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赋》 1. 写在前面 《未央赋》全本免费阅读 河平三年的初夏,有着建始四年,我在豫州平县的草庐里甫一睁开双眼所见到的一样焦灼的阳光。扬尘在阳光下无休止地起舞。 这支舞蹈本来是属于我的。 四年之前,我十九岁,正是读大一的年纪,在去舞蹈教室排练的路上,一辆疾驰的汽车阻断了我的去路——去路,或是生路。 光影旋即而逝,声音也消失无踪。 再度睁眼,我变成了十五岁身着粗布麻衣的陌生女孩的模样,眼前也并非雪洞似的医院,而是一个茅草与黄泥所筑的草庐。 扬尘舞蹈的背景里响起的,是杜子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还有一个十二岁面黄肌瘦的女孩亲热地唤我姊姊,柴火在土灶的火膛中滋滋燃烧,陶土罐乒乓作响的声音,以及一个自称是我阿父的落魄儒生,因女儿意外跌下山崖昏迷数日、五月未雨,井水涨价,以及粟米减收而发出的长长的叹息。 这叹息落在我的心上,变成了我落于大汉偏僻乡野之地的生活的愁云。 笼罩在头顶的愁云不曾消散,反而在转年变成了平地扬起的黄色沙尘。而组成这沙砾的,却是肆意飞舞的蝗虫,它们在半空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乡民的生计,也加快了包括阿父与我,以及妹妹在内的许多乡人离乡的步伐。 这样遮天蔽日的网被滚滚春雷与旋即而至的暴雨所打断。 可是舞蹈并没有停歇,它很快成了属于我的舞。 耳边还盘旋着舅父的话:“阿姝,舅父帮你寻了个好去处,你要有福了,有福!” 这句话在抬棺人“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的歌声中落地。 河平元年的年末,也是因蝗灾离乡之后寄居于舅父家的第四个月,正是冬日最冷的一天,朔风凛冽,卷起了阿父新坟前焦黄的枯草,卷落了阿母旧坟旁桂树最后一片叶子。 纷纷扬扬的雪花随着他的话音飘落而下,把舅父口中的“福”字也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样子。 “什么样的去处?”一年半之前的我,从初到汉朝时十五岁的身体,变成了十七岁,声音颤颤,还含着阿父病逝落葬时的哀声。 “往骁骑将军曲阳侯家作舞女!去长安,天子脚下!岂非有福?”他高声将自己的声音变做了锣鼓,要力证我的福分,似乎这是:喧天锣鼓开官道,春风得意马蹄疾。而此去似乎也是为了一日看尽长安花,而并非将我变作长安花的一朵。 而雪好像也在这锣鼓声中受了鼓舞,越下越大,很快盖住了我在这个时代的阿父的坟茔,盖住了抬棺人的歌吟,盖住了妹妹的呜咽,盖住了舅父絮絮念着的“得了两万钱”、“舅父家贫”、“别无他法”的悲音。 河平二年的第一天,正是在我在汉朝所经历的第二个元日,天空铁青着脸,而我上了一辆去往长安的牛车,没有皂盖,没有帷帐,凌冽的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把分离的愁绪,把莫须有的祝福,把我在这个时代最初的生活,统统吹散在了身后。 不过,当我起舞的时候,闭上眼睛,我就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到达不了的舞蹈教室。而母亲抱着花在台下笑吟吟地看着我。 “姝儿,一会儿咱们就能面见天颜了!”阿昭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也是舞女,与我年纪相仿,同样出身贫寒,家里共三姊妹,在双亲于建始四年丧生于衮州东郡的大河水患之后,皆入了当地郡守府宅,成了舞女。而三人之中,唯有她身姿最为窈窕,因而在三年前被郡守送至长安,辗转入了曲阳侯府。 她的话让我抬起了眼眸,在阳光下不断起舞的轻尘,将我引向的,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之处。 这里正是自建始四年,全国各地募集了十万劳工与两万工匠,修了整整三年才建成的长清宫,与阿房宫一样,它同样高踞长安之郊的骊山上。 “你说,陛下会长什么样子?”她的话蹦跳着出口,脸颊上的胭脂在初夏的阳光下,显得更红了些。 “还能长什么样?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我笑着答道。 她在我耳边悄声说:“我猜陛下应当长得好看。你看,后宫嫔妃一个个必是凤仪万千,太后年轻之时定然也是美人,生下的孩子自然也貌美。” “那万一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呢?”我冲她开玩笑。 她却朝我摆了摆手,自信地说道:“不对不对,当今的天子十八岁继承大统,也就是建始元年,如今是河平三年,是他继位的第七年,故而应当是二十五岁左右。怎会是垂垂老矣?” “那,听说天子一日可以吃四顿,顿顿有肉,万一,万一是一个胖子呢?” 她听见“肉”字的时候,眼睛亮了亮,这让她似乎没有听见后半句关于“胖子”的说法。早在苏轼写诗的一千五百年前,人们就已经奉行着“无肉使人瘦”这句箴言,尤其是对于舞女,既要翩跹起舞,瘦是先决条件,既要瘦,自然不能见荤腥。 不过,虽是依旧受着饥饿,但不至于忧心一朝断了米粮。舞女虽不起眼,对于王侯贵族而言,却是为生活调味的必需品,譬如盐。盐铁官营,价格不低,对于贫者而言,自然是可以舍弃的。 而舞女歌女的数量也是权贵攀比的条件。王侯权贵受着先祖的庇荫,虽然或已忘却了先祖大汉建国初期的艰险与不易,但都将淮阴侯那个时期的名言谨记于心,奉为圭臬,那便是“多多益善”。 在这样的多多益善中,我自是泯然众人。既鲜少有舞于人前的机会,倒是免了摧眉折腰的苦恼。 对于肉以及一日四餐的艳羡很快被宫人一声严厉呵斥以及一对怒目,打断了: “后面的人, 2. 舞女 《未央赋》全本免费阅读 入了殿,我便看到了一整排青铜器的编钟,乐师肃立一侧,这便是方才乐声的来源。 十九个编钟庄严而又肃穆地排列,朱漆架子顶部有着鎏金青铜飞龙浮雕,龙行云间,昂首向天。钟身呈扁凸状,有几何纹与蟠虺纹。形如骆驼或是金牛的青铜错金神兽伏趴于地,背上连着一根长长的铜柱,托着编钟的架子。 而宫殿四面东南西北的墙边,皆有这样一堵编钟或是编磬,让这个声音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或是从我的心里出来,形成了回响。 这是第一次,它们不以博物馆中一身风霜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几乎想要停下入殿的脚步,伸手摸一摸这在历史长河中轶失的文明,再听一听钟磬之音的绝响。 好像有人从身侧狠狠推了我一把,我身子一歪,几乎跌倒在这堵青铜编钟上,回过神来,只见众人已经纷纷伏跪在地,向殿上的人磕头作揖,阿昭本在我身侧,使劲拽了一把我的手,把我也拉到了地上。 “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我跟着磕了头,然后直起了身来。坐在殿前中央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穿着玄色的朝服,头戴通天冠,不过由于离得并不算很近,我依旧看不分明他的眉眼。 为何是“依旧”? 建始五年的年初,尚且没有因东郡治水成功而改元成河平。那正是我初到汉朝的第二年,豫州多郡苦于旱情,飞蝗成灾,天子前往嵩山祈雨,他的大驾在上巳节前日经过了我所生活的平县,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天子驾临的喜悦,以及对于即将到来的风调雨顺的喜悦。 “万岁!万岁!万岁!”这个声音像海浪一样席卷,而人们在这个声音里也像落潮一样倒伏于地。 天子六驾的乘舆就在这潮水之中,悠悠而过。他那时候头戴十二旒白玉垂珠的冠,目视前方,并没有转头看一眼街市两旁对着他山呼万岁的人群,只留给我一个轮廓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我的乡人一连数日的遐想与谈资。 我的邻人,五十出头的王阿婆站在本该一片新绿却因将近一年未雨而苍黄一片的田垄中间,向众人解释,天子的轮廓像极了她远在兖州的小儿。 周围人信服地点头,并补充道:她的小儿或许正因为沾了这一星半点的天子气象,而平步青云,如今已经当上了亭长,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王阿婆深以为然,插起了腰,立在众人中间,宛如自己也沾上了一星半点的天子母后的气象。 而另一位怀抱黑瘦小娃的妇人,则不顾怀中小儿喝奶正酣,朝周围人举起她的孩子,力证这孩子的眉宇与天子如出一辙,在他人质询的目光里,她又急急地解释:只是一个白,一个黑,而孩子又因突然失去了嘴里衔乳,大哭不止,小脸皱成一团,使得本来九分相像,变作了不到三分。 还有人称,天子与他一样身量,身高八尺,虽然我至今都并不明白如何一眼便精确估计出一个坐着的人的身高,但周遭无人质疑,而是频频点头,那人在大家的称道中幸福地笑着,挺直了腰,眼神氤氲,仿佛自己的褐衣已然变作了天子的锦袍。 他朗声的笑还惊起了身后正在啃食刚探出头的粟米幼苗的蝗虫,但为了不失威严,他立在原地,学着天子的模样,一动不动,目不斜视,仿佛蓦然袭来的不是沙尘般扬起的蝗虫,而是黄袍加身。 思绪这般纷飞的瞬间,我心生了好奇,努力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天子是否真的有王阿婆小儿的一般的轮廓,以及那黑瘦小娃皱成一团的眉眼,结果正对上了他的目光。 幸而此时恰有坐在上首的大臣起身向他举杯,这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钟,便转开了。只见他笑着举起了面前食案之上一个通体洁白的玉卮,一饮而尽。 可旋即落在我身上的,是一个凌厉的目光,来自于肃立在天子身后的内侍。那目光里似要化出两把利刃,将我就地凌迟。 直到此时,我才发觉,唯有我一人直起了腰,其他人尚在进行三拜九叩的大礼,我在内侍的严厉的目光中又默默伏了身下去。礼乐文明,浩浩汤汤,自是令人敬畏,但何尝不是一种束缚,一种禁锢? 行完了这繁琐的大礼,天子终于开口赦免了这跪地叩首的刑罚。 于是,丝竹声起,水袖翻飞,舞女脚下的鼓点与弦乐、吹奏乐相得益彰,宴酣之乐,觥筹交错,热闹非凡,酒香,饭菜香,舞女们的脂粉香,升腾到那高不可测的屋顶上去,缠绕在那雕梁画栋之上。 我在大殿的中央旋转着,茫茫然,余光扫去,有一种烟斜雾横的感觉。 在这香风化作的烟雾里,能看见各人面前均放着长方形的黑漆食案。 食案约一米长,上面叠放了五六个朱漆食盒,黑色的似是猪肉脯,白色的似是鱼脍,竹签串着的像是炙羊肉,彩绘漆奁里装的大约是胡饼之类的主食。 高脚的朱漆木盘上置着瓜果,竟还有一串串的新鲜欲滴的紫葡萄,这是普通人能够感知到的丝绸之路最浅显的意义,之于我,却是尘封在记忆里四年之久的美食。 每一位身后均有两位宫人,双膝跪地,双手捧着漆匜和漆盂,以便侍奉面前的贵人行沃盥之礼。另有一位宫女手持酒壶,和龙纹漆斗,时时准备膝行上前斟酒。 曲毕,舞罢,众人作揖退去。 “姝儿,你方才怎么了?怎跟忽然得了病似的,神思恍惚,见了陛下都不下跪。我都吓了一跳。” 阿昭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内侍引我们进殿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们莫失了规矩,不然不仅会有生命之虞,或许还会殃及我们所有人。” “我,一时失了神了,不过好在没人注意到。”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同时却想起了落在我身上大约两秒的目光,以及内侍凌厉的目光。 “亏我当时反应快,推了你一把,不然没准你如今就身首异处了呢。” 阿昭邀功似的说。倘若她推得再用力一些,我就会掉到那铜编钟之中 3. 天子 《未央赋》全本免费阅读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但其他人都看向了我。 就连仰着脸,不肯让我们看清他眉眼的内侍也微微收起了他的下颌,将目光盯在了我身上。这目光与方才大殿之上那位年长内侍想要将我就地凌迟的目光如出一辙。 阿昭本来挽着我的手,听见内侍的话,吓得脸色发白,连另外一位年轻内侍分发到她面前的三缗五铢钱都忘了接过去。很快,旁人把她从我身旁拉开了。 “姝儿……”她一面随着那人往外走,一面转过头来,眼眶里滚着泪,流连地望着我,仿佛她一去我们就是生离死别。 她的泪水一下子让我也紧张了起来,充满了对自己命途的担忧。“阿昭……保重……”但我不能出这个殿门送她最后一程,内侍的目光紧紧钉在的身上,让我动弹不得。我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所有人都像流云似的飘走了。 “你,随我来吧。”他的声音纤细,厉色却不减。假如阎王殿里的黑白无常会发出声音,或许也是这个样子。 “请问,前往何处?”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却没有理我,兀自向前走了。 他迈着碎步,落地无声,更与想象中的黑白无常无别。只是数量有别,我的身后还跟随着两个年轻的内侍,垂着手,无声地押解着我。他们的眼神就是无形的镣铐。 他们押解着我穿过了一个曲折的回廊,又穿行过了一个长虹卧波的石桥,桥下的溪流正好越过一处巨石,从流水潺潺突然变得湍急起来,向四周溅着小水花,若仔细看看,也许还有鱼儿在其中自在畅游,言生之喜。 若这是通往末路之途,黑白无常,或是他们背后的阎王,倒是不失良心。 从这里开始,风景也变得婉约起来。眼前的建筑已经不似主殿那样高大巍峨,连绵不绝,顶上的飞禽走兽昂然仰首,直冲云霄。而是浑然古朴,舒展优雅,从台阶靡靡的高台过渡到木构楼阁,通透灵巧的水榭印入眼帘,连接各处宫殿的飞阁也像彩虹一样为这深色的建筑群增加了一些俏皮之感。屋脊与立柱上面的雕绘从虬龙、飞凤、蟠螭变成了狡兔、白鹤、仙人与鹿。 前面的内侍继续凝神屏息地走了约有一刻钟,终于押着我上了汉白玉的石阶。在上了五层、每层九个台阶之后,我身后的两位内侍没有继续跟上来,而是垂手分立在殿门的两侧。 旁边各侧有三个神情肃穆的侍卫,扶着佩剑,同样也是错金银雕塑的样子。 殿门开了,正如门口狻猊神兽的大口,等着我成为它的食粮。 “陛下,舞女已经带到,听候陛下发落。” 内侍一进殿便长跪了下去,拱手作揖。他的余光变作了一把锤子,压弯了我的膝盖,让我也在这厉色中跪了下去。 在我们跪的那个方向,男子从案上的书卷中抬起头来,玄色的朝服已经换成了一件朱色的常服,衣领上绣着苍龙的纹样。头上去了通天冠,换成了一个细腻温润的玉冠,似是雕镂着螭龙,一根通体洁白的玉笄横插在其上。 黑漆书案中间用朱漆纹绘着百兽的图样,金龙行于云间的鎏金镂空雕刻的青铜器镶嵌在四个案脚,墙角的朱漆木架子上置着一个青铜博山炉,刻着重峦叠嶂的仙山,袅袅生烟。 他确如阿昭所言,长相清俊,一时间让我难以忆起王阿婆小儿的轮廓与那位妇人怀中小娃的眉眼。只道,阎王既是这般面目,倒也是一种良心。 “退下吧。”这声音与它主人的面目一样清朗。 只可惜,这句话并不是对我的赦令,内侍唯唯地起身弓着腰朝后退出去,临去之前,盯了我一眼,又要将我钉在原地。 这里便只剩了我们二人。不,仔细一看,还有数位宫人,他们弓着腰立在书案和卷帘之后,似乎是磨墨和奉茶的内侍,只是都掩在阴影里,又一动不动,把自己也变作了一个影子。 陛下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我身上,这次的时间要长许多,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发现,我正在从容地与他对视。 当然这“从容”一词只是事后想来,才添上去的。性命攸关之时的从容,比起忧惧,看起来更能为我这不足道的人生添上一抹令人称道之色。 “你可知罪?”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与方才对内侍的赦令无别。不过阎王即使以温柔的口吻宣判了罪行,罪行依然是罪行。是的,听起来,被告还未曾有机会开口,便被定下了罪。 不过好歹这是一个问句,或许有几分辩驳的余地。我摇了摇头:“不知。” “你蔑视皇家威仪,君前失礼,是为不敬,还不知罪?”他的语气依然没有愠怒之色。 “皇家威仪,令民女心生惧意,惧,即为敬。”对命途的忧虑,让我脑子转得飞快,直言辩道,“因生惧而紧张,因紧张才失礼,并非不敬,更难言罪。” “生惧?”他缓缓地从书案之后起了身。他身量很高,确如我那一位乡人所言,身高八尺。我一时又对乡野之地卧虎藏龙,产生了一番感慨。虽不知这般一眼看出人的身高的天赋,到底有什么用处,不过到底令人称奇,并教人肃然起敬。 想到这个“敬”字,我才忽然想起来要赶紧低下头去,力证自己所言,可惜,有些晚了。 “你的眼里倒看不出什么惧意。”他身上带着些酒气,与他的话一同飘了下来。 “惧在心中。”我说罢,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敬也在心中。” “既在心中,那如何让人得见?”他说着,似乎还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若不可得见,如何恕你无罪?” 这诘问让我如鲠在喉:“人心,日久可见。”既是日久,那么必然是要留着性命以待来日。不知他是否听懂了这弦外之音,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观察他的神情。 他听了我的回答,微微笑了笑,我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他颇为玩味地问道:“可若是朕不愿给你这么久呢?”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又想要绝处逢生,深吸一口气,我又朝着他说道:“小民微末,微如尘泥,其心如何,是否得见,多久得见,并不要紧。可天子之心,天下最大,如红日凌空,明月高悬,普照万物,包容一切,世人皆可见之。” 他朗声笑了起来:“倒是个伶牙俐齿之人。”顿了顿,他又说:“起来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陛下可是饶恕了我?” “你都这般说了,朕若是还治你的罪,岂不是枉为天子?”倘若说我方才所言皆为虚言,他现在笑眼弯 4. 相思 《未央赋》全本免费阅读 依旧是一路无言,李内侍将我带到了一个殿阁之中。殿阁的牌匾上写着三个篆体字,这种字体,相较于我小时曾经学过的隶书,要难不少,我一时难以辨识。 “请问李内侍,这里是何处?” “此乃明泉殿。”他颔首道。 “内侍可知,陛下教我来此,究竟是何意?” “陛下并无交代,奴婢不敢妄言。”他依旧神色肃然,躬身对我说道,“请便。”说罢,竟朝我做了一个揖,才退了出去。 我因这个长揖有些惶惶然,环顾四周,除了我之外,只有几位隐没在帷帐与立柱阴影里的侍从,低眉垂眸,肃立在侧。 夕照从窗外而来,将殿中的一切都镀上了金色。像极了多年前,我的乡人对这里的想象: “听说圣上造的长清宫,帘子都是金线制的,地上嵌的都是金砖,墙上先涂一层花椒,又镶一层金箔!”这般让人如临其境的细节描述,使得初到汉朝的我,眼前煌煌一片,田地里金灿灿的粟米变成了地砖与瓦片,根须则变作了帘子上的金线,一望无际的田地又沿着远山折了起来,充作了满墙的金箔。 而眼前,夕阳将梁柱的影子拉得格外长,似乎还有着淡淡的新漆的味道。我伸手抚摸着柱子,算起来,这长清宫起建至今,与我到汉朝的年岁差不多长。 建始四年的秋收在乡人因为粟米减收四成的长吁短叹声中过去,朝廷因为修建长清行宫而征发力役的告示又让这长吁短叹变作了离别的哀愁。 其中,哀音最为凄然的,是周家大母,她跪在前来清点人数的吏卒前,苦苦哀求: “俺家老翁在先帝年间修城墙,病死在路上了,俺的大儿在建昭三年,服了兵役,出征匈奴,战死了,尸骨都未还家,新妇改嫁他人,留下一个六岁小儿……如今俺家里仅剩二郎是唯一的劳力,上月刚满二十三,去岁成婚,新妇如今刚怀孕五月有余,他若是这一去,俺家可能连饭都吃不上了……留下一老一小,和一个大肚妇人,可如何是好……” “满了年龄,手脚健全,无襁褓幼儿,亦无父母新丧的,必须服役,不得推脱,不然就是不尊朝廷,不服天子之令,都要治罪!”小吏高声说道。 “能让俺这老妇替了他吗?至少给俺大孙和尚未出世的孙儿留一条活路啊!求求官爷,求求官爷,网开一面,行行好吧!”她磕头如捣蒜,眼泪沾湿了膝下开裂的泥土。 那小吏语气缓和了些,却道:“周家大母,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你一个年长妇人,怎能替代一个壮年劳力?哪怕是烧水煮饭都超了年岁。何况路途遥远,你如何受得住?” 而转瞬,这位周家大母便吞下了所有的眼泪,咽下了所有的哀声,木片盖眼,木塞填耳,一动不动地躺着了破败草庐的正中央。哀泣之音来到了她家人与邻人的口中,绵延几日,直到失怙的二郎依旧以“偷奸耍滑,恶意逃避”之名,被前来征发徭役的吏卒带走。 我那时见着这场景,模仿着石壕吏,在心里写下了一首诗: 吏卒一锣鼓,老妪涕泗流。 老翁筑城墙,一去无归途。 大郎征匈奴,无定河边骨。 孙母离家去,乳儿夜啼哭。 二郎孝未满,出征建离宫。 新妇难别离,腹中与儿诉。 昼日愁生计,夜来思君郎。 待到春来时,怜儿无阿父! 那些哀音,那些生离,那些死别,最终变作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我叹了一口气,往前走,殿阁的尽头是一个卧榻,用玉璜悬挂着龙凤纹绣的帷幔。再往里走,推开一扇偏殿的门,竟是一个烟雾袅袅的温泉汤池。水气氤氲,像是一层朦胧的雪雾,又把我拉回了建始五年的伊始。 那时,我在汉朝刚刚经历了第一个元日,积雪未化,周二郎的新妇挺着八月的孕肚来到了我的草庐门口,求我的阿父为她念来自长安的加急书信。说是书信,那上面却只有寥寥几个字:元夜雪,角楼塌,二郎殁。 这几个字宛如利剑,在本已经过早遭受了岁月风霜的年轻妇人脸上又刻下几道悲伤的纹路。她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便沉重地跌倒在田垄之中,身旁的雪也像眼前这雾气一样升腾而起。 而她本该出生在阳春时节的幼子,就在阿父的丧钟声中早产于世。 朝廷无道四海枯,高楼起兮赐新浴。 春水皎皎映粉面,城墙巍巍埋新骨。 筑人筑土三年余,农妇无言啼呜呜。 上无父兮中无夫,幼子失怙孤复孤。 朱门酒肉瑶池宴,不闻乡野冤魂哭。 就在这水汽里,周二郎新妇悲戚的脸,她十来岁的侄儿恨恨的脸,与我方才所见的天子的容颜交叠在了一起。我不知道,若是有机会,我是不是应该跟他讲起这个故事。 天子的脸却自那水汽之中渐渐明晰了起来。 “想什么呢?可是在等着,同朕共浴?”他脸上挂着一丝狡黠的笑,从殿外款款走了进来。 我有些恍惚,忙行了福。 “你既然在此处,不如,为朕宽衣吧。”他走到了我的跟前,水汽从他周身散了开去,可目光却依然氤氲。 “宽衣?”我愣愣地问道,“为何?” “自然是宽衣沐浴。” “陛下恕罪,我只是误入此地。陛下既要沐浴,民女先行告退。”我脸上飞起了红云,一边说,一边急急地欲退出去。 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你这般欲擒故纵,倒让朕急不可耐了。” 他的呼吸落在了我的耳边,让我的耳畔有些发痒。温泉水汽像雪雾一样朦胧,我想起了我在这个时代见到初雪时的起舞,我与这雨的精魂一道变成了飞扬的模样,飞扬,飞扬,眼前是清冷的山谷,是幽深的山麓,是绵延不绝的雾凇,它们与我一同低吟浅唱。 在我起舞之时,我第一次感到了这个陌生的身体的充盈。 他把我放在卧榻之上,我看清这帐子的顶上嵌着通体洁白,鹅蛋大小的明珠,在暗夜里发着幽光。这朦胧的光织就了一层月色的轻纱,替换了榻上的丝衾,盖在了我们的身上。帐幔上金丝银线绣着的龙凤,在这明珠的幽光里一会儿消失,一会儿隐现,好像也在云间嬉戏。 “你可真是个尤物。”他揽我在怀,歇了许久,说了这一句话。 “陛下三宫六院,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 “可偏偏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他轻轻地吻了我,看着我的眼睛,双眼依旧像是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仿佛醉了似的。 “我是乡野粗人,与陛下后宫的女子,自是不同。”我的脸上一阵燥热。 “你可不是粗人。那些单调无趣的宫人,就像是这些普普通通的珠子,大差不差,时间长了,光泽都失了。”他伸出手来,指了指帷幔组绶上悬着的一串玉珠。 “而你就像这顶上的夜明珠,光彩无人能及。”他纤长的手指从我的脸上滑落到我的胸口,仿佛意犹未尽,仿佛我同样是那把玩之物,“朕会下诏,封你为美人,赐宣华殿。” “我不愿意。”我脱口而出。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起身说道,烛光将他拉出了长长的黑影,沉沉地投在我的胸口,“朕的诏令,由不得你说愿不愿意。” “可陛下若是强迫了我,也是无趣。” 他端然地坐在我的身前,说道:“可是,朕既幸了你,若是不给你一个名分,岂不是成了朕占了你便宜?礼法不合。” 我摇摇头:“陛下占了我便宜,我还占了陛下的便宜呢。” 他哑然失笑:“朕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不过,倒是有趣。” 怕是已经过了午夜,枕边传来均匀而又陌生的呼吸,帐顶的幽光让我睡不着觉,总让我想起久远的梦里的家,月色如水的夜,庭下如积水空明,弄堂矮墙外梧桐摇曳,则显得水中藻荇交错,而路灯幽暗得像渴睡人的眼睛。 我如今在这个身体里已经长到了当初离开时的年岁。 那时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在月色里翩翩起舞。微风穿过树丛的声音,树上的悠长的蝉鸣声,墙角草地里的蟋蟀声,起夜的人踩在老旧的木楼梯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远处马路上偶尔的汽笛声,组成了暗夜里的交响音乐会。 而母亲含笑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舞步,为清寒的月色平添了温柔。 她含笑看着我,可是笑着笑着,从那眼里却溢出了泪。接着,笑也被泪水淹没了。 她变成了看着我离开时那一刻的样子。 那一刻,光影慢慢抽离的时候,我听见了她的呼唤,她唤着我的名字,一声,一声,又一声。她仓惶地牵起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不怕,不怕,马上不痛了,妈妈在,妈妈在。”就像小时候每一次病痛袭来,她抱我在怀,柔声安慰着我。 痛觉随着光影而逝,我想告诉她,我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可我的声音也随着光影一同逝去,再也到达不了她那里。 那个世界也离我越来越远,成了月光、星光与泪光交汇而成的模样。 这样想着,帐顶上明珠的微光也化作了泪雨里的 5. 微行 《未央赋》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天色熹微,陛下便悄然离开了。农人披星戴月,天子也是如是。 我更衣洗漱之后,便从殿里走了出来。 昨日的梦不曾从脑海中离去,我朝着最密的一片绿色走去。闭起眼睛,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我的脸上跳跃。微风牵着我的指尖,想与我跳一支探戈。它们似乎从两千年以后而来。我旋转着,与这亘古不变的清风与阳光抱了满怀。 又是一阵风起,我像要乘着这风离去,却有人将我揽入了怀,把梦里人拉了回来。 睁开眼睛,光线有些炫目,那人的脸在阳光里闪烁不清。 他头上换了一个常冠,依旧用玉笄系在发之上,衣服却没有变化,依旧是玄色上衣、朱色下裳,衣服上绣着日月星辰和龙凤纹章,腰间是兽首螭纹的白玉革带,上面系着两串透雕龙凤纹的玉佩,一直垂到膝上,还有一枚玲珑的白玉螭虎钮印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陛下怎么来了?” “朕已经来了多时。”他笑着说,“这舞美极了,朕见你跳得沉醉,不忍打扰。只是方才一阵风来,朕真怕你乘风而去了。” 我回道:“若真能冯虚御风,羽化而登仙了才好呢。” “朕可舍不得你羽化登仙了去。”他朗声笑了,“今日天清气朗,随朕走走可好?” 我点点头,随着他走了几步。他的侍从们想要跟上来,他却挥了挥手,让他们止步。 虽是夏日,但这行宫位于山顶之上,山上的微风并不似寻常夏日带着暑气的风,倒像是晨曦时分的微风,温柔而清冽,夹着草木的香味。 “陛下,我曾见过你。” “你何时见过朕?”他笑着转过头来,看着我。 “建始五年三月初二,上巳节的前日,两月后便改了河平的年号。” “你记得这般清楚。”他有些诧异,随后又狡黠一笑,“看来是对朕念念不忘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兀自说道:“陛下当时去嵩山祈雨。你的銮驾经过了我的家乡。” “你的家乡是在豫州?” 我点了点头:“豫州平县。” “那也不算遥不可及。”接着,他又笑着问道:“你那时见到朕,是什么感觉?” “那时离得很远,看不真切。我同我的乡人等了四五个时辰,才见到了陛下的一个侧影。” 他闻言,笑吟吟地抬起了我的下巴:“那你这两日可看得真切了?” 我的脸上飞起了一团红云。 初夏的阳光似乎他的眼里燃起了一团火焰,我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炽热。这炽热很快以一个吻传遍了我的全身,让我不禁战栗。 他与我一同躺了下来,松软的泥土和厚厚的树叶把这方土地变得如同软榻。花在光影里摇曳着,好像目之所及所有的花枝都在战栗,都在颤抖,都在舞动和摇摆,仿佛怕我们冷似的,把花瓣都撒落下来,盖在我们的身上。 我侧过头,阳光有些炫目,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边,也让他的面目再次变得不大真切。这个模样,却让我想起来多年前的那一日,人群之中隐隐约约的哭声,那是狂喜的哭声,有人因看到了人世间受命于天的神,喜极而泣。 建始五年,临近上巳节,街巷每日有人洒扫,坑洼不平之处,铺上了新的石板,苔藓横生之处,刷得干干净净。主街两侧破败的屋室也由朝廷出钱,修葺一新。吏卒日日巡逻,乞儿无所遁形。城门早晚落锁,不见了衣衫褴褛的流民。 天子要往嵩山祈雨,而他的大驾会经过平县的消息不胫而走。每个人都沉浸在天子将至的喜悦,以及即将风调雨顺的欢欣中。 不及鸡鸣,我与乡人便到了平县的街市上。往常还在梦中的街市这日过早地醒来了。 平旦之时,长安调派过来的军队,便井然有序,肃立在了道路两旁,用自己的身体和明晃晃的刀剑与长鞭,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隔绝着庶民与皇家的仪仗队,让当地的吏卒都失了神气。 日出之际,一列列禁卫军走了过来,他们穿着金色的甲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五尺长的佩剑系在腰间。他们是开路的前锋,要在皇帝的銮驾到达之前,最后检查一遍秩序。他们审视秩序之时,一只手握在剑柄之上,仿佛成了战场上的英雄,时时刻刻预备拔剑而起,只是他们对面的,并非匈奴,并非外敌,而是平县的百姓:“等陛下的銮驾经过,一个个都跪好了,不得乱动!” 到了隅中,我立在人群之中,已经双腿酸胀。渐渐燥热的阳光使得人群变成了一个即将沸腾的鼎。这时忽见街巷的一头出现了两排十几匹灰色的高头大马。马蹄哒哒地落在石板上,比喧天锣鼓更有震慑力,瞬时间,百无聊赖、窃窃私语的人声消失殆尽,人群都肃穆了下来,都往同一个方向看去。 一个巨大的六驾乘舆出现在了视野中,左右两侧,各有八人身骑八匹白色的骏马,均头戴武士冠,威风凛凛,护送着这个乘舆缓缓前行。 “跪!”这个命令像是波浪一样,从人群的这一端传到了人群的另一端,人群随着这命令的传达,也如同潮水一样,跪了下去。山呼万岁的声音盖过了马蹄哒哒。 我在跪地的人群中喘不过气来。密密麻麻的人成了匍匐的蝼蚁,他们的脸上却充满了兴奋,甚至狂喜。 “你既数年前便见过朕,看来,朕同你倒是有缘。”陛下也侧过头,拂去了落在我鬓边的花瓣,他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像是刚饮过花蜜一般。 “陛下可曾瞧见跪地山呼万岁之人?那些皆是我的乡人,他们见着陛下的大驾,就像是见着了神明,还有不少人涕泗横流。” 他听了这话,微微一愣:“涕泗横流?朕从未注意过。你的乡人为何哭泣?” 我心里一动,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哀民生之多艰。”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良久,他才又挤出一丝笑, 6. 行宫 《未央赋》全本免费阅读 “莫恼,莫恼!”王公子摸着我的头,笑着说,“有我在,怎会教你命比纸薄?” “公子要测何字?”测字人转过头来,谄媚地笑着问我身边的人。 王公子又提起笔,思忖片刻,写下了一个“孙”字。 “为何测这个字?”我看着这个字,好奇地问。 他向我解释道:“这是我皇……我的祖父为我起的小字。” 测字之人又开始了他故弄玄虚的表演,双眼眯成了一条缝,用那缝里透出的一道精光看着竹简上的这个字:“孙,小在子之侧,而上为系字。” 不一会儿,他眼中的这道精光落在了王公子身上,只听他慢条斯理地说:“公子怕是子嗣艰难,将受困于此呀。” 这句话让我的心一沉。而王公子脸上的笑意,随着这句话话音一落,倏忽而散。 我随即忿然道:“既收了这么多钱,也不知说些好话。孙,从子从系。系为续也,乃是子孙连绵之意,与子嗣艰难八竿子打不着。” 那人对我睥睨而视,嘴角露出一抹讥笑:“凡人看到的正如女公子看到的一般,鄙人看到的是天机。” “你是何人,天机为何泄露给你?不过是江湖骗子,胡言乱语。依我看,你的风雨飘摇之日也不远了。” 测字人的脸变得青一块白一块的:“你这女娘胡说八道,咒我生意。” 我冷笑道:“你觉得我是胡说八道,殊不知,我说的可是天机。”那人被我此言噎得说不出话来,我便拉着身边人离开了。 王公子虽因我方才之言挤出一抹笑,但眼里却依旧不减愁色。 “他说他通晓天机,我还说我通晓天机呢,明儿我支个铺子,公子来测字,我必说,公子子嗣旺盛——只消给我,两饼金子即可。”我顽笑道,在他眼前比了一个二字。 他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天机之言,你也能拿来顽笑?” “我只信,人定胜天,不信这些装模做样的鬼神之事。”见他总算开怀,我又说,“公子请我测字,我请公子吃民间的饭食好不好?” “甚好。”他的双眼又成了弦月的模样。 再往前走,便见到一个酒舍,外面斜斜地挂着一块朱红色的布,上面用小篆绣着“酒”字。 坐定之后,我问道:“公子想吃什么?” “你为何一直叫我公子,不称我为夫君呢?”方才的愁色已然不着痕迹。 我的脸上飞起一块红晕:“你说这话,不想打喷嚏吗?” “为何?” “在我的家乡有这样的说法,若是背地里说人坏话,那人必会打喷嚏,你不怕你的新妇此时在家里坐卧不安,暗暗骂你?公子可不该打喷嚏?” 他一时无言,只是瞪了我两眼。 “客官要什么?”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穿着粗布短衣跑了出来,朝我们熟练地报了一串菜名:“店里有胡饼,汤饼,蒸饼,葵菜,韭菜、薤菜,炙羊肉……” “两个胡饼。”我对店小二说道。 “炙羊肉。”王公子补充道,又问,“你方才说,还有什么?” 我一时后悔方才口快,要请他吃饭之言,又心疼自己干瘪的荷包,且懊悔没从长清宫顺些金银珠玉出来,于是只好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道,“公子到底是体察民情,还是游山玩水来了?” 王公子有些尴尬:“那,就先来炙羊肉即可。” “好嘞,客官!胡饼,炙羊肉!”小二刚朝厨房喊了菜,还没转过身,又被王公子唤住了:“这儿有什么酒?” “客官,桂酒,菊花酒,兰英酒。一两五钱。”小二朗声道。 “来一斤菊花酒。” 我止住了小二,又对王公子说:“公子刚喝了人家的桃花美酒,现在怎的还要喝酒?” “方才不是你说的吗,酒舍里的酒才是好酒。”他竟听得认真。 我哑然失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哪能当真?” “你方才是随口胡言,这是为何?”他有些惊诧,“我倒是好奇,那铺子是否确有她说的那般琼浆玉澧?” “公子到底是好奇那里头有琼浆玉醴,还是佳人满抱?”这句话说出口,倒让我羞红了脸,也使他怔在了原地,半晌无言。 好在炙羊肉和芝麻饼很快上来了。这尴尬的气氛以及腹中早已唱起的空城计,让我埋头一顿风卷残云。古时的羊肉只是稍加了盐,用明火炙烤,加上已许久不知肉味,比我记忆里的任何肉食都要鲜美。 过了一会儿,王公子又唤来了小二:“这里可有瓜果?” “有有有,有甜枣、香瓜、红李。客官要何许?” “香瓜。” “好嘞,客官,四十钱一个。” “四十钱!”我忍不住叹道。这感慨声引得小二朝我蹙眉斜眼:“香瓜可是从南边运过来的,自然要这个价钱。” 我没有理会小二的白眼,而苦心劝解王公子:“四十钱,都快赶上一石米了。一石米可是平民之家七八日的口粮。公子难道还没吃饱?” 他却有些委屈地答道:“是吗?不过,确实……未曾吃饱。这炙羊肉,你吃了多数,我才刚食一口,盘子便空了。” “若是没吃饱,再吃些胡饼便好。”我一边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口炙羊肉塞到嘴里,一边嘟囔,“公子日日饮酒 7. 力役 《未央赋》全本免费阅读 这日,我们下榻在郡邸。不过囊中羞涩却让我面露难色:“公子,不如明日你随我家去?”他欣然答应。 翌日一早,我们便往闻道乡走去。自河平元年因飞蝗肆虐,我与阿父离乡,到如今的河平三年,已经两年未归,这是我在这个陌生时代的第一个家。越是走近那个山村,越是靠近那片田垄,我的步子越慢,竟然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 随着河平年间春末伊始的风调雨顺,记忆中本是斑驳干裂的田垄如今都变成了一片绿色,夏日播种的粟米连成一片,更显得天空高远,悠悠地飘着几片云彩。 绿色的田垄里还夹着几块规整的黄色,想必是麦田,不出半月,那里的麦粒就会变得更加金黄和饱满,沉甸甸地把麦穗压弯腰。而再过两月,这些粟也将变成黄灿灿的模样,加入丰收的队伍。 渐渐走近了,那偶见几个绑着头巾,赤着胳膊的男子弯着腰在田间劳作,脊背朝天,显得黝黑,他们见到有生人走在阡陌之上,便直起了腰朝这边看。 我自建始四年从旁边的土坯茅屋里醒来,直到建始五年也就是河平元年离开,从未见过这沟渠里有过水,更别说见到如此这般满盈盈的,碧波荡漾的样子,它已经不像是沟渠,而是变成山涧小溪流的模样了。 本想着原来的土坯茅屋也许已经积灰三尺,结满蛛网了,正愁着如何洒扫,没想到推开没有上漆的木头大门,里面竟然没有扑面而来的扬尘和灰土,土灶台依旧剥落了釉色,下面是被柴火熏黑的痕迹,火膛里空空如也,没有昔年柴火的灰烬。 两口剥釉严重的陶土罐子还放在上头,其中一口的双耳掉了一边。但罐口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积灰,像是有人定期打扫过。竹簟被收在一侧,用一块破麻布盖着。 难道这里已经有人住着? 我正思忖着,听见木门“咯吱”一声。我以为是王公子推门而进,便头也不抬地说:“公子小心,别把门推倒了……” 转头却与一张黝黑的脸四目相对。 我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也是在平县的市集。 自从到了汉朝,数月不识肉味,让我忍不住拉住了妹妹,在市集的肉铺前逗留。盛夏的阳光将肉的油光从屠夫的刀俎之上,映到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仿佛从他脸上滴落下来的,不是汗渍,而是油水。他手起刀落,让我隐约想起了我所知晓的另一个屠夫的名字——镇关西。 正巧,他的肉铺前停下来了一个长得像鲁智深般的男子,身量高大,阔面阔耳,腮边一圈粗黑的络腮胡,肤色黝黑,看不出年纪。 旁边又有一个年长妇人,嗓门洪亮,脸颊也红亮,双手插在水桶腰上,宛如老了一些的孙二娘。 妹妹见着了他们,便拉着我,急急地要离开。 我心里不解,这位鲁智深虽是膀阔腰圆,但低眉顺目,并不让人生惧,那位镇关西虽手握刀斧,但一心在他的猪肉上,他切肉切得精细,但应当不是被人故意为难,而是生怕多切了分毫,教人占了便宜,也不像是惹是生非的样子。这样想着,一转头却正好碰上那鲁智深般的男子抬眸。 他原本因那分毫,正预备跟这个屠夫议论,在看见我的一瞬间,突然眼神变得定定的,讨价还价的话也咽了下去,手上正拣起来的一块肥肉“啪嗒”滑到了地上,那屠夫忽得也生起了郑大官人白被人消遣了半日的气恼,高嚷了起来:“哎哎哎,不买就走开,白费俺一块好肉。” 年长的妇人的声音比他更高,因为这肉沾了灰,而想要讨得些便宜。 男子还定定地站在摊位前,嗫嚅着:“阿姝,姝妹妹。” 这声音很低,像是夏日的蚊子哼哼,与他高大身量、阔面阔耳的样子极为不符,却仿佛狠狠叮了旁边的妇人一口,使得她蓦然忘了接下来要同那屠夫讨价还价的话,面色忽然不自在了起来。 “呦,阿姝醒了呀,看样子已经大好了?你从那么高的山崖跌下,昏迷了整整五日,大娘可真是怕你醒不过来了!”她说得情绪激动,唾沫飞溅。 “你知道,大娘和你大叔膝下只有大郎一个五大三粗的儿子。”她顿了顿,望了一眼男人的方向,她口中的五大三粗倒不是谦辞。 鲁智深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粗声对着那个方向喊:“再去别的肉摊子看看,好好挑!”喊完这话,她脸上又堆起了笑意,转过来对我说:“俺们呀,总希望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儿,见到了你,总觉得亲近。就像老天送给我们的女儿一样。” 我因为心里想着孙二娘,所以并没有觉得眼前的妇人亲近,只能尴尬又敷衍地笑着。“你一出事,你叔就赶紧到县里请了医工,花了整整两石米啊!” 她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二字,“不过算没白费嘞。” “对了,还有个喜事儿,大娘还没告诉你嘞,你大郎兄二表叔家的大堂兄的三舅父家的大女儿,前日与大郎定亲了,新妇能干着呢,出门子前,在娘家每日饲弄着四头猪,三头黄牛,两担水一口气挑着都不带喘的哩。” 她说得高兴,脸上的红肉随着她口中的“四、三、二、一”抖动,也与屠夫切肉的频率出奇一致,更是让我思及了孙二娘剁人肉馅儿的样子。 “说起来,那俩孩子也是有缘哩,刚一见面都红了脸,俺那表侄女平日叽叽喳喳,见到大郎,脖子根都羞红了,你大郎兄虽然闷葫芦,不说出来,但他心里也欢喜得紧呐!对了,给你开开眼,这是大郎刚刚亲自从那银铺子里挑的首饰,他还说这耳坠子插他新妇发髻上,一定美的让人睁不开眼。” 她一边说,一边炫耀似的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粗布手绢,打开里面是另一层麻布,再里面有个绣着祥云纹的小荷包,这荷包里头又露出了一截丝绢。 这层丝绢遮遮掩掩的,就像她所说的大郎新妇一样娇羞,只是隐约露出下面的一对银耳坠的影儿来。 她把这荷包在我们俩面前晃了晃,算是给我开了眼,赶紧地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包了起来,还放在贴身的宽袖里面。 这一展示一收拾的工程量倒也繁复,不过她并没有浪费这个时间,而是继续同我们絮絮说着:“大郎平日不言不语的,一说起他新妇,倒是乐呵得停不下来,她那新妇身材壮实,看着像是极好生养的,我们也快有孙子的福了哦……” 说到最后,她甚至还拉了拉我的双手,目光精良,似乎要考察上面的肥瘦,让我忍不住抽回了手。 “阿姝,姝妹妹。” 现在,这个熟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 一晃四年,他见着我,还是嗫嚅着,碰着我的目光,又慌忙地垂下了头去,手上的茅草也散落了一些。 “大郎……兄?”自从他与其他乡民一同前往长安城郊服力役,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你怎么来了?” “阿……阿姝妹妹,俺方才听着乡里的人说,说赵家的女娘回来了……所,所以来看看……想着这里多年没人住着,就拿些新鲜的茅草过来。”他脸涨得通红,说话也支支吾吾,这时才注意到散落的茅草,慌慌忙忙地半跪在地,整理了起来。 我也蹲下身,同他一道捡拾起来:“大郎兄,你来得正好,我瞧着这儿倒还干净,这些年是已经住着人了吗?” “没……没有……是俺每月会来此处洒扫,想着赵家阿爷同女娘,或许什么时候,还会回到此处,河平元年以来,也算是风调雨顺了,有了几年的好收成。俺反正每日除了种地,也没啥活计,每月来此,见着旧物,也能……”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但只一眼,便低下了头。 “大郎兄,四年不见,你可一切都好?我记得离乡之前,苏大娘一直帮你张罗着亲事,你如今可娶亲了?” “俺前头的新妇,也就是俺的远方表亲,走得早,怀胎三月,一尸两命,说亲之人,皆说俺命数不详,俺这心也冷下来了。”他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其实,俺心里一直悔着,俺对不住你,对不住你阿父,当年俺阿母执意退亲,又以绝食相逼,俺实在没……” “都这么多年了,我并不在意,兄长又何必挂怀?” 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问,“对了,为何不见赵阿爷呢?他和阿妤妹妹可是还留在淮县?” “阿父……河平元年的年底便过世了。我们那年离乡,经了暴雨,又让他平添 8. 飘雪 《未央赋》全本免费阅读 “那,阿妤妹妹呢,她可还好?” 我摇了摇头,哀声道:“不及一年,她便随了阿父去了。” 那是我在长安的第二年,难得的家书辗转寄到了我的手上,却和周兰芝曾经教我念的竹简一样,化作利剑刺痛了我的心,上面只有短短四个字:阿妤病殁。 苏大郎沉沉地叹了口气,头埋得很低,不知那里是不是正滴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阿姝妹妹,如今可有遇得良人?”苏大郎说这句话之前张了两次嘴,却欲言又止,终于问了出来,声音很低很轻,像是经历了许久的内心挣扎。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之时,王公子几乎是雀跃着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兔子的皮毛上滴滴答答滴着血,他腰上系着的剑鞘上还有未拭干的血迹。 “公子,这是我的邻人,苏大郎。” “叫夫君!”他并没有理会我的介绍,也没多看地上的人一眼,而是举着他的兔子,兴奋地对我说:“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大郎听见“夫君”这个词,显然愣了,目光从面前人的木屐移上去,到腰间的佩环,到他的脸上,便像触了电一般,收了回来,低下了头,继续整理他的茅草,只是心不在焉,刚收起来的半捆茅草又散落了开来。 王公子见我惊愕地盯着这猎物,没有作答,便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是野兔,我甫一出门便见着了,这厮跑得极快,幸亏我的剑更快。” “野兔?你确定?”我迟疑地问了一句。在这乡里住了两年,未曾听得哪位邻人在门口就能打到猎物。 “它就在那田里跑着,怎么不是野兔?”他依旧一脸兴奋。 大郎缓缓地开了口:“若是田间跑着,那恐怕是周家放养的兔子,周义这孩子前年养了十来只兔子,准备拿到集市上去卖的,卖兔肉,卖皮毛。如今肉价贵,一只三年的兔子,肉能卖得二十五钱,皮毛能卖得十五钱。” 王公子听了这话,笑容渐渐凝固在了脸上,把高举着的滴着血的兔子放了下来。 这时,他的目光才落在了我的邻人身上。 “起来吧。”他语气自然,仿佛我的乡人也是他的内侍。 而大郎唯唯地点点头,抱着那捆茅草直起身来。 我走过去,赶紧从他手里把这茅草接了过来,因同行之人的无礼,而抱歉地对他说:“多亏大郎兄想得周到,虽是空室,却月月洒扫。不然如今我回了此地,也没落脚之处。” “阿姝妹妹言重了,都是乡邻,何必言谢。”大郎有些无措地答道。 “咳咳。”王公子的咳嗽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你方才说,是姝儿的乡邻?你们认识多年了?” 大郎直愣愣地答道:“阿姝妹妹自建始元年来到闻道乡,便一直住在此处,俺家离这里不到两里地。” “建始元年,那至今已有七年了?你对姝儿倒是挺上心的。”他上下打量着苏大郎。 “俺比阿姝妹妹年长,加上阿姝妹妹身子弱,多加照拂也是应该的。”大郎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衣襟,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对我说,“阿姝妹妹,俺一会儿给你担两桶水来。” 我还没说话,王公子却爽脆地拒绝了:“不必,如今姝儿有了夫君,便不用劳烦乡邻了。” “是,是俺冒昧了。”大郎唯唯诺诺地答应道。 “这里既没你的事儿了。退下吧。”他像是对待他的内侍一般,一挥手让他们告退。这场景在这里,由于他太过自然,竟没有人发觉有问题。 大郎转身对我说: “阿姝妹妹,那俺就先走了,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到前头喊一声就好。”然后弯腰对他做了个揖,因紧张慌乱,两只手反复摩挲,最终还是放错了位置。 王公子皱了皱眉头,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猎到了野兔的欣喜之色。等大郎出了门,我听见他低语了一句:“不过是茅草而已。” 我正把手中的茅草均匀铺在草席之下,听见这话,便回应道:“屈尊入了乡野,公子若不喜茅草,自可以幕天席地。” 他并没有在意我的嘲讽,反而扬起了声音,似乎有些忿忿不平:“不过是些茅草,并非花。” 我停下手中动作,转身朝他讥道:“陋室之内,唯有茅草。公子若喜极了花儿,不如以天地为栋宇,以花草为竹簟,以木兰坠露为茶饮,以秋菊落英为餐食,可好?” 他幽怨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儿,问道:“这位可是你所思之人?” “什么?”我讶然。 “送你花,为你读诗之人?”他说着,语气有些愤愤然,“不过,此人看着粗俗,与茅草倒是合宜,与花,与诗皆不相宜。” 这句孩子气的发言令我哭笑不得:“公子为何以貌取人?要说粗陋,太史公写始皇帝,蜂準,长目,鸷鸟膺,豺声。写太祖,则是隆准而龙颜,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我瞧着,也并非天人之姿。甚至——不成人形。” “并非我以貌取人。”他蹙着眉解释道,“只是,一旦思及,此人乃你所念之人,便心生不悦。” 我无奈地回道:“此人何时是我所念之人?” 他一怔,眉头稍展,追问:“那你所思而不得之人,究竟是何人?” 我叹了口气:“是我的阿母。” “送你花,为你读诗之人,是你的阿母?” 他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除了阿母,何人能教我,生存之道,生活之理?” 王公子脸上的愕然已化作了如释重负的笑:“那你此前为何不曾告诉我,你所思念之人乃是你的阿母?” “可我说过,那是世上最爱我之人。”我哀怨地看着他,叹道,“除了阿母,世间还能有何人,堪当‘最爱’二字?” 他微微一愣,又粲然笑道:“是吗?那,是我一时糊涂了。”随后,又定了定神,正色对我说道:“不过,太祖如何,岂是你可以妄议的?” 我微微红了脸,扭过头,不想再理他。 只听他在我身后依然絮絮不止,语气轻快:“你竟读过太史公书。这也令人意想不到。” 过了一会儿,他又兀自说道:“我方才瞧着,你这位乡邻,怕是对你有意。” “公子为何没完没了地提我的乡邻?”我没好气地回道,“依我看,不是乡邻对我有意,是公子对我这位乡邻有意。” 他嗔怪道:“又胡说!我只是瞧见,此人一见你就满脸赤红。月月洒扫这屋室,恐怕是为了睹物思人罢了。” 我朝他敷衍一笑:“乡民淳朴,见了女娘脸红的人多的是,不像贵公子们,流连花丛,自然觉得脸红是一件稀罕事。” 他听了我这话,脸色微红:“你这会子又在讥我。可我看那人对你的关切之意,远在乡邻之情分之上。” “许是因为——”我慢悠悠地开了口,而他看着我的眼睛,等待着我的回答,“他与我定过亲。” “什么?定亲?”他双眼瞪得极大。 “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定过亲,未及过门,便退了亲。他总挂着此事,觉得退亲一事乃是他之过,因而愿对我好些。” 他松了一口气:“你为何不一口气说完?” “明明是公子不等我说完!” 他却没有理会我这句话,而是径直上前。“不过,定过亲又如何?哪怕你成过亲又如何?朕要定了你。”他抬起我的下巴,目光炽热地看着我,几乎想要将我熔化在这烈焰之中。 “还有,兄长也好,夫君也好,都只能对着朕称,记住了吗?” 我正欲反驳,他又加了一句:“这是天子之令。” 我莞尔道:“我尝闻天子诏令,乃是广求贤才,兴办太学,使民顺四时之令,减天下赋钱。诸如此类。怎么到了如今的天子这儿,诏令就成了这般?” 他被我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我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说:“公子可是吃醋了?” 他大惑不解:“吃醋?此处四壁空空,哪里有醋?” 我才想起来,这个词要一直等到六百年之后的唐朝才会因为房玄龄和其妻子的故事创造出来:“就是嫉妒之意。吃了醋,故而腹中是酸的,说出来的话儿,也是酸的。”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这又是你家乡的说法吗?也罢,方才听闻你叫人兄长之时,朕心甚乱。” 我好气又好笑地说:“行,那我便叫你兄长。兄长,帮我担两桶水来,可好?” “不就是打两桶水吗?我也是自小骑马习武的,有些力气,并非难事。”他见我答应,脸上由阴转晴,自信满满,“不过,比起兄长,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夫君。”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打破这沉寂的,却是班婕妤的声音:“陛下!皇后!” 她似是动容,一怀愁绪,满面戚色,朝上叩首。 我望向她,而上首袅袅传来了一个和软下来的声音:“班婕妤想说什么?” 班婕妤目不斜视,柔声道: “妾时体不安,求陛下恕妾先行告退。” 陛下蹙了蹙眉,便许她退下了。皇后的脸色沉了一些。卫婕妤扭了扭身子,似乎也想告退,轻启朱唇,但欲言又止。 “这就是你们想让朕听的,赵婕妤的罪行?”陛下的目光冷冷地落在郑美人的身上,接着又转到了大长秋与皇后的身上。郑美人的哽咽变作了抽泣。大长秋循着面对尊者,低头颔首,不得平视之礼,将头埋得极低。 而皇后在这样的愠怒中,膝行向前,拉了拉她夫君的衣袖,哀声道:“陛下,赵婕妤所言,为激愤之词。事关皇家颜面,若能宽限数日,妾一定能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你口口声声皇家颜面,究竟是谁在这里是非不分,受人蛊惑,丢了皇家颜面,丢了朕的颜面?”陛下拂袖转身。 而郑美人也咽下了泣声,哽咽着道:“陛下,休听赵婕妤胡言,她分明是避重就轻,意图混淆视听,陛下千万别被其美色和花言巧语蒙蔽!” “你觉得朕是那种轻易被蒙蔽的昏聩之君?” “妾,妾不敢!”郑美人惶惶然叩首,又含泪道,“妾,妾与皇后,都是为了陛下——” “究竟是为了朕,还是为了你善妒的私心?” 郑美人神思恍然,口不择言:“陛下,是大长秋,是他,他……” 陛下看向了大长秋:“孙德。” 大长秋闻声行揖,正欲开口:“陛下,奴婢——” 陛下并没有给他辩驳的余地:“——不查真相,蛊惑皇后,已不适合任内宫总管一职,念及年长,侍奉三朝,恩准即日告老还乡。” 诏令既下,大长秋刚欲出口的辩驳化作了一声呜咽:“奴婢——谢陛下恩典。” “皇后不辨是非,受人蛊惑,罚一年岁禄,削食邑五千。” “郑美人善妒无德,搬弄是非,降为少使,禁足宫中,无召不得出。” 最后,他冷冷地扫了一遍其他跪地之人:“今日所有在这殿上的参与之人,罚岁禄半年,若是再嚼舌根,搬弄是非,或者再让朕听见诋毁赵婕妤的只言片语,或是轻贱赵婕妤的出身,便褫夺位份,罚入暴室,宫人同罪并罚,任何人不例外。” 郑少使早已泪流不止:“陛下,陛下……”一声声凄然的呼唤并没有唤回陛下回心转意和收回成命,她哭得全身颤颤,不一会儿,脸色成了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青白,接着,像花一样飘零在地,晕了过去。 陛下不为所动:“将郑少使送回她的殿中,无召不得出。” 余下的人皆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叩谢皇恩浩荡。一场戏终于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场,演戏之人离去,只剩下泪眼模糊里的一地狼藉,和神思怅然。 原以为靠着智勇、无畏,以及坦荡,能够抵御明刀暗箭,谁知最后还是靠的英雄救美。 陛下来到了我面前。 “姝儿,是朕来迟了。” 74.诏狱 我摇摇头,含泪道:“陛下,求求你,救救我的乡人。” “你的乡人?是方才说的那位与你……”他骤然停下,又蹙眉问道,“他在何处?” “在诏狱……陛下,求求你……” “好,朕知道了,朕一会儿便召见廷尉。姝儿,你脸色不好,朕先送你回宫歇息。”他伸手抚摸着我的脸,拭去了未干的泪痕。 他的手指过处,很快被新的泪痕打湿了。 我的双腿因方才的久跪而发软,也因心有余悸而发颤:“陛下,我的乡人,他是无辜的,他在狱中受苦,受刑……” “姝儿,你别急,等朕见过廷尉,明白了因由,定命他赶紧将人放了。廷尉在诏狱,朕即便现在召他,没一个时辰,也到不了朝。” “那,陛下能不能带我去诏狱?” 他愕然:“你可知诏狱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能去得的?” 我急着道:“如何去不得?我的乡人替我在那里受着刑——” “胡说,怎么是替你?难不成——”他有些气急,但看着我,又有不忍,良久,才松了口,“罢了,你既执意要去,朕与你同去。” 他令人为我取来了一件御寒的外袍,很快,四乘的车驾从宫阙中驶出,朝着长安郊外的监狱驶去。 他一路轻声细语,同我讲着南郊祭天之事,似乎是想让我忘掉在椒房殿中的一切。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言语。而眼前,无忧的脸与苏大郎的脸,不断浮现,不断交叠,一齐变作了梦魇中尖叫着,哀嚎着,哭泣着,却发不出声音的模样。 “姝儿,你在想什么呢?” “姝儿?”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我,我想的是——陛下,陛下为何今日便回来了?”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柔声道:“朕想你想得紧。一日不见兮,如三秋兮。还好朕思你情切,若是再晚了半日,不知你还会受到什么样的委屈。” “朕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一直在唤朕,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朕心里亦不安,就急着回来看看。” 我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挤出两个字:“真的?” 他才朗声笑道:“是司马门的一个侍卫,鸡鸣之时,夜闯北郊行宫,求见朕。这,不是你派来的人吗?” 他搂我入怀,接着说:“不过,你派人之前当先打听打听朕的行踪,这个侍卫先是去了南郊,可朕昨日已行至北郊,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辰。不然朕不会直到日中才赶到。” 这些话如丝如缕,入我耳中,串成了线。而我的眼泪随即成了断了线的样子。采蘋、江离、侍卫、无忧,这些不知圣人之言,甚至目不识丁的微末之人,却能以最大的善意待人,去实践真正的仁义。 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把头往他的胸口埋了埋,在他的衣衫上蹭去了泪。他似乎感受到了胸口润湿了一片,一时无措,只将我搂得更紧。许久,沉沉的叹息落在我的耳畔:“姝儿,你总是让朕开怀,朕却不知,你心里这么苦。” 马车驰骋如风,未过日昳,我们便到了一个铁壁森森的地方。这里就是诏狱。 廷尉惶惶然带着乌泱泱一众狱卫与吏卒前来接驾:“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朕听闻你奉内宫之命关押了一位豫州平县的乡民,可有此事?” 这位年近不惑的廷尉眯着眼思量了片刻,叩首道:“陛下,臣奉命连夜将其追捕,关押至诏狱,深知兹事体大,事关皇家威仪,故而亲自审讯,尽心竭力,不敢怠慢。陛下勿忧!” “连夜追捕?”陛下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一个乡野平民,需你连夜追捕?亲自审讯?那你问出来了什么?” “回陛下,此人乃乡野之人,言语混乱,又畏于刑狱,不能成言,恐怕还需一些时日,才能……” “才能什么?在刑讯逼供之下认罪吗?” 他惶然感受到了陛下的不悦,也忽得成了他自己口中的言语混乱之人:“陛下,臣,臣不敢妄言,请陛下移步,犯人之言……不不,疑犯……不不,那草民之言,字字句句,均记录在案。请陛下明鉴。” 我无心听他们论及案子的前因后果,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拉了拉陛下的衣角,恳求道:“陛下,我能不能先去看看我的乡人?” 陛下叹了口气:“小心点。朕一会儿就过去。”接着又向左右命令道,“使人看顾好赵婕妤。” 在廷尉与随行禁卫的连声称诺中,我辞了陛下,随着一个吏卒往前,穿过了一条长长的幽深的走廊,往诏狱的深处走去。 监狱依山而建,顺着山势往下,两侧皆是高高的岩壁,是天然的铜墙铁壁。越往里走,空气停止了流动似的,凝滞起来。光亮也无所遁形。 吏卒点燃了手里的火把,引着我继续向前。 幽幽的烛光,像是地狱里的鬼火。 眼前看不清楚,但耳朵承担了眼睛的功能,变得格外敏锐。隐隐约约的痛哭,长长短短的哀泣,刺耳尖锐的嚎叫,自言自语的窃语。岩壁和石墙成了天然的回音壁,使得这些声音幽灵似的缠绕于耳。 一团黑影从我面前窜了出来,我一个踉跄,几乎跌在岩壁之上。 “大胆!不想活了!”那个吏卒大喝一声,把那团黑影喝退了回去。他的烛火靠近了,照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继而,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了火光中。头发凌乱,遮住了前额和双眼,嘴角歪着,淌下涎水,口中含含糊糊:“快给吃,吾有钱,吾有钱!” 吏卒猛地将火把伸了过去,燎着了那人的前额的乱发,那人挨了火苗的烧灼之痛,嗷叫了一声,缩了回去,嘴里却还在嘟囔:“吾有百万钱,吾有百万钱。” “这是……谁?”我心有余悸。 “婕妤受惊了,是小的失职。此人一直关押在诏狱,是个疯子。”那吏卒向我颔首,解释道。 “疯子?”我冷汗淋漓,惊魂未定。 那吏卒滔滔不绝了起来:“此人原是郡守,贪了朝廷赈灾的银饷。说起来,也是好笑,听闻此人贪腐的时候,胆子极大,钱币落袋,用麻袋搬,受审的时候,胆子又极小,见着刑具,就便溺了,没两天就疯了。陛下见他疯了,就没要他的命,于是一直关在这里。我们每日听着他的尖叫和疯话,还在那里数钱呢。三年了,从万钱,到十万钱,如今数到百万钱了。” 他说及此处,吃吃笑了。 “三年。”我喃喃地复述了他的话。 “关在这儿的,十几、二十几年的也有!三五年下来,大多疯疯癫癫,言行无状,十来年,就是四肢溃烂,满身疮毒,假如苟延残喘,到了二十余年,几乎都是耳不能闻,目不能视,手不能动,足不能行,跟死人没甚区别。” 他手舞足蹈跟我描绘着狱中的场景,烛火幽昧,把他的身形拉成了张牙舞爪的模样。'');(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那,有没有人受不了这苦,宁愿自绝于世的?” “若是自绝于世,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他笑声朗朗,“诏狱之中,不许见刀斧,亦没有利器,更不能夹带有毒之物。连根结实的绳子,也是没有的。且关押之室,四壁光光,没有尖利之处,哪怕想要触墙而亡,也是极为困难。防的,就是有罪之人一死了之。尤其是那些审讯之中的人,更是严加看管,身边是一刻不离人的。” “倘若是,咬舌自尽呢?”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遥远记忆中的剧中演绎。 此人闻言却惊奇道:“咬舌自尽?咬舌如何自尽?婕妤说笑了,小的身为这诏狱吏卒,出入十余年,未曾听说过,咬舌也能自绝于世的。咬舌?这光是听着也奇。” 他往前走了几步,指着一间空室,道:“这儿,关过最大的官可是丞相!” “丞相?乐昌侯王相?”我脱口而出。 “可不是王相,王相乃外亲,陛下仁慈,顾念亲情,只是收了丞相绶玺,从未下狱。这丞相是王相之前的那位,小的叫不出名,只知道姓匡,也是贪腐之罪,关了几日,后来陛下发了慈心,放了他出去,只是削了爵,贬为了庶民,不过也很快就死了……” “在这里关押过的人,哪怕放出去了,不死,也得生个重病,半死不活,这地方,阴气多重啊……”他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讲道。 我的思绪却萦绕在这个“姓匡的丞相”上:“是……匡衡?” “是,是,是!婕妤明鉴!就是这个名儿!”吏卒一拍脑袋,恍然道。 “他,竟是贪腐之罪?”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听说是贪了四万多亩良田。四万多亩呢,比好几个乡的土地,加起来还要多!啧啧!” 我来不及感慨,又听见他高声道:“前头还有一个疯子,从宫里出来的,原是宫门的禁卫,听说与后宫侍女私通,行苟且之事,教人抓住了,关押之后即受了宫刑,没了命根子后,脑子也出了问题,烂在此处了。” 我的背上泛起一阵寒意:“侍女并非陛下后妃,为何不能与侍卫在一起呢?” “婕妤难道不知道,宫里头所有的女子,除了太后,太皇太后,其余的,哪怕是侍女,没放出宫去,那也是陛下的女人。除非陛下恩允了,怎能与侍卫通行私通之事?” 我心里一惊,接着问:“那位侍女呢?你可知什么下场?也关在这儿?” “后宫的人可不会被关到这里,宫里有宫里的关押之所,永巷,掖廷,暴室。犯了事儿,哪怕关押了,也只怕是一杯毒酒,或者一根白绫,干净了了事儿。” 他如数家珍地说着,又带着我拐过一个弯,在一间地牢前停了下来。 在幽暗不明的火光里,只见角落里有一团黑色的阴影,烂泥似的贴着墙根。 吏卒大喝一声,在哗啦哗啦的铁镣的声响里,这团烂泥蠕动了起来,影影绰绰成了人形,又渐渐靠近了。 血渍、尘泥、汗渍与散落的头发板结在一起,隐约可以分辨出一张脸,黑红的脸颊凹陷下去,颧骨显得很高,一道尚未结痂的鞭痕,从那里一直往下,连到脖颈。 我望着这张陌生的脸,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到一些昔日的痕迹,却徒劳无功。 唯一显出生气的,是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在分辨出吏卒之时,充满了惶惑与恐惧。可紧接着,从那里泛出了泪光。 “姝……姝妹妹!” 75.鞭痕 苏大郎向前猛冲了两步,就被长长的铁链子束缚了,无法上前,额头显出了青筋,而脸上新结痂的鞭痕因这样的使劲而崩裂,渗出了血丝,和着泪水淌下来。 “阿姝妹妹,你,你怎么样?他们,他们可曾拷问了你?你有没有,有没有受伤?” 我见到他的样子,从惊惧,到愧疚,到心疼,到怨愤,百感交集,化作了泪水潸然,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他不似原来躲着我的目光,而是在这晦暗不明的光线里睁大了双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终于确认了我无虞,才含泪嗫嚅着:“他们,没打你就好,没打你就好……” “大郎兄,你是何时被关到这儿的?” 他絮絮说道:“就是昨日,俺牵着牛正在耘地,忽然来了好些人,二话不说,就将俺绑了起来。那些官爷只是说奉了上头的命令,若是再问,就,就刀剑无眼。” 他的声音里含着哽咽:“连俺的耕牛也受了惊,跑出了两里地,往另一个山头上去了。俺让付三郎往家里传个话,也不知俺老父找着了这牛没有……俺的阿母患了咳症,田地卖了不少,也不见好转,如今连耕牛都只剩了两头了……眼下若是找不回来,春耕就要误了……” 如此,他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俺这境地,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不知道呢……” 我含泪向他致歉:“大郎兄,是我对不住你……” “阿姝妹妹,怎么会是你的错?是那些官爷跋扈!是俺连累了你才对!这种事儿,俺在乡里也不是第一回遇到了。”他有些无措地宽慰我,“这些官爷绑了俺的时候,俺,俺就猜到了,定是邻乡的赖家在背后搞鬼。” “赖家?” 他有些愤愤然:“就是占了口井的那家。他们的远亲是平县县令,谁也不敢得罪。俺先前还听闻,他们不只远亲是县令,县令的近亲,在长安也当着大官,是一个什么侯爷的管家。所以一直横行霸道。俺昨日被蒙着双眼,押送上了车,咒骂了一路,那些官爷听不得,又用破布条把俺的嘴给堵上了。” 这些话使我多了一重迷惘,一重惊愕:“他们,一直不曾告诉你关押下狱的缘由?” 只听他长叹道:“唉,阿姝妹妹,你不知道,去岁周二郎家卖与俺的那五十亩山地,俺在里头挖出个泉眼,那赖家就想方设法来抢,可俺看不过他们那欺凌人的样子,说什么也不肯。他们在背后生事儿也不止一日两日了。去岁岁末,县里头来人,非说俺家欠了算赋,说俺年及三十,未得娶亲,当缴五算【1】。这不是欺凌人吗?俺素来只听得女子才是如是,他们就欺俺大字不识,不懂大汉律法……那时候也是好几个吏卒闯到了俺家,俺老母受了惊吓,刚好起来的咳症又犯了。” 说着,他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可这些人,真是手眼通了天,一次不成,如今竟然使人将俺绑到了长安。” 我忽然领略到了廷尉所说的“兹事体大”与“皇家威仪”的个中含义,只得问道:“他们如何审你的?” “俺一到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他们就把我绑在一根粗柱子上,俺嘴上的破布条子一去,就质问那些官爷,俺清清白白,所得的田地也是堂堂正正,不偷不抢,为何将俺押送到长安来,反倒是赖家,仗着有权有势,行的都是无赖之事。他们一听俺骂那赖家人,就用鞭子抽了俺。越是这样,俺反倒是心里越窝火,俺虽只是个平头百姓,乡野草民,可也不能这般被欺凌,被轻贱。” “那他们没有问你什么?” “这些官爷这次不问算赋一事了,却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赵姝的女娘,有没有与你定亲。”他说罢,又恨恨瞪了一旁的吏卒一眼,那吏卒举着火把,背过身站着,并没有看到着含怒的目光。 “阿姝妹妹,他们提到了你,俺当下就识破了他们的龌龊手段,必是想利用你来逼着俺屈服。可俺心下只是担心你,生怕你也早已落入了这些官爷的手里。俺皮糙肉厚,受这种刑罚不要紧,可是你身子弱,这样的鞭刑,怕是一两下都承受不住。俺原本就亏欠你,如今却还害了你。” 他说着,眼中又闪出了泪花。他惶然地侧过头,用粗糙的双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泪痕拭去,可是鞭痕的血渍却涂满了半边的脸。仿佛从他血红的双眼里流出的,并不是泪,而是血。 而火把的光,和我的泪眼,似乎还在将这血不断洇开,洇到了脚下的泥土,洇到了身后的石墙,洇到了腐朽的木柱。我伸出手,手上也是沾满血似的通红,我扯了扯外袍,那边沿也早已似染了血一般成了殷红。 而血液的腥味,混合着泥土的酸味,皮肉的腐臭,石墙的霉味,似乎直到现在才在这凝滞的空气中沉淀下来,在静默中钻入了我的鼻腔。我呼吸不畅,仓皇地后退了两步。 “阿姝妹妹,你怎么了?”嗫嚅声伴着哗啦哗啦的镣铐声响入耳。 “姝儿,你没事吧?”又有一个高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陛下见我似有不适,快步走了过来。身后半弯着腰的廷尉与禁卫,长尾似的络绎而至。 “阿姝妹妹,这是……”当陛下扶住了我,而苏大郎看清眼前人的面目之时,怔怔道,“你的……夫君?” 我在陛下的臂弯里站稳了身子,有些尴尬,不知作何回答,又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你先前不是说,你夫君已经……已经死了吗?” 凝滞的空气似乎更加沉重,我忽然泛起了一阵恶心,侧过了身去,试图在铜墙铁壁间寻找一道可以藏身或是可以逃遁的石缝。 我并不敢看身边人的神情,只希冀这个嗫嚅声能够被穿堂而过的阴风盖过。 陛下还没有开口,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厉声呵斥:“大胆刁民,见到陛下,还不快跪下!”正是廷尉的声音。 苏大郎依旧愣在原地,直到一旁看懂了廷尉眼色的吏卒快步走过去,狠狠朝他的膝盖踢了一脚,让他扑通跪倒在地,或者说,摔倒在地。 他在震惊与不解中,并没有来得及感知这样的疼痛:“陛下?陛下,怎么会是陛下……” 我慌忙求道:“陛下,他受了刑,全身都是伤,腿也受了伤,还在流血,能不能不让他下跪?” “将人扶起来。”他看了里面的人一眼,又命令道,“把他身上的镣铐都解下。” 廷尉脸上有忧虑之色,躬身道:“陛下,这犯人要是解了镣铐,万一冲撞了陛下和婕妤——” “朕叫你解开,解开便是。”陛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那人才使了个眼色,让手下的人去了苏大郎身上厚重的枷锁。伤处与铁镣粘连在了一起,故而甫一去了镣铐,这样一个八尺男子也忍不住发出了“嘶嘶”的吸气声。而全身的枷锁一去,脖颈上,手腕上,腿脖子上露出了更多的伤痕,衣服破布条似的挂在身上,布条的数量,正与鞭笞的痕迹相吻合。有些伤口已经结了红色的痂,蛇一样缠满了他的全身,在他倒吸凉气的“嘶嘶”声中,还在不断啃噬他的血肉。 我不知道陛下是第几次来到诏狱,或许同我一样,是第一次亲自来到这样的脏污之地。他看着眼前的“犯人”,情不自禁地将我的手抓得更紧。 稍许,他开口问道:“你是苏大郎?” “是,是。”苏大郎起了身来,但依旧弓着腰,驼着背,唯唯诺诺答道。 “你可知,你为何在此处?” “陛下,官,官爷……”他颤颤地抬起头望向亲自审讯他的廷尉,“陛下为草民做主,草民,草民的良田皆是清白所得,地契也是有的……是那赖家陷害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又平白生造草民与阿姝妹妹……” “你胡乱扯什么赖家!”廷尉厉色呵斥了他,又讨好似地朝陛下作揖道,“陛下,正如臣方才所言,此民实在是个糊涂人,言语混乱,思绪不清,冲撞陛下。” “闭嘴!” 苏大郎似乎下了决心喊冤,并没有理会廷尉的怒火:“陛下,草民若有过错,都是草民一人之过,与阿姝妹妹无关——” 廷尉高声喝道:“陛下教你闭嘴!你还敢胡扯妄言!来人,将此人的嘴——” “朕是叫你闭嘴!” “是,是。”廷尉一时间变作了苏大郎一样弓着身,唯唯诺诺嗫嚅着的模样,不敢再言语,只是余光恨恨地盯着关押着的嫌犯。 陛下听到阿姝妹妹几个字的时候,明显蹙了蹙眉,说:“你同——阿姝定过亲?” “俺,俺确与阿姝妹妹订过亲,后来,阿姝妹妹出了意外,跌落山崖,救回来的时候,全身是血,不知生死,俺后来便娶了俺家远方表妹为妻。”他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又絮絮道,“俺是个命硬之人,俺家表亲嫁了俺,刚有身孕,才到三个月,俺家田地多,她又是个闲不住的,非要耕地,家里的牛不知怎的,犯了春病,拖着她在田垄里头跌了一跤,连同腹里的,两条命都没了…… “俺,俺自知命不好,怎,怎还敢奢求娶阿姝妹妹? “一定是赖家的人造谣,说俺牵挂阿姝妹妹。他们惦记俺的良田,竟然把心思动到了阿姝妹妹身上。陛下,陛下一定要为小民做主啊!” “什么赖家?”陛下一头雾水,但无意弄清赖家这个词的缘由,只是耐了耐性子问了一句,“罢了,你,难道不牵挂阿姝?” 他惶然低下头去:“要说,说心里不牵挂,那必然是,是假的。不过,牵挂归牵挂,俺心里明白,阿姝妹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娘,连嫦娥仙子都是比得的,怎么会看得上俺这般的粗人呢?” 廷尉闭了嘴,却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这声咳嗽让苏大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或是说多了话,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头磕着地面,砰砰作响:“陛下恕罪,草民一时忘情,胡言乱语,冒,冒犯了。” 陛下缓缓道:“既是心里所爱,横遭意外,生死未卜,你便另娶他人?” “是俺负了阿姝妹妹,俺的阿母觉得阿姝妹妹体弱,又遭了这样的事情,定然,定然不好生养,当时就,就绝食相逼,俺,俺也实在没有办法……陛下恕罪……那赖家实在是无赖,陛下休要听他们的鬼话……” “好了,不必再说,朕知道了。”陛下说罢,似是转身要离开。 我望着依旧伏在地上叩首,控诉着赖家的行事的苏大郎,拉了拉他的手,恳求道:“陛下,能不能放了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放心。无辜乡民,自然没有下狱受刑之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你的乡人说?” 我看向苏大郎,一句“对不起”哽在喉咙里,最终只是对陛下摇了摇头。 “来人,把苏大郎放了,赐钱两万作为补偿,即日护送他回闻道乡。”他顿了顿,又吩咐道,“找医工,治好他的伤。” 苏大郎还跪在原地,不发一言,磕头如山响。 从诏狱出来,日入时分的阳光忽得照到脸上,晃着眼,扎出泪来,只听见陛下又对廷尉说:“此事不得声张,参与审讯之人,罚岁俸两百石。” 在一片受命与谢恩声中,我们上了回宫的乘舆,满腹心事,相对无言。陛下似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良久,他幽幽地开口问: “你先前同你的乡人说,我已经死了?” 注释【1】算赋:汉朝人头税。依汉律,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未嫁五算,即算赋五倍于常人。参见第五十六章《算术》。 76.细雨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正看到一只落了单的大雁,一跃而起,冲向碧霄: “陛下,你看那里有一只孤孤单单的大雁,你说它若是找不到伴,该如何是好?” 他把我从窗口拉了回来:“别顾左右而言他。” “我便如这孤雁,陛下当日愤然离开,我伤心欲绝,只能负气说了这一句……” 回想起当日的场景,我不由红了眼眶:“乡野之地,人多口杂,闲言碎语,我本被退过亲,若又是遭了遗弃,今后该如何自处……” 他似乎并没有留神听我后面的话,而是轻柔地打断了我:“你说,朕离去之后,你伤心欲绝?” 我不明他这样问的缘由,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将我揽在了怀里,不再言语,嘴角却扬起了笑意。 乘舆外面的天空已经来到了它的黄昏时分,半边天空红彤彤的,一直灼灼地燃烧到天地相接之处,像极了那几日闻道乡的夕阳。 他的脸上映着一片霞色:“再过七八日,北郊祀地的祭礼结束了,朕带你去外头走走,可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他说着,伸出手来,“若是不信,朕同你拉勾。”我们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我笑了声。 他轻柔地抚着我的头发,道:“你这些日子受了委屈,朕不知该如何补偿,便想着,去外边散散心,或许能得你欢喜。” “知我者,陛下也。”我笑着答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或许也能得你欢喜。朕这次在南郊,还遇见了一个人。”他低头看着我,忽然卖起了关子,“你猜是何人?” 我不明所以,摸不着头脑,随口回答:“是不是什么西施毛嫱,宫里又要多一位婕妤了?” 他朗声笑了起来,用手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朕倒是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不过,若真是多了一位婕妤,你能欢喜?” 他笑过之后,正色说道,“是河堤使者王延世。他入京述职,朕将他召到了南郊。” “河堤使者?是修缮平原郡决堤口的官员?”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平原郡大河治水的徭役用了你所谓的市场之法,倒是颇有效果,工事进度较之三年前,快了将近两成。据他所言,如此一来,在大河春汛到来之前,就可以合龙门,治水工事便能结束了。” 我闻言,立马从他的怀里直起了身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心里则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澎湃。他的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眼睛里是我的影子。 ------------ 这几日春意正浓,桃花不愿让我折枝,所以将花枝伸到了窗棂之前,来装点我的宫室。花枝上有的尚且是含苞待放的样子,像是含着羞,有的已经展颜,薄如蝉翼的花瓣在春日的暖阳之下更显得娇柔,像是少女吹弹可破的脸颊。昨夜随风潜入的春雨化为了晨露,盈盈地从粉白的花瓣滚落到淡黄色的花蕊之间,教人生怜。 我立在窗前,欣喜地迎接着这不期而至的春日来客,忽然被环腰抱住了。 侧过头,只见到采蘋与江离低着头偷笑,正往外退出去,掩上了寝殿的门。陛下的呼吸落在我的耳畔,有些轻痒:“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新妇,可思念夫君了?” 我笑着转过头去,还未作答,他的吻便已经落在了我的唇上,比窗外的春光更为浓烈。 窗子依然半开,桃花含羞看着我衣衫褪去,露出与它一般的颜色来。春风把窗外的春信也一样送入到这个深深的宫室之中,我们也成了合生的花枝,在和软的风中微颤、低吟。阳光透过窗子斜斜地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重重叠叠,隐隐绰绰,把两人变成了一人。 春日的阳光并不强烈,好像成了一层迷蒙的纱帘,我透过这纱帘,隐约看到花蕊上的露水在一阵又一阵清风或强或柔的吹拂下不断颤动着,终于滚落下来,滴入到春泥之中。 他落在我耳畔的呼吸声也渐渐从沉重急促变得平稳。他抱着我来到了榻上,依然拥着我,好像不愿辜负春日的好梦,而那梦的内容依然是春光、桃枝与雨露。 我用发梢轻轻挠着他的鼻尖。他从这悠长的梦里被我唤醒,倦怠地睁开了眼。 “陛下刚从北郊回来吗?我这儿都没听见任何陛下回宫的消息。” 他疲惫地笑了笑:“朕思你情切,祀地之礼一结束,便找了匹快马,只让几个禁卫军随着,先回来了。至于其他人,大概还要耽搁一两日呢。” “陛下方才……可不像是骑了几个时辰的快马,疲惫不堪的样子。”我说着,脸上微红。 他似乎一扫疲惫,朗声笑了:“朕见了你就不累了。对了,朕原说过要带你微行,你可想好了去哪里?” 我惊讶地问道:“原来陛下让我来决定?” “你懂闾阎之事比朕多得多,又是带你出去散心,自然是由你来定。” 我凝神思忖了良久,又问:“那——陛下可有大汉的疆域地图?” 他一愣,回答道:“宣室殿便有。你可要看着疆域图再决定去哪里?” “不可以吗?陛下后悔了?” “自然可以。君子一言九鼎,只是,倘若是西域都护府或是南越之地,或是北边与匈奴的边塞之地,皆太远了或是太凶险,一出京城,恐怕没有一年半载可回不来。” 我笑着说:“自然不会。西域之地,多是广阔无人之境,还有茫茫大漠,我即使进得去,也不一定能出得来了。更何况,荒漠戈壁,哪怕一千年、两千年,也不会有多少变化。我也不想封狼居胥,故而也不会想着去北方的边境之地。” 他笑着揶揄道:“是不想封狼居胥,还是不能啊?” “陛下莫取笑我了,人人皆想封狼居胥,但天下之大,从古到今,也就出了一位霍去病。何况我是一介女流之辈,连挥一把剑都困难,如何能行军打仗?”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2184872|12079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嘴角浮现了一抹促狭的笑:“不知是谁说的,男女当是无别?” 我脸微微红了起来,争辩道:“要论体力,自然是有别……”他没等我说完,却翻身到了我身上,用手抚着我的脸颊,轻声说:“朕教你看看,男女当有强弱之别。” 强弱之别自然是有的。那桃花刚刚经过春风,又骤然迎来了一阵春雨,它以为自己拥有整个春天,却不知在斜风细雨面前,它只有含羞微颤的份儿。 春日的细雨并不猛烈,却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天地一片迷蒙,好像把这个北国之地也变作了婉约江南。雨声入耳,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弦音,与榻边帷帐上悬挂而下的真正的玉珠碰撞之声相和,为帷帐里传出的高高低低的呻·吟配上了管弦之乐的背景。他伏在我身上,好像要把这个春天拉得无限长。 细雨从半开的窗户中飘了进来,窗前的地砖湿了一片,可是春光如是,湿意也成了诗意。 “陛下带我去宣室殿看疆域图可好?”我依旧挂心着将要去往的地点。 他笑着对我说:“朕才刚回,可否让朕在这个温香软玉的怀抱里多待一会儿?”他说罢,把头往我的胸口埋了埋,呼吸落在我的心口处,好像是在轻轻挠痒。我直笑得发颤。 “那除了陛下方才说的那些偏远之地,我想去哪里都可以吗?” “自然可以,只要与你同去,哪里都好,你若是想去你曾经的家乡扬州看看,也是可以的。这次郊祭,你不在身侧,虽然随侍之人上千,但总觉得少了什么,朕每日都恨不得快马加鞭回到你的章华台。” 扬州?可是,我的家乡在两千年前的今日或许还只是一片海边的滩涂之地,甚至尚且是海的一个部分。 “扬州是好,可是,我母亲不在那里了,家乡与我而言,只是一个虚词罢了。倒是青州平原郡,我倒是极愿意去看看。看看长河落日。看看今人是如何治水的。” 看看那些吏卒驱使下的人民是如何服徭役的,或许其中还有我的乡人,或是我乡人的影子。 “平原郡?”他哑然失笑道,“朕虽同你讲过平原郡治水一事,可是那里治水工事尚未结束,想必脏乱泥泞,而且附近各郡灾民尚未安置好,一片混乱也未可知。” “方才陛下不是说,只要与我同去,哪里都好吗?可现在这平原郡就不好了。孝武皇帝还曾亲临大河决口之处,指挥朝官堵决口呢。”我朝他撒娇道。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好了,你知道的还不少,既执意想去,朕同你去便是。去过了平原郡,可以西行至渭河,再行船至沣河,想必便能见到你口中的长河落日了。” 我忍不住欢欣鼓舞起来:“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他笑着说:“既要谢,也该拿出诚意来。”在我茫然不解的瞬间,他又将我拉到了他的怀中。 窗外,风雨既停,暖阳温柔地舔舐着桃花的每一片花瓣,这个春日仿佛真的很长很长,绵延不绝。 77.古原 停顿了三日,我们坐着马车来到了平原郡。 治水的工事已经将近收尾的阶段。黄河不在汛期,水量很少,几乎能见到河底湿软的淤泥来。很难想象数月之前,洪水有如猛兽一般将十几个郡县吞噬一旦。 我寻了一处平缓些的河堤,从那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河滩之上。 “姝儿,你在做什么?危险!”等陛下回过神来,看见我已经到了河滩上,紧张地朝我大喊。 “如今又非汛时,没什么危险的。”我挽起裙角,脱下了鞋袜,将双脚踩到了河滩的淤泥里,这湿软的泥沙包裹着我的双脚,清凉的河水没过了我的脚背。这水尚且没有千年之后沉积而成的黄沙的色泽。这是我第一次与母亲河贴得那么近。 两千年,它并不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姿态迎接我,也不以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的面目迎接我,它用柔软的淤泥包裹着我,用流水的低吟浅唱浸润着我,就像一个真正的温柔的母亲。 “快上来!不然朕……我让人下去捞你上来。”他对我下了令。 “遵命!”我朝他吐了吐舌头,拖延了许久,才从河滩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出来,然后同他一道沿着正在修缮的堤岸往前走。 大河决堤的口子,如今已经堵上,治水的河工将碎石装入一个个长达四丈竹编的笼中,然后用板车将这一个个沉重的竹笼拉到河堤旁,再投入河底,层层夯筑而上,成了新的堤坝,来应对即将到来的汛期。 虽已经是四月阳春,天气却并未很热,而河边劳作的人们大多赤着膀子,身上晒得黝黑。装满了竹笼的板车很沉,拉车的人用一根小臂粗细的麻绳将车头斜套到自己的肩膀与腰间,口中“呦嘿、呦嘿”地喊着,为自己拉车鼓劲儿。板车行进得极慢,远远望去,仿佛蚂蚁拉着巨石在土地上艰难爬行。 粗粗的麻绳在他的身体上勒出了一道赤红的印子。突然一个颠簸,这辆板车的一个轮子陷入了软泥之中,虽然速度不快,但是车上巨大的重量还是变成了向前冲的惯性,板车上的整齐码着的竹笼几乎要压到拉车的人身上。 只见那人用自己的双脚做了刹车,用自己的背挡住了这即将滑下来的竹笼,脸上瞬时间露出了龇牙咧嘴的痛苦来。等板车之上的竹笼终于稳定了下来,他才缓缓转过身去,查看这辆板车的情况,一转身,能看到他黝黑的背上多了四五条细长细长的刮痕,还在隐隐渗出血水。 他却不以为意,只是解开身上的麻绳,蹲下身去,查看了一下轮子陷在泥里的情况。然后又套上了麻绳,继续往前拉车,嘴里原本咕哝的“嘿呦”之声变得更响。 他的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额头上与胸口上的青筋都一条一条暴露出来,好像再用些力,就会爆裂。可惜这板车并没有丝毫共情,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上面沉重的竹笼随着这“嘿呦”声,前前后后微微晃动着。 那人努力了半晌依旧徒劳无功,开始向旁人求助:“兄弟,帮俺一把,推一把呗。车动不了咯。”他朝经过的人喊道。 第一个人也同样拉着这样的板车:“兄弟,俺来不及咯,先得将这车送过去。”他拒绝了之后,头也不抬地拉着车先行离开了。他或许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知道如此这般停一停,就会泄了气,无力拉车了。 第二个人是一个吏卒,那吏卒却只是双手插在腰际,腰间还别着一根鞭子,走过来,微仰着头说:“快快快!都耽搁多少时间了?别在这儿偷懒!偷奸耍滑,耽误了工事,你可赔得起?”“是是是!”那人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和道。吏卒哼了一声,马似的打了个响鼻,仰着头,离开了。 第三个人便是我身边的公子。那人付出了诸多徒劳的努力,脸上渐渐已有了绝望的神情,听见有人走来,头也不抬,龇着牙,高声问道:“行行好,帮忙推一把好吗?” 当他看清楚这个公子并非治水的劳工,而且衣着穿戴气度不凡,身边还跟着一位女子的时候,他慌乱地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甚至有些结巴了起来:“草民惊扰了——官,官爷——” “这不是官爷,我们只是路过。”我忙接过了话,不想徒增他的紧张。 “不是官爷,那就好,好。”那人哑着嗓子道,“唉,如今这儿工事未结束,除了偶有官员查访,也见不着其他人,更别说路人了。” “你在这儿治水已经多久了?”公子开口问道。 “已有四个多月了。”那人迎着日头,半眯着双眼,汗水从前额滴落到他的睫毛上,流到眼睛里,他使劲眨了眨眼,汗珠变作泪珠从眼角挤了出来。 公子似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动容,宽慰道:“听闻此处将合龙门,想必你们不日便能归家了。” 男子闻言却睁大了眼睛看向公子,咕哝了两句:“那些官爷们皆赶着工事,其实,我们巴不得这工事再缓几日。” 公子与我一同讶然:“为何?” 他压了压嗓音,说道:“缓一日,多得一日的工钱,听说当今天子对这治水之事颇为上心,这河工徭役朝中所予钱粮也比往常多得多。俺们一乡百余人,除了那些身残体弱实在无法服役之人,余者少壮,全来此地了!” “可是日时再长,耽误你家中的春种该如何?” 他摇摇头。额上的汗珠因这摇晃,从眼皮上拐了弯,划过他的双鬓,又顺着他颌面的起伏跃动:“春种已经耽误了,哪怕现在就结束,一刻不耽误地赶回家,也近月末了,田地荒芜了几个月,还需除草、犁地,如何还能赶上春种?不过,这儿赚取的钱粮,减省点,也够得上家中老小半年的用度了。” 我的脸渐渐红了起来,这些话似乎是向我所谓的市场之法狠狠地扇了几个巴掌。 “别偷懒啊!还不快些!”一记鞭声伴着催促声从远处传来。 此人被这鞭声一惊,慌得哀声求道:“公子能不能行行好?” 公子似有迟疑,我一口应承了下来。他悻悻看了我一眼,勉为其难地作势帮男子推车。我朝他一笑,也一同帮忙。 那人拉着车,喊出了一声“嘿呦”。我们在这板车后助推,使出了全力,却见这车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再来一次!”那人在前头下令,我们神使鬼差地听着令,再一次使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2189683|12079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车终于动了。 一寸,两寸,一尺,两尺。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滑了出去。我一时没站稳,随着这车向前栽倒。公子忙来拉我,却慢了一步。我栽倒在了母亲河的堤岸之上,倒在了母亲这湿软的怀抱里。 拉车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远去。 公子过来扶我起身:“姝儿,你怎么样?你方才也忒使劲儿了。” 我见他神色紧张,便笑着问道:“姝儿是不是已经成了大花脸?”他好气又好笑地道:“成了花脸,还那么高兴啊?” 我嘻笑着,趁他不备,用手捏起一块泥往他脸上涂了上去:“让我们一起变成花脸吧!”看他手足无措地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泥,我笑得前俯后合。 他趁我不注意,也将手指上沾着的一块湿泥涂到了我的鼻尖上,似乎内心的孩子再一次被唤醒了,在这片母亲河的土地上。 河堤上绵延着孩子气的笑声。 “这可是——大河之土,华夏之根啊!” 晚上,我们下榻在平原郡的一处郡邸。这次微行,随行之人并不少。李内侍执意跟随,提前着人将郡邸的上房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又暗暗将禁卫置在各处。依他的神情来看,哪怕是打扫过一遍又一遍的上房,也是差强人意,这个两鬓斑白的内侍,连连叹着气。当他见到我们二人兴尽而归,衣服上皆沾满了尘泥之时,更是惊愕不已,忧心忡忡。 但陛下笑着对他说:“无事,只是一不留神跌了一跤,沾了些泥而已。备水沐浴即可。” 可李内侍听到陛下“跌了一跤”的时候,更加紧张,几乎晕厥。 沐浴更衣之后,陛下让李内侍退下了,然后无奈地同我叹道:“今日不过是推了一回车而已,却已然腰酸背痛。” 我噗嗤笑了出来:“与原先挑水相比呢?” 陛下的脸微微红了:“自然不及。” “九五之尊,万金之体,担水推车,公子确实受委屈了。”我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得揉起了肚子。 “叫夫君!”他正色纠正道,接着眸色一转,“新妇,不如帮夫君揉一揉肩吧。” 揉着肩,半晌无言,我以为他因连日的疲劳,将沉沉睡去,没想到,过了良久,他唏嘘道:“朕虽知治水不易,可河工苦状,到底是第一次见到。” “陛下或许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亲临受灾之地,并且亲自体验徭役之苦的皇帝。以后说不定能成为百姓称颂的君主,也将是来者效仿的榜样。”我笑道。 “还不是因为你这位——樊姬?”他捏了捏我的脸。 “才不是。”我嘀咕道,“樊姬心疼楚庄王,可不会带他去受灾之地。”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嘀咕,只是兀自叹了一口气,道:“若不亲临此地,朕见到的不过就是朝臣奏报而已。诸如,河堤工事,一切皆顺,河工服役,勤勉不怠。” “……天子德化,感天动地,四海之内,民皆称颂。”我情不自禁接过了他的话。 “……什么?”他苦笑道,“怎么,你以为,朕的朝堂,全是这些奉承迎合之辈?” “难道……不是吗?” 78.卖身 “若真是人人曲意逢迎,天子没了掣肘,朕,乐见其成。——哎,痛!” 他抓过我的手,向前一拉,我跌入了他的怀里,他轻挠着我,一脸促狭地耳语道:“怎么这般没轻重?” “天子不要掣肘,又何须在乎轻重?”我嘟囔道。 “这不是还有你吗?”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尖,“有时候你的言行,比满朝谏官之言更得朕心。” 我嗔怪地推开他的手:“可我毕竟不在陛下朝堂之上。” 话音未落,却听见他敛了笑,怅然道:“观之朝堂,那些谏官朝臣,因何而谏,为何进言?为民,为朕,为天下,还是为一己之私?不得而知。虚虚实实,遮遮掩掩,真假难辨,忠奸难分。” “倒不及你,出自闾阎,并无亲——”他旋即一笑,“唯有赤心而已。” 我撇了撇嘴道:“我出自乡野,可也只怕自己,丝缎锦衣穿多了,渐渐就不记得麻布的粗糙,狐白裘衣上身,就不再想起褐衣的透风,朱漆碗盘用多了,便逐渐忘却了陶碗的粗粝。” 他有些动容地看着我,我又不由得叹道:“连那位凿壁偷光、熟读经书,也以诗入仕的匡衡,最后以贪腐之罪收场。陛下的朝堂之上,忘记初心的,定然更是不计其数。” “初心为何?仁爱之心?天下大义?”他嗤之以鼻,讥道,“还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在我不知如何作答之际,又听见他问:“不过,你方才说,匡衡——凿壁偷光,此言何意?” “我听说,匡衡少时家贫,难以负担烛火之费,所以凿穿了墙壁,引邻家烛火入室,用以照明,从而勤学不怠,日夜读书。” “还有此事?”他愕然道。 “陛下不知?”我比他更加惊讶,难道凿壁偷光也是后世借匡衡之名的伪作而已【1】,这样想着,我只好哂笑着说,“民间皆有这样的传闻,用以鼓励家中幼子,学习匡衡,不畏艰苦,勤学不倦。” 他微微摇头,叹息道:“少时偷邻家烛火,为官后盗民众之田【2】,也不令人意外。” 我有些发怔,脸微微红了起来,稍许,又犹豫着问:“陛下既知朝堂之上,吏治不清,贪官众多,为何不——” 他没等我说完,正色道:“贪,并无足惧。不忠才是。其政察察,其民缺缺【3】。若真是查个干净,便无可用之才了。贪,正是这些朝臣递给朕的一柄剑,这柄剑悬在他们的头顶之上,他们便不敢不忠。匡衡,司隶校尉查出他盗田四万亩,此事,可显,可微。可他结党营私,是为不忠。朕,不得不动他。” “结党营私?”我闻言愕然。 “先帝宠信阉人,重用石显,朋党自始以兴,匡衡攀附其人。朕登基之后,此人失宠,他便开始亲近王氏外亲,弹劾石显。如此行事,如何能忠于朕,忠于大汉?” 我听见王氏之名,忘了匡衡,犹疑着,说出了一直盘旋于心的问题:“陛下既然忌惮王氏外亲,为何还如此倚重王家?” “朕登基之初,朝中朋党,宦官,儒臣,外亲,内外勾连,结党营私,盘根错节。旧臣倨傲自大,结党营私,新臣唯唯诺诺,只知攀附。何人可以亲近?何人可以信之?朕用王氏初心,不过就是培植亲信而已。朕虽为天子,可若朝中毫无亲信之人,不过是孤家寡人罢了。” 他说罢,自嘲似的一笑,轻叹道:“圣人垂拱而天下治,可到底,这天下,不是圣人所处之天下。” “可万一王氏成为……第二个霍光?”我说着,心里一痛。但至少霍光没有取而代之,而王莽却篡了汉家天下。 他听到霍光的名字,蹙了蹙眉,道:“王氏与霍光不同。霍光受孝武皇帝临终托孤,辅佐幼主,而王氏外亲的权势富贵说到底是来自太后,来自朕。朕既然能给他们,必然也能收回来。方才说了,贪就是那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倘若,王氏真有了变成第二个霍光的端倪,就是这把剑该放下来的时候了。” 说罢,他又问:“你可读过春秋左氏?” 我茫然摇头。 “第一篇乃郑伯克段于鄢——”他娓娓道来。 我顿悟:“陛下是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粲然一笑,以示鼓励:“正是。” 看他踌躇满志,不以为意,一阵隐忧攫住了我。 他似乎注意到了,关切问道:“怎么了?” 我摇摇头,垂下了眸子:“没什么,只是,只是悲哀罢了。” “悲哀?” “我不懂朝堂,也不懂权术,我是平民,听到这样的话,终究是觉得悲哀。朝臣的贪腐竟是帝王制衡的武器。百姓的血泪,终究没有朝廷之上权力的游戏,来得重要。” 他叹了一口气,把我搂到了怀里:“是朕同你说的太多了。你无须懂这些。但你要知道,这是朕的天下,朕自然希望百姓和乐,国泰民安,普天之下,没有啼饥号寒,大汉江山,绵延万世。所谓的权衡,所谓的朝堂之上的权术,不过就是为了让那些臣子皆为朕所用,最后能够实现国泰民安而已。” 我凄然一笑,道:“希望陛下实现夙愿。大汉江山……绵延万世。”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好了,别多想了。明日,我们去市集看看吧,不知这儿还有没有,若有的话,应当还热闹些。” 翌日,我们便来到了平原郡的市集。集市外边的旗亭比平县的高大许多,上面插了一面三角的旗子,正在春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今日开市。石板路上肆意长了不少青苔,一走上去,脚下便是滑腻腻的,这青苔一直往上长到列肆的墙面之上,沿着集市的两侧蔓延开去,一直到达北边的一片废墟之地。这是洪水侵蚀之后的痕迹。 虽是开市之日,但集市里的商贩却屈指可数,连同逛这集市的人也是寥寥而已。“胡饼——芝麻胡饼——”“三百五十钱一匹的粗布哦——”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吆喝声从不知何处传来,连这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只有一字排开的列肆里空洞洞的商铺,规模大约是平县的三倍之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热闹与辉煌。 我们并肩往前走着,他大概也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尽真实,甚至触目惊心。“想吃胡饼吗?” 我点了点头。 我们便循着那个吆喝声往集市的深处走去。 走了几步,忽见一个拐角的巷弄里,围了六七个人。 公子拉起我的手,欣然往前,集市中的热闹,他总是不愿意错过。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被围在中间,她低着头,跪坐在地上,不断被人指指点点。我忽然想起来,刚到这个时代在集市上见过的场景,相似的寒津津的感觉又在背后出现了。 “这是在作甚?”他问旁人。 “这个女娘刚死了阿父,没有银钱出丧,所以要卖身葬父咯。”旁人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什么?卖身葬父?”他诧异地喊了出来。 我挤上前去,女子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眉眼。发髻松松的,额前散着不少乱发,头发上沾了不少尘泥。她身上的麻布衣服不知穿了多时,原有的补丁也裂开了口子,不知是否是跪了太久的缘故,膝盖那一块已经磨出了两个若隐若现的洞,露出下面不算雪白的皮肤。 她用手遮着这两个破洞,可是单衣交领那里又因为经年的磨损已经遮不住脖子。已经是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天气早已经回暖,她却仿佛还在冬天似的,瑟缩着发颤。 我蹲下身去,把我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到了她的身上。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有惊愕,有感激,微微张口,却一时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本是圆圆的脸庞,但两侧的脸颊上却失了肉,变成了两个凹陷的坑。眼窝也是深陷的,一双眼睛像是刚刚哭肿。天灾、丧父,似乎像一把刀一样,把凄苦这两个字刻在了这个十六七岁本该是花季女孩脸上。 她的脸上也都是尘泥,不知在此处风吹日晒雨淋已经有多时了,眼泪淌过之处,像是黄土地里冲出了一道道细细的沟渠。 “你是平原郡本地人?” 她点点头:“去岁受了灾,我的阿母和阿弟都被洪水冲走了,家里的屋室和田地也没有了。亲友们各自逃命,都离了此处。阿父身体不好,腿脚不便,只能留在原地。” 我听着她含着泪的话语,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和阿妹。那两个深一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2207605|12079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浅一脚在暴风雨中拉着阿父往前走的女孩,一步一步走到未知的、却同样绝望的生活里去。 “你为何在此处卖身?” “我的阿父五日前死了,我们抢不到朝廷赈济的粟米粥,阿父总是留着他的那一点给我吃。他或许是活活饿死的……可我,我……我无钱葬他。”她低低地说罢,眼里又淌下泪来。 我从怀里掏出了一条手绢,递了过去。她双手颤颤地接了过来,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忽然便朝我的方向磕起头来。 “你要多少钱,葬你的阿父?”我扶住了她的肩膀,问道。 “三千钱可以买个薄棺。” “你葬了阿父之后,有想过,去往何处吗?” 她凄然地摇着头,哽咽了半晌,说道:“我卖身可以为婢,为妾,或许能得个去处。” “你无钱葬父,为何不向官府求告呢?”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穿过来。接着,公子来到我的身旁,脱下他的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我蹲在地上,这外袍的衣角很快沾上了湿泥。 女子低声说:“官府哪里管这些小事?连赈济的粟米粥都是一日才得一次,稀薄得与白水无异,去得晚了些,抢得慢了些,就被人抢尽了,常常也落不到一口……不然,阿父,阿父,哪会活活饿死?”说到悲痛处,她又泣不成声。 “可是,这终究不合朝廷的法度。”公子蹙着眉说道。 旁人听了这话却有些愤然:“如今这样的可多着呢,今儿是卖身葬阿父,明儿是卖身乞口饭食,朝廷法度?哼,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朝廷的法度?” 一旦有人开了腔,就有更多的人跟腔道:“朝廷可管过我们这些灾民没有?去岁秋洪,至今已五月有余,光一个冬日,就有多少人饿死冻死?到底是平头百姓的命不值钱啊!” “身强力壮些的,早已离开,去外地乞食了,如今留在平原郡的灾民,大约也就两成,都是老弱妇孺,走也走不了多远。或许啊,这也是我们之后的下场咯——”有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拉着身边五六岁大的小女孩转身离开了。身边的垂髫稚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是继续向阿爷讨芝麻胡饼吃。 一个约莫四五十的粗壮男子走了过来,此人一张肿胀的包子脸,胡子邋遢,身上穿着短褐,袖口向上挽着,露出赤黑的双臂,那手臂上是密密丛丛的粗黑的汗毛,他走近了,粗暴地抬起女子的脸。 她此时被这个男子一双浑黄的小眼盯着,眸子慌乱地下垂,似乎要掩盖眼神里的惊恐和哀戚。 “三千钱卖不卖?”那个男人粗声粗气地问道,像是因一方猪肉讨价还价。 “你欲买了她作甚?”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自然是做妾。”他的眼神还在女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像是对挑选的货物品头论足,“实在是瘦了些,不过看着屁股大,倒像是好生养的。” “可还有人出价?”有旁人调笑着说。 “我出三千五百钱。”另外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笑着说,他一对鼠眼,透着精光。围观人群中似乎有人认得这个人,没好气地说:“你也是个好吃懒做的,连自己家都吃不上米了,如何能拿出三千五百钱哟!” “这小女娘跟了我,总比跟那个老的好哟!大兄我年过三十尚未娶亲,至于钱嘛,总会有的。”他的小眼睛精光外露,盯在这个女娘身上,似乎将从这两条缝里淌下涎水。 我恨恨地骂了一句:“流氓!” 这句骂人的话在这个时代却只是无地无业之民的意思,所以此人听了并不恼怒,反而将注意力由那位女娘转移到了我身上: “哟,这个女娘倒是更俊!说说,你要多少钱能来伺候爷啊?” 他的一串笑声像是醉了酒,脸也显出酡红。 注释【1】:“凿壁偷光”出自《西京杂记》,作者有争议,一说为汉代刘歆,一说为东晋葛洪,历代指为伪书。作者亦将其作为伪书。 注释【2】:匡衡:(孝元)建昭三年任丞相,至(孝成)河平元年由于盗田之事被汉成帝贬为庶民,后病死于家乡。参见《诏狱》一章。 注释【3】:出自老子《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