从侧边的书阁内掏出了一个木箱,爱惜地摸了摸。 常阅认出来了,叹了口气,道:“这是当日成婚时的礼匣,殿下要带走吗?” 周相灵抿了抿唇,低头喃喃道:“里面是我和她的头发和当时的彩绸。”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期盼已久、甘之如饴的婚仪,她却深觉疲惫……这场婚约本就是他强求来的,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应该的。 礼匣已经密封了,他想带走只能连着盒子一起,于是便拿着走出了房门,他没主动开口说明,殷上见了也没说什么,任由他放上了马车。 几人一路无话,于午后到达了明州府的驿站,安顿下来后,殷上便要走了,周相灵想再和她说几句话,却被周相寻强行送回了房间。 见门关上,周相寻才对殷上道:“我送您。” 殷上依言与她向门外走去,想了想还是道:“此事错不在个人,感情之事纠葛繁复,是我未能及时洞察,才至今日。” 周相寻感激地笑了笑,行礼道:“殿下不怪阿灵,还愿给他帝卿之位庇护,已是天恩,臣也感激不尽。” 殷上沉默了几息,道:“你以前,不会叫我殿下的。” 闻言,周相寻脸上的笑意也僵了僵,道:“如今您毕竟是殿下。” 殷上道:“你知道为什么定周之战伊始我要去往溪狄以求合作吗?” 周相寻顿了半息,放下行礼的手,泄了一口气,道:“因为我。” “对,”殷上点头承认,道:“当时王后娘娘虽然替先储君报了仇,但定周势弱,几近无用,溪狄大势又被你父亲把持,你其他几个姊妹兄弟也是虎视眈眈,可以说,当时我向溪狄以求合盟,除了利用周氏之名声援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直到打到令兹之战,你父亲开始真正惮于亓徽,给了你这个徒有虚名的世子兵权,你这才带着兵赶到入渠城,与我并肩作战。” 殷上继续道:“不论谋划,不论钱权,我择溪狄而盟,一开始只是为了你……不仅是我们自小相伴的情意,也是因为你心思纯善,直来直往,我信你不会背叛我,婚约只不过是加固这种信任的砝码罢了。” 她眼里透出一丝失望,道:“可事到如今,你我也要君臣而论了吗?” 周相寻眼里似有薄光,咬牙道:“阿灵此际……” “他是他,”殷上出言打断,道:“那你我的情分呢?” 一时间,周相寻眼里似有挣扎,看着殷上平静温和的眼眸,崩溃地捂了捂眼睛。 她与殷上、江遗雪,乃至周垣、郭长垚、湛卢博、奉肇青……有多少人已经埋于泉下,尘泥销骨,又有多少人还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可是曾几何时,她们也不过是半大少年,一同在璞兰台中习字练武,一起在懿安繁华的街道中穿梭打闹。 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出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着身为质子的每一天,期盼着有一日能早日归家,见到多年未见的亲人。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再也没有比在璞兰台更糟糕的日子了。 可韶华易逝,时光如水,时至多年后的今日她们再共同回望,那竟是此生中难得平静安谧的岁月。 “好好的,”殷上没再说什么,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说:“来日去往溪狄,还望你能践行旧年之诺,邀我共览美景。” 周相寻破涕为笑,伸手与她用力相拥,一口答应道:“好。” ———————————————— 殷上赶在黄昏前回到了少天藏府,匆匆休整了一下便再次去往了宫中,今日初一,按照往年本要祭祖,但今年是中亓立国初年,祭祖之事也挪至了二年初一,也就是去岁殷术于定周受禅登基的日子。 到蘅芜斋的时候,晚霞逐渐隐没,天色渐暗,殷上脚步匆匆地踏入宫内,发现微生胥面色不虞地站在殿门口,见她进来,沉声问道:“做什么去了?” 殷上见父亲好似有些生气,不明所以道:“周相寻来了,我送周相灵……” “碰!” 内殿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倒地,突兀地打断了殷上的话。 微生胥侧头看了一眼,又转过来看着殷上,道:“陪周相灵去了?” “不是啊……”殷上下意识地否认了那个陪字,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思忖了半息还是道:“勉强也算吧。” 言罢,她抬步往殿内走去,道:“我去看看阿雪。” 微生胥伸手拦住了她,先向身后的侍从吩咐了一句:“你先去问问郎君要不要见。” “怎么又问?”殷上道:“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 微生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几息过后,那侍从出来道:“殿下,郎君说让您请回吧,他不想见您。” 殷上眉头一蹙,道:“这又是怎么了?昨日我来看他的时候还好好的,父亲你又和他说什么了?” 微生胥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道:“这也怪我?你不如先想想自己做了些什么罢。” 殷上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没做什么啊,我都是把事情解决好了才来的。” 微生胥不为所动,道:“既然他不肯见你,你就回吧。” 闻言,殷上顿时沉默了下来,好几息后和突然抬头和微生胥对视,笑了笑道:“父亲,我还没吃饭呢,我饿了。” 微生胥眉眼微松,道:“那就去你母亲那吃。” 殷上道:“父亲你也没吃吧,不如和我一起?” 微生胥看着她的笑容,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最终还是道:“也行吧,吃完你就回。” “没问题,”她侧身抬了抬手臂,道:“父亲您先行。” 微生胥让侍从守好殿门,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见殷上确实乖乖地跟自己向前走着,勉强放下了心,视线转而落在前方。 “殿下!” 谁料二人还未走出宫门,身侧的侍从便突然叫了一声,微生胥心下一跳,忙侧身去看,却见殷上像阵风似的迅速跑远了,看着那个正欲闯殿的背影,立刻怒喝道:“殷上!” 见她未有回头的意思,他便喊道:“拦住她!” 微生胥殿门口的侍从显然不是吃素的,三两下就拦住了殷上,她见正门难闯,立刻转身踩着殿门口的楹柱掠上了屋顶,踩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看着其下怒气冲冲的微生胥。 “下来!” 殷上难得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扬声道:“父亲,接下去的场面你也不好在旁了,去找母亲吃饭去吧。” 言罢,她即刻转身,踩着屋檐向殿后掠去,微生胥登时反应过来,跺着脚对那侍从道:“后殿窗户!快去!” 都当太子了,这种耍无赖的小把戏也用,成何体统! 微生胥气得不行,抚着胸膛舒缓自己的怒气,几息后那侍从慌忙来报:“帝、帝君,殿下已经闯进去了……” 微生胥骂了一句废物,当即抬步往殿门走去,可刚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咬了咬牙退回来,转身带着侍从离开了。 …… 殷上闹这么大动静,江遗雪自然也听见了,刚要走到门边侧听,去听见身后窗户开阖之声,他心下一跳,回过头去,便见殷上正抱臂斜斜地倚在窗口,嘴角含笑地看着她。 她好漂亮,光是站在那,就无端地吸引着他,江遗雪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扑进她怀中的冲动,可思及她刚刚的话,又生生止住了脚步。 今日又是一日没来,却还是在陪周相灵。 他握了握拳,难言心中溢满的酸涩,转身就朝门口走去,然而正当他要打开门的一瞬间,一只手臂从自己后方伸了出来,用力地压在门框上,刚被启开一条缝的殿门又被关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 江遗雪僵着身子不敢动,听见身后殷上沉声道:“又想跑哪去?” 他不说话,低下头沉默。 察觉到她伸手揽住自己的腰,江遗雪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双手下意识地扶在她的手臂上,声音都是颤巍巍地,道:“你、你做什么……” 殷上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个反应,只好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收手退开了一步。 见殷上抱着手臂离自己这么远,江遗雪咬了咬牙,轻轻倚靠在门上,感觉绷带下的伤口又在隐隐发痛。 “你又哭什么?” 听见殷上的询问,他才知道自己哭了,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满手水渍。 ……怎么这么不争气,哭有什么用,反正她不要你,也不会管你的死活。 他捏紧自己的指尖,侧过脸去,哑声道:“不用你管。” 殷上道:“昨夜不是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又生气了,可是嫌我今日来晚了,那是因为我送周相灵……” “又没人等你,谁管你来不来晚!”他有点受不了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扎得他五脏六腑翻滚着疼,只得厉声打断,道:“你要是喜欢他了就趁早说,反正我也不会真的缠着你不放。”我会,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会缠死你。 殷上有点头痛,道:“你这又是从哪得出来的结论,此事你不用管,我自会……” “我凭什么不能管,难道他比我好看比我漂亮?难道他比我重要?”江遗雪翻来覆去地问,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殷上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你就是这么做的!”他有些记不清昨夜的事情,只知道自己喝醉了,殷上似乎来了,但也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就又走了,连日的委屈成倍翻涌上来,道:“我知道我犯错了,我差点杀了他,所以你锁了我两个月,我都没怪你,由着你弄,可我只是求你和我说句话你都不愿,你却去与周相灵……我都这样了,可时至今日你还在陪他!” “殷上,刀就在这里啊,”他握住自己的手腕用力,死死地盯着殷上,轻声道:“刀在这里,我就这么划下去了……你说,我怎么就没死成呢?” 他跪倒在地上,抓在自己腕间的手也逐渐用力,似乎想把那个伤口掀开来给殷上看看,告诉她自己伤得如何千疮百孔。 殷上忙矮下身去,眼疾手快地伸手攥住他的两只手腕分开,抬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眼神冷得吓人,下一息伸手将他两只细腕叠在一起握住,空出一只手来按住他的脖颈。 “唔!” 江遗雪被她带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和她的双唇碰在一起。 殷上就没给他一丝抗拒的机会,凶狠地启开了他的牙关,他想咬她,却狠不下心,想退开,后脑又被她扣住,手腕也捏在对方手里,进退两难,心中一下子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劲来,不服输地回吻过去。 唇舌不要命地纠缠在一起,像是要把对方拆吃入腹,渐渐地,江遗雪挣扎的力道小了许多,不由自主地发出几声轻哼,殷上便轻轻地放开了他的双腕,伸手揽在他的腰间。 殷上……殷上…… 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唤她的名字,双臂也绕上她的脖颈,逐渐沉醉在这个久违的吻中。 作者有话说: 伤疤要完全揭开才能彻底愈合。 小江其实是有撑大局的能力的,但是出于原生家庭和情感的问题,某些方面确实是有点配不上殷姐,但正是因为他配不上,所以会一直处在患得患失中,这也是对于他的折磨和虐点之一。 其次,小江也不可能对殷姐做出什么事,放放狠话都已经是小江能做到的极限了。 小江其实挺惨的,他想要的至始至终只有殷上在感情上分出的那一点点爱而已,他没有奢求更多,只是不希望和别人分享,看最近大家对小江有争议,还是轻点骂吧呜呜(流泪) (ps:没想到设定错了,就都发了吧,今晚可能还有一更,如果没有就明天正常更新! 文确实也到后半段了,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或是新文类型可以评论~我暂定了一个仙侠类型的,到时候捋捋大纲发上来! 谢谢大家的支持,好爱你们呜呜呜!) 86 ? 我寄人间雪满头(1) ◎生死不离情深意重◎ 不知过了多久, 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江遗雪软着身子靠在她怀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殷上的声音也有点哑, 伸手轻轻握住他缠着绷带的手腕,问:“现在能好好听我说了吗?” 江遗雪没说话,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殷上道:“周相灵已经被送回宝应了。” 闻言,他猝然抬头看她, 愣了好几息才道:“什么?” 殷上道:“今日周相寻来了, 我送他们一齐至明州府, 一年后会公诸和离书,周相灵承帝卿之位, 封涧州府。”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江遗雪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心口怦怦地跳起来, 正想说什么,却被她冷漠的眼神钉在原地,听见她问:“现在是不是该你向我解释了?” 见她的目光凝在自己腕间的纱布上,江遗雪浑身战栗了一下, 下意识地伸手盖住那处, 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害怕,道:“对不起……” 殷上打断他:“这话我听腻了。” 江遗雪纤密的睫羽垂下去, 掩饰眼里的无措,道:“是我太不争气了。” 可殷上还是冷淡重复道:“解释。” 江遗雪有点难受, 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只能小口又急促地呼吸了两口气, 才勉强道:“周相灵说你碰他了, 我、我有点难受……所以,所以……” 有时候他也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情绪就像沼泽,有时候他甚至来不及拉自己一把,就整个人溺下去了。 殷上是唯一能拉住他的人,若是有一日殷上都不愿意了,那他就真的碎掉了。 殷上神色变了变,道:“你信了。” 江遗雪眉头蹙起,似乎在仔细思索着当日的场景,脸色像溺了水一样苍白,道:“他给了我你的匕首,你一直随身带着的……我、我……他说他可以帮你,可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真的不想和你分开,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人想把我们俩分开……”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支起身子从她怀里退出来,盯着她的眼睛道:“对不起,殷上,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自从我早就猜到你和周相灵的婚约了,我每天都很痛苦,我一想到这个事我就睡不着觉,母亲每天晚上都来找我,要我跟她走,可是我说殷上还在等我,她会爱我。” “你看……这个世界好不公平,你一句话就能定我生死,我却要每天都生活在这种患得患失之中,我一想到你有一天会被抢走,我就想着我不如直接去死,不用担心你爱意的消减,不用担心我容貌的逝去,就这么让我死在你还爱我的时候,这样你就可以一辈子记住我最好看的样子了,多好……” “我原来以为我受得了,可是不行,每次一想到他可能要一辈子站在你身边,死后和你埋在同一个陵墓里,我就真的很难受……我知道这次是我做错了,你已经很累了,做得也够多了,可我还是这么不知分寸……可是殷上,我不后悔,如果你怪我,你可以尽情的折磨我、报复我、让我痛,但你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一声不响地丢开我。” 他本来生于淤泥,长于腐烂的地狱,他歹毒又下贱,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早该死在浮玉斋或是母亲的手中,可他还是活下来了,是殷上一次次救了他,他这辈子,能遇见殷上,已经是神明对他的垂怜了,实在不应该奢求更多。 可人总是贪心的,命运也真的太不公平,他受了那么多苦,拼尽全力才与殷上走到如今这一步,如果最后还是要把他和殷上分开的话,不如就让他直接被搅碎,他可以为了殷上做任何事,唯独不能离开她,也不能和别人分享她为数不多的爱。 他一口气吐露出了所有的心声,眼底燃着沉沉的暗火,脸上却是轻松的盈盈笑意,仰头对她露出瓷白脆弱的脖颈,带着一丝引颈就戮的决绝,道:“就算是杀了我,也别放过我。” 这句话既无希望,也无意义,飘渺的好似一根羽毛,立刻就会随风而去,横亘在生与死之间,承载了他最后一点微末的祈求。 他看着殷上难辨的神色,露出一个极为畅快的笑意,盯着对方的眼里再无迷蒙,飘渺,躲藏或是回避,过去深埋的所有在如今死亡的跨度中都被连根拔除,他们终于能站在一起看待同一份感情,可以毫无阻碍地望向对方。 他不愿意再伪装自己了,他要把真实的自己撕碎给她看,然后告诉他,这样残缺肮脏的人才是真正的江遗雪。 他笑中带泪,美到极致,像是悲天悯人的神像终于被打碎,自愿为了虚无缥缈的爱而落入凡尘。 殷上有如受到感召一般将手覆上他的脖颈,缓慢地收拢掌心,手下是他温热跳动的脉搏,好似能感觉到其下汩汩流动的血液。 他太美了…… 看着他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殷上觉得心中霎时分裂出了两个自我,一个暴戾阴暗的叫嚣着要让他再痛一次,要将其彻底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要让他尝尽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痛苦,受着这份跌宕起伏然后自我折磨……另一个自我却只想不顾一切的抱紧他。 他总能勾出自己心中最阴暗的那一面。 殷上喟叹般倾身吻上他的脖颈,似乎下一息就要咬断他的血管,让他一点点流干全身的鲜血,直至痛苦地死在她的怀中……她一定会好好保存他的身体,就像她放在府库中一向爱惜的那份孤本——直至与她生死同穴。 “嗯……” 察觉到她齿锋一点点地用力,好似马上要破开自己的身体,吃尽他的血肉,江遗雪并未退开一分,反而伸手缠紧她的脖颈,浑身兴奋地战栗起来。 死在她手中……当然是一种幸福啊…… “殷上……殷上……”不知何时,脖颈间的撕咬逐渐变味,成了一个极其粘稠的吻,带着暧昧的水声在他耳畔炸响,江遗雪绕在她身后的手隐秘地摩挲着,情不自禁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答应你,”殷上松开唇齿,手下却用力地拢紧他的身子,声音沉冷又严肃,一字一句道:“我给你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和机会……以后不管我身边出现任何人,只要在分寸之内,你都可以对其出言,任尔处理。” 闻言,江遗雪有一时间些转不过来弯,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纤密的睫毛如蝶翼一样微微颤动,眼神痴痴地盯着她。 她专注的和他对视,继续道:“这件事,是我没认清楚周相灵对我的感情,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实在应该及时止损,我既回应不了他,就不该困他一生,这对他来说也不公平,我也没有在乎到你的情绪,总以为你也可以和我一样事不关己地当个局外人,只把这当成一个无关的交易……” 她依旧很理智,即便是面对感情她也能对着一桩桩一件件发生的事情完整地叙述,据理剖析,坦述陈情,可她最后却伸手握住他的侧脸,神情认真,声音坚定地说:“我娶你,少天藏府正君、中亓帝君,江遗雪,这条路是你和我一起走过来的,我要你和我站在一起。” 她说:“我爱你。” 话音刚落,江遗雪的眼泪就疯狂地涌出来,用力地扑进她怀里,嘶声道:“我也是,殷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的脑子掀起滔天巨浪,狂喜和恐惧从他的每一根神经上汹涌地升起,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拖进无尽的深渊,情感的风暴让他难以言述自己疯狂到要溢出来的爱意,单薄的言语难载其重,只恨不能对方能将自己一口一口地拆吃入腹,彻底融入对方的骨血里。 纵然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离。 ———————————————— 当夜,江遗雪跟着殷上回到了少天藏府,去和殷术、微生胥二人告辞之时,帝君殿下很是嫌弃地看了一眼江遗雪,道:“不争气。” 江遗雪抿着唇笑了笑,带着一丝窘迫,可更多的却是幸福和满足,低头看着殷上一直牵着自己的手,并没有出言反驳。 殷上从始至终都神色平静,简要的与母父言明了周相灵一事,又道祭祖之事毕后会启程去往吾元江,待与周相灵的和离书公诸后再议婚事。 殷术向来不会干预她已经做好的决定,自然没什么意见,倒是微生胥,沉沉地看着二人叹了一口气,对江遗雪道:“现在想来,我先前与你说得那些倒是没什么用了” 他说得是先前叮嘱江遗雪莫要善妒之言。 闻言,江遗雪也有些愧疚,眉头微蹙,咬牙正想说些什么,谁料微生胥又紧接着继续道:“但此事也算作一劫,劫数过了,认清本心,倒也罢了,今后便互相扶协,可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江遗雪刚提起的那口气又立刻松了下去,颇有些感激地笑了笑,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道:“帝君之言,阿雪谨记在心,绝不敢忘。” 微生胥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又对殷上道:“你也晓得轻重了?今后做事都要注意分寸,也算是给你的一个教训。” 殷上也点点头,没什么脾气,道:“我明白。” …… 月上中天之时,二人携手回了少天藏府,府中没什么变化,有些安静,原本应该亮着灯的枕霞榭此刻也是暗沉沉的,没有一点人气。 见江遗雪的眼神往那边流连,殷上挑了挑眉,道:“怎么?你还怕我骗你?” “没有,”江遗雪收回目光,和她并肩向主院走去,道:“我是觉得……我太不懂事了,总是给你添麻烦。” 殷上笑了笑,道:“你给我添的麻烦还少吗?现在在这开始后悔了?” 江遗雪看了她一眼,道:“我没后悔,”他抓紧殷上的手,认真地说:“以后……我一定会做得比他更好的,我会很有用……” 殷上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说不管他有没有用自己都会爱他,可想了想还是决定慢慢来,于是便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厉害。” 江遗雪高兴地点了点头,俯身在她唇上印了一口,眼神直白又露骨地看着她,殷上和他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确认他想表达的就是自己想得那个意思。 …… 江遗雪确实就是那个意思,满溢的感情几近涨破,急需身体的抚触来平息,况且他真的很想殷上,也需要她迷恋的表情来加重爱意的砝码,即便即便这种表情出现的场合向来是对他的身体—— 不过这没什么不好的,江遗雪吻上她的双唇,满足地想。 毕竟思念他的身体也是一种思念,爱他的身体也是一种爱,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反而恨不得殷上能更爱不释手一些,反正这副容颜是他的,这具身体也是他的,他会一直好好呵护,只为殷上一个人打开。 可惜他忽略了殷上的恶劣程度,只一心沉浸在与她的亲吻中,待他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已经被弄得没什么力气——他猜想殷上应该还是有些生气,在心中藏了惩罚他的心思,所以才会把他按在此处。 可是这个地方好凉啊…… 他软软地去推身后的人,语不成句的请求:“别在这……别在这,殷上……” “为什么不在?”殷上扯着他的双腕锢在腰后,爱怜地摩挲着他的伤口,凑到他脸边和他一起去看窗外的景色,道:“你看,外面下雪了。” 可江遗雪哪里还有心思听,意识昏聩地摇头,大半个身子被压在窗台上,只能感觉到窗子是冷的,身后的人是热的,腰止不住地软下去,下一息小腹就被她的手掌用力托住。 ……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沉默地落在大地上,将一切变得格外洁白,屋内烧着热融融的炉火,温暖的如同春日的朝晖,二人也如同复苏的两株树木根茎那般牢牢地缠在一起,枝叶摇晃的声音窸窸簌簌地响起来,盖住了一句又一句缠绵的爱语。 风雪之下,他们的灵魂一起飘荡。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虐完了! 87 ? 我寄人间雪满头(2) ◎祭祖之日阖家温馨◎ 天将将亮的时候, 江遗雪又从睡梦中惊醒了一次,看到身侧的人还安然躺着,才默默地松了口气, 小心地挪了挪身子,把侧脸轻轻的贴在她的肩膀上。 他小幅度地蹭了蹭,仰头去看她安睡的面容,眼神掠过她挺翘的长睫、高挺的鼻梁、颜色偏淡的嘴唇……最后落在她脖颈间那个明显的吻痕之上。 这么多年来, 他向来不会、也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可昨夜二人心意相通, 灵肉相合,他的胆子也在亲密的纠缠中被逐渐催生……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在那个有些深重的痕迹上摸了摸。 “嗯?” 即便是如此细微的动作,也让殷上清醒了一瞬, 迷茫地看了他一眼, 尔后便自然地侧过身去将他收进怀中。 二人赤身相贴, 实在容易意动,殷上埋首在他脖颈之上,眼睛闭着,手却顺着他的腰际不断下滑, 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 问:“还来?” “不是……”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小声地反驳了一句, 将她的手从被窝里拿上来,道:“还疼呢。” 殷上没睁眼, 轻笑了一声, 从他的手腕摸到肩颈, 最后穿进他如绸缎般的发丝, 江遗雪勾了勾唇角,顺着她的动作伸出了瓷白的手臂与她交颈而卧,气氛静谧而温情。 像这样安心地躺在殷上的怀里,感觉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心中微酸,又格外满足,仰头亲了亲她的下巴,复又闭上了眼睛。 ———————————————— 二月廿一之时,中亓皇室去往重巽山皇陵祭祖。 一转眼,中亓开国已然一年,各方势力渐趋稳定,该年的应试正考也顺利举行,再加之吾元江修缮及冬日济民减税诸事,中亓的民间声望一度趋于顶点,各项下发的策令少有阻碍,一副欣欣向荣之景。 原本亓徽王室的祭祖之日一向定在大年初一,但由于中亓的建立,便将此礼改至了殷术受禅、中亓开国之日。 亓徽开国先宗殷铧曾为定周先圣玄仪皇帝的宠臣,定周十五国共治的局面稳定后,受封弗渠江中部一带,开国立宗,即为亓徽。 时至今日,殷氏王室于亓徽统摄了百年有余,一代代的亓徽王受命于先,殚精竭虑,力求乱世的洪流中保留亓徽这一方净土,也正是因为有他们在先,铺足了这一条宽明的大路,才有今日殷氏一族问鼎天下。 重巽山不算高,但要身着正服一步步地从山脚下三拜九叩地走上去也绝非易事,祭天礼毕后,以殷术、微生胥为首,带领殷氏族人穿过了祭天台后气势磅礴的棂星门,文武百官俱留此处,其后之路便由他们前行。 殷氏族人并不算多,多年来或封或赏,并不都留在都城,也只有每年年节时会回都,加之殷上于定周为质八年,前几年又都在外面打仗,所以也并不是每一个族人都熟悉,唯一有几分印象的便是殷术的同胞弟弟、她的舅父殷来。 殷来年轻时亓徽边城动乱,与序戎多有摩擦,于是就在殷术还是世子之时,他就被殷上的祖父遣往了封邑守边,直至后来殷术登基,他也得封为侯,见不用再死守边城,便各地云游去了。 他与殷术的感情向来很好,在殷上幼小时有限的记忆里,一到年节便经常见其回都探望母亲,还会给他们带些天南海北的新奇玩意,殷上去往定周为质后,这位舅父也常常给她写信,字里行间都是长辈的关切之意。 此次祭祖,江遗雪也与殷上一同到场,本来他还觉得这样会不会太没规矩,结果待祭天礼过,却发现顾悬也与他们一起踏入了棂星门。 顾悬此人于鸿胪寺任职,多年来常伴殷广身侧,听殷上说,二人先前是有婚约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又退了,直至今日也尚未谈婚论嫁。 江遗雪收回视线,沉默地跟在殷上身边往前走。 队伍分论君臣,再叙长幼,殷术、微生胥于队首,尔后便是殷上与江遗雪二人,顾悬推着殷广的四轮车,与殷止一起紧接其后。 棂星门极为巨大恢弘,刚于今年仔细修葺了一遍,两边金红色的楹柱巍峨矗立,左书:仰先宗德望,铁肩担日月,佑国振民,千古丰碑辉石壁;右书:俯弗渠源流,后殷壮山河,溯源追本,光前裕后振箕裘。上书:同气连枝。 此联较之历代皇族陵墓,显得平淡又朴素,但头顶这四个字却是亓徽开国先宗殷铧亲自所书,要得就是殷氏后人明白,一个氏族——尤其是王室,要想兴旺的绵延下去,必须风雨同舟,同心同德,一旦出现同室操戈、子弟相残之事,那这个氏族的灭亡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可以渴望权力,但却不能为权力所控制。 走过棂星门,其后是宽阔宏伟的石阶,打眼略一望去几乎看不见尽头,两边的植物肆意生长,向上奔突,枝叶繁茂,于此处望去还能看见远山之上重巽寺明黄的墙壁,听见寺内悠远的钟声。 听着一声声晨钟,众人抬步踏上了石阶,随殷术一齐,三步一拜,九步一叩。 身着正服的礼官分列两侧,俱都神情肃穆,齐声开口唱和着一句句的礼辞:“故祖在上,于昭于天。亓虽旧邦,其命维新。有亓不显,帝命不时。故祖陟降,在帝左右。” 殷上屈身下拜,双膝触地,砖石触首,脑中走马灯似的转过故年的往事:幼年之时,第一次离开父母长姐,踏上了一条未知的旅程,那时母亲还忌惮序戎之时,让守护她的军队往三国地界绕过,进入定周之境。 …… “穆穆故祖,令闻不已,假命天哉,有周孙子,周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亓服。” 于定周生活八年,她第一次见到亓徽之外的世界,才知道不是所有地方都是亓徽,才知道原来定周的百姓是如此民不聊生,水深火热,八年来,她一次又一次怀揣着不同的心情面见永载帝,殚精竭虑地做着所有力所能及的谋划。 ……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亓之桢;济济多士,故祖以宁。” 永载三十年,周畹起兵,她趁乱离开定周,经由东沛回到了故土,真实地见到了乱世之下艰难求生的百姓,知晓了江遗雪沉痛的过往,也正是从这里开始,她终于开始着手实现心中的谋划,去往溪狄、月支以求合盟,决定以身入局,搅动风云。 ……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周之未丧,克配上帝。宜鉴于周,骏命不易。” 永载三十一年始,各国战事接连不断,东沛、序戎遭灭,通盘城之战告捷,令兹谈判,杀湛卢忝,长陵道之战,拿下镶云城,战于泓山城,与周垣几番对峙交战,九疑城攻城战告捷,可吾元江决堤,数十万百姓一朝皆亡…… …… “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宣昭义问,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有虞自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故祖,万邦作孚。” 大曲山夜雨,她一朝流落,为顾时序所救,江遗雪逃出汀悉,掌控局面,委任晋呈颐,一力支撑救回了她,可顾时序就此身死,再无回寰…… 以周垣之死为末,此战至终章,可战场之上死去的一个个人,她记得住的,记不住的,全都归于了抚恤名单上一页页密密麻麻的名字——甚至没有名字的,也就这么归于了尘土,再也无法回到故乡。 …… “中亓既立,本支百世,凡亓之士,不显亦世。” 多少王朝一代代兴,一代代亡,在历史的洪流中激流勇进,都以为自己是永立其中的磐石,可最终都只是归于黄土一抔,湮灭无痕迹。 可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不论生前身后,都是任人毁誉,无需执着,至少此时此刻,乱世终毕,复礼终明,天下归仁,盛世将现。 …… 石阶行毕,众人走上燃着长明灯的司马道,各方燃香祭拜,殷术伸手接过礼官递来的鸾刀,杀牲以荐,尔后向各碑献酒荐熟。 酬毕,钟鼓作,祭礼成。 ———————————————— 祭祖之事毕,众人去往了皇寺暂歇。 一日未饮,寺中为其备了素食,大家于堂中坐定,殷术在前与各人问候寒暄,气氛温馨和谐。 来到此处,众人也未再拘礼,殷来坐到了殷上身侧,探究的神色落在江遗雪身上,含笑道:“这是你的正君?” 殷上没有否认,直接道:“是,”她为江遗雪介绍,道:“这是舅父,前几年一直在外游历,你没见过。” 江遗雪忙道:“舅父安好。” 殷来和蔼地笑了笑,道:“好好,你们大婚之时我于寒州游历,没来得及回来,便也没见过,可倒是没想到你模样如此之好。” 江遗雪甚少如此直面长辈善意的夸奖,一时间还有些羞赧,低头道:“舅父过誉了。” 殷来抚须畅笑,颇有些欣慰地看着二人,道:“上次见你,你还是小孩,一眨眼竟都成亲了,果真是时不待人。” 殷上道:“韶光易逝。” 殷来叹道:“是啊,韶光易逝,前几日刚入平京 ?璍 面见阿姐,阿姐还领我去看了含章阁后我们幼年一齐种的梧桐树,那时候种得歪歪扭扭,都是玩闹,原也没想到它能长大,可如今去看,竟也亭亭如盖了。” 殷上见他眼中似有薄泪,心中也多了一丝怅惘,道:“您多年离家,母亲提起您总是思念,还盼您自今年起多于平京长住才好。” 殷来抬手揩了揩眼泪,声音微哑,拍了拍殷上的手,道:“好,好。” …… 重巽山路远,若要一日来回多费功夫,众人便都于皇寺内暂歇一晚,待第二日再启程回城内。 直到进入寺中备好的禅房,殷、江二人才缓了口气,江遗雪从怀中拿出刚刚微生胥塞给他的药,指了指桌边的座椅,道:“坐着,我给你涂药。” 往年祭祖没有如此繁复,也不用行大礼,但今年毕竟不同,都需三拜九叩上千阶,双膝自然不会安然无虞。 礼仪不能含糊,但微生胥还是备了一些药,待礼毕后送给众人。 殷上顺着他的意坐下,掀开衣裤将双膝坦露出来,果然已经红肿破皮,江遗雪看着心疼,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气,一点点地给她上药。 药膏冰凉地敷在伤处,疼痛也削减了许多,殷上道:“随便搽一下吧,不是很疼,倒是你身子这么弱,本是叫你不用来的。” 江遗雪道:“若是规矩不允,我自然不来,可你当时又说可以,我肯定是要陪着你的。” 殷上道:“你倒是罢了,今日见顾悬也陪阿姐上来,怕是婚期将近。” 江遗雪涂好最后一点,又小心地用药布裹好,道:“顾大人不是与帝姬殿下先前就有婚约吗?” 殷上拢好裤子,道:“你也该叫阿姐了。” 闻言,江遗雪轻轻地嗔了她一眼,脸上似有红晕,殷上轻笑了一声,伸手拉他,又道:“你坐着,我给你涂。” 江遗雪向来不习惯她为自己做什么,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可殷上却不容拒绝地接过药瓶,道:“坐着。” 江遗雪只好坐下,伸手掀开衣袍,只见那双膝之处的布料竟已被微微浸透,显出几分血色来。 殷上蹙了蹙眉,伸手将他的裤管撩开,那伤处较之殷上更为严重,已然渗血,在他瓷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殷上有些不高兴,道:“不知道喊痛的么?” 江遗雪知道她是关心自己,抿着唇笑了笑,道:“哪有这么娇气,大家都没说什么,怎么偏我喊痛。” 殷上一点点给他搽药,看了一眼他的笑颜,道:“我看你伤成这样还挺高兴的么。” 江遗雪道:“我高兴呀,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可以唤阿姐,唤舅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的眼神落在殷上的手上,那双向来只持刀执笔的手此刻正生疏地拿着药棒为他上药,起落之间是带着关切的温柔。 殷上无奈地笑了笑,揶揄道:“那你现在唤声妻君来听听。” “我不叫,”他顾盼神飞地瞪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爱娇,笑着说:“你还没娶我呢。” 作者有话说: 好温馨啊,我不行了(抹眼泪) 88 ? 我寄人间雪满头(3) ◎殷广往事风霜刀剑◎ 听见这话, 殷上仍旧嘴角含笑,没说什么,仔细将他的伤处包好, 站起身来,自然地俯身亲了亲他的嘴唇。 江遗雪仰起头和她碰了一下,本欲再讨一吻,却骤然听见屋外的敲门声, 一下子面色绯红, 忙和她分开了些许。 自二人真正的剖白心迹以来, 江遗雪几乎未在人前与殷上多做亲密之态,言行举止不再像以往那般大胆, 反而多了几分情怯和羞涩。 见他这副样子,殷上倒心中升起了一丝逗弄的心思, 伸手握住他的脸还欲倾身向前, 却被江遗雪惊慌失措地抵住肩膀, 小声提醒道:“有人敲门。” 她抓住他一只手攥在手心里,忍住心里那点笑意,道:“不管。” “诶呀……”江遗雪无奈的躲了躲,从她的臂弯里钻了出去, 又回身去推她, 道:“快去开门。” 殷上闷笑了一声,顺着他的动作朝门口走去, 江遗雪便转过身去,伸手整理自己微乱的衣服, 脸上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屋外是殷广和顾悬二人。 见殷上开了门, 顾悬行了个礼, 俯身对殷广轻声道:“那你慢慢说, 我等会儿来接你。” 殷广态度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温柔的眼神始终落在殷上身上。 闻言,殷上伸手接过顾悬的位置,推着殷广的四轮车走进了屋内。 听到动静,江遗雪也端正衣冠走了出来,见是殷广,忙俯身行礼道:“帝姬殿下。” 殷广温和地笑了笑,道:“无须多礼,你也该叫阿姐了。” 听着这和殷上言辞一致的话,江遗雪羞涩地笑了笑,顿了几息才唤道:“阿姐。” “好,”殷广笑着应声,伸手拉住殷上的手拍了拍,重复道:“好。” 殷上神色温软,只把手放在她怀中,并没有多说什么。 江遗雪见状,便道:“想是阿姐和殷上还有话说,不如我先出去。” 殷广摇头,温声道:“不必,都坐下吧。” 闻言,二人一起便坐在了她的身侧,殷上为她斟了一杯热茶放置身前,道:“阿姐是想说和顾大人的事吗?” 殷广点了点头,先是道:“你总能猜到阿姐心中所想,”尔后顿了半息,才道:“前些年你对他颇为抗拒,我也不愿提及此事,现而今大局初定,我想着也该提上日程了。” 殷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道:“这是顾大人的意思吗?” 殷广摇了摇头,道:“他虽有这个意思,但最终还是我自己决定的……这么多年了,我又是这样一副身子,还有什么好折腾的呢?” 殷上这回沉默了几息,才道:“……阿姐,我不愿你将就,没有他,你能过得更好。” 殷广笑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就习惯了,曾经那些夙愿,不是已经有你替阿姐完成了吗?” 殷上眼里闪过一丝沉痛,道:“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殷广笑容平静,带着一丝释然,道:“或许当年也曾经痛苦憎恨过,但是现在回头看,才发现那些难熬的日子也是走到今天的必经之路——如果是我成了世子,亓徽不一定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见殷上依旧沉默不语,殷广轻叹了一口气,道:“参加完阿姐的婚仪再去吾元江吧。” 殷上放在膝上的双手默然握拳,看着殷广的神色竟有些可怜,低声唤道:“阿姐……” 殷广眉头轻蹙,蕴着一丝心疼和怅惘,还是道:“阿姐希望你来。” “好。”她应了,颓然地低下头去,像一个刚被长辈训斥完后垂头丧气的小孩。 ———————————————— 送走殷广后,江遗雪才坐回她身边,看着她不太高兴的样子,问道:“怎么了,阿姐成亲不是好事吗?” 殷上摇了摇头,捏着他修长纤细的指节把玩,好半晌才道:“如果阿姐的双腿没断,亓徽的世子之位应该是她的。” 殷上没怎么和他说过殷广的事情,但在刚刚二人的言语中,他也多少听出了几分难言之隐,便小心又迟疑地问道:“阿姐的腿,是……” 殷上道:“是因为顾悬。” 江遗雪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暗恨,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道:“所以这么多年你才对顾大人这么抗拒?” 殷上扯了扯嘴角,道:“我也是从定周回来才知道的,”她的眼神凝在江遗雪白玉般的指尖,缓声道:“是我六七岁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阿姐十四,又是亓徽的长王姬,文武皆成,文韬武略,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阿姐原先的脾气可没那么好,小时候还经常揍我。” 江遗雪笑了笑,说:“你小时候是不是总爱闯祸。” 殷上点点头,笑道:“那时候有阿姐担着,母亲还没有对我如此严格,除了练字习武,我倒还是有许多玩闹的时光,天天想着跑到宫外玩,有一次还差点跑丢,晋呈颐没找着我都快吓死了,谁知道晚上的时候我就自己脏兮兮的跑回宫了。” 她念及幼年的往事,忍俊不禁,笑道:“那天连着被揍了三顿,后来就再也不敢故意甩掉晋呈颐他们了。” 江遗雪也笑,安静地听她说。 殷上道:“那时候顾悬的母亲是我的老师,她便常带顾悬入宫来玩,顾悬的年纪和阿姐差不多,一来二去,二人便生了情愫,母亲乐见其成,便为阿姐定下了婚约。” “本来一切都很好,所有人都说他们青梅竹马,天作之合,连我那时候也很喜欢顾悬,只是可惜,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 她的笑容掺杂了一丝苦涩,道:“……我六岁那年,父亲带着阿姐出宫围猎,我忘了我闯了什么祸,被母亲留在了宫中罚写抄书,没能去成,结果傍晚父亲匆匆带着阿姐回来,她已然不省人事了。” “父亲只说遇到了序戎的刺客,其余的什么也没和我说,我去往定周后听闻阿姐和顾悬退婚,心里觉出一丝不对,却什么也没查到,我知道是父亲和阿姐不愿意让我知道,便也没有执意去问。 “且那时候亓徽和序戎的矛盾颇深,我一时也没对这个说法产生什么怀疑。” 江遗雪看着她越来越差的脸色,轻轻环抱住了她的肩膀,柔声问:“然后呢?” 殷上道:“后来从定周回到亓徽,阿姐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当年猎场遇到序戎刺客是真,但其实很快就拿下了,只有一个漏网之鱼逃走,顾悬奉命去追,跟着他到了附近一个村落,见被包围,他随手挟持了一个孩子。” “众人投鼠忌器,颇为小心,顾悬找准时机意图去救,却没发现那人还有同伙匿于村中,在暗中偷袭……是有毒的暗器,专对着心脉、脖颈出手,有不少人中招当场就没了,原本那支暗器是要射中顾悬的,是阿姐及时赶来拦下,但那暗器却刺入了她的小腿,她摔下马,又阴差阳错地被失措的顾悬勒马踩中。” “剧毒加上腿伤……命是保住了,但阿姐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一次述出这段往事,殷上好似再次经历了一遍当时的震惊和悲恸,指骨被自己捏得发白,眼里一片暗色。 察觉到江遗雪想安慰自己的动作,殷上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苦笑了一下,道:“这件事谁都没错,是我自己想不开罢了,我总是在想,要是阿姐没赶上、要是顾悬没有勒马、要是我也去……但凡一件事情不一样,阿姐是不是也不会伤到这种地步,一生不良于行了。” 她怪序戎,怪顾悬,甚至还怪自己。 “我甚至不在乎顾悬的性命,只在乎阿姐能不能站起来……”她惨淡地笑了一声,透着一分自嘲,将脸埋在江遗雪的脖颈中,闷声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见她这副样子,江遗雪心口发涩,满眼心疼地看着她,慢声道:“你才不坏,”他低头轻吻她的发顶,道:“你只是太心疼阿姐了,可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不要再自苦了。” 殷上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先前阿姐和顾悬退婚,就是觉得自己会耽误他,可现如今……她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也不能多说什么……” 江遗雪道:“那我们就参加完阿姐的婚仪再去吾元江。” “嗯。”她应了一声,没有说话,想起殷广的话——如果是我成了世子,亓徽不一定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是……她本来也应该有更好的人生啊。 ———————————————— 因为殷广的婚仪,殷上从重巽山回来后便没急着启程,顺便继续接手了先前的贪腐一案。 此案已经行至尾声,一桩桩一件件,证据文书,供词画押已然俱全,厚厚的一沓,经由大理寺、吏部、御史府、尚书台四方共同查探,最终交在了殷上这里。 殷上亲自朱批盖印,细细查探了每个数目,最后下放到各个府州,其中贪腐数额颇大尔后还行贿赂之人,全都提入了平京待斩,其近亲者皆诛,以震慑百官。 此案所缴总银数目巨大,收押之人由殷上亲自执掌监刑,行刑之地便在百官上下值必经的玄青门外,允百姓围观,每杀一人便公诸其所贪数额,听闻那日玄青门几近血流成河,砖石之上的鲜血清洗数日不散,史称玄青贪腐案。 刑毕之时正是黄昏,殷上带着晋呈颐行至少天藏府,脑子里还塞着满地的鲜血和受刑之人的喊冤和辱骂。 一身的血腥味…… 她心绪难陈,那一条条人命轻得如同她坐在案前盖下去的枚枚红印,敲下去,人头落地,她不知道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否过犹不及,但很多事情也只能经由时间的淬炼方能显出真章。 江遗雪站在房中见到她在院中发呆,打开门走了出去,道:“回来了?” 殷上应了一声,见他想要上前,后退了半步,道:“一身的血腥味,别染着你。” 江遗雪却执意上前抱住了她,道:“我还嫌弃你不成?” 殷上无奈,只得接纳了这个怀抱,静静地与他在院中相拥,道:“我今天坐在案上盖印行刑,不过抬手之间,一条命就没有了,我真是害怕我杀错人,更害怕有无辜的人因我枉死。” 江遗雪道:“不会的,”他抱紧她,道:“你们查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避免错漏吗,若真有这么一天,我先替你赎尽此罪。” 闻言,殷上轻轻笑了笑,道:“哪里用得着你。” 江遗雪道:“怎么用不着我,”他仰头看她,眼神专注,说:“不管你娶不娶我,前路的风霜刀剑,我都要与你一起共担。” 作者有话说: 真好呜呜呜。 还有几个剧情点就结束了,祝大家新年快乐!! 89 ? 一年无似此佳时(1) ◎殷顾大婚出发巡访◎ 三月廿五, 春末夏初,宜嫁娶,中亓长王姬殷广并鸿胪寺卿顾悬的婚仪即定在此日。 晨起之时, 殷上就与江遗雪到达了宫内,与百官同席而坐,等着二人的仪仗踏入扶亓殿的宫门。 婚仪漫长琐碎,规矩也颇为繁复, 什么官员可以观礼, 什么官员需得坐席, 长辈需要做什么,小辈又需要做什么, 一条条一字字都白纸黑字的写明在礼册上,殷上虽身为主角参与过一次, 但却并未放在心上, 只当自己是个木偶跟着礼官的指引牵线而动便罢了, 现而今成了观礼之人,才发觉此事颇为不易。 在殿中等得久了,百官的气氛和心思也活泛了起来,再加之殷术和微生胥还在宗庙未曾前来, 官员们便更加大胆, 举杯对饮,觥筹交错, 案前的酒一杯杯饮末,又一杯杯地满上, 各异的目光落在各人身上。 其中讨论最多的, 自然就是祭祖之时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青年。 自战胜后, 江遗雪的身份已经不再刻意隐瞒, 但也并未公诸,有些知情的官员知道他曾是东沛的王卿,后来倚殿下之势成了东沛王,中亓立国后便一直跟在殿下身边,但除此之外也难晓内情,只当他是一个貌美宠侍,并未多加关注。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无名无份的宠侍,却于二月廿一代替太子正君出现在了重巽山,与殿下一齐祭祖祈福,甚至今日帝姬大婚,也由他出席了本该由正君在场的正宴,一时间,百官对其也产生了别样的关注。 察觉到周围或轻蔑或鄙夷的目光,江遗雪默然捏紧了指尖,原本盈在嘴唇的笑意也逐渐消失,可脊背依旧挺着,沉默地跽坐在殷上身旁。 殷上看出他的异样,放下酒杯,轻声问:“怎么了?” 江遗雪摇了摇头,安抚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说:“没事。” 殷上眉头微蹙,看着他勉强的表情,正想说什么,可眸光轻移,便看见了坐在他右后方之人的意味不明的眼神。 大理寺丞,淳于风。 殷上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在脑子中思索此人的背景。 定周淳于氏……其父淳于化曾任定周循州的刺史,在她刚入定周边城时行接待事宜。 拿下定周后,殷上看中淳于化为官圆滑,八面玲珑,将其一路擢升,时任户部尚书,其子弟多入平京为官,淳于风所处的大理寺,在前些日子刚刚结案的贪腐案中也是功不可没。 殷上以手支颌,似是来了兴趣,默然解读着他的眼神——轻蔑、鄙夷、粘稠……甚至还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贪婪,像一只黑色的大手,滑腻地在江遗雪的脸上浮动。 看这么入神? 见对方看着江遗雪的神情几近凝滞,殷上反而露出了笑意,但眼神却极冷,静静地望着他,想看看他什么时候能觉察到自己的目光。 …… 伶妓之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不要脸的手段才得到殿下的青睐,竟也能不顾名分带着他去祭祖,还来参加长王姬的正宴……不过是凭着那张脸罢了,内里指不定多污糟,既然殿下能允此人在自己的身边,那自己是不是也能……那可是太子殿下,一步登天可不是说说而已…… 淳于风心思几转,想到最后,他几乎难掩心下的激动,不再盯着江遗雪,而是越过他的脸向太子殿下看去,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极为冷漠的眼眸,其中满含着沉默的威压,几乎让他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下来。 不知何时,一侍从走到了自己身后,俯身私语:“淳于大人,殿下请您过去饮一杯酒。” 什么? 淳于风顿时头皮发麻,不晓得殿下到底什么意思,只得战战兢兢地靠了过去,倾身跽坐在殷上身后,举杯道:“殿下万安。” 殷上细细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觊觎孤的正君,还是想取而代之?” 没想到殿下就这么轻飘飘地点破了他心中所想,淳于风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捏着酒杯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一眼,只见殿下正持杯但笑不语,但先前没什么言语动作的江遗雪此刻却拉着殿下的衣角扯动,看着他的目光很是不满。 淳于风心中一紧,俯身下拜,道:“臣绝无此意。” 闻言,殷上神色依旧淡淡,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道:“既没有,便来为孤倒杯酒吧。” 这话转的忒快,淳于风不知她是何用意,可也不敢迟疑,只小心地伸出手去为她倒酒。 不知何时,殿中的声音越来越弱,几近无声,显然是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各方的注意,感觉各色的目光如重千钧的落在自己身上,淳于风几乎拿不住酒杯,左手一颤,竟碰翻了位于桌沿的酒壶。 婚仪碎物,多少也是不吉利的征兆,眼见那酒壶就要落在地上碎成一团,众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可正当其落于半空中之时,不知从哪伸出来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它。 一时间,众人俱都松了口气。 殷上神态自若,伸手将酒壶轻轻搁回桌面上,道:“倒个酒罢了,怎么笨手笨脚的,此乃婚仪,若是碎了什么东西,你有几条命够赔?” “臣、臣……并非……” 淳于风僵住了,绞尽脑汁想要解释,可殷上却收回了目光,只淡淡的出言吩咐道:“好了,回去吧。” “是。” 他无法再出言争辩,不知道殿下到底有没有怪罪,忐忑的情绪梗在心中,不上不下的很是难受。 看样子,殿下是为了身侧这位在敲打淳于风。 殿内众人交换着眼神,同时默契的端起酒杯继续推杯换盏,寒暄、交谈之声复响,气氛祥和热闹,似乎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见殷上这点小事也愿为他出言,江遗雪先前的不虞顿时一扫而光,心中充盈着满足和甜意,于案下伸手碰了碰她的衣袖,进而勾缠住她的指尖。 直至十指交缠,江遗雪才停住了动作,余光掠过她的脸,却发现她正支颌望向自己,眼里满是纵容的笑意。 江遗雪像是被她的眼神烫到,下意识地扭过头,可案下的手却和她握得更紧,甚至还暧昧地用手腕轻轻蹭过她的肌肤。 耳边传来殷上的轻笑,她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真好,真好,人声鼎沸之下,你就在我身边。 ———————————————— 及至正午,宣旨的礼官终于踏进了殿内,殷术和微生胥也入席高坐,殿内声音渐弱,丝竹管弦之声开始奏响。 吉时刚到,礼官就推着殷广的四轮车,与顾悬一齐步入了殿内,站定后,礼官又恭敬的退至一旁,只留下中间的一对新人。 其实殷广与顾悬的婚事,不管在朝中还是民间都是不被看好的,虽然殷广是长帝姬,可她时至今日都未出宫立府,还身有残疾,一生不良于行,反观顾悬,出身世家,才华横溢,十七岁之时便任九卿之一,可因为殷广,他再未参加过百官考绩,也数次拒绝了上位的擢升,原本大好的一片前途,却因为殷广再也没往前走过一步。 礼官的唱和声响起,顾悬扶着殷广下了四轮车,在无数道各异的目光下,事无巨细地帮她理好衣服,端正仪态,最后才与其一齐并肩下拜,向殷术和微生胥行礼。 一拜、二拜、三拜…… 殷上看着阿姐平淡的侧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高兴或是欢悦的情绪,可是却什么都没有。 阿姐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殷上真的有点不明白。 …… 殷广没有出宫立府,自也不必去往外府,只此宫宴行至黄昏,再由礼官宣正旨,念礼辞,整个婚仪便算礼毕。 整个婚宴上,殷上都在沉默地看着二人,顾悬看起来像是心愿得遂,听礼辞之时甚至眼中落下了泪,但殷广看起来就冷淡了许多,除了嘴角弧度始终未变的笑容,脸上似乎再也没出现过其它表情。 宴至中场,江遗雪也看出了殷广的异样,轻声问:“阿姐是不是不太高兴。” 殷上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江遗雪看着殷上复杂的神色,道:“你也不太高兴。” 闻言,殷上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只是有些担心。” 江遗雪问:“担心什么?” 殷上道:“说不上来。” 她情绪有些沉闷,握着江遗雪的手微微用力,被他安抚地蹭了蹭。 她不明白殷广的真实所想,有点害怕这场婚仪只是她对人生的再次妥协,前半生发现反抗无用,于是在如今选择了接受一切。 宴散之际,殷上与殷广作别,百官离殿,如流般从她们身侧划过。 面对殷上,覆在殷广脸上一日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实了一些,殷上在她身前蹲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微凉的手,神情认真地仰头看她,道:“阿姐,要好好的,就当是为了我。” 殷广笑了笑,并未惊诧于她看出自己真实的情绪,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道:“好,阿姐答应你。” 得到保证,殷上微微放下了心,又认真地叮嘱了几句,才站起身来看着顾悬,道:“保护好阿姐。” 顾悬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 回府的路上,殷上的情绪依旧不高,沉默地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的交错的人流,街上的光影时不时地透过车窗照亮她的面庞。 江遗雪自然心疼,伸手环住她的腰,倾身靠在她怀中,轻声安慰道:“顾大人会照顾好阿姐的,别担心。” 殷上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伸手轻抚他如缎的长发,道:“顾悬自然会照顾好她,我是怕她自己……”她话没说完,带着一丝难言的担忧。 闻言,江遗雪思忖了几息,才道:“阿姐不是会无度妥协的人,她待顾大人定然是有情的,二人分开固然容易,可阿姐这一生也不会再接受别人了,不是吗?与其这样,不如有个人陪着她,况且顾大人情深,你我都看在眼里,若非如此,我想陛下也不会放心把阿姐交给他的。” 想了想,又道:“况且还有我们呢,我们也会顾着阿姐的,你就不要再担心啦。” 他尾音上扬,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殷上知道他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笑了笑,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泄力般地埋首在他颈间。 “阿雪……江遗雪。” 她念了两遍他的名字,含在唇齿间,以吻作媒落在他的脖颈上。 “嗯?”他温柔地应了一声,微微抬头任由她亲,手指穿过她的发间,熟稔地环住了她的脖颈,等着她下一句话。 可她没再说话,细密的吻流连上来,直到吻住他的嘴唇前一息,江遗雪才微微喘着气听到她低哑到几近无声的话语—— 她说:“要一直在我身边。” ———————————————— 四月初时,天气渐暖,殷上安排好了平京的事宜,启程去往了吾元江。 中亓立国后,吾元江所在的旧吾分立为三府,即为吾州府、元州府、曲州府,及至今日,江堤的修缮已近尾声,周边的城池开始重建,殷上此番要去往的便是位于元州府的大霁城,此城也是吾元江决堤受灾最严重的城池。 他们轻装简行,也没带多少人,殷上不想扰民扰官,便让晋呈颐为其伪了身份行走,只称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一路上未及官驿,只自己寻了客栈住宿。 行至了大半个月,车队进入了大霁城的城门,此城正待再兴,各处都比较简陋,也没有什么好的客栈,殷上便让晋呈颐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扫除后住了进去。 他们住的院子位于城东,算是已经兴建的比较完整的地方,城西和城北临近江边,还是一片荒废,故而居于此地的百姓也不太多,大多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此地,不愿意离开去往他乡的人。 殷上决定从吾元江开始巡访,一是看看吾元江的修缮之事是否无虞,二也是想从最弱处看看百姓的生活,是以自入城其便未曝露身份,而是先在这小院中安心住了几日,直至月末,才与江遗雪一齐去往了城西。 城西的城门尚在修建,来来往往的有兵卒也有百姓,俱是挥汗如雨地干活。 殷上没作声,只站在不远处看了几眼,身边的江遗雪问:“不是说吾元江之事派了兵吗,怎么还有服役的百姓?” 殷上道:“不一定是服役的,先前我已明令禁止了征用吾元江沿城的百姓,吾、元、曲三府也减赋、役一年,令使应该没那么大胆。” 等了几息,她又朝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道:“你看。” 江遗雪顺着她的视线凝目望去,便见一身着军袍之人站在一旗帜旁边,正招呼着劳作的百姓聚集过来,一个接着一个的给他们发放钱财。 江遗雪道:“是雇工?” 殷上道:“所派的人已经够用,没必要再雇体力质素不如兵卒的百姓一齐参与。” 闻言,江遗雪思忖了半息,道:“此地各事凋零,很多百姓无事可做,农田也多被冲毁,会不会是令使仁心,故意接济这些百姓?” “有这种可能,”殷上赞同地点了点头,侧头对晋呈颐道:“你去官府寻令使,让她来家中见我。” 作者有话说: 小江和殷姐就是最配的! 90 ? 一年无似此佳时(2) ◎大霁令使旬阳祈福◎ 大霁城的令使叫做宋平君, 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同时也是去岁元州府的府试榜首,是自己自愿放弃去往平京的机会, 留在大霁城为官的。 她不曾见过晋呈颐,甚至不识得少天藏府的令牌,始终半信半疑,不愿跟他去见殷上, 晋呈颐无法, 命人去寻了驻此地的校尉祁虞, 这才勉强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将其请到了院内面见殷上。 进院的时候, 殷上正在和江遗雪站在院中说话,二人对着墙角的一棵树多番辨认, 并未注意到她来, 宋平君听了, 直言道:“这是榆叶梅。” 二人的声音骤断,同时回头看向了出言之人。 殷上道:“宋平君?” 她点了点头,道:“正是下官。” 殷上随和地笑了笑,于院中的石椅中坐下来, 道:“听说你不信晋长使的身份, 不愿前来?” 宋平君道:“现在信了,”她看了一眼那角落里的榆叶梅, 又看了一眼江遗雪,道:“不识草木, 身边还有如此姿容之人, 确实像是太子殿下。” 这话已经有点不恭敬了, 可她目光格外真诚, 挑不出一丝错来,好似真的只是心中作此之想。 殷上也并没有生气,甚至还有些忍俊不禁,玩笑道:“没想到有一日孤还需要以此来证实身份。” 宋平君这才意识到自己好似说错话了,忙躬身行礼,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她手指绞了绞,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殷上笑道:“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是玩笑,”她怕宋平君不自在,转而说起正事,道:“孤且问你,城内修建之事中雇佣百姓是经由你令吗?” 宋平君迟疑了一瞬,似乎是怕她怪罪,但最终还是点头承认,道:“是。” 殷上道:“你何故如此?” 宋平君不知道殷上到底是怪罪还是不怪罪,但想了想还是仔细解释道:“此地亟待再建重兴,可城池一日不成,便难有人气,现下留在大霁城的百姓大多是祖祖辈辈生活在此的,若不是情牵意绊或是故土难离,谁又愿意留在这吃苦呢,殿下所说的那些百姓其实一开始是自愿来帮忙修建城楼的,他们都渴盼多一人帮忙,大霁城便早一日修好,是下官念其之心,才令行雇佣之事。” 她顿了一息,又接连补充:“全都是下官一个人下的命,若是违殿下之策令,殿下罚下官一人便好。” 想了想,她又道:“雇佣百姓的钱财也并非军饷所出,殿下放心。” 言毕,她躬身低头,等着殿下发落,心下有些惴惴不安。 哪知下一息殿下却问:“并非军饷所出?那是从何而来?” 宋平君道:“是下官之私产,”说完,她又摆手道:“下官并未贪污,只是家中从商,还有些家底。” 听她忙不迭的主动解释,殷上有些无奈,笑了笑,道:“孤并非说要罚你,”对上她诧异的眼神,殷上说道:“此事若属实,我会让林长使从少天藏府的账中为你支一笔钱,供你行事。” “啊?”宋平君震惊地反问了一句,有些想要,但还是先推辞了一句,道:“……也不必了吧。” 见她实在可爱,殷上也起了逗弄的心思,道:“真不必?” 宋平君见她似要改口,忙道:“……也不是真的不必。” 闻言,殷上难掩笑意,畅意地笑了几声,道:“既如此,你便去寻林长使吧,她会为你安排的,不过账中明细定要做好,孤可不想因此事留有后患。” 宋平君认真道:“肯定不会,放心罢殿下。” 见她答应,殷上便又和她聊了聊此事的细节,谈毕后,宋平君便在晋呈颐的指引下离开了院子,殷上坐在石桌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对江遗雪笑道:“一派纯善,也颇为可爱,倒是难得。” 江遗雪点头,依着她坐下来,道:“先前听闻其自愿放弃了去往平京为官的机会,还有几分可惜,现在看来,倒是不如留在此地。” 过于纯然,有些直愣,确实不太适合八面玲珑的官场。 殷上道:“各司其职,也不失为好事。” ———————————————— 接下来的日子里,殷上又陆续见了大霁城的其余官员,通晓了城内各处兴建的进度,她没有插手建城的事宜,只作了解,最多就是给钱或是调任一些得用的官员,平日里只当自己是个在此生活的普通百姓,与江遗雪逛逛街市或是游山玩水。 又过了几日,时节快到芒种,城东这边的街市开始热闹起来,说是要办一个旬阳节,此节是先前旧吾最为传统的盛节,用以祈福此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连着要办七日。 中亓立国仅一年,殷术也并未明令禁止这些旧国节日的举办,毕竟很多百姓多少还是怀念故国的,在这等思想之上,还是疏大于堵。 祈福的队伍是自发组成的,每个人手中都举着燃烧的艾草,跟着一个四抬的神龛行走,绕过大街小巷,让神龛的香烟笼进大霁城的每一个角落。 人流经过殷上等人所在的小院时正是饭后的黄昏,江遗雪正在床边铺被,殷上本来好好的坐在桌边看书,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察觉到她的手在自己的腰侧轻抚,动作若即若离又缠绵悱恻,江遗雪捏着被角的手一抖,哼了一声,道:“等我弄完嘛。” “你弄。”她闲闲地应了一声,手绕过他的腰侧摸到平坦的小腹,暧昧地蹭了蹭。 “你这样我怎么弄呀,”他声音都抖了,拿肩膀轻轻撞她,道:“不是昨晚才做过吗,让我铺完,别给我捣乱……嗯!” 她的手狡猾地摸了进来,按在他的锁骨上轻蹭,一个个吻落在他的颈后,一丝莫名的痒意一直从身上蔓延到心里。 他软软地推她,被角从手中滑落,转移话题:“……你听外面,是祈福的队伍吗?” 人群经过的嘈杂声从街道上隐隐传进屋内,还带着热闹的鼓点和锣声。 殷上勾着他几缕头发,随口道:“应该是,你想看吗?” 他应了一句:“想看,我还没见过呢。” “要举行七天呢,今天别看了吧,”她将他转过来,说:“有点想亲你。” 江遗雪闷笑了一声,欲拒还迎地推她,娇骂道:“色鬼,天都没黑呢,关着房门弄…像什么样子。” 自二人剖白心迹以来,他倒是越来越注重这些有的没的了。 殷上反问:“天黑就可以了?” 江遗雪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应还是没应,但唇舌被她堵住,只能含糊道:“先出去看看嘛,回来再…别摸…”他腰都软了,推辞了一句,见她还是不允,不知哪来的灵光,竟脱口唤了一声:“妻君……” 喊完后,他自己也懵了,双颊一下子变得绯红,下一息便感觉感觉殷上放开了自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这些时日二人多见生人,不便暴露身份的便多以夫妻相称,他实在是习惯了,才……脱口而出…… 听见她复问,江遗雪也只得硬着头皮,又唤了一声道:“妻君……”见已然出口,他心中便生出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决然,上前一步勾住她的脖颈,啄吻着她的嘴角撒娇,道:“好妻君,别闹我了,晚间回来随便你弄,可好……” 殷上看出他的羞窘,忍着笑应了一声,附身在他耳侧小声道:“那今晚……” 她说了几句床笫之间的浑话,一句句灌入他的耳中,江遗雪听着,纤密的睫毛飞速颤抖,好几息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好。” 他对她向来没什么底线,说什么都应,见她收了手,忙快速整理好了先前未弄完的床铺,才与她携手出了院门。 祈福的队伍已经走远了些许,但街市依旧是热闹非凡,那神龛飘着香烟,白雾一般地将天地笼罩起来,让本就拥挤的人群看起来更加的繁乱。 二人并未向前拥挤,而是远远的缀在队尾,清润的艾草香气从前方飘过来,有种叫人心安的平静。 队伍很长,还有一些鼓夫是半途才加入的,穿着红衣,身上背着一面小鼓,打着鼓点走在人群身边,嘴里吟唱着古老的歌谣。 人群涌动,戏语嘈杂,殷上顺着人流走动,心中竟生出一种河清海晏的安宁来,尘世夫妻,打鼓小贩,游侠旅人,即便这个城池仍在重建,可他们身上却没有半点混乱的影子,提着灯的小孩吵嚷着跑过,笑得那么可爱。 “好俊的一对哦,”耳边传来爽朗的笑声,话语中带着一点北地的口音,殷上与江遗雪一起循声望去,见一身着红衣的女子拿着几支燃着的艾草,分出一支递给了二人,道:“外乡人蛮?沾沾福气。” 殷上笑着接过,道:“多谢。” 那女子摆摆手,示意不用,又很快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那染着的艾草升起烟雾,萦绕在二人眼前,江遗雪看着眼前这一幕,对殷上道:“刚刚恍惚间想起你坐镇营帐运筹帷幄的样子。” 殷上问:“为什么。” 江遗雪摇摇头,说:“说不上来,就是看着眼前这一幕,就想起了你的样子,感觉过往那些日子就好似一场梦,我们好像还是半大少年,还在懿安城的街巷里穿来穿去。” 在璞兰台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她会带来什么,改变什么,又颠覆什么,直到她叩鼓起兵,平定乱世,逐鹿天下。 “在大霁城的这些日子,我总是想,如果你不是太子殿下就好了,如果我们真的只是平凡尘世中一对普通的夫妻就好了,可是现在见到这些,又觉得我有点自私,殷上,你合该是做这些事的人,顺理成章。” 听到此话,殷上也有些动容,这一路走来又多么不易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好在年少时的宏愿最终还是在自己手中实现,如今这热闹繁乱的一幕就是他们共同努力期盼已久的结果之一。 人的一生,有多少机会能看到自己心愿达成?心愿达成的时候,又有一路走来的爱人陪在自己身边? 殷上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满足,伸手捏了捏江遗雪的手,轻声道:“想吻你。” 江遗雪怀疑自己听错了,道:“我说了这些话,你就想说这个?” 然而殷上却再次点头,眼里是满溢柔情和爱意,专注地看着江遗雪,肯定道:“对,想吻你,特别想。” …… 二人几乎是纠缠着跌进了屋内。 木门开阖,又砰得一声被关上,江遗雪的脊背撞在门上,发出一声不轻的摇晃声,但两个人都充耳未闻,只尽情地拥吻,暧昧的水声在昏暗的室内响起,紧接着一只手穿过自己的腰后锁上了门。 这一瞬的安全感简直被无限放大,江遗雪动作也大胆了起来,径直伸手去解她的衣带,二人跌跌撞撞地往床边走去,凌乱的衣服落了满地。 “殷上……殷上……”他情不自禁地唤她的名字,四肢像藤蔓一般缠上她的身体,潮湿带汗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粉,像一株摇曳绽放的夜莲,在呼吸间卒然开合。 “喜欢你,爱你,好爱你。”他止不住地要表白,声音含糊又喑哑,好似金沙混着细雪,身子也软的像水,雪白的足踝来回磨蹭。 殷上温和得回应他,伸手环住他细韧的腰肢,江遗雪顺着她的动作仰起脖颈,身子也微微弓起,含在眼里的眼泪透着一点点微光,漂亮的让人失语。 殷上眸色越来越暗,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两句什么,江遗雪听话得不行,张口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小节殷红的舌尖,她俯身吮住,像榫卯一般和他相缠在一起。 过往的一切都在眼前飘飘荡荡——明戈利戟,血色黄沙,千军万马……它们都真实发生,做不得伪,而他曾于阴暗角落渴盼的那一束月光,终究还是照在了自己身上。 作者有话说: 估计五章内正文完结,大家想看啥番外? 90-94 91 ? 一年无似此佳时(3) ◎巡访之路行至襄州◎ 夏至前几天, 殷上等人离开了元州府,经过旧日吴真的奉台城进入了氏白,又一路去往了溪狄的都城襄州。 吴真、氏白、溪狄三国都曾有王室, 彼时撤国改府,郭长垚和崔集都已封将,周相寻封侯,各领边疆中亓之军, 手中都有实权, 但其余王室或是承侯或是袭爵, 大多只是个虚衔,各府的主事之人还是平京派遣的官员。 一路走来, 各府的境况不算好也不算坏,仍有王室所在的各府百姓生活的多少要比曾经覆灭的国家好些, 但也好不了太多, 甚至有些还不如正在重建的大霁城。 殷上猜想是因为吾元江沿城所受的关注和援助最多, 百姓们有了盼头,所以整体的境况和氛围都要热闹些。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自古攻城容易守城难,一个城池乃至一个国家的发展短则十年多则百年, 殷上自认不是什么神人, 只能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慢慢来,只将所见所闻都记录了下来, 尽全力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行走了数十个州府后,殷上深深的觉得自己决定出来走一走是对的, 因为很多东西不亲身经历或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想象, 比如她在旧日氏白所在的潭州府就见到了很严重的蓄奴之风, 很多富贾或是世家会在家中豢养奴隶, 这种奴隶和雇工不同,他们往往不专侍一事,而是被用以侍候、通房、陪读等诸多事宜,而这类人的性命往往无法得到保障,即便是被主家打死,官府也是不能插手的。 再比如先前他们经过旧日九祈的定州府时候,发现此地几乎没有农田,一是因为此地西北处多为大漠,无法种植常见的作物,二是先前周垣最后在此地驻扎,和亓徽僵持了良久,导致当地的很多商铺关门,唯一收盈尚可的居然是一些风尘之地。 她和江遗雪去往一家风月楼看过,里面有很多经历过定周各战、服侍过兵卒的妓侍,现而今大多都身患各疾,有些容色不出众的,便只能留在楼中干一些粗活,甚至还有年仅十四便要出来接客的。 战争的残酷就像他们身上那些永远消除不了的疮疤,在经年之后仍旧能刺伤很多人的心口。 有时候总说普通百姓想象不到公侯王族的生活,其实上位者也不外如是,一旦无法做到设身处地,那思想总是互相局限的,她不愿只是成为一个国家的象征或是符号,端坐于庙堂高台只看向更繁荣的那一面。 年少时那碗腌菜汤难以下咽的味道至始至终都停留在她的脑海中,她不愿她的百姓再过这种生活。 …… 几人加快脚程,于黄昏前进入了襄州的城门,周相寻一早得到消息,亲自在城楼上等候,热情迎接了殷上等人。 上次二人于明州府谈心,大抵是说开了,周相寻并未拘礼,只与殷上触拳相拥,又与她身侧的江遗雪点头示意,便伸手笑引他们去往一早准备好的客栈。 襄州繁华如旧,若不是周相寻,此地本不是殷上要经由的城池,故而并不打算久留,只当故友寒暄。 晚间是在一家酒肆吃的,周相寻道此店的酒饮最为醇厚,邀他们一定尝尝,殷上没有推辞,与江遗雪以及晋、林二人一齐同去。 厢房内摆了一圆桌,几人围合跽坐,桌上摆着几盘殷上没见过的菜式,周相寻一个个仔细介绍了,亲自为殷、江二人斟了酒,笑道:“此酒名为含情酒,酒香醇厚,宛若男女含情,是襄州独有的,你们尝尝,若是喜欢,走的时候我为你带上几坛。” 殷上笑着与她碰杯,抬臂一口饮尽。 这酒确实独有一种酒香,味道也醇正,然而后劲颇大,殷上也不敢多喝,怕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喝醉了。 然而刚待她和周相寻饮至中场,扭头一看,却发现江遗雪已然喝的面色酡红,蹙着眉捂住自己的额头,似乎有些难受。 殷上哭笑不得,伸手把他的手拿下来,道:“不过是一会儿没看着你,怎么把自己喝成这样了。” 他嘟囔了一声,不知道在说什么,手刚被挪开就好像失去了支撑,下一息就面朝下望盘子里栽了下去。 殷上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他的脸,笑骂了一句醉鬼,将他整个抱起来安置在一旁的软榻上,这才回来继续和周相寻把酒言欢。 周相寻嘴角含笑地看着他们,道:“旧年之时倒从未想过你们二人会走到一起。” 殷上道:“在璞兰台之时多少要小心,便也不敢曝露什么。” 周相寻道:“想来是我当年看不清,若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同意阿灵去往平京,倒惹得你们伤心一场。” 殷上举杯道:“此事无人有错,不必纠结,随此杯饮尽,往事不虞皆散。” 周相寻笑了笑,抬臂与她碰杯,道:“好,便随此杯饮尽。” 二人默契地不提往事,只聊些幼年的趣事或是各州府的形势,然而酒过三巡之后,房门却猝然开阖,闯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周相寻一见来人,脸色立刻就变了,放下酒杯斥道:“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府里吗?” 殷上见她这副样子,便知闯进来的是谁,放下酒杯,却没有回头。 这来人自然是刚刚二人提及的周相灵,他今日本不知周相寻接待殷上之事,只自己待在府中,然当晚间他突然起了心思要出门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府中几个侍卫拦住了。 那几个侍卫自然是奉周相寻的命令,周相灵不明所以,连番逼问之下才知周相寻今日出门宴饮。 宴饮就宴饮吧,拦他做什么? 结合这两件事,一个不可能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中,那一瞬间他几乎想都没想,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想去看看,于是便一个人从自己的院子里翻墙跑了出来,连找了几个阿姐常去的酒楼,最后才找到了这里。 周相灵见到殷上,魂都没了,哪里还理会周相寻的斥责,贪婪地看了几眼殷上的背影,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和衣领,才走过去跽坐在周相寻身边。 二人终于面对面了。 席间的气氛缓慢地凝滞了下来,可周相灵却恍若未闻,直勾勾地盯着殷上,好半晌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轻声道:“殷上,好久不见了。” 晋呈颐与林泊玉二人眼观鼻鼻观心,一齐不动神色地看向了醉倒在一遍软榻上的江遗雪,只一息,二人便收回了视线,又低头对视了一眼。 千言万语道不尽。 然而这边殷上却并未有什么不自然,只把他当作一个久别的朋友,神态自若地与他碰了一杯,道:“好久不见。” 见状,周相灵立刻笑开了,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问道:“你是从平京过来的吗?” 殷上道:“向吾元江绕了一圈才达襄州。” 周相灵双颊微红,抱着酒杯,又问道:“陛下和帝君还好吗?听闻帝姬和顾大人成婚了?” 殷上点头,嘴角始终带着一丝微笑,道:“都好。” 周相灵笑道:“那就好,襄州还有许多好玩的,明日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殷上看了一眼有些无奈的周相寻,道:“有你阿姐带着也够了。” 周相灵拂开周相寻在桌下扯他衣角的手,道:“阿姐知道的可没有我多,我记得城东有一家槐叶冷面做得极好,若你喜欢,我明日……” 还未等他说完,周相寻便有些忍不住了,眉头紧蹙,低喝道:“阿灵!” 与此同时,那边软榻也响起了一声低呼,殷上抬目望去,便看见江遗雪摁着额角做起来,有些茫茫地唤了一声:“殷上?” 他眼神聚焦过来,见到周相灵时瞳孔皱缩了一瞬,随即又好似没看见一般的掠了过去,站起身来朝殷上走去。 周相灵这才注意到江遗雪也在,见到他,他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起来,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继续看向殷上,勉强装作无事般问道:“你要在襄州待几日啊?” 殷上正准备回答,正走到她身边的江遗雪却突然双腿一软,整个倒在了她怀中,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丝醉意,含糊道:“殷上,我头好痛……我们先回去吧。” 周相灵见他故意跌在殷上怀中,心里顿时咬牙切齿,又见殷上似要开口答应,忙截断她的话,道:“宴至中途,殷上与阿姐许是还未话毕呢。” 江遗雪哼了两声,好似真的醉得不轻,浑身跟没骨头似的往她怀里钻,双臂收紧她的腰,道:“我不管嘛,我不舒服,想回去了。” 周相灵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咬牙道:“若是待不下去,不如自己先回去。” 江遗雪继续装醉,娇声道:“我要你和我一起回去,不然我一个人怎么睡呀。”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看似未曾向对方直言,可殷上和周相寻竟是没插上一句话,见席间气氛越来越不对,殷上和周相寻对视了一眼,哭笑不得地托起江遗雪,道:“好了,坐好,像什么样子。” 她表面上像是斥责,可语气却更像是纵容,江遗雪不听,双手从她腰间绕到脖颈,继续道:“走了嘛。” 殷上无奈,见对面姐弟二人也在瞪来瞪去,只好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阿雪喝醉了,明日我们再叙。” 周相寻也赶忙按住要起身的周相灵,道:“好,你们先回吧。” 殷上点点头,抱起江遗雪朝门边走去,周相灵难掩心中的失落和酸涩,咬唇最后唤了一声:“殷上!” 但殷上并没有回头,反而是伏在她肩头的江遗雪掀起眼睫看了过来,他双手缠抱着殷上的脖颈,嘴角微勾,绀青色的眸子没有先前的醉意,反而满是轻蔑的笑,好似在看一个已然一败涂地,丢盔弃甲的失败者。 作者有话说: 小江支楞起来了! 92 ? 人间岁月堂堂去(1) ◎醉酒陈情再达东沛◎ 出了酒肆, 殷上也没急着放下江遗雪,往前走了几步,嘴角含笑地问道:“高兴了?” 江遗雪小声哼了一声, 伸手轻轻推了她一把,示意自己要下来,可殷上却并未放人,反而更用力地收紧手臂, 将他整个人贴在自己怀中。 感觉到街上行人的侧目, 江遗雪有些羞怯, 只好把脸埋在她肩膀上,小声道:“有什么高不高兴的, 我看你不是和他聊得挺开心的么。” 头顶传来一声闷笑,紧接着是殷上带着揶揄的话语:“那我回去继续开心一下。” “不准!”即便知道她是玩笑, 江遗雪也听不得这种话, 动了动身子挣开了她的怀抱, 转而伸手抱住她的手臂,声音也凶了很多,道:“一句话也不许和他说!” 他个子比她高一些,却还是执意地要靠在她身上, 像个撒娇的大猫, 语气也带着一丝含糊的醉意,道:“只许和我说话, 也只能看我一个人。” “好,”殷上好脾气地答应, 侧头看了他一眼, 问道:“真醉了?我以为你装的呢。” 江遗雪神色还算清明, 只是脚步有些虚浮, 闻言便认真回答道:“只是有一点点晕。” 他这副样子颇为可爱,殷上忍不住捏了捏他微红的脸颊,道:“头痛吗?你酒量太差了,以后我不在身边,不许多喝了。” 江遗雪乖乖让殷上捏,纤长的羽睫小扇子一样飞舞,摇了摇头,又点头,一板一眼地回答道:“不痛,好。” 好乖啊。 心口有一个角落顿时软了下去,下一息便有另有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升了上来,殷上放开他的脸,颇为爱怜地摸了摸。 殷上不知道他还剩多少意识,若说他清醒,所言所行又不像是完全清醒时的样子,可若要说他喝醉了,回到客栈却还知道洗漱铺被。 看着一进房间就在床边忙碌的身影,殷上颇有些哭笑不得,开口道:“别弄了,这床不是出门前才铺过吗,快睡吧。” 闻言,江遗雪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她,哑着嗓子问:“来嘛?” 殷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你这么厉害?喝醉了还行?” 他蹙了蹙眉,低下头去解自己的衣服,嘟囔道:“又用不着我,你管我能不能行。” 他只解了外袍就不继续了,走过来拉殷上,看起来急得不行,还没走到床边就开始亲她,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摸。 殷上忍着笑任由他动作,只当个被动的木偶,直到两个人双双跌在床上,江遗雪又急切地翻身起来坐到她身上,抬手轻轻地去抓她的头发,哑声道:“别欺负我啦,殷上……” 她这才大发慈悲地伸出手去,笑叹道:“上次怎么没发现你喝醉酒这么可爱呢?” 江遗雪仰着头哼了一声,声音喑哑又粘稠,问:“你喜欢吗……那我以后弄之前都喝一点好不好?” 殷上闷笑了一声,没回答他,反而佯装严肃道:“不许蹭。” “我难受啊……”他撒娇,有些受不了殷上一直磨他,歪身跌在一旁,扭过身子想要自己弄,却又听见殷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若是敢自己动,我以后便再也不弄你了。” 闻言,江遗雪顿时停住了动作,万分隐忍地放开自己,眼波如水含嗔带怨地回头看她,好半晌才咬牙贴近她怀中,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你坏……殷上,你太过分了……” 殷上忍俊不禁,只当调情,正准备开口安慰,却见他眼眶泛红,眨了眨眼,猛然哭了出来。 殷上以为自己逗过头了,忙伸手圈住他,可还未等她张口,又被江遗雪的突如其来的哭诉打断。 他说殷上你干嘛欺负我,你太坏了,下一息又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啊,我都不知道一个人能爱一个人到这种程度。 他说为什么这么奇怪,明明我小时候这么憎恨害怕每一个人,为什么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却一点都控制不了自己。 殷上被他突如其来的回忆过往和控诉弄得有些懵,嘴角的笑容也收了起来,躺在他身下一动也不敢动。 然后便听见他语无伦次地继续说:“我每时每刻不在嫉妒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看到你笑着和周相灵说话的时候我感觉我心都要碎掉了,我好害怕你突然喜欢上别人,好害怕你有一天和我说你发现有一个人比我更好。”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讨厌我这张脸,我十四岁第一次因为它受到欺负的时候我就想把它划烂,可是有一天我却发现你喜欢它,我就突然下不了手了。” “是因为你我才没下手的,所以你得喜欢它一辈子……不对,是要喜欢我、爱我一辈子。” 他思维跳跃,殷上甚至不知道从哪开始安慰,顿了一息却突然问道:“那下辈子呢?” 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身子也软了下去,脑袋枕在殷上的肩头,纤浓的长睫被眼泪浸湿成一簇一簇,随着他不安的情绪轻轻颤抖。 好半晌殷上才听见他的声音,道:“下辈子不要喜欢你了,喜欢你太辛苦了。” 闻言,殷上环在他腰间的手僵了僵,喉间似有哽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可过了几息,又听见他道:“下辈子换你来喜欢我,好不好?只要你对我好一点点,我一定很快就喜欢上你了,你不要嫌我烦,要耐心一点……只要你是殷上,我哪里还能去喜欢别人呢?殷上……” 他念了几句她的名字,渐渐的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才响起一声短促的轻笑,殷上低头望向怀中之人,无比爱惜地在他额前印下了一吻。 …… 第二日晨起之时,殷上被窗外嘈杂的人声吵醒了,这个客栈地处闹市,人流只多不少。 她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没有起来,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贴到她身边,含糊道:“头疼。” 殷上问:“还有别的地方疼吗?” 江遗雪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显然是还未清醒。 殷上问:“你还记得昨晚你做什么了吗?” 闻言,江遗雪总算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两息,道:“我做什么了?”他生怕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努力回想了一下,可记忆只停留在他们遇见周相灵,他借着酒劲撒娇让殷上离开。 见他忘了个干净,殷上也有些狐疑,笑道:“不至于吧,一点都不记得了?” 江遗雪摇了摇头,迟疑道:“我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吧?” 殷上挑眉,问道:“什么叫不好的话?” 江遗雪想了想却没说,抱着她的脖子晃了晃,道:“你快说,我做什么了。” 殷上道:“你让我用力点,说你还想……” “什么呀!”他恼了,满脸绯红地打断她的话,道:“我才不会这么说!” 殷上道:“难不成你没说过?” 闻言,他有些心虚,但还是色厉内荏地反驳:“现在不会了!” “好罢,”殷上点头,像是认同了这个说法,可被子下的手却兀自向下摸去,另一只手则掀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最后在一片黑暗中将笑着挣扎的江遗雪拖入怀中,道:“那我们现在来试试。” 昨晚行至一半让他囫囵过去的债,终究还是在今晨还干净了。 …… 江遗雪这回又是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后却发现枕边无人,起身问了晋呈颐,才知道殷上带着林泊玉单独出门了。 然而还没等他胡思乱想,殷、林二人便从不远处的楼梯走了上来,见到站在房门口的江遗雪,殷上侧身和林泊玉叮嘱了一句,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她伸手揽住江遗雪,与他一齐踏入房门,待门阖上,二人又格外自然地接了个吻。 亲完后,江遗雪满足的抱着她微晃,听见殷上道:“我们明日就启程,去往寒州府。” “啊?”江遗雪有些诧异,抬起头来,问:“你和周相寻这么久未见,不在襄州多待几日吗?” 殷上没多做解释,只道:“下次吧。” 江遗雪微微蹙起了眉头,思忖了几息,迟疑道:“是不是因为昨日我和周相灵的原因?对不起,殷上,我下次不会了。” 殷上无奈地笑了笑,道:“我本是没这么想,但刚刚与周相寻见面,她也说现下时机不好,与我说下次再单独约见,我想了想,也觉得我与周相灵还是少见面为好,便也答应了。” 闻言,江遗雪微微瞪大了眼睛,道:“是、是因为我吗?” 他有些不敢相信,好像困苦已久的人得到一笔巨大的财富,不知道这种好事怎么突然落到了自己头上。 殷上见他有些小心翼翼的神情,心中骤然涌起一股酸软,反问道:“还能是因为谁?” 与江遗雪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也是近日才发现其实他也很好哄,就比如当下此言,她决定明日启程,一方面是因为周相寻顾忌周相灵,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不忍江遗雪胡思乱想,再者她和周相灵再见面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益处,只不过是多留牵念,来日或许会更受其乱。 可她若是把这些话明明白白说开了,江遗雪兴许也会理解,但总会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原因排在最后,倒不如她只说那一句来得更为高兴。 果然,她话音刚落,江遗雪脸上的笑容立刻生动了起来,伸手捧住她的脸落了好几吻,最后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轻蹭,格外满足道:“殷上,你真好。” ———————————————— 翌日晨起,殷上并未再与周相寻告别,只与他们收拾行装,重新踏上了下一站的旅程。 出了襄州,他们一路往寒州府去,又北上去往了旧日川梁的都城梦泽,再经由令兹的江州府到达了旧日东沛的都城径苏。 在径苏停留了两日,江遗雪却并未对故国表达出多少怀念,直到走前一天,他才试探性地向殷上问道:“殷上,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 彼时殷上正在述写她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已然是极厚的一沓书页,闻言便随口答道:“去哪里?” 江遗雪咬了咬唇,好几息才道:“去……看看我母亲。” 殷上停了笔,将其搁在砚台上,温和地看向他有些不安的眼神,道:“走吧。” 江遗雪愣了愣,随即露出了一个令人心折的笑容,忙点头道:“好。” 回东沛为王的那段时间,他将母亲的坟茔从宫中迁往了城外的一座无名之山,此地山清水秀,放眼望去都是一片极为明朗的风光。 二人立于坟前的时候,天色正近黄昏,整个天边都是色彩斑斓的晚霞,磅礴壮美的山水风光尽收眼底,直叫人心旷神怡。 殷上低头望去,见那墓碑上书:姜听晚之墓。 她问:“为什么只刻了个名字?” 这么简易的墓颇为少见,明明是江遗雪刻的,却连个前缀也没有。 江遗雪沉默了一息,屈膝跪下来,才道:“母亲一直觉得我是她痛苦的源头……我想,她也不希望死了之后还被冠以谁母亲的身份吧。” 殷上没有说话,立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俯身拜了几拜。 拜完之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站到了殷上身侧,盯着那个名字轻声道:“母亲,这是殷上,我在梦里与您说时,你总是不信,这回信了吧,”他尾调轻扬,带着一丝顽皮,好像真的在为了自己成功的玩笑而感到得意,又道:“我以后会好好的,真的……我以后还会来看您……但希望您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母亲带给他的记忆总是痛苦大于快乐,他几乎这辈子都忘不掉幼年那一次次濒死的感觉。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听见殷上开口,江遗雪猝然抬头望向了她,又见着她目视前方继续道:“我知道当年之事并非是你所愿,罪魁祸首是谁我们心知肚明,阿雪也为你报仇雪恨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投胎转世,如果是,希望你能当个普通人平安幸福一生,不再需要依附、憎恨任何人,只做你的姜听晚。” 话音刚落,远处平静无波的湖面突然被吹起微澜,树叶沙沙作响,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微风拂过,吹起了殷上的发丝。 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当殷上缓缓念出那个名字时,却好似和曾经那个在深宫中挣扎求生的女人建立了一丝微妙的共鸣,共同拥有了一次灵魂的震颤。 殷上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有风。” “什么?”江遗雪似乎没感觉到,还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 “没事,”她摇头,认真地牵起他的手,道:“她会明白的,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又甜又温馨,我不行了。 (ps:我看了一下评论发现你们已经自己建构出一章番外了——ABO校园,女A男O,死对头,殷姐万人迷,小江暗恋然后背地里偷偷吃醋。) 你们属于是把饭喂到我嘴里了(流泪)。 93 ? 人间岁月堂堂去(2) ◎拜神女观中亓府纪◎ 离开东沛前, 殷上等人又去了一趟涵州城,也就是她与江遗雪横渡沛水时躲避湛卢博和沈越西的地方,也是在这里, 殷上第一次真正见到了乱世之下挣扎求生的百姓。 他们并未刻意去寻找故人,只作寻常百姓一般在此驻留了一日。 涵州城是东沛边城,先前各国形势紧张,边城的百姓也难以生息, 中亓立国后撤除了各国的边界, 改立州府, 同时鼓励各府交流互通,第一批受益的反而是这些地处边疆的城池。 彼时来看, 此城较之多年以前,形貌可谓是天翻地覆, 不见往日的疮痍, 显出了欣欣向荣的生气来。 入城的第二天, 几人又去往了莲山,想看看先前那个村落变成了什么样子,可到了附近的地方,却发现怎么也找不见, 只有一座香火旺盛的神女观伫立于此。 晋呈颐去问了几个周围的商贩香客, 却都未得知莲村的所在,只好暂且随着人流入内, 刚跨过山门处高高的门槛,又见门边站着一个小童, 正为前来上香的香客分发香火, 一人可分到三支, 不用银钱。 殷上等人便伸手接过, 一步步向位处正中的真仙殿走去。 此观的不大,也不算奢华,但一草一木都颇有灵气,在红墙黛瓦的映衬下透着独有的淡泊和宁静,旺盛的香火烟雾缭绕,在向晚的钟声中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向上升去。 几人顺着人群向前挪动着,身后传来林泊玉好奇的疑问:“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如此旺盛的香火,竟也未曾听说过。” 殷上随口道:“许是旧时东沛这边信奉的吧,中亓地大物博,各地不一,也是有的,”言罢,她又问身侧的江遗雪:“你有听闻过吗?” 江遗雪摇摇头,道:“不曾。”除了和殷上流落此地,涵州这边他并未来过,再加之他也不太信奉仙神,所以并未关注。 正如林泊玉所说,此地来往朝拜之人一直未曾少过,直至走到真仙殿外也是挨挨挤挤的,但手持香火的香客们却未曾烦乱,都耐心的等在殿外,殿内始终只留两三个人,为其留出一片清净之地。 见状,殷上心中也难免生出了一丝好奇,然而等她好不容易走了进去,抬头一望,却发现那低眉悯生的神女真仙之像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正想去问江遗雪,谁料他看了一眼,也道:“殷上,这……” 见晋呈颐和林泊玉二人也是同样的反应,殷上也颇有些无措,可见殿外还有许多人在等候,便只得与江遗雪囫囵拜了,紧接着忙顺着人流往后殿走去。 待行至后殿,场中又立有一尊石像,此像依旧貌似殷上,右手执剑,左手拈花,凿制颇为粗犷,线条大起大落,透着几分不羁和桀骜,和前方那悲天悯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二人一齐望着像前那檀木方桌上烟火袅袅的青铜香炉默然了几息,江遗雪才道:“不如寻知观问问罢。” 殷上点点头,对身后面面相觑的晋、林二人吩咐道:“去寻此地的知观,”她看了看四周,指着一僻静处道:“便引到此地见我吧。” 晋、林二人点头,一齐往后方走去。 殷上与江遗雪站在原地耐心等了一会儿,林泊玉便带着一身着道袍的人先回来了,此人身形高大,五官端正,瞧着年纪应该已过半百,以青袍裹身,发髻锁发,龙行虎步,步不踏尘。 殷上细细思索了一番,确信自己未曾见过此人,正当开口询问,却见那道士神色忽变,迟疑地问道:“您……您是……” 他结结巴巴,并未说出话来,又看向带着帷帽的江遗雪,道:“不知您是否能让贫道观一真容?” 闻言,江遗雪侧身向殷上看了一眼,她眉头微蹙,但还是点了点头。 江遗雪便微微撩起帷帽,和那道士对上了视线。 “是了……是了,”他神色激动,重复了两句,又看向殷上,双膝一屈竟要下跪,口中唤道:“真仙娘娘!” 殷上吓了一跳,忙托住他双臂用力扶起,又见四周有百姓侧目,道:“你先起来把话言明。” 那道士缓了两口气,顺着殷上的动作站了起来,道:“真仙娘娘……” 殷上颇有些头疼,道:“你缘何如此唤我,我不过是一普通人,并非什么真仙娘娘。” 那道士忙摇头,说:“您就是真仙娘娘,永载三十年您曾来过此地,您可还记得?” 见他主动提及往事,殷上和江遗雪隔着帷帽对视了一眼,道:“永载三十年我确实来过此地,但当时此地还是一个叫做莲花村的小村落。” “是、是!”他点点头,道:“您当年于莲花村杀恶吏济贫民,救我们百十人于水火之中,若不是您,贫道今日恐不能站在这里!” 殷上神色微变,问:“你是……” 那道士道:“贫道俗名唤做章士乾,是曾经住在莲花村的村民之一。” 殷上问:“那这神女观?” 章士乾道:“受您之恩,我等才得以续命,您又予了我等钱财度日,此观便是我们几年后募款所建。” 得知原委,殷上颇有些哭笑不得,道:“何必如此,这实在是……” 她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实在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章士乾看出了她的窘迫,忙道:“您不必自惭,此观本就是我们这些受您之恩的人所建,但许是您的仁德可感天地,此观的香火才愈来愈旺盛的。” 言罢,他又指向那场中的石像,道:“这座像便是小南凿的,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他吗?” 听到这个名字,殷上脸上出现一丝动容之色,望着那石像,问:“他怎么样?婆婆呢,还好吗?” 章士乾道:“小南在城中开了一个铁匠铺,日子很好,也已经成家了,但婆婆……五年前便走了。” 殷上心中早有预料,但真的听到这个消息,心还是不免沉了一沉,见状,章士乾又道:“婆婆的墓就供在观中,您想去看一看吗?” 闻言,殷上点了点头,二人便跟着章士乾一齐去了殿内。 那高堂之上只供奉一个牌位,也算受些香火,端端正正地刻着:显妣徐弗之位。 见殷上神色怅惘,章士乾便道:“婆婆的晚年过得很好,若非您的慈心,我们很多人熬不过那个冬日。” 殷上沉默地点了点头,持着香烟拜了几拜,将那线香插入了牌位前的香炉中。 …… 走前,章士乾亲自送几人出了山门,殷上并未与他透露身份,只说自己正在游历四方,他表示明白,没有多问。 对这座神女观,殷上也并未多说什么,只命林泊玉留下了一些钱财,用于济世救民,且希望章士乾不要过于神化她,也不要宣扬她当年的所行。 章士乾俱都应了,待殷上等人下山走远后,他才撩衣屈膝,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郑重地俯身拜了三拜。 那门边的小童不明所以,走至他身边问道:“师父,你在拜谁?” 他眺望着林间隐隐绰绰的身影,轻声道:“拜恩人,也是拜真仙。” …… 直到下了山回到客栈,殷上依旧心绪难陈,江遗雪看出来了,便问道:“你不高兴吗?” 殷上摇摇头,道:“就是觉得有几分惭愧。” 江遗雪道:“怎么会?”他笑了笑,说:“我走前还另给了那知观一笔钱,让他重修殿宇,为你再塑金身。” 殷上愣了一息,心绪淡去了几分,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也来掺和?” 江遗雪笑了笑,认真道:“对他们来说,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我比他们受了你更多的恩,也更能明白你的好,殷上,我知道的,你担得起。” 闻言,殷上颇有些动容地轻叹了一口气,把他揽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没再说什么。 一路走来,她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 第四日晨起,殷上等人启程离开了东沛,南下去往了旧日月支的都城存邑,又西行到达了懿安,最后赶在了下雪前一天进入了汀悉都城桂宁的城楼。 走了这么多地方,各地的大部分百姓们都逐渐适应了朝代的该换,不再以各国自称,虽然境况有好有坏,但总体而言总是向好的,这对殷上来说是最为欣慰的事情之一。 因着要赶在除夕前回到平京,殷上也没有在各地久留,从桂宁开始便一路顺着绵河北上,又从旧日西充、九祈、序戎的地界经过,最后进入了川岚城,一路向平京而去。 时至今日,他们也在外游历了近一年,写的札记更是厚厚一沓,江遗雪每一页都为她誊抄了一份,又细细的整理好,一册一册的缝成书页以免丢失。 回到平京前一日,殷上在马车上书写了最后几页的陈词,在基于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提出了一些她认为现今还较为独断的策令,准备回京后再与御史府和尚书台细细商议。 有关富民,她提出三策,一策民为邦本,天下之化起于农亩[1],即各官府必须不误农时,以保田力生产之事,同时劝课农桑,屯田实边;二策休养生息、 轻徭薄赋,要求革除无益之征,敦尚俭素,与民休息,同时节俭厚民,以蓄养民力,培殖财源;三策散利于民,广辟财源,使农商互利,农安于田,贾安于市,便有财用足,礼义兴[2]。 有关治国,她则提出五令,一令安人宁国,即轻徭薄赋,减少干预、不夺农时,又道国以百姓为本;二令德主刑辅,即德礼为本体,刑罚为辅用,德法并行、缺一不可;三令宽简稳定,即立法修律上要斟酌古今,除烦去弊[3],慎之又慎,期以禁暴止奸,弘风阐化,安民立政,莫比为先[4];四令依律科刑、恤刑慎杀,又写道人命至重,死者不可再生,希望尽可能的删削死刑,去除肉刑;五令任贤纳谏、赏功惩贪,举贤不避亲疏贵贱,亓律君臣上行下效,同时强调了应试正考之位,希望能纳各方人才以国之用。 有关人口,她又话及五行,一行放奴为良,增加编户,即禁止蓄奴或卖身为奴、及买人女男为奴,凡奴婢均须放免[5],又要求民负人钱没入男女者,还其家,敢匿者有罪[6];二行婚嫁以时,鼓励族间、良奴通婚,禁同姓婚,并确定民庶婚聘的财礼限额[7],诸有家室,复娶者笞之,多纳、侍者缴金以罚;三行抚育幼稚,养赡老弱,民间以建义庄、学堂,严禁弃婴,若经查实无力者,官为收赎;四行发展医药、疗治贫民,即由官府出钱,市药修剂,又令医者开堂坐诊,以惠贫民[8];五行赈济灾歉,制止流亡,要求各地积谷备荒,灾年时各府州则需置暖汤院、普济院等以赡贫民[9][10]。 除此之外,她又对民间防灾,蓄奴之风,娼妓之行,乃至民间的义庄、学堂又提出了更加细节的述议,力求不虚此行。 …… 这本由中亓储君亲自撰写的书稿,后来被命名为“中亓府纪”,成为了中亓历史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广为流传,其中所提出的三策五令五行也对后来的治世者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殷上此行史称“万民之路”,并开创了中亓历代储君登位前游历天下的先河,与殷上这个名字一起名垂千古。 …… 文末搁笔之时,时至深夜,案上灯火如豆,江遗雪坐在对案与她相伴,只不过此刻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玉瓷般的面庞,纤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射出蜿蜒的阴影,鼻尖还沾着一点乌黑的墨迹,五官格外的精致立体。 殷上闷笑了一声,伸手为他轻拭鼻尖的污迹,又拿起笔于最后一页写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人生斯世,多方分别,此刻近春,小窗兀坐,怀人如玉。又道迅景如梭,旧游似梦,忆及情因年少,酒因境多,几番坎坷,然云山万重,寸心千里,未叫真情别付,恰如此路迢迢,共我相伴,灯下对影。 此路难行,何人伴我?长使晋呈颐、林泊玉,吾夫江遗雪也。 江遗雪未曾为官,除了皇室内眷的身份,中亓史书的任何地方或许都不会出现他的名字,赞扬他的功绩,可她偏要在这里写下,要让他的名字随她一齐被称颂或是毁誉,让后人知晓他并非是百无一用的无名之人。 …… 看窗外,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风雪还。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殷姐的爱最拿得出手!! 下一章应该就完结了。 (ps:写参考文献的时候就是我最痛苦的时候。) [1]林正同.简论中国古代富民思想[J].中国农史,1997,16(4):35—42. [1]强紫恒.《贞观政要》中的政法理念及其实践研究[D].西安:西北大学,2022. [2]丘汉平编著:《历代刑法志.旧唐书刑法》,北京:群众出版社,1988:284. [3][唐]吴兢撰,《贞观政要》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38. [4][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唐纪八》,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56. [5]《宋史》卷二《太祖纪》 [6]《宋史》卷五《太宗纪》 [7]《金史》卷六《世宗纪》、卷十二《章宗纪》 [8][9]《元史》卷八十八《百官志》 [10]韩光辉.论中国古代人口增殖政策[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5):14-44 94 ? 人间岁月堂堂去(3) ◎和离公诸备婚之事◎ 腊月廿五之时, 殷上等人结束了近一年的游历,回到了都城平京。 近几日各处皆是大雪纷飞,连带平京也是银装素裹的一片白, 低调简朴马车穿过城楼,在雪地上印下长长的辙印,又一路蜿蜒进了少天藏府的府门。 少天藏府没有什么不同,该是什么样便还是什么样, 只不过走前院中开得最盛的还是红面粉腮垂丝海棠, 如今已变成了傲雪欺霜的檀香梅了。 殷上与江遗雪下了马车踏雪而行, 正随口说着些家长里短的闲事,经过那梅树前时, 他思及桌案上孤零零的美人觚,停下脚步顺手折了两只含苞的梅枝, 那浮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染了他一身冷冷的梅香。 他伸手拂去落雪, 但心思还在殷上身上,便继续刚刚二人的对话,道:“……寒州带回来的是画作,你说要送给帝君的, 懿安带回来的才是璺瓷, 在那个青色云纹的锦盒里,你都记混了, 倒时候可别送错了。” 他这边刚细细地叮嘱完,却听见耳侧传来殷上的轻笑, 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问道:“做什么?” 殷上笑着摇了摇头, 伸手拉住他未持梅枝的那只手, 道:“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呀?” 闻言,江遗雪脸上立刻便浮现了一抹绯红,嗔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但眼角眉梢俱是藏不住的温软笑意。 殷上将他的情态尽收眼底,继续道:“过了除夕,周相灵就要入京觐见了,和离书届时也会公诸,”她想了想,问:“你想定哪个日子?” “啊?”江遗雪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顿了几息才道:“什么……什么日子。” 殷上挑了挑眉,道:“自然是你我成婚的日子。” 一时间,江遗雪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茫,殷上正看着前方,未曾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备婚可能也要些日子,再快也要两三月后了……定在三月如何,春光正好。” 说话间,二人走至主屋的门前,殷上轻轻推开来屋门,拉着他走进了屋内。 然及穿过屏风,江遗雪却依旧没有回话,殷上不明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然落泪,泪水淌在瓷白的面庞上,绀青色的眼眸一片水雾。 “怎么哭了?”殷上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为他拭泪,江遗雪也好似才反应过来一样,睫羽颤了颤,抬起手与她的指尖触碰到一起,摸到了眼下一片湿热。 他声音微哑,将她的手拿下来攥紧掌心,道:“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殷上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哄,微微仰头凑近了他的面庞,盯着他的眼睛笑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若你觉得还没准备好,也可往后再延些日子,左右我不急于这一时……” “不要,”他出声打断她的话,有些不高兴,瓮声问:“你为什么不急于这一时?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殷上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我自然想,但这不是……你哭了么,我以为你还没准备好呢。” 江遗雪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没驳出话来,只能伸手擦了擦眼泪,声音哭腔犹在,却又暗含娇嗔,道:“都怪你,突然和我说这个。” 殷上好脾气地笑道:“好,都怪我,那不说了?” “那也不行,”他看穿了她的揶揄调侃,却不忍心拆穿,只把自己急切脆弱的一面曝露在她面前,道:“你说了,就不许反悔。” 言罢,他便倾身吻上对方近在咫尺的嘴唇,启唇勾着她的舌头往自己口中送,动作间颇为急切,直到二人纵情相缠,他才含糊地回答了先前的问题,道:“……是高兴。” 殷上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神色动容地加深了这个吻。 ———————————————— 除夕当日,依旧是君臣大宴,远在封地的长庆侯带着许久未曾出现在人前的太子正君觐见帝后,殷上与周相灵并肩同跪殿中,在文武百官面前宣称了和离之事。 然而就在一片哗然之时,礼官又遵照帝后之命,拿出了另一道封旨,径直宣道:“先溪狄王卿周相灵,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处躬不怠,德范已就,既启秩于公宫,宜增封于大国,庶崇命数,庸合典章,按图善壤,比秩诸王,封崇庆帝卿,邑寒州府,仍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随着礼官的话音落下,周相灵也捏紧了衣角,沉默地闭上眼睛俯拜谢恩,最后吃力地撑着自己的表情,看着原本还在自己身侧的身影越走越远。 …… 周相灵与阿姐一直在平京留到了元宵,他没再敢主动打扰殷上,听阿姐的话好好留在了官驿,偶有出门游玩,也不再故意去寻觅二人的踪迹。 直至十五过后,殷上与江遗雪同来送他们离开,他与江遗雪自然是相看两厌,没有什么好话别的,只是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殷上,我能和你说两句话吗……总归是……最后一次了。” 殷上沉默了两息,向身边的江遗雪看了一眼。 他看明白殷上的意思,脸色苍白了一瞬,但最终还是咬牙和周相寻退至了一旁。 彼时正值化雪之时,寒风挟着刺骨的冷往身体里钻,周相灵脸色不比江遗雪好多少,眼里是深切的哀伤,轻声道:“还记得去岁立秋之时,我满心欢喜的入府,一心以为能了却少年时的夙愿和你在一起,却没想到不过两三月,你我的夫妻缘分就如此了断了。” 殷上眼里闪过一丝不忍,道:“你是阿寻的弟弟,我自然也是把你当弟弟的,不值得你为我如此心伤。” 周相灵笑了一声,眉头微蹙,伤心道:“弟弟?殷上,你不觉得你现在说这种话对我来说太残忍了吗?” 殷上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得沉默地闭了口。 周相灵捂了捂眼睛,汹涌的心绪难以缓和,道:“……真是不甘心啊,明明我也喜欢了你这么多年。” 他内心一片荒芜,沉默地看着眼前人有些艰涩的表情,知道她是不知怎么回应自己,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展臂抱住了她。 未及半息,他便主动放开了双手,在她耳边模糊地说了一句话,很快又轻飘飘地散在风里。 做完这一切,他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马车,似乎多看她一眼自己便会溃不成军,难以维持自己一直以来的骄傲。 虽然也所剩无几。 抬手撩开车帘,往事的一幕幕也再次从自己眼前飞速掠过,永载三十年时在母亲身前初见她的情景,入渠城营帐后二人再见时你来我往的笑谈,渭州城时并肩作战时的默契,明州府时他义无反顾的勇气,枕霞榭那一日日哀切的等待和心伤…… 岁月易伤,岂能无恙?少年人稚嫩的爱意炙热纯美,义无反顾,如同晶莹剔透、折射着耀眼光彩的水晶向她的心湖投掷而来,可她却不能予其回应。 那些他曾经拥有过的回忆,最终还是像少年时阿姐寄回来的一封封信笺一般,只能被尘封于箱底,即便再爱惜,也不能拿出来时时端详。 他这一场独角戏,起起落落,最终还是唱到了末尾。 …… 和周相寻好好告别后,殷上与江遗雪一起目送了车队驶出了平京的城楼,尔后一齐坐上马车归家。 殷上神态自若,表情平静,可江遗雪却没有错过她眼底的那一丝怅惘——那并不代表喜欢,他心里明白,最多不过是遗憾或是不忍,可他却依旧有些难以忍受。 刚刚看见周相灵抱殷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了半步,可还未等他再有什么举动,周相灵便已经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那一瞬间,他竟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代入了周相灵的角色,心中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哀切来。 如果有一日,殷上也不喜欢他了,然后他们分开……分开以后,殷上也会像现在这样,为了那个新欢,把他处理掉吗? 他会在她的世界就此消失,再也不会有交集,殷上或许会和另一个人成亲,叫他乖乖,做一切他们做过的事情,他会站在殷上丢掉他的地方等她,等她什么时候回头,也许有一天殷上会想起他,也许再也不会…… 他几近自虐般得这么想着,毕竟从一开始他所占的先机只不过是和殷上更先认识,出于她对自己的怜悯和利用以及自己的故意引诱,她才和自己越走越近,可若是从一开始与殷上相识的是周相灵呢? 他的出身、眼界,自小生活的环境,所受到的教养……他才是跟殷上更为相配的人,而自己,不过是阴沟里那只一直仰望天穹的老鼠,凭着穷尽一生的运气,才得以遇到了眼前这个人。 见江遗雪神色有些苍白,殷上起身从他对面坐到了他的身侧,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江遗雪从一片空茫中醒过神来,笑了笑,说:“在想昨日看的婚服纹样。” “真的?”见他点头,神色不似作伪,殷上便放下心,倾身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道:“喜欢什么样的,回去也让我看看。” 闻言,江遗雪唇畔盈起笑容,与她细述道:“左右不过是那些,底色照旧是绛紫,以浅金色的丝线绣以龙、山、华虫、火、宗彝、藻……” 殷上嘴角含笑,始终耐心的听着。 可江遗雪却说着说着就没声了,失神地盯着她漂亮的眉眼和嘴角的笑意,话语在唇齿间越滚越慢,下一息便情难自抑地亲了过去。 她自然又顺畅地接纳了这个吻,掌心在他的腰侧摩挲,给他带来了难以言述的安心。 什么都无所谓了,殷上若是有一日不要他了,那他就去死,至于以后可能会出现的那些勾引她的贱人,管他是谁,处理掉就好了,不是吗? 他用力加深这个吻,心想,一切都很简单。 ……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遗雪一心沉浸在了婚仪的操办中,每一件事每一样东西都事无巨细的过问,最后定下他觉得合适的交由殷上择定,殷上本欲全权交给他,让他选自己喜欢的就好,可他却不高兴地控诉她不重视,捏着这个由头撒娇卖痴,殷上虽然无奈却也受用,便大小事尽都依了他。 时至三月之时,二人的婚服制作完毕,送至了少天藏府,殷上才知道那衣摆上的纹样是江遗雪亲自所绣,一针一线都倾注了他的期盼与情思。 她摸着那不俗的绣工,颇有些诧异道:“你什么时候绣的,我竟不知道?” 江遗雪坐在她身侧与她一起看,道:“你每次窝在书房的时候呀,”他有些得意,道:“不错吧?我跟着宫中的绣使学了好久才敢下针的。” 殷上反应过来,道:“我说怎么宫中常有人来,我还以为是送东西的礼官。” 他哼了一声,道:“你都不关心我天天在做什么。” “我哪里不关心啊,”殷上给自己叫冤,道:“我每次问你你都搪塞我,我道你自己喜欢,便也没问了。” “我不管,”他撒着娇,靠进她怀里,说:“要好好补偿我。” 殷上笑着看他近在咫尺的红唇,明知故问:“怎么补偿?” 江遗雪没说话,他的心思已然昭然若揭,殷上必然也已经明白,可他左等右等却还不见她亲上来,拉长声音埋怨道:“你亲不亲——唔!” 他骤然被堵住唇舌,含糊地笑骂了一句:“讨厌……”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老婆们,我太能拖了,明天更两万字我也一定完结。 95.【正文完】 95 ? 劝君快上青云路 ◎婚仪礼成青云之路◎ 二人的婚期定在了三月十二, 也就是谷雨的后一日。 这时间不前不后,但也足够江遗雪亲历亲为地安排完所有,除了婚仪上的事他事无巨细地盯着外, 后一个月他还细细地将少天藏府修葺了一遍。 说修葺其实也不尽然,至少殷上得到的消息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也就是厉敏来报,道郎君把枕霞榭拆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 翻着手中的奏报随口道:“拆了就拆了吧, 既如此, 顺便把镜水斋的匾也撤了,余事让郎君择定便好。” 厉敏点头应了, 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书房,看起来比她这个太子还要忙碌。 晚间江遗雪又是亲自下厨, 一道道色味俱全的菜肴被端上来, 殷上坐定后才道:“你这又是下厨又是拆院子的, 也不嫌累。” 闻言,江遗雪给她夹菜的手顿了顿,一到这种事情上他总是格外敏感,警惕地问:“你不要告诉我你不让我拆枕霞榭。” 殷上倒没这个意思, 但还是笑着问道:“若我说是呢?” 此话一出, 江遗雪顿时感觉胃口全无,搁下筷子急匆匆地反问:“留着做什么?睹物思人么?” 殷上道:“我可没这么说, 我这不是怕你累着。” “我又不嫌累!你要是舍不得你就直说,”他眼眶都有些红了, 瞪着她, 跟只炸毛的小猫似的, 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命人装回去, 给你留个念想。” 见他真的要转身离去,殷上忙眼疾手快地抓住他,一把扯进自己怀里锢住,道:“诶呀我浑说的,要是真不让你拆,你哪里能动得了?” 江遗雪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用力抹了抹眼睛,眼泪却还是扑簌簌地落下来,只能竭力忍耐哭音控诉道:“你就知道欺负我!把我弄哭你就高兴了!这都快成亲了,你什么都不管便罢了,还总是说这种话气我……” 殷上自知理亏,忙伸手抱紧他,安抚地摩挲着他的后颈,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乖乖,别哭了。” 江遗雪半天才止住抽噎,拿着她的衣袖擦眼泪,语气低哑,带着一丝阴沉:“枕霞榭我不仅要拆,还要拆的一干二净,什么都不给你留,而且你以后也不许再提他,你要是再提他,我就……”他一下子想不出什么能威胁她的东西,发狠的语气也变得没什么威慑力,看着殷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咬牙道:“……要是再提,你就自己睡书房吧。” 闻言,殷上一下子笑出了声,但看着江遗雪不虞的脸色,还是答应道:“好,要是再提就让我自己睡书房——”然而她下一息又话锋一转,格外好奇地问:“那我可以翻窗户么?” 江遗雪直觉她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色厉内荏道:“不可以!” 殷上闷笑,伸手收紧了他的腰,继续问:“那你一个人睡觉睡得着吗?会不会脱光衣服抱着我的枕头睡?要是我把枕头拿走了,你用什么呢?会不会自己……” 眼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江遗雪也顾不上哭了,面红耳赤地堵住了她的嘴,道:“你别说了!我才不会这样……” 她亲了亲他的掌心,声音传出来有些含糊,却还是能听出语气里的笑意:“真的?” 江遗雪心虚地别开了眼睛,手中的力道也松懈了一些,道:“反正就是不会……啊!”话没说完,他便感觉到腿侧突然摸进来的手,下意识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挣扎道:“做什么啊,吃饭呢……” “吃什么饭,”殷上拿开他的手,用力地在他侧脸亲了一口,道:“先吃点别的。” “你烦死了……”感觉到她的动作急切地把自己抱在身上,江遗雪破涕为笑,心中的沉闷一扫而空,盈起难言的甜蜜,修长瓷白的十指穿过她的发间,熟稔地交错在对方的颈后。 ———————————————————— 时至三月,朝堂民间都已知晓,当今太子殿下又要成亲了。 在此之前,各方都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传闻。 有说这位新正君原本只是太子身边的宠侍,不满侍君或侧君的地位,凭着自己极盛的容貌和手段硬是挤走了原来的正君,但太子殿下心怀愧疚,所以才将其封为了崇庆帝卿。 又有说新正君其实是旧时东沛的王卿,曾经替太子殿下统摄三军,一力救回了身陷囹圄的太子,迫于救命之恩,殿下才与崇庆帝卿和离续娶了他。 还有说新正君其实是太子殿下的青梅竹马,在她去往定周为质时一直陪在她身边,和崇庆帝卿的婚约其实是打天下时被迫缔结的,如今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传闻真真假假,不一而足,但唯一被大家所认同且接受的,便是这位新正君心机深沉、手段了得,否则一个不是名门出身的落魄王卿,又不是家财万贯或是才能出众,凭什么挤走崇庆帝卿而嫁入少天藏府? 可轻视也好、唱衰也罢,到了三月十二这日,这位民间传闻不断的新王君,还是要嫁予太子殿下了,据悉,待到那日的辰时中,太子及正君的仪仗就会准时从少天藏府出发,经由平京最繁华的文景正街,一路向宫内而去,所过的还是位处皇宫正南的长宁门。 各式各样的消息几度盛传,到了三月十二这日,不及卯时,街道两边便已经被观礼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若不是有京畿卫维持,少天藏府至文景正街的途中也几乎无从下脚,可见所有人都想一睹这位新正君的真容,看看其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凶神恶煞或是貌若天人。 随着光影渐移,吉时便及,少天藏府内准时响起了热闹的礼乐,身着玄色正服的礼官一排排地站在府门口,齐声高唱礼辞,有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东沛之子,东宫之君,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随着府门洞开,先现于人前的则是手持雁笼的礼官,那两只大雁一左一右,翅膀被红绳扎起,毛色灰扑扑的,一看就是野山雁,可山雁不仅飞得高而且快,很是难打,近年来求亲娶聘都是用鹅代替,还挺难见到婚仪中有真雁的。 “诶,你说着雁是太子打的吗?” “那还能有假,婚仪的东西还能有别人代劳?” “太子可是打下了整个天下,射两只野山雁还不是小菜一碟。” “太子先前娶崇庆帝卿的时候,我可没见着过这玩意,可见咱们还是更喜欢现在这个正君了。” “我倒是觉得崇庆帝卿的婚仪更富丽些。” “你懂什么,两个人相知相许,光是富丽有什么用,还是得有真情实意。” “我不懂难道你懂……” “……” 随着两边百姓的议论,其余的礼官也手捧仪物走了出来,众人凝目望去,便见那托盘之上放着两柄发簪,其中一支白玉簪通体光洁无瑕,簪首透雕凤鸟卷云纹,上涂有硃砂痕迹,线条流畅,玲珑剔透,简约之中见惊世之美,另一支玳瑁簪则呈现半透明状,花纹晶莹剔透、清晰美丽,色泽柔和明亮,光彩夺目。 只这两支宝物打头,其后的仪物之美更是难以言述,目不暇接,惹人连连惊叹,且不知前方出来了多少礼官,一八抬步辇才从门内缓慢现出。 众人便知是太子及正君出来了,纷纷收回驻留在宝物之上的视线,举目朝步辇之上望去。 那位正君与太子并肩跽坐,穿着绛紫色的婚服,衣摆处以金线绣着典雅庄重的铭文及纹样,远远望去宛若身披碎金浮玉,随着步辇平稳的行至中街,朦胧的帷幔被微风拂起,正君的容貌也曝露在众人面前。 他直身跽坐,面含微笑,双目平和地望着前方—— 这是任何言语都难以描绘的美貌。 正值此时,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远处的喧阗人声顺着微风拂来,隐约做了这若梦般的背景,便见那众生之上,青年高坐,惊世的容光随着帷幔的起落若隐若现,如同被浓雾萦绕的山峦,积雪莹莹,清寒肃肃,行到人前,皎皎疑一团白雪,玉润金辉。 先前那些叫人连连惊叹、光彩夺目的宝物,在此竟全都黯然失色了。 直至那丹楹刻桷的步辇缓缓经过此地,众人才渐渐地从恍惚中醒过神来,人群中爆发出似惊似叹的议论,繁杂的听不清一言。 …… 行至长宁门,步辇便被平稳地放在了地上,二人从两侧走下步辇,又至前方并肩而行。 现下要行的是告庙仪,中亓皇宫的宗庙唤做成徽宫,是整个宫殿中最雄伟的宫殿,建在扶亓殿的左侧,与其相对,其中扶亓殿象征社稷土地,成徽宫象征血缘祖宗,两者共同构成了中亓的象征。 行过外宫道,便远远看见了成徽宫的金顶,殷术及微生胥正等在九九玉阶之上的宫门口等待二人,礼官循路将其引至阶下,那里已经设了香案、酒樽、三牲、果品、楮财等物。 礼官道:“燃香以拜,跪。” 殷上与江遗雪便跪于阶下,接过礼官递来的线香,俯身以拜皇天后土,尔后插入香炉之中。 “兴,首起,起立,行阶。” 随着二人一齐踏上第一级玉阶,礼官们便后行一步,一齐跟上了二人的步伐,继续齐声高唱道:“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二人捏紧手中的彩绸,目视前方,一步步地向高处走去。 从今日起,他们便要是夫妻了,生同衾,死同穴,他再也不会和她分开,也再也无须担惊受怕。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时至今日,距他们相遇的那个秋日,已近十八年,韶光如驶,匆匆而逝,多年前她在定周边城初见他,平静又漠然的递过来一眼,只当见到一个心存疑窦的陌生人,多年后的今天,她却与他并肩共行这条婚仪之路,期间曲折难以言述。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 璞兰台相伴八年,共离定周,同见苍生,沛水边一别,他被迫归国,魂牵梦绕,都城破亡后他踏上流亡之路,她却如同一道白虹一般划破了他身处的黑暗和蒙昧,为他划开了生与死的距离……少天藏府相伴,除夕之夜相合,那一支支观音灵签,爱恨嗔痴,刀光血影……他付出了他能付出的所有……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终至今日,生死不离。 …… 随着唱辞落下,二人共同立于高阶,循礼被引入殿内。 殷术与微生胥二人暂时并不入内,只站在宫门口观礼,二人依言跪于香案之后,很快,耳边礼辞便复响,道:“谨以香烛酒礼之仪,致告于中亓历代先祖之神灵前而言曰——” 殷上并江遗雪共述告祖文,道:“祖德流芳,永锡家庭之福,宗功笃庆,宏开婚构之祥,自古礼重婚姻,夫妇为人伦之始,闺门开王化之源,典重婚姻,曲奏求凰,殷江共成,礼隆奠雁,夙传似续徽音,合卺礼成,敬行叩见,仰祈祖德,俯翼孙谋,宜家宜室,静好叶锵鸣之音,正内正外,同心合黾勉之箴。启瓜瓞之绵绵,昌逾五世,启斯之蛰蛰,庆衍千秋,敢告。” 礼官便道:“兴,首起,起立,诣食案前。行初献礼——跪。” 二人循礼而拜,又闻司樽者授爵,便一齐酌酒,返爵,尔后礼官又奉上红箸,献踵蹄,二人同食后返箸。 礼官又唱道:“俯伏,兴,首起,起立,复位,跪,拜,兴——” 唱罢,殷术与微生胥便走进祠堂,接过礼官递过来的玉牒及墨笔,一齐在上各写下二人的名姓。 中亓太子殷上,正君江遗雪。 察觉到身侧之人身躯微颤,殷上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心潮的起伏,默不作声地于宽袖中捏了捏他的指尖。 江遗雪指尖微动,以示回应,纷乱的思绪飘飘荡荡,最后凝为难以言喻的心安,嘴角轻扬,露出了一个澹泊漂亮的笑容。 从成徽宫出来后,殷术和微生胥先行一步,回到了扶亓殿坐定,殷上及江遗雪跟着礼官紧随其后,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踏入大殿,向殷上和微生胥叩拜。 礼官退至东阶,唱道:“一拜、二拜、再拜——兴!” 殷术述言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二人齐声道:“诺。” 话毕,丝竹管乐之声奏响,礼成宴起。 …… 及至黄昏时,宫中的礼钟敲响,坐宴的百官随仪仗队去往了少天藏府。 进了府,礼节便没有这么多了,只是还需站在门口听一遍礼辞,彼时四周围满了观礼的官员,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这对新人身上。 两年没到,这位中亓太子就一前一后的办了两次大婚,先前和崇庆帝卿的那场婚仪,原先觉得没什么,可如今站在此处回想,却又觉得那时的二人说貌合神离也不为过。 毕竟那时候太子殿下和崇庆帝卿虽然也是一样站在此处,可手持彩绸分握两端,中间好似隔了银河一般,可再看现今这二人——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手中的彩绸就好像宛若无物, 礼辞冗长,可殷、江二人还是耐心听着,直至话毕,即将去往主院,江遗雪才小声问了一句:“累么?” 殷上道:“还好,你累了?” 江遗雪摇头,道:“刚刚在宫宴上你可喝得不少,还成不成?” 殷上笑道:“没事。” 见她神色清醒,确实没有醉意,江遗雪微微放下了心,同她一齐走入主院。 热闹的人潮随新人一齐涌入,在一片喧阗声中,二人将手中的彩绸放入桌上的木盒,一礼官手持金剪为他们剪发,笑祝道:“结发长生,恩爱不疑!” 闻言,江遗雪心中涌起难言的幸福和满足,忍不住笑着侧头望向殷上的眼睛。 人声鼎沸之下,你我同心。 …… 晚间府宴散后,二人随着礼官回院,一路上都是明亮喜庆的灯火,江遗雪看着高兴,嘴角一直没下去过。 入了房间,也是处处透着喜色,床铺间更是绣着各式纹样的喜被,每一处细节都经由他手,再熟悉不过,唯一不同的则是桌上则放了两杯合卺酒。 那合卺酒杯的底部被一根细绳相连,无法分开,二人一齐走过去,伸手拿起交杯待饮,江遗雪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看着她的眼睛慢声道:“合卺交杯,永结同心。” 殷上也专注地望向他,轻声重复道:“永结同心。” …… 酒液饮尽,酒杯被轻轻地放回在桌面上,可还未等江遗雪收回手,就被托住后颈吻住嘴唇,只得坐在圈椅上微微仰头任她缠吻,不知吻了多久,他才将手慢慢地从桌沿处收回,覆在她捧住自己面庞的手腕上。 这像是一个催促的信号,殷上闷笑了一声,轻吮他的舌尖,手缓慢地抚过他纤细的脖颈,触到了婚服的前襟。 察觉到她略有些粗暴的动作,江遗雪有些心疼这件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衣服,含糊道:“你慢点脱呀,急什么……” 殷上有些好笑,但还是依言放缓了动作,江遗雪主动抬手解下了婚服,尔后又是一件件繁复的里衣。 各色的衣物堆叠在一起,一路向床边洒去,帷幔落下之前,殷上随手勾起一件地上的小衣,将那细带绑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江遗雪有些羞耻,扯着那绛紫的小衣,道:“这是你的……干嘛给我穿。” 这不仅是殷上的,还是江遗雪亲自做的。 殷上笑了一声,却没回答他,倾身吻住他的双唇,慢条斯理地把剩下两根细带绑在了他腰后。 殷上平日里常要练武,不怎么会穿这种松松垮垮的小衣,多是用不松不紧的裹胸代替,但婚仪的礼服又是一整套,她这才穿上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东西好像更适合江遗雪。 这衣服是按照殷上的尺寸做的,穿在他身上有些小,绛紫的颜色衬得他肌肤胜雪,柔软的织物紧裹着他的胸膛和小腹,又在脖颈和腰后系了结扣,绳带尾端柔顺地坠下来。 江遗雪羞耻地快要哭了,想伸手去解它,却被殷上制止,被她握住手腕锢在腰后,道:“好看,穿给我看。” 他羞得把脸埋在枕头里,含糊地骂:“混蛋……”却最终没有试图把它脱下来。 他柔顺的头发不知何时被拢到一边,肆意铺散,和窗外洒进来的月色交织成一泓流动的山泉,深色的床铺映衬得他脊背好似美玉,殷上轻抚上他后背暴露的大片肌肤,感觉到他微微颤了颤,那系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暧昧地搔过她的手腕。 “殿下怎么穿上了?嗯?”她自己说得话,下一息就忘了,故意说些浑话调戏他,指尖从他的脊背往下划,勾了勾腰间的结扣,又继续肆无忌惮的往下。 “明明是……是你给我、穿的……殷上!” 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没什么威慑力地叫她的名字,像是警告,但也可以说成是撒娇,脖颈处和腰间的绳结像是两只蝴蝶,不断抖动着翅膀翩翩欲飞,殷上手掌上移,压住了他颈后那只,慢慢往下扯。 …… 情到浓时,他情不自禁地唤她的名字,殷上轻轻应了一声,伸手拂开他额前的发丝,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像是透明的饴糖,深郁地要溢出浓稠的糖汁来。 “别玩了,给我……”他动了动唇,喘息一声比一声重。 湿汗没入他带着潮意的发间,紧绷的皮肤被欲望蒸腾出诱人的薄粉,哪里都是一片艳色,如同被去了壳的鲜嫩荔枝肉,主动将自己送入了食客的掌心。 恍恍惚惚间,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我爱你。” …… 新婚三日可以不朝,殷上便在卧房里待了三日,期间除了送饭外,并未主动打开过一次。 直到第三日黄昏,房门才从内而开,站在廊下的侍从忙走过来,便见太子殿下穿着里衣,外面套着有些皱了的婚服,道:“烧点热水上来,把房间内收拾一下。” 他们忙应是,有序地分工而行。 即便太子殿下未让他们靠近床铺,他们也收拾的有些面红耳赤,这桌子上东倒西歪的酒杯,窗台处湿迹已干的手掌印,窗榻上四散的软枕……真是很难不让人多想。 许是收拾的声音多少有些闹,拉的紧紧地帷幔后传出了一些动静,太子殿下便疾步走了过去,轻轻掀开了一角探身而入。 “吵到你了?”是太子殿下的声音。 “……没,醒了。”好哑,应该是正君。 “他们在收拾呢,我叫了热水上来。”殿下的声音更温柔了。 “我没力气洗了,腰好酸…嗯…真是要被你弄死了……”正君哼了一声,像是在撒娇。 “我给你揉揉,等会儿也我帮你洗。”殿下笑了一声,似乎挺高兴的。 正君应了一声,好像没说话了。 一侍从正在擦拭地面,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穿过那窄窄的细缝,能隐约看见殿下俯身的背影——以及半张色如春晓的面庞,正乖顺地闭着眼任由殿下亲吻,瓷白的双臂绕在殿下颈间。 只一眼,侍从便快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红着脸继续擦拭着地面。 …… 第四日起,殷上结束休沐,开始了每三日的朝会,余时或在尚书台,或在扶亓殿,每日准时起准时归。 成亲后的日子和先前好似没什么两样,但又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同,但不可否认的是每次归府看见江遗雪,她心中总能生出一丝莫名的安定感,好像真真切切地有了一个小家。 此后的日子像是流水般铺陈开来,他们一起共度着每一个或平淡或深刻的日子,春来踏青,夏来纳凉,秋来看月,冬来赏雪,他们依旧会吵架、会冷战,可也会笑闹,会恩爱缠绵,会在每个应该说爱的日子毫不吝惜地说出口。 并且珍惜这些来之不易、弥足珍贵的平安和幸福。 ———————————————— 中亓大事历曰: 彰德元年,中亓圣宗皇帝殷术得天承禅,结束了定周百年之乱,登基为帝,迁都旧亓徽之都衔平,中亓得建。 彰德二年,太子殷上彻查玄青贪腐案,连杀近万人,上缴贿款近千万,为中亓之基夯以实际。 彰德四年,中亓府纪、后亓律、农工开物等书目开始修编,农田水利之事愈发受到重视,民间农商之事一片欣欣向荣。 彰德七年,圣宗帝授太子临朝听政之权,中亓进入了二圣临朝的时期。 彰德九年,圣宗帝彻底放权,与帝君微生胥宫外别居,太子殷上登基,改国号为宣徽,立正君江遗雪为帝君,大赦天下。 史载:宣徽帝在位期间,于朝堂任用贤能,知人善任,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于民间重视农生,厉行节约,休养生息,文教复兴;于地方尊重边族风俗,稳固边疆,万民归心。 至此,中亓一度进入了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文化繁荣的治世局面。 …… 年少时所发下的宏愿,曾铁画银钩地写在一块薄薄的木牌之上,悬于树梢,那时自己写道:盛世将现。 曙光越过扶亓殿的金顶,映亮了帝王深刻的眉目,帝后二人身着正服,并行九九玉阶,一步一步,思及那些险阻且长的权谋之路,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无数逝去的年轻生命……何以告慰着在天的英魂? 天权在手,并非翻覆,青云之志,终得所成。 玉阶之下,百官俯拜,山呼海啸:“帝后长安,千秋万岁。” 天下大治,盛世已现。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登基最后还是决定留白着写了,其实祭祖那里写的就和登基有点像,如果再重复可能有点赘述,最后还是觉得以史书记载的形式写可能更好,毕竟殷姐从来不是为了登基而登基,因为她想做的事情不管登不登基都会做,所以这对她来说可能就是一个仪式,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感想。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我自己也还挺不舍的,特别感谢每天追更、评论的读者,你们都特别可爱,爱你们。 ps:歇两天开始更番外,大家还有什么想看的都可以评论,我尽量都写!但我现言不一定能写好,大家到时候看了多多包涵。 96.番外一 96 ? 番外一 ◎帝后日常◎ 1有关于时间 殷上登基后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顶多就是两个人从少天藏府搬进了宫内,殷上不忙的时候他们还会回到少天藏府住几天。 相较于宫里,二人都更喜欢待在府中, 一方面这是江遗雪一手打理出来的,里面处处都有他和殷上的回忆,另一方面殷上也觉得天天坐在扶亓殿那块天道酬勤的牌匾之下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束缚感,不如待在府内来得舒服。 但即便如此, 江遗雪还是明显感觉最近一段时间殷上陪自己的时间少了很多, 前日晚上他在屋中等她等到睡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也不在,要不是自己的位置从窗榻变到了床上, 他都以为殷上没有回来过。 二人唯一能好好说说话的时候只有午饭或是晚饭,但一般吃不了太久, 晋呈颐就会来说哪个哪个寺哪个哪个监的官员又来了, 然后殷上就会站起来说知道了, 俯身亲亲他然后向书房走去。 依譁 不过都是些国事政务的,江遗雪也不能说什么,能做的只有料理好宫务,又或者为她做些爱吃的吃食, 实在想她了就去书房陪着她一起听那些官员述职, 还可以帮她批复一些不重要的文书。 好在殷上的忙碌都是一阵一阵的,过了这段时间又会空闲些, 这日忙完后她随口问了一句要不要去郊外踏青或是围猎,坐在一边的江遗雪撑着脑袋摇摇头, 说:“就想你陪着我, 在府里。” 殷上搁下笔, 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问:“想我了是不是?”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伸手揽住她的脖颈凑过去索吻,说:“你好久都没好好亲亲我了。” 殷上笑了笑,伸手托住了他的脖颈,特别温柔地和他拥吻在一起。 嗯,然后那天晚上两个人没来得及回主屋,在书房睡的。 ———————————————— 2有关于纳君 殷上登基五年左右,朝中开始有了催她纳君的折子,写的是广召应侍,雨露均沾,被她叠起来放在了案牍深处,有一次他给她收拾书房的时候不小心看见了。 殷上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椅子上翻那些奏折,有些催促很笼统,但有些催促就细致多了,甚至还写了谁谁谁家有适龄的人选,还贴心得帮殷上打听了容貌品行,让陛下好好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殷上只喜欢他一个,死了这条心吧。 他见殷上进来,也不理她,就一个人生闷气,殷上有点忍俊不禁,主动开口道:“这些折子我都没批复。” 他哼了一声,说:“我知道,我看了。” 殷上道:“那你怎么看起来还这么不高兴,”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嘴巴都快撅起来了。” 江遗雪抿了抿唇,心里有点莫名的酸涩和嫉妒,口是心非地问:“你想要吗?侍君。” 殷上道:“有你一个就够我烦的了。” “我才不烦。”他忍不住反驳,但还是一下子就高兴了,侧头亲了亲她的指尖。 那些奏折最后还是被打回去了,每一份都是帝君亲笔,一字一句地写道:没门。 ———————————————— 3有关于做梦 虽然纳君的奏折打回去了,但晚上江遗雪还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只是殷上的一个侍君,底下是数不清的侍人,上面则还有贵君,皇贵君,帝君,三宫六院四角齐全,每个人都花枝招展费尽心思地勾引殷上,他连殷上的面都见不到。 好不容易见到了,殷上对他也没个好脸色,面无表情地来脱他衣服,睡完就走了。 问题是他在梦里还特别高兴,第二天遇见同一个宫里的侍君还趾高气昂地炫耀,结果第三天晚上殷上就去了那个人房里。 他气得不轻,非要侍从去把殷上叫过来,说自己病了或者准备寻死,总之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殷上真的来了,他特别高兴地喊了一声陛下,但她很冷漠地看着自己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跪在地上说想陛下想的快要死掉了,然后拉着她的手摸自己,殷上顺理成章地接受他的邀请,但是当熟悉的情潮从身体里涌上来的时候,他却突然醒了过来。 梦里的场景和现实重叠,殷上现在确实在他身上。 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都沉默了一瞬,江遗雪先反应过来,没什么力道地推了她一把,骂了一句:“色鬼,我都睡着了还来,”不过骂完又揽着她的脖颈把自己送到她怀里,说:“敢找别人就杀了你。” “我哪有……”殷上对他的一来一回感到非常不明所以,但反驳的话很快就被堵住了。 嗯,他今天很主动。 ———————————————— 4有关于吃醋 殷上其实一直没尝过吃醋是什么滋味,一方面她每天忙得头脚倒悬,能分给江遗雪的时间也就这么点,另一方面江遗雪也黏自己黏得紧,从来不会主动靠近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 但是没想到她有一天也能吃一只猫的醋。 事情的起因是殷止在西市买了一对狸奴,分别送给了她和长姐二人,她见江遗雪挺喜欢的就留下了,但没想到当天晚上她就在自己被窝里逮出了一只猫。 雪白的长毛,透蓝的眼睛,被她捏着后颈皮就四肢蜷着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还没心软江遗雪就心疼地不行,一把从她手中抢过猫,说:“你干嘛这么凶?” 天可怜见,她一句话都没说。 她问了一句:“这猫要和我们一起睡?” 江遗雪嗔了她一眼,道:“什么这猫那猫的,它叫雪团,再说一起睡怎么了?” “没怎么,”殷上踩上床,伸手去揽他的腰,道:“不过听说猫看不懂,也没关系。” 江遗雪不明所以地问:“什么看不懂……啊……” 他下意识并拢了双腿,一只手抱着猫,一只手很软地推了她一把,道:“今天不要了嘛。” 殷上不信,重复问:“真不要?” 没想到江遗雪特别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想抱着它睡。” 行,她竟然因为一只猫被拒绝了。 见殷上有些郁闷地躺了回去,江遗雪忍俊不禁地凑上来亲了亲她的嘴唇,道:“你看雪团多可爱,你也抱抱。” 言罢,他就把那一团毛茸茸塞进了她怀里。 确实很好摸,但不如江遗雪。 …… 殷上一开始只是以为江遗雪对那只猫有些新鲜感,所以才这么爱不释手,但没想到他连着七八天都抱着那只猫睡觉。 第九天的时候她实在忍不了了,上床之前看着床上的一人一猫,道:“今天你必须在我和猫里面选一个。” 江遗雪闷笑了一声,看起来特别高兴,说:“你和猫吃什么醋啊。” 雪团叫了一声,似乎是赞同。 她不为所动,故作冷漠道:“选。” 但江遗雪一点都不怕,凑上来抱着她,伸出一节殷红的小舌去舔她紧闭的嘴唇,声音微哑,笑道:“当然选你了。” 那天晚上雪团勉强下了一次床。 第二天早上起来,殷上觉得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江遗雪越来越恃宠而骄,雪团也猫仗人势。 她决定改变一下战术,毕竟硬碰硬在战场中向来是最下策。 …… 这天殷上回殿的时候,主动寻找了一下雪团的所在,江遗雪在寝殿的东北角给它造了一个小窝,她走过去,发现它果然团在里面。 “雪团,”她伸手摸了摸她下巴,拍拍手,道:“过来。” 雪团用那双透蓝的眼睛看了她两眼,主动走出小窝钻到了她怀里。 殷上笑了一声,道:“还挺不认人的。” 她抱起它走到了案边,那里放着一点剩余的奏折文书,殷上抬腕翻书,雪团就乖乖地窝在她膝上。 江遗雪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样一幕,诧异道:“你今日怎么让雪团凑到你身上了?” 他走过来,想把雪团抱起来,结果殷上伸手拦住了他,摸了摸它背上的毛,道:“没事,就放这吧,还挺好摸的。” 雪团眼睛半闭半睁,看起来被摸得很舒服,快要睡着了。 江遗雪动作僵了僵,但最终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整理床铺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殷上主动把雪团抱到了床上,江遗雪问:“你要抱着雪团睡?” 殷上道:“不行吗?今天发现它挺可爱的,”她托了托它的下巴,示意给江遗雪,道:“你看。” 江遗雪抿了抿唇,伸手想把雪团抱过来,但又被殷上拒绝了,她特别亲昵地用脸蹭了蹭雪团的头顶,说:“先让我抱一抱。” 他面无表情地躺了回去。 …… 江遗雪没她能忍,她抱雪团上床的第三天他就受不了了,坐在床上看着她说:“抱猫和抱我只能选一个。” 殷上无奈道:“你和雪团吃什么醋啊。” 他不说话,特别幽怨地看着她,说:“我不管,你已经好几天没抱着我睡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都染上了哭腔,感觉快要哭了。 殷上忙将雪团放到一遍,伸手去抱他,说:“好好好,别哭啊乖乖。” 他用力地回抱殷上,特别委屈地说:“你就是报复我。” 殷上笑着亲他,说:“怎么会呢,我是真觉得雪团挺可爱的。” 他轻轻拍了她一下,缠吻之中声音含有些糊:“你只能觉得我可爱。” 殷上在心里闷笑,让侍从先把雪团抱走了。 情到浓时,江遗雪抱着她的脖颈在她耳边学雪团的叫声,语气缠绵地好似又粘又稠的糖汁,说:“你已经有小猫了,不许再喜欢别的小猫。” …… 最后雪团被江遗雪亲自送回了殷止的府邸,殷止得到的理由是:你姐已经有一只猫了。 ———————————————— 5有关于吵架 殷上一般吵不过江遗雪。 因为江遗雪和她吵架的点大多都是为了她好,比如她为什么不按时吃饭或是为什么不按时睡觉,最多加上为什么多看了谁谁谁一眼。 先前有个年轻医官代替告假的官员来替她把脉,她见对方容貌与年轻时的微生胥有几分相像,多看了几眼,被边上的江遗雪阴恻恻地盯了好半天。 最后吵了一架,以江遗雪哭了而告终,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受不了江遗雪的眼泪了,把他抱在怀里哄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不忿。 谁还不会哭了。 ———————————————— 6有关于储位 今年祭祖之时殷上封了殷止十岁的女儿殷沧为永安郡主,各项规格等同帝姬,但是却没有给封地。 这个封旨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朝中各臣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陛下也没说现如今就要封其为储,也可以说成对侄女的宠爱,不涉储位就是皇家之事,皇家之事就轮不到他们来置喙。 江遗雪明白她的用意,殷上野心很大,可对权力的更迭一直看得很开,虽然中亓几乎可以算是她一手打下来的,但是她却没有想要一直攥紧这个位置的想法。 她一直认为这个位置就应该坐着年轻人,一方面是年轻人总是开拓进取的,或许能给这个新建立的国家带来更多的新欣之气,另一方面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随着年岁的增长会逐渐下降,没必要一直为难自己。 当皇帝很累的,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来吧。 ———————————————— 7有关于冬天 殷上登基后除夕都得开正宴,不过她还是会在白日里抽一个时辰和江遗雪一起回到少天藏府贴对联。 今年宴散的时候外面下了大雪,江遗雪和殷上携手走回寝殿,四处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二人没有打伞,就这么一直走着。 走到廊下的时候雪已经把两个人的头发淋白,殷上笑着伸手帮江遗雪拂了拂,看着他望着自己有些出神的神色,问:“在想什么?” 江遗雪回过神来,笑了笑,说:“好爱你。” 殷上抱住他倾靠过来的身躯,很自然地回应道:“嗯,我也是。” 这种事情,她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吻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谁点的帝后日常,上桌吃饭了! (ps:提前排雷,养娃和生子的番外都放在ABO里了,不是很擅长,大家看个乐呵,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