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探案之毒阎罗》 第一章 第一章 金桂山房(一) 南宋淳佑元年,四月十五日,正午时分,封州开建县城外,一座庄园突然传出阵阵惨呼。进出城门的百姓,侧耳听去,只觉得有好些男男女女,在庄园里惨叫,一时群情悚然,议论纷纷。 当时,宋慈领提刑司人马,正欲入城,见城门处人头攒动,便向人打听了缘由,方知那庄园名叫“金桂山房”,其主人便是开建县有名的富商武元钧。 “这喊叫声听着胆颤,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一百姓说道。 宋慈也觉得事出反常,便急令车夫掉转马头,往金桂山房而去。 转眼到了庄前,见山庄庄门紧闭,便差人敲响大门。 很快,一小厮上来把门开了一道缝,向宋慈问了名姓。宋慈出示腰牌,如实相告,小厮才知眼前这位“美髯公”,正是广南东路提点刑狱司,提点刑狱公事宋慈,便赶紧向宋慈求救: “宋大人,您来得正好,我家主人刚刚被王厨子毒死了。山庄上下,人仰马翻,正吵得不可开交。” 宋慈正色道:“带我进去。” 小厮道了声“好”,便将大门全开,引宋慈及提刑司官差入园。 一进门,前方屋中传来的打骂声,惨叫声越发响亮,宋慈一行不禁加快脚步,匆匆来到了山庄主人的饮膳之处——天香斋。 只见天香斋内已是一片乌烟瘴气,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一边围着五六个女眷喊的喊,哭的哭,乱作一团。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健壮男子被一群仆人五花大绑着,正在遭受众人的毒打和辱骂。 早在门外,宋慈就已经听明白他们在骂什么了,无非是说他不仁不义,胆敢把毒下在主人酒食之中,忘恩负义,丧尽天良云云。 “你们赶快住手,宋提刑宋大人来了。”引宋慈进门的小厮冲屋内之人喊道。 众人听小厮这么一喊,果然都停了哭喊打骂,纷纷把头转向,朝宋慈望来。见宋慈一行个个威仪赫赫,不觉肃然。 宋慈则一面拨开人群,一面走到了倒在地上的男人身旁,见其浑身皮肤发紫,唇口十指乌黑,舌头起卷,七窍流血,便心知不妙。又用手一探鼻息,一摸心脏,再将眼皮一掀,不禁叹了声“不好”,心想这人早已死去,成了一具尸体了。 “人已经死了。谁是这里管事的,出来说话。”宋慈冲屋内之人喊道。 这时,一个衣着华丽,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哭哭啼啼地站了出来。一问才知,此人便是死者武元钧的夫人张氏。 据张氏所说,武元钧是午时初刻从外面回来,进入天香斋喝酒吃饭的。 武元钧的饭菜都是他专职的厨师王荣所做,负责端菜的则是丫鬟晓翠。据晓翠所说,武元钧还没吃上几口王荣做的酒菜,便说头晕恶心,想上茅房去吐,但刚从座位站起,还没走几步,便又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晓翠想要扶他,却力弱扶不起来,只好出去喊人。 等到管家武平带着几个仆人赶到屋内,便见武元钧已经吐了一地,而人早已彻底晕厥,没了意识。 管家当机立断,一面派人去请夫人,一面派人去请郎中。就在宋慈入庄之前,开建县有名的郎中孙仲乾刚走不久。 按孙郎中的意思,武元钧是毒药“黑骷髅”中毒,如果发现及时,而中毒又不重,本可以用生姜,甘草之类解毒,然武元钧中毒颇深,孙仲乾来时,便已宣告不治了。 于是郎中一走,全庄上下便哭闹起来。管家认为王厨子可疑,便一面派人前往县衙报案,一面着人将其绑了,宋慈来前,仆人们正动用私刑,以图让王厨子坦白罪行。 宋慈上下打量着王厨子,见其除了面目颇有几分狠意,其他也无特别之处,便转头问管家武平道:“你一口咬定是王厨子下毒,依据是什么?” 武平道:“前天晚上他没把鱼做熟,害主人吃了腹痛,被主人狠狠骂了一顿,想是怀恨在心了。故而今日才痛下毒手的。” 宋慈道:“庄上有狗没有,去牵一只狗来。” 武平回答说“有”,并速派人从外面带了一条狗进来。 宋慈让人将狗带到桌前,便从武元钧所吃食物中,各挑一些让狗吃了,那狗吃得津津有味,过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任何异样。 宋慈道:“如果真是食物中毒,此狗已然有事,但过了这会儿,也无中毒征兆,可见饭菜之中并不含毒啊。” 武平道:“宋大人,你没看见主人的酒杯已经空了吗?或许王荣把毒下在了酒中也说不定啊。” 王荣喊道:“我没下毒,你冤枉我。宋大人,小的真没下毒,什么黑骷髅白骷髅的,小的听都没听说过。小的承蒙武员外抬爱,一直留在庄上做事,吃穿不愁,本已感激不尽,如何能做出谋害主人之事来呢?” 宋慈道:“前天你鱼没做熟,害你主人生病,且被痛骂一顿,可有此事?” 王荣笑道:“这算什么事啊,事情没做好,还害主人病了一场,被骂一顿不是理所应当的嘛,哪里会往心里去,又哪里会生出谋害主人的心思来呢。” 武平道:“那你说,主人的酒中为何有毒?这酒不是你烫的吗?” 王荣道:“菜是小的做的,酒也是小的烫的,但酒菜不是小的端上来的,万一是端上来的人下毒,也说不定啊。” 王荣这么一说,张氏张夫人老大不愿意了,只听她怒气冲冲道:“好你个王荣,你是什么意思?饭菜是晓翠端上来的,你的意思是晓翠下的毒是吗?晓翠虽是丫鬟,但员外一直将她当成义女看待,晓翠也是感恩不尽,如何能做出这等事来,你说!” 王荣急道:“小的也一样做不出来啊,小的……” 宋慈打断了王荣的说话,又问管家道:“王荣平时就住在庄上是吗?” 武平道:“是的。” 宋慈道:“带我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另外,谁都不要去动武员外的尸体,闲杂人等一律退出天香斋,留夫人和晓翠在场即可。” 说罢,宋慈又对护卫陆祥道:“陆祥,你也留在这儿,看守现场。” 陆祥自然领命,十分干脆地道了声“是” 宋慈又命人将王荣松绑,接着便朝众人一挥手,道:“都出去吧,不要挤在这儿了。未经宋某准许,谁都不要再进天香斋来。” 于是众人便推推搡搡地出去了,眼睁睁看着提刑司的人,在王荣地引导下,往仆人的居处走去。 第二章 第二章 金桂山房(二) 金桂山房坐北朝南,仆人分男女而住东西两头。男仆的住所都在山庄西面。 一路穿园绕廊,过亭经桥,快步疾行了一刻钟,才来到一排两层的木房前。据管家武平所说,王厨子的房间就是一层靠西的那一间。 “把门打开。”宋慈对王厨子道。 王厨子战战兢兢地上前,将门打开了。宋慈一行便随后涌入,查看起这间不大的房子来。不一会儿,床底的一只麻袋引起了宋慈的注意。这只麻袋是藏在床底的一只木箱子后面的,是移开木箱后才发现的。 这麻袋编织得不够严实,里面所装之物都从麻袋的孔眼里透了出来。而透出来的东西,极像是某种植物的根茎。 于是宋慈当下便命人将那麻袋从床底拖了出来,打开一看,果见袋里所装,是当地一种罕见的毒药:黑骷髅。 一旁的王厨子也傻眼了,连呼冤枉,说他自己并不知道床底有这东西,他这辈子没听过,也没见过这种名叫黑骷髅的毒药。 宋慈没有理会王厨子的哭诉,先令人将其绑了。因为不管王厨子所说是真是假,此刻的他,作为命案的第一嫌疑人,是必须要加以控制的了。而宋慈本人,则与提刑司的两位年轻推官,也就是萧景和周辕,一起查看起这袋子里的黑骷髅来。 黑骷髅的长相有点像黑色的芋艿,芋艿上面往往会侧生一个个小芋艿,而黑骷髅也一样,它的上面也会侧生一个个的“小黑骷髅”,这“小黑骷髅”有它自己的名称,叫做鬼馒头。 而无论黑骷髅也好,鬼馒头也罢,都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特产的有毒药物。因其生长,存活对于气候,土质,环境等要求十分苛刻,且整个形成,生长的过程中,还须当地一种大蝮蛇与一种名叫“地虱”的毒虫的配合,因此成活不易,寻采不易,故而又属稀有药物,一种说法是已经绝迹了。 然而民间对于这两种毒药的t?猛烈药性,依然印象深刻。童谣所谓“大毒黑骷髅,其次鬼馒头。误服如中箭,小命立时休”,说得便是这个意思。 而细观王厨子床底下搜出的这批黑骷髅,具体又有如下特点:一是新鲜,刚出土不久。二是黑骷髅上面所长着的一个个鬼馒头,都已经被摘掉了,其摘痕也十分新鲜,从摘痕上看,这批黑骷髅出土至今,不超过两天。 而金桂山房是不可能自产黑骷髅的,王厨子即使要用黑骷髅毒杀武元钧,这黑骷髅也得从外面弄来,于是宋慈便问王厨子道:“王荣,你最近这两天出过山庄没有?” 王荣一个劲地摇头,道:“小的十天没出过门了,就在山庄里呆着。” 宋慈道:“不用出去买菜吗?” 王荣道:“买菜有专门的人负责,小的只管做菜。” 宋慈又向管家武平核实王荣所言,武平倒也没有异议,其他人也都可以证实王荣所言不假。 但武平又提出另外的看法,他认为王荣的住所靠近西墙,不排除王荣偷偷爬出西墙,从外面把黑骷髅带进来。 宋慈认为武平所言有理,便带人亲往西墙一带查看。 在王荣的住所与西墙之间,是一片韭菜地,其土质湿润而肥沃,也就在这片菜地靠近围墙的边缘处,宋慈发现了一双可疑的新鲜脚印。 这脚印头朝庄园,跟朝围墙,呈一左一右并列分布,很明显,这是有人爬上围墙,并从围墙上跳下来所形成的,也因此,这对脚印也显得比别处要深。 顺着这脚印,宋慈又发现一串较浅的脚印,这串脚印便呈一前一后,以正常走路状态分布了。显然是嫌疑人跳下墙头后,恢复自然行走所造成的。 这样的脚印一共有两组,有去,有来,或者说有来,有去。 宋慈令萧景,周辕丈量了脚印,记录了脚印的相关数据,以及鞋底纹印式样,并从脚印的长度,宽度,深度,推出此人身高五尺二寸上下,体重百斤左右,其人偏矮偏瘦,与王厨子的高大健壮正好相反。 而据脚印所显示出的鞋底纹印来看,嫌疑人所穿的鞋子,其底部必留有一行行归整的线迹,是典型的千层底布鞋,与王厨子所穿的平底布鞋又完全不同。 接着,宋慈又查看了墙头,并在墙头发现了攀爬痕迹,最显而易见的,是嫌疑人鞋底的泥土,都踩到围墙上面去了。而从墙上泥土的干湿度推测,嫌疑人进出庄园的时间,正在昨日半夜或今日凌晨。 出于谨慎起见,宋慈又带人查看了北墙,而北墙一带,是干干净净,绝无一丝人迹。至于南墙,则是山庄大门的所在,日夜有人值守,东墙又离王荣所住之处甚远,不便攀爬。 种种迹象表明,王荣通过爬墙偷偷出庄的嫌疑,是可以排除的。 “庄上有丢东西没有?”宋慈问武平道。 武平道:“并未听说。” 宋慈道:“如果进出西墙的人不是小偷,则有可能是栽赃陷害王荣的歹徒。此人趁夜潜入山庄,并将黑骷髅悄悄藏在了王荣的床底。” 王荣一听宋慈的推断渐渐对自己有利,兴奋道:“宋大人,您说得对,小的晚上睡觉是雷打不动的,就算有人进来也不得知的。” 宋慈道:“歹徒要进入你的房中,无非通过门窗,他既然走过菜地,脚底踩了湿泥,那么只要进过你的房中,便必然会留下痕迹。走,再回你房中查看。” 就这样,众人又重往王荣的住所走去。这回是带着目的前来,侦察之顺利更是势如破竹。 首先,王荣屋前的一丛野草,完全被人踩倒了,上面留有大量湿泥,看情形,明显是有人在这丛野草上面蹭过鞋底的泥,可惜没蹭干净,同样的泥又出现在了王荣所住房间的窗框上。 据管家武平所述,西墙那片菜地长年种植韭菜,因此细闻之下,可感觉这片土地的泥土,带有一丝淡淡的韭菜味。而野草上,窗框上所留的泥土,便带着这股淡淡的韭菜味。 可见歹徒从翻墙而入,到经过韭菜地,再到王荣房前蹭掉鞋底泥,直至翻窗进入王荣屋中,这整个过程是一气呵成的。 而如果是王荣本人,又岂会翻窗进入自己房中,理应开门进入才对。 走到这一步,宋慈已基本推翻了对于王荣的怀疑,而认为毒杀武元钧的凶手是另有其人,王荣是被凶手栽赃陷害的。陷害之人,也就是翻墙翻窗进入王荣房中之人,宋慈认为,这一麻袋黑骷髅,便是此人带进王荣屋中的。 至此,这一栽赃陷害王荣的歹徒,便成了毒杀武元钧的首要嫌疑人。 “记住歹徒的体貌特征,”宋慈提醒众人道,“身高五尺二寸上下,体重百斤左右,脚穿千层底带线迹的布鞋。” 宋慈正说着,却听远处有小厮急匆匆跑来,向宋慈及管家武平禀告了开建县知县徐扬到来的消息。 徐扬三十不到年纪,是所为天资聪慧,年少有成者。封州知府年老体衰,常年告病,朝廷也有意提拔徐扬继任知府一职,这也是宋慈所知道的事。 徐扬身边是开建县主簿赵之焕,与县尉杜松。三人见了宋慈都纷纷行礼作揖,态度恭敬,很是客气。 宋慈对徐扬道:“宋某巡查刑狱,正欲往开建县城,不想金桂山房案发,便先到这儿来了。” 徐扬道:“下官是接到山庄护院的报案,说武员外被人毒杀,便领着下属匆匆赶来,进庄才知宋大人也在,礼数不周,未能恭迎宋大人到来,望宋大人见谅。” 如此寒暄了几句,两位大人便把话题扯到案件上去了。宋慈把他自入庄以来的这一番侦察,都跟徐扬讲了。徐扬接着道:“如此看来,庄上符合歹徒之体貌特征者,便十分可疑了。” 宋慈道:“确实如此。” 徐扬道:“是不是让武平把山庄所有男子都召集起来?” 宋慈认为可行,便对管家道:“武平,你把山庄男子都召集起来,站到天香斋前,另外,把山庄大门关了,从此刻起,不准庄内人员随意进出山庄。” 武平道:“是,宋大人,小的这就去办。”说完,便匆匆跑开了,宋慈与徐扬一行,则缓缓往天香斋走去。 等到宋,徐二人来到天香斋前,武平已将山庄男丁召集起来,一排排站定了。 宋慈一一看去,发现庄上男丁,要么又高又壮,完全与嫌疑人体貌不符,要么个子矮,但身体壮,或身体瘦,但个子高,也与嫌疑人体貌不符。 看来看去,居然还是管家武平,最符合嫌疑人的体貌特征。 徐扬也发现了这一点,公开指出来道:“武平啊,按照宋大人对于嫌疑人体貌特征的推断,我看整个庄上,还就属你最像。” 3-10 第三章 金桂山房(三) 武平哪里想到,这案子查来查去,居然查到了他自己头上,一时吓得两腿直打哆嗦,慌张道:“小的承认在体貌上,十分倒霉地与嫌疑人的特征重合了,但小的是山庄管家,是武员外的堂哥,小的怎么会做出毒杀兄弟的事情来呢? 而且宋大人也说了,嫌疑人翻墙入户的时间,是昨日深夜或今日凌晨,那个时候小的早已入睡,未曾出过屋啊。” 徐扬道:“有证人吗?” 武平道:“有,小的住山庄正北面的桂香楼,此楼夜间有两名护院值守。” 徐扬又问:“护院何在,姓甚名谁?” 武平往人群中招招手,道:“武安,武方,你们过来一下。” 话音刚落,从人群中便走出两名高个子武夫打扮的男丁来。 两人先向宋慈,徐扬等诸位官员行了礼,便纷纷替武平作证,说武平是昨日亥时进入桂香楼的,直到今日卯时才出来,半夜或凌晨并未外出。 天香斋内的张夫人听得门外动静,也出来替武平开脱,说武平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两家又是实在亲戚,不可能是毒杀武员外的凶手。 然而武安、武方是武平自己人,这两人的证词未必可靠,张夫人也有可能被血缘关系所蒙蔽,从而作出错误的判断。因此宋慈仍派推官萧景与护卫王勇,前去桂香楼查验,而他本人则领着护卫冯天麟与推官周辕,重新进入天香斋查看起来。 这一次,宋慈把注意力投入到死者的呕吐物上去了。既然是中毒身亡,则死亡前的呕吐物也是一大线索与罪证。 据宋慈观察,武元钧死前的呕吐物中,不仅有王厨子所做的饭菜,还有不少圆珠样的硬物,经仔细辨认,方知这圆珠样硬物是杨梅核。 “武员外什么时候吃过杨梅?”宋慈问。 在场诸人都大摇其头,王荣回答说不知情,张夫人也含含糊糊,说不清楚,都说庄上没有杨梅树,也没有买过杨梅。 宋慈道:“既如此,可见杨梅是在外面吃的。他既然能t?在外面吃杨梅,就不排除他在外面吃过其他东西,那么,如果武员外早在庄外之时,就已经中毒,而其毒发症状,正好在天香斋吃饭时发作,如此,王厨子就很容易被怀疑成是投毒者了。” 周辕道:“大人言之有理。栽赃陷害王厨子之人,是翻墙从庄外而来,真正的投毒者也当在庄外才对。” 正说着,萧景与王勇他们也回来了,宋慈问萧景调查情况,萧景只是摇头,说桂香楼以及武平房中一切正常,未发现可疑迹象。 宋慈又问武员外夫人张氏,道:“武员外独自外出是走着去的,还是骑马去的,或坐马车去的?” 张氏道:“老爷是走着出去的。走之前也没说去哪里,就说是散散心,一会儿就回来。” 宋慈道:“这金桂山房有花有草,足够散心了,难道庄外还有更好的去处?” 宋慈一面说,一面举头四望,这才注意到这金桂山房是依山而建,一问山名,都说是五郎山。而这时,张夫人也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对宋慈道: “宋大人,五郎山上有一座莲华禅院,是我们金桂山房出资修建的,奴家想起来了,那儿正好有一株大杨梅树,难道老爷午饭前是去莲华禅院了?” 张夫人的话,令宋慈对这座莲华禅院充满了好奇,于是张夫人便向宋慈补述了这莲华禅院的种种典故。 原来这五郎山上本来是没有什么禅院的,只有一尊古佛,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立,由于年代久远,日晒风吹,很早就斑驳,倒掉了。 什么时候倒掉的?张夫人也说不清楚,反正金桂山房建立在五郎山下已近十年,从山房建立的那天起,这佛像就是倒塌的。 至于武元钧为什么要在五郎山下建房,则是听了城里一个名叫季喜的风水先生的推荐。 季喜说五郎山下这片地,风水好,宜子嗣,当时武元钧的儿子武德庭刚中秀才,武元钧对他的的举业寄予厚望,便一鼓作气,在五郎山下建屋,将全家搬到这里来住,便是希望这块风水宝地能“宜子嗣”,助武德庭科考顺利。 谁想搬来金桂山房之后,武德庭连考三次举人都名落孙山,武元钧便向季喜讨要说法。 季喜来金桂山房实地看过后,说他的眼光没错,这儿的风水没有问题,问题是出在了五郎山上那尊倒塌的古佛上。 季喜认为,武元钧是一方富豪,却任凭山上古佛倒塌,也不出资修缮,是得罪了佛祖。武德庭连考不中,均是为此。 武元钧觉得季喜言之有理,便赶紧出资,于今年三月上旬,兴建完毕了这座莲华禅院,而那古佛也被重塑,正好立在莲华禅院的院子中。 禅院建好了,没有僧人不行,武元钧想起他与邻县,即封川县法雨寺的方丈法度禅师交好,便去信一封,让法度禅师帮他推荐两名僧人来主持莲华禅院。 武元钧满心希望自己建起的这座禅院,能够保佑儿子武德庭,考中今年八月举行的州试,因此,他跟法度禅师也说了,只要有僧人肯来主持莲华禅院,吃住一律由他提供,而且每月还会给与可观的香火钱。 更重要的是,如果武德庭真能考中今年的州试,成为举人,他更会赏赐两位僧人大笔银两。 法度禅师也不含糊,信一收到,就派了他的两名弟子,也就是法信与法慧前来主持莲华禅院。 两名禅师到达禅院的日子是三月中旬,到达后,武元钧举行了一次开光典礼,连知县徐扬也受邀参加了。典礼毕,这禅院便算正式建成。 从此,武元钧便有了一个散步的去处,那就是莲华禅院。 近来,禅院中的一颗杨梅树果实成熟了,武元钧如果上山进了禅院,两位禅师很有可能会摘杨梅给他吃,所以张夫人怀疑,武元钧肚中的杨梅核正是来源于此。 “武员外平时喜欢吃杨梅吗?”宋慈问。 张夫人道:“喜欢,而且总喜欢在餐前吃杨梅,说这样能开胃。” 宋慈点点头,道:“杨梅是没有毒的,但既然进了禅院,想必不单单只吃了杨梅,或许还吃了点心,喝了茶水,也说不定。而点心茶水中是可以下毒的。” 萧景问:“大人,要去莲华禅院看看吗?” 宋慈把手一挥,道:“走,这就上山。”说罢,他又点了两名护卫来看守天香斋,其余提刑司人员,以及县衙诸位大人,便在山庄诸人的带领下,上五郎山去了。 第四章 鬼馒头 五郎山并不高峻,甚至可以说很低矮,一行人来到莲华禅院只用了三刻钟。 还未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院中的一尊两丈多高的古佛,以及一株与古佛同高的大杨梅树,枝头紫色、红色的累累果实如同玛瑙般垂着,十分诱人。树边一口方井,听说是新挖的。 “法慧禅师在吗,法信禅师在吗?”管家武平在门口连唤了两声,见无人应答,便转头对宋慈道:“没事,小的来领路,宋大人,各位大人请里边进。” 整座莲华禅院小巧而精致,过了古佛与杨梅树,迎头便是禅宗所谓的金堂,供奉着多位佛菩萨与罗汉的造像,其次是“六祖堂”,此处是陈列佛经与禅师念经作法的地方,最后便是精舍,从西至东一共四间,法慧住最东边一间,而旁边便住着法信,其余两间是给居士安排的。 在法慧的房间与“六祖堂”之间,还有一间小小的斋室,自然是做饭吃饭之所在了。 宋慈一行便在精舍的院中站定,武平则去法慧,法信的房中找人。然而武平刚进法信房中,便发出阵阵惊叫,紧接着便连滚带爬地往宋慈,徐扬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喊道:“宋大人,徐大人,不好了,法信被人杀了。” 宋慈等人也是一惊,便随武平进入法信房中,而武平则又去法慧房中查看。 很快,法慧被杀的消息也传入了宋慈耳中,宋慈预感到大事不妙,这趟封州之行,显然比他想像中的要更加凶险。 “宋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武平绝望道,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宋慈也不理会,而只顾忙着勘察现场——他发现法信与法慧之死呈现出惊人的一致性,两人都是被人用利器刺穿心脏而死,尸体也都是倒在各自床上的,且都被割去了头颅。唯一不同而令人费解的,是法慧的双手被凶手砍下,且不知所踪,而法信则是被凶手砍去双脚,自然,双脚也已被凶手带走,现场未能找到。 也就是说,摆在宋慈等人面前的,是两具令人触目惊心的残尸。 两位死者的房间,无一不是鲜血淋漓,腥味扑鼻,加上凶手的作案手法异常残忍毒辣,令现场诸人无不胆战心惊。 “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武员外在这里喝茶吃杨梅吗,可这两位禅师明明已经死了啊。”武平又疑惑道。 宋慈道:“不矛盾,从死者的血迹来看,两位禅师的死亡时间不超过三刻钟。也就是说,他们俩是在武员外中毒身亡之后才被人杀死的。武平,上五郎山的路一共几条?” 武平道:“一共两条,我们是南边这条路上来的,还有北坡一条路,也可上下。” 宋慈道:“凶手大概是从北坡走的,如果走的是南坡这条路,则从死者死亡时间来推断,我们正好会于上山路上碰到他。” 武平道:“宋大人,两位禅师好端端的,究竟为何被杀?” 宋慈道:“还不好说,你莫急,早晚给你一个说法。” 正当宋慈与武平说话间,提刑司的护卫们从两位禅师房中,搜出了一些银两,据武平所说,这些银两都是武员外赏赐给他们的。 宋慈一面用手掂量着这些银两,一面道:“房间诸物,皆齐齐整整,绝无翻箱倒柜之状,房中银两又没有遗失,可见凶手杀人,非为图财。 而死者又是两位禅师,情杀之说更是荒谬。 那么仇杀呢?宋某认为也不可能。因两位禅师是从邻县封川县而来,抵达这五郎山莲华禅院不过一个月之久,难道仅仅来此一个月,就与人结下血海深仇,以至于凶手非杀他两人不可?这恐怕也于理不通。” 徐知县道:“非财杀,非情杀,非仇杀,那么是不是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呢?比如争吵之后,气愤不过,把人杀了出气,解恨?” 宋慈道:“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但一般把人打了,杀了,也就罢了,何至于割头,残尸呢?” 萧景道:“非财,非情,非仇,非气,则凶手杀人动机为何?” 宋慈道:“灭口。” “灭口?”萧景一时不明宋慈所言何意。 宋慈接着解释道:“萧景,你发现没有,法慧禅师的身材,与我们所推断的,潜入金桂山房,栽赃陷害王厨子的歹徒,几乎完全一致,而这个栽赃陷害王t?厨子的歹徒,也是我们所认定的毒杀武员外的第一嫌疑人。 方才我们测量了法慧禅师的尸体,是四尺五寸,但四尺五寸的身长只是无头尸身的长度,一般成年宋人的头颅长约七寸,两者相加,是不是刚好等于五尺二寸? 而五尺二寸则正是陷害王厨子,毒杀武员外之嫌疑人的身长,结合法慧禅师刚过百斤的体重,也与嫌疑人相符,而他所穿的鞋子,勘察之时,我们就已经注意到了,是一双千层底布鞋,又正好与嫌疑人所穿之鞋一致。 因此,宋某初步推测,武员外正是被法慧,法信两位禅师所毒杀,武员外必在莲华禅院吃了杨梅,也同时吃了什么有毒之物,下山后于天香斋正式用膳时,毒发身亡。 而法慧禅师与法信禅师的背后,又似乎还有幕后主使。当法慧,法信奉主使之命,成功毒杀武员外之后,法慧,法信二人又遭主使灭口。” 萧景道:“武员外是黑骷髅中毒而死,如果武员外中毒之所是在莲华禅院,下毒之人是法信,法慧二位禅师,则禅院内还能搜出黑骷髅来也说不定。” 宋慈道:“所以接下去要做的,就是重点搜索毒药。莲华禅院每个角落都要搜到,务必找出证据来。 但凡使用黑骷髅下毒,一般都是用黑骷髅煮汁,然后将黑骷髅毒汁兑入平常所吃的饮食之中。因此,最好能在这禅院找到煮过的黑骷髅,如果找不到煮过的黑骷髅,鲜品或干品也可以。” 说罢,宋慈又具体分配了搜索任务,即县衙的官差负责搜寻金堂与大院,提刑司的官差负责搜寻六祖堂,斋室与精舍。 任务下达后,两路人马便迅速行动起来。 宋慈令护卫王勇带若干提刑司差役,仍入四间精舍内搜查,自己则带人前往斋室查看。 所谓斋室,实际不过是生火,做饭,吃饭的灶间。整个斋室坐北朝南,进门便是两张八仙桌,数把条凳,八仙桌的北边,靠着西墙,是一个大壁橱,里面摆着碗筷茶杯之类,旁边是一个大水缸,盛着烧菜做饭用的井水。 再过去便是灶台了,两口大铁锅,都是崭新的,其中一口锅中,有半斤左右的生姜,湿漉漉的,软塌塌的,摸着还有点余温,显然是刚煮过的。 萧景不解道:“这锅生姜好生奇怪,什么菜都没有,单煮生姜,难道说是谁染了风寒,煮生姜汤来喝吗?” 宋慈没有正面回答,背着手,默默走到烧火间查看起来。烧火间靠着北墙的是一堆干燥的木柴,木柴旁边是一把凳子,显然是烧火时坐人用的。凳子旁边放着一把拨火棍,一只木盆,盆中有一把小刀。 宋慈俯身看了看这只木盆,也拾起小刀,拿在手中,仔细查看,发现小刀边缘残留着一些极细小的黑褐色的植物表皮,这一发现引起了他的注意。 于是,宋慈便完全弯下腰来,进一步细查烧火间的地面,并终在凳子与木盆之间,捡起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芋艿皮一样的东西。 宋慈拿着这块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着,突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景好奇道:“大人,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宋慈道:“这是‘鬼馒头’的皮。” 萧景惊道:“鬼馒头的皮?鬼馒头不就是长在黑骷髅上面的东西吗?” 宋慈道:“没错。黑骷髅这种毒药,长在地下,形态,颜色,都跟芋艿很像,芋艿上面会长出芋艿子来,而这黑骷髅上面,也会长出‘小黑骷髅’来,这‘小黑骷髅’便叫做鬼馒头。鬼馒头也是一种毒药。宋某手上的,便是鬼馒头这种毒药的表皮。” 萧景道:“这禅院的灶间怎么会出现鬼馒头皮呢?” 宋慈道:“你不妨想想从王厨子的房间中,为什么只搜出了一麻袋黑骷髅呢?黑骷髅上面的鬼馒头去哪儿了?而且我们在那些黑骷髅的表面,还发现了新鲜的摘痕,这摘痕怎么来的?就是黑骷髅上面的鬼馒头,被人摘下所形成的。” 萧景道:“我明白了,凶手弄到黑骷髅之后,把黑骷髅上面的鬼馒头摘下,拿到了莲华禅院,用来毒杀武员外。把摘了‘鬼馒头’之后的黑骷髅,趁夜藏在了王厨子的床底下,用来栽赃陷害王厨子,是不是这样?” 宋慈道:“没错,就是这样。张夫人说,武员外平生最喜欢吃杨梅,而且总喜欢在餐前吃,以起开胃之效。他的这一习性,法慧,法信这两凶手一定也是知道的。 于是,趁着禅院中的杨梅成熟之际,他们开始了布局。因为他们料定,武员外会上山来吃杨梅,而他们也正好趁武员外来禅院吃杨梅之际,将下了毒的点心、茶水端给他吃。这样,武员外便算是中毒了。 而鬼馒头的毒,一般不会马上发作,因此,武员外吃了东西之后,还能正常下山去用正餐。而在天香斋用餐期间,鬼馒头毒发,庄内之人,不明所以,自然怀疑是做菜的王厨子下毒。 凶手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早已打定主意要嫁祸给王厨子了。凶手是提前将黑骷髅藏在了王厨子的房内,伺机而动,没想到凌晨刚把黑骷髅藏好,当天午饭前,武员外真来禅院散步吃杨梅了,于是凶手,也就是法慧,法信,就按计划而动,煮了鬼馒头水,毒杀了武员外。” 萧景问:“黑骷髅中毒的症状,与鬼馒头中毒的症状,是一样的对吗?” 宋慈道:“对,是一样的。所以禅院内是用‘鬼馒头’下毒,山庄里是用黑骷髅栽赃,两不妨碍。” 萧景道:“医书上说,黑骷髅、鬼馒头,都是剧毒之物,怎么武员外吃了含有鬼馒头的毒物之后,还能正常下山,正常进庄吃饭呢?” 宋慈道:“你看见我手中的鬼馒头皮没有?鬼馒头的皮中含有剧毒,如果将鬼馒头皮去除之后,则毒性能减轻一些,但还是有大毒,那怎么办呢?自然还有办法,那就是在剂量上作文章。 一杯水中加入一勺鬼馒头汁,和加入五勺鬼馒头汁,十勺鬼馒头汁,毒发时间肯定不一样,是不是? 假设从莲华禅院起步,下山来到金桂山房的时间是两刻钟,那么凶手只要测定吃下几勺鬼馒头汁,会于两刻钟后毒发,就可以了。” 萧景道:“具体怎么测呢?是凶手亲自服用剂量不等的鬼馒头汁是吗?但这样的话,凶手自己不也中毒了吗?” 宋慈道:“会中毒,但不一定会死。因为鬼馒头虽毒,但也可以被一些食物或药草解毒。最常用的,便是用生姜,干姜,甘草,炙甘草之类来解鬼馒头之毒。 凶手在实施毒发时间的测试之前,只要准备好解毒之物,比如先煎好一定量的甘草汁,生姜汁,再来做这个测试,就会比较安全。只要凶手于毒发之时,马上喝下解毒之药,不仅毒发时间可以测定,而且可以防止自己中毒身死。” 萧景不禁叹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锅中那些生姜,就是为了煮生姜汁来喝的。因为凶手在做鬼馒头煎液的中毒时间测试,亲自服用了鬼馒头汁,因此在鬼馒头毒发后,需要服用生姜汁来解毒是吗?” 宋慈道:“并非如此,凶手既然已经按计划顺利毒杀了武员外,就说明鬼馒头煎液的中毒时间测试,在这之前就已经完成。 至于锅中的那堆生姜,自然也是为了解鬼馒头之毒,但你可能不知道,鬼馒头与解毒之物同煮,久煮,煮得熟透之后,它是可以吃的,味道也跟芋艿很像。 在鬼馒头的某些产地,比如松峰县,吉坪县,也一直有食用鬼馒头的习俗。而法慧,法信二人,肯定也知道鬼馒头与解毒之物久煮去毒之后,可以用来食用这一奥秘,于是,他们先用没有煮透,含有大毒的鬼馒头汁把武员外毒杀。 接着,再在这些鬼馒头中加入大量生姜,久煎去毒后,就把鬼馒头吃了下去。吃下去的目的何在?当然是为了消除罪证。这就跟杀人之后,把凶器埋入地下,扔入湖中,一个道理。” 第五章 剖尸取证 正当众人被宋慈的这一番推论,说得目瞪口呆之际,王勇也从精舍那边匆匆赶了过来,看上去神情遑急。宋慈问他出了什么事?王勇回道:“大人,从法慧房中搜出一小袋可疑之物,看上去好像是鬼馒头。” 说着,王勇便将一只麻袋放在了斋室的八仙桌上。 宋慈问:“哪里搜到的?” 王勇道:“很隐秘的地方,掀起法慧房中的地板才找到的。” 宋慈点点头,便将麻袋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看,不禁叹道:“果然是鬼馒头。” 麻袋不大,一一清点后,发现里面装着十枚鬼馒头,宋慈将这十枚鬼馒t?头,一枚枚地拿在手上,翻转着看,忽然眼睛一亮,对武平道:“武平,你赶紧派人去山庄,把王荣房中发现的那一袋黑骷髅拿到这儿来,要快。” 武平道:“好的宋大人,要不我亲自去吧。” 宋慈点头表示同意,为确保万无一失,宋慈又令提刑司的一名护卫与武平同去山庄。 “注意安全,快去快回。”宋慈叮嘱二人道。 二人道了声“是”,便飞也似地冲出去了。 萧景问宋慈道:“大人,派武平去取黑骷髅是何用意?” 宋慈道:“‘鬼馒头’是侧生在黑骷髅上的子根,从黑骷髅上把鬼馒头摘下来后,黑骷髅上会留下摘痕。倒过来讲,如果把摘下来的‘鬼馒头’安在这摘痕之上,则也应该完全贴合才对。” 萧景道:“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只要这十枚鬼馒头,能够与山庄发现的那堆黑骷髅上的摘痕,一一贴合,便可证明大人所说的那一番推论了。” 宋慈道:“没错,只要山庄的黑骷髅与禅院的鬼馒头,互相贴合,那么法慧,法信二人毒杀武员外,嫁祸王厨子的证据链便可完全闭合。到这一步,宋某便可‘剖尸取证’,进一步锁定法慧,法信这俩凶手了。” 萧景道:“剖尸取证?大人是说要剖开法慧法信的尸体是吗?” 宋慈道:“对,剖开尸体,查看尸体的胃容物。方才宋某推断,用于毒杀武员外的鬼馒头,已经被法慧法信二人久煎去毒后吃掉了,而剖尸取证,就是要完全验证宋某的这一推论,看看法慧法信的腹中,到底有没有鬼馒头。” 萧景道:“如果鬼馒头已被完全消化,又待如何?” 宋慈道:“法慧法信刚刚被杀不久,而锅中用于解毒的生姜,还带着热气,如果宋某推断不错,那么法慧法信二人,极有可能是刚刚吃了煮熟的鬼馒头后,被人灭口的。如是这样,则鬼馒头进入他们腹中不久,应该还不至于彻底消化。” 两人正说着,徐扬带着县衙一路人马回来了,宋慈问他们有没有收获,徐扬只是摇头,说没找到什么可疑之物,并问宋慈这边情况如何?宋慈便将提刑司的发现跟徐扬说了。 两人正说得起劲,被宋慈派到山庄取“黑骷髅”的武平也气喘如牛地赶到了。 “宋大人,东西给您拿回来了,累死我了。”武平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说,顺手将一只麻袋放在了八仙桌上。 宋慈道:“辛苦你了,要不你去院中摘些杨梅来吃,解解渴,解解乏。” 武平擦着满头大汗,道:“不用,不用,员外都被人杀了,案子没破,哪有心思顾着吃喝。” 武平既然忠心耿耿,如此说了,宋慈也便没有勉强,兀自打开麻袋,将黑骷髅一一取出,摆在桌上,又将法慧房中发现的鬼馒头,一枚枚地安到黑骷髅上面的摘痕上。 没过多久,其中有一枚鬼馒头便完全贴合在了黑骷髅的摘痕上,彼此合二为一了。 “太好了。”提刑司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呼喊起来,人人眼中透着兴奋的光。 不一会儿,更多的鬼馒头被发现与山庄搜出的黑骷髅彼此贴合,从而一举证明了宋慈关于法慧法信二人是栽赃王厨子,毒杀武员外之凶手的判断。 一旦铁证如山,法慧法信凶手身份确立,那么“剖尸取证”便不再有伦理方面的顾虑与问题。而“剖尸取证”工作便也正式开始了。 宋慈从韶州提刑司衙门带过来的手术器械共有钢制,铜制的两套。其中包括各种式样的,大大小小的刀子,启子,镊子,剪子,钩子……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为免人员杂沓,干扰解剖,宋慈令开建县尉杜松带着县衙与山庄诸人,退出了精舍的院子,暂且去金堂休息。 精舍院中只留下提刑司本部人马以及知县徐扬与主簿赵之焕。 萧景,周辕先将一面干净的大席子在院中铺开,王勇便带人将法慧的尸体抬到了席子上。 “把尸身上的衣服脱了,”宋慈道,“再从斋室的水缸中打一桶水来,把尸体洗净。” 于是,周辕便带人去了斋室,将水打了回来。这时,尸身上的衣服都已被人脱下,周辕便从精舍拿了干净的布料,将满是血迹的尸体擦拭干净了。 尸体一旦干净之后,宋慈便手握刀具,对着尸体腹部开始下刀…… 随着解剖的深入,尸体的胃部被顺利打开,而不出宋慈所料,胃中果然取出了未消化完全的,形如一块块煮熟芋艿般的鬼馒头。 这一重大发现,进一步印证了宋慈的推论,一旁的徐扬和赵之焕无不惊得瞠目结舌。 而宋慈也没有从胃中多取,因为即使取出来了,也没法保存,很快就会腐坏,既然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见证了自己的判断,宋慈也便用桑皮线缝合了尸体,结束了这次解剖。 县衙与山庄诸人,听说解剖已经结束,又纷纷从金堂来到了精舍院中,围观起这传说中的鬼馒头来。 宋慈点了几名差役,令其将现场打扫,清理,自己则叫上提刑司的推官,护卫,与知县徐扬,主簿赵之焕,县尉杜松,以及金桂山房管家武平,护院头目崔刚,一起到金堂叙话。 宋慈的意思很明确,毒杀武员外,栽赃王厨子的凶手就是法慧,法信两位禅师。那么问题就在于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两位刚受武员外之邀,来到五郎山莲华禅院,不过一个月之久的外地僧人,要杀害供养他们的施主? “武员外与两位禅师之间可曾有过争吵或过结?”宋慈问武平与崔刚。 武平道:“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什么过结,反正争吵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崔刚道:“如果三人之间有过结,武员外应该也不会上山来吃杨梅,跟他们再有什么联系吧?” 宋慈点点头,又问:“这两位禅师确定是由法雨寺的方丈推荐而来,是所谓法雨寺方丈的弟子是吗?” 武平道:“这应该不会有错吧,反正员外给法雨寺的方丈法度禅师写信,求他推荐两位禅师,前来主持莲华禅院的日常,然后法慧,法信两位禅师就来了。 来到山庄那天,也向员外转交了法度禅师的书信,那书信小的也看过,一是说与武员外封川一别,甚是想念,二是再次感谢员外对于兴建法雨寺的资助,三是介绍了法慧,法信二人,说二位都是法雨寺僧人中的佼佼者,希望能主持好莲华禅院,也希望今年八月的州试,我家少主武德庭能顺利考中举人……大概就这些内容吧。” 宋慈沉思了一会儿,道:“对了,你家少主武德庭去哪儿了?怎么一直没见到他呢?” 武平道:“再过三四个月,州试就要开始,员外听说南边德庆府端溪县有一大儒,名叫姜文英,从庐陵知县的任上刚刚致仕返乡,便将少主送去,到他家里学习去了。但如今员外中毒身亡,作为少主,天大的事也得放放,因此夫人已命人往端溪县去请他了。” 宋慈道:“明白了。还是说回到本案中来。武平啊,你是见过法慧,法信两位禅师的,你对这两人有什么印象没有?” 武平道:“这两人都长得十分普通,法慧瘦瘦小小的,看着挺精明利索,法信要高壮一些,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言行举止,一如常人。” 宋慈道:“山庄有无精通绘画之人?如有,先将法慧,法信二人之相貌画成图像,本官将亲往法雨寺,去见方丈法度禅师。” 武平道:“这有何难,小的这就给大人去画。” 宋慈道:“各画两份好了,宋某自有用处。” 武平说了声“好”,便兀自退下了。萧景看着武平离去的背影,道:“大人,你是怀疑两位禅师的身份有假是吗?” 宋慈道:“没错。如是真禅师,真从法雨寺来,则宋某实在无法想像,他们毒杀武员外的动机是什么?这是其一。 其二,两位禅师在毒杀了武员外之后,又遭幕后主使灭口,被双双割头,其中法慧禅师割头之后又被砍去双手,法信禅师割头之后又被砍去双脚。这是为何? 想来想去,还是幕后主使想隐瞒两位禅师的真实身份而已。也就是说,这两位禅师并非真正的法慧,法信,真正的法慧,法信,很有可能已被杀害,掉包了。” 萧景道:“如果想隐瞒两位禅师的真实身份,割其首级便可,为何又要砍去其手足呢?” 宋慈道:“想必这两位假禅师的手上足上,有与众不同的生理特征。幕后主使认为,单单削首还不足以隐瞒二位的真实身份,故又分别砍去了二人的手足。” 周辕道:“方才大人说,真正的法慧,法信二位禅师,已被杀害,掉包。如果真是这样,武员外怎么没有识破呢t??” 宋慈道:“这不难解释。首先,武员外本来就不认识法慧,法信二人。如果真正的法慧,法信被两名歹徒半路杀害,而这两名歹徒又假扮法慧,法信而来,则武员外何从识破?除非法雨寺方丈法度禅师亲自来到莲华禅院,才能识破二人是歹徒假扮,而并非是他的弟子。” 周辕道:“然而真僧人,假僧人,言谈举止间,应该看得出来吧?” 宋慈道:“当然看得出来。但一是两位歹徒假冒法慧,法信,入住莲华禅院,不过一个月,狐狸尾巴还不足以暴露出来。 二是两位歹徒可能本身就对佛法,佛事颇为了解,因此成功瞒过了武员外的慧眼,也是极有可能的。比如歹徒本身就做过和尚,或者在寺院中做过事,都有可能在杀了法慧,法信之后,成功顶替两位禅师本人,而瞒天过海。” 这样说着话,管家武平拿着两幅人像进来了。 “宋大人,小的画艺不佳,用笔粗糙,只能画到这份上了,请您过目,看看合不合适?”武平一面说,一面将画递到了宋慈手中。 宋慈笑道:“粗糙些也无妨,又不是要挂到‘凌烟阁’上去。见了你的画,能认出画的是谁,目的就达到了。” 说罢,宋慈又问崔刚道:“崔护院,你也是见过法慧,法信的,你看武平画得像不像?” 崔刚道:“挺像的,反正认得出所画的人是谁。” 宋慈把画一卷,道:“那便行了,提刑司全体听令,即刻启程,前往封川县法雨寺。” 徐扬道:“宋大人,下官要随您同去吗?” 宋慈道:“宋某此去,不知何时返回。徐大人乃开建一县之主,大小事务缠身,不便长久离开。宋某只将这里的善后事宜,交付与你。一是将法慧,法信二人的尸体依法掩埋,二是要做好法慧法信二人尸体的认领工作。三是继续调查,搜集与本案有关的线索,等待宋某北返。” 徐扬道:“是,大人,下官领命。” 第六章 铁嘴火鹞 于是宋慈领提刑司人马先行一步,往山下走去。到了金桂山房,对张夫人道: “武员外是被山上的法慧法信二人所毒杀,而法慧法信二人,又恐怕是歹徒有意假扮,专为杀害武员外而来,因此,宋某这就要离开山庄,前往封川县法雨寺展开调查,请夫人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张夫人道:“宋大人堂堂一路宪司,却为平民之事,奔波劳苦,请受奴家一拜。”说着,便双腿一屈,朝宋慈拜了下去。 “不可不可,”宋慈将张夫人扶起,道,“为官一方,自为一方百姓出力,哪有寸功可言。宋某走后,张夫人一要好生处理武员外殡葬事宜,二要管好山庄,暂时仍不可放山庄诸人随意出入,等宋某从封川回来,再作理会。” 张夫人频频点头称是,完了,又悄悄对武平低语一声,武平便随之退下了。 宋慈带着提刑司人马正要上车上马离开,只听武平在背后高喊“宋大人留步,宋大人留步”。宋慈便喝住众人,回头道:“武平,你还有事吗?” 只见武平手中提着一个锦袋,一边跑那锦袋里面一边发出铿锵之声,再看那锦袋鼓鼓囊囊的,明眼人都不须细说,早知里面放的,是一锭锭银子了。 武平将这锦袋递到宋慈眼前,道:“宋大人,这是我们山庄的一点薄礼,也是夫人的一番心意,请大人务必收下。” 宋慈道:“武平啊,回去转告张夫人,就说她的好意,宋某心领了。但礼物也好,银子也罢,却是万不能收的。 人生在世,各有职责,也各有分内应得之报酬。宋某之职责,自是掌管刑狱,洗冤禁暴,宋某之应得,自是朝廷之俸禄,十分简单明了之事。宋某不做分外之事,也不收分外之报酬,也是十分简单明了之事。你回去吧。等我从封川县回来。” 说罢,宋慈便上了马车,又对队伍前头的护卫冯天麟喊道:“天麟,出发吧。” 于是,提刑司的人马便往封川县方向去了。 车马进入封川县地界,天色早已全暗。宋慈一行是个个饥渴难耐,于是宋慈便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匆匆吃了些汤饭,再继续前行,一鼓作气,抵达了位于封川县西面的法雨寺。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迎接他们到来的,不是寺院里的钟声,磬声,木鱼声,而是一片熊熊烈火,以及寺内僧众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周边百姓如潮水一般向法雨寺涌来,提着各种可以盛水的工具,使劲把水往寺院里泼。宋慈只留冯天麟在身边护卫,其余人等也被他派到了灭火的前线,与百姓们并肩而战。 从戌时一直奋战到子时,法雨寺终于火靖烟消,然而再看寺内,雕梁画栋,楼阁亭台,多半已经飞灰烟灭,化为废墟。 从救火到灭火,寺内共跑出六人,其中一名和尚,五名居士,其余方丈一人,僧众十二人,全部罹难。 法雨寺的门前,幸好有一片石板铺就的空地,宋慈令人在地上多铺草席,周边站立之人,多点火把,而从寺中抬出的十三具尸体,便放置在了草席之上。 经宋慈亲自检验,确认这十三具尸体,皆肉色焦黑,皮肉烧裂,口开眼睁,手足蜷缩,口腔鼻腔,皆有团团烟灰,显系生前烧死所致。 “从寺内逃生的一名僧人,五名居士何在?”宋慈问。 “我们都在的大人。”一名年轻僧人回道,看他这样子,也是浑身灰头土脸,伤痕累累,显然逃出不易,而由于其惊吓过度,身上又不停哆嗦着。 而五名居士,全是老妇,经此一劫,也个个失魂落魄,呆若木鸡。 萧景看看那名年轻僧人,又看看五名居士,对宋慈道:“大人,这场火灾来得分外蹊跷,一是时间上蹊跷,怎么刚好在我们提刑司赶到之前发生了? 二是结果上蹊跷,怎么寺内年轻僧众几乎全都烧死,而年老体衰的五名女居士却全部逃生了?这显然是一起别有用心的纵火案,歹徒明摆着是冲着方丈和僧人去的。” 宋慈默默听着萧景的分析,没有回答,而是转头问那五位老年居士道:“你们几位都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身体也不健壮,怎么个个能逃出来,无一受伤呢?” 其中一个手上戴着银镯子的发话道:“那火一开始就没往我们居士林烧啊,都往方丈室和僧人住的精舍去了。我们几个不仅有时间逃出来,还一个个往弥勒大殿前的古井里打水,去救过火呢。后来火势失控了,四处蔓延开了,我们才逃出来了。” 宋慈道:“起火时大概几点,您老还记得吗?” 女居士道:“大概戌时三刻的样子,我们几个刚睡不久。想必方丈和法师们也差不多吧。” 宋慈道:“既然刚睡下不久,按理说不至于全部烧死啊,难道说这火势是一下子大起来的,让人毫无反应的机会吗?” 女居士道:“这个老身就不清楚了,你问问这个小师傅吧,他也与我们几个一同救过火的。” 于是宋慈又把头转向了这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和尚,据他所言,他之所以能逃过此劫,是因为精舍起火时,他正在精舍附近的茅厕里呆着,等到他从茅厕出来,火势已不可控,因为精舍的一层藏有大量佛经,一沾火星,立时熊熊燃烧,而他认为此次火灾最诡异之处,是方丈室和精舍的门窗都烧得很厉害,当整个房屋还没被火海吞没时,就属门窗一带烧得最旺。 宋慈道:“看你的年纪,应该是法雨寺僧人中最年轻的吧?小师傅怎么称呼啊?” 和尚道:“我叫法仁,今年十六岁,确实是法雨寺最年轻的僧人。” 宋慈道:“你的几个师兄都是几点进入精舍休息的?” 法仁道:“吃过晚饭,戌时不到就上精舍休息了。我是刚交戌时那会儿,从精舍楼上下来,去了茅厕的。那时还好好的,没着火啊。等到过了两三刻钟,寺内才突然大乱起来,精舍那边传来一声声呼喊,‘着火了’,‘着火了’,每个人都在大叫。我急急走出去一看,那时已是火光四起了。” 宋慈又问,“你戌时就从精舍出来上茅厕了,怎么两三刻钟后还在茅厕里呆着呢?” 法仁道:“肠胃不好,一去就蹲半天,有些时日了。” 宋慈道:“在你正式发现精舍着火之前,寺院可曾有过什么异象没有?你仔细想想。” 法仁道:“有。如厕之时,我见前方空地上有一道道红光在闪,总觉得上空好像有孔明灯飞过。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想出去看个明白,但人既然已经脱了裤子蹲着了,也就罢了。” 宋慈点点头,没再问下去,只是顺手从旁边树上折了一段长长的树枝,便t?令法仁与自己同行,一起走入了火场中去。 法雨寺亦是坐北朝南的布局,靠近南边的山门,大雄宝殿,大悲坛,地藏殿等受损还不太严重,靠北边的毗卢殿,接引台,钟鼓楼,藏经阁等都已付之一炬,当然,受灾最重者,莫过于最北边的方丈室与僧众所住的精舍。这两处是完全夷为平地,化作一片焦土了。 宋慈一面在一地的狼藉中看来看去,用手中的树枝不断挑着拨着,一面问法仁道:“法仁,你说方丈室与精舍的火势最初是门窗一带最旺是吗?” 法仁道:“没错,我感觉就是从门窗开始烧进去的。” 宋慈道:“方丈室和精舍的门窗都朝南边开放是吗?” 法仁道:“是的,寺院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而且方丈室与我们所住的精舍一左一右并列的,中间只隔一条石子路。” 宋慈道:“你解手的茅厕在哪儿?” 法仁道:“在精舍后面大概三十步远的地方。也正因为在精舍后面,我的视线被精舍的后墙挡住,不知前头发生了什么。” 正当两人说话间,宋慈手中的树枝却拨到了某种坚硬的金属物质,低头一看,才知那是一枚铁做的箭镞。而发现之地,正在方丈室大门的位置处。 不一会儿,同样的箭镞,在精舍的门窗一带也发现了好几枚。萧景说道:“大人,看来歹徒是从墙外射入火箭放的火。法仁如厕时所看到的那一道道红光,应该就是火箭飞过夜空时留下的。” 宋慈道:“从箭镞的尺寸来看,歹徒所用还不止火箭那么简单,而是一种叫做‘铁嘴火鹞’的火器。” “铁嘴火鹞?”萧景显然还没听说过这名字有些古怪的火器。 宋慈接着道:“我大宋所产之箭镞,镞宽约摸在五分左右,而火场所发现的箭镞,镞宽全在一寸以上,且镞身也比普通箭镞粗了一倍。这种大箭头正是‘铁嘴火鹞’所用的规格,也就是所谓的‘鹞头’。 ‘鹞头’之所以要宽要粗,是因为它所要带动的身子和尾巴也格外粗大。‘铁嘴火鹞’的身子,是一截圆柱形的木筒,或者是扁形的木盒,木筒或木盒里面装满了火药,再绑上一大把易燃的干草,作为尾巴,一根引线从尾巴中伸出,以作引燃之用。这便是火攻利器‘铁嘴火鹞’了。 用的时候,先将引线点着,再用投射装置将‘铁嘴火鹞’对准目标放射出去,便能于一刹那间,引发烈火。这次法雨寺大火,其火势为何会蔓延得如此之快,便是拜这‘铁嘴火鹞’所赐,一般的火箭还不至于这样。 而法仁在如厕时所看到的一道道红光,便是这‘铁嘴火鹞’飞过夜空时发出的。这种火器的飞行高度,要比寻常羽箭,火箭稍高一些,速度稍慢一些,因此也更符合法仁所谓如孔明灯在头上飞过的描述。” 萧景道:“据大人所说,可以想见这‘铁嘴火鹞’的制作工艺,也远比普通火箭要复杂,这就更加说明歹徒纵火行凶是早有预谋的了。” 宋慈长叹一声,道:“是啊。这案子十分棘手,不简单啊。走,先出去吧。” 第七章 火后 于是,众人又随宋慈来到法雨寺外,宋慈将法慧,法信两位禅师的画像当着法仁的面,打了开来,问他认不认识画中之人? 不想法仁看了之后直摇头,说从未见过画中之人,又说法慧,法信两位师兄虽然新来法雨寺不久,但仪表堂堂,佛理精深,深受方丈师傅器重。 具体说到法慧,法信的身形,则两者身高均在五尺五寸左右,体重则法慧较瘦一些,法信较胖一些。 正说着话,人群中突然“叶大人,叶大人”地喊了起来。宋慈回头一看,方知是封川县知县叶昭来了。叶昭四十多岁年纪,疏眉细眼,人瘦身长,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宋大人,听说您来封川了,下官有失远迎啊。”叶昭一面抱拳,一面便朝宋慈跑了过来。 宋慈道:“宋某巡查封州刑狱,刚到开建县,就碰到一起大案,循着线索追踪到封川县法雨寺,不想一来就碰上法雨寺大火。” 叶昭道:“下官得报,马不停蹄往这边赶,不料还是来晚了。这地上的都是烧死的僧人吗?” 宋慈道:“是的,法雨寺的方丈法度禅师,还有十二名弟子都遇难了。僧人中就跑出这个小沙弥法仁。住在法雨寺的五位女居士倒是全部逃出了。”宋慈一面说,一面朝法仁和五位女居士指了指,算是向叶昭作了介绍。 叶昭看了看几位年老的女居士,道:“怎么年轻力壮的僧众都烧死了,年老体弱的女居士反而逃生了?” 宋慈道:“火灾是人为制造,是歹徒一开始就盯准了方丈和僧众们的精舍放火,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叶昭道:“歹徒放火烧死方丈与寺院僧人的动机为何,宋大人知道吗?” 宋慈道:“说来话长,回衙门再与叶大人详谈吧。” 叶昭道:“也好,宋大人忙碌了一天,不妨先回封川县衙歇息,这里就交给下官好了。” 说罢,叶昭又将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推到宋慈面前,道:“宋大人,此乃封川县主簿万焦,就让万焦带宋大人去县衙好了。万焦,你一定要服侍好宋大人,不可怠慢。” 万焦道:“请叶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宋慈又问法仁道:“法仁,法雨寺已毁,你晚上有着落吗?” 法仁道:“并无着落,不知去哪儿为好。” 宋慈道:“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到县衙去住,正好我也还有话要问你。” 法仁道:“那当然好,多谢宋大人美意。” 宋慈用手一指叶昭和万焦,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叶大人和万大人吧。”于是法仁又谢过了叶,万两位大人,便在万焦的带领下,随宋慈他们一同去了封川县衙。 在县衙,宋慈问萧景,周辕等人有关法雨寺大火的看法。萧景认为法雨寺大火不是偶然,而是与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一体相连的。 周辕道:“果如萧兄所言,则此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是一直在我们身边的了。要不然,我们提刑司的行动,他如何料得那么准确。而在我们身边的,我看也就两路人马。其一是以徐扬为首的开建县衙的人,其二是以武平为首的金桂山房的人。这两路人马萧兄觉得哪路更为可疑?” 萧景道:“金桂山房的人较为可疑。从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开建县衙诸公,都未显示与金桂山房的武元钧有什么瓜葛,而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但金桂山房内部的人就很难说了,当初王厨子为什么被山庄诸人视为毒杀武元钧的凶手,就是因为前天的鱼,他没烧熟,害武员外吃坏肚子,而被痛骂了一顿。 就这么一起小事件,小矛盾,就有可能成为谋杀武员外的动机,可见山庄内部人员谋杀武员外是最有可能,最有理由的。” “周辕,你怎么看?”宋慈问。 周辕道:“我同意萧兄的看法,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宋慈道:“从凶手使用投射装置,发射‘铁嘴火鹞’来焚烧寺院这点来看,可知幕后黑手已经准备多时,他们早就想要杀死法雨寺方丈与僧众了。早到什么时候?肯定是早到我们提刑司进入封州县以前。 如此看来,幕后黑手又似乎从一开始就已打定主意,一旦莲华禅院的假法慧,假法信毒杀武员外成功,则马上杀此二人以灭口,再同时烧死知道法慧,法信底细的法雨寺方丈与寺众了。 也就是说,歹徒只是在按计划行事,跟我们提刑司介不介入,其实没有关系,只不过时间上凑巧,歹徒一次次杀人灭口,刚好都被我们赶上了。” 萧景点点头,道:“如是这样,歹徒又可能不是金桂山房的人,或徐扬一路的人了,完全有可能是一股至今没有冒头的未知势力了。” 宋慈道:“对,这就是宋某一再强调的,在案件尚未明朗之际,头脑要如虚空一般,可容纳各种想法与可能性,切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萧景道:“是,大人,下官记下了。” 宋慈道:“好,你去隔壁把法仁叫过来吧。我还有话要问他。” 萧景道了声“是”,便离开座位,去隔壁将法仁叫了过来。 “宋大人,你找我?”法仁有些怯生生地问。 宋慈道:“法仁啊,法慧,法信这两位禅师现在人在何处,你知道吗?” 法仁道:“知道啊,他们不是去了邻县的莲华禅院了吗?” 宋慈道:“是吗,这件事你这个小师弟是怎么知道的?” 法仁道:“听师傅说的啊。一个月前,师傅收到了邻县武员外的信,当场就跟我们几个商量了,问谁想去武员外的莲华禅院做事?t?但当时没人主动提出想去。师傅没有办法,只好亲自指定法慧,法信两位师兄前去。” 宋慈道:“方丈与你们商量之时,哪几个人在场?” 法仁道:“我的十二个师兄连同我自己,全都在场。” 宋慈道:“法慧法信两位禅师是何时离开法雨寺的?” 法仁沉思了一会儿,道:“三月十三日早上辰时。” 宋慈道:“你亲眼看到他们离寺了吗?” 法仁道:“是的,他们离寺那天,我们都去送行了。” 宋慈道:“送行回来之后,你和你的师兄们有没有离开过寺院?” 法仁道:“没有,都在寺院里呆着。” 宋慈道:“平时你们几个师兄弟之间关系如何?” 法仁道:“关系很好,情同手足。” 宋慈道:“法慧,法信两位禅师人缘如何?可曾与谁闹过矛盾,结过仇怨没有?” 法仁道:“二位师兄在寺中人缘很好,有口皆碑,未曾与人结怨。” 宋慈道:“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你再陪我去一趟法雨寺。” 法仁道了声“是”,便起身与在座的诸位告别,去隔壁房中歇息了。宋慈又问萧景,周辕等人,对法仁所述有何看法。 萧景道:“依法仁所言,则法慧,法信两位禅师,定是在半途之中,被假法慧,假法信所杀。” 宋慈道:“歹徒的动机为何?” 萧景道:“杀了法慧,法信两位禅师,歹徒自己冒名顶替,前往莲华禅院,以便接近武员外,毒杀武员外。” 宋慈又冲周辕道:“周辕,你怎么看?” 周辕道:“在下认为,歹徒一开始谋杀法慧,法信两位禅师,自己冒名顶替,进入莲华禅院,是为了能够接受武员外的供养,享受丰厚报酬,仅此而已。 等到了莲华禅院之后,二人才被幕后黑手利诱,被雇佣成了毒杀武员外的凶手,这是在下的看法。” 宋慈道:“你和萧景所言,都有道理。也都指向一点,那就是武员外写给法雨寺方丈的信,遭到了泄露。” 周辕道:“方丈拿着武员外的信,与寺众商量之时,他的十三个弟子都在场。泄密者当在这些人里面。但如今法仁的十二个师兄都已烧死,要具体追究是谁泄的密,已无可能,除非泄密者就是法仁。” 宋慈觉得周辕所言在理,又将法仁叫过来,问他有没有将武员外信中所言,跟寺外的人说过?法仁回答说没有,宋慈也便只好作罢了。 第八章 漆匠 次日卯时,知县叶昭来请宋慈到膳馆用餐,顺便向宋慈汇报了法雨寺大火善后事宜。 据叶昭所言,法雨寺附近有一个名叫柳塘岙的村子,大火死难者的尸体,暂停于柳塘岙村的祠堂,并派了专人守护。今日开始,便会开展尸体认领工作。 宋慈也向叶昭讲了提刑司的部署,待用过早膳,也便辞别叶知县,在法仁和尚的引导下,重往法雨寺去了。 借着天光,宋慈这回看得更清,他发现法雨寺内,部分未焚毁的建筑,都有崭新的漆痕。便问法仁道:“法仁,寺院遭火之前,可曾在做漆工呢?” 法仁道:“是的,大人,寺院兴建不久,部分楼阁还须上漆,便请了一个漆匠来刷漆。” 宋慈警觉道:“漆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法仁道:“就近从柳塘岙村请来的。名字不知,但既然知道来处,应该不难查寻。” 宋慈道:“对了,你们寺院除了方丈和僧众,总该有些杂工吧,比如厨子,火工,清扫之类,这些人一共有多少呢?” 法仁道:“这些事情都由我们几个师兄弟包办了,暂时没有另外请人来做。” 宋慈道:“你再仔细想想,方丈法度禅师跟你们商量武员外的来信时,那个漆匠是否在场?” 法仁沉思道:“想起来了宋大人,这漆匠当时还真就在场。师傅与我们讲起武员外的来信时,我们本来都在经堂念经,那个漆匠也刚好在经堂刷漆来着。不过此人半个月前刚走。” 萧景道:“大人,如果这个漆匠是半个月前刚从法雨寺出来的,这样看来,他没有作案时间,也不可能是在莲华禅院呆了一个月之久的假法慧或假法信啊。” 宋慈道:“是的。但不排除他在法雨寺刷漆时,意外听到了武员外想请两位禅师主持莲华禅院之事,听到之后,如果又将此消息转告给了他的亲友,那么他的亲友便有了作案的可能。走,速去柳塘岙。” 柳塘岙村在法雨寺的东边,隔着一座岭,翻过岭后,再东去大约两里地,见村口一个柳树绕堤的大塘,便算到了地方。 宋慈去时,见塘边正有一老渔夫伸竿垂钓,便将假法慧,假法信的画像出示,问渔夫是否认识? 渔夫一面看着画像,一面摇头道:“这两人都面生,不认识啊。” 宋慈纳闷道:“敢问老丈是柳塘岙村人吗?” 渔夫道:“是柳塘岙村的,怎么了?” 宋慈道:“听说柳塘岙村有个漆匠,难道跟这画中人长得不像?” 渔夫道:“不像啊,一点都不像。漆匠倒是有,名叫柳儒才,可相貌完全不一样啊。” “柳儒才的亲友呢,也跟这画中人长得不像?”宋慈又问。 渔夫道:“不像。不瞒你说,柳漆匠与老朽正是前后邻居,他家的情况老朽有数。” 宋慈道:“那柳儒才家住哪里,还请您老带一带路啊。” 你们是什么人?找柳儒才有什么事吗?”渔夫警觉道。 萧景指着宋慈道:“这位是广南东路宋提刑宋大人,特来封川县查察人命大案。” 渔夫听萧景这么一说,忙将鱼竿一收,便要下跪,宋慈眼疾手快,将他扶住,道:“老丈不必如此,快快起来说话。” 渔夫道:“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之处,请宋大人恕罪,老朽这就带诸位大人去柳儒才家。” 于是渔夫便带着宋慈一行进了柳塘岙村。还没到村中央呢,渔夫便指着马路右手边两间砖房道:“这便是草民所住的房子,再过去一点,便是柳儒才家了,只不过这会儿是被我家给挡住了,看不到。你们随我来。” 就这样,宋慈一行又跟着渔夫往右一拐,先过了渔夫家,再向前走了几十步,见一爬山虎布满的砖房,那渔夫便说是柳儒才家了。 宋慈谢过渔夫,令提刑司人马在柳儒才家外止步,只点了冯天麟,萧景,与周辕三人,径直往前走去,见一三十来岁年轻男子,正弯腰在院中锄地,便走过去问了那人的名姓。 那年轻男子倒也痛快,回宋慈道:“在下姓柳名儒才,不知阁下找我何事?” 宋慈上下打量此人,见其五官确乎与假法慧,假法信不同,心中不免隐隐失落,但又总觉得此人可疑,便问:“柳儒才,你最近在法雨寺做事是吗?” 柳儒才道:“没错,是在法雨寺做事,在下是漆匠。法雨寺的房子须要上漆,方丈师傅就请在下过去了。” 宋慈道:“你什么时候进入法雨寺做事的,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柳儒才打量着宋慈,不安道:“你们是什么人?问这些无关紧要的想做什么?” 宋慈将腰牌出示,给他看了,只说是法雨寺大火,烧死了人,他正在调查这起纵火案而已。 柳儒才这才挠着头皮道:“提刑大人在上,小民是正月十七日进入法雨寺做事的,半个月前出来的。” 宋慈道:“你平时便是靠给人刷漆为生是吗?” 柳儒才道:“是的大人,小民就是靠这手艺混口饭吃。” 宋慈点点头,又将假法慧,假法信二人的画像打开在柳儒才的眼前,道:“柳儒才,画中这两人你可认识?” 当宋慈把画打开之际,提刑司众人的眼睛便齐刷刷地盯住了柳儒才的表情,也果见柳儒才的脸上划过一丝仓皇与惊愕。 “没见过这两人啊,小民不认识。”柳儒才摆手道。 宋慈反问道:“你确实不认识他们是吗?” 柳儒才道:“确实不认识,小民生活简单,接触的人不多,这画中人压根没见过。” 宋慈也不勉强,将画一收,便领众人出去了。 到了柳儒才家门外,与提刑司大队人马汇合后,宋慈又对护卫陆祥说道: “陆祥,柳儒才可疑,须要有人盯梢,你从今天开始,就住在后面那渔夫家中,紧盯柳儒才的一举一动。” 陆祥道:“那渔夫会同意我住进去吗?” 宋慈道:“也不是白吃白住,会给他银子的,相信他会同意的。村里人问起来了,就说是渔夫的远房亲戚。” 陆祥道:“是,大人。” 渔夫自从柳塘回来后,倒也没再外出,一直在家里呆着,宋慈便将方才的打算跟渔夫说了,一面说,一面又掏出些银子放在渔夫手中,渔夫掂量着手中的银子,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说没关t?系,没关系,他还正愁一个人住得孤寂,有人作伴也好。 安顿好了陆祥,宋慈一行也便从渔夫家中出来了,上了马,宋慈对众人道: “好了,封川县这边先放一放,我们重往开建县。” 起初,众人突然听说要回开建县,都很意外,但听了宋慈的解释后,也都理解了。 “法慧,法信两位禅师,从法雨寺出来时都是好端端的,那么想必是在前往开建县的半途之中,遭到了假法慧,假法信的杀害,”宋慈说道,“然而从封川县到开建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约摸也有近百里的路程,而昨日从开建县金桂山房来封川县法雨寺之时,宋某曾一路观察地形,发现两县之间,多为平原,沿路都是村落,田野,这样的地形,显然不利于歹徒行凶杀人。 唯独进入封川县地界之后,迎头便是一座‘粽子山’,算下来这‘粽子山’是这段路程之中唯一险要,隐蔽之所在,宋某大胆猜测,倘使假法慧,假法信,要在半途实施杀人,埋尸,假扮诸事,那么最有可能的现场,便在粽子山。 因此,宋某决意重走法慧,法信前往金桂山房之路,一路留意可能会被用来杀人,埋尸之所在,重点侦察粽子山一带,力图发现法慧,法信二位禅师的尸体。这是眼下线索不多的情况下,最为可行的办法。” 萧景道:“这办法好。只要找到法慧,法信二人的尸坑,那就意味着同时能找到假法慧,假法信换下的衣服。因为假法慧,假法信在杀了法慧,法信之后,一定要脱下僧人的服饰,假扮起来。 那么,他们俩自己的衣服,鞋子,一定是脱在了现场,最有可能的,是随着法慧,法信的尸体,一同埋葬了。 而如果我们此行,能找到假法慧,假法信这两凶手的衣服,鞋子。那么这些证物,则势必会极大地助力我们确认假法慧,假法信的真实身份。” 宋慈道:“萧景所言不差。大家意下如何,没有异议的话,便要立即出发了。” “没有异议。”众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宋慈道:“出发,去开建县。” 第九章 黑骷髅(一) 与此同时,金桂山房一个名叫武丰的护院,也已进入了德庆府端溪县地界。 因金桂山房的少主,即庄主武元钧的独子武德庭,正在此地读书,武丰便受山庄委派,前来找他,向他通报武员外的死讯。 由于再过四个月,便要举行州试,武元钧听说大儒姜文英从庐陵县知县的任上致仕,回到了端溪县的老家,便将儿子武德庭送入姜家,进行密训。 武丰是到过姜家的,因为三月十一日,武员外就是令武丰驾车,送武德庭来姜家的,抵达的日期是三月十三日,武丰记得很清楚。 正因如此,他找上去也是熟门熟路,不费吹灰之力的。 只见武丰把马往姜家门前的一株小树上一拴,便敲响了那扇阔大的朱漆大门。 然而令武丰感到奇怪的是,姜家的门却久敲不开,冲里面喊叫也是白费劲,压根没人回答。再把耳朵紧贴门板,倾听屋里的动静,也是一片死寂,无说话声,无走动声,也无读书声。 武丰觉着不对,便横穿过一条巷子,问一家杂货铺的掌柜,道:“掌柜的,姜家怎么回事,大白天的怎么没人呢?我家少主还在他家读书呢,怎么一点人气都没有?” 掌柜道:“你这么一说,我也奇怪了,姜家好像确实有些日子没动静了。不过我生意忙,也没太留意人家的起居,要不你干脆爬上墙头看看算了。” 武丰道:“这不会有事吧?万一被当成小偷捉了可不好。” 掌柜道:“有什么事?你家少主不是在里面读书吗?他可以给你作证啊。再说你就站在墙头看看,不跳下去不就完了吗?” 武丰心想掌柜的说得在理,便谢过人家,又往姜家走去。 姜家的围墙高,可武丰是金桂山房的护院,身手也不错。登高上墙是一点问题没有。然而爬上墙头一看,差点没把他吓得从墙上倒栽下来。因为他看见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具死尸。 而那死尸的死相又格外恐怖,张牙咧嘴,浑身青黑,武丰虽是护院出身,但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便赶紧从墙头跳上,喘着粗气又跑到杂货铺,对掌柜道:“不好了,死人了,姜家死人了。” 掌柜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见你只是爬上墙头,怎么就看见死人了?” 武丰道:“那人就死在大门口处了,好像死前要来开门还是怎么的,谁知道呢。掌柜的,你快告诉我,县衙往哪里走,我这就要去报官,我担心我家少主也凶多吉少了。” 掌柜被武丰这么一说,也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拿出文房四宝,给武丰画了一张地图,道:“你把这图带上,县衙在哪儿,都画在上面了。” 武丰将图往怀里一塞,又去姜家门口将马绳从树上解下,便跃上马背,朝县衙飞奔而去。 端溪县知县沈福仪得报,十分重视此案。当下便率一众衙役赶赴姜家查看。 两刻钟后,沈福仪一行抵达姜文英家,众人在大门前下马,由县尉胡逊上前敲门,推门,果见无人应答,便果断令衙役翻上墙头,跳入院中,从里面将大门开了。 果然,这朱漆大门一开,迎面便见一具尸体横卧在门坎内。 尸主男性,五十岁上下年纪,因死去时日已多,尸体脸部,颈部已经变形,肿胀,尸体面目狰狞,舌头,眼球凸出,浑身黑中泛青,腹部鼓起,经县衙官差仔细辨认,方才确定此人便是姜文英家的管家姜安。 县尉胡逊问知县沈福仪道:“沈大人,依您看,这姜安的尸体怎么会倒在大门处呢?” 沈福仪道:“估计家里出大事了,他是要跑出来喊人,只是没来得及开门就断气了。大事不妙啊。走,进屋中看看。” 胡逊道:“姜安的尸体不验了吗?” 沈福仪道:“先派衙役值守现场,待检视了屋里景象,再作理会。” 说罢,沈福仪又带人往屋里进,果在姜家吃饭的堂屋,发现了东倒西歪,男男女女,一共六具尸体,经众人辨认,死者分别是姜文英,姜夫人,武德庭,以及姜家的两名丫头和一个男仆。 从现场情况来看,这六人是用餐期间死去的,桌上的酒菜刚动了一半,好几个人身子都没离开座位,就死去了。 桌子则分一大一小两张,其中姜氏夫妇和武德庭是在大桌上吃的,丫头和仆人是在小桌上吃的。但不管大桌小桌,死状都是一样的,死亡时间经仵作检验也是一样的,都是三天之前,而死因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中毒而死。 “系何种毒物中毒而死知道吗?”沈福仪问。 仵作康清回道:“从舌头嘴唇乌黑起卷,十只手指脚趾乌黑,浑身皮肤发紫,七窍流血,死前呕吐等情况来看,想是中了黑骷髅或鬼馒头之毒了。” 沈福仪道:“黑骷髅,鬼馒头,这是什么毒药,本官怎么闻所未闻?” 康清道:“大人是临安府人,进士及第之后,又一直在做京官,年初才外放到本县做了知县,自然不知广南东路,广南西路这种特有而稀有的毒药。” 沈福仪道:“那你倒是说说这黑骷髅,鬼馒头到底是何来历?” 康清道:“广南东路,广南西路有一种大蝮蛇,如果这种大蝮蛇在冬天冬眠之际,刚好死在了地下的洞穴里,那就表示它的尸身也将同时腐烂在它冬眠的洞穴中了。如果这时,这个洞穴之中,刚好有一种名叫‘地虱’的毒虫,那么这种毒虫就会钻进这大蝮蛇的蛇胆之中去。 地虱钻进大蝮蛇的蛇胆之中后,就一动不动地呆着了,在寒冷的冬季里,它就靠吸收蛇胆中的养分而存活。而地虱本身的寿命又很短,从生到死一共也才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后,地虱死亡,死在了大蝮蛇的蛇胆之中,而蛇胆的胆汁也被它吸干吃尽了,变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裹在了死去的地虱身上。 慢慢地,在特定的气候,土壤条件下,经过一整个冬季的演变,这颗蝮蛇的蛇胆就变成了奇毒无比的黑骷髅,而死在蛇胆中间的那只地虱,则变成了黑骷髅的核。 到了来年春天,黑骷髅会发芽,会在雷声中破土而出,在地面上长成一株绿茎绿叶的草。高约一尺左右,开黑色的人骷髅一样的花。这也便是‘黑骷髅’之名的由来。 黑骷髅的花期只有一个月,二月开花,三月份花就谢了。等到花谢之时,如果这株黑骷髅还没被采药夫采走,那么黑骷髅的地下部分,也就是蛇胆与地虱共同形成的块根,就会长出一个个圆形,扁圆形,圆锥形的小黑骷髅来,这‘小黑骷髅t?’自有名字,便叫做‘鬼馒头’。 相信大人也听出来了,山林大地虽然广袤,但要长出黑骷髅与鬼馒头,其实须要天时,地利,人和等多种因素,巧妙地凑在一起才行。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两种毒药,既毒辣又稀有的原因了。” 第十章 黑骷髅(二) 沈福仪听得津津有味,连夸仵作康清讲得好,讲得妙,他这个外乡人一听之下就全明白了,实在是长见识了,接着,沈福仪又问康清,这起毒杀案的凶手可能会是谁? 康清回道:“凶手是谁,目前还是难说。但姜家人是全家毒毙了,从主人到仆人都死了,姜家人内部投毒的嫌疑或可排除。因此在下的结论就是外人投毒。至于为何投毒,怎么投的毒,就不得而知了。” 主簿李恩泉提议道:“沈大人,要不要验一下桌上的饭菜,看看是否真的带毒?” 沈福仪道了声“言之有理”,又转头对县尉胡逊道:“胡大人,命差役去外面买一只狗来,以作试验。” 胡逊道了声“是”,便令手下“都头”带一差役,买狗去了。不一会儿,都头牵着一只大黄狗进到屋中,胡逊二话不说,将桌上饭菜倒在黄狗面前,那黄狗也不怕生,见有肉吃,放胆便尝。 尝着尝着,那狗突然如遭雷击一般,原地乱跳起来,一边跳,一边惨吠不止。不久,吃下去的东西又重新吐在了地上,而其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等处,都不约而同地流出血来,到这时,这狗便不再跳跃,不再惨叫,而是躺倒在地,微微呻吟不止,待其四足变得乌黑,狗毛泛出青紫色时,狗便再无一点动静,一点声响了。 康清见此景象,十分肯定地说:“诸位大人,这桌上饭菜确实有黑骷髅或鬼馒头之毒,已是无疑的了。” 沈福仪点点头,道:“凶手想来是与姜家有深仇大恨的,不然,何忍将其全家毒毙?胡大人,你先带人里里外外搜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毒药所在。” 胡逊道:“如康清所说,倘若姜家真是中了黑骷髅或鬼馒头之毒,则手下兄弟纵使见到,也未必认识啊。” 沈福仪道:“康清,那黑骷髅,鬼馒头是何模样,你且说上一说,好让大伙知道。” 康清道:“黑骷髅乃大蝮蛇的蛇胆与地虱所化,故而它的大小也一如那蝮蛇蛇胆,约摸如寻常芋艿或老鼠的鼠头一般大,遍身青黑,长着一圈细细的黑毛,形如骷髅状,看着就吓人。 里面一个黑核,雀卵般大,也叫弥勒珠,小佛头。那是地虱这种毒虫所化,而毒性更剧。因为地虱是吸收了蛇胆的精华而死,也是吸收了大蝮蛇的蛇毒而死,因此,这地虱所化的核,反而成了浓缩的剧毒之物。鬼馒头是长在这黑骷髅上面的子,样子差不多,就是小了点,而且无核。” 沈福仪道:“这核为什么又叫‘弥勒珠’、‘小佛头’呢?” 康清道:“因为这核挖出来看,就像一个小小的弥勒佛头,弯着眼,咧着嘴大笑着。其实是因为那核上面有几道褶皱,上面那两道褶皱,刚好像弥勒佛笑弯了,眯起来的眼。下面那道褶皱,又像弥勒佛笑弯了的嘴,于是便有了‘弥勒珠’、‘小佛头’这么好听的名字。然而谁知名字越好听,毒性却越大,东西却越危险呢。” 沈福仪边听边不住点头,又问手下道:“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人齐声回道。 “胡逊,大致看看有多少间屋,然后分头去找。记住,屋里的财物,谁都不许碰,敢拿一针一线者,依法论处。”沈福仪又下令道。 “是,大人。”胡逊回了一声,便令手下两个都头各领一队,自己也领一队,分成三队,开始搜索起姜家的房子来。 然而三组人马进进出出,搜寻近半个时辰,也没任何收获,胡逊喘着粗气对沈福仪道: “大人,这毒药怎么想也不可能在家里藏着啊。如果投毒者是家中之人,或许还有可能搜到。但现在这情况是全家毒毙,投毒者显然是外人,而投毒的方法肯定也是先将毒汁煮出来,趁机投在食物里去的,家里不可能有实物留存啊。” 沈福仪觉得胡逊说得在理,便对胡逊道:“算了,收队吧,别搜了。从长计议。” 于是胡逊便冲四周喊道:“都给老子打住,别搜了,全都回来。” 手下正搜得百无聊赖,一听说“打住”,也便随着都头一一返回了。 沈福仪又问县尉胡逊道:“胡大人,姜文英的子女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胡逊道:“姜文英只有一子名叫姜潜,年纪约四十上下,十年前考中进士,任翰林院编修,一直在京做官,好久没有回来了。” 沈福仪点点头,道:“姜家人死了三天多了,也没人过问,可见姜家平时与邻居也不怎么走动啊。” 胡逊道:“一是姜家的房子也是独门独户,跟谁都不挨着,邻居得过一条巷子,从杂货铺那边算起。 二是姜文英常年在外做官,年老之时才归乡,乡人早就忘掉他了,他也就很难融入乡民们的生活中去。也因此平时没人与他们家走动,所以才造成了全家死了三天,还没人发现的局面。” 沈福仪道:“这案子不好破啊,一点头绪都没有。就知道是外人投的毒,可具体是何时投毒,为何投毒,怎么投的毒,都感觉没有线索,无从查起啊。” 胡逊道:“要不从调查姜文英的人情往来开始吧,看看他平时都跟谁有接触,近期有没有跟谁闹过矛盾。当然,也不排除是年轻时与人闹过矛盾,结过仇。现在年老辞官返乡了,对方就觉得是报仇的时机到了,于是便投毒杀害了姜文英全家,也不无可能。” 主簿李恩泉道:“大人,下官认为此案的投毒人,为姜家之亲友的可能性最大。” 沈福仪道:“为何这样说?请李大人为沈某一开茅塞。” 李恩泉道:“毒在饭菜之中,那么下毒之时,想必正是做饭做菜之时,不是午时,便是申时,此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家中人来人往,走动不息,外人又如何能进入家中下毒呢?” 沈福仪道:“两位大人所说都有道理,可以先按这两种思路展开调查。接下去,先将尸体收了,就近摆在姜家村的祠堂,然后贴出认尸通告,把尸体先领走,与此同时,再慢慢调查死者的人情往来。” 武丰一听说要收尸,按耐已久的情绪才彻底爆发出来。他看着少主武德庭的尸体,终于悲从中来,不可遏制,便当场痛哭起来。 “你们不要动,让我亲自来背。”他哭喊道。 知县沈福仪这才注意到武丰这个人,问清楚了武丰的身份与来意后,倒也安慰了他几句,令武丰颇为感动。 “武丰啊,你既然主动提出要来背你少主的尸体,沈某本不该阻止,但你也看见了,你家少主的尸体已经腐化了,而且身中剧毒而死,你不好背,也不能背。依我看尸体还是交由官府处理,你不如及时回去报信,然后再叫人来,把尸体领回去。”沈福仪劝道。 武丰想了想,抽泣道:“老爷刚死,少主又亡,小的作为山庄的护院,实在无法对夫人启口。” 沈福仪道:“悲剧既已发生,瞒又瞒不下去,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你不如快刀斩乱麻,尽快赶回金桂山房,将少主的死讯告诉给夫人知晓,一切听凭夫人来决断。” 武丰擦了擦眼泪,抽泣声渐小。 沈福仪又道:“发生这样的事,沈某作为端溪县知县,感到万分惭愧,请你转告你家夫人,一定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就说公子的尸体暂停于端溪县姜家村的祠堂,请她随时派人来领。而沈某也会加紧办案,尽己所能,尽快找出这个投毒的元凶来,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武丰道:“多谢沈大人一片热心。小的会将沈大人的意思如实转告给我家夫人的。各位大人保重,小的这就上路了。” 说罢,武丰便拱手与端溪县的诸位大人告了别,骑马沿原路急驰而去了。 10-20 第十一章 毒医 武丰走后,沈福仪兵分两路,一路由主簿李恩泉负责处理尸体,及姜宅善后事宜。一路由沈福仪亲自带队,会同县尉胡逊,走访姜家的邻居去了。 姜家所在的街道名叫“天惠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而姜家的位子则正好在街西的尾部,他家的西面再无人家,所谓邻居,只有旁边隔一条巷子的杂货铺,和街对面打铁的蔡家了。 沈福仪带人先上了杂货铺询问情况,掌柜说他跟姜家不熟,因为姜文英一直在外做官,儿子也一直在京做官,全家早已离开端溪县,跟邻居本无感情可言,因此虽然住得近,t?却无走动,彼此之间也毫不关心。 沈福仪问:“姜文英是什么时候回到这老宅子来住的?” 掌柜道:“二月份时来的。来了也不登门拜访,也不与邻居联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沈福仪道:“三天前,你可曾见过可疑人员出入姜家,或在这儿走动吗?” 掌柜摇摇头,说忙着照管生意,顾不上留意这些。沈福仪又问三天前,姜家可曾有亲友造访? 掌柜沉思片刻,倒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据掌柜所说,大概十天前,姜文英的亲弟弟姜文贤造访过姜家,除此便再无所知了。 胡逊道:“姜家诸人的死亡时间是三天前,这十天前的访客恐怕没什么调查的意义吧?” 沈福仪道:“留意一下也无妨。走,先去对面铁匠铺问问。” 然而铁匠铺就更是一问三不知了。如果说姜家与杂货铺还只是隔了一条小巷,那么姜家与这铁匠铺,就隔了天惠街这一条大街了。加上铁匠铺内,打铁的声音分外嘈杂,眼睛也得紧紧盯着所要锻造的器物,故而铁匠铺的掌柜,对于姜家那边的情况是丝毫都没有留意。 沈福仪也不勉强,就这样结束了对于邻居的走访,正茫然不知所措间,却见前方一人身背药箱远远走来,眯眼一看,才知是县里的郎中刘大用。 沈福仪虽然年初才任职端溪,但刘大用也认得这是本县县主,便主动上前向沈福仪问好请安。 沈福仪道:“郎中行色匆匆,这是要上哪户人家看诊啊?” 刘大用道:“回沈大人,就是前面姜家,马上就到。” 沈福仪道:“姜家?是姜文英家吗?” 刘大用道:“正是。” 沈福仪心中奇怪了,他心想姜家上下已经死了三天了,那么请郎中的人又是谁呢?难道说还是鬼魂不成?然而沈福仪虽然心中已经七上八下,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问刘大用道:“刘郎中,你去姜文英家是看什么病啊?又是什么人来请你去看的?” 刘大用道:“大人有所不知,小的这是去复诊。七天前已经看过一回,就是姜文英的管家来请小的去看的,说全家有不少人头晕头痛,恶心欲吐。 小的一一看过之后,觉得可能是近期天气骤暖,人体不适,因此才导致种种症状。于是便开了止晕止吐的药七剂,让他们吃吃看,并说好七天后前来复诊,今日算时间已经七天,因此小的又过来了。” 沈福仪闻言大惊,县尉胡逊也觉得反常,对沈福仪道:“沈大人,听刘郎中之言,莫非姜家早在七天之前就已中毒?” 沈福仪道:“很有可能。刘郎中所说的这些个症状,极像是中毒引起,只不过七天之前,好像症状还很轻微,没有完全表现出来。” 胡逊道:“如此说来,姜家这是慢性中毒啊,可见凶手是长期地多次地对姜家进行了投毒啊。” 刘大用越听越糊涂了,问:“两位大人所言,在下怎么听不懂呢?姜家什么时候中毒了,在下判断是天气骤暖,人体不适所致啊。” 沈福仪道:“刘郎中误诊了。姜家全家上下,中毒身死,已经三天了。可以想见,七天之前,全家出现头晕头痛,恶心欲吐的症状,正是已经轻微中毒的表现。” 被知县大人如此一说,刘郎中也是慌了手脚,哆嗦道:“沈大人,不知姜家人尸体如今停在何处,小的想去看看。” 沈大人道:“就在姜家了。一起去吧。” 于是沈福仪,胡逊一行又带着郎中刘大用重新来到了姜家,见主簿李恩泉正带人收拾尸体,打算往姜家村祠堂里送,便对他说: “李主簿,这位是刘大用刘郎中,他说他七天前曾经给姜家人看过病,这次是来复诊的,知道姜家人已经中毒身死,他想看看尸体。” 李恩泉道:“县里仵作已经确认死亡原因了啊,何况尸体也已包裹起来了。”李主簿的脸色似乎有些为难。 沈福仪道:“算了,挑其中一两具,打开包裹让刘郎中亲眼看看好了。” “是,大人。”李主簿答应一声,便挑了其中两具尸体,重新打开了。 刘大用依然哆哆嗦嗦地挪着步,走到尸体前打量起来,他看着这两具浑身青黑的尸体,突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转头带着哭腔对诸位大人道: “沈大人,李大人,胡大人,小的有罪,小的有错,小的是不是开错方子,把病人吃死了啊。” 说着说着,这刘大用还真哭了起来。 沈福仪也觉得蹊跷,便问:“刘郎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方子中也用了毒药了?” 刘大用点点头,道:“用了生半夏了,小的见过误服生半夏中毒身死的人,也是像这样满脸青紫的,再想想那方子是七天前开的,这些人又是三天前死的,会不会真是吃药吃死了啊?” 沈福仪道:“姜家的药也是从你这儿抓的?” 刘大用道:“没错,小的随身带着药箱,既开方,也抓药。” 刘大用的话,令沈福仪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问刘大用七天前所开方子,有没有留底? 刘大用点头说“有”,一边说,一边从药箱里将方子取了出来,交给沈福仪等大人们过目,上面果然开着较大剂量的生半夏,不禁令诸位大人面面相觑。 沈福仪道:“刘大用,你明明知道生半夏有毒,为什么还开,而且还用这么大剂量呢?” 刘大用道:“因为姜家人是恶心欲吐,小的又看他们舌苔白腻,符合使用半夏的情况。所以就用上了。” 沈福仪道:“那你也应该用炮制过的半夏啊,怎么上来就用生品呢?” 刘大用道:“因为小的医馆刚刚开业,姜文英家又是有头有脸的人,小的迫切想把他们的病在短期内治好,以求扬名,心想生半夏药性猛一点,起效也应该会快一点,就这样用上了。” 沈福仪道:“你糊涂啊,医术事关生死,岂可存半点侥幸。” 言罢,沈福仪又将县里仵作叫来,问他道:“康清,你对此事有何看法,说说。” 康清沉思片刻,问刘大用道:“刘郎中,你在用生半夏之前,有没有洗过?生半夏固然有毒,但其毒性大都在其表面的黏液上了,如果你使用之前,仔细将这黏液洗去,按理不至于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啊。” 刘大用支支吾吾道:“小的也不知道洗没洗尽,因为小的医馆开业不久,诸事繁忙,因此就把半夏交给我家娘子去洗了,也不知道她洗干净了没有。” 沈福仪听得火冒三丈,道:“刘大用,只要本县在端溪一天,你休想再开这个医馆。你不学无术,为人马虎,视医药如同儿戏,你这种人连当兽医都不够格,何况当人医?来人,将刘大用绑起来,押送县牢收监。” “是,大人。”几个差役异口同声回了一句,便拿来一根麻绳,将刘大用捆绑之后,押了下去。 而刘大用一走,沈福仪等人也困惑了。虽然仵作康清还是认为姜家是黑骷髅中毒的可能性更大,但沈福仪也没法再偏听仵作一面之词了,因为沈福仪认为,从因果来看,从事件发生的时间线来看,刘大用误开毒药致人身死的可能性都是明显存在的。 因此,沈福仪认为这起“姜家中毒案”还得从长计议了。 沉思良久后,沈福仪对手下道: “胡大人,你派人速将刘大用之妻抓获,并将刘家医馆所藏之生半夏,悉数收缴,另外,再派一路人,将姜文英的弟弟姜文贤请到县衙里来,本县也有话要问他。李主簿,你仍然处理善后,做好尸体的运送,停放与认领。” 李,胡二人拱手抱拳,齐声答“是”,县衙诸路人马便这样分头行动起来。 第十二章 粽子山(一) 与此同时,宋慈领提刑司人马也已顺利抵达了粽子山。 一如宋慈所言,从封川县到粽子山的路上,两边都是已开垦的农田,一马平川之外,更有农人来往于路上田间。仔细想来,歹徒是无法于此种环境下杀人行凶,埋尸换衣的。 而过了粽子山之后,便进入了开建县的地界,这一路直到金桂山房也是稻田、菜田相夹杂,少有山脉丘陵可供藏身作案。 思之再三,倘若法慧,法信真在半路被人劫杀,则最有可能的案发地点,确实只有在粽子山这一带了。 封川县往开建县的路,是由南往北的走向,而粽子山是在路的右边,也就是路的东侧。那么对于粽子山来讲,它靠路的一边也就是山的西坡了。 若凶手真在此处杀人作案,那么最便利的埋尸地,就是靠近路边的粽子山的西坡,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萧景望着茫茫山林,不禁叹道:“西坡底长三里左右,高也有一里左右,尸体埋在此处,不说沧海一粟,但t?也足够隐于无形了。” 宋慈环视着粽子山一带的环境,道: “粽子山对面还是有大片良田,农人往来颇多,如果凶手在杀人之前毫无准备,而是现杀现埋,恐怕仍有极大的暴露可能。 想来想去,凶手应该是赶在两位法师途经此地之前,就踩好了点,挖好了坑,只等法师一到,便迅速取了法师性命,将尸体拖上山去,埋于事先掘好的坑中。 如是这样,则事先所掘的尸坑,绝不会挖在太高的地方,因粽子山的西坡,从山腰往上,草木渐稀,岩石渐多,难以藏身,若凶手带着两具尸体往高处爬,这是自找麻烦,自寻死路。 因此宋某认为,凶手埋尸之所,必在西坡的低处,而且必然是草木茂盛之所在。 如此,才可方便埋尸,也可方便脱衣,换衣,将自己假扮成和尚。因此,等会儿搜寻之际,要特别留意西坡低处,那些草木茂盛的地方。” 按照宋慈的思路,搜寻范围大大缩小,提刑司的人分成高中低三组,从粽子山西坡的南端开始,依次向北搜寻。 然后出乎宋慈意料的是,三路人马从南到北,地毯式搜寻一过,也未有任何异样发现。 宋慈自言自语道:“莫非判断有误,粽子山并非命案现场?” 周辕道:“要不拐个弯,去南坡,北坡搜寻看看?” 萧景道:“南坡北坡虽与西坡相邻,但走过去还是须要多花时间与精力的。从常理来讲,歹徒不应舍近求远地去掩埋尸体,且南坡,北坡也是与农田相对,不比西坡更加隐秘,他们移尸去那里除了增加作案成本,与暴露的风险,没有任何好处啊。” 周辕被萧景这么一说,倒也说服了,因此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倒是宋慈顺着周辕的思路,接着道:“除非发生一种情况,凶手便有理由舍近求远,将尸体带到南坡或北坡埋葬。” 萧景好奇道:“请大人为下官开解疑惑,究竟发生何种情况,凶手会甘愿多走路程,移尸到北坡或南坡?” 宋慈道:“假设凶手有一块田,这块田刚好在粽子山的北坡下面或者南坡下面呢?如此,则北坡或南坡的安全性便大大提升了。因为尸坑所对着的,是自己家的农田,而自己家的农田没有外人来往出入,就可保整个埋尸的过程无人看见,也可保日后尸坑的安全。” 宋慈的这一番推论,说得周辕和萧景的眼睛大放光彩,他们无不认为宋慈的推论有理有据,便建议事不宜迟,从速调查粽子山北坡、南坡下面的农田的归属。 宋慈道:“粽子山可以说是封川县与开建县之间的界山,但范围上来讲,它仍属于封川县管辖。走,掉转马头,再回封川县衙。” 到了县衙之后,要查出粽子山下这两片农田的归属,便不费吹灰之力了。 从县里提供的资料来看,粽子山北坡下面那块地,是属于黄家村村民黄自安所有,南坡下面那块地,则属于沙溪村村民贾雄所有。 土地归属确定之后,提刑司又马不停蹄,着手调查起黄自安与贾雄这两个人来。 结果发现,贾雄的儿子贾震非常可疑。 其一,据沙溪村保长与村民反应,贾震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失踪这么久,之所以没有报官,是因为贾震好赌,三天两头跟一群赌友混着,去各处的赌场赌钱。而且更可疑的是,贾震并非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实际上是个脚夫。 封川县有一座山,名叫玉皇山。最高之处“玉皇顶”有一处“白龙潭”。这白龙潭的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喝了之后据说益处极多,往短了来说,能治眼前的疾病,往长了来说,能益寿延年。 因此引得四面八方的客人,提着桶,挑着担,前来玉皇顶白龙潭打“圣水”,也有美其名曰叫“打龙涎”的,这是把白龙潭的水,比喻成是神龙之涎了。 而来的客人中,又属老年迷信之人最多,这些人热情最高,体力又最差,让他们空着手爬上玉皇顶,都已经够呛,更别提还要提桶挑担地去取水,甚至拎着水下山了。 于是乎这玉皇山便催生出了脚夫一行,干活的都是闲散的青壮年,专替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拎桶取水,而贾震所干的便是这一行当。 宋慈认为,这一行最费脚力,也最磨损脚部筋肉,不出所料,贾震的双脚一定满是老茧与伤痕。 而莲华禅院那个假法信的双脚恰恰是被砍去的,宋慈从一开始就认为,假法信的双脚一定有与众不同之处,而贾震这个脚夫的双脚就符合这一特点。加上他本来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赌徒,且家里的农田偏偏又在粽子山南坡之下,则其为凶手之一的可疑度便大大上升了。 想到这儿,宋慈也没有多加犹疑,便将假法信的画像出示在保长面前,想让保长辨认此人是不是贾震。保长将画像拿在手中,打量再三,十分肯定地说:“没有错的宋大人,画中之人正是本村的贾震无疑。” 于是宋慈趁热打铁,又将假法慧的画像出示了,但这回保长就不认得了,看来看去也还是摇头,直说此人不认识。 “贾震的亲友之中,也没人长得像画中人的,”保长又补充道,“当然,贾震这小子长年混迹各地赌场,不少狐朋狗友都未曾带入家门,这些人小的就不知情了。” 宋慈点点头,也没有勉强保长,自带提刑司人马往贾震家的农田而去。 第十三章 粽子山(二) 站在贾震家的农田之上,宋慈仰望着粽子山的南坡,对众人道:“南坡的地势跟西坡很像,山腰以上也是岩石裸露,不利杀人,埋尸,换衣,因此,我等侦察重点仍在南坡的低处,特别是草木茂盛之处。 搜寻时,仍以三组人马,分高中低三层,从西到东,依次推进。开始行动。” 话音刚落,提刑司的人马便按宋慈的布置迅速行动起来,宋慈本人也手持一根长棍,摸索着前进。 就这样到了南坡的中段,宋慈发现有一丛荆棘长得特别茂盛,而这片荆棘丛的后面,则是一小片平整的山地,上面寸草不生,但却铺满了枯枝败叶。 宋慈见此处可疑,便用手中木棍轻轻拨去层层的干枯的枝叶,让下面的土壤露出。这时,一旁的萧景率先惊道:“大人,这片土地好像被翻动过。” 宋慈二话不说,朝三位手持锄头的差役挥挥手,让他们过来。 “大人,要往下挖吗?”其中一个差役问。 宋慈用木棍划出一个长方形的区域,道:“往下挖,挖至一尺来深时,就要小心,动作切勿猛悍,以免伤损尸骨,证物。” “记下了大人。”差役回答过了,便一齐挥舞锄头,挖掘起来。 当三人挖至一尺多深之时,众人惊讶地发现,那一块块被锄头勾起来的土壤中,竟然蠕动着一只只丑陋的蛆虫。 围观者无不面面相觑,同时又心照不宣,大伙其实都知道,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于是宋慈令锄地者暂时停止了挖掘,先让差役在已经挖出的坑洞边摆上一只铜盆,盆中放置苍术,皂角之类干燥药草,开始烧烟。 至于用这些药草烧烟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驱邪辟秽,因为宋慈认为,随着蛆虫的勾出,马上就会掘到更深处的腐尸了。为了避免尸毒伤人,因此宋慈为了安全起见,总是会以药草来辟秽。 果然,当锄头落到两尺来深的土层中时,随着一件件衣服的勾出,终于露出了底下两具刚刚白骨化的尸体,一阵阵尸臭顿时扑面而来。 宋慈令众人赶紧散开,以避尸气,周辕,萧景等验尸官则立即口含苏合香丸,头戴面巾,遮住口鼻,随时准备入坑验尸。 约摸过了一刻钟光景,觉着尸坑中的尸毒已经散发殆尽,萧景,周辕才下到尸坑之中,将坑中的两具尸体抬到差役们刚刚铺好的草席之上。 由于坡下是片片稻田,因此田边有沟渠之水流过,宋慈令差役去沟中打来清水,将尸骨上爬动的蛆虫全部冲净,也将尸骨上附着的污秽全部洗净,此时才开始真正验尸。 首先是测定两具尸骨的各项生理数据,并一一记录在案,其次是死亡时间的推定,这一点从尸体腐烂情形再结合当地的天气情况,宋,萧,周三人都认为死者被埋至今在一个月左右,符合三人对于法慧,法信死亡时间的推测。 接下来便是死亡原因的推定,这一点从全身完好无损的尸骨以及塌陷,粉碎的后颅骨,也不难看出,死者是如何死亡的了。 事情发展至今,种种情形都已印证宋慈等人的推断,因此宋慈认为,眼下只须釜底抽薪,直接将死者容貌重塑出来,便可一锤定音。 而容貌重塑t?之法,便是宋慈拿手的“依骨塑容”。 塑容所用的泥土来自“永兴军路”万泉沟,宋慈巡视各地刑狱之时,这种泥土是必带的。只不过所带的都是干泥,塑容之时必须与纸屑,清水相伴和,才可最终用于塑容。 由于尸骨只有两具,因此宋慈没有出手,而是指导萧景和周辕来完成这项差事。 萧,周二人便各自挑了一个头颅骨,仔细对照着,开始捏塑。由于死者的致命伤,是后颅骨,正面骨骼完好无损,因此捏塑工作十分顺利。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个湿泥头模便捏塑完毕。而就在这两个湿泥头模成型之前,法仁和尚已经流下泪来,待泥模完全成型之后,他更是直接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法慧师兄,法信师兄”,哭得众人也不禁动容。 宋慈拍拍他的后背,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又问他道:“法仁,你确定眼前这两个泥模,与你法慧师兄,法信师兄的容貌一般无二是吗?” 法仁道:“简直一模一样,其实塑到一半我已经看出来了,只是尚未完工,才忍着不哭,这会儿见泥模成型,如同两位师兄复生一般,实在忍不住才哭了起来。” 宋慈道:“人死不可复生了,你的两位师兄都是被恶人以钝器偷袭而死的。为今之计,在于尽快侦破此案,以告慰法慧,法信两位禅师的在天之灵。” 法仁重重点了点头,抽泣之声渐衰。宋慈又对萧景,周辕二人道: “死者死亡时间,死亡原因,真实身份都以确定。现在把重点放到尸坑中发现的两套衣服,两双鞋子之上,不出意外,这两套衣服,两双鞋子,便是凶手平日所穿,而法慧法信的僧衣僧鞋,则被凶手换走了,换走之后,凶手便去了五郎山莲华禅院,成了武员外的座上宾了。” 萧景,周辕一齐道了声“是”,便俯身检查起这两套衣服,两双鞋子来。很快,其中一套衣服和一双鞋子,便暴露出了它的疑点。 萧,周二人发现,那套衣服与鞋子之上,都不同程度地沾染有彩色油漆。很明显,这套衣服与这双鞋子是真正的一对,是同一个人所穿,而这个人的身份极有可能是漆匠。 而至于剩下的一套衣服与鞋子,那是农夫脚夫们最常穿的短衫芒鞋,不用多说,十有八九便是贾震的了。 宋慈指着那套衣服与鞋子,道:“把它收好,回沙溪村核实。另外,法慧,法信两位禅师的尸骨,仍然暂埋于此,等通知了两位禅师的亲人之后,让他们直接来此地认领尸骨。” 于是差役们将草席裹住的尸骨重新抬回到坑洞中,小心埋了起来。而尸坑中挖出来的两套衣服和鞋子,则被提刑司带走了。 第十四章 假僧现形 重回沙溪村已是暮色四合,贾震家炊烟已起,贾震的父母刚从地里回来,双双在家。宋慈令人将尸坑中掘获的那套疑似贾震的衣服和鞋子,拿出来放在院中,请两位老人辨认。 一会儿,贾震的母亲便开口承认了,这套衣服,这双鞋子正是贾震所穿,原因是衣服上面的一个补丁,正是她老人家亲手缝的,而鞋子上的鞋垫也是她亲手做的。 她看着这套衣服,这双鞋子,哭了起来。此时的她,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死在了邻县的莲华禅院,但凭直觉感到自己儿子犯了罪,做了坏事,这是肯定的了。所以她哭过之后,又跪下来哀求宋慈开恩,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希望能留他一条性命。 宋慈见她身体虚弱,当时情绪又颇为激动,只好暂时隐瞒了贾震杀死禅师,毒杀武员外,最终又被人灭口的事实,只是委婉地说道:“老人家请起,宋某自有分寸,然而贾震失踪已久,其生其死,恐怕已不太乐观了,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宋慈尽量说得含蓄,好让老人家容易接受,至于其他的,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毕竟人各有命,而命,都是自作自受。 一会儿,老人哭声渐息,宋慈便适时地打开假法慧的画像来,问:“老人家,此画中之人是谁,您老可认得?” 老人将画推远细看,也是摇头说不认得。宋慈又问道:“贾震平生可有做漆匠的朋友?” 这回老人点头了:“做漆匠的朋友倒是有,柳塘岙的柳儒才就是。” 老人的这一回答,令宋慈信心大增。 从贾家出来之后,萧景对宋慈道:“大人,贾震是柳儒才的朋友,可见武员外以优越条件招揽法师之事,贾震定是听柳儒才说的。 而柳儒才是漆匠,他本人又一直在法雨寺刷漆,没有作案时间,那么尸坑中发现的那一套漆匠的衣服和鞋子,十有八九就是柳儒才的另一个朋友了。而此人跟柳儒才一样,也是漆匠。而这个漆匠,就是假法慧。幕后黑手为什么要砍去假法慧的双手,原因就是漆匠的手,尤其是手部皮肤的纹理间,指甲缝,都难免残留油漆的缘故。 下官猜想,当时柳儒才,贾震,与柳儒才的那个漆匠朋友,三人一定吃过饭,或碰过头。柳儒才把武员外重金招揽法师之事一说,他可能无心,贾震和那个漆匠却听进去了,听进去了,便一不做,二不休,果真做出了杀害法慧法信,自己假扮僧人,前往莲华禅院骗取好处的事情来了。” 宋慈道:“说得好,你所说的,也正是宋某心里想的。” 萧景道:“大人,接下去意欲何往?” 宋慈道:“再去柳塘岙,见陆祥,见柳儒才。” 此去柳塘岙,正好经过封川县衙,宋慈一行饥渴难耐,便进去把晚饭吃了。吃饭时,封川县知县叶昭坐陪,宋慈便问他假法慧,假法信的画像有没有贴出去?叶昭说一早就已经贴出去了,但整整一天了,没任何人提供线索。 宋慈道:“假法信的画像可以撕掉了,宋某已经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叶昭自然称“是”,无须赘言。 吃过后,只稍事休息,宋慈便点了萧景,周辕,王勇,冯天麟,这二文二武四个人,与他同去柳塘岙。其他人一律未带,因寻尸,挖坑,验尸等等需要大量人员参与的工作已经顺利完成,剩下的事项,轻车简从既可。 到了柳塘岙,宋慈先到了渔夫家中。陆祥见宋慈来到,喜出望外,将宋慈等人叫到暗处,道: “大人,这个柳儒才确实可疑。提刑司人马一走,这小子好像就按耐不住,想去外面了,但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这样进进出出,来回了三四趟,最终还是没出去,又回家呆着了。 在下判断这是他内心惶恐,去留无定,六神无主的表现,因此,更可确定此人心中有鬼,便对他盯得更紧了。 果然,到了日暮时分,柳儒才再次出门,去了邻村的牛鼻山。” 宋慈道:“柳塘岙的邻村是什么村,柳儒才又去牛鼻山做什么?这些都知道吗?” 陆祥道:“回大人,柳塘岙的邻村名叫黄梅坪,而柳儒才上牛鼻山是找人去了。因那牛鼻山上有座道观,道观不大,名叫三清观,小的看着柳儒才进去的,便在暗处潜伏下来。等他出来后,小的便进观去了,逮住一个道士,问他柳儒才来道观所为何事?那道士回答说是来找人。 小的又问道士那柳儒才所找何人?道士回答说找的是一个在这里做事的漆匠,说那漆匠是柳儒才的朋友,但道士同时又说,这个名叫关贵的漆匠一个月前就匆匆结束工事走人了,说是要回外地老家,不在这儿干了。我又问他关贵是哪儿人,道士说是广州怀集县人。” 宋慈道:“好啊陆祥,你为侦破此案立了一功。走,随我去柳儒才家。” 宋慈一行推门而入之时,柳儒才正在闷闷吃饭,他见宋慈等人去而复返,且神情个个肃穆,不禁心生惶恐,表情也扭曲起来。 宋慈单刀直入道:“柳儒才,你跟三清观的关贵,以及沙溪村的贾震是怎么认识的,以及你是怎么跟他俩说起,开建县武员外在重金招揽法师,前往主持莲华禅院之事的,全都一五一十如实讲来,如有半句虚言,休怪本官无情。” 柳儒才本来就心虚,加上本性柔弱,良知未泯,被宋慈这么一说,不觉双膝一屈,就跪倒在了宋慈面前,嘴里连声说道:“草民知错了,草民知错了”。宋慈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便将柳儒才搀扶起来,道:“柳儒才,你既然已经知错,就是善莫大焉,现在当着本官之面,你把前因后果,据实讲来,不准隐瞒。” 柳儒才定了定心神,道:“宋大人,诸位大人,请家里坐吧,小的这就跟你们讲。” 于是宋慈一行也便随柳儒才进到了屋中,柳t?儒才搬了几把椅子,让众人坐了,沉思一会儿,道:“关贵,贾震这两人都是小的在赌场中认识的。小的好赌,这两人也是嗜赌如命之人,见多了,玩多了,也就认识了。 我们三人虽然常常出入赌场,但本身算是有正经事做的人,所以口袋里还算有些闲钱,尤其是关贵,他去黄梅坪三清观做事以前,刚刚结束在‘如意山庄’的活计,得了不少工钱。” 宋慈道:“你说的那个‘如意山庄’是何来历?怎么去如意山庄做事,就能得很多钱吗?” 柳儒才道:“‘如意山庄’是我们封州大书商大富商顾琰的宅邸,顾琰是出了名的有钱,出了名的大方,所以我们都愿意去他那里做事。” 宋慈道:“明白了。你接着往下说吧。” 柳儒才道了声“好”,便继续往下说道:“当时正好过了元宵节,关贵有钱,小的也因为前一年的工钱刚刚结清,也有钱。两人就天天相约在赌坊碰头,慢慢地也就混熟了。混熟了之后,小的便将关贵介绍给贾震认识,后来就是三个人一起出入赌坊了。 那段时间,除了小的之外,关贵和贾震手气都不好,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很快便输得见底了。那时,关贵虽然在三清观揽了份差事,但三清观给的工钱不多,经不起关贵三天两头输钱,而贾震在玉皇山当脚夫,来钱也不容易,很快也输得入不敷出。 因此三人聚在一起喝酒吃饭时,小的就常常听他俩抱怨。而他俩见小的手气不错,不仅没输,反而还赢了不少钱,就开始向小的提出借钱。 这是小的最担心的事,可就是偏偏发生了。 在牌桌上,酒桌上,小的也曾与他们称兄道弟,但小的心里知道,小的跟他们只是酒肉朋友,交情并不牢靠,因此借钱的事,就是想方设法地推脱。 那时,小的在法雨寺做事。三月十二日下午,小的来到经堂刷漆,恰巧法雨寺方丈法度禅师,正好给他的弟子们讲武员外的来信,小的便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一会儿,小的听明白了,这武员外在五郎山建起莲华禅院,是为了保佑他儿子能考中举人,而禅院建好了,就缺主持者,于是便以优越条件来法雨寺请人。 当时,法度禅师便指定了法慧法信两位禅师前去,两位禅师也没意见,说当天就准备,次日一早便去。 那天傍晚收工后,小的又与贾震,关贵在赌坊碰了头,小的便开玩笑说,咱们三人辛辛苦苦做事,所得还不如一个和尚。 他们便问我此言何意?于是小的便将下午在法雨寺经堂听来的事,跟贾震和关贵讲了。讲完也没多想,就赌钱去了。 然而奇怪的事也就从那天开始发生了。首先,小的从那晚起,便再没见过关贵与贾震出现在赌坊了。 其次,小的听说贾震也没去玉皇山做事,而且也没回村,这人失踪了。关贵也一样,三清观那边放出消息,说缺一个漆匠,小的这才知道,关贵也离开这里了。 这时,小的心里已经隐隐感到不妙了,直到宋大人拿着这两人的画像找上门来,小的便彻底想通了这两人突然失踪的原因了。 但小的天生胆小,心中又有愧,于是便撒谎说不认识此二人,其实宋大人一走,小的便着急忙慌地去了三清观,想去问问那里的道士,关贵回来没有? 小的心里害怕极了,小的虽然是个赌徒,但这辈子也就只会赌点钱,再出格的事就做不出来了。因此一想到关贵,贾震这两人可能因为小的所说的话,而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就惶惶然不可终日。” 宋慈道:“如果事情真像你方才所说,你只是无意中说了武员外以优越条件在招揽僧人之事,而没有教唆关贵,贾震二人去犯罪,那么你是无罪的……” 宋慈话还没完全说尽,柳儒才便又吓得跪了下来,一个劲向宋慈求饶道:“宋大人,天理良心,小的真没教唆他们犯罪,只是无心感叹了僧人轻松快活却能好吃好喝,赚好多钱,没别的意思,请宋大人明鉴。宋大人如若不信,可将小的带到关贵,贾震二人面前对质。” 宋慈将他扶了起来,并没有针对柳儒才是否存在教唆事实,继续深究下去,向萧景,周辕等人招了招手,也便与柳儒才告别,出了院门,往封川县衙而去。 半路上,萧景对宋慈道:“关贵,贾震是人死不能复生了,就算关,贾二人杀害法慧,法信,自己假扮禅师前往莲华禅院的阴谋,确实是柳儒才教唆的,也无从追查了,只能是不了了之了。” 宋慈道:“没错,尽管柳儒才口口声声说要与关贵,贾震二人对质,神情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他曾经教唆过关,贾二人,不然我们第一次来到柳家,向他出示关,贾二人的画像时,他不该如此慌张,那一刻,他好像知道关,贾二人做了什么似的,不得不令人起疑啊。可惜啊,关贵,贾震二人已死,想要对质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像你说的那样不了了之了。” 萧景道:“如今武员外死于假僧之手已经查清,二假僧是关贵,贾震假扮也已经查清,接下来要重点调查的,应该是指使假僧毒杀武员外,并将二假僧以及法雨寺十三名僧众灭口的幕后黑手了吧?” 宋慈道:“是的,这才是此案的关键啊。急不得,今日已经人困马乏,先回封川县衙休息。” 第十五章 七尸毒案 等宋慈一行重回县衙之时,封川县知县叶昭已在膳馆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夜宵,宋慈谢过叶昭的殷勤,便携提刑司人马进入膳馆,正准备吃点心呢,却听县里衙役来报,说开建县金桂山房的管家武平有急事求见宋慈。 宋慈对衙役道:“武平连夜来此,必有大事,快去请他进来。” 衙役领命而去,将一路奔波,又急得满头大汗的武平迎了进来。武平一见到宋慈,话还没说呢,人先痛哭了起来。 宋慈让他有事说事,不要哭,武平才抽泣着说道:“宋大人,出大事了,端溪县姜文英一家都被歹人毒死了,我家少主武德庭吃住在姜家,跟随姜文英备考州试,也遭殃了。” 宋慈大惊道:“什么?你何时得到的消息?” 武平道:“武员外被害当天,夫人派山庄的护院武丰前去端溪县请少主回庄,今日晚饭后,武丰从端溪县回来,痛哭流涕,说姜家主仆连同我家德庭一共七口人,都被人毒死了,端溪县知县沈福仪让武丰回庄,通知少主家人,前去认尸。” 宋慈被武平这么一说,不禁皱起眉头深思起来,哪里还有吃夜宵的心情。 “萧景,周辕,你们俩对此有何看法?”宋慈问。 萧景道:“下官认为武德庭之死,不是被姜家连累,而是恰恰相反。” 武平道:“萧大人此话何意?您是说姜家上下之死是被我家少主连累了?” 萧景道:“正是如此。凶手真正想杀的人是武德庭,他先是指使假法慧,假法信毒杀了武员外,接着,几乎在同时又毒杀了武员外之子武德庭,这两起毒杀案,是可以放在一起来看的,不如称之为‘武氏父子毒杀案’。” 武平道:“可凶手究竟为何要毒杀我家主人和少主呢?主人一直与人为善,发家致富之后,也不曾为富不仁,县里有事有难,都是主动出钱出力,主人是有口皆碑的大好人啊。” 宋慈道:“凶手的杀人动机确实扑朔迷离,且等宋某去过端溪县后再议。今日已晚,你也不妨歇息于此,明日一早,随我同去端溪县查案。” 武平道:“小的还是要连夜回庄,眼下全庄上下已人心惶惶,夫人连失至亲,打击太大,晚饭间突然口眼歪斜,四肢瘫痪,无法说话,也一病不起了。目前山庄已经天塌地隐,我若不回,恐有变故。” 宋慈道:“也罢,明日宋某自带提刑司人马前去端溪,你就不要追随了,如你所说,眼下你的首要任务,便是维护好山庄上下的稳定。” 武平道:“多谢宋大人理解,小的这就回去了。对了,武丰明日也将带人重回端溪,去领少主尸体,应该会与宋大人在端溪碰头。” 宋慈道:“姜家上下与你家少主的尸体停在何处?” 武平道:“离姜文英家不远,听武丰说是停在姜家村的祠堂了。” 宋慈道:“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明日宋某自有理会。” 武平一走,宋慈等人也失了享用夜宵的兴致,再说明日一早还要远行,便随意吃了几筷,各自回房睡觉去了。 次日辰时,宋慈一行在膳馆用过早饭,便重上车马,一意往端溪县而去。 抵达端溪县地界已是过了午时,宋慈只好先找了t?一家酒楼,人吃饭,马喂料,稍事休整。等到人马皆吃饱喝足,便继续赶路,一气来到了姜家村祠堂,想先检验停在这里的尸体。 端溪县主簿李恩泉见宋慈驾到,忙趋前致意,同时速派差役往县衙去请知县沈福仪去了。 宋慈先向李恩泉询问了此案的相关事宜,李恩泉也事无巨细,一一向宋慈禀明。 宋慈与萧景,周辕等人仔细查看了祠堂中,尚未被认领回去的尸体,当下便否定了半夏中毒的说法。宋慈认为,半夏中毒深重者,固然会有脸色青黑的表现,但绝不至于浑身都发黑发青,而且也不会有七窍流血的症状。 宋慈还是认同端溪县仵作康清的判断,认为死者是中了黑骷髅或鬼馒头之毒而死。 李主簿道:“县主大人本来也是这样认定的,但被郎中刘大用一说,就被说迷糊了。” 宋慈道:“不须迷糊。虽说断案之人,多数时候是须要谨慎甚至多疑的。但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有时也必须当机立断,而不能疑神疑鬼。 就比如姜家的这起毒案,死者死于黑骷髅中毒,其实是铁证如山的,就不须过多怀疑。 但凡黑骷髅中毒的,死者舌头嘴唇乌黑起卷,十只手指脚趾乌黑,浑身皮肤发紫泛绿,七窍流血,死前呕吐,而且身死日久,死者身上会像黑骷髅的表皮一样,慢慢长出一根根令人恶心的黑毛出来。这种情况尤其需要注意,因为许多验尸官,会把这些黑毛轻易地当成是死者身上自带的体毛,这便出错了。 须知人体不同于兽类,不可能各处都长黑毛,而姜家的这起毒案,还有几具女尸,就更可以通过对女尸的检验,来确定尸体上的黑毛不是体毛,而是黑骷髅中毒后才长出来的毒毛了。如果说男子还有可能身长浓密黑毛,那么女子就很少见到了,更不用说是几具女尸同时见到身长黑毛的诡异现象了。” 李主簿道:“宋大人果然慧眼如炬,尸身长出黑毛这一现象,仵作未提,我等就更不曾留意了。” 宋慈道:“也不怪你们,因为尸身正在加速腐坏,细小的黑毛不易发现,而较长的黑毛又容易当成体毛而失察,加上黑骷髅也好,鬼馒头也罢,都是难得一见的传奇毒药,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普通人对此缺少研究,也是情有可原的。” 两人正说着,知县沈福仪便匆匆赶到了。 “不知宋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沈福仪行礼道。 宋慈道:“沈大人不必客气。方才宋某检验了这里的几具尸体,认为死者之死因,都系黑骷髅或鬼馒头中毒,而并非半夏中毒死亡,因此刘大用可以无罪释放了。” 沈福仪道:“不过下官刚刚提审了刘大用的妻子谢氏。因刘大用的医馆开张不久,各种杂事缠身,他就贪图省事,把生半夏的清洗,炮制,统统交给了对于医术一窍不通的谢氏在做。 据谢氏交代,她根本不知道生半夏表面的黏液有毒,还以为刘大用让她清洗半夏,是为了把药材洗干净一些,以使卖相好看,而她又觉得这批生半夏本来就挺干净,卖相不错,就随意用水一冲了事,之后,刘大用也没过问,就稀里糊涂拿来使用了,下官担心姜家上下之死,多少还是与这批生半夏有关吧。” 宋慈道:“先说刘大用,如果沈大人所说为实,那么刘大用确实不能无罪释放了,他作为医者,粗率马虎,视人命如儿戏,是必须承担责任的。按律应处以杖刑,且永世不得再开医馆。 再说到姜家上下之死,是否与这批生半夏有关,请问刘大用当时所开的方子还在不在,在的话请交与宋某一观。” 沈福仪答了声“在”,便将刘大用所开方子递到宋慈手中。宋慈观览一过,仍坚持自己判断,认为姜家之死,与这批生半夏关系不大。理由是刘郎中所开的方子中,生半夏的用量虽然较大,但生姜的用量更大,而生姜是恰恰能解半夏之毒的。 因此宋慈认为,姜家人即使吃了未洗净的生半夏而出现中毒症状,但因为有更大剂量的生姜在,所以不太可能导致全家中毒身死的惨烈结局。 沈福仪似有被宋慈说服之意,然而顿了一会儿,又问:“小小生姜真能解生半夏之毒吗?” 宋慈道:“能。不瞒沈大人,宋某本人还刚好中过半夏之毒。” 第十六章 疑云密布 听宋慈说他自己也中过半夏之毒,沈福仪更加好奇了,便问宋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宋慈如实说道: “沈大人看到宋某身边的两位护卫没有?这拿剑的叫冯天麟,拿刀的叫王勇。两位俱是武艺高强,侠肝义胆之士,而王勇在来我提刑司之前,是南恩州有名的猎人。 去年十月,宋某结束了对于南恩州刑狱的巡查,破了‘十八罗汉案’,也收了王勇做护卫,便回到了韶州提刑司衙门。 当时政通人和,太平无事,王勇便常常去提刑司附近的‘鹿鸣山’打猎,打来一些斑鸠,鹧鸪之类的给宋某下酒,宋某津津有味地享用了几个月,年后就出现了咽痛,失音,喉咙肿胀,吞咽困难等症状。起初,宋某以为是美酒野味吃得太多,导致体内上火生热,便自己给自己开了方子,吃了一段时间。 然而药吃下去了,症状非但没有丝毫改善,相反却还在逐步发展,严重时呼吸困难,几乎便要死去。 实在没办法了,宋某便让王勇带路,去逛鹿鸣山,想看看王勇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打来的鹧鸪与斑鸠。这才发现,王勇打猎之地,三三两两地长着一些野生的半夏。 那半夏像玉米一样,一粒一粒的,晶莹剔透,圆润饱满,吸引了很多野鸟来吃,其中就有鹧鸪和斑鸠。 直到此时,宋某才恍然大悟,知道了自己身上的症状原来是半夏中毒。 王勇打来的斑鸠和鹧鸪,是经常以野生的半夏为食的,它们的肉中其实已经积累了半夏之毒,宋某吃它们的肉,也就间接地中了半夏之毒。 明白了这一点,宋某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那办法就是吃生姜,姜能解半夏毒,是许多医书都明确记载过的,不会有错。 宋某记得,当时自己是直接从厨房切了一片生姜来吃,你猜怎么着,就感觉生姜的味道根本不辣,不难吃,而是甜美舒适无比。宋某知道这是对症了,于是便天天吃,前后吃了一斤多生姜,原本那些症状便统统消失了。可见生姜能解半夏之毒的说法,是可靠的。 这也足以说明,刘大用的这个方子,虽然用到了生半夏,但在剂量更大的生姜的监制之下,这方子是不可能同时毒死姜文英家七口人的。” 宋慈的现身说法,令沈福仪再无疑议,从此排除了姜家上下是半夏中毒的干扰,重新回到了是黑骷髅或鬼馒头中毒的思路上来。 宋慈又问他道:“沈大人,听说你还调查了姜文英的弟弟姜文贤是吗?” 沈福仪道:“是的宋大人,因为据姜文英家的邻居反应,姜文贤十天前曾经拜访过姜文英,因此下官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宋慈道:“是吗,那姜文贤是何说法?” 沈福仪道:“姜文贤说十天前的中午,他拜访了姜文英,并在姜家吃了中饭,然而回去后,身体便觉不适,下官问他到底有何不适?他说有些轻微的头晕,轻微的恶心欲吐感,但他没有多想,以为是酒菜吃多了,又吃得太过油腻所引起的。加上初夏时节,天气聚暖,他本来也有些头晕脑胀的,也就没有注意。” 宋慈道:“看来姜家上下的中毒症状已经持久蛮久了,最早可追溯到十天前了。” 沈福仪道:“宋大人的意思,是姜文贤的症状也是中毒反应是吗?” 宋慈道:“没错,宋某认为,姜文贤也是黑骷髅中毒,只不过凶手投毒的方式,是由小量到大量,逐步推进,因此,十天之前姜家的饭菜之中,毒性还不大,所产生的症状也很容易忽略过去。” 沈福仪道:“那就奇怪了,难道说这个投毒者可以自由出入姜家,能天天对着姜家的饭菜下毒而不被发现,这人莫非有隐身的法术?” 宋慈道:“不须要隐身的法术,只须将毒药投入井中,投入水缸中便可。只要姜家的井水,水缸水有毒,那么毒性自然会通过每天的烹饪,带到饭菜之中,从而导致长期的慢性的中毒。” 沈福仪道:“可姜家并没发现有水井啊。另外,如果井水或水缸水有毒,那么十多天来,姜家上下天天吃带毒的水,也没产生多严重的症状,怎么三天前一下子就全家毒倒了?可见就算是井水或水缸投毒,凶手也是二次投毒,甚至多次投毒啊,其中三天前的那t?一次投毒量最大,才最终一下子将所有吃饭的人毒死了。所以下官认为,这个投毒者一定是姜家的熟人,才能一次次进入姜家,实施投毒。” 宋慈想了想,道:“沈大人言之有理,不过宋某刚来端溪,尚未进入姜家亲自查看,因此宋某先保留意见,等亲自查看过姜家的情况之后再说。” 宋,沈两人正说着,金桂山房的武丰也带人赶到了。他们个个面如死灰,垂头丧气的,见了武德庭的尸体,就跪下来哭。 哭够了,便问沈福仪是不是可以将尸体抬走了?沈福仪看了看宋慈,见宋慈没有提出异议,便同意了武丰等人的请求。 武丰等人见知县大人同意了,便开始抬着尸体往外走。宋慈叫住武丰道:“武丰,你在金桂山房做了多少年了?” 武丰道:“五六年了。” 宋慈道:“你跟武员外是什么关系?” 武丰道:“堂房侄子。” 宋慈道:“你知道武员外,武德庭父子得罪过什么人没有?或者说有跟谁结过怨没有?” 武丰道:“没听说过啊。员外也好,德庭也好,都是有情有义,乐善好施的好人啊,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也没听说与人结怨啊。怎么听大人的意思,好像凶手这次毒杀姜家上下,是冲着我家少主武德庭来的?” 宋慈道:“没错。本官就是这样认为的。同样的毒药,差不多的中毒时间,武员外毒死了,武德庭毒死了,你觉得天下有这么巧合的事吗?除非本来就是处在同一个阴谋之中啊。” 武丰道:“员外他平时应酬较多,三教九流,无不来往,还有可能与人结怨,可德庭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啊。小的是金桂山房的护院,知道得最清楚,德庭根本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朋友都不交,就是埋头苦学的读书人,他能得罪谁呢?” 宋慈被武丰问得语塞,见他情绪又激动起来,只好安抚他道:“你先将武德庭的尸体送回山庄,好生处理后事,宋某自会加紧调查,争取早日侦破此案的。” 第十七章 井底黑魔 武丰朝宋慈郑重一拜,便抬着武德庭的尸体出去了。宋慈顺着他的背影望去,发现祠堂门口停着一辆四匹马拉的大马车,武丰等人将武德庭的尸体放入车厢之中后,便赶着马车回去了。 他们一走,宋慈便对沈福仪道:“宋某这就想去姜家看看,沈知县与我同去吧。” 沈福仪道了声“是”,便引领宋慈,朝命案现场走去。 姜家村祠堂离姜文英家,走路也才不过一刻钟路程,宋慈一行车马来去更是转瞬即到了。 姜文英家的水井挖在后院,不太好找。因为这井建得十分特别,它是建在一座凉亭之中了,而这个凉亭,又刚好被后院茂盛的花木给挡住,因此,外人一进后院,便只见花木扶苏之中有一座凉亭,而不会想到这凉亭中间还有一口水井。 沈福仪也大骂自己马虎,说当初只管楼上楼下地搜寻毒药,没想到凶手有可能在井水中下毒,也就不曾有意识地在姜家寻找水井了。 宋慈道:“这水井建造得也太过隐蔽,位子偏,又被花木遮掩,沈大人不曾发现也算正常。走,过去看看。” 就这样,两位大人带着各自的人马,来到亭中,果见亭中一口水井,水光粼粼。往下一望,只见井水一片黢黑,也显得这水井深不见底。 “王勇,打一桶水上来。”宋慈道。 王勇答应一声,便卷起袖子,用井口上架着的辘轳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放在了井沿边。 “水很清澈啊。”沈福仪望着桶中的水,叹了一句。 宋慈没有搭话,而是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起这桶井水来。 突然,宋慈的眼中放出一道兴奋的光,他发现这井水之上,飘浮着一根极细极轻的黑毛,便将它从水中捞了起来,放在手心里细看。 “宋大人,有什么发现吗?您手中的是什么东西呢?”沈福仪问。 宋慈道:“如果宋某没猜错的话,这便是黑骷髅上面所长着的黑毛。” 听宋慈如此一说,沈福仪的一双眼睛都睁大了:“宋大人,难道说这井中有黑骷髅?” 宋慈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凶手并非多次投毒,而是一次性将黑骷髅投入了井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黑骷髅的毒性被井水稀出,而姜家人吃了这井水,便引发了中毒反应。 至于为什么一开始毒性反应比较轻微,三天前却突然把全家上下一次性毒死了,那是因为黑骷髅最毒的部位是它最里面的核,而核中所藏之毒,也恰恰是最后被井水稀出的。那么具体是什么时候稀出的呢?回答就是三天前。一旦三天之前,黑骷髅核的毒性被井水稀出,姜家上下一吃之后,便中毒身死了。” 沈福仪如梦初醒般地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过这井很深,要如何才能将井底的黑骷髅捞上来呢。” 宋慈道:“黑骷髅虽然大毒,但这井水很深,水量很大,如果只有少数几枚黑骷髅,是难以通过井水将人毒死的。因此宋某认为,凶手必然投放了一整袋黑骷髅,像泡药似的扔在井底。 因此,等会儿可先用竹竿探底,看看竹竿会不会在井底碰到什么东西?如果碰到了东西,再用钩子把它钩起来。” 宋慈话音刚落,王勇便去一旁的竹丛,砍倒了一根竹子。宋慈又令他用刀将竹枝,竹叶全削干净,一根长竹竿便到手了。 沈福仪则命人去准备钩子,以便后续使用。 王勇拿着竹竿,来到井边,将这竹竿伸到井中,直到碰触到井底,便开始来回地拨动,果然,没过多少功夫,王勇手上的竹竿便碰到了阻力。 “大人,井底有东西,质地不硬,感觉是一只麻袋。”王勇一面摇动竹竿一面说道。 宋慈道:“好,你先把竹竿收起来,等县里的差役将钩子送来。” 不一会儿,差役拿着两杆大秤回来了,并问宋慈与沈福仪,这大秤上装着的钩子能不能用?宋慈回道:“可以用,把秤钩拆下来,绑到长竹竿上去就行。” 于是差役们便将秤钩拆下,又用绳子将其绑在了竹竿之上,交给了王勇。王勇再次将竹竿伸入井水之中,试探了多次,那竹竿上的钩子便终于钩住了井底之物,王勇小心翼翼地将竹竿往上收,那井底的东西也便慢慢地被王勇钩出了井口。 这回,所有人都看清了,眼前这一袋黑黢黢的丑陋之物,正是宋慈所说的黑骷髅。王勇解开麻袋一数,一共得二十五枚黑骷髅,而且每一个黑骷髅的表面都被人用刀割过。因此,黑骷髅的表面,都留着一道道裂痕。 对此,宋慈向众人解释道:“烧过鱼,尤其是烧过大鱼的都知道,鱼背上,鱼身上割它几刀,会更容易入味。那么这批黑骷髅也是如此,凶手之所以要在黑骷髅上割这么几刀,就是为了方便将黑骷髅核中的毒素稀释出来。” 仵作康清道:“宋大人,黑骷髅这种毒药的来历您可否知道?” 宋慈道:“当然知道,它是当地的一种大蝮蛇死于冬眠的洞穴之中,而恰巧当地的一种毒虫地虱,又进入了这条蝮蛇的蛇胆之中,然后在特定的温度,湿度之下,这颗蛇胆经过一个冬季的漫长演变,才在地底结成了黑骷髅,而来年春天,又生根,发芽,开花,最终变成一种真正的毒药。” 康清道:“没错。所以说黑骷髅这种毒药极难长成,也是极其罕见的,到现在,即使连当地的百姓,很多都认为黑骷髅,鬼馒头,那只是传说中的毒药,实际根本不存在。其实都是因为它的演化,生长,是天时地利种种巧合所造成,因此可遇而不可求。而这个凶手,竟然能一下子得到二十五枚黑骷髅,这不是很奇怪吗?” 宋慈摇头长叹道:“是啊,对此宋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此药你们当地药局能够买到吗?” 康清道:“如何能买到,官府早有禁令,任何药局都不得出售黑骷髅,鬼馒头,采药夫也不得私自售卖,违令者惩处甚严。到如今,许多采药夫压根就不认得黑骷髅与鬼馒头了。” 第十八章 毛人谷(一) 听康清这么一说,宋慈又是一声长叹。他知道康清所言非假,黑骷髅、鬼馒头这两种毒药,实际比野山老参都稀有难得,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而凶手却能一次性得到如此之多的数量,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便又问康清对此有何看法? 康清道:“在下认为这个凶手,一定来自‘毛人谷’,即使不是来自‘毛人谷’,也一定与‘毛人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毛人谷’?这是何地?”宋慈问。 康清道:“此乃本县t?最南端的蛮荒之地,山深林密,花草藤蔓如织,四季浓雾缭绕,更兼毒瘴充塞其间,而毒泉遍地。如此险恶之地,鬼神都避之唯恐不及,但偏偏就有一人栖居于此。” 宋慈道:“此人是何来历?竟然能在如此险绝之地生存,则其人不是有绝世武功,也必有高超的医术,否则安能不伤不死?” 康清道:“宋大人说得不错。此人正是有高超的医术才得以在毛人谷中生存下来,而此人的医术又不为治病救人,却恰恰是为毒人害人。 此人以豢养各种毒蛇,毒虫为乐,以培育各种毒花毒草为荣,此人本是茶林山天师观中的一名普通道士,道号‘常清’,因对诸般毒物痴迷,遂被天师观逐出,孤身一人隐居在毛人谷中制毒育毒,便自号为‘毒阎罗’。 至于毒阎罗制毒用毒之手段何等高超,在下仅举一例,宋大人便可知晓。” 宋慈道:“请速讲来,宋某愿闻其祥。” 康清接着道:“在‘毒阎罗’隐居于‘毛人谷’之前,这个山谷并不叫毛人谷,而是叫‘黄云谷’,因为此谷常年云山雾罩,浓云密布,故有‘黄云谷’之名。 而为什么‘毒阎罗’进去之后,此谷便叫做‘毛人谷’了?原因便在于‘毒阎罗’居然用他的毒药,驯化了几个‘毛人’来为他做事,渐渐地,‘毛人谷’这个名字便被百姓们叫响了。” 宋慈道:“南方蛮荒之地,多有毛人传说,但恐怕未必可信,‘毒阎罗’所驯化的究竟是‘毛人’还是猿猴,县里有考证过吗?” 康清道:“并非猿猴,确是毛人无疑。不管县志,府志,还是历代文人笔记,都曾记载黄云谷中的毛人,描述也大都相同—— 高达丈余,身披红毛棕毛或黑毛,双腿直立,如人般行走,奔跑。其善笑,善怒,野性十足,采野果,抓野兽为食,觅山洞为居。 当地见过‘毛人’的百姓,也说‘毛人’除了体魄雄伟,头骨高耸,体毛浓密之外,五官四肢一如人样,只是粗野丑陋一些而已。他们还将‘毛人’作了区分,男的叫‘人阳’,女的叫‘野婆’。 但在‘毒阎罗’住进黄云谷以前,谷中的‘毛人’对于百姓还算温和,偶然在深林中撞见,也不抓人伤人。 而当‘毒阎罗’住进黄云谷,部分‘毛人’被他所豢养以后,也不知‘毒阎罗’给他们喂了什么药,总之这些‘毛人’性情大变,变得暴躁好淫。每当春天一来便会发情,一发情便会出谷来抓人,如是‘人阳’,则出谷来抓女人,如是‘野婆’,则出谷来抓男人。黄云谷也从此被叫成了毛人谷了。” 宋慈惊道:“居然还有如此之物,如此之事?宋某怎么从未听说过呢?” 康清道:“主要是宋大人刚刚来我广南东路不久,而这‘毛人’抓人事件,近两年又没怎么发生。因为出事一多,当地百姓,过往行人,都有意避开了黄云谷。 但以前发生过,只是县里都上报到州府,州府又上报到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司,也并未知会与提刑司知晓,因此宋大人至今不知‘毛人谷’之事,也是正常的。” 宋慈道:“听你的意思,这谷中的毛人在发情期间是抓过不少男女进去的是吗?” 康清道:“没错,前几年尤其频繁。” 宋慈道:“那么这些被毛人抓进去的男女,后来又怎么样了?” 康清道:“后来?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因为一个都没有跑出来。” 宋慈道:“一个都没有出来?几年前被抓进去的,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出来吗?” 康清道:“是的。这就是毛人谷让人闻风丧胆的原因啊。” 宋慈道:“既然这样,州县两级官府以及经略安抚使司,就没想过对策铲除这些毛人,与背后的罪魁祸首‘毒阎罗’吗?” 康清道:“对策自然是想过的,但没用啊。烧谷吧,怕火势控制不住,绵延到其他山林,最终烧毁农田,果树,村庄,甚至城市。派兵进谷剿杀吧,又屡遭败迹,为之奈何呢?” 宋慈道:“不过几个毛人而已,虽然高大有力,但也终究是血肉之躯,怎么就没法剿灭呢?” 康清道:“因为毛人谷中最厉害的不是毛人啊,而是‘毒阎罗’和他豢养,培育的毒蛇毒虫,毒花毒草啊。官兵一进去,不是被毒花毒草迷晕,就是被毒虫叮咬,引发各种稀奇古怪的症状,要么被毒蛇咬中,直接死亡。本县前任知县严崇道大人,便因被谷中的毒虫咬伤,周身皮肤溃烂,提前致仕返乡的。朝廷这才派了沈大人前来接替的。” 沈福仪道:“康清所说句句属实。下官来到端溪县衙之时,曾见过严大人一面,他的说辞与康清是一致的。他让下官务必小心那个毛人谷,说里面到处都是毒蛇,毒蛤蟆,毒蜥蜴,毒蝎子,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飞来飞去的毒虫,加上毒瘴如烟,毒花毒草又散发无形毒气,其恐怖诡异简直如地狱一般,确实是易进难出,九死一生之所在啊。 而且官兵进去后,‘毒阎罗’还会跟你在毛人谷间捉迷藏。毛人谷幽深浩瀚,毒物遍地,‘毒阎罗’能把最彪悍的将士玩得团团转,玩得伤身害命,魂飞魄散。” “然而有一种情况例外,”康清又补充道,“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只有一个人,你也能平平安安地进去,平平安安地出来。” 宋慈好奇道:“你说说,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康清道:“‘毒阎罗’这个人有两大脾性,一是痴迷于毒物的探索与养育,一是视财如命,秉性贪婪。那么他这样一个隐居于深山穷谷,制毒养毒的危险人物,要如何赚钱呢?回答就是吸引谷外之人,进到谷中,向他购买各种毒药。他便是靠这个赚钱,发财。 然而上面讲过,毛人谷乃毒物遍地的恐怖之地,外人又该如何平安进入呢?办法就是进谷之前,先好好洗澡,把自己身上的气味全洗没了。 然后,再将金子或银子放入一定量的水中,像煮药一样地煮汁,一般都是三碗水煮成一碗,或五碗水煮成两碗。 金水,银水煮出来后,将它放温或放凉,最后再找一块干净的布帛,将金水,银水擦在身上,使身上充满金银之味。如此,便可以进入毛人谷了。 因为毛人谷中的毒物,皆为‘毒阎罗’所驯化,它们会伤害任何一位擅自闯入者,但不会伤害身上带着金银味道的人,因为这些人,是来与‘毒阎罗’做生意来的,是‘毒阎罗’的财神爷,自然不能伤害他们。 这是‘毒阎罗’为谷外的买家们留出的一条活路,谷外之人要想进入,只有这一种方法,而且一次只能进去一个。超过一人,谷内的毒物照样发动攻击,毫不留情。 因此,如果官兵想要通过这种方法去抓‘毒阎罗’,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只能进一个人,就算进去的是关羽,张飞,单凭一人之力,也难全身而退。 ‘毒阎罗’身边的那几个毛人就很难对付了,更别提‘毒阎罗’本身也是武功高手,加上可以随时发号施令,让周遭的毒物都行动起来发动攻击,所以这么多年了,毛人谷一直是当地百姓的一个噩梦,而‘毒阎罗’也终于没人能够抓住他,制服他。” 宋慈道:“你方才说官兵入谷进剿,容易被谷中的毒花毒草迷晕。那么买家独自进谷,难道就不会被谷中的毒花毒草迷晕吗?毛人或者毒蛇毒虫,还可以通过人身上的金银味,来辨别是敌是友,从而决定要不要展开攻击,但毒花毒草所散发的毒气,应该是无差别对待吧,花草又分不清是敌是友,按理说买家进谷也会被迷晕啊。” 康清笑道:“宋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因为‘毒阎罗’用来攻击闯入者的毒花毒草,都不是野生的,而是他自己培育的,名字叫‘九姑娘花’,‘九姑娘草’。 这“九姑娘花”的地上部分,看去是一片绿叶红花,美艳至极,也没什么毒性,把红花摘下,放在屋中,既美丽鲜艳,又香气动人,甚至可以煮茶喝,喝了润泽肌肤,清新口齿,提神醒脑,聪耳明目,好处极多,但它的根部却剧毒无比,奇臭无比。与地上部分,判若云泥。 ‘九姑娘草’也一样,地上部分碧绿的长条形叶子如上品美玉一般,晶莹剔透,娇嫩欲滴,而其根部也是与‘九姑娘花’一样,又毒又臭。 这‘九姑娘花’,‘九姑娘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就是根据这两种花草的特性,结合当地妇孺皆知的大美人‘九姑娘’的典故取出来的。 这九姑娘并非良家女子,而是当地青楼‘红玉轩’的花魁。但此人多t?才多艺,性情清高,向来卖艺不卖身,多少公子王孙,投钱砸宝,只想一亲芳泽而不能。于是,有好事者为了泄愤,就编出谣言,说九姑娘虽然容貌艳丽,国色天香,其实脱了鞋子,脚臭无比。 ‘毒阎罗’听说了这件事,觉得有趣,当时,他也正好在毛人谷培植出这两种地上红花绿叶,百种风情,地下根部毒如砒霜,且奇臭熏天的奇异花草,正愁没取名,听了九姑娘的事,就把这两种药草命名为“九姑娘”了。 而既然‘九姑娘花’、‘九姑娘草’的致命部位在其根部,那么它的作用也就任由‘毒阎罗’来控制了。当官兵前去进剿之时,毛人和谷中的毒蛇毒虫,会将入侵者入谷的消息向‘毒阎罗’去作通报。 ‘毒阎罗’知道有人入侵毛人谷之后,便会把各处的‘九姑娘花’、‘九姑娘草’给挖起来,让它们露出根部,以使根部的毒气飘散到空中,风中。如此一来,进剿者随风吸入毒气,轻则头昏目眩,恶心呕吐,重则昏迷不醒,如同死人。” 宋慈叹道:“原来如此。不过‘九姑娘花’与‘九姑娘草’的毒气,对于谷中的毛人和‘毒阎罗’本人不发生作用是吗?” 康清道:“‘毒阎罗’既然能培育出这两种毒花毒草来,想必是有专门的克制之法吧。” 宋慈点点头,道:“本官明白你的意思了。既然这‘毒阎罗’以制毒养毒为乐,为生,那么想必他在‘毛人谷’中,也培植了不少黑骷髅是吗?” 康清道:“是的,这是在下的一点推测,让宋大人见笑了。” 宋慈道:“你所讲之事,极其重要,宋某岂能见笑。而且从‘毒阎罗’的行为来看,此人培植黑骷髅,并私相售卖的可能性极大,你方才所说,是为此案打开了一个大突破口啊。” 此时,沈福仪有些为难道:“宋大人,其实‘毒阎罗’除了靠制毒贩毒为生之外,杀人越货也是他的一大收入来源。” 宋慈吃惊道:“什么?他还杀人越货?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吗?” 沈福仪道:“没确凿证据。只是路过毛人谷的客商,常常会莫名失踪,我们官府前去调查时,好几次在毛人谷内发现了失踪者的衣服,但衣服内的盘缠已被搜刮一空。 所以下官分析,是‘毒阎罗’指使毛人们干的。毛人可能事先潜伏在路边的草丛中,见客商路过就顺手拖入毛人谷,将钱财抢走了,而无用的衣物则随手丢弃了。” 宋慈道:“如你所说,无用的衣物被毛人随手丢弃了,那么客商的尸体呢?有在衣物旁边发现吗?” 沈福仪道:“尸体未曾发现,因为……因为……” 沈福仪的脸色微微泛红,似乎有难言之隐,令其无法启齿。 宋慈道:“断案之人,心如止水,没什么不好说的,你尽管讲来。” “因为毛人性淫,”沈福仪接着道,“上面不是说过吗,毛人在发情期间,本来就会出谷来抓路过的客人,下官认为,这些被抓进谷中的客人,其身上的钱财一定是被毛人搜刮之后,献给‘毒阎罗’了,至于客商本身,则被毛人拖入更深的谷地,被他们糟蹋了。尸体恐怕也遗落在了毛人谷的腹地,无从寻回了。” 沈福仪说话至此,满脸沉痛。听他说话的人,也个个义愤填膺,冯天麟,王勇,陆祥等护卫的胸膛高低起伏,似乎在这胸膛之中,塞满了悲愤之气,而这一股股气,正在不断冲撞着他们的胸腔与内心。 宋慈浓眉深锁,沉默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提刑司全体听令,做好准备,速发毛人谷。” 沈福仪听说宋慈要亲往毛人谷,不禁担心道:“宋大人,毛人谷乃万分险恶之地,大人不可亲临险境,不如让下官前去为好。” 宋慈道:“沈大人还要留下来主持县里事务,不必随我同去。宋某既任提刑,便应忠于职事,此案的矛头既然指向了那里,宋某只能奋力向前。只是宋某于此地可谓初来乍到,还须向沈大人借一名向导。” 沈福仪道:“康清是本地人,对南面一带很熟,可让康清随大人前去。康清,你愿意吗?” 康清自然愿意效力,便带着宋慈一行踏上了前往毛人谷的路途。 第十九章 毛人谷(二) 抵达毛人谷,是当日的黄昏。只见此地山路崎岖,怪树丛生,群山绵延,林深草密。从山间,从林中,不时传出各种兽叫鸟啼,在各个山谷间悠远地回响。 据康清所讲,靠近毛人谷的这条路,是贯通南北的捷径。当时,这毛人谷还不叫毛人谷,而是叫做黄云谷,因此这条路也被叫做黄云道。 在“毒阎罗”入谷以前,这黄云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热闹非凡。沿路各种点心摊,茶水摊,以及兜售土特产的农人,应接不暇。 如今这番烟火气都尽数消散了,人们都不再走这条凶险之路,而是改走与其并行的另一条官道了。 那条官道在茶林山脚下,名字就叫茶林道,距离黄云道约十里路远。 然茶林道直路少,弯路多,走这条路南下,其实是要多费力气的,但为了避开毛人谷,客人们也在所不辞。因此,如今的人流都涌向茶林道了,便显得这黄云道,毛人谷,更加凄凉,蛮荒。 然就在这蛮荒的所在,满眼青翠之中,一面杏黄色的酒旗凌空挑出,定睛看去,见上面写着“黄云客栈”四个大字。宋慈一行本就饥渴难耐,看到此处竟有客栈,无不喜悦。 这客栈前后三进,都是两层,客栈门前摆着一排木头架子,上面陈列的,全是各色兵器。 不时有客人站在兵器前,向掌柜询问兵器的价格。掌柜都一一地予以说明了。 掌柜四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其貌不扬,只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稳重沉着之气。 宋慈等下马走近,问掌柜道:“掌柜的,客栈门前售卖兵器,是何道理?” 掌柜的上下打量着宋慈及提刑司的一众人马,但因众人皆穿便服,掌柜也并未看出他们是官家的身份,便提醒道: “客官看着是走南闯北的商户吧,估计是初来此地,不知前面毛人谷的凶险。诸位不妨先看客栈门边所贴的告示,看过之后,自然就晓得这里之所以售卖兵器的原因了。” 宋慈这才注意到客栈的门边贴着一张黄纸黑字的官府告示,便带人走过去浏览起来,才知这告示是端溪县衙所发,用于提醒过往客商,如须赶时间,走捷径,非从黄云道经过不可,那就尽量避开每年三月到九月这半年中的时间,因这半年之间,是前头毛人谷中毛人相继发情的时间,毛人常常出谷来抓人,不可不慎。 而如果非要在三至九月间,于此黄云道上过,则能结伴便结伴,能带兵器,便带兵器,以求自保云云。 “客官,这回看明白了吧,”掌柜在宋慈身后说道,“如今正值毛人发情期,小的奉劝各位不如改走十里之外的茶林道,那茶林道虽然蜿蜒曲折,不好走,但至少安全啊。” 宋慈道:“掌柜真是实在人啊,换作其他开客栈的,巴不得人人都从这黄云道上过,你倒好,反而劝人家改走茶林道,这年头做生意的没几个像你这般实心眼了。” 掌柜道:“客官有所不知,小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小的心中并无‘利益’二字,所说的话,完全出于一片公心而已。” 宋慈道:“你是经营客栈的,怎么说心中无‘利益’二字呢?” 掌柜道:“讲利益,要赚钱,就不会在这鬼地方开客栈了,你说是吧?这一路上你也看见了,有几个活人在走?小的要是靠这几个人赚钱,那是自讨没趣。” 宋慈道:“那你在这开店的目的是为什么呢?” 掌柜的眉头突然皱紧了,脸色阴郁的有些吓人,只听他咬牙切齿道:“为了亲眼见证毛人谷的覆灭,为了亲眼看到‘毒阎罗‘的灭亡。小的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官家不会永远放任这些畜生的。” 说着,掌柜的眼圈竟有些泛红。宋慈又问:“听您的口气,似乎跟‘毒阎罗’有仇是吗?” 掌柜道:“对,有仇。不瞒您说,小的本来尚有一女为伴,女儿名叫翠喜,长得乖巧美丽,前年随我从泷水县北上,经过此地,不想却被谷中毛人拖进丛林里去,再没回来。小的本来也不想活了,但有老母需要奉养,又抛不下,只好苟活着,在这儿开起了客栈,一是想陪着女儿的亡魂,二是想给来往客人提供些方便,三便是要见证这谷中恶魔的毁灭。” 宋慈同情掌柜的遭遇,便说了些安慰的话,又问了掌柜的名姓,知他姓程名占,泷水县人氏…… 两人正说着,却听t?前头有人呼喊道:“快跑,快往回跑,毛人出谷了,毛人抓人了……” 宋慈等人循声往前一望,便见四五个人正惊慌失措地往客栈方向跑来。忙迎上去问:“怎么回事?前面出事了吗?” 其中一个身着浅绿色麻衫的客人喘着粗气道:“出事了,没想到我们结队而行,又手提兵器,毛人也会主动来攻击啊。太可怕了。一个女的被拖进林子里去了。” “大概在什么位子?”宋慈问。 那人用手指指方位,道:“大概便在那一块。” 提刑司的几个护卫听得热血沸腾,纷纷问宋慈要不要去救人?宋慈便点了冯天麟去查看情况。 冯天麟二话不说,施展轻功提纵功夫,便往前头飞跃而去。大约到了麻衫客所指的地方之后,便使了一个“旱地拔葱”,高高跳上路边一颗大树,攀爬至顶,往下俯视。果见在一片密林之中,一浑身长毛的人形怪物,正拖着一个女人往林深处行进。 冯天麟再施“草上飞”绝技,紧追不舍,随着距离越近,冯天麟也越发看清,眼前这怪物,想必就是康清,沈福仪口中的毛人了,便一跃来到毛人面前,阻了他的去路,果见这怪物确实跟人长得一样,只是身量奇高,约摸有一丈余,毛发又浓又长,呈红棕色,覆盖住除了五官以外的全体。 毛人见冯天麟孤身来挡,便将手中的女人放在一边,捡起地上一截干枯的木头,咆哮着向冯天麟打来。那木头碗口般粗,一丈来长,虎虎生风地向冯天麟横扫过来。 冯天麟左闪右躲,避开几招,也不正面格挡,突然一记“流星飞渡”,疏忽之间,近到毛人身前,一剑便刺在了毛人心口。 毛人大怒大叫,似欲发狂,冯天麟笔直往上一跳,一剑横劈在毛人的颈上,毛人闷叫一声,只见一颗硕大的毛茸茸的脑袋便从他的脖子上掉落下来,滚进一旁的灌木丛中去了。 再看眼前这无头毛人,却不马上倒下,而是挥拳又向冯天麟走了几步,这才轰然倒地,一动不动了。 冯天麟也不敢耽搁,扶起躺在地上的女人就想尽快离开,谁知那女人浑身发软,两眼紧闭,一探鼻息,已无任何生气,而一摸头发,则黏黏糊糊的全是鲜血。 冯天麟明白了,他想起方才毛人是拖着女人的一条腿,往林深处走去的。如此,则女人的头部一直贴在地面,不断与地上的树桩,石头撞击着。可怜她一介弱女子,如何经不得起这般残暴地摧残? 想到这儿,冯天麟便想抱着她的尸体离开,却见前方草丛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放眼一看,见一条条或大或小,颜色各异的蛇,正向他这边游来。 冯天麟心中叹一声“不妙”,只好抛下女人的尸体,以上乘轻功飞一般地逃离了此地。 正待冯天麟即将出谷之际,眼前一片草地上,却惊现几件血衣和一只空无一物的包袱,冯天麟停下来粗略一看,那血衣明明是男子所穿,便可见不是方才那女人留下的。而血衣一身绫罗,华贵非凡,又可知血衣的主人是富贵之人了,然而如此蛮荒之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单留一身血衣在此,岂不蹊跷。 于是,冯天麟便将血衣匆匆塞入包袱之中,拿在手上,出谷而去。 回来之后,冯天麟当着众人之面,将事情一说,众人一是惊叹康清,沈福仪所言不假,二是夸赞冯天麟武艺高强,竟能单人诛杀丈把高的毛人,三是感慨毛人谷的凶险,竟然连冯天麟这样的绝世高手,也没能从里面带出被害者的尸体来。 冯天麟问宋慈道:“大人,要不要多派人手,去毛人谷中,将女人尸体带回?” 宋慈想了想,道:“不可。如果女人未死,尚值得各位冒险一救。但既然人已死去,单单为了寻回尸体,则不宜将活人之性命,押到这场无把握之仗上去。 毛人谷深不可测,险不可测,如今你我对此谷一无所知,不可贸然进谷,以免重蹈昔日进剿官兵之覆辙。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众人见宋慈说得有理,也便没有再说,而是把话题引到冯天麟从谷中带出来的那一套血衣之上了。 仵作康清的意见十分明确,他认为这就是“毒阎罗”驱使谷中毛人,劫杀过往客商的罪证。 “衣服如此华丽,而身上一文不名,包袱明明带着,而包袱之内,却空无一物,显见此人随身之财物已落入‘毒阎罗’之手,而尸体嘛,想是被毛人拖进谷中去了。”康清补充道。 宋慈道:“宋某在想,毛人为什么不连衣带人,先整个拖入谷中呢?然后‘毒阎罗’如果要钱,就把身上的钱搜出来占为己有,毛人发情,就占用客人的身体便好,如此尸体也好,衣服也好,都留在谷中,不易被人发现,岂不更加隐秘,更加有利?” 康清道:“此事小的也想过,一开始想不通,但后来都想通了。” 宋慈道:“是吗,你说来听听。” 康清道:“其一,被害人衣物丢弃在山谷边缘的情况是偶然发生,大多数时候,毛人正是像宋大人方才所说这么干的。 其二,毛人虽然与人相近,但聪明才智毕竟与人差距甚远。他们的脑子很简单,发情了,就抓人,抓了人就迫不及待地扒衣服,不像人,即使犯罪作案,也考虑得十分周到长远。 其三,凡是会像宋大人所说那样去干的毛人,一定已经被‘毒阎罗’完全驯化,调教成熟了,而那些做起事来莽撞粗鲁的,想必是未经完全驯化,正在调教之中的毛人 。” 宋慈道:“言之有理。这毛人谷作恶多年,你们端溪县是不是已经积案如山了?” 康清道:“倒也未必。因为许多失踪之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未留一丝蛛丝马迹。亲友们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失踪于何处,便不知道往哪个衙门报案。 途经毛人谷的人们,都是走南闯北的客商,这些人本来就行踪不定,脚步踏遍由南至北整个大宋的土地,这样的人失踪了,不见了,如何确定他具体失踪在何处呢?在亲眼见到他的尸体与衣物之前,恐怕谁都不敢下这个定论,顶多也是私自猜测,此人可能已被毛人拖走,葬身于毛人谷而已。 在小的印象之中,有衣物发现于毛人谷的失踪案件,大概六七起吧。这六七起案件,罪魁祸首无疑是毛人谷中的‘毒阎罗’,只是拿他没有办法而已,因此,也不能完全说是积案或悬案。” 冯天麟道:“大人,要不我趁夜色,突袭毛人谷,将那‘毒阎罗’杀了?” 宋慈道:“不可。毛人谷毒物遍地,你不一定能全身而退,纵使要刺杀‘毒阎罗’,也必须于事先做好充足准备,这是其一。 其二,‘毒阎罗’现在还不能死,此人与‘武元钧中毒案’,‘姜家七尸毒案’都有密切干系,这些大案的线索还须于此人身上寻求突破,刺杀他的时机还不成熟。” “是,大人。”冯天麟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宋慈沉默了一会儿,派人将程掌柜请了进来。程掌柜见了宋慈等人,先行了礼,问了安。宋慈令人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之后,便将血衣在程掌柜面前出示,并问他可否见过这衣服的主人? 程掌柜仔细端详一番,道:“不曾见过。看这衣服想是富贵中人。但如今这毛人谷,黄云道,臭名远扬,富人贵人哪里还敢走这条道的,走这条道的都是苦命人。富贵之人都改走茶林道了。” 宋慈道:“从衣服上所沾染的血迹来看,这富人是死于昨日深夜或今日凌晨,此人为何夜不投宿,非要深更半夜走这凶险的黄云道,还非要经过毛人谷呢?” 程掌柜道:“如果真像客官所说,此人是深更半夜经过毛人谷,那就更加不可思议了。要么这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鬼,只有鬼才有这个胆子,敢大半夜地走这夜路。” 宋慈道:“掌柜的,你再好好想想,此人确实不曾前来客栈投宿是吗?” 程掌柜道:“确实没有。如此华丽的服饰,小的如果看到过,碰到过,一定会有印象的。” 萧景道:“黄云客栈是开在黄云道的北端,但如果此人是从南边而来,那么经过毛人谷时,还不曾看到前方有黄云客栈的存在,那当然也就没办法投宿了。” 程掌柜道:“这位客官言之有理,不过说来说去,一个富贵之人,半夜三更走这荒山野岭的险道,也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南边虽然没有客栈,但官府一路告示都白纸黑字贴着,且南边多茶棚,卖茶水的也会随时提醒,这人半夜来此,实在古怪。” 宋慈望着这血衣,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先t?令掌柜退下,做生意去了。 萧景道:“大人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宋慈道:“听康清说,‘毒阎罗’原本是茶林山天师观中一名普通道士,道号‘常清’,我想明天一早先去天师观拜访,会会‘毒阎罗’昔日的师傅,师兄弟。今晚先在黄云客栈用膳,也在这里住下。人马远道而来,不如早些歇息。” “是,大人。”众人齐声答道。 第二十章 天师观(一) 初听茶林山这名字,还以为是普通的茶山,其实到了跟前,才知此山也是挺高峻的,只是没有毛人谷这般幽深宽广而已。 其上亭台楼阁,繁花异石,飞禽走兽,碧潭银瀑,目不暇接。而天师观便坐落于它的高巅。提刑司人马一路登攀,来到天师观中,正是上午巳时。 住持自号清虚散人,五十左右年纪,黄发黄须,连眼白也泛黄,看着少了些出尘气,而多了些烟火味。 宋慈出示了腰牌,自报了姓名,自道了来意,清虚散人一面听,一面频频点头,等宋慈说完,才慢悠悠道: “宋大人所说的这个‘毒阎罗’,俗名左巢,道号‘常清’,但他其实只是观里的一个打杂,平时就是种菜、买菜、烧火、做饭。 他是八年前自己来投的,说是蜀中人氏,蜀中大旱,才来此地谋生。贫道见他人虽丑陋,但心思灵活,手脚利落,便收留在观中。 由于观中有藏经阁一座,向观内弟子开放,而阁中所藏,除了道经之外,最多莫过于历代医典,左巢虽非我观中弟子,但却也颇好读书,我念其有慧根,网开一面,准他入藏经阁读书。 谁知此人心虽灵敏,而性却顽劣,他不看道经,只看医经,这倒也罢,可虑的是,他偏好钻研一些霸道方子,到后来又专攻毒药,毒物,毒方子,并为此如痴如狂。 更有甚者,他为了试验这些毒药,毒物,毒方子的药性,竟偷偷趁炒菜做饭之机,将毒下到其中。我观中弟子吃了他做的饭菜之后,上吐下泻的有,走火入魔的有,疯癫致狂的有,耳聋眼瞎的也有。 要不怎么说此人阴险,他下毒也并非连续每天都下,而是会隔很久,待前事被人忘却了,他再启动后事,直到有一天下毒之时,被我观中弟子活捉,这事才算败露。 不料此人竟还会武功,三两下撂倒了我的徒弟,便跑出观中去了。直到那天,我才惊叹此人隐藏之深,可是悔之晚矣。” 宋慈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此人还不是被您给赶出天师观的,是他自已逃出去的?” 清虚散人道:“是啊,所以外头的传言很多都是捕风捉影。” 宋慈道:“既然左巢毒害了观中如此之多的弟子,天师观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清虚散人道:“谁说无动于衷啊,当时他跑掉之后,我亲率观中弟子,分多路去追,不想此人身手敏捷,行动如风,加之此地多山,多树,多密林,他又偏偏穿梭其间,如野兔般乱蹦乱蹿,终究还是被他跑了。我们无奈之下,只好报了官,官府也组织人力多方搜索,可茫茫大千世界,藏龙卧虎尚且不易发现,何况一人? 我们也是过了多年,才知他落脚在十里之外的黄云谷,但到那时,即便知道也无能为力了,因为根本没人能冲破他布下的‘毒阵’了。官兵过去,也无非白白送死。 但虽说无法冲破,仇恨也是无法磨灭的,我们天师观虽与黄云谷只隔十里路,然而却是不共戴天,老死不相往来的。我们巴不得这个‘毒阎罗’能被高手所杀,以解天师观多年之恨啊。 不说别的,如今四方百姓都知这个臭名昭著的‘毒阎罗’,是从我们天师观出去的,他们一腔愤怒不敢去‘毛人谷’发泄,便都发泄在了天师观与贫道的头上了。 前几年,三天两头有人来天师观谩骂,打砸,泄愤,如今虽然泄愤者少了,但天师观的名声也已被左巢给彻底败坏了。 在左巢出事之前,天师观香火旺盛,香客不绝,您再看看如今,门可罗雀,场面何等凄凉。这都要怪左巢这个畜生啊。” 清虚散人说得情真义切,宋慈等人不禁为之动容。 宋慈既无法反驳,便只好提出告辞。但清虚散人却要坚留宋慈一行在观中吃饭。他说冯天麟杀了毛人谷的毛人,除掉了左巢这畜生的罪恶帮凶,帮天师观出了一口恶气,这顿饭无论如何要在天师观中吃。 清虚散人说得真诚,宋慈一看随从,也就萧景,周辕,冯天麟,王勇四人,并不太多,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清虚散人见宋慈答应了,便高兴地叫来一个年轻道士,道:“怀清,今日提刑司宋大人在此用餐,你替我传达下去,午膳务必精心准备,不可怠慢。” 怀清道:“是,道长,会好好准备的,请放心。” 清虚散人道:“下去吧。待酒温饭熟,再来相请。” 说完将手一挥,怀清便兀自退下了。 宋慈望着怀清远去的背影,道:“道长切莫太过客气,粗茶淡饭即可。” 清虚散人道:“宋大人勿虑,贫道自有分寸。” 宋慈道:“既如此,宋某也无话可说。眼下用膳尚早,不如观中走走看看,道长以为如何?” 清虚散人道:“贫道正有此意。宋大人请。” 于是宋慈等人便在清虚散人的引导之下,随意在观中散步,说说笑笑,消磨时间。 到了午时二刻左右,怀清又找到宋慈等人,说酒食已备,并将众人请到了专供清虚散人用膳起居的地方——宇泰定斋。 宋慈一看这个斋名,就知道它是出自《庄子》一书,便一面看着“宇泰定斋”的匾额,一面吟咏《庄子》中的话道:“‘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好名,好名啊。” 王勇道:“四个字的房名好像从来没见过啊。” 宋慈笑道:“不然。本朝的东坡居士被贬惠州之时,修房建舍,定立房名,便喜欢用四个字。如‘德有邻堂’,‘思无邪斋’便是。” 清虚散人笑道:“宋大人说得是啊。不瞒您说,贫道这四个字的斋名就是从苏东坡这儿得来的灵感。只不过他是取自《论语》,贫道是取自《庄子》,儒道有别嘛。” 正说着,进来两个举着托盘的年轻道士,托盘内好酒好菜,香气四溢。年轻道士一碗碗都放在桌上。 清虚散人道:“开始上菜了。宋大人,各位大人,坐下来吧。” 于是宋慈等人也便来到桌前,一一坐定。两个年轻道士端着托盘,又一连上了几回菜,才将房门一关,出去了。 宋慈等人看着一桌丰盛的酒菜,个个有些发蒙,清虚散人也看出了众人的诧异,便解释道:“宋大人,诸位大人,我们是正一道天师派,不戒酒肉,只有‘四不吃’而已。” 宋慈道:“‘四不吃’?是哪‘四不吃’,愿闻其详。” 清虚散人道:“不吃牛,因其劳。不吃乌鱼,因其孝,不吃鸿雁,因其贞,不吃犬,因其忠。是所谓‘四不吃’。” 宋慈道:“牛因其劳,雁因其贞,犬因其忠,都好理解,乌鱼和孝有何关系,希望道长为宋某开解。” 清虚散人笑道:“宋大人有所不知,因乌鱼每到产卵之时,两眼如瞎,无法觅食,而小乌鱼为防其母饿死,便会主动游入母鱼嘴中,甘愿充当母鱼之食物,岂不孝心可嘉吗?” 宋慈摇头道:“就这一条宋某还是接受不了,从小鱼来说是孝,从母鱼来说岂非残忍?” 清虚散人道:“母鱼双眼如瞎,不能视物,它也不知所吃的是自己生的崽啊。” 宋慈道:“这中饭被道长这么一说,气氛有点沉重了。” 清虚散人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来,各位大人,吃酒,吃菜,把这气氛调一调。” 清虚散人的热情健谈,令宋慈等人如沐春风,这顿中饭最终吃得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双方都非常满意。 酒足饭饱之后,宋慈便说要回去。清虚散人殷勤不减,又亲自将宋慈一行送出山门,直至山脚,眼看着宋慈等人上了马,往前行去,他才转身兀自返回了。 他一走,宋慈便收了笑脸与和气,表情立时变得肃穆起来了。 “各位饭吃了,酒喝了,人家也热情招待了,怎么样,谈谈此行的看法吧。”宋慈道。 萧景道:“天师观十分可疑,清虚散人十分可疑。” 宋慈道:“是吗,具体说一说,让大伙听听。” 萧景道:“天师观自从出了‘毒阎罗’之后,名声已毁,香客已绝,这个不假,清虚散人没有说谎,我们从进去到出来,也没见什么香客。然而再看天师观中的道士,却个个好吃好喝,油光满面,衣着光鲜,试问钱从哪来?这是可疑之一。 其次,既然天师观失了香t?客,少了香火钱,为何天师观中不见萧条破落气象?其楼阁,其摆设,为何还这般讲究,透着富贵之气呢?这是可疑之二。 还有,整个天师观,从楼阁到摆设到人,都是光鲜亮丽的,为何观中所供奉的尊神,不管三清还是玉帝,其头上,其背上,其肩上,却落满了灰尘,没人擦拭呢?这是可疑之三。 有此三处可疑,恐怕天师观并不简单啊。” 宋慈打趣道:“萧景不地道啊,人家好吃好喝招待他,他却时时处处在挑人家的毛病。不过宋某要说,这毛病挑得好,挑得妙。何为提刑司?专挑坏人毛病,专使坏人不快的,就叫提刑司。” 众人朗声大笑一番,心情又不觉松弛了下来。 宋慈又接着道:“方才萧景说了天师观三大可疑之处,下面宋某再补充几点。其一,午饭前,清虚散人陪我们在观中散步之时,神情一直是紧张的,警觉的。中间,宋某想去一些地方,都被他以‘无甚可观’为由阻止了。 其二,从常理来说,送客人出门是没错的,但从没听说从山上一路送到山下,非亲眼看着客人上马离开而不罢休的。 宋某原本以为,清虚散人大概送我们出了山门,也就回去了,或者顶多再往下送个百数十步,也就到头了,实在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地送我们到山脚。 而且这中间,宋某一再请他返回,他都不回,说我们是贵客,理应送到山脚。果真如此吗?还是他在恐惧什么?非要亲眼看到我们离开才安心? 其三,不知你们发现没有,就在山腰处的荆棘丛中,缠绕着一条女人的发带。” 萧景,周辕等人面面相觑,都说上山下山之时,都有留意山路两边,但这条女人的发带确实没有发现。 宋慈接着道:“如今是草木繁茂的四月天,茶林山上绿树芳草,苍翠欲滴,而这条女人的发带又刚好是绿色,不仔细看,再加几分运气,实难发现。” 萧景道:“会不会是某位女香客,发带没系牢,而茶林山上,山风又大,便在上山下山之时,被风吹走了发带,缠绕在了一旁的荆棘丛中?” 宋慈道:“从发带面料的质地与色泽来看,这发带不旧,甚至可以说是崭新的,它遗落在山路边,应当就在这几天之中。 而天师观是坐北朝南,上山之路,也是由南往北,蜿蜒地通上去的。如果说这女人的发带是因为没有系牢,而被猛烈的山风吹到路边,那么最近几天刮的是东南风,这发带理应被风吹到西坡才对。怎么会落在东坡的荆棘丛中呢?” 萧景道:“大人是什么看法?” 宋慈道:“宋某的看法,这发带是被人故意抛掷出去的。只有借着人力,这发带才有可能落在东坡之上。否则,无风之时,就自然会落在山路上,有风之时,就会被东南风吹到西坡。” 萧景道:“女人为何要故意扔掉一根崭新的发带呢?难道说是被人强行掳上山去时,慌乱之中,灵机一动,摘下自己的发带,抛在路边,以引起过往之人的注意?” 宋慈道:“没错。你方才不是说了天师观的三大可疑之处吗?宋某也补充了清虚散人的种种可疑之点,宋某认为,这天师观,并非是真正的道观,道观只是虚有其表,实际更像是强盗的山寨。 这伙强盗,显然比其他强盗要来得狡猾。他们懂得伪装,说得明白点,就是让强盗窝以道观的形态存在,让强盗以道士的面目出现。从而瞒天过海,混水摸鱼。 如果想法更加大胆一些,宋某甚至怀疑天师观与毛人谷之间有勾结,清虚散人与‘毒阎罗’左巢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宋慈的这一说法惊得众人张口结舌,萧景也是深受震撼,但他一向知道宋慈的作风是严谨求实的,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而一旦说了,就想必是已有充分的依据在手,便向宋慈请教如此推测之理由。 宋慈道:“清虚散人说‘毒阎罗’左巢是蜀中人氏,是八年前来到此地的,之所以来,是因为蜀中大旱……这话完全是胡编瞎造。他或许不知道,宋某在升任广南东路提刑官以前,曾经做过一年左右的司农丞,对于我大宋各地的丰收,饥馑,水涝,干旱等情形一清二楚。蜀中各地,如成都府,嘉定府,潼川府等地,已经连续十多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了,何来的‘蜀中大旱’?可见清虚散人是满嘴胡说,信口开河。 由此可以想见,他所说的有关‘毒阎罗’左巢的身世,经历,所作所为,入观出观前后的种种事情,也必不可信。 现在宋某的看法,是倾向于清虚散人和‘毒阎罗’左巢,有计划,有预谋地布下了这场巨大阴谋,实施了这起惊天大案。 该阴谋大致来讲,共分两步。 第一步,先由精通医术与各种毒药毒物的左巢,进驻黄云谷,并在黄云谷豢养,培植大量毒物,并驯化黄云谷中的毛人,来进一步营造黄云谷的恐怖气场,败坏黄云谷的名声。 而黄云谷一旦变成‘毛人谷’,其恐怖的名声传扬开去之后,直接的一个影响,就是黄云道几乎荒废了,惜命的富人贵人们,更是不敢走黄云道,而纷纷选择走茶林道了。而至此,也便来到了阴谋的第二步。 这第二步,完全是承接第一步而来。当那些有钱人不敢再走黄云道,而改走茶林道之后,茶林山上,天师观中,清虚散人及其门徒们,便可伺机动手,杀人越货了。” 萧景叹道:“下官明白了,原来这是一出‘声东击西’之计啊。这很像是我们用簸箕在河里抓鱼,手脚拼命在河水的上游使劲,驱赶鱼群往下方游去,因为簸箕的口子就张在河水的下游了。 而‘毒阎罗’左巢与清虚散人之间也是如此配合的。一个拼命把毛人谷塑造成一处恐怖之地,连累黄云道也从此无人敢走,至少富人们惜命,是全都绕到茶林道去了。而茶林道便在天师观下,清虚散人正好张开口子,在茶林道上等着富人们如鱼群一般的游进来。” 周辕道:“难道说毛人谷中发现的那套富人血衣,也是清虚散人故意扔在那儿的?” 宋慈道:“没错。他们就是这样混淆视听的。人,明明是茶林道被劫被杀的,而血衣仍然扔到‘毛人谷’去,造成一种富人路过黄云道,被‘毛人谷’中的毛人劫持杀害的假象。 你别忘了,就在来天师观之前,我们已经通过血衣上的血迹,推断出死者的被害时间,是在昨日深夜或今日凌晨。如此深更半夜,还有哪个富人会走黄云道?程掌柜不是也说此人古怪吗,明知前路危险,还偏不听劝,非要半夜来走。其实此人何曾走过黄云道,最有可能的,是人在茶林道被杀,血衣连夜被扔在了‘毛人谷’中,以使杀人之名,嫁祸谷中的毛人。 而如此一来,毛人谷也会越传越可怕,那么,游向茶林道的鱼也便越来越多。其结果便是养肥了天师观中的这一帮假道士。” 萧景道:“如果真是这样,则‘毒阎罗’左巢的收入来源,其大头也一定是来自天师观的分红。什么制毒贩毒,也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 宋慈道:“哪来那么些人去‘毛人谷’这种地方购买毒药的?买了毒药又想做什么?左巢要是想靠这个发财,无异于痴人说梦。沈福仪说‘毒阎罗’左巢的一大收入来源是杀人越货,这才是说对了,只是他不知道左巢杀人越货的真正手段而已。” 周辕道:“大人接下去有何打算?” 宋慈道:“先回客栈,等到夜色降临,派天麟潜入茶林山,暗中侦察。如果真像宋某所推断的那样,则天师观必于夜间会有动作。” 于是宋慈一行便先回了黄云客栈。冯天麟一到客栈便先休息了,以便养足精神,应付晚上的行动。 20-30 第二十一章 天师观(二) 冯天麟酉时起来吃了饭,待到戌时,天色全暗,便换了夜行衣,提了宝剑,出门去了。 到了茶林山下,仰望那条上到天师观的山径十分窄小,且两边全是茂密的荆棘,灌木,假如他正上山,而天师观的假道士又正好下山,狭路相逢于半道之中,则无处可避,难免暴露。 想到这儿,冯天麟决定暂不上山,而是在山下找一隐蔽之处潜伏下来。假道士们如果真要在茶林道上作案,则其必得下山才行。如此,自己还不如在山下以逸待劳,守株待兔。 主意打定,冯天麟便四处寻找适合潜伏之地,见不远处的道旁,正有一座供奉土地神的小石屋,便以石屋为遮挡,开始耐心蹲守。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前方路上响起一路马蹄声来,冯t?天麟便睁大眼睛,于暗中细看。见这马车也不往别处而去,正是停在了通往茶林山天师观的山径之前。 如此又过了一柱香功夫,便听山径上传来脚步声,而那马车夫便冲这脚步声,不耐烦道:“你们倒是利索点啊,等你们半天了。” 山上之人道:“废话,黑灯瞎火的,还抬着个人,你走山路试试。” 马车夫道:“好了好了,快把人抬进车厢。” 冯天麟仔细回想这山上之人的声音,只觉得好生熟悉,细想之下,忽然如梦方醒,这声音不正是清虚散人的弟子怀清道士吗? 只听怀清对那马车夫说道:“田虎,你们红玉轩人都死绝了,怎么就派你一个人前来接送,万一半道上,这小娘跑了怎么办?” 田虎道:“不是说好灌了药,让她昏死过去吗?还跑什么跑?” 怀清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这娘子春秋鼎盛,正是黄花大闺女,力气可不小。” 田虎笑道:“确实是黄花闺女是吗?你们可不要自己先享用了,再把残花败柳卖给我们红玉轩。” 怀清道:“我们图的是长久生意,岂能自砸招牌。是不是黄花闺女,你们红玉轩自己去验,如若不是,再来天师观算账未晚,反正只要茶林山在,天师观便在,跑不了。” 田虎道:“行,有你这句话,我们放心。那我走了,你们回去吧,大半夜的,怪冷的。” 怀清道:“你转告老鸨,此女论姿色不比九姑娘差,实有养成花魁之潜力。” 田虎道:“这个不用你说,老鸨自然知道,她对这娘子很是青睐的。还有啊,别提什么九姑娘了,只卖艺不接客的主,永远是赔钱货。这次卖了也省心了。” 怀清道:“:“那行,我这就上山了,你也慢走。” “知道,我走了。” 说罢,田虎便大喝一声,朝马背上抽了一鞭,那马车也便“得得”地行动起来,怀清等人也说笑着朝山上去,渐渐没了声响。四面又只是山风在吹,野鸟在啼了。 冯天麟心知事态严重,人命关天,便速回黄云客栈去了。 因他来时,为防自身暴露,未骑他的“照夜玉狮子”马,因此去时,也是一路狂奔,以上乘轻功,蜻蜓点水一般,疏忽之间,便尽了十里之路。 宋慈等人住在黄云客栈最后一进的二楼,冯天麟刚到院中,便听楼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心中诧异间,忽听房中传来李铸的声音,更觉不可思议,心想李铸已奉皇命,派到边地作将军去了,怎么无端又出现在这黄云客栈中了。 这样想着,便兴冲冲把门一推,果见李铸坐在人群之中,心头不觉一热,道:“李铸,你怎么回来了?” 李铸也不说话,上去便紧紧地与冯天麟来了一个拥抱,这才讲起他北上之事来。 早在去年,宋蒙之战吃紧之时,朝廷渴慕良将,而李铸虽是宋慈护卫,但亦是名将李继隆之后,朝廷的意思,便是想让李铸去边地为将,并令其年后入京,赴枢密院报到。 于是李铸过了元宵,便急急入京,来到枢密院,拜领新职。谁知枢密使史嵩之却告诉他,让他重回宋慈身边去做护卫,并说这是皇帝的意思。 李铸一问,才知去年宋慈携提刑司人马,大破“十八罗汉案”,震动朝野,厥功至伟。皇帝认为宋慈身边也不能缺人,便改变主意,让李铸仍回广南东路提刑司,做宋慈的护卫去了。 于是李铸先从临安回了韶州提刑司衙门,知道宋慈去了封州,便又一气奔到封州,一通打听之后,才知宋慈一行来了端溪,便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到这黄云道上,月黑风高,山路崎岖,马失前蹄,不慎摔了一跤,不仅两枚牙齿摔摇动了,而且屁股也摔破了,血流了一裤子,这会儿刚刚经过宋慈诊治,包扎完毕。 李铸把话说完,提刑司全体又哈哈大笑一番,众人无不为李铸的归队而感欢喜痛快。 而宋慈早知冯天麟匆匆返回,必有要事相告,便于说笑过后,问他茶林道那边有何动静?冯天麟亦如实将方才之所见所闻一一讲了,并问宋慈该如何行事? 宋慈来回踱步,最终认为还是救人要紧,要在少女被玷污之前将人救出。 李铸道:“这有何难,不过一间青楼罢了,连夜赶将过去,砸店救人即可。” 宋慈道:“不可。听天麟所言,那红玉轩似与天师观是一丘之貉,而天师观与毛人谷又狼狈为奸。此三者,同气连枝,交相呼应,如果贸然惊扰一方,必然打草惊蛇,另二者,恐畏罪潜逃,作鸟兽散。 为今之计,当先设法,将那少女救出,而少女一旦被我所救,则天师观罪恶真相,亦可经由少女之口说出。如此证据在手,再想办法将天师观,毛人谷,红玉轩一网打尽,方是上策。” 萧景道:“大人所言甚是,但我方如以官家身份去救那少女,也会惊扰红玉轩啊。而红玉轩一旦出事,倘有人向天师观,毛人谷报信。恐怕天师观,毛人谷中的这些个大奸大恶,仍会畏罪潜逃。如此,我方就没法将其一网打尽,而‘武元钧毒杀案’,‘姜家七尸毒案’的线索恐怕也会就此中断啊。” 宋慈沉思道:“萧景说得对。因此救人之法,不可如李铸所说,以官家之身份,以暴力之手段,强行攻取。依宋某之见,我等不如改名换姓,以狎客身份进入红玉轩,再设计将那少女救出。” “狎客?大人,您确定没开玩笑是吗?”李铸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慈笑道:“李铸啊,还记得去年春天,宋某在韶州提刑司衙门对你们所说的话吗?” 李铸道:“不记得了。” 哈哈……众人被李铸的直率逗得哄堂大笑,宋慈也是直摇头,但又语重心长道:“李铸,还有诸位,大家听好,凡我提刑司之人,要如千手观音一般,有种种化身。为了救人,为了破案,可以如怒目金刚,亦可以如梨园戏子,喜怒哀乐,嬉笑怒骂,随机应变,不拘形迹,只为达到破案救人之目的,便是佛陀转世,功德无量。明白没有?” “明白。”众人异口同声道。 然而宋慈还是对冯天麟作了特殊安排,他认为让冯天麟去扮演狎客,实在是太为难他了,他怕冯天麟实在低不下高傲的头颅,在红玉轩中放不开手脚,抹不开面子,反而被狡猾的老鸨看出异样,从而坏事,便让冯天麟留在客栈之中了。 “李铸,王勇,萧景,周辕,你们四人随我同去,”宋慈接着安排,“身份,名字,全部要换。宋某就改姓‘龙’吧,问起来就说是京城来的富商,在红玉轩中,一定要叫我龙员外,千万别失口叫宋大人,一叫就坏事了。至于身份嘛,萧景是账房,周辕是管家,李铸,王勇仍是护卫。” 萧景问:“大人,那我们几个改叫什么?” 宋慈道:“都随母姓吧。甘景,池辕,朱勇,赖铸。” 萧景笑道:“大人真是有心啊,我们几个母亲姓啥,大人都还记着呢。” 周辕道:“大人,我们几时动身?是不是连夜过去?” 宋慈道:“不可。连夜赶去,太过刻意。既然作假,就要作得自然,作得不露痕迹。青楼都是午时之前营业,我们明日午时前赶到红玉轩便可。” 周辕道:“明日再去,那少女恐怕失身啊。” 宋慈想了想,道:“应该不会。那少女刚于深夜从天师观卖至红玉轩,且已经被灌下蒙汗药,一路风尘,颠簸狼狈,连夜当不会做接客之事了。明日午时前赶到,不会太迟的。” 周辕道:“如果是以狎客的身份,我们要如何将少女救出?是花钱帮其赎身吗?” 宋慈道:“赎身不可行,也一定做不到。你想,少女刚被卖进红玉轩,你我就要花钱将其赎身,这明显有背常理,以老鸨之精明,岂能不起疑? 方才说过,既然作假,就要作得自然,作得不露痕迹,不可造作,不可刻意。否则,仍会惊动对方,如垂钓之人,频繁用力地拨动诱饵,则游鱼未等上钩,便已逃离,如何成事?这是其一。 其二,钱够不够?到时老鸨开价多少你知道吗?如果赎身钱超出了我们的负担,到时我们反而会骑虎难下,陷于被动。 其三,那女子是先被天师观劫持,再卖到红玉轩中去的,她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罪证与秘密,这样一个人,老鸨一定会将其牢牢控制,绝不可能会让其赎身,放她自由的。” 周辕道:”大人言之有理。然而既不便以官家身份强行去救,又没法将其赎身,那该如何是好呢?“ 宋慈道:“晚上各位先好生歇息,至于明日具体如何行动,也容宋某好好想想。””是t?,大人。“周辕回道。 李铸打了个哈欠,道:“大人,晚上我睡哪儿?” 宋慈笑道:“你既然来了,晚上睡觉也与去年在南恩州时一样好了。你与萧景,周辕睡一间,保护好他俩的安全。王勇,天麟,与宋某睡一间,其余护卫再分睡左右。明白了吗?” 众人齐道一声“明白”,便各自回房睡觉去了。 次日,宋慈令掌柜将早饭端到房中,又将萧景,周辕,王勇,李铸等人喊到一处,一边吃饭,一边将具体行动方案跟四人说了。并问四人有无异议?见四人都无异议之后,又补充道: “此次红玉轩之行,诸位都要忘掉原来的自己,忘掉自己是饱读圣贤之书的儒生,是天子殿中亲点的进士。李铸,王勇,你们也要放下英雄好汉的气节,都把自己当成是梨园戏子,扮什么就像什么,在红玉轩中,演一个轻浮浪荡,油嘴滑舌的狎客,如此便好。” 萧景笑道:“真怕自己演不出来。” 宋慈道:“不用担心演不出来,孔圣有言,‘君子不器’。君子随机应变,随场发挥,不只以一种才能立世,不只以一种面目示人。真到了红玉轩内,气氛所至,相信诸位都能改变自己,演得活灵活现的。” 萧景笑道:“大人这么一说,我还真兴奋起来了,迫切想试试自己有无戏子之能耐了。” 宋慈笑道:“要在红玉轩中演活登徒浪子,花场老手,恐怕吟诗唱词,行令联句,都得会点,这方面萧景,周辕,宋某一点不担心,就怕王勇,李铸应付不过来啊。” 李铸道:“大人尽管放心。李铸堂堂将门之后,并非一介武夫,论诗词翰墨,虽不能比岳武穆,但红玉轩中小试牛刀,当可胜任。” 王勇也道:“也请大人为我放心。王勇出家南少林十年之久,白天习武,晚上读书,青灯古佛,熏陶已久,风雅之事,虽不能比周辕萧景,但于青楼中逢场作戏,足可应付。” 宋慈笑道:“好,忘掉自己。出发。” 李铸道:“现在就走,会不会太早?” 宋慈道:“不早。你没看见我们几个都换了身新衣赏,就你还是一副武将打扮吗,早点走,经过市集,还要给你买一身新行头。” 李铸点点头,又道:“大人,我屁股受伤,骑不得马,如何是好?” 宋慈道:“我早想过了。到时你和萧景与宋某同坐马车,王勇来赶车,周辕自己骑马。” 主意打定,宋慈一行便收拾好东西,往楼下走去。冯天麟,陆祥,康清等人则将宋慈他们送出客栈之外,目送他们离开了。 第二十二章 红玉轩 午时不到,宋慈一行便抵达了红玉轩。马车尚未停稳,便见迎客小厮扭头朝里喊去:“锦衣花冠,宝马高车,鸨母,有客来了。” 那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一声回话:“锦衣花冠,宝马高车,有客来了。” 而宋慈则在马车中再次提醒众人道:“记住各自的化名,忘掉原来的自己,从此时起,你我便是花场狎客,风月玩家。” “是,大人。”萧景等人齐声回道。 “还叫大人?” “是,员外。”众人一齐改口说道。 等到宋慈一行一一从马上车上下来,老鸨早已领着几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立在门前,只等宋慈他们一上台阶,姑娘们便一拥而上,将宋慈他们迎了进去。 “客官从哪儿来啊?头回来我们红玉轩是吗?”老鸨含笑问道。 此人五十岁左右年纪,身穿直领对襟赭红色褙子,内衬粉红色丝织长裙,颈佩宽紧两道珍珠串,后脑勺斜斜地挽起一个大发髻,上面清一色地插着几支金光闪闪的凤尾簪。珠光宝气之外,更兼一身浓郁的香粉味,可以说这身上是样样都好,就是五官磕碜点,笑起来一脸皱纹,跟百褶裙似的。 萧景见老鸨打听宋慈来历,便向其主动介绍道:“这位是京城来的龙员外,初来宝地,听说红玉轩中佳丽如云,故来造访。” 老鸨道:“龙员外眼光可是真毒,这一地的楚馆秦楼,就挑我们红玉轩了。我们红玉轩中的娘子也是有福气,能伺候京城来的龙员外,娘子们别都愣着,快向龙员外请安啊。” 于是一众的佳丽纷纷围着宋慈嘘寒问暖,萧景则凑近老鸨耳朵道:“员外品花无数,对那些个残花败柳,早已失了兴致。如今是唯独钟情于黄花闺女了,如若不然,不看也罢。” 老鸨笑了一通,道:“你们可真是心急,慢慢来嘛,一点都不风雅。” 萧景道:“花钱买个乐的事,别扯东扯西的,你先说有没有符合员外口味的娘子,至于风不风雅,往后了说。” 老鸨道:“员外还真是来对了,红玉轩新进的花魁便符合员外口味。只是这花魁刚出了趟远门,风尘仆仆的,还不方便马上见客。要不这样,我先让我们这儿的‘琴棋书画’四大美女,来陪陪员外,花魁一旦妥当,我即刻来报,不会让员外久等的。” 萧景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宋慈,宋慈气定神闲,道:“就这样吧。” 老鸨面上一喜,道:“请员外随我来。” 老鸨说完,又朝一刀疤脸喊道:“田虎,你把‘琴棋书画’都请到‘暖香阁’来,要快啊。” 暖香阁在红玉轩的二楼,分成前后两间,前面一间摆着一张大桌子,十来把椅子,后面一间布置成闺房模样,用来留宿客人之用。整个房间熏着香,摆着花,种种器具,陈设,无不精雕细刻,美轮美奂。 宋慈等人一一落座之后,老鸨又向宋慈笑着说道:“不瞒员外说,员外的口味也是如今许多客官们的口味,我这儿花魁却只有一个,其他客人若是也点名要花魁,钱又出得多,您看我如何是好?” 宋慈知道这是老鸨在试他底细,也是在套他话,想知道他具体开价多少,便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若有其他客人也点了花魁,你就过来知会一声,看他报价如何再说,龙某自京城而来,出入青楼凡二十年,价码如何,心知肚明,你少蒙我。” 老鸨这回乐了:“那成,我头一眼看员外,就知不是一般人,这气度,这神采,这一身的绫罗绸缎,简直就是传说中的‘河北玉麒麟’啊。” 萧景插话道:“老鸨,你就少说几句吧,什么‘河北玉麒麟’,老婆都跟人跑了,拿他来比我家员外,这是咒他呢?” 老鸨连扇了自已两个耳光,赔笑道:“你看我这张臭嘴,也不挑个好人来比我们员外,员外莫怪,这几日东都方面的评书听多了,顺口就冒出来了。” 正说着呢,田虎也带着琴棋书画四大美女进来了。 宋慈便朝老鸨一挥手,道:“行了,让‘琴棋书画’四大美女留下,你俩把门关上出去吧。” 老鸨道:“好好好,我们这就走,这就走,敢问员外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们好照您的意思去做。” 萧景道:“啰嗦。好酒好肉尽管上就是了。” 宋慈道:“别尽管上啊,食单还是要先看一眼的。老鸨,食单有没有,先拿上来看一下。” 老鸨的脸色稍微往嫌弃那个方向靠了一靠,但嘴上还是挺欢快地:“有有有,请员外稍等,食单马上去拿。田虎,你去拿一下食单。” 田虎道了声“好”,便下楼去拿食单了。很快,田虎便把食单拿了上来,递到宋慈眼前,道:“请员外过目,也不知这里的菜合不合您的口胃。” 宋慈一面翻着食单,一面皱着眉头说:“最近你们这边的菜价涨得这么厉害吗?抢钱哪?” 老鸨道:“员外说笑了,我们红玉轩的菜价,您不妨货比三家,绝对公道合理,不会比别家贵的。” 宋慈道:“不对,你这里有几本食单?是不是生人熟人各有各的食单,如今你是见我面生,就拿出贵的这一份食单来,想要宰我,是不是?” 老鸨尴尬地笑着:“员外,您说这话可是太冤枉我了,我们红玉轩向来是诚信经营,一口价的买卖。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今日是员外赏脸,头一回光临红玉轩,我也豁出去,舍命陪君子了,员外在这儿的花费,我给您让出两分利去,员外您就敞开了在这儿玩乐,您看如何?” 宋慈把食单合上,道:“上菜吧。” 老鸨道:“好,这就给您去上。”说罢,老鸨便与田虎一起退下了,琴棋书画四大美女就自我介绍开了。 原来琴棋书画只是四个美女名号的简称,具体来讲,琴叫素琴,棋叫宝棋,书叫书香,画叫画意。四美人的妆容各自不同,像素琴,书香就比较淡雅,宝棋,画意就比较浓烈了,尤其是宝棋,短黑的眉毛,雪白的脸颊,配上樱桃小嘴,看上去既夸张,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t?过,又一时说不上来。 “我化的是仿唐的妆容,”宝棋主动解释道,“我们鸨母说了,妆容多一些风格,才显出红玉轩的品味与趣味来。” 宋慈道:“言之有理。姑娘们妆容不同,打扮不同,看起来五颜六色,各有风情才好啊。” 宝棋道:“听说员外是京城来的,不知员外身边的四位朋友,怎么称呼啊?” 于是宋慈分别指了指萧景等四人,并作了一番介绍。 他们五个人本是一个挨一个坐的,宝棋就笑他们道:“员外,你们一个个坐得像铜墙铁壁,这是对我们四人有什么不满吗?” 宋慈道:“宝棋姑娘何出此言?” 宝棋道:“我听鸨母说,各位要我们四位相陪,既然是相陪,自然你们得分开坐,好让我们四个坐进去,再一一陪你们各位啊。像你们这样的大主顾,要是伺候不周,鸨母可是会狠狠责怪我们的。” 宋慈道:“就这事啊,本来酒菜一上,我们自会坐开的。”言罢,宋慈又让萧景,周辕,王勇,李铸四人全都分开来坐,并让琴棋书画四位姑娘间隔着坐进去了。 宋慈是坐北朝南,坐在主位,从他的右手边数起,依次是素琴,李铸,画意,萧景,周辕,书香,王勇,宝棋。 于是萧景不干了,说自已的位子不好,亏了,就闹了起来,非要跟李铸换位子。 宋慈问他为什么要换?萧景回道:“凭什么赖铸和朱勇都是两个姑娘围着,我就只有左手边是画意,右手边空着?” 宋慈道:“哪里空着?你的右手边不是池辕吗?” 萧景道:“这才恶心呢。” 宋慈摇了摇头:“那你说怎么办?你跟朱勇,赖铸他们换位子,他们也不干啊。再说了,赖铸的屁股还受着伤,好不容易因为碰到美女,伤都不疼了,你就体谅体谅他吧。” 李铸笑嘻嘻地说:“还是员外了解我。” 萧景又转头问周辕:“池辕,你怎么说,这个坐法你满意不?” 周辕道:“甘景啊,你就消停消停吧,上回在绍兴府的‘万花楼’,员外包场三天,你小子出来吃了半年补药,还记得不?” 萧景不服气道:“怎么的?补药我自己掏的银子,吃不得?” 宋慈道:“行了,你也别发牢骚了,不就是因为你的右手边是男人吗。这样吧,我再多花点钱,把老鸨请来,让她坐在你右手边陪你,这样行了吧?” 萧景傻眼了:“老鸨?员外,你可别吓我,老鸨年纪比我大两轮呢,脸上褶子跟大象鼻子似的,看一眼都心惊肉跳的,让她坐旁边陪我,这不是要命吗?” 宋慈道:“人家年轻时也是美女。” 萧景哆嗦着,向宋慈求饶:“员外,我认了,行不?” 第二十三章 接诗 素琴姑娘也在一旁帮腔,说鸨母年轻时确实是花魁来着,多少年轻公子想一亲芳泽,排队都得排八九里地…… 萧景听了连连摆手,道:“素琴啊,马上就要吃饭了,还是说点开胃的吧。” 正说着老鸨呢,老鸨就推门进来了,笑着对宋慈道:“员外,酒菜开始上了,您慢用。” 说完,后面的小厮便把托盘中的酒菜纷纷端上了桌。 萧景又唠叨上了:“池辕啊,你瞧我们俩这位子挑的,刚好对着门,这是上菜的位啊。” 李铸插话道:“上菜的位怎么了,酒菜上来不是你先闻吗,正好便宜你了。” “赖铸,你要这样说的话,那我们俩换个位子,你干不干?” 萧景说着就站了起来。 李铸道:“我这位子左右都是美女相陪,凭什么跟你换。” 于是萧景两鼻孔往外喷着气,又坐下了。 素琴姑娘似乎对萧景,李铸等人的身份发生了兴趣,便指着萧景问宋慈道:“这位小爷做何营生啊。” 宋慈道:“这位是敝府的账房。” 素琴道:“原来是账房啊,难怪一个位子的事儿,盘算计较了半天。那其他几位呢?” 于是宋慈又指着周辕,李铸,王勇,将三人的身份,按来前的方案向姑娘们一一介绍了。 素琴道:“看他们几个的打扮,我还以为都各有来头,没想到都是员外的下人啊。可见员外真是家大业大啊。敢问员外在京城是作什么营生啊?” 宝棋听不下去了,没等宋慈回答,就帮忙来解围了:“素琴,鸨母跟我们说过多少回了,少问客人做什么事,免得客人为难。再说了,你我四人什么时候陪过无名之辈了,不都是陪的贵客吗?” 素琴道:“这倒也是。龙员外,方才是我失礼,我敬你一杯。” 宋慈道:“别光给我敬,他们几个你们也得伺候好了。” 于是,这四大美女就开始发挥她们各自的技能,喝酒行令,歌舞弹琴,信手拈来,样样精通。 酒过三巡,一桌人无论男女,都有了些醉意,一个个面红耳赤的,但这时也是彼此感情最好,席上气氛最融洽默契的时候。于是,宋慈便开始向四大美女打听起红玉轩的一些情况来。 “那个脸上有条刀疤,名叫田虎的人,在红玉轩中做什么事?” 素琴道:“这是我们红玉轩掌柜的表弟,他跟鸨母是平起平坐的,一起打理红玉轩。算是临时掌柜吧。” “红玉轩的掌柜是谁?”宋慈又问。 素琴说道:“我们红玉轩真正的掌柜是封州如意山庄的顾琰顾员外。” 顾琰?宋慈只觉得这名字好生熟悉,仔细回想,方想起顾琰的如意山庄,不正是“假法慧”关贵做过短工的地方吗? 宋慈推想着这当中的玄机,不觉沉静下来,直到被姑娘们提醒,才若无其事道:“你们这儿谁是花魁啊?我听你们鸨母说,花魁娘子刚刚从外地远游回来是吗?” 素琴不屑道:“远游个屁。还不知从哪儿弄来的。” 宝棋道:“素琴,你说那么多干嘛,酒喝多了?说不定人家是田虎或鸨母从别家青楼撬来的呢。” 素琴不服气道:“别家青楼撬来的?那她哭什么哭?” 宋慈问:“谁哭了?” 素琴道:“就是你问的那个花魁啊。昨天田雄很晚出的门,说是要请个花魁来红玉轩,我说哪来的花魁,他说少打听,反正迟早会见面的。 我倒也期待花魁的到来,为我们红玉轩撑场面,谁知半夜田虎的马车一到,也没见花魁下来,倒是田虎鬼鬼祟祟地绕到红玉轩后门,背着个人形麻袋,神色慌张地上了二楼的‘晴翠居’。 不久之后,我就听到‘晴翠居’有哭声传出。因为我的住处刚好邻着‘晴翠居’,且透过后窗,正好能看到后院的情况。所以才知道了这些事。 到了今日午前,就听说龙员外您来了,并听说鸨母要请花魁给您作陪,但又说什么花魁刚刚远游回来,风尘仆仆之类的话,我就想那个花魁一定是晴翠居的那个女孩,昨日半夜田虎背上来的那个人形麻袋,里面装得一定是她。可这不是见了鬼吗,好端端的人,干嘛要装在麻袋里背上来?” 就在素琴说话的时候,宝棋不停地冲她咳嗽。宋慈受不了了,对宝棋说:“宝棋啊,你是怎么回事,素琴说话,你咳个没完,唾沫星子都飞到鱼汤里去了。” 宝棋的脸微微一红,道:“不好意思员外,我是在提醒素琴呢,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酒一喝多,嘴巴就漏风,说话没遮没拦,没轻没重的。” 素琴倒是挺豪爽,道:“说了能怎么样?他们敢做,我们还不敢说了?我也是被他们从织房骗来的,他们能干什么好事,我脚指头都想得到。” 宝棋道:“所以你不要再多嘴啊,你再多嘴,自已也要变成人形麻袋了。” 素琴道:“我变成人形麻袋?你是说他们会把我绑了,卖到别处去?” 宝棋道:“你想得倒美,还想卖到别处去,直接杀了扔河里喂鱼,到时我们红玉轩的乌鱼汤里,估计都能吃出你的味道来。” 萧景刚把一口鱼汤喝进嘴中,听宝棋这么一说,喷出一半来:“宝棋,行行好,说点开胃的吧。刚才咳得唾沫星子乱飞,倒也罢了,这会儿更过分了,就暗示这乌鱼是吃河里的尸体长大的,是这个意思不?” 宝棋很稳定:“差不多吧,我就是要让素琴闭嘴,她这个人不能喝酒,一喝就乱说话,我怕什么时候把我都连累了,害我都得变成乌鱼汤。” “饶了我吧,宝棋,我好不容易出趟门,痛痛快快地吃一次鱼,你就让我留点美好的念想吧。” 书香不耐烦道:“就是不能让素琴和宝棋喝酒,这两人一喝酒就闹,一喝酒就闹,连累我们也被鸨母骂。” 画意道:“行了,都别吵了,我们来玩‘接诗’吧。” 宋慈道:“接诗?听起来不错。说说,怎么个玩法?” 画意道:“玩法很简单。就是每个人,以自已名t?字的头一个字,作为诗句的头一个字,来起句作诗。比如我叫画意,那就是以‘画’字作为诗句的头一个字,来作诗。” 宋慈道:“明白了。就是每人作一句诗,然后一个一个地接下去是吗?” 画意道:“是的,不须要太讲究格律与对仗,但该押韵的地方要押韵,前后的意思也要连贯,且不得借用古人诗句,要自己即兴作出,二十弹指间接不上的,罚酒一杯。” “那由谁起个头呢?”宋慈问。 画意道:“今天您是贵客,就由您来起头。然后您起完头,就指定另一个人来接。其他人自会以弹指计时。” 宋慈点了点头,沉思片刻,道:“龙某姓龙,当以‘龙字’开头起句。有了,我起一句‘龙王出海人间游’。” “好好好,这头起的不错。”画意笑着说。其他各位也纷纷拍掌叫好。 宋慈拍了拍李铸的背,道:“赖铸,你来接。你这两天上茅厕都看书,接个诗应该没问题吧?” 李铸自信道:“没问题。”说罢便开始紧皱眉头,想起诗来。画意道了声“计时”,便将中指抵在大拇指上,一弹一弹地开始计时。 快到二十弹指时,李铸开口说道:“员外是‘龙王出海人间游’,在下赖铸,我接一句‘赖有忠仆事无忧’。” “好。接得好。”宋慈带头鼓掌叫好,众人也都纷纷喝彩。 宋慈又道:“赖铸,你指定一个人,让他来接。” 李铸道:“就让素琴来接吧。” 素琴放下酒杯,沉思起来,其他人则开始计时。 一会儿,素琴抬头道:“我叫素琴,我接一句‘素喜风月乘年少’。然后嘛,让朱勇来接。” 王勇把前三句诗默念了一遍,十弹指过后,大叫一声“有了”,便将杯中酒喝了一口,道:“在下朱勇,续接一句‘朱颜一笑倾王侯’。” “好,接得好。”宋慈又带头鼓起掌来。 王勇一过关,心里轻松了许多,口中不觉吐出一口长气,道:“下面让宝棋来接吧。” 宝棋微微一笑,思虑片刻,道:“我叫宝棋,我接一句‘宝气浮窗来远客’,下面让书香来接。” 宝棋的这句接诗,再次赢得满堂喝彩,而书香沉吟未久,接了句“书香满室入鼻喉”,亦令满座倾倒。 宋慈鼓掌道:“妙,此句接得甚妙。方才宝棋的句子也作得甚好。” 书香笑道:“员外过奖。下面让池辕来接吧。” 周辕是进士出身,舞文弄墨,吟诗作词,本不在话下,装模作样地拖了会儿时间,便开口道:“在下池辕,我接一句‘池塘春雨相思夜’,下面让甘景来接。” 由于萧景对外自称“甘景”,因此他这一句必须是“甘”字起头,但“甘”字似乎不太方便起头作诗,只见萧景脸憋得通红,却怎么也接不住周辕的这句“池塘春雨相思夜”。 第二十四章 花魁 四美女们见萧景接不住周辕的诗,便“罚酒,罚酒”地喊了起来。等到二十弹指一结束,旁边的画意赶紧给萧景满上酒,道:“规矩早已讲明,二十弹指间接不上诗,就要罚酒,你这一杯酒喝得不冤吧?” 萧景半哭着道:“冤是不冤,可我酒量不行啊,刚才已经喝多了,再喝这一杯怕出不了这门了。” 画意道:“出不了门怕什么,你直接睡这里也无妨。” 萧景看着眼前这满满一杯酒,还是不敢喝。宋慈催他道:“甘景啊,你痛快些,来点魄,游戏别阻在你这儿,还要往下走呢。” 宋慈这金口一开,萧景也不好不喝。 “喝就喝,能怎么的?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喝。”萧景一面说,一面将酒杯端起,便将酒很快喝了下去。 但萧景多精啊,他喝的时候,拿杯子的手,故意发着抖,这酒硬是抖掉一小半,也就是说他真正喝下去的也就大半杯的量。 可他耍的这个小聪明,哪逃得过众人的眼睛。这八九个人围着呢,一个个眼又没瞎,他这个小动作,又岂能瞒天过海。 宋慈,周辕等人倒好说,给萧景面子,都装傻充愣,可几个美女却不依不饶了,都说萧景耍赖,这杯酒得补罚,重新来过。 可怜萧景原本想捡点便宜,没想到这几个姑娘不好对付,他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这也难怪,这几个姑娘岂是一般女子,人家是场面上的人,天天在酒池肉林里穿梭,哪有那么好糊弄。 没办法,萧景只好重新罚了一杯,这杯酒是画意拿着杯子,直接灌到他肚子里去的,喝得结结实实的,一滴都没漏。酒杯放下,萧景咳嗽半天,差点没背过气去。 “画意,你太狠了,我真不该跟你坐一起。”萧景抚着胸口说道。 画意笑道:“碰到你这种罚酒还要耍赖的人,我们几个都这样狠,你坐哪儿都没用。告诉你,我们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像刚才这种耍赖的行为,本来应该另外罚酒三杯的。” “什么?还罚?” “不罚了,”宋慈道,“画意的意思是本来应该再罚的,但这回已经饶过你了。好了,甘景啊,这下酒也罚完了,你再想想,把诗给我接上了。” 萧景道:“诗接到哪儿了?这酒一喝,都忘了。” 宋慈道:“方才是池辕出了一句‘池塘春雨相思夜’,你就堵住了,没接上来。这会儿酒也罚了,时辰也过了这么久了,你应该能接住了吧?” 萧景道:“好了,想出来了。我叫甘景,我接一句‘甘眠花底是风流’。” 宋慈拍桌道:“好,接得好,这酒没白罚。” “下面就剩下画意一人了吧,”萧景道,“那我也没什么好挑的了,就画意来接了。” 宝棋道:“画意不用接了,因为诗歌已经完整,不多不少,刚好八句,你让画意再来一句,那就不伦不类了,一般来讲,诗歌就是四句,六句,八句,十句……这样两句两句地来。如今我们在座只有九人,所以诗只能接到八句,画意是漏网之鱼,罚一杯酒了事。” 画意道:“我还真没想好怎么以‘画’字起头接诗,这一杯酒我认。” 萧景道:“画意啊,刚才我罚酒的时候,是你给我倒酒,还拿着杯子给我硬灌进嘴里去的。这回我要报仇了,你的罚酒我来给你倒。” 画意干脆道:“你倒就你倒。” 萧景拿起酒壶,将画意的杯子倒得满满的,那酒面几乎都从酒杯上凸出来了,感觉吹一阵风,那酒都得从酒杯里漾出来。 倒完酒,萧景乐了:“画意,这回看你怎么喝。你要是端起酒杯,把酒洒出来了,那就等于你耍赖,你还得罚酒,这回看你如何收场……” 萧景还得意着呢,只见画意根本不用手去拿这个杯子,她知道,这么满的酒,不好拿,一拿肯定洒出来,这样就被萧景抓到把柄了,所以她不用手,而是俯下身子直接用嘴巴往酒杯里吸了一口,这一口酒吸下去后,酒杯里的酒几乎减一半,然后,她再稳稳地举起杯子,把酒一口干了。 萧景都看傻了,宋慈却笑了:“甘景啊,这回让你见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吧。这都是场面人,你那点小心机,人家都当笑话看。” 萧景道 :“这个我真没想到,她这个玩法算耍赖吗?” 画意道:“耍什么赖啊,规矩是罚酒一杯,又没说一定得举起杯子来喝。现在我把酒喝了,而且一滴都没洒出来,你还有什么话好讲?” 萧景无语了,感觉这脸都绿了,嘴里嘟哝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早知道我刚才那杯酒也这样喝了。哎呀,这脑筋啊,没转过弯来。” 宝棋道:“好了,这接诗游戏圆满结束了,不知道龙员外擅不擅长书法,如果擅长的话,要不请员外把这首诗写下来,留一幅墨宝,作个纪念。” “好,写就写,”宋慈把袖子都卷起来了,“文房四宝伺候。” 于是,在酒桌边的一张书桌上,只一会儿功夫,宝棋便把墨磨好了,书香也早把纸裁妥了,于是画意就把羊毛毡给铺开了。而毛笔就搁在桌上,宋慈起身,走到书桌前,挑了一支他最常用的紫毫笔,便在桌前站定了。 萧景他们也从座中站起,走过去,站在他身后,饶有兴味地观望着。 宋慈深吸了一口气,便开始挥动大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龙王出海人间游,赖有忠仆事无忧。素喜风月乘年少,朱颜一笑倾王候。宝气浮窗来远客,书香满室入鼻喉。池塘春雨相思夜,甘眠花底是风流。 宋慈的书法自然没得说,四大美女都看得兴奋了,情不自禁地蹦跳着,鼓掌着。 “挂起来,挂起来。”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正挂着呢,老鸨又进来了,说是有事要跟宋慈讲。宋慈便将其迎入里屋,问:“鸨母t?此番前来,可是为了花魁娘子之事吗?” 老鸨莞尔一笑,道:“正是如此。” “花魁娘子怎么样了,准备好跟我会面了吗?”宋慈问。 老鸨道:“澡也洗了,妆也化了,香也扑了,也答应来见你龙员外了。可人家毕竟是黄花闺女,这招牌一打出去,还真来了个有钱的富商,明说要点她呢。” 老鸨的话宋慈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正式坐地起价了,那富商肯定连影子都不存在,老鸨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来把花魁接客的价格报出来罢了。 “你别废话,直接说那个富商开价多少就完了。”宋慈道。 老鸨道:“他开价八十两银子。这人如狼似虎一般,很急,满嘴的口水,看我都好像随时要扑上来似的。但我不是答应过你龙员外吗,若有人也点了花魁,要先跟您老来知会一声,所以我才把他撂下,先到您这儿来了……” 宋慈把手一挥,道:“别说了,我出一百两,你这就将花魁娘子请到暖香阁来。” 老鸨心花怒放:“好好好,就是要气死他,那人别看钱多,人长得跟老鼠成精似的,哪能跟你龙员外比啊。我这就去回绝了他,让他死了这条心,顺便把花魁娘子请到‘暖香阁’来。” 宋慈道:“说了老半天,还不知道花魁娘子叫什么呢?” 老鸨支支吾吾道:“她叫……她叫百花香。” 宋慈道:“百花香?不错。这名字一听就香气扑鼻的,快去把她带过来,顺便让四大美女退下吧。” 老鸨笑道:“原来龙员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美色当前,也是火急火燎的。” 宋慈道:“啰嗦。也不想想我来这儿是为的什么,别磨蹭了,你快照我的吩咐去做。” “好好好。”老鸨一面说,一面退出了里屋,来到前半间,跟四大美女说道,“素琴,宝棋,书香,画意,你们完工了,可以退下了。” 萧景一听四大美女要走,急了:“不行,这人刚刚熟络起来,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画意道:“我们到点了,再陪你们也行,你出多少银子给我们?” 萧景崩溃了:“画意,我原本以为凭着我们这一顿饭,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的,我们之间已经超越了生意关系,而成了红颜知己,没想到,酒杯一扔,宴席一散,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一锭银子的距离。” 哈哈……四大美女都被萧景这一番声情并茂的表白给逗乐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然眉目之间倒也有几分不舍之意,不过随着老鸨将手一挥,也还是随她下楼去了。 这些人一走,宋慈便对众人道:“花魁快来了,一切都按计划行事。” 王勇道:“员外与花魁单独过夜,不会有事吧?在下还是有几分担心啊。” 宋慈道:“不必担心。花魁又不伤我,只管照方案去做。” 正说着,老鸨领着花魁娘子便进来了。 第二十五章 惊魂 老鸨笑嘻嘻的,那花魁却愁云满面,看她样子,似乎还刚哭过。宋慈等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当时心中就有数了。 老鸨笑着对宋慈说:“员外啊,这就是百花香,我们红玉轩新来的花魁,头牌,您好好享用。” 宋慈道:“人来了就好,至于享用嘛,那是夜里的事,此刻不急,不妨在这暖香阁中弹弹琴,唱唱曲。” 老鸨道:“员外,您是住在这暖香阁了,可您的这几位手下住哪儿,您还没安排呢?” 宋慈作沉思状,道:“哦,我忘了,他们几个还没有着落。对了,你们这儿有马棚没有,有的话,就把他们几个拉到马棚过一夜得了。” 老鸨笑道:“员外,您真会说笑,马棚倒是有,可最近早热夜凉,你想冻死他们啊。” “那隔壁还有房间吗?” “隔壁有。暖香阁东面是临着河的,西面有一间大屋,叫冷香斋,刚好两张床,他们四个男人也住得下。只不过冷香斋和暖得阁一样,都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房间,住一晚价钱可不低。” “老鸨,这冷香斋,你是不是专门为我们留着的,就看准了我们几个必须得两间房才够是吗?” “我是存心为你们考虑,一起来的,也一起住下,要是冷香斋被别人住去了,你们几个就得拆散了,这多不方便啊。” “这么说来,您倒是一片苦心了。” “那是当然,员外是初来的贵客,能不伺候妥帖吗。” 于是宋慈只好谢过老鸨的殷勤,老鸨也就领着萧景等人去了隔壁的冷香斋。 冷香斋的布局跟旁边暖香阁差不多。前半间摆着大酒桌,十数张椅子,显然是会客,宴饮的地方,后半间摆着两张床,中间一张红檀木桌子隔开。 萧景一眼就看中了靠窗的那张床,便先上去了,李铸却指着另一张床道:“我感觉这张床要大一点,要不你们三个挤一挤,同睡一张得了。” 萧景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三个睡一张?莫非你要单独睡另一张?” 李铸道:“我不是带伤来的吗,要是旁边睡一个人,动来动去的,万一被他撞一下,碰一下,该有多惨。” 周辕笑道:“甘景啊,要不你跟赖铸睡一张床得了。” 萧景道:“什么?我跟赖铸睡一张床?” 周辕道:“你听我说,我真是为你好。你想,赖铸是屁股受伤的人,坐得翘着屁股坐,睡得俯着身,撅着屁股睡,而且不能轻易动弹,最好是一动不动地睡,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你想,这该有多好,整张床随便你折腾,你可以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萧景考虑一会儿,道:“有道理,赖铸,你上来不?上来的话,我里面半张床给你让出来?” 李铸还没回答,老鸨插话道:“诸位小爷对这儿还满意吗,满意的话,你们先歇着,我先退下了。” 众人于是齐道“满意”,便眼睁睁看着老鸨带上门出去了。老鸨一走,众人也就没再说什么了,想躺的躺在床上,不想躺的就坐着。 而暖香阁内,面对着空荡荡的,只剩下宋慈一个男人的房间,百花香的神情明显比先前更紧张了。 宋慈向她走近几步,她竟惶恐道:“你……你想干什么?” 宋慈道:“没什么,说说话而已。” 百花香见宋慈没有进一步动作,且看上去人似乎挺和气,心中的惧意减退不少。 “我们到里屋去谈吧,免得被人听见。”说着,宋慈便先走到里屋中去了,又向百花香招招手,百花香见宋慈并不粗鲁,也就跟着进去了。 “你想说什么?”她问。 宋慈漫不经心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红玉轩的?” 百花香道:“我刚来。” 宋慈道:“大白天的,你怎么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百花香道:“可能昨晚太累了,今天没睡好。” 宋慈道:“你右额角上淡红色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百花香道:“昨晚在马车上睡着了,一路颠簸,等醒来时,发现右额角上有些撞伤擦伤。” 宋慈道:“我也常常在马车上睡着,碰上路不平坦,颠簸也是常事,从来没说额角会撞伤擦伤的。” 百花香道:“我是直接躺在车厢板上睡过去的,车一抖动,刚好撞额头上了。” 宋慈道:“躺在车厢板上睡的?你不怕脏吗?” 百花香答不上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宋慈又旁敲侧击道:“你坐的马车是走哪条路来的,路那么陡吗,一直颠簸。” 百花香道:“应该是从茶林道来的,那条路不时蜿蜒崎岖,确实不好走。” 宋慈道:“应该是从茶林道来的?这话什么意思?你连自己走哪条路来的都不知道吗?” 百花香道:“不是说了吗,马车上睡着了。” 宋慈点点头,又故作随意道:“走茶林道的话,好像要经过茶林山,茶林山上有座天师观是吧?” 宋慈的这句问话,对百花香来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毫无防备地打在她的心头,百花香的眼睛都睁圆了,满脸放出惊恐的光,警觉地问:“你是谁?” 对话至此,再结合来红玉轩后的所见所闻,宋慈的心中,已十分确定,眼前这个名叫百花香的所谓花魁,正是冯天麟口中那个被贼道所劫持拐卖的女子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百花香又问了一句,眼中已满是泪光。 宋慈淡淡道:“百花香,你认字吗?” “什么?” “我问你,你认不认字?” “我认字。” 于是宋慈便不再言语,缓缓走到书桌边,取定文房四宝,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在纸上,宋慈写明了想要救她出红玉轩的来意,也写明了如何救她的整个计划,写完后,便交给百花香看了。 百花香这才明白,眼前这个“龙员外”并非狎客,而是打算救她的恩公来着,便双膝一屈,向宋慈磕起头来。宋慈将t?她扶起道:“纸上所写,你都看明白了吗?” 百花香道:“看明白了。” 于是宋慈又将纸从百花香手中夺回,放在书桌上,用毛笔饱沾浓墨,将纸涂黑,又等纸风干了,便将它全部撕碎,扔在了簸箕里。 百花香又问宋慈一行的身份,宋慈并未明言,只说在红玉轩中,不便说明,百花香也表示理解,没有继续追问。 “你会弹琴唱曲吗,”宋慈轻松道,“这儿有琴,你可以弹弹琴,唱唱曲啊。” “我会。” 说罢,百花香便走到一把古琴前,弹唱起来。 这样休息到酉时,萧景他们又来到暖香阁中,与宋慈,百花香碰了头,吃了饭。 与宋慈呆了一个多时辰,百花香的神情镇定了不少,安稳了不少,没有了原本带在脸上的一丝惊慌之色。 萧景等人也没有问她如此转变的缘由,他们心里清楚,这一定是宋慈已经与她通了气,道明了他们来红玉轩的来意,才使得百花香感到了安全和希望。 从暖香阁中出来,重新回到冷香斋后,萧景等人也毫无睡意,他们知道,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因此,四个人随意在两张床上一躺,想说话的,轻声说几句,想休息的,闭目养神。 这样到了凌晨的四更天,只听隔壁暖香阁中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萧景等人便听到宋慈一面喊着“杀人了,杀人了”,一面疯狂地打开门,似从暖香阁中跑出来了。 萧景等人听到动静,当然便同时跑了出去,老鸨和田虎也从楼下跑了上来,其他在红玉轩过夜的客人,也都纷纷披衣出门来看。 老鸨见了心神不定,气喘吁吁,衣衫不整的宋慈,赶忙问:“龙员外,你怎么了,谁要杀人了?” 宋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是花魁百花香,百花香要杀我。” 这话一说,可把红玉轩的客人们给惊到了,当时就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百花香她人呢?”老鸨的声音也颤抖了。 宋慈道:“在里面,幸亏我跑得快,才没被她砍着。” “她哪来的兵器啊?”老鸨问。 宋慈道:“我不是随身佩剑了吗,她当然是拔了我的剑啊。” 老鸨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俩吵起来了?” 宋慈要说的话,之前都已思量好了,因此,他想都没想,说得十分顺溜。 “没吵啊,睡前还好好的,吹灯睡下后,还说了会儿话,那也是软语温存,卿卿我我的。等到睡熟了之后,我就听耳边传来‘咔,咔”的声响,睁眼一看,魂都吓飞了,只见百花香满脸狰狞,披头散发,正举着我的佩剑朝我砍来,幸好她不会使剑,那几剑全砍在床框上了,我才没命地逃了出来,不然恐怕早被她活活砍死了。” 宋慈这么一说,身边客人的议论声更剧烈了,老鸨急了,连忙安慰客人们,说这个百花香,是头一回接客,难免紧张,不适应,所以才干出这出格的事,这事他们会摆平的,望客人们不要担心,不要妄议,安心回去休息便是。 第二十六章 请医 发生了这样不好的事,老鸨自然是希望客人们都不要再围观,各自回去睡觉。但客人们正好奇着,便谁都没有回去,萧景也趁机说道: “老鸨,你们怎么搞的,这哪是花魁啊,这整个一杀手嘛。我知道了,你是觉得我们员外有钱,想谋财害命,是不是?” 萧景这“谋财害命”的说法一出来,客人们都群情激愤了,纷纷质问老鸨,让她马上回答萧景的问话。 老鸨回道:“这位小爷,你想哪儿去了?我们红玉轩哪是做一锤子买卖的地方,把龙员外杀了,抢他身上那点钱,让红玉轩发生命案,自已手上沾了人血,然后红玉轩被官府查封,我自已被官府抓去砍头,我不有病吗?” 萧景道:“那你说,这花魁娘子为什么持剑想砍我们员外?” 老鸨支支吾吾地,又急又怕,她虽然江湖经验老到,但似乎也没碰到过这等场面。 这时,田虎挺了挺胸,道:“都别说了,先进去看看吧,在这儿吵,能吵出什么名堂。” 于是,田虎壮着胆子,持了一把刀,叫上几个打手,走在前头,宋慈等人和其他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人,也跟了上去。 暖香阁的门虚掩着,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百花香,百花香。”田虎试着叫了几声。 里面还是没动静,绝无一点声响。 田雄便持刀再走进一点,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动静。再往里进,过了前半间,探头一看,只见里屋的床上,百花香手持宝剑,平平稳稳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而且听那轻微的鼾声,似乎还睡得很沉,很香,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众人看到这诡异的一幕,都傻眼了。这时,周辕突然大喊一声,道:“这是梦游。方才那花魁娘子,举剑来砍我家员外,恐怕不是故意的,而是游魂作祟,他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这会儿又继续躺下来睡着了。” 宋慈道:“原来如此。这病医书上倒是看到过,如今看来,这病是真有啊,居然还被自己撞上了。” 客人也纷纷发言,说这病实在吓人,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女人,会患这等可怕的病症,这以后谁还敢跟她睡,穿山甲都得把头缩起来。 老鸨安慰大家道:“没那么邪乎,就今晚这一次,估计是今晚头一回接客,紧张了。再说了,有病我们就治病,把病治好了不就没事了吗?” 老鸨大概会请郎中来为百花香治病,这个宋慈他们也早就料到了,于是,宋慈接着问老鸨道:“老鸨,这病连医书上都很少见,你们这地方又不大,估计没有郎中能治这个病吧。” 老鸨道:“我们这儿的潘郎中医术高超,善治各种疑难杂症,等天亮了,我便去请他,你们尽管放心便是。” 说完,老鸨轻轻走近百花香,喊了几声,但百花香似乎睡得很熟,未被唤醒。 老鸨见百花香睡得沉,也失去了耐心,便干脆走上前去,将她摇醒了。 百花香睡眼惺忪的,问:“怎么那么多人,这是暖香阁,你们都进来作甚?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百花香说到这儿,眼睛才往自已手上一瞥,看到手中宝剑,又惊又怕,尖叫一声,便把宝剑扔在了地上。 “哪来的宝剑,我手上怎么会握着把剑呢,是谁要害我?”她惶恐地问。 宋慈跑过去,一面把宝剑捡起,一面说:“这是我的剑,你别乱扔啊。”说罢,又叹气道:“想我龙某游历四方,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识过,唯独没见过你这种睡中砍人的,这是曹操转世还是怎么的?” 老鸨只好又一个劲地冲宋慈赔罪,道歉,转头又问百花香:“百花香,你是不是故意的?我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百花香满脸委屈:“你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我到底怎么了?” 老鸨气愤道:“你看看你手上的剑,难道不是你趁龙员外睡熟,偷了人家的剑,想要杀死他吗?” 百花香道:“什么?我想杀死员外?你可不能这样冤枉我,你问问员外,我们俩睡前可好着呢。” 于是,老鸨又问宋慈道:“员外 ,你们俩睡前一切安好是吗?” 宋慈道:“睡前一切都好,我们喝了点酒,写了会儿字,有说有笑的,十分投缘啊。” 百花香接话道:“你们听听,是谁在污蔑我,说我要杀死员外的?” 田虎道:“没人说你要杀死员外,是你自已患有梦游。你也老大不小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已有这毛病?” 百花香道:“我来红玉轩以前,都是独睡闺房,也没人告诉我,我自已也不知道啊。” “哎呀,算了算了,你可把我们红玉轩给害惨了,”老鸨唠叨着,又回头跟客人们说,“大家散了吧,散了吧,想必大家也听清楚事情的原委了,这花魁娘子患病了,不要紧,今早我就去请潘郎中来,潘郎中如华佗再世,一定能医好百花香的病的。” 客人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便失了兴致,加上凌晨时分,人困马乏,便一个个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这时,宋慈又对老鸨说道:“老鸨,我打娘胎落地,就没被人这样吓过,你说吧,红玉轩是不是得补偿于我?” “什么意思?听员外的口气是想赔钱?”老鸨脸色阴郁着,声音有些发抖。 未等宋慈开口,百花香却道:“这样好了,奴家多陪员外一晚,这事就算了结了,员外也不要再继续纠缠鸨母了。” 老鸨没想到百花香会站出来替她解围,脸上划过一丝喜色。 宋慈回道:“你倒是想再陪我一晚,可我有几条命,能经得起你陪?” 萧景插话道:“员外,要不您把百花香赏给我,赏我一夜,怎么样?” 宋慈道t?:“你可真是色胆包天,你不要命了?” 萧景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再说了,这梦游发作有时,也不可能天天晚上犯病是吧。” 老鸨道:“龙员外,你怎么个意思,我倒同意这方案,就让百花香多陪一夜,员外本人也行,你手下这几个小爷也行,陪完之后,就两清,方才的不愉快也不许再提。我呢,等天亮了,就去‘仁寿堂’请潘郎中,把百花香的病给看了。” 宋慈道:“那就这样吧。不过这会儿你们先出去,我的兴致好像又上来了。” 老鸨道:“员外,你这会儿不怕了?” 宋慈道:“今天这病都已发过一回了,莫非还能连发两回不成?你们出去吧,我心里有数。” 眼看风波就这样过去了,老鸨也便催促着众人离开了。 众人一走,宋慈便让百花香躺在床上休息了,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着,闭目养神。百花香过意不去,想让宋慈上床来睡,自己坐椅子上,宋慈朝其摆摆手,劝其不要操心这些,心中只管牢记纸上看过的行动方案,其他莫管。百花香也便不再勉强。 萧景他们出了暖香阁,在冷香斋前站定了。只听萧景问老鸨道:“老鸨,早饭你们会提供吧?” 老鸨道:“这个何劳你们操心,自然是提供的。” “都提供些什么,说来听听。” “糍糕,馒头,胡饼,生软羊面,桂花糖饼,麦糕,乳酪,煎鱼饭,羊骨汤……应有尽有,随你们点。” “员外早饭喜欢喝黑豆浆,你们有没有?” “什么?黑豆浆?这还真没有。” “你们这儿没有不要紧,哪儿有磨豆浆的,你告诉我。” 老鸨道:“磨豆浆豆腐的当然有,但人家也没卖黑豆浆啊,这乌漆嘛黑的,谁喝啊,直接喝墨水得了。” “闭嘴。亏你还是红玉轩当鸨母的人,黑豆色黑而入肾补肾你不懂吗?员外上年纪了,又颠鸾倒凤地累了一夜,早上醒来当然要给他补补嘛。” “原来是这样啊,那是我考虑不周了。” “朱勇,你出去一趟,给员外买买看。” “那我去了?”王勇道。 萧景道:“现在去啥,鸡都没叫,狗都没起,进屋吧,进屋吧,再眯一会儿,等天亮了再去不迟。” 这样跟鸨母聊过之后,王勇天亮时出门就非常自然了,根本没人怀疑王勇出去干啥了,都以为他替宋慈买黑豆浆去了,其实他的任务是去找潘郎中。 虽然老鸨没有报出潘郎中的全名,但既然知道了他的姓,也知道了“仁寿堂”这医馆的名,要找也就不难了。 果不其然,王勇出门时碰到一个农夫,一打听,就知道了潘郎中“仁寿堂”的所在。 当时天刚蒙蒙亮,潘郎中的医馆还没营业,但王勇顾不得这许多,还是把医馆的门给敲开了。 潘郎中不满道:“你谁啊?知道规矩不?” “什么规矩?”王勇问。 “辰时才开馆呢,你那么早就敲上了,我不睡觉了?” “你不是郎中吗?难道你不出急诊了?百姓们碰上急诊,应该也是随时来敲你的门吧?” “外地来的是不?” “是啊,怎么了?” “急诊已交给我儿子在做了,我年纪大了,要安享晚年,好好休息。” 王勇也不说话,伸手往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郎中手里。 郎中这时的神情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只见他嘴角附近的那部分肌肉,中风似地抽动着,眼看着已经形成了一个微笑,又马上被拉了回去。但那部分肌肉好像“起义”了,根本不听话,最终还是控制不住,就干脆笑了起来: “急诊主要我儿子在做,但我呢,也不是说完全不做,看人,看缘分,你进来吧,早上风大,外面冷。” 第二十七章 痛否 王勇这就进了仁寿堂,潘郎中搬了把椅子给他坐。 “你说吧,你哪里难受,哪里不舒服?”他问。 王勇坐下来,道:“生病的不是我,是红玉轩的花魁娘子,百花香。” “红玉轩的花魁?生什么病了?”郎中问。 王勇道:“是这样,等会儿呢,红玉轩的老鸨会请你出诊,让你去给花魁百花香看病,百花香呢,其实没病,但我们员外认为百花香有梦游的毛病,所以你去了呢,就不能给我家员外丢脸,让他没面子,你懂我意思不?” 王勇一边说,一边又拿出一些银子,放在了桌上。 潘郎中看了看桌上的银子,老花眼差点自动痊愈,但面上还得端着,毕竟名医嘛。 “百花香既然没病,说她是梦游恐怕不太好吧?我好歹也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郎中,没病诊成有病,不是砸自已招牌吗?” 王勇道:“你放心,连百花香自已都希望您能诊出个梦游症来。实话跟您说吧,百花香也厌倦接客了,患个梦游症,客人们都怕,她就可以少接点客。我家员外呢,喜欢上百花香了,想尽量单独占有,不想让其他男人碰,所以也希望您老能诊出个梦游症来,让其他客人望而却步,你现在懂我意思了吗?” “是这样啊,现在懂了,现在懂了。” “银子您老收好,要是敢说出这里面的机关,就别怪我不客气,”王勇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宝刀抽出三分放在桌上,“到时我的刀可不长眼睛,你休怪我翻脸无情。” 潘郎中哆嗦道:“可不敢往外乱说,听你的就是了。” 如此软硬兼施地摆平了潘郎中,王勇便急匆匆地往回赶。时间是紧迫的,如果不赶紧走,一出潘郎中的医馆,刚好碰到红玉轩的鸨母来请潘郎中,这可不妙了。 如此一来,老鸨一定会怀疑宋慈一行跟潘郎中串通一气的,进而也会怀疑宋慈他们来红玉轩的目的。所以王勇必须马上走,赶在老鸨来请潘郎中之前,速速远离仁寿堂。 还好,一路上都没碰到红玉轩的人。而王勇一进红玉轩便故意吵嚷开了。 “什么破地方,连买碗黑豆浆都买不到,真不能跟京城比。” 老鸨听了王勇的抱怨,出来道:“早跟你说了,我们这儿没有这东西。你偏不听,怪谁?” “行了,没有就算了,等会儿炒碗腰子,温一壶酒,送到暖香阁去。” 老鸨道:“员外一大早就吃得这么骚气,这脾胃受得了吗?” “啰嗦。到了这儿,谁还管脾胃受得了受不了,在床上受累的又不是脾胃。” 王勇这话把老鸨乐得够呛:“瞧你说的,我懂你意思了。那我一会儿就吩咐厨房,照你的话去做。” 正说着,萧景也下来了,听到方才王勇与老鸨之间的对话,也凑近老鸨说道:“等会儿给我也炒一盘,我也补补。” “你没事吃那东西干啥,一股子腥骚味。” 萧景眉飞色舞道:“晚上员外不是把百花香赏给我了吗,先提前把身子养养。” “嗯,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事了,不过你看着确实是有些瘦弱了,跟着龙员外也没吃好吗?” “跟员外没关系,先天的‘木人’,五行之中,最不易胖的了。” “这样啊,我是‘土人’,最易胖了。这年前胡吃海喝了个把月,年后衣服都是新做的了。” “嗯,‘土人’易胖要祛湿,‘木人’好动肉难生,‘火人’性急须守静,‘金人’忌刚要和平。” “哟,看不出小爷还有出口成章的本事,老身眼拙,先前没看出小爷是有才之人。” “随口胡诌几句,让鸨母见笑。我们这就上去了,烦您一会儿把早饭送来。” 老鸨笑道:“那好,你们先上去,早饭一会儿就送上来。” 等到萧景王勇二人回到冷香斋后不久,红玉轩的小厮也端着早点上来了。寻常食品之外,还真额外炒了一盘腰子上来,四人昨日刚大鱼大肉地吃过,对此一点食欲都没有,都说闻着就想吐。只不过为了把戏作真,才皱着眉头,硬将那菜吃了。 等他们几个吃完早饭,只听楼下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潘郎中那么早来了,这是给谁看病呢?” 萧景等人一听潘郎中来了,耳朵都竖起来了。打开门,出去一看,见潘郎中正由老鸨陪着,走上楼来。 王勇当然装作没见过潘郎中,而跟老鸨打招呼道:“这么早就把郎中请来了?这是要给花魁娘子看病是吗?” 老鸨道:“是啊。这就是我们这儿大名鼎鼎的潘郎中,人称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人家忙着呢,不早点请来,恐怕早被别人请去了。” 王勇道:“有道理,既是名医,诊务一定繁忙,早点请来也好。” 老鸨笑了笑,又对王勇说:“你是龙员外的手下,你去敲这个门比较合适,也不知他跟百花香在做什么,我们也不好贸然打搅。” 于是,王勇便走到暖香阁前,敲了敲门,道:“员外,鸨母把郎中请来了,说是要给花魁娘子t?看病。” 宋慈在里面咳了一声,道:“进来吧,我们正在写字画画呢。” 说着,宋慈便将门打开,放众人进去了。 潘郎中让百花香在桌前坐定,自已也挑了把椅子坐下了,问:“花魁娘子哪里不舒服啊?” 百花香正欲回答,宋慈却打断了她,反问潘郎中道:“鸨母将你请来给花魁娘子看病,难道没说花魁娘子害得是什么病吗?” 郎中道:“没说啊,鸨母只说是花魁娘子身体不适,让潘某前去看诊啊。” 宋慈道:“那好,那我们也先不说,请郎中先替花魁娘子诊脉。我听说真正厉害的郎中,是不用病人说话,就能通过把脉,把病情说出来的。” 潘郎中道:“也好,那就请花魁娘子伸手,让潘某先把把脉吧。” 老鸨自然也没反对,甚至于还主动将百花香的袖子捋了起来,以方便郎中诊脉。对她来说,百花香不开口,让郎中来报病名,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因为她对于百花香的患病,一直还是心存怀疑的,不是郎中先开这个口,她如何能放心?而宋慈等人也是算准了她会有这样的心思,才让王勇先她一步,将潘郎中收买了。 只见潘郎中半闭着眼睛,仔细品味着百花香的脉象。半晌,才开口说道:“从脉象上来看,花魁娘子的心脉,肝脉,都有些偏虚。而且虚中带弦,往来不流利,两部脉象都给人以不稳定,不安宁的感觉。不比常脉往来流利,摸着如春风拂柳,活泼之中透着温柔。” 老鸨的眼睛似乎一亮,问:“那按照这样的脉象,郎中认为花魁娘子会患什么病啊?” 潘郎中一边摸着胡须,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书上说得好,心藏神,肝藏魂,如今花魁娘子心,肝两部脉象颇不稳定,颇不安宁,容易得的疾病比较棘手。轻的像失眠,忧虑,焦躁,重的像梦游,癫狂,真心痛,都有可能啊。” 潘郎中果然是老江湖啊,他不直接说是梦游,而是把梦游这种病,嵌在许多种同类的疾病当中,这样听起来就自然多了,可信多了。 而自然 ,可信,也正是宋慈他们所要的效果。 老鸨彻底服了,也彻底信了,说潘郎中真是名不虚传,脉法更是神奇到极点,准确到极点。 潘郎中明知故问道:“这么说来,花魁娘子的病,果然在潘某所讲的这几种病之中了?” 老鸨道:“不瞒您说,我们花魁娘子患了梦游,唉,昨晚差点在睡梦之中,举剑砍了这位龙员外,你说要是真砍了,还如何了得,连累我们红玉轩恐怕都得关门大吉了。事情严重,这才请您老前来看诊。” 潘郎中知道百花香根本就没病,开了几味寻常的平和药物,也就交差了事了。 老鸨接过潘郎中的方子,叫一个小厮前去抓药。潘郎中正要走人,李铸挤进来道:“潘郎中,您顺便帮我看一下呗。” “你是谁啊?”郎中问。 “我是这位龙员外手下的护卫。”李铸答。 “哦,那你是什么病啊。” “我从马上摔下来,把屁股摔伤了,自已敷的药,感觉效果不是太好。” 李铸一边说一边就走到了潘郎中的面前,想要脱裤子,把花魁娘子吓得够呛,尖叫了一声。这一声尖叫,也把李铸给吓到了,忙把裤子又提上去了。 宋慈道:“赖铸,你要请郎中看病,就去冷香斋啊,这儿是暖香阁,你别乱来。” “不好意思员外,小的失礼了,”转头,又对潘郎中道,“郎中啊,要不我们去隔壁冷香斋,你看看我的屁股。” 潘郎中听了直摇头:“你这话怎么说的?什么叫我看看你的屁股?我看你屁股干嘛?” “屁股上不是有伤吗?” “有伤就说看伤,让我看看伤口,伤情,这样说才像话啊。” 宋慈陪笑道:“见笑,见笑,成天舞枪弄棒的,粗人,没修养,郎中别跟他一般见识,不过伤是确实有的,也确实须要看一下了。老鸨,你请郎中去冷香斋吧,这儿不方便。” 于是老鸨把郎中请出了暖香阁,来到了冷香斋。李铸这才把裤子脱了,把屁股亮了出来。 郎中道:“屋里有点暗,你走到窗边,走到窗边,让光照照。” 于是,李铸便提着裤子,又走到窗边,郎中也跟了过去,一看,十分吃惊,道:“你这伤得动刀,生脓了,得把伤口破开,把脓血放出来,然后我再敷药,包扎。” “听你这口气,我这伤怎么还严重了呢,药我也在敷啊。” “你这两天有没有忌口,还是成天胡吃海喝,看你吃住在红玉轩这种地方,想想也没忌口,对不对?” “还真被你说对了,确实没忌口,山珍海味的,酒池肉林的。” “以后得忌口,伤好之前,忌口,这屁股都快烂了。” “知道了郎中,就听你的,那现在该怎么办?” “先动刀,再敷药。你等着,我去取工具,这屁股有得忙了。” “郎中慢走。” 潘郎中也就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提着药箱进来了。 这药箱里一堆工具,主要就是各种锋利的手术刀,长的,短的,尖的,扁的,无不精巧而锋利,其他如镊子,钩子,锯子,锉子,也都应有尽有,不比宋慈的少。 李铸此时已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趴着,准备挨刀了。但潘郎中又要他起来了。 “床上先垫上宣纸。”郎中吩咐道。 “床上垫宣纸干嘛?”李铸问。 “免得弄脏人家的床啊,宣纸吸性大,多垫一些。” “甘景啊,”李铸伸着脖子朝前半间喊,“拿些宣纸过来。” 老鸨一听说要弄脏床,忙自告奋勇道:“我去拿,我去拿。” 李铸怯生生地问郎中道:“郎中,你动刀前要给病人喝药不?” “喝什么药?”郎中问。 “像什么麻沸散之类的,止痛呗。” “不喝。小活,喝啥。” 正说着,老鸨已将宣纸拿到,铺在了床上。 潘郎中点起一根蜡烛,烧旺了,拿出一把小刀,先在砂纸上磨了磨,然后便拿到蜡烛上烤。 “郎中,痛不痛?”李铸问。 “不痛。” “真不痛?” “真不痛。” “那我就放心了,别看我这人五大三粗的,其实小从就怕痛……”李铸还在罗里吧嗦地说着话,潘郎中眼疾手快,已经一刀下去了,疼得李铸一下子惨叫起来。 “啊——郎中,这也叫不痛?” 潘郎中很淡定地回答:“是不痛啊。” “我都快痛死了,这还叫不痛?” “我是不痛啊,一点都不痛。你当然痛啦。” “谁问你痛不痛了?我一开始问的就是我痛不痛,我问你干嘛?” 潘郎中还是很淡定地说:“哦,我还以为你关心我呢。” 李铸先是痛得哭天抢地,这会儿又被气得半死不活,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第二十八章 射覆(一) 就在潘郎中为李铸动刀敷药期间,王勇则和周辕下着棋,一面等待着潘郎中诊疗的结束。 王勇为什么要等潘郎中? 因为潘郎中结束诊疗之后,自然是要回家的,如此,王勇就可以借口“送潘郎中一程”,再次顺理成章地走出红玉轩,办事去了。这也是为什么,李铸要横插一杠,利用自己的伤情,来请潘郎中诊疗的原因。如果潘郎中来红玉轩,仅仅只给百花香看病,那么送郎中出门的,理当是红玉轩的人,轮不到宋慈一行,现在郎中也替李铸诊疗了,那么王勇就有理由送郎中出门,并趁机外出办事去了。 当然,王勇也可以直接走出红玉轩去,但事先定立行动方案之时,宋慈等人都觉得以送郎中出门为由,顺便走出红玉轩,来得更加自然,不易让人起疑。 终于,在李铸的惨叫声中,潘郎中结束了他的诊疗。郎中收拾好工具,接了王勇递过来的银子,便打算要走。王勇适时说道:“潘郎中,辛苦,我送送您。” “不用送,留步,留步。”潘郎中还是有些惧怕王勇,都不敢正眼看他。 但不管他如何推辞,王勇还是坚持要送,于是潘郎中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此时老鸨已在楼下,见王勇随潘郎中一起出来了,就对王勇说:“这位小爷,你送潘郎中一程是吗?” “对,潘郎中治好了赖铸的伤,我送送他。” “那好,就有劳你代我送送潘郎中吧,我这里忙,走不开。” 潘郎中道:“不用送,都不用送,我自已回去就行。” 王勇贴着潘郎中的耳朵轻声道:“我说要送就必须得送,你听我的就行。” 潘郎中这才没话,灰溜溜地出门了。 王勇跟潘郎中并肩走着,两人都不说话,一路走去比坟场还静,这样不尴不尬地到了潘郎中的医馆门口,潘郎中终于开口了:“好汉,我都到自已医馆了,你还送啊,再送就是进去吃饭了。” 王勇道:“你进去吧。我也t?要走了。你记住,不要乱说话,我手中的刀可不讲情面。” 潘郎中道:“知道,知道,在下一定守口如瓶。” 于是潘郎中就兀自进去了,王勇见他的人影,消失在黑黢黢的屋子里,也便转头走开,办自己的事去了…… 等王勇重新回到冷香斋,李铸还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王勇刚坐下,还没喝上一口茶,宋慈就进来了,问他道:“事情还办得顺利吗?” 王勇道:“顺利。” “东西买回来了是吗?”宋慈又问。 王勇道:“是的。” 宋慈点点头,没说什么,过去查看了李铸的伤情。李铸说敷的是仁寿堂的治伤秘方,潘郎中说很快就能好,就是痊愈之前得忌口。 宋慈道:“那就听郎中的,晚上的宴饮你少吃酒肉,莫要逞强。” 李铸道了声“是”,只是神情看来颇不情愿。 到了晚上,暖香阁中再度大开筵席,琴棋书画四大美女也来了,加上花魁百花香及提刑司诸人, 五男五女刚好凑成一整桌。 百花香主动把酒壶拿过去道:“今天我来倒酒,百花香承蒙各位厚爱,愿意做个倒酒人。” 这边正说着话,老鸨和田虎推门进来了,各人手上端着盘菜,眼睛却四处扫着,一会儿看看百花香,一会儿看看宋慈,一会儿又看看在座的诸位。 宋慈知道这两人的来意,他们是看百花香的状态与酒宴的气氛来了。而宋慈他们也正要做给这两人看,以表明百花香与他们是打成一片的,其乐融融的,以为晚上的变故埋好伏笔,作好铺垫。 此刻,百花香正满脸微笑,热情洋溢地给宋慈他们倒酒,老鸨和田虎看在眼里,觉得一切正常,没什么异样,随意应酬几句,也就下去了。 等这两人一走,百花香便端起酒杯道:“奴家初来红玉轩,就有幸碰到员外及诸位姐妹,实属三生有幸,没有什么好报答的,感恩都在酒里了。” 说完,敬了大家一圈,便自已仰脖喝了。 宝棋问:“百花香是你的艺名,妹妹原来叫什么?” 百花香道:“既然来这儿了,就表示已经和过去一刀两断,过去叫什么,我已经忘了。” 素琴问:“来这儿的姐妹,大抵都有苦衷,妹妹是何原因,要来这儿的?” 百花香道:“家里穷,六亲缘浅,自愿来这儿的。” 百花香的回答,句句都是脱口而出,其实这反倒不正常。因为宝棋也好,素琴也好,问得问题都挺刁钻,但百花香却对答如流,只能说明这些问题,她在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极有可能是老鸨、田虎他们让她这样讲的。 “妹妹是哪里人氏啊?”宝棋又问。 萧景见百花香为难,插话道:“宝棋,你有完没完,百花香都说了,既然来这儿了,就表示已经跟过去一刀两断了,你老追着人家过去问东问西的烦不烦?” “我不是关心她吗?” “百花香人家好好的,何劳你关心,有这份心还不如关心关心赖铸。” “赖铸怎么了?能吃能喝的。” “屁股刚动了刀,敷了药,这泼天的药草味你没闻到?” “是这样啊,我说呢,今天的菜里莫非放了麝香,排山倒海的药气往鼻子里冲,敢情是赖铸带着伤来的。赖爷,你还好吧,我这就给你倒酒……” 李铸赶紧阻止:“宝棋,你想让我死就直说吧,犯不着用酒来害我。” 宝棋道:“我怎么了,我好意给你倒酒,你为何说我是害你?” 李铸道:“郎中说了,我这伤得忌口,第一就是得忌酒。” 宋慈道:“赖铸啊,宝棋不知者无罪,再说了,今晚她要是饶你不喝,你还得谢她。” 宝棋道:“有伤在身,不喝也是情有可原,只要晚上的游戏别落下就行。” 李铸道:“游戏?什么游戏啊?” 宝棋道:“到时再说,这会儿先吃菜,喝酒,谈天。” 不一会儿,酒菜上齐,桌上喝酒行令,谈笑风生,越发热闹了。 酒酣耳热之际,画意问宝棋道:“宝棋,昨天我们玩了‘接诗’,今天玩个什么游戏好?” 宝棋道:“今天来玩‘射覆’。” “好,射覆就射覆。”画意道。 射覆,接诗,对联,划拳,猜谜,唱曲……这些都是酒席上常玩的游戏,但百花香似乎没玩过射覆这种游戏,便问众人什么是射覆? 素琴主动道:“我来解释一下吧,每个地方的玩法都有差别,我只说我们这儿的规矩。” 于是,素琴便从书桌底下取来一只铜盆,对百花香说: “射覆这个游戏呢,简单来讲,就是闭着眼睛来猜盆子里面藏着的东西。等会儿游戏开始前,每个人可以用半刻钟的时间,打量这间屋子,看看这屋子里摆着些什么东西,因为游戏开始后,要拿来放在盆子里的东西,都会从这屋里拿,或者从自已身上取,比如戒指,手镯,发簪等等,都可以。从屋里拿的话,不准翻箱倒柜,或者从抽屉里面找东西。以免遗失财物,说不清楚。” 百花香问:“那谁来猜,谁来放呢?” 素琴道:“在座有十个人,我们会准备十张纸牌,其中一张纸牌的正面会写上‘猜’这个字,其他九张都是空白。 写完后,纸牌的次序会打乱,并且只以背面示人,纸牌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背面也都一样,游戏开始后,每个人抽一张纸牌,抽中写有‘猜’字的人,就是要猜的人,也叫‘射人“。 然后由’射人‘,指定一个人来放东西,这个放东西的人,便叫做’覆人‘。定下了’覆人‘,射人就闭上眼睛,直到覆人把东西放进了倒扣在桌上的盆子里,射人才能重新开眼,来猜盆子里的东西。猜不中,罚酒一杯,猜中了,’覆人‘罚酒一杯。” 百花香道:“这对射人来说也太难了,屋子里的东西那么多,能猜中的机率也太低了。” 素琴道:“其实也不低,因为东西都在屋里,明面上摆着,而且射人可以提三个问题,以确定东西的范围。比如你可以问‘东西是不是能吃?’,‘东西是不是圆形?’,‘东西是不是可以戴在头上?’等等,覆人必须如实回答这三个问题,不准耍赖,而且也没法耍赖,一个是别人都看着,第二个是盆子里的东西,最后都得掀起来看过,终究是逃不过对方的眼睛的。” 百花香道:“这规矩好,这规矩对射人很友好,假如放在盆子里的东西是戒指,我只要问一句‘东西是不是戴在手指上的?”,对方一回答‘是’,那我就赢定了,对方就输定了。” 素琴道:“嗯,就是这个道理,现在明白了吗?” 百花香道:“明白了。” 素琴道:“好,现在就请诸位好好看看这屋里的摆设,以及桌上身上的种种物件,暗中想好自己想放在铜盆里面的东西。人可以站起来,也可以走动,一会儿游戏就正式开始。” 第二十九章 射覆(二) 既然“射覆”的玩法,是要在铜盆底下藏东西,让别人来猜,因此,熟悉屋内的各种器物,是很有必要的。 然而四大美女都很镇定,没起身,也没走动,对她们来说,暖香阁里的东西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以也不用多看,真正须要多看的,是宋慈他们。 只见宋慈等人都站起来了,也从座位上走出来了,桌上,桌下,里屋,外屋,都仔细看过了一遍。 半刻钟后,素琴喊了一声“停”,他们也就重新坐回去了。 素琴又补充道: “’覆人‘可以趁’射人‘闭上眼睛的时候,将屋里的东西,重新摆放。比如把桌上的东西,移到床底下,把外屋的东西,拿到里屋去,以便迷惑对方,使对方猜不透放入盆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能乖乖地通过提问来猜,明白了吗?” 众人又齐道了一声“明白”。于是素琴便从墙角搬来一张“鹤腿桌”。这“鹤腿桌”是专门用来玩射覆游戏的,它还有一个别名,叫做“荷叶桌”。 因为这桌子实在太像荷叶了,桌面宽宽的,就如荷叶般大小,中间安着一条细细的桌腿,远看又有点像雨伞,因此有些地方,便干脆称它为“伞桌”,或“独腿桌”。 正因为是“独腿桌”,只靠一根桌腿挺立,因此这桌腿的底部就做得挺宽,就像鹅掌的模样,如此,这桌子的稳定性便大大增加了。 素琴就把这“鹤腿桌”安插在了酒桌中间,又把一只铜盆扣在了“鹤腿桌”上。 接着,她便取来十张新纸牌,在其中一张纸牌正面写上“猜”字,再将纸牌打乱后,背面朝上,放在了“鹤腿桌”上,然后便对众人说道: “大家随便抽一张牌。” 一会儿,十张纸牌,各自有主,打开一看,“猜”字落在了书香那儿。 “书香,你指定一个人来t?放东西,然后由你来猜。”素琴道。 书香道了声”好“,便指定周辕来放东西。 素琴又道:“书香,那就请你先闭上眼睛。” 于是,书香便闭上了眼睛,周辕则开始东张西望,寻找打算放在盆子里的东西。 一会儿,周辕便从书桌上拿了一个砚台,轻轻扣在了铜盆里。 扣好后,素琴对书香道:“书香,睁开眼睛吧,可以猜了。” 书香就这样睁开了眼睛,问:“盆里面的东西是‘文房四宝’之一吗?” 周辕都傻眼了,这第一个问题就直捣黄龙了,接下去还怎么玩?但他又不能说谎,于是只能回答说“是”。 书香道:“不是笔,不是墨,不是纸,对不对?” 周辕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什么?还能这样问?” 素琴道:“当然可以。提问是为了确定盆子里面东西的范围,书香的问法没有违规。” 周辕一丝希望都没有了,文房四宝已经定了大方向,总共就“笔墨纸砚”四种,现在笔,墨,纸又被否定了,那还玩什么,剩下就一个“砚”了。 当然,周辕明知已经没有希望,但问题还得回答,于是便答了一声:“是。”。 书香笑道:“那就是砚。” 然后铜盆掀开,果然是砚,周辕罚酒一杯,输了第一局。 但周辕还是不服,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挑选的东西,为什么这么快就被书香猜到?便问书香是不是偷看了? 书香笑道:“谁偷看了,是你自己傻。” 周辕道:“我哪里傻了?” 书香道:“砚台常年浸泡墨汁,一股墨汁味,你还拿起来将它放入铜盆中,我又不是死人,这明明白白的墨汁味从鼻尖飘过,会闻不出来?” 周辕一拍脑门,“哎哟”一声,叹道:“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呢,活该输掉这一局。” 素琴道:“跟我们玩啊,你还嫩着呢。开始第二局。” 第二局抽到“猜”字的是萧景,萧景指定宝棋往盆里放东西。 定了人之后,萧景便把眼睛闭上了,宝棋煞有介事地站起身,离开座,往屋里绕了一圈,挪动了几样物件的位置,最后却捡起桌上的一根蟹爪,扣在了铜盆里。 “好了,可以开眼了。”宝棋说道。 萧景睁开眼睛,道:“宝棋,我告诉你,我可是玩射覆的高手。” 宝棋道:“这儿谁也不差,你就猜吧。” 萧景淡淡一笑,道:“你刚才屋里乱走一通,故意加重脚步声让我听到。其实反而弄巧成拙。一般来讲,如果你的东西,真是在酒桌之外拿的,你反而应该放轻脚步,以免让我有‘听声辨位’的机会,可你却故意在酒桌外面走出很大声音,恰恰说明,你的东西是在酒桌这一块拿的,最起码也在屋子的前半间,而不可能是后半间。” 宝棋道:“废话那么多,直接提问得了。” 萧景道:“第一个问题,这东西是不是来自酒桌之上?” 宝棋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但没办法,只能回答说“是”。 萧景又得意了:“宝棋,我胜利在望了,你等着罚酒吧。” 宝棋道:“酒桌之上有多少东西,你离猜中还远着呢,赶紧问第二个问题吧。” 萧景笑道:“根据我以往的经验,东西只要是在酒桌上挑的,最大可能就是各种肉骨头,或者海鲜壳,或者整只的螃蟹或虾,第二个问题,这东西是不是来自水里?” 这回,宝棋的脸色有点难看了,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一声“是”。 萧景笑得更起劲了,“快赢了,快赢了”,他搓着手,一脸的得意与兴奋。 “宝棋,就问你此时慌不慌,怕不怕?” 宝棋道:“我慌什么?怕什么?应该慌的人是你,因为你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问完这个问题,你就只能直接猜了。” 萧景再次分析道:“东西既然来自水里,根据经验,要么是鱼类,要么是贝壳类,要么是螃蟹,要么是虾。最后一个问题,这东西身上有没有壳?” 听了萧景抛出的这个问题,宝棋着实松了一口气,她生怕萧景反悔似的,马上回答了一声“有”。 因为宝棋所放的,不是鱼,而是螃蟹,而酒桌上带壳的食物,不仅只有螃蟹,还有贝类和虾,何况萧景三个问题又已全部问完,这样一来,萧景就只能在三种带壳的食物里猜了,那就得看运气了。 萧景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拍脑门,道:“糟糕啊,怎么不是鱼呢,要是鱼的话,刚才那问题就直接锁定了。现在倒好,真的得猜了。” 宝棋也得意了,刺激起萧景来了:“明确告诉你,不是螃蟹就是贝壳,不是贝壳就是虾,你猜吧,看你有多大运气。” 在座的人当然都知道答案,此时都屏气凝神,静待萧景的回答。 “我豁出去了,”萧景一拍桌子,道:“是虾。” 宝棋兴奋地跳了起来:“你输了,你输了,罚酒,罚酒。”她一面说,一面将铜盆掀了起来,萧景伸长脖子一看,看到了盆下的蟹爪,气得连拍自已的大腿。 “真是倒霉啊,就差这么一点,宝棋,这个不能算全输吧,罚半杯行不行?” 宝棋笑道:“这怎么行,输了就输了,规矩在前,愿赌服输。你爽快点。” 宝棋话音刚落,素琴便将萧景的酒杯给倒满了。 “快喝吧,‘虾大人’。”素琴说完,便兀自大笑起来,众人一听萧景多了一个“虾大人”的浑名,也都大笑了一通。 萧景看着这杯满满的酒,心不甘,情不愿地喝了。 “这酒喝的,太冤了。”萧景还在发牢骚。 宝棋道:“自已猜错的,怪不得别人。” “再来一局。”萧景喊得比谁都响。 第三局抽中“猜”字的是素琴,而素琴指定了宋慈来往盆里放东西。 素琴把眼睛闭起来后,宋慈竟然连身子都不站起来,他轻轻地拿起自已的勺子,舀了一点酒,小心翼翼地往鹤腿桌上滴了一滴,再把这一滴酒,用铜盆扣上,这才对素琴道:“素琴,可以了,睁开眼睛吧。” 素琴道:“我怎么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你到底放什么东西进去了?人也没离开,那这东西要么是你身上的物件,要么又是酒桌上的东西了。” 宋慈道:“分析得不错,但没用,刚才甘景分析得更加到位,可最后还是输了。” 素琴道:“好,第一个问题,这东西是不是来自你的身上?” 宋慈坦然道:“不是。” 素琴自言自语道:“那应该是来自酒桌上了。” 宋慈道:“不一定,你看我身后就有一张桌子,一伸手就可以拿到那桌上的东西。” 素琴自信地一笑:“得了吧,员外,你少骗我,那桌子上的东西我早就扫过了,没少。看来还是酒桌上的东西。” 宋慈道:“酒桌上的东西也不少啊,够你猜的了。” 素琴微微一笑,道:“第二个问题,这东西不是素菜对吗?” 宋慈道:“对。” 素琴道:“第三个问题,这东西不是荤菜对吗?” 宋慈惊呆了,他是真没想到素琴会这样问,两个问题几乎把所有食物都排斥在外了,只剩下酒了,这是有多大的自信和把握啊。宋慈心知不妙,然而素琴的问题已经抛出来了,他不得不回答一声:“是。” 素琴拍手笑道:“哈哈,不是素菜,不是荤菜,桌上的杯盘碗筷也没有少,那还有什么,是酒,一滴酒在铜盆下面。” 宋慈满脸诧异道:“素琴,这么刁钻的东西你是怎么猜到的?” 素琴笑道:“你先罚酒,我再告诉你。” 第三十章 牙齿 宋慈没办法,只好先将罚酒喝了。 “素琴,我已经把酒喝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是怎么猜到,我在铜盆下面所放的是一滴酒的?”宋慈问。 素琴笑道:“因为员外的酒杯里泛着油花啊。” “油花?”宋慈不解道,“那又怎么样?” 素琴道:“我看到员外的酒杯里泛着油花,就猜到您一定是用舀过肉汤的勺子,往酒杯里舀了酒,并将这一滴酒,作为‘射覆之物’,扣在了铜盆下面让我猜,于是我就大胆地猜出来了。” 素琴的这一番话,不禁令在座的提刑司诸君面面相觑了,这哪是什么射覆啊,这分明就是破案啊。 “怎么样?服了没有,还想不想来?”素琴挑衅道。 宋慈道:“不服,再来。” 素琴道:“闲言少叙,抽牌。” 这一局的“猜”字,落在了萧景手上。而萧景指定了李铸作为放东西的人。 宝棋道:“这回有好戏看了,这两人又要斗法了。” 萧景自信道:“宝棋,恐怕会让你失望,没什么好戏可看,因为智力这一块呢,我是绝对地碾压赖铸,所以这游戏我会赢得很轻松。” 李铸道:“老甘啊,废话可以少点了,闭上眼睛吧,我要找东西来放了。t?” “你就等着罚酒吧。”说完,萧景便把眼睛闭了起来。 萧景一把眼睛闭上,李铸就站了起来,移开椅子,往屋里走了一圈,也不拿东西,便又重新归位,坐下,开始啃起指甲来。 旁人都看傻了,这些人都是玩“射覆”的老手了,可都没见过这么玩的。往自已身上取下发簪,戒指,手镯,袖套,鞋子,耳环,头发,胡子……这些都玩过,但啃下指甲来玩的,李铸还是第一人。 看李铸这张牙舞爪的样子,这是有多想赢啊。 然而李铸是武人,指甲十分坚硬,因此他啃得十分艰难,而啃到最后,最离奇诡异的一幕就发生了: 先是李铸的嘴巴流出血来,随后,一枚牙齿竟然掉落在桌上了。李铸自己都蒙了,但很快又想明白了。因为他来毛人谷找宋慈的路上,从马上摔下来过,这一摔,不仅把屁股摔伤了,而且有两枚牙齿也摔摇动了,如今这其中一枚摔坏的牙齿,便经不起他这番折腾,终于掉下来了。 对此,几个美女先是一阵惊叫,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闭着眼的萧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怎么了?有什么可笑的?我能开眼了吗?” 李铸一面拿纸擦着嘴巴,一面赶紧说道:“别开眼,别开眼,我还没好,你现在开眼算耍赖,要罚酒的。” 萧景道:“你嚷嚷什么?我不睁眼就是了。” 李铸见萧景又闭紧了眼睛,倒也放松了,一放松主意就来了,他决定不再往铜盆下放指甲了,决定放牙齿了。 这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是“射覆史”上震古烁今的奇迹——这枚牙齿掉落的瞬间,萧景就注定已经输了。 李铸决定要放牙齿之后,生怕几个美女交头接耳,会导致泄密,拼命朝她们作手势,让她们保持安静。 美女们也很听话,很配合,果然没有再说话议论的,只是有好几个都在抿嘴偷笑。 于是李铸三下五除二,将牙齿放在了铜盆底下,但放好之后,他也不说让萧景开眼,而是继续将自已左手食指的指甲啃了一截,扔在地上,这才说了声“好了,可以开眼了”,说完之后,便闭上了嘴巴。 为什么要闭嘴?因为牙齿掉了,说话多少漏风,而且说话时,嘴巴一开,他也怕萧景会看破玄机。 萧景睁开眼睛,四周一看,见众人个个表情怪异,一副想笑又硬憋着不笑的神色,就道:“我知道了,老赖这回放在盆下的东西,一定十分奇特,不然你们不会如此。” 萧景的眼睛四处打量,李铸则故意将两只手都伸到了桌子底下,不露出来。 萧景觉得奇怪,道:“老赖,请你把双手摆到桌面上来。” 李铸故作轻松:“手怎么了?摆上来就摆上来,我又没戴什么戒指,手镯之类的东西。” 这两只手一放上来,萧景就看出了端倪,他很快就发现李铸左手食指的指甲新少了一截,这是很显眼的。 李铸也知道,萧景是注意到了他的左手食指,便故意用右手去遮。这下萧景心里更有底了,中气十足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盆里的东西是不是来自你的身上?” 李铸又有意无意地流露一番紧张的表情,这才回答说“是”。 接着,萧景第二个问题就来了:“这东西是不是你肉身的一部分?” 李铸的神情这下更紧张了,又轻轻说了声“是”。 萧景微微一笑,道:“老赖,我这回都不用问第三个问题,我就能一剑封喉,将你拿下。” 李铸道:“那你说啊,什么东西?” 萧景道:“是指甲。是你左手食指的指甲。” 萧景话音一落,姑娘们先哈哈大笑起来,“输了输了”,她们一个个欢呼雀跃着。 萧景看看李铸,李铸很镇定地说:“打开看看,打开看看。” 萧景愣住了,他可能已经从李铸那异常稳定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 “老甘,你开啊,把盆打开啊。”李铸又在催促了,这会儿说话也不怕漏风了,嘴巴还故意张得老大,尽量露出那个牙洞,让萧景看见。 萧景也恍然大悟了:“难道是牙齿?” 一边问,一边打开了倒扣着的铜盆,一枚大黄牙便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中。 然而刚才众人都没仔细看,如今看清楚了这牙齿的丑陋,几个美女都掩起了鼻子。宝棋先受不了了,冲李铸说:“老赖,赶紧把你这恶心的东西拿走,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李铸坦然自若,压根不理会宝棋的牢骚,仍然冲萧景得意地笑道:“老甘,你看看清楚,这是牙齿,不是指甲,你猜错了,所以这局你输,我赢。” 素琴也催道:“老赖,你赶紧把牙齿拿走吧,都看清楚了,别再显摆了。” 李铸还是稳稳说道:“我先不拿,我必须看着老甘把罚酒喝了,我才把牙齿收走。” 素琴拿他没辙,只好催萧景道:“甘爷你还愣着干嘛,赶紧把罚酒喝了,好让他把牙齿收走,没闻到这牙齿上的酸臭味都飘出来了吗?” 宝棋道:“素琴你要死啦,我本来就恶心到反胃了,你还说。” 宋慈看不下去了:“甘景啊,你快把罚酒喝了,我要吐。” 毕竟还是宋慈的话好使,宋慈话音刚落,萧景便端起酒杯,把一杯罚酒喝了。 李铸这才笑眯眯地把牙齿收回,放衣袖里了。几个美女都捏着鼻子,皱着眉头看着他,他完全不以为意。 周辕道:“老赖啊,这么恶心的东西,你不扔了还要藏着当宝?” 萧景道:“他因为这牙齿赢了我,估计要一直藏着,好方便随时损我呢。” 李铸道:“老甘啊,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老家是有规矩的,掉落的牙齿不能随便处理,必须扔在屋顶或床底。明确来讲,就是上部的牙齿掉了,把它扔床底,下部的牙齿掉了,把它扔在屋顶。我掉的是上面的牙齿,晚上必须得把它扔到床底。” 萧景道:“这又不是你家,你打算把牙齿扔到哪间屋的床底?” 李铸道:“很简单,就是我们现在所住的屋子的床底。” 宝棋道:“你要死了老赖,你所住的不就是冷香斋吗?把你这臭牙扔到床底,这屋子以后还能住人吗?” 李铸道:“那我不管,反正规矩就是这么个规矩,祖传的,没办法。” 宝棋道:“规矩是说扔你自已家的床底,没听说扔别人家床底下的。” 李铸道:“我们那边只说是扔床底,也没说非扔自家床底不可的。” 素琴也道:“总之就是不行,冷香斋我们几个姐妹也经常去住的,你这牙齿都已发馊腐烂了,臭气直往上飘,我们睡在床上,能不恶心吗?” 李铸道:“你这话说得夸张,就一粒小小的牙齿,能臭到哪儿去?照你这么说,我嘴巴里还有二十几颗牙呢,这二十几颗牙一同长在嘴巴里,这得臭成啥样了?我自已不得把自已给熏死了?” 众美女眼见说不过李铸,气得半死,只好去求助宋慈。 “员外,你快管管他吧,我们是没办法了。”素琴撒娇道。 宋慈向其摆了摆手,轻声说了两句“莫慌”,说完,便转头对李铸道:“铸啊,今天我要睡冷香斋,这个你知道吗?” “什么?员外要睡冷香斋?” “是啊,今天百花香不是赏给了甘景吗?那就让百花香和甘景睡在这‘暖香阁’中,我得去冷香斋睡了啊。所以啊,你赶紧把牙齿给我扔了,听到没有?” 李铸有些为难道:“员外,我们老家有规矩,说是上面的牙齿……” 宋慈道:“别提你们老家的规矩了,我老家也有规矩,你按我老家的规矩来处理这牙齿吧。” “哦?员外老家也有规矩?那按照员外老家的规矩,这掉了的牙齿应该扔哪儿?” “扔茅厕。” “啥?”李铸的眼睛都瞪大了。而其他人又重新欢乐起来了,纷纷抚着肚子笑,几个姑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萧景又鼓掌叫好,“就老赖这种牙齿,一般地方还真不匹配,就茅厕合适。” “好了,赖铸的牙齿有着落了,我们接着玩游戏,喝酒。”宋慈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席上的气氛也被调动了起来,大家又一起有说有笑地开始玩了。 酒足饭饱后,书香给他们倒了茶,大家一起品茗,一起谈天说地,老鸨见他们吃好了饭,上来讨酒钱,问是今天结账,还是明天? 宋慈回道:“我人都没走,还在花费中呢,结什么账?” 老鸨陪笑道:“员外啊,不是我小气,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你们几个是大主顾,钱花了不少,二是员外第一次来我们红玉轩,我们还不太熟,所以这钱一直不结,我心里也一直不安。” 宋慈道:“刚才不是说了嘛,还在花费中,现在结了,明天还得结,你烦我也t?烦,还不如我们走之前,你就一体报个数,我把钱一起付你就得了。” 老鸨道:“员外啊,您的意思我懂,但说来说去还是上面两个原因,我怕啊。怕也不是没有理由,基本上每年吧,都有像你们这样头一次来的客人,也都说走之前结清,但你猜怎么着,这些家伙干脆当晚爬窗户逃走了,第二天人影都不见了,这样倒霉的事,发生过几次之后,我对于第一次来这儿的客人,就越来越不放心了。见谅啊员外。” 宋慈道:“那你想怎么样?直说吧。” 老鸨道:“我跟田虎商量了,就是想先请您付点定金,图个安心,你看成不成?” 李铸插话道:“老鸨,你过来,我这儿有块上等玉石,想作为定金押在你这儿,你看行不行?” 老鸨乐了:“那当然行了,没现钱,各种值钱的宝贝也是可以的。” 李铸道:“哦,那好,那你把手伸出来,我这就给你。” 老鸨听了当然舒适,想都没想,就把手伸在了李铸的面前。 而李铸的手就一直往袖子里掏,但掏半天没掏出东西来。 老鸨等不及,问:“赖爷,你掏来掏去的,怎么还没掏出来,你是不是存心耍我呢?根本没玉石是不是?” 李铸道:“不是,真有玉石,就是比较小,不知去哪儿了?哦,有了,有了,找到了,找到了。” 说着,李铸便把他的牙齿从袖子里掏出来,放在了老鸨的手心里。 老鸨还以为真是玉石,一开始还挺开心,定睛一看,再用手一拨,发现是枚又臭又烂的牙齿,恶心得直甩手,那牙齿当时就甩飞了。 “老鸨,这是我掉的牙,你别乱甩啊。”李铸道。 老鸨道:“老赖啊,你可太损了,拿这烂牙来寻我开心。” 李铸这一招,惹得众人差点笑倒,宋慈一高兴,主动掏出一锭银子来,交给老鸨,道:“这锭银子就权当是押金了,够吗?” 老鸨掂了掂这沉甸甸的银子,从心里到脸上都笑着:“够,够。那你们慢慢品茶,我先下去洗手了。” 说完,老鸨就下去了。萧景讽刺李铸道:“老赖,听见没有,连老鸨都嫌你的牙脏,人家下去洗手了。” 李铸不耐烦道:“你别吵,我牙齿去哪儿了,被老鸨甩不见了。”李铸一面说着话,一面钻到桌子底下找了起来。 一会儿,宝棋叫了起来:“老赖,你干嘛钻到我裙子下面来?你别借着找牙齿,占我便宜。” 宝棋刚说完,李铸的脑袋也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了,接着,便把手中的牙齿冲宝棋晃了晃,道:“宝棋啊,这牙齿就掉在你裙子边上了,知道吗?再说了,你的裙子都拖着地呢,我上哪儿钻去?” 素琴道:“那你就当帘子掀啊。”说罢,她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宝棋打了她一下,道:“让你多嘴。你的三裥裙更像帘子,要掀掀你。” 画意道:“好了,你们俩别吵了,一会儿到点了,我们也该走了,别扰了人家的春宵美梦。” 于是一桌人又重新坐定,喝了会儿茶,天色晚了,四大美女便先走了,只剩下宋慈一行和百花香了。 宋慈问萧景道:“都准备好了吗?” 萧景道:“都准备好了。” 宋慈道:“好,那我们去冷香斋了,这儿就交给你和百花香了。莫慌,按计行事便可。” 说完,宋慈便领着周辕,李铸,王勇等人出去了。 30-40 第三十一章 重生 萧景送宋慈等人到暖香阁门口,看他们进了冷香斋,也便关上门重新进屋了。 暖香阁的门一关上,屋里就剩萧景跟百花香两人了,突然寂静下来的空气,让他颇感不适。 百花香也坐立不安的,显得有点局促,估计是在为晚上即将发生的事而担心吧。 萧景安慰她道:“你很勇敢,很沉稳,昨晚就演得很真,不用太过焦虑了。” 百花香道:“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跳得厉害。” 萧景道:“我给你泡壶药茶,是员外给我的方子,能镇定心神,减缓心跳,对你有好处。” 百花香道了声“是”,就任凭萧景泡茶去了。泡了茶,萧景又对她道:“我们去里屋谈吧,怕隔墙有耳。” 百花香会意地点点头,便随他进去了。 “敢问姑娘真名如何?”萧景问。 百花香道:“小女张玉姝。” 萧景道:“我很纳闷,我们刚来那天,员外点名要你陪他过夜,这时你应该刚被田虎劫持到这儿来,怎么刚来就同意他们接客了?” 张玉姝被萧景这么一问,倒勾起了她的伤心,眼泪便止不住掉了下来。 “我哪是自愿的,是田虎威胁我,说我如果不服侍好员外,就会杀了我,还有我爹我娘,而且他也说了,要是我趁着陪人过夜的机会,将实情说出来,他也会这样做。若非如此,我是断不会答应来陪员外的,当然,如今看来,倒是我多心了,冤枉了员外与你们的一片好意。” “没关系,好事不怕多磨。” “嗯,我就怕到时事情做不成,反而连累你们。” “你不要怕,就当自己是梨园戏子,好好地演下去便是,当真被田虎他们识破了,我跟员外也早就商量好了退路,所以仅管放心便是。”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张玉姝好奇道。 萧景微微一笑,道:“不用问,把你救出去后,你自然就知道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要给你化妆了。” 张玉姝道了声“好”,就默默把眼睛闭上了,萧景便开始给她化起妆来…… 时间到了四更天,萧景按照事先约定,敲了敲隔壁冷香斋的墙壁,周辕先进来了,瞧了一眼,又惊慌失措地跑回冷香斋,一会儿,宋慈,李铸,周辕,王勇,便全部出了冷香斋,来到了暖香阁,看上去都异常惶恐不安。 他们几个进进出出的响动,引起了楼下老鸨的注意,老鸨上楼问他们有什么事?萧景惊恐地说:“鸨母,刚才百花香梦游发作,拿了我的佩剑来砍我,幸好我惊醒了,才没被她砍到。但我反抗时,人一慌,就没把握好分寸,把百花香给反杀了。” 老鸨此时人还在外屋,看不见里屋的景象,但听了萧景的叙述,惊怕之情,溢于言表。 “什么?你把百花香给杀了?”她眼睛瞪得像铜铃,压着嗓门说道。 萧景道:“是她犯病想要杀我,我反抗时,没把握好分寸,才把她反杀了。” “那百花香现在人呢?” “在床上呢,人已经死了。” 老鸨这才垫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进。 里屋是一片惨像,到处是血,床上,地板上,都是。当然,这血可不是人血,这是王勇送潘郎中回医馆之后,顺道从集市买回的猪血。 床上也是血迹斑斑的,被子上,褥子上,红红的,都是。百花香穿着雪白的睡衣,但那白衣服早被血迹染红,她的脖子上,赫然一道长条形的伤口,血便是从这伤口流出来的,一看便知是致命伤。 百花香的脸经过萧景的化妆之后,显得格外惨白,这符合她大出血的死况,伤口则皮肉外翻,卷缩凸出,也化得跟真的一样。 老鸨也算是老江湖,但如此惨烈的命案现场显然还没见过,她差点跌倒在地,自已解释说双腿发软了,站不稳当了。 在一片静默中,宋慈说道:“我是运气好,躲过了这一劫。我就说嘛,百花香她这个病很棘手,所以晚上才不敢跟她睡。” 萧景道:“都什么时候了,员外您就别放马后炮了。还是快想想办法,看看如何是好吧?” 李铸道:“要报官吗?” 萧景踹了他一脚:“你疯了,这女人是我杀的,你还想报官?” 李铸道:“我不是也在想主意吗,一时没考虑那么多。” 老鸨道:“报官我也觉得不妥,这是命案,一报官,我们红玉轩死过人的消息要是传扬出去,我们生意也不用做了,肯定是关门大吉了。这事闹的,你们在这里等着,哪儿都别去,更不要往外声张,现在客人们也都睡下了,千万别把他们惊醒了,事情一闹大,传出去了,对你我都不好。我现在下去找田虎,看看他怎么说。” 老鸨下楼了,宋慈他们互相递着眼色。李铸轻声道:“现场布置得很逼真,妆也化得好,太像了。” 萧景道:“现在就看田虎的反应了。” 说着,楼梯上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回头看时,便见老鸨和田虎一前一后进来了。 田虎来到里屋,推开众人,来到百花香的“尸体”前。此时,宋慈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生怕田虎看出什么异样来。 然而没有,田虎似乎相信了,他看了一会儿百花香的死状,便走到老鸨的身边,对老鸨说:“私下处理算了,不要把事闹大,更不要传扬开去。” 老鸨道:t?“具体怎么办,你说说看。” 田雄没有回答老鸨的问题,而是把头转向了宋慈:“员外,这事情我看就不如私了,对双方都有好处,不知您意下如何?” 宋慈道:“好说,能私了便私了吧。” 田虎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关键是如何私了,你们想过没有?” 萧景道:“红玉轩附近有没有适合抛尸或埋尸的地方?如果有的话,我们把尸体悄悄拖出去,趁夜扔了或者埋了,绝对神不知鬼不觉。” 田虎道:“我也正有此意。但人是你杀的,尸体必须你们几个来处理。” 萧景道:“我们是初来乍到,这儿也不熟悉啊,不知道哪儿方便抛尸或埋尸的?” 田虎道:“离这儿不远有一座山,叫做碗山,可以把尸体埋在那儿。” “碗山?” “是的,看起来像一只倒扣的碗,所以叫碗山,那儿山高,林子密,而且此山多蛇,向来少有人去,你们再挑一个隐蔽的地方把尸体埋了,不会有人知道的。只是动作要快,天马上就亮了。” 萧景故作慌张道:“可我们也没工具啊,你们这儿有锄头吗?” 田虎道:“锄头有,我可以给你。等埋了尸后,你们迅速离开这里,以后也不要再来红玉轩了,彼此千万不要再见面了。” 萧景道:“桌上有文房四宝,你马上画张碗山的位子图,我们也好找着去。” 田虎没说话,径自走到书桌前,拿笔,拿纸,将图画好,交给萧景,道:“快点行动吧,跟我下去拿锄头,走路轻一点。然后驾马车走吧,你们不是有马车吗?走路的话,太慢,来不及了。另外,尸体不能直接抬,我去拿个长麻袋来。” 说完,田虎便去楼下拿麻袋,老鸨则已经开始收拾起房间来。 萧景故意道:“你一个人收拾到什么时候,把四大美女叫过来一起收拾啊。” 老鸨白了萧景一眼:“你以为吃宵夜呢,还叫美女,尽给我惹事。” 萧景道:“你说清楚,到底谁给谁惹事?是你找的这么个货色,睡个觉还能砍人,连潘郎中的药也不好使。” 萧景故意再次提到潘郎中,让老鸨想起潘郎中对于百花香所作出的诊断来。果然,这么一说,老鸨也没话了,低头只管收拾。 田虎把麻袋拿上来了,长度刚好塞下一个人。王勇从田虎手中夺了麻袋,把麻袋口子打开了,萧景跟李铸则合力将百花香抬进了麻袋中去。 由于麻袋并未完全封死,露着一个个孔眼,因此宋慈他们并不担心百花香会在里面窒息。 “锄头也找出来了,跟我下去拿,”田虎说道,“要快,要轻,别惊动客人。” 于是田虎前面带路,王勇跟李铸抬着百花香,后面跟着宋慈,萧景和周辕。一群人就这样蹑手蹑脚地出了暖香阁,出了红玉轩。 田虎眼巴巴看着宋慈一行上车上马,再次走到宋慈身边,道:“员外别忘了我方才所说的话,完事之后,你们不要再来红玉轩了,我们从此不要再见面了。” 宋慈道了声“好”,便下令车马起程了。 隆隆的马车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着,萧景不时掀开车厢的窗帘回望夜色中的红玉轩,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大声笑了出来。他一笑,宋慈等人再也憋不住了,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所有人都笑得肆无忌惮,连眼泪都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可把他们给吓得,账都忘了结了。”萧景擦着眼泪道。 李铸道:“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哪还顾得上这些。来红玉轩前大人不就算准了,说有可能此去不用花钱吗?” “行了,差不多了,把麻袋打开,让百花香出来吧。”宋慈说道。 “是,大人。”李铸答应一声,便将麻袋打开,将张玉姝放出来了。 第三十二章 忆劫 张玉姝知道自己是彻底得救了,忙向宋慈等人磕头道谢。宋慈将她扶起,道:“不必如此,坐下来说话。” 于是张玉姝便起身坐了下来,同时,两行清泪也从她眼眶中滚落下来,她轻声抽泣着,听起来十分悲伤。 宋慈问她,既已得救,何故如此?张玉姝回答说是因为父母双亲还生死未卜,故而悲伤。原来张玉姝一家三口,是五天前的晚上,路过茶林道时,被人给抓上山去的。 张玉姝情急之下,趁歹人不备,解下头上发带,扔在了路边,以图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宋慈道:“你很机智,你的这根发带,还正好被宋某发现了,近日东南风盛,而你却将发带扔在了茶林山的东坡,宋某当时便觉得这发带不像是自然从头上脱落,而是有人故意抛弃,没想到这个人就是你啊。“ 张玉姝道:“但我还是救不了父母亲啊,我们还是被他们抓上山去,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 宋慈道:“能说说天师观中的经历吗?他们是如何对你的?” 张玉姝道:“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劫持到了天师观,但恩公说过,您的护卫冯天麟亲耳听到了天师观贼道与田虎的对话,那么想必小女是真的被劫持到了天师观了。 然而当时小女却浑然无知。一是因为天黑,二是因为不久就被迷药蒙倒,失去知觉,等到再次醒来,人已在一处四面都是石壁的地宫之中,此外什么都看不到,因此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他们说,我的父母也在他们手上,让我听他们的话,照他们的话去做。不然我的父母亲包括我自己,就都活不下来。 我问他们想让我怎么做?他们说我被人看中了,要卖到红玉轩去做花魁。我一开始听说自己要被卖去青楼,死活不从,但他们说如果我不从命,就会在山上把我玷污,然后再杀死我和我的父母。如果我乖乖遵从,最后也无非是在青楼卖身,但至少他们会保我父母活命,当然,我自己也能活命。于是,在这样的威逼利诱之下,我也就同意了,没有再做太多的挣扎。” 宋慈道:“你虽然关在地宫之中,可天师观的假道士们还是要进入地宫中来看你的,如此,你应该可以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上,看出端倪来啊。这伙强盗虽然是假道士,但衣着打扮还是跟真道士一样的。” 张玉姝道:“不是这样的,宋大人,这伙人走入地宫来看我时,穿着都跟常人无异,压根不是道士打扮啊。” 宋慈道:“贼道果然狡猾。这样吧,这些个贼道宋某也都见过,宋某将见过的几个贼道,其身形,五官,容貌,口音如何,都跟你说说,看跟你见到的那些歹徒,能不能合上。” 于是宋慈便将天师观中几个贼道的相貌,详细跟张玉姝说了,果然跟张玉姝印象中的几个歹徒完全吻合。 尤其是清虚散人,听张玉姝说,歹徒们都叫他齐老爷。这个齐老爷的相貌体态,便与宋慈所说的清虚散人,完全一致。一样的黄发黄须,连眼白都泛黄,一样的五十左右的年纪,一样的五尺五寸左右的身高,百二十斤的体重,一样的疏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鹰勾鼻子小尖下巴,操着封州封川县那边的口音。 包括怀清道士的体态相貌也对上了,只不过地宫中,这个怀清被叫做“怀猫子”,但宋慈认为这个“怀猫子”,就是清虚散人的弟子怀清无疑。两人不仅相貌体态都一般无二,连名字也都以“怀”字相称,这世上哪有这些巧合的? 唯一对不上的是发型,因为宋慈来天师观时,那些贼道各个头戴道士冠帽,只露出两鬓及后脑毛发,而贼道们进入地宫去看被绑女子时,是换了俗家衣服,并摘了道冠,露出全部顶上头发的。 然而根据张玉姝所形容的清虚散人与怀清的发型来看,宋慈却更加肯定,这所谓的“齐老爷”与“怀猫子”,正是清虚散人和怀清道士了。 因为张玉姝所形容的齐老爷与怀猫子的发型,据宋慈推测,正是道士常扎的“太极髻”与“混元髻”——齐老爷从后看去,如扁元宝状的发髻,横插一枚长簪,这是典型的太极髻。怀猫子从后看去,发髻如扁圆形的带印纽的印章,横插一枚长簪,这是典型的混元髻。 这两种发髻均非寻常宋人所梳,而为道家高士所特有,因此宋慈心中,对于天师观的罪恶行径便更加确定了。 宋慈道:“这就叫百密一疏啊,他们以为换了行头,改了称呼,就可以掩饰身份了,殊不知他们梳惯了的发髻,却出卖了他们。” 萧景道:“大人,天师观果然是贼穴魔窟,您推断的没错。” 张玉姝奇怪道:“大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不是京城来的员外是吗?” 萧景道:“我们是广南东路提刑司的人,红玉轩中所用的名字,都t?是化名,而非本名。这位龙员外,就是提点广南东路刑狱公事宋慈宋大人。” 张玉姝大吃一惊道:“原来是宋提刑宋大人……”说着,张玉姝又要跪下来拜,宋慈依然将她扶起,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张玉姝道:“宋大人及诸位大人,为救民女,不惜扮作狎客,出钱出力,费心周旋,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宋慈道:“分内之事而已,宋某何敢求报。况且大案在前,急须侦破,你又是重要证人,说什么也得把你救出来啊。” 张玉姝道:“大案?宋大人所说的,一定是天师观杀人越货这起大案吧?” 宋慈道:“大案的源头还远在封州呢,只是线索所至,一路追查至此而已。对了,天师观十里开外,有一处地方叫做‘毛人谷’,你是否听说过?” 张玉姝道:“是的大人,小女听说过。” 宋慈道:“那你可知‘毛人谷’中的‘毒阎罗’吗?此人豢养毛人,饲养虫蛇,培育毒花毒草,臭名昭著,罪恶滔天。但‘毒阎罗’只是他的浑号,其人真实的名字叫做左巢,道号‘常清’,本是天师观中出来的,与天师观素有渊源,不知你在天师观关押期间,有否见闻左巢与天师观之间的联系?” 张玉姝道:“直接的联系并未见闻,但小女听一起关押的姐妹说起过一些事,如今想来,似乎是天师观与‘毒阎罗’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的证明。” 宋慈道:“是吗,你说来听听。” 张玉姝道:“与我一起关押在地宫的姐妹之中,其中有一个来自隆兴府的姑娘,名叫方洗。据方洗说,她也是随父母一起被抓上山来的,但父母贫穷,没搜出钱来,当时就被贼道们杀了。当着方洗的面,在地宫中杀的。但方洗说,那帮贼道杀人不是用刀用剑,而是灌药。” 宋慈道:“当着方洗的面,把人家父母毒杀了,如此一来,方洗必然记恨在心,有朝一日,卖到了外面,方洗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官的,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张玉姝道:“不会的,因为贼道们没打算往外卖方洗,更没打算放方洗出去,方洗是他们留作自己享用的,还有另外两个姑娘,一个叫‘许朝月’,一个叫‘汪故’,也都没被买主看中,最终也沦为贼道们的奴隶了。而听许朝月说,她的父亲也是被贼道们用药毒杀的。还有一个姑娘,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被贼道们拖出地宫后,就再也没回来,也不知是生是死。” 萧景道:“大人,如果天师观与毛人谷狼狈为奸,真有勾结,那么天师观所用毒药,说不定就是从左巢那儿拿的。” 宋慈道:“很有可能。听玉姝这么一说,宋某更加坚信当初的判断了。” 张玉姝道:“这个左巢也很会使用毒药对不对?” 宋慈道:“对,不然怎么叫‘毒阎罗’呢?对了,玉姝,你说你被人看中,指的是被红玉轩的老鸨看中吗?” 张玉姝道:“是的大人。小女被抓之后,那老鸨就来地宫看过我,并说我模样出众,是难得的花魁的天资。老鸨这样说过之后,贼道们就开始对我软磨硬泡,想逼我就范了,小女也是无奈,为了父母,也为了自己活命,只好答应他们了。后来的事,大人也都知道了。只不过从被劫,到进入红玉轩,我一直不知劫我的人是谁。” 宋慈道:“原来如此,难怪这帮贼道会如此猖狂。不过暖香阁中,宋某在你面前提到茶林山,天师观,你为何脸色大变,似乎很吃惊呢?你不是不确定你是被天师观劫去的吗?” 张玉姝道:“因为我们一家三口被劫之前,本就走在茶林道上啊。当时有说有笑的,父亲跟我说,前面就是茶林山了,山上有座天师观。这些话我都记得的。大人一提起来,小女自然惊讶了。” 宋慈点了点头,又道:“关在地宫中的女子,都不知所关之地是天师观吗?” 张玉姝道:“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即将被卖入红玉轩去而已。” 萧景道:“大人,如此看来,红玉轩与天师观是早有联系了,这两处地方,也是互相勾连,蛇鼠一窝啊。” 宋慈道:“是啊,毛人谷,天师观,红玉轩,此三者环环相扣,各有分工,极有可能是一个罪恶同盟啊。” 萧景道:“接下去该怎么做,大人可有打算?” 宋慈道:“再想想。全力出击以前,一定要胸有成竹才行。先回黄云客栈。” 第三十三章 女婿 重新抵达黄云客栈之时,天已放亮,而宋慈一行,早已人困马乏,但宋慈还是强打精神,将清虚散人和怀清道士的肖像画了出来,交给张玉姝看了。张玉姝一看之下,果然大惊失色: “宋大人,你画的这个清虚散人,就是地宫中的‘齐老爷’,这个‘怀清’,就是地宫中的‘怀猫子’。” 宋慈点了点头,心中再无疑虑了。 此时,连续的奔波与少睡,已令宋慈的体力再难撑持,便匆匆与未去红玉轩的冯天麟,陆祥,康清等人寒暄之后,先回屋休息去了。 但刚揭开被子,想要睡下,忽然脑中又想起一事,便赶紧将冯天麟叫到身边,道:“天麟,我听红玉轩的姑娘们说,红玉轩真正的掌柜是封州的大富商顾琰,此人你是否也有耳熟之感?” 冯天麟道:“那个假法慧关贵,曾经在封州的‘如意山庄’做过事,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工钱,那‘如意山庄’的主人不就是顾琰吗?” 宋慈道:“是啊,这个顾琰屡屡在此案中出现,不知是何名堂?要不你去端溪县衙打听打听。红玉轩既然开在端溪,则衙门里必然有顾琰的档案可查。” 冯天麟道:“知道了大人,天麟这就去查。” “好,一路保重。” “是,大人。” 自冯天麟去后,宋慈双眼一合,也就睡起觉来了。 等到一觉醒来,时间已近酉时,便干脆向程掌柜叫了一桌酒菜,让众人聚在一处,吃起晚饭来了。此时,冯天麟也已从端溪县衙返回,宋慈便先问他此行的情况。 冯天麟道:“调查得知,顾琰乃当地有名的大书商大富商,产业遍布封州,德庆府,肇庆府,以及西边的广南西路诸州县。鼎鼎大名的如意书局就是他办的,其他如酒楼,茶楼,客栈,青楼等等也多有涉猎。然顾家香火不旺,顾琰膝下只有一女,名叫顾菁,年二十三岁,四年前结的婚,其夫婿便是封州开建县知县徐扬。” 宋慈听到“徐扬”这个名字,不觉吃了一惊。他的办案经验里,其中一条就是“有巧合处,便有蹊跷”。如今这顾琰,徐扬翁婿二人的名字,几次三番地出现于本案的调查过程之中,这不能不让人起疑。 于是“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法雨寺纵火案”,“姜家七尸毒案”,这一起起大案要案的惨状,又不断浮现在宋慈的眼前,而毛人谷,天师观,红玉轩的影子,也不时地夹杂于其中,使得宋慈的眉头一时之间皱得紧紧的,令席上的气氛不觉沉重起来。 一桌子人,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屋内静得让人发慌,然而宋慈苦思冥想之际,是谁都不敢打扰的,此时的宋慈,种种思路定如梭子一般,在头脑中来回运动着,最怕受到打搅而前功尽弃。 甚至于,连宋慈本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响动,整个身体都似乎冻住一般,一动都不动的,生怕动一下,扭一下,就干扰了头脑中的思绪与灵感,因此,桌上的人,都像一尊尊木偶,石像似的,静坐着,沉思着,直到宋慈发出一声长叹,并且摇了摇头,众人才耸了耸肩,松了松筋骨。 “大人,你想得怎么样了?”萧景问。 宋慈道:“我的感觉是,‘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法雨寺纵火案’,‘姜家七尸毒案’,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他的形象似乎正在清晰起来。” 萧景道:“大人的意思,是说这几起案件的幕后黑手是徐扬徐知县?” 宋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萧景道:“萧景,你还记得柳儒才说过的话吗,柳儒才说,那个关贵在去黄梅坪的‘三清观’做事以前,刚刚结束‘如意山庄’的活计,得了不少工钱。” 萧景道:“记得,柳儒才说‘如意山庄’的顾琰顾员外,出手大方,匠人们都喜欢去那里做事的。” 宋慈道:“没错,他是这样说过。可后来呢,后来这个关贵还是没钱了不是吗?因为此人好赌,关贵,柳儒才,还有沙溪村的贾震,他们三人本来就是赌友,赌光了钱,就开始动歪脑筋了。 听柳儒才说,开建县金桂山房的武元钧武员外,正以优厚待t?遇,聘请法雨寺的法慧,法信两位禅师,前去主持莲华禅院之后,关贵与贾震便心动了,于是便在半路谋杀了法慧法信,自己假扮这二位禅师,去见了武元钧,并顺利进入莲华禅院,成了养尊处优的禅师。是不是这样?” 萧景道:“是这样没错。” 宋慈道:“那么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萧景,你记不记得,武元钧的夫人张氏曾经讲过的话,他说法慧,法信两名禅师到达莲华禅院的日子是三月中旬,到达后,武元钧举行了一次开光典礼,连知县徐扬也受邀参加了。典礼毕,这莲花禅院便算正式建成。 而从此,武元钧便有了一个散步的去处,那就是去莲华禅院与两位禅师喝喝茶,谈谈天……这些话,你都还记得吧?” 萧景道:“回大人,下官记得。” 宋慈道:“既然记得,你不妨好好想想,看看从中能不能想出一些异样来?” 萧景沉思道:“大人,我明白了。” 宋慈道:“是吗,你说说看。” 萧景道:“三月中旬到达莲华禅院的法慧和法信,根本就是假的,他们是关贵和贾震假扮的,只不过武元钧没有看破而已。 然而武元钧没看破的,徐扬却看破了。开光典礼的时候,徐扬肯定认出了所谓的法慧禅师,正是漆匠关贵假扮。因为关贵不久之前,还在顾琰的如意山庄做事,而顾琰是谁?不正是徐扬的岳父吗? 因此下官认为,关贵在‘如意山庄’做事期间,徐扬也一定在如意山庄住过,所以说,徐扬是知道关贵底细的,正因如此,当开光典礼那天,这个身穿僧衣的假法慧一出现在徐扬面前,徐扬便已看破此人不是法慧,而是关贵了。 看破之后,这其中的原因,以徐知县的聪明,想必也是不难想明白的。然而想明白了,为什么没有逮捕关贵和贾震呢? 从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案件来看,徐扬似乎正是利用了关贵和贾震这俩假禅师,毒杀了武员外。而一旦关贵,贾震得手,这二人也便立马被徐扬所杀,连同知道法慧,法信底细的法雨寺诸僧,也几乎同时,被徐扬派人以纵火的方式谋杀了。” 宋慈道:“好,说得好。宋某头脑中的东西,都被你说出来了。” 周辕道:“大人,方才您与萧兄之推断,已经很好解释了‘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法雨寺纵火案’的由来,然而‘姜家七尸毒案’,是发生在德庆府的端溪,难道说幕后黑手也是徐扬吗?” 宋慈道:“没错,宋某推测也是徐扬。因为‘姜家七尸毒案’真正要杀死的,不是姜家人,而是在姜家读书的武元钧的独子武德庭,姜家人只是被武德庭连累而已。 而且,杀死那么多姜家人,从作案动机上来讲,是可以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的,端溪县知县沈福仪,不就中计了吗?他不是正在着手调查姜家的人情往来,试图寻找姜家的仇人吗?哪知凶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想害的,只是在姜家读书的武德庭呢。 你再看凶手下毒所用的毒药,也与金桂山房,莲华禅院所发现的毒药相一致,都是黑骷髅,鬼馒头之类,所以说,‘姜家七尸毒案’也是徐扬所为,是‘武元钧毒杀案’在端溪县的延续,凶手就是要置武氏父子于死地。 如今我们已经知道,红玉轩真正的掌柜正是徐扬的岳父顾琰,而红玉轩与天师观已经证明是上家与下家的关系了,而天师观与毛人谷,也是如此。 毛人谷有两大作用,一是生产毒药供天师观使用,二是制造恶名,使得富人们改走天师观脚下的茶林道。接下来天师观便杀人越货,贩卖人口,而顾琰和他的青楼,便负责承接从天师观出售的人口。 宋某认为,红玉轩的顾琰,天师观的清虚散人,毛人谷的左巢,一定彼此认识,狼狈为奸,那么作为顾琰的女婿,徐扬也有可能与这个‘毒阎罗’左巢认识,他作案所用的毒药,也一定是从毛人谷左巢手中得来的。” 康清道:“宋大人真是慧眼如炬,您这样一分析,就解开了凶手何以拥有如此大量的黑骷髅的谜团。 在下不止一次说过,黑骷髅这种毒药,其产生与生长,须要天时,地利,人和,种种苛刻的条件,相互促成才行。因此野生的黑骷髅,非常之稀少,几乎已经绝迹。要得到如此之多的黑骷髅,最有可能的,就是凶手来自毛人谷,或者跟毛人谷有密切联系。 因为毛人谷中,有培育毒花毒草的高手,也就是‘毒阎罗’左巢,只有他,才能人为地培育出大批黑骷髅来,否则,纯靠野外采集,绝无任何可能。” 宋慈道:“所以说徐扬杀害武氏父子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眼下的一大问题,就是徐扬作为开建县知县,其杀害武氏父子的动机了。这一点,方才宋某左思右想,绞尽脑汁也没能想明白啊。” 第三十四章 暗探 说起知县徐扬杀害武氏父子的动机,眼下宋慈是无论如何都琢磨不透,对此,他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冯天麟安慰他道:“既然想不明白,就暂且放下吧。不妨先从其他方向突破,等待新的线索出现。” 宋慈道:“说得没错,是要暂且放下,先集中精力,解决眼前的事情。” 冯天麟道:“大人还未向我们讲过红玉轩之行呢,我跟陆祥,康清他们,早就想听了。” 宋慈微微一笑,道了声“好”,便委托萧景,将红玉轩之行,细细与冯天麟等人说了,众人不时又哄堂大笑一通。笑过后,宋慈又令冯天麟将毛人谷发现的血衣,拿到张玉姝面前,让其辨认。 谁知张玉姝一看到这血衣,竟嚎啕大哭起来,一问才知这血衣以及那只空荡荡的包袱,都是她父亲张涟的。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张玉姝抽泣道,“他们不是说好的吗,只要我肯下山去红玉轩,他们就饶我父母不死,这是清虚散人亲口保证过的,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又害了我父亲,为什么?” 萧景道:“张姑娘,他们是什么人?无非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已,如何能有诚信可言。你是两天前被正式卖到红玉轩的,而你父亲的血衣是四天前在毛人谷中找到的。当他们以保全你父母性命为由,口口声声怂恿你去红玉轩时,你父母其实早就已经被他们杀害了。” “不,我父母没死,他们一定还活着,清虚散人说过的,只要我肯卖身,他们会饶我父母不死,求求你宋大人,快救救我父母,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张玉姝的哭诉,令席上众人倍感沉痛。大家都似乎忘了饥渴,忘了美味的诱惑,眼睁睁看着桌上的饭菜,慢慢不再冒出热气,那翠绿的蔬菜,慢慢失去光泽,火热的肉汤冷却下来,结出一层薄薄的油衣。 “萧景,周辕,你们怎么看?”宋慈问。 萧景率先说道:“大人,下官认为不妨先一鼓作气,将天师观围歼再说。” “说说理由。”宋慈道。 萧景道:“其一,天师观冒道士之名,行杀人越货之实,罪证确凿,收网歼灭的时机已经成熟。 其二,晚一天剿灭天师观,就有可能多一个人死亡,因此情势急迫,时不我待。 其三,一旦成功围剿了天师观,活捉了天师观中的贼道,那么,这些贼道本身,又可以成为系列案件的人证与突破口。” 周辕道:“大人,萧兄所言,深得我心。我完全赞同。” 宋慈道:“好,就按萧景所言,先围剿天师观。但天师观中有三不测。其一,人员多寡不测。其二,贼道们武功如何不测。其三,考虑到天师观所在地,茶林山的广袤,围剿须于夜色掩护之下,以突袭的方式进行,才能成功。但夜里,天师观内外是否有巡逻,值守,依然不测。因此,要顺利围剿天师观,首先得解决这三不测。” 萧景道:“大人言之有理。对于前两项不测,在下认为可以多派人手,以绝对的兵力掌控住局势,先围,再攻。 另外,还要注意具体的围剿时间。虽说随着‘毛人谷’的恶名远扬,黄云道已经少有人走,过往客商都改走天师观下的茶林道了。但赶路的人,绝大多数想必还是会在白天与上半夜赶路,过了上半夜,除非十万火急,否则哪怕是茶林道,应该也不会再有人走。 而白天,贼道们想必还没那个胆量,沿路打劫,那么真正适合打劫的时间,就是上半夜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趁夜围剿天师观,一定要避开上半夜。因为那是贼道们最为活跃的时辰。” 李铸道:“那么亥时以后,总可以上山进剿了吗?” 萧景道:“不t?可。” “为什么?”李铸问。 萧景道:“因为亥时以前的上半夜,是他们的打劫时间,而亥时以后是他们的善后时间。抓了人,抢了钱,总要有时间善后的。因此我认为,亥时以后的子时,丑时,这两个时辰,也不宜进剿,理由方才说了,那是贼道们善后的时间,即使上床睡觉了,彼时也不一定能睡熟。 如此说来,最适合上山进剿的时间,就是寅时以后,尤其是卯时,在这黎明与破晓之间,贼道们完全熟睡之际,便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宋慈道:“萧景说得对。天师观在人数与武功方面的‘不测’,可以通过兵力的绝对优势来解决。至于兵力嘛,提刑司人马不够,我们还可以去德庆府衙门,找知府大人协助。 围剿的时间,萧景也已分析了,宋某也完全认可。寅时以后,卯时左右,暗中将天师观团团围住,接着,再将火把点亮,并以弓弩阵四面设伏,阻止贼道们翻墙逃出,最后,天麟,李铸,王勇便可率兵从天师观正门杀入,一举剿灭贼道,控制天师观。” 萧景道:“如此甚好,现在说来说去,还是第三项‘不测’,令人头疼。如果真如大人所说,贼道们在睡觉之时,会派人于天师观内外进行巡逻,值守,那就麻烦了。如此就难以暗中进剿了。” 冯天麟道:“不麻烦。如有巡逻或值守,大军可先在天师观下潜伏,由我一人,悄悄逼近天师观,见有巡逻者,值守者,先将其秘密除掉,神不知鬼不觉,将这‘麻烦’扫清。” 宋慈道:“好,天麟所言甚好。天麟,你晚上再去茶林山探探底,摸清楚天师观的贼道们,其作息是否真如萧景所言,同时摸清楚他们睡觉之时,是否真布置了巡逻和值守。” 冯天麟道:“是,大人,天麟一定不负使命。” 宋慈道:“好,吃饭吧,菜都凉了。” 吃过晚饭,冯天麟独自一人持剑外出,到了第二天卯时三刻的样子,才从外面返回。 此时,宋慈,萧景等人已经起床,正等着冯天麟带来的消息。 冯天麟是头一天晚上戌时左右,抵达茶林山下的。 初到之时,他依然藏身于路边那间供奉有土地神的小石屋旁边,刚到那儿没多久,便见茶林山上有贼道下来,小声说着话,然后便在通往茶林山的山路边潜伏着。 茶林道与通往茶林山天师观的山路,刚好呈一个“丁”字形,只不过茶林道宽大,而上山的山路狭小而已。 冯天麟暗自想道,这黑灯瞎火的,这些贼道要如何看清过往行人是男是女,是贫是富呢? 正这样想着,见有一贼道突然点起灯笼来,并手提灯笼,走到茶林道边,将那灯笼挂在了道边的一棵大树上,并且一连挂了两盏。 直到此时,冯天麟才彻底明白他们的伎俩,这个挂灯笼的举动,初看是他们在做好事,给过往之人照亮,其实无非是想通过灯笼的光亮,照出过路行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贫是富,好方便他们下手。 这两盏灯笼从戌时一直挂到亥时末,来来往往的行人,冯天麟也借着灯光看清了,大多只是农人和小贩,偶尔有女人路过,但也不过是老妇而已。因此,贼道们都屏息凝神,并未出击,亥末把灯笼一收,便返回山上去了。 他们一往上走,冯天麟也从小石屋边出来了,并以上乘轻功,悄无声息地跟踪着他们,直至天师观前。 天师观前有几棵参天古树,繁盛茂密无比,冯天麟觉得正好用于藏身,观察,便一记“旱地拔葱”,跳上枝头,爬到高处,蹲守下来。 离树不远,有一座木制的凉亭,没过多久,两贼道提着灯笼来到了亭子中间,将灯笼挂好后,将一壶酒,一只烧鸡,摆在亭中的石桌上了。 那酒壶一前一后,刚好有两个壶嘴,那两贼道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起酒来,一面又手撕烧鸡来下酒,边吃边抱怨方才山下一无所获,这会儿还要来观外值守,实在太过辛苦。 另一贼道也抱怨,说凭什么怀清,怀远就可以在观内巡逻,他俩就得来外面? 另一个说怀清与道长清虚散人走得近,所以道长特别关照他了,并且怀清五天前抓上山的张姓商人,据说身上搜出不少钱,而且女儿也卖了好价钱,去红玉轩做了花魁,所以怀清最近风头正盛,应该是不会来观外值守了……这两人边吃边说了一会儿,便又提着灯笼,四处巡逻起来。 与此同时,冯天麟望见观内也有人提着灯笼在走动,走动一会儿,又在观中一处亭子内歇了下来,没歇多久,又四处走动,巡逻起来…… 渐渐地,观中其他灯火都熄灭了,唯有巡逻之人,打着灯笼,如此走走停停,一直延续三个时辰,直到天亮方休。 观外那两个巡逻的贼道也是一样,直到东方破晓了,才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走进观中去了,而冯天麟也便从大树上下来,重回黄云客栈去了。 第三十五章 夜袭 冯天麟一到客栈,宋慈便问他道: “天麟,你看天师观内的灯火是几时熄灭的?” 冯天麟道:“不到丑时便已全熄了。别看天师观宫殿不少,但晚上亮着灯火的不过三座,除了清虚散人的‘宇泰定斋’,便是旁边的‘玉虚宫’,‘天真阁’。” 宋慈道:“‘玉虚宫’,‘天真阁’正是假道士们起居之所,你我随清虚散人游观之时,清虚散人介绍过的。不过这些人,都是昼伏夜出之辈,晚上睡得那么早,倒是意外。” 冯天麟道:“想是上半夜贼道们没有劫得钱货,亥时末空手回到观中之后,分配了巡逻,值守人员,便都早早睡下了吧。” 宋慈听到这里,心里完全有数了。 “天麟,你劳累了一夜,辛苦了,”宋慈道,“这会儿你赶紧吃点东西,然后就休息吧。晚上恐怕还有一场恶仗要打。” 冯天麟道了一声“是”,又见宋慈似乎要出去,便问他去哪里?宋慈说要带王勇,萧景等人去德庆府衙,借一些精兵来用。 冯天麟道:“大兵来此,惊天动地,会否让天师观得知了消息呢?” 宋慈道:“不会。我会算好时间,悄悄行动的。贼道们的作息,你已经探明。他们是亥时末回山的,那么我就亥时末带兵过来,先去黄云客栈,与提刑司人马汇合。届时你我一同去茶林山。 到了茶林山脚,你先行一步,再上天师观打探,待看到天师观内,只剩下巡逻之人还亮着灯笼,其余人等都吹灯睡觉之后。你便趁机除掉巡逻值守之人,并速速下山报我。 至此,大兵便可一起上山,趁众贼熟睡之际,围剿天师观。到时你我把握战机,务必将其一网打尽。” 冯天麟道:“如此安排甚好。大人一路保重。” 于是宋慈别了冯天麟,便一路快马,去了德庆府衙借兵,德庆府知府陶斯材,派两百弓弩手,以作东南西北,四面包围之用,又派一百弓弩手,一百精兵,随提刑司人马作正面厮杀之用。 宋慈谢过陶斯材大人,令众兵于府衙待到亥末子初,才正式向毛人谷开动。 丑时,宋慈带兵来到黄云客栈,与提刑司人马汇合。只留康清一人在客栈之中,其余人等,尽数向茶林山开拔。 到了距茶林山脚约摸一里路远,宋慈便令众人止步,只派冯天麟一人作开路先锋,上到天师观,查看动静,扫清值守与巡逻。 冯天麟身着夜行衣,似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其单人一剑,健步如飞,如黑豹在黑暗中来去无影。 到了天师观前,冯天麟在一处灌木丛中潜伏下来,暗中观望亭子里那两名值守,思考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他们除掉。 这两人也没在亭子里久待,作为观外的巡逻者,他们还是要提着灯笼,不时在各处走走看看的。 而一旦当他们离开亭子之际,也便是冯天麟发动突袭之时,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是将后背暴露在了冯天麟面前。 冯天麟的一大绝技,便是把剑鞘当作判官笔,来作点穴之用,这两人刚一转身,还没往前走几步,冯天麟便已悄无声息地跃至他们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别往两人背后的“魂门穴”,又快又重地一点,那两人一声闷叫都没有发出,身体立马像是静止一般呆立了片刻,这才身子一软,往下倒去。 冯天麟眼疾手快,在他们倒下之前,又将灯笼夺在手中,挂在了亭子里。并将昏死过去的两个人,一一拖到亭子的长椅上,让他们靠着亭柱坐定,远看如好人一般,才放心大胆地往天师观而去。他知道,天师观中还有两人等着他去铲除。 到了观前,冯天麟再次跳上旁边的一棵古t?树,往里探望。见观内楼阁,灯火已熄,两名巡逻提了一盏灯笼正往北边走去,仍是背对着他,冯天麟便不失时机地跳进围墙,如黑鹞子般疏忽追至二人身后,如法炮制,以剑鞘重重点在二人后背的“魂门穴”上,待二人昏死,便依然夺了他们的灯笼,将其挂在观内一座石亭子里,人也如观外那两名巡逻者一样,拖到亭子里,背靠亭柱稳稳坐定,造成一种二人在亭子里休息的假象,这才快速离开天师观,往山下找宋慈去了。 宋慈依然在距茶林山脚一里外等着,冯天麟一到,将方才之事禀明,宋慈毫不犹豫,下令各军士,各护卫往山上进发。 一路上,无人说话,无人交头接耳,众人很自觉地保持距离,以避免兵器碰撞出声,每个人都憋足了劲,走得又轻又快。没办法,兵贵神速,一有迟疑,就怕观中贼道们,会察觉那四名巡逻者的异样。 幸好到了观前,亭中那两名昏死之人,一如冯天麟离开之时,冯天麟纵身一跃,跳到古树之上,见观中那两名巡逻也没发生什么变化,而观内各宫殿也无灯火亮起,便知观内的贼道并无任何觉察。 于是宋慈迅速做出部署,先不点火,借着月光,令两百弓弩手先将天师观东南西北四方围定,再令冯天麟跳入围墙,从里面将大门打开,至此,宋慈便亲率一百弓弩手,一百精兵,以及提刑司人马,悄悄步入天师观中,直扑“宇泰定斋”,“玉虚宫”,“天真阁”三处起居之所,令所有人马分成三组,弓弩上机,刀剑出鞘,对准门窗,守株待兔。 布局到此,宋慈亲自点燃头一面火把,将其高高举起,于是,霎时间,观内观外,数百火把一齐点亮,将天师观照得如白昼一般。 宋慈又道:“天麟,李铸,王勇,擒贼先擒王,你等速入‘宇泰定斋’,先将清虚散人捉了。” 话声刚落,李铸一马当先,一脚踢开“宇泰定斋”大门,三人借着火光,冲入里面。 因为冯天麟和王勇是来过“宇泰定斋”的,因此对这房间可谓轻车熟路,他们知道清虚散人睡在哪里,便直往那里扑去。 清虚散人刚被外界声音所惊醒,正从床上坐起,伸手要取壁上挂着的宝剑,李铸看在眼里,抽出腰间所插短斧,朝着清虚散人伸出的胳膊飞掷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清虚散人的手指刚一碰到壁上宝剑,李铸的飞斧便已劈在他的右胳膊上,将其右手前臂生生剁了下来。 清虚散人惨叫一声,抚着鲜血直流的断肢在床上打起滚来,王勇上前一把将其被子掀了,抓住他的左手,将他从床上拖了出来…… 玉虚宫与天真阁所住的贼道也都已醒来,他们纷纷穿了衣服,拿了武器,打开门与宋慈所率军士,护卫对峙着,宋慈还未下令强攻,就等着冯天麟等人将清虚散人捉住。 很快,冯天麟他们不负众望,将浑身是血,脸色惨白的清虚散人,像拖一只死狗似的,将其拖出了“宇泰定斋”,拖到了众贼道的面前。 众贼道见清虚散人已是这副惨像,心头不觉一凛。宋慈见众贼道面露惧意,适时说道:“此时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若执迷不悟,休怪宋某无情。” 众贼犹豫着,依然不放兵器,冯天麟从身旁一弓弩手处,借得长弓一把,羽箭两支,并将两支羽箭同时搭在弦上,对准玉虚宫内为首的两名贼道射了过去。 那箭似比疾风还快,二贼还没回过神来,便被那羽箭极强的冲力,射翻在地,再看时,便见两枚羽箭,已一齐射入二人咽喉。二贼只发出一声闷叫,便圆睁双眼,气绝身亡了。 冯天麟似乎还不过瘾,又从弓弩手的箭袋里,掏了两枚羽箭,搭在弦上,对准了另外两名贼道,想要再射,那两人也看到了冯天麟已经眯缝起来的眼睛,吓得赶紧把手中兵器扔出宫外,双腿跪地,朝着宋慈等人拜了起来,这两人带了这个头,其余贼道便再无战心,纷纷把兵器扔了出来,跪倒在地上了。 宋慈只点了四名护卫,各操绳索,两人去玉虚宫,两人去天真阁,将两处殿阁内的贼道绑缚起来,而其余弓弩手与护卫,还是保持进攻阵势不变,直到四名护卫将所有贼道全部五花大绑,才稍稍放松。 玉虚宫,天真阁两处贼道统统被绑之后,宋慈又令护卫将他们全都拖出来,跪在空地之上,向他们问明了地宫所在,是在乾元殿的地下,便对王勇说道: “王勇,你去外头,从东西南北四面,各叫二十五名弓弩手进来。” 王勇道了声“是”,便领命跑出去了。很快,从外面来了一百名弓弩手,集合到宋慈眼前,并问宋慈有何吩咐,宋慈先从这百人之中,挑出二十人,交给冯天麟,并从人群中,叫出张玉姝,让张玉姝与冯天麟等人,同往“乾元殿”。 冯天麟当时就明白了宋慈的意思。因为乾元殿的地宫,是关押人质的地方,宋慈让他带人去往乾元殿,一定是让他把守乾元殿,看护人质去了。 果然,宋慈也是这样对他说的。于是冯天麟带着二十名弓弩手,领着张玉姝,就先去了乾元殿。 第三十六章 地宫 派冯天麟去了乾元殿之后,宋慈又将余下八十名从观外调来的弓弩手,分成五组,将天师观各个宫殿楼阁,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 与此同时,宋慈本人则走到清虚散人身前,给他的断肢,做了简单的包扎,以防其因流血过多而死。 等到五组人马,纷纷回来复命,说无任何异样发现,宋慈才令众弓弩手收了进攻阵势,但仍箭不离弦,原地看管那些投降的贼道。 接着,宋慈又令李铸原地留下,作为众军士的指挥。他自己则带着其余提刑司人马,押着清虚散人,去往乾元殿。 张玉姝见清虚散人来了,哭喊着向他询问其父母的所在。清虚散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宋慈暂时也没理会清虚散人,只是安慰张玉姝道:“玉姝,请稍安勿躁,先进了地宫,见到那些囚禁者再说。” 于是张玉姝收起眼泪,跟在了人群中。 宋慈令清虚散人引路,一直走到乾元殿北面尽头,往右一转,便见一道半圆形拱门,穿过拱门往前走二十步,是一面大型长方形石墙,而细看之下,又见这一面大石墙,分作了四面较小的石墙,每一面石墙上面,各自雕刻着道教的一位天师,从左至右分别是张道陵,葛玄,许逊,萨守坚。 宋慈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不时用手摸摸石头的纹理,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但张玉姝却说中间的两面石墙,其实是两道石门,它是可以推动的。 然而宋慈和冯天麟怎么推怎么按,那石墙都不动,这时,背后的清虚散人却开口道:“按住葛玄和许逊的脖子就可以了。” 于是宋慈和冯天麟便照着清虚散人所说,分别按住这两面天师雕像的脖子,往前推去。突然,那脖子处的石头往里凹陷进去了,而这两道石墙也自动往里退去,后退了大约一尺深,便停住不动了。 这时,雕刻着葛玄的这道石墙,与最左边雕刻着张道陵的石墙间,就有了一道一尺来宽的缝隙。而雕刻着许逊的这道石墙,则与最右边雕刻着萨守坚的石墙,也有了一道一尺来宽的缝隙。 清虚散人指示道:“从这两道缝隙进去就可以了。左边右边各有一处地宫。张玉姝是关押在左边那个地宫里的。” 宋慈道:“张玉姝说,那个地宫连她在内,一共关着五位年轻女子是吗?” 清虚散人点了点头。宋慈又问右边的地宫关着什么?清虚散人回道:“右边的地宫是陈放尸体用的。” 宋慈吃惊道:“尸体?是被你们劫上山来的那些人的尸体吗?” 清虚散人叹出一口气,道:“对,没错,就是那些人的尸体。” 宋慈道:“你们是用什么手段杀死这些人的?” 清虚散人道:“下毒。” 宋慈道:“什么毒?” 清虚散人道:“‘九姑娘草’的草根。” “九姑娘草?这不是毛人谷的左巢所培育的毒草吗?原来你们真的有勾结,对吗?”宋慈问。 清虚散人万念俱灭,倒也不再隐瞒,痛快地回答说“是”。 宋慈又问:“你选择‘九姑娘草’的草根来作为毒杀这些无辜者的毒药,是有什么理由吗?” 清虚散人道:“因为‘九姑娘草’之毒,服下之后,由昏入死,七窍并不流血,不会把现场弄脏,收拾起来较为方便。” 宋慈道:“原来如此。你们毒死了这些人之后,就这样把尸体扔在地宫,难道不怕尸体腐烂发臭,引起香客游客们的警t?觉吗?” 清虚散人道:“不会。这地宫内的尸体,只是临时陈放,是我们来不及处理的尸体。在这些尸体腐烂以前,我们会在后院那片荒地上挖坑,把尸体埋在土中的。” 宋慈道:“知道了。带我们进去,先去左边那间地宫,把那几个女子放出来再说。” 于是清虚散人在前面引路,领着宋慈一行缓缓往左边地宫走去。 那地宫纯是石头建成,一路石头阶梯通到地下,两边每隔一段路便凿着壁龛,里面点着油灯,虽然昏暗,但好歹也算是照亮了。 走尽阶梯,到了地面之后,往左一拐,便见并排的三间石屋,其一是茅房,其二是洗漱间,其三是人质关押的地方。 宋慈一行进去之时,被囚的女子全都靠墙躺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她们的手上被锁了铁链,铁链的一端钉在石墙之上,十分牢固。 地上摆着几只托盘,几副碗筷,听清虚散人交代,这托盘中放着的,是那几个姑娘的食物,每天中午,贼道们会用托盘送些食物给她们吃,一天就吃中午这一顿。眼前这些托盘和碗筷,是昨天中午留在这儿的,还未来得及收走。 “汪故,方洗,朝月。”张玉姝走到几个女子跟前,向她们打了招呼,故人重逢,几个小姐妹抱头痛哭。 许朝月指着宋慈问:“玉姝,他们是什么人?” 张玉姝道:“这位是宋提刑宋大人,是来救我们的。” 许朝月,方洗她们听张玉姝这么一说,纷纷“宋大人,宋大人”地哭喊起来。 宋慈见她们的铁链是带锁的,便问清虚散人道:“钥匙在哪儿?” 清虚散人道:“怀清那儿有。” 宋慈转头对王勇道:“王勇,你去怀清那儿把钥匙拿来。” 王勇向宋慈一抱拳,便领命出去了。 “宋大人,请为我们报仇,”方洗向宋慈喊道,“一定要杀了这些衣冠禽兽,杀了这些畜生。” 方洗这样一喊,其他两个姑娘也一样喊叫了起来,清虚散人畏惧地瞟了一眼宋慈,又很快把眼光收回,把头低下去了。 宋慈道:“清虚散人,你的俗名叫什么?” “叫齐同。” “齐同,齐老爷,原来如此。你知道宋某是怎么开始怀疑你的吗?” “不知,还请宋大人赐教。” “还记得你请宋某在‘宇泰定斋’吃饭吗?怀疑都是那天产生的。”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宋大人起疑了?” 宋慈淡淡一笑,便将那日对于天师观的怀疑都跟齐同说了,齐同道:“自从天师观的声名被‘毒阎罗’左巢败了之后,几乎就没人再来天师观了,观中都是我们自己人,于是我们也就放开了,穿好的,吃好的,东西也买贵的好的,肆意放纵享受,唯独忽略了那几尊神像,确实是好久没擦了,上面落满了灰尘。 而且小的说‘毒阎罗’左巢是八年之前,因为蜀中大旱,才来这儿谋生,并投到我天师观来,也确实是小的信口开河,谁知宋大人又刚好做过‘司农丞’,对于我大宋之丰收饥馑,干旱水涝,又心如明镜,小的这不是自掘坟墓,自投罗网吗?” 宋慈道:“你老实说,毛人谷的左巢到底跟你什么关系?他去毛人谷是不是你们俩早就谋划好的,一个在毛人谷制造恐怖,让人不敢走毛人谷前的黄云道,统统绕远路到茶林道上来,而你们就在茶林道上守株待兔,杀人越货,是这样吗?” 齐同顿了顿,道:“是这样的。” 正说着,王勇从外面拿钥匙回来了,宋慈便令他将许朝月,汪故,方洗三位姑娘的锁链打开了,三位姑娘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再次向宋慈等人表示了感谢。宋慈点了两名护卫,让他们带着许朝月等人出去透透气。 “玉姝姑娘,你也一起去,陪陪她们吧。”宋慈又道。 张玉姝自然是答应的,便随着护卫与许朝月等人,往地宫外走去。而宋慈之所以要支走张玉姝,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接下来他的问讯,对张玉姝来说,会非常敏感而沉痛。 只见宋慈将张玉姝父亲张涟的血衣出示在齐同面前,问:“这是玉姝姑娘父亲的衣服吧?” 齐同道:“没错。” 宋慈道:“这么说,张父早就已经被你们杀死了,对吗?” 齐同道:“对。” 宋慈道:“杀了人,抢了钱,再把血衣扔到‘毛人谷’,把恶名转嫁到‘毛人谷’的头上,是吗?” 齐同犹疑片刻,又道了声“是”。 宋慈道:“玉姝姑娘的母亲呢?” 齐同道:“被灌了‘九姑姑草’,也已经死了。尸体还在隔壁的地宫放着。” 宋慈道:“你从张父张母身上搜刮了多少钱?” 齐同道:“银子二十两,还有金簪玉镯珠链,不知多少钱。” 宋慈道:“听张玉姝说,这间地宫本来关着五个女孩,除了张玉姝,许朝月,方洗和汪故,另外一个叫什么名字,她人在什么地方?” 齐同道:“叫春浓。人在‘宇泰定斋’了。” “什么?在‘宇泰宇斋’?刚才宋某派兵里外上下都已搜过,为何没看见她?”宋慈问。 齐同道:“因为……因为你们一围住‘宇泰定斋’,将火把亮起之时,我就惊醒了,我知道一定是官兵杀进来了,便将床板掀起,把那女的推入床板下面去了。因为床板下面是空的,下面是一个地窖,堆满了草垛,推下去应该不会死,你们去找吧,她应该还活着。” 宋慈强按怒气,道:“我们来时,你是搂着那女子在睡觉是吗?” 齐同道:“没错。我们从山下劫来的女子,有些自己享用,有些软弱的,就卖到青楼去了。” “青楼?你是说红玉轩是吗?” “也不止红玉轩,只要是顾琰开的,管他红玉轩,白玉轩,都没关系。” “顾琰?你跟顾琰到底是什么关系?彼此之间,如此信任。” “早年间,我跟顾琰,还有毛人谷的左巢,都是结拜兄弟。” 宋慈惊道:“明白了。左巢,你,还有顾琰,你们三人就是一条罪恶之河,上游是左巢,他负责在毛人谷,黄云道制造恐怖,把人像鱼一样赶到天师观下的茶林道上,然后你便负责在茶林道劫财劫色。劫了财自己享用,劫了色,则将合适的卖到顾琰所开的青楼是吗?” 齐同把头一低,道了声“是”。 第三十七章 恶行 宋慈愤怒地打量着清虚散人,一时没有话讲,便将一名护卫叫到身边,让他出去找李铸,让李铸派人,再入“宇泰定斋”,将那名叫春浓的女子先救出来。 护卫向宋慈行了个礼,便兀自跑出去了。 宋慈又问“清虚散人”齐同,想知道他跟左巢具体是如何分红?齐同道: “左巢每隔两个月,从毛人谷走出,趁夜来天师观,问我拿三十两银子。因为他那个地方,没人敢去,所以他要得他的分红,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毛人谷,来找我要。至于我得了多少钱,他从来不问,我们之间就是这样合作的。有时,我也会向他买些毒药来用,会另外多给他银子。” 宋慈道:“你好好想想,左巢上次是什么时候来天师观取银子的?” 齐同想了想,道:“二月下旬来的,具体哪天不记得了,反正又快两个月了。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这几天就会出谷来天师观取钱。” 宋慈听闻此话,双眼为之一亮,他正愁毛人谷毒物遍地,不好攻破,如今却知这“毒阎罗”左巢竟也有主动出谷的时候,果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此他不妨就率提刑司人马驻在天师观中,张开罗网,坐等左巢前来。 主意打定,宋慈便对齐同道:“走吧,去隔壁的地宫看看。” 齐同道了声“是”,便带着宋慈等人上去了。 到了地面,齐同问宋慈道:“石门要关上吗?” 宋慈道:“不用,开着就好,恐怕还要进去的。你只管带我去藏尸的地宫。” 齐同道:“那就是右手边进了。” 齐同所谓的“右手边”,指的就是雕刻着“许逊”的这道石墙,与最右边雕刻着“萨守坚”的石墙之间,那一道一尺来宽的缝隙了。 从这条缝隙侧身进入,迎面也是一条通往地下的石梯,左右也还是凿着一个个石龛,点着昏暗的油灯。 然而同样是地下,且同样的深度,不知为什么,这间地宫就格外的冷,宋慈只觉得每往下走一步,那刺骨的寒气便往骨髓里钻进去一分,不一会儿,从齐同到宋慈,再到提刑司诸护卫,便一个个冻得瑟缩起来。 王勇不解道:“大人,这地宫为何如此寒冷,难道因为这里是陈放尸体的地方吗?” 宋慈抚摸着石阶两边的石壁,道:“还不好说啊。”转头又问齐同道:“齐同,你知道这间地宫如此寒冷的原因吗?” 齐t?同道:“等会儿完全下到地宫之中,宋大人便自然知道了,那儿的石头不知何故,就觉得特别的冷。” 齐同这么一说,宋慈越发好奇,便加快脚步走了下去。等到走尽石阶,真正踏足地宫之后,宋慈才恍然大悟,原来构成这间地宫的石头,是性味咸寒的凝水石。此本大寒之物,阴气逼人,故使整个地宫成了极寒世界。 而更令宋慈感到寒心的,是这地宫里惨无人道的一片场景。只见惨白的凝水石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具具更加惨白的尸体,由于这些人生前,都是被灌了“九姑娘草”毒死的,所以没有创伤,没有流血,看上去只是一片白,毫无生气的死尸的白。 “你说这些尸体,只是临时堆放在这里的是吗?”宋慈问。 齐同点了点头。 宋慈又问:“其他尸体是埋在天师观后院的荒地里了是吗?” 齐同还是点头,并不说话。 “这里有锄头吗?”宋慈问。 齐同的眼睛往角落处一看,宋慈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两把锄头在角落立着,便令人将锄头带上了。 “带我去尸坑。”宋慈又对齐同说道。 于是齐同便又被护卫押着,往地宫外走去了。 众人从乾元殿出发,走过前头的“无为宫”,往左一拐,走几十步路,推开一道柴扉,便是一片菜园,再往后便是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 “尸坑在哪儿?”宋慈问。 由于齐同的左手被护卫扭着,动弹不了,便只好用断肢往前一指,道:“把这草垛移开,下面就是了。” 宋慈也不说话,只将头一甩,几个手下自然心领神会,上去便将草垛移开了。一移开,宋慈亲自举火一看,果见此处泥土有翻动痕迹,即令手下戴起面巾,遮住口鼻,接着,便一边以锄头挖坑,一边用苍术,皂角在尸坑边烧烟,以驱尸毒。 挖掘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便挖出了一个长七尺,宽六尺,深约三尺的大尸坑,尸体共分两层堆叠,数得均已白骨化的尸骸十五具,其中男尸十二具,女尸三具,尸骨皆完好无损,然色泽晦暗,在火光中泛着青黑之色,无疑都是中毒而死。 “这些人都是灌药毒死后,再埋尸于此是吗?”宋慈问。 齐同回道:“没错,是这样的。” 宋慈道:“你跟毛人谷的左巢狼狈为奸,作案多年,按理不止杀了这十五人吧?别处还有尸坑没有,如实招来。” 齐同道:“没有了,尸坑就这一处。地宫中还有十来具尸体,本想再挖一个新的,可还没来得及,您便来了。” 宋慈道:“算上地宫之中尚未掩埋的尸体,总共大约二十多具,难道你们天师观这么些年,只抢了这二十多人吗?” 齐同道:“那自然是不止的。” 宋慈道:“那其余那些人呢?难道说都放了?” 齐同道:“是的,都放了。” 宋慈道:“放了?既然放了,为何那么多人,没一个告发你们天师观的?” 齐同道:“我们天师观劫财,是用蒙汗药,这蒙汗药是一种叫‘迷蒙花’的毒药做成的。此花也是左巢在毛人谷中培育的,我们另外花钱向他买来。 作案时,先用九分的迷蒙花,加一分的九节菖蒲煮汁,再将手帕于迷蒙花汁中浸过,等到客商在茶林道上走过,我们悄悄尾随过去,从身后用这手帕将客商口鼻捂住,客商立时昏迷。就被我们拖上山来。 通往天师观的山路呈螺旋形,刚上山脚,就猛然向左拐弯,因此,我们不须要把人劫持上山,就在那拐弯处搜身,抢钱,这黑灯瞎火的,加上拐弯处极其隐蔽,我们大可以放胆做事。 搜身抢钱之后,客商也差不多醒了,但由于他们已经吸入了迷蒙花,他们的精神便不再健全了,他们一个个都仿佛灵魂出窍似的,也像喝酒喝多了似的,虽然也能认路,走路,但对于前事,对于如何被人蒙倒,搜身,如何丢了钱,却一概想不起来,一段时间之内,人如行尸走肉。因此我们无须将他们劫持上山,更无须杀人,也能顺顺利利地劫得钱财。 至于所杀的人嘛,都是被我们劫持之后,一文钱没有搜出的穷汉。您知道,我们劫人所用的迷蒙花,是向左巢买的。这药神奇而稀有,因此左巢卖得也不便宜,这样一来,要是劫持到一文不名的穷汉,其实我们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得陪钱。 于是我们为了泄愤,就定了一条规矩,凡一文钱没有搜出的,一律拖到山上处死。这尸坑中的尸体就是这么来的,都是一文钱没有搜出的穷人。” 宋慈道:“那张玉姝的父母呢?他俩身上你们不是搜出了不少钱吗,为何也拖上山杀了?” 齐同道:“这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本来就要隔三差五地劫杀过路的富人,抢了他们的钱之后,把他们的衣服,鞋子,包袱等物,故意扔到毛人谷去,造成是毛人又在抓人伤人的假象,免得人们忘记了毛人谷的恐怖,又一个个去走毛人谷前的黄云道了。 因为黄云道是南来北往的捷径,要不是毛人谷的恐怖传说一直在刺激着人们,人们也不会绕远来走茶林道。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要有意地劫杀一两个富人,把他们的衣物扔到毛人谷中去,扔的时候也会扔在靠近路边的地方,好让过路之人看见。 至于其二嘛,就跟去年开始我们决定劫色有关了。以前我们只劫财,并不劫色,劫了财,再分批去顾琰的青楼玩乐。 但有一回,我本人在青楼之中竟然撞见了一个香客,他问我是不是天师观的清虚散人,我只好矢口否认,说自己是做药材生意的商人,他认错人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便觉得不能再出入青楼了,否则这假道士就扮不下去了。所以想来想去,就觉得不如把年轻女子劫上山来自己享乐,另外,顾琰既然是我义兄,我也可以利用这层关系,把劫来的女人卖到他的青楼赚钱,后来向顾琰一打听,果然女人这东西还挺值钱,于是就放手做了起来。 五天前,我们见张玉姝和她父母走过茶林山,当时就被她的美貌惊艳了,就将她连同她的父母一起劫上山来。因为父母在我们手中,我们才好威胁张玉姝就范。 不过张父是一抓上山就杀了,因为我们要拿他血衣扔到毛人谷去。张母是张玉姝卖出去后才杀的。我们把张玉姝从地宫里拖出来时,故意逼她母亲在‘无为宫’前唱曲,让张玉姝听到她母亲的声音,知道她还活着,并且还在我们手上。她也就老实了。而等张玉姝一走,为防夜长梦多,也就把张母毒死了。” 第三十八章 骗局 齐同的交代,令宋慈颇感不解,他说天师观在劫杀了过路的富人之后,又把他们的衣服,鞋子,包袱等物,故意扔到毛人谷去,造成是毛人又在抓人伤人的假象……此话何意? 毛人不是在‘毒阎罗’左巢的豢养下,已经性情大变了吗?他们本来就会在发情期间,出谷来抓人伤人,又何须天师观多此一举,辛苦制造假象呢? 对此,齐同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道:“其实……其实毛人根本不是左巢所豢养的,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毛人发情,就会出谷来抓人的事实,这一切都是我和左巢共同制造的骗局。” 骗局?宋慈震惊了。这流传已久,耸人听闻的毛人传说,真的只是齐同和左巢共同制造的骗局吗? 宋慈记得,他初来“毛人谷”时,就刚好碰见毛人出谷来抓人,冯天麟也亲眼看见毛人抓着一个年轻女子,拖入毛人谷中去啊,那毛人高达丈余,威猛无比,见冯天麟来追,还与他打斗起来,结果不敌冯天麟,才为冯天麟所杀,但那女子也已经被毛人拖拽而死了,毛人发情期间会出谷抓人伤人,这分明是事实啊。如何是骗局呢? 宋慈将他的不解,向齐同问了,齐同回道:“不是这样的。其实这哪是毛人发情,这是毛人误吃了左巢投放的,带毒的食物之后,中毒发狂所致。 左巢根本没有豢养毛人,但他会在毛人出没的地带投毒,毛人一旦中毒,其性情便会在死亡之前完全改变,他们无一例外,都会变得万分狂暴,对人充满攻击性,这才是他们出谷来抓人伤人的真正原因。” “原来如此,”宋慈惊叹道,“你们为了营造毛人谷的可怕,果然无所不用其极。不过既然你跟左巢,已经利用毛人,成功制造了毛人谷的恐怖名声,又何必再劫杀路人,将他们的血衣投到毛人谷去呢。” 齐同道:“因为毛人本来就稀少,加上又被左巢毒死了一些,如今毛人谷中已经很难见到毛人了,或许被冯天麟所杀的那个毛人,t?已经是最后一个了也说不定。 所以,为了持续营造毛人谷的恐怖,我们天师观就会隔三差五地把人杀了,把血衣血衫或包袱行李之类,故意扔在毛人谷的边缘,让路人以为谷中的毛人随时都会出谷,来抓人伤人,从而令过往客商,尤其是富人,不敢再走黄云道,而走到天师观下的茶林道上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虽然在张玉姝父亲的身上抢到了钱,却还是要杀他的原因。” 宋慈道:“张玉姝被你们劫上山来时,趁乱解下她的发带扔在了山路边,你们没发觉吗?” 齐同道:“没发觉。那晚大意了。” 宋慈道:“你们平时劫人上山,都会先把人迷晕,怎么偏偏放过了张玉姝呢?” 齐同道:“没想放过她,那天晚上迷蒙花快用完了,因此只准备了两块手帕,而且就这两块手帕,也没有浸透,药力微弱,本来是不想劫这一家三口的,只怪张玉姝太过貌美,错过可惜,便用两块手帕分别捂住了张父张母,至于张玉姝是霸王硬上弓,用手捂住嘴巴先拖到山腰,再将张母嘴巴上的那块手帕取下,捂在她的嘴巴上的。 一上山,怕她醒来,便先在其眼睛上蒙了黑布,随后便拖入地宫中去了。因此,她自始至终,不知人在何处,所以我们的胆气也便粗了,做起事情来全无顾忌。 但现在想来,那日只凭两块药力微弱的手帕,却硬要去劫三口之家,还是失算了。稳当的做法,都是在茶林道上将人迷晕,然后拖上山来。张玉姝是先拖到山腰,再迷晕的,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宋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实不相瞒,今年以来,地府第五殿阎罗,本朝龙图阁大学士包拯,屡屡托梦于我,说广南东路德庆府端溪县,有药死鬼来殿前喊冤,告端溪南面天师观有黄发黄须假道士,号清虚散人,杀人如麻,罪恶滔天。 包阎罗说,此人本在地府‘生死薄’上,有阳寿八十五年,然冤鬼屡诉其非法情状,着宋某以一路提刑身份,速往端溪南面天师观访查,如冤鬼所言为真,则速以王法,终其阳寿。 其人作鬼后,包阎罗自会遣黑白无常,将其捉往第五殿所辖之叫唤大地狱,受抽肠割心,飞刀火石之刑。” 宋慈说话时,那肃穆的神情,在夜空之下显得分外阴森,而所说的话,在黑黢黢的荒野之上,又显得如此可怖。齐同被吓得双腿一软,当时就跪倒在宋慈面前,磕头如捣蒜。 “宋大人,草民知罪,宋大人,草民知罪。”齐同带着哭腔求饶道。 宋慈道:“拜我有何用,爬过去,去拜那些尸坑中的白骨。” “好,我去,我去拜。”于是齐同便一路跪行,来到尸骨坑前,磕起头来。一下,两下,三下……宋慈不喊停,齐同也不敢自己停止,就这样一下接一下地磕着。 萧景等人,一个个神情凝重地看着宋慈。他们知道,宋慈是不讲“怪力乱神”的,然而方才他却讲了,他等不及以律法来惩处清虚散人这样的恶贼,便抛出因果报应的说法,令其先受恐惧悔恨之苦。他们知道,这一次,面对着弥天的罪恶,宋慈冷静的外表之下,他那喷薄欲出的愤怒,已经无法掩藏了…… 清虚散人还在磕头,但越磕越没劲了,本来就是受了重伤的人,手被李铸的飞斧砍断,血都快流干了,又随宋慈到处走动,指认现场,早已虚惫不堪,如今又受了一番惊吓,加之不断磕头,终于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萧景看看宋慈,宋慈道了句“用针”,萧景便心领神会,拿出随身所带银针,走到齐同身前,找准穴位,扎了几针。齐同忽然全身一抖,又缓缓苏醒过来了。 “把他拖回来。”宋慈对身边的一名护卫道。 “是,大人。”护卫答应一声,便去尸坑边,将已浑身瘫软的“清虚散人”,拖到宋慈身前。 “宋大人,小的知罪了。”齐同有气无力地说道。 宋慈没有正眼看他,只令人去取了几面门板,将尸坑封住,便下令返回,重新走到玉虚宫那边去了。 那里,李铸与众军士们,仍然紧紧看守着一众贼道,目不转睛,毫不松懈。 宋慈到后,将所有德庆府来的军士,全部召集起来,重新下达了命令。大意是说,天师观的贼道,只留下“清虚散人”齐同,与“怀猫子”怀清两人,其余人等,包括观内观外,那两对被冯天麟点了穴道,至今还昏迷着的巡逻小厮,都由德庆府来的军士,悉数押往德庆府牢收监,而张玉姝,许朝月,汪故等被绑女子,亦由众军士带往德庆府衙暂住。 张玉姝听闻宋慈如此下令,便道:“宋大人,民女还没见到父母双亲,那贼道明明说过,会保全民女与父母身家性命的。他保证过的。”说着说着,玉姝姑娘又哭了起来。 宋慈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只好实言以告。张玉姝歇斯底里,又想去地宫见她母亲尸体,宋慈认为地宫环境恶劣,冰冷刺骨,尸毒弥漫,里面堆放的尸体,时日已多,尸容早已不堪,因此好言劝慰张玉姝,没让她去看。 萧景也劝道:“玉姝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请你务必节哀,保重身体,为父母好好活下去,则父母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欣慰的。” 张玉姝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再次向宋慈等人磕头谢恩。其他几个得救的姑娘,也一齐跪了下来,各个流着眼泪,说了些感恩的话。 “快起来,快起来。”宋慈一面说着,一面又挨个将她们扶起。她们也便擦干眼泪,随德庆府来的军士,一起下山去了。 萧景问宋慈接下去有何打算?宋慈道:“提刑司全体,负责看押清虚散人齐同与怀猫子怀清两人,暂住于天师观中。一面完成荒地大尸坑中尸骨,‘依骨塑容’的差事,一面在此以逸待劳,等那‘毒阎罗’左巢,趁夜来天师观取钱。” 萧景道:“好主意。如此,我们就不须深入毛人谷,去捉这个‘毒阎罗’了。” 宋慈道:“是啊,这还真可谓是‘天助我也’。如果这‘毒阎罗’长驻毛人谷中不出,我等还真是进退两难。” 萧景道:“大人,暂住天师观期间,我们睡在何处呢?” 宋慈道:“‘宇泰定斋’是专供清虚散人吃住的地方,不适合众人起居。‘玉虚宫’,‘天真阁’,本来就住着不少贼道,可见是适合众人起居的,这几日,我们提刑司人马就分住在这两处地方好了。” 萧景道:“知道了,大人。” 宋慈道:“天麟,李铸,王勇,陆祥,你们过来一下,我有事与你们四位商量。” “是,大人。”四大护卫一齐应了一声,便纷纷走到宋慈面前待命。 第三十九章 死而复生(一) 四护卫来到宋慈跟前,敬询宋慈有何吩咐? 宋慈道:“天师观每天晚上都会派两人在观外值守,巡逻,这个规矩不能变。据清虚散人所言,‘毒阎罗’左巢都是趁夜来此收钱,那么可以想见,左巢要么不来,来的话最先看到的,就是观外那两名值守的道士。 如果这几天内,左巢果真又来天师观了,但观外却没看见值守之人,想必会引起他的警觉和起疑。 因此,你们四人恐怕得扮成道士,两人一组,轮流在观外值守。一旦发现有可疑之人走近,不管是谁,先擒住再说。当然,我也会连夜讯问清虚散人和怀清,打听并画出‘毒阎罗’左巢的容貌来,你们看过之后,心中便会更加有底了。” 李铸道:“左巢本来就是从天师观出去的,加上出去后又常来天师观,如果他远远发现观外值守之人,是他不认识的陌生人,如此,恐怕也会将他吓跑啊。” 宋慈想了想,欣慰地拍拍李铸的肩膀,道:“李铸,你果然粗中有细,是名将才啊。你说得很有道理,反而是我疏忽了。” 宋慈原地踱了几步,沉思之后又道:“不过天师观门口的那片空地,长约百步,而亭子离门口较近,如果你们假扮道士,点起灯笼,就在亭子里坐着,而不向远处走动,如此,左巢即使上山来了,也看不清楚你们的脸面,应该不会起疑。而当他继续走近,近到你们彼此可以看清楚对方的容貌时,他再想逃跑,恐怕也已来不及了。” 萧景道:“大人,为保险起见,不如实地试试吧。” 宋慈道:“好,试试看吧。” 于是,冯天麟与王勇点着灯笼出了观门,将灯笼往亭子上一挂,便背靠亭柱坐定,萧景则从山路的入口处,远远走来。 果然,正如宋慈所说,观外的空地由于有百步之长,加上夜色朦胧,萧t?景一路走近,也没能看清冯天麟与王勇的长相,等到彼此看清之时,萧景再想转身逃跑,则已在冯天麟一剑之内,想逃都不容易了。 宋慈道:“那就这样定了。既然如此安排了,就从晚上开始施行。今日天已放亮,大家忙碌一夜,也该休息了。” 王勇道:“大人,晚上先挑谁来值守呢?” 宋慈道:“就由天麟和陆祥来值守好了。” 说罢,众人便重新进了天师观,到“玉虚宫”与“天真阁”内查看了一番,最后,宋慈,萧景,冯天麟等提刑司骨干,决定住在玉虚宫内,清虚散人和怀清道士,也专门在玉虚宫内挑了一间屋子,绑缚之后,再派专人看守。其余人等则住到天真阁去了。 此时,众人都已忙碌一夜,饥渴已极,宋慈便向清虚散人问明了厨房所在,派人做早饭去了。 在此期间,宋慈又问清虚散人道:“齐同,你说你跟左巢,还有顾琰,都是结义兄弟是吗?” 齐同道:“没错。顾琰是大哥,我是老二,左巢是老三。” 宋慈道:“那么,顾琰的女婿徐扬你一定认识了?” 齐同道:“听说过,也见过,但并不熟悉。” 宋慈道:“没有打过交道吗?” 齐同道:“没有。” 宋慈道:“那么左巢呢,左巢跟徐扬之间有来往吗?” 齐同道:“没听左巢说起过。” 宋慈道:“左巢在毛人谷中,是否有培育黑骷髅这种毒药呢?” 齐同道:“没错,左巢确实在毛人谷培育出了黑骷髅。他跟我说过,这东西野生的几乎绝迹了,因此他才想着要自己培育。没想到真被他做成了。” 宋慈道:“那么谷外之人,有谁向左巢购买过黑骷髅,你知道吗?” 齐同道:“这就不清楚了,没问过他,他也没跟我提起过。” 宋慈道:“封州开建县的富商武元钧和他儿子武德庭,你认识吗?” 齐同皱着眉头道:“不认识,从来没听说过。” 宋慈道:“不过徐扬与武氏父子之间却似乎很熟,你确定不认识他们是吗?” 齐同道:“确定不认识。” 宋慈道:“那么徐扬与武氏父子之间,有什么矛盾或仇恨,你知道或听说过吗?” 齐同道:“不清楚,我就常年在天师观,配合左巢,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哪有心思管这些。” 宋慈见其不像说谎的样子,也就没再追问下去。恰巧手下也做熟了早饭,便先出去用膳了。 用过膳,众人睡到未时起床,随意吃了东西,便又忙碌开了。 首先,地宫内的尸体,宋慈令人画像之后,都挖坑掩埋了。而原先那个尸骨坑,宋慈则打算重新将尸骨请出,进行“依骨塑容”。但在此之前,由于手头已经没有塑容用的泥土,因此,宋慈便令萧景,周辕,带上若干护卫,在茶林山中,寻找合适的泥土去了。 与此同时,宋慈又令人在尸骨坑一带,搭起帐篷,以免其他山头的农夫,猎人,采药夫等,望到这里的累累白骨。 等到萧景他们寻找泥土回来,荒地之上也已搭起帐篷来了,宋慈便将辟秽药草一烧,开始为这些冤死者塑起像来,以便他日认领尸骨。 萧景,周辕劝宋慈不要动手,这种事完全可以交由他们来做。宋慈也拒绝了,只听他道:“闲着也是闲着,这几日在天师观中,重头戏是夜半以后,捉拿‘毒阎罗’左巢,白天无事可做,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你们俩做,我明明能做却不动手呢。” 萧,周二人还想再劝,但宋慈将手一挥,让他们不要再说,于是二人也便不再说话。这样忙到酉时,天色全暗,众人才歇手,再将尸坑重新用门板封上,才回去吃晚饭了。 夜里,冯天麟与陆祥从玉虚宫内找了两套道服,两双道士所穿的云履,分别换上了,头发也打散了,重新在头顶扎了混元髻,一切就绪之后,便带上些吃食,往观外的亭子里去了。 萧景问宋慈道:“观内要不要像原来那样,也安排两人值守,巡逻?” 宋慈道:“观内可以点两盏灯笼,做做样子,人就不必安排了。左巢要是真来了,相信他到不了门口就得被捉,至于观内如何,他想必是看不到的。” 观外的山风微微吹着,乌云如织,月亮被裹得严严实实,四周时有怪鸟野兽,在黑暗中发出鬼魅般的叫声。 亭中的冯天麟与陆祥,静静地靠着亭柱坐着,他们不敢闭眼,也没有说话,此刻,他们的精神,全在耳朵上了,身后的任何一丝动静,他们都仔细听着,哪怕喝酒吃肉,他们也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咀嚼的声音,干扰了他们的听力,错过了左巢到来的脚步声。 然而直到天明,左巢也没有来,冯,陆二人这才走出亭子,回身查看空地上的泥土,看看是否留有新鲜的脚印。 在前一晚,他们正式坐到亭中值守以前,他俩是合力将空地扫清了的,因此,只要有人来过,就能够在平整的铺满沙尘的土地上留下脚印。然而没有,空地上没留任何痕迹,可见左巢并没有来。 他俩有些沮丧,纷纷叹了口气,便进观内,面见宋慈去了。 宋慈道:“不必灰心。我刚刚又问过清虚散人了,他说左巢要来的话,就在这几天,他是两月左右来一次,但也并不非常准时,晚个一两天,也是常有的事。你们先去用膳,然后好生歇息去吧。” “是,大人。”冯,陆二人一齐回了一句,也便退下了。 约摸辰牌时分,宋慈又与萧景,周辕等人,来到荒地的尸坑边,开始“依骨塑容”,做到午时,正要收工,一位名叫庞煜的护卫远远跑来,还没站稳,便对宋慈道:“宋大人,康清来了。” 宋慈奇怪道:“康清?他不是在黄云客栈吗,来这里做什么?” 庞煜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年轻男子一起来,真正要见大人的,是那个年轻男子。” 宋慈道,“那年轻男子是谁?你不认得是吗?” 庞煜道:“小的不认得,没见过。反正他们人在玉虚宫了。” 宋慈道:“知道了。留两个人把尸坑封上,把做好的泥模带回,其余人等先随宋某去玉虚宫。” 当宋慈一行快要赶到玉虚宫时,果见康清也在宫外张望,见宋慈远远走来,康清便迎上去打了招呼。 “康清,是谁要见本官?”宋慈问。 康清道:“小的也不认识这人。今早小的正在客栈大堂用膳,来了一个年轻男子,说要找宋大人。小的便出去,将他拉到一边询问,到底为何要见宋大人?他也不明说,只说冤情似海,十万火急,非见宋大人不可。小的见他果真大事临头的样子,便擅自作主,将他带上山来了。” 宋慈道:“他人在哪里?” 康清道:“就在玉虚宫里坐着。” “宋大人,小的在这儿。”说话间,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出现在玉虚宫前。 宋慈上下打量着他,感觉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便将他请到屋里坐下,问那人姓甚名谁,找他何事?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人竟然自称是武元钧武员外的儿子武德庭。 第四十章 死而复生(二) 简直如同平地一声雷,年轻男子的话,令在座之人无不惊愕。众人分明知道,武德庭已经在姜文英家中毒身亡了,而且金桂山房的护院武丰,也已带人认领了尸体。如今这个年轻人,却说他才是武德庭,让人如何相信? 武德庭先不说话,只是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放在桌上,道:“这是武家代代相传的玉佩,只此一块。那死去的武德庭身上必然没有。 如果宋大人,诸位大人,还是不信,小的愿意陪同宋大人重回金桂山房,去见小的母亲,去见山庄管家,护院,丫鬟,小厮,去见所有人。到时是真是假,自见分晓。” 宋慈道:“好,宋某权且相信你才是武德庭,那么,请你告诉宋某,姜文英家那个被人毒死的假武德庭,又是怎么回事?” 武德庭道:“此事说来话长。” 宋慈道:“不怕,你只管从头说来。” 于是武德庭沉思片刻,便说起了下面的事情来…… 那是三月上旬,五郎山上的莲华禅院修建完毕了,武元钧决定在三月中旬举办开光典礼,届时想邀请知县徐扬来参加,便准备了一份厚礼,于三月九日那天晚上,带着儿子武德庭前去拜访徐扬。 由于武元钧与徐扬的岳父顾琰有生意往来,因此两人平时也屡有过从,徐扬收了礼,并安排了晚宴,来款待武氏父子。 席上推杯换盏,谈天说地,气氛颇佳。 “禅院虽然建成了,可没人主持也不行啊,”徐扬说道,“是不是还得请几个僧人过来呢?” 武元钧道:“回徐t?大人的话,在下已经去信给封川县法雨寺的方丈,让他推荐两名禅师来莲华禅院了。” 徐扬道:“如此甚好。这禅院一建,佛祖一定会保佑德庭考中举人的。” 武元钧道:“也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于此。自己也得勤加努力啊。” “我会努力的,父亲。”武德庭道。 徐扬道:“德庭只管埋头苦学,未请名师指点吗?” 武元钧道:“刚务色了名师,准备后天送去他家,好好地学它几个月。” 徐扬饶有兴致道:“是吗,名师哪里人氏,是何来历啊?” 武元钧道:“是德庆府端溪县的姜文英,此人刚从庐陵知县的任上致仕返乡,因此,后天我便派人将德庭送到姜家去。” 徐扬道:“姜文英也算是有名的大儒,德庭能得到他的指点,学问当会更加精进,今年的州试必能马到成功。” 武元钧道:“承蒙徐大人吉言,若德庭果然有幸考中,则大人的关照在下也必不敢忘。” 徐扬道:“哪里哪里,德庭金榜题名之日,蟾宫折桂之时,说不定徐某还得指望德庭关照呢。” 三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吃着,聊着,虽然已经喝得面红耳热,但意气还很高扬,席上的气氛也十分融洽。 这时,徐扬家里的厨子严易上了一道菜,说这菜的名字叫‘鱼龙献宝’。众人一听这名字吉利,但一看这菜,也无非是条乌鱼,就觉得有些扫兴。可严易却说好戏在后头,让徐、武等人尽管吃下去,到时自然能知其中奥妙。 于是席上三人也就不再客气,抱着好奇之心,大快朵颐起来,没过一会儿,那鱼快被吃尽之时,武德庭竟从鱼肚子里吃出一粒金豆来。 一问严易,才知这金豆就是剖鱼时,从乌鱼的肚子里剖出来的。于是严易就顺水推舟,把金豆重新放进乌鱼肚子里,做了这道‘鱼龙献宝’,特意亲自送上酒桌,以表敬意。 此事从严易来说,倒是一番好意,但看徐扬的神色,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他从武德庭手中夺过金豆,把它擦干净了,往烛台前一凑,眯着眼睛,细细端详起来。 武德庭当时就感觉徐扬的脸色大变,似有阵阵怒火要发出来。果然,徐扬开始大声地冲严易咆哮:“狗东西,这鱼哪里买的?老爷我可是三令五申过的,我不吃东湖打上来的鱼,让你去其他湖里河里,问渔夫现买,你不会不记得吧?” 严易恐惧道:“记得,小的当然记得。我一直是照您吩咐做的。大人说晚上要款待武员外,让小的去买肉买鱼,小的就亲自去买了。小的牢牢记着大人的话,不要买东湖打上来的鱼,要买鱼就亲自去其他湖边河边,向那些渔夫现买。这鱼小的正是在城南的九曲河边,亲自从渔夫的鱼篓子里挑出来的。” 徐扬却突然猛拍了一下桌子,将那金豆重重往地上一摔,两眼放着凶光,浑身透着杀气,一把掐住了严易的脖子,一边掐,一边恶狠狠地说:“你还敢说谎,这鱼明明产自东湖,你竟说是来自九曲河。我掐死你这个狗东西,你还说谎,我掐死你……” 很快,那严易便被掐得满面通红,两眼暴突,满脸青筋鼓起,像一条条蚯蚓在脸上蠕动。这眼见就要闹出人命,武氏父子也慌了,就使劲把徐扬给拉开了。 徐扬喘着粗气,指着瘫倒在地,已经死过一回的严易,道:“狗东西,你现在立刻给老子去找那渔夫,把那渔夫给老子带回来,老子要亲口问他,这鱼到底产自哪里?快去。” 严易的嗓子已经被掐得嘶哑,说不出话,自然也作不了答,只好‘砰砰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算是领命,接着便掉转脑袋,向着大门的方向,爬出去了。 严易去后,徐扬的怒火也并未平息。恼怒之余,他开始觉得身体不适。说是恶心,不舒服,浑身上下无一处好受。 起初因为这不舒服,他还愁眉苦脸地趴在桌上,但没过多久,竟又发起狂来,摔了不少桌上的盘子和屋内的摆设,把武德庭吓得够呛,他都不知道徐扬是酒喝多了,还是怎么了,反正看上去是深受刺激,十分反常。 就在徐扬大闹之时,严易也将渔夫带回来了。那渔夫名叫陈通,跟严易很熟,徐扬所吃的鱼,基本都是从他那里买的。因此徐扬对此人也算有点印象。 但那天晚上,徐扬对这个老渔夫也毫不客气,恶狠狠地问他,方才所吃的那条乌鱼是哪里产的?到底是来自东湖,还是九曲河? 陈通见知县大人暴跳如雷,哪里还敢说谎,只好老老实实回道:“大人,小的罪该万死。是小的疏忽,下午严易向我买鱼时,我正好从九曲河里捉鱼回来,竟忘了下河之前,刚在东湖捕过鱼,那条乌鱼好像确实是从东湖捕上来的。” 徐扬听了,不禁火冒三丈,随手抄起一把椅子,就要往渔夫身上砸,然而酒醉加上动怒使力,徐扬的双手刚将椅子举过头,人就一阵摇晃,跌倒在地,冲着墙角呕吐起来。 徐府的仆人也顾不上处理严易与陈通,赶紧将徐扬送回卧房,一面派人去请郎中去了。武氏父子也不敢走,不敢睡,只好在一边陪着。 徐府的管家徐班看不下去了,就对武元钧道:“武员外,你跟德庭要不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也有郎中在,你不用太过担心。” 武元钧道:“没有事,我不困的,等大人好点了,我们再走。” 徐班道:“武员外既然一片诚心,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要不你留下来,跟我一起陪着大人,让德庭先走一步好了。那么晚了,他该休息了,后天不是还要去端溪县姜文英家读书吗,要养好精神,给人留个好印象啊。” 这话武元钧算听进去了,便同意让武德庭先走一步,回金桂山房休息去了。武德庭早已疲乏难支,既然徐班和父亲都这样说了,他也就没再勉强,兀自回金桂山房去了。 然而本已疲倦之身,到了金桂山房自己的卧室之后,武德庭反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了。他总觉得徐扬的发狂,其背后的原因并不那么简单。 从徐扬的表情,以及父亲当时的神态来看,他甚至觉得事态非常严重。他忘不了父亲那种既惊讶又恐惧的眼神,也忘不了徐扬面对厨子严易与渔夫陈通时,那歇斯底里,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似的凶狠。 不,这不是简单的撒酒疯,这不是单纯的酒后失态,这中间必有隐情,而这隐情,或许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 想到这儿,武德庭酒醒了一半,心跳莫名地加快,因为担心父亲的安危而加快。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父亲有危险,会出事。 所以,他不敢再睡,睁着疲惫而惶恐的眼睛直到天亮,直到听见父亲返回的声音。 武德庭正想穿衣起床,去迎接武元钧,不料武元钧的脚步也径直地向他的卧房走来了。 再次见到父亲,武德庭只觉得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双眼无神,一脸憔悴,愁眉紧锁,长吁短叹。 “父亲,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武德庭担心道。 武元钧叹出一口气,道:“出事了,恐怕要出大事了。” 40-50 第四十一章 死而复生(三) 听说要出大事,武德庭更是睡意全无,不禁焦灼道:“究竟怎么回事?昨晚席上,徐大人为什么对一条乌鱼的来历耿耿于怀,死抓着不放?来自东湖也好,来自九曲河也罢,乌鱼就是乌鱼,能有什么不同吗?” 武元钧沉默了一会儿,问:“德庭,你听说过崔文川这个人吗?” 武德庭沉思道:“崔文川?父亲说的是画画的崔文川吗?那个从封川县迁居到我们开建县来的画师?” 武元钧道:“没错,就是他。” 武德庭道:“父亲突然提到崔文川是有什么原因吗?这个人不是听说已经失踪了吗?” 武元钧道:“是的,外面是一直在传,崔文川已经失踪。原来,我也以为这个人是失踪了,或者又一声不吭地迁居到其他地方去了。但昨晚的事,却让我改变了看法,我现在觉得,崔文川没有失踪,而是已经死了,而凶手就是徐扬。” 说到这儿,武元钧的神情就像灵魂出窍似的,双眼空洞而茫然,直勾勾地盯着斜下方的地板,如同刚刚梦醒一般。 武德庭也害怕了,似乎被他父亲的情绪所感染,怯生生地问:“父亲,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昨晚的事,怎么就让你觉得崔文川已经死了,而且是被徐大人杀死的?昨晚我不是也在吗,自始至终也没有提到崔文川这个人啊。” 武元钧道:“没错,昨晚的事,是没有直接提到崔文川,但提到东湖了不是吗?” 武德庭道:“t?东湖?东湖又怎么样,跟崔文川有关系吗?” 武元钧斩钉截铁道:“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因为东湖的湖中心有一座小岛,这小岛处于湖光山色之中,风景绝佳,因此就被徐扬看中了。 去年冬天,徐扬在湖心岛上精心修建了一座别馆,供他公事之余,休闲垂钓,宴饮起居,招待宾客之用。 别馆建成后,徐扬请我去东湖观光,看了那座湖心别馆,并问我哪里有技艺高超的画师,他觉得别馆还有些单调,因此,希望能找到一个高明的画师,来作一些彩绘,画一些画,作为装饰美化之用。 因为徐扬是封川县徐家村人,两年前得中进士之后,才外放到开建县来做知县,因此,他对于开建县的人事并不很熟,所以才向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开建人来咨询。 于是我就向他推荐了崔文川,并且告诉他,崔文川虽然人在开建,但本身也是封川县人,说起来跟徐扬是老乡。 我以为徐扬不认得崔文川,谁知他一听这个名字,竟说是老熟人,说他岳父的如意山庄,就是请了崔文川来作彩绘,不想崔文川竟然搬到开建县来了,这分明是有缘,于是果断打听到崔文川的住处,请了崔文川来为湖心别馆作画。 然而诡异的是,去年十一月底,也就是崔文川进驻湖心别馆一个月后,湖心别馆却突然关闭,停了一切工事。 我当时很纳闷,还问过徐扬,为什么辛辛苦苦建成的别馆,就这样荒废了。徐扬说公务繁忙,没有时间,没有心思住那地方消遣,不如及时止损,不再经营。 我听着也有道理,就没深究。以至于后来听说崔文川失踪的消息,我也没觉得这事跟徐扬和他的湖心别馆会有什么关系。但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 我现在的看法,是崔文川在给徐扬作湖心别馆的彩绘时,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徐扬,以至于徐扬不惜痛下杀手,并将他的尸体沉入了东湖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湖心别馆突然关闭,停了一切工事,突然荒废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一向喜欢钓鱼吃鱼的徐扬,自此之后,不再去东湖钓鱼,也不再吃东湖之鱼的真正原因。因为东湖里沉着崔文川的尸体啊。” 父亲的一番话,听得武德庭毛骨悚然,他小心翼翼地问:“父亲,您是不是喝多了,在说醉话?” 武元钧道:“我没喝多,更没有喝醉,清醒得很。” 武德庭道:“那你凭什么说徐大人杀了崔文川,并将他沉尸东湖了?” 武元钧道:“你还记得昨晚那道菜吗?” 武德庭问:“您指的是严易所做的那道‘鱼龙献宝’吗?” 武元钧道:“正是。” 武德庭道:“这道菜怎么了,这里面是有什么玄机吗?” 武元钧道:“这道菜怎么做出来的,你还记得吗?” 武德庭想了想,道:“记得啊,严易不是说了吗,他剖鱼时,从乌鱼腹中剖出一枚金豆,严易就顺水推舟,把金豆重新放进乌鱼肚子里,做了这道‘鱼龙献宝’,特意亲自送上酒桌,以表敬意啊。不过就是想不明白,这么有心的一道菜,徐大人为什么会不喜欢,而且不仅仅是不喜欢,甚至为此还大发雷霆了。” 武元钧道:“你想不明白是吗?那么我现在告诉你,那是因为徐扬他知道了,他知道他杀害崔文川,并将崔文川沉尸东湖的罪恶行径,在我面前暴露了。 所以他恨死了厨子严易和那个渔夫陈通,而同时他也因为在我面前暴露了罪行,而感到惊恐,所以,他暴怒了,发狂了,无法自制地失态了。这就是昨晚之事的真相。” 武德庭疑惑道:“孩儿还是懵懂,没想明白一道‘鱼龙献宝’,怎么就让徐大人的罪行,暴露在父亲面前了?” 武元钧叹了一口气,道:“因为那条乌鱼肚子里的金豆,是我送给崔文川的。你不是也看到过那枚金豆吗,这金豆每粒重约一钱,上面刻着篆书写成的‘武’字,难道你没发现吗?” 武德庭大惊道:“孩儿并没发现,当时金豆从鱼腹中刚刚吃出来,上面还沾染着油渍,所以没有看清。” 武元钧道:“这就难怪了。不过我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徐扬可能也看出来了,只是他还没有我那么确定,因此,便慌忙从你手中夺了金豆,一边擦拭,一边拿到灯边去看,这样他才终于看清的。一旦看清了,这是我送给崔文川的金豆,他便慌了。 因为我知道他的湖心别馆突然关闭,并且停工了,我知道与此同时,崔文川莫名失踪了,我知道从那时起,徐扬突然不在东湖钓鱼,也不吃产自东湖的鱼了。加上昨晚,我又知道了产自东湖的乌鱼腹中,竟然剖出了我送给崔文川的金豆。你觉得我还会认为崔文川是失踪吗? 不,我不再这么认为了,徐扬也知道,我不会这么认为了,这就是他恐惧,发狂,并且迁怒于严易与陈通的真正原因了。因为徐扬知道,他杀死崔文川并沉尸东湖的罪行,在我面前暴露了。“ “原来如此,”武德庭终于想通了,但他又继续追问,“不过父亲为什么要将自己的金豆,送给崔文川呢?” 武元钧道:“因为崔文川是我推荐给徐扬的。我就作东,请来徐扬和崔文川一起吃了顿饭,并且当场给了崔文川五十粒金豆,对他说这是他为湖心别馆作画的报酬。 当时徐扬也好,崔文川也好,看起来都十分满意。就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导致两人水火不容的。” 武德庭道:“父亲的意思是,后来徐,崔二人关系破裂,徐大人把崔文川杀死后,沉尸湖底,而崔文川身上的金豆,无意间被东湖的乌鱼所吞食,恰巧这乌鱼又被渔夫陈通捕获,卖给了徐扬的厨子严易,严易又自作多情,作了昨晚那道‘鱼龙献宝’是这样吗?” 武元钧道:“没错,就是这样,事情就是这样。” 武德庭道:“那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知道了徐大人杀人沉尸的秘密,恐怕以后没好日子过了啊。” 武元钧道:“何止没好日子过啊,你不了解徐扬,此人为人阴险,极其狠毒,我猜他会报复你我,对我们下手啊。” 武德庭道:“父亲回来之前,徐扬酒醒了没有?你跟他后来又说过什么没有?” 武元钧道:“没有。我看他是分明装醉,原因就是不想再面对我。而这也是让我后背发凉,感到害怕的地方。 如果徐扬能够跟我坦诚相见,好好跟我说话,当面请求我守口如瓶,不要张扬,如此我倒放心了。可他越是避而不谈,我却觉得他内心深处的盘算越加可怕。” 武德庭道:“那该如何是好?要不我们主动向徐大人表态,说我们会守口如瓶,谨守秘密?” 武元钧道:“这样不行。如今我装傻充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主动向他坦白,我们已经看破了他的罪行,那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德庭道:“那究竟该怎么办呢?父亲,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武元钧道:“你也一样啊,我现在很后悔,跟徐扬讲了你要去姜文英家读书的事。此人心狠手辣,你又背井离乡,我怕他会对你下手。” 武德庭道:“我?我又没看破昨晚的事,我应该没事吧?” 武元钧道:“徐扬比曹操还多疑,你怎么会没事?昨晚乌鱼腹中的金豆,不是你首先夹到的吗?那刻着‘武’字的金豆,不正是我送给崔文川的吗?你说你没看出那是自家的金豆,你说你没看破昨晚之事,可是徐扬会信吗?他不会信的。” 武德庭道:“这该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武元钧道:“我来时的路上,已经想过了。接下去就分三步来走。一,莲华禅院的开光大典,照办不误。我依然要若无其事地请徐扬来参加开光典礼,缓和双方的关系,好让徐扬能够放下戒心。二,我会再招一些高手来充当金桂山房的护院,加强山庄的巡护。三,至于你嘛,就不要再去姜文家读书了。今天半夜,就偷偷前去梧州,一个人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武德庭道:“为什么要去梧州?” 武元钧道:“第一,梧州离我们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距离上刚刚好。第二,梧州属于广南西路,徐扬的势力够不到。 第三,梧州有座碧梧书院,你带上钱,去到梧州时,打听到书院所在,然后交了钱,就在书院里安心读书。再过四个月,就是州试的日子,就算身在他乡,也还是不能够放松啊。” 武德庭道:“真的非如此不可吗?我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啊。” 武元钧道:“如今我们只能一面往坏了打算,一面又把t?事情往好了想。但愿上天保佑,徐扬不会对你有所企图。但愿望归愿望,我们自己也要努力行动,趋吉避凶啊。要知道我们武家只有你这一脉香火,你听我安排就是,不要再说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武德庭也便没有办法,只好于三月十号当晚,偷偷出庄,孤身前往了梧州。 然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纵使身在梧州,又如何能够安心学习,武德庭虽然人在书院,但读书之余,一直关注着家乡方面的动向,不出所料,父亲身死,姜家灭门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到了梧州,武德庭便什么都顾不上,罢了书院的课程,悄悄返回。四方打听之下,得知宋慈已到端溪,便一路追踪过来了…… 第四十二章 守株待兔 武德庭话说至此,想到父亲横死,母亲大病,姜家七口毒杀的悲怆,不禁热泪盈眶。 “宋大人,毒杀我父亲的幕后黑手一定是徐扬,不会有错的。”他含泪说道。 宋慈道:“莲华禅院的假法慧关贵,曾经在徐扬岳父顾琰的如意山庄做过短工,他一定是在开光典礼那天,被徐扬当场识破了。但徐扬没将他揭发出来,而是利用他,让他成了毒杀你父亲的凶手。” 武德庭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徐扬这个狗官。” 萧景插话道:“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武德庭。” 武德庭道:“这位大人有话请讲,德庭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景道:“如你所说,既然你于三月十号,已经去了梧州。那么毒死在姜文英家的那个武德庭又是何人?” 宋慈道:“没错,这也是宋某心中的疑惑,德庭,你怎么说?” 武德庭道:“还记得父亲跟我说过,我们城内所开的武氏书局,新来了一个年轻的校对,名叫高铨,跟我长得很像,也很喜欢读书……” 武德庭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下来,但宋慈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接着道:“这样看来,你父亲其实是作了两手安排,一面让你孤身去梧州的书院藏身,一面又让高铨顶替你,去端溪县姜文英家读书,以混淆视听。” 武德庭点点头,道:“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萧景道:“大人,不会有错的。这是武元钧顺水推舟,李代桃僵之计。因为跟徐扬说过,武德庭要去姜文英家读书,于是将计就计,让高铨顶替武德庭去了姜家,如此,被害的风险就转嫁到了高铨身上,而真正的武德庭,却已金蝉脱壳,被武元钧提前一天,送出金桂山房,去了广南西路的梧州。” 宋慈道:“如果说是高铨顶替武德庭去了姜家,那么接送者武丰,难道没有看出车里的武德庭是假的吗?” 武德庭道:“武丰虽然来金桂山房已经多年,但他长年值守东边的侧门,而我进出都走南面大门,平时又深居简出,用功苦读,一共也没跟武丰见过几次面,武丰绝对不会怀疑高铨的身份,一定会把高铨当成是我,一路送到姜文英家的。” 宋慈道:“这就难怪了。活人都看不出,更别提高铨死后,那已经开始腐坏的尸体了。如此看来,高铨的尸体,是被当成你的尸体,运回到金桂山房埋葬了。对了,你来找我之前,回过金桂山房没有?” 武德庭道:“没有,我怕引来徐扬的报复,就偷偷来找您了,目前天底下的人,都以为武德庭已经死了,所以我反而安全了。” 宋慈道:“这样也好,等案破之日,重返山庄也不迟,只是你母亲要多难过一些日子了。” 武德庭道:“那也只能这样了。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高铨的身份最终要如何确定?因为他的尸体已经腐坏了。 宋慈道:“此事你无须焦虑,如果顶替你的人,真是高铨,那么就算他的尸体已经变成一堆白骨,宋某也有办法进行确认。 首先,如果顶替你,去姜家读书的人,真是高铨,那么高铨此人,必然会在三月十一日那天莫名失踪。 因为三月十一日,原本是你前往姜文英家读书的日子,既然你父亲以高铨代替了你,那么,高铨势必也在三月十一日那天去了端溪县的姜家,而高铨本是武氏书局的校对,他三月十一日一走,则武氏书局那天必有察觉,因此只要找到武氏书局的用工簿子一查,就一定能够对得上。 其次,如果高铨三月十一日去了端溪,则从那天开始,他势必回不了原来的住所。我们可以去武氏书局打听,看看高铨平时住什么地方?到底是回家跟父母一起住的,还是与书局的其他伙计一起住的,都可以查访清楚。 如此,这些同高铨一起住的人,也可以成为人证,证明高铨无故失踪的日期是在哪一天?这一天是不是三月十一日? 最后,宋某还可以开棺验尸,依骨塑容,将死者生前的容貌重塑出来。另外,高铨只是跟你长得像,总不可能在身高,体重,骨架等所有地方,都跟你一样。那么,我们还可以通过对于尸骨的检测,来推测出骨主生前的各项身体数据。 宋某认为,这部分数据你与高铨必然会有不同。 如此多方证据,交相呼应,要确定死者是不是高铨,并不很难。因此,宋某所虑,并非在此,而在于徐扬与崔文川之间,突然而起的变故。” 武德庭道:“宋大人所说的变故,是指徐,崔二人一开始好端端的,而一个月后,徐扬却突然杀了崔文川这件事吧?” 宋慈道:“正是。细细想来,此事十分蹊跷。武员外向徐扬推荐崔文川时,徐扬说是老熟人,原本就认识,那时,徐扬还是很认可崔文川的。 于是武员外作东,三人一起喝酒吃饭,其乐融融。席上,武员外拿出金豆,替徐扬代付了作画的报酬,崔文川也欣然接受,不久之后,也如约去了徐扬的湖心别馆,为别馆作画。 直到此时,徐,崔二人还是相安无事,为何崔文川在别馆作了一个月的彩绘之后,二人却突然反目成仇,实在令人琢磨不透啊。” 萧景道:“大人不必忧虑,我们只管按既定方案行事,先抓了‘毒阎罗’左巢再说,或许能间接得到‘徐扬杀崔案’的线索。 大人还有康清,不是都说过吗,黑骷髅,鬼馒头,是比野山老参还稀有难得的毒药,而此系列案件之中,却十枚几十枚地出现,岂能不令人咋舌?如此之多的黑骷髅,要靠野生采集,无异痴人说梦,最有可能的,还是‘毒阎罗’左巢所培育,而徐扬又向左巢购买得到。 清虚散人齐同不是已经交代了吗,顾琰,左巢和他,是结拜兄弟。而顾琰正是徐扬的岳父,徐扬通过顾琰结识左巢,并从左巢那儿得到黑骷髅,完全是水到渠成之事。 因此,为今之计,当先俘获左巢,再经由左巢之口供,锁定徐扬犯罪之事实。至此,我提刑司便可全线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开建县衙,一举将徐扬擒拿。到时,徐扬谋杀崔文川之真相,必可水落石出。” 宋慈道:“好,萧景所言,与宋某之意甚合,各位如无异议,便遵此执行。” 当天晚上,值守天师观外的护卫是王勇与李铸,二人也如冯天麟与陆祥一样,双双换了道士服,穿了道士鞋,也梳好了混元髻。王勇还另外用麻绳做了一根长长的索套。 李铸问:“你这是打算套人还是套野兽?” 王勇道:“以前是套野兽,今晚准备套人。” 李铸道:“当年拜师学艺时,师傅曾跟我说,硬兵器要练得像软兵器一样柔顺,软兵器要练得像硬兵器一样迅猛。你手中的麻绳,如作兵器来看,那是软到极点了,这东西没十年功夫可玩不精啊。” 王勇道:“我玩它已经有二十年了。以前上山,刀箭都不带,就带一根绳,不管有角无角,只要有脑袋的东西都能套来。” 李铸道:“如果是大的野猪野牛呢,就算套中了,也拿它没辙吧。” 王勇道:“在去南少林以前,一旦套住大的猎物之后,自知气力有限,便只能眼疾手快,将索套的另一端,急忙系在身边的树上,先令它难逃,再用刀箭将猎物击杀。从南少林回来后,就没那么麻烦了,一般的猎物,都直接用索套将其勒毙,当然,碰上一些出格的猛兽,比如去年在南恩州黑螺山上,碰到的那头八九百斤的野猪王,就算绳索套得住,也不敢勒它,这东西正面相抗,只能动刀。” 李铸道:“左巢显然不是那野猪王,你能套就将他套了吧。” 王勇笑道:“我也是这样准备着的。想趁他冷不防时,突然甩出索套,先将他套住再说。” 李铸道:“那你先得把这东西藏好,别让他看见t?,以免他有所防备。” 王勇道:“我们靠着亭子坐,背对着他,我把索套卷起来放在身前,黑灯瞎火的,不会让他发现的。” 李铸道:“不瞒你说,我还真怕被他跑掉。我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轻功不及天麟,论在山野间东奔西蹿,如履平地,也不如你这个‘钻山豹’。我真怕万一被他跑掉,重新钻入毛人谷不出来了,那就麻烦了,到时如果要进谷抓他,就有可能要死人,如此,则你我都会内疚的。现在有你这根长绳在,稍稍安心点了。” 王勇道:“你不是擅长飞斧吗,也可以用来远距离攻击啊,而且出手快时,也完全令人防不胜防。” 李铸道:“飞斧力大势沉,我怕一斧子下去,左巢这小子就直接归西了,那样的话,大人审不了他,也是憾事。” 王勇道:“放心吧。就算近身擒拿失误,而索套也没能将他套住,我也不会让他跑出茶林山去的。你不是也说了吗,我可是‘钻山豹’啊。” 哈哈……二人相视朗笑一番,便一起出了观门,来到观外亭子间,背对入口,坐了下来。 第四十三章 弥勒珠 李铸,王勇二人正于亭中坐着,只见天师观大门一开,宋慈又向李铸招了招手,让他过去。李铸便进观问道:“大人找我?” 宋慈道:“李铸啊,晚上还是让天麟和王勇来做值守吧。” 李铸道:“为什么?天麟昨晚已经做过一次值守了,今晚理当由我来做啊。” 宋慈道:“天师观的贼道们,没有一个像你这般高大健壮,你看你穿的这身道服,都快被你给撑破了,根本不合身,我怕左巢狡猾,会看出反常啊。所以还是让天麟来假扮比较稳妥。” 李铸道:“大人说得也是,就是又得辛苦天麟了。” 宋慈道:“天麟已准备妥当,你随我来就是。” 于是李铸就这样跟宋慈走了,冯天麟再次出观,与王勇一起值守在亭子中了。冯天麟将换下李铸的理由,跟王勇说了。引得王勇一阵好笑。 “早知道是与你一起值守,我就不用准备这索套了。”王勇道。 冯天麟道:“为什么?索套可以远距离攻击,谨防对方逃跑啊。” 王勇道:“论远距离攻击,谁比得上你飞剑点穴的手段,而且你的轻功又好,左巢只要一来,就休想逃脱。” 冯天麟道:“就怕又是白等一场啊。” 王勇指着亭间石桌上所放的两壶热酒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好。”冯天麟抓起酒壶,喝了些酒,便靠在亭柱上,不再说话,王勇也与他一样,保持沉默,以防左巢从远处听到陌生的人语而起疑。 时间慢慢来到午夜,在一片惨白的星月之下,通往天师观的山路上,由远及近地响起脚步声来。 渐渐地,这脚步走尽了山路,踩在了观前的空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听着就跟踩在雪地上似的。 冯天麟和王勇的耳朵简直都竖起来了,但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并没有回头。 他们都在“听声辨位”,通过这脚步声,在心中计算与来者的距离。 感觉到来者已走到身后之时,两人同时回过头去,便见一片夜色之中,站着一个形如鬼魅般的人物。由于冯、王二人都听清虚散人讲过左巢的相貌,也看过左巢的画像,因此,他俩都在一刹那间确定了,眼前这个一脸阴郁的中年男子,便是“毒阎罗”左巢了。 由于左巢长年接触毒药,他的脸色显得一片青黑,更可怖的是,他的手,他的脸,他的光秃秃的脑袋……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坑坑洼洼的,高低起伏的,好像结着一个个丑陋的树瘤。听清虚散人说,他在研究培育各种毒药之前,并不如此。他的皮肤容貌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是长年累月不断受到种种毒药刺激的缘故。 当然,在冯,王二人转身之际,左巢也正面看到了冯天麟与王勇的长相。果然,冯,王二人陌生的容貌令左巢大为吃惊,就在他进退失据的一刹那间,冯天麟却已突然近身,接连点中了他胸腹两处穴道,左巢一下子便觉得浑身僵硬,手脚不灵,与此同时,王勇的索套也突然从天而降,由头至身套住左巢之后,又一下子收紧,眨眼之间就直接将他绑定了。 “毒阎罗”左巢被成功捉住的消息,令提刑司上下无不欣喜。宋慈更是连夜提审了左巢,并将清虚散人的供述,一一与左巢对质了。 左巢刚开始还很强硬,歪着脖子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慈道:“你说得对,你当然要死。清虚散人也好,你也好,不管怎样,死是肯定的了。让你们这种人逍遥于世,是我宋慈的耻辱,也是提刑司的耻辱,大宋的耻辱。不过同样是死,也还是有区别的不是吗?有绞,有斩,有凌迟,你想怎么死,你自己想清楚。” 左巢被宋慈这么一说,原先的嚣张气焰折了一半。顿了一会儿,也便开始交代起来。他对于清虚散人的供述倒也没有反驳,而是全都承认下来,宋慈也便知道,清虚散人并没有说谎了。 “毛人谷中还有多少毛人?”宋慈又问。 左巢道:“上回被你护卫杀了一个,那个毛人好像是谷中仅存的毛人了。” 宋慈道:“按你和清虚散人的供述,毛人之所以会出谷来抓人,是因为误食了你所投的毒药。如此说来,那毛人即使不被我护卫所杀,也终将死于你的毒药是吧?” 左巢道:“没错,是这样的。它既然已经出谷抓人,就说明已经中毒发狂,狂劲过后,便是死期。” 宋慈道:“世人所传,你用毒药豢养毛人,并使他们性情大变,开始出谷来抓人伤人,这些果真不实是吗?” 左巢道:“是的。我在毛人谷中培育毒蛇毒虫,毒花毒草,这个是有的。但并不曾用毒药豢养毛人,而是用毒药毒杀了他们。所用到的毒药,是毛人谷中一种毒蛇的毒涎,毛人中毒之后,五脏如焚,难受之极,那时便会暴躁发狂,并试图出谷抓人伤人,抓了人后,把人害了,他自己也很快死了。 而我又跟清虚散人说好,让他散布谣言,说毛人暴躁好淫,发情期间,常常出谷抓人伤人,以此恐吓那些想走黄云道的客商,让他们对毛人谷,黄云道,心生恐惧,从而改走茶林道。 但毕竟毛人数量稀少,经不起我一个个地毒杀,所以为了不断强化毛人谷留给人们的恐怖印象,我还得让天师观杀人,并让他们在杀了人后,将血衣扔到毛人谷来,作出毛人又在伤人的假象。” 宋慈道:“你在毛人谷中,是不是也培育了不少黑骷髅呢?” 左巢道:“没错,越是稀奇古怪的毒物我越有兴趣。” 宋慈道:“开建县知县,也就是你义兄顾琰的女婿徐扬,可曾入谷向你买过黑骷髅?” 左巢道:“买过,但徐扬自己没来,派他府上管家徐班来的。” 宋慈道:“徐班一共买了多少枚黑骷髅?” 左巢道:“五十枚左右吧。” 宋慈道:“你从徐班那儿得了多少钱?” 左巢道:“一两一枚,一共五十两银子。” 宋慈道:“徐班有没有说他买黑骷髅是用来做什么?” 左巢道:“没说。我也没问。” 宋慈道:“用金银煮汁之后,将金汁银汁抹在身上,让身上透出金银之味,如此进入毛人谷中,则谷中的毒蛇毒虫,便不会来咬,这说法是真的吗?” 左巢道:“是真的,这是我留给买主的一条活路,徐班就是这样入谷的,不过一次只能进一人。” 宋慈道:“好,明日我会派人入谷,去收缴你的不法所得。你的钱财都放在什么地方,你如实招来吧。” 左巢道:“都放在床底的一只箱子里了。谷中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宋大人也顺便将她带出来吧。” 宋慈道:“年轻女子?是你在黄云道上劫持来的是吗?” 左巢道:“是。” 宋慈道:“你一共劫持了多少女子?从实说来。” 左巢道:“就这一个,是被中毒后的毛人拖进谷中的,人没死,毛人先死了,于是这女子就落入我的手中了。” 宋慈道:“你把她关在哪里了?” 左巢道:“锁在屋子里了。毛人谷中没其他人住,眼中所见的房屋,都是我建的,大人自己去找吧。” 宋慈道:“救她出来,必得穿过毛人谷,谷中毒物会不会伤她呢?” 左巢道:“不会,她是我的人,谷中的毒物都知道的,不会伤她的。” 宋慈道:“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左巢道:“没有了。” 宋慈道:“你认不认识画师崔文川?” 左巢道:“不认识。我常年呆在谷中,跟外界没有接触。” 左巢t?说到此处,便把眼睛闭上了。宋慈沉默了一会儿,便让护卫将其五花大绑之后,押下去了。 宋慈转头对冯天麟道:“天麟,你好生歇息,天亮时,还得由你入谷,将左巢所得脏银收缴,并将那女子救出。” 冯天麟双手一抱拳,道:“是,大人。天麟先退下了。” 次日,冯天麟将澡洗了,并用三十两银子在水中煮过,得汁一碗,仔细涂抹在身上后,便欲告别宋慈等人,提剑向毛人谷去了。 而此时,宋慈却叫住他道:“天麟,你慢走,我给你两样东西。”说着,宋慈先将一枚钥匙,递给冯天麟,说是左巢所上缴的,用于打开封锁那女子的链子。 之后,宋慈又将一串佛珠似的物件,递到了冯天麟的身前。冯天麟不解,便问是什么东西? 宋慈道:“这是左巢交给我的,是用黑骷髅的核,串成的一根项链。” 冯天麟惊讶道:“黑骷髅核串成的项链?这有何用?” 宋慈道:“黑骷髅核又叫‘弥勒珠’,‘小佛头’,按照康清的说法,是因为这核挖出来看,就像一个小小的弥勒佛头。那核上面有几道褶皱,上面两道褶皱,刚好像弥勒佛笑弯了,眯起来的眼。下面那道褶皱,又像弥勒佛笑弯了的嘴,于是便有了‘弥勒珠’、‘小佛头’这样的叫法。 但据左巢所说,黑骷髅核之所以被叫做‘弥勒珠’,更因为它是百毒之王。把它串起来戴在脖子上,则毒蛇畏服,百虫退避,毒瘴难侵,就算不以金银洗身,也可自由进出毛人谷。而正因其驱毒辟邪,威力巨大,故有‘弥勒珠’之名。” 冯天麟叹道:“原来如此。不过这黑骷髅核不是说毒性剧烈,是黑骷髅最毒的部位吗?‘姜家七尸毒案’不就是因为井水稀出了黑骷髅核之毒,才导致用水之人中毒死亡吗?” 宋慈道:“所以说这黑骷髅核是把双刃剑啊,一方面,它的毒性能够被水稀出,从而成为杀人毒药,另一方面,它在干燥状态下,又能使百毒退避,瘴岚消散,从而又成护人的弥勒。此刻,你正要去毒物猖獗的毛人谷,就不妨将它戴着,让他成为守护你的弥勒吧。” 于是冯天麟便将此“弥勒珠”接了,道了声“多谢大人。” “天麟,你出谷后,顺道去一趟黄云客栈吧,”宋慈又道,“将我们捉住了‘毒阎罗’左巢的喜讯,告诉程掌柜吧。程掌柜不是要一心见证‘毒阎罗’的覆灭吗,你就了却了他的心愿吧。” “是,大人,属下知道了。”说罢,冯天麟便戴上“弥勒珠”,往毛人谷方向去了。 第四十四章 独闯龙潭 到了毛人谷边,冯天麟先施展轻功提纵功夫,跳上一株大树,四下观望,待隐隐望见山谷深处,有房屋坐落,便心中有数了。他知道那定是“毒阎罗”左巢的居所,便朝着那所在,时走时飞地过去了。 此谷不愧是有黄云谷之名,越往里进,越觉得云雾深锁,缥缈如仙山瑶岛,高处更是云涛滚滚,低处也是雾气弥漫,更显得这山谷幽深神秘,令人胆寒而不安。 随着冯天麟不断走近左巢所居之地,一只只虫子开始向冯天麟飞来,像蜜蜂似地绕着他的身子,嗡嗡乱响。看起来有些像蜱虫,有些像刺蛾,有些像马蜂,有些像隐翅虫和斑蝥,奇形怪状,丑态百出,一看就知是伤人的毒物。然而这些虫子也就敢围着冯天麟远远地飞,却一只也不敢靠近。 脚下,蛇游的声音也越发频繁起来,时而有大蛇,突然从草丛中立起半个身子,向冯天麟吐着红信。 而四周的树木也开始恐怖起来,那布满苔藓的树干,爬满了蜥蜴,不时有飞蛇,在树与树之间跳跃着,不能飞的,则缠绕着树身,缓缓蠕动着,令人恶心欲呕。 所幸身上已用银汁擦洗,且有弥勒珠庇佑,这种种毒物,敢看而不敢近,冯天麟一路还算顺利,就这样来到了山谷深处左巢所住之地。 左巢把他的房子都建在了山坡的一块平地之上,主体建筑前后一共两进,而左右又各有竹楼两幢,陈列着各种医疗器械,农用器具,以及各色兵器,屋内屋外,种满各种奇花异草,艳丽无比,也爬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蜥蜴与甲虫,或大或小,令人眼花缭乱。 屋旁是一道山泉,哗哗作响,屋对面的悬崖,又挂着一道飞瀑,其水飘飘洒洒,似从九天而来,半空中飞散的水珠,如烟雨朦胧,在阳光下,折射出七色虹光。 若非到处都是毒物,此地倒也不失为一处风景绝佳的隐居之所。冯天麟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便推开了一间间的房门,检视起来。果在第一进房子的二层,发现了一张香樟木大罗汉床,并在床底的木箱中,搜得银子一千两及账册一本。冯天麟便将银子及账册用随身带来的包袱裹了,背在肩上,继续搜寻那女子的下落。 第一进屋子没找到她,第二进的底层也没有发现,最后在第二进房子的二层边间,才找到这个已经失魂落魄的女人。 冯天麟先自作了一番介绍,并将左巢被捕的消息跟她说了,她这才有了些生机,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久居不出,久坐不动,加上长年的恐惧与摧残,使得女人的身体机能十分虚弱,冯天麟不得不搀扶着她,艰难前行。 出得谷来,冯天麟便朝黄云客栈走云,奉宋慈之令,给程掌柜捎去“毒阎罗”覆灭的喜讯。 程掌柜看到冯天麟步入客栈,刚叫了声“冯大人”,神色便僵住了,一脸的疑惑与惊愕。 “翠喜,你是翠喜?”他兴奋地冲着冯天麟身后的女子喊道。 那女子一如程掌柜,亦是满脸的惊惶与讶异:“爹,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翠喜,真的是你?你怎么会……你不是被毛人抓入谷中去了吗?”程掌柜满含热泪来到女儿身前。 “爹,女儿没死,毛人抓我进谷后,不久就死了。女儿是被‘毒阎罗’左巢给囚禁起来了,现在被这位大人救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爹,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客栈是你开的吗?” “是啊,自你被毛人拖进谷中,爹就在这里开了这家客栈,一是以为你死了,爹怕你的亡魂寂寞,就特意在这儿开了客栈来陪你,二是想亲眼看到左巢的覆灭,你的冤屈得以洗刷啊。” “爹……”翠喜悲从中来,一下扑在父亲怀里大哭起来。 程掌柜一面流泪,一面拍拍她的肩膀,道:“翠喜,先别哭了,我们一起先谢过冯大人吧,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程家的恩人。” 说着,程掌柜便拉着翠喜要向冯天麟跪拜,冯天麟拦住他们道:“程掌柜,切莫如此。” 程掌柜见跪拜不成,便又转到柜台前,拉开抽屉,想取银子给冯天麟,冯天麟更是果断拒绝了。 “程掌柜,翠喜的手腕由于常年被锁,已经有几处受伤化脓的地方了,你先找郎中医治,天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说罢,冯天麟便转身离去了,程掌柜只好目送着他,看他矫健的身姿,迅速消失在丛林深处了。 回到茶林山天师观,冯天麟先将颈上“弥勒珠”摘下,连同毛人谷中缴获的银两与账册,一同交给了宋慈,宋慈又令萧景将所有缴获之物,一一登记在册。 “天麟,那被左巢拘禁的女子呢,没发现吗?”宋慈问。 于是冯天麟一五一十,将方才之事说了,宋慈等人无不鼓舞欢欣。 接着,宋慈便拿起毛人谷搜得的账册,仔细翻阅起来。 那账册上,主要记载了左巢每次来天师观,取得分红的时间与数目,也记载了毛人谷外的买主,进谷来买毒药的时间,品种,数量与花费。 其中绝大多数的买主,左巢自己都不认识,因此,在账册上都不写姓名,而只以“某某”二字来代替,但为作区别,左巢还会在“某某”二字之后,粗略写上对方的年纪,身形,相貌等描述。 而只有徐扬的管家徐班,由于互相认识,因此在账册上便明写了买主的姓名,就是“徐班”两字。 据账册记载,徐班一共两次入谷,向左巢购买了黑骷髅,第一次是三月十六日,第二次是四月十三日,两次各买了二十五枚黑骷髅,共付银子五十两…… 萧景看过后,对宋慈说道:“大人,徐班两次购买黑骷髅的时间,都与本案的时间线非常巧合。三月十六日那次,分明是冲进入姜家读书的武德庭去的。 由于下毒的方式,是将黑骷髅割破之后,投入井水之中,因此虽然投毒是三月下旬,姜家上下实际中毒身亡却在四月下旬了。只不过徐扬徐班也是中了武员外的‘李t?代桃僵’之计,毒死的,并非真正的武德庭,而是他的替身高铨。 而第二次的购买时间,也就是四月十三日,那就更是显而易见了,完全是冲着武员外本人去的。 黑骷髅买来后,先将上面长着的‘鬼馒头’摘下,拿到莲花禅院,交给假法信贾震,假法慧关贵,让他俩利用‘鬼馒头’伺机毒杀武员外,而剩下的黑骷髅,则用来陷害武员外的厨子王荣。” 宋慈道:“萧景所言甚是。不过宋某所奇怪的,是徐扬的作案时间。为什么毒杀武德庭,早在三月份就开始布局了,而毒杀武元钧,却一直拖到了四月份才动手呢?按理说武员外才是关键人物啊。” 萧景道:“或许一开始,徐扬想要杀死武员外的方式并非下毒。我们知道,三月中旬,莲华禅院的开光典礼,让徐扬识破了假法慧关贵,假法信贾震的真实身份。而从此,关,贾二人也便被徐扬收买,利用,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贾震与关贵,因住在金桂山房后山上的莲华禅院,因此有暗杀武员外的便利,下官认为,徐扬最初雇佣关,贾二人去杀武员外,其手段并非下毒,而是直接的刺杀。 只不过据武德庭所讲,武员外自从受到‘鱼龙献宝事件’的刺激,已对徐扬倍加防范,他招了一批高手来充当金桂山房的护院,加强了山庄的巡护,自己恐怕也如惊弓之鸟,深居简出了,如此,关,贾二人又如何得手? 一个月后,莲华禅院的杨梅成熟了,徐扬因为与武员外走得很近,估计是知道武员外喜欢吃杨梅,他预料到武员外会走出山庄,去莲华禅院吃杨梅,于是便重新调整了暗杀计划,改成了以‘鬼馒头’毒杀武员外,以‘黑骷髅’来栽赃陷害王厨子的这套方案了。也因此,徐班第二次向左巢购买黑骷髅的时间,便与我广南东路杨梅成熟上市的时间相一致了。” 宋慈听着萧景的推断,不禁连连点头,又问其他人的意思,而大伙也无不同意萧景的看法,于是宋慈便果断说道: “虽然还没有得到徐扬的口供,但宋某认为,徐扬幕后黑手的身份,已经在现有证据之下显形,如今,真正的谜团,其实只剩下一个了。” 萧景道:“大人所说的这一个谜团,是指徐扬杀死画师崔文川一案吧?” 宋慈道:“没错,其实仔细想来,‘徐扬杀崔案’才是后面一系列凶案的总源头啊。” 萧景道:“是啊,因为杀了崔文川,并沉尸于东湖,才有了后来的‘鱼龙献宝’,而‘鱼龙献宝事件’,又引发了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法雨寺纵火案,姜家七尸毒案等一系列耸人听闻的恶性案件啊。” 宋慈道:“所以说事不宜迟,提刑司全体听令,速发开建县,捉拿知县徐扬。” 第四十五章 诡秘的隐情 在正式前往开建县以前,宋慈一行先去了趟端溪县衙,与知县沈福仪见了一面,并将“毒阎罗”左巢,“清虚散人”齐同,以及“怀猫子”怀清等罪犯,都暂时收监在了端溪县牢。 宋慈道:“徐扬并不知道宋某此去开建,是为了抓他。宋某本来也正要巡查开建县的刑狱,只不过尚未入城,先碰上了‘武元钧毒杀案’,所以未能成行。 如今宋某只带提刑司人马入城,则开建县不受震动,徐扬也就猜不透我入城的真实意图。而如果带着这几个罪犯一起走,则未到县衙,就已流言四起,徐扬恐怕也就逃了。” 沈福仪道:“素闻宋大人行事严谨,布置严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罪犯尽管收监于此,下官定会牢牢看住,请宋大人放心。” 宋慈点点头,道了声“辛苦”,这才率领人马,径往开建县进发。 在进城之前,宋慈令武德庭与其同坐马车,并安慰他道:“德庭啊,马上就要经过金桂山房了。你暂且忍耐,待我抓了徐扬之后,再回山庄吧。” 武德庭道:“是,大人,我没有关系。” 宋慈道:“之所以让你坐到马车中来,也是一样的原因。就是宋某喜欢在波澜不惊的水里抓鱼,你明白吗?” 武德庭道:“明白。学生听凭宋大人安排。” 宋慈道:“等会儿到了县衙门前,你也暂且留在车内,不要下来。等宋某的消息吧。” 果不其然,听说宋慈进城来衙的消息后,不知底细的徐扬,便率一众手下来迎宋慈。 宋慈不动声色,随徐扬进入县衙,直至来到大堂,才当机立断,趁徐扬,徐班等人不备,将他们一举擒获,并速派李铸与若干护卫,将县衙大门封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县衙差役多少有些受惊,宋慈便安抚他们道:“大家莫慌,徐知县犯了法,因此才要捉他,与诸位无关,诸位就在堂下站好,听宋某审案就是。” 就这样,宋慈很快平定了县衙内的气氛,恢复了县衙的安宁与秩序,于是宋慈便在堂上坐定,审问起徐扬,徐班来。 面对着“清虚散人”齐同,“毒阎罗”左巢等人的口供以及其他一系列确实的证据,徐扬自知无从狡辩,没作太多挣扎,便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正如宋慈,萧景等人所推断的那样,武元钧毒杀案,莲华禅院残尸案,法雨寺纵火案,姜家七尸毒案,这一桩桩触目惊心的大案,均由徐扬一手谋划。 “开光典礼那天,我认出了法慧禅师,是漆匠关贵假扮,”徐扬陈述道,“因为关贵在我岳父的如意山庄做过事,所以我认得他。眼看着昔日刷漆的短工,摇身一变,成了道貌岸然的法慧禅师,我就知道这当中有猫腻。 我推测真正的法慧禅师,已被关贵杀害,关贵是冒名顶替。后来单独召见了关贵,关贵也承认了他与贾震二人,半路劫杀法慧与法信,自己假扮禅师,来莲华禅院骗财的阴谋。关,贾二人求我放他们一马,并说肯为我做任何事。 于是我就让他二人帮我刺杀武元钧。谁知武元钧已预料到我要杀他的意图,召了好些高手充当山庄护卫,整整一个月,关,贾二人不曾得手。 一个月后,我料想武元钧的防备一定会松懈,又知道他喜欢吃杨梅,而莲华禅院的杨梅又正好成熟,便改变计划,重新制定了以‘鬼馒头’毒杀武元钧,以‘黑骷髅’栽赃王厨子的方案,终让关,贾二人成功毒杀了武元钧。 我知道,武元钧一死,金桂山房那边一定会来报案,于是报案人一到,我就部署了刺杀关,贾二人以灭口的计划。 我兵分两路,一路由我带队,协同主簿赵之焕,县尉杜松,来金桂山房查案,一路令徐班为首,带三名家丁,上五郎山莲华禅院杀了关,贾二人。” 由于县衙大门已被提刑司人马封锁,因此徐扬所说的那三名家丁也一个没有跑掉,悉数被抓了回来,一问姓名,分别叫做徐开,丁盛,柳臣彦。 据他们供述,他们在杀了关,贾二人之后,又马不停蹄,在徐班的带领下,去了封川县法雨寺,并用铁嘴火鹞,烧死了知道法慧,法信二人底细的法雨寺方丈以及十二名寺众。 宋慈问徐班道:“铁嘴火鹞以及投射装置,是不是早就已经布置在了法雨寺的周边?” 徐班道:“是的,我们跟徐知县一样,都是封川县人,所以那一带我们很熟,加上柳臣彦的老家刚好又住法雨寺旁边的柳塘岙,我们就把铁嘴火鹞,以及投射装置,很早就放在了柳臣彦的老家,想用的时候,趁夜色偷偷拿出来用,无人发现。” 宋慈道:“柳臣彦,这么说,你跟柳儒才是同村人是吗?” 柳臣彦道:“没错,是同村的。” 宋慈道:“姜家七尸毒案,也是你们几个做下的吗?” 柳臣彦道:“姜家七尸毒案?这案子小的不曾插手,请宋大人明鉴。” 宋慈道:“徐扬,你来说吧。” 徐扬道:“是我派徐班做的。” 宋慈道:“你要杀的,明明是武德庭一个人,为什么要用投毒的方式,连累姜家六口人一同毙命呢?” 徐扬道:“本来是想杀武德庭一人的,但后来想想,那姜文英其实也与我有仇,就想一起杀了。于是就想到了将‘黑骷髅’投在姜家水井中的办法。” 宋慈错愕道:“什么?你跟姜文英也有仇?姜文英乃本朝大儒,其修身养性,为人处世,乃至为官为政,皆可称一代楷模,他能与你有什么仇?” 宋慈道:“姜文英曾经作过封川县知县,与下官的岳父顾琰是旧相识。下官夫人顾菁,曾在成亲那天告诉我,说有一次岳父与姜文英一起吃饭,岳父问姜文英对我印象如何?姜文英说我‘面善而心狠,量狭而性躁,不宜托付终身’…t?…他这一句话,差点毁掉我与夫人的婚事。 我很惊讶,姜文英竟会这样说我,我自问自己还是很敬重他的,不知哪里做错了,他要这样对我?因此,自从那天从夫人口中得知此事之后,我对姜文英便恨在了心里。 但本来嘛,事过境迁,姜文英离开封川,也早与我没了来往,我也早就已经将此事放下了,没想到,我想杀的武德庭,却去了姜家读书,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我便定下了这个将姜文英一家与武德庭一起杀死的方案。” 宋慈道:“徐扬啊,其实你对姜文英有什么好恨的?他哪里说错了,你这个人不是‘面善而心狠,量狭而性躁’又是什么?后事种种,无一不在印证姜文英观相识人的准确。” 徐扬想反驳,但提气到嗓子眼,又似乎驳不出口,便又把话咽下去了。 宋慈接着道:“徐扬,你处心积虑想要杀死武氏父子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徐扬沉默不语,只管把头一低,就是不再说话了。 对此,宋慈感到十分诧异,前面如此大案要案,徐扬都已承认,且有问有答,也算配合积极,怎么一问到杀死武氏父子的动机,就闭口不谈了。 但宋慈也是有备而来,便对身边的护卫道:“陆祥,庞煜,你们把马车上的客人去请进来,让他来见徐大人。” 两名护卫抱拳行礼之后,便下堂出门,将马车上的武德庭请到了大堂上来。 当徐扬,徐班二人看到武德庭“死而复生”,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二人不约而同地都惊叫出声,身体也不断往后退却,瑟缩。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徐班惊恐地自言自语。 徐扬虽然没有说话,但满眼的惊恐已经表明,他内心所受的震动不比徐班来得少。 宋慈道:“武德庭,你把前因后果都说一下吧,天师观中怎么跟我说的,现在也怎么跟他们讲。” “是,大人。”武德庭应了一声,便开始将武氏父子与徐扬之间的恩怨纠葛,娓娓道来。 等到武德庭把话说完,徐扬却嘲笑他道:“武德庭,你说了半天,终究只是推测而已,你父亲只是推测,你也只是推测,你们既没有亲眼看到是本官杀死了崔文川,也没有铁证来证明本官是杀害崔文川的凶手。严易呈上‘鱼龙献宝’那天,本官只是多喝了几杯,酒后失态而已。” 武德庭道:“如果只是酒后失态,那么徐大人有什么理由,要置我们父子于死地呢?在严易呈上‘鱼龙献宝’之前,徐大人跟我们父子还是有说有笑的不是吗?为什么呈上‘鱼龙献宝’之后,就突然发狂了?难道酒劲来得那么猛烈,那么迅速吗?” 武德庭这几句反问,声色俱厉,一时之间倒是把徐扬给问住了。宋慈见徐扬久久不说,便催促道:“徐大人,请你马上回答武德庭的问话。” 然而没用,即使宋慈催促,徐扬也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开口,他只是垂着头,闭着眼,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管家徐班与三位家丁也一个德性,不管宋慈怎么问话,但凡牵涉到徐扬杀害武氏父子的动机,以及徐扬是否杀害崔文川这件事情上,全都装聋作哑,闭口不谈。 武德庭急道:“宋大人,这些人只是装傻充愣,他们明明知道,却还在负隅顽抗,在下请求宋大人对他们行刑,恐怕只有这样才能迫使他们开口。” 宋慈沉默了一会儿,道:“德庭,你不要急,本官会继续追查下去的,待手中掌握了充足的证据之后,不怕他们不招。” 武德庭道:“宋大人,这些人早已结成攻守同盟,非用刑不能瓦解他们的意志。” 宋慈道:“用刑得来的口供,本官不屑一顾,更不会轻易采信。他们可以沉默,可以结成攻守同盟,本官一无所惧。等到事实查清,铁证如山之时,他们即使一言不发,本官照样可以将他们定罪,到那时,他们自会明白,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绝对不只是口头说说而已。” 宋慈这一番说辞,如天雷在云层之中滚动,虽未电闪雷鸣,暴雨狂风,却自有刚猛雄浑,不怒而威的气魄,吓得几个家丁眼神游离,不复有方才的镇定。 “开建县县丞何在?”宋慈又问。 这时,从堂下站立的人群中,便走出一位四十多岁,身着青绿色绸缎官服的中年男子,向宋慈作揖道:“下官何士宽,拜见宋大人。” 宋慈道:“何大人,如今开建县知县徐扬违法乱纪,须入狱收监,诸般县务,暂由你来处置吧。” 何县丞道:“是,宋大人。” 宋慈道:“你先派衙役,领我提刑司护卫,将徐扬徐班一干人等,绑赴狱中收监。” “是,大人。”何县丞又应了一声,便派出几名精干衙役,协同提刑司护卫,将徐扬徐班等人绑缚之后,暂且押下堂去了。 宋慈又令开建县县丞何士宽,主簿赵之焕,县尉杜松等三人留下,其余人等,各司其职,全部从堂上退去了。 人员走散之后,宽阔的大堂一时空旷寂静下来,提刑司与县衙两部骨干,便就徐扬杀害武氏父子之动机,以及徐扬是否杀害画师崔文川展开讨论。 只听萧景说道:“大人,下官认为,徐扬杀害武氏父子之原因,一如武德庭所说,没有别的了。正是三月九日那天的晚宴,‘鱼龙献宝’事件突发,令徐扬以为自己杀害崔文川并沉尸东湖的事实,已在武氏父子面前暴露,故而处心积虑,要杀死武氏父子,如此而已。 只是为何要杀死崔文川,这当中恐怕另有重大隐情,要不然,徐扬连法雨寺纵火案,姜家七尸毒案,如此大案,都俯首认罪了,又何必死死咬住这件命案不放呢?” 周辕道:“大人,萧兄所言甚是。按武德庭所述,崔文川应该是在为徐扬的湖心别馆作画期间,得罪了徐扬,并为他所杀,而尸体就沉在东湖之中,依下官之见,我司当先去东湖,因东湖是命案现场,当有线索可查。” 宋慈沉思片刻,道:“今日已晚,明日辰时,即往东湖查看。” 第四十六章 以画代口 东湖是开建县东面,一个几乎呈正圆形的湖,因此又名“龙眼湖”。此湖四面茶山竹山环绕,仿佛一颗碧绿色的翡翠,嵌在同样碧绿色的群山之中,放眼一望,只觉得水清风净,山色湖光,满目清爽,令人超然如在五行之外,不在尘世之中矣。 宋慈不禁对陪同前来的何县丞叹道:“此地果然优美,丝毫不逊江南山水,难怪徐扬会看中湖心岛,并在上面修筑别馆了。” 何县丞道:“然而正像宋大人所说,这别馆其实也没真正修好,更没正式投入使用,就匆匆停工,从此大门一锁,徐大人再没去过,实在令人难以琢磨。” 宋慈道:“不难琢磨,再好的风水宝地,一旦变成命案现场,也便如凶宅无异了,谁还有心再去呢。” 何县丞道:“宋大人说得也是。” 说话间,宋慈便已从堤岸一路下到湖边,见湖边近岸处,停着一大一小两只木船,显然,这两只木船,正是为去湖心别馆而准备的。 此时远看湖心别馆,在清早艳阳之下,琉璃瓦光彩奕奕,左右两幢楼阁式建筑,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中间以回廊沟通,既显得气派非凡,又有幽深清丽之情调,不觉令人倾倒。 宋慈叹道:“不愧是大手笔啊,没想到别馆建得如此讲究。” 何县丞道:“谁让人家岳父是有名的富商呢。” 正说着,湖心岛上传来喊话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知县徐大人的别馆,你们没事去别处玩。” 何县丞道:“放肆,这位是广南东路宋提刑宋大人,本官是开建县丞,你等速速划船过来,接受问讯。” 那人犹疑了一会儿,便划着停在别馆面前的一只小船过来了。 等那人到了宋慈等人近前之后,县丞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让你守在这里的?” 那人道:“小的李朴,是徐知县徐大人雇我守在此处的。” 何县丞道:“守在这里作甚?这别馆不是早就废弃了吗?” 李朴道:“徐大人未言废弃啊,只是他公务繁忙,没空来此,又怕别馆无人,馆内东西会被人偷,于是就雇小的来守。” 何县丞道:“你是何时来此值守的?” 李朴道:“就是别馆停工以后啊,停工前这里都有人的,徐大人的管家带着几个家丁都在,所以不须要看管,一旦停工,这里没人了,徐知县就雇我前来值守。” 何县丞道:“就你一人吗,这荒野之地,你又怎么吃饭呢?” 李朴道:“明天会有人来替我。值守别馆的一共有两人,我们每两天一换,来之前带足干粮t?就行。” 何县丞道:“知道了。现在宋大人与本官要进别馆查看,你来领路吧。” 李朴道:“未经徐大人允许恐怕不好吧。” 何县丞道:“徐大人已经被捕下狱了,你最好清醒一点。” 李朴一哆嗦,道:“那好,那小的领路就是。” 于是众人分头往三只船中坐下,划至湖心岛,来到了别馆面前。到了近处,宋慈才知,别馆两幢楼,各有名字。左边一幢,叫“东喜楼”,右边一幢,叫“庆湖楼”,两幢楼用了“东湖喜庆”这四个字来命名,可谓匠心独运,寓意吉祥。 宋慈在东喜楼前驻足一番之后,便令李朴打开房门,进入楼中查看起来。 别馆毕竟没有完全竣工,因此里面的陈设其实非常简单,楼上楼下很快就看尽了,也没什么异常发现,只觉得壁上窗上一些彩图,画得非常精美,众人议论纷纷,何县丞说那就是崔文川的手笔。 宋慈驻足欣赏,赞美一番,道:“走,穿过回廊,去‘庆湖楼’看看。” 于是众人便遵照宋慈的意思,前往“庆湖楼”查看。 “庆湖楼”显然比“东喜楼”要修得更加成熟,里里外外基本算是竣工状态了,屋里的陈设也明显要比“东喜楼”丰富。各式的桌子,椅子,书画,香炉,几案,书架……无不精雕细琢,华丽精致。 而正当众人津津有味地留连观赏间,武德庭却挠头奇怪道:“我记得这书桌边的青铜鼎明明是一对啊,现在怎么只剩下一只了?” 宋慈道:“你如何知道这青铜鼎原先是一对的?” 武德庭道:“这对青铜鼎是我父亲送的贺礼啊,一只是龙纹的,一只是凤纹的,是特意为了庆祝别馆落成,从有名的礼器店‘崇古堂’买来的,我印象很深,不会有错的,但现在只剩下一只龙鼎了。” 何县丞道:“其中一只会不会被徐知县拿到别处去了,或者送人了?这别馆建成以前,就有不少徐知县的亲友来参观,如果参观者看上了这青铜鼎,徐知县将其中一只送给某位贵客,也是有可能的。” 武德庭道:“或许吧,不过要送也不应该把好好的一对鼎,拆散了送吧。” 何县丞被武德庭这么一说,倒也哑口无言,不知怎么回复了。宋慈没有插话,但看神情,也似乎对此有所思量。 “走,去楼上看看吧。”宋慈道。 “宋大人请。”何县丞道。 于是一行人又鱼贯地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刚到二楼,宋慈的注意力便被西墙吸引住了。吸引宋慈的,倒不是西墙有什么好字好画,而是它的杂乱无章。 不仅宋慈理解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无法理解,这庆湖楼二楼的西墙,为什么要用红漆涂成血淋淋的一片,半晌,还是萧景看出端倪,道: “大人,我觉得这红漆是在掩饰什么。仔细看去,这西墙原先是画了画的,可不知为什么,都被这大片红漆给涂抹,掩盖了。” 宋慈道:“你说得对,宋某也已看出来了,而且涂红漆的人,明显心浮气躁,胡乱涂抹一通,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没有顾及到,导致底下的画,有部分构图,线条,还是露了出来,没被红漆所掩盖。” 何县丞诧异道:“这可真是奇怪了,这到底是谁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分明是在搞破坏,完全糟蹋了这堵墙啊。” 宋慈道:“你说得没错,何大人,这确实是在搞破坏,也确实是糟蹋了这堵墙。那么可以想见,这么做的人,只可能是徐扬徐知县本人了。除了他,没人有这胆子,敢把知县大人的别馆给糟蹋成这样。现在的问题是,徐扬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县丞道:“莫非是徐知县不喜欢底下的那幅画吗?” 宋慈道:“这别馆的彩绘和画作都是著名画师崔文川的杰作,崔文川曾经也是徐扬岳父顾琰的座上宾,顾琰的如意山庄就是他作的彩绘。 能被大富商请去作画的人,想必不是泛泛之辈,而徐扬在请崔文川来别馆作画之前,早就已经知道,他岳父的如意山庄,正是崔文川作的彩绘了,知道了,还要请,说明徐扬对于崔文川的画技是充分认可的。 东喜楼的彩绘和画作,以及这庆湖楼一楼的画作,大家也都看到了,无不是技艺高超,巧夺天工之杰作,就算二楼西墙的这幅画作,稍有失误,但崔文川的实力摆在这儿,想必也不会失误到哪里去,徐扬何苦至于整面西墙都毁掉,也非得把这幅画作给涂抹,掩盖了呢?诸位仔细想想,这正常吗?” 萧景道:“下官认为,徐扬之所以要用红漆,抹掉崔文川留在西墙上的这幅画,其原因与这幅画的画技无关,而是与画的内容有关。 论画技,崔文川已经一次次地证明了自己,相信不会突然出现大失误的,那么剩下的,便是绘画的内容了。 下官认为,崔文川一定是‘以画代口’,在这墙上,画了一些足以令徐扬感到不快的内容,而这些内容也果然刺激到了徐扬,并最终导致了二人的决裂,而崔文川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 宋慈道:“好,很好,萧景所说的‘以画代口’,是说到此事的关键处了。遥想神宗年间,郑侠因不满‘王安石变法’,不也画过‘流民图’进呈神宗吗?这便是‘以画代口’,以画来发泄愤慨,以画来发表进谏。而王安石不也因此离职了吗? 然而王安石走后,又推荐吕惠卿担任参知政事,‘新法派’继续把持朝政。郑侠仍然不满,再次‘以画代口’,画了唐朝的奸相李林甫,卢杞,来暗讽吕惠卿,吕惠卿奏请郑侠死罪,而神宗不忍,只将郑侠流放英州。 宋某又想到姜文英在徐扬的岳父面前,曾经直言他对于徐扬的不满,说他是‘面善而心狠,量狭而性躁”,当然,这不满是姜文英用嘴巴说出来的。 那么作为画师的崔文川呢?他如果对徐扬有所不满,他会不会像神宗年间的郑侠一样,‘以画代口’,来向徐扬抗议呢? 宋某认为是完全有可能的。只不过郑侠幸运,因为神宗的护佑,逃过了一死,而崔文川不幸,便成了徐扬手下的怨鬼。” 萧景道:“大人所言,句句深合我心。下官以为,接下去要做的,当以搜寻崔文川之尸骨为急。只要东湖湖底,果真起获崔文川之尸骨,则‘鱼龙献宝’事件无异于是坐实了,武氏父子对于‘徐扬杀崔’的推测,也就有了最可靠的佐证。” 宋慈道:“茫茫东湖,你认为徐扬会将崔文川的尸体沉于何处?” 宋慈如此一问,萧景一时倒也无法回答,不觉陷入沉思里去了。 第四十七章 遗骨重现 东湖是一个几乎接近正圆形的湖泊,因此当地百姓又把它叫做‘龙眼湖’。而别馆所在的湖心岛,又几乎在湖的中央,所以要沉尸湖中,只能先把尸体装在船上,再划船出去沉尸。 然而靠近湖心岛与靠近堤岸的水域,因为水量太浅,都不适合用来沉尸,水量最深的地方,当是堤岸与湖心岛的中间,因此,萧景认为,如果要寻找水中的尸体,就应该把船划到堤岸与湖心岛中间部分的水域。 对此,周辕说道:“这部分水域,是一个大圆环啊,东,南,西,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八个方位的水域,都有最深的地方,如果划船一一去试,十分费时费力啊。” 萧景道:“多下几条船,多找几个水性好的‘浪里白条’,多个方位,同时进行搜寻,便能大大缩减时间。” 周辕道:“有道理。听听大人的意思吧。大人,您怎么看?” 宋慈沉思了一会儿,道:“萧景的推断还是可取的,但八个方位同时下水搜寻,无疑太过费时费力。宋某认为,我们应该再往深处想,好好推断,徐扬会在什么时候沉尸?会最有可能在哪个方位沉尸?” 一会儿,萧景重又说道:“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先说徐扬会在时候沉尸?我的回答是晚上。 因为东湖的周围,都是茶山竹山和果园,白天的时候,会有农人在四周山上劳作,如果选择白天划船沉尸,那就保不准会被山上的哪个农夫看到,因此,徐扬必不会冒此风险,而是会选择在杀了崔文川之后,等待夜色降临,再划船沉尸。 至于沉尸的具体方位,刚才是我欠缺考虑了。现在我不认为有八大方位适合沉尸了。适合沉尸的地方,可能只有东北,西北,正北这三处,甚至于只有正北这一处了。” 周辕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大人,我也想通了。” 宋慈道:“是吗,周辕,你来说说。” 周辕道:“东湖只有南边一个入口,湖心岛的别馆也是t?坐北朝南的布局。而武德庭说过,徐扬修建这座别馆的目的,是公事之余休闲垂钓,宴饮起居,招待宾客之用。 那么,我们不妨想像一下,三五成群的宾客从南边坐船来到别馆,登上别馆后,走走看看,碰上天气好,或可将桌椅搬出,在院子里吃饭,喝茶,谈天,钓鱼…… 这些人目光所及,大都集中于东,南,西,东南,西南等这些个方位,如果说,崔文川的尸体,是沉在这些方位了,则四方宾客,时时看着,徐扬能安心吗? 而且徐扬也好,宾客也好,还有可能要在湖心别馆上伸竿放线,在湖上钓鱼,因湖心别馆是坐北朝南的布局,则宾客最有可能的,还是对着东,南,西,东南,西南等这几个方向,伸出鱼竿,抛出鱼线,而如果尸体是沉在那几个方位的,则徐扬心里能踏实吗? 加上东湖并非徐扬私人财产,各地百姓也可前来捕鱼,钓鱼,他们从南边的入口进入,因此捕鱼,钓鱼的地方,大概也就集中在东,南,西,东南,西南这几个方位,如此看来,这几个方位,是不利于沉尸的。 真正适合沉尸的,也就东北,西北,正北,这三个方位,尤其是正北,此方位对于来东湖捕鱼钓鱼的百姓来说,是距离最远的方位,而且有坐北朝南的湖心别馆在前面挡着,百姓们的视线被遮住不说,而且任谁也不敢经过知县大人的别馆,划船到北边去捕鱼。因此综合看来,正北这个方位,才是最安全,最适合沉尸的方位。” 萧景道:“大人,属下的看法与周兄一样。东湖的正北,湖心别馆的背面,水量最深之处,便是沉尸之地。” 宋慈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对何县丞道:“何大人,去找开建县的‘浪里白条’过来吧。” “是,大人。”说罢,何县丞便带人往岸上去了。 对于何县丞来讲,开建县的民情,比他手指上的螺纹还要了解。所以上岸没多久,他就带了两名水性极佳的船夫过来了。 “大人,你叫我们来,到底是要找什么东西啊?”其中一个留着八字须的船夫问道。 何县丞道:“不瞒你们说,东湖发生了一起命案,我们怀疑在东湖北面的水域,有一具沉尸,现在要麻烦二位潜入水中,进行确认。如果真的有,就麻烦二位把尸骨打捞上来。” “什么?尸骨?大人,你怎么能跟我们开这种玩笑呢,我们还以为是要打捞沉船上的宝贝啊,哪里想到会是尸骨呢……” “又不是让你们白白做事,会给你们工钱的。” “可是大人,我们是九曲河上专门打捞沉船的船夫啊,不是打捞沉尸啊。” “已经是去年的尸体了,皮肉早就被鱼吃光了,仅仅只是一具骨头,能有多脏呢?” “不是脏不脏的问题,这事万一传扬出去,船户们知道我们两个捞过尸骨,恐怕以后没人请我们去打捞沉船啊。” “你们两个真是……”何县丞被驳得语塞,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宋慈走过来说道:“这具尸骨应该是穿着衣服的,而衣服中很有可能还有不少金豆,你们下水去看看吧,把尸骨打捞上来后,如果真在尸身上发现了金豆,我会看情况,把金豆赏给你们一些的。” “你说什么?金豆?” 听了宋慈的话后,两位船夫的眼睛立马变得金光闪闪的,神情好像也从勉强,奇迹般地转向了跃跃欲试。 “不过你是什么人?你说话好使吗?”“八字须”问。 何县丞插话道:“你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这位就是我们广南东路的宋提刑宋大人。” “什么?宋……提刑?宋……大人?”八字须的嘴巴有些不利索了。 何县丞道:“不要啰嗦了,赶快行动啦,趁着天暖赶紧下水啊。” “好好好,马上,马上。” 两位船夫一边答应着,一边便上船划动起来,缓缓向目标水域驶去。 与此同时,宋慈亦令王勇,庞煜这两位精通水性的护卫,也驾船一艘,划到船夫旁边,去保护,帮助他们。 到了目标水域之后,两位船夫便将衣服脱了,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去了,湖面在浮起一串串水泡之后,复归于平静。这两人就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整个湖面,不留一丝痕迹。 时间缓缓流逝,王勇,庞煜有些担心起般夫的安危来,岸上诸人也越发不淡定了,正在这时,只见两人的身子,突然如箭一般从水中蹿出,没事人一样翻身上船,气都没怎么喘,只是用手捋着脸上的一道道水珠。 “尸骨呢?怎么没捞上来?”王勇问。 八字须道:“大人,你别急啊,你想憋死我们啊。方才那一次下水,可不是捞尸骨去的,是冲着确定尸骨的具体方位去的。” 王勇道:“那么,方才你们在水中真的看到尸骨了吗?” 八字须道:“看到了,不过尸骨所在的方位与原先所想的稍稍有些偏离。但是没事,现在已经知道了,等会儿下去就更准了。” 王勇道:“好,那就拜托你们了。” 八字须道:“这位大人,我打听一下,刚才那位黑胡子大人,真是宋提刑宋大人是吗?” 王勇道:“这有什么好怀疑的,难道何县丞的话你们也不信?” 八字须道:“那这个宋大人,他平时说话算话吗?” 王勇道:“你们两个还真是精明啊,事做到一半,又要坐地起价是吗?” 八字须道:“可不敢坐地起价,我们不是第一次跟这位大人打交道吗,他说要送我们金豆,我们有些不太相信啊。这世上真有那么好的官吗?还会分金豆给我们,他自己不要吗?还是说这金豆是假的?” 王勇道:“宋大人是把信誉视作如同生命的人,同时也是极其严谨的人。所以只要你们捞上金豆,宋大人一定会赏金豆给你们,但大人也说了,他会看情况,赏赐给你们金豆,这话就表示,未必会把所有金豆都赏赐给你们,宋大人说话做事都是留有余地的。这就是他严谨的地方。” 八字须道:“说了半天,还是自己要拿啊。” 王勇道:“你怎么说话的?谁说大人要拿了?以我对大人的了解,如果尸身上真有金豆,他可能会把金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赏赐给你们两位,作为辛苦钱,另一部分可能会给死者的家属。宋大人做事就是这么细致公平。” 八字须道:“哦,听你这么一说,这个宋大人还真是个好官啊。” 另一个船夫道:“如果真是好官,那我们也豁出去了,就算没有金豆,我们也干了。” 八字须道:“你这张臭嘴啊,能不能说点吉利的,金豆听了,都跑掉了啦。” “好了,别吵了,身子都晒干了,赶紧下水吧。” 说罢,王勇又接连听到两声“扑通”,方才还吵吵嚷嚷的船夫,刹那间又消失不见了。 不一会儿,只见从水底,冒出一串大水泡,王勇,庞煜睁大眼睛往水里瞧着,他们以为,随着水泡的出现,这两人还会像方才那样,如箭一般地蹿出水面,然而没有,这一次,他们两人是缓缓浮出水面来的,他们的双手还合力抬着一只青铜鼎。 八字须的头刚一冒出,便喊道:“快,大人,快帮我们一把,这鼎很沉啊。” 于是王勇,庞煜二人赶紧趴倒在船板上,伸手抓住青铜鼎的鼎沿,往上使劲,终于一起将鼎从水中捞了上来。 鼎一上船,两名船夫也纷纷跳了上来,这回他们有些发累,一个个开始喘气。 “怎么回事?让你们捞尸骨,怎么捞了一只青铜鼎上来?”庞煜问。 八字须道:“那具尸骨就是绑在这只青铜鼎上的,我们俩觉得这鼎可能有用,就先把它捞上来了。反正尸骨方位已经确定,丢不了的。” 王勇觉得八字须言之有理,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认真端详起这只青铜鼎来。 而两位船夫稍事休息之后,便又再次跃入水中,这一次,没过多少功夫,便将一具男子尸骨打捞了上来,果如宋慈所料,这具尸骨上面还穿着完整的衣服,王勇往衣服袖口处一摸,果然摸到一粒粒滚圆的硬物,当时心中便有数了,笑着对船夫道:“ 恭喜二位,你们可以分到金豆了。” 八字须笑道:“大人,我们在水下早就已经摸出来看过了,果然是金豆没错啊。” 王勇道:“是吗,那你们可是很讲信用啊,金豆都摸出来了,也没见你们偷拿嘛。” 庞煜道:“主要是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没地方藏啊。” 八字须道:“这位大人说话不是很爱听啊,我们身上是光了,但好歹还穿着裤衩不是吗,真要藏,塞在裤衩里也是可以的。” 庞煜道:“好了,是我错怪你们了,你们俩都是好汉,这总可以了吧t?。” 王勇道:“事不宜迟,赶快划船回去吧。” 第四十八章 动机成谜 捞上了金豆,两船夫兴致高昂,返回的速度比来时可要快多了。宋慈对他们的表现也十分满意,也说到做到,把尸主袖中所藏的金豆,分了一部分给他们俩,船夫们也就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大人,这只青铜鼎也是船夫捞上来的,说是绑在尸体上的。”王勇说道。 宋慈打量着青铜鼎,突然眼睛一亮,便速将武德庭叫了过来。 武德庭望着眼前这只青铜鼎,十分明确道:“大人,这就是‘庆湖楼’遗失的那只青铜鼎,您看这鼎上的凤形纹,这只就是凤鼎,与庆湖楼中的龙鼎,正好一对啊。这是父亲和我从县里有名的礼器店‘崇古堂’中购得的,崇古堂的掌柜可作证人,崇古堂的账簿,也必有这两只青铜鼎的相关记录,均可为证。” 宋慈抚摸着青铜鼎的纹饰道:“这么说,这只凤鼎没有消失,没有送人,而是绑在崔文川的尸体上,用来沉湖了。” 武德庭道:“错不了,绝对是这样没错。如此更可说明徐扬就是杀害崔文川的凶手了,除了徐扬,谁会用他别馆里的青铜鼎,去作沉尸之物呢?” 宋慈道:“好,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萧景道:“大人,这最后一步就是‘依骨塑容‘吧?” 宋慈道:“没错。这尸体的头颅骨保存得十分完好,若能对此重塑出崔文川的容貌,就算徐扬徐班他们还是装聋作哑,本官也一样可以定案了。” 萧景道:“大人,那还犹豫什么,正好天师观用剩下的泥土还有一些,这里就可以做啊。” 宋慈道:“萧景,就由你来做吧。” “是,大人。” 于是,萧景招呼一名提刑司的差役,让他将一只箱子拿过来,放在尸骨边上,萧景将箱子打开,拿出里面的铜盆,干泥,纸屑等物,又令差役打来清水,便开始对着尸体的头颅骨捏塑起来。 当五官成形之后,何县丞先喊出声来:“崔文川,果然是崔文川。萧大人,你说你以前从没见过崔文川是吗?” 萧景道:“是啊,平生第一次来封州,哪里会认识他呢?” 何县丞道:“这么说,你是完全根据这头颅骨,把死者生前的容貌捏出来的?” 萧景道:“没错啊,这就是‘依骨塑容’的目的所在,其原理就是依据死者的骨相,来反推他的肉相与皮相啊。” 何县丞道:“这么说来,这具尸骨果然就是崔文川了?” 萧景道:“认识死者的人,都说这泥模的样子是死者,到了这一步,我们就可以确认尸骨的归属了。如今看何大人的反应,萧某可以大胆表态,这具尸骨就是崔文川了。更何况武元钧赠给崔文川的金豆,也在死者身上找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真是神奇的技艺啊。”何县丞由衷叹道。 当泥模捏塑完毕之时,周辕已在旁边生起一堆火,萧景将泥模烤干,也来不及上色,便按照宋慈的意思,将东湖所发现的诸般证物一一收拾妥当,便踏上了返回的路途。 半路,宋慈又往“崇古堂”走了一趟,将一龙一凤两只青铜鼎出示在掌柜面前,让掌柜作了辨认。 掌柜承认这两只青铜鼎是武元钧买去的,并拿出相关账簿,让宋慈查看。宋慈浏览一过,果见账簿所记,与武德庭所言相符,包括账簿对于两只青铜鼎的描述,无论大小,造型,纹饰,无不与龙鼎凤鼎相吻合,购买人,购买时间,也都对得上,便将相关内容,让周辕记录在案之后,继续往县衙去了。 午后申牌时分,宋慈重新提审徐扬等人,也不说话,就这样在堂上坐着。堂下的徐扬,徐班等人看着一言不发,又一脸肃穆的宋慈,不觉惊慌起来,终于,徐扬先忍不住了,开口道:“ 宋大人,您提审我们却又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是来寻我们开心吧?” 宋慈还是面无表情,只是对着提刑司的差役,将手一挥,差役便向宋慈点了点头,退下去了。 不一会,两个差役抬着,一个差役护着,这具从东湖捞起来的崔文川的尸骨便被搬出来,摆在了徐扬等人面前。 徐扬等人没想到宋慈不出手还好,一出手就是釜底抽薪,心中不免一阵惊恐。 然而徐扬的目光又很快从尸骨上面收回,淡漠道:“我不知道这尸骨的骨主是谁,也不明白宋大人将这具尸骨放在这里的用意。” 宋慈道:“这具尸骨是从东湖打捞起来的,而且是在湖心别馆的背面,东湖正北方的水深处。” 徐扬道:“那又怎么样?” 宋慈道:“据宋某检验,这具尸骨的骨主死亡时间在半年左右,那个时候,正是东湖湖心岛热火朝天地修建别馆的时候,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徐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划船到别馆北面进行沉尸呢?” 徐扬道:“徐某的手下是去东湖修建别馆去的,精神都集中在别馆的修建上,哪里顾得到其他事情呢?” 宋慈道:“先不说徐大人的手下,会不会发现有人划着船来别馆门口沉尸,本官只问徐大人一句话——是谁想不明白,要划船到知县大人的别馆门口来沉尸?这人究竟是发疯了,还是魔怔了,你觉得天底下有如此狂妄愚昧之人吗?” 徐扬没法回答宋慈的问话,又把头低下去了。宋慈则从手中掏出一把金豆,接着道:“这是从死者袖中发现的金豆,每一粒金豆,上面都刻有篆书写成的‘武’字,跟武德庭所说的互相印证了。这是武元钧的金豆,是武元钧当着你的面,送给崔文川的金豆,以作为他给别馆作画的报酬。是这样吗?” 徐扬气急败坏道:“我不知道,武元钧为什么要给崔文川金豆,这是他们俩的事,与我无关。” 宋慈道:“这么说,你现在承认这具尸骨的主人是崔文川了?” 徐扬道:“我只是说武元钧要给崔文川金豆,是他们之间的事,没有说这具尸骨就是崔文川的。” 宋慈冲萧景道:“萧景,拿泥模出来,给徐大人看看。” 于是萧景便将泥模出示在徐扬面前,道:“徐大人,在来开建县之前,萧某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崔文川这个人,而这个泥模,是萧某根据这具尸骨的头颅骨捏塑而成的,你看看吧。” 果然,徐扬,徐班等人一见这个泥模,无不惊惶失色,徐班与几个家丁更是满眼恐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宋慈见徐扬还是拒不认罪,便再度使出“杀手锏”来,他向王勇递了个眼色,王勇便令人将湖底捞出的青铜鼎抬了上来。 徐扬,徐班等人一看到这只青铜鼎,神色似比方才更加恐慌了,但他们的眼神,却没在青铜鼎上过多停留,都只是匆匆一瞥,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它。宋慈知道,这是他们在逃避,他们无法正视这只青铜鼎,因为这只鼎,会不断提醒他们犯罪作恶的事实。 “徐扬,徐班,抬起头来,”宋慈道,“这只青铜鼎你们认得吗?” 两人稍稍抬头,又往鼎上一瞥,便再次将头一转,看向别处去了。 宋慈接着道:“这只鼎是绑在崔文川的身体上,与他同时沉入东湖中去的。而这只鼎是哪来的呢?就是从徐大人的庆湖楼来的。 当初武元钧武员外,为庆祝别馆建成,特从礼器店‘崇古堂’购买了龙纹凤纹两只青铜鼎,送给了徐大人,并将其摆在了别馆的庆湖楼中不是吗? 这是崇古堂掌柜的供词,与崇古堂账簿记录,二位看看吧。” 说罢,宋慈便将相关证据扔在了徐扬,徐班面前,二人看过之后,神情彻底慌乱,浑身肌肉都哆嗦着,战栗着,但还是不说话。 宋慈继续道:“如今庆湖楼内,只有龙鼎还在,凤鼎却绑在崔文川的尸体上,与其一同沉了东湖,徐扬,你还不承认你杀害崔文川的罪行是吗?” 徐扬被宋慈重重喊了一声,这一喊,似乎将徐扬从迷梦之中喊醒,终于,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他开口说话了。 “是,那崔文川是我杀的。”徐扬的声音很是低沉,听上去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可言。 宋慈见其终于招供,心中一喜,接着道:“何时,何地,具体又是如何杀了他的,请徐大人从实说来。” 徐扬道:“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未时的样子,我让徐班,徐开二人将其勒死,但当时并未沉尸,因为白天,东湖一带,做农活的,游山玩水的人颇多,不好做事,便等到晚上亥时左右,才重新行动。 我让徐班,徐开二人,拿了庆湖楼的凤鼎,将其绑在崔文川身上,趁着月黑风高,划船到正北的水域,将尸体沉没t?了。事情的经过,大约就是这样了。” 宋慈道:“徐扬,你杀这么一个画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武元钧推荐崔文川去别馆作画之时,你不是很高兴吗?武元钧请你和崔文川吃饭,正式聘请崔文川为别馆作画之时,当时也是气氛融洽,彼此如知己一般,怎么仅仅过了一个月,你却将那崔文川杀害了呢?这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杀害崔文川的动机,徐扬再次沉默了,把头一垂,再也不说话了。 宋慈怒道:“徐扬,你已犯下累累罪行,穷凶极恶,罪无可赦,且诸桩大案要案,你都已供认不讳,杀害崔文川的事实,你方才也认了,那么杀害崔文川的原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你隐瞒着,对你也没有好处,说出来还落个有始有终,敢作敢当,却为何不说?” 然而不管宋慈如何发问,如何启发,徐扬从此如死猪一般,无动于衷,再也不发一语。 第四十九章 阎罗图(一) 宋慈讯问徐扬无果,转而去问管家徐班,然徐班也只承认他在徐扬的指使下,与徐开一起杀害了崔文川,至于徐扬为何突然要将崔文川杀死,他也不得而知。 宋慈再问徐开,徐开的说法与徐班一样,对于“徐扬杀崔”的动机,也是一无所知。 宋慈无奈,便先将徐扬等人重新押入牢里去了,自己则打算去崔文川家看看。何县丞便自告奋勇道:“宋大人,下官知道崔文川家住何处,还是由下官来为大人带路吧。” 宋慈道:“那就有劳何大人了。” 何县丞道:“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宋大人请。” “何大人请。” 于是,由何县丞领着,县衙,提刑司两路人马,便一起往崔文川家去了。 宋慈等人赶到崔家之时,崔文川年过七旬的老母,正在费力地搓洗衣服,见官家有人来,便起身相迎。 为防人马杂沓,打扰崔母清净,宋慈只带何县丞,萧景,冯天麟三人入室,其余人等均在院中候命。 崔母将宋慈一行迎入屋中之后,忙着端茶倒水,好不殷勤,一边忙一边说:“文川也不在家,这房子我也没怎么打扫,乱了点,让大人们见笑。” 宋慈道:“老人家不必客气,坐下来说说话吧。” 于是崔母便坐了下来,问:“诸位大人是找文川来了是吗?可惜文川不在家,他是四处给人作画的匠人,一年到头不着家的。” 何县丞道:“文川多久没回来了?” 崔母道:“有些时日了,去年十月份走的,说是给知县大人作画去了。” 何县丞道:“走了那么久,也没回家来,您老怎么一直不报官啊?” 崔母道:“报什么官?不是一直在徐知县那儿做事吗?年前徐知县来看我过,说他那儿的差事已经结束,但文川又接到了广州那边的活,那边急,没空来家里道别,人家马车拉着去的。” 何县丞道:“这些事是徐知县亲自登门来说的是吗?” 崔母道:“是啊,徐大人亲自来的,说顺便来拜年了,还给了我不少银子。徐大人好官啊,好人啊,对人客客气气的,一点架子都没有。对了,这回徐大人怎么没一起来呢?” 何县丞看看宋慈,那眼神似乎在向宋慈请教,这问题该怎么回答? 宋慈亲自问崔母道:“我也奇怪,怎么徐大人不一起来。不知徐大人与文川之间,闹了什么矛盾没有?” 崔母道:“矛盾?徐大人与文川能闹什么矛盾呢?当初也是徐大人把文川请去的,看上去对文川很是看重的,他俩能有什么矛盾?” 宋慈道:“徐大人的事,宋某有空再跟您说。这次冒昧打扰,是想看看文川所住的地方。” 崔母道:“这有何难,文川住楼上了,大人随我来吧。” 于是由崔母带路,一行人又走上楼去,来到了崔文川的房间。 “文川就在这里读书作画的,满屋的墨水味。”崔母道。 这屋子看着简洁朴素,井井有条,壁上挂满了崔文川自己所画的作品,山水,花鸟,人物,多姿多彩,令人眼花缭乱。书架上,书桌上,则堆满了各种图书和画册,这些画册大部分是从外面书肆中购得的,也有少数是自己装订的,里面的图画也是崔文川自己所画。 这些崔文川亲笔所画的画册当中,其中有一本内容诡异,风格阴森的,引起了宋慈的注意。该画册封面上的题名叫做“阎罗图”,翻开第一页,宋慈就惊呆了。因为里面所画的一个年轻书生,其面目,神态,简直与徐扬一模一样,或者说,这纸上所画的,正是徐扬本人。 何县丞也发现了这一点,在一旁惊奇道:“宋大人,这‘阎罗图’中所画的,是不是徐大人啊,为何如此之像呢?” 宋慈点点头,道:“没错,这画中所画之人,正是徐大人。何大人不妨细看,这幅画首先画了一座山庄,而长相与徐大人酷似的书生,正背着书箱,走进这山庄里去。而这山庄前头,又画了一块巨石,这石头上面写着‘如意’二字。这‘如意’二字,便是山庄名,也就是说,这山庄就是‘如意山庄’。” 何县丞道:“如意山庄?这不是徐大人岳父的山庄吗?” 宋慈道:“正是徐大人岳父顾琰的山庄,所以宋某才说画中这个与徐大人长相酷似的书生,正是徐知县本人了。然而何大人不妨再看,画中的徐大人背着书箱,是一副儒生的打扮,可见当时的徐大人,还未考中进士,踏上仕途。” 何县丞点点头,道:“且看第二页画得如何?” 于是宋慈又将画册翻到了第二页,这第二页的画上,多了一个人,一个五十左右的身材颀长的长须男子,何县丞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如意山庄主人,也就是徐扬如今的岳父——顾琰。 画中所画,是顾琰从屋中走出来,接见了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徐扬,徐扬双手托举着一叠厚厚的,装订成书籍状的白麻纸,弯腰将那叠纸敬献给顾琰。仔细看,还能发现纸的左上角,写着“传奇”两个字。 宋慈一时没看懂这第二页所画的意思,但何县丞却看出来了,便向宋慈解释道:“宋大人,记得有一次下官与徐大人一起喝酒,徐大人追忆往事,说他曾经数次科考失利,一度灰心丧气,想从此放弃科考,改写‘传奇’过活。” 宋慈道:“原来是这样。宋某的一些同窗当中,也有科考不顺,为了糊口,而去给勾栏瓦舍写‘传奇’度日的。然而混得好的,也能靠‘传奇’扬名,过上名利双收的日子。看来徐知县一度也是这么想的。宋某终于明白第二幅画的意思了,它画的就是徐知县当初的那段日子,那段科考不顺,想改写‘传奇’过活的日子。” 何县丞道:“然而想卖‘传奇’,应该去各地的勾栏瓦舍兜售啊,怎么拿着自己写的‘传奇’去找顾琰呢?” 宋慈道:“顾琰不是当地有名的大书商嘛。” 何县丞道:“哦,想起来了,顾琰还是徐大人的远房表舅啊。” 宋慈吃惊道:“什么?顾琰是徐扬的表舅?” 何县丞道:“是啊,徐大人亲口跟我说过的。” 宋慈道:“那就更好理解了,顾琰不仅是徐大人的表舅,而且还是鼎鼎有名的大书商,徐扬带着自作的‘传奇’去找他,肯定是想利用这层关系,将‘传奇’出版,这是比直接去勾栏瓦舍兜售,更好的门路啊。” 何县丞道:“下官明白了。” 宋慈道:“接着往下看吧。” 宋慈一面说,一面将画册翻到了第三页。 这第三幅画又有变动,因为画中除了徐扬本人之外,又出现了一个新人物,这是一个妙龄少女,其打扮入时,穿着华丽,相貌可人,画中这个女子正与徐扬对坐亭中,头顶一轮朗月,亭边是盛开着的艳丽无比的芍药花,两人双手相牵,互诉衷肠……据何县丞说,这女子便是顾琰的女儿,也就是如今徐扬的夫人顾菁。 “简直画得跟徐夫人一模一样啊。”何县丞叹道。 而这画中的亭子,崔文川也用小楷写了名字,叫做“月华亭”,据何县丞说,月华亭在如意山庄的西边,宝月楼的附近。 “如意山庄的西面,是山庄客人所住的地方,”何县丞接着道,“那里的‘宝月楼’,‘仙客居’,‘松鹤轩’等房子,都是供山庄客人起居用的。” 宋慈道:“明白了。那么这第三幅画所画的,显然是说徐扬在如意山庄住下来了,并且被顾琰安排在了‘月华亭’边的‘宝月楼’中居住。如此,他才得以与顾琰的女儿顾菁相识相交,并最终互生情愫,暗中定了情缘。” 何县丞道:“应该是这样的。不过据徐大人跟t?下官所讲,他一开始并不被顾琰认可。因为徐大人的出生十分卑微,穷困,他那时只是一个不得志的落魄书生而已。” 宋慈道:“身份地位相差悬殊,顾琰反对是肯定的。再往下看吧。” 果然,正如宋慈所料,在第四幅画中,没有了徐扬的身影,画中只有顾琰与顾菁两个人,画中的顾琰手指顾菁,大发雷霆,顾菁则瑟缩在一边,战战兢兢地站着…… 宋,何二人分析,这是东窗事发,徐扬与顾菁暗中相恋的事被顾琰知道了,因此顾琰大发脾气,也是意料之中。 然而第五幅画却画风突变,画面上既没有徐扬,也没有顾琰父女,画中突然出现了崔文川本人,还有一个被一条恶狗咬中小腿的老乞丐。 再看第六幅画,那老乞丐已经不在大街上,而是在崔文川家中了,为什么说是崔文川家中?因为老乞丐所住的房间,正是崔文川自己的房间,这一点从屋中家具与摆设就可以看得出来,显然,崔文川看这老乞丐被恶狗咬伤,不忍见死不救,便将他接到自己屋中来疗养。 何县丞感叹道:“都说崔文川这个人颇有侠义风范,看来果然如此啊。不过这五,六两幅画,跟前面的画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明白了。” 宋慈道:“接着往下看吧。” 第五十章 阎罗图(二) 于是宋慈又往下翻了一页,这样就翻到了画册的第七幅画。看画中细节,就知道老乞丐的伤已经痊愈了。 因为第六幅画中,老人的小腿因为被狗咬伤,所以是血淋淋的,而第七幅画中,老人裸露的小腿是干干净净的,并无一丝血迹,显然是伤情初愈了。 另外,在第六幅画中,老人是躺在崔文川的床上的,而这第七幅画中,老人已经起来,并且人出现在了崔家的门口,这无疑是要告辞离开的意思了。 至于下面的第八幅画,是承接上一幅画的意思而作,老人为了回报崔文川的恩德,取下了他脖子上所挂的一把元宝状银锁,银锁上刻着‘受福于天’四个隶书小字,看起来古雅精美。 老人将此银锁向崔文川递去。当然,崔文川此时的动作是双手往前推,显然是拒绝了老人的好意,没有将那银锁收下。 再看第九幅画,画面又回到了如意山庄的“月华亭”中,亭子里还是只有徐扬,顾菁二人,天上明月依旧,亭前芍药依旧,唯一不同的,是顾菁脸上没有了原先的愉悦,而是一片愁容,徐扬也是如此。 何县丞道:“这幅画的意思,估计是因为徐大人与顾菁之间的感情,遭到了顾琰的强烈反对,因此两人才如此忧愁吧。” 宋慈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何县丞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这二人如此忧愁,还有别的缘故?” 宋慈道:“是的。不妨对比第三幅画中的顾菁,何县丞是否觉得崔文川有意把顾菁的肚子画大了一圈?” 何县丞闻言一惊,道:“难道说……难道说这画的意思是……” 宋慈道:“没错,顾菁怀孕了。” “天哪,这太令人震惊了,这可是大事啊,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往下看吧。” 就这样,宋慈又往下翻了一页,翻到了画册的第十页。这第十幅画中,徐扬,顾菁二人一同跪在顾琰面前,而顾琰依然满脸怒容,大发雷霆,指着徐扬的鼻子,破口大骂。 再往下翻,来到第十一页,画中又新出现了一个中年女子,那女子与顾琰一左一右躺在床上说话,很明显这是顾琰的夫人了。何县丞也说,那中年妇女正是顾琰的夫人吴氏。 画中烛光摇曳,而蜡烛烧得只剩下小半截,崔文川似乎想通过蜡烛的长度,来暗示这是夜深人静之时。 当然,夫妻之间,半躺在床上互相说话,这是相当寻常的事,然而不寻常的,是画中顾琰与吴氏二人脸上的表情——崔文川以略带夸张的笔法,将二人的表情画得十分狰狞。 宋慈认为,崔文川这样处理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暗示,这两人不是在进行一般性的谈话,而是正在商议一场可怕的阴谋。 再看画面的右半部分,那是卧房的窗户,而窗户是虚掩着的,漏着一条小缝,显然没有关紧,而窗户外面则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顾菁…… 何县丞道:“这画是说顾琰夫妇正在商量什么阴谋,而这阴谋正好被他们的女儿顾菁给听去了,是这个意思吧?” 宋慈道:“没错,正是如此。上一幅画中,顾菁与徐扬二人,因为未婚先孕而被顾琰骂了个狗血喷头,顾菁似乎想知道晚上睡觉时,父亲会与母亲如何议论这件事,所以来到窗前偷听,不料却听到了父母之间正在商议的一场阴谋。 而这场阴谋,结合上面两幅画来看,显然是针对徐扬的,看来顾氏夫妇对于徐扬已经痛恨到了极点,他们正在想办法,要惩治这个无德的表外甥呢。” 宋慈一面说,一面又将画册翻到了第十二页。 在这幅画中,徐扬与顾菁再次相约月华亭,这一次两人面上的表情被处理得十分古怪,古怪就在于两人面上的表情,互不一致。跟以前喜悦则两人同时喜悦,忧愁则两人同时忧愁,完全不同。这一次,是顾菁脸上显出紧张焦急,而徐扬脸上显出阴险狠毒。 结合上一幅画来推断此画的含义,显而易见,是顾菁将偷听到的父母谈话的内容,转告给了徐扬。 顾菁的表情之所以如此紧张焦急,恰好印证了宋慈的推断,即顾氏夫妇那晚所谈,正是针对徐扬,为惩治徐扬而设的阴谋。 然而顾菁的脸上固然是紧张焦急,但徐扬脸上却充满阴险狠毒,这是何故? 宋慈认为,崔文川这样处理,是想说明徐扬在得知顾菁父母要惩治自己的计划之后,他也拟定了自己的行动方案,作为还击。 而从徐扬阴险狠毒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这个方案,也一定是心狠手辣的阴谋。 崔文川不愧是绘画高手,也是“以画代口”的高手,他仅仅通过人物不同的神态动作,面部表情,就将前后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了。 不过这幅画中,令宋慈与何县丞感到惊讶的,还不止于此,而是画中第三者的出现,这个第三者,宋,何二人同时看出来了,那就是崔文川本人。 “宋大人,下官不止一次见过崔文川,因此才认得出来,而您初来乍到,也没见过崔文川,又是如何看出来的?”何县丞问。 宋慈道:“崔文川的泥模何大人不是也见过吗?对着崔文川的尸骨,‘依骨塑容’之时,宋某就算认识崔文川了。” 何县丞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过画中的崔文川看起来是在偷听徐扬与顾菁的谈话啊,他怎么会出现在如意山庄的‘月华亭’边的?” 宋慈道:“何大人别忘记了,如意山庄的彩绘与画作,正是出自崔文川的手下。显然徐顾二人相恋之际,正是崔文川在如意山庄做画之时。宋某认为,崔文川正是通过这一次的偷听,才彻底了解了徐扬与顾家之间的情感纠葛,也才能将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以画册的形式画下来,记录下来。” 何县丞道:“宋大人言之有理,下官佩服。” 宋慈道:“再看下去吧。” 说罢,宋慈又将画册翻到了第十三页。在这幅画中,那个被崔文川救过的老乞丐再次出现。 画面中,徐扬所住的宝月楼,正好临着如意山庄的西墙,而这个老乞丐,正好背靠着山庄的西墙休息,徐扬则从宝月楼的二楼,探头往下望,眼睛如豺狼一般凶狠地盯着他。 “这画是什么意思?”何县丞一面仔细端详着画作,一面问,“徐大人为何要以这种眼光盯着一个乞丐看呢?” 宋慈道:“从已知的内容来推断,顾琰夫妇要惩治徐扬,而徐扬在‘月华亭’中已经想出对应方案,估计这对应方案要利用到这个老乞丐吧,所以徐扬才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先不管了,再往下翻吧。” 就这样,画册被宋慈翻到了第十四页,这一页所画的,是那流浪街头的老乞丐,竟然被徐扬,顾菁二人请到了宝月楼上。 烛光摇曳之中,老人坐在书桌之前,顾菁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正端到他的面前,老人的眼中满是感动,而一边的徐扬则正在给老人的酒杯中倒酒。 从画面来看,这幅图画似乎是说徐扬,顾菁二人正在积德行善,照顾一个苦命的老乞丐。但宋慈认为,这幅图中的老人,已经成了徐扬,顾菁二人的猎物了。 宋慈道:“猎人在俘获猎物之前,往往会先给猎物喂食,游鱼在上钩之前,渔夫也在钓钩上挂着诱饵。不出所料,这老丐t?怕是要遭殃了。” 宋慈一面说,一面将画册翻到了第十五页,这一页画着的,仍然是老丐与徐扬,顾菁二人。 只不过老丐此时已经趴倒在宝月楼的书桌上,呼呼大睡了。人在睡觉,书桌上的蜡烛也在燃烧,从屋外看去,一个睡觉之人的黑影,投在窗纸上。然而也只是一个漆黑的轮廓,从屋外是分不清这睡觉之人,到底是谁的。 在这幅画中,徐扬,顾菁二人已经不在宝月楼了,顾菁经过月华亭,正在往她的闺房走去,而徐扬呢,他正在翻过如意山庄的西墙,往外逃去。 看到这儿,宋慈突然大叫一声,道:“不好,这是‘李代桃僵’之计,老丐有危险。” 说罢,宋慈迫不及待地往下翻去,翻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第十六页。 在这一页中,老丐依然趴在桌上睡觉,徐扬,顾菁二人早已不见踪影,月亮钻进云层之中,周遭黑暗一片。而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却有一盏火把照亮了一张阴森的人脸,这张人脸便是顾琰。 顾琰此时正在宝月楼下,奇怪的是,画中的宝月楼的门窗下,墙根处,堆满了干草,而顾琰手中的火把,正伸向那干草堆里去…… 对此,何县丞先惊呼出声:“不好,顾琰这是要烧死老丐啊。” 宋慈道:“顾琰的本意是要烧死徐扬,而他的这个企图,却被女儿顾菁听去了,顾菁向徐扬告密,徐扬便策划了这出‘李代桃僵’之计,让老丐替他去赴死了。” 何县丞道:“这么说来,顾琰夫妇惩治徐扬的阴谋,就是要趁徐扬睡着之际,将他烧死是吗?” 宋慈道:“显然是这样的。徐扬以卑贱之身,致使顾菁未婚先孕,这对顾琰来说是奇耻大辱,是锥心之恨,这是顾琰要杀死徐扬的第一个理由。 至于第二个理由嘛,是顾琰害怕徐扬会抓住顾菁怀孕这个把柄,以与顾菁成亲为由,趁机要挟顾琰,危害到顾家的名声与利益。 顾菁怀孕不久,知道此事的人,除了顾琰夫妇,肯定只有顾菁本人和徐扬了,也就是说,只要除掉徐扬,顾菁怀孕之事,才不会被人抓在手上,被人利用。” 何县丞道:“不过怀孕这种事,想瞒恐怕也瞒不住啊。就算现在杀了徐扬,随着时日推移,顾菁的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到那个时候还是难免为人所知啊。” 宋慈道:“我明白何大人的意思。不过有经验的医中高手,还是可以通过某些药物,人为地造成小产,宋某认为,在顾琰夫妇的计划中,一旦杀死徐扬之后,他们很有可能会这样去做的。” 何县丞道:“不过从徐扬方面来说,既然他知道了顾琰想要杀他的阴谋,那么自己离开顾家,逃走便是了,为什么还要使出这‘李代桃僵’之计,让老丐代他去死呢?” 宋慈道:“徐扬这样做,正是将计就计,又或者说是反将一军啊。” 何县丞道:“反将一军?下官愚钝,未能明白宋大人所指,还望宋大人赐教。” 宋慈道:“顾琰害怕女儿怀孕的把柄被徐扬抓在手中,因此要烧死徐扬,而徐扬却把顾琰的这把火引向老丐,从而把顾琰烧死老丐的把柄抓在手中,这便是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啊。 更重要的是,火烧老丐这件事,其实连顾菁也参与了,那就等于顾家上下两代人的把柄,都握在了徐扬手中了。 何大人不妨想想,徐扬为什么最终还是成了顾琰的女婿呢?显然是顾琰妥协了啊。而顾琰为什么突然妥协了?原因就在于此。加上女儿在事实上已经怀上了徐扬的骨肉,便只好顺水推舟,促成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何县丞惊叹道:“简直不可思议。这样看来,这个顾菁还真是喜欢徐扬啊,为了自己能跟徐扬结合,可以说是不顾一切,不惜牺牲一切啊。” 宋慈道:“恋情使人失去理智,他俩已是失去良知。这样的恋情,宋某并无一丝同情。” 何县丞道:“不过大火如果烧起来了,那么为了救火,一定会从四面跑来许多人,如此,火中的尸骨就会被发现,到那时,大伙一定会以为,死在火中的人是徐扬,这样一来,徐扬又如何跟顾菁成婚呢?” 宋慈道:“再往后看吧,下面的图画应该会有解答。” 【终章】 第五十一章 阎罗图(三) 这样说着,宋慈便将画册翻到了第十七页,此时,画中已是烈火熊熊,如意山庄的家丁赶来一群,正在全力灭火。 火光中,顾琰在宝月楼边站着,而顾菁则凑近他的耳朵说着些什么,顾琰眉头紧皱,满脸惊恐。而本来已经翻出西墙逃走的徐扬,竟然又翻过墙头,朝着火场而来…… 何县丞看不懂了,问宋慈道:“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徐扬不是已经跑掉了吗?他这会儿回来是什么意思?” 宋慈道:“做给救火的家丁看的。意思就是宝月楼中没人,着火时,徐扬人在外面,没烧着,这会儿甚至还回来救火了。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一旦大火被家丁们扑灭,而徐扬本人又平安无事,那么这些家丁就根本不会想到,废墟之中还有一具尸体。他们会很快离去。 不过顾琰显然已经知道一切了,图画中,顾菁贴着耳朵跟顾琰说话,顾琰满脸惊愕,那就是顾菁正在跟顾琰坦白她与徐扬的这出‘李代桃僵’之计。 而顾琰知道自己中计之后,他会怎么做?他肯定不会跟家丁说,这场大火烧死了一个无辜者,废墟之中有一具老乞丐的尸体。这是绝对不会说的,因为这场火,本来就是他自己放的,老丐也是他烧死的,他当时一定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就算明知中了徐扬的计,他也只能认了。 如此,当大火扑灭之后,顾琰会跟家丁怎么说?他肯定会说大伙辛苦了,现在火灭了,徐扬也没事,大伙赶紧休息去吧,明天来领赏钱之类的话,总之,是要趁大火熄灭,四周一团漆黑之际,把家丁们先支走,免得老乞丐的尸体被外人发现。 然后呢,顾琰父女和徐扬就会联手,将老丐的尸体处理了。因为从今以后,他们算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人了。顾琰也就死心塌地,把顾菁嫁给了徐扬。” 何县丞被宋慈的这一番推论,惊得目瞪口呆,大张着嘴巴合不拢来,半晌才道: “太震撼了,宋大人的推论简直令下官后背发凉啊。怎么会有这种事的?怎么会有如此毒辣的计谋的?徐知县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宋慈道:“姜文英曾经说他是‘面善而心狠’,实际姜文英还是低估了徐扬,此人面善心狠之外,更兼满肚子阴谋诡计,这样才可怕啊。” 何县丞道:“后来怎么样了,宋大人赶紧往后翻翻。” “好吧。” 说罢,宋慈又将画册往后翻了一页,来到了画册的第十八页,这一页的用色是大红大紫,吉祥富贵无比,因为这一页所画没有别的,就是徐扬与顾菁成婚当天,山庄诸人布置如意山庄的场面。 图中有外景,也有内景。内景是崔文川在新郎新娘的婚房内,贴红色 的“喜”字,画面中,崔文川双手拿着“喜”字,作张贴状,而头却往床头柜方向扭着,目光也落在床头柜上所摆的一把银锁上,那银锁呈元宝状,上面刻着“受福于天”四个隶书小字…… 看到这里,宋,何二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终于明白,崔文川是如何知道事情的整个过程的了。 宋慈道:“崔文川在月华亭,听到了顾琰准备烧死徐扬的计策,也听到了徐扬准备从山庄外骗人,替他去死的阴谋,但那时,崔文川还不知道哪个人那么倒霉,会被徐扬骗来,成为他的替死鬼,直到徐扬顾菁结婚那天,崔文川在婚房内张贴‘喜’字时,看到徐扬床头所放的那把银锁,才彻底恍然大悟,原来火场中被烧死的人,正是自己救过的老乞丐。 徐扬床头的银锁,显然是老乞丐被药倒之后,徐扬从老丐身上拿的,图画中之所以突出银锁是元宝形,且上面刻有‘受福于天’四个隶书小字,正是暗示了这把银锁的主人,是被崔文川救过的那位老乞丐。当初,这把银锁,老乞丐还想把它送给崔文川来着。 直到此时,崔文川才彻底看懂了自徐扬进庄,到徐顾二人结婚,这中间所有的事情。因此这第十八幅画中,崔文川本人的表情,是带着恍然大悟的感觉的。” 何县丞叹道:“也难为他了,脑子里装了那么多糟心事,却不敢报,不敢说,只好通过画画来发泄。” 宋慈道:“是啊,顾琰,徐扬,对崔文川来说财势太大,他犹疑畏缩,也是情有可原的。” 说着,宋慈把目光投向t?了画面的右下角,那里题着一列小字,宋慈凑近一看,才知是崔文川所写的作画时间:嘉熙元年五月初二日。 看着这段小字,宋慈对何县丞道:“嘉熙元年刚好是四年前,宋某曾派护卫冯天麟调查顾琰身世,知其女顾菁年方二十三,四年前与徐扬成亲。但当时也就知道这些,并不知二人成亲之底细,如今终于明白了。 而武德庭也跟我说过,崔文川正是四年前从封川县搬到开建县来住的。一个土生土长的封川人,为什么毫无征兆地要背井离乡呢?估计也是跟这件事有关吧。 崔文川明知徐扬与顾菁的恶行,却没有勇气将事情揭发出来,想必是内心苦闷吧,于是便搬家到了开建县,大概是想在陌生的环境中,忘掉过去的人事与不快吧。” 何县丞道:“这还真是一段孽缘啊,崔文川搬家到了开建县,没想到徐扬也高中进士,成了开建县的知县,不想碰面的人却偏偏要碰面,天意就是如此弄人啊。” 宋慈道:“也许是当年没有揭发顾琰父女与徐扬的罪行,令崔文川一直感到自责吧,所以去年就借着给徐扬的别馆作画之机,发泄了自己的不满与愤怒。” 何县丞道:“宋大人这话是别有所指吧?莫非说的是庆湖楼二楼的西墙,那一大幅被红漆所掩盖了的图画?” 宋慈道:“没错,正是此意。崔文川到底画了什么,令徐扬如此愤怒,不仅用红漆将画抹了,甚至还不惜杀了崔文川呢?宋某认为,大概所画的正是这十八幅《阎罗图》吧。” 何县丞道:“《阎罗图》?这画册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呢?这是把徐扬比喻成了阎罗王吗?” 宋慈道:“没错。原本我以为毛人谷的左巢是毒阎罗,没想到徐扬也是啊。走,再去东湖别馆。” 何县丞道:“宋大人,这次去东湖别馆的目的是什么?” 宋慈道:“由于徐扬看了崔文川所画的‘阎罗图’后,气急败坏,情急之下,虽然用红漆将画抹了,但是没抹干净,画的边边角角还露出在外面,这次去,宋某要带上这本画册,一一比对。 宋某认为,这本画册中的‘阎罗图’只是小了一点,画在庆湖楼西墙的‘阎罗图’,只是大了一点,但画法应该是一样的,画的场景,布局,线条等等,一定能够对得起来。” 何县丞道:“下官明白了,这一大一小两处《阎罗图》,要是真对起来了,那也不失为一项铁证啊。” 宋慈道:“事不宜迟,这就向东湖进发。” 打定了主意,宋慈便下了楼,对崔母提出了想借用画册的请求,崔母自然没有拒绝。宋慈又问崔母,四年前,崔家还住封川县之时,崔文川是否救过一个被狗咬伤的老丐?崔母回答说是,并说崔文川还将那老丐带回自家来养伤了,老丐临去,想送祖传银锁给崔文川,崔文川也没收…… 听了崔母这一番话,宋慈再无犹疑,果断来到了东湖别馆,再次登上了庆湖楼。 然而画册中的十八幅画,是一页一页,互不联属的,庆湖楼是整个的一面西墙,加上绝大部分图画已遭红漆涂抹,难以辨认,一时之间,宋慈不知崔文川的十八幅“阎罗图”,在西墙是怎么排列的? 然而挂在墙上的书法,绘画,本来就有“条屏”这种形式,两幅,四幅,六幅,八幅……多幅书画一起上墙时,都是从右到左,一列列地来。 因此宋慈认为,崔文川的《阎罗图》,在这西墙上的布局,也应该是从右到左,一幅幅地画下来。再结合西墙的红漆所涂成的长方形的样式,宋慈认为,崔文川的十八幅“阎罗图”在西墙上的布局,是从右至左,每列三幅,一共六列。 如此一来,宋慈便推断出了西墙上的“阎罗图”,每一幅画的大小尺寸,也推断出了十八幅画在墙上的具体位置。 虽然这十八幅画,绝大部分已遭红漆涂抹,但边缘部分的画作,其边角处,还是有不少幸免于难的,可以跟画册中的画,两相对照。 而结果也确实证明了宋慈的推断,西墙上的画,有若干幅,无论构图,线条,设色等等,都可以说是画册的放大版,其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大人,崔文川果然是‘以画代口’,将徐扬的罪行,画在了别馆的墙上,”萧景道,“可见当年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四年过去,也并未忘却。” 宋慈道:“是啊,他应该是想以这种方式,逼迫徐扬悔罪自省吧,但究竟如何想法,已不得而知了。走,回县衙,再审徐扬。” 再次赶到县衙,宋慈先着人将徐扬的夫人顾菁,从后衙抓获了,但暂时并未带到堂上。堂上仍然只押上了徐扬,徐班以及另外三名家丁。 当宋慈在徐扬等人面前,缓缓打开崔文川所画的“阎罗图”时,徐扬等人无不张口结舌,魂飞魄散。 “方才,宋某已去庆湖楼看过了,西墙那几幅被你用红漆抹掉的画作,正是这十八幅‘阎罗图’,这十八幅图,画得就是你徐扬和顾琰父女,为了一己之私,杀害无辜的罪行。” 宋慈这一番责问,声色俱厉,吓得徐班和三名家丁惊叫出声,匍匐在地,战栗不已。宋慈知道,这些人的心防,已经瓦解,只是徐扬依然保持沉默与抗拒,微微低头,拒不表态。 然而就算是浑身披满鳞片的穿山甲,也有它的弱点。宋慈认为,徐扬也是一样,思虑再三,宋慈决定从徐扬的夫人顾菁下手,彻底突破他的心防。 因为宋慈终于悟到了,为什么徐扬所有案子都承认了,就是不认“崔文川案”的原因,到后来,甚至于连杀死崔文川都认了,却不认之所以杀他的动机。为何如此,宋慈终于想通了,原来那是徐扬在保护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他的夫人顾菁。因为“徐扬杀崔案”其实并非徐扬一人所为,他的夫人顾菁也是全程参与了的。 想到这儿,宋慈重又开口道:“徐扬,你继续这样沉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本官已经知道,你这样沉默的目的,无非是在保护你的夫人顾菁而已。 你死活不说杀死崔文川的动机,是因为你根本没法说,没法开口,一开口便得牵涉到顾菁,所以你只能沉默,妄图将罪行一个人扛下,从而保住徐夫人。 但这回不同了,这回本官已经确切掌握了徐夫人犯罪的证据,其本人也已被我们捉拿,就在堂下候着。如果你不招,本官只好将徐夫人带上堂来问话,那么到时受到耻辱的就是徐夫人了。 如果你招了,虽然徐夫人还是难逃法网,但本官准备免去她上堂受审的耻辱,你看着办吧。” 宋慈的这番话是一出“攻心计”,而事实证明,这“攻心计”也确实击中了徐扬的要害,只见徐扬缓缓将头抬起,吐出了两个字:我说。 不过徐扬所供述的,其实已无太多新鲜的东西了,他所讲的,只是印证了宋慈所掌握的事实,无非是自白版的《阎罗图》而已,只是有一处,算是超出了宋慈的意料之外。 “岳父当初想把我烧死,除了痛恨我勾引他的女儿,致其怀孕之外,还因为他想霸占我写的‘传奇’,”徐扬交代道,“正像崔文川所画,我当初去如意山庄,正是因为科举不利,想转写‘传奇’。 我自认我的‘传奇’写得好,不想直接拿去勾栏瓦舍贱卖,想到表舅顾琰是鼎鼎有名的大书商,便拿着‘传奇’去拜访他,希望通过他的帮忙,将‘传奇’出版。万一运气好,风行天下,比起卖给勾栏瓦舍,利高百倍。 没想到岳父也看中了这部‘传奇’,那晚,他与岳母密谋要杀我的理由,其中之一,就是想将这部‘传奇’据为己有,以他自己的名义出版。 当时,没人知道顾菁已孕,也没人知道岳父恨我入骨,外人看来,我们还是亲戚,关系融洽,因此他没有杀我的理由,他放火把我烧死,别人也只会以为是我自己用火不慎,将楼点着的。所以,他认为放火烧我的计策十拿九稳。” 宋慈道:“本官深感奇怪,为什么你会主动供出你岳父的丑闻来呢?这事你不说,本官也不得而知啊。” 徐扬道:“我跟他的关系一直是互相提防,互相猜忌,貌合而神离,没多少感情可言,彼此各有把柄在手,这样的两个人,又如何能真心相处呢,恨不得对方死了干净。” 宋慈道:“那具老乞丐的尸体,后来你们怎么处理的?” 徐扬顿了顿,道:“连夜埋到我祖父的房中去了。” 宋慈惊得双眼圆睁:“什么?埋到你祖父的房中去了?你是怎么想的?” 徐扬道:“祖父去世不久,他的老t?房子就空着了。但说到继承,那房子是属于我的。如果移开屋里的床,掀开床下的砖,掘起砖下的土,把尸体埋下去,再把尸坑填平,铺上青砖,最后把床移回原位,我认为可保万无一失。” 宋慈道:“说说你认为万无一失的理由。” 徐扬道:“第一,我方才说过,这房子说到继承,其实就是我的房子。自己的房子,别人不会进去,尸体也就不会被人发现。 第二,就算别人,比如小偷进去了,也总不至于搬床,挖砖,掘地吧,所以就算有人进去,也不会发现尸体。 第三,再退一步讲,别人进去了,也发现尸体了。那也与我无关,要说起来,那也是我祖父,甚至是祖父的上辈所杀的人,埋的尸,而他们都已经死了,那案子也就死无对证,一了百了,更何况所杀所埋的又是一个老丐,其生其死,又有谁会在意呢,所以说是万无一失。” 宋慈道:“真的万无一失吗?明天本官就要去你祖父家发掘尸体了。这样还叫做万无一失吗?从根上坏了的树,叶子又怎能保证万无一失呢?” 徐扬被宋慈说得哑口无言,又把头低下去,不再说话了。 “老丐的银锁放在何处?”宋慈又问他道。 徐扬沉思片刻,也便如实跟宋慈说了。宋慈当场派人将银锁从徐扬房中取获,又打开《阎罗图》,两相对照,确认一致之后,宋慈便让徐扬等人在供状上签字画押,结束了这场一波三折的审讯。 第五十二章 尾声 次日,宋慈兵分两路,一路由周辕,李铸,陆祥负责,联合封州衙门,前去封川县如意山庄捉拿顾琰,一路由宋慈亲率,去往徐扬祖父家,搜寻老丐的尸体。 宋慈一行按照徐扬所说,挪开屋里的大床,掀起床下的青砖,再将青泥掘开,慢慢往下挖,果在泥地中起获一具老人尸骨,经宋慈检验,其死确系焚烧所致,便将尸骨用席子包了,带回到开建县无主尸园中埋葬。 如此忙到午时,又回县衙吃了饭,期间,萧景询问下午的打算。宋慈道:“去武氏书局。” 萧景一下子便明白了,这是要确认“真假武德庭”了。 武氏书局的人看到眼前的武德庭,都惊呆了。因为在他们的思想中,武氏父子都已被害了,所以看到少主好端端地出现,无不又惊又喜。 宋慈则查看了武氏书局的用工记录,上面明白无误地记载着高铨的出勤,果然是截止到三月十日为止了,至于后来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来,书局的掌柜一无所知,只说是三月十日那天,武元钧来书局视察,并跟高铨说过话,而说些什么,无人知晓,总之从次日起,高铨便再没来过书局了。 宋慈又向掌柜询问高铨的起居,掌柜回答说,高铨不住书局,而是与他的老母亲住在一起。 于是宋慈又告别武氏书局,打算去高铨家,拜访高铨的母亲。 武氏书局距高铨家约摸有十里路,那里已近城郊,宋慈一行来到高铨家门前时,高母正背着锄头从地里返回。 “铨儿,你回来了?”她高兴地冲着人群走过来,直到走近时,众人才知她是奔着武德庭去的。 武德庭只好解释,他不是高铨,而是武氏书局大掌柜武元钧的儿子武德庭。高母这才有些失落地将门开了,领宋慈等人进屋去了。 到了屋中,高母一面搬椅子让客人坐,一面不住感叹武德庭跟高铨长得像,以至于连她这个母亲也认错了。 “我们也正是为高铨的事而来的。”宋慈坐下来道。 “铨儿不在家啊,”高母道,“书局有事,派他外出公干去了。” “外出公干?你是听谁说的?”宋慈问。 高母道:“铨儿亲口跟我说的啊。” 宋慈又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她说是三月十一日。种种迹象表明,武德庭没有说谎,三月十一日由武丰驾车,代替武德庭前往姜文英家读书的人,正是高铨无疑。 而从书局之人,到高铨母亲,对高铨的真实去向都一无所知来看,武元钧在指使高铨去往姜文英家之前,是对高铨作了一番疏通的。以至于无论高铨所效力的书局,还是他自己母亲,都不知道他外出的真实意图,足见高铨是完全听命于武元钧,而对其他人一概保密的了。 至此,宋慈已完全相信眼前这个武德庭,确是金桂山房真正的少主了,而姜文英家的那个“武德庭”,无疑是高铨冒充的,这也就是说,高铨已经死了,而高母还一无所知。 然而瞒是瞒不下去的,因为武德庭等会儿还要去金桂山房,与其母亲正式相认,如此一来,被武家人当作武德庭而埋葬的高铨的尸体,便会被揭发,高铨之死,也会彻底大白于天下。 看来这件事终将难免要传得满城风雨了。 于是宋慈下定决心,打算先将真相跟高母说了。高母也不是傻瓜,她从宋慈左右为难的表情中,似乎觉察出了什么,便先问宋慈道:“宋大人,我家铨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宋慈犹豫片刻,道:“高铨他……他已经没了。” 果然,高母被彻底震惊了,双眼圆睁,如铜铃一般,神色迅速由活泼转为僵硬,整个人出神了半晌,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再也抑制不住,一边哭一边问宋慈道:“宋大人,我家铨儿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了?” 宋慈踌躇再三,终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鼓起勇气跟高母说了。高母又是半天没说话,只是流眼泪,抹眼泪。武德庭一直伫立在她的旁边,反复说着一些陪罪的话。但高母并没抬眼看他。 “这么说,铨儿的尸体也被当作武德庭,运回金桂山房了是吗?”高母哽咽着问。 宋慈道:“是的,我们正要去金桂山房,您老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高母含泪点头,跟着宋慈等人一同去了金桂山房。 整个金桂山房都以为武德庭已经死了,如今看到宋慈带着武德庭缓缓走来,错乱惊愕的有,目瞪口呆的有,痛哭失声的有,欢呼雀跃的也有。 武元钧的夫人张氏,于病榻之中听闻武德庭没死,正与宋慈一同进庄而来,不顾劝阻,强撑病体,也要亲自下楼来看。 就这样,一头是含着热泪却满怀欣喜的张氏,一头是老泪纵横,心如死灰的高铨的母亲,这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终于也都明白了各自的身份。 宋慈问张氏道:“高铨的尸体葬在哪里了?” 张氏道:“葬在山庄后面的五郎山了。武平啊,你带宋大人去看看吧。” 于是由武平领路,众人又往五郎山走去。在高铨的墓前,宋慈问高铨的母亲,是否要开棺验尸,以最终确定尸主的身份?高母摇头表示拒绝,她认为尸主的身份就是高铨没错,不用再开棺验尸,去惊动高铨的亡魂了。 宋慈也认为高铨代武德庭而死,事实清楚,证据充分,也就尊重高母的意见,没有发坟开棺,便从山上下来了。 重回山庄之后,张氏让管家武平准备了一只装着金子的锦囊,递给高母道: “等价的银子太重,您不好拿,因此让管家专门准备了金子。这是我们武家的一点心意,对于员外的做法,我们也感到十分痛心,对于高铨的遇害,更是心如刀绞。所以这些金子,请您务必收下。” 高母看着张氏递过来的锦囊,平静吐出两个字:不够。 张氏没想到高母会如此回答,惊愕了片刻,又道:“这可是黄金两百两。” “我说了,不够。”高母还是面无表情。 张氏道:“那你报个数,想要多少?” 高母道:“我要整座金桂山房。” 高母的话使得全山庄的人都倍感震惊,宋慈等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高母的用意。就在张氏不知所措之际,只听高母继续说道:“ 是不是让您为难了?不过怎么办呢,我儿子的命,在我这个母亲心里,就是值这个份量啊。” 说罢,高母头也不回,就往回走。武平赶紧拿着锦囊追了上去,一心想把锦囊递给高母,高母干脆两只手都伸进袖子里去,武平没办法将锦囊送出,也就只好回来了。 宋慈等人似乎想追上去说些什么,但最终也都没有动,只是静静凝望着高母的背影,在斜阳暮色之中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