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仙境》 1. 千里托付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端阳佳节,日白风清,固城内垂柳依依。只见两骑马穿过人群,直奔淮南王府而去。 马上骑手风尘仆仆,似乎已赶了很远的路。 “劳驾,”前面那名骑手跳下马来,对门上的小厮脆声道,“找一下府上的常先生。” 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个子高挑,举止间英姿飒爽,和淮南本地的仕女大不相同。后面那名青年也是一样的打扮,腰佩弯刀,头发编成辫子,耳上戴着明晃晃的耳坠。 当值的小厮正晒着太阳闲聊,闻言瞧了她一眼,道:“这里姓常的也有好几个,小娘子找哪位。” ““开山剑”常汝默老先生,不知还在不在府上?” “这可来得不巧了。常老先生现在闭关不见客,小娘子请回罢。” 少女信以为真,又道:“你就说我是他故友周邯的女儿,有一本药书交给他。” 小厮有些不耐烦了,一条腿搭在门槛上,剔着牙对旁边一人笑道:“你听听,什么要书要饭的。这些江湖上人,缠上了可不好开交。看着常先生名气大,今天你也来寻亲,明儿我也来问友,淮南王府成了跑大路的了。” 少女被他奚落了一顿,气得柳眉倒竖,当即长臂一伸,揪住那小厮领子,将他提了起来。“你看我穿得寒酸,当我是来打秋风的?少废话,快带路过去。” 众小厮见势不对,哗一下站起来,将她团团围住,阴着脸道:“要闹事,趁早往别地儿去,淮南王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少女浑然不惧,扬声道:“阿荣——” 身后青年应声跳下马,只听“哎哟”几声,那几人已横陈在地,只顾抱腿捂肚子,痛呼声不绝。 “敬酒不吃吃罚酒,”少女拗住那小厮胳膊,清斥一声“带路”,便要昂首进去。 忽见一个身形如小山般的大汉走来,拦住二人去路,道:“谁在这里罗唣?” 他声音沉如闷雷,满脸络腮胡,面容不怒自威。 不等少女答言,“阿荣”已不动声色抢先一步,拦在二人中间。络腮胡顿住脚,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小娃娃好大的胆子。” 说着,轻轻抬起手拍他肩膀,面上笑容可掬。这动作看着绵软,其实灌了霸道的内力,分明要叫他吃个苦头。 蒲扇似的手掌落在青年肩上,只见他稳站不动,络腮胡却“咦”了一声,倒退几步远,方才勉强站稳。 他面色几变,最终抚掌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小兄弟功夫不错!” 少女走上来赔笑道:“这位伯伯,我们不是有心来闹事。我有东西要转交给常汝默老先生,起了点误会。冲撞了伯伯,我先陪个不是。” 络腮胡微笑了下,刚要说话,他身后又转出一人,生得长身玉立,面貌清俊。络腮胡忙躬身见礼,被他抬手止住。 “在下该赔个不是才对,”来人笑道,“府中治下不力,让姑娘见笑了。不知姑娘要转交何物?” 少女眼珠一转,瞥见他身后的华盖车轿,便从衣襟内抽出一卷书稿,笑道:“你就是世子殿下罢?听说王爷身体抱恙,我爹爹著有一部《药经》,或许略有助益。这东西请你转交也是一样的,不过他还有话未曾对常先生说,须我亲口转达。” 世子微一沉吟,道:“姑娘莫非是药神周邯之女?” 少女微讶,道:“你知道我爹爹?” 世子恭敬一礼,道:“久仰周神医大名,但恨无缘得见——不知他现在何处?” 少女转开眼道:“我爹爹已过世了。” 她父亲出身医药世家,一生钻研药物,世人便送了个“药神”的名号。可惜他治好了不知多少疑难杂症,却唯独没能治好妻子的病,因此伤心过度,也追随她去了,撇下女儿周硕君,同她义兄周荣二人相依为命。 世子一怔,刚要开口,周硕君便哼了一声,道:“不用扯有的没的,麻烦你带我见一下常先生。” 身后从人见她说话无礼,都有些神色不虞,周硕君也不放在心上,听世子道了一句“请了”,便抬脚跟着进去。 世子却没急着走,看了下她身后的周荣,道:“这位是?” 硕君笑了下,道:“我哥哥。” 她五官秀净,头发乌黑,周荣却是高鼻深目,一头卷发,发色微微发黄,同她没有半点相似。见世子转眼看向他,周荣也只是点了下头,静静站在硕君身后。 世子“唔”了一声,没有多问,只道:“令兄同来便是。” 周硕君笑道:“他说在外面等我。我们一直住在关外,不懂礼节,哪里闹了笑话还请你大人大量,你也不必担心对我们疏忽了。” 周荣是父亲在焉支山捡来的孩子,那时已有十一二岁,问起从前的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连话也不会说。后来跟硕君熟了起来,才渐渐开口,跟着她一起攀藤采药、骑马射箭。不过对上外人,还是不怎么说话,还是让他在外面等着好一点。 ……而且父亲非要她把《药经》交给常老先生,摆明了是将硕君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他,硕君本已心里不大自在,要是再有周荣跟着,她实在受不了。 十三四岁时,她也曾悄悄喜欢过周荣。他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抽条,原本比她还矮瘦,一晃眼间,已经高出了她大半个头。 他性子闷,又迟钝,被人欺负了也不晓得。一开始硕君也常欺负他,指使他做这做那,但谁敢笑周荣是哑巴,她都要冲上去和那人拼命。 山下有富一点的人家办了学堂,一些牧民、商贩 2. 集市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硕君移步过去,轻扣了下门。 里面传来窸窣披衣声,跟着有人靸着鞋过来,拉开门道:“请进——” 话没说完,见到门口的周硕君,他整个人便愣住了。他望着硕君,神色有些恍惚,喃喃道:“文泓。” 常汝默留着几绺胡须,一身书卷气,不像江湖剑客,倒仿佛生来就在这王府里读书。 一股酸意忽然涌上胸膛,硕君低了头,道:“常伯伯,先父上个月......”话到一半,便哽咽着顿住。 常汝默哑然,点了两下头,半晌,惨笑道:“硕君,你长到这么高了。” 他还记得硕君,硕君却对他没有任何映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常汝默了然地笑了下,道:“你不认识我了罢。” 周硕君赧然,忙去拿那卷药书,道:“常伯伯,我爹——” 常汝默摇了摇手,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让她在凳子上坐了,又斟了茶过来,笑道:“没有别的好招待,只有一杯淡茶。你这是刚从关外回来?你喝惯了喝加奶加盐的茶,如今也尝尝淮南的茶叶是什么滋味。” 周硕君抿了一口,只觉这软凳上坐得不舒服极了,左右腾挪,还是找不着合适的位置。常汝默在她对面坐下,捏着茶盏又发了会儿怔,道:“文泓说什么了?” 硕君便原原本本道:“爹爹说,静言,当年之事,是我太决绝,想来我一生游历天下,称得上知己的,也不过你一人而已。这本《药经》是我呕心沥血之作,大体还算完备,望你替我审阅,传之后代,也不枉我一番心血。” 常汝默闻言,慨然叹了口气,红了眼圈道:“文泓哪。” 硕君垂下眼,和他对面坐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住这气氛,将书稿放在桌上,用手捋顺了,又左右看了下,便起身道:“常伯伯,若无别事,我就先告辞了。” 常汝默比她想象中亲切许多,但她还是不想让陌生人替她操持终身大事,既然东西已经完完整整交出去了,她也不必多呆下去。 还没起身,常汝默又叫住她,哑声道:“文泓他......葬在何处?” 周硕君只得又坐下,常汝默絮絮叨叨问她落脚何处、有无生活开支,硕君一一答了。 父亲行医多年,还小有积蓄,办完丧事后所剩不多,活下去却也够了。她和周荣已经赁下房子,只等收拾好就在这里开个药铺,许多草药都是现成的。 常汝默点头听完,又留她吃饭,硕君忙笑道:“哥哥还在外面等着,药铺也还有点东西要收拾,等闲下来,侄女一定过来。” 常汝默见她去意坚决,只得起身送她。 两人聊了有大半个时辰,出门时世子却还在门廊下静候着。硕君诧异道:“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 世子微微笑道:“岂有客人尚在,主人先走的道理。” 他拱手对常汝默行了一礼,叫了一声老师,又对硕君道:“江湖儿女,定然不拘虚礼,我不敢妄留你了。只是十七日大相国寺内有集市,非常热闹,姑娘刚来此地,大约人生地不熟,若不弃嫌,在下愿为向导。” 终于完了一桩心事,硕君心情也松快起来,跟着笑道:“不速之客罢了,你们巴不得我走才是。” 世子摇头笑道:“怎会。” 他一双眼睛柔情似水,不管说什么都叫人如沐春风。硕君在关外受了十几年的风沙磨砺,还从未见过如此俊秀的人物,不由心中暗暗赞叹,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见他还在等自己答复,她这才回过神一笑,道:“我娘一直说淮南的夜市尤其热闹,我还没见过呢。走在路上,感觉天天都是集市,不知道真的赶集又是什么样子。” 眉飞色舞说着,想起钱都投进还没开张的药铺里去了,又丧气道:“算了,我身上这几文钱,只能看不能买,有什么意思。” 世子望着她笑道:“有在下,无妨。” 硕君正后悔自己嘴快,仿佛故意占人便宜,听了世子这句话,心里却又漫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来王府前她就打听清楚了,淮南王聂远缠绵病榻多年,不知延请了多少名医皆不见效。她父亲这部《药经》,给了常汝默,就相当于给了淮南王府,赚他一点零花钱,那也是本分。 这么一想,她也并不推辞,摩拳霍霍笑道:“那我宰起你来可不会手软。” 到了集市那日,周硕君换了身鹅黄的新纱裙,学着淮南仕女的模样,描眉画目,盘起发髻,骑上青骡去大相国寺。 世子聂臻等在门口石狮子处,见到二人,便迎了上来。硕君看到他,先忍不住大笑了出来,指着他道:“我打扮成你们淮南人的样子,你又打扮成关外牧民的样子,怎么正好掉了个个儿。” 聂臻一身月白的窄袖短袍,配上羊皮靴,英姿勃发,倒是格外精神。闻言,他也笑道:“是我换的不巧了,你是入乡随俗,我是——” “东施效颦。”身后周荣冷不丁接了一句。 他这话来得突兀,满是敌意,硕君也不由睁大眼,回头看他。周荣却只盯着聂臻,没什么表情,道:“不是这样用的?我记得你们中原人有这么一个成语。” 聂臻敛了下眉毛,面上要笑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硕君,道:“周兄官话说得很好。” 硕君扯了下周荣袖子,忙用话岔开,拉着二人往大相国寺内去。 集市里十分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往来客商摩肩接踵,叫卖声不绝。硕君看得眼花缭乱,很快便将这点不愉快抛之脑后,兴高采烈大买了一通,全用裙子兜着。 周荣一路跟在后边,像根木桩似的戳在旁边,听着聂臻给硕君讲各种逸闻笑话。 硕君走到一个首饰摊子前,捡了根乌木簪子,回过头问周荣好不好看。周荣抬手接过木簪,点点头,也不说话,像捏了块烫手山药。 硕君突然“啧”了一声,夺过他手里的簪子,往摊子上一扔,“你要是不耐烦,就先回去。” 周荣抬起眼,还是不说话。周硕君一撇嘴,道:“说了你先回去,我还能死在集市里不成!”说完看见他神色,又软和下语气道:“好了,我不说这样的气话,你也别来惹我生气。” 她转过身对聂臻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我一直听娘亲说起故乡小吃,还从来没尝过呢。” 两人说笑着走远了,留下周荣伫立在原地。 摊贩见他站了半天,堆下笑出声叫道:“ 3. 夜航船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周荣眉毛皱得更紧,走到院内,滚滚浓雾顿时漫上眼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正疑惑间,只听“砰”的一声,堂屋门被风一吹,大力合上。周荣猛地扭头,却已找不到门在何处,周围的雾气不减反浓,海浪一般奔涌过来。 他心下顿觉不妙,待要回身去寻,却只摸到一片柔滑的布料。跟着,手腕被一只手突地抓住。 聂臻摸索着走到他面前,短短几息间,雾气似乎更重了,对面那张脸上像蒙了块白纱,只看得见他淡色的嘴唇轻轻开阖,道:“周兄,你还能看见灯光吗?” 原本就在背后的房屋与烛火都没了踪迹,叫人辨不清东南西北。邻巷里的人声也听不到了,一时间,天地寂静得仿佛只剩心跳,还有身旁人轻得几乎没有的呼吸。 周荣摇了摇头,又想起聂臻未必看得见他的动作,这才出声道:“看不见了。” 聂臻还牢牢攥着他手腕,道:“方才我是往南走,但越走雾气越浓,连路也看不见,幸而身后还有屋内的灯火光,便想着先回来看看——” “不是你动的手脚?” 聂臻又叹了口气,道:“虽然在下确实想回来......” 周荣额上青筋跳了两跳,冷冷抽开手。 聂臻似无所觉,悠悠道:“不过叫天地起雾的本事还是没有的。” 他想了想,又道:“莫非这是某种阵法?周兄,你是江湖人士,大约——” “我是江湖人士,不是招摇撞骗的术士。” “那更好,我知道周兄功夫高强,还有赖你指条明路了。” 周荣不愿同他斗嘴,干脆闭上眼,尝试感受周围的响动。 见他半天没接话,聂臻按捺不住焦心,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周兄,你要和我一同在此地站一晚么。” 周荣闭着眼退开一步,拧起眉毛,低斥道:“别吵。” 聂臻乖乖闭上了嘴。 又站了一会儿,周荣睁开眼,望向他侧后方道:“走这边。” 聂臻不出声,似乎在等着他解释。 周荣只得言简意赅道:“雾是往这边流动,应该有出口。” 聂臻虽然烦人,但是好歹听劝,没有多作质疑,便抬步跟上。 雾气太重,看不清脚下,二人一路缓缓走去,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挡或崎岖,仿佛在一片空白冰面上行走。 不多久,雾气果然越来越淡,露出一线摇荡的红光。 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一条宽阔大江,上面浮着一艘灯火辉煌的画舫,纸窗上人影交叠,里面传来笑闹声。甲板上并无船夫,却像是有人操纵,正往这边飞一般驶来。水面映着灯光,静静流淌着,偶尔传来一声水波推着船舷的“啵”声,仿佛湿润的嘴唇轻轻张开,等待着把东西送进去。 船尾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名艄公,手持篙子,正笑微微朝他们看过来。 他面容癯瘦,脸色青白,笑起来嘴巴好似咧开一道黑洞洞的缝隙。见了二人,艄公便抬起瘦如鸡爪的手,招手道:“二位贵客终于来了,里面请。” 回头看时,来路早已消失,只剩一片漆黑。二人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惊疑不定。 聂臻上前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艄公脸没动,眼珠却随着他的动作下移,紧紧贴在他脸上,喉咙里发出两声“咯咯”怪笑,道:“韩公子约二位于清明游西湖,叫我人定时分在此等候,请上船吧。” 聂臻又问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艄公没有答话,弯下腰,自顾自放下舢板。 波荡江水中映出他凹陷的面容,倒影中的眼睛似乎也在不怀好意地盯着岸上两人。 “二位赶紧上船,要是晚了,”艄公嘿声一笑,“——船可就开走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原本停下的舫船开始缓缓往下游飘去,舱内的笑闹声依然清晰,却看不到一个活人出来。仿佛整艘画舫只是一场皮影戏,另有人躲在幕布后操纵,不时探出头来,打量台前观众的反应。 聂臻盯着艄公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是谁。” 但船开始动后,艄公就像成了一具僵尸,恢复了初见时握篙的动作,任凭前面的人如何说话,就是没有反应。 波浪拍岸,发出轻响,岸边的两人都没有动作,呼吸声却沉重了一些。 聂臻不再纠缠艄公,给周荣使了个眼色。 周荣会意,提气略一顿足,纵身跃上甲板,几个起落间,便停在了船舱顶上。他一脚勾住伸出来的斗拱,倒挂金钟,探头往纸窗内看去,还未看见里面的人,却先瞥见聂臻背后袭上来的浓雾,不由低低惊呼一声,变了脸色。 聂臻看见他的神色,倒是反应很快,纵身跳上了甲板,这才回头看去。 方才退去的白雾不知何时又围拢过来,张牙舞爪奔涌着,却在碰上画舫边缘时不甘不愿退去。原本还能看清的河滩慢慢被浓雾晕染吞没,阴冷的水腥气扑面而来。 周荣落回甲板上,试探着抬手摸了下,船舷边似乎升起了一道无形屏障,将白雾与大船分开。在船的上空,却是一轮极清极好的圆月,光亮可鉴眉发,将二人的影子长长拖出去。到了艄公那里,皎白月光却仿佛跌进了深渊里,没能留下任何影子。 忽听舱门嘎吱一声,欢声笑语从背后泄闸般涌出,一个年轻人搂着两名浓妆艳抹的歌妓走上来,身后还有一些影幢幢的清客与婢女。他们也都没有影子。 见到二人,年轻人笑容满面道:“二位终于来了,在下是吕乡绅的赘婿韩三思,今夜良辰美景,特此请二位同游西湖。只是地方还未到,还请先回房歇息。” 他这话说得奇怪,不像是跟人见面时介绍,倒像戏文里自报家门,十分生硬别扭。 见聂臻转头看向他,周荣便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韩三思拍了拍手,叫来一名家丁打扮的人,道:“来福,带二位去楼上房间。” 聂臻问道:“从这里到西湖有多久?” 众人脸上僵硬的笑容都跟那艄公如出一辙,韩三思却似乎不觉得难受,回答道:“天亮前定能到,二位放心,毕竟是夜游嘛,总不能让你们一直等到白天。” 说完这句话,他便僵住了,定定看着二人不动。仿佛不照着他的话去做,便不可能再得到他的回应。 聂臻站在周荣旁边,道:“周兄,原本我是不信怪力乱神的。” 周荣不答话,打量着上前领他们去客房的来福,忽然出手成爪,抓向他颈间。< 4. 水下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月光透过窗棂铺在地上,投下四方的黑影,将房内照得纤毫毕现。靠窗摆着一张填漆床,挂着桃红折枝帐幔,下面一张雕花小几,在这月光中,显得分外鲜明。 周荣将门掩上,走到窗边,极目望去,船舷外仍是一团浓雾,只有船艄系着一只小舟,旁边放着蒿子,静静停在月光下。没有别的东西作为参照,几乎察觉不出画舫在往前挪动。 月光实在是太皎洁了,仿佛他张开口,就能看到自己嘴里吐出的白气。胳膊上不知何时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在窗边站得不舒服,往后退开几步,走到月亮照不到的地方,才觉稍稍心定下来。 聂臻进了隔壁房间,不知在做什么。房板看着并不厚,以周荣的听力,却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他在寂静中数着自己呼吸计算时间,从走出房门发现浓雾算起,到午夜应该还有一两个时辰。 床上的印花被子看起来无比柔软,仿佛在招手叫人躺下去,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周荣硬着头皮上去,用刀鞘挑开被床帐,揭开被褥,并没有任何异样出现。就这么过了一炷香时间,他终于下定决心,在床上坐下,脑子里回想着隔壁那两个人说过的话。 还没理出个头绪,耳朵里忽然捕捉到轻微的刮挠声,像指甲或牙齿摸着船板——是在船尾部。 周荣侧耳听了一会儿,霍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扇。 另一边,聂臻正站在窗边出神,思索这一晚上的奇遇。 自从周荣进去之后,就再也没听到任何动静,仿佛这艘漂在江心的船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隔壁那两个人说话不尽不实,未可全信,但要不要违背他们口中“仙境主人”的吩咐,出去查探情况,他也还没拿定主意。他实在不喜欢这样被动的处境。 正想着,窗外掠过一道人影,聂臻忙定睛看去,原来是周荣纵身跃出了窗外。 他轻轻落在船尾,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刀,弯下身打量,像是在搜寻什么。从聂臻的角度,只能看见船舷外摇晃的水波,承托起点点月光,再往外,就是完全被白雾笼罩了。 他找得聚精会神,没有发现来福悄无声息从船舱里走了出来,隔着十几步远,视线牢牢黏在他身上。他脸上还带着笑,只是那笑容的嘴角似乎往下放了一点,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现在倒是个很好的时机,让周荣试探一下,不听仙境主人的吩咐会有什么后果。既然还没有引起太严重的反应,聂臻也不急着着提醒他。以周荣的身手,就算来福贴在了他背后,应该也足以回到房间里了。 周荣忽然直起腰,往后错开两步,反手抄起脚边的长篙,朝水下捣去。 聂臻屏住呼吸,只听“哗啦”一声,还来不及眨眼,就见刚刚还好端端站着的周荣整个人栽进了水中。长篙“啪嗒”一声,落在甲板上,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脆。 这一下发生得很快聂臻还不及眨眼就他就落了下去,简直像是自己跳下去的。过了片刻,他才发现周荣似乎不会水,扑腾了两下,很快便沉了底,连一句喊声都没有发出来。 聂臻的心猛地一沉。 来福僵硬地扭过头,嘴角的笑容被月光照得格外分明,而后转过身,重新退回了船舱内。 水面上只剩下几圈荡开的波纹,映出破碎的月光。 月光。 还有月亮照射的地方,应该不算在画舫之外。 情况危急,容不得再犹豫。 聂臻跟着跃下窗,这才看见水中的周荣还在挣扎,并非是他不会水,而是水中仿佛有什么缠住了他,从聂臻眼里看去,却只能看见周荣一个人奋力撕扯着什么,人却不由自主地往月光照不到的黑色水域漂过去。 他按下心惊,当即解下小舟,推到水中,一咬牙跳了上去。长篙点在画舫尾部,将他推到了周荣的上方,再往外一点点,两人就都要被白雾吞没了。聂臻不敢再浪费时间,抓起长篙,看准了位置后,往下一递,送到周荣手边, 水下很清,深得让人心底发寒。要是他也被拉下水—— 船下冒出几个泡泡,紧跟着,篙子一沉,周荣抓住了长篙底部。聂臻立刻将竹篙拉起,只恨动作不够快,让水下那东西也跟着上来。 忽然,长篙一轻,没了周荣身影。船底“呱”的一声,像是两片嘴唇含着水张开,接着,小舟像遇上旋涡般,开始滴溜溜打转。 一只苍白的手扒上船舷,周荣破水而出,猛地挟住聂臻,足尖一踢,将小船推出,自己也借力跃起,稳稳落在画舫船尾。 聂臻一颗心脏还没落回腔子里,周荣便身子一歪,带着他滚倒在甲板上。 聂臻扶他侧躺下,运力拍他胸膛,他这才醒转过来,咳出许多带着腥味的清水。 他此时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脸侧,愈发显得面容瘦削,嘴唇血色褪尽。水底不知有多冷,连他身上也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平复了下气息后,周荣睁开眼,道:“水底有一具尸骨。” 聂臻摇头道:“我只看见你在水底挣扎。” 周荣哑声道:“回去说。” 二人站起身,那叶小舟已经荡悠悠沉了下去。二楼其他房间上映出幢幢的影子,里面的住客都在打量二人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周荣低低道了一声“得罪了”,故技重施,揽住聂臻,飞身跃上窗台,进了他的房间。这间房在走廊最远端,隔壁只有周荣自己的房间,料想别人应当听不到他们交谈。 见他撇开床铺,要在地上坐下,聂臻摆手道:“我又不打算真在这里睡觉,你随便坐。” 周荣倒是没有反驳,带着一身淋漓水迹,拨开丝绸被褥,在上面坐下了。 他眼睫上还挂着没干的水珠,随着他眨眼,便沿着眼角滚下来,衬得琥珀色的眼珠格外浅淡。这么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倒是可惜了。 正出着神,忽听周荣道:“我以前听过一个传说。” 聂臻感兴趣地“哦”了一声,收回心神,在他旁边坐下。 “有人在将死时,忽然到了一个仙境,接引的人面目僵硬,有如死人,告诉他说要在此处耽搁几天,出来后,便能起死回生。” “那仙境,大概不是条 5. 通神点主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两人推开房门,走到楼道转角。 一楼舱内烛火摇曳,众人簇拥着举杯的韩三思,凝固在桌边。来福也静静候在旁边,微躬着身,朝楼梯这边侧过小半边脸。仿佛正在极慢地转身、抬脚,朝他们走过来。 以他刚才从舱内走到甲板的速度来看,两人大约可以在外面走动几盏茶的时间,如果动作再慢点,回到二楼的楼梯口就会被堵住了。 察觉到聂臻顿住脚,朝下面看去,周荣也在前面停下,问道:“怎么了?” 他的视线顺着看向来福,注意到他的异状,面色又沉肃了几分。聂臻无声地笑了下,赶上他,道:“走吧,还是早点回来为妙。” 寂静中,响起几声极轻微的咯吱木板声,而后在三楼停下。 门没有上锁,只有一个搭扣轻轻拴着。这一层不是二楼那样隔断开的房间,而是一整层打通,房顶也更高,人走进去,脚步回声似乎更大了,像是进了一个巨大的库房,只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里的窗扇全被厚油纸糊起来了,又盖着厚厚的窗帘,月光也透不进来,只能看到昏蒙的影子。周荣往里走了几步,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后,便看到房间最里面摆放的唯一物件——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上面摆着烛台,鲜花,还有放在木龛内的牌位。 “佛力超荐......显妣韩刘氏......” 聂臻的脚步声跟着过来,喃喃念出牌位上的一行字。 右边小字写着生期卒年,当中更大的墨字写着“老孺人之神主位”,只是“神”字空着一竖,“主”字上缺了一点。 周荣思忖着道:“刚才在水里的那具尸骨,头发是白色的。”原本他还不敢以为是自己在水底看得不真切,现在却可以判断,水中的尸体,不是韩三思的妻子,而是他的母亲。 清明祭祖,看来就是祭的这位韩刘氏了。只是牌位前原本应当摆放贡品的地方却空空如也,显得十分寥落。他对淮南的丧仪所知甚少,也不解排位上的几个错字是什么意思。 聂臻点点头,似乎知道他的疑问,低声解释道:“这个叫做‘通神点主’,出殡之前,要用笔沾上鸡血或朱砂,补完牌位上的‘神’字一竖,点上‘主’字上一点。最恰当的还是用孝子之血,这样,才能让牌位通灵,成为‘神主’。”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无风自动的白色招魂幡,又道:“看起来,韩三思的母亲,还没有安葬。” 为什么尸骨会在水中出现,却没法从这个牌位中看出答案。周荣抬手想拿下牌位细看,被聂臻压低声打断,“先别碰!” 周荣的手指落下,拿起了木牌。 “照你所说,没有通神点主,便无法通灵。何必忌讳。” 也许是刚才从水底尸骨手下脱险的经历给他壮了胆,周荣反觉得没有刚进入仙境时那么束手束脚。而且从八仙桌上灰尘的痕迹看,牌位早已被人动过。二楼其他人也来查看过,并且安然无恙离开了。 “你想把牌位拿走?” 周荣摇了摇头。指腹摩挲着刀鞘,一个念头渐渐在心里成型。他盯着牌位,嘴里问道:“你觉得......为什么他的母亲没有安葬?” 进入仙境以来,他们知道的东西都很有限,这也说明,但凡是接引人和仙境主人告诉他们的事情,一定都很重要。韩三思为什么要自我介绍说是“吕乡绅的赘婿”?这和他母亲在水底的尸骨又有什么关系? 站在身边的聂臻呼吸一滞,没有答他。 “......他上来了。” 周荣拧过头,发现刚刚还在楼下的来福,已经悄无声息站在了三楼虚掩着的门口,一只手半抬着,僵在空中。从半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到他一边嘴角往下拉着,露出十分不赞成的神色。 招魂幡似乎有所感应,更加剧烈地波动起来,颤巍巍划过两人面颊旁。周荣闪身让过,松开搭在刀鞘上的手,把牌位放回了原位。 来不及了。 他看了聂臻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提了口气,走到窗边,拨开窗幔,而后一掌震开窗棂,挟住聂臻,破开三楼的窗户,将人送进了二楼房内。 这一回,周荣蹲在窗台上没有进去。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要交换的信息,而且再两个人呆在一间房内,说不定打开门便会对上来福那副变了色的面孔。 “等到了‘西湖’,应该就能见分晓了。”聂臻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对他道,“周兄,你也许不怕鬼神,不过我们既然已经来了这个‘仙境’,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都怪我多嘴了那一句,你是不是想用自己的血试一试那牌位了?我知道周兄功夫高强,但岂不闻‘夫善泳者溺,善骑者堕’,还是请你好好休整一下,等仙境主人来请,看看其他人如何行事。” 他逼视着周荣眼睛,神色恳切,倒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其实以聂臻的身手,即便没有周荣,也足以在这地方活下来。何况周荣并没有帮上他的忙,连刚才水底遇险,也是聂臻把他救出来的。突然背上这么大的人情债,叫他有些心浮气躁,恨不能立刻做点什么,让两人赶紧摆脱这个地方。所以冲动之下,才有了冒险用自己的血一试的念头。 本想等来福下楼后再悄悄去一趟三楼,却被聂臻看出来了。 他垂下眼,道:“听你的。”便倒身一拧,攀上隔壁房间窗台,顺势钻了进去。 身上衣服已经被内力烘得半干,他摸了把头发,不愿再浪费力气,干脆任由还带着潮气的头发贴在脸上,在床上坐下。落座之后,他才猛然察觉整个人已是十分疲惫,几乎沾床就能睡着。但脑子里又异常清醒,闭上眼,便是水底铺开的白发,死死压在胸口的瘦硬骨骼,还有招魂幡从脸侧拂过带起的微风。 周荣长出了一口气,阖上眼,盘腿坐在床上调理起吐息。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门上传来“笃笃”声响,来福的声音响起:“西湖到了,我家少爷 6. 酒令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坐在桌边的共是九人,最靠近舷窗的那个位子上空着,前面摆着一个竹篾篮子。 周荣就坐在这竹篾篮旁边,隐隐能感觉到,船在往这边倾侧。他低头扫视杯中酒液,不知是不是他疑心,圆圆的杯口内,水面似乎确实有一些倾斜,扯成了变形的椭圆,微微震颤着。 就在脚底板下,那个抓挠船板的声音,一直在响着。刚才众人脚步杂乱,又专心盯着韩三思,因此没有注意到。现在都落了座后,厅内一时空寂下来,这细微的声音便如附骨之疽般缠了上来。 周荣不由坐直了身子,后背漫上一股凉意。 聂臻叫他等到了“西湖”,再静观其变——按理说,这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起码,那几个看着很有经验的活人也正坐在这里,等着听酒令的内容。 但此时他却有了种不详的预感。最佳的行动时机,已经错过了。他们正一步步走进设好的圈套里。 “既是清明,不可不追思先祖。追思先祖,又不可无奠。”韩三思又朗声道,“不如我们击鼓传花,传到谁手中,就拿出一件珍贵之物,再说一句虔敬的话,喝一杯酒,也就是了。诸位以为如何?” 周荣的目光移向身边那个大竹篾篮子,豁然顿悟,这是装祭品的容器。 “珍贵之物……是指什么?”一道苍老沙哑的嗓音响起,说话的人竟是那名神色冰冷的少女。 她衣领格外高,将脖子遮得严严实实,大约底下藏着颈项上受过的伤。她每说一个字,都格外用力,带得太阳穴上青筋暴凸,连眼球也跟着鼓起来,面上却仍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整张脸已经僵死了。 韩三思带笑的眼光缓缓爬过她脸上,从桌上拿起割肉的银刀,道:“诸位觉得珍贵即可,我是令官,姑且占先一步。” 他说着,手起刀落,切下了左手一根小指,一个婢女倾身将竹篾篮推过去,让他把那尚且沾着血迹的指头放了进去。 婢女翠绿的衣袖拖过周荣背上,带来一阵细小的窸窣声。 他绷直了肩背,强压下抽刀的冲动。 在那祭品献完之后,脚底下的声音好像得到了安抚一般,竟然慢慢歇了下来,渐渐小得要听不见了,只是始终缠绕着不肯完全停止。 众人也注意到了这点动静,一时面上神色各异,聂臻藏在桌布下的手又在周荣手心划了几笔,见他微不可察点点头后,便抽出手,搭在自己的椅子扶手上,坐姿放松,一派闲适的模样。 又一个翠袖婢女捧着托盘上来,上面放着一朵用红绢扎出来的花,在烛火下光彩流动,鲜红照人。 屏风后跟着响起一道细细吟唱,仿佛隔着水波送过来,其声凄厉,直入脑髓。正恍惚间,激烈的鼓声毫无预兆“咚咚”震响,带得脚下跟着震颤起伏,如同阵前短兵相接,杀伐嘶吼,同那吟唱声相和,一柔一刚,让人气血逆流,说不出话来。 伴着鼓点,绢花从韩三思开始,送到半老徐娘手里,依次传递起来。 到周荣手里时,他才明白之前几人那微微一怔的神色究竟为何——明明看着是再轻不过的绢绸,到了手里,却沉甸甸的,就像是……像是捧着一颗人头。 他不及细想,赶紧越过那空座位,把绢花传给了左手边的黑壮大汉。 绢花脱手后,那怪异的触感还残留在手心,带着飘渺的血腥气。 “咚”,最后一声激昂的鼓声后,声音突兀地止住。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去。 韩三思黑幽幽的眼珠中泛出笑意,将竹篾篮子推到了半老徐娘前面。 那竹篮腹中宽大,颈短而窄,上面开口也极宽,此时正张大了嘴,等着有人将血肉投喂进去。 不知什么时候,船底那消停下去的咬啮声,又焦急地大了起来。 半老徐娘不慌不忙拿起银刀,解开了发髻,一头乌黑如缎的秀发披散下来。她面孔虽然老了,眼睛与头发却还没老,举手投足间气度十分雍容。 在众人凝视下,她抓起半边头发,低低叹息了一声,便将一把青丝割了下来,放入竹篮中,念道:“深恩未敢忘,青丝无断绝。”以完此令。 第二轮的花传到那癞子头手中,他一咬牙,从大腿上剜下一块肉,掷入篮中。 第三轮是那冷面少女,她垂下眼,拿刀在手腕上切开一个口子,放了足有小半碗血,方才拿开,也念了一句诗,将杯中的酒饮尽。 第四轮到了那个老人。他将枯黄的手指探到嘴里,抠出一颗泛黄的板牙,也放进了竹篾篮中。 到第五回,绢花停在了聂臻手里。他似乎早已有打算,一手托着绢花,空出两根手指,将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褪了下来。 “在下是个俗人,将金玉之物看得重,”他低笑了一声,松开手,玉扳指便滚入黑洞洞的竹篾篮中。 “咔嚓”一声,不用低头去看也知道,他脚底的木板裂开了。慢慢地,带着腥味的湖水透过缝隙漫了上来,又好像被无形的阻挡拦住,爬到聂臻座椅旁边就停住了,留下他同两边的人之间一道分明的界限。 刺耳的抓挠声紧贴着鞋底蹭过去,停在了聂臻座椅所在的地方。像是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暴躁地来回磨着牙齿。 ……祭品分量不足的后果,果然是这样的。 在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里,击鼓传花又开始了。 这一回轮到那个小个子黄头发的男人,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小片雪白的羽毛,先喃喃说了一长串听不懂的话,又念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竹篾篮子吞下鹅毛后,似乎接受了这份祭品的价值,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他。 轮到那个黑壮大汉时,他仿佛早已有计较,面上带着冷笑,如局外人一般,看众人纷纷拿出身上的东西保命。此时轮到自己,他坐直身,对韩三思道:“我若没有珍贵之物,却要如何?” 韩三思仍然端坐在桌首,举起一张令牌,面上凝着笑,道:“有违令者,罚下桌,去湖中舀一碗水。” 黑壮汉长手一伸,捞起桌上那只空碗, 7. 结束与开始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周荣没看他,紧紧逼视着年轻人,肩膀微绷着,随时准备发力。 聂臻这句话提醒了他。在酒令的空隙里,他们是能自由行动的。 他在周荣手心写完那两个字后,手里那块牌位也神不知鬼不觉易了主——难怪聂臻叫周荣不要动那个灵牌,在他们离开三楼的时候,他已经悄悄把牌位拿了下来。而刚才他们已经看到,韩三思本人,也是会流血的。不仅如此,连他也需要献祭自己的血肉,来安抚船底的尸骸,这就说明,他并非不可抵抗的神力。 既然“通神点主”要的是孝子血,那他们唯一的机会,也许就在这里了。 韩三思死死盯着聂臻,良久,终于移开了目光,招手叫婢女捧上一个骰盅,缓缓开口,鲜红嘴唇下露出两排白牙。 “那我现在宣布,第二轮酒令——” 聂臻心满意足坐回去,浑不在意其余人盯着他的目光,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周荣不待他说完,手中蓄力,将酒盏疾速掷出,正打在他牙上,将他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众人还未惊呼出声,周荣已猱身而上,越过桌面狼藉的杯盘,抢到韩三思面前,一手抓住他衣襟,一手从竹篾篮中捞出那截断指,“嗤”一声补上“神”和“主”缺少的笔画。而后一蹬脚,倒身而下,一手卡住韩三思后腰,将他举过头顶,一提劲,“扑通”扔进水里。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眨眼间,韩三思便已沉入水中,同月光一起落进江内。 这一下仿佛煮石灰,人一触到水,里面便咕嘟嘟冒出一大团白沫,热气腾腾,卷起一个漩涡,将韩三思拖了进去。 聂臻站在窗栏前,低头对江面道:“这个祭品,足够了吧?” 他脸上放松的神色还未浮现出来,就听又是“扑通”一声,周荣竟也跟着跳入了水中。 此时水面已被翻搅得一片浑浊,人落进去后,就连踪影也寻不到了。与之相对的,周边的白雾终于开始一点点消散。韩三思一死,船舱内的清客、歌姬也一并消失了。 变故陡生,船内众人哗然变色,聂臻却站在窗前没有动。 放眼望去,只见夜空高远,淡云稀疏,渐渐可以看到岸边拂动的芦苇与高大的乌桕树影。 仙境结束了。 周荣怕是救不回来了。 这种最坏的情况,聂臻并不是没有预料到。甚至可以说,这是对他最有利的一种情况。如果周荣听说的那个传说真的发生过,那什么样的人会进入仙境,他也可以猜出一二了。 像将死之人那样,抱着极大的、绝无可能实现的愿望的人。 周荣的愿望,八成和周硕君有关。也许他本人还没有意识到,要实现这个愿望,只要没有聂臻在他和周硕君之间横插一杠,就可以了。 哪怕这一次在仙境中他们相互携手,可是等离开了之后,周荣会不会回过味来?就算周荣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可能再帮着聂臻闯以后的仙境。对于聂臻来说,周荣这个人,不会再有任何利用价值,反而是潜在的仇敌。 如果就这样死在这里...... 聂臻松开手,慢慢往舱内退开几步。 “这位公子——” 旁边那人叫了他几声,他才终于做出反应,转过头道:“怎——” 浑浊的水面不知何时沉淀了下来,重新变成了清澈见底的湖水。一个佝偻的身形从水中钻了出来,半边身子浸在水里,长长的白发披散在水面上,下面是雪白的骨骼。 再定睛看去,却又发现并不是骨骼,只是那张脸棱角太分明,眼窝又太凹陷,像是两个黝黯的窟窿。那头发也并不是白的,只是披着月光,被照成了白色。 佝偻的身形在水中站直了,波纹一圈圈荡开,一只手抓住船舷,“哗啦”,水珠在月光中跌落,一个湿漉漉的身影落在船舷。 在众人几乎呼吸停滞的目光中,周荣抓住窗沿,躬身钻了进来。跟着他的动作扑上面颊的,是浓重的血腥气与湖水的凉意。 “啪嗒”,抓在另一只手里的牌位掉在了地上。在这苍白的月光中,用血补上的两道笔划格外触目惊心。 聂臻大步走上去,伸手扶住就要颓然倒下的周荣。一阵压抑的呼吸声后,周荣慢慢抬起头,眼中逐渐恢复了清明。 “这个牌位,”他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牙齿都在战栗着,“可以召来死者的阴魂。” 聂臻扶着他坐下,忙运内力替他驱寒,问道:“……你怎么样?” 直到周荣活着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愿意他出事的。将韩三思送到水里的主意是他出的,周荣出了事,他未免问心有愧。 之前提醒二人的半老徐娘也走过来,笑道:“没想到啊,二位新人居然有如此胆识。” 聂臻一笑道:“夫人谬赞了,碰运气而已。” 说起来,若非她和那癞子头说“仙境主人”如何如何,让聂臻下意识觉得韩三思是绝对的掌控者,情况未必会到这么棘手的地步。毕竟从酒令也可以看出,韩三思和进入仙境的人一样,也受到颇多限制。 首先,他和这船上其他人一样,也需要拿出祭品。其次,他要跟同桌的八人抗衡,只能依赖“令官”这一身份,这一点,从聂臻那次插嘴的结果就可以看出。最后......就是三楼的牌位和水中尸体给他的一点提醒了。 虽然本朝推崇敬老孝老,但很多地方的风俗,还是将老人赶出门外,或者干脆饿死、淹死,再把尸首绑上石块沉入江中。富贵人家没有儿子,才需要招赘来养老,那入赘的人,自己母亲由谁赡养?而且很微妙的是,韩三思行的酒令、做的事情,处处跟水有关,他自己却非常怕水,连座位都是离得最远的。 如果是韩三思杀了他母亲,沉在江里,那他需要用人来祭祀,平息水鬼怨气,便都说得通了。那么真正的仙境主人,就不是韩三思,而是船下的水鬼。满足了水鬼的愿望,他们才能活着离开。 到这一步,聂臻才忽然想通,“仙境”的要求,不是让他们被动地拖延时间,而要用上一切能用的手段,找出破解之道。行酒令时无法擅自行动,所以,只能等换令的空隙。而那块牌位,说不定正是帮助他们对付韩三思的法门。 好在他猜对了。要是没有拿上牌位,周荣也许真的就没法从湖水中出来了。 聂臻收回思绪,弯腰捡起那块牌位。通灵之后,似乎就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拿在手上的时候,总让他觉得颈项后阴风阵阵,似乎正有一个佝偻的老人阴魂趴在自己背上。 剩下的五人盯着他的动作,目光中流露出贪婪。 那半老徐娘挨过来,笑道:“恭喜二位,拿到了仙境里的馈赠。” 聂臻闻言看了她一眼,道:“夫人想必有许多经验,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看其他人的模样,都是守口如瓶,极其戒备。此时见湖上雾散云消,船也渐渐靠岸,都四散去搜寻起来。只有这个妇人带着满面笑容,还留在二人旁边。 姑且不论她打的什么算盘, 8. 倒坐菩萨庙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六里桥,潘家楼。 窗外是宽阔的运河水道,往来船只繁忙。窗内,两人对坐,气氛僵持。 “你找我做什么?”周荣没动筷子,看着对面的人。 “倒也不是特地找你,”聂臻笑道,“周姑娘到我府上见常先生,我既然答应你不再见她,只能出来避一避。” “不避到我面前,怕我不信你?” 聂臻摇头笑道:“怎么会,我知道周兄从来是一片赤诚待人,绝非多心之辈。” 自从离开“清明游湖”的仙境,已过去十多天,硕君的药铺业已收拾好,终于腾出空隙,这天一早便应常汝默之邀,去淮南王府找他叙话。周荣留在店内,突然见到两个青衣小厮进来,说淮南王世子请他去潘家酒楼,有要事相商。周荣猜着他大约打听到了同仙境相关的事情,急忙收拾过来。等到了这里,聂臻却卖起了关子。 见周荣并不吃这一套,聂臻又笑眯眯端了一盘羊肉放到他面前,推了一碟玲珑剔透的丸子过来,道:“我听人说这里的菜最正宗,你尝尝,跟在焉支原吃到的相比怎么样。” 周荣只当没听见他套近乎,道:“你要是没有查到跟仙境有关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 聂臻单手支颐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和周姑娘,不是亲兄妹罢。” 周荣瞥了他一眼,意为明知故问。 聂臻在他这里处处碰壁,也不气馁,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在一起,并非绝无可能之事。依我看,周姑娘很依赖你,还有些崇拜,按理,你应该不用闯这‘仙境’。” 他慢条斯理展开折扇,半挡着脸,继续道:“我和周姑娘不过两面之缘,哪里比得上你,与她青梅竹马长大,何况,我已发誓不再打扰她,你们之间——” 周荣抬起眼,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一切都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死心眼,才和你一起进了仙境?” 聂臻哗啦一收扇,道:“哎,说得对。” 他坐直身,与周荣视线相对,一副晓之以理的模样,道:“你可想过,你其实并不爱她,只是想护她一世周全,却非要你们二人相爱,这才是绝无可能之事。”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不过是劝你放弃进入仙境罢了。周兄,你功夫很厉害,我也很希望你能够助我一臂之力......但是,你不是非闯这仙境不可。我这些天也在寻访走完所有仙境的人,只是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头绪。不过依我的猜测,既然有执念的人会进入仙境,只要放下执念,应该就可以摆脱掉它了。” 原来他葫芦里卖的药是这个。他这一句话说出来,如果周荣真的放下执念,摆脱了仙境,那也就相当于帮聂臻探明了退路。如果这样也无法摆脱仙境,那周荣起码会感念他好言相劝,不再把他当作插足自己同硕君关系的人。 周荣望着他,眸色晦暗不明。半晌,他才低头冷哼了一声,道:“为什么告诉我?” 聂臻苦笑道:“算我活该,打扰了你跟周姑娘的生活。” 周荣背过脸,目光落在窗外,道:“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撇清我和小君不能在一起,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并不爱她,亏你说得出口。” 聂臻道:“那你信么?” 周荣转过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沉静无波,道:“你猜错了,我的愿望不是这个。” 聂臻微讶,张开嘴看着他。 周荣看到他这神色,垂下睫毛,眼中闪过一丝笑,像是柳丝拂过水面,招惹起一圈波纹,又很快恢复平静。 “只要小君开心,我们在不在一起,无所谓。” 聂臻盯着他面色,神情变得复杂。他张了张口,又顿了一下,才道:“你想要她父母复活。” “也是我父母。” 雅座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剩铺展开的沉默。半晌,聂臻收起折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下,笑道:“哎,谁来把我们添上二十四孝图。” 周荣道:“那你肯定是‘老莱娱亲’。” 这是说他做作了。 聂臻听出弦外之音,也忍不住一笑,懒洋洋往后靠着椅背,从耷拉的眼皮底下看他,道:“没想到啊,周兄,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周荣斜了他一眼。 “没想到——”聂臻沉吟了下,道,“你笑起来还挺开朗的。” 周荣面色一僵。 他这样闷惯了的人,被人说开朗,确实是破天荒头一回。 聂臻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不由放肆大笑起来,刚要再逗他两句,忽然发现旁边又是一股浓雾涌起,眨眼间,便淹没了手边的杯碗盘箸。 仙境降临了。 这一回有了经验,倒是没有之前那样慌乱,到处乱碰。两人放宽了心往前走,走出一段后,便到了一座光鲜大庙前。鎏金檐角耸立,肉粉色墙壁与梁柱十分恢弘气派。一名穿黄袈裟的知客僧正候在门外,看见二人,便抬步迎上来,笑道:“二位施主,里面请,斋饭已经备下了。” 两人进了门,穿过前殿,里面是一间天井。地上铺着干净的青萝方砖,当中一尊铜鼎,有一人高,里面袅袅飘出紫烟,香气呛鼻。天井四周遍植松柏,掩着一排鲜红的禅房,四周阒静无人 9. 应验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周荣仰头把这对联默诵了一遍,知客僧已经把签筒拿了下来,定在原地不动了。暗红签筒上用金粉填出倒坐菩萨的式样,那双倒过来的眼睛半开半阖,冷漠而悲悯。 那名老妇走上前去,拿过签筒,矮身在菩萨像前跪下,颤巍巍开口道:“老婆子痴长几岁,姑且占个先,还望几位海涵。” 她话说得客气,神色间却分明没打算同人商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皮层层耷拉下来,掩住她的眼珠。一路过来时周荣也注意到,她看起来虽老态龙钟,其实行动十分敏捷,不输寻常年轻人。此时她跪在蒲团上,仰头看了倒坐菩萨像一眼,闭上眼喃喃祷告了几句,签筒内跟着“哗啦啦”响,而后,一根签掉在了地上,被她捡了起来。 看清上面的批文后,那老妇叫了一声惭愧,笑道:“我运气好,摸了个头彩。” 矮子忙踮起脚凑过去看,见众人脸上都带着好奇,她也不藏私,大大方方把签文亮给四人。 当头写着“上上签”,批文是“入我房来”,下面画着一人睡着,另有一团没有面目的黑影,做跑动状掠过。 “这个仙境主人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矮子当即拍手笑道,“看这个样子,刺客今晚会去你的房间,那我们不如所有人待在一起好了,接引人没说不让挤在一间禅房,那应该没有限制。就是不知道上上签有多少,我也来试试。” 他接过签筒,也像模像样跪下,大力晃出一根签。拿起来时,却一下变了脸色,把佛签往地下一摔,啐了一口,道:“他奶奶的什么破手气!” 说着,便要去再抓一根签出来。但方才晃动有声的佛签,此时就像长在了签筒上一般,任他怎么晃,依然纹丝不动,再没有任何响动。 “别在菩萨面前说这种忌讳的话,”那个一脸戒备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口了,他皱着眉头,神色不悦,看着矮子道,“当心冲撞了菩萨。” “我嘿,”矮子被他这么一说,站起身,脾气便要发作,聂臻走过去,插话道:“看来一个人只能求一根签。” 矮子恶狠狠剜了那中年男子一眼,这才作罢,把自己的佛签拿给几人看。他的是“下签”,写着“断足之忧”,画上是一个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人。 果然不会有如此轻松的仙境。只是佛签的结果,似乎是纯看运气,他们也摸不出什么规律来。“上上签”和“下签”都没了,只怕还有“下下签”。如果是一张好签一张坏签的顺序—— 周荣正要叫聂臻先去,聂臻却把签筒递了过来,道:“周兄,你先来?” 周荣看了他一眼,聂臻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倒是有另外一个猜想,需要你帮我一下。” 矮子立刻道:“什么猜想?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聂臻道:“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什么人拿到什么签和求签的顺序大约没有关系,只是到底和什么有关系,还不大清楚。” 他肯说出来的话,一定不会是不大清楚,而是有了□□成把握。因此周荣也不再迟疑,接过签筒后,依样在菩萨前跪下,“哗啦”晃了一根出来。他捡起来看,是根“下签”,批语道是“暗夜无明”,上面画着双眼被黑雾挡住的人像。 聂臻仔细读完签文,面色凝重,却并不诧异,似乎早有预料。 周荣把签筒递给他,道:“该你了。” 聂臻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道:“暗夜无明——看来这一晚上不会太平了。” 好在他的签是根上签,批文写着“一夜好眠”,画上是安详睡着的人。 等四人都求完了,那个一脸戒备的男人才最后过来,小心翼翼求了一根签。最后一根上上签应声落地,批文是“擦肩而过”,上面画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交错而过。他面色一阴,狠狠咬紧了牙,不情不愿捏着那根签,像是恨不得让其他人抽到,免得他还要跟刺客有交集。 五个人的签文都已经出来,周荣也渐渐明白聂臻的猜测是什么。总共两根提供线索的“上上签”,拿到的人却一个是老人,一个又懦弱怕事,似乎一心只想着让其他人找出去的办法,自己平安活下来就好。剩下的人,则或多或少受到针对——他看不见了,身手施展不出来,聂臻又要一觉睡到大天亮,任他脑子再聪明,也休想干涉今晚的事情。 “天色已晚,”知客僧等众人都收好佛签,便走上前来,道,“请五位施主随我回房休息,明日再来求签。” 方才还是晌午的光景,不过喝个茶求根签的功夫,已经变成了黄昏。天边,黄色云层沉沉压下来,整座庙仿佛被一块黄水晶包住了,晶澈明亮,看久了叫人眼花胸闷。 矮子嘀咕着道:“要是不住禅房,会怎么样?”说着,他便转向知客僧,扬声道:“我们五个人睡一间房,可以吧?” 那老妇人大约也是和他一个看法,点了点头,跟着看向知客僧。 知客僧面上笑微微的,将视线投向矮子,道:“只要几位施主不介怀,睡在大殿上也是可以的。” 他的回答倒是不出众人意料,只是......在某些方面,这个仙境宽容得太反常了。 如果五个人睡在一间禅房,刺客会去那老妇人在的房间,还要同中年男人擦肩而过,那就相当于所有人都抽到了上上签,同时又要让聂臻一夜安眠,这种混乱情况,怎么可能一夜安眠?还有矮子,只要几人都留在一楼的房间,一夜不出门,怎么会有机会从楼梯上滚下去?还有周荣的眼睛——即便佛签上说他会“暗夜无明”,他也很难相信刺客真的能够弄瞎自己的眼睛。 几人沉默着回到禅房,在之前的位置盘腿坐下。禅房内只有一张挂着素白帐子的木榻,看着只够矮子舒展腿脚,没有人想躺在上面。知客僧送他们回来后,交代道:“夜深露重,几位施主好好歇息。” 门“嘎吱”声响后,浅黄色僧衣便融入了外面的暮色中。周荣忽然从蒲团上跃起,拉住禅房门,似乎要追上去,又在门边定住了。 一线凉风吹来,像是水波横扫过一整片空旷海域,将人兜头盖过去。偌大的菩萨庙里,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聂臻心里一提,只当他失明了,忙道:“怎么了?” 周荣定定望着外面浓重的松柏树影,摇了摇头,道:“他消失了。” “消失了?!” 一个声音擦着周荣裤腿炸开。矮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道:“看来这一回的仙境里没有仙境主人了。”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承载着五人的禅房跟着沉入夜色中,像是风暴中飘摇的小舟,被黑夜一口吞没。 周荣关上门,回到油灯前。随着他一步步过去,他落在墙上的影子也越来越巨大。油灯光晕映在粉壁上,把众人的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状。那中年男人蜷在角落,头颅在墙壁上挣扎,却又被灯盏中跳跃的火苗按住了,仿佛怎么龇牙咧嘴也挣不脱。 矮子也许是在小孩子的身体里呆久了,神色颇有点像小孩子,在禅房里待了一会儿,便坐立难安起来,突然道:“以我的经验,越往后拖越凶险 10. 这世界空荡荡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聂臻睁开眼,对上周荣完好无损的眼睛。 “你没——” 话还未问完,看清楚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后,他猛地顿住。 “......你看不见了。” 如果仙境内受的伤会带出去的话,他以后会不会永远这样了? 聂臻知道仙境内十分凶险,但看到周荣的样子,仍然受到不小的冲击。这种惩罚,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落到谁头上,就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 周荣面上神色倒是淡淡的,似乎打定主意不愿多说自己瞎了的事情,转而道:“昨晚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除了拿到上上签的两人,谁也没有见到刺客,我出去找了一圈,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这位老夫人看到的只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猜不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 从两人认识以来,聂臻还没听过周荣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昏蒙的天光照进来,落在他脸上。 聂臻飞快移开了目光。虽然周荣看不见了,但他肯定受不了任何来自聂臻的同情。 周荣说着,又偏头示意那老妇人在的方向,只是因为眼睛看不见了,指的方向也歪了,嘴里说着“老夫人”,却指着那矮子在的地方。 此刻他正靠坐在墙角,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擦伤,一边肩膀歪着,双脚叉开,右腿上绑着固定的木条,似乎疼得狠了,不时皱着眉“嘶嘶”吸气。 “怎么把床让给我了?” 聂臻忙起身下床,只觉头脑里空空如也,像是塞满了棉花。他昨晚睡过去前还在地上,睁开眼却躺在床帐内,不由更加晕头转向。 “给他处理完伤腿,天就差不多亮了。”周荣解释了一句,“他说不想再折腾。” 是了,仙境的时间本就同外面不一样。他并不是真的睡了一整晚,再不抓紧时间,今天白天又要过去了。 “去看看今天求的签吧,知客僧来了没有?” “应该不会来了,要我们自己过去,”那名老妇也阖目盘坐在蒲团上小憩,听到他醒过来,便掀起眼皮看过来,目光虽然还很灵醒,却难掩疲态。 中年男人跟着起身,周荣也转过头,对着矮子在的地方道:“我背你过去。” 聂臻拦住他,道:“我来。” 他压下心内的烦乱,走过去温声对那矮子道:“仁兄,你还撑得住吧。” 矮子有气无力抬起头,惨笑了一声,道:“撑不住......也得撑,他娘的,一上来就这么惨,我也是头一回遇上。我说还不如早点出去找到刺客,拖到现在,真就成这样了。” 他嘴里一大串牢骚,聂臻也只点头听着,带着几人往大殿上去。周荣大约记住了庙内的布局,不用聂臻引路,也能稳步跟上。聂臻余光中一直注意着他脚下,走到台阶处时,几次要叫“小心”,又见他稳稳迈了上来,这才掩住了口。 真要过去扶他,反而唐突了。 矮子倒是不介意有人帮忙,趴在聂臻背上哼哼唧唧喊着疼,又道:“哎呀要掉下去了,小兄弟你再把我往上托托——哎碰着我腿了,疼疼疼。” 到了菩萨像底下,不等那老妇开口,聂臻便道:“我先来。” 他将矮子放下,过去求完签,便把签筒递给周荣,看完他的佛签内容后,就将两人的佛签纳入袖中,一声不吭站到了一边。 那老妇见他并不打算分享佛签,眼中神色闪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依然将自己求的签讲给了众人听。判词是“好梦沉酣”,上签,和聂臻昨夜的签十分相似,画上睡着的人也几乎一模一样。 周荣听完后,皱了下眉头,道:“怎么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人睡着。” 聂臻捏着手里那两根佛签,只觉自己就在解出谜题的边缘,却始终想不明白最后一个关窍。 他和周荣今天求到的佛签,都是下签。 他自己的是“神思不属”,画着一个陷入诞妄的人;周荣的是“孤掌难鸣”,画着一个断掌的人。作为这里面最身强力壮的两个人,他们连续被针对,倒是不出他的意料。只是这根非常相似的签第二次出现,却打破了他原本的猜测。 根据周荣所说,昨天的两根上上签,其实都是废签,没有提供任何跟刺客相关的信息。但仙境不可能是死局。最大的可能是,线索已经出现了,只是他们还没悟出来而已。再考虑到这个地方除了他们五人,并没有其他人,聂臻开始怀疑,刺客其实就在他们当中。 最有能力当刺客的人,当然是周荣。那矮子一直如此多话,也非常可疑。但最有可能的,是拿到线索签的人。 那中年男人的怕死,未必不是装的。 还有那老妇的签文,“入我房中”。刺客本人,当然会和她在一间房里。而要让那个胆小的中年男人相信另有一个刺客同他擦肩而过,就要容易多了。只是......她在看到聂臻不打算合作时,眼中闪过的猜忌是真实的,她努力想要众人合作的意图,也不像作伪。如果她是刺客,很有可能谁拿到什么签,就是由她决定,那她并不会在意其他人是不是把签文内容公开。 现在,她又拿到了聂臻曾经拿过的签。 这是刺客最不可能抽到的签。毕竟,安安稳稳睡一晚上,听上去对其他人都很有利,唯独刺客不会想要。 聂臻心念电转间,又见那中年男人也去求了一根签出来,刚看清上面的字,他就从喉咙里“呃”地发出一声惨叫,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双手颤抖,将那根佛签掉在了地上。 “是什么?”周荣偏头问道。 “下下签......暗箭难防,”聂臻轻声念完,又沉默下去。判词下面,画着一个后心中箭的人,瘫倒在地,身下大股红色血液洇出来。 和他猜测的一样,下下签,是死签。昨晚没抓到刺客,今天就多了一根死签。而四个人,还没有一个求到线索签。 中年男人委顿在地,面色青黄,抖了一阵,忽然捂住脸,杀猪般干嚎了起来。 矮子听到这动静,靠着墙柱挪了挪,揶揄道:“今天怎么不最后一个求签了,看来还是当缩头乌龟安全。” 那中年男人已经陷入错乱中,没听到他的话。聂臻扫了眼矮子,示意他少说两句,又拿起签筒递给他,道:“请了。” 这一回,终于有了一根上上签。 签文是“与 11. 抓到刺客了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你不会死。”禅房门关上后,聂臻笃定的声音响起。 中年男人显然没有被说服。虽然眼前一团黑,什么也看不见,周荣还是能清楚感受到他的畏惧。他擒住中年男人双手,另一只手按住他肩膀,防止他再乱动。 聂臻轻哂了一声,道:“昨天晚上,庙里突然传来钟声,他从外面楼梯上摔了下来,你再感觉到有人碰你的手,从你旁边过去,周兄起身查看情况,听见这位老夫人说看到没有脸的刺客,转过身时就看不见了,然后我陷入睡梦之中,是这样的顺序,对不对? “这就说明佛签不是同时生效的,但这个却不是求签的次序。那到底是按什么顺序?我想各位去庙里拜佛的时候,应该都听过一句话,叫作‘心诚则灵’。当你相信佛签会生效,它才会灵验。也就是说,心不诚,就不会灵。 “所以,周兄,你的手不会断,眼睛也没有瞎。” 周荣听了他的话,下意识想睁眼,但眼睛早已是睁开的,只有黑暗像一块铁板挡在眼前,撞上去便会轰然巨响。他松开左手,想拨开眼前的黑雾,到半途又顿住,脚下仿如陷空,带着他沉沉坠下去。 “相信我,”聂臻攥住了他的手臂,语气依然从容不迫,“现在是晚上,禅房里点了灯,和昨天这个时辰一样。这位老夫人站在桌边,原来她坐的那个蒲团附近。那位断了腿的仁兄躺在床上,离你只有十几步远。我站在你面前,你能看到我的手。现在,你看到这是几根手指了吗?” 他声音并不高,如同冰面消融,带着小小的气泡往下流去,一直淌进耳朵里。慢慢地,一片沉黑的视野里,浮现出了几块光团。隔着手指,聂臻的脸由模糊到清晰,完整地映入眼帘。 他脸色苍白,两鬓沁出汗珠,眼睛却异常明亮。 “我看得见了,”周荣对他点了点头,哑声说。 聂臻神色一松,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像云破月开,让他整个人都带上柔和的光辉。他眼角随着笑意展开一片细纹,反倒让那张原本看着虚假的脸顺眼了许多。 周荣又闭了下眼,再次睁开,心中翻搅起说不清的情绪。从抽到“暗夜无明”的佛签起,他就在努力记下这座庙里能记住的所有方位,所以在冲到门口,真的失明时,也不过浪费了几弹指,他就迅速过去把矮子带了回来,又去削下一根枝条,给他固定住断掉的右腿。 而后检查了一下聂臻的脉搏,见他确实只是睡着了,又把他搬到了床上。那老妇人说天快亮了,该去求签,于是四人都在等聂臻醒来的那段时间,周荣还抽空想了想出去后如果眼睛再也看不见,要怎么对硕君讲。要是硕君伤心了,该怎么劝她。以后生活怎么办。 所有这些,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非常冷静地一步步做着。心境之超然,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直到现在恢复了视觉,他才发现自己箍住那中年男人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聂臻抓着他小臂的手加了点力,这才松开手,对他笑了一下,道:“能看见了,多好啊。” 说完,他看向被周荣押住的中年男人,道:“先生现在放心了吧。” 中年男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脑袋在两人中间来回转,像是周荣突然之间长出了三只眼睛般,道:“我真的......不会出事了?” “等等,”老妇人忽然指着床上的矮子道,“如果佛签确实是‘心诚则灵’,那最开始他的签怎么会应验?他是下签,难道他诚心相信自己会断腿吗?” 这也正是周荣疑惑的地方。 矮子是怎么从禅房里一下跑到楼梯上的?他说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人抓着他,只是听到钟声荡开,而后心神一闪,就到了二楼,身不由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们这些围坐在旁边的人,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动。 “他不相信,”聂臻道,“但是他不得不信。” 这句话中蕴藏的意味,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仿佛有人“叮”地敲了一下铁片,带动空气一圈圈震动,嗡嗡声在房内缭绕不绝。 矮子抬起上半身道:“你什么意思!” 这一下起得太急,像是扯到了骨折的腿,疼得他最后两个字声音都变了,只顾“嘶嘶”倒吸气。 “何必再装下去,”聂臻转过头,道,“你不是已经听见我说佛签没用了。何况刚刚背着你的时候,我撞了下你的右腿,你连疼都没喊一声。昨晚骗过我们之后,你的腿早就好了,只是方才光顾着刺激别人,忘记自己该断哪条腿了吧? 矮子勃然变色,刚要开口,聂臻却抢在他之先,又道:“刚刚大家也找过一遍了,庙里没有别的人,刺客只能在我们中间。最有可能是刺客的,就是佛签最先应验的人,没有这一个人,后面的佛签,就很难应验。上一晚两个上上签误导了我们,让我们以为格外有个刺客。这位老夫人说她看到的刺客没有五官,就和佛签上的画一样,其实她看到的刺客,是她在‘心诚则灵’的影响下,根据签上的画面想象出来的,这和“擦肩而过”那根佛签的效果是差不多的。偏偏今天的线索签是‘与子同袍’,被刺客以外的人拿到,应该很棘手吧。” 那老妇人低低吸了口气,眼皮颤动着,道:“原来如此,这才是佛签真正的线索。难怪他几次说要我们都待在一间房内,否则,他就违背佛签的了……他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跑到外面楼梯上的。” 四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床上的矮子,将他牢牢钉在原地。矮子面色阴晴变幻,悻悻地抽了下鼻子,忽然笑道:“当然是因为刺客也可以求签。” 中年男人破口大骂道:“就是你这个瘪三想害我?算计到你爷爷头上了。我就说他不是好东西——” 矮子喷了口气,打断他道:“自己技不如人,有什么好抱怨的。”< 12. 倒悬之厄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总归跑不出这个庙里面,等天亮了,迟早要找到他,”那老妇抬起脸,慢慢说道。 窗外,天色一点点发白,灰暗的黎明就要到了。四人困守在禅房内,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一片寂静之中,周荣后脖颈上忽然汗毛倒竖。 “哗”,破空之声骤响,一道利风穿破窗棂,疾射入房中。 他合身往左一倒,单手撑地,另一手拽住聂臻,将他甩到木榻后面,那老妇反应也极快,如不倒翁一般往后一歪,带着蒲团往角落滚出几圈。 箭却不是奔着他们来的。眼看箭镞就要撞到墙上,那支箭却在半空陡然一转,刺向那中年男人的眉心。他一直缩在最里面的角落,不管箭是从门外还是窗外过来,都伤不到他。此时情势急转,他一下张大了眼,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荣长手一伸,抓住他衣领,生生将人扯开,短刀“铮”一声出鞘,打开了那支箭。 下一瞬,被拨开的箭竟又转了个弯,伴着皮肉破开的声音,扎入了中年男人腹中。 急痛之下,中年男人张开嘴,喉咙里“咯”了一声,脸上现出一片空茫。他眼珠往上转了转,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外面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矮子大笑了一声,又吐了口唾沫,便没了声息。 “佛签应验了,”中年男人再也站不稳,两条腿如面条一般软下去,脸色灰败,喃喃道,“佛签还是应验了。” “你清醒一点,”听不见矮子动静后,聂臻也狼狈地跳起身,过来架住他道,“这个下下签给了你,就是因为你最容易相信自己会死。只要你自己不信,就不会死,你听到没有?” 他语速飞快,神色紧绷着,仿佛要靠这一句话把人强行从鬼门关拉回来。 中年男人哼唧了一声,嘴唇颤抖着,眼睛直往上翻。 那支箭钻得极深,周荣轻轻摸了摸,心知不能再拔出来,便用刀削去前面那截箭身,又撕下一块布,攥成一团,放到他手里,道:“咬着。” 中年男人的手软软搭在大腿上,任凭布团滚落在地上。 周荣只得捏住他下颌,那布团塞了进去,垫在他嘴里,防止他咬到舌头。 “你有金疮药吗?”切开那浸了血的衣服时,周荣头也不抬问了一句。 从第一次出来仙境后,他身上就备了几色治伤的药,金疮药也有,只是那个是周神医特制的,效果虽好,愈伤时其痛却极为酷烈,中年男人只怕受不住。 聂臻扶着中年男人半躺下,空出手递过来一个小瓶,道:“这里。” 周荣跪在旁边,双手从腰间解下一双极细的银筷子,边欠身过去,用牙咬下药瓶上的塞子,偏头吐开。 “倒。” 黄色粉末匆匆洒下去,洇入粘稠的血液中。那中年男人一下睁大了眼,疼得脸都变了形,声音又被布团堵住,只能“呜呜”闷嚎起来。 “不要看着,”筷子尖顿在伤口处,周荣又安抚了一句,“我给你把箭镞取出来。” 说了不要看,那中年男人反而眼珠都不转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小腹上的箭杆。他双脚扑腾着,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耗子,两只小而圆的黑眼睛里满是恐惧。眼角沁出的不知是泪还是汗,倒像是周荣要把他凌迟了似的。 “你——”周荣也有点冒汗,余光瞥见聂臻有些震恐的表情,又把话咽了下去,放缓声音说了一句,“难为你了。” 他扒开汩汩流血的伤口,将银筷子探进去,搜寻了一会儿,找到箭镞在的位置。 万幸没有伤到脏器。 周荣俯下身,凝神去挖那箭镞,听聂臻沉吟着道:“他没有对我们下手,也许是只能按签上给的手法杀人。射箭自然要用到弓,听这声音,他是把弓扔掉了。大约佛签只给了他一支箭,这一击失败,就没法再动手了,我出去看看。” 那老妇紧贴着墙根道:“他说不定是故意扔下一个东西,好让我们放松警惕,以为他黔驴技穷了。还是等完全天亮了再出去的好。” 他们最后的希望,就是天亮后佛签便无法发动。那不管矮子手上还有什么底牌,他也无可奈何。 周荣取出中年男人腹中的箭镞,包扎好伤口后,他已经晕了过去,只剩微弱的喘息。三人商量了一下,留下聂臻看着他,周荣和那老妇人出去搜寻矮子的踪迹。 他个子小,没有功夫傍身,本来对他的处境来说极其危险,此时却为他藏身提供了极大便利。 两人不敢懈怠,将所有箱笼、屋顶、床底、树丛都看了一遍,却依然一无所获。 矮子跟那黄衣知客僧一样,也凭空消失了。除了被他扔在地上的弓,再没有别的东西证明真的有过他这个人。 临出门前,聂臻也满面忧虑说过,只怕刺客的第三根签是帮他隐匿身形的。果然被他说中了。 当时聂臻说,哪怕明天之前没找到刺客,也并非没有转机。方丈认为自己会在讲法时被刺杀,肯定也是在菩萨这里求到了死签。但死签并不能直接杀人,同样也受到“心诚则灵”的约束,连那中年男人也活下来了,那只要方丈不胆小到他这种程度,他也不是必死无疑。从刺客现身,到他借助佛签杀死方丈,中间的那段时间,就是他们抓住刺客的时机。 但聂臻说这话,也不过是为了稳定军心,免得几人自乱阵脚。这里面有太多未知的东西,若是把一切都押在这上面,只怕四人都没法离开这间菩萨庙了。 徒劳无功转了一圈后,两人又沉默无言回到了大殿上。被中年男人砸坏的菩萨像已经恢复如初,头下脚上,静静看着他们,神色悲悯,却又毫不动容。 日头开始慢慢西斜。最后一天,就要这么过去了。周荣把捡到的那张弓放在供桌上,仔细检视,却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不是庙里原本有的东西,而是矮子通过佛签拿到的。用完后嫌累赘,就干脆扔掉了。从他之前发出的那声嗤笑来看,矮子虽然能隐匿身形,却并不能藏住自己发出的声音。可是只要他静坐着不动—— 周荣猛地抬起了头。 在这黄昏中,倒坐 13. 天明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供桌上的鲜桃堆叠成金字塔形,顶上那个并没少,乍一看没有什么问题。但聂臻说完后,周荣也发现了,这两盘桃子的数量并不一样。 他没有贸然上前,同聂臻对视了一眼,便退开几步,凝神听了下,没有察觉到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两人静静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异状出现,倒显得他们过于草木皆兵了。 “总不会是饿了吧,”聂臻笑了一声,手却慢慢摸向了腰间的折扇扇柄。 手指按下,扇骨边缘弹开一柄锋利的短刃,划破了他的指腹。鲜红的血珠滚出来,被他抹在了牌位上。 伴着一阵阴风,聂臻的背慢慢佝偻了下去,青色发丝中开始缠上雪白的头发。 那鬼魂还未完全成型,头顶忽然黑影一晃,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掉了下来。 周荣手腕一翻,几把飞刀接连掷出,呈扇形横扫而过,将黑影包裹在刀光之下。 “啪嗒”,桃块带着湿濡的声音砸到了地上。其他飞刀却落了空,扎进了梁柱里。 矮子并不在房梁上。 那个桃子,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才放的。 这个念头闪过时,伏在聂臻背上的佝偻身形也抬起了头,张开嘴,看向了佛龛上。她仿佛受到了佛光震慑,发出了婴儿般尖厉的哭叫声,蜷缩起身体,又一点点淡去,消散在了半空中。 最后两把飞刀脱手而出,以回旋之势,射向佛龛上的菩萨像。 一声吃痛的闷哼,从定在半空的刀刃上响了起来,又被咬死死回牙关中。 矮子果然藏在这里。 周荣心下一松,待要抬脚跃起,追上那一缕血腥气时,却发现脚下不知什么时候蜿蜒流过来一道清水,从菩萨的净瓶口淌下来,清亮如涎水。碰到周荣的鞋尖后,却像石膏一般,渐渐呈凝实状,让他拔脚都有些艰难。 “周兄,”聂臻不去追踪矮子,却呆呆站在原地,道,“你为什么……” 周荣看着他颠倒过来的脚与头,恍惚间明白了什么,跟着看去。仰头的动作让他的发辫扫过地板,带来细微的窸窣声。头顶上,他的脚正带着自己往佛龛里走去。每一步,都走得踏实,笃定。 他从没有过如此安心的感觉,仿佛只要进到佛龛内,盘腿坐下,就能抛下一切烦恼。 这么想着,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佛龛内,安安稳稳嵌在其中。两道胳膊缠绕上来,菩萨低下头,鼻尖带着些微凉意,蹭过他颈项边。 一阵控制不住的笑意泛了上来,像是咕嘟咕嘟冒泡的水,挠得他喉咙发痒,紧闭着的嘴唇慢慢扬起,越拉越高,将脸颊两边的肉挤开。 在很遥远的地方,似乎正有什么忧虑,咬啮着他。但他却迷迷糊糊,陷入温暖光明之中,抬不起眼皮。 “啊——”一声近在耳边的惨叫将他猝然拉回了现实。仿佛有人在他天灵盖上重重击了一掌,周荣浑身一震,醒过神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进了脑袋里,压得眼前一片血红。 聂臻弯腰站在供桌边上,一只脚抬起,脚尖往下碾,似乎踩着什么东西。他手里拿着展开的折扇,扇缘处,鲜血滴滴答答落下,在他脚边汇聚成一大滩。 随着折扇插下去,惨叫声越来越小,鲜血越聚越多。 聂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顾俯下身,重复着执扇拨弄的动作。直到一根佛签突然从半空中掉出,落在了地上,他脚下那长短如小孩的尸体,也终于浮现了出来。 尸身上遍布血痕,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 聂臻捡起佛签,扫了一眼。 “……不见如来,”他笑了声,“有点意思。” 抬眼对上周荣的视线时,他又蹙起了眉头,思忖了下,忽然眼中一亮,纵身跳上了供桌。他伸手在周荣腰间摸索了下,找出一根佛签,略一用力,将它折成了两截。 像有人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提出水面,周荣只觉堵在耳朵里嗡嗡作响的水声猛地退去,眼前的迷蒙光影急速破碎,世界重又变得真切起来。 “好了,天也亮了,刺客也死了,佛签也没了,”聂臻在他面前蹲下,轻轻揭下他脸上快要收干的泥块,道,“周兄,你这菩萨也该做够了吧。” 周荣这才惊觉,自己还倒坐在佛龛中,手摆在胸前,掌心向外,浑身上下沾满了金蓝的粉块,再过一会儿,就要彻底变成倒坐菩萨像了。 “恭喜几位施主抓到刺客,”一个黄衣身影再次出现在大殿上,身后还跟着那名老妇和中年男人,“请先求了签再走罢。” 佛殿外面,熹微晨光带着缭绕的紫烟照进来,洪钟声荡开,慢慢地,一排排做早课的僧侣走了进来,仿佛这几天一直都在这里,热热闹闹地陪在五人旁边。 那中年男人被老妇搀着,面色还有些眩晕,自言自语道:“能不能不求了。” 老妇眼皮动了动,结着白翳的眼珠看向周聂二人,道:“这次的签,是仙境的奖赏。” 矮子的尸体就倒在旁边,眼珠暴凸,肩上钉着一柄飞刀。几人拖开他的尸体,在蒲团上跪下,依次求了一根签。 周荣收起佛签后,走到矮子尸体旁,拔出了那柄飞刀,仔细拭过,别在腰间。而后,他抬手覆住矮子双眼,顺势抹下,让他闭上了眼睛。 聂臻站在他旁边看着,忽然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怪我做事太绝,不给人留活路。” 矮子并没有给他们留活路,而他们要出仙境,就必须把矮子交出去。事已至此,哪怕他们不亲手杀他,矮子也不可能再活着离开。 但周荣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掷出飞刀的时候,他下意识留了几分力,不想取矮子的性命。 习武之人,戾气最重,师父反复告诫他,手有利器,易起杀心,不可不慎重。 而之前看到那中年男人的箭伤都几乎作呕的聂臻,到了动手的时候,却毫不手软。 周荣侧过头,看了聂臻一眼,道:“是。” 聂臻并不辩解,又静静站了一会儿,目光投向另一边求签的两人。 “他的愿望是长到普通人这么高,你说,这么多高的人,又是为了什么进来。” 他不过是感叹一句,并没有期待什么回答。周荣道:“我答应过帮你走完所有仙境……要是以后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你也只当我是他好了。我不会怪你。” 聂臻一怔,黑亮的眼珠一瞬不瞬看着他,神色中竟带上几分茫然,仿佛遇到了不可解之事,稚气懵懂,看起来整个人都小了几岁。 “周兄,”他眨了下眼,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我对你下不了死手啊。” 几人跟在知客僧身后,走出了菩萨庙的六角门。白雾翻涌上来,掩住了庙宇内的朱檐金殿。聂臻回过身,喃喃念了一遍“恨众生不肯回头”,轻笑了一声,将手里的签扔给周荣,道:“给我看一下你的。” 周荣翻过佛签,认真打量着,道:“我几时说过,要给你看了?” 聂臻眼风扫过他,不由微笑道:“周兄,你现在才想着对我留个心眼,是不是太晚了。” 见周荣还在凝目注视着签文,一声不吭,他抬了下眉毛,挨过去道:“上签,‘鱼目混珠’,你看完没有。” 周荣也笑了下,把自己的签拿给他。 菩萨庙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它投下的巨大倒影,却仿佛依然悬浮在二人身后,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点点拉长。 聂臻接过他的签,看了一眼。 “下签,‘离心离德’。” * 回到潘家酒楼,外面依然是一派繁忙风光,进港的那只船的船帆还在鼓荡着,连位置也几乎没有变过。两人却已筋疲力竭,无心再吃饭,只想赶紧回去,好好修整一番。 临走,聂臻叫住周荣,笑道:“一个月后,是我父亲五十寿辰,不知周兄是否肯赏光。” 周荣还没接话,他又补充道:“只请你一个。” 他当初答应不再纠缠硕君,也极其爽快,分明对硕君无半点情意。这本是周荣想要的,此刻听他这么说,心底却升起一股郁怒,无处发泄。既是替硕君不值,一腔真心错付,又后悔自己插手,不该替她做决定。 周荣一口回绝道:“没兴趣。” 聂臻笑了下,大约也料到他不会答应,当即潇洒起身,道:“那就告辞了。” 回到住处,硕君早已从淮南王府回来,坐在院子里石凳上发呆。正是夏日晌午,槐树底下一片凉荫,铺开满地浅黄色的小花。蝉鸣声噪,越显得这处庭院幽静。她想着心事,手里揪着草叶,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 “阿荣,”听到脚步声,周硕君抬起头来,随口道,“你去哪了——” 话没说完,先闻到他身上浓郁的线香气味,又看见他衣服、头发上沾染的金蓝色粉末,不由愣住。 周荣道:“菩萨庙。” “哪个菩萨庙,”硕君讶然道,“你去庙里做什么?” “求签。” 硕君双眼睁得溜圆,一下忘了刚才的烦心事,跳起来笑道:“求了什么签,给我看看!” 周荣转开眼道:“不是什么好签,扔掉了。” 他极少对周硕君隐瞒事情,讲到这里时,便有些卡壳,硕君立刻注意到了,狐疑地看着他。不过周荣若不愿直说,必定有他的原因,所以她也坐了回去,不再追问。 两人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硕君坐了一会儿,找不到什么话题,忽然脱口而出道:“常伯父这几天老张罗着给我说亲。” 周荣动作一滞,低低“嗯”了一声,看到石桌上茶盏已经空了,便过去给她倒了杯茶。周硕君用鞋尖碾着地上的落花,语气飘忽,道:“他还说淮南王身体大有好转。” 周荣再次“嗯”了一声,周硕君用胳膊肘拄了他一下,笑道:“你呀,哑巴!” 周荣看向她,问道:“常伯父还说了什么吗?” 周硕君低了下头,笑道:“他说淮南王要大办寿辰......看起来病情确实好了很多。” 她笑得有点勉强,眼眶突然泛红,下巴也有点颤抖,道:“难怪最近总不见我,原来是用不上我了。” 她攥起手指,将眼泪逼回去,瞥见周荣的神色,又“嗤”一声笑了,道:“你这个表情做什么,我又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顶多算是单相思罢了。” 说到“单相思”,她又看向周荣,顿了顿,轻声道:“阿荣,爹爹让你照顾我,这么多年,你活得很拘束吧。” 周荣的嘴唇抿成一线,生硬地道:“没有。” “......我以前觉得,单相思这种事,实在是太傻了。干嘛要在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哪个人不能爱?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不是那么轻易放得下的......阿荣,我对不起你,我不想要你为我搭上一辈子。” 周荣静静听她说完,抬眼看着她,眼眸干净,像澄澈见底的水潭。 周硕君笑了下,一颗泪珠从眼里滚落,倏忽划过鼻尖,砸落在泥地上。 她继续低声道:“我不想要你为了我不开心......阿荣,你是不是也一直这么难受啊。” “没有,”周荣还是固执地抿着唇,“在你身边一直很开心。” 眼泪断了线似的滚下来,硕君擦了又擦,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她忍着抽噎,挤出一个笑,道:“但是现在,咱们俩都不开心,不要骗我,我感觉得到。” 周荣没有反驳,腰背笔挺,坐在她对面。硕君眨去眼泪,忽然听见他道:“我今天在庙里的时候......遇上了淮南王世子。” 硕君猛地僵住,听周荣继续道:“他也说起了淮南王寿辰的事,让我先跟你递个口信,如果你愿意去,他再正式送来请帖。” 聂臻分明在避着她,怎么可能拐弯抹角找周荣给他递请帖。但周荣不可能撒这种圆不了的谎——硕君皱起眉头,望着他不说话。 周荣满面平静,道:“他说先前是他唐突了,怕当面邀请被你拒绝,所以转托我探问你的口风,这一回相邀,就当赔罪。” 周硕君咬着嘴唇没说话,半晌,恨恨地道:“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把人一脚踹开,还假模假样道歉......哼,伪君子!” 周荣看向她,道:“那你去吗?” 周硕君忽然下定了决心,站起身道:“去,白吃一顿,为什么不去!吃过这一顿散伙饭,就当这个人死了,再浪费时间想他,姑奶奶也不信周!” 周荣温柔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脸上露出一线笑容。 ——— 周荣原本以为在淮南开药铺很麻烦,最初在郊外租房的时候,他和周硕君跑了几个地方,四处打点,迟迟拿不到官府批文。没有批文,就不能开张看病,只能偷偷摸摸卖点草药。 结果去了淮南王府见过常汝默之后,他和硕君就搬到了固城内,东西还没收拾完,批文便全到手了。药行会馆也来跟他们打招呼,不等他们挨个拜访,先给他们介绍了城里各大药馆。 不知道是聂臻有意关照,还是常汝默去求了他。周荣明白又欠了他一次人情,更觉得闷闷不乐。这天去找聂臻要请帖,他也没想好怎么开口。 门上的小厮他都不认识,见到他找人通报却十分恭敬,看了他一眼,便堆下笑来,道:“殿下这几天刻苦练功,都在演武厅呆着。”小厮领着他往里走,瞄见周荣手里拎的盒子,又道:“爷这是拿的什么?给小的拎着就是了。” 周荣不知如何 14. 阳寿换阴钞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磕下一连串均匀的脚步声。渐渐地,浓雾中现出一个青年的身影。 “……莲花瓦舍。” 周荣仰起头,在牌坊底下站定。 瓦舍倒是隐约听说过,是中原人饮酒取乐的地方。以牌坊为界,这边是清冷的街道,那边却热火朝天,挤满了卖吃食的摊子,炸糕、烧饼、麻花的香气混合着叫卖声飘过来。两边楼阁鳞次栉比,临街的窗子半开着,露出里面划拳呼喝的人影。 从离开倒坐菩萨庙算起,今天是第十八天了,间隔比上一次长。原本还以为只有跟聂臻碰上了面,仙境才会降临,结果却是他一个人进来了。 “哎呀,”一间低矮的屋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门口洞开,胖乎乎的掌柜坐在柜台后,冲他招手笑道,“客人里面请。你要换多少赌资啊?一天的阳寿是十万贯,我看你阳寿还很多,先换个一半吧。想全换了也行,兜里有钱才有赢钱的底气嘛!” 他提起笔来,在快要干涸的砚台里戳了戳,又把食指伸到嘴里舔了舔,翻开面前厚厚的册子,道:“来,在这儿写上‘抵押某某多少天阳寿’,后面按个手印,这些钱就归你了!小店绝对公道,童叟无欺!” 周荣站在门槛边,问道:“要进去得先换钱?” “没钱有什么逛头?”掌柜瞪大了眼睛,“不想逛倒是可以走,但是来莲花瓦舍的,谁不想奔着赌钱?” 可以直接离开?还有这样的仙境吗? “前面有人来换过钱吗?” “今天还没开张呢,”掌柜吁了口气,神色沧桑,“现在生意不好做。我要是你,早就进来换钱了。又没什么损失。就是进去了不想赌了,也能随时找我把抵押的东西拿走。万一赌赢了,这个钱还能换成阳寿,稳赚不赔的好事,上哪儿找去!” 身后响起一个脚步声,周荣回头去看,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姑娘。 她似乎困极了,眼睛都睁不开,走得歪歪扭扭。边走着,边长大了嘴,打出一个绵长的呵欠。快要一头撞上牌楼柱子时,才“啪”一下站直了,汪着泪的眼睛对上周荣的目光。 “大哥哥,你在等人?”她抹去眼角挤出来的泪水,了然地笑道,“也不用看到我就这么一副失望的样子嘛。我很少碰到结伴进入仙境的人,不过好像第一回是一起的话,就会一直碰上面,不必担心啦。” 她眼珠像脏了的铜镜,雾蒙蒙的,仿佛困得都要灵魂出窍了,谈兴却很高,一边哈欠滚滚,一边热络地道:“你看着不像是中原人,不知道听不听得懂我说话。忘记说了,我的名字叫作无双。大哥哥你叫什么?” “……听得懂,”周荣见她还要换成胡语跟自己搭话,只得接口道,“周荣。” 无双歪过头道:“是不是荣幸的荣?是我比较荣幸,哎呀——周荣哥哥,这位就是你等的朋友吧。” 周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过了一会儿,浓雾中果然现出另一个身影,正是聂臻走了过来。 见到牌坊下等着的二人,聂臻先带笑叫了一句“周兄”,似乎也松了口气,这才看向无双。 “原来你的朋友是中原人啊。”无双笑了起来,把脸转向聂臻,饶有兴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单,单名一个止字。”聂臻对她一拱手。 无双看了他一眼,似乎猜出他说的是假名,却没说什么,慢悠悠打了一个哈欠,含混地笑道:“又来了三个。” 当头的是一个独眼男人,仅剩的那只眼睛精光四射。后面跟着一个肤色蜡黄的妇人,像是从木版画上走出来的人,一双方形的眼睛,嘴唇很厚,看不出是哪里的人。最后是个挺着圆滚滚肚子的白胖子,边走边喘吁吁擦着汗,探头四处张望。 掌柜见门口一下聚了六个人,顿时眉开眼笑,搓着手道:“几位要换多少赌资啊?” 他把刚才告诉周荣的话又说了一遍,独眼听完,立刻道:“要是借了钱,还的时候怎么算?” 掌柜道:“小店肯定不会狮子大开口,还完钱,再交十分之一的抽成就行了。再提醒一句,要是第二回来借,抽成可是要涨到十分之二。所以说,几位客人不如一次性把能借的钱都借走。” 独眼皱眉冷笑了一声,道:“十分之一的抽成?我就说没那么便宜的好事。” “……你们在说什么啊?”最后来的那个白胖子小心翼翼瞄了他一眼,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刚刚还在自己家里,怎么突然下了一片大雾,竟然走到什么瓦舍里来了?我也不敢赌钱,要不还是走吧。” 他说着要走,只是没有人附和,只好站在原地干搓手。 那肤色蜡黄的妇人一直盯着“莲花牌坊”四个字出神,此时瞥了他一眼,道:“你想走就自己走。头一回来仙境就碰上这种,你也是运气好。” 无双也笑道:“叔叔你不知道吗,有机会来到这里的人,只要活着出去,都能实现一个本来绝对实现不了的愿望呢。而且这种随时可以出去的仙境,一般没有任何危险,却有机会拿到有用的东西,比起那些凶险的仙境不知好出多少,你最好不要现在走。” 后面的话却是对那肤色蜡黄的妇人说的,“姐姐,你看出什么来了?” “也没什么,”肤色蜡黄的妇人收回目光,道,“你们听没听说过莲花瓦舍这个地方?” 其他人都摇头,唯独聂臻笑道:“我好像读到过。前朝不禁赌,瓦舍里除了勾栏酒肆,也有许多赌坊,莲花瓦舍就是其中有名的一个。” 那肤色蜡黄的妇人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没错。还有个故事说,有个人原本家境殷实,后来迷上了赌钱,弄得妻离子散,自己也被讨债人打成残废。他日夜守在莲花瓦舍门口,遇到过路人就爬过去借钱打赌。这人死后化作怨鬼,诅咒所有赌客,但凡沾上赌,都会输到倾家荡产。赌坊老板不管赢多少钱,一到点帐,就全都变成了阴钞。” 这样的故事也许不过是输了钱的赌客牵强附会,借此泄愤。赌坊赢了钱,也怕招人眼红,所以任凭流言传下去。但是此刻提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胖子瑟缩了一下,掏出帕子擦着额头,左右四顾,道:“那还是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懂赌钱,再去这么个被诅咒的地方,那不是白白送命吗?” 周荣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白雾还笼罩在街道上空,却没有清明游湖那次张牙舞爪逼他们上船的势头,好像只要转过身,就真的能走出去了。 “我先进去了,没人抢吧?”独眼是急脾气 15. 被操纵的游戏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当铺的地面比街道矮,光线昏暗,人一进去,像是掉进了地窖里,墨水与纸张发臭的味道围拢过来。 “我还有多少天的寿命?”周荣问道。 “小店也不是管生死簿的,哪里知道得这么细,”掌柜的带笑道,“只能说最多给你抵押三百天的阳寿,总共三千万贯,你看怎么样。” 他是第三次进来,剩下的阳寿比前面那两个人多一百天左右。如此算来,越往后面,进入仙境的间隔会越长。后面的仙境已经不多了。无双却说自己经历过几十个仙境,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他在当票上写下“抵押周荣阳寿三百天”后,掌柜从身后黑洞洞的木柜里掏出了一叠黄色纸钱,推给了他。数了数,一共是三十张。他和掌柜各持一张当票,就算银货两讫了。 周荣把纸钱收入怀内,换聂臻和那胖子进去。最后轮到无双。已经换完了赌资的五人都站在外面等着,没一会儿,独眼便不耐烦地拧过头,道:“她这么慢吞吞地干什么?” 无双站在高高的柜台前,还在一笔一划写着。“无双”两个字不难写,但掌柜要求一定要写真名,也许她原本的名字很复杂。 似乎是为了印证周荣的猜测,屋内人忽然懊恼地扬高了声音,道:“换过名字的还是要用父母取的名?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从背后看,她右手肘往下划了几道,似乎正在把原来写好的名字抹掉,然后胳膊飞快摆动,又提笔写了起来。 旁边聂臻神色一动,周荣刚要问他想到什么了,聂臻忽然出声道:“我再换一千五百万贯!” 话音落下时,无双正好写完,放下了笔。另一只手蘸上印泥,顺势按下手印。 “哎呀,”掌柜笑嘻嘻的声音传来,“你的阳寿已经全部抵押给我了,拿什么换啊。” 除了面沉如水的聂臻,外面几人都一脸愕然。面面相觑了几息,独眼的面皮由煞白转成了通红,又变成铁青。 他暴喝一声,卷到当铺门口,又被禁制狠狠弹了回来,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的阳寿还剩多少?她是不是把我们的阳寿都给抵押出去了?”独眼指着无双,跳脚道,“你怎么能拿我们的命给她换钱?!”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几位贵客不要在瓦舍里争吵,万一惹来巡捕就不好了,”掌柜站起身,摆出一副劝和的样子道,“小店只管认名字给钱,这位客人名字也写对了,那也不能不给钱嘛。当然,几位要是商量好了,想转让赌资,也可以来找我做个见证,同样只收十分之一的抽成。用其他方式从别人那里偷来抢来的可不作数啊。” 无双拿着厚厚一叠黄纸钱转过了身。她面色疲惫极了,慢慢张大了嘴,大得下巴都快要脱臼,才重新把嘴合上,打了一个呵欠,带着满眼晶莹的泪花笑了起来。 “你们也听到了,第二次借的抽成要增加,你们既然没有一次借完,肯定是后面不打算再借了,让我先用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我要出去还是得把钱还上,大家也没有什么损失,是不是。” 胖子也终于回过味来,额头上油汗冒得更欢了,哭丧着脸道:“我自己只借了一百万贯,姑娘,快三百天的命全交代在你手里了。” 无双不为所动,道:“你怕什么?你只要进去赢十万贯就能走,我还要交六七百万的抽成,都没急成这样。” “现在把钱转给我,”独眼拔出剑指着她,森然道,“别以为这里不让动武你就能嚣张,我有的是办法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无双走到门槛边,抬手抓住剑刃,轻轻拨开,抬眸笑道:“你想白白再交十分之一的抽成?仔细想想,只要我从这里出去了,对你一点影响都没有啊。” 她说着,幽幽地看了聂臻一眼,倒像是怪他戳破了自己的小动作。 聂臻从刚才起便一直没出过声,此时竟也微微笑了起来,道:“你自己的阳寿换了多少钱?” “等我出来再告诉你,”无双眨眼笑了下,顿了下,吐字清晰地道,“单止哥哥。” * 临近牌坊的那间楼门口,正在表演女子相扑。两名赤膊女子抱在一处角力,上身只穿鲜艳的抹胸,露出雪白的臂膀。四周围满了叫好的人,有个伙计摇着竹筒招呼人下注。有的个子太矮,被挡在后头,急得踮脚去看。斗到精彩处,人群中便如盐下了锅一般,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周兄,”聂臻停住脚,从人缝中看了一眼,饶有兴趣道:“你会不会相扑?” 他平白被人拿走了一百五十天的阳寿,倒也不急不忙,还有闲心挨个摊子去看。 周荣驻足看过去,道:“学过一点。” 每年秋天,羊群肥壮了,牧人赶着羊离开深山牧场后,宴会总是一场接一场,年轻人便聚在一起饮酒唱歌,摔跤赛马。偶尔也有人找周荣来角力。 聂臻问道:“也是你师父教的?他是隐居在焉支原,还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周荣看了他一眼,聂臻便笑道:“我从小也跟着好几个师父学武功,到现在还是只会一些花拳绣腿,要是知道你师父在哪里,哪天也好请教一下。” 上次去淮南王府找他要请帖,聂臻正好在演武厅练武,大约是担心以后在仙境中遭遇凶险,所以这些天格外练得勤。说他“花拳绣腿”倒不至于,但确实有些多余的动作。对敌之时,往往是一招定胜负,没有那么多花哨的东西。 他想了想,道:“不是师父的问题。” 聂臻听了一噎,道:“周兄,我知道你说话直白,但是好歹也给我留个面子。” 周荣见他误会了,又道:“不是说你的资质,是你的身份。” 他说到这里,聂臻竟怔了一下,好像以前从未想到过——他是淮南王世子,他的师父都要看他脸色行事,怎么会有人逼他苦练,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大概多数人也就是教一点好看的拳脚套路,糊弄过去罢了。 “……你要是想学,”周荣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也可以教你。” 聂臻看向他,立刻弯起眼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周荣移开眼睛,道:“你根基还不牢,得从头开始。” 聂臻笑道:“只要周兄不嫌我愚钝 16. 六枚铜钱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不玩了不玩了,”无双扔下手里的天九牌,“嘎吱”拉开凳子,跺脚道,“棺材本都要输光了。” 牌桌上三个人也不怎么留她,见她起身,旁边一个人便挤了上来,替换上了她的位置。 这屋里光线昏暗,白天也点着灯,青焰焰的灯光托着四张煞白的瘦骨脸,像坐了四具骷髅。旁边一张赌桌上还在打牌,一波波咳唾声、笑骂声涌上来,拍在她身后。 “你不是手段很多么?”陈家镰跟了上来,眯细着独眼,扯着一脸横肉,笑得很狰狞,“可以知道人说话的真假?可以看到别人眼里看到过的东西?怎么还输了上千万?” 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能力。她在这上面吃亏也不是一两次了,但下一回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忍不住要显摆显摆。夸口说要大杀四方,结果现在一局没赢,尴尬得要死。 要是能一觉睡过去,睡个几天几夜就好了。 她拖着脚往前走,有气无力地道:“花钱买个教训,不吃亏。现在咱们知道了——” “谁跟你咱们!”陈家镰冷笑。 “好好好,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里的庄家会出千,所以只需要找到没法出千的赌局,就可以赢钱了。” “你怎么不说赢的诀窍就是不要输呢。” 无双瞥了他一眼。 陈家镰抱着胳膊,拧着两道八字眉,满脸晦气俯视着她。 “……要不你别跟着我了,行不行?”她诚恳地道,“你再跟着我,我就回去把这些钱都输光,谁也别惦记。” “姑娘,别自暴自弃嘛,”不远处一个笑呵呵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我知道一种博戏,绝对公平,保证你们稳赚不赔!” ...... “各位知道,一般的关扑呢,就是拿六枚铜钱来扔。扔出来六个背面,叫做枭卢,这是最高的彩头。” 莲花瓦舍中心是一栋圆形建筑,看着像是用翡翠雕成了一个巨大的莲蓬。沿着那光滑碧绿的四壁转了一圈,也没发现门在哪里。莲蓬旁边,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了一个黑木耳似的东西——正是瓦舍门口那个黯淡的小当铺。当铺掌柜坐在“黑木耳”里,耐心地跟“莲蓬”前六个人介绍: “当然了,我不会给各位出这种难题。你们每个人把自己手头的赌资拿过来,不管多少,都可以领一枚铜钱。领完之后就进去,每个人进一间房,房间里会有个台子,把铜钱放上去,哪一面朝上,你自己说了算。 “如果最后是六个反面朝上,也就是出现了枭卢的话,所有人的赌注都可以翻一倍。但要是有人选了正面在上,那其他人的赌注就都归他了;两个正面,就两人平分,以此类推。如果是六个正面,那没得分了,你们的赌注都归我。 “每个人有一刻钟出门的时间,我会挨个提醒的。你可以去各个房间看看,问问其他人的打算,也可以找一个人细聊。当轮到你出门的时候,除了你选择去看的人,别人不会知道你见了谁,说了什么。所以别费时间趴在门上偷听偷看了,还是要讲公道的嘛;其余时候,就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了。各位还有问题吗?没事,进去以后有问题,也可以随时找我,叫一声掌柜就行了。” 几人都没有应声。 从进入这个仙境以来,好像每一步都是由他们自己选择,有很大的自由。可是不知不觉中,每一个人都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掌柜选在这个关头出现,大约也是看准了,他们早已没了刚进来时的锐气。到了现在,众人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赢钱上。只要能全须全尾出去,就算谢天谢地了。 但要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玩这场博戏,聂臻很清楚,结果一定会是六人全输。何况他们已经被无双背叛过一次,要建立信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可以进去试试,”周荣思索着开口道。 掌柜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很认真,认真得像老虎头一回遇到刺猬,正琢磨怎么下嘴一样。聂臻一看到他这下定决心的样子,就感到情况不太妙。 周荣有三千万贯,翻一番能到六千万,自然是选反面最有利。以他的性格,也肯定会想尽办法说服其他人合作。可是对于手里只有一两百万的人来说,大家都赢的结局,显然不如背叛其他人划算。 而周荣的态度,只怕是最好试探出来的。如果有人知道他会选反面,那个人一定会高高兴兴选正面。所以他越是努力地联合众人,众人就会越分裂。 “当然要进去,”聂臻按下思绪,笑道,“看几位的情况,刚才手气也不太好吧?” 手气好的人,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剩下那几人咕哝了几声,没有多作犹豫,也挨个去找掌柜换了铜钱,走进了巨大的莲蓬中。 聂臻和周荣是最后进去的人。临走前,他回过头对周荣道:“我已经想到一个办法了,待会儿和你细讲。不出意外的话,所有人都可以安全离开这个地方。” 周荣很缓慢地眨了下眼,像是没有听懂他这句话。聂臻笑了一下,转身继续往前走。周荣突然在背后叫了他一声。 等他再次回过头,周荣却又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看着他。 “......聂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周荣舔了下嘴唇,像是刚学会说话似的,说一个字,要在脑子里转半天,慢慢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没有别的要说的了?”等了一会儿,见他似乎没了下文,聂臻不由抬了下眉毛。 “比如‘多谢你体谅我的心情’‘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可靠’之类的?”聂臻继续提点他。 周荣眯起眼看着他。 “你们到底还换不换铜钱?”掌柜有些坐不住了,“不许在外面私自谈话了,再这样,就从你们进去之后的活动时间里倒扣。” “来了,”聂臻应了一声,拔脚往里走。 “......我自认为和你并不算朋友,”身后,周荣低低地道。 聂臻的步子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我们也并不是一路人。以你的行事风格,肯定会想办法说服其他人选择反面,你自己再选正面。你要这样做,我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这才是最妥当的办法。但 17. 让最多人得救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个进来的人,偏偏是陈家镰。 两人一站一坐,对峙了几息,都有些感慨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我一定会选正面,”陈家镰掀动嘴唇,露出两排白牙,“要是最后六个人都输,那也没办法。” 无双没说话。 陈家镰也不逗留,转身便走,似乎打算到另外四个人面前转一圈,把同样的话都说一遍。 “哎,别急着走嘛,”无双懒洋洋开了口,“你想看看我是不是真能分辨人说话的真假?那我告诉你好了,在你自己看来,你刚刚说的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是假的。难不成你觉得,只要你铁了心不松口,就会有人牺牲自己,来成就大家吗?” 陈家镰缓声道:“试过不就知道了。” 当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人会坚定背叛时,这场博戏反而简单起来了,再也不用去一个个游说、拉拢,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选择——把钱输给共同进入仙境的人,还是仙境主人? 无双叹了口气,“你是觉得我一定会背叛,才这样做的吧?就算你不这样想,只要有一个人怀疑我背叛,选反面就是绝对行不通的事情。但是,如果我有办法证明我绝对不会背叛呢?不但是我自己,我还可以保证所有人都不会背叛。” 陈家镰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哦?什么办法,不会是用你分辨真话假话的办法吧?” “你看看你,一边不肯相信我有这个能耐,一边又总是挂在嘴边,”无双打了个呵欠,“你也不用太羡慕,这个能力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用。一个人此刻相信的事情,下一刻未必如此;一个人相信是真话的,也未必就是真的,所以我就算确认了每个人都真心实意说自己会选反面,也不能保证他们就不会改变看法。所以常言道,空口无凭,白纸黑字才信得过。” 这番话,也不知陈家镰听进去多少。他右手手指敲击着剑柄,眼中带着警惕,半晌没吭声。 “……你的意思是,跟每个人签一份契书,保证所有人都选反面?”陈家镰迟疑着说完,又“呵”了一声,摇头道,“我还在这里听你废话……” “回来。” 无双低低喊了一声,藏在袖子里的机关发动,抬脚往外走的陈家镰便拐了个弯,又走了回来,仿佛一下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你——!”陈家镰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一边绕着房内飞快转圈,一边将吃人的目光射向无双。 “这是我在第一个仙境里拿到的东西,叫做鬼打墙,只能对二十步以内的人用,除了逗蚂蚁玩,一直没派上过用场,但是我也舍不得扔,”无双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他脚下,不急不忙解释道,“没想到今天正好得天时地利人和呀,我就说我的道具很多吧。” “给我停下。” 陈家镰面色铁青,咬牙道。兜了几个圈子后,他也终于回过味来了,不再想着往外走,干脆立住脚,停在了原地,隔着几步远阴测测看向无双。 “不急,”无双又打了个哈欠,“掌柜,我有个问题。” 即便不在出门时间,也是可以随时把掌柜叫进来的。 “两位要转让赌资是吧,”掌柜殷勤地道,“这边请。” 无双提起笔,看向陈家镰,“如果我选了正面,要把手里所有的钱转给你,如果你选了正面,也是一样。怎么样?你签不签?” 陈家镰张开了嘴,又合上。 “顺便告诉你,上一个来找我的人是聂臻,我和他已经签过了,这个是他写给我的,你要是怀疑我骗你,可以当场问一下掌柜,这张契书是不是有效。” …… “原来是这样,”对面的女人凝视了她一会儿,“刚才那个异族人也给我看了你签给他的,但是没看到他写给你的那份,我不放心。他当时没多说什么,很快就走了,可能觉得你能说服我吧。不过,我不会签的。” 是真话。 无双哈欠打到一半,顿在了半空。她笑了下,“是吗。” “聂臻,陈家镰,周荣,”她把前面三人的契约挨个翻过去,又轻轻放在一边,“不用问掌柜,我相信这个契约是真的。” 蔡落英叹笑了下,眼神中带上了一点感伤,让那张木头般焦黄粗糙的脸也沾染了一点人气。 “我并不是对你怀恨在心,才故意作对。我很能理解你之前为什么会那样做,所以你应该也能理解我现在的选择吧。 “能皆大欢喜,自然很好。但是前面那几个人没意识到一个问题——也可能是他们没得选,每个人 18. 不出意外的话 《冷酷仙境》全本免费阅读 大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按照掌柜的要求,周荣把铜钱没有字的一面放在碧玉台正中,又小心调整了几下,这才满意地直起身。 “既然各位都选择好了,”掌柜的声音饱满响亮,似乎心情很愉悦,让周荣心里浮起了不好的预感,“就请把各自的铜钱拿起来,下楼过来吧。” 周荣推开门,正看到聂臻推门出来,朝他气定神闲地笑了下。他是最先出门的那个,后面发生的事情一概无法掌控,本应该是最焦灼的人,此刻却仿佛已然胜券在握。周荣被他的镇定感染,也稍稍心定下来。 六人的房间环绕在二楼,沿着楼梯下去,就是圆形的大堂,掌柜就坐在正当中。 几人彼此打量着,眼底带着忐忑与期待。比起刚刚走进来的时候,几人的心情倒是松快了一些,面上也都带上了笑影。 掌柜拍了拍柜台,宣布道:“六枚铜钱,五反一正,请赢家过来拿筹码吧!” 就像一辆山路上的马车突然冲出了悬崖,一切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周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看我做什么,”被几人盯住的无双满脸无辜,皱起鼻子道,“我选的反面啊。” 余光中有人晃了一下,往后退开了一小步。是那个焦黄肤色的女人。 她出门的机会刚巧在周荣之后,所以周荣回到自己房间后没多久,蔡落英就过来了,说她已经和无双签了契约,绝对不会选正面,还给周荣看了无双写给她的那张契约。自然而然地,周荣以为她写给无双的是同样的内容。 “是我,”蔡落英面上像是一道海浪打过,带着她的面皮一抖,又很快恢复了木然,“既然你清楚其他人都会怎么选,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盯着无双,语气很严厉,仿佛自己才是被背叛的那个人。 “为什么?”无双撇了撇嘴,指着独眼和胖子,“你知道我为了说动他们两个,下了多少血本吗?我答应绝对不选正面还不够,一定要我给他们两个各自签一份转让协议,等我手里的钱翻了一倍之后,给他们每人三分之一。更过分的是,姓卢的最后又跑过来说,三分之一还不够,必须加钱。他的契约是跟陈家镰签的,背叛了也是把钱给陈家镰,所以他不听我的话,我确实奈何不了他。合着,我忙活来忙活去,就为了给你们垫脚呗。” 周荣一下咬紧了牙。他撇过头去,不想再看这几个人。再看一眼,他都嫌烦。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蔡落英又清了清嗓子,“我本来想着,多少给你们留一两百万......但是掌柜说转让赌资不能少于一千万一次……我实在做不到这么大方。” 她闷闷笑了下,“算了,现在说这个,你们也……” 她没再说下去,抬头看向无双,“答应你的,我会做到。除了契约上写明的分你一半,我会再给你转让一千五百万,够你出去了。” 卢坛旭颓然坐倒在原地,陈家镰呆愣愣攥着剑,不知想些什么,看到她快要走了,便陡然喊了一声,冲了过去,挡在了柜台前,不让她去找掌柜。周荣看着二人争执,心里生出一点茫然。 好像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让六个人都出去了。但又似乎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是这个结果。 “真是惭愧啊,”聂臻低低笑了一声,对他道,“周兄,我答应你能让每个人都出去,结果还是成了这个局面,以后可不好再夸下海口了。” 周荣慢了半拍,转头看向他。 以后……是什么意思?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聂臻迈步走到无双旁边,抬起扇子,止住了她的动作。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他很客气地问道,“你自己的寿命到底换了多少钱?” “你还真是……求知若渴啊,”无双睁大了眼睛,“我最受不了你这种人了,本来就藏不住话,你一问,我真是忍不住都要说出来。告诉你好了,我没有阳寿了。” “为什么?” “跟你说一句,你还真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无双撅起了嘴,“不想说,让开。” “一个问题一千万贯,怎么样?” “你不要胡搅蛮缠,”无双瞄了他一眼,语气却有了一丝迟疑。 “我手里能有差不多一亿两千万贯,跟你买几个回答,不算贵,”聂臻继续道,“你知道我现在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无双沉默了。 “……怎么可能?”蔡落英也有些慌了,又矢口断然道,“我才是赢了的那个人!” “你不是签过契书吗?”聂臻反问道,“各位都签过契书了,只是上面的内容说不定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而是不管谁赢了,都会把所有的钱转让给我呢?大家都是从仙境里过来的人,有人能悄悄动一下手脚,也不足为奇罢。” 鱼目混珠。 周荣也吃了一惊,聂臻怎么做到连掌柜也瞒过的?而且,他怎么会有机会对后面几个人的契书动手脚? “不可能!”蔡落英忙忙抖开自己的契书,“我明明——” 她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在她看清楚契书内容的时候,变成了一句呜咽。 另两个人也生了疑,去看自己签的契书,顿时惊呼声连连。 “怎么会?!你当时都不在!” 聂臻没有搭理,对周荣招了下手,叫他过来,又对掌柜道:“我要转四千万给他。” 掌柜立刻拿了一张转让契书过来,聂臻填了数额,画了押,对周荣道:“你先交三千三百万,赎了当出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四千万贯根本不值一提。周荣的心脏却开始砰砰跳起来。 他“嗯”了一声,装作找当票,侧过头,让披散的发辫挡住小半边脸,防止被别人看出自己的紧张。 他已经回过味来了。其他人不知道“鱼目混珠”的效果,他却很清楚。这根佛签要生效,依然是靠的“心诚则灵”——只有当蔡落英相信自己的契书被聂臻动过手脚,契书才会真的把钱转让给聂臻。 周荣压抑下加快的气息,将当票拿出来,从堆在柜台上的纸钱中数出三十三张,推给了掌柜,“那你慢慢问。” 聂臻笑了一声,看向无双,“我之前说,你这个人,胆子和胃口都不小,那我不可能对你毫无提防。不过你太依赖自己分辨真假的能力了,没想到会在这上面栽跟头吧?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我才能意识到,当铺掌柜才是关窍所在。如何利用他从其他人手里拿到钱,才是所有赌局的真正考验。” 无双眼睛也不眨,直勾勾盯着周荣成功赎完当,拿走了七百万贯。 “我签过的每张契书,都很小心的,”她突然笑了,“实在没找出毛病来,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聂臻也笑道:“还是先让我问完吧。你是因为什么愿望进入仙境的?” “……你可真会问,”无双低下头,语气有些愤愤不平。 “那我先给你一千万?” “好啊。” 无双看着他签完转让的契书,从掌柜那里确认了钱确实属于自己之后,这才道:“我从头说起吧。你真正想问的,应该是我为什么还能还活着。你要是这么问,我这钱倒是赚得轻松——我也不知道答案。 “你要说我为什么会进入仙境啊......我有个姐姐,出嫁没多久就过世了,婆家人不等发丧,就把她火化了。我一直觉得蹊跷,就拼命查拼命查……什么都查不出来。直到有一天,我进入了一个叫作仙境的地方,遇到的仙境主人,就是我姐姐。原来死在仙境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