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逑》 1、眉心痣 建业三年仲秋,即位不过五年的宣宗宴驾,讣告压了十来日终是发了出去,满朝文武举哀,民间禁嫁娶停乐百日,燕京城内一片肃静,城外却是兵戈不断、人心惶惶。 这一年萧偃十四岁,贴身伺候他的孙内使送来一碟甜果子,问他想不想出去赏月,萧偃这才记起来今日是中秋,他颔首说好,被孙内使引着往黑洞洞的殿门口走去。 殿内的门窗俱是封死的,没有钥匙等闲出不去。 实则萧偃并不想看什么广寒圆月,只是他太久没有出过珠镜殿,为他讲学的贺太傅也半月未曾出现,即便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猜测出朝堂恐有异动。 果然,甫一踏入宫道,他便见许多宫婢、内使挟着包裹四散奔逃,如同天灾临头的鸟兽。 萧偃故作懵懂的问孙得全:“孙公公,这是怎地了?” 孙得全知道他常年被困偏殿,并没有什么获悉京城事态的途径,于是含糊道:“不碍事的,小殿下,这是咱们要南迁了。” “燕京太冷,不如往南迁去。”孙得全这样说。 萧偃虽已是半大少年,却因幼时宫人苛待,生得比一般郎君瘦小。孙得全借着披风遮掩,护着他一路向紫宸殿行去,并未引人注目。 二人踉跄半晌,将将停步。 孙得全替他拂开掩面的披风,萧偃望见一座巍峨的宫殿,朱门丹陛,重檐庑殿顶,在夜幕中如同噬人的巨兽。 萧偃细细打量了一会儿,他读过《舆服志》,只有圣人居住的主殿才能用此等规格的建筑。 是他那素未谋面的生父的居所。 恰在他愣神之际,一队披甲执剑的禁卫越过他们,朝那座大殿扬长而去,孙得全见状,携着身侧的小郎君随后趋行。 跨过高耸的红木地袱,萧偃看见一位仙姿玉貌的素服美人,她侧坐于幔帐高围的金台上,半披的乌发间斜簪一朵生绢白花,腮边泪痕点点,正垂首听着一名侍卫禀话。 不知听到什么,她一张芙蓉面倏尔灰败下来,通红的双目几要汲干泪水,只勉力镇定道:“李纬果真败了?” 侍卫提高些声音:“福王改道攻下徐州,李都督不敌,三军尽被歼灭。如今邻畿道已经点燃烽烟,只怕不出三日,叛军便可破城而入。” “皇后娘娘,京畿军防空虚,援军尚在千里之外的朔州,的确是来不及营救……”一旁的大臣劝道。 萧偃听罢,仔细辨析着如今的局势,他虽有师傅教习文武,却只能学些经义史籍,不被允许窥伺任何政事,故尔理解的有些吃力。 萧偃眉心微蹙,思忖间一道清凌的女声闯入耳廓,方才那位貌美妇人扶栏而起,道:“贼党不仁,倒行逆施,倾覆重器,而今先帝崩殂,皇储年少,为保全正统,千牛卫速速护送太子南下,前往江宁留都。” 她冷下眉目,继而道:“余下人等,随本宫死守燕京,与黎民共进退!” 大殿的诸位朝臣、宫人悉数下跪,叩首哭拜。 唯独萧偃没有跪,他伶仃立在众人之间,宽大的袍衫挂在他瘦削的双肩,穿堂的秋风渐大,似乎随时可以将他卷走。 贺皇后这才注意到他,她笔直的腰身立刻倾颓下来,颤抖着向萧偃伸出双手,哽咽道:“燕奴,我的燕奴,快过来,来,让阿娘看看。” 萧偃犹疑了一瞬,仍是紧抿双唇迈步过去。 这是他的阿娘,贺鸳娘。他记得她的怀抱很暖,有一股浅淡的木兰香,纵然这缕香息他已八年不曾闻见,依旧令他念念不忘。 在距离贺皇后一步之遥,一位皓首苍颜的老臣陡然出现,将二人阻隔开,他厉声道:“贺氏苦心培植东宫十数年,阿仰宅心仁厚,博闻强识,朝中拥趸者众多,是上上的仁君之选,其他人只堪为配。” “鸳娘,你须取舍得当,切莫为一己私情,坏了大局。” 萧偃抬起头,看向这位言辞犀利的老者——原是教他四书的贺太傅,按礼法也是他的外祖。 贺皇后沉默,萧偃不再靠近。 贺太傅话音方落,殿中即刻有越来越多的人发声附和。 太史令说:天家双生子素来是大凶之兆,此子命犯七煞,实在不宜再留! 侍中亦说:逆贼肆行凶忒,不取皇储性命不会安生,二皇子与太子相貌如出一辙,何不偷梁换柱,让二皇子为兄长挡灾? 说来说去,都是说萧偃性命当绝。 萧偃侧耳细听,面色无波,良久,他仰起玉面,点漆的瞳仁倒映出烛光明灭,问道:“阿娘,你要杀我吗?” 只一句话,四座俱静,贺皇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一面哭一面拔出鬓边的银簪,自朱印中拓下一点丹砂,恸声道:“既是我儿非死不可!你们又怎忍让他死在生母手下?” 她将萧偃揽入怀中,冰凉的簪尖刺入他的眉心,与他耳语:“我儿,因你是天家子,便不能与你的双生阿兄相争分毫,甚至要为他登位而死。 然阿娘不忍,今日替你刻下眉心痣,与阿仰区别开,往后你做他的盾也好,剑也罢,总归有机会博一线生机。” 少年吃痛,眼眶不受控的涌出泪珠,模糊他的视线,他只觉妇人的掌心在肩胛轻轻一推,将他推向了远方。 簪身涂有迷药,萧偃的意识溃散之前,听到贺皇后飘忽的声音:“二皇子萧偃随太子南逃,退无可退时,便以萧偃作最后一计……” * 又是一年中秋夜,新帝登基,改元建新,大赦天下,史称正统元年。 制诏传至扬州,百姓奔走相告,落入某些鲁钝大胆的士人耳中,引起他们的愤慨私语,直说这位新皇得位不正,以藩王之位起事,欺寡嫂辱节臣,将先帝一脉几乎赶尽杀绝。 先太子至今不知所踪。 * 扬州城宋府本是一豪奢大户的宅邸,因主人家福薄,年过而立便谢世了,独留下孤女寡母支撑门楣,这世道女子立身不易,府上的规戒便要更多一些,大门时时紧闭。 府内倒是画栋飛甍,丹楹刻桷。 一列绿裳垂鬟的婢子在回廊穿梭,所过之处桂花交织着月团的馨香转圜不散。 婢子们行至曲狭转角,忽尔停住,纷纷低眉向两侧散开,齐声道:“韩嬷嬷安。” 阵阵莺语间,一位略显丰态的妇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但见她一袭丁香色素锦服,腕间两只实心银镯,乌发梳的一丝不苟,面皮白净犹带愁容。 婢女们请安,她只稍稍点头以作回应,顷刻就心不在焉地匆匆离去,末尾一位婢子奇道:“韩嬷嬷一贯和善,往日相见总要与我们寒暄几句,今日莫非有什么事端?” 其他人亦是凝眉摇首,并不知内情。 韩嬷嬷穿过抱厦,沿着抄手游廊到了前堂花厅。 当家的杜夫人正在厅中与人议事,宋府主营米粮生意,时值秋收,各铺皆在囤粮,杜氏忙于应付往来的掌柜、粮官,卯时迄今竟是滴水未进。 才将诸人送出府门,杜氏便见一脸焦灼的韩嬷嬷迎面走来,她心下一紧,立即道:“可是月娘出了什么岔子?” 韩嬷嬷踌躇道:“小娘子最是乖觉懂事,今晨不知何故,非但掩面不肯出门,还与我们推说日后再不去学堂进课。” 杜氏眉心突地一跳,放下手中的账簿,持着团扇朝后院垂花门疾行。 * 宋府北面的息春院,一树金桂蓊郁,遮荫临近的厢房,秋风吹拂,金屑簌簌而下,间或有几朵碎花顺着窗棂的罅隙飘入室内,坠在一片月白的裙裾上。 屋外不断响起笃笃叩门声,夹杂着女子的絮声劝慰:“小娘子,奴婢的娇娇小娘子,昨日您下学晚,回府径直便安寝了,囫囵饭都没吃上一口。眼下又快午时,您好歹出来吃碗碧粳粥,垫垫肚子,倘若饿坏了,夫人不知得多心痛。” 提及大娘子,那片裙裾的主人应声而动,踱步到窗边,忐忑道:“我吃了的,早些时候吃了一碟糕饼。碧沼姐姐,你们休与阿娘说,我不过是有些害暑,在榻上歇两日就好了。” 名唤碧沼的侍女道:“既是害暑,应该快快请大夫才是,如何能闭门不出?” 话落,那扇支摘窗被撑开一角,一双剔透如琉璃的眸子显露于日光下,屋内的少女软声道:“小事罢了,我喝点竹茹茶就好了,碧沼姐姐,别同阿娘说……” 话断到一半,支摘窗被人高高掀起,少女惊惶转眸,入目是杜氏那张凌厉而浓艳的脸庞。 “阿娘!”少女惊呼,下意识拢紧遮面的轻纱。 然而面纱轻薄,少女脸上的伤痕又格外醒目,杜氏一眼就看出端倪,当下红了眼眶,咬牙道:“哪个狗鼠辈下的手?” 少女道:“我自个儿摔的……昨日下雨,书院的石子路湿滑。” “宋迢迢!”杜氏斥道:“我同你阿爹是如何教你的?‘内外相应,言行相称’!” 她放柔些语调,又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先将门闩打开,放阿娘进去。天大的乱子,阿娘也在你前头担着,不怕啊月娘。” 此言一出,宋迢迢纤薄的双肩立时垮下来,她转身移步,只听得窸窣几声,房门大开。 杜氏急忙拥着宋迢迢察看一番,但见她放下面纱,雪白的两腮青紫斑驳,额角尚有一道干涸的血痕,当即怒火攻心,险些提刀杀出府去。 幸而韩嬷嬷几人理智尚在,忙请了大夫看诊开药,大夫摸着山羊胡说:“看着唬人,不过是皮外伤,大抵是孩童争执,下手不算太重。敷了药五六日便大好,不会留疤的。 送走大夫,杜氏一边替宋迢迢涂红花膏,一边听她道明原委:“书院里有个矮瘦的小子,名叫何庆,据说是长史的侄子。这人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近来莫名与我不对付起来,总爱揪我发髻,趁乱推搡我,我不搭理他,他就骂人。” “我去与夫子说,夫子罚了他,他更生气。昨日下学后,他跑到我面前,说你与阿耶的闲话,很是不堪,我一时气不过,与他撕扯起来。” 宋迢迢说着,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抽噎道:“他虽是个男孩,却打不过我,从前阿耶教我耍拳,我日日都练的……可是、可是明明是他作恶在先,山长却只罚我一个人,退了我的束脩,再也不要我去书院进课了……” 宋迢迢愈说,眼泪流的愈多,仿佛是要将这些日子的委屈与愤懑都哭尽了。 杜氏拥着她,一颗心窒疼得不成样子,待小姑娘哭累了,沉沉安睡过去,杜氏掩好软缎帘,轻手轻脚出了厢房。 门外韩嬷嬷与一名穿着短打的中年男子早已侯着。 她引着二人走远些,吩咐道:“瀚山书院固然是扬州一流,确不是离了它,我家月娘便读不成书的。林叔,你办事向来妥帖得力,我信得过,不论用什么法子,一旬之内,替我聘一位才干、品行俱佳的女先生。” 她沉思片刻,继而道:“何家出了个长史,确实是了不得……可他们家能养出如此纨绔的子弟,想来行事不会太清白。” “杜家也是有门路的,你传话手底下的人,四处留心何家的动向,有什么把柄尽数搜罗起来,递到我那做御史的大哥手里。” 中年男子领命退下。 杜氏又同韩嬷嬷交代:“凤娘,你是月娘的奶嬷嬷,是最心疼她的。日后月娘在府里进学,孤身一人难免寂寥,你贴张告示,招些知书识礼的小娘子入府,要样貌人品端正的,同月娘习书作伴。” 2、入府 扬州城城郊的桥头村依傍着一条河流,名为玉带河,与城内秦淮河相接,狭长连绵,水波潋滟,环绕江南各地城郭而生。 是夜,河畔一捧火光摇曳,一位身姿佝偻的老妪提着半筐麻钱纸,正在满面凄苦的烧纸钱。 她本名赵岚,村中人都唤她赵阿婆。赵阿婆少时家境殷实,被许配给一位教书先生,夫妻俩尤算恩爱,诞下一子。 可她的夫君短寿,儿郎也因为征战横死沙场,膝下唯有一年幼的孙女承欢,却不想今秋一场风寒,将她唯一的亲人带离人世。 这日是赵阿婆孙女的祭日,她特来放河灯、寄祭词。 赵阿婆提起煤油灯,拄着藜杖来到河滩放船,然而她手中的纸船方一入河,便撞上一座搁浅的檀木箱笼。 她打灯细瞧,因赵家是做木工的,她一眼便看出苗头——木箱虽锈迹斑斑,兼有磕碰的痕迹,用的却是一整块的上等檀木,雕工细致,并不像寻常人家的物件。 “修整一番,说不准能卖个好价钱。”赵阿婆嘀咕着,将箱笼拖上了岸,忽听得吱呀一声,箱门被岸上的石子一撞,门缝渐开,竟是生生掉出来一个人! 赵阿婆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灯盏砸过去,幸而她自幼攀走山野,又练过些拳脚功夫,是有几分胆色的,这才肯凑过去观望两眼。 只见满地碎石间,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昏沉侧卧,气息微弱,发髻散乱,青衣上污痕交错,碎发下的面容却是玉白耀目,唇红齿皓,如画的眉目间一点朱砂灼灼,自带一股雌雄莫辨的英气,实在是人间难得的殊色。 赵阿婆一时想到自己早夭的孙女,也是差不多的年岁,与这人的容色还有两分相似,当即心头一软,背着少女回了村头茅屋。 * 萧偃是在一片刺耳的鸡鸣声中醒来的,他捂着胸口的伤处支起身,视线所及是黄泥地、青砖墙,屋顶的茅草搭得严实,屋内的陈设拙朴但颇为整洁。 他挣了挣手脚,没有绳索的绑缚,附近亦没有军卫的脚步声。 尚未被俘,看来那箱箧的遮掩还是有作用的。 萧偃正凝眸思索,赵阿婆端着一盘撒子、两碗野菜粥进了屋,见他醒了,她也不赘言,只是道:“倘有力气,便下来吃口饭罢。” 萧偃规规矩矩的下床用饭,赵阿婆见他一脸乖顺,又想起来自己的孙女,便道:“我姓赵,你只管叫我一声赵阿婆,我是从玉带河边捡来的你,你年岁不大又是个娇客,怎会沦落至此?” 萧偃早已打好腹稿,他将声线矫饰的平和一些,道:“奴本是凉州人士,受朔地的战事牵连,奴随父母逃难,途中遇上兵匪,人财两空,奴侥幸保下一命,顺着运河一路南渡……” 赵阿婆听后,更是唏嘘不已,新皇因篡位之举并不得民心,致使今岁的关北战乱频发。 她想了想,又道:“我原有个孙女,名作赵燕儿,她身子骨弱,月初因病夭折了,户籍尚来不及销去。你一介孤女,在外地没有籍契如何立身?若不嫌弃,你留下来与我这老婆子做个伴,未尝不可。” 萧偃暗自思量:三个月前因一参将叛变,江宁城被新帝的铁骑攻破,近日是回不去了。 他培植的亲信亦被冲散,假使他在外游荡,被追杀的风险极大,这个身份倒是恰恰好。 他展眉一笑,乖巧应喏。 赵阿婆心里宽慰些许,将手边的撒子推给他,道:“我那小孙女爱吃的,恰好是你们凉州的吃食,香的很。” 萧偃掰下一块,细细咀嚼,这类油炸的食物燥口,他自打一年前胸腑中箭,肺部便落下旧疾,加之近日奔波,立时被激得咳嗽起来。 赵阿婆连忙端来一盏水,迟疑道:“你这身子仿佛有些弱症?” 萧偃如实道:“被匪寇追击,难免落下些伤病。” 赵阿婆面色一白,道:“我这人命太硬,身边本就留不住人……只怕是不合宜。” 她一叹,从袖间摸出一张榜纸,道:“今早进城,见城里的富户宋府正招徕小娘子,说是要进府与宋小娘子一同习书。” “吃住一应包揽,既有月银,三不五时也准人归家,并不是什么签死契的奴才。” 萧偃接过宣纸,听得赵阿婆道:“倘若你愿意,也不失为一个好差事。宋府是名声顶好的人家,待下人多有恩惠,说不准能给你请个郎中好生调理。总归强过我这个无甚本事的老婆子。” * 萧偃进宋府那天秋意明净,日光朗朗。 他同一群穿红着绿的小娘子站在一处,高挑的个子架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面容昳丽,一双狐狸眼眼尾微挑,低眸时显得慵懒又冷淡,静静矗立着,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分外扎眼。 韩嬷嬷打从看见他第一眼就莫名不喜,暂且按下不表,先循例筛选一通。 她拿起册子,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可读过什么书?” 萧偃左侧一水儿的姑娘皆答:“读过《女则》、《女训》。” 算是很中庸妥帖的回答。 谁知韩嬷嬷眼风未动,只道:“我家姑娘不读此类,想来你们聊不到一处,诸位小娘子,且领了赏银归家罢。” 这户人家倒稀奇,萧偃心道,抬眸扫了韩嬷嬷一眼。 这一眼更令韩嬷嬷不喜,她暗自腹诽:这小娘子生得太冷太艳,眼神也晦暗,藏着一股子杀气,万不能教她家姑娘沾染。 寻个由头打发了才好。 偏偏萧偃此人周全,读书习字自不必说,为人处世更是滴水不漏,心眼子简直和筛糠似的。 应付宋府的确是绰绰有余。 韩嬷嬷没了法子,只能抛出一句:“你是极好的女娘,然则你生得太高,与我家小娘子不相宜。” 这借口牵强,萧偃也不置喙,拿了赏银便要打道回府。 因着韩嬷嬷心中有愧,这笔银子格外丰厚,萧偃正是缺钱的时候,甚至愿意这样的际遇时常有。 他的步子方才越过门槛,迎面撞上一顶小轿,暗花轿帘被一只素手挑开,一片明晃的阳光掠过轿内少女的眉眼,清婉动人。 萧偃微顿,随即垂眸与小轿绕行,身后忽而追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伴着玉铃叮当作响,少女带着月桂的香气来到他身侧,曼声唤:“郎君留步。” 萧偃霎时捏紧了袖中的匕首,他回过头,凝睇着宋迢迢那张皎洁似月的面庞,温声道:“小娘子,奴是女儿身。” 宋迢迢一怔,双颊飞红,叉手歉然道:“娘子见谅,实在是您生得,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萧偃蹙眉,重复道:“故人?” “是。”宋迢迢颔首,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一寸一厘,细致入微。 她今日本是随母亲出门查账,回府时转道瞧一眼韩嬷嬷办事的章程,不曾想能看见这张令她心心念念了三年的脸。 此人的眉目骨相,与三年前救她出秦淮河的小郎君,几乎是一模一样。 除却眉心那颗朱砂痣。 宋迢迢寻找那位郎君多年,始终无果,或许这位娘子能带给她一些线索。 她目光殷切,在萧偃并不算漫长的沉默中,她却品尝到一种近乎磨人的焦灼。 宋迢迢这人内敛,又有着不合乎年龄的持重,素日与同龄的小娘子合不来,她心里倒是想亲近别人,奈何学不来那股灵动跳脱的劲儿。 她绞尽脑汁的回想旁的小姑娘是如何套近乎的,总算想出来一招,于是咬咬牙,凑上前去握住萧偃的手,挤出两个甜腻的梨涡,道:“你可有个同胞哥哥,名作贺仰。” 贺仰? 萧偃母族的姓凑上他双生兄长的名,还有雷同的容貌,除了萧仰还能有谁呢。 这名字砸在萧偃心头,唤起他久远的记忆。 为他刻痣的贺皇后,南下的雨夜,腐臭的乱葬岗,入骨的一箭,被所有人视为弃子、破盾,朝攀暮折,百般凌/虐的十四年。 只因为他生得和萧仰一模一样,所以他的人生理应如此——踩碎自己的尸骨血肉为他人作基石。 不过萧仰最终死了。 死在一年前的深秋,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冒领萧仰的一切,权势、地位以及尊荣。 如今他再度因萧仰曾经施舍的恩泽受惠,又有何不可? 思及此处,萧偃笑了,他弯起的狐狸眼恰如月牙,眉心朱砂痣殷红,衬得他一张玉面宛若观音。 “不曾,奴家中只得一个孩子。”他顿了顿,又道:“但若我们二人果真如此相似,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宋迢迢湮灭的希望被这句话再次点燃,她唇瓣微抿,心中千回百转。 萧偃的脑海中闪过先才在回廊瞥见的背影,一位粮官,而扬州的粮仓同样设有他的部下。 他压下心中的排斥回握宋迢迢的柔荑,轻声道:“奴叫赵燕儿,是桥头村赵阿婆的孙女,略通诗书,小姐可要带奴归家?” 赵阿婆……的孙女? 宋迢迢眸光一颤。 因她年纪渐长,又是家中独女,杜氏有意历练她,数日前,曾要她亲往桥头村巡查稻田。 她分明看见赵阿婆在玉带河的山头,为她孙女埋骨。 彼时,宋迢迢远远留意到老妪的背影,颇觉心酸,问过里正原委后,命人假托远亲的名义为她添置了米粮。 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赵燕儿? 3、风疹 宋迢迢敛下眉目,状若不经意道:“娘子听口音不像扬州本地人?” 萧偃亦很泰然,“奴的母亲是凉州人士。” 这是实话,凉州贺氏在整个大舜皆是威名赫赫。 宋迢迢一时无法证实此话的真伪,不过她犹记得早年间突厥犯境,官衙在各地募兵,赵阿婆的独子应征,此后戎马一生,也是在朔北一带有的妻女。 她望着萧偃这张脸,终究是狠不下心割舍,只悄悄遣了人去桥头村探问,将萧偃暂留在了宋府。 毕竟是为宋迢迢遴选侍女,她自身的意愿大过一切,韩嬷嬷亦是无话可说的。 二人一并回了息春院,宋迢迢吩咐人为萧偃沐浴更衣,自个儿避去了院中听人回话,外院跑腿的小厮办差利落,半个时辰就转了个来回。 “小的留心了好一阵,赵阿婆一应如常,村里人闲谈,也说早时候见她送一位高挑的小娘子出村,倒不像被威逼胁迫的模样,说不准是远房亲戚来投奔?”小厮阿难尚且留着头,思绪却很活络。 他摸索片刻,将从里正手里抄录的籍契呈给宋迢迢,与萧偃押给宋府的相差无几。 宋迢迢摩挲着手里的籍契,信了大半,一则扬州的户籍不好申办,大舜对于逃户管控又不够严格,假他人户口在本地立足的并不少;二则萧偃一个年少的“弱女子”,哪里有什么手段作恶。 她愈想愈觉羞愧,夜间用饭,她特地挑了上好的大闸蟹,用桂花酿炜暖,添上一盘酥软的月团,扬州菜同凉州菜各备上几样,摆在圆木桌上等候来人。 殊不知萧偃自幼习武,耳力过人,在盥室将庭院中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换好青色襦裙,举步来到画堂,缥青是很柔和的色泽,在他身上反显得冷冽起来。 宋迢迢不由多看了两眼,萧偃顺势提起话头:“小娘子似乎偏爱碧色一类,房内装潢也多用此色。” 宋迢迢回道:“碧色有静意。”萧偃挑眉,来到她的身旁执起玉箸,道:“奴为您布菜罢。” “不必,你坐下来陪我一同进膳。”宋迢迢摇头,止住他的动作,正色道:“我时常是孤零零一个人,燕娘能来同我作伴,我只有高兴的。” 她一双春水眸盈盈,语气软糯几分:“从今往后,我与燕娘便如姐妹相伴。” 饶是萧偃此人并没有什么羞耻心可言,也不禁被这话激得唇角一颤,他不动声色的抽回双手,在宋迢迢的对侧落座,推辞道:“小娘子心善,奴不敢忝颜。” 宋迢迢也不强求,挑出一只肥美的母蟹,用手边的蟹八样开始拆解,萧偃兀自斟了一盏酒,遥望着窗外月色呷酒。 二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堂内没有留人伺候,静悄悄的一片,只有桂树上的纺织娘时不时鸣叫,柔缓而哀切。 萧偃忽然想到那座荒芜的珠镜殿,仿佛也有这样的虫鸣,却没有这样的月光。 这是他逃出宫闱的第一个中秋,一个脱离刀光剑影和政务案牍的夜晚,实在是出奇的平静。 萧偃饮尽杯中酒,正欲再续,视线中蓦地出现一只秘色葵口盘,盘中莹白蟹肉缀着澄黄的蟹膏,惹人垂涎。 “鳌蟹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宋迢迢凑近些,难得露出一丝狡黠之态,道:“燕娘为我斟酒,我为燕娘剥蟹,以物易物,如何?” 萧偃眸光一转,笑道:“善矣。” 酒过三巡,桌上的少女醉成一滩软泥,全然失去了意识,如同一只懵懂的小鹿,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袒露给敌人。 萧偃收起乔装的醉态,眼底一片清明,他略过醉倒的宋迢迢,进入书房翻找她誊写的账册,在官府往来人情那一列,他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司仓刘济。 萧偃心里有了盘算,阖上册页,踱去窗边的矮榻休憩。 他是不能沾蟹的体质,方才吃了半盘,过会儿必然是要发风疹的。 临近半夜,萧偃果然遍身起红团,又肿又热,他一声不吭的捱了半晌,手背突然被一片柔软温热的肌肤覆盖。 他睁开眼,入目是宋迢迢那张昙花般清绝的面容。 萧偃脑中混沌,一时想,这粮商家的小娘子年纪不大,却总爱端着一副大人的做派,是否累得慌? 然而此刻,少女素日的淡然之态荡然无存,只余满目焦急,她眉心紧蹙,泪光隐隐,唇瓣一张一合,萧偃却什么也听不见,涔涔冷汗模糊了他的视线。 宋迢迢手一抖,起身奔出了画堂,她醉意未消脚步不稳,索性将脚上木屐撇在一旁,光着脚疾步,正遇上从耳房出来寻她的韩嬷嬷几人。 韩嬷嬷本是琢磨着天色已晚,备好水便要来催人安寝,乍一见宋迢迢这幅衣冠不整的形容,只以为出了什么塌天大祸,直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听得宋迢迢颤声道:“去!去最近的医馆请大夫来,再派人将扬州最擅治风邪的胡郎中请来,速去速回!燕娘起了一身的风团,晕过去了……” * 胡郎中便是上次那位替宋迢迢看诊的老先生,除却擅治风邪,也精于各种外伤杂病,立刻就诊出这小娘子气血瘀阻,心肺有痼疾,亦有虚症,很像受过重伤的样子。 不过外伤最讲究一个四诊相合,望诊、触诊是万不能少的,这又是女儿家,他如何好扒人家衣裳。 虽然他觉得这姑娘寸脉反而盛于尺脉,有点不太像女子脉象…… 到底是医者仁心,胡郎中先是开了一剂治风疹的药令萧偃服下,因不大放心,又开了几副治外伤沉疴的药。 尔后他将具体情形润饰一番,隐晦的说与那位宋府千金听,不想小姑娘竟很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付了诊金道过谢,从善如流地遣人送他出府。 眼波都没晃一下。 临走时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这样的脉象也不算很奇特,这小娘子生得颇高,筋骨结实,气也足。应当是北地的女子又习过武罢。” 只是他老人家捋着山羊胡想了一夜,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闺阁小姐的侍女怎么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 总觉着她孤身一人可以撩到十个壮汉呐。 * “碧沼,你去煎一盏紫苏水来,将门带上。”碧沼应声掩上门扉,厢房中便只剩宋迢迢与萧偃二人。 烛光轻摇,像一柄枕戈待旦的剑,悬在宋迢迢的头顶,她的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几度吸气呼气,她才勉强稳下心神。 生了同一张脸就罢了,身份、性别也疑窦丛生。 若他当真是男子,会不会与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贺小郎君——是同一个人? 只因有什么隐秘,他不能将真相宣之于口? 这个猜测如无形的鬼魅,不断蛊惑着宋迢迢,蛊惑她伸出双手,探向榻上人的衣襟。 恰在此时,她与一双幽暗的狐狸眼四目相对,萧偃醒了,在这要命的一刻。 宋迢迢几乎是用尽全部的气力,才克制住自己哀嚎的冲动,镇定自若地吐出一句:“替你掖一掖被子。” 萧偃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笑,握住她悬而未落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 是软的,极软,一触即分。 宋迢迢的脸腾地烧起来,红晕像追着夕阳的云霞,挂在她的两腮,久久不散。 她尚在宕机中还未醒神,却听萧偃继而道:“小娘子,实则我醒了已然有半个时辰。” 宋迢迢竟不知该说甚么,张了张唇,唯有沉默,振聋发聩的沉默。 萧偃于是直奔主题,道:“我确实不是赵燕儿,我本名贺燕,籍贯凉州,因朔地战乱举家南逃,路遇兵匪,父母俱亡……” “我虽保下一命,却身受重伤,一路漂泊,遇上好心的赵阿婆将我收留,才得以入宋府……” 这套说辞萧偃并没有改动,况且他出逃时身上带了数张空籍契,纵然是凉州属地的,他也可以一字不差的拟好。 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萧偃垂眸,低低道:“若我所料不差,小娘子说的郎君应当是我的同胞阿兄,他曾提及自己在江南游历时救过一位小女娘,那时他年约十二三岁。” 这自然是假话,他与萧仰生平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此等细微末节他如何得知,循际猜想罢了。 虽说有些模棱两可,但是触动宋迢迢足够了。 宋迢迢确实信了,惴惴不安地追问后续。 萧偃却摇首,泪珠将落未落道:“阿兄一年前去晋地游历,自此杳无音信,踪迹全无……这些年天下不太平,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却不算假话,萧仰的确薨于晋阳。 他将头倚在宋迢迢肩上,一时间两人哭作一团,一个哭得真情实感,一个哭的惺惺作态。 最后惺惺作态的萧偃垂泪呢喃:“从此燕儿就是真真正正的孤身只影了。” 一句话换得宋迢迢不离不弃、死生相依的诺言。 好划算的买卖。 待到宋迢迢回了自己的暖阁歇息,萧偃将胸前的香包拿出来掷在角落,冷冷一笑。 纷乱的时局,溃散的旧部,穷追不舍的皇叔。 一个与商贾、官府皆有往来的富户之家,不露锋芒,线报繁多,兼有一个信他任他的千金小娘子,岂不是他韬光养晦的最佳温床? 4、蜜煎局 燕京,大明宫。 仲秋渐远,天边的圆月半遮上面,慵懒侧卧于云团之间。 一束青白的月光投照在宫道上,金砖堆叠,被雨打湿的桂花陈铺在砖面,馥郁的花香还未散尽,花蕊便被一双六合靴碾得零碎。 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殿门外打盹的孙得全,他瞠了眼前来报信的阿尚,低斥道:“大内规矩森严,你如此乍呼成什么体统。” 阿尚诺声应是,待二人避远些,他方才开口:“干爹,实在是那位颜中郎将催得急,想来是有要事与圣人商榷。” 孙得全问:“人在紫宸殿候着?” “是,候了有一阵了,我这才来干爹这探探消息。” 孙得全丢下一句:“且等半刻钟。”转身抱着拂尘进了大殿。 阿尚年不过十二,是新入宫的小内使,因脑子灵泛颇得孙得全的青眼。 这已然算很了不得的运道,五局内除却首领太监,便数孙得全这个内常侍最有权柄,分判省事,承旨劳问,日后亦可在皇后身边随侍。 据闻他与圣人年少有旧谊,方能在新旧朝交替之时得以擢升,但若圣人不起事,这位孙公公只怕仍在掖庭坐冷板凳呢。 阿尚想着,觑了眼面前这座富丽堂皇的蓬莱殿,历代皇后皆居此殿,然而圣人子嗣凋零,更不好女色,至今未立新后,不知来此作甚。 他不敢深思,适时,新帝萧际自殿中步出,步履匆匆,他躬身缀行。 孙得全擎等着二人的背影转出宫道,环顾四周,确定无人窥伺,方才绕去侧殿。 侧殿内,琉璃博山炉,缕花金丝枕,一应的黄花梨木做妆饰,百宝珍玩随处可见,木兰香悠悠熏燃,香雾漫上窗边女子的芙蓉面,被她眼角的清泪沾湿。 孙得全僵立着,一时不敢出声打破这满室沉闷。 “怎地了?”女子拭去泪,将炉中的香灰拨开,雾气散去,显露出她瑰丽如珠宝的眉眼,檀唇琼鼻,肌肤如雪。 赫然就是先朝皇后,贺鸳娘。 也是萧际的寡嫂。 可她领口高束也难以遮盖的暧/昧红痕,暗示着二人的关系并不止步于此。 孙得全埋低头,忍不住道:“娘娘时常自苦,终究伤身,不如看开些……圣人倾慕您多年,待您从来是有情的。” 贺鸳娘凤目一横,将手中的金针掷在地上,声音也尖锐起来:“将我的夫郎逼死!将我的亲子诛杀!这便是他萧际的情?” 贺鸳娘亦曾披甲上阵,手下亡魂不在少数,气势自然不是常人能比拟,若非萧际悖逆伦常,将她视作禁/脔。 她也该在青史上为女子增色一笔。 孙得全双膝一软,匍匐着认错:“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必是今日昏了头,竟敢口吐胡言!望娘娘恕罪。” 贺鸳娘良久无言,最终幽幽叹息道:“你自幼侍奉我,又为了我去珠镜殿照看燕奴,是最衷心不过的。我与萧际、阿阶皆是青梅竹马,为何我独独钟爱阿阶,你当真以为我只是为了他的东宫之位?” 孙得全如何敢答,她又道:“萧际寡恩薄义,绝非良配。如今阿阶已逝,我全凭什么撑着一口气,你应该明白。” 孙得全听罢,低声道:“奴婢知晓娘娘近日情绪凄迷,是因着三月前江宁城破,且殿下一行人也失了消息。” 他滞了滞,同贺鸳娘附耳道:“才先阿尚来寻圣人,说是中郎将颜祁有要紧消息,颜祁三个月前率军攻打江宁,此后一直在淮南道搜寻殿下。若殿下身死,他只消将人头寄来邀功。” “何须这般焦急?恐怕是他军中形势并不好,特来向圣人讨主意的。” 贺鸳娘眸中闪过光亮,喃喃道:“诸梁用燕奴的死才迷惑了萧际一年,阿仰是最后的希望,万不能有差池,我需得设法护他周全。” * 孙得全所料不差,颜祁这边的确是焦头烂额才找上了萧际。 他攻破江宁城后轮番盘问,果然得知先太子并未身死,先前那一具尸首不过是障眼法,若非萧际多疑,大抵至今不明内情,留着这样大的祸端在江宁韬光养晦。 而他在江宁一带来回打转了数月,竟是一无所获,甚至被诸梁等人率着残部打得抱头鼠窜,现下北地战事吃紧,哪里有那么多多余的兵力为他所用。 为求速战速决,颜祁连夜跑马回京向萧际求了一道私谕,持着这道圣谕,他几乎是将淮南道的少年郎挨家挨户筛查了一遍,就连节度使的府邸都不曾落下,居然没有丝毫进展。 颜祁只得灰溜溜地返回皇城复命,萧际大怒,险些摘了他的乌纱帽,念着他犹算骁勇善战,将他遣去了西北领兵。 那头颜祁在凉州卫吃黄沙,这边扬州城的萧偃也不见得有多好过。 宋迢迢听了那位胡郎中的话,直以为他病得要即刻断气了,日日掐着点盯他吃药。 一日一付药,连吃了大半个月。 这本不算什么,萧偃五六岁时,宫人欺他无处诉苦,常常不给他吃食,那时他饿极了,扑到窗边的鸟雀也捉来生吃。 然则这付行气补血的方子额外添了破淤的效用,辛涩的木香、甜腻的熟地黄掺着腐臭的蟅虫,个中滋味比之鸟雀生腥的内脏也不遑多让。 萧偃次次面无异色,一饮而尽。 临到第四日,萧偃喝完药,突然吐了。 少年扶着床欄,吐了个天昏地暗,只吐出来药汁和一胆苦水。 宋迢迢望着萧偃惨白凹陷的双颊,心尖颤个不停,总觉着要将自己恩公的亲妹妹养死了。 可她也是第一次照顾小女郎,还没摸清楚章程。 宋迢迢欲哭无泪,只得强撑着莫要乱了阵脚,一边命人将屋内收拾齐整,一边马不停蹄的套车去了寿春堂。 今日胡郎中坐堂,轻易是不能请人上府的。 宋迢迢同旁的伤患一齐排队,临到了她看诊,胡郎中霜白的长眉一抖,道:“怎么又是你?小娘子,你近日运道这样离奇,还是去求张符吧……” 宋迢迢心道,很是,择日就去大明寺寻照空方丈。 她自碧沼随身携的食盒中倒出一碗银花茶,递给胡郎中润喉。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胡郎中于是仔仔细细将宋迢迢的诉求听完,在那药方上添了两味,茯苓与山楂。 “这方子的味道确实古怪,是老身疏忽,竟不曾加健脾的药。”胡郎中想了想,道:“你该去蜜煎局买些果脯梅干才对,谁家小女郎吃药不畏苦的?” 宋迢迢面色微白,只怨自己太过怠忽,当即转道去蜜煎局挑了全套的蜜饯果子。 萧偃看着案上拥挤的红木摆盒,整盒的香橼子、梅子姜、糖霜玉蜂儿…林林总总有十数类。 尽数泛着莹润诱人的光泽。 萧偃默了一会儿,从中拣出一颗蜜渍山楂,暗红的果实衬得他玉白的指节近乎透明。 “小娘子是预备与蜜煎局做往来生意?” 宋迢迢不答,挑了枚玉蜂糖递到他唇边,一番僵持下愣是塞进了萧偃的嘴里。 糖霜与莲子的味道一瞬蔓延开来,甜味褪去,一缕清苦的香气在他的唇齿间徘徊。 这让他想起幼时珍藏的一只莲蓬,因舍不得吃,过了几日枯老干瘪,其间的莲子也变得十分苦涩,却仍旧令他回味了许久。 “倘若你用完一日份的药,这些果子随你吃,你要旁的我亦无有不应的,你只当这是先苦后甜,阿娘同我说,过日子也是先苦后甜才有盼头。” 宋迢迢说着,屈膝与榻上的萧偃平视,她琥珀色的眸子浸在余晖里,是比糖蜜还璀璨的存在。 萧偃不知为何,忽然想问她:“娘子也会因耐不住药味吃这些么?” 宋迢迢的睫羽扑闪,回想起从前的细节,道:“阿爹说我娘胎里养的极好,少有看大夫的时候,唯一一次生了病证,却不是服药能治好的,阿娘呢,阿娘不许我贪零嘴……” 少女的声音絮软,像一团轻忽的云,拼凑出一段萧偃无法构想的静好岁月。 那是一种与他背道而驰的人生。 * 九月里,热气尽消,翠鸟盘在芙蓉木的枝头飞来转去,萧偃倚着亭柱喂池中的红鲤,有时他嫌恶翠鸟的聒噪,会将鱼食高高掷向它的头颅。 翠鸟被击坠,尸身掩在疏落的灌木间,一只狸猫迅速掠近,利齿正要衔上鸟儿的脖颈,忽而被少女嫩白的掌指擒住了后颈。 “橼橼,你又胡乱扑鸟吃!今夜膳食扣半。”宋迢迢托着狸奴肥厚的身躯,在它玳瑁色的皮毛上不轻不重地落下两掌,以示惩戒。 萧偃望着宋迢迢纤细的背影,她今日穿了一袭杏色织花褙子,十二幅缎面湘裙在艳日下流光回转,愈发显得身姿轻盈朦胧,仿佛一捧随时可以乘风散去的雪。 “小娘子。”萧偃唤她。 宋迢迢回过身,抱着狸奴向他奔来,裙摆飘摇,露出绣花鞋上的缀珠。 “燕娘,你又来喂鱼啦。”她探头看了眼莲池,笑道:“这鲤鱼都教你喂成了丰‘鱼’。” 萧偃侧首微微一笑:“这衣裳好生漂亮,是要去参宴么?” 宋迢迢道:“各铺已经囤积好米粮,粮价也定下了,午时我要携着理账的册子去官衙拜见督粮官。燕娘要同去么?你来扬州城多日,很该借机去外头逛逛的。” 萧偃拂了拂少女怀中的狸奴,垂眸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5、柿子 车轮辘辘轧过青石板,健马踢踏,沿着官衢大道,一路向北面的官衙驶去。 宋迢迢卷上竹帘,同萧偃挨坐在一起,带他领略沿路的风土人情:“秦淮河贯穿扬州城南北,官衢大道便是依着秦淮河兴建的,沿着河流次第游览,可以见到樊川先生称颂过的二十四桥……” 轩窗下的位置并不宽阔,少女只得依偎在少年的身侧,因她个子娇小,偏头与萧偃说话时,发顶不时擦过他的唇角。 窗外暖风缱绻,送来少女发间的花香。 萧偃不动声色的避远些,目光转向街边的一方小摊,问:“这是卖的甚么?生意这样好。” 摊边人满为患,宋迢迢为看清上方悬挂的招旌,半支起身子,风卷起少女半垂的缎发,发丝几度掠过萧偃的鼻尖。 仍是莫名的花香,清淡,柔软,像一剪早春的月光。 他怔了片刻,后听得宋迢迢道:“那是卖蓬饵的,重阳节将近,有人会用糯米混着蓬草做糕饼,口感绵软,且有一股菊叶香气。燕娘想尝尝么?”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宋迢迢于是再唤,这才得到一声淡淡的应诺,她放下卷帘,落座时无意触到萧偃的指尖,一片温意。 未时马车到了官衙,林叔递过拜帖,阍室中自有主薄接应。 绕过雕花照壁便是官吏们办公的值房,扬州富庶,衙门造得尤其阔派,一应建筑鳞次栉比,漆朱飞檐。 宋迢迢今日拜会的官员姓郑,是朝堂新委派的督粮官,她虽不大熟络,但因常年随着杜氏同官府议事,即便是头一次独当一面,也并不怯场。 地方官员无需朝参,故尔这位郑粮官只穿了件湖绸圆领袍,白胖的脸上一团和气,瞧着倒是很好说话。 宋迢迢向他呈上账簿,他略略问过几句,便一一按下官印,只那双眼睛不安分,有意无意撇过宋迢迢身后的萧偃。 为官者岂有不忌惮御史台的。 宋迢迢有一个在台院任职、以刚正直言闻名的阿舅,纵使她生得再美,也少有人昏了头打她的主意。 杜氏唯有一个女儿,自然看得比眼珠子还精细,凡需宋迢迢出门与外男打交道的,皆教她遮上面纱,另遣派武艺超群的林叔护卫。 萧偃亦是姿容出色,宋迢迢特地多备下一副轻纱,二人皆笼上面。 不想这郑粮官竟是此等好色之徒,令人生厌。 宋迢迢暗恼,趁着郑渠去堂屋向司马递话的空隙,她与萧偃低语:“你先回马车歇息,要门外那位青衣主薄领着你,四下留意,务必提防方才的粮官。” 萧偃眸色微暗,顺势退避。 * 先帝素有贤名,朝中拥立正统的能臣颇多。 譬如太师刘氏一族,便曾在高祖潜龙时辅弼左右,立下从龙之功,此后累世参政,竭诚尽忠,在士林中名望极高。 刘家更是坚定的帝党,萧际破城当日,刘太师举着笏板骂了他两个时辰,誓死不肯让他入太庙告先祖。 然而不论萧际有多不满,眼下他根基尚浅,也只得捏着鼻子受了。 刘太师致仕前,将他的孙儿刘济举荐入朝,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掣肘萧际。 偏偏萧际这人睚眦必报,要他忍让肱骨老臣也就罢了,黄毛小儿他如何忍得? 年前在户部随意给刘济指了个缺,开春后又将他调到了扬州司仓,总归都是些升迁无望的差使。 扬州承平日久,无需为战事频繁储粮、运粮,司仓这个职务就愈发清闲了,刘济去值房点过卯,挎上竹篮来到后院打柿果。 柿子树生得高大,秋日里叶片颓落,宝蓝天幕间,只剩灯笼般的柿果与灰褐色枝干相称,像斗拱上的彩画。 刘济仰头,长竿对准高悬的柿子。 柿子疾速下坠,与他举起的竹篮擦肩而过,摔在一双皂色靿靴旁,他将视线上移,入目是绛红罗裙,印花帔巾,高挑的女郎玉面半掩,露出一双狭长幽暗的狐狸眼。 刘济只当是哪位官家千金走岔了路,便道:“小娘子是否要某指路?” “孚陵,是孤。”萧偃摘下面纱,额间的眉心坠轻晃。 少年郎的笑颜温文尔雅,却是在临摹他人神韵。 “殿下。”刘济红了眼眶,肘间的竹篮哐当坠地,泛黄的柿子散落在二人足边。 * 红日偏西,萧偃与刘济叙清原委,方才交付手中信件:“你我有旧谊,如今扬州城中,孤唯独信得过你。十日之内,设法将此信送与千牛卫将领诸梁。” 刘济接过信,嗫嚅少许,终是道:“阔别一载,臣观殿下清减憔悴,更恨贼子背弃信义,令殿下吃了这许多苦。” 他低眉作揖,郑重许诺:“臣愿沥胆披肝,供殿下驱驰。” 萧偃敛眉淡笑,拂去他肩头一片枯叶,只道:“未经霜的柿子涩口,少吃些。” 少年转身,举步向前,刘济遥遥目送,直至那片绛色背影湮没在植满芙蓉木的拐角,独剩满地破败的柿子香。 他蹲下身,拾起一块未沾尘土的柿瓣,放入口中。 这本就是萧仰教他的吃法。 五年前,刘家正当鼎盛,刘济奉诏入东宫伴读,与萧仰年少结谊,意气相投。 二人打马游街,宴饮骑猎,无数次秉烛夜谈,他们勾勒疆图,共商民生。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而今,早已不是灞桥风雪,折柳送君的时节了。 萧偃原路折返,不曾想能遇上出来如厕的郑渠。他眉心微蹙,正欲绕行,不知侧耳听到些甚么,转而停下脚步。 郑渠甫一见到萧偃,便觉其双目秾丽,勾魂摄魄,他平生最爱冷美人,此刻再见,立时身子软了半边。 他理了理束发的金冠,肥腻的身子凑近萧偃,粗短的十指意欲往他腰肢上攀,面上谄媚笑道:“小娘子想必是第一回来,识不得路,让某来……” 话音未落,不远处响起一声娇叱,郑渠惊惶张望,便见宋迢迢提着裙裾趋行,转瞬横在了二人之间。 她执起萧偃的手,将他牢牢护在身后,眸中寒光如箭,一贯温软的嗓音也冷冽起来:“郑粮官,燕娘是我阿妹。” “林叔,你与郑粮官再商讨些旁的事宜,燕娘身子不适,我们回府候你。” 林叔迎上来,与郑渠对峙。 回程路上的宋迢迢很安静,只是紧紧握着萧偃的手,直到交叠的掌心起了细密的薄汗,她才后知后觉的松开。 夜间韩嬷嬷做了宋迢迢最爱吃的拆烩鲢鱼头,她不过略动了两筷子,便回房安寝了。 萧偃望着宋迢迢意兴阑珊的侧影,若有所思。 这一晚是萧偃守夜,因他入府来长日病着,并没有做过这份差事。 萧偃躺在玫瑰榻上,听着千工床内少女并不匀称的呼吸声,良久无眠。 一转眸,他又看见月光将木芙蓉的花枝照在窗牗上,花影浮动,透过琉璃仿佛涌来芙蓉香。 他忆起今早在马车的情形,轻声启唇:“小娘子平日熏的什么香?” 隔得有些远,声音传到宋迢迢耳畔变得缥缈。 她也是睡不着,索性挑起床帘,凑到萧偃的榻边,道:“燕娘问了什么话?我听不大清。” 宋迢迢低眸,与仰面的萧偃对望,少女披散的青丝蔓上他的脖颈、下颌、眉心,像一段缠绵的菟丝花。 萧偃觉得痒,却躲不开,只得重复了一遍。 “我平素并不用香,澡豆的香气也淡……”宋迢迢秀眉轻拧,继而展眉,趿着鞋自床头取下一只香包,递与萧偃。 “是这个吗,辛夷花。” “嗯。” “燕娘喜欢,我再做一只送给你。我是仲春出生的,正赶上辛夷花盛开。” 她抱着膝头,挤上萧偃的床榻,又道:“我看燕娘的籍契,生辰与我同年却在冬月,竟是比我小上半岁。你该唤我一声阿姐呢。” 萧偃唇角一抽,那不过是他胡乱填的。 但为了试探宋迢迢的口风,他顺坡就驴道:“阿姐。”顿了顿,他低低问:“燕娘可是惹阿姐不快了?” 宋迢迢不解,“何出此言?” 萧偃观她神色,斟酌道:“我白日没有寻到那位主薄,绕错了路,并非有意给阿姐添麻烦……” 宋迢迢一听,连连摆手,哭笑不得道:“怎么会?我怎么会怨燕娘?要怨应当怨我才是……” 她思及白日所见,心尖钝痛绵延。 “这次是我没有护好你,绝没有下次了。”她偏首,素色的唇瓣轻抿,杏眼定定望向少年。 夜色中,少女的眼波流转闪烁,几欲亮过天边的星子。 萧偃眼睫微颤,别开话头。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宿,明月西沉,宋迢迢困意渐生,歪在他的枕边,呢喃细语:“我会护着你的,燕娘。” 某个瞬间,萧偃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但也仅有一瞬间,他避开宋迢迢柔软的身躯,温热的体肤,甚至想要避开满室的辛夷花香。 世间从没有什么燕娘。 萧偃阖上双眸,如是想。 * 九月九,重阳节。 百姓们登高望远,吃糕赏菊。 当日,宋迢迢践诺,带着萧偃去河岸摘蓬草,二人携手做出一笼蓬饵。 沥汁,合粉,揉面,上蒸笼。 半个时辰后,碧沼将盖笼揭开,蒸熟的蓬饵亮相,一众形态精巧的蓬饵间混着几只歪瓜裂枣。 碧沼掩唇大笑:“不必说,最丑的必定是小娘子亲手捏的。” 宋迢迢听了,反而扬眉一笑,颇有些自得道:“这些漂亮的,都是燕娘捏的!” “燕娘手巧,说不准明日就能超过你,成为我们息春院的膳房二把手。” 一把手当然是韩嬷嬷。 众人正说笑,小厮阿难探出头来传话:“小娘子,东家要你去前厅回话,说是有贵客呢!” 6、庙会 宋迢迢未曾想到杜氏所说的贵客是杜阙。 她收起遮雨的罗绣伞步入画堂,忽见得一位年约十八的郎君端坐堂内,面如冠玉,长发束纶,襕衫的袖摆印一片竹枝疏影,正垂目呷着一盏清茶。 屋外细雨连丝,堂中烛火明晃,映出他温润的眉眼。 宋迢迢有一瞬间的恍惚。 窗间过马,昔日将她抱在膝头读游记的小少年,早已褪去青涩,长成了惊才风逸的翩翩儿郎。 三年前在扬州渡头一别,她抓着少年的广袖迟迟不肯放手,生生耗走了两趟船。 宋迢迢缓步趋近那如玉郎君,颤唇吐字:“阿兄……” 杜阙闻声抬首,桃花眼弯成月牙,声线清朗:“是月娘啊。” 话音方落,一位朱唇皓齿的小女郎撵着狸奴闯入画堂,行走间错金匕首呤啷,绯色襦裙轻旋,像一朵招展的美人蕉。 宋迢迢转头,眼眶霎时红透,她径直扑向那俏丽的女郎,呼道:“阿姊!” 杜菱歌稳稳接住少女,笑得露出两颗晃眼的小虎牙,“月娘实在是打小就很粘人呐!” 虽是谈笑,却不自禁现出几分哽咽情态。 宋迢迢只管赖在她肩头卖乖:“那阿姊觉着粘人的月娘好是不好呢?” 杜阙搁下茶盏,打趣道:“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来扬州的路上,属你小招阿姊最急,一匹乌孙新进的高头大马,竟险些教她跑散架了。” 杜菱歌眼波一横,宋迢迢亦抓着漏洞眯起眸子,嗔道:“阿兄却远不如阿姊思念我。” 杜阙一噎,立刻作揖讨饶。 适时,杜氏携着一名身着袍衫的郎君绕出屏风,同宋迢迢招手。 宋迢迢凑上前去,这才发觉来人生得眉目绮丽,眸光清润,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娇娥。 她心下有了思量,果听得杜氏道:“这位是玉台为你聘请的沈先生,才高过人,在京城素有盛名,快快见过先生。”玉台是杜阙的表字。 宋迢迢敛衽低眉,叉手行礼:“月娘请先生安。” 沈群春望着眼前花软玉柔的小娘子,面色温和几分,颔首道:“我年不过二十,小娘子不必拘谨,拿我当友人看待也使得。” 语毕,又不疾不徐问了些学问上的问题。 宋迢迢对答如流,不卑不亢。 沈群春暗暗嘉许。 因是重阳节,杜氏早早设下宴席,只等着众人齐聚开宴。 宴上肥蟹、糕饼、菊花酒一应俱全,一行人推杯换盏,待得酒酣耳热,拿出一副玉烛来行酒令,好不畅快。 宋迢迢酒量浅,喝了三五杯滩成一团,杜氏索性将她安置在前院,此处亦有待客的厢房。 一夜酣梦。 * 三更天,息春院耳房。 更深露重,萧偃听着耳畔刻漏声,就着透窗的月色运笔题字。 他得贺太傅亲授,习得一手好书法,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先帝子嗣单薄,明面上只得两子一女,嫡系更是只有萧仰一人。 萧偃被迫朝乾夕惕,刻苦研学,其中便有以备万一的含义。 少年垂首转腕,倏忽间,一张玉版宣纸书尽。 他将貔貅玉镇纸压在信纸一角,抽出袖间的信件细看一遍,两厢比照确认无误,方才摇动窗角的金铎,召来飞鸽传信。 飞鸽扇动翅羽,在飒飒秋风中向南而去。 他挽起半湿的长发,穿过耳房与厢房间的隔门,却见临窗的酸枝木妆奁前空无一人,唯有铜镜倒映着满室烛光潋滟。 今日是萧偃守夜,宋迢迢还没有回来。 他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庭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身向门关行去,脚步声渐近,他加快步履。 迎面只见行色匆匆的碧沼,萧偃一怔,一贯的笑面不见了踪影。 碧沼被少年暗沉沉的瞳仁唬了一跳,萧偃自入府以来多是疏离自持的,即便不爱与人交际,面上也常带三分笑,并不惹人忌惮嫌恶。 少年那抹阴鸷的神色转瞬即逝,她一错眼,萧偃仍是那张昳丽玉面,但听他笑说:“碧沼姐姐是来取什么物件么?” 碧沼回过神来,道:“夫人外家来了人,是自幼与小娘子交好的表兄姊,久别重逢俱是欢喜,现如今吃醉了酒,要歇在前院。我特来拿些衣裳香膏送去。” 萧偃退至一旁,眼看碧沼将宋迢迢惯用的玫瑰膏子、玉色缭绫长衫带走。 这夜他仍是歇在那座玫瑰榻,没有失控的心悸,他闻着幽幽的辛夷花香,长夜开眼。 月沉日升,翌日又是风和景丽。 到底是吃了太多酒,纵然宋迢迢临睡前灌了一盏葛花汤,晨起亦觉得头昏脑涨,她拂开暗纹缎帘,欲要去窗边醒神。 宋迢迢正倚着凭几吹风,晨晖晃目,她睡眼惺忪,隐约从案上的菱花镜中窥得一道丽影,回眸见到穿着靛色衫裙的萧偃,半是惊半是喜,道:“燕娘是何时过来的?” 萧偃拾起镜边的玉篦,道:“昨夜碧沼姐姐来回跑了几通,为小娘子煮汤、擦身,这会子只怕无甚精神。奴来伺候小娘子梳洗罢。” 宋迢迢奇道:“梳头娘子是需有些真手艺的,燕娘何时习得了?” 萧偃笑笑,“小娘子宽厚,奴得了优待,也很该学着顾全主子。若论手艺,确比不得碧沼姐姐。” 宋迢迢自然应下了,她一头乌发稠密,萧偃握在手里,只觉着像一匹软缎,泛着柔润的光泽,几次从他指间溜出。 萧偃学东西素来很快,且他不缺耐性,一面慢慢梳拢着,一面不经意提起旁事:“奴听院里的婢子们闲话,原是小娘子的兄姊来访?” “是了。”宋迢迢心里偏信他,即刻将全盘托出:“我外祖家有两位阿舅,大舅怜惜舅母体弱,膝下独有一子,字玉台,今岁过了殿试,现下应等着吏部守选。二舅则有二子一女,一位是二表兄逑风一位是小招阿姊,另养了一位同袍的遗孤……” 杜家累世书香门第,家风清正,教养的子女皆是明事理、重情义,故尔宋迢迢同几位同辈表亲俱能交好。 宋迢迢八岁那年陡然丧父,恰逢杜阙与杜菱歌在府上做客,二人怜惜她年幼孤弱,决意留下来与她作伴,一留竟是两年整。 起初宋迢迢常常蒙着被子流泪,眼皮都哭破了,杜氏强忍着丧夫之痛稳定局势,镇日忙碌,无暇顾他。 幸而有两位兄姊。 杜菱歌似她阿爹尚武好斗,可宋迢迢在孝期不得沾染此类,她也愿意舍下刀剑,时而陪宋迢迢翻花绳,时而陪她一齐坐在屋脊上发愣,防着不知事的小童作乱。 倘若宋迢迢依旧怏怏的,杜阙便给她讲各色游记、变文,讲他游学路上的轶事。到了夜里,三个人聚在廊庑,席地而眠,杜阙与杜菱歌轮班为宋迢迢打扇驱风。 这样的三个人,情谊怎能不深厚。 萧偃将原委探听清楚,既无隐患,便不再多话。 可他低垂的眼睫,混沌的心绪中,仿佛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不知名的酸涩。 他替宋迢迢挽了个轻逸的百合髻,选一只并蒂海棠的羊脂玉簪,斜挑鬓边,愈发衬出少女的空灵秀致。 宋迢迢对着镜面左右端量,赞不绝口,尔后欢欢喜喜的同萧偃说起沈群春入府一事,二人不日即可备书进课。 萧偃凝睇着少女与他交叠的双手,并不应答,转而道:“奴感念赵阿婆昔日的照应,意欲回报,小娘子可否允奴每月出府探望阿婆?” 宋迢迢爽快允诺。 萧偃扬唇一笑,狐狸眼眼角勾起,冷淡又惑人。 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娘子,他落魄时的藏身地,夺位路的踏脚石,实在不值一提。 不是吗? * 杜氏在宅邸的西面辟出一个阔院,以作家塾,院内装潢陈设极为雅致,往后即是沈群春的寝屋。 沈群春定下规矩,依照国子监作息,晨集酉散。 早时由她讲经商、疏律诸类,过了午时,便是杜阙这位翰林学士宣讲典籍了。 两位夫子教习三位学生,正经在进学的却仅有宋迢迢一人,余下两位,杜菱歌是全然不入耳,萧偃是全然不尽心。 也亏得夫子们心宽,从不介怀,只管倾囊相授便是。 临到冬月,扬州城落下第一场雪,沈群春突然告假,据言她在京师的本家有急事,遂给女郎们允下半月旬假。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宋迢迢受不得冷,每日窝在暖阁里习字看帐、薅狸猫,间或剥些柑橘生津救燥。 杜阙趁着年节在扬州豪族间游走,萧偃则是忙于与旧部暗度陈仓。好容易闲下来,也不过是几人歪在一处打叶子牌。 然则杜菱歌是个闲不住的,连着四五日的叶子牌唬得她头昏脑涨,兴致全无。 这一日难得晴好,她忙不迭将宋迢迢从床帏中拖出来,塞进马车里,一行人叮里咣当往大明寺去了。 到了寺院,恰赶上庙会开张,百姓们在庙宇内外进香祈福、看戏耍乐,一路上游人如织,肩摩毂击,的确是热闹非凡。 杜阙护着两位妹妹往里走,逛了些香料、织物,买上两份炙羊肉,自去寻僻静的角落歇脚。 本朝的寺院素爱栽植山茶,冬日里山茶花陆续盛开,朱红雪白墨绿堆叠成浪,泼在晴光里既浓且艳。 宋迢迢倚在一颗葳蕤的山茶树下看戏,她抬手掩扇,藤萝色的广袖跌在肘弯,露出一段皓腕,琉璃步摇在她腮边轻晃。 伊人亭亭立在花间,是比之白山茶更清婉,比之红山茶更夺目的存在。 何庆躲在暗处痴痴地望着,他时时盯着宋府之人的动向,数月了,小娇娥终于出笼了。 他磨着利齿,为自己的歹心发怵,更为自己的贪念战栗。 他暗慕宋迢迢,天长日久,痴心渐重。 今日他必要夺得宋迢迢,万不能有失。 何庆沉着脸,不自觉的狞笑、蹙眉,显得颇为怪诞,他身后的小厮捏着手中的换情丹,佝偻着身子,双膝发软。 而在一切,都被本应在桥头村与赵阿婆相聚的萧偃,看在眼里。 他眉梢轻挑,忆起方才在禅房窥见的情形,不甚在意的侧目一瞥,继续转步向后山行去。 11、鬼面具 此去庐州,大约有四百余里。 宋府阔绰,奴仆众多,车马行囊浩浩汤汤挨挤在官道上,车檐四角的金铎被撞响,发出清脆嗡鸣。 又是一阵铃音,领头的河曲马悠然踏步,擦过沿路红梅花枝,停在了一座梅林环绕的驿亭前。 杜菱歌被颠簸的车厢震醒,懵然睁开双眼,一手稳住犹在酣睡的宋迢迢,一手挑开帘子去瞧窗外的风光。 唯见得千里山嶂,银装遍地,金光镀照山尖的积雪,空濛似画中水墨。 杜菱歌闷得绯红的面颊被冷气激得发紧,她不禁叹道:“月娘,雪停了,今日好晴光!” 宋迢迢扒着她的肩头探出轩窗,迎面就闻到幽冷梅香,而后看见了攀着梅树作呕的萧偃。 她意识立时清明大半,扶轼下马,揣着一袋紫苏梅来到萧偃身旁。 少年面色惨白,睫羽轻颤立在亭台之畔,像一尊脆弱的观音玉像。 宋迢迢蹙眉,踮脚试了试他的额头,略松口气,道:“早知你眩疾这样厉害,便不该让你随行了。” 萧偃阖目扶额,瞧着不大想说话,半晌才道:“想是我久未远行,一时消受不住,小事尔。” 话落,亭外飘来熬煮羊肉的鲜香,宋迢迢转头张望,便见梅林下搭有一方小灶,灶上铁镬漫出氤氲白雾,杜阙正挽袖烹调镬中羹汤。 杜阙撒下小撮椒粉,搅动一遭,便要执起小盅分羹,他抬眸,恰对上远处宋迢迢的灼灼眸光,一时发笑:“月娘且来,阿兄将第一盅留与你。” 宋迢迢应诺,虽知晓萧偃兴致寥寥,仍是征询了他的意见,对方果然推辞。 她想了想,解下腰间承露囊递给他,道:“里头有些乳酪樱桃、梅干,特地攒给你的,好赖吃些垫一垫。” 说罢,她忙不迭提裙朝杜阙步去。 有风忽起,扬起梅枝,殷红的花瓣打着旋落入少女发间,身旁清隽郎君笑意盈盈,任由少女专心致志啜饮羊肉羹,兀自抬手拂去她发梢落花。 风愈大,有更多的花瓣簌簌而下,这般来是如何也拂不尽了,二人落了满身梅瓣,侧首相视一笑。 红梅白雪,才子佳人,何其的登对相宜。 萧偃倚着美人靠,遥遥观望这一幕,良久,他神色自若的别开了目光。 风中的红梅交缠着不知名的齑粉飘远。 凝神细看,却发现所谓齑粉——原是少年捻碎的樱桃酪。 宋迢迢食了半碗羹,还欲再续,便遇上探路归来的杜菱歌。 她忙凑上去,端着新舀的肉羹,预备同人搭话。 着红衣的小娘子高坐马背,腰颈笔直,眉目浸染霜雪。听见宋迢迢问话,她方才轻轻瞬目,将霜雪抖落,现出明艳的全貌。 长鞭一掷,杜菱歌利落下马,接过小盅一饮而尽。 宋迢迢一愣,嗔道:“将将盛上来的,正是烫口呢阿姊!” 杜菱歌不以为然,她常年走南闯北,一身的力气和胆色,什么苦也吃得,不过几口热汤罢了。 然而到底顾忌自己幺妹的一片苦心,她连声示弱,见宋迢迢面色松泛些,方才笑道:“前方的官道无甚路障,只积雪稍厚一些,眼下日头好,想来过会子便不碍事了。” “只是。”她沉吟片刻,又道:“我观天色,云层厚如棉絮,恐怕入了夜还有大雪。” 说着,杜菱歌伸手点了点舆图,“三里之外有一座小城,名曰宜邑,是江宁城的附郭,物产丰饶,倒是个歇脚的好去处。” 宋迢迢颔首,道:“今夜恰好是上元,舟车劳顿数日,不若安置一晚,过个佳节。” “我这就去同阿娘禀话。” 宋迢迢挑帘踏上辎车时,杜氏正对着小窗绣耳衣,她凑近些,瞧见母亲手里针线翻飞,针下绣图栩栩如生,赫然是一匹扬蹄的小马。 宋迢迢就是马属相的。 她笑弯了眼,偎在杜氏身边卖乖,“阿娘又給我做暖耳呢,年年都做,箱箧里面恐要放不下了,莫非要留下来传家?” 杜氏哼笑一声:“我单会这一个花样子,又只有你一个女儿,不给你给哪个?” “那自是非我不可,倘若别人也得了,我必会醋海翻波、怒发冲冠的!”宋迢迢作势横眉扮狠。 杜氏闷闷发笑,将收好结的耳衣揣到她怀里,道:“是有什么算盘呢?特来我这处。” 杜氏因长年操劳落下头风的毛病,每逢严冬便易发作,为防受风,这时节并不常外出走动,辎车上的隔帘也颇为严密。 宋迢迢一面为她揉捏眉棱,一面道出了她与杜菱歌的考量。 杜氏思忖少许,应允下来。 一行人便决意在宜邑县过上元节了。 * 上元夜,宜邑及各地城郭效法燕京,俱不宵禁,圆月高悬于枝头,和连片的璀璨花灯照彻长街,伎乐歌舞不休,人群川流不息,盛况空前。 众人聚在酒楼用过饭,几杯烧春酒下肚,不至于醉人,仅是熏得人两颊泛酡,昏昏欲睡,夜色亦被醇酒浸得深浓。 杜氏瞧了瞧滴漏,已至三更,故尔撤宴,遣人回房安寝。 几个少年人精神头足,在上房中翻覆半日不得安眠,鬼头鬼脑摸到长廊上,意欲溜去街坊逛灯。 三人挽着手步入灯市,被满街的明灯晃得眼热,转瞬又被沿街的地铺、画舫勾去了目光。 宋迢迢嗜甜,颠着步去饮子铺前买了碗三勒浆,杜菱歌则想去兵器行,倒是杜阙这个做阿兄的记着自家有女郎,买了两盏兔儿灯要人牵着。 两位小娘子一位穿红一位着绿,红的浓艳,绿的清冷,立在华丽的灯轮下,粉白的兔儿灯绕在她们裙畔,真似桃红杏李般动人。 杜阙看着心里暖融融的,恨不得拿出毫笔徽墨将阿妹们的风采拓下来。 很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境了。 待出了兵器行,杜阙方才想起来问宋迢迢:“你身边那个女郎呢,你们一贯如影随形,今晚怎地没了踪迹?” 宋迢迢晃晃手中的花灯,语气轻飘飘:“他身子有些不适,不便同行。” 走走停停又是小半个时辰,人潮不减反增,宋迢迢被拥堵得气闷,背上生出一层细密的薄汗,行到洞桥处,遂松开杜菱歌的臂弯,将暖耳和披风放下来一些。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炮鸣,数百朵烟火渐次怒放,姹紫嫣红,尔后有流坠的碎星与月色争辉,令夜幕乍明。 宋迢迢抬首,眸中倒映出无边绚色,还有绚色中持剑挽花,于挂灯绳上疾行的鬼面少年。 所有人都在望烟花。 但因近在咫尺,她不得不望他。 少年剑锋一挑,越过宋迢迢,如鸿雁般掠向远方,而宋迢迢只觉脖间一凉,少顷,人群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 宋迢迢在尖叫声中从自己的耳廓摸索到锁骨,毫发无损,只是她的暖耳被夺走了。 她回过神来,发现有数名黑衣人缀着少年,闯入灯市,带起了大片骚动。 宋迢迢与兄姊在骚乱中走散,她被人群裹挟前行,偏离了方向。武侯们为稳定秩序,强制勒令百姓归家。 她在人群中徘徊了一会,人生地不熟,本想寻人问路,可叹正是人心惶惶之时,居然无处求援。 无奈之下,宋迢迢只能随意拣了家邸舍歇脚,挨着困意睁眼到天明,曙色初露,秩序经过半夜的休整安定下来,街坊渐渐有了商贩、行人。 她草草洗漱一番,本想雇辆小轿赶去与阿娘汇合,思及那对不知所踪的耳衣,到底有些不甘,壮着胆子去昨夜那座洞桥上搜寻了一圈,一无所获。 宋迢迢提着兔儿灯原路折返,途径一方格外黑沉的巷洞,脚步不禁加快。 突然,一柄长剑自暗巷蜿蜒而出,拦住了她的去路。 宋迢迢眸光闪烁,不曾有瞬息挣扎,转步迈入了巷中。 持剑人扼着她的喉管,引着她一路往长巷深处走。 兔儿灯被摔碎,烛火熄灭,巷中乌压压一片,残余几点惨淡的月光。 虫鸣没有,犬吠也没有,宋迢迢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还有身后人的,他的体肤出奇地滚烫,心跳声也震耳。 一扇不起眼的巷门被敲开,少年迅速入内栓门,宋迢迢近乎温顺地偎在他怀中。 门闩落下,她轻声开口:“你想要什么?” 没有回应,她又道:“你受伤了,正发着高热,只要你答应事成后放我一马,我必救你。” 身后人低低笑起来,胸腔震颤摩挲着宋迢迢的后颈,带起痒意。 他俯身至她耳边,笑道:“救我?” “你凭什么救我?” 低哑的声音像游鱼在她耳中迤逦,她答:“倘若你活我便能活,我自拼尽全力让你活命。” 冗长的沉默后,身后人缓缓放开了她,她回首,看见那张覆着獠牙鬼面的脸庞,心道果然如此。 鬼面下,少年的眼眸浓黑似墨,他睨她一眼,哑声道:“扶我到堂屋,那有衣裳和药物。” 宋迢迢顺势支起他的臂膀。 忽而月沉,黎明前至暗的一刻袭来。 日月变换间,宋迢迢挑起袖口短刃,刺向少年执剑的腕骨。 一道破耳风声,少年用剑背击落那柄短刃,少女被剑气劈到在地,钗环半碎。 她撩起眼尾看他,指尖勾着半只破裂的傩戏鬼面具。 借着一缕明灭的星芒,她细致描摹少年的眉目,慢慢笑了起来。 “当真是你啊,燕娘。” 12、暗室 星月寥落,小院内一片寂静,只有二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旭日在厚重的云蔼下挣扎,萧偃报以她一个笑容,他的声音轻轻的,同往常别无二致的温柔:“原来月娘早就知晓了…月娘,瞒我瞒得好苦啊。” 他笑着,冷玉般的指节不断捻转手中的剑刃。 “怎麽,月娘是不打算救燕奴了?” 燕奴,想来这才是他的真名姓。宋迢迢的目光掠过那把长剑,她答:“自然要救的。” 萧偃不置可否,勾起的嘴角有些索然的往下一撇,“月娘很怕我?” 宋迢迢沉默半晌,还未待她答话,面前人剑花一挽,将剑锋对准自己的腕骨狠狠一压,鲜血漫出,他几乎是立刻跪倒在地。 红日喷薄而出,照彻荒芜的庭院,少年被朝晖刺得几要落泪,薄红的双唇却依旧保持着怡然的弧度,一丝血线自他唇边蔓延到下颌,衬得他惨白如艳鬼。 他道:“剑上有一种名作唤朝的毒,我方才将此毒刺入太渊穴,太渊为脉会,百脉一宗,现如今我已被毒侵经脉,下一步就是心肺俱衰……” “倘若月娘不救我,朝日尽出那一刻,就是我身死之时……” 他的脊骨渐渐瘫软下来,纯钧剑落地,发出哀戚的剑鸣,少年匍匐在她裙边,仅露出半边精致的眉眼,他的声音变得飘忽:“我是生是死,全在月娘一念之间。” 宋迢迢不自觉后退一步,随即被一只沾血的手攥紧了裙摆。 她神色复杂,缓缓矮下身子,凝睇着裙下曼陀花般凄迷的少年,叹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偃的视线已然模糊,但仍是执拗的瞠开双目,光晕下,少女洁白的面容化作了朦胧的堆雪,他有些怕她会在旭日下消融。 他想要什么? 十六年来,终于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想要生,想要权,想要一瓢水,一箪冷饭。 想要神佛也垂青他一眼。 让他做一株攀高的凌霄花,做一只振翅的飞鸟,自由,招展,拙稚。 幼时不用依靠别人的唾骂、怜悯存活,少时也无须逃亡在无数人的刀下。 如果死前能遇见一个小娘子,梨涡浅笑,赞他一句美丽,他就即刻毫无遗憾的凋零。 * 天光大亮,荒院外传来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仆妇的交谈声,还有武侯巡弋的脚步声。 萧偃彻底昏了过去。 宋迢迢来不及错愕,托着萧偃的身躯,走走停停将他运到了内室,她先取出火折子,烫过短刀,为他切开伤口放血排毒,再翻翻找找,寻出金疮药、布条为他缚好伤口。 另剩下三五药瓶,她依次嗅闻过去,因她好读书,医学典籍也略读过几本,闻得其中一瓶有半边莲的辛苦气味,效用大抵是解毒之类。 她深吸口气,令少年头面向上枕在她双膝,又见他昏迷不深,先为他喂了些清水,确认无碍,方才轻抬少年下颚,将药丸一道一道,送入他喉中。 全套功夫做下来,宋迢迢已是大汗淋漓。 她拭了拭额角的汗,不敢歇息片刻,持着火折、破敝帚将外院的痕迹消弭干净。 此时约摸将要辰时。 她将门窗闭紧,以防北风灌进来,房屋久未居人,却并不过分萧瑟,只在角落积了些薄尘。 宋迢迢疑心此处有人定期清扫,说不准是萧偃等人谋事的据点之一。 她寻了张蒲团,打算靠墙歪一阵,眼下倒是不大担心有贼人追来,毕竟就算来了,她带着个拖油瓶也跑不远。 话虽如此,她睡得并不安稳,隔两刻钟便要惊醒一次,屋外的日光越来越盛,她拨开小窗瞟了一眼,天边的云层其实颇厚,她觉得依照阿姊所言,还是要下雪的。 萧偃这样昏着也不是办法。 她思量片刻,支开一线窗棂用来透气,再汲了些雪水喂与他,尔后每半个时辰换洗他覆额的绢帕,大约三四次,少年的热势褪了七七八八。 他眼睫颤颤,眼看快要醒了,却忽地说起梦话来,呓语不断,宋迢迢附耳过去,听见他在说:“阿娘阿娘……” 过了一阵,又变成“嬷嬷”“大伴”甚么的。 最后的最后,他念:“阿兄。” 宋迢迢一滞,怔怔立在原地,良久,才将那方失温的素帕换下来。 萧偃情形稳定了,她无事可做,低眸望着那片晕血的裙裾发愣。 耳畔响起窸窣落雪声,她回过神来,发现萧偃正半支起身子,打量手上层层绑缚的布条。 宋迢迢面皮微红,布结七扭八歪的,实在不甚美观。 萧偃笑了笑,心情尤算不错的模样,指尖轻抚过崎岖的布结,倚剑直起身子,立在宋迢迢一丈之外。 他面朝向她,身后是雪色交错着朝晖,映在陈旧的窗牗上。 “月娘又救我一次。”少年的声音失去矫饰,变得如玉石般清冽,不笑时显得冷淡。 他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很快露出笑靥:“月娘久不归家,家人不知该如何忧心,燕奴护送你……” “不必。”宋迢迢摇首,打断他:“我们就此别过罢。” “我此番助你,也算是报了当初你在大明寺救我的恩义。你的伤势并不很重,在此休整一二日就能赶路,我会为你备上丰厚的路费,若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我说……” “除了留在宋府这条。”她道。 萧偃听完,面色很平静,甚至笑意不减,只是道:“月娘还了我的情,那我阿兄呢,他的相救相扶之恩,你该怎么还?” 宋迢迢条理清晰,“燕奴是燕奴,阿仰是阿仰,你们是兄弟,而非一人,我本就该分开而论。” 她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于是又道:“若燕奴再来扬州,亦可找我一叙。我们还是朋友。” 语毕,天色霎时转黑,逼仄的暗室充斥着风雪大作的撕扯声,宋迢迢觉得冷,双肩微缩,眼前蓦然蒙上一层阴翳。 少年举步逼近她,腰间的佩剑冷硬,硌得她生疼,身上的草药香也是蛮横又苦涩。 他略微俯身,吐字时鼻息温热,尽数扑在她的耳廓,“说说看,月娘,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13、烽烟笛 少年身段太高,沉沉压在她的上首,令她连呼吸都觉着困难。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她却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宋迢迢怀疑萧偃这桩事,由来已久,实则从二人大明寺对峙那场,就有了苗头。 一个人的信任从来是有限额的,她的确是年纪轻见得风浪不够多,却不代表她心思莽撞,毫无顾忌。 在生意场上,假使对家交货谈价时,推三阻四常有隐瞒,这人决计是有大纰漏的,须得严查方能定夺,更何况是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枕边密友? 倘若萧偃背后还有什么差池,依照他的出身,过往又与新帝有隙,动辄即是牵连全家之祸。 她当然希望他只是个为兄诉冤的伶仃女郎,然而多方打探下来,结果不尽如人意。 起初她派出去的探子总是波折骤生,无功而返。 一两次宋迢迢或许会归咎于意外,次数频繁了,她的疑心便愈加重。 空有怀疑自然是无用的,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她苦等至夜半的大雪天,萧偃风尘仆仆重回息春院。 二人含泪相拥,互诉衷肠,对镜挽发,一切都是那么的温情、合宜。 除了那丝萦绕在宋迢迢鼻尖的细微血腥味。 血气混在雪水、辛夷花香间,陷在一片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原本是淡不可闻的。 然则宋迢迢素日不用香,便是因为她嗅觉较一般人敏锐许多,这也是她会对寺院檀香起疑的缘故之一。 二人安置以后,她屏息敛声来到萧偃榻边,或许是因博山炉中无味的安神药,或许是旁的原由,少年睡得很沉。 她几乎是颤着手拨开了他的衣摆,少年腹背的伤痕纵横交错,其中有一道格外醒目划在后腰,洇染血迹,应当是新添的,其上还有软筋散的药气。 她始终没有解开最贴身的里衣,不论男女,窥人胸/乳都是冒犯的。 只是手下的肌理硬若磐石,筋骨突出,怎么看也不像女儿家。 她垂头散发,良久,低低呵笑一声。 她实在不知道,他还深埋了多少隐秘。 隔日,宋迢迢便收到了部下的线报,据言凉州贺氏的前少主名仰,的确有一双生姊妹,与他感情甚笃,云英未嫁,至今下落不明。 她想,真是好妙的局啊,燕娘。 不知你还有多少暗线藏伏在此,为你做戏呢? 她假意认下这一说辞,不再让手下人四处奔波。 宋迢迢继续与萧偃交好,二人情切,仿佛更甚从前。 直至有一日,她假借议事之名,面见了一位河西富商,此人早年落魄受她恩惠,方才有余力前往西境闯荡,也算结下一樁善缘。 富商姓胡,主营绸缎生意,凭着手段活络,在河西很吃得开,与凉州豪奢也多有往来,故尔听过一耳朵贺氏大族的辛密。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得了宋迢迢的密信,当即使出浑身解数,将能摸到的情报摘了个干净。 贺氏的前少主因内斗身死一事,并非作假,想来是事态不光彩,现今贺府中人对此皆是三缄其口。 胡商寻摸半日,方才知道这位少主表字琅城,名倒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绝没有什么双生兄弟姊妹,唯有一个阿姊也早已外嫁。 况且他那夺权的族叔颇为歹毒,轻易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宋迢迢听完,神态平和,内心翻江倒海。 又是一场泼天骗局。 她甚至不敢深想,若萧偃与贺氏无关,他为何要以此作伐;若他与贺氏有关,这样忍辱负重,穷尽计策,手上还捏着她无法窥伺的人脉财力。 他究竟是何等背景? 她已经无力探究。 她只明确了一点,萧偃要设的局太过庞大,太过惊骇,万万不能牵连宋家、杜家分毫。 她有什么权利为一己之私葬送全族?即便此恩非报不可,她也可以继续费心寻找贺仰,而不是一厢情愿地将热忱付诸在萧偃这。 她必须寻机和萧偃划清界限。 眼下就是个极好的时机。 雪落声不绝于耳,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平缓过一声,她仰面,目光直直对向少年的双眸,因是背光,他这双狐狸眼愈发漆黑渗人。 “燕奴,我可以这样唤你对麽。”话落,宋迢迢又想笑自己虚伪古怪,分明此前已这般称呼过多次。 少女笑起来,棠花色的唇瓣轻抿,琉璃眼弯弯好似月牙,萧偃见了,眉目柔和几分,只是眸光一错不错的擒着宋迢迢,像只蓄势待发的狰兽。 宋迢迢沉吟几许,继而道:“说来,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呢,‘燕奴’二字,大抵是你的乳名……” “由此可见一斑,相识半载,我对燕奴仍是知之甚少。若说半分怨怼没有,是骗人的,可若说有,也实在不多,更多的是怅然。毕竟我是真心将燕奴当友人的。” “我能力有限,耗费大半精力,都不能获悉你的真正意图,当然,我已经无意追究。” 她睫羽扑闪,眼眶透出星点绯色,做下最后决断:“我观燕奴行事,与我并不是一路人,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才是……” 话音未尽,宋迢迢捕捉到一道轻忽的冷笑声,她微愣,忽感到左耳一阵吃痛,低呼出声,这才发觉少年压低头颅,像恶犬一样在她耳尖刻了个深深的牙印。 她是最怕疼的体质,当即被逼出泪来,恶从胆边生,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了,咬紧银牙,狠狠送过去一巴掌。 这巴掌力道颇重,萧偃被扇得偏过头去,薄白的肌肤浮现一层灼红印记,他不怒反笑,将自己玉玑石般的耳垂凑过去,语气是装腔作势的诚挚:“月娘气不过,大可咬回来,燕奴不敢有半句怨言的。” 宋迢迢全然不愿与他打机锋了,借着身量玲珑,径直钻出他的臂弯,头也不回朝门关行去,她甫一推开门,就瞧见天幕上炸开朵朵猩红烟花。 青天白日的,谁会放炮竹? 再者,她将明眸一转,狐疑地望向倚窗之人,果然看见他掌指上那只细长的烽火笛,她气得眼冒金星,上前夺过烽火笛。 “你当真恨我至此吗?竟要与我同归而尽!” 萧偃笑笑:“怎么会是恨。这烟火又不单引敌人,我的部下也会闻声而动的。” 宋迢迢无心争执,将鸣笛摔在地上,加快步履,意欲在风波变幻前远离小院。 萧偃靠着窗,目送那道藤萝色身影愈行愈远,转瞬被漫天飞雪掩去了痕迹,他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心中戾气四溢,终于再也压制不住,抬手轻轻一掷。 纯钧剑斩过风雪,倏尔横在了宋迢迢面前,将院门牢牢锢住。 “回来。” 少年的声音冰凉刺骨,有如实质。 宋迢迢充耳不闻,继续向前,双手将要覆住剑身之际,腰肢被大掌一把揽过,不由分说将她带回了室内。 她纵有几分力气,却比不过常年习武的高壮少年,如同雄鹰捉鸡仔一般,几下将她制服了。 宋迢迢被锁着腰,双手也伸展不开,改用腿蹬,萧偃便用一只腿压住她,像揣孩童似的将她缚在怀里,盯着她晕红的眼尾,低声道:“倘若你丢下我,我就将你收留帮衬我之事,如数告知敌军。” “宋迢迢,这可是覆门之灾呐。” 宋迢迢一个激灵,再不说话了,独剩眼泪啪嗒啪嗒的掉。 萧偃一手抱着她,一手去摸索墙上的暗格,靠墙的案几后有个极浅的凹槽,他指尖轻敲几下,再略略使力按下去,墙面出现一方窄门。 二人入内,石门便在瞬息后复原。 密道内是层层石阶,沿路两列幽幽的长明灯,时值冬日,地道格外湿冷。 宋迢迢打了个寒战,眼泪全数憋住了,脸颊边的泪痕映出细碎光芒,像个沾满清露的瓷娃娃。 萧偃抚了抚她的发尾,用肩上的披风拢住她。 此举换来她一声讽笑,清凌凌的笑音坠在地面,击碎佯装的平静。 萧偃垂眸,似笑非笑的乜了她一眼,“月娘想自个儿走出去?” 宋迢迢不语,清澈的眸子凝睇他,他勾勾唇角,行路的步子突然偏差了一步。 一对利箭以万钧之势向二人射来,少女瞠目结舌,直觉箭锋离自己不过方寸之距,几要来不及躲避,少年掩住她的双目,闪身移步。 “嗖”的一声,箭矢与二人擦身而过,钉在了萧偃的脚下。 宋迢迢一言不发,在萧偃怀里捱过了全程。 密道的出口连接着郊外一座废弃的茶寮,萧偃率先上前勘察四周情形,确认无误,他自茶寮角落拉出一辆破旧的板车。 宋迢迢看了眼板车晃晃悠悠的车轮,萧偃瞬间了然,徒手拧装好车轮,单手拽着木车踏上了小道,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回首催促道:“上车呀。” 她反复叮咛自己平心静气,但当车面在少年不成熟的拉拽技术下,三番五次发生颠簸,将她的腰/臀颠得几近散架之时,她忍不住怒喝:“没有马为什么要拖车?” 语毕,山路间鸦雀无声,紧接着是阵阵甲戈摩擦之音,数名军汉持着刀弓,由四面八方向此汇来,铁蹄声震耳。 萧偃挑眉,笑吟吟道:“马这不就来了。” 宋迢迢眼皮一跳:“按理说,追杀你的人该在宜邑城里和你的属下对战罢?” “喔。”少年抽出剑,将她护在身后,“这是另一波。” 14、结发 宋迢迢的阿耶尚在人世时,母亲肩上的担子自然不似如今重,一家人倘有清闲的时候,譬如腊月,譬如早春,偭户们将将春耕,离讫货巡粮的日子甚远。 耶娘便会携她回庐州外祖家小住。 这是杜氏的本家,小招阿姊、逑风表兄,还有另一位沉默寡言的韩家阿兄,都很宝贝她这个幺妹。 有时连课业繁重的长兄也会从燕京溜过来偷闲几日,兄弟姊妹聚在一处,是淌不尽的欢声笑语,数不清的捩手覆羹。 往往是前脚小童们闯祸,后脚就有长辈拄着长棍在后头撵。 犹记得有一回,也是个大雪日,逑风阿兄得了柄上乘的牛角弓,兴致勃勃要去冬狩,其他几个兄姊也起了心思,然而他们年纪较长,骑射功夫已然称手。 宋迢迢却是个愣头青,资历颇浅,因不愿被兄姊们舍下,骑上阿耶新赠的小马,屁颠颠跟去了。 那时她差不多五六岁。 兄姊们想着,横竖是去城郊一座荒山,又是这样的时节,莫说什么飞禽猛兽,野兔都未必有几只,便随她去了。 哪晓得千算万算,唯独错算了一点。 宋迢迢这厮见不得血! 适时有头灰皮狍子冒出来,在杜菱歌的长箭下应弦而倒,她是天生的臂力大,准头好,一下锁中狍子的脖颈,滋出漫地赤红滚烫的血,洇在雪地里,如红梅一般。 其他几人正拍手叫好,宋迢迢竟是两眼一翻,自马背上跌落下来,幸而被邻近的韩叙及时觉察,圈进怀里滚了两圈,好赖没磕到脑壳。 待得年纪大些,宋迢迢胆气渐壮,勉强见得一些血,但像眼下这样大的阵势,实不是她能支撑的。 假使以宋迢迢五岁那年见到的狍子作比,眼下这白雪皑皑的山道上,约摸有六百只狍子那么多的血。 她粗略算过一番,杀来的军汉有四五十,实打实对战的只燕奴一个,概因她见过血晕晕乎乎,此刻龟缩在少年身后,十足的王八气概。 当然,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萧偃万不敢放她出去应战。 敌军是明光甲,蒙古马,想来是十六卫里层层选拔出来的精锐,虎背熊腰,武艺非凡。 萧偃却是麻衣,孤剑,背后的破板车上,尚护着个弱质芊芊的女郎。 朔风凛冽,吹鼓少年的衣袍,他单手压低斗笠的帽檐,单手持剑,在敌军提刀俯冲时,挺身而上,出剑之快剑气之浩,旁人只见得片片模糊剑影,军汉们便应声倒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残音。 唯听得剑刃割破脉管的血流声,骏马的嘶鸣声。 不消半个时辰,一切归于静谧。 萧偃收剑,将少女肩上挡血的蓑衣摘下来,扔在横七竖八的尸块里,又将新虏获的战马套好车,正欲蹬鞍上马,转头瞧见宋迢迢拧眉闭目,冷汗涔涔的模样,心头微紧。 “怎地了?”萧偃眉心轻蹙,俯身去探她鬓角汗渍。 少女唇齿磕绊半日,道出一句:“无碍。”却仍是不敢睁开双眼。 萧偃贴近看她面色,思及往日战场所见所闻,做出猜测:“你不能见血?” 宋迢迢一顿,感到面前的光亮与风声倏尔变缓,战战兢兢撩起眼皮,入目不再是无边血色,而是少年侧身自绢白里衣撕裁袖角的画面。 少年鸦羽般的长睫投落淡淡阴翳,鼻背高挺,白肤玄衣,天地间的碎雪尽数汇向他的墨发,使他化作一柄光华内敛的宝剑。 宋迢迢想,燕奴狠绝,却实在美丽。(1) 就在她为美色恍神的刹那,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自尸堆中拔地而起,举刀劈向萧偃后背。 “燕奴!”少女声音陡然拔高,惊走枝头鹊鸟。 萧偃闻声闪避,然则亡命狂徒极具逞凶之能,刀尖掠过少年肩胛,立时带起一块翻卷的血肉。 宋迢迢翻身跳车,抬眸见萧偃闷哼一声,面色泛起青紫,拔剑的动作亦迟滞了几息,暗道那刀恐有猫腻。 她不敢去看遍地的猩红,双臂颤颤拾起一把长刀,眼看恶汉的大刀风驰电掣般袭向了萧偃的面门,她再也无权犹豫,咬牙举刀,掷向恶汉的后颈。 恶汉被撞得趔趄,后颈漫出汩汩鲜血,宋迢迢望见又是阵阵发晕,抑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壮汉怒喝一声,提刀转向步履发虚的少女,挈起她的衣襟,举臂挥刃。 刀刃带起的唳风疾速逼近她的喉管,“噗呲”,皮肉破裂的声音传来,宋迢迢只觉脖间的束缚骤松,她陷进一个沾满冷雪和药香的怀抱。 风声,雪声,搏杀声悉数停歇。 她安枕于少年胸膛,在忽明忽暗的天光里,与他共淋白雪,驾马疾驰,向南而去。 * 宋迢迢失踪了几近一日,惹得杜氏一行人焦心不已,正要派人报官之际,就见萧偃护送宋迢迢回到客栈,方才又喜又泣,放下心来。 众人皆不愿在此久留,即刻发车启程,紧赶慢赶,终于在二月前赶到了庐州城。 此次成婚的郎君在杜家齿序行二,与杜阙同年不同月,名阆表字逑风,时人多唤他杜二郎。 杜二郎自幼尚武,争勇好斗与杜菱歌不相上下,兄妹俩算是在你一拳我一脚的礼尚往来中相携长大。 去岁秋日,二郎中了武举乡试头名,在庐州司马名下挂了职,今春成家后,须去燕京参选会试。 杜阆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十,花朝节前两日,恰是新雪初霁、百花吐蕾的时节,庐州是地道的淮南水乡,水天一色,春晖撒落在瓦舍曲池,推窗望去,唯见得满城波光潋滟。 大舜朝尚古礼,迎亲多在黄昏之际,故等到窗外波光渐渐散了,宋迢迢才瞧见自家二兄携新妇归来。 沿路吹吹打打,一袭绛红公服的新郎身骑高头大马在前引路,新妇端坐婚车,以扇遮面,余晖中隐约窥见她仙姿窈窕。 落轿后,傧相从旁簇拥,仆妇殷勤为新妇传毡(2),指引新人来到青庐。 也就是这时,宋迢迢等未嫁女郎方有机会入帐,就近观礼,明灯如昼,撒帐人一面抛金钿果子,一面唱祝词。 “今夜吉辰,孟氏女与杜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3) 果子里有樱桃酥、荔枝煎,宋迢迢用手掬了小捧,想尝些沾沾喜气,荔枝煎将将挨到唇角,被一只玉白的大手掠去,她偏头怒目而视,撞进一双点漆长眸。 少年凝望她,眉目入画,笑意狭促。 新郎在撒帐词中向新妇跪拜行礼,观礼者欢呼不断,宋迢迢在嘈杂的百子帐内,听见少年轻声问:“月娘成婚时也撒荔枝煎罢?” “我记得你颇爱吃荔枝。” 宋迢迢俏面红了又白,抬脚碾上少年的靿靴,皮笑肉不笑:“与你何干?” 萧偃瞥一眼脚下,两人的裙摆交叠纠缠,一青一绛,竟与面前行合卺礼的新人如出一辙。 他不恼也不语,将荔枝煎塞进嘴里,双颊微鼓,笑得狐狸眼弯起来。 宋迢迢仿佛看见这人身后的狐狸尾巴招来摇去,当即提裙向旁处移去,意欲与他错开。 只是如何也甩不掉。 她没了脾气,怏怏立在原地,继续观礼。 新妇却下扇,露出兰花般清丽的容颜,螓首蛾眉,尽态极妍。 宋迢迢记得这是庐州孟刺史的嫡次女,年方十六,与自家阿兄青梅竹马,实乃登对良缘。 她想,依照自家的情形,并不求门当户对,待她及笄议亲,唯有招婿才是万全之策。 以便保全门楣,侍奉寡母。 她兀自盘算着,身侧人再度开口:“这是在做什么?” 她回过神来,原是新人在用铰子断发,她便道:“燕奴博闻强识,怎么连结发礼都不曾见过?” 萧偃沉吟:“这确是我头一遭在婚宴观礼。” “此礼有何用意?” 结发礼成,四畔闲人依次散去,人群拥挤,宋迢迢专心看路,随口道:“自然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次日新妇拜过公婆,来几位小姑子的住处赠见面礼,宋迢迢与之寒暄,气氛逐渐活络,孟汀洲遂提及她岁辰将至,可有想过如何操办之类。 宋迢迢明了,孟家与杜家是世交,二舅母赵氏一贯通情达理,更不会为难新妇,故尔敬茶当日便将掌家牙牌交付孟汀洲了。 孟汀洲尚在闺阁中,即是内外闻名的精于庶务、行止有度,很有二舅母当年的风范。 她将孟汀洲送来的小叶紫檀匣递与碧沼,亲亲热热回道:“月娘不过是小辈,经不起大操大办,更不好劳动长辈,只府里相亲的小辈们,聚在一处宴饮耍乐,便是极好的了。” 孟汀洲随即会意,笑颜和煦道:“那日既是十五,想必明月皎皎,十分动人,不如聚在一处赏月莳花,饮酒行令?” 宋迢迢听罢,恰合她意,含笑应好。 送走孟汀洲,宋迢迢揭开木匣,见是一枚水头上佳的翡翠玉坠,雕成喜鹊登梅的花样,鹊儿圆滚滚,憨态可掬,颇合她心意,一时爱不释手。 萧偃打帘入室,观此情形,意有所指:“我那有一副昆仑产的翡翠头面,闲置无用……” 宋迢迢挑眉,斜乜他,“那就典卖了。我只一句,你快快出门去,不许进内室伺候。” 话落,她转身踏入暖阁,暗啐:“登徒子,半点不守男女大防。” 16、弗光山 二月末的庐州已是春意盎然,郎君们陆续出巢春蒐,女郎们也纷纷换上春衫。行走于街坊,可见各色花间裙争艳斗彩,少年郎倚楼打马招红袖。 午后的春晖犹有些灼人,宋迢迢懒怠于出门行走,只倚在临窗的罗汉榻上读信。 是林叔从扬州城加急陆驿来的书信,如今扬州城的宅邸产业正是他在代为支应。 实则信上内容稀疏平常,只是立春已过,到了耕种的时节,宋氏的各地粮庄开始运作,需要杜氏回扬州城坐镇决策。 宋迢迢读罢,欲将信纸搁回原处,东风越过窗槛拂落案几上的信封,吹出另一页隐匿的信纸。 一张随意裁剪的薄宣纸,想来是有未尽之言无处落笔,这才不得已为之。 她随意捡起,瞟了一眼,其间寥寥数语,意简言赅。 “长史府何三郎何庆暴病而亡,卒于立春前三日。” 她执信的手僵在原地,忡怔半晌,唤来碧沼询问:“燕娘现在何处?” 碧沼微讶,答道:“燕娘早时候说小娘子想吃阳记的烘糕,拿了牙牌出门去买呢,许是要晚几刻回来?” 宋迢迢未露半分诧异之色,扯扯唇角,“是了,是我吩咐的…碧沼,你去内门守着,待见得他,便要他即刻来秋水轩见我。” 碧沼退出暖阁,宋迢迢枯坐在榻上,看见有梨白的花瓣随风栖在她的袖摆,像是装饰灵堂的缟素。 直至夕照阑珊,宋迢迢仍未等到萧偃,她召回碧沼,径自去找杜氏叙话,秋水轩便是杜氏出阁前所居的闺房,布局轩敞,母女俩各居西、东两处。 西厢恰摆膳,二人遂同桌而食。 宋迢迢一面饮银耳羹,一面向杜氏提及返程之事,话里话外,都是为劝她拖延两日,同自己一道回府。 不想她才起了个头,杜氏便爽快应诺,并未纠葛,让她余下的大堆腹稿讪讪咽回。 宋迢迢有些意外,尔后见杜氏盈盈笑道:“春耕年年都有,偭户们早已熟络,亦有得力的庄头看顾,少有差池,何须阿娘急匆匆赶去。不如在庐州多留几日,你外祖父母年岁渐高,正是需要我们尽孝的时候。” “况且上巳节将至,施水畔桃林万顷,曲水流觞,月娘又有兄姊相伴,何不乘势游览一番?” 宋迢迢心下稍定,终于露出点点笑意。 杜氏见状,低眉掩住眸中思绪。 饭后,母女俩相携去园中消食,说了些体己话,待得月上柳梢,宋迢迢方才回房沐浴。 她自幼不喜让人侍候盥洗之事,兀自用澡豆搓身、濯发,热水熨肤,缓和她紧绷的心神。 她静下心来思量何庆暴毙之事。 此人作为大明寺风波的主谋,从前在瀚山书院时便与她旧怨不断,彼时她懵懂不解其意,事后细细琢磨,大约明白他是对自己有意。 只是他心性扭曲,行事恶劣,丝毫不能令人感到少艾之情,反给她留下无穷的阴翳与祸患。 她虽想过让何庆自偿恶果,但在知晓他因头伤受风成了一介痴儿后,便将搜寻的罪证按下不表,决意不再发难了。 毕竟若教何家知晓事情真相,他们护短心切,处于下风的就成了宋家。 可是如今,何庆死了。 何庆是何家后辈中唯一的男丁。 大明寺事发将将三月,他就猝然病逝。 这很难不令她生疑——究竟是那道剑伤过重?还是他不幸害了春温?亦或者,有什么更为隐秘的内情? 不论是何原由,假使何家无意获悉当初的实情,恐怕都极难善了。 宋迢迢心中郁结,披好缭绫长衫,踱步到屏风后用熏笼烘发。 熏笼小巧,外罩竹笼隔热,内置铜造内胆,并不算轻便,且她长发厚密,岂是一时半会能烘干的,故尔常常要碧沼从旁协助。 她挑窗欲呼唤耳房的碧沼,忽听得一阵细微的响动,回眸只能平视少年玄色的衣襟,闻见他披星戴月携来的一身杏花香。 她定睛一看,心几乎要跳出喉管。 “贺偃!”她疾呼他的大名,后又压低音调:“你怎么敢在这穿男裳?!倘叫外人看见,我们都要浸猪笼……” 少年发笑:“大舜民风开放,何曾遵循过这样迂腐的陈规陋习?纵是叫人发现,至多要你嫁与我罢了。” 她冷眼看他,道:“我不嫁人。” “为何不嫁?” “我是家中独女,自然要坐产招婿。你将衣裳换了再来见我,我有要事与你说。”宋迢迢绕出屏风,坐在榻旁继续熏发。 空气凝滞少顷,屏风后传来窸窣的衣物摩擦声。 宋迢迢不忿道:“去盥室换!” 话落,少年已然穿着间裙现身于她的视线,今岁大舜流行石榴裙,孟汀洲开春才替各房裁了新衣,是以萧偃也按例得了一件。 素绢里衬,裙面染红,上印交缠葡萄藤与石榴花组合纹样,将略显昏暗的内室映得格外明晃,更凸显出少年的冶丽。 修眉凤目,恍若玉人。 宋迢迢忽然想,若燕奴是真正的女儿身,该有多好。 或许只有这样,一切才是最合宜的。 她的眸光温软几分,不禁轻声道:“我替你挽发罢,这样松着发髻,不合规矩。” 萧偃摇头,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道:“你头发这样湿濡,拖久了容易发头风的。” 他走过来,揽起她的发丝,用熏笼细细拂过每一个角落,室内漫起幽淡的辛夷花香。 他的动作很熟练,概因他身份尚未败露前,惯常做这份活计。 宋迢迢沉默一会儿,低低问:“你是不是知道何庆的事了?” 萧偃颔首,发觉她看不见,又道:“我的人走水陆驿,比你们府里的消息要快些。今早得了信,我就遣人快马回扬州了,你莫怕,何家不过是个长史,自有我料理……” 不过是个长史。 宋迢迢不知作何感想,但也明白,此事与他本不相干,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归是他帮扶了自己一把,现下还要分神去善后,已算仁至义尽。 思及此处,她勉力扬起一点笑意,态度真挚:“多谢。” “此事无须燕奴再劳心了,我手下还有些人脉。先前,我问你何时离开,你总说伤好再走,如今你都能夜行杜府,飞檐走壁了,想来已经大好。” 少年梳发的手顿住,他的手心雌/伏着女郎延绵的青丝,冰凉,柔软,就像她的目光和心肠。 她的嗓音柔柔的,柳絮一般,“你的抱负并不在此,便不会在此栖身。” 少女执起铰子,剪下琉璃盏中摇晃的灯花,烛火霎时涨高,她抬头,回望萧偃,面容恰似含苞白梨,烛光将她朦胧成日久年深的画卷,拓进他的脑海。 她笑:“天高海阔,任君翱翔。” “有缘再会了,阿偃。” * 萧偃离开那日,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他混在杜府前往施水的队列中,扮做粗使小厮,头戴面衣,缀在马车外。 倘使有人探问,宋迢迢便说,他是近日从扬州城追来递信的,因自幼面上生麻点,不招人待见,这才罩上面衣。 实则也少有人探问。 一行人到了施水河畔,趁着时辰尚早,野游的人流稀疏,立时四散出去占地界,搭行嶂,择兰草,寻干柴。 萧偃于是顺势离开,他的人马为避庐州新上任的折冲都尉颜祁,半个月前迁往宜州,他在此善后收尾,是为了分散萧际的势力。 他此番要去的是弗光山,翻越此山,就是庐、宜二州的交界处,宜州现下已被沈家所据,出山后即刻就会有人来接应他,他身边另有数十名死士护卫,等闲不会出乱子。 他在亲卫惊寒的掩护下迈入狭隘隐蔽的山道,一干人俱是武艺高强,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攀上了山腰。 山间密林丛生,他回头时,早已望不见山下的风光。 惊寒是个爱插科打诨的胡咧人,见萧偃频频回头,当即笑道:“施水边丽人如云,的确很值得殿下流连,待我们登上顶峰,或可一观。” 萧偃笑了笑,语调清淡,合着东风吹散了:“她是一个,并不适合我回头去看的人。” 岂料春光易变,众人酣畅了一日,临到回府,居然发起大雨,雨势滂沱,直教人无处可避,许多车马陷在泥泞乱石中,难以行进。 无奈之下,宋迢迢只得随兄姊歇在了山脚的一座道观内,以避雨患。 道观内屋室狭小,宋迢迢听着屋外滔天雨声,睡得并不安稳,好容易睡下,突地被一阵杂沓的铁蹄声惊醒。 窗纸上倒映出火把的光影,紧接着是刺耳又熟悉的甲戈声,军汉的呵斥声。 宋迢迢屏息。 有军官来了。 18、山雨 漫长而幽邃的山洞,水声滴答,春草无踪,唯有苔藓黏附在石壁,东零西落,像老妪手背的青筋。 宋迢迢持着火折,绕开淤水沤积的洼地,轻而慢的迈步,她的呼吸声压抑,仿佛是怕惊扰角落沉眠的长蛇。 一缕凉风分拂遮掩洞口的萝蔓,吹动少女略显凌乱的发丝,透过层层绿萝,她隐约看见洞外的天色。 天边浸染浓墨重彩的宝蓝色,这是曙光欲现的征兆。 她放缓脚步,掐灭火折,摸索着沟壑纵深的石壁,似要出洞。 萦绕了一路的水滴声骤停,她耳廓微动,在寒芒逼近的前一瞬,扬起呛鼻的椒粉,俯腰冲出洞口,动作迅捷如脱兔。 尾随之人不防,被呛得闷咳两声,转眼已不见宋迢迢踪影,他面色微沉,轻点脚尖跃过山槛,拉近二人的距离。 天幕无星无月,宋迢迢疾速穿梭于山林,全凭一点暗昧的天光,以及她对地形的熟稔。 她同兄姊们冬狩的荒山便隶属于弗光山。 仅仅依仗儿时在此游乐的经历,她绝没有信心单刀直赴这片险象环生的山野。 淮南一带虽多丘陵,然地势并不比岭南、巴蜀之险峻,山峦连绵不绝,并非廉厉的巨浪,而是潺潺的细流。 弗光山却是个例外,它像陡立在庐、宜二州的一柄巨斧,一山五峰,其间孤峰突起,紧密绕匝着碧湖。 毗邻庐州城郊的那段坡势尤算平缓,山下有村庄盘踞,道观错落,按理该是登山临水的好去处。 实际则是,山野以碧湖为界,湖泊外围偶有人烟,湖泊附近人迹罕至。 是以弗光山的古怪并不在山,而在那湾碧湖,碧湖没有名讳,盖因它湖水极深,一眼望过去,像颗近乎发黑的绿松石,勾魂摄魄。 时人无法用准确的语言阐述它的色泽,只能随意搪塞一个“碧”字。 每每入夜,湖底便会传来幽咽的嗡鸣,荡在山间,和着风吹树动,活像怨鬼声嘶力竭的哭噎。 天明后鸣声骤停,湖面忽又升起浓雾,雾锁烟迷,堪比岭南隐天蔽日的瘴气,然而瘴气至多令人发起疠病,碧湖怪雾却能轻易夺人躯壳,使无数亡者的亲眷求告无门。 宋迢迢曾误入碧湖。 * 早春夤夜的风寒面而来,风声随着她的疾奔不断呼啸。 长路漫漫,她的喉头险要呕出鲜血时,终于踏上石崖,看见了远处一片深浓的碧绿,和崖底的白雾。 她轻轻扬起笑靥,转身直面那穷追不舍的黑衣男子。 这就是韩叙口中先行探路的死士,自她入山寻萧偃以来,遇见了两个,想必参与过一番恶战,二人均是身受重伤。 尸山血海中杀出的人物,即便负伤,单凭自己那点微末之计,如何能够彻底摆脱? 她抬臂挑腕,一支袖箭无声射向男子眉心,被他轻易躲开,他目光紧追着少女,待见她发箭后,旋身一跃,径直跳下了崖底。 他只疑心又是桩缓兵之计,不敢耽搁,紧追其后。 崖面低矮,入目是白茫茫大片迷雾,再远则是碧绿的湖水,他欲要点燃火折照路,然而雾浓湿重,无法点火,只得全凭直觉迈出第一步。 “啊——” 凄厉的嘶吼声漫进崖下隐蔽的山洞,宋迢迢手中的火苗微微颤动。 上一次听到这样凄厉的嘶吼。 是在半个时辰前。 她沉默片刻,压制住自己发颤的右手,踉跄前行。 宋迢迢再次踏入密林,天仍在半明未明之际,原本蒙蒙的细雨却浩荡了起来。 不知进山的死士中是否有成功折出去报信的,这一路上,她没有再见到血迹斑驳的利剑,也就不用再听一遍凄嚎。 豆大的雨珠嵌进肌肤,带起锥心的疼痛,她不敢止步,终于在这场无休的春雨里看见了萧偃。 他立在一颗倾颓的桃花树下,手里的纯钧剑挂满浓稠的鲜血,好像不论多大的雨,都无法将它冲刷干净。 宋迢迢走过去,少年侧身对她,不曾回眸,傀儡般浑噩,只知麻木地扬起剑,似欲刺向她的胸膛。 血色长剑被用力抬起,转瞬又被雨打落,连同少年弯折的腰身,一同跌进满地泥泞的桃花中。 宋迢迢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出声,继续向前,她来到萧偃身畔,这才发现面前的根本不是桃树。 原来是被血染红的梨花。 她原还说,山中遍生白梨,怎么会突兀冒出来几株桃树。她点点头,也不知是朝谁点头,总归是觉得合理了。 萧偃倒下的位置有一个鼓包,像是土坟,只是被梨花和着血肉、烂泥覆盖,看不出究竟,她将倒地的少年扶起来,搭在自己肩上。 再次发现,那片鼓包是数具面目模糊的尸身。 她不知来历,也就分不出敌我,反而突兀的想——她好像不怕血了。 可能这血。 太像桃花了。 这是宋迢迢第二次背萧偃,比上元灯节那次要沉得多,直像背一块冷冰冰、没有生机的巨石。 若不是她反复确认过他的鼻息,简直要怀疑背了个死人。 她的力气早在被死士追杀时便消耗了大半,此刻背着八尺的少年,走走停停,几次摔倒在地上,摔得皮肉连着骨血俱是生疼,耳中嗡嗡作响,脑仁发木,甚至一度忘记方向,游魂般漫无目的地打转。 天光彻亮之际,她拖着萧偃闯进一个深藏于山壁尽头的石洞——此地多年前是座药庐,如今人走楼空,独余几样简单的摆件,譬如床榻、案几。 她跌跌撞撞地摸向那方矮榻,将榻上的木枕抱过来拆开,果然瞧见里头浑圆的丹药,不多,拢共三五颗。 她小心翼翼拣出一颗,将木枕复原,再解下腰间的麂皮行囊,掏出小瓶花露,将药丸碾入其中,以便服用。 承花露的三彩瓶搁在萧偃唇边,宋迢迢抵住他的后颈,将瓷瓶缓缓倾斜,汇向他的唇齿,不过一息,露水尽数溢出,划过他苍白的下颌。 药丸珍贵,是救命的急药。 宋迢迢试了又试,急得几欲落泪,她吸吸鼻子,用内衬抹干手心水渍,再度倾瓶,然而仍是徒劳。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凝在少年的肌肤上,像细小的蚌珠。 少年的呼吸越来越轻。 越来越轻。 昔日皎洁的玉面,眼下如同枯朽白骨。 这使她联想到不再振翅的粉蝶,杳无音信的阿仰,长眠棺椁的阿耶。 她止住泪,将他轻轻安放在地面,转步去汲洞外的雨水,濯净面上的污渍。 少女带着满面剔透的雨露回到少年的身侧,含住一口花露,而后缓缓垂首,贴近他冰凉的双唇。 清甜微涩的药露,被她笨拙地哺入少年口中,唇齿相依,她却只觉得憾然。 滚烫的泪水洇在二人相贴的面颊,萧偃感到疼痛,微微掀开眼皮。 于是在恍惚的天光里,对上一双饱含清泪的琉璃眼。 正统二年三月初四卯时。 萧偃得到一个苦涩的、毫无情愫的吻。 他仰赖着这个无从回溯的瞬间,捱过往后无数个濒死、无望的黑夜。 19、神策军 萧偃睁眼那一刹那,宋迢迢甚至忘记了羞怯,淌着热泪的眼眶无法收势,震天撼地的雨声自耳畔退潮,她凝睇着少年亮盈盈的双眸,冻得发僵的面上,绽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阿……”长时间的沉默使她的发声滞涩,喉音嘶哑。萧偃愣了愣,代她开口:“阿偃。” 少女含笑的眉眼流露出少许错愕,如梦初醒般,她再度注视少年的脸,唇瓣翕动,没有来得及吐字,倒在了他的怀中。 宋迢迢昏的时间不算长,或许是心中惴惴不安,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清醒了过来,她懵然打量着四遭,发觉洞内焕然一新,积尘尽扫。 她被安置在床榻上,榻间垫了厚厚的褥子,身上因摔打、跋涉摩擦出的伤口,此刻敷了草药,被柔软洁净的白绢包裹,外披的衣裳亦是干燥的。 洞角避风处搭了羹火,架着一只小鼎,鼎内咕噜噜冒着细小气泡,有股淡淡的药香。 萧偃却不见了踪迹。 她欲下榻寻人,发现那双破烂的重台履正倚在火堆旁,不远不近的距离,恰适合烘烤,鞋面污垢也被清理过。 宋迢迢无法,只得赤着脚踩上地面,将将踏出两步路,就撞上了匆匆入内的萧偃。 少年一身水气,额发湿漉漉的,怀里鼓囊不知揣了什么。 看见她,他漂亮的狐狸眼倏地亮起来,语气颇有些得意:“你猜我找着了什么?” 他顿了顿,见她光着脚,又曲臂将她抱回榻上。 宋迢迢从未见过他如此孩子气的神态,总觉着若他背后有条尾巴,立刻就能支棱起来,于是顺着他的话头:“是什么?” 萧偃解下蓑衣,侧身将护在胸口的物件取出来,是几只黄灿灿的柑橘,小捧枇杷,还有一把罗列整齐的苇草。 枇杷倒不稀奇,柑橘则是冬日应季的水果了。 她微讶:“这时节哪里来的柑橘?” 萧偃笑笑,将苇草堆在一旁,挑出颗最饱满的果实,坐在榻上剥皮,道:“你先前同我说,弗光山地势险要,群峰高耸,又有一座古怪幽深的碧湖,常年大雾,必须绕而行之……” 橘肉丰盈,紧紧挨挤在一团,像几弯小元宝,他将第一只元宝递到她唇边,她不愿接,他便耷拉下唇角:“你还想不想知道原由了?” 宋迢迢抿唇,抵不住心里的好奇,轻轻衔过橘瓣,澄黄的橘肉被她舌尖卷过,萧偃望着她粉嫩晶莹的舌肉,双颊滚烫,仓皇失措的别过头去,独剩红通通的耳尖对着她。 她深感莫名,只能道:“又怎地了?” 半晌,他才开口,仍不大敢看她,只闷声闷气道:“我从前浏览各地水文注释,发觉山嶂地势越险,往往山脚便水位越深,深潭多雾,寒湿不散,自然比平常山地更能留住冬意。” 宋迢迢听罢,心下一沉,蹙眉道:“折冲府的兵就在外头围着,不知道哪个时候就会进山剿杀,为了几株橘树,攀高山,越碧湖,假使整好对上敌军,岂非得不偿失……” 少女话音未尽,被半只香甜的柑橘堵住了嘴。 萧偃仰面望她,狐狸眼弯弯,转移话题:“甜吗?” 但见她生了怒,俏面含霜不再应答他,他又蔫了气势,乖觉道:“打头阵的两波死士全被歼灭了,哪还有人敢贸然闯进来,况且府兵的功夫比之死士是天壤之别,即便来上千百个人也不够我祭剑的。” 宋迢迢冷笑一声:“偃大将军好口气,当初不知是谁,剑都握不稳了,若追来的人不是我,只怕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况且你何尝将死士……” 她愈说气焰愈盛,分明已是怒极,却突然半道刹羽,闭上了嘴。 萧偃静静望她,替她续话:“你遇见了死士?” 宋迢迢不语,他笑了笑,继而道:“那我猜你运气还不算太差,我的剑淬了毒,寻常人沾剑即死,他们纵是铜浇铁铸,都撑不过一个时辰,想必在你面前已是强弩之末了。” 轻飘飘几句话,引得她怔忡良久,待回过神来,就见萧偃又剥了几颗枇杷,用干净的阔叶包了递给她,转过头还要编苇草。 宋迢迢看着他修长洁白的十指翻飞,灵巧如蝶翼,转瞬编出一只规整的鞋头。 她忍不住问道:“你们王公贵族子弟,平日里都这般礼下亲民?” 萧偃扬眉:“你怎知我是王公贵族子弟。”他眨巴眼,藏不住的自得:“是觉得我很有气度吗?” 宋迢迢笑而不语,适时,煮药的小鼎沸腾,他几步下榻,将鼎撤下来,铜鼎最不耐热,隔着绢帕仍是烫得他指尖通红。 少年疼得挝耳挠腮,忙不迭用十指摩挲温凉的耳垂,少女见状,执起他的手腕,带他去洞口涤雨。 雨幕朦胧,她轻轻启唇,吹拂他的指尖,他仿佛是羞于侧目,只敢用余光看她低垂的眼睫,殷红的唇珠。 连珠般的雨声里,他蓦地开口,在平地掷下一道惊雷:“北地的女子大都晚婚,不知淮南这边是什么风俗?” 宋迢迢愕住,横他一眼,羞愤交加之下甩开他的腕子,登步转回了内室。 萧偃的提问将气氛拉回二人接吻那一刻的怪诞。 两两相顾无言,好半天,他方才压住面上的红晕,冒出一句:“这药是治风寒的,我照着经方(1)抓的,趁热服下罢。” 宋迢迢翻开案几上被找出来的医书,闻言轻飘飘睨他,“你初来此地,倒颇为熟络。” “我曾有大半年,流转于荒郊、山泽间,见得多了,故尔能猜出六七分。”他稳稳斟下两盅药,空气甫一静谧,他又有些不自在,便道:“你对此地才是当真熟悉。” 她接过药盅一饮而尽,斟词酌句:“我幼时常随兄姊来此游历,然记着长辈嘱托,从不敢靠近碧湖。九岁那年……因出了些差池,我无意闯入碧湖,雾色无际,教我险些溺毙于此……” “幸而有这颗长明珠,让我不至于行差踏错。”她从行囊中取出一颗硕大的鲛珠,熠熠生辉,照得洞穴明朗几分。 “我在原地徘徊许久,后被一名采药的游医所救。游医是位妙龄女子,作异族装扮,虽脾性与众不同,但心地极良善,她救下我,我心里亲近她,偷偷来药庐寻过她几次,最后一次相见是两年前……” “我想,她应当是去别的地界行医了罢。”宋迢迢叹息一声,垂眸盯着长明珠发愣。 萧偃仔细听完,手中动作不停,两只草鞋赫然成形,他一面掬水擦拭少女的赤足,一面为她套上草鞋,道:“这样也很好,她救了你,你救了我,说不准,日后我能为你报恩呢?” 草鞋柔软合宜,她晃了晃脚,随口道:“你怎么为我报恩?” 萧偃俯身调整草鞋的细节,笑道:“若我能平乱天下,自然就有机会为你报恩。” 宋迢迢也笑:“这话你都敢说,莫非真是位大将军。” “差不多,就算大将军罢。”萧偃抬眸,瞳仁里映出跳动的火光,又像一泓璀璨的清泉,“你喜欢将军吗?” 少女沉下脸,唇齿磕绊半日,啐道:“你骗谁呢,贺燕奴,本朝开国就出过两位大将军。” 语毕,她歪头倚在木枕上,背朝少年,阖目装起睡来。 不想真睡着了。 然而睡得并不安稳,意识如堕烟海,沉沉浮浮,浑身似有游虫行走,隐约听到短兵相接的厮杀声。 * 萧偃掐着点,原打算守着宋迢迢小憩片刻,再出洞府与颜祁等人缠斗。 按照折冲府的行军速度,大抵巳时就会逼近此地,他还有半个时辰的空隙。 半个时辰。 既不足以让他带宋迢迢安然离开,也不至于毫无退路,若他能再勉力拖延上一二刻钟,惊寒或能接引沈间辛的军马来到此地。 惊寒是昨日唯一脱身出去报信的。 可就在他思忖间,宋迢迢突地发起了高热。 他虽不甚懂医理,但观她症状,丝毫不像伤寒,她的面颊酡红,裸露的肌肤斑疹隐隐,手足滚烫,时有瘛瘲。(2) 既不似等闲外感热病,恐怕是中了什么疠气、邪毒。 俱是轻易便能夺人性命的。 他呼吸紧/窒,不敢耽搁寸息,即刻翻找起续过他命的丹药,好容易搜出两颗,他颤着手令宋迢迢服下。 见她面色缓和些许,他伸手拥起她,像揣琉璃器般将她护在胸前,披起蓑衣,凌波步入雨幕。 为今之计,只有他持剑杀出重围这一条。 数千骑兵纷沓而至。 两军对垒,他事先将少女藏身在就近的石壁,孤身迎敌。 于习武一事,萧偃是天生的怪才,他是自幼沤着剧毒蛊虫长成的,鞭伤虐/打同样遭过不少,竟没有落下丝毫病证,反使他诸毒不受,练就一副钢筋铁骨。 嬷嬷说,他是身体里的毒克着毒,将自己炼作了一座天然的药鼎。 他凭借这罕有的体质,不论严寒酷暑,驰马试剑一日不落,舞枪、长垛(3)无不是行手,因有贺氏血脉又师承诸梁,肉搏时矫健,运剑时惊逸。 数年推盘点沙的实战经验,让他熟读的兵书得到了实践。 他成长的太过疾速,曾令无数人叹为观止。 而今,狭长山谷中,泱泱军士如同厚重的沙砾,自坡面向他倾覆而来,顷刻将他淹没。 万滴黄沙中仅有一株孤弱的星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必然会被湮灭。 不想星火燎原,萧偃以一支长剑挑翻数十名甲兵,顷刻间反客为主,夺过骑兵的马匹,效飞燕之姿游曳于阵营,所到之处长剑如鸿,割破连片的头颅,鲜血涌溅。 敌军因他的左突右冲逐渐溃散,间或有败走者,扰乱军心;亦有忠勇之士,不断前突,惹得他分神乏术,背部伤痕崩裂,旧伤叠新伤,满目疮痍。 他沉着以待,一连斩杀数人后,得寻空隙,收剑换上长弓,别上钢簇箭,凝眸对准远处帅旗。 确切来说,是帅旗下的颜祁。 颜祁大骇,思及步弓射程虽长,倘要在马背上用步弓,非力大神勇者不敢为,一个毛头小儿岂有此等能耐。 话是如此,他依旧悄悄挪动了位置,命四周军卫戒严。 屏息之际,兵箭破空袭来,众人皆惊,概因萧偃所发并非一箭,而是三箭齐发! 一箭落空,一箭射中帅旗,一箭擦过颜祁的军翎。 帅旗倾折,军心溃散,有人愈加慌乱,有人却是愈加悍勇。 混乱中,有小队人马察觉到萧偃频频顾及的角落,瞄准方向无声奔袭。 萧偃立时警铃大作,掣马疾驰,以剑格挡,殊不知是关心则乱,中了敌军声东击西之计。 数只利箭,以虹光之势直逼他命门,不留瞬息余地。 “哐当——”,长剑横空飞来,斩落箭矢。 神策军身披黑甲,蜂拥现世,势如破竹,瞬间大败敌军,俘获将帅。 沈间辛翻身下马,携一干将士齐齐跪俯,高呼“殿下”,稽首行礼。 20、钤印 宜州,弗光山以南五十里,即是沈间辛驻军的兵营。 神策军左右护卫,拥着萧偃的坐骑一路驰骋,溅起点点黄泥,终于在未时前三刻赶到了军医禾连的帐中。 禾连本是女儿身,常年做男装打扮游历济民,不过花信之年,已是四方颇有名望的行医圣手,名号一度传至京洛,受大内多番传召,因先皇于她有恩,这才愿留在萧偃的帐下,供他驱驰。 她生得妙目菱唇,性子却很冷淡,不常言语,多是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 她先观宋迢迢的斑疹、舌象,问了萧偃几句话,便开始摸脉,初始面色有些凝重,尔后松懈些许,提笔簌簌落下几行字,遣了医僮去抓药。 她回身就要屏退众人施针,但见萧偃一步三回头的情状,淡淡开口:“深山里湿气重,惊蛰已过蛇虫变多,这位娘子素体荏弱,不慎沾染了,并不是要命的症候。” 此言既出,众人大都放下心来,禾连的医术不说生死人肉白骨,十药九效总是有的。 连夜的大雨总算收势了,营地沤了成片的积水,军士们挑了块空地搭起铁镬烧饭,还有好斗的军汉们赤膊在泥地里角抵。 萧偃盘坐在榻上,任由一旁的小僮为他敷药,目光遥遥望向挑开的帐帘,似在看军士,又似在出神。 大雨虽歇,天边的黑云却不曾散,仍是翻墨遮山的阵势,仿佛随时还要再降下一场,山坳处的红日不甘示弱,挣扎着要破出云层。 不知两厢搏斗了多久,终于教红日跃出云面,泻下一地金光,刘济撩着袍角奔过来,踏碎洼地盛放的金光,开口唤他:“殿下,那位小娘子醒了,正寻你呢。” 萧偃当即闻声而动,额上缚药的绢带犹等不及扎稳,就急匆匆迈步出去了。 * 宋迢迢这病证旁的不论,一则就是极易扰人心神,她昏了约摸两个时辰,有半数时间都在暗昧的梦魇中。 先是梦见幼时的韩叙,前一刻二人还在莲池上泛舟,赤日炎炎,他替她剔了许多青嫩的莲蓬,她正吃得欢喜,突就见他变了脸色,要将她推到池中淹死,她又怒又恨,索性将他一并拽了下来…… 天色调转,她陷入一片浓稠黏腻的夜色,地府般的碧湖畔,数不尽的毒蛇迷嶂与她伴行,身后是提着刀剑的死士,与她不过一步之遥。 她几乎能想象利刃刺破胸腔的剧痛,以及被死士查出身份后的举家连坐之灾。 她被惧恨占据了全部的心绪、全部的目光,她恶仇者更恶自己,于是她将湖水炼作长刀,一剑贯穿了她与死士。 湖水再次变幻,化作无垠的腥血埋没了她,与萧仰一别数年,她仍是不会凫水,只知倾仰着身躯,任由血水灌入她的耳鼻,将她溺毙。 这一次,再也没有少年穿着缥青的禅衣,自银白的月轮照影中向她游来。 再也没有。 宋迢迢淌着冷汗惊醒,第一眼见到的是疾步赶来的少年,他一身素青的长袍,萧萧肃肃,形如朗月。 淡金的日光穿过毡帐的缝隙,镀在他半披的墨发上,他的面容因背光变得模糊,只有璀璨的眉眼格外明晰,更显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虚妄感。 她不敢瞬目,顷刻间泪水就如川流涌出,萧偃瞧见只觉心都要碎了,立时折下腰身,为她拂面拭泪。 少女仰面,用波光潋滟的泪眼凝望他,望得他一颗心砰砰乱撞,半晌,她展臂扑入他怀中,柔软的身躯紧紧桎梏着他,摄夺他全部的心神。 帐外春晖一跃而下,徒留霞光,他听见少女轻声唤:“阿仰。” 温情尽碎,余曛像是这个拥抱的帮凶,使他清晰品尝到了断肠毒药剥去糖衣的苦涩与尖锐,他控制住自己战栗的躯壳,抬手掰过她的下颌,轻轻笑起来:“你当真这么忘不掉他吗?” 帐内的烛火被小僮依次点燃,眼前的画面褪去虚幻,袒露它嶙峋的内壳。 少年额上的白纱因牵动跌落下来,他眉心的朱砂痣赫然刺入她的双目,还有他昳丽又残忍的笑容——“可他已经死了多年,只怕眼下,白骨都成枯了。” 少年唇角扭曲,似笑非笑,额间的药渍在烛光的映衬下宛若鲜血,吐出的字句字字淬毒:“你能怎么办呐,月娘。” 沈间辛过来寻禾连问药时,恰撞上拂袖出帐的萧偃,他桃花眼一眯,放下作揖的双手,问门口的药僮:“这是怎地了?” 药僮总角年纪,懵懵懂懂的,只说不知。 他原是随口一问,到底记挂着自己病中的阿妹,遂挑帘去寻禾连,转了几圈不见人踪迹,只看见满面怔忡的宋迢迢,便道:“小娘子可知禾医官去了何处?” 宋迢迢目光游离,低低道:“不曾。” 他眉头轻挑,观她神色,笑说:“娘子勿怪,我们殿下遭蒙大变,性情或多或少受了影响,你莫要放在心上。” 话落,他便见面前女子从木然中抽身,神情寸寸皲裂。 “郎君适才说,殿下?” 这反应教沈间辛起了几分兴味,他继而道:“我观小娘子与我们殿下颇有些情分,否则就不会在病重时反复念起他的名讳。” “名讳?我何曾……” 如果说先才她的面色还是惊骇,现下则转变成了悚然,适时,禾连携着满筐药材入内,蹙眉道:“你又来做什么?”这话问的自然是沈间辛。 沈间辛笑笑,说明来意便离去了。 帐内独剩两位女郎,禾连一贯寡言少语,亦不会主动同人搭话。 宋迢迢出神良久,方道:“敢问娘子,这是何处?” 禾连性子虽冷,待病患倒颇有耐心,况且她行医多年,见过不少古怪的病人,醒来不单要问所在地,问年月也是常有的。 她走过去,一边打量她的颅骨,一边道:“你可有觉得头晕头疼?” 她摇摇头,禾连检查后见确无外伤,方才答话:“此地是宜州郊外的一处军营,今日是正统二年三月初四,你生了场小病,吃过药不日便会痊愈。是不是觉着饿了?能否用些粥?” 宋迢迢讷讷应是,禾连端来一只青釉小碗,里头是熬得浓稠的肉糜和粥,她接过来舀了小口,咸香温热,教她想起自己有位堂姊,同样是这般温柔知礼,熬得一手好粥。 她眼眶发酸,一时不敢再想,只闷头吃粥。 她尚在病中,饱食后更容易昏睡,禾连嘱咐她小憩片刻,养养精神,因她这病多梦扰神,确实要潜心休息才能好。 然而宋迢迢躺在柔软的罗汉榻上,竟是如何也睡不安稳,她睁眸,定定望着帐顶,回想沈间辛那番话。 宋迢迢不是蠢人,纵然有些近乎傻气的赤忱,却不至于陷在死胡同里出不来。她特地留了心眼,向禾连套话,不敢问的太明白,只说这里主事的是不是萧偃。 答案不出所料,依禾连的反应,恐怕萧偃的权力远不止于此。 再则,本朝有律例,唯有皇后、储君可称殿下,其他亲王、郡王,擅用此称谓都是逾制。 虽说当今天下不算太平,动荡迭生,目前还无任何节度使敢割地称王的。 最要紧的是,今上并未立储。 而今大舜朝唯一的殿下,大抵只有前朝那位下落不明的显章太子。 是了,分明生死未卜,却早早定下了谥号。 故尔朝野上下,都当他是已经薨逝。 * 是夜,春寒料峭,宋迢迢披着雪白的狐裘,提了只漆红食盒来到萧偃帐前。 萧偃暂有他事,帐外把守的是惊寒,他将自家主子的情意看得分明,故尔不敢阻拦,先让宋迢迢入内等候,顺道避避寒气。 这只是萧偃临时处理军务的地界,并没有什么机密的公文,是以惊寒才敢放她进来,她独自在胡椅上坐了会儿。 待外间的人因议事走远了些,她提着裙裾来到牍片堆积的案边。 她要看的当然不是公文,而是一方印。 还不能是官印,非得是私印不可。 她很快找到了,在一垒较为单薄的玉版宣纸旁,这得益于二人的朝夕相处——使她对萧偃的习性有了两分了解。 宋迢迢屏息看向枚印底部的篆字,鸾翔凤翥,是一个清晰的“仰”字,与这沓信纸上的钤印一致。 萧偃的字迹,萧仰的钤印。 她梦的是阿仰,唤的也是“阿仰”,众人却找来了萧偃。 真相是什么,呼之欲出。 她放下这枚朱印,慢慢、慢慢地笑出了声,她笑得几度流出眼泪,甚至作呕。 萧仰与萧偃,的的确确是一对双生子。 可若他们生在皇家,养在帝王足下,就注定不能是一对相亲相扶的寻常兄弟,而是两个为了权力你死我活的陌路血亲。 这样的道理,即便说与五岁稚童听,他们都能明白,更何况宋迢迢?从古至今,史载中都不曾有过双生皇嗣。 概因二者当中,总有一个被舍弃,被扼杀。 她瘫坐在地上,回想起十一岁那年与萧仰的初遇,实则他们的羁绊并非只有一夜,她记得更多。 记得他不矜不伐,恣意洒脱;记得他一身清风峻节,落笔是气壮山河。 难道他会是那个被厌弃的孩子吗? 显然不是。 世人只听闻太子南逃,不知后文。 她想,后文应该是,本应弟替兄死,以保正统;如今兄死弟继,偷天换日。 兄为何死? 兄为何死? 她捂着唇,又哭又笑,一时连恨都无门。 21、真相 萧偃原在押解军俘的地方行刑讯之事,惊寒遣人来递话的时候,他因动用鞭刑沾了一身的血。 猩红血花溅在他薄白的眼皮上,他厌恶的蹙眉,不耐道:“公务私事孰轻孰重?她既要等,就随她等去。” 禀话的不过是位新上任的年青侍卫,闻言只好唯唯诺诺立在一畔,不再多话。 萧偃眉头拧得更紧,扬起法鞭在受刑的参将背后落下狠狠一鞭,尔后将鞭子抛给随行的侍卫,冷声开口:“走狗的血实在腥臊,备水,孤要沐浴更衣。” 萧偃进帐时,宋迢迢无事可做,正倚在矮榻上读兵书,说是读,实则眼珠木木的盯着同一页,半晌没有翻动。 他瞧了,忍不住刺她:“既读不惯,便不要生噎硬啃,勉强自己。” 宋迢迢恍然回神,掀起眼帘望向他,柔柔笑道:“你回来啦,我借禾医官的小灶熬了碗参汤,趁热吃些罢。”话罢,她将提盒中尚有余温的青釉碗端出来。 萧偃心头松动,面色不自觉缓和下来,却不应承她:“我身康体健,要什么参汤,你自用了罢。” 她站起身,莲步轻移凑近他,舀起一勺送至他唇边,声线柔絮,哄稚儿似的:“你才受过重伤,留了那样多血,我特地问的禾医官,她说参汤配当归,补气血是顶好的。” 少年仍是不为所动,她放下瓷勺,喃喃道:“我知你恼我错认了人,我也是心里太怕,十四年来,我头一次、头一次犯下杀孽……” “只恨不能教自己也沉到湖底,以赎罪孽。大抵是我心里隐忧太重,这才梦回了多年前溺水的月夜。”她眼睫簌动,泪光点点盈在绯红眼尾,仿佛不敢抬眸看他。 没有人应答,她顿了顿,略微偏首,以面颊摩挲他的肩臂,轻声道:“终究是逝者已矣,阿偃竟要因此与我生分吗?” 回应宋迢迢的是无声摇曳的烛火,她目光低落,持着小碗意欲转身,被萧偃勾住了腰间的璎珞,他垂首凝视她,眸似深潭,道:“宋迢迢,这是你说的,既觉往事不堪追。” “你就断不会回头了,对吗?” 暖黄的光晕包裹着二人,少女弯起明眸,笑说:“断不回头。” 帐外弦月如眉,凄清的月光透过拂动的帐帘,与帐内暖色交织,宋迢迢支着香腮,静静注视着一案之隔的少年啜饮参汤,眉目温婉。 萧偃到底是皇室出身,举止雍容,吃相亦文雅,只是被自己在意的女郎这样看着,难免有些面热。 他不自觉埋低了头,意图加快饮汤的进程,一盏毕,宋迢迢接过空碗,唇角微勾,“阿偃可要再续?” 他受不住她那样热切的眼神,别过脸闷咳几声,连连摆手,宋迢迢笑了笑,拾掇好碗具起身告退。 萧偃陡然又觉不舍,正欲唤住她,多说两句话,突地眼前阵阵发黑,一种无力感逐渐袭卷全身,他稳了稳神,模糊视线中缓缓显出少女的缬纹绛纱裙。 他愣了一瞬,勉力抬起头与她对视,她依旧笑着,语气出奇的平静:“殿下身为储君,怎会对饮食之事疏忽至此。” 他不曾接话,沉默少顷,同样笑起来:“你想杀我?” 宋迢迢摇头,道:“我怎么敢手刃皇嗣,纵然殿下如今还在夺位起复的途中,想要倾覆杜、宋二家,恐怕也是易如拾芥。” “这不过是我为防身暗藏的麻沸散罢了。” “你想要什么?”他问。 她走近几步,将二人的距离控制在合宜的范围,随即蹲下身子,仰面观察他神色,执拗道:“我想知道,真正的的显章太子,你的双生兄长萧仰,究竟在何处?” 话音方落,她就见少年浑身颤抖,好似压抑不住一般,仰面大笑起来,营帐附近的侍卫都被萧偃支远了,纵如此依旧听见他隐约的笑音。 宋迢迢屹然不动,静静望着他,仿佛一个误入穷巷不知悔改的赌徒,冷静又癫狂。 萧偃在药效的作用下喘/息愈发急促,不得不止了笑,他的两颧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潮红,与他苍白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像只冶艳的瓷娃娃。 他轻轻歪头,答非所问:“你不愿连累亲族故尔不敢杀我,可你此番下药威逼我,就不怕我报复麽?” “我已将密信发给我手下最堪信任之人,凡有我的族人受到迫害,他们就会即刻将你的身份公诸于众。” “萧偃,你根基未稳,岂敢涉险?”少女的语调平稳,字字轻而有力。 他斜倚在榻上,衣襟半散,气息紊乱,道:“假使有一日…我得登大宝、你该当如何?” 宋迢迢闻言屈膝跪地,毫不犹豫的俯首,从萧偃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纤细起伏的腰身,听见她泠然吐字:“倘有那一日,月娘甘愿下诏狱、受镬刑,供殿下解恨。但求殿下念在弗光山上,月娘也曾以命扶危,助您脱险,饶我亲族上下百十口人的性命。” “好、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多个好字,甚至想要扬手抚掌,最终,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阖上双目,淡声道:“他被我杀了。” 四周如死般寂寥,他觉得有趣,回忆着幕幕血腥的掠影,闭目拧眉,展露出天真而残忍的神态,道:“他被我杀了,在晋阳城的某处乱葬岗……原本要死的应该是我,他可怜我,来听我临终之言,被我用箭簇刺破了喉管,取而代之。” 无人回应,唯有少女渐远的脚步声,他终究没有沉住气,出声问她:“你不恨我?” 今夜月色太清淡,仅有一点银光驻在她鬓边的华盛上,衬得她面若芙蕖,更像无情的神妃仙子。 “我该如何恨你?恨你水深火热的十四年,恨你被弃如敝履的一生,还是恨你,为什么没有心甘情愿为他受死?” 她的声音是颤的:“萧偃,你瞒骗我,我下药以报;你救过我,我舍命以报。我们互不相欠,从此陌路。” “死生不复见。” 少年怔忡良久,他感到肺腑涌起突兀的、莫名的疼痛。 不是因为药石,而是因为一串璎珞、一支华盛。 叮咚泉音,那是璎珞相撞的声响,他同自己说,不要回眸。 不要回眸。 然而视线里的海棠华盛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终于乘着流泻的月华,倏忽不见。 宋迢迢向惊寒要一匹马,说是萧偃允的,因二人闹了矛盾,要她立刻驭驾回府。 惊寒自然不好随意放人,却见宋迢迢俏面含霜,十足不悦的模样,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 恰时,沈间辛从帐中出来,打着呵气,轻飘飘道:“宋小娘子是未出阁的千金,怎好在外久留?总要归家的。给她一匹骏马,另遣人平平顺顺将她送回庐州城罢。” 23、春日宴 或许是宋迢迢将将脱离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处境,疑心过重;又或许是山雨欲来前的片刻静谧。 总归这桩偭户的案子处理得很平顺,不论丧葬还是抚恤,杜氏无不尽心,不曾落人口实。 宋迢迢重归宅邸,一应事务如常,她的隐忧无处吐露,只能暂且按下不表。 杜阙三月上旬应吏部公文,入京授职;杜菱歌留在庐州与新嫂嫂作伴;沈群春也多番来信,言明自己须远赴巴蜀访友,归期未定。 故请宋迢迢另聘良师,为表歉意还附上多篇文稿,描绘沿途风光见闻,供她阅览,开拓眼界。 新聘的女夫子在淮南文苑颇有名望,学贯二酉,洽博多闻,比之沈群春并不逊色。 宋迢迢照旧勤勉进学,只是每每退堂之时,她回身一望。 唯有春晖盈在空荡荡的学堂,四面莺啭声不绝于耳,却没有玩伴立在院中催她收拾课业、拉她去投壶捶丸。 长日漫漫,无波无澜,如此过了一二月,约摸四月中旬,刺史夫人尹氏派下宴帖,诚邀扬州官眷们前去赴宴,宋府虽是商贾,但因姻亲之故,也在受邀之列。 宋迢迢见到请帖觉得有些古怪,人间四月芳菲尽,眼下就快四月末,桃李凋零,唯有海棠还算秾丽,办什么春日宴呢。 然而杜氏为打通粮道转运的关节,半个月前应邀去了益州,宋迢迢不得不独自参宴。 她一贯不算人情练达,行商时秉承母志,以审慎果决著称,此刻陷在花团锦簇的后院,周遭衣香鬓影、莺声燕语,她除了吃酒就是陪笑,再多的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众人深知她脾性,并不大来叨扰,酒过三巡,女眷们大都熏熏然,轻解罗衫摇曳团扇,相拥着去游湖赏花了。 宋迢迢趁势退席,携上碧沼去水榭乘凉,迎风散散酒气。 四月春光半谢,恰是绿肥红瘦,草木葱茏之时,二人凭栏远眺,便看见满池亭亭的莲叶,间或几株含苞的荷花静立叶间,红鲤穿梭嬉戏,惊得花苞簌簌颤动。 有一枝极鲜妍的粉荷,顺着春风偏倚在水榭边缘,宋迢迢瞧了,心念一动,用指尖去拂花尖上的清露。 少女一袭藕粉诃子裙,外罩象牙色大袖衫,百合髻用金丝嵌蝉玉簪挽就,几簇栩栩如生的通草花攒在发间,耳垂上珊瑚耳坠鲜艳欲滴,日光模糊她的侧颜,露珠停驻在她玉白的指尖。 她偏过头同侍女说话,露出锁烟眉、琉璃眼,檀红的唇瓣张合,宛若清绝昙花。 萧传倚在小舟上痴痴望着,透过层层叠叠、互相掩映的莲叶,他仿佛窥见幼时所阅的瑶姬风光,身后刺史家的郎君早已醉作一团,不住呢喃着痴话。 他原觉得自己尤算清醒,甚至能为万顷碧叶作画。蘸满墨汁的笔尖悬而未落,好半晌,他垂头,在空白的宣纸上细细描摹起来。 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娉婷袅娜、丰肌秀骨的女郎。 他还要落笔五官,然有光晕晃眼,莲枝却目。 他一时看不真切,支起船篙,探着长颈前倾,想要靠近水榭些许,扁舟摇摇晃晃,支撑不住他倾斜的心绪和重量,陡然侧翻,将舟上人压入池底。 宋迢迢忽闻轰隆水击声,惊骇转眸,见得一片坍塌的碧莲,倾覆的蓬船,还有渺渺清波中,一位就着浮木飘荡、笑意盈盈的少年。 她又惊又疑,掩扇遮光,凝眸打量,见萧传一身肤色洁白,唇红齿皓,衣着绫罗,簪发的玉簪亦是价值不菲。 想是位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而非窃贼大盗一类,她立时放下三分心防,命碧沼去宴上寻人襄助。 少年似醉非醉,一双偏圆的瞳仁凝睇着她,唇角弯弯,幼犬似的,将凌厉的骨相衬得柔和许多,细看之下竟觉似曾相识。 她略感羞赧,别开目光发问:“郎君可会凫水?池水寒凉,还是尽早脱身为宜。” 萧传本就晕晕乎乎,教她一管如云似絮的嗓音钻入耳中,愈发醉了,来不及回话,便脱力般漫入水中,余下一阵咕噜噜的气音。 宋迢迢讶然,难得生出些手足无措之感,幸而援兵已经抵达,她述清情形,就悄然离开了。 萧传清醒过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被安置在近处的水榭休整,四下寂静,除了几个奴仆再无他人,他慌忙下榻寻人,推窗朝着回廊张望。 哪里还有什么瑶池仙子? 独剩一湾沉坠坠的残阳罢了。 这厢宋迢迢一行人尚在回程路上,碧沼在车厢内替她斟茶,低声嘟囔:“哪里来的登徒浪子,尽是女眷的后花园,他凭空冒出来,搅人清净。” 宋迢迢摇头,含笑道:“刺史府占地阔大,方能造出这番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此景已是扬州府一处奇观,不少达官显贵慕名来赏玩,那位郎君面生,落水时还有刺史家的小郎君相伴,大抵是身份不寻常。” “四月末荷花初露头角,有什么好赏玩的?”碧沼撇嘴。 宋迢迢挑帘,扫了眼窗外的街坊,华灯初上,彩门欢楼(1)熙熙攘攘,地铺沿街错落。 她记性眼力俱佳,又一次看见那个卖蓬饵的地铺。东家不曾换,只是蓬草已然不应季,换作了春日的艾叶青团。 她恍然连通了其中关窍,放下帘子,呷一口清茶,回道:“他衣襟上有星点墨渍,许是来作画的罢。” 天潢贵胄的,手刃兄长尚且理直气壮,来挑拣挑拣贵女,以画怡情,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宋府的马车匆匆擦街而过,未曾注意到街头的赌坊,上演着一桩老套的追债戏码。 喧哗声几乎震翻赌坊的棚顶,鱼龙混杂挨挤在暗昧的室内,大多数人专注于眼前的筹码,呼卢喝雉,无人顾及的角落,大悲大喜跌宕上演。 赌坊庄家领着几个打手,将一名潦倒的青年汉子团团围住,汉子被人桎梏着肩颈,头颅像牲畜一般撂在桌案上,双膝紧紧压跪着地面,动弹不了分毫。 他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瞠得极大,倒映出令人胆颤的画面,一柄宽阔的钝刀,就悬在他消瘦的腕上,只消往下毫厘,即可取他半臂。 腥臭的抹布赌住唇齿,让他发不出哀嚎叫唤,即便发出声来,也不会有人在意。 少顷,钝刀被高高扬起,疾速挥下,汉子极力挣扎,终究是寡不敌众,无济于事。 “慢着!”一声抑扬顿挫的喝止声袭来,身穿锦衣,面罩幂篱的男子拨开人群,信步上前。 庄头观他装扮,目露精光,问:“郎君有何贵干?” 男子开门见山:“这人,欠了多少贯?” 庄头一听便知有戏,比了个手势。 “壹佰贯。”(2)男子嗤笑,命仆役抛出数块金饼,足有数十两之重。 庄头仔细掂量几番,立即喜笑颜开:“郎君,请便请便。” * 自春日宴回府不过五六日,阿难就被林叔遣来内院报信,他一路疾步穿过二门,流火似的蹿到宋迢迢面前。 匀气的时间他都不敢花费,只敢上气不接下气的禀话:“娘子,咱们、咱们府被人告上公堂了!官老爷说,要、要派衙役来宣人呢!” 宋迢迢手中茶盏“哐当”坠地,上好的洪州窑青瓷,碎了遍地。 宋家打宋父那辈起就子嗣不丰,原说两郎一女,临到如今,仅剩一位外嫁的女娘,也就是宋迢迢的姑母。 姑母远在益州,自然无法理事,是以正经当家的只有一双孤女寡母。 杜氏不在,宋迢迢只身前往官衙,她并非头回进衙门,却是头一遭入公堂。 公堂内,衙役两厢伺立,拄着水火棍,齐声高叫“升堂”,刺史着官服自东门登上大堂,理了理大腹间的躞蹀带,念过呈状词,遂要轮番纠问两曹。(3) 宋迢迢单薄的膑骨嵌在跪石中,公堂上未经传召不得擅动,她只好勾着腰,视线在陈旧的青石板上流连,耳畔响起苦主字字泣血的供词。 其实不必听,状词中说得一清二楚,来时她也曾多方打探,原是那溺死的偭户遗孀在发难。 刘氏声泪俱下的描绘着宋府的恶行,以身上的痼疾伤痕、收买的四邻为佐证。 她披头散发,尖声申斥宋家名下的粮庄,说庄头素日是如何欺压偭户,说东家是如何的敛财苛待,直将她的夫郎活活逼死了。 宋迢迢静静听完,终于轮到她呈供,她恭谨顿首,叩拜上座明府,尔后直起腰身,只说了一句话:“禀刺史、禀各位官爷,这桩案子数月前已受过审理,并于三月二十日定案,想必甲库(4)中皆有记载。” “现今,莫非是要推案重审?”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概因大多公堂官吏都明了,大舜的翻异制度颇为严格——各地审案定案后,即会以公文的形式发往大理寺,汇入甲库,以供寺内官员参详,日后还可作为地方官员的考课依据。 一旦决意翻异,便要层层上报,逐次重审,搞不好还会令三司起疑,直接调度到中央会审,岂是说翻就能翻的。 柳安通在扬州做了多年刺史,审理过的大小案件不知凡几,怎会没有考量到这节关窍? 正是因为他任职刺史多年,任期已满,不日便要回京述职,往京畿一带升迁了。 按例这位置该由何皋接任,往后扬州如何,与他并不相干。 故尔那刘氏呈状词时,他甚至没有过眼,全凭何皋处置了,权当卖何家一个面子,这才令局面混乱至此,不讲章程。 柳安通闷咳一声,拍下惊堂木,沉声呵斥:“肃静。” 他静默片刻,方才道:“宋氏女,公堂之上,不论人犯还是苦主,只需呈述供词即可,你怎么反过来诘问明府呢?” 宋迢迢神色自若,毕恭毕敬的答话:“柳公明察,正是因为此案已有定论,验状(5)、佐证供词、赎铜金额尽数在册,桩桩件件,俱是诸位明府们勘验过的。” 话音一顿,她折下腰身,扎扎实实顿首,道:“请柳公明察!” 她生得光艳动人,仪态大方,一双眸子清凌凌的摄人心魄,措辞也极具说服力,众人不语,心上的秤杆却不自觉地偏移。 毕竟宋家这么多年抱诚守真,克勤克俭,确不是那起子刁滑之辈。 柳安通侧座的何皋瞧了,忍不住出声诘难:“好你个宋氏女,巧言令色,混淆是非,照你这么说,本朝的翻异别勘制度是全无用武之地了?” 宋迢迢抬眸,戚戚然道:“奴有一舅父,忧国奉公,执法如山,奴受其教导,从来是以清正立身,不敢有一丝不臣之心。” 此话既出,谁敢轻易接茬,柳安通思及她那个即将升迁中丞的舅父,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撂挑子不干了。 何皋气得吹胡子瞪眼,亲自命人将她羁押入狱,听候问审。 宋迢迢打从听到这桩消息便觉得诡吊,刘氏一个寡妇,带着失怙的幼子,与宋家这种豪奢打好关系才是上策,哪里还会朝她家门楣上泼脏水呢? 直到看到何皋,她遽然顿悟了。 何家。 原来是何家。 想来有人察觉到何庆之死事有蹊跷。 究竟是从何处察觉的? 她闭目,靠在冰凉的石壁上静思,虫鼠的腥臊气味充斥她的鼻腔,犯人凄厉的嚎叫声、令人作呕的腐肉气息,自远处牢房断断续续涌来。 狱卒顾忌宋迢迢的家世,不敢配给她太恶劣的牢房,她所处的地方僻静,尚算洁净。 只有一点,她怕鼠类,尤其怕硕鼠,牢房这种地界偏偏格外多。 她紧攥着手中的木棍,几乎一夜未合眼,每每困意上涌,她便狠命掐自己的手心。 次日,韩嬷嬷与碧沼买通狱卒,前来探视,瞧见她满手干涸的血痕,二人登时泣不成声。 宋迢迢笑了笑,隔着狱房的栅栏宽慰二人,到底是韩嬷嬷阅历丰厚,沉得住气,同她论起正事。 “小娘子素来是主意正,心里头有盘算的。现下夫人不在,府里上上下下都拿你当主心骨,但凭差遣。奴一把老骨头,为了娘子,为了宋家,更是无有不依的。” 韩嬷嬷年近四十,做惯了针线活计,指腹厚茧粗粝,舍不得用指头抚她娇嫩的面颊,只一下一下摩挲她乌黑的鬓发,温声安抚。 碧沼哭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的点头附和。 宋迢迢回握嬷嬷的手,转头又去为碧沼拭泪,含泪笑起来:“哪里就要到赴汤蹈火、生离死别的地步了呢。我有阿娘、舅父撑腰,其他人不好妄动。” 话到后段慢慢低忽下去,她令二人凑近些,附耳道:“何家与我们积怨颇深,具体是因何事,眼下不好详谈,但阿娘是清楚的。” 数月前,她权衡再三,还是同杜氏坦白了大明寺原委。 杜氏却说她身为人母,对自己骨肉岂有不尽心的,其实她在庐州便觉得有异,寻摸出了七八分真相,并将何家疑罪一一纳入密信,交与长兄决断。 “……何家便是为此作梗,意欲趁我形单影只,给宋家定罪。当下,我只要你们做两件事。” 二人凝神细听。 “韩嬷嬷,何家的一应错处、罪证,件件确凿,我与阿娘全部都呈给了大舅,便是亟待此刻。你速速去信燕京,向大舅求援,将此间形势阐明。” 韩嬷嬷冷静应诺。 “碧沼,何庆之死是关键。我知你心细,善于笼络人心,七日之内,不限何种方法,动用所有人脉、物力,找到与何庆生前密切接触的,有可能知道他真正死因的人。” 碧沼吸吸鼻子,牢记下来。 宋迢迢颔首,几人又商议了些琐碎事务,方才散去。 韩嬷嬷送来松软的被褥、驱虫的雄黄、还有几瓶药酒以备万一,碧沼则备了适口的糕饼,干净的水囊。 宋迢迢原还说,生活品质提上来了,此地静谧,她在这偷会儿闲未尝不可,不想才过七八日,狱卒便客客气气地将她遣送回府了。 宋家安然无恙,何家却是风暝雨晦,很不太平。 24、求娶(二合一) 因宋迢迢仅是羁押,关押地并非禁所,而是官衙的班房,天蒙蒙亮,碧沼就已携着人马在衙门外等候多时。 两厢会面,好赖是没有再掉眼泪,细看仍能发现对方眼眶晕红,碧沼搀着她的臂弯,扶她登上车辙,哽咽道:“娘子瘦了。” 宋迢迢笑笑:“长梦将醒,难免腹中空空嘛。” 车旁搬脚凳的阿难立刻道:“既如此,娘子不若就近用些早食再归家,娘子爱吃云吞,前头有家,河虾云吞做得是一绝。” 众人遂在街角兜售云吞的竹棚落座。 碧沼原还在思索,该如何同宋迢迢细说何府的纠葛,邻座几位食客已然先行开口。 着襕衫的郎君饮下一口清汤,环顾四周,压低音调道:“诶,诸位,可有听闻何府那桩秘闻?” “何事?莫非是何二郎小妾有孕一事?虽说何家多年来子嗣凋敝,何二郎老来得子也实属稀罕,却不值当一直说嘴罢……”面生麻点的郎君不耐蹙眉。 “诶诶!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襕衫郎君挥挥袖,颇有些得意的扬起眉头,方才继续:“想来诸位是不曾耳闻罢。事件的起源呢,实则仍是这位小妾……” 男子的声音不大不小,宋迢迢几人略略噤声,便将原委听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是那位小妾滑胎了。 三四个月的胎儿,在环狼饲虎的后宅稍有失察就难以保全,偏偏这小妾颇为得宠,落胎后一口咬定是主母王夫人的手笔,惹得素有惧内之名的何二郎同发妻闹了个天翻地覆。 这还不算完,王氏出身望族,入了何家后长嫂早逝,偌大的内闱皆教她把持,她贯来是个厉害角色。当即祭出一招反客为主,将小妾偷情的丑事抖落了出来。 一时间何府上下鸡飞狗跳。 主母受屈,不愿理事,竟然连封锁消息这样的大事都无人落实,翌日,府内丑闻悉数教人泄露出去,从扬州府一路传到燕京城。 扬州距燕京虽有千里之遥,但因各道治所俱为要地,由圣人的爪牙实时监视,兼之何皋即将擢升刺史,恰处于观察使紧盯不放的关头。 不过二三日,何家便在朝见时被御史台伺机参了一本。 参奏的人即是宋迢迢的舅父,朝廷新任的御史中丞杜令仪。 杜中丞以治家不严这一项启奏,延伸出何家积年所犯的多条罪状。 御史一向是深谙口诛笔伐之道的,林林总总参了数十条,譬如贪贿无艺、徇私枉法,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现如今何家自顾不暇,自然也无心料理宋家这根硬骨头了。 宋迢迢静静听完,咽下最后一颗云吞,起身朝棚外走去,碧沼付过钱,急忙跟上,身后一干人遥遥缀行。 春晖拨开云雾,笼照城郭,阳光如同金纱铺呈在秦淮河面。 她沿着官衢大道悠悠穿行,约摸两刻钟,她提裙转步,手扶二十四桥的白玉栏,拾阶而上。 碧沼伫立在她身侧,陪她望了阵长河,阿难等人不好拥堵上来,宋迢迢朝他们招手,示意阿难并家丁苍奴随行,其余人尽数回府。 桥洞下响起咿呀摇桨声,水波荡漾,一叶扁舟逆波游来,舟上攒放摞摞含苞待放的鲜花。 琼花、蔷薇、芍药……不一而足,姹紫嫣红的花瓣沾染着点滴朝露,晶莹剔透。 宋迢迢随意点了几株,叫阿难下去买,买回来便要碧沼将它们编成精巧的花冠,冠在自己的云鬟上,愈发衬出她的姝色无双。 她抿唇笑起来,问众人:“好看吗?”不单是同行之人,就连路人也被晃得神思不属,齐齐点头回应。 她笑得更开怀,一双琉璃眼弯如月牙,迈着轻盈的步伐穿梭在喧闹的街坊中,时而吃盏甜饮子,时而逛逛珠钗阁。 宋迢迢低眉,啜饮手中的樱桃浆勒,面上笑意不散,语调平缓:“查出什么了吗?” 碧沼一愣,堪堪回过神来,欲要察看四周有无可疑之人,却被叫住,少女垂眸,低低道:“莫看,后头有人。” 她立时惊出一身冷汗,终于明白了宋迢迢的用意,神色若素道:“他身边那些人俱被打发得远远的,独有个家丁,素日帮他逞凶作恶,十分好赌,竟偷偷回了扬州城。” 话毕,她悄无声息在少女手心划下几字。 宋迢迢颔首,拾起地铺上一支云纹錾珠簪,别入碧沼鬓边,赞道:“虽是银制的,不如金器贵重,但也颇有几分雅致。” 她眨巴眨巴明眸,俏声道:“就当是为我簪花的奖赏。” 待转了两圈,尾随之人逐渐松懈,宋迢迢漫不经心道:“五芳斋新出了几样糕饼,趁着日头尤算早,碧沼速去采买些罢。” 顿了顿,她又道:“再寻辆牛车了,左右无事,我多逛一阵。” 阿难和苍奴皆是她的心腹,办事利落,不消半刻钟便引来一辆牛车。 宋迢迢在狱中不便沐浴,三四日前托关系才得以濯发擦身,她自个儿不擅梳发,只简单挽了个螺髻,同碧沼的发式不谋而合。 二人衣裳皆是兰苕色,恰留给她操纵的余地。 牛车晃晃悠悠,在苍奴的鞭笞下,朝西街尽头一间隐蔽的赌坊驶去。 汹涌的人群中,头戴花冠的少女依旧漫无目的地转着,一如往常。 槐树下遮掩的男子放低心防,观察须臾,径直潜回府邸报信去了。 * 程五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进这家赌坊,又是第几次赔光身家,如牲狗般被人按俯在这方案间。 他含着破帑,犹如死鱼的双目再无神采,血渍斑斑的钝刀近在咫尺。这一次,他连惊惧都无力流露了。 他毕生的价值被榨取到近乎枯竭,再也不会有人保他。 钝刀刻上筋骨,凿骨穿髓的疼痛霎时袭卷全身。 伴随“哐当——”的巨响,满座寂静,唯余钝刀坠地的嗡鸣。持刀的青手(1)木木发愣,直觉腕骨被硬物重击一记,刀刃脱手飞出,整条手筋都在战栗。 众人屏息巡视,便见一兰苕色罗衫的女子款款袭来,帷帽青纱及腰,将她的音容笑貌遮得严实。她的身形袅娜,乌发尽束,腰间华丽的禁步簌动,通身贵女气派。 少顷,她淡淡抬手,甚至不屑于开口,自有身旁那九尺高的汉子替她发话。 “这厮,值几钱?” 汉子声线浑厚,在座皆是行手,瞧他遍身虬结的肌块,步履扎实,便知他绝非凡手。 庄头颤颤巍巍伸出五根手指。 叮里当啷,金铤盈盆,照得暗室生辉。 * 何府的闹剧以小妾的暴毙为终结,五月初,圣人降下敕旨,将何皋及其亲眷贬谪岭南,籍没何氏家产,以儆效尤。 户部伙同不良人大肆查抄赃款之际,程五正被柳郎手下的人逼得四处逃窜,形如丧家之犬。 昏暗长巷内,春雨淅沥,浸染他满面的污渍,一柄横刀死死扼住他的喉管,血迹缓缓渗出,染红小片积水。 程五两股战战,求生的本能使他紧攒持刀人的衣袍,哀嚎道:“郎君、郎君饶命!” 柳郎冷笑,昔日面若傅粉的翩翩儿郎,眼下在雨珠的冲刷下,目眦欲裂,形同厉鬼。 “你这虚与委蛇的犬彘,先前若非我与霜娘鼎力相助,恐怕你早已魂飞九泉,焉有今日!”他咬牙切齿,字句啼血:“你岂敢!岂敢反咬一口,害我霜儿性命?你岂敢!” 程五苦不堪言,这哪里算反咬呢? 他不过是个小人物,因有行伍的经历,早年被选入何府,做了何庆的随从,整日为虎作伥。 当初大明寺一事,他切身参与,后遭遇几波来路不明的威胁,不敢泄露分毫实情。 何庆痴傻后,他仍旧随身护卫,又因嗜赌经不住诱惑,被付霜儿收买,助她造下杀孽,且屡次三番遭她胁迫。 半月前,她甚至捉拿他,去王氏面前作伪证,陷害宋家,令祸水东引。 桩桩件件,俱是要命的关窍,他长日躲藏,朝不保夕。 蝇营狗苟的一生,终究是败给了几枚樗蒲。 不、不——他不甘!他不愿死!不愿! 他匍匐膝行过去,攀住柳郎的靿靴,涕泪横流:“奴是刍狗、奴是刍狗,求郎君饶我,饶我一条贱命……” “此事,均非奴的手笔,是一名女郎,十四五的年纪,手段果决、家底、家底巨丰……奴是得她授意。” “噗呲——” 血柱飚溅。 迎接他的,是干脆利落的一剑封喉。 柳郎裂唇大笑,状若疯癫,带领黑市中雇来的青手,向宋氏的产业疾行。 宋迢迢实在未算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敢在扬州城内追杀她! 她驭着骏马,身前是战战兢兢的碧沼,二人并骑,在雨势不歇的曲巷飞驰。 此地是宋府新置办的产业,她往年来得少,不甚熟络,疏忽间闯入穷巷,退无可退。 一行人层层堵住巷口,当头的男子信步提刀,步步紧逼。 他蒙了面,宋迢迢辨不清眉目,隐约听见他阴郁的声线:“宋氏女,以命偿命,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他癫狂地呢喃着,挥刀突向马蹄,马匹惊痛之下撅蹄,将二人震摔在地面。 青石板路极其硌硬,宋迢迢直觉浑身骨缝都快被震裂,碧沼怕得发抖,只咬牙护在她面前。 宋迢迢咽下喉间腥血,扬起笑靥,启唇道:“柳小郎君,你纵是个庶子,不用顾及前程,也该顾及自己的生母罢。” 蒙面男子僵立片刻,忽见面前奄奄一息的少女挑开衣襟,将颈边鸣笛衔入口中,骤然吹响。 笛声响彻云霄。 柳郎被激得杀意升腾,周遭的青手却犹疑起来:“这一片都是宋家的产业……” “畏缩不前者,赏金扣半!” 话落,刀剑如潮勇进,横刀一马当先,削铁如泥,几要贯穿少女脆弱的肺腑。 宋迢迢用力压制碧沼,迎身抵挡,半空突地蹿出一道剑影,轻灵若飞雪,轻飘飘一拨,掀翻数片打手。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得瞠目结舌,那人出剑极快,剑招摧锋陷坚,转瞬逼退大半蒙面人。 不远处,骏马奔驰循声而来,少年大喝:“何人在此寻衅滋事!”雨水如同溅珠,被马蹄击得粉碎。 持刀人四散,执剑者逡巡一圈,跃入重叠灰墙,隐去踪影。 宋迢迢凝望女子清瘦的腰身,以及她腰间的长剑,若有所思。 她回眸,入目是大宛马旁神色焦灼的少年。 二人曾见过。 萧传愣在原地,俊脸羞红,呢喃道:“仙、仙子。” * 正统二年,于宋迢迢来说是相当的流年不利。 她前后经历了逃亡的山雨、密友的背叛、被诬告入狱,更甚者,还有命悬一线地追杀。 她迫切希望厄运可以止步于此,可惜命运并不垂怜她。 五月廿二,平常的一天,艳阳高照,她照例外出查账,适逢柳郎的讣闻传遍扬州城,她不清楚他为何逝世,以防万一,她带上了众多护卫。 殊不知,柳郎这看似无关痛痒的死讯,将在她的人生中掀起一道骇浪。 柳郎被那道劈风斩浪的剑气波及,脉络淤塞,加之骤闻付霜儿惨死,他心脉濒临碎裂,很快死在一个春夜。 那个春夜没有雨,月光流淌在零落的垂丝海棠间,他临窗痴望,一边吞咽不断外溢的血,一边同心腹道:“我毕生积蓄,赠你三分,剩下的、留给我姨娘傍身……你、你速去燕京城,替我送封信,务必送到新晋的宛嫔手中……” “她是、何家的嫡女…母族倾颓,她定、定要纠出罪魁祸首……宋家、就是最好的箭靶。” 心腹含泪领命。 他总算安心,用染血的手抚摸眉眼,拥抱胸前的海棠,极尽温柔的弯唇:“霜娘说,我的眼睛生的好……”一双含情目,缠绵清亮,水中映月般。 清泪划过双颊血渍,他絮絮低语:“霜娘、我的霜娘,比海棠花还美,就是……命太苦。” 记不清何年,雪似绵絮纷纷落,他随兄长去棠湖观雪,被贯来爱戏耍他的嫡兄困在湖心亭,寒冬难捱,他冻得几要晕厥过去,只得拢着单薄的披风度夜。 夜半,罩面的披风被一只柔软的素手掀开,少女的指尖暖意绵绵,恰立在他身前,为他挡住外来的风雪。 她垂眸望他,笑得像姝丽的海棠花:“小郎君,湖上风饕雪虐,可不值得你竞夜观赏。我带你归家罢。” 我带你归家罢。 “好。”他阖目无憾,殒命在十九岁的暮春。 为看似虎口脱险的宋家,送去致命一击。 宋迢迢从账房脱身,坐在前堂的厢房歇息,欲唤碧沼替她揉捏酸胀的眉心。 适时,门扉被轰然推开,她抬眸,看见杜菱歌泪眼婆娑闯进来,心头重重一沉。 本应在庐州的阿姊,怎会突兀现身。 况且,阿姊几乎从不落泪。 她克制着自己紊乱的心绪,听见杜菱歌哀声道:“月娘,新获宠的宛嫔发难,长兄、还有大舅,都被下诏狱了……” * 扬州城郊临水处,有一别苑,层台累榭,错落有致,为吴王的暂居地 。 苑中菡萏争芳,足有十顷之阔,恰值花秾,萧传泛舟到藕花深处作画。 他画得入神,未曾注意到一叶小舟翩然靠近,曳舟的书童阿桐摇铃,唤他:“大王,大王,有客来寻。” 萧传面色平淡:“本王有要事,且让他等着罢。” “可是。”阿桐有些难为情的挠腮,细若蚊蚋道:“郎君每每见了这位娘子,都要唤人家‘仙子’。” 话音将落,阿桐便见自家大王急吼吼行舟,朝河岸奔袭。 萧传疾步去内苑换了身簇新的衣裳,净面,熏香,一气呵成。 去花厅的路上,他又是急切,又是忐忑,直逼得耳尖泛红。 入厅前,他深吸数口气,方能保持矜贵的气度,不疾不徐在宋迢迢对案落座。 他深刻反省了此前的多次窘态,为让心仪的小娘子改观,立誓要展露出最得体的一面,笑问:“娘子远道而来,想必疲累,且喝口茶?” 宋迢迢勉强一笑,应道:“有劳大王。” 萧传发觉她心神不宁,立时惴惴不安起来,紧张道:“娘子是不爱喝擂茶吗?此处还有宝珠、毛尖……” 宋迢迢观他神态,不禁失笑:“于茶道上,奴并不挑剔。” 少年发愣,被她发自内心的浅浅一笑,撩拨得心弦大乱,手足无措的垂头,一个劲的往茶碗中撒玫瑰盐。 宋迢迢沉吟几息,决定直奔主题:“接下来奴的所言所行,或许会有冒犯、唐突大王的地方,然为了亲族,奴不得不为之。” 她敛礽肃拜:“万望大王恕罪。” 萧传愈发惶惶,连忙道:“娘子尽可言。” 宋迢迢沉吟:“不知奴己身,或是奴的族人、名下的产业,有无襄助大王的价值?但凡有,奴愿倾力付出。” “惟愿,惟愿大王,为我的舅父、长兄美言一二,他们品性清廉,或许有时过于刚直,可绝无冒犯圣人之意。” 她趋后几步,盈盈折腰,俯首唤道:“恳请大王,略施援手。奴愿衔环结草,竭泉以报。” 萧传注视着她泻在腰上的缎发,默默良久。 杜家蒙难,他也有所耳闻,本意是施以绵薄之力。毕竟他的母族势大,此举既可博美人欢心,顺手为之。 然则,他听完少女这席话,目光掠过她绝尘的眉眼,凝脂的面颊,再到她莹白的长颈,倏尔收回,好似被烫灼一般。 他内心不断翻涌的、恶劣而隐匿的妄念,顺势蔓延,盘踞成参天乔木。 他听见自己开口,声线战栗:“不要娘子衔环结草。” 春末夏初的余晖,日光卷起万千浮尘,交织在静谧的内室。 他面颊滚烫,吐字不受控制地磕绊起来:“宋小娘子,年方十四,可有婚配?” 宋迢迢怔忡半晌,她的眸光幽静,宛若死水,内心反复地计算权衡。 旋即,她绽唇一笑,拿捏好羞怯的姿态,答道:“未曾。” 约摸二三日,吴王与宋小娘子情投意合,不日男方将要登门求娶的消息不胫而走。 25、重逢 黎弦听到这桩消息的时候,正守着归浦在竹棚里头吃云吞,归浦饮噉兼人,吃了两碗尤嫌不够,意欲再续,黎弦却是被漫街的绯闻惊得魂飞魄散,夺过她的碗便要向东家递钱。 归浦尚未尽兴,自然不依。 黎弦知她脾气轴,好言相劝:“时辰不算早,这厢还有主子交代的事等着我们呢……” 归浦蹙眉,甚为不解道:“报晓鼓仍敲着,恐怕那位娘子还在酣梦,哪里就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了?” 黎弦焦心不已,冷下眉目,佯怒道:“是呐,即便当真有十万火急的军情,也抵不过你这两口云吞的,你自留在此处,日日吃夜夜啖,我回益州复命去了。” 说罢,抱着剑疾步离去,独留给归浦一个清癯的背影,拂晓微光中,莫名显出几分萧瑟的意味。 纵使归浦方头不劣,也不敢教阿姊悒悒,只得舍下碗著,臊眉耷眼地闷声缀行。 黎弦到底是怜惜幺妹,另买了份鹅肝毕罗讨她欢心,见少女鼓着桃腮,吃得快意,摩挲她发髻,交代她:“阿姊此番,是不得不回益州一趟,你独身在此,务必事事当心,护好宋娘子。” “不得不回?缘何?” 黎弦太息一声,“婚嫁事宜,非同小可,我必须亲自向少主禀明。” 归浦年岁小,本就懵懂,直愣愣道:“少主要我们看牢宋娘子,是因她知晓太多内情,且与少主有怨,为防她泄密尔。仇人的婚事,与少主何干?” 黎弦眉心突突地跳,“既是仇人,为何要保她性命无虞?” 归浦想当然道:“为了日后亲手报怨雪耻。” 黎弦发笑,搪塞道:“小幺说的极是,竟是如此,那更不该教两方敌家联手呐。” 归浦思及萧传的身份,深以为然,肃色以待,叮嘱阿姊早去早回。 黎弦到达益州时,六月已过大半。 此前萧偃同诸梁里应外合,架空了潘镇剑南的诸家,一举拿下巴蜀版图,尔后沿路北上,意欲再接再厉,打通陇右。 贺氏作为陇右望族,据凉州卫,把控河西,又是萧偃母族,是逐鹿时重中之重的一环。 黎弦原以为如此紧要的关头,依照殿下勤敏的秉性,必定要夜以继日,练兵秣马。 不想她持着符节疾驰入营,只瞧见一干宴饮的将士,金浆玉醴,香飘十里,她被漫空的酒气熏得拧眉,捉住席间熏熏然的参将,问:“殿下呢?” 参将双目迷瞪,依稀记得她是管辖暗卫的副手,怠慢不得,大着舌头作揖答话:“回副统,殿下浅酌后就退席了,大抵是…不胜酒力。” 黎弦觉得古怪,又道:“战事未休,军中为何大肆筳宴?” “今日…是殿下诞辰。” 黎弦愣了愣,松开挈领的双手,风风火火向中军大帐行去。 那位参将原是军卫,近日因立功,将将简拔上位,故尔对萧偃的近况不甚了解——他是一贯的千杯难醉,今夜早早离席,实则是因为头疾。 不知是宋迢迢那剂麻沸散用量过重,抑或是其他缘故。这数月来,萧偃头风频发,幸而有禾连施针配药,常日尚能压制得住。 酒气升散,助长风邪,好在萧偃并非贪杯之人,为与将士同乐,方才饮了两盏,禾连本说无碍,不想他甫一放杯,便突地发作起来。 恰逢禾连外出采药,萧偃不允婢女随侍,军营内更少有女眷,只得是惊寒一应承担起照看他的职责,刘济略通药理,从旁协理。 黎弦撩帘入内时,便看见惊寒手忙脚乱地劝说萧偃饮葛花汤,刘济一身靛青襕衫,伏在案几上斟酌药量。 萧偃不单头疼,意识也逐渐迷蒙,非要却下金冠,用一支拙劣的玉簪子挽发,惊寒面露难色,却不好悖逆上意,顺势依从。 挽过发,他踉踉跄跄扶起身,略过俯首的黎弦,径直朝外走,她微愣,得惊寒授意,起身一同出帐。 少年岁辰将满,按虚岁来算是十七的儿郎,肩阔腿长,劲腰紧束,已然有青年的风姿。 然他的发髻半散,如墨长发中锢一支缺角的玉簪,配上他靡丽的容颜,说不出的违和与怪诞。 仲夏夜,热意如流火从四面拥来,寻常人略略动作便要淌汗,偏萧偃一派冷清,眸光淡淡追随着天边的明月,忽然道:“备马。” 惊寒一面擦汗,一面问:“殿下要马作甚?” 少年面色无波,也不知究竟是醉意还是真心,促使他说出愈发惊骇的话:“射月。” 四下皆惊,齐齐转头望月,廿日的月亮单薄如弦,月光被叆叇的云雾冲淡,照得营地一片昏昏,反倒是远处的庭燎高涨,明亮炫目。 惊寒瞠目结舌,讷讷半晌,忽发觉萧偃策马向东奔去,立时头晕脑胀。 黎弦目视他鞭策的方向,隐隐有了猜测,拦住惊寒,孤身打马追随。 萧偃的骑术,黎弦自是拍马难及,不过她并不惊慌,在他身后扬声呼唤:“殿下欲揽月,殊不知,稍有不慎,明月便要落入他人怀中。” 这话扑朔迷离,惊寒愕然,萧偃却是即刻勒马回头,黝黑的狐狸眼一片清明,哪里还有丝毫醉态。 他启唇:“何出此言?” 黎弦翻身下马,恭谨答道:“禀殿下,扬州城上下皆言,宋娘子与吴王佳期将至。” 少年腰身笔挺,静坐在马背上,玉面一半笼在暗淡月华下,一半爬满阴翳,他的声线喑哑:“哪个宋娘子?” 黎弦头埋得愈低,硬着头皮回话:“自然是,扬州城粮商宋府的小娘子,宋迢迢,宋月娘。” 少年静默良久,乌玉般的瞳仁微微挛缩,诡异又扭曲,偏他的神态平静,两厢矛盾,更显得骇人。 “整军,下扬州。”粗粝的嗓音,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刮擦喉管的血肉吐出来的。 黎弦突感到热势消退,遍体生寒。 * 圣人并未立后,萧传的母妃是在潜邸时便服侍他的旧人,入宫后册为贵妃,位同副后。 崔贵妃出自清河崔氏,族中有许多兄弟子侄在朝为官,三司内亦有人手,稍稍动作,便将杜家父子从刑部的诏狱捞出来,调到了京兆尹的班房。 尽管仍在狱中,但班房比之诏狱,可谓是天差地别,一则不用频繁受审,二则家人亦可入内探望,刑讯时落下的伤病才能得到医治。 宛嫔虽得宠,终究是根基浅薄,又没有外戚襄助,势单力薄,比不得崔氏。 况且圣人之所以会遂她所愿,也是因着杜家过于迂直,不如何家懂得曲意逢迎,这才借机敲打一二。 现下变生不测,千钧一发之际,他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至于究竟是何不测,宋迢迢所在的扬州城已经传开,前朝的显章太子死而复生,扯着拨乱反正的旗帜自益州起事。据说叛军的军队悄无声息占领剑南道,不日便要举旗攻进凉州。 宋迢迢乍闻此讯,只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杜氏尚在益州议事,归期未定! 宋迢迢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恨不能插翅飞往益州,接回杜氏,好在六月末时,她收到杜氏的亲笔信件,据信间所言,她们一行人诸事平顺,目前商队在长江行船,不日抵达扬州。 随后,燕京城也传来消息,叛军突起,御史台急需人手拟写檄文,杜氏父子素有锋发韵流(1)的美名,故被复用。 这一夜,宋迢迢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是杜氏原定的归家之期,扬州城雨霾风障,宋迢迢撑伞,同府内人在渡口等候许久,一无所获。 她本以为是风雨误了行程,然而接下来四五日,日日如此,她的心再一次蹀躞不下。 七月初的天气,纵有风雨浇灌,依旧炎热不堪,她同侍从一齐在渡口挑人寻问,凡有巴蜀府县的船只,她一个不落,最终,她得到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猜测。 从巴州到江夏这一段素来是长江最为险要的河段,堪称天堑,兼之连夜暴雨,有半数船只在险滩激流中遇难。 更甚者,其中有一名死里逃生的船客提及:“当时有艘扬州商行的巨舫,撞礁倾覆,仿佛是、仿佛是挂着宋姓的旗帜,诶,那船行的太急,感觉家里有什么要事似的?” 杜氏恐是凶多吉少。 宋迢迢顿觉魂飞胆裂,一时连站都站不稳了,面目?白,宛若游魂般瘫在韩嬷嬷怀里。 待听得耳畔此起彼伏的哭声,她勉力回过神,支使人去叫船,另派线人沿路搜寻消息,不得有失。 她遍身的雨水、汗渍顾不得擦,只一心登船,亲自寻人。韩嬷嬷等人知她心中急切,并不阻拦,惟愿随她一道驶入长江。 宋迢迢的绣鞋适才挨上甲板,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一声接一声,声音婉转而熟悉,她回首,入目是阔别已久的沈群春。 她穿了条远山紫的罗裙,外罩蜜色纱衣,是极典雅的仕女装扮,许是见她满目萧索,她走过来执起她的双手,轻声询问:“月娘这是怎地了?” 宋迢迢想笑一笑聊表慰藉,但如何也笑不起来,终是颤着声儿将原委说明白。 沈群春听完,居然松了口气,立刻道:“月娘毋忧,令慈如今在我船上,只是落水受惊,其他并无不妥之处。” “不过,我的能力有限,当初尽力相救,贵府仍有部分仆从不幸罹难……” 宋迢迢闻言,悲喜交加,三魂七魄霎时归位,对沈群春更是感激涕零。 沈群春深知此事拖沓不得,随即带她登船,接应杜氏。 其实,宋迢迢是被这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的心绪冲昏了头脑,不如平时警醒多思,倘若沈群春仅仅是为了让她与母亲重逢,为何偏偏要诱她一人上船? 她完全可以领杜氏与她相聚的。 宋迢迢入舫后略微扫视一番,便觉出这艘船舫造物考究,极尽阔派。原还疑惑,沈夫子既身家背景不凡,何故要受聘教她习书。 行走间,她来到一间雅致的船舱附近,隔窗望见舱内倚榻小憩的杜氏,心下欢喜,欲要唤人。 一阵清苦药香袭来,她怔忡须臾,口鼻便被一只大掌牢牢捂住。 少年生得颇高,磐石般的胸膛抵着她的后背,沉默少顷,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闭目前一刻,那人好像在低头嗅她颈窝的辛夷花香,低低笑说:“别来无恙,月娘。” 26-30 第26章 婚书 ===================== 槐花如同雪白的流苏, 浸泡在霏霏淫雨中,渡口拂来阵阵江风,吹得花动舟也摇。 宋迢迢嘤咛一声, 在晃动的水波声中睁眼, 只感觉浑身腻了层薄汗, 闷热不已。 入目是一室暗昧,她愣了愣, 凝眸打量须臾,借着透窗一点天光, 隐约看出这是间船舱, 与杜氏所待的舱房布局相似。 她本就头脑昏昏, 榻旁的鹅梨帐中香熏得她愈发晕,一颗心更不安定,遂支起身去湮香。 上身方才离开软榻, 便发觉腰肢上圈了只臂膀, 许是昏沉太久, 她躯壳麻木, 连带着感官也不甚敏锐,竟对同榻安枕之人毫无所觉。 她立时僵在原地, 不敢妄动, 只心尖颤个不停,迫切的想检查自己的衣着、体肤。 她深知不能自乱阵脚, 在脑海中把所有情形预设一遍, 思绪逐渐清明, 回想起昏迷前的种种事故, 半惊半疑的落下定论, 心神一凛。 就在此时, 床帐内响起一道声音,锵金鸣玉般动听:“月娘连日忧心操劳,这会子不疲乏麽?” 宋迢迢简直气得发笑,她撩开鸦青色的软烟帐,雕花窗牗间的暖光漫进来,照出少年一双半阖的狐狸眼,眉心朱砂滴痣。 少女的手扬起落下,响声清脆,为他玉白的面颊平添一抹艳色,她几乎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怒不可遏,喝道:“你发的什么疯?” 萧偃被扇得偏过头去,墨黑的发丝淌入他的衣襟,衬得他颈骨的肌肤尤其白。 宋迢迢早已挣开他的手臂,皮笑肉不笑地肃拜一番,方才道:“奴眼拙,冒犯鸾辂(1),万望殿下恕罪。” 说罢,立在榻前冷冷看他,但见他相隔袅袅青烟回望自己,笑得风轻云淡:“一别数月,月娘脾气见长。” 宋迢迢垂首,不再看他,回道:“奴自幼谨守闺训,困顿事小,失节事大。自然将清誉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她懒怠与他掰扯,径直问:“敢问殿下,家母现在何处?奴观天色将晚,不好再叨扰殿下,惟愿速速归家。” 萧偃原想说,她一贯《女戒》、《女训》都不读的人,怎会认同这些儒酸的说辞,却见她迂回半晌都不问句自己的近况,面色冷落下来。 扯扯唇,刻意讽道:“息春院里,我们抵足夜谈亦是常事,月娘何至于因此动怒?” 明知故问的话,宋迢迢不想答,只盯着袖角的折枝绣花,重复套话:“殿下恕罪,奴无心之举……” 话音未尽,一段冰凉的指节贴近她的下颌,将她锢得抬起头来,少年低眸,惑人的狐狸眼微勾,笑得一派怡人。 可宋迢迢与他朝夕与共半载,如何不知晓他这副情态是愠怒的前兆。 他从来是这样,好恶不言于表的一个人。 果听得他轻声道:“月娘适才用的药,养心安神是顶好的。杜夫人近来心胆气怯,不得安眠,想来吃上一付也会大好?” 宋迢迢几要咬碎银牙,千头万绪转圜一遭,她敛眸,盈盈笑起来:“殿下说笑了,家母不过是受惊气虚,将养些时日即可,岂敢劳您费心。” 她瞬了瞬目,蝶翼般的翦羽柔顺地低垂,关切道:“阔别日久,听闻殿下披荆斩棘,用兵如神,已将剑南划为囊中之物。不知殿下贵体安否?如今时局危殆,何以远渡扬州。” 看罢,她是最聪明不过的,必然知道他最想听什么。 他将紧锢的指骨放松些许,指腹不自禁摩挲她的面颊,香烟缥缈又缱绻,虚化少女清婉的眉眼,他眷念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态,明知是她假意迎合,心绪仍然慢慢平静下来。 温情脉脉的作伪,比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教宋迢迢难以忍受,她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白鹄般的脖颈弯折,颌尖没入衣襟,十足的谦卑恭顺。 萧偃捻了捻他的指尖,细如凝脂的触感教人意犹未尽,但他知晓不能操之过急。 替她理顺鬓边的发丝,倚回玫瑰榻,半真半假地笑道:“孤来扬州,是为美人。” 她唇畔笑意不变:“哦?究竟是何等绝世佳人?致使殿下不顾险境,横跨千里之遥?” 室内忽地寂静,她微怔,抬眸望向榻中人,他也恰在凝睇她,指间拈着一纸薄薄的公文,似笑非笑道:“宋迢迢,你去同萧传退婚罢。” 宋迢迢蹙眉,心腔传来不安的颤动,她勉力维持笑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岂敢自专?” 适时,江面的风陡然疾劲,吹得沿岸的槐花打着旋往巨舫飘,有几朵顺着菱花窗格荡进舱内,随少女的话音起落。 “既从未走过六礼,又何来退婚之说?”她道。 萧偃不答,转眸去看他手中的公文,语调平和:“有一方双鱼佩,是你父母成婚时的嘉礼。令堂曾有言,若要为独女结秦晋之好,就以此佩作凭。” “六月时,你向令堂去信言明,她允了这门婚事,并将双鱼佩赠予吴王。” 话落,槐花飘飘荡荡坠在少女的发间,她被这浓香逼得几欲窒息,眉目转为凌厉,诘问:“殿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话不仅桎梏我,也当约束您!作为外男,你有什么权利左右我的婚事?” 萧偃笑了笑,指夹宣纸行至她面前,抬手拂去她额发间的花瓣,她下意识又要退,这一次他却没有允。 他生得比以往更高,纵使宋迢迢也在抽条,依旧同他差了一尺余(2),许是数月的沙场磨砺,他的肌理越发坚实,掌心锢着她的腰,铜浇铁铸一般。 他站的位置恰遮住窗,让她的目光陷入短暂的翳塞,她听见他附耳低语:“人伦纲常中,君臣占先,父子居后。” 宋迢迢怒而嗤笑:“你算哪门子君?” 话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措辞不算严谨。 萧偃的形势说是叛军,然他有显章太子的名号,新朝本就不稳,朝野上下支持旧政者不在少数。 故尔拥立萧偃的附臣颇多,陆续有士林中人向益州投靠,甚至有传闻,凉州卫的大半精锐已被策反,毗邻剑南的山南西道蠢蠢欲动。 江山迭代,最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国玺自始至终都在显章一脉手中,即便是樽死物,依旧令无数人奉若圭臬。 较之以藩王职权夺位的今上,显然是萧偃更得人心,孰胜孰负,实在难以评断。 不过淮南道居中邻海,岁课当天下租庸之半,甚少受内乱波及,完全没有搅混水的必要。 她更没有。 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 宋迢迢理顺原委,一时无话,总归是多说多错。 萧偃到不在意她那席话,反而顺势道:“我纵非君主,却是足以令君主猜忌之人。” 此言一出,他便见面前人脸色骤变。 宋迢迢能洞烛其奸,他又何尝不是待她了如指掌? 曾视他作莫逆之交,摒弃所有权衡利弊救他性命——便是最令她忌惮的症结所在。 “你所求为何?”少女的声线极冷冽。 他递出簇新的公文,纸页所书是官府素爱的馆阁体,戳印公章,赫然是婚书的形制。 “唯求佳人另择良婿。”少年谈笑之间,满室沉浮的光晕凝作一团。 宋迢迢疑心自己是否患有短视。 不然怎会在婚书上瞧见她和萧偃的姓名—— (1)君王公侯的座驾 (2)本书的一尺参考汉朝度量衡,23cm左右 女鹅:起猛了,有狗向我求婚?!! 第27章 吻 =================== 宋迢迢必然不会应, 她只觉得荒唐。 她缄口不言,低眉,扫过婚书上诸如红叶之誓的说辞, 低低笑出了声。 “萧偃?世上哪里有萧偃这号人。”她眉梢轻扬, 眸中蕴着点点嘲意, “殿下既然假兄长之名立世,又如何敢以真名姓示人?这婚书恐怕誊写有误。” “此处。”她素白的指尖轻轻点过嶙峋的“偃”字, 意有所指道:“应当是‘仰’字才对。” 高大的槐树折腰为船舫遮阴,堆雪与浓绿飒飒舞动, 日光穿梭间隙, 在少年眉目上投照斑驳光影, 他轻轻翕动眼睫,笑靥疏淡。 “公文无误。”他睫羽上的金光应声碎溅,“你如何能与死人婚配?月娘花容月貌, 合该配我才是。” 明知他是刻意为之, 宋迢迢仍是被刺得心尖钝痛, 她扯扯唇角, 轻蔑讽道:“喔?如此说来……” “便是殿下对我有情了?” 江风湿濡,吹得二人的发丝交颈缠绵, 少年勾起一缕, 指节蜷缩,发丝顺势盘结, 拽得她头皮一痛, 横波望他。 他看着他占据在她水眸间的倒影, 微微偏首, 蹙眉笑道:“孤难道会求娶一个令人生厌的女郎, 与她共度余生?” 宋迢迢颔首, 亦是笑:“殿下说的很是。” 她捏起婚书钤印的一角,利落的撕扯,宣纸即刻裂成两片,她唇角落下,抬眸望向他。 “奴更不会。” 这场匪夷所思的闹剧最终以宋迢迢的惨败告一段落。 萧偃不仅捏着杜氏,甚至连韩嬷嬷和碧沼也被他诱入了船舱。 她深恨自己的迟钝,之前为何从未觉察沈群春与萧偃沆瀣一气? 好在萧偃的疯病不至于无计可施,尚有周旋的余地,终究让几人下船归府了。 宋迢迢为此付诸的代价不菲。 金乌西沉,她倚在轩窗旁,遥望那只悠悠远去的巨舫。 大舜各地实行宵禁,沿岸的泊船也有被巡检的可能,萧偃在新朝是乱臣贼子,自要避祸,然他千里迢迢赴淮南,仅是为了同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女郎论劳什子婚约吗? 宋迢迢阖目沉思,忆起方才的对峙。 她疾言厉色地斥他无耻,他们相识数载,她对他推心置腹,他却是每每讹言谎语,所作所为,说是恩将仇报也不为过。 她原本还要说——没有回敬他一支暗箭,已是仁至义尽,他竟然还有脸同她叙旧情。 一切恩怨瓜葛,他们俱已两清。 如今能够对她挟恩图报的,当是吴王一派,他贸贸然横插一脚,简直与跳梁小丑无异。 可是偏偏,萧偃提及杜家事发的种种,从杜阙父子入狱到审讯,取保候审,再到官复原职,桩桩件件,居然皆有他的手笔。 少年言笑晏晏,将一应证物摆在她面前时,她简直是不寒而栗,连厉声质问他的气力都流逝了。 萧偃并不需要她开口,自顾自的呢喃:“月娘必定在想——这人究竟是何等疯魔,竟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兼意中人,屡次加害……” “不是的,月娘。”他说着,璀璨如珠宝的眼眸柔柔弯起来,微凉的掌指捧起她的面颊,与她抵额相对,道:“我还不至于疯魔至此,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回到我身边罢了。” 宋迢迢木然地回望他,他生得实在美极,单看那一双眼瞳,澄澈如碧波,哪里窥得见半点恶念和杂质。 他的声音也似仙乐动听,与他吐出的骇人字句,形成强烈的割裂感。 “月娘是我平生见过最警敏的女娘,那日归浦现身救你,特意用的驰霜剑式,想必你立刻便能觉出端倪。此后她们监护你时,便不似从前遮掩,露出过诸多马脚。” “我撤走禁锢程五的人,我为柳郎的遗志添砖加瓦,为宛嫔拙劣的计谋推波助澜,果然,杜家很快被殃及……” 他的目光颤颤,如同晃动的江波。 “宋家从商,杜家从政,一贯相辅相成,杜氏落败,你同你阿娘也无法独善其身,届时你求告无门。” “我,就是你唯一的退路。你有千万次机会可以命黎弦传信给我,只要你稍稍软下腰身,同我说一二句好话。” 他凝眉,宛若稚子迷茫,不解道:“你这样多思的一个人,不会真的以为,宜州营地里我放你出帐,是因为束手无策罢?我尚有余力与你对答,摔杯施号又有何难。” “月娘、月娘,燕奴只是太难受,太心痛,萧仰一个死人,一个毫无手段的病秧子、滥好人。他凭什么与我争?凭什么?” 他愈说笑容愈肆意,眼眶却与之相悖的渐红,落下寸寸清泪。 “你救我、护我、吻我,收容我所有不堪,你怎么能为他背弃我?” “你又怎么能弃珠玉而就草签,吴王一个绣花枕头,他那母亲唯利是图,看不上你的出身,惟愿草草了事。若非三省六部布满我的暗线,你玉台哥哥的双手,既受拶刑,岂能保全?” “冤魂无数的诏狱,杜家人凭何全须全尾地出来,甚至圣眷依旧呐?” 他一面笑一面泣泪,但并未语带哽咽,反而十分欣快:“这得多亏月娘在宜州,留给我最后一段话,你说,你不怪我,你可怜我。” “攻打剑南期间,我阅览过许多杂文,前人说:怜惜也是爱意的体现。不论亲缘、友人、伴侣,此话都适用呢。” 宋迢迢双目空洞,唯有热泪无法控制地涌出,她的躯壳惊惧得战栗,少年阖眸,用冰凉的唇瓣贴近她的眼睑,温柔地吻去她每一滴泪珠。 然而于事无补,二人都在流泪,泪水交织在一处,间或滑入她的唇齿,苦涩得她几欲作呕。 她也确实呕吐出来,长日没有进食,她只吐出些许清水,沾湿萧偃昂贵的鹤氅。 他毫不在意,白玉般的指节拭过她的唇瓣,少女红唇沾染涎水,柔软,晶莹,就似水晶面皮的桃花糕,配上她酡红的双颊,黯淡的瞳仁,有一种凌/虐的美感。 萧偃痴迷地吻她的面颊,同她耳语:“月娘,你好美……我可以吻你吗?” 宋迢迢无力答话,他也不需要回应,径直垂首,吮吻、舔舐她的双唇,慢慢描摹她檀口的形状。 这应当是他第一次亲吻女郎,吻得磕磕绊绊,笨拙又虔诚。 他的双手牢牢锢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身,轻飘飘抬臂,便将她放置在八仙桌上,这样的姿势更便于他掌控。 渐渐的,他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舌尖抵/弄,意欲撬动她的牙关,她没有回应,他便用长指掐开她的颌骨。 少女如同死物,被桎梏双手,紧锁长颈,任他施为,双眸直愣愣地瞠着。 唇舌纠缠,少年眼睫颤动,神魂颠倒,室内响起暧昧的水泽声。 宋迢迢的神思却渐次清明起来,她将被抽离的魂魄一一注回肉/身,疾速在脑海中拟定应对之策。 脖颈处一片湿热,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被推倒在桌案,少年地唇齿逐渐下移。 宋迢迢很平静,只是说:“萧偃,我还没有及笄。” 萧偃闻声霍然抬头,面容晕红,狐狸眼亮的出奇,忽又埋入她颈窝,闷声问她:“及笄了就允我吗?” 宋迢迢扯了扯唇,并没有说允与不允,挣脱双手,压制住反胃的冲动,抚摸他如缎的长发,神情清冷,口中温声陈述她的条件。 “你如今尚在争权,我无法将自己、将身家全然托付与你。我们定一个年限,在此年限之内,我等你。” 萧偃闻言,欢喜得几要摇尾打转,忙不迭追问:“几年?”宋迢迢明眸微眯,斟酌道:“三年如何?” 萧偃紧紧拥住她,同她依偎在一处,毫不犹疑的应允:“那便三年。” “三年后,我将后位献与你。” 他嗅闻她满身的辛夷花香,狼犬似的乱蹭一通,她淡淡笑着,眼底冰凉。 心内积攒的恨意,已然化作一柄利刃,蠢蠢欲动——!!!疯批吐露真情和宣示主权什么的太难写啦,坐在沙发上抓耳揉腮一个晚上,双更要延迟惹(向友友们鞠躬致歉qwq) 时常被偃/狗变态到,两口子双双黑化……女鹅要上大菜惹 顺便说一句,贺鸳娘真的是为自己的崽铺了很多路啊,所以偃狗在中央搞小动作那么顺利。 雖然她以为是为阿仰铺的,哭死(偃狗实惨) 然后,我爱我麻麻!(大声,骄傲,无处发疯,突然在没人认识的作话表白) 第28章 风月事 ======================= 此后宋迢迢与萧偃相会数次, 皆是在这座巨舫,同样的船舱。 正值骄阳似火,铄石流金的时节, 绿绦般的槐树枝叶无精打采, 悬在船檐上缓缓摇曳, 舱内陈铺金丝玉簟,紫檀案上是硕大的镂花铜制冰鉴。 冰气氤氲, 满室沁凉。 临窗的金漆三足凭几旁,光影绰绰, 照出一对鸳鸯交颈的旖旎风光。 少女被大手抚弄着细腰, 少年掌心滚烫, 贴得她这片肌肤生出汗意,原本欺霜赛雪的脖颈,也因为窒息晕染绯色。 倚靠凭几的腰身逐渐不稳, 颤颤巍巍地败下阵来, 萧偃握住她的细腰, 轻轻一转, 带她靠在自己的胸膛,平复吐息。 二人的衣摆凌乱交缠, 丹唇俱是一片绮靡, 带着湿润的水泽。 室内寂寂,唯有宋迢迢略微急促的气声, 显得突兀, 她不愿言语, 径直起身, 似欲朝外走, 被萧偃一把拉住。 “月娘去哪?”少年的声线喑哑, 有种收敛棱角的柔软,宋迢迢回头,见他双目潋滟,许是沾染过情/欲,格外惑人。 她低眉,淡淡道:“饮些清水解渴。” 萧偃立时笑起来,眉眼弯弯,藏着几分不自知的讨好,“我替你端来。” 莲叶盏盛满温水送至她唇边,稍稍倾斜,水流滑过唇瓣,送入她的咽喉。 她不习惯被人这样服侍,更何况是被他。约摸饮了半盏,她别过头,蹙眉推辞:“不必了。” 浅金的日光自窗槛跃下,落在少女半偏的乌发、迤地的罗裙上,光晕使她的眉眼朦胧,更显出尘。另有几滴顽皮的水渍,点缀在她纤细的锁子骨间,晶莹剔透,竟令雪肤生辉。 萧偃喉结滚动,本就黝黑的狐狸眼越发暗昧,他忽而垂首,似要将唇贴近茶盏。 却听得他低声开口:“我也有些口渴。” 他的声音不算大,宋迢迢愣了愣,尚未辨明他的意图,少年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柔软、温热的薄唇,就贴在她的锁子骨上,细细吮吸,犬牙啮咬间,带起一阵痒意,痛楚夹杂着酥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宋迢迢知道他年少气盛,难免耽于风月之事,可他往日至多在唇舌间下功夫,再进一步她并不允,他也不曾强求。 今日这般她不禁慌乱,总觉着他有股异于寻常的亢奋。 她再持重,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郎,一时吓得手脚僵硬,后背冷汗涔涔。 萧偃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张皇,抬首望她,一手轻拍她的背部,晕红的眼尾略略弯起来,笑得像温驯的犬类。 “月娘莫怕,我是听人说,此法可在心仪的女郎身上留下痕迹。”他温声解释,双手却不自觉去揽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用近乎禁锢的力道锁住她,臂力之大,亟要将她融进骨血之中。 宋迢迢愈发窒闷,阖目拧眉,默默无言。 他垂眸,注视着他在她胸前留下的红痕,目光隐约透出病态的炙热,语气倒是平静而和缓:“只可惜我们还未成婚……” 他从前读史书的皇后纪,其间描绘种种,诸如帝后须出同车入同座,生同衾死同穴。他原觉得十分乏味,倘若能尊宋迢迢为后,则无一不教他心驰神往。 待他功成,宋迢迢即是他的妻,他的所有。 他必铸金笼,造宝殿,将她永生永世困在掌心,使她每一寸肌理都镌刻他的痕迹,每一段骨血都浸染他的气息。 占有。长久的、几近疯狂的独占。 仅是设想就让他浑身战栗,骨髓缝隙都渗出欢/愉。 宋迢迢自不知他在因何惋惜。 她也无意探究,只觉得此间种种,全然与折磨无异。类似的情节持续了三四日,终于在七月下旬,萧偃一行人折回西北。 她无须再胆战心惊,生怕有人觉出端倪,给她扣一顶勾结谋逆的帽子。 纵然她明了,她的忧心纯属附赘悬疣。 一应不利于萧偃的事物,他自会全力解决,譬如萧传。 宋迢迢收到双鱼佩时,扬州已是秋风习习,雁过留声之时。 她摩挲着这方被辗转退回的信物,眼睫低落,笑靥温婉:“劳烦小郎君来回奔波,代我向你家大王问一声好,此前的多番关照,奴铭记于心。” 阿桐唯唯诺诺,似觉得羞愧,讷讷道:“娘子见谅,实是天命不可违,圣人遽然赐婚,大王他也是、也是始料未及……” “大王说,娘子是有风骨的女郎,既做不成正室,便断没有与人做妾的道理。否则岂非糟践?” 宋迢迢不语。 他想了想,咬咬牙,终究将实情吐露出来:“实不相瞒,我家大王实是一片冰心,闹将四五日,滴水不进,宁死不肯接敕旨,然而贵妃以命相逼,大王这才、不得已就范。” 他缓缓躬身,跪地俯首,恳切道:“大王不求娘子宽恕,惟愿娘子往后,诸事顺意,倘有不遂心之处,尽管登门。” “但凡娘子开口,大王无有不应的。” 语毕,呈上一只玉如意,并一封萧传的亲笔信。 这玉如意同萧传自幼相伴,据闻是他外祖所赠周岁礼,颇受他珍视,先前宋迢迢去王府内苑游览时,曾赞过这樽如意巧夺天工。 她不必看,便大抵知晓信笺所言,她偏过头,不再去望举臂的小童,只道:“我与吴王非亲非故,他当初义举,本就是雪里送炭,我深谢不及。” “大王恩德,奴没齿难忘。在此诚祝他与王妃,情敦鹣鲽,永以为好。” 阿童悻悻而返,宋迢迢一人在画堂内枯坐,忽然就想起——夏时的莺鸟,常爱在她窗前的树枝蹄啭,她有时觉得乏味,有时觉得动听,更多的时候,她的心绪宁静,几要忘记他的存在。 现如今,绿意槁凋,春草夭折,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它们歌唱的。(1) * 中秋过后,岁月如梭运转,数月的光阴自指缝匆匆罅漏,转瞬又是碎琼乱玉漫空的腊月。 年关将近,今岁的宋府却不似往年喧闹,反而甚为寂寥。 黎弦怀揣书信朝息春院疾行,掠过一道道垂花门。她突地发觉,偌大的府邸人烟稀落,愈往内,尤其是过了二门,竟是连行走的女使也瞧不见一个。 她疑窦丛生,向宋迢迢递过信,观她情态是一贯的冷淡,不便探问,只好暗地寻归浦问话。 二人受萧偃之命,贴身看护宋迢迢,府内另有一拨暗卫,与她们出身相当,但不比她们资历丰富,故尔只行暗地监视之事。 明面上,即是宋迢迢身边新添两位贴身侍女,虽说是颇不受待见的侍女。 归浦接过阿姊捎回的胡饼,大口吞吃。 她在廊下蹲守半个晌午,冻得鼻头、耳尖通红,黎弦瞧着心酸,用兽皮手套替她暖耳。 “府里缘何如此冷清?” 归浦摇摇头,闷声道:“宋娘子最近总说置办的人手太多,冗杂难料理,是以遣散走七七八八。” 黎弦顿觉古怪,还欲再问,内室传来女子温絮的嗓音:“在外间候了快一个时辰,也不怕生冻疮?进来吃口热茶罢。” 二人齐齐一愣,方才反应过来是在唤自个儿。 归浦粗手粗脚,做不惯细致伙计,且嫌地龙燥热,惯常在外游荡,内间独余碧沼侍奉。 碧沼见到她们,面色冷冷的,不愿奉茶,倒是宋迢迢斟了两盏。 黎弦毕恭毕敬地接下,仔细品味。归浦牛饮一盏,许是觉得茉莉宝珠不像茗茶苦涩,清香四溢,甘甜爽口,意犹未尽的舔舐唇角。 宋迢迢难得露出个笑面,挥挥手,道:“自取便是,不差一口茶的。” 归浦从不是讲客气的性子,连饮四五盏,勉强尽兴。宋迢迢不再理会二人,兀自读书。 黎弦清楚,这位娘子好读书,假使殿下寻得孤本典籍,总要第一个给娘子送来,不单书籍,隋珠和璧亦不曾间断,可叹人家并不领情。 这不,苦等半个时辰,等不到一句她想捎给殿下的话。 黎弦挝耳揉腮的,心知这是桩难办的差事,然她思及萧偃托信时热切的眼神,不敢马虎,硬着头皮问:“娘子岁辰将近,是否有心仪的宝物,须要我们殿下搜罗?” 宋迢迢扫她两眼,居然破天荒的回话了:“我要他亲手做的。” 黎弦险要热泪盈眶,顾不得什么门庭冷落与否,忙不迭向萧偃去信,沉吟几许,终是在末尾添上宋府的近况。 正统二年末,山南西道、黔中道陆陆续续投诚显章一党,萧偃安定两道治所,派遣沈间辛坐镇,另领五万人马攻打凉州卫,安西军强悍,萧偃座下的燕府军也不遑多让。 两厢胶着,战势如火如荼之际,萧偃得到一封扬州城的密信,是夜率数千精锐潜行,向敌军中帐奔袭,一举擒获安西军主帅,引得敌军弃甲投戈,纷纷归降。 萧偃打过胜仗,回到中帐专心阅信,薄薄一页纸,他翻来覆去地品味,一面因宋迢迢少有的主动畅怿,一面对宋府陡生的变故提起戒心。 在得知杜氏同韩嬷嬷一并下乡探亲的事宜后,他当即拨出数百名亲卫,发往扬州城,命宋府上下戒严。 杏月十五,宋迢迢及笄之日。 萧偃如约寄来一副他亲手制的璎珞项圈,主体是银器锻造,遍布联珠纹,中心饰以莲瓣状玉锁,明理湛光,数不清的东珠、宝石作配。 黎弦原想,这般珠光宝气,恐怕不搭宋娘子脱俗的气质。 不想宋迢迢穿一身雪青的坦领襦裙,周身素净,佩戴繁复夺目的璎珞,竟与她芙蕖般的面庞相得益彰。 宋迢迢未曾评断这项圈好与不好,只是寻来一位丹青手替她作画,随后将画卷晾晒,略提笔三五句话,送去凉州。 黎弦想,不消亲眼去看,也能预见殿下展信时的满面春风。 果不其然,很快有源源不断的珠宝运入息春院,宋迢迢回信愈加频繁,二人书不尽言,宛若一双沉湎于情思的少年人。 直到三月下旬,河西急报,萧偃夜闯沙洲,失陷大泽,至今下落不明,已有半月余。 形势不容乐观,扬州境内的暗卫受召赴沙洲,黎弦处理完事由,折返宋府,推门后,唯见得一轮孤月,人去楼空。 青玉案上,璎珞项圈被丢弃在案沿,珠玉迎风相击,清脆悦耳—— (1)化用泰戈尔的《飞鸟集》 女鹅:你敢相信我?尊嘟假嘟O_o 第29章 出逃 ===================== 宋迢迢受萧偃所困的数月中, 只做了两桩事。 一是陆续遣散府中奴仆,协同杜氏转手宋家的产业,几乎变卖掉半数家产, 换为飞钱、绢帛, 以备日后。 余下的廛肆, 根深蒂固,无法挪移, 便托付给迁居到江宁的姑母一家打理。 二是装病,实则也不算矫装, 宋迢迢为教萧偃对自己的病症深信不疑, 实是对自己下了狠手。 数九寒冬, 每逢入夜,她便命碧沼将碳薪熄灭,暗暗支开榻边的一面窗牖, 生生挨冻到天明, 如此三四日, 很快染患风寒。 她年纪尚轻, 身子底稳固,并非一贯娇弱的秉性, 按说小小一场风寒, 有妙手回春的医师诊治,痊愈不过几付药的功夫。 可叹她常日被羁系, 一怀愁绪, 无处纾解, 多少疏肝解郁的方子灌下去, 皆不顶用。 缠绵病榻一旬, 拖得人食不遑味, 萎靡不振,竟是愈病愈重,后来把脉的是留都太医署的圣手,咂摸半晌,只能将症结归为心病。 毕竟这小娘子的脉,沉弦无力,可见是愁山闷海实难排解。 冤有头债有主,宋迢迢也不藏着掖着,即刻借机向萧偃这位始作俑者发难,依照此前多番试探,她发觉他倒是很乐于应付这些使性惯气的把戏。 譬如之前,她要他平乱剑南时特去开采昆仑玉,巡抚巴州时快马驿寄来一批甜瓜,还有吐蕃的美玉,陇右的骏马,他都不辞辛劳的一一照办了。 这样的恩惠,原本搔不到宋迢迢的痒处,然为了让萧偃顺应她的计策,她也愿三不五时与他去信,表露些小女儿情态。 最后一次,宋迢迢要他去的是沙州,那里有一片名叫大泽的绿洲,据闻洲上奇珍异宝遍生,堪称河西的蓬莱神山。 然大漠地形诡谲,大泽洲又时常与海市蜃楼伴行,曾经失陷于其间的人不知凡几。 故尔此地既是仙宫,也是鬼蜮。 萧偃年关方才拿下凉州卫,既要治旧部、设军防,又要养精蓄锐,足足休整到三月初,方才继续向河西进军。 如今萧偃距京畿道不过一线之隔,圣人都不曾前往东都避祸,便是他深知——陇右道一日不平,萧偃一日不敢向东挥军。 陇右道囊括陇右、河西、北庭多处军阀,既多异族,又有朝廷的都护府扎营,都护府由圣人的长子晋王管辖数年,多方势力错综复杂。 但凡萧偃稍有疏忽,便会被中央两拨势力夹击,永无宁日。 萧偃挺进河西腹地不久,首战告捷,两军偃旗息鼓之际,他居然当真迫不及待闯入沙州,寻觅大泽中的仙药。 殊不知,等待他的,远不止变幻莫测的大漠风烟。 还有他心尖尖的女郎,回赠的一记厚礼。 * 黎弦等人得到消息后倾巢而出,府里人遣的遣散的散,一时只剩下几位积年的老仆,并归浦所辖的小队人马。 得益于宋迢迢近日的温驯,暗卫们大都卸下心防,傍晚时接过她发派的黄酒暖身,他们俱是刀尖舔血的人物,待入口之物自是万分谨慎的。 那晓得这酒无毒无药,偏生是多类酒品合掺的混酒,最是醉人,醉倒之人十有五六,剩下几人被宋迢迢雇的青手拖住脚程。 到底让她逃出生天来。 既是潜逃,她们携的物件轻便,同行的也是最妥帖的亲信,拢共三女二男,轻车简从,并不惹人注目。 赶在宵禁前出城,拟照事先规划的路线,径直向扬州下辖的大运河渡口——广陵湾疾行。 约摸二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到,如无意外,赶末班的客舫是绰绰有余的。 以防万一,宋迢迢挑的是荒僻的山路,远离官道,幸而扬州城一带长治久安,少有匪盗横行。 是夜星月寂寥,两列青山相倾而立,加之漫山苍翠的树木遮蔽,更显得山路幽冥。 宋迢迢并杜氏、碧沼拥坐于轩车,此情此景,往日的欢声笑语尽数匿迹,唯余百爪挠心的焦急,只盼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则淮南实在是个多雨的地界,都说春雨贵如油,临到苏杭,缠绵无尽的春雨,时而瓢泼,时而悱恻,反令人生厌。 道路本就崎岖难行,雨天湿滑,更须谨凛。 驾车的苍奴全神贯注,车尾殿后的少年却突地单骑上前,敲响车壁。 宋迢迢挑帘发问:“阿惹何事?” 银鞍耳尖微红,低眉道:“娘子先行,奴稍后追来。” 她立刻蹙眉,“可是有异动?” 少年顿了顿,略有些不自在道:“不曾,是奴着急、更衣。” 宋迢迢弯唇笑笑:“那你务必速去速回,倘有差池,你阿姊不会饶我。” 与银鞍暂别后,众人前行不过二里地,便遇上一个伏地求援的老妪,观情形,大抵是采药时不慎跌落所致。 宋迢迢和杜氏都不是心性凉薄的人,车厢宽敞,两马共驭,那老妪又称居所就在广陵湾近处,捎她一程未尝不可,遂要唤苍奴上前搀扶。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回头便见银鞍驾马奔来,短短半刻钟未见,他身上的胡服竟已破损不堪,秀致的面容布上血痕。 他竭力唤道:“娘子不可!此处危急,速速离去!” 话落,老妪退去乔装,赫然是名年轻娟丽的女郎,手持长鞭,逼身上前,银鞍立时抽出背部双刀,与她缠斗。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近百名暗卫已经潜行抵达,背负弓箭,将车马团团围住。 除却二人打斗的兵刀声,四下如死沉闷,良久,女郎不敌被划伤一臂,银鞍也多处挂彩,战意将歇。 墨蓝的苍穹间,遮月的流云倏尔四散,山林明亮些许,暗卫们齐齐垂首,翳塞的树荫下,隐隐可见颀长的锦衣郎君端坐马背,乌蹄马打着响鼻,从容踏步。 郎君现出全貌,苍白的面颊,漆黑的狐狸眼,朱砂痣红的耀目,胸前靠近心口的绑带,因行动似有渗血的迹象。 他的目光淡淡,说不上喜怒,只是越过所有人,准确攥住了中间的宋迢迢。 “便是这个胡雏诱你离开孤的?” 胡雏是中原人对胡人的蔑称。在场唯独银鞍身穿异服,且生的高鼻深目,左眼碧绿如翠石,一瞧即是非我族类。 宋迢迢面沉如水,与萧偃遥遥对望一眼。 夜色中,素衣单薄的少女盈盈立在车辕,右边是牵马的高壮打奴,左边是负伤的秀气少年。 两厢对峙,萧偃百无聊赖的想,这个场面足矣跻身他平生最憎恶的场景之首,甚至胜过当年想要亵/弄他的老寺人——那丑态毕露的笑面。 他由此思及老寺人惨死的情状,居然微微笑起来,合着银辉、春华,颇有几分清风霁月的味道。 但是他的笑转瞬即逝,因为他听见少女开口,还是那把柔絮的嗓音,每每入耳,都让他神魂战栗。 可惜说的话属实不太动听。 她扬眉,语带嫌恶道:“和他有什么干系,纯粹是你这人,当真是……恶心透顶!”—— 下一章大火~ 第30章 画眉 ===================== 春风穿山越野, 带来沿路两畔的梨花香,清淡的香气沾染细雨,漫入宋迢迢的鼻腔, 引得她片刻恍惚。 犹记得去年的三月, 她只身横闯密林, 决意救一人;而今,相仿的雨日, 相仿的花香,她的脑海中却转圜着近百种致人于死地的方法。 只可惜, 千头万绪皆是妄想, 萧偃此刻安然立在她面前, 便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晋王的伏击失败了。 她在心里喟叹一口,倒算不得太怅憾, 概因她处处受制, 与都护府往来不便, 本该万全的里勾外连之计, 于智多近妖的萧偃而言,便显得不够缜密了。 不过, 她原想的是, 纵不能取他性命,使他负伤, 分身乏术, 也可拖上一时半会。 不曾想, 不曾想, 扬州府尚未出, 就落入他织的密网中。 一时间, 心头愤、恨、惊惧交织,逼得她有瞬息的浑噩,竟然口不择言,说出这般——于扭转局面全无益处的话来。 言出即效,不值当她再去懊悔,况且,能看见萧偃那张无暇的假面皲裂,露出一点失态的神色,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宋迢迢扯扯唇,不待他答话,径直扶轼下车,欲将重伤的银鞍安置回车厢。 她的手还未搀住银鞍,受人群簇拥的少年冷冷发话:“宋迢迢,你是要逼这胡雏去死吗?” 宋迢迢猝然回头,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折射着月光,直直望向他,她的心里恨千尺怒万丈,然思及眼下形势不利,犹自克制。 “殿下,奴口出诳语,甘愿请罚,只恳求殿下,放奴身边人一条生路罢!” 她的眼眶骤红,不带丝毫犹豫的屈膝折腰,髌骨砸在碎石零落的山路上,顷刻氤出一道血迹。 杜氏挑帘观望,见此情形,立时心痛得欲要呕血,斥责之言脱口而出:“这位郎君,倘若妾身所记无误,当初您有难,为避祸入我宋府,是小女一力保全的你,对你百般照顾,不曾有丝毫苛待的呀!” “哪怕、哪怕的确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想必也是无心之举。可今时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又是幽禁,又是监押……桩桩件件,实在不啻于恩将仇报!” 语毕,四下一片死寂,苍奴握紧手中马鞭,蓄势待发,银鞍亦是强撑起身子,拔出双刀。 宋迢迢面色渐白,欲要为母亲辩驳,忽见萧偃绽唇一笑,惑人的狐狸眼微眯。 “夫人何必动怒,孤对月娘一腔赤忱,之所以安排如此严密的看护,也是眼下时局危殆,不得不为之。” 他温声道:“月娘毕竟是我日后的……” 宋迢迢闻言,即刻启唇,截住他的话头。 “殿下!”她道:“既已入夜,深山里风雨萧条,您有伤在身,实则是不宜久留的。” “殿下请回罢。” “好啊。”萧偃颔首,从邻近暗卫的櫜鞬中抽出支箭,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宋迢迢隐隐窥见曙光,直似溺水之人抱住浮木,急切道:“倘若殿下允奴离去,奴必守口如瓶,绝不泄密分毫,如今战事紧张,急需财帛,奴愿奉上一笔私产,足有万金之数,殿下觉着如何?” 月光斜照雨丝,少年垂眸,凝睇她良久,终于开口:“月娘执意要走,孤也无法。” “既如此…”他笑吟吟地抬起手中角弓,箭簇直指她身侧的银鞍。 “便用这胡虏的性命,换你自由,可好?” 箭簇锐利,如同一枚星芒,在夜色中不断闪烁,宋迢迢愣怔,泪光点点的眼睫簌动几下,随即有水渍滑落颊边,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 她的面色慢慢冷寂下来,所有温情、示弱尽数烟消云散,她问:“殿下偏要闹得这样难堪吗?” 萧偃不语,仅是笑,手中兵箭纹丝不动,她兀自直起腰身,扫落裙面的尘土。 “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明白你。我与你从来不是一条心,你强留我在身畔,称得上是百害无一利……”她茫然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萧偃歪了歪头,似是不解,“我想要月娘随我归家呐。” 宋迢迢掩唇,咯咯笑起来,她一面笑一面向他曼步走去,刀枪林立的雨夜里,她这番怪诞而突兀的反应,多少有些渗人。 她在萧偃所乘的骏马旁止步,捋着套马的缰绳,抬眸望他,低声道:“萧燕奴,我在宜州军帐与你说的,句句属实。” “朝堂还未颠覆,想要你落败的人比比皆是,难道,你宁愿身败名裂,也不肯放过我吗?” 萧偃目光无波,忽而放下箭矢,同她附耳道:“身败名裂罢了,焉知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燕奴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月娘的怀里。”他呢喃低语,在她耳廓拂起一阵热气。 “这么说来,殿下待我实是情真意切了……”宋迢迢眼睫低垂,唇畔笑意似有若无,她稍稍侧首,红唇暧昧,辗转于他的脖颈,撩起令人难捱的酥麻。 少年一怔,慌忙抬头躲避,却发觉胯/下马匹莫名躁动,他控住缰绳,低眸遂见少女手持利刃,恰抵在乌蹄马的喉管。 他发烫的血液寸寸凉如灰烬,半晌,他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一刀下去,竟不知是我先坠马,还是你先被马蹄撅昏?” 宋迢迢很无谓,“撅晕算什么?就算是死在乱马足下,与殿下鱼死网破,我也甘之如饴。” 她顿了顿,又道:“我原想将它架在你脖颈,是你避得太快。罢了,是人是马,又有什么干系?只要能胁迫殿下,都是好的。” 她抬起尖尖的下颌,凝眉注视他,一字一顿道:“殿下,你知道吗?被你这种人困在手心的滋味,是比之受刑也不遑多让的。” 她说了许多,也不知究竟哪一句戳中他的痛处,教他难得卸下假面,露出些真情态。 “鱼死网破?月娘不妨一试。”他勾唇一笑,眉目阴郁,轻飘飘策马迎接刀刃,不想宋迢迢当真一动不动,牢牢执紧短刀。 马匹已然受惊,不受控的扬蹄,前蹄几要击中她的胸腹,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怒喝:“惊寒!” 身着夜行衣的青年疾速逼近,用长鞭卷起少女,迫使她避开,旋即,四周潜伏的暗卫将她团团围住。 宋迢迢因扑摔震得唇角溢出鲜血,宛若朵朵红梅,缀在她的雪肤之上,杜氏等人瞧见,几乎是肝胆欲裂,幸而有苍奴一力阻拦,才没有被波及。 萧偃的情况更为不济,他被晋王突袭,伤处与心脉不过毫厘之距,现下因剧烈颠簸,激得他心肺剧痛,气血翻涌入喉。 他勉力压制,却听见宋迢迢肆意的笑音,他蹙眉转眸,看她伏在泥地间,白裙铺散一地,乌发血唇,笑靥如花。 她吞咽鲜血,话音发颤:“我与晋王里应外合,意图治你于死地,我不信、不信你毫无所察,可你明知真相,仍要追回我,假使你是为报复我,犹算合理。” “然而适才,分明是教我遭难的、绝佳时机,你为何要掣辔头?为何要救我?” 她讽笑道:“萧子愆,你莫不真是个情种?” 子愆是萧偃的字,这数月来,她与他寄雁传书,为显亲昵,常以他的表字落笔。 话落,山林间杳无人声,唯有雨打落叶,风吹树摇的动响。 细密的雨珠蕴在少年眉睫,将他锋锐冶丽的五官柔化,他的眸光清泠,吐字也淡。 “月娘所说种种,我全数都知悉呀。” “这与情爱何干?月娘养过雀儿吗?雀鸟中有一种金画眉,性子颇烈,难以驯养,常日困锁,它们是不肯依的。” 他沉吟少许,继续道:“故尔三不五时,也要放她出来透透气,最好,教她知道外边的险阻。” “只是月娘,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着这名胡雏上路。孤恰好是在今日查清,你与他关系匪浅,往来数十年。” 他笑靥浅浅,“真是,好一对,青梅竹马呐。” 宋迢迢并不理会他后头的疯话,只管发自己的疯,“殿下说的很是,那您可知,金画眉在民间的别称……” “唤作。”她的语调渐渐低忽:“烂头屠夫。” 话音未落,她已抽出腕间的袖箭,众人大惊,皆以为她要行刺萧偃,弓箭纷纷转向伏地的少女,却见她皓腕一转,抵住己身的胸腑便是一箭。 “月娘!”萧偃一时目眦欲裂,迅速将腰间玉佩掷向她的腕骨,慌忙翻身下马,踉踉跄跄拨开人群。 突听得汹涌的马蹄声穿透皮膜(1),墨发碧眼、满身染血的少年弯腰将宋迢迢揽上健马,左突右袭,意欲冲出人群,却到底不敌一众武艺卓群的暗卫。 二人互相依偎,神色沉静,静立在层层刀剑中,如同一对亡命鸳鸯。 萧偃只看一眼,便切身感到苦涩的妒意,尖锐的疼痛。 宋迢迢视线逐渐朦胧,断断续续道:“殿下,你也不想、不想养一只死雀罢。” 她辨出他的情绪纷乱,为让这步棋下得顺当,权衡再三,以退为进,“子愆,我对…银鞍有恩,他为我效力…也是为报恩,再无、其他呐。” 她的眼睑缓缓相阖,模糊间,仿佛听到少年喑哑、颤抖的回答,妥协般的语气,充斥着与他不相宜的软弱。 他说:“你得回来。” 她笑了笑,说不清是无力,还是无心,总归没有应答,沉沉坠入昏梦。 闭目前一瞬,她又闻见清淡的香气,和风细雨扑面,她恍惚忆起来,这根本不是梨花香。 梨花无香,反有股腥气,一如弗光山满地的血肉烂泥。 想来此处漫山遍野,都是雨露涤净的白海棠。 * 将近半夜的博弈终于告一段落。 惊寒目送那辆青帏辎车,晃晃悠悠驶向远处。 他思及殿下近日所为,涉险、中伤,夜奔千里,追根究底,最后关头居然甘心舍弃? 他偷偷觑了眼向军医询问少女伤势的萧偃,待二人谈话收尾,才敢发问:“殿下当真放心?大舜万里疆域,宋娘子一旦脱身,该去何处找寻?” 少年默了默,那双雾霭沉浮的眼眸,哪里还有丝毫笑意。 马车淹没在海棠花枝簇拥的山路,他转过身,颀长的身影略显萧索。 “她必定,必须回来。” 是日,扬州城南突现一场大火,彻夜不熄,将昔日辉煌的宋氏宅邸,烧了个干净。 萧偃靠坐在回程的辂车上,把玩着手中的檀木箱箧,其间拨浪鼓、手鞠球、蝈蝈笼,大多是孩童的玩意,瞧着有些年头了。 他将凝结鲜花的一只琉璃珠,映对日光细看,适时,惊寒登车禀话:“禀殿下,一应痕迹俱已清理干净,绝无疏漏。” 萧偃将珠子放回木箱,不咸不淡道:“短时间内,莫要让消息传开。”他指尖叩着箱盖,叮嘱道:“韩凤娘那头,给我盯严实,等局势稳定些,再带去益州。”—— (1)鼓膜在古代的叫法。 场面稍大一些,码字的时候就左支右绌了,时速300的本人码了一天啊啊啊啊啊 好的,偃狗深井冰日渐加重,把女鹅都逼成逼成疯批了π_π 30-40 第31章 晋地 ===================== 宋迢迢同杜氏拟定章程时, 比照往年行商的见闻并几册《士商类要》,再结合朝廷如今的局势,反复琢磨, 将晋阳城定为长途跋涉的最终处。 战事多发河西, 晋阳地处河东, 远离纷扰,又曾是高祖、太宗的潜龙之邸, 设有行宫、庙宇,以追念萧氏先祖的丰功伟烈。 故尔大舜凡有内乱, 皆要避战晋阳城, 以免祸延先祖。 一行人先是从广陵湾乘坐客舫, 为防有线人尾随,多次换乘,确保无误, 才敢沿大运河向北。历经数月, 抵达黄淮北岸最繁华的漕运枢纽——东都洛邑。 自洛邑弃船驾马, 同得力的镖局伴行, 加之官道附近不时有官兵巡弋,一路尤算太平。 临到晋阳城附近, 一行人与镖局话别, 打马向北城门疾驰,因宵禁的时辰将至, 为图便捷抄行山道, 不想竟撞见匪寇在山野行凶。 所幸要道治所之地, 不至于有大规模的匪患, 城内府兵接到线报, 即刻派出一队轻骑, 三两下便平息了这场祸患。 只是平乱途中,宋迢迢乘坐的车马不慎受惊,几度颠簸,险些撞树,累得她将将结痂的伤处崩裂,惊痛交加,旋即便发起高热。 杜氏遂催促苍奴加速御马,只盼望能在宵禁前安然入城,银鞍则是单骑飞驰,先行去打探消息。 众人紧赶慢赶,总算在酉时末来到德化门外。 距闭城尚余一个时辰,天光徘徊,云影昏昏,两扇高耸的铆钉门缓缓相阖,未留一丝缝隙。 杜氏瞠目结舌,命苍奴上前问话,守门的参将手握漆枪,满面不耐,“匪盗诡诈,许副尉唯恐当中有漏网之鱼,命我等提前闭门。” 杜氏等人初来乍到,籍契、路引俱是从牙人手中购置的,不敢轻易生事,苦等一阵,方才等来银鞍回话。 原来他甫一见城门紧闭,应机立断,立即转道去近郊的村镇寻医问药,然而一无所获。 杜氏救女心切,与相携的亲信轮番向参将说情,字字恳切。 参将铁面无私,并不动容,杜氏急得几要落泪,宋迢迢的病势缠缠绵绵,近来好容易有些起色,依郎中的话须断一阵汤药,哪里料到有此飞来横祸。 杜氏上前,敛礽肃拜,她低低道:“望郎君开恩,既离宵禁还有一会,想来街坊间仍有行人走动。只劳你传句话,命人寻位郎中,不说就近看诊,信手开几付褪热的药,应应急即可。” 参将不肯受礼,锁眉抿唇,别过身不发一言。 “求郎君开恩,实在是小女体弱,偏生此番病势汹汹……”女子眼含清泪,昔日铮铮傲骨当下间尽碎,双膝一折,就要下跪。 碧沼赶忙搀扶,哀声道:“夫人不可……” 苍奴双拳紧握,怒不可遏,银鞍更甚,长刀已然出鞘。 参将大骇,登时斥骂起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忽听得远处金铃如泉振响,白驹披风沐雨奔来,连同马背上身着银甲、头戴玉冠的少年郎齐齐映入众人的眼帘。 少年生就一张玉面,眉如剑锋,鬓似刀裁,浅色的薄唇,浅色的瞳仁,巍峨如同昆山岫玉。 他低眸逡巡城门畔的一干人等,细雨晕染他的肌肤,使他的肤色愈发白,眼尾那颗青痣愈发明显。 城楼上高挂的羊角灯被风雨敲打得摇晃,暖黄光晕跃过他的面容,少顷,他若有所思的笑起来。 霎时间,岫玉生花,寒消春暖。 青痣随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曳,他的声线也称得上动听,潺潺如流水,美中不足之处是尾音嘶哑,稍显违和。 “我记得他们,误入我们剿匪的山岭,想来受到惊吓,马匹不受控的乱蹿。” 他顿了顿,又道:“性命关天,假使勘合公验无误,只管放他们进城罢。” * 正统五年初秋,宋迢迢离开扬州城的第二年。 此时天下已是割据两派,黏吝缴绕,间不容发。 显章太子一派以益州为据点,控剑南道、山南西道、黔中道、江南西道于股掌,并在河西设置重重军防,以抵御北庭都护府的军马。 圣人一派则稳据燕京,死守河东,同都护府的晋王呈夹击之势,寸步不让。 战火延绵不至的晋阳城,少女探出轩窗,沿街游览,入目即是林立的店铺,酒楼行肆高挂招幌,接旗连旌,临街的小巷人家,间或种些秋菊,间或种些木樨。 团团花簇素色清馨,颗颗碎星金黄馥郁。 花香、果香、羹汤香;人声、雁声、辘轳声,宋迢迢轻轻阖目,便觉喧嚣又滚烫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微风撩起她鬓边的碎发,轻抚她瓷白的面颊,秋光暖融似沙蜜,惹得她弯眉扬唇。 从暑气绵长、瘴毒伏藏的岭南密林中择药归来,一路越过重重险阻,乍见这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景象。 如何能不令人惬意怡然? 然思及沿路所见所闻——譬如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妇孺,譬如沙场上堆叠如山的残骸,哀鸿遍地,疮痍满目,宋迢迢又不免心生怅惘。 她落下卷帘,倚靠车壁,继续翻阅此次供给王府的药材账册,她一贯缜密,连夜验讫的账目,仍要反复审察,务求巨细无遗。 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宋迢迢翻开鱼鳞册的尾页,恰见碧沼从车辕踏入车厢。 两年前,杜氏做主,将碧沼嫁与统管前院的苍奴,二人皆是宋家的心腹,青梅竹马,实是一对佳偶。 现今碧沼盘发竖钗,额面光洁,丹砂唇,柳叶眸,全然不似当初青涩的模样,行事作风竟隐隐有了韩嬷嬷的影子。 但听她劝道:“娘子莫忧心,早查过三五回的账,绝无纰漏的。再者,娘子并非头一回与王府往来,承接晋王府的药材生意近一年,药铺上下,如今都算熟手,娘子放宽心。” 宋迢迢顺势阖上册目,偎在碧沼怀中,轻声道:“阿娘这两日出城办事,我才归府就得知堂姐有孕,宋家作为她的外家,自当在押送的药物中添置一批安胎药。” “孕妇用药,务必慎之又慎,碧沼姊姊想必也是深有体会的。” 碧沼成婚后育有一女,乳名幺幺,伶俐可人,阖府内外无有不喜爱的,杜氏亦常常携她在身侧玩耍。 碧沼闻言羞赧一笑,提及爱女,便不免想到颇为娇宠外甥女的银鞍,遂欲开口询问自家阿弟的动向。 车马骤停,外间突然传来阵阵争执声。 宋迢迢愣怔,车壁随即被敲响,引路的阍人传话:“请娘子在二门外稍候片刻,待内院的管事派人接引。” 她挑帘,颔首道谢,另要碧沼赏给他一袋铜钱。 待阍人走远些,宋迢迢却发觉争执之声愈大,她本不欲理会闲事,此处毕竟是王府,岂有她一个外人置喙的地界。 嘈杂的话音间,隐约掺杂一道男声,潺如溪流,洋洋盈耳。 一瞬间,仅有短短一瞬,天地俱静,她的神思游曳晃动,追随这道声音回到多年前的月夜。 她犹疑着挑开车帷,青帷翻飞间,她瞧见一位少年郎,眉目隽刻,青衫落拓,抬眸望她时,一双凤目蕴光,似含澹澹春华。 少年人如玉,只是从头到尾,乃至他眼角那颗小痣,都教她觉得十分陌生。 宋迢迢的面色慢慢沉寂下来,生疏一笑,便要放下车帷。 “娘子且慢。” 许琅城眸光流转,出声制止。 宋迢迢顿觉讶异,出于礼节,低眉别开目光,应道:“郎君唤我何事?” 他叉手行礼,语气不疾不徐:“烦请娘子恕某唐突,某观娘子所乘车驾的标识,仿佛是出自晋阳城近年的药行新秀——鸿鹄巷宋家。” “娘子此行,应当是为王府的药房添置货存?” “确如郎君所言。”她道。 他笑笑,斟酌发问:“不知娘子可通药理?” “略通一二。” “既如此,可否请娘子为这位侍女,略略察看一番,府中管事说她害的是疫病,要将她赶出府去,依某所言,却不尽然……” 少年说话时,手中提拎的一摞陶响球、竹风筝,被风吹的飒飒舞动,交缠着日光,像一串五彩斑斓的连环画。 宋迢迢不语,心道,这人着实古怪,纵使王府的医官不愿给下人看诊,府外的游方医、坐堂医数不胜数,何须她这个外行来横插一脚。 不过,她转念一想,能在二门行走的外姓郎君,打扮体面,还随身携带哄孩童的小玩意,恐怕是入府探亲的,非富即贵,不宜得罪,遂应诺。 一名年岁不过十三四的侍女被引到她面前,身形单薄,面色槁白,脖颈至耳后,糠疹密密麻麻挨挤成团,色若胭脂,刺目可怖。 她心神一滞,半晌才道:“的确不是因疠气发作的,或是因血虚,或是因风邪,断不会传人的……” 她沉吟几许,提笔写下一纸药方,道“你先去医馆寻大夫看诊,再问他这付方子对不对证……我从前为这病,吃过许多苦头,偶然得此良方,可谓是服之即效。” 她一面说,一面指点碧沼从存样药的抽屉中拨出几味药,递给侍女,方中配伍了贵价的药材,她怕这姑娘囊中羞涩,索性一应包揽。 侍女诺诺道谢,一旁的嬷嬷没法奈何,只得道:“那奴就依许郎君的意思,去求薛娘子开恩,允这婢子休养两日,日后依旧在内院侍候。” 许琅城折腰作揖,笑得粲然,“深谢吴嬷嬷,吴嬷嬷心慈,他日必有善报。” 奴仆岂敢受主子的礼,嬷嬷诚惶诚恐的摆摆手,忙不迭转身离去。 少年晃晃手中的陶响球,又要来谢宋迢迢,一回首,哪里还见得到少女的影子? * 午时已过,宋迢迢将仓房的药材清点完毕,与药僮交代清楚,就要转道去拮芳斋看望晋王侧妃——她的堂姐宋盈。 她前脚方迈入拮芳斋的庭院,后脚就有小僮追来她身后,唤道:“娘子留步,夫人传您前去叙话……” 宋迢迢问:“薛淑妃有何吩咐?” 小僮含糊道:“您新送来的那批药,大抵出岔子了。” 宋迢迢惊疑不定,适才她整理药材时,的确有淑妃的贴身侍女过来拿药,说是缺了味沙参。 淑妃是晋王的母妃,府中当家主事的长辈,且有肺痿的旧疾,常年服药,她不曾有疑,立刻奉上一匣昌阳新进的上品沙参。 万事不怕小心多,她取药时特地核验过药匣,绝无差错。 宋家根基浅薄,需要依赖与王府的姻亲干系,才好在晋地站稳脚跟,自是对这位尊长尽心竭力,怎可能在她的事上捅娄子?—— 医学生大喝:stop!女主没有考执医,没有处方权! 第32章 狐狸眼 ======================= 晋地的富户多以瓷器、丝帛、药材行当发家。 人吃五谷, 四季变换,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宋迢迢与杜氏为求稳妥, 权衡之下选定曾经涉猎过的药材生意, 祈望凭此东山再起。 她们举家迁离故土, 摈弃汲汲营营操持多年的百廛,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晋阳城起家。 从赁铺面、置产业、招人手乃至疏通府衙, 联络药圃,无一处不需要众人呕心沥血的经营。 头一年尤其艰难, 晋地豪族遍地, 有那起子贪奢独断的富商, 不愿让新人冒头,在宋家的药行初见起色时,便雇人来寻衅滋事。 累得她们吃下几桩不大不小的官司, 幸而杜氏有盘算, 宋迢迢又警敏, 这才未垮台。 可是左右都被人辖制着, 长此以往必然会前景黯淡。 事态的转机发生在正统四年,晋王率领的北庭军一举击退敌军数百里, 萧偃不得不暂时扎营, 休整旗鼓,两军得以喘息片刻。 随后, 晋王迅速拨出一队人马, 将王府、帐下的亲眷秘密遣送回晋阳, 战火纷飞之际, 当以保全妇孺为要。 除却宋盈。 所有的女眷中, 唯有宋盈只身留在晋王身侧, 留在狼烟四起的陇右。究其原因,究竟是恩爱太甚,还是情意太寥寥,旁人无从评断。 淑妃常日礼佛,性情慈蔼,自觉晋王此举不妥,是以对宋家多有照拂,直到年初宋盈被送入晋阳城,宋家仍是一派安然。 淑妃金尊玉贵,又对宋家有恩,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宋迢迢打从得到消息起,两弯黛眉就不曾舒展过,她跟随小僮一路匆匆,来到景颐堂外。 少女西子色的裙摆荡如春波,迤过堆积的黄叶,晃过火红的枫树,飘飘摇摇,被曛光弥漫的萧墙慢慢吞噬。 高墙之上碧空如洗,精巧的纸鸢悬立天边,秋风时起时落,吹得纸鸢的尾翼摇曳不停,更显得这只竹制的鸢鸟栩栩如生。 墙下身形孱弱的稚子拍手赞好,白瓷似的面颊难得浮现些许血色,叹道:“阿舅果然不会骗雉儿,我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的风筝!比之大内所造的,也不遑多让呢!” 萧辞面含期许,扯扯身侧少年的衣袖,“阿舅可否放得再高些?” 许琅城从那堵红叶低垂的萧墙间抽回神思,停顿少许,方才问:“雉儿为何想放得再高些?” 萧辞抿抿唇,低声道:“飞得高,望得远,我想叫风筝多瞧瞧外头的风光。” 许琅城心头钝痛,抚了抚男孩的丱发,含笑道:“雉儿不如亲手来放,今日风筝乘着你的力高飞,明朝我们雉儿也可如它一般,登高望远,自在遨游。” 男孩扑闪明亮的双眸,怯怯接过控筝的绞盘,笑得露出两排编贝般的牙齿。 * 宋迢迢原想探探领路人的口风,不想这小僮颇为谨凛,无论她如何言语,他只管三缄其口,埋头行路。 临到淑妃所在的画堂附近,她才大抵知晓事件的关节。 原是那匣沙参中意外混入一味草药——常用以涌吐杀虫的藜芦。 藜芦色泽青灰,味辛苦性寒,有微毒,最要紧的是,这味药不可与参类合用,沙参藜芦药性相反,倘若二者同时误服,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 不单如此,宋迢迢揭开药匣,发现其中的藜芦是细细碾碎的,掺杂在淡黄的参片间,几乎细不可见。 霎时,宋迢迢背部冷汗遍生,她持匣的手都有些发颤。 此间种种一通串联,便不是什么疏忽罅漏之错了,纵要说宋家蓄意投毒也不为过的。 宋迢迢晃过神,随侍女移步到偏厅拜见淑妃,几步路的功夫,不长不短,助她渐渐稳住心神。 她朝上座的妇人肃拜见礼,尔后恭谨垂首,静候问话。 淑妃薛氏穿一袭穿花织锦的褙子,腕间盘串串小叶紫檀佛珠,手边是盏尚有余温的汤药,面若银盆,眉似弯月,神态雍容又娴静。 她瞥一眼姿容纤丽的女郎,唇角噙起淡淡笑意:“宋娘子不必紧张,本宫未曾服药,并无大碍。” 虽是句套话,仍能起些安抚的作用,宋迢迢暗松口气,遂听得淑妃继续道:“本宫宣你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已有耳闻。你且说说你的章程,同我的贴身侍女辨一辨,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女行叉手礼,低眉敛目,将取药的原委悉数辩明,言辞清晰,毫厘不爽。 末了,宋迢迢轻咦一声,面露惑色,道:“禀淑妃,奴三日前将将归府,此前近半年,奴为引进广药、怀药,长日在外奔波,由南向北,从岭南嶂地到幽州的药圃,奴一一游历察访。” “藜芦多生江北,各地多在一二月采根,阴干后入库,最佳的兜售时节是春夏交际,现下已然入秋,并不当季,宋家唯剩几批仓房的囤货。” 她躬身将头埋低,恳切道:“奴每每入王府,进献的都是最应季的新鲜药材,况且府中女眷多用补药,人参、玄参等常备,奴何必添置与之性味相反的藜芦,岂非适得其反?” 堂中跪地的侍女闻言勃然变色,“宋娘子这话什么意思?你轻飘飘几句话,就想将自个儿摘干净?” 她不待宋迢迢答话,立刻叩首,哀戚道:“夫人明鉴,婢子近身服侍夫人多年,是您从薛府挑的家生奴才,跟着您自潜邸,到入宫,再到大王就藩,尽心尽力……” “奴婢待您从来是忠贞不二的呀!” 侍女话罢,淑妃眸光闪烁,不置一词。 她是圣人身边最有资历的旧人,内闱深深,她能抚育一双子女平安成人,凭的就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 衣食住行诸般物件,她定期差人查检,但凡入口之物俱要医师验明,这名婢子是她身边的老人,想来也是深知这一点的,怎敢以身试险? 侍女伺候淑妃多年,揣测出她心下的考量,咬咬牙,祭出后招:“奴去取药时,瞧见宋娘子同侍女、药僮,在将药物分门别类,房内药材堆积,凌乱不堪……” “谁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当时,宋娘子无意将药材掺混的?” 宋迢迢蹙眉,近乎无奈的重复:“今日押运进府的药材中,根本不存在藜芦……” 话音未落,淑妃侧首侍立的内侍不咸不淡的开口:“或有或无,去药房一观便知。” 此话一出,宋迢迢立觉不妙,恐怕眼下的药房泰半有古怪,然她并不知——宋家何曾与淑妃身边的心腹内侍结怨。 只怨她乍闻急讯,不免张皇,没有留心,命碧沼前去看管坐镇。 她不敢表露犹疑,立即应道:“朱内使说的很是,依奴所见,不单药房要察看,账房记录在册的讫货单子也不该落下。” “最好是将统管市廛易货的市令唤来,以示公正,淑妃金枝玉叶,此事非同小可。” 然而淑妃捻转佛珠,只说:“小事尔,犯不着如此大张旗鼓。” 意思是不欲牵扯到府外官衙的。 宋迢迢的心重重一沉,思绪千回百转之际,堂外忽然传来郎君的呼唤声。 众人俱是一愣,旋即,看见一只玉白的手分拂掩门的朱帘,现出少年隽逸的面庞,但见他长身鹤立,飘然的广袖间遮掩一支画卷。 淑妃乍见来人,顿时又惊又喜,本欲起身相迎,思及堂内人员纷杂,嗔道:“你这猢狲,在外飘荡数年,可算想起王府里还有个姨母啦?” 转头又吩咐侍从奉茶,少年先是作揖回话:“琅城请姨母安,万望姨母见谅,实是儿(1)递拜帖的时辰未挑好,恰逢姨母惯常的午憩之时。” “儿不好叨扰,遂先去探望雉儿,估摸姨母将要起身,才敢来打搅。” 淑妃的笑颜愈发开怀,偏佯怒道:“又说这样怪性的话!你自小就是攀树掏雀儿、无拘无束的性子,不知要我帮你兜过多少底。晋王府你从来是来去自如,何时须递劳什子拜帖了?” 许琅城勾唇一笑,凑近几步,顺势道:“姨母息怒,皆因小的不更事,小的惶恐,特献上一幅拙作,但求姨母展颜几分。” 淑妃微怔,接过卷轴缓缓展开,入目是一名甲胄束身、面容冷峻的青年儿郎,她眼眶渐红,哽咽道:“你当真去见淮安了……” 淮安是晋王的表字。 “他近来可好?” 许琅城答:“表兄要我转告姨母,他一切都好,只盼您珍重自身,盼阖府安宁。” “好、好。”妇人凝望长子的画像,神色眷念,久久无言。 内使侍茶,许琅城落座,呷一口清茶,视线轻轻扫过堂中诸人,状若无意道:“宋娘子竟也在此处?真巧。” 宋迢迢不知当说什么,只好笑笑应是。 倒是斟茶的朱内使脱口而出:“二位相识?” 许琅城笑得坦然,“一面之缘。” 他沉吟少顷,方道:“先前那名女娘,欲要向你道谢。大夫说那付方子配得对证,尤其是当中一味沙参,补肺胃阴虚,药效显著。” 话罢,他不再多言,兀自品茶,宋迢迢反而怔忡半晌,感到罕有的迷茫无措。 适时,核查完毕药仓的仆从折返入堂,如实禀告:“禀夫人,宋娘子的贴身侍婢一直在专心督管,一应药材分检得宜,并无差池。” 宋迢迢洗脱嫌疑,顺遂退场,她陪宋盈叙话时,不经意探听到许琅城的概况。 据闻他出自河东许氏,乃家中嫡次子,生母早逝,父亲是晋阳府刺史,他则在折冲府挂职。 因自幼备受宠溺,养成风流不羁的脾性,喜好游山玩水,兼济四方,颇受城中女眷的青睐。 宋迢迢听完,苦思半日,笃定自己同这人素昧平生。 他为何要将玄参说成沙参,助她脱罪? * 仲秋九月,晋王府为迎接中山王的胞妹,平遥县主萧宁越,于别苑的长陵台设宴款待。 是日,宋迢迢受邀参宴,并于赴宴途中顺道取信——韩嬷嬷自益州驿寄到此的亲笔信。 信中内容蹊跷,与往常的情形有所出入,宋迢迢立在驿站外,凝眉阅览数遍,千头万绪接踵而来。 她折下信,决定先赶去别苑,再寻一僻静处细看。 少女甫一抬首,便看到不远处的拐角,配宝石鞍的骏马如雷飞驰,马蹄高扬,与路间摇陶响球的女童,仅有一尺之隔。 容不得她犹豫,她闪身飞扑,裹挟女童避开,骏马嘶鸣声贯耳,宋迢迢闻声回首。 一色宝蓝的天幕映入眼帘,日光剔透,笼罩马背之上的男子,他身披玄色裘衣,墨发束冠,肌肤冷白,狐狸眼勾人又刺目。 刺得她心头闷痛,帧帧模糊的片段在她脑海深处挣扎,却始终未能冲破桎梏,平白惹得她头痛欲裂—— 猜猜是谁O(∩_∩)O(不太好猜) 儿:唐朝晚辈对长辈的自称,奴也是,奴女子用的更多,不过总体来说,两个应该都是可以用的。 当然,奴还是位卑者对位高者的自称。 仿唐的背景,娘娘是称呼母亲的,妃嫔则称姓氏加品阶,关系更密切的下人可称呼夫人、娘子,据年龄、品级大小等而定。 第33章 红叶 ===================== 宋迢迢并不想忍受无端的痛楚, 她大约知道自己的身体出过差池,连带着部分记忆也变得恍惚,离开扬州城前究竟发生过何事, 她概不明晰。 假使问起, 她身边人也仅是推说:“无关紧要, 不足挂齿。”她就不再执意追究。 她只看男子一眼,便收回目光, 将女童扶将起来。 许是观男子周身锦衣宝马,居高临下的气势也令人生怵, 女童虽受到惊吓, 面色煞白, 却不敢轻易哭闹,强忍惧怕,同宋迢迢道谢。 宋迢迢绽出一个温和的笑靥, 牵起女童的手, 欲要送她归家。 薛锦词在二人身后打量半晌, 觉得古怪又有趣, 他一面慢悠悠地将马鞭绕腕,一面吩咐仆从:“去将那位女郎拦下来, 我该向她致歉才是。” 宋迢迢耳尖, 不等仆从追上她,她便转过头, 将女童护在臂弯, 眉头轻轻蹙起, 芙蓉面上浮现一丝厌恶的情态, 转瞬被她掩盖。 “郎君有何贵干?”她的声音绵柔, 淡淡的, 好似柳絮。 薛锦词想,单听这把嗓音,实在难以联想到她的心性手段,短短一二年,便将受他扶持的药铺挤下头名。 他狭眸微弯,面颊左侧的酒窝盈盈,倒显得他无辜动人,“娘子见谅,实是某府中有急事,开路的仆从打远一瞧,起初确未发现什么行人,某这才莽撞了些。” 少女垂眸静立,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待他话罢,不咸不淡留下一句:“君子行事,审慎为宜。”遂举步离去。 薛锦词见她一路送别女童,扶轼登车,忽然幽幽一笑,自言自语般呢喃:“真像呐。” 大腹便便的商户张六探过头来,纳罕道:“公子觉得像谁?” 薛锦词扯扯唇,兴味索然地扬鞭,打马向前,“自然不是像你这个蠢物,设的局漏洞百出,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娘,你竟对付不得。” 碧沼原是发觉马车的辐条松动,同苍奴修整片刻,将将抬首,就瞧见街边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立时怛然失色。 好在是有惊无险,她连忙叫苍奴驱车去迎,径自拿出披风将女郎护好,低低道:“这等顽劣之徒,娘子何必宽宥?合该去官衙告他一状。” 宋迢迢随她在轩窗旁落座,闻言褪下兜帽,似笑非笑道:“十有八九不是纵马成性,而是认识宋家,特意为之。” 碧沼奇道:“娘子何出此言?” “这人胆敢当街纵马不提,还用骏马佩闹装(1),再不济总是有官衔在身的,更不用说他身边还跟着张六……” “张六?”碧沼险些惊呼出声,“可是城东素来与我们不对付的张氏药行?他家在晋阳商贾中原本很得脸面,然而张六贪淫,眼热王府的差事,恐怕前几日的祸事,就有他在暗箱操作。” 宋迢迢不置可否,转而问:“碧沼姊姊,前几日托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碧沼向前倾身,压低声道:“苍奴兜兜转转,找到个许府的马夫套话,旁的倒与侧妃的说辞一般无二……许二郎是幺儿,嘴甜面善,又得长辈宠爱,一路长来平平顺顺的。最落魄不过建业四年,许家家主在先帝跟前触了霉头,险要下狱。” “府里的小辈们被送去乡下庄子避风头,后因着、因着章平太子庇护,平了许家的风波。但那许二郎,想是受惊染病,在庄子里养了好一段时日,三年前将将回府,行事作风无甚区别,至多算是稳当了些。” 宋迢迢阖目听着,指尖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敲击。辘轳声声,碾过一地金黄的朝晖,朝城郊的王府别苑直行。 * 晋王府的内院除却宋盈,另有两名侍妾,当中一名出自淑妃的本家薛氏,单名妙字。 薛妙容貌鲜妍,且深谙逢迎之道,颇受宠眷,与之对比下,宋盈入府数年,与夫郎素来琴瑟不调,即便她如今身怀六甲,形势仍未有太大好转。 淑妃力不从心,宋盈偏安一隅,是以王府的内闱常由薛妙打理。 今日这场宴集亦是她主持的。 因平遥县主犹是位待字闺中的女郎,同席的也多是少年人,纵有几位撑场的尊长,浅酌过后就陆续离席了。 大舜于男女大防一事并不迂狭,年岁相当的少男少女对座宴饮,几番觥筹交错,愈发无拘无碍。 宋迢迢却是很有自知之明,丝毫不敢贪杯,只盼望能尽快脱身,速速去内苑陪侍堂姐。 幸而酒气助长情愫萌发,间或有人两厢属意,间或有人畅饮交心,相携去枫林漫步私语。 宋迢迢观察一阵,觉着此刻离席不算太突兀,于是客客气气向左右辞别,捋平袖襟,就要起身。 忽见筳宴前座的一位女子曼步行来,身姿袅娜,对她遥遥举杯,宋迢迢定睛细看,见来人身穿妃色罗裙,钿头玉篦,不是薛妙又是谁? 宋迢迢微讶,倾盏抿入一口薄酒,皮笑肉不笑道:“我适才还说要去寻您与县主,拜别二位,不想薛娘子竟亲来了,烦请娘子恕月娘失礼。” 薛妙心里暗啐一口: 小狐狸崽子,说的天花乱坠,倘若她不特地来捉她,恐怕连她尾巴尖都摸不着。 不论思绪如何纷杂,薛妙明面不动声色,含笑开口:“县主不胜酒力,欲去湖边放风,宋小娘子可要同行?整好由我这个长辈坐镇,替你们相看相看青年才俊。” “我有一个同胞阿弟,年方弱冠,仪表堂堂,近日调任晋阳司马,应当堪配宋娘子……” 话音未尽,她便见面前少女掩唇,纱袖堆叠在臂弯,眉眼弯弯笑作一团。 她愕然道:“我说的有这么好笑麽?” 宋迢迢止住笑,以绢拭泪,并不应答,只道:“可见是吃酒误事,薛娘子这样精干的管家娘子,吃醉酒竟会如此…满口悖言乱辞。” 女子的脸色立刻转红为绿,“宋娘子这话是何意思?” “薛娘子勿怪,实则月娘没有旁的意思,婚嫁之事关乎终生,纵是长姐如母,也不敢随意越过家母,替我决策。” “月娘身为在室女,焉有置喙的余地?” 话罢,宋迢迢端端正正福身行礼,转身向内苑步去。 撇下女子独立秋风之中,一张桃花面青红交加,精彩纷呈。 * 别苑坐落于郊野的山脚,倚山傍水。 苑内亭台楼阁自不必说,更有万顷红枫,宛如高张的火伞,点燃静谧的林苑,映照曲折的江面,送来一池暄煦。 宋迢迢为免冲撞林中游人,刻意绕而行之,寻到一方偏僻的角亭,静坐亭内,疏散酒意。 丹枫层染,秋水连波,少女斜倚在美人靠间,支额看信。 她披一条月白的缠枝花褙子,朱红的罗裙铺散,遮掩精巧的蜀锦绣鞋,水波折射满苑的日光与枫叶,将金、赤二色倾洒在她的衣袂之间,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恍若仙人。 她凝神,将这封书信一读再读,总觉得怪异。 韩嬷嬷少时同杜氏学过运笔题字。 奉墨的侍女,自然不必学的多精妙,可她看这纸信,总觉得是在效仿妇人拙劣的笔迹,并非本能使然。 再说信件内容,粗看只觉稀松平常,开篇是问候,随后是描述她与孙儿隐居乡间、其乐融融的日常,与往日所书别无二致。 唯有末尾一句——“当初计出无奈,使我与娘子久别数年,倘有来日得以重聚,再诉万千感慨。” 她紧紧谛视这行字,良久未能展颜。 据阿娘所言,正统二年的夏末,她们举家迁入晋阳城,是为避祸。 倘要细说是何祸事,众人皆含糊其辞。或说兵乱频起,或说时局飘零,口径不一。 宋迢迢因为入晋阳城前夕突发高热,加之种种意外齐发,致使延医请药的时机被搁延,教她病得浑噩,再度清醒时,十三岁以后的记忆俱是朦朦胧胧。 彼时她问起韩嬷嬷的去处,阿娘一力劝她安心,道韩嬷嬷子孙绕膝,不便随她们奔波,留在故土扎根为宜,众人离去前,已然将她安置妥当,必不会有失。 此后几年,她也断断续续与韩嬷嬷互通书信,并无异处。 她一直觉得,照阿娘的本意,韩嬷嬷与她们分离,是权衡是取舍,为何韩嬷嬷现今却说是计出无奈? 又联想到定居淮南乡镇的韩嬷嬷,偏偏有意无意的,在信中反复提及益州——显章太子党的据点。 实在蹊跷。 宋迢迢沉吟,究竟是她多虑,还是阿娘隐瞒的真相非同寻常? 她将信纸折好,仔细收纳回袖间,决意要打探清楚这桩隐秘。 此前她的态度散漫,仿佛对背井离乡的内情满不在乎,其实是有逃避的意味,她内心深处有一道来历不明的声音,趋使她去遗忘、去掩藏。 碧沼暂去更衣,她闲来无事,索性迈下石阶,去邻近的枫树下拣坠地的枫叶。 满地红叶铺织成片,熯天炽地般的盛景,少女挽起宽阔的袖摆,拾起最合意的一支红叶,思量着该制成贴花(2)还是信笺。 她直起腰身,将枫叶收入承露囊,举步继续向前,蓦地,她感到后腰的系带被人重重一扯,险些让她的裙裾崩散。 她固好系带,慌忙躲避,回眸遂见一名膘肥体壮的醉汉,步态蹒跚,似欲伸手向她扑袭。 宋迢迢平生十七载,何尝直面过这种惊骇的场面,她一声厉叫卡在喉头,来不及出声,即刻向人群更稠密的密林疾奔。 身后醉汉踉踉跄跄地追赶,口中痴痴嘟囔:“仙子莫跑……莫跑啊,某、某在对岸、观望许久……对你一见倾心……惟愿与佳人对饮一杯!” 宋迢迢岂会听信他的妄言,一时间顾不得仪态礼数,只铆足劲往前跑,终于在大汉逼近的前一刻,望见不远处对弈的两位少年。 枫叶被她惊得四散,漫天乱红中,许琅城看见少女满目惊惶,提裙向他奔来,裙摆飘荡、发丝凌乱,活像只走投无路的小兔。 他怔愣一瞬,心想,分明还是和从前很像的。 就在恍神之间,少女扑倒他面前,抬起白玉似的巴掌脸,泪盈盈的双眸盛满他的倒影,哀戚地唤他:“阿兄救我!”—— 好像很多读者宝宝都讨厌失忆梗,但是这个梗的作用是虐男主哒……大家放心不是为了偃狗捡漏!!! 过渡章,属于作者写的痛苦,点击率还会下降的章节π_π (1)闹装,指给马匹的一种高规格装饰,按唐律四品官以上方可使用。 (2)书签的古称,雅称。 感谢在2023-08-21 20:47:55~2023-08-25 00:1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归家的小谢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归家的小谢 2个;江有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大婚(三合一) =============================== 话落, 枫林中掀起一阵飓风,飞沙转石间,无数红叶被吹入半山亭, 扰乱亭中的棋盘, 黑白二色的云子洒落一地, 莹莹生光,如同玉制的盘扣, 镶嵌在两人纠缠的衣摆间。 宋迢迢晃过神来,发觉她与少年靠的实在过近, 再进一寸, 她的胸腹就要挨到他的膝弯, 于是拭去腮边的泪珠,退后些许。 许琅城执棋的手稍顿,耳尖也微微泛红, 他将指夹的黑子抛回棋盒, 问:“怎地了?” 宋迢迢听他回话, 便知这是默认自己胡乱攀扯的关系, 惶惶道:“林中有恶犬,月娘胆怯。” 只一句, 就惹得对座的男子闷闷发笑, 宋迢迢循声望去,见适才她未曾留意的玄衣郎君, 正倚着美人靠, 弯腰捂面, 乐不可支。 她心里的小人立刻一跳八尺高, 裘衣金冠狐狸眼, 不正是今早纵马唬人的纨绔子弟! 薛锦词不给她留余地, 先发制人,“咦?琅城何时还有旁的阿妹?我记得你府里两位女郎,一位是去年许的人家,一位尚不足十二呢。” 宋迢迢原是发觉附近仅有两名外男,后头的恶汉穷追不舍,担心连累己身清誉,又为威慑歹人,方才不得已扯谎。 她启唇,欲言又止,后听见少年发话,声线温润:“薛表弟恐怕是贵人善忘。兄妻称嫂,宋娘子是表嫂的堂妹,论姻亲关系,叫我们一声阿兄并不为过。” 这话不假,纵是一表三千里的姻亲,然不至于无依无凭。 宋迢迢明了,此人原是薛妙的胞弟,顺势笑吟吟道:“月娘请薛表兄安。” 许是觉得伸手不打笑面人,薛锦词扯扯唇,好赖没有再多话。 许琅城抬手,将少女虚扶起来,睫羽一颤,眼眸清亮,“勿怕,为兄自会替你料理‘恶犬’。” 亭畔密林传来窸窣脚步声,少年朝声源逼近几步,手中云子重重一掷,直将树干豁开一道裂口,风摇树愈动,藏身之人手足无措,爬将出来,连连讨饶。 许琅城垂首,眉眼含笑,唇瓣张合之间,惊得醉汉两股战战,调过身就要朝宋迢迢磕头谢罪。 薛锦词转眸,入目是少女煞白的面容,顿觉无趣,闺阁娘子柔茹寡断,必然又要草草了事。 他百无聊赖,转而去逡巡满林的枫叶,突听得身侧人泠然吐字:“何必向我认错?观你衣着锦绣,一身横肉,想必家底不薄,并非偶然才得一次酒吃。” 宋迢迢蹙眉,目露嫌恶,厉声道:“你明知自己酒德有亏,仍不自控,在王公贵族苑内使酒仗气,稍有不慎便会唐突贵人,你的过错分明在此!” 薛锦词讶异,忽见一片红叶飘摇,驻足在少女的云鬟之上,她兀自拂开,偏头朝他笑:“表兄为官之人,熟知律例,以为此举该当何罪?” 漫天彤云密布,光影暗昧,少女靡颜腻理,鬓边的衔珠摇摇晃晃,使他遽然忆起一段春光,还有春光里,一双含羞带怯的杏仁眼。 大抵是他怔忡太久,亭外的许琅城只得代他答话:“轻则笞三十,重则徒千里。” 原本烂醉的大汉被唬得清醒过来,涕泗横流的哭囔着再不敢犯。 宋迢迢闻声掩唇,明眸流转。 混沌的天色,杂乱的风声,清凌凌的少年少女隔阑对望,相视一笑,狡黠又生动。 薛锦词神思回笼,心说,当真是珠联璧合,般配至极呐。 闹剧收尾,众人依次散去,乌云将坠不坠,一袭赭红色大袖衫的女子绕出树影,素手曳开手中的罗绣伞,淡淡道:“你说的颇得琅城青睐的宋娘子,就是她?” 薛妙瞥一眼女子姣好的面容,觉出她并无不快,遂道:“县主不觉得,许郎君对她的偏袒之意过于明显麽。” 萧宁越捻转伞柄,漫不经心道:“他一贯是个这样的人,整日扶贫济弱、打抱不平……难为你费心费力,特去引个酒颠害她,以后不必如此行事。” 她兴致转为寥寥,转身穿入密林,倏地想到什么,冁然而笑,“况且,他决计不会喜欢这种姑娘的。” 素净纤弱,循规蹈矩。 就像当初的她。 宋迢迢在大雨倾盆之前赶到琼花阁,阁内的支摘窗大开,宋盈摇曳团扇,恰立在窗旁看疾风骤雨。 宋迢迢悄无声息凑近她,幽幽道:“阿姊怀身已近九月,不日便要临盆。开着窗户赏雨就罢了,只怕雨珠飘到室内,地面湿滑……” 话音未尽,肩披罗衫的女子脊背一僵,慌忙抬手,遂听“桄榔”巨响,窗槛猛然紧闭。 室内的烛光被震得晃动,女子回眸看她,黛眉绛唇,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隐含窘迫。 “天热,好容易下场雨,我就是想透口气……”宋盈无奈辩解。 宋迢迢循循善诱,“孕妇体热,月娘也体谅阿姊的辛苦,偶尔吹风纳凉,无有不可……” 她先搀扶女子安坐在对面的胡床,随后撑开半面窗牗,姐妹挨坐在一处,静观窗外风雨。 少女缓缓摇扇,替阿姊送风,笑道:“如此岂不更好,等雨势休止,再遣人来清理屋舍。” 宋盈嗔道:“你这小女娘,人小鬼大,难怪你阿娘放心教你独挡一面。” “不单阿娘放心,薛淑妃也信得过我,阿姊临盆在即,特命我来看顾你。阿姊,你仔细着点。” 宋迢迢故作肃色,引得宋盈哭笑不得,指尖轻点她额头,“没良心的丫头片子,亏我忧心你在筳席上贪吃凉酒,腹中空空,亲做了碗甘甜的百合粥……” “你再唬我,可不许你吃啦!” 这话一出即效,少女面色大变,迭声服软,室内连片的笑语,不绝于耳。 * 宴散迄今五六日,别苑中人仍旧未尽数离去,概因淑妃信佛,林苑坐落的山野间有一座名寺,近来有禅师云游至此,讲学授道,淑妃欲去聆听教诲。 众人行程搁置,以备万一,琼花阁内稳婆、医师齐全,于宋盈日后分娩无甚影响。 是日,淑妃入寺祈福,一时间苑内除却琼花阁,余下的地界俱是人烟稀落。 宋盈晨起时心血来潮,想吃鲜嫩的菱角,贴身侍候的嬷嬷经验老成,紧要关头不敢懈怠,左思右想,只好嘱咐宋迢迢前去采摘。 季秋九月,曲池内残荷倾颓,宋迢迢与碧沼撑一叶小舟,顺流游曳,穿过莲叶丛,行舟菱叶间。 一人撑船一人采收,不多时就集齐两只笸箩,遂折返。 返程路上两人不急不缓,碧沼悠悠摇桨,宋迢迢择一片阔大的莲叶覆面,枕臂仰躺,准备晒着秋晖小憩一场。 少女渐入酣梦,耳畔忽尔响起阵阵轻歌,悠扬婉转,仿佛是采菱女常唱的曲调。 歌声轻渺,愈是催唱,她的眼皮愈是沉坠,半梦半醒之际,眼前猝然天光大亮,刺得她睡意全消。 她满面惊疑,扭头见玄衣少年手持莲叶,噙笑望她,一双狐狸眼占尽风流,令她莫名生厌。 她拧眉不耐道:“薛表兄这是作甚?” 薛锦词佯装被她的反应刺伤,哀戚道:“表妹明鉴,是你的婢女辨错方向,特寻我来助你们的。” 宋迢迢起身巡视,发现周遭芦苇丛丛,果真与来时路径大不相同,碧沼羞惭,解释道确如薛公子所言。 她说无碍,怨自己疏忽,碧沼平素的方向感就薄弱,她应当留三分警醒。 薛锦词笑笑,接过船桨,挽臂泛舟,乘粼粼水波迤逦前行。 宋迢迢经此一遭,索性摈弃倦怠,倚靠船壁欣赏沿途风光,但见一池碎金潜跃如鱼,万点青碧浓淡不足,湖光山色,是多少名士也书不尽的秀美。 她犹自入神,身前的少年状若无意道:“路途尚且遥远,表妹不再休憩片刻吗?” 宋迢迢摇首,信口回答:“没有莲叶,没有歌声,睡不着。” 薛锦词一愣,呢喃道:“歌声?宋娘子觉得那首菱歌很动听麽?” 少女微讶,“表兄也曾听见?”她愣了愣,恍然省悟,瞠目结舌道:“莫非是表兄所唱?” 薛锦词但笑不语,径直启唇,轻扬的歌声自少年唇齿溢出,风风韵韵,响遏浩渺的烟波。 他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1) 少年引吭高歌,束发的绢带飘逸,边缘镶嵌的莺鸟随风舞动,秀致灵韵。 宋迢迢目光扫过绿莺的绣样,忆起薛氏姐弟的身世。 据闻他们的生母路氏是最下等的流莺,因容貌冶艳,兼有一副好歌喉,被河东薛氏的家主纳下。 路氏起初时常承宠,先后诞下一双姐弟,然而色衰恩驰,门阀望族之间易妾成风,不过六七年,路氏便被夫主以一匹宝马的价格献出,凄凉收尾。 宋迢迢想,不怪乎薛锦词心性莫测,他们这一路走过来,必然是万般坎坷,于是鬼使神差道:“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没有人会不为之动容。” 薛锦词闻言,慢慢收束歌喉,穿行于零落的枯荷间隙,良久无话,宋迢迢也不询问他沉闷的原由。 待得扁舟靠岸,方听他道:“宋娘子,良禽择木而栖,晋王府不宜栖托。” 她立感莫名,“此话因何?” 适时,对岸一位嬷嬷慌忙寻来,唤道:“宋小娘子、宋小娘子!大娘子才先得到一封密信,读完就受惊难产。您快去瞧瞧罢!” 宋迢迢等不及他答话,忙不迭起身,匆匆奔赴琼花阁。 宋迢迢率先向秦医师探询产妇状况,得出的结论是不容乐观。 她心绪沉坠,临到产阁外数丈远,尚未越过随墙门,便听到堂姐凄厉的哀嚎声。产妇不能受风,嬷嬷稍稍撩开褥帐,她弯腰入内,闻得满室刺鼻的血腥气。 宋盈命产婆们退远些,招手要她近前。 宋迢迢不敢惊扰她,站在隔风的帷幄前,颤声道:“秦医师开的方子,碧沼说再有两刻钟煎成,阿姊还须要何物?尽管同月娘说……” 宋盈喘息不定,话音断断续续:“你速去法圆寺,寻淑妃…就说朝堂有巨变,晋王、晋王有难。速去!” 宋迢迢心头一震,终于明白所谓的密信究竟为何。 虽不知如此重大的消息,怎会第一时间递到她这个孕妇手中,但堂姐从不是鲁莽的人,她既深信不疑,十之八九是实情。 宋迢迢犹疑少顷,思及秦医师忧心忡忡的叮嘱,镇定应诺,疾步踏出暗室。 秦医师为人兢慎,她冲进药庐时,他仍在把控药材的煎熬次序,碧沼、药僮都在打下手。瞧见宋迢迢,他劝告道:“娘子莫焦心,熬药需得循序渐进,火候适宜……” 宋迢迢打断他,“秦医师适才说,阿姊她胎位不正,你虽擅方剂,也唯有五六分把握,倘若有精通针科按硗的医者,才是上上之策。” “晋阳城可有精于此道的医者?” “那自然是淑妃极为仰赖的净妄师太。她常年在法圆寺后山的莲花庵修行,时有贵妇人为沉疴痼疾前去拜访她。” 秦医师踟蹰道:“然则,她是出家之人,产褥有血光冲煞……” 话音戛然而止,少女截下屋檐悬挂的斗笠,风风火火披身出门。 碧沼上前要追,却被宋迢迢叫住,“碧沼姊姊,阿姊出嫁时只两个陪房,难以支应,你得在这守着阿姊!” 时值秋日,北地雨水稀薄,宋迢迢戴笠披蓑,不为别的,单为掩盖身形,混迹在入苑押送野味的猎户队伍中,躲过门人的阻扰。 内闱一应由薛妙把持,凡须出入办事,皆要得她点头,偏偏她贯来同宋盈不对付。 琼花阁不出事端还好,现今波折频生,她没有乘机作乱已算宽宥,还祈盼她支派快马,助宋迢迢进山寻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宋迢迢深知这点,惟愿顺顺当当混出门子,她遮掩玉靥,另换了件灰扑扑的黛蓝色衫子,打眼一瞧,同瘦小的猎户一般无二。 门人挨个巡查过去,原本未觉有异,宋迢迢暗松口气,前脚方才迈出门槛,后脚就听门人高呼:“慢着!最后头那个!” 宋迢迢浑身僵直,思绪飞速转圜,拔腿欲跑,肩头忽地被一只微凉的手掌覆盖,少年的声音乍响,潺潺流水般悦耳。 “原来你在这,上回欠我的那只獐子,何时陪我去猎?” 宋迢迢神思凛然,答得极快:“现在就去。” 少年含笑,清凌的凤目弯似月牙,携着她登鞍上马,飞驰入林。 门人自是无话可说。 外姓男女共骑一乘——即便在民风开化的大舜朝,也属于过于亲密的举止,然别苑地处山林,人迹罕至。宋迢迢倘要雇马,必须入城,岂不耽搁,遂未置一词。 少女拘谨的端坐在马背,笔直的腰脊始终同身后人空出罅隙,少年一身暖意,怀间的香息在风间翻涌,缱绻又清淡,诱人不自禁地细闻。 她双颊倏尔泛红,莫名其妙的气怯,轻轻道:“多谢许表兄。” 这声音太小,细若蚊呐,混杂在呼啸的风声中,顷刻飘散,可许琅城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唇角弯弯,笑得快意又粲然,“不必多礼,月娘。” 末尾两个字,他念的很认真、很柔和,小心翼翼的,像在呢喃天边的月光。 * 别苑,承霜台。 木芙蓉连绵成浪,如火如荼。 薛锦词斜躺在隐囊间,听底下的军卫禀话:“属下不察,教苑内一名女郎潜逃出去,观她行迹,约摸是向法圆寺去报信的。” 薛锦词挑眉,喜怒莫辨,道:“萧淮安这根硬骨头,圣人驾崩前自行降诏退位,他偏要死守北庭。原以为拔除他四面八方的暗线,晋王府的亲眷就是瓮中之鳖……” “不想他还留下一队精锐,给他心尖尖的宋侧妃,啧。” 他思索少顷,抛出一枚符节,提点道:“扣押王府亲眷,是刘相公和诸大将军一力支持的。殿下如今态度中立,概因不想在祖宗发家的地界弄权,而非不赞同。” “你立即去最近的折冲府拔营,记住,一定得派府兵,还得是和许琅城不熟络的府兵。就说法圆寺附近有匪须剿,明白了么?” 回信的军卫是个迟钝的,直愣愣道:“是,属下必定让折冲府把晋王的亲眷全数羁押。” 薛锦词眉心突突地跳,喝道:“说什么蠢话?!殿下尚未登基,晋阳城依旧是晋王的辖地,折冲府的人怎会替你扣人?” 他扶额,“你应当说匪寇流窜,让他们围困法圆寺,不许任何人进出。” “等我们的人解决掉那批精锐,自会去捉拿淑妃等人,拖延几时即可。”他拨弄两下胆瓶内的芙蓉花,讽笑道:“妄图递信的两个,设法拦住。” “拦不住,就不留活口…不留姓许的活口。” 军卫领命告退。 薛锦词怡然自得,几欲吟歌。 虚掩的门扉被轰然推开,薛妙一双桃花眼通红,目眦欲裂,怒道:“薛彘、你个狗鼠辈!你打算做什么?你要害死你姐夫吗?!晋王府待我们不薄啊……” 薛锦词略感意外,却没有太惊讶,轻飘飘问:“阿姊怎么来了?” 薛妙红唇张合,还欲再骂,被薛锦词夺去先机,“阿姊要说我狼心狗肺,是罢?” “不、不,这哪算狼心狗肺。”他摇头,笑意盈盈,“你明知道的呀阿姊,当初薛家那么多姊妹,惧怕晋王克妻之名,皆不愿入王府,你是被强推出来的。” “虽说这几年,你统管内院,颇得婆母青眼,的确风光……” “可是,阿姊。”他眨巴眨巴冶丽的眼眸,“晋王从未幸过你,你的存在,是他心尖子的替身,是他和宋盈犟气的工具,仅此而已。” “而我呢,好像是因你的关系,得到淑妃重视,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他温声道:“事实真的如此吗?事实分明是,我与王府嫡长孙的八字相仿,连名讳都相近,他打娘胎里体弱多病,我恰好可以做他的挡灾牌……” 他的吐字又轻又柔:“阿姊,我们的命,是如出一辙的贱,不论如何攀高,都一文不名。” 少年所说种种,薛妙作为当事人,自然一清二楚,她并不觉得王府亏欠他们,毕竟他们获得过切实的利益。 她单刀直入,“你的目的是什么?” 薛锦词蹙眉太息,悻悻然道:“阿姊,我觉得,是我们的命数太差。我们应该改命。” “改命的头一刀,当然是颠覆薛家。” 薛妙目露萧瑟,“颠覆薛家之前,必须颠覆王府,对吗?” 少年不语,只是笑。 薛妙无力驳斥,认命般塌折双肩,颓然转步。 薛锦词目送她的背影,吩咐守门的军卫:“你去护送她。” * 军卫无声缀行,眼看女子行至拐角,即将步入她的寝院,他预备离开,却见女子突然回眸。 一枝又一枝的木芙蓉花被她拂开,她移步到他面前,含泪仰面看他,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无声而暧昧。 军卫喉头滚动,心腔砰砰振响。 薛妙红唇翕动,好似急于诉苦,忽见一片银光,女子手中尖钗飞掠,疾速贯穿他的喉管。 军卫应声倒下,她俯身,利落扒开他身上的披甲,搜罗出代表身份的牙牌,掐准时机闯出别苑。 她的目标,是萧宁越暂居的县主府。 她的兄长身为中山王,镇控岭南,手下亲兵无数,足矣在朝堂更迭时屹立不倒,是挽救晋王府的最佳人选。 更何况,为了许琅城,她必然会鼎力支援。 * 掠过沿路的黄叶,碾碎漫地的秋霜,二人历时一个时辰,险险来到山峰近处。法圆寺在山巅尽头。 策马的速度过快,马儿不免疲乏,急需休整片刻。 许琅城观少女面无血色,想是晨起迄今太过慌忙,不曾进食,他沉吟几许,调笑道:“马儿休息时要茹草饮水,我们要不要向马儿看齐,趁机填填肚子?” 语毕,他在腰间麂皮囊中挑挑拣拣,意外翻出一包完好的糕饼,“看来是上天料到我早有今日,竟然这般贴心。” 宋迢迢不禁笑起来,观日头午时将至,料定对方也是饥肠辘辘,遂道:“我们都吃些罢。” 许琅城无可无不可,拨开油纸,入目赫然是一排整整齐齐的蟹粉糕,他面露难色。 一个人明明不能沾蟹,身上却常携蟹粉糕,这事着实很难解释,小娘子心思重,他若如实说,她反会以为自己故意推让。 少年心道,偶尔吃一点,其实无甚大碍,横竖起阵疹子的事,有胡服翻领遮挡,左右看不见。 他如是想,也就如是实践,略吃一块,便推说太咸,兀自饮起水来,咕噜噜饮入几大口,企图冲淡腹中的蟹粉,终究是徒劳。 这一段山路陡峭,不便控绁(2),二人牵马前行,不过一二刻,就听见少女惊呼:“许表兄!你可是不能沾蟹?面颊起风团了!” 宋迢迢急得打转,连忙去四遭寻草药,许琅城亦是始料未及,这一次为何在头面发难呐!既碍事又有碍观瞻,简直让他悔愧无地。 宋迢迢寻到些几片紫苏、防风,叫他服下,紫苏叶将将沾上少年的唇瓣,几道剑光自四面八方劈来,他咽下草药,顶着一脸红彤彤的皮疹,用剑鞘迎挡。 刀光剑影,少年身形如燕,剑招轻灵,青玉般的衣袍,红痕隐约的肌肤,一切的一切,逐渐与多年前的月夜重合。 那时二人吃过蟹粉酥,饮过竹节露,在前路遇见小队劫财的匪盗…… 她的双目越瞠越大,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四五个军卫,他尚能应付。他牵起她的手,原打算拉她奔逃,树林中猛然窜出更多军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少年面沉如水,为带少女突出重围,祭出照霜摄雪的长剑,招式陡然凌厉,剑气疾劲逼人,数片军卫应声倒下。 然而寡难敌众,有悍勇的军卫纵身袭来,长刀距少年背部一寸之遥,蓦然停滞。一柄短刃,穿刺敌军的腹部,血珠溅落在少女的雪肤之上。 宋迢迢拨出匕首,回身望他,似悲似喜,许琅城以为她是被吓的,本想出声安慰,另一把长刀横空逼近,少女径直以身抵挡,他立时肝胆欲裂。 却见长刀犹豫避开,未曾再犯。 他思绪猛然清明,身法更快,拼尽全力将少女送上骏马,她原不情愿,听他提及阿姊,不再游移,催促马匹远离战场。 余下的十余名军卫,他强撑一口气,勉力缠斗,宋迢迢在血光中竭力驱马,不敢回头,唯有泪水淋漓不尽,如雨纷落。 * 宋迢迢成功了。 她在府兵围来的前一瞬劝走众人,绕开嶂固,顺利地引领淑妃和晋王的精锐相接,她并不知内情,猜的五六分也足够她应对骤变。 她精疲力尽,好在净妄也在其中,送走众人,她抽调出精锐中的银鞍,要他抢先去援助许琅城,只身打马随后。 折回山坡时,战况将歇,宋迢迢四处逡巡,发觉四处不单有军卫的横尸,还有一队不知名的甲兵。 她怔忡片刻,居然未找到许琅城和银鞍的身影,她立时慌了神,急匆匆地下马寻人。 林中乍然响起轻盈的叶笛声,宋迢迢循声步去,窥见林荫后,倚树吹竹叶的少年,银鞍静静地立在角落耸卫。 许琅城现下的模样属实不算俊逸,衣衫褴褛,满身血污,面颊红团不褪,滑稽又可怜。 可他看见宋迢迢,还是扬眉笑问:“我吹的好不好听?” 少女摇头又点头,茫茫然发问:“你既无事,为何不走?” 少年委屈地撇唇,“我怎能算没事,脸都划花了,恐怕以后娶不到美娇娘。”他顿了顿,泰然回答另一个问题:“为了等人……” 宋迢迢凝眉细看,果然察觉他眉梢一个淡淡的划痕,明知他是玩笑,她依然扬起笑靥,轻手轻脚地挨近他,道:“不用怕。” 许琅城茫然,“嗯?” “你如果娶不到,我愿意、愿意……”最后几个字渐渐低忽,几不可闻。 “嗯?”他不得不疑心方才是否被刀剑震聩了双耳。 “难道我不够美麽?”宋迢迢不禁迟疑,缓缓摩挲自己微红的脸颊,叶落纷飞,金光镀染她如缎的长发,如梦似幻。 刹那间,天地俱静,少年觉得有一头小鹿左冲右撞,仿佛要冲出他的胸膛。 * 正统五年秋仲月乙酉,帝崩于蓬莱殿,年四十有四,谥号英。 同年孟冬亥月,新皇登极,祭祀天地宗社,制告天下。次年,改元建新,年号元和。 元和春月,晋阳城大雪如被,宋、许二家婚期将近,宋迢迢被杜氏拘在绣楼学绣喜帕,母女两人一般的手拙,绣出对歪歪扭扭的鸳鸯来。 或像野鸭或像笨鹅,总归不像双栖双宿的鸳鸯。 二人笑闹作一团,累得宋迢迢腰腹酸软,支案去倒茶吃,随口提起:“假使阿姊在,必能够将我教的尽善尽美,她的绣工数一数二。” 她由此联想到宋盈的去向,叹道:“晋王节臣气概,孤身毁殿自焚在北庭,未费一兵一卒,保全百姓。但愿新皇念及这位兄长渊清玉絜,善待王府的孀妇遗孤。” 杜氏原是感慨,听得“新皇”二字,脸色几变,忍不住探问:“近日许家还安定罢?” 宋迢迢颔首,“许氏是望族,并不涉及党羽之争,影响不大。”她顺势想起另一桩事,掏出岸边堆叠的小盒,边搜寻边道:“反倒是韩嬷嬷,家中变化几多大……” “据说是长子发迹,迁居燕京,邀我们去游览赏玩不说,还特地寄来一箧明珠美玉,说是贺礼。” 她挑拣出来一只红木的妆箧,推给杜氏看,里头昆山美玉、沙州奇珍……应有尽有,看的杜氏遍体生寒。 她语调颤颤,一字一顿问:“当真是韩嬷嬷寄来的?” 宋迢迢观她面色,心头猛地剧动,思及王府动荡前——韩嬷嬷另一封暗藏蹊跷的信笺,如实相告。 杜氏血色尽褪,再不敢隐瞒,将离开扬州城时她所知悉的所有,关于萧偃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少女听罢,面色乍看平静,持箧的手却逐渐不稳,满盒的珠玉轰然坠地。 她眸光晃曳,肃色道:“阿娘,不如你去同许家谈,就说、就说婚期提前,成不成?” “行完婚宴,我们立即离开晋阳城,切不可搁延。” 杜氏面露难色,“许氏扎根晋阳多年,不知是否会允。” “……倘使不允,婚约作罢便是。” 好在许家通情达理,同意将婚期前推数月,不教宋迢迢担惊受怕。 成婚当日,虽说婚仪从简,宋府内外仍是灯火煌煌,铺红十里,满院的玉兰未谢,海棠烂漫,缤纷的花瓣晕染烛火,更显出一种云蒸霞蔚、如临仙境的虚幻感。 吉时到,新妇拜别尊长,乘坐辇车陆续穿过垂花门、月洞门、广亮大门。 天色昏暗,新妇仙姿玉貌,娇怯却扇。 殊不知,府外等候的,何曾是她心心念念的新郎?唯有一重又一重披甲执戟的铁骑,数千军卫壁垒森严,个个身披拙劣的迎亲新装。 明为迎亲,实为抢亲—— (1)出自宋.柳永 (2)控疆,御马的意思 偃狗满怀期待,but没有镜头。 下一趴 强取豪夺o>__<) 男主受伤的时候,女鹅没有当即离开的原因是什么捏? 感谢在2024-01-12 08:17:28~2024-01-16 05:4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刀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双鱼佩 ======================= 银鞍制衡住看守的禁卫, 孤身从猎场附近的宫人营帐闯出来时,天地间几乎被雨水浸为一片汪洋。 他甩脱追兵,草草缚住手臂的裂口, 冒雨朝宋迢迢事先交代的接头地奔走。 圣人落难, 行踪不明, 骊山上下都是搜寻的卫士,各府各卫倾巢而出, 披甲执锐的士兵遍布连绵山峰中各个角落。 银鞍觑了觑自己从旁人身上扒下来的甲胄,一面整装一面前行, 心道娘子所言果真不虚, 事态闹得愈大, 愈便于浑水摸鱼。 他只消低着眉,默默缀在人群后方,趁着乌天黑地, 悄悄潜入众人都难留意的小径, 即可脱身。 为免教人察出异样, 他不曾骑马, 一路驰风骋雨疾行,好在他近年来轻功进益, 更加异于常人。 不过半个时辰, 他来到落满红叶的山径深处,这地界靠近骊山南面, 是沿洛水蜿蜒而下的一隅山谷, 隐蔽至极。 也是骊山内外方圆十里, 最宜行密事的地方。 夜色如漆似墨, 渲染雨露, 使满山谷的枫树都呈现一种黯淡的赭色, 他拨开低枝的红叶,寻到崖洞前,恰与洞中的宋迢迢遥遥对望。 宋迢迢凝眉看他一眼,拨开伏地男子背部的长发,使那支耸立的、深可入骨的簪子显露在外,尔后她缓缓抬手,将它按得更深,再抽取出来。 她站起身,略略擦拭过簪身的血迹,素手一扬,就将簪子掷在泥地。 簪身没入泥泞,转瞬辨不清它翠色/欲滴的原貌。 “走罢。”宋迢迢话音清淡,不施舍身后人或物半分余光,径自向前。 彻底步出崖洞之际,银鞍捺不过心中恛惶,频频向后张望,道:“娘子当真就这样离去?留着这人必是祸患,不如就势除去他。” 宋迢迢睨他一眼,意味不明笑说:“你莫忘了,当初萧传同意合谋,任凭我等差遣……他的条件是什么?” “我这一刀,一是因形势所迫——当时情形危急,倘若萧燕奴避过所有流箭,毫发无损,他如何能够像现在这般,气息奄奄任人钳制?” “二则。”她话音一顿,两弯细细的黛眉紧紧蹙起,倏尔散开,眸间氲出一片如霜冷色,“我实在恶他甚矣,久矣。” “一时意气,险些踏错。” 她叹息,“幸而我随身携着曼陀散,向他求旨时,他重伤又浑噩,不曾扰乱紧要的一环。” 见少年蹙额不语,宋迢迢摇首,疾步往前,掠过重重叠叠枫树枝干,随意择起一片红叶擦拭手心血污。 擦洗罢,她从怀中抽出张保管极妥当的血书,递给他,“圣人亲笔,戳盖血印,倘使能从中央发出,效力堪比丹书铁契,必保阖家太平。” 银鞍这才肯挪步,他小心翼翼将之折整收纳,尔后拾起脖间骨笛,凑到唇边发出鹧鸪鸣叫,很快有一匹棕红的乌孙马踏飒奔来。 二人蹬鞍上马的空隙,银鞍思及一事,问:“娘子当从何处借势,左右中央的决策?” 少女翻身踏上马背,沾惹血污的罗裙在空中划出一道旎旎弧线。 她的嗓音因在高处显得清越:“贺家手眼通天,你将这血书托给暗线,付与贺三娘。只要杜宋二家无恙,这皇后之位。” “她尽在掌中。” 圆月阒然攀上群山之巅,青白的光晕啄吻她带血的脸颊、柔软的乌发,甲戈声夹杂马蹄声纷至沓来,宋迢迢轻轻扬起一个笑靥,似释然似慨叹。 “葡萄园中,我不过助萧传遮掩一二,他就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弑父弑母仇人,理应由他亲手所刃。” 雨落声声,声声更萧条。 她落下马鞭,手不锁疆,就这般,山长水阔,信马游缰而去。 * 月盘横亘在交错生长的枝丫间,一滴白露浑含月华,自枝丫顶端的枯叶一跃而下,穿过生隙的崖洞,落在萧传的剑尖。 萧偃跪坐于地面,不理会贴着脖颈肌肤的剑刃,只抬头注视持剑的青年。 他看他一身乌青的织锦衣裳,袖间绣刻的蟒纹还是亲王的样式,这是违制。 想来他一反贼,倒不会在乎则个。萧偃心道,又转过目光,煞有其事的逡巡他摘去面衣的面庞。 是萧家人贯有的凌厉骨相。 高鼻深目,下颌窄而尖,唯有一点大不同,萧传生就一双犬儿眼,圆碌碌滴溜溜,瞳仁黝黑,瞧着稚态可怜。 大抵是随了他母亲崔贵妃。 萧偃思绪一转,想到他母亲的死态,黑鸦鸦的翦羽一扑,突然噗呲笑出声来。 悬在剑尖的露珠应声坠地,“嘀嗒”碎开。 洞内余下人等俱是缄默不敢言,男子时发时止的笑音就显得格外刺耳。 刺得萧传额角青筋一跳,全然忍耐不得,一力扬剑,欲要斩下他的头颅——来日挂在高墙,供人蔑视嗤笑。 恰时,远远一阵鹧鸪哨声传入崖洞,他剑风凝滞,忆起漫山遍野焦头烂额、不得章法的大臣将士,决意暂时收敛杀意。 同这位陛下好生顽笑一番,尔后起锅烹水,慢慢将刀山剑树、斧钺汤镬依次试过。 即便尽试不得,把人抽筋剥皮折磨至死,也比一剑断送令人觉得快意。 萧传转回剑锋,扯唇,凉凉笑问:“你可知晓我是何人?” 萧偃闻言,止住笑,作认认真真凝睇状,直将对面人看的发毛,方才弯起狐狸眼,温声答:“自然知晓。” 崖洞上方枯叶枝丫敲击,合着湿濡的水露,闷闷作响,青年的声音愈来愈低,一种古怪的婉转。 “萧传萧庾信,前朝吴王,适年及冠,遭贬黜,妻下堂,膝下无子,少年好山水、好书画。双亲皆丧,生父谥英宗,毙于兄/嫂之手,大行前改立兄子为储;生母崔氏、崔氏。” “崔氏出自清河崔氏,五姓高门之女,贵不可言,平生最不屑与庶民贱奴为伍,然年前宫变,她被逼自刎,身上衣物钱财尽数被阉人搜刮,尸身无人收敛……” 他说着说着,被血浸染的薄唇向两边裂开,仿佛谈及颇有致趣的轶事,乐得他咯咯笑出声来,眼角清泪流溢,长且媚的眼眸飞扬,如同亮眼的薄刃。 他不住的笑,逐字念道:“曝尸日久,被鬣狗分食……” 这是萧传第一次清楚知悉他父母的死态。 他人力有限,大半布局须以行刺萧偃为要,探听的皆是最首要的讯息。坊间虽有关于此事的传言,但多半云里雾里,真假不明,他不忍反复卒听。 尔今始作俑者在他耳边逐一分说,起初他强迫自己去直面,去为内心的恨意增添砝码,可是听到最后,他手足发颤,一颗心如置冰窟,痛意像阴寒的蛇,从足心爬遍他全身。 痛到他几度辨不清身在何地,今夕何夕。 萧传捂着剑柄,一时连呵斥之言都吐不出来,浑身抖如糠筛,直到他身后的部将无法忍耐,拔剑制止他满口恶语的堂兄。 他恍然醒悟过来,大喝一声推开部将,双手擎剑欲刺。 “陛下!陛下——”内使尖利的呼喊声自远处飘来,间或夹杂两句焦躁的泣音,萧传稍稍一怔,隐约听闻“宋女郎”“失算”“大事恶如崩”几词。 “噗”的一声,鲜血溅涌,他尚未体会到任何感触,回头一望,细长的点翠簪子,自男子白玉般的掌心延伸出来,一直伸到他的喉头,没入血肉。 贯穿整个喉管。 萧传立时无力吐息,阖眸前一眼,看见自己的堂兄微微转头,乌黑的眼瞳脉脉一转,天真又残忍,“你碍着我路啦。” “庾信阿弟。” 点翠长簪,连同被它夺去生机的身躯一齐轰然砸在地面,掼出巨响。 萧偃充耳不闻,拭了拭眼皮间的血迹,拔出簪子径直向外闯,围在四面的部将面面相觑,大都生出骇色,当中有反应迅敏意欲出击者。 他一概熟视无睹。 直到一阵玉石碰撞的动响侵扰到他。 萧偃脚步一顿,幽幽回眸,入目是一只剔透的双鱼玉佩。 从萧传满是血色的手掌,滚到他足边,将将竭力。 血丝宛若细网,霎时从两眦布满他整个眼白,他抿起唇角,很轻、很冷的笑一声,手腕一转,玉佩当即被他掷出的簪子击为粉齑。 * 寅时,鸿门县,南城门。 街角叫卖炙胡饼的陈阿三自小目力惊人。 譬如幼时的他,能敏锐察觉到两只巨胜奴间芝麻粒数量的不同;再譬如少年的他能一眼辨出一对双生姊妹的区别,小到一颗黑痣,大到身长体态;待到如今,他因着这项过人之处,逐渐成为辅翊县里官爷办差的熟手。* 晨起出摊不多时,他发现一对古怪的兄弟,虽说他觉得不大像,偏偏寻不到其他恰当的称呼,就姑且称之为兄弟罢! 这对兄弟样貌寻常,双双作胡人装扮,朝人堆里一扔,等闲是寻不出来的。 他们当中称兄的一位,细白面,乌发,瞳色透亮,高约七尺,这样的身形在北地算瘦小,更不必同胡人相比。 称弟的一位,反倒高大不少,面皮黝黑,一只碧眼一只蒙眼,约摸八尺多高,腰间挂对金刀,走动时刀首的铁环哗哗相击,时常站在其兄身旁,像是护卫,又或是遮掩。 这样瞧着,他原不觉得有何古怪。 直至那名兄长领着阿弟停在一处炙羊肉摊前,打算采买,因着羊肉块头大,商户要执刀切开来,以便携带。 二人许是看商户的刀不洁净,遂取出把匕首,匕首乍看外壳寻常,壳中的刀刃却十足不凡,蕴华如水,居然有几分玄铁的影子! 随后二人来到陈阿三的摊子,购入大量胡饼,当着人家的面,他不好细看,粗粗扫过他们背间的行囊。 轻装简行,购置干粮,大概率是要远行的。 他特地留三分心眼,目送二人走远,观那兄长步伐举止,总觉得透着女儿态。 他探耳去听他们与马行谈话,隔得太远,隐隐捕捉到“江南”两个字。 不想二人离去不到一个时辰,鸿门县遽然乱成一片! 四方城门封锁,街头巷尾悉数肃清,各城门常驻的商贾一拨一拨被抓去问话。 他两股颤颤,暗道不妙。 恐是闹出甚么十年不得一见的大祸事了!—— *巨胜奴:一种油炸黑芝麻点心。 上一章修过宝宝们记得看一下最后那段!以免影响阅读~ 感谢在2024-01-16 05:44:51~2024-01-19 00:1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卿卿卿陈、原柚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因贴贴 20瓶;超爱做作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柳絮 ===================== 鸿门县坐落在骊山脚下, 是京畿辅郡。 历任帝王常因骊山之故巡幸至此,相比畿外各州下辖的附郭,鸿门县已然算处高居显。 然而宣宗体弱, 英宗忙于频起的战务, 两朝数十年余, 帝王都无心顾他,畋狩被搁置, 骊山连带着鸿门县一并寥落,县中官衙多年不得修葺, 上漏下湿, 七穿八洞。 直到天下承平, 今上御极,重拾狩田之礼,朝廷仓忙下派户部度支、工部郎中等官员, 连月赶工, 将鸿门县官署修缮一新。 是夜, 署中灯火通明, 彻夜未销。 卯时初,孙得全从公厅炉里取出新鲜烤制的玉露团, 将之同一盏白龙臛放在漆盘内, 稳稳托着盘底,向厅后的班房行去。 外间曙色既明, 灰云绞着日光, 白茫茫的一片, 孙得全走在游廊里, 却窥不见半点天光, 只有长廊两端的烛火散发幽幽暖色, 勉强照清前路。 随后侍奉的尚贤患有雀目,一时不察,险些被地袱绊摔,他稳住身形,护好怀间的物见,暗啐一口:“好端端一座公廨,建这样狭小的藻井,透不进半点光亮,毫无生气,工部的人是干什么……” 话尚未尽,被亘在前方的干爹打断,孙得全横他一眼,拂尘轻飘飘砸在他额间,生疼。 “入宫多少年?嘴上没个门把,陛下生生在这地界熬了一夜,不置一词半句,轮得到你个小喽啰来说咸道淡?” 贤尚连忙噤声。 心里叫苦不迭。 主子之间的恩怨,每每发难,受罪的多是下边人。 他随着孙得全在骊山寻觅君主,整一夜的瓢泼大雨,翻山越岭几多重,幸而有圣人备下的一线后路,今日夤夜之时总算有个着落。 众人一口气不曾松快,又得知宋女郎音信全无,在骊山预置的防线被人突破,事态恶如崩。 实是大事中的大事。 御前侍奉的诸人闻讯,三魂惊掉七魄,再度连轴转起来。 布线,刑讯,翻阅案牍,片刻不得歇息。 个个将心提在喉口,慎之更慎。 近日聚居在城门的民众,在班房门前排起长龙,被禁卫羁押着逐一入内,由萧偃亲自问讯。 陈阿三跨进门槛时,已是踉踉跄跄,站立不稳的状态,所幸在天子近前,他没有直着腰身的权利,只得匍匐在地面,听候发落。 他屏气凝神,余光觑见一身着大红撒曳的宦官,端着盘吃食,要上座的人进膳。 上座人不应声,那宦官低声劝他:“陛下多少用些,成日水食不沾,如何将养身体……” 能说出这番话,必是个颇有体面的心腹。 陈阿三想着,壮起胆子飞速朝上一瞥,入目是一张秾丽到近乎勾魂的郎子面,拓画般的眉目,教人根本分不出心神去看旁人。 他低下头,心鼓如雷,暗叹,当真是天人之色! 萧偃蹙眉,乜一眼跪地之人,油头滑脑,举止轻浮,和前头的商贾一般做派,想来说不出几句切实的消息,顿生不悦,遂要打发出去。 适时贤尚附耳来报:“禀陛下,才先收到京城急报,杜、宋两家并无异动,那名叫碧沼的婢女,果真举家不见了踪影。” 他仔细端详帝王面色,试探着出声:“种种迹象看来,昨日夜闯营帐的,应当、应当是调换过身份的人……断不是寻常婢女。” 他实在没胆子深说下去,萧偃的指尖缓缓划过案台边沿的摆件,偏头问他,“譬如?” 四下无人敢答。 悬在飞檐的铁马齐齐喑声,室内针落可闻。 一方朱印在地面轰隆炸开,白玉盏连同朱砂胆迸裂成碎片,向四处飞溅。 有几滴朱砂落在陈阿三指间,鲜红湿濡,直似血迹,唬得他仰倒在地面,双臂抱头,连声呼道:“奴说……奴说!” 原是举步朝外走的萧偃闻言,回首望他,凝眸半晌,忽地冁然一笑,“你说。” 陈阿三双目发楞,与上首的郎君直直对视。 朱砂点缀在郎君的鬓边,幽微的烛火笼住他的眉眼,似一层淡淡的、暗昧的水波,泛起涟漪。 飞檐下的铁马叮当奏响,阿三吞噎涎水,勉力吐出句囫囵话:“江、江南,陛下、陛下不妨向江南一带探去。” * 一轮曛日,黄云千里,飞沙缠绕雪粒,敲打沿路的枯树枝干。 翌日戌时,宋迢迢领着银鞍落座在茶寮,向东家要了两份茶水,一盅热汤饼,并多付给他半吊赏钱,要他把马匹牵到马厩去喂些干草。 茶水上桌,银鞍用竹著夹着碗碟,挨个淋水烫过,方才给宋迢迢满上杯盏,递与她。 宋迢迢将盏缘抵在唇间,不着痕迹打量四遭。 茶寮背靠荒山,竂内散落着三两食客,乍看无甚古怪之处。 她轻轻抿口热茶,旋即放下,“茶水无碍。” 银鞍敛眉应一声,双唇将将沾到茶盏,伙计端着盅子过来,里头滚烫的汤水溢出咸香,热气直往外冒。 他看伙计捧着盅的双手被烫得发红,遂放下茶盏,伸手去接,伙计忙不迭道:“郎君不必操劳,只管吃茶就是。” 银鞍笑笑,收回手去,行动间衣摆拂过杯盏,茶水立时倾覆而出,好在不曾弄湿衣物,他不大在意,提壶要续,被伙计一把揭过。 慌忙间热汤洒出零星,溅向宋迢迢,她起身躲避,发觉对桌的食客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自己,当中一人下意识按住座旁的包裹。 长条形的四方包裹。 宋迢迢一愣,暗中向银鞍靠拢。 二人箍紧对方的手臂,相视不发一言。 天地间风雪大作,雪粒肆意拍击着茶寮的帷幕,竂内剑拔弩张,暗流层层涌动。 一片死寂中,不知谁推倒茶盏,瓷片刮擦在沙地,裂声粗粝,银鞍随之抽出双刀,劈向率先出击的伙计,宋迢迢趁势踢起面前的木桌,格挡不断袭来的飞镖、短箭。 茶竂内外,数十名伙计、食客飞身扑来。 银鞍迅捷挥刀,劈倒当头两个,另有几名食客,自死角处向二人围攻,情急之下,宋迢迢挥出用以调味的茱萸粉,暂时拖住对面的阵脚,尔后拽住银鞍,闪身向出口奔逃。 二人步出不过两三丈,来到荒山间的一条小径,小径似细窄的剑刃,笔直向前突出,延伸到中段突兀收住,凌于空中,赫然是一处断崖! 宋迢迢愕然,身后匪徒接连追来,仍有十余人之众,银鞍旋身去挡,逼退半数人,然他昨夜手臂负伤,加之长日奔波,混战之下,难免体力不支。 匪徒见状,振臂一呼,将二人团团围住,为首的壮汉紧盯着主战的银鞍,观他气息渐弱,举起阔斧,决意速战速决了事。 “噗嗤——” 毫无征兆的,一柄轻而薄的匕首回旋飞出,钉在壮汉的脖颈间。 霎时间,皮肉割裂,血柱飚涌。 壮汉颓然倒地。 少女素手一抬,一转,匕首回鞘。 其余的匪徒皆是大骇,终于肯将视线匀一部分给宋迢迢。 打眼看去,这样孱弱、无害的一个小娘子。 手刃生人时,眼都不带眨一下。 匪徒们晃过神,心中越发谨凛,逼出全力,持刀攻向二人。 …… 战到最末,刀折矢尽,匪徒独剩三人,宋迢迢这方不占优任何势,银鞍几乎是气息奄奄,全然使不动金刀。 即便她会用短匕、袖箭等暗器伺机伤人,正面交锋的能力却几等于零。 今日能与银鞍配合着撑到这一刻,还得益于许琅城。 他从前为让她学会自保,让她独自一人同样能在乱世立身。 教过她如何射箭准头最佳,教过她如何出刀最叫人出其不意。 她虽通晓几招拳脚功夫,比寻常女郎力气大些,可没有夯实的习武基础,许琅城教她的时日还不够长,就骤然与她分离。 她还没学会呐。 这种绝境下。 她该如何捱过? 匪徒心知他们已是强弩之末,越发猖獗,步步逼近。 宋迢迢易容过的脸只是寻常样貌,身姿反是遮不住的婀娜,匪徒淫/性顿起,欲将她敲晕,行苟且之事,慢慢折/辱。 刀背依次敲击她的膝盖、背脊、后脑,她脑仁钝痛,痛得跪下来,一阵一阵的发晕。 漫空的血腥气将她紧密缠住,她感到难以呼吸,血液寸寸凝固,荒野里冰凉的雪片,化作春日的柳絮,拂动她的面颊、发丝。 那样柔,那样软。 秦淮河畔的月光。 广陵台漫山的红叶。 大婚前夜的海棠花。 也是那样柔,那样软。 她眼眶发涩,有一种瞳仁被冻凝的错觉,恍惚间竟然落下泪来,泪痕冲刷血痕,易容的面皮轻微剥脱,她嗫嚅着嘴唇。 “阿仰。” “你教教我呀。阿仰” 太多太多的雪片,太多太多的柳絮,几要淹没她。 她说:“我好疼啊,阿仰。” 匪徒狞笑着撕开幻象,粗糙腥臭的手掌握向她肩头。 群山之上月轮甫现,银白的月光照耀雪地,照耀雪地间的金刀。 还有被金刀砍下的断手。 少年撑着金刀,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捅穿意欲行凶的匪徒。 少女同时起身出手。 二人并肩,撑着最后一口气,与唯一一个残存匪徒对峙良久。 只是这一次,他们是当真再无气力。 双双倒下。 匪徒惊惧忧喜交加,提刀要刺。 一支长箭自他胸腔贯出。 断崖不远处,薛锦辞收整弓箭,掀开兜帽,向悬崖尽头眄去,命人前去探路。 他打马悠悠行在后端,哼一支清越的采菱曲。 风风韵韵,响遏行云—— 我宣布!打戏就是坠难写的!之一 感谢在2024-01-19 00:16:44~2024-01-21 23:5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磕傲娇款 20瓶;好想吃一口草莓红丝绒 17瓶;诗绪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凤目 ===================== 宋迢迢意识清明时, 恰有余晖透过纱窗,覆在她面颊上,火烧般一片橙红。 她瞳仁收缩, 视线聚焦于窗边一个模糊剪影, 窗边点着灯, 细细一线烛火照明,隐约看得出是个郎君, 身形颀长,在临窗读信。 她不敢贸然出声, 敛着气息, 迅速将四下扫视一遭。 观构造像大户常用的與车。 许是车马空间有限, 不得已同她共处一室? 她捏捏衣角,试探道:“敢问是哪家郎君襄助?奴晋州人士杜九娘,在这拜谢郎君——锄强扶弱, 侠肝义胆, 实乃真君子!” 说着, 俯身向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烛花爆响, 火光高涨,窗边人闻声回眸, 露出半张面容, 金冠赤袍狐狸眼,赫然是同她在晋阳有宿怨的薛表兄——薛锦词。 宋迢迢动作一滞, 见他眉眼带笑, 颊边酒窝盈盈, 唇瓣张合:“不想有朝一日, 还能得宋娘子唤某一声君子?” 车内烛影憧憧, 糅杂霞光, 一齐蒙在宋迢迢周身,她不露惊惶,面色几无变化,浅浅蹙额,十分莫名的样子。 “郎君唤奴为何?娘子?这……郎君恐怕是错认了。奴年过双十,早已嫁作人妇,数月前新丧夫郎,特地携着小叔归省,投奔老家双亲。历经世事沧桑,哪里还担得起郎君一声娘子?” 薛锦词听着,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改了称谓:“夫人莫恼。” 他噙着笑,在她跪坐的矮塌边放置一把匕首,“某前几日去大漠办差,风沙迷眼,生的椒疮才好,隐隐瞧出夫人有故人之姿,是以脱口而出。”* “无碍。”宋迢迢扯扯唇,顺势将匕首纳入袖中,问:“太行山东面的匪患现今荡平否?” 太行山东面即是昨夜她与银鞍吃茶的地界,她原是想着,两人快马行路整一日,马儿不得休整,连热茶都吃不上一口,不若在越过太行山这座天堑后,稍稍歇脚喘口气。 不想竟这样背运。 “已然无碍。那伙人原是大漠里一队沙盗,惯爱扮作行脚商卒,杀人越货,恶迹昭著。教某一路追撵,避到太行山内,大抵是近日钱粮所剩无几,冒险在山脚操起老行当。” 他从善如流作个揖,“多亏夫人,与夫人身侧的小郎君。二位实是好身手,以一当十,教我们这些吃朝廷军饷的都觉耳热,自愧弗如。” 宋迢迢旋身回避,推诿道:“班门弄斧,愧不敢当。奴当深谢郎君救命大恩才是。” 她一面说,一面亭亭起身,“观天色,奴与小叔叨扰郎君有多时了,当自行离去。” 车厢昏暗一角,男子兀立着,半晌无动作,反温声问她:“夫人去何处省亲?” 马策舆飞,宋迢迢不经意乜一眼轩窗外的景色,道出与舆车迥然相反的方向:“东面,奴的本家在河北道。” “喔?”薛锦词低低笑起来,笑一阵,他挑起帘栊,似要向外行,北风顺着罅隙灌进来,他的乌发被吹得伸向她,她静静望着,目之所及是围在舆车外的一众卫兵。 男子回头,那双令她生厌的狐狸眼满是戏谑。 他扬眉,抑扬顿挫道:“甚巧。某与夫人,同路。” 白日沉入河西之际,宋迢迢在卫兵的重重羁押下,进入潞州一处驿馆安置。 馆内明灯百十盏,婢女服侍着她梳洗罢,将近就寝时分,婢女陆续退下,留她一人灯下对镜看。 镜内一张芙蓉面,顾盼生辉。 她抬指,依次抚过自己的黛眉、明眸、绛唇,末了,她落下素手,轻飘飘一挥。 铜镜被她挥得轰然坠地,裂为七零八落几多片残骸。 好一个薛锦词!果真趁着她昏寐时,悄无声息揭去她绘制的易容面皮! 波光水色的碎镜围绕着她,她怫然笑几声,卸下发髻,长发似水流泻,隐藏在发中的物件同时掉落。 她弯腰,拾起地面的绣囊,十指翩飞,打成死结的绣囊被解开。 里头两件琐物,蜜蜡与鱼胶。 皆是易容惯用之物。 * 扬州城。 西风起,吹拂满池的藕花、芰叶,缟白色的鹭鸶临岸照影,时不时振翅,用长喙点啄翅下的羽毛。 白羽漾水,红鲤潜跃,藕花枝受惊颤颤摇曳,凋下一二片粉白花瓣,合着轻忽的羽绒,一同曳向临岸的水榭。 水榭内,承尘投下的纱帘柔柔垂着,间或因风舒卷,似一阵流动的翠色烟雾。 榭外的落花、飞羽被烟雾纳进来,送到轩敞的窗台上,送到窗下的云母案台间。 台间,秋晖斜斜,照出一幅铺展的画卷,以及在卷中肆意挥墨的丹青手。 画卷延绵,一人手持紫毫笔,时沾黛青、时点朱砂,笔起笔落间,远山、长河、圆月……逐一在笔下延伸开来。 笔墨横姿,温腻脱俗。 画中种种,宛如近在眼前。 画作收尾时,有一小厮端着汤药行来,定在作画之人身后,踮脚瞟一眼画,赞道:“郎君画的可是前段时日的盂兰盆节,节时月儿高挂,秦淮河上花灯万点,明月、群山映入河间,确是盛景。” “郎君这画,浑然天成,至矣尽矣,实在妙极!” 他一连串赞词叠声道来,不见丝毫滞涩,仿佛早有腹稿,抑或惯常如此。 赞完,他将汤药奉到郎子近前,低眉敛目,一派恳切,“郎君这药已经温过两遍,眼下画作罢、赞亦罢!求郎君速速服下汤药。” “三番几次的耽搁,恐是药效殆尽!” 低头描绘的郎子轻轻发笑,并不搁笔,只偏首向人问话:“可有消息传来?” 小厮讷讷,心知他关切的消息关乎何事,却不敢如实相告。 他含着胸,目光屡屡飘向屏风外的身影,明明知晓面前的男子不能视物,他仍旧忍不住怯缩,极力掩饰慌张的神色,吞吞吐吐。 他一句话未曾说完,男子率先道:“我明了,你不必说,烦请县主亲自来与我说,可否?” “罢,县主尊贵,理应我去寻她……” 他说着,无奈摇首,作势要朝外走,然他双目暴盲不过半年余,眼前常常需用白缎遮光。 倘使他当真就这般,不做防护,明晃晃曝露于日光下,后果难料。 屏风后的萧宁越按捺不住,慌忙冒出头来,唤他:“许琅城!休得胡闹!” 男子止住脚步,转回身,无法聚光的凤目虚虚睇着她,昔日清隽的面容,尔今因为长日服药,显出一种雾蒙蒙的病色,他两颊微凹,血色淡薄的肌肤上,乌黑的眉睫尤其显眼。 这是萧宁越在许琅城目盲后,第二次与他直面相对,而且是面对他未覆缎的模样。 上一次她来寻他,踟蹰良久,是为问他——何时能随她回岭南安置,为他养病一事,他们已经在扬州延误太久,她兄长催得急。 说她有了夫郎抛了娘家。 虽说这夫郎是她一厢情愿,是她强扭得来的。 甚至当初,他要迎的新妇原本不是她,她强行取而代之后,他满心怨憎、彷徨,不顾她的心意,执意要闯出去。 去燕京寻他心上真正的新妇。 他最终没有寻到。 萧宁越想,大抵连面都没有见到。 概因他被她押回来后,不住地哭,不住地落泪。 她记得他从不是轻易弹泪的性子,瞧着恣意,实则最坚忍,多少辛酸血泪,他只身历遍,情愿咬牙吞进肚里,不愿向外人道。 她头一次见他哭成这样。 披襟散发,泣不成声,什么体统风度,一概抛诸脑后。 彼时他杀出县主府,又被人从燕京逐出来。 一身的血,一身的伤,狼狈得连指头都抬不起来。 他早不是多年前那个坐拥锦绣的太子殿下啦。 他现在背靠威势平平的许氏,处处受人挟制,连一个藩镇王府的县主都奈何不得,遑论与帝王抗衡? 即便他现在冒头,扬言称自己是显章太子,又有几人会信他? 她瞧着他犹如丧家犬的情状,为另一个女子哭成泪人。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酸涩得发痛,纵是看见他遍身的伤痕,依旧磨着后槽牙,执意要和他置气。 不肯传医师为他疗伤。 不想就这一夜,短短一夜。 他伤痛叠加,心力交瘁,猝然发起高热,加之过度泣泪。 一双清凌凌的凤眼,每每笑起来时,澹澹若春华。 就这样失去华彩。 再窥不见一点光亮。 萧宁越为这事,亦悔极,恨极。 诸类圣医名方,她延请试遍,概不奏效。 她愧悔无地,一度怯馁与他相处。 直到阿兄寄来驿信,兼之她心里的确思念许琅城,才迈入他的庭院。 与他相见。 他和她这位始作俑者之一面对面,不惊异不仇忾,淡淡笑着听她谈话。 听完他不急于应答,反十分泰然道:“左右我一副残躯,于脱离县主府无执念,听凭县主处置。” “唯有桩心结,一日不解,我难有一日不思。” 他交手持揖,深深朝她肃拜下去,“县主手腕高明,手下暗线之众,遍布南疆,另有我往年的旧部作伐,了却这桩心事不算太难。” “某冀求县主,救宋家女郎宋月娘于水火,她于情于理,于旧时的我有恩。” 他笃声吐字,交叠的广袖在月色下轻曳,所言字句俱出肺腑:“我盼她自在,盼她如意。” “假使事成,往后我衷心随县主南北游走,断无怨言,断无二心。” 萧宁越缄默许久,终是应下。 她不同于萧偃,不是略微被触碰边界就龇牙咧嘴的犬豖。 她清晰知道。凡间情万千,愈是催唱别离缺憾,就愈是难忘。 可她思及才先从县主府离去的萧偃,眄一眼现下全然无所知的许琅城,心中不免惶惶。 她真的算对了麽?—— 萧家:酷爱互骂的一家人…… *椒疮:沙眼 感谢在2024-01-21 23:59:25~2024-01-25 06:3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刀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漳水 ===================== 薛锦词是以内间为资投诚的。 说到底是阴司手段, 不足弘彰,最先派他在兵部任职,然他为人机变, 深谙官场门道, 不过三四月, 凭着几项实绩升任勋府中郎将。 勋府是内府,总领勋府属要职, 历来是重臣升迁的跃板。 适逢百司考课,须对地方官吏行监察之责, 张举朝廷大纲。 他今秋北上, 是为兼领朔州观察使一职, 考课毕,如期归京。 不想竟撞上潜逃的宋迢迢,想来事成后, 要更上层楼。 宋迢迢思及这处, 一面捻转珠花中的银丝, 一面恨得牙槽发痒。 不知这厮是凭何觉出端倪的, 不声不响撕人面皮,揭破短处……实在是奸滑至极! 吱呀一声, 与银丝契合的铜锁松动, 她回身张望,确认无碍, 将珠花簪回发间, 掩门入内。 门内是同她分开监押的银鞍。 想是做惯了护卫, 每每遭难时, 他总要挡在她前头, 故尔中伤颇深。 宋迢迢巡视一遭, 发觉薛锦词待他不甚尽心,床头一碗汤药,拖得半凉,无人来侍药。 她遂去替卧榻的少年送服汤药。 瓷碗覆唇,深褐的汤汁溢出多半,她用绢帕垫着,压住眼眶的酸意,还要再送,少年的眼皮蠕动,翦羽缓缓一扬。 露出一只乌眸,一只宝石色碧眼。 女郎面容初初入眼,少年恍惚少顷,抿出个笑来,“娘子怎地眼眶红红的?” “可是柳曲里的小子又多嘴了?” 宋迢迢愣怔,心知银鞍是病得浑噩,已然不大分得清今夕何夕,她执碗的手一颤,耳畔少年仍在说话,哄孩童的语调:“娘子勿怕,奴自去为你出头。” 溢泄的药汁滴落在他锁子骨间,他被这凉意刺得一僵,听见宋迢迢语带凝噎唤他:“阿惹。” 他陡然惊醒。 忙不迭躲开瓷碗,就要跪地磕头,自责僭越之过。 宋迢迢不肯,制住他,“都这时候,哪里顾得上虚礼?” 她眉梢轻扬,露出个明快的笑靥,似儿时闯祸后想到巧妙脱身之法的情态,“快吃了药,我寻法子带你出虎穴。” 匪徒惯用的是钝兵器,一击千钧,银鞍双臂的手筋几被击裂,依然强撑着自行服药,他端药的手颤动不断,迅速仰头将苦药一饮而尽。 湿凉的药液滑过他凸起的喉管,宋迢迢用绢帕拭去,听得窗外隐约有乐声传来,低声说:“薛彘那厮宴饮作乐尚未休。””我适才用藏匿的毒针放倒两名卫兵,扒去他们身上的软甲和鱼符,阿惹你先攒些气力,我们趁着宴后诸人熏熏然,假冒卫士出走……” 女郎的手温而软,贴近、收回,无意触到他脖颈的肌肤。 银鞍耳廓色红欲滴血,讷讷半晌,方道:“早时候、娘子与我昏迷不醒,皆被人扣住,我心里忐忑,模模糊糊生出几分意识……窥见薛家郎与部下议事,这伙人规纪严明,凡因事外出,须以主事人随身的旌节为凭。” 宋迢迢细细听罢,摸着袖间的绣囊与碎镜,突有一计浮上心头。 * 潞州的风雪才停,驿馆里残雪片片,映着彩灯、绸带,一派喧闹朦胧之景。 宋迢迢穿着浅绿袄裙,手捧酒壶,混在婢女的队列中,缓步向宴筳列席而去。 她事先易过容,修得眉色较淡,脸儿稍长,唇是菱唇,乍看与薛妙三四分像,细瞧眉眼仍是她本身的模样。 她低眉垂目,心中念着事。 实则她才入晋王府不久,就知悉关于薛锦词的种种,远比与他结怨的时候要更早。 她不曾刻意探听,只他那个阿姊,实在骄横又恼人,常常在她堂姊院中耍些小手段,给宋家的药行使绊子。 她不得不留心,去摸一摸他们姊弟二人的底细。 犄角里无人在意的庶子女,同稗草无甚区别,身微言轻到随意一个奴役都敢来踩上几脚,这样的年少生平,瞒得住什么隐秘? 在他们尚未冒头的十余年里,翻来覆去,无非是饥寒、杂芜和斑斑劣迹。 除却有一点不大循常。 薛锦词有个表妹,是他生母路氏的外甥女,大名不甚清楚,乳名一个苕字,时人多唤她阿苕。 阿苕十二三时家中遭灾,剩她一个,万般无奈之下,孤身赴异乡,去寻她素未谋面的远房亲眷做依靠。 寻来寻去,大抵只有薛氏姊弟出身望族,家中尚有口余粮,勉强能够托付。 三个半大的少年人,因着路氏一介受人蔑弃的流莺捆绑在一处,休说互相扶持,整日里单是应付外人的欺侮就殊为吃力。 各自保全己身罢了。 说不准薛氏姊弟进学时,还得承受额外的蜚言,心中对阿苕几多不满。 这样的境遇下,阿苕的性子难免怯懦。 她晨起随薛妙伴读,归时为二人提书箧、送蒸糕,从无怨言。 薛妙待她只是平平,算不得苛待更不热络。薛锦词自小就是突梯圆滑的性子,对她时不时有个笑面,她许是心里慰藉,就不自觉待他亲近些许。 或是替薛锦词做双鞋袜、或是连夜给他赶一个新书囊。 兄弟姊妹间的寻常举动,偏偏惹得学堂里的郎子对薛锦词嗤笑连连。 薛锦词从此对阿苕不假辞色。 她的日子越发涩黯,磕磕绊绊长到十五岁,戛然而止。 据说阿苕死在晋阳北坡的一场山火中。那是晋阳城人尽皆知的一场山火,火势之大,焮天铄地,延绵不绝,死伤者不在百数之下。 同时经历那场山火的还有一人。 是十六岁的薛锦词。 他腕间时常缠着软鞭,为了遮住烧烫的疤痕。 他从山火中脱生出来,很是憔悴过一段,说不清是为病抑或别的,后来他登科入仕,一路结党趋迎,晋升既速又稳。 朝中新贵薛中郎将素性奢靡,这是官场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他这回程路上,丝竹管弦,传杯弄斝,少有间断。 可他挟公文的一个旧书囊,整整用过六年,保养如新,从未更换。 是以在宋迢迢见到薛锦词第一眼,瞧见他瞳仁中她的倒影、他的恍然。 她就明白所有原委。 因为她曾经不受控的,用同样的眼神去看过他人。 火光刮刮匝匝的阵势惊动宴中人,宋迢迢收束思绪,止住倒酒的动作,趁着四座仓皇,手腕一转,飞掠过身边人的腰际,屏身后退,悄悄没入动乱的人群。 驿馆后/庭,银鞍抛去火折子,口中含着镇心脉的丹药,疾步向外,不远处女郎身披软甲、怀揣符节赶来,二人将要汇合之际。 一柄软鞭破空而来,沉沉敲在他的髌骨,震得他立时跪伏下去,双膝淹没在残雪中,有殷红血迹渗出。 对面的女郎顿住脚步。 持鞭的郎子抓住先机,喝道:“宋女郎!你大可脱身!倘使你忍心弃这胡虏于不顾!” 火势高涨,在宋迢迢一丈之外的库房蜿蜒,火舌烈烈,几欲舔舐她兜鍪外的鬓发。* 她眸光晃动,已经迈出庭院的右足调转,缓缓向领着卫兵的薛锦词挪移。 只挪出一步,被人按在雪地间的银鞍猛地阖住牙关,丹药合着腥血从他唇角溢出,他高声、竭力的朝走近他的女郎呼喊:“休要过来!小娘子!休要!” 他一贯是寡言少语的性子,概因他学语时长在羌地,说汉话总带着羌地口音,他尚值嗓音倒仓的少年时期,平日里连高声讲话都吝啬。 然而此时此刻,他肩背战栗,髌骨鲜血淋漓,情愿咬碎丹药毁去心脉,亦要让他奉主的小娘子调头。 “小娘子!走罢!去外间……去外间,阿惹的命,原就是为小娘子的自由附生的……” “走罢……” 火星像萤虫般飞舞,宋迢迢眼睑渐红,将铜铸的旌节向前一抛,挡住两个靠来的卫兵,旋身向院门去。 门前已然被层层卫士阻隔。 她无路可走,一度被逼向燃火的库房,薛锦词的目光攫着孤立无援的女郎,见她飞出匕首,闪身一跃,整个人向后躲去。 护首的兜鍪落地,她乌黑的发丝尽数泻出,火光间,她半遮半掩的淡眉、杏眼,直如当年在晋阳北坡,故人归来。 …… 建业三年清明,火光烛天,包围半座山坡,被困之人数以百计,众人无休无止外涌的泪水,却扑不灭半点焰火。 彼时他高热未褪,执意去北坡为路氏祭奠,被大火熏得昏昏沉沉。 是谁?披着湿濡的楝树皮,用瘦弱的身躯,将他护出火场。 汹涌的火海边缘,他拼命挪动掌指,想要握住少女的衣角,可她四肢筋脉尽被燎破,昔日的淡眉、杏眼、靡颜腻理,一点点被吞噬。 就似眼前。 少女菱唇张合,唤他:“薛表兄。” 轰然间,他脑中白蒙蒙一片,尖锐的耳鸣声由远及近追来,他几乎是无法自控的向她伸手,喝止声脱口而出。 “慢着!” 卫兵们纷纷止住动作,呛人的茱萸粉在四周炸开。 再转过眼来,宋迢迢踪迹全无。 * 杪秋初四,这是宋迢迢在汾州营帐滞留的第二日,也是脱离薛锦词辖制的三日后。 她在等,等昔日的晋王旧部——现今的折冲府都尉胡岺拨兵。 胡岺脾性莽直,曾与银鞍是同袍,应征在晋王帐下,晋王自戕后,他远离朝堂党争,一心破阵抗敌,不甚知晓圣人后闱的琐事。 前夜,他听闻宋迢迢所述,兼之憎恶薛锦词久矣,一口应下增援银鞍的计策,道是夜间筹备一番,今日寅时领几个亲信弟兄出营,去截薛锦词。 眼下寅时已过,宋迢迢观他久久无动静,差人去问,不见人踪影。 帐外彤云坠坠,俨然是风雨欲来之相,按理说这个时辰,帐中的府兵应当陆续出来操练,眼下反是鸦默雀静。 她擂鼓大作,心道不论有无变故,皆不宜再留,倘若胡岺不济事的话,她去寻些青手,虽说武功不比府兵,但胜在妥帖。 她将包裹纳入怀间,摸一摸覆面的男儿相皮囊,拨开帘帐,向马厩疾行。 她裹身的仍是软甲,在军中不算醒目,待得她飞鞍跨马,马驹嘶鸣,大帐内骚动渐起。 她愈发不安,不敢搁置,使劲一抽马臀,驰向地势诡谲的太行山北。 太行山中,乱石如卵,石壁如带。 彤云散,山林中风饕雪虐,鹅毛般的大雪扑面而来,起初黏着她潜行的军卫,逐渐被风雪阻拦,在缭乱的山路中迷失方向。 北风灌得宋迢迢吐息窒闷,喉头生疼,铁锈味涌上鼻腔,然她生不出半点犹疑之心,一心长骛。 她不管前方有何关隘,拼尽全力向东面逼近,东面是漳水,漳水峻急,近日的风雪使它凝冰,冰面不足半尺。 她只身或许可行,假使要众多军卫在冰面纵横,是万万不能的。 出得山峦,漳水近在眼前,身后无追兵的动响传来,马蹄容易打滑,宋迢迢抛下马匹,借着河间汀洲的芦苇遮掩,纵身向河岸奔去。 漳水宽约百米,两岸对立,一面是崇山峻岭,一面是炊烟袅袅的乡镇。 宋迢迢跨过岸沿,一身已是磕绊得破败不堪,她无心顾及,迎面嗅到氤氲的市井烟火气,心头闷闷发酸。 往昔十七年最熟稔、熟稔到不以为然的气息,她确有太久太久不曾体味过。 滚烫的,喧嚣的,关乎自由的。 她掩面,拭去眼皮间的雪水,打算即刻去渡口乘船。 宋迢迢将将踏上青石板路,行进的步履突被硬物硌住,足尖钝钝发痛。 痛得她足踝崴斜,跌倒在地。 她顾不得痛意,忙要起身,偏生动弹不能。 一只莹白如玉石的手在她面前停驻,那手骨节分明,十指长而洁净,掌心带着薄薄的剑茧。 军卫的铁蹄声忽远忽近,好似在对岸盘桓,宋迢迢脊背僵直,一颗心剧烈鼓动,她向上去看。 郎君有玉铸的面庞,点漆描绘的双眸,朱砂痣细细一点,神佛拓画般瑰丽。 他的眼波闪烁,声线比山间莺鸟还动听。 “北地风雪冻杀人,冻得月娘连夫郎的手都辨不清,不肯引牵?” 他的手掌覆上她的面颊,温燥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一哆嗦,他轻轻地笑,指腹摩挲她面颊,“好月娘,就这一双手,也曾教你欲生欲死,缠绵蕴藉……” 他字字句句,语调缱绻。 掌下的女郎颤栗不已,他轻咦一声,顺着她惊惧的视线向下望去,“让我瞧瞧,究竟是何物?将我的月娘吓成这般……” “呀。”他眉眼一弯。 “原来是我适才卸下的,一段胡雏的腿骨呐?”—— *兜鍪,古代头盔。 偃狗你好像真的是全文目前最大的反派(严肃脸.bushi) 感谢在2024-01-25 06:35:55~2024-01-28 03:4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平安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60 第51章 木芙蓉 ======================= 大雪如席, 铺遍起伏的河山,飞雪轻盈、迅捷的盖在宋迢迢的肩头,压得她有一瞬间直不起腰身。 风雪几要塞住她的双耳, 所有的声响都被阻拦在外, 她跌坐在岸地, 所闻所见皆是大片空茫。 她的面颊边,停着一把酷厉刑具——分明是长于剥肤椎髓的斧钺, 非要装成温良纯然的驯鸟,在她鬓边亲昵摩挲。 宋迢迢甚至闻到一股含混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好似浸着无数人的腐肉骨血, 日久年深。 她牙关打战, 干裂的红唇楞楞张着,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做出反应,别开脸, 大肆干呕起来。 少女单薄的腕骨陷进雪堆中, 弓背时凸起的脊骨一颤一颤, 锐冽到足矣割喉的气体涌进她的胸腔, 刺得她愈来愈清明。 她从雪地里站起身,身姿踉跄, 思绪却十分严整, 她朝那截腿骨走近几步,折腰, 径直用手掌覆在带血的白骨上, 仔细比照。 然后她笑起来, 抬头望向萧偃, 血丝密布的眼眸镀着层泪光, 晶莹剔透。 “这不是阿惹。” 说完, 她卸气般倚靠在旁边的榆树上,不再开口。 萧偃轻轻抬指,更多的军卫靠近榆树,将之严密合围,不留半丝罅隙。 尔后他同样笑,“凭何笃定?” 宋迢迢蹙额,含着隐匿的恶意问他:“陛下当真要听?” 萧偃不说话。 她就笑吟吟的,睇着他的眼睛,曼声道:“我与阿惹,青梅竹马。八岁上下,阿惹就在我身边侍候,与我同吃同住,形影相伴,比之陛下,不知情谊要深厚多少倍。” “他的阿姊,身长近八尺,他比她阿姊还要高上寸余,胫骨定然更长。陛下何苦诓吓我?” 少女的声音絮絮如杨柳,一字一句蔓入他耳中,他明知这是她激自己的气话。 男女七岁不同席,那胡雏怎会是开例? 可他持着器物的手不住的收紧,环形金器在他过大的力道下发出刺耳擦响,他面上的笑意不减反增。 “朕明了,月娘极不满意。” “不满意朕欺瞒你……”他的声音低落下去,渐次靡靡。 “既如此……” “叮啷”一声,剑鸣奏响,帝王反身抽出近处军卫的佩剑,下一刻,浑身是血的少年教人推出来,重重砸在地面,如同被按在砧板的鱼儿,气若游丝全无反抗之力。 尚不及宋迢迢反应,剑光飞掠过她的眉眼,如同驰骋的雷电逼向倒地少年的双腿,而持剑的人双手稳健,面色若素,毫无留情之态。 宋迢迢瞳仁一缩,再按捺不住,扑过去挽住帝王的腰身,一面泣泪一面连连摇头。 “不、不!” 长剑就势停住,与少年的胫骨不过一线之隔,纵如此,劲厉的剑气依旧震得少年一阵挛缩。 萧偃微微松手,长剑如折枝春花拈在他指间,他低眸,注视着瑟瑟缩缩的少女,她的面颊血色全无,惨白的肌肤间,唯有眼眶四周的晕红,是最后的艳色。 孱弱、颓败、无枝可依,只得紧紧依附着他。 只有他。 一种令人战栗的怪异感触深深钻入他的椎骨,快/慰得他双瞳散大,他眼底乌沉沉一片,衬着红痣,几如鬼魅。 宋迢迢尚无察觉,心旌高悬,竭力不让他挪步,萧偃观之,低低笑出声,用拈着剑的手抚上少女的下颌,尾指在她的脖颈不断碾转。 “朕的好娇娇,毋怕,倘要他折了腿,教你一辈子惦着记着……我可不依。” 他口吻自然狎昵,另一只手牢牢梏住她的腰肢,迫使她伸展蜷缩的身躯。 雪的冷息与女郎贯有的花香融在一处,他垂首埋进她的颈窝,犬齿半露,唇瓣印下浅浅淡淡的吻,极尽爱怜。 “好娇娇,娇娇月娘,要乖啊、要乖……乖乖的,你的阿娘、你的兄姊、你的婢女,还有这胡雏。” “他们才会全须全尾,安然立足在世间?知否?” 刀剑贴着女郎的后颈,时远时近,明明面向她的是鲁钝的剑背,还是令她无法自控的颤抖。 脖颈间的吻一路向上,黏在她的耳廓,四面风雪扑涌而来,寒凉刺骨,有人偏偏把这凛冽寒冬比作春日。 男子的声音轻而软,像是引诱:“你从前说过的……要保护我,对我无有不依,你还说,要伴我岁岁安康。” “你说过的,月娘。” 话到末尾,他蹙着眉,睫羽低垂,衔冤负屈般悲戚。 女郎别开眸光,从头到尾不置一词,萧偃不肯依,执意要她张口应是,许久,方才得到她的回答。 沉闷艰涩,细如萤火之照。 他冁然一笑,心里骤生贪念。 “你和你阿娘俱都礼佛,想必仰赖佛法,不如我们立誓?倘有背誓者,就教那人入阿鼻地狱,苦厄无间。” 两度不得回应,他亦不恼,温声道:“月娘放宽心,燕奴怎舍得叫你入无间,你的那份,燕奴一并受过。” “届时我出得地狱,仍来寻你。” 他吻她眉心,姿态虔诚,身后纷飞的暴风雪是他张牙舞爪的恶鬼真身。 “月娘,我们永不诉别离。” 雪地白茫茫,遮掩腌臜,遮掩秽孽,遮掩斑斑血色。 * 肆虐不止的风雪终于收住,汾水边,古道上,斜阳脉脉照影,枯黄草木送来干爽温燥的气息。 汾水流经的晋州城池,未到戌时末,城中的干道已被廓清,本应闭合的城门反而大敞,晋州刺史李亨携若干部下,连同府中主事的夫人黎氏,一齐在城门外翘首企足,殷切等候。 不多时,一阵铁掌踢踏声传来,铙铎振响,裢褡摇曳,一列车马自古道尽头的红日间缓缓浮现,为首的马车驷马为驾,朱轮华毂。 乍看过去与寻常勋贵人家无异,却惊得李亨等人拭目倾耳、急张拘诸,待得马车近前,众人忙不迭俯首跪地,口呼恭迎。 端坐在车轼驾马的惊寒默了默,抻耳去听车内的郎君传话,道:“圣人微服来此,不欲声张,诸位休作扬幡擂鼓状,适得其反。” 李亨挂满肥膘的身躯一抖,连声称是,不敢多话,和夫人黎氏战战兢兢起身,低眉敛礽,小心接引车驾上的贵人。 萧偃挽帘,拥着宋迢迢登轼下车,她近来消瘦不少,拢在怀里轻飘飘,直似要御风离去的鸿羽。 黎氏见宋迢迢的脚尖从军卫的背上掠走,就知她是不愿拿人脊梁作脚凳,遂要去扶她。 她略略凑近,闻得一阵清淡宜人的花香,甫一抬眼,对上女郎的琉璃眼,那眼瞳清澈、透亮,盈盈流眄,压过春水三分秀。 她不禁恍神,但见面前人摇首,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避开她的搀扶。 身后的李亨见状,急忙制住她的动作。 四周突地静默,夫妇二人缩着脖颈,听见上首的帝王意味不明笑一声,“晋州刺史有位好夫人……” 二人毛发直竖,又听旁边的女郎开口:“陛下,妾头昏得厉害,快快入府罢。” 众人登时忙乱起来,无暇顾他。 刺史府一干人被撂在原地,觑着前方人马远去,才敢跟上,李亨擦擦额间的汗,语重心长的向黎氏授话。 他知道她闺中娇惯,与他成婚后万事遂意,养得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话不好太重。 “圣人驾临事出突然,尚不及我等好生整备,故不怨你,才先前头的驿馆来信相告,称旁的倒无甚要紧,只一则。” “陛下待这位女郎万般爱重,事事亲力亲为,不喜旁人近身。我等切莫沾惹。” 黎氏抿着唇,胸中窒闷,总觉得适才的女郎——秋水骨,芙蓉貌。 偏生笑得莫名哀切。 …… 通晋州最阔派的府邸即是刺史府,圣人行幸,自当归他所居。 李亨前脚将家用搬入官署,后脚就有内使来传唤他。 前去觐见的路上,李亨将近年的政绩、府邸的规置来回算过多次,确认绝无疏漏,亲见到萧偃时,依然忍不住双髀发颤。 隔得一层珠帘,他看不清萧偃的面容,隐约听到书页翻动的窸窣响声。 翻看好一会,萧偃才想起他这个人。 “幽州人氏李亨,建业元年初试及第,待制集贤院,初任鸿胪寺主薄,后外放多年,政绩卓然,升任晋州刺史……” 李亨一颗心立即卡到嗓子眼,生怕被揪出细小错处,思绪飞转之时,帝王一句:“有传言道李卿与夫人和如琴瑟,伉俪情深,数十年从无争端?” 将他准备良久的应对之辞摁回腹中。 * 余晖如水曳过半开的窗牗,宋迢迢倚在窗台间,指尖揪着临窗的木芙蓉花,兀自出神。 忽有人用掌心抚上她的后颈,倚在她耳边,笑问:“好端端的?怎么糟践起花来?你往日是最爱这木芙蓉的。” 她一僵,旋即逼自己放松下来,回头道:“妾一个人闲着,实是无事可作。” 她将面庞依偎在他掌心,抬起眼睫与他对视,“陛下不如打发几个小丫头,来陪我耍叶子戏?” 萧偃笑笑,并不搭话。宋迢迢知道,这就是不允的意思,她缄口,偏过头去看窗外的夕阳。 萧偃却想多听听她说话,俯下身,从后将她环住,“怨我疏忽,过两日入宫,教宫市使多送些奇巧花样儿来。你不是爱看变文,我新得几篇,晚间念给你听……” 宋迢迢听着,不说好与不好,只是噙一抹笑,动也不动。 萧偃瞧她这副模样,心头冒出一丝惶惑之感,说不清道不明。想了想,他招手命门外的内使上前。 内使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宋迢迢蹙眉,她近来常吃药,无非是补气血的,于身体有益,吃便吃了,她自个儿略通药理,细细嗅闻,就知这药不同往常。 “这又是什么药?” 小内使拿不定主意,觑一眼萧偃,方壮着胆子道:“是晋州盛名在外的妇科圣手——戚翁所开,固肾益气,通调冲任,于助孕有奇效……”—— *地狱笑话* 偃狗:为了老婆与全世界为敌(包括老婆) 感谢在2024-01-28 03:49:07~2024-01-30 22:4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爱做作业 2瓶;福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断尾 ===================== 小内使话念到一半, 察觉到室内的气氛颇为壅滞,他不禁嗫嚅,用余光悄悄去觑上座人的面色, 女郎半张面容掩在翳蔽中, 不甚分明, 圣人唇角却噙着笑。 他被调来御前将将数月,许多章程都是摸索着来, 他抿抿唇,试探着再度开口, 女郎朱唇翕动两下。 她靠坐在临窗的四方椅中, 昂贵的酸枝木、绮罗、异香包绕着她, 使她变作精美的、没有棱角的易碎瓷器,一贯是神采淡淡,只言片语都少有。 这一次, 在这半明半昧的晖光中, 她陡然迸发出生机。 她长眉凛然飞扬, 近乎怒极, 然为着旁的甚么,仍是克制的语气:“出去。” 内使身躯一抖, 愣了愣神, 待得萧偃发话,他才怯怯垂首, 向后趋行几步。 汤药被萧偃接手, 顺势搁在案几上。 深褐的液面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涟漪, 倒映在其间的残阳、折枝一并在动荡。 宋迢迢的目光从汤药转到他面上, 目眦泛红, “留着这药作甚?莫不是当真以为我会吃?” 萧偃捏着碗沿的手收紧几分, 旋即松开,“不吃就不吃,作甚动怒,这方子说到底是调养身子的,于妇人大有裨益……” “我要这裨益有何用?”她眉头死锁,态度不受控的尖锐,“有何用!” 不知思及何处,她哂笑一声,就要去夺药碗,“腌臜玩意儿,还是倒干净为妙。” 她的手甫一伸出,就听见萧偃问话,他难得不是带笑的神采,眼睫低敛,“为何这样介怀?是为着许二郎么?” “为着被平遥县主囚在掌中的许二郎,同我孕育子嗣一事就变得这般不堪麽?” 宋迢迢愣怔,这是萧偃头一回直面向她提及许琅城。 萧偃其人的劣根性,从种种细微之处就可见一斑。 他无法容忍她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一只鸟、一朵花之上;他厌恶她的口中提到他人,谈论他人,乃至于念及他人;就连她与宫娥耍叶子牌,对她们露出的笑,同样会让他感到不虞。 大抵是宋迢迢久不答话,他意识到适才的失言之处,很快揭过。 “尚且温着,还是尽快吃下罢,补气血的八珍汤断了有一阵,戚翁说你心脾不和,是以常常神疲乏力,不得安枕;这里头额外加的茯苓、菟丝子……” 一段话尚未尽,宋迢迢突地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室内蓦地静翳,一片死寂中,宋迢迢甚至捕捉到瓷器裂隙的动响,她下意识扶椅而起,欲往隔门靠去。 只是她足踝间,金器铸造的长链叮当作响,教她大动不得。 红日跃入山谷,天地昏昏,唯有房屋四角的花烛摇曳,送来一点微光,郎君穿着帝释青的大袖衫,持着瓷碗向她缓步行来,他长指蜷曲,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碗边的白玉勺。 浓重如晓夜的群青使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冷凝的白,近似鬼色,他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眸光温眷与她对视,教她毛骨耸立。 不知她这副情态凭何取悦到他,他弯唇笑起来,鸦羽一颤,将汤药送到她唇边,喃喃:“月娘快快吃上一口,你廿二时葵水才尽,眼下就是行房受孕的好时候。毋怕,好娇娇,里头加过饴糖,并不涩口……” 宋迢迢听了这起子话,顿觉浑身的血液都向囟顶涌去,她连连退后,一张芙蓉面红如火烧,尖声斥道:“萧燕奴!你莫不是听不懂人言乎!” “谁要和你这禽兽不如的孽竖衍嗣?你当真瞧不出来麽?每每与你同榻共枕,无一刻不令我作呕,恨不能将你触碰过的皮肉都剥干剥净……” “不、不……”她钗环横斜,鬟髻散乱,清泪晕去她敷面的胭脂,徒留道道粉白泪痕,“这都不是最恨之处……” 她说到这,突然顿住,狠劲拭一把染面的胭脂,将瓷碗一撺,白瓷裂在乌木地面,发出剧烈脆响。 她用力过大,金链带着惯性往回抻,将她掼摔在地,她毫不畏怯碎裂的瓷器,就势跌坐在地,抬头乜向立在暗处的郎君。 “燕奴知道麽?我的心头大恨?” 萧偃自然不会答,宋迢迢掩唇,自顾自发笑,笑声娇滴滴的,他不语,腰身弯折,似要去拾地面的碎片。 指尖尚未触及白润瓷片的一角,就有一只素手将它夺去。 女郎抚着瓷片的棱角,指腹渐渐洇出血来,她不再看他,语调轻而铿锵:“我最恨、最恨正统二年三月初四那场夜雨,恨自己没有折在死士的剑下。” “教你葬身弗光山。魂断白骨冢。” 话落,她腕骨调转,扬手逼向自己的脖颈,玉白瓷片吻合她跳动的脉管。 仅差寸厘,即要有血色喷薄而出。 烛光跃动,半空中一道残影飞掠,重重击在她腕上,惊痛之下,她手掌一抖,击打她腕骨的玉勺和指间的瓷片齐齐跌在地面。 玉勺的力道颇大,许是正中经脉,宋迢迢登时软掉半边手臂,连带着胸口闷闷作疼。 她捂着手臂,一时不甚有气力。 萧偃捻了捻指腹,不去看她,径直行到座屏外的桌案处。 整块酸枝木雕就的绳纹卷书案,上置宣笔、狮形镇、辟庸砚等诸类文房器具。他容色平静,将水盂倾入砚中,拈着松烟墨缓缓研磨,待得墨色如漆,宣笔略略一沾,就开始在白麻纸上书写。 宋迢迢从前亲见过萧偃处理政务,自是知晓——不经中枢,直接从禁中发出的内制方用白麻纸。 非宰辅使节任免、整肃朝纲等急要事务,决不轻易启用。 她心头一跳,当见到萧偃书写罢,从怀揣中取出封带血的草诏来,她心旌大乱,顾不得痛楚,连忙要扶将起来,然而四面空荡,她没有依仗,很快摔回原地。* 萧偃被动静惊扰,这才回头看她,入目是少女低低垂泪的芙蓉面,还有藏在裙裾下的凌乱金链、雪色足踝,他看过一眼就收回,仔细理着墨迹干透的白麻纸。 宋迢迢无法,金链缠足,她近不得萧偃身,就不能探明原委,她瞬瞬目,眼瞳流眄之间,泪水连珠般往下落。 她本质现实,多年的商贾生涯更加熏染她。 她少时读虺蜴断尾求生的典故。 心中道,断尾求生、断尾求生,断尾是两相其害取其轻,求生是本里。 怒态、寻衅、肺腑之言、哀戚赴死之姿,必要时候俱是她保全己身的利器。 前提是不牵连她身边人。 角落的烛火倾倒向她,影影绰绰间,她低着头,瞧见帝王的云履逼近,下颌一凉,那方血诏将她面庞轻轻挑起。 她余光撇过其间的字迹,笃定它的出处,心中越发彷徨。 不及她开口,萧偃移开血诏,拨弄一下她的琉璃耳坠,先时道:“贺三娘是氏族出身,族中内斗频频,跌宕起落,比之商贾,她万事利为先的本质更甚。” 宋迢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掐紧腰间的绦带,暗咬银牙,缄口不语。 琉璃坠子像皱起的水波,晃一阵就止住,萧偃将视线从耳珰移向室外,内使随即搬来一方玫瑰椅。 他落座下来,展开血诏,阅览上头的字句。 彼时他伤病太重,许多字迹架构歪斜,全无筋骨可言,他粗粗看过去,几乎要笑出声,忽问:“你熟读疏律,时文杂记亦有涉略,可知宫妃自戕是何等罪过?” 宫妃自戕,增帝王罪孽,伤阖宫祥和,属大罪。 族人或流放,或株连,依罪责轻重定夺。 她虽未亲历典仪,未授宝册宝绶,然而制告已经发出,四海皆尊宋氏女为国母,这是事实。 宋迢迢十分明了,萧偃想听的断不是则个。她低眉,盯着裙裾上的金泥绘纹,讷讷道:“妾知错……求陛下宽恕。” 月光透过窗牖投照在缦地,一层薄薄的雕花光影,上首之人的话音顺着月华倾泻而下,犹如从深井之外传来,既空且远。 “月娘,单是嘴上说说,不算知错。” 宋迢迢张了张唇,却如何都发不出声来,直到秋风倏起,卷来案上一张白麻纸,那纸掠到她眼前,原要飞远,偏偏被一只华贵的云履踩住,纸张在风中不断簌动。 她瞠着眸子,目光投向纸间的字句,当中陈列条条罪状,实与不实,尽可加诸在她任何一位族人项上。 等同加诸在她项上。 她知晓自己现下必然是狼狈不堪,远远称不上美丽,于是勉力要露出个笑面。 她生就一双梨涡,眼如月牙,时人多爱她的笑面。 只是她饮泣太久,泪水壅沮她的唇齿、她的双目。 上首的郎君俯首,玉白的手虚虚搭在膝上,显而易见不耐的姿态。 他如缎的墨发是伸展的枝丫,笔直穿透她的胸腔,她含着一腔血腥气,仍要攀附他的肩背,昂起脖颈与他交吻。 恍然间,她感到天地倒转。 目之所及是一片大红,她浑浑噩噩,觉得古怪,晋州刺史府多用丁香、赭色,何来这样鲜研的红色? 她的双手被发带牢牢覆在头顶,萧偃的长发因为失去束缚,全数铺散在她的双肩、胸前,寒凉沁骨。 锦褥柔软的包裹着她,她足间的金链晃荡不停,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有人锁着她的腰肢,在她耳边喘/息,一声一声唤她孚乚名,在她耳后啮咬,一路向下。 …… 唤到末尾,宋迢迢浑身发颤,眼前、脑中一阵空茫。 屋外天光透进帐内,她模糊辨出,眼前的大红悉数褪去,变作刺史府的丁香色帐幔。 她曾数次挥动手中的钗子,使之化作利刃。 可叹这一次,她已经无力挥出。 * 萧偃更衣离去之前,将她踝间的金链垫上漳绒,扣好锁孔,理理帔子,欲去吻她眉睫,她阖着眸,不经意撇过头,恰恰避开他的亲昵。 他笑笑,将吻落在她发顶,嗓音温絮,“好娇娇,你携身的药我先收着,你秉性柔弱,不好吃这些虎狼之药的。” “待你诞下孩儿,若要避忌,只消我去吃药。” 帐幔合拢,帝王被人簇拥着走远,宋迢迢睁开眼眸,木木望着承尘,颊边一片湿冷。 午时将过,萧偃从折冲府中议事归来,孙得全正从内间向外赶,约摸是要寻人。 萧偃遂唤住他。 孙得全抱着拂尘,急急迎上来,面有难色,“禀陛下,奴婢原要去寻您……夫人今晨用过小碗藕井粥,饮过几口茉莉宝珠,午时又吐出来,人恹恹的,总不肯讲话,如何是好……”—— *怀揣.唐朝常用的衣裳上的一种口袋,大约在腰间。(没记错的话)感谢在2024-01-30 22:44:07~2024-02-03 03:4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鲁半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小字 ===================== 连着几日好晴光, 刺史府后/庭的木芙蓉被烫得打蔫。庭内画堂前,接连等候一个晌午的医者们纷纷蔫了阵势。 他们多是晋州医署中医术佼佼的医师,抑或是民间大有名望的坐堂郎中, 这番被刺史府的名帖聘来看诊, 据言还是为一位了不得的遮奢人物效力, 无不趋之若鹜。 待得入府,众人发觉驾临之人与大内关联紧密, 身边竟有医令、奉御这样超群轶类的里手陪侍,更是忧喜交集。 忧的是怕自身力有不逮;喜的是他们身为业内翘楚, 大都心有野望, 倘若此举事成, 离登高不过一步之遥。 众人鱼贯入内,才知是为一小娘子诊病,小娘子年方二九, 容色惊人, 然而下颌尖尖, 唇瓣、胞睑发白, 昏默不语,脉象细且无力。 详问症候, 心中已咂摸出七七八八, 无非是多思多虑,兼之心胆气怯生出的怫郁之症。 用些归脾汤、酸枣仁汤, 效用都是顶好的, 遂要开方。 侍奉的内官突提起一项兼证, 道小娘子吃过膳食, 原先无事, 午间无故呕吐数次, 忧心日后再发作,问及呕吐的诱因,俱是摸不着头脑。 一时无法,还要摸脉,小娘子的手轻轻一挪,衣袖滑动露出内臂,压霜塞雪的肌理,其间红痕密布,直似揉在雪地里的殷红梅瓣。 众人莫不骇异,心知当中内情隐秘,不好声张。 适时一披着鹤氅的郎君阔步行来,秋光镀在他周身,端的是龙章凤姿脱俗尘,风流栈尽应见画。* 内官齐齐向他见礼,女郎却不动,垂着眉目怯怯缩缩,全然不愿让人近身的情态。在场诸人行医多年,各类病证参错重出不知见过凡几,立时觉出古怪。 观这郎君的气度排场,必是贵不可言,于是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个好歹来。 萧偃落座在宋迢迢身畔,身子微倾,挡住外人大半视线,随意点一个医者上前问话。 那医者穿着布罩衫,身形敦实,唇边两撇胡须一颤一颤,颤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萧偃听完孙得全禀话,本就心绪不宁,当下就要发作起来。 身边女郎兀地抬手,柔柔覆上他的手背,他不禁顿住,一颗心慢慢落回实处,情绪平稳几分。 女郎的手掌软滑细腻,偏偏凉的沁骨,玉石一般。 他眉峰蹙起来,让堂中老成持重的医者来分说,说得大概,仍有几处含糊不清。 依萧偃的脾性,如何能够忍受旁人这般搪塞,然他养气功夫极好,不多说什么,命孙得全去籍库取几人的户籍册子,这就是要拿人亲眷开刀的意思。 钝刀割肉,文火煎心。 他惯用的伎俩。 场中有顿悟过来的,惊得哀叫连连,忙不迭扑到萧偃足下抢白。 最先头的医者尚未开口,屋外传来急促重叠的摇铃声,是乡野游方医常用的串铃。 宋迢迢眸子微微颤动,听到外间的孙得全恭谨唤了一声“贺医官”,她抿唇,不自觉捏紧指尖。 未见其人,先闻见清苦的草木气息。 现身的女郎头戴方帽、背着榉木药箱,手中的串铜铃丁零当啷,她逡巡一阵,视线定定落在宋迢迢身上,唤:“宋小娘子。” 这话一出,知晓前情的人无不恍神,宋迢迢忡怔良久,望着向她走来的女郎——妙目菱唇,不是禾连又是哪位? 她翦羽扑闪一下,张了张唇,终究未曾多话。 禾连观宋迢迢清减许多,全不似当初的明媚生动,心下太息,径自去看她的舌脉,掠过萧偃时仅是草草行了一礼。 参诊罢,她折下脖颈,叉手作肃容状,吐出的字句毫不留情。 “陛下倘若想要折宋娘子寿元,尽管凭着自己的心意去砌磨娘子,保管娘子过不得十数年,就瘗玉埋香。” 四座闻言,登时直筒筒僵在原地。 萧偃攥着宋迢迢的手先时收的极紧。在禾连锐利的诋斥声中,他枷镣般的掌指渐次松开。 松开许久,依旧怯于触碰。 * 初九重阳日,晓色将尽,屋檐边的木芙蓉半拢住花蕊,唯余嫣粉悬在枝头,似团团云烟。 这云烟轻而薄,顺风曳入屋内,与女郎手边熏燃的青烟纠缠在一处,酝酿出糅杂的香息。 女郎素手拂动,香息随着动作荡到她鼻尖,她深吸一口,末了浅浅喟叹。 对座的禾连将银针纳入匣中,见状摇首,“宋娘子,这安神香虽可宁神,不宜贪饕,其中麝香、冰皮用量颇大,恐于女子孕嗣有碍。” 宋迢迢顿了顿,身子退远几寸,偏头朝她笑一笑,并不把香移走。 对着这样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禾连生不出什么脾气,她仔细归整自己的针匣,暗暗琢磨宋迢迢的病势。 当日,她在晋州郊野采药,顺道拜访戚翁,遇上孙得全携着名帖来请戚翁,索性换她跟了来。 起初在堂外伏蛰,本是为了参详各家之言,不想局势闹得难堪,她不得不贸贸然掺和进去。 她悬壶于市近十载,析微察异是本能,比旁的医者更快觉出宋、萧之间的端倪。 观望数日后,她越发笃定——宋娘子的郁证泰半是由圣人引起的。 为人医者,首要一则是顾惜病患。 她性子冷倔,依仗着自个儿的出身,从不忌讳在权贵面前直言,岂会待萧偃例外,直接同他一一剖白。 既已陈明个中利害,萧偃必当放在心上,接连几日不曾近宋迢迢的身,第恐让她受惊。 禾连拧着眉,思及适才撞见萧偃时他的焦躁之态,还有尚贤托给她的一屉蓬饵,喃喃:“莫非忍耐到今日就算极限?” 大抵是被她的动静侵扰,宋迢迢转过头静静张望她,她合拢针匣,笑说:“九九重阳日,娘子要吃糕否?” 宋迢迢颔首应下,她沉吟少顷,到底把那屉蓬饵递给她,“娘子尝一个罢 。” 东风乍起,木芙蓉被摇落几片,恰恰坠在淡绿的蓬饵之上,更显出糕点的巧致,女郎拈开花瓣,将蓬饵轻轻衔入口中。 只咬过一口,她蹙额,将屉笼推回,手中的蓬饵顺势弃在盂中,似乎十分不满。 禾连轻咦一声,这蓬饵色香俱全,滋味居然如此不堪麽?那内使为何要郑重其事送来? 她怀着探究的心态咬住软糕,霎时惊住,口感绵糯余韵清馨,比之珍馐署的膳羞不遑多让。 禾连自幼醉心岐黄之术,求名问利一概不屑,唯独口腹之欲有些重。 她默默将余下的蓬饵卷入腹中,提着空荡荡的屉笼出门时,与在外等候多时的尚贤四目相对。 她下意识低下眼睫,避开来人。 不必刻意去看,这位内给事热切的目光几乎要燎穿她的方帽,把她的发顶烧着。 她因心虚脖颈泛红,伸手,递过屉笼,似是而非的点点头,转身走远。 贤尚乜一眼她慌慌张张的背影,不甚摸得着头脑,抽开竹屉,里头空空如也,他大喜过望,捧着屉笼轻手轻脚去寻他干爹。 孙得全原先倚在廊下长吁短叹,得了消息抖擞起精神,面团似的脸上生出喜气,叹道:“可算有件顺遂事!待我去向圣人报喜,好教咱们御前的人松泛松泛。” 贤尚点点头,心道很是,圣人因着无法与宋女郎相见,成日面色沉如深潭,浑身直有密云笼罩般,迫得人气都喘不匀,近来御前的人行事当真艰难! 他兀自思量着,就见孙得全蔫答答折回来,他一惊,“仍不能教圣人展颜?” 孙得全不答,摊开手掌,只道:“圣人接过屉笼,一句话都无。” 贤尚遥望东升的明月,若有所思。 “团聚佳节,圣人与我等自是无话可说……” * 残阳与月色交织,似流动的斑驳河水,漫入珠窗网户之中。 萧偃坐在临窗处,恍惚感到光晕附着在他骨肉间隙,试图浸没他。 他搁臂的如意几上,屉笼分揭,当中垫蓬饵的大青叶被取出,细细理好,晾在窗阑,和无数木芙蓉花并排挨着,亟待来日被制成贴花。 他默默望着窗阑,唇边漫出一丝笑意,转瞬堙灭,哀怨与彷徨争相爬上他的眉心。 他低眉,去看他的腕骨。 玄色广袖半遮半掩,衬得他裸露的手腕如同玉石,白到透出淡青脉络的肌肤,一支白玉发簪压在脉络之上。 簪尖凝着血,尚且温热,鲜血流到他鼓动的桡脉边缘,那处红痕深刻,血色淋漓,一笔一划力道隽永,分明刻着个纤巧的“月”字。 郎君指尖抚过小字,眉目垂敛,脉脉如含春水。 他将手腕贴在颊边,低声唤着女郎小字,唤得片刻,仿佛难以遏制心中的瘾癖,再度低头,墨发披散在他肩头,他的面皮在月色下极白,颊边血渍点点宛若红樱,唇瓣艳得摄人,嗫嚅之间,手臂颤动,俨然是在一面刻字,一面呢喃自语。 他刻了一遍又一遍,于常人完全是酷刑的举止,于他竟似良药,甚至助他安定下来。 红痕越发深刻,每一处笔画都趋于完满,适时弦月挂上梢头,萧偃对着月光抬首,支起鎏银镜,擦去颊边血渍,绽出一个清浅笑靥,扶阑起身,向外步去。 他分拂一路的枯枝黄叶,来到被木芙蓉包绕着的精巧厢房前,悄无声息推开门扉。 好似窃贼深入到最为隐秘的宝地,萧偃屏息,循着月光来到酸枝木寝床前,层层叠叠的锦褥中,少女睡颜宁静,鸦羽般的眼睫覆着,面庞洁白柔软,唇珠透着浅浅的粉色。 是世间无双的宝物。 萧偃甫一见到宋迢迢,就觉气息紊乱,眼眶压着巨石般酸胀发疼,他不舍得出声,似一只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温驯的敖犬,佝偻着脊背,跪伏在她床边,用鼻尖去触她的鬓发,用嘴唇小心翼翼碰她腮肉。 少女遍身的花香漫入他肺腑,他眼眶更酸,轻易不敢落泪惊扰到她,忆起那屉被吃净的蓬饵,方才慢慢洇出泪来。 泪水沿着他的鼻背下滑,缀在宋迢迢的眉睫间,令她看起来愈加皎洁剔透,盈盈动人。 萧偃情不自禁伸出舌尖,舔舐掉细碎的泪珠,唇下的肌理细腻如凝脂,他逐一吻过,留下浅浅红痕。 少女的吐息依旧平稳,他笃信她不会醒,脱靴上榻,像一条石拒鱼从后牢牢拥住她,他将头埋进她的颈窝,贪婪的、不知靥足的汲取她的香息。 掌下的腰肢细韧如练,往上是柔软的丰盈,往下是幽谷兰芳,他双臂收紧,不自觉发出吟声。 手掌陷入一片软白玉间,他颌骨上扬,脖颈酡红,耸云力间,床帐簌簌摇曳。 白光陡现之际,他颈部钝痛,被硬物砸得退离几步,眼前先是发黑,待昏蒙褪去,他瞧见宋迢迢披着单罗衫,手执美人锤横眉怒目与他对峙,又惊又怯的模样。 他心头发紧,连忙示好,“毋怕、毋怕…月娘,是我、燕奴,我太想你……” 宋迢迢神色凝重,用一种极生疏的目光打量他,她偶尔会同禾连说一二句话,眼下情势危急,她不好贸然喊人,启唇冷冷道:“哪里来的贼子?我不声张,你好自为之从速离开……” 这话落到萧偃耳中,无异于天崩地坼。他双膝一软,喉头吞刀似的生疼,楞楞道:“是我……是我呀月娘,我、我是你的夫郎啊……” “燕奴?子愆?阿郎?你素爱这样唤我的……是不是未点灯,你、你瞧不清呀。 ” 说着就要寻火折子点灯。 宋迢迢不说话,紧紧盯着他,全盘戒备的神情,不见半丝熟稔之态。 似在观望路边的野花、街边的乞儿。 他的心一寸一寸跌进冰窟里,狠狠跌碎,他喉头滚动,还是不甘心,抱着微薄的、残存的希望,扑倒她足边,直直跪着,献宝般将手腕上的小字呈给她。 他双目红得骇人,泪水、污渍糊了满脸,脖边被砸的大片淤青,狼狈不堪,偏偏神态十足虔诚。 “月娘你瞧,这是你的小字,我最爱不过……又着实思念你,就将它刻在腕上,今日、今日你吃了我做的蓬饵,蓬饵你记得吗?是你十三岁那年陪我吃的……我高兴、心里高兴,又描了几遍,你瞧……是不是漂亮极了?” 这人生戴着价比千金的羊脂玉,生的更是郎绝独艳,怎地疯疯癫癫的?宋迢迢心说。 因不想惹怒他,又怕扯谎教他觉察出来,稳着心神听完,瞥了眼他腕间惨不忍睹的伤处,好言相劝:“我生着病……你说的这些,我一时不大有印象,你要、要执意认为与我有旧谊,不如等我养好些……” 这番言辞果然有用,眼前人逐渐镇定一些,她握着美人锤,过度拘张下脑子转得时快时钝,打心底不愿和他扯上俦侣关系,遂道:“只是夫郎之类的话……我和郎君的性子应是合不来,我尚年少,还未婚配,不宜宣张的……” 男子听得她这段话,仍是平平静静的,只退身到灯火外,没在阴翳中。 宋迢迢觉得莫名,模糊听到声响,回首去探,才看清他在笑,泪珠霖霖淌过他的双颊,他不堪重负般弯折着脊背,喉中发出间断的呵气声,掩唇的手簌簌颤动,近乎一座冶艳癫狂的塑像。 她免不得畏怯起来,掩着被褥往后躲,趁那人笑得如痴如狂,越下床向隔门逃去,她心如擂鼓,脚步轻而迅捷。 隔门近在眼前,突地一声轰响,被人掩住,萧偃锢着门棂,将她笼在身下,他面上的癫狂之色褪去,在月华下莞尔笑着,一派清霁。 “为什么要是我呢。”他深深、深深望着她,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宋迢迢怯得发悸,她同样想问,为什么要是她呢? 不过面前人好像就是随口一问,很快丢开,他捧着她的面颊,与她抵额相对,柔柔道:“好月娘,你这说法不对……我们无一不配的。” “哪哪儿都契合。” 她遍体一凉,巨大的阴影覆下来,激得她惊惧的叫喊,脑中眩晕动荡,所有狰狞至极的记忆涌现逼来,天旋地转间,她俯身呕吐。 她吐残羹、吐清水,临了吐出丝缕的鲜血,吐尽一切秽物与疮痂。 萧偃从极端且浑噩的心绪中回过神来,目睹女郎颓然倾倒,轻飘飘彷如薄纸,他勉力支撑站稳,上前托住她,颤着躯壳,带她踉踉跄跄向禾连的厢房赶。 * 禾连这夜不知缘何格外昏沉,靠着萧偃一针扎在委中才把她唤醒。 她竭力抵抗着困意,为宋迢迢把脉,收回手后,将榻边的团扇砸出去,原要砸在萧偃额上,为着族人的性命荣辱,砸偏了,恰恰擦过他额角。 她没好气的斥道:“她这病本就是心神的问题!你还这样激她!现下旁的无甚大碍,只这郁证,必须得好生调养!” “你记着!往后万不可这样去招她!” 禾连双足搭在承足上,揉了揉眉心,“你这病态的性子……教你全然与她隔绝,适得其反。” 她无奈道:“你实是克制不住要见宋娘子,就乔装掩盖罢!她这病得循序渐进,哪有一蹴而就的。” 天欲破晓,禾连开过药自去补觉,萧偃熬好药,晾凉些许,一勺一勺喂给宋迢迢,汤药和线香都助眠,女郎睡得安生,他就在旁守着。 他长久凝睇着她的侧颜,睫羽垂落,天光照进来,他取出簪子,重重滑过眉心朱砂痣,不及止血,就用布条缚住。 朱砂痣不见,他立在映着波光的铜盆前,一遍遍临摹、效仿长兄的神态举止—— 医学生直接狠狠代入禾连 偃狗没几天好日子了 第54章 卯兔 ===================== 宋迢迢彻底记起萧偃并将一切勘破, 是在元月的一个雪夜。 这时节冬日已过大半,车辙压过积雪,停在东都洛城。 宋迢迢所在的这支车马行路迟缓, 向来踪迹诡测, 沿路晃晃悠悠, 遇见名胜古迹就停驻一阵,不像是在带她延医问药, 反而像在出门探幽访景。 晋州的普光寺、汴河的飞艎、郑州的嵩山,一行人依次历遍, 临到年关, 关隘卡口不便通行, 居然就势在洛城行宫燕居下来。 行宫是皇家幸所,寻常庶族岂可踏足,她去问为她诊病的禾连, 但见人眼皮一掀, 满不在意的语气:“我是凉州贺家的长房长女, 太后的侄辈, 有何不可?” 说罢,将新研制的蜜丸攮进她嘴里, 宋迢迢扑棱扑棱睫羽, 咽下蜜丸,这才安心住下。 就是大约这个时候, 她身边多了一名婢女, 这婢女相当之古怪, 比她的羌族侍卫还要高上寸许, 单臂就能挪动一架千工床, 常常整日见不着人影, 即便相见都近傍晚,外间的风雪纷纷扬扬,他穿着单薄青裳,披着肩头的白雪进门。 每每进门,都要给她带一枝花,有时是山茶,有时是腊梅。 婢女生的比许多世家贵女还要昳丽,他肤色洁白,嘴唇宛若红茶花瓣,眼睛是狐狸眼,长长的眼裂,眼尾微微弯起来,望着人的时候像一柄银钩。 很勾人。 她不甚喜爱他的眼睛,更爱看他下半张脸,或是看他戴着眉心坠时的某个神态,某个举动。 她觉得亲切,隐约想起某位故人,就会多同婢女说几句话。 婢女性子静,少有主动开口的时候,他为她挽发,为她簪花,为她补大氅勾线的一角,为她点一盏不明不暗的花灯。 尔后听着雪落声,陪她在深夜弈棋。 宋迢迢臭棋篓子一个,婢女的棋艺却十分好,她明明白白瞧出来,瞧出婢女是个中翘楚,偏要陪着她磕磕绊绊的装臭棋篓子。 这实在有趣,她刻意越下越偏,婢女为应承她,每一步落子都艰难。 许是患病的缘故,她的性子越见疏懒,即便后来大好了,仍是慵僻,对外物不大提得起兴来,只偶尔在婢女面前,她会多下两盘棋,在鬓角多别一朵他带来的花。 不拘是什么花,宋迢迢是爱花之人,容貌鲜妍,配各类花都相得益彰。 有一回,婢女折来一支雪滴花,花形如冰雪滴坠之状,她从未见过,遂要他将花穗晾挂在阑干,他抬手时衣摆滑落下来,露出手腕的刻痕。 掉了疮痂褪了淤肿,仅余朱砂的底色,一个小小的刺字。 她这个位置看不太分明,故问他:“这是谁人的名讳?” 婢女将袖子挽下来,捂着衣摆,很拘谨的样子,“是奴家良人的。” 良人,在民间是俦侣的意思。 宋迢迢应了声,百无聊赖逡巡一番,无事可做,伏在雕方桌上装睡,她不知缘何心里发躁,闷闷的。 严冬的日光惨白一片,不刺眼,蒙在她的发丝、耳廓,让她昏沉,模糊间,她听见婢女在唤她,和惯常的声线不相近,喑哑低沉。 她不吭声,他就当她睡熟了,搬了条凭几在她身边坐着,静静盯了她许久,她险些要睡着的时候,身边人一个侧身,将唇瓣轻轻印在她颊边。 婢女的吻是琥珀香,掺着清淡的广藿苦气,宋迢迢没有睁开眼睛,在心里默默想。 倘使和阿娘说,她属意同一女子成婚,阿娘或会打断她的腿。 可她一早就知道的,婢女高束的衣襟下,结喉醒目突出,他的耳边悬着耳坠子,然而耳垂洁净不见穿孔。 他不是女娥是儿郎。 她难得不讨厌他。 元月的头一日,即是元日春时。 红梅热热飒飒开遍宫墙,雪堆下迎春花枝悄然冒了芽,嫩黄的花苞攀到窗沿,宋迢迢折了一朵,对着日光眯起眼,打量花瓣的细小脉络。 脉络丝缕错杂,仿佛凝成几个小字。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道:“今夜我要去看傩戏,还要点爆竹、吃屠苏酒。” 身后人缄默良久,似乎不敢应承,她回眸,入目是贤尚那张细白面,她唇边的笑意凝住,将花搁入承露囊,扬声道:“是你呀阿尚!” 贤尚惊得头皮都要裂开,立时将头埋进衣襟里,畏畏缩缩道:“娘子快别这样称呼,奴婢是下等人……” “这有什么的。”宋迢迢笑笑,瞧他着实怕的紧,改了口:“贤内使有事否?” 贤尚一颗疾跳的心平缓下来,他叉手行礼,恭声道:“今日是元日,众人总要聚在一处才好,禾医官邀娘子去吃酒。” “去哪里吃酒?” “在显德殿,既是大殿,又临着一片阔荡的梅林,殿里地龙一烧,殿外梅花与飞雪齐齐舞进来……” 行宫是前朝一位颇有名望的女皇兴建,宫内三殿九重,无不神工天巧。贤尚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宋迢迢只是怏怏的,她支着额,突然问:“燕娘呢?” 燕娘即是婢女的闺名。 不及人回话,她自顾自道:“又家去了?她家离得这样远?家里的活计这样杂?菹菜腌了半个月还没腌完?”她捻着指尖,上头的凤仙汁是燕娘替她新染的,昨夜沾了澡豆已然褪去光彩。 她抬起头,见面前人一味地讪笑,额角薄汗都沁出来,就知他说不出句切实的消息,遂打发他下去。 “你拿不准主意,就去禀你们上头主话的人。” 这话一出,先才还虚汗淋漓的内官扯起抹笑,忙不迭躬身向后躲,口中道:“奴婢这就去禀禾医官。” 欲盖弥彰。 宋迢迢心下暗嗤,倚在榻上用眼风觑他,似笑非笑,“去罢。” 一更将至,消停半日的雪片再度纷飞,打着旋往宋迢迢兜帽里钻,几位侍女、护卫被贤尚引到她面前,意思是由这起子人护她出行。 她的视线在人堆里转一圈,掠过名穿着褆袄、颊肉丰盈的侍女。 侍女一双铃儿眼直直盯着她手里的杏脯,她觉得有趣,将杏脯递给她,招手让最末的护卫上前。 右足稍跛的少年跨出两步,在场诸人俱都敲起警钟,握着佩刀、暗器严阵以待,宋迢迢不以为意,仍旧招手,“阿惹,过来。” 少年板起秀气的面孔,步态放慢以掩饰自己的跛足,他在离宋迢迢三尺远处停住,垂着头,姿态卑逊,宋迢迢从怀揣中取出一方鼓囊囊的红纸,噙着笑递给他,“压祟钱。” 银鞍接过,低低问:“娘子一切可好?” 宋迢迢不改笑面,“我好呢。禾连说你这记伤透了筋骨,须得多多卧床休养,怎么偏要跟来?回去罢。” 少年抿着唇,不肯挪步。 “待回得燕京,就要与你阿姊相聚,你不好生养着,教她忧心怎生的了?”话罢,不去看他,挑帘进了與车。 宫道积着雪,两面的石灯笼幽幽淡淡,照不明晰,一路上时有磕绊,贤尚蹙额,点了点驭车的侍从,命人在與车四角挂上羊角灯。 车驾平稳许多,贤尚发觉车内静悄悄的,远远见得前方的驱傩队,他叩响车壁,小心发问:“长街上车马辐辏,不宜行路,傩戏、灯市倒是十分热闹,娘子是否要一观?” 过得片刻,女郎支开轩窗,观望一会儿,答道:“这地界不错,整好看戏,你去买两盏像样的兔儿灯来,等会来这附近的铺面寻我。” 主子发话,贤尚唯有照办这一辙,见人走远,宋迢迢提着罗裙,登轼而下,铃儿眼的侍女收起杏脯,过来搀住她手臂,她眨眨眼,笑问:“要不要吃五色饮?” 侍女果然心动,一行人走走停停来到饮子铺,点了几盏五色饮、赤饮、蔗浆之类,擎等着享用,宋迢迢闲坐无事,逛了逛相邻的傩具摊子,买了只护僮侲子的面具。 正要戴上,驱傩的队列伴着鼓声、踢踏声渐步逼近,为首的傩公、傩母领着一众僮子,高声唱祝,身边围绕着各色鬼怪,吹拉弹唱,或歌或舞。 “……眼赫赤,着绯裈。青云烈,碧温存。中庭沸沞沞……”* 游街的行人驻足,坊内的庭燎明亮,顽童将竹节点燃,噼里啪啦一顿响,将祝词声都湮灭,金红色火花合着灯轮照亮长街,一派艳丽喜庆之景。 贤尚抱着兔儿灯踉踉跄跄撞进人群,眼看与饮子铺不过咫尺之遥,兜头降下一盆水,淋透全身,他打了个哆嗦,咬牙向上去看,张口欲斥。 惟见上方顺风招展的酒肆幌子,近窗处空无一人。 他暗道不好,急忙搡开人堆,迎面就是捏着盏甜饮子面有菜色的归浦。 二人相视一眼,齐声道:“速速去追傩戏摊子!” * 临近城门的暗巷,雪片缠着北风涌入巷内,吹得宋迢迢的披风烈烈作响,她抖去周身的落雪,揭开兜帽,开口时吐出一嘴氤氲白雾。 “出来。” 小巷人迹罕至,雪积得极厚,被人踩过发出咯吱声响,她余光睨了眼来人,一身宽大的玄青斗篷衣,面容遮得严实,嗤笑:“薛表哥何必遮遮掩掩?” “你是来求人,而非害人。” 薛锦词不动,同样笑:“不尽然是求人……某随身揣着宋女郎所求之物。” “仅仅是物件?你不是说苍奴在你手里?”宋迢迢蹙眉,面露疑色。 “那位郎君性子烈,时刻发着狠,恨不能手刃圣人,某怎么敢轻易带出来……” 话落,久久无回音,薛锦词借着月光去望立在巷尾的女郎,她唇色惨白,眼眶隐隐透出血红,肖极了民间怪闻里会在雪地突现的青女,凄艳惨然。 他突然不忍深说,措辞温和一些,有几分无措,“你那婢女的死,实是意外……你为着她的安危将她暂移别处,谁都未料到她已有身孕,她自个儿尚且不知……这才吃错药,酿成祸事。” 宋迢迢听着,往日剔透明亮的琉璃眼,顷刻空洞洞的,仿佛被剃去瞳仁,蒙了尘秽。 她当时不曾哭,好半晌,伸出手,指尖颤巍巍的,薛锦词一向圆滑机敏,这时犹觉讷讷,反应了几息,才将一只手缝的绣月兔福袋递给她。 她木着脸,将福袋细细拢进怀里,一面说:“去燕京的质库报我的名,取两千金,务必看顾好苍奴,还有幺幺,我寻机就去看父女俩。” “你阿姊的事,我自会办妥。” 收整罢,她不做停留,转步就要出巷,临到巷口,终究顿住,“是腊月初麽?” 薛锦词愣了一瞬,晃过神来,连连道:“是、是腊月初,你那婢…碧沼罹难前,想着年关近了,才做的这福袋。” 冬日里嘴唇干得皲裂,他舔了舔唇瓣,“若某未记错,女郎出生那年当是卯兔。” 无人应答,抬眼四遭空荡荡。 月华冷凝,风雪煞人。 * 沿街的坊市,家家户户春幡高挂,青缯编制的幡面上绣着各色吉祥话,屋内人影憧憧,杯盏一重叠一重,击得门前的春幡摇曳,送来一室室鼎沸人声。 宋迢迢在长街踱步,兜兜转转,不紧不慢,似漂泊苦旅的游人,又似为着吃酒犯夜禁的痴儿。 她且行且吟,嘴里哼的是扬州常见的小调,眼中映的是她绣鞋的一角。 绣鞋是蜀锦做的,瑰丽奇巧,鞋头的花样子是碧沼最爱为她绣的荷花,她从前时时赞她鲜妍出尘,堪配荷花。 她看了许久,突地折下腰,将绣鞋一一脱去,有铁蹄声由远而近袭来,说不得是巡夜的武侯,还是办急差的驿官。 或许,两者都不是。 宋迢迢不躲不避,赤足站在原地,微微侧首去望,北风扬起她两鬓的发绺,她薄白的面皮被刮出胭脂色,拢肩的披风和云帛肆意飞舞,卷着漫空的纯白雪片。 渐灭的庭燎和月色里,她的眼瞳是最亮的存在,倒映着不远处的城门,还有打马穿过城门,向她飞策而来的郎君。 白蹄乌上琢玉郎。 她忽地笑了,朱唇一张一合,唤:“燕娘。” 她的好燕娘。好萧郎—— 死遁倒计时3/1 马上除夕了,提前祝宝子们新的一年平安遂意>3< *出自《驱傩词》 第55章 玉兰花 ======================= 隔着一帘风雪还相距甚远, 纵是萧偃耳通目达,仍旧辨不清宋迢迢所言为何。 他念着伴她节庆元日一事,连夜批完冗重的奏本, 将将踏出宫门, 就得了一封洛城急报, 顾不得旁的,急忙打马追来。 这时节乍见宋迢迢, 什么遮掩避忌统统抛到脑后,一颗高悬的心落回肚中, 顿觉眉骨胀得酸疼, 乌压压的眼睫一扑, 险些当场坠下泪来。 他忙不迭勒马,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周边人发觉宋迢迢屹然不动, 自有心生疑虑的, 萧偃却是完全乱了阵脚, 满心满眼都是立在摇曳春幡下的少女。 他疾步到她面前, 抬手去握她的手,先时低头, 发觉她一双玉足赤/裸裸, 教风雪摧得通红,眉峰一蹙, 就要屈膝替她裹住。 萧偃脊背弯折, 上方突传来女郎清清淡淡的笑音, 笑过一声, 旋即收住, 实不像掺着真情实感的样子, 他指尖一顿,怔怔凝着垂在自己指间的大袖。 峨冠博带,俨然一副郎子装扮。 心腔的疾跳声如擂鼓,穿透皮膜,震得他一时僵在原地。 “燕娘。”宋迢迢压低声唤她,柔絮的腔调顺着回旋飞雪钻入他的髓海。 “你又骗我。” 他晃过神来,微微张着唇,仰头去望她,蓄在眼眶的泪水因他的动作漫出,沿着深窄的脸颊汇到颌尖,欲坠不坠。 风雪几欲迷人眼,宋迢迢掩着眼睫,打量他极白的肤、极艳的眼,他面上泪光点点,血色尽失,偏偏眼睑和唇是颓红色,衬得他比缭乱的白雪更夺目。 他踌躇着抬起手,似乎要环住她的腰,在她腰腹间埋头饮泣。 多么熟悉的场面? 狡诈卑劣的狼犬,每每用眼泪、示弱、痛处——骗取她一点点怜意,就迫不及待将她吞吃干净。 百试不殆。 宋迢迢展开丹蔻半褪的指尖,挑起他的下颌,她长日无事可做,指甲蓄起来,薄而锐的尖端贴着他跳动的脉管。 指下的脉管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她折腰与他对视,指尖重重按下去,松开时留下一道极深的红痕。 她乜一眼红痕,噗嗤笑出声,半掩着面,眼尾溢出零星泪花。 “早知道你是郎子,却不知你是有官身的富家子弟,这样潜伏在我身边,为的是什么?” 她有一下没一下捋着发丝,懒洋洋的语气:“莫不是我身上沾了大案?抑或是……对我苦思不得?” 萧偃注视着缠在她细白指间的乌发,喉头上下滚动,颊边的泪水半干,他抚了抚眉心的浅痂,背过脸,轻轻去贴她的手背。 极温驯的姿态。 宋迢迢感到掌下的肌肤蠕动,良久听不见他一句回答。 她并不在乎,敛住眸中暗色,向他倾身。 乱空的雪片在这一刻冻住,她的眼睫掠过他的耳廓,酥酥麻麻的,融着冰雪的凉意。 “罢了,这有什么干系呢?” 她噙着笑,再扑一下眼睫,吐字时的雾气呵在他脖颈,“是贼是官,是人是鬼,我都认。” 话落,她直起腰身,赤足去踢他的小腿骨,“外间太冷,送我回暖阁。你前日同我说,要陪我一齐点爆竹,赏焰火。” 周遭的军卫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或有那胆大的,离得近些,偷偷觑一眼这边的动静,目睹这悖上逆乱的一幕,惊得险些厥过去。 偏不见圣人有半点脾气,原先他是半跪着,直似侍奉主人的奴隶,兢兢业业,教女郎踹一脚,反而整个人松泛下来,顺势替女郎裹上双足、围好兜帽,令她伏在自个儿的背上。 又见女郎扬手拍拂他的肩背,一下一下,浑然一派驾马的阵势,“驭”着圣人向行宫的方向去。 军卫们一时晃不过神,在后头面面相觑,舌桥久久不下。 郎子的背宽阔,格外暖和,宋迢迢攀伏着,足尖慢悠悠地晃,披风和兜帽包裹着她,为她隔绝风霜,围着她面庞的是一圈细密兔绒,被风一吹,簌簌拂拭她的肌肤,令她温软的陷进去。 她慵僻,萧偃乖张,皆不是话多的性子,坊内的呼喝声渐次消弭,一路缄默,她听着飞雪刮擦之音,阖上眼眸,脑中万千思绪盘桓。 临到行宫,宋迢迢已然睡熟,宫门前立着贤尚一干人等,个个缩头缩脑,怯如鹑鸟,跪伏等候多时。 萧偃视若无睹,径直入殿,替宋迢迢褪去外裳,换好寝衣,将人安放在千工床内,后舀一盆滴了花露的温水,浸湿汗巾,仔细擦她的身,末了,将被角掖平整,点一炉安神的苏合香。 青烟袅袅攀上来,他观少女睡得安谧,方才拢上幔帐,朝外走去。 外间的风雪变得十分轻淡,他的目光游弋回来,扫过跪地之人冻得皲裂的手指,接过惊寒奉上的长鞭,面色无波,破空一纵。 霎时在为首的贤尚背部刮出血痕。 鞭身带倒刺,裹了盐水,内里构造奇巧,加之萧偃用的是巧劲,不消发出声响,就能生生剜下人半块肉。 仅一鞭,痛意凿骨。 贤尚以手支地,死死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呼痛声。 萧偃丢开鞭子,抽出绢帕来揩手,他的手指颀长洁白,悬着圆润的水露,玄色的绸缎在指间穿梭,似在擦拭一件玉器。 “归副统这次算不得初犯。朕不欲扰夫人清梦,你自去内狱领罚,教你阿姊来顶一阵子。” 他笑一笑,语气无甚起伏,继续道:“内给事办差不利,念在初犯,受过这鞭再跪两个时辰就罢了。休在这处跪,恐惊着夫人晨起。” 贤尚岂敢说一个不字,领着余下的人去殿后罚跪,冬日的天亮堂起来要更晚,将近卯时,天边隐隐透出一点宝蓝的光,贤尚捱着严寒痛楚,心里数着时辰。 模糊间,耳边有人唤他,奈何冰霜将他眉睫都覆白,凝在一块,他挣将不开,还是被人搀着站稳的。 他用袖子拭了拭眉眼,勉力瞠开眼,入目是一队乌泱泱的人马,蹑着手脚,忙上忙下,不知在作甚。 离他最近的是穿着骑服的黎弦,她的手稳稳托着他的臂弯,一点不虚晃。 他大惊,忙要退让。前朝乃至本朝,宦者的地位都极其低下,常有高位者将他们视作秽物。 黎统领身为北衙羽林军的头子,与燕统领并领大军,举足轻重。 黎弦细眉一皱,锢住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将随身的汤婆子递给他,照着萧偃的吩咐传话:“过不得两刻钟宋女郎就要起身,速速回房罢。陛下体恤,给你们赐了玉龙膏,搽过药好生歇息,今日不必在跟前伺候。” 贤尚不禁觉着眼酸,黎弦松开手,掏出一枚鱼符,同他道:“这是出入洛城各署用的鱼符,你拿着这符,不论用什么法子,务必将宋女郎元日的行踪探明白,事无巨细,悉数上报。” 这就要贤尚将功折过的意思,他心下一松,忙不迭应是。 他揣好鱼符,却不立刻离去,探出头,张望不远处走动的人群,讨好的笑,说:“时辰尚早,黎统领宵旰忧劳,奴深感钦佩,现下是在操办什么要事?” 黎弦默了默,启唇要答,一层朦朦的亮光突地镀在她面上,众人抬头,眼看着火树银花在天幕绽开,随后是阵阵烟花爆响声。 她愕然侧目,扶着腰间的佩刀闯进人堆里,平日最是稳妥的人,刹步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部下扶住她,她抓着刀柄,恨恨道:“谁干的?出来!”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畏畏缩缩出列,举起手里黑秃秃的火榉子,“统领命我们按照图纸给焰火摆阵,天太暗,属下不大看得清,用火把照着瞧一瞧,不巧一个火星子飘下去,登时就点着了。” 黎弦抚额,大错已酿成,实无转圜的余地,瞥了眼飞檐下的刻漏,卯时至,宋女郎约摸要醒神了,惟愿她同陛下不曾被侵扰,否则就是万死难辞其咎。 宋迢迢的确醒了。 她心里有事,起的便早些,用青盐、柳枝漱过口,她披着发,坐在窗下明镜前,看窗外大片大片的积雪,还有透过积雪飞出的琉璃瓦。 雪停后不见风雨,云层淡彻,多半是晴日,额外燥冷。宋迢迢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银簪拨弄香篆,忽觉后颈肌肤被人浅浅摩挲,她不必回头,就知是萧偃在为她通发。 她不发话,身后人轻易不会开口,这次倒不同往常,金篦才篦过一遍,萧偃在她发梢抹着玉兰头油,轻声问:“娘子今个儿起得早,可是睡得不安生?” 宋迢迢似笑非笑,搁开银簪,望着镜中如玉的郎子,直言:“明知故问。我虽嘴上说无碍,你到底诓骗了我,竟是一句话都无?” 萧偃抿抿唇,低眉敛目,一派乖驯,“我本姓萧,字子愆,因着祖上的血亲关系,得了恩荫,一介闲散的宗室子弟,空有富贵,不值当说的。” 宋迢迢挑眉,“富贵?何等富贵?倘是滔天的富贵,我等庶族如何接得住。” “不过几许铜臭,几间宅院,碍不着旁的。我身无长物,蒙月娘青眼,愿与我相识相知,实乃平生之大幸。”说着,他放下金篦,矮身伏在她膝上,抬起一双潋滟的狐狸眼,凝眉与她对视。 大约是昨夜歇的晚,他眼下有淡淡乌青,眼白晶莹生光,当中的血丝都宛若花枝的脉络。 他深知这张脸就是他最大的底牌,是以竭力表现得诚笃无害,甚至无意识模仿双生兄长的神采。 宋迢迢果然有所松动,抬指抚上他的墨发,神色恍惚一阵,唇瓣张合间,低低说了句甚么,恰时焰火炸响,自然将其堙灭。 二人齐齐转头,千朵万蕊,碎星乱舞,尽数映入眼底。 烟花随玉撵,添作锦江春。* 一室无言,唯有“乒乓”的爆裂声不绝于耳,待得残花落,冷烟息,萧偃问她:“你适才所言为何?” 宋迢迢水银般的眼瞳一眄,扬起唇角,深深漾出两颊的梨涡,“你应我三件事,我就既往不咎。” 萧偃说好,她遂道:“一则,我有一堂姊名宋盈,与我颇为亲昵,她头婚丧夫,二嫁做了晋王侧妃,晋王殉难,独留孤儿寡母。传闻圣人在骊山遇刺,有晋王妾室的手笔,妾室与我堂姊幽居在离宫,同样是晋王的遗孀,关联千丝万缕,我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既为宗室,想来不缺人脉,可否设法保全我的堂姊,留那名妾室性命?” “二则。”她顿了顿,指着庭中一排排玉兰树,道:“往年这时节,风和日朗,玉兰堪堪报春,尔今不过生出几点嫩芽,这一年冬日着实漫长。” “偏偏我最爱玉兰,爱它的香气,爱它开的花儿。我的岁辰将至,岁辰当日,我要看见满城玉兰枝蔓,辛夷花开。” “三则……”她说到这,蓦地断开,萧偃含笑看着她,问:“三则?” 但见女郎不语,默默捻转耳边的累珠挑子,笑靥清浅,梨涡半露不露。 “还没想好,先欠着罢!” * 仲春十五日,宋迢迢已经在燕京安仁坊的府邸住定。 她年不及双十,一生中半数以上的年华,都是与杜氏相依着前行,如今得以回到杜氏身畔,自在安居,自是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午间用过膳,日头略高,屋里烧着地龙,熏得她又酣又热,宋迢迢换下嵌绒的红罗地半臂,披上细葛制的大袖衫,去东院寻杜菱歌。 年节方过,杜家二房上京与大房团聚,杜菱歌一贯是爱玩爱闹的性子,这番来到燕京城,被这软红十丈的繁华地迷了眼,兼之宋迢迢的生辰就在二月不远,遂长住下来,一并贺岁。 宋迢迢绕过云/墙,远远见到杜阙侧立在影壁前,拿着交刀修花枝,今岁花开得晚,玉兰尚且含苞,东院这一片茶花不过初初吐蕊,实则不必悉心修剪。 只是杜阙素性沉静,闲来无事便是莳花弄草,宋迢迢命侍女噤声,悄悄穿入月洞门,借着枝叶遮掩,猫腰行到杜阙身后。 未及她出声,杜阙就暗暗笑起来,擎等着小妹来吓他,不想许久没有动静,茫然间一声惊雷入耳,小妹提着裙裾朝屋内大喝:“阿姊!小招阿姊!阿兄在这偷折你的美人面呐!”* “就这一株,他还说、还说要接去他府上养!” 杜菱歌果真飞也般地蹿出来,手里捏着件方格棋盘,好似稍有不慎就要招呼在旁人头上。 杜阙对着气势汹汹的堂妹,百口莫辩,宋迢迢掩唇,按捺一会儿,才将笑声放出。 笑得杜菱歌楞楞的,过得片刻,转过神来,操着棋盘追拿她。 杜菱歌成日习武,百十斤重的横刀舞得哗哗响,宋迢迢哪里是她的对手,周旋一二圈就败下阵来,几人闹罢,在院中摆上棋盘,围坐在一团玩弹棋。 说来也怪,几人年纪见长,玩心反而越发重,临到日暮,勉强尽兴,恰逢嬷嬷来传饭。 几人收整毕,相携去主院,院中华灯千盏,济济一堂,不单杜氏在,韩嬷嬷、宋盈俱在,杜阆夫妇双双从庐州赶来,数年未见,二人所育的龙凤胎都过周岁了。 宋迢迢晃了晃神,讷讷想——往年这时候,碧沼必然坐在席间东面,她会多夹几著韩嬷嬷做的藕粉糕,将新作的裙裳递与她,对她说新岁穿新衣,祝她安乐,祝她如意。 她落座在主位,与杜氏并排,接受众人的祝贺,感受新一岁的熙攘热切。 宴饮毕,众人去偏堂闲话,有人发觉杜氏频频将视线投向龙凤胎,怜爱之情溢于言表,不免打趣宋迢迢,她这个年岁,在大舜寻常百姓家应当育有一孩了。 那人话音方落,四座缄口,知情的是忧虑,不知情的是莫名,宋迢迢噙着笑,应道:“是该教母亲欢喜欢喜了。” 正说着话,外间大亮,光影起起落落,原是城中在大放焰火,从顺天门一直燃到花萼相辉楼,极大的阵仗,只怕圣人诞辰都不过如此。 大多人被夺去心神,宋迢迢放下杯盏,趁着这时机挪出堂屋。 堂外,焰火下,明月边,一树玉兰花亭亭立着,郎君身着玉色大氅,在树下静候,风一吹,白玉雕就的花瓣纷纷如雨落,从安仁坊到燕京城的各个角落,凡有玉兰花的地界,催放的催放,催放不得的用白玉代替。 焰火与皓月交相辉映,玉白花枝一朵叠一朵,究竟是如何一场盛景! 宋迢迢走向树下人,明灭的焰火照出她眼角泪花,她眸光闪烁,轻轻伸出手,拥住他。 对面人怔了怔,小心翼翼回拥。 风声唳叫,她垂下眼,在焰火最盛的时候缓缓开口,眼泪湮湿他的衣襟,女郎的容色却出奇平静。 嗓音柔絮如杨柳。 “我知道第三个要求是什么了。” “元和二年的春日,我要同萧子愆在万万棵玉兰树下成婚。”—— *化用李白的诗,但是古时候的烟花多指春日如烟的花朵,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句子,就觉得这句很美。 *美人面,一种双色山茶。 玉兰花就是我一直说的辛夷花,淡而香,好闻的很。 再次高估自己的进度,下一章一定!T^T 新年后第一章,给评论的宝贝发小红包~评论就是动力嗷嗷嗷>3< 感谢在2024-02-07 23:58:06~2024-02-15 06:2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卿卿卿卿陈、归家的小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色的莫里安 10瓶;超爱做作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承露囊 ======================= 依宋迢迢的意思, 婚仪一切从简,比照寻常人家的规制即可,宗室的礼节繁缛, 她不耐烦计较细枝末节。 于萧偃而言, 这却是他苦求多年得来的唯一一颗善果, 比之龙肝凤髓更要罕俪。 此前,他凭借各色手段将二人牢牢栓在一处——造籍存目的婚书, 刻着新妇名讳的宗室玉牒,昭告天下的榜文, 应有尽有。 却无一样出自女郎心甘情愿的许诺。 他连与她堂堂正正比肩的资格都不曾有。 他一贯是被蔑弃的存在。幼时, 是被踩在烂泥里的踏脚石;少时, 是披着长兄外皮与人周旋的反贼;如今大权在握,多少人畏他惧他,或是暗地筹谋取他性命?他捏着手指头是断然数不清的。 有谁甘愿分那么一点点真真切切的怜意给他呢? 生父始终要他死, 生母留他一条命, 但无从护他周全。所有的人心里都有称衡, 他在任何选项面前, 皆是最末最靠后的一个。 在萧偃十六岁以前,认为这其实不算甚么。 他命途多舛, 生来卑污, 绝非良善之辈。旁人轻贱他,剥夺他的生机, 他就去抢去谋去使计, 照样爬到高处。 他觉得这一辈子就是如此了。 抢来的权和物都冷冰冰的, 他揣着这些东西入眠, 仍是难得酣梦, 反觉得硌得慌。 只是实在无法, 这一步步走来,他何来抉择的余地? 直到他流落到扬州,遇见扬州的明月,扬州的桂树,那么明絜那么芬芳,最为要紧的是,他遇见扬州宋府的小女郎。 蜜煎、蓬饵、辛夷花包。 玉簪、桃符、贺岁词。 被人当作孩童轻言细语地哄,被人牢牢护在身后,危难之际,他不再是被抛下的一个,他成了被人以命相择的那个。 萧偃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明月照向他的短短一瞬,明月皎洁,从他身上掠过,自有更多人需要她、仰赖她。 可他太贪念,太贪念。 他是完全凭着这一点怜恤蔓生的。 这月华于他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日光水流,是支撑他的精气骨血。 尔今他手段用尽,明月终于愿意长长久久的垂怜着他。 他一时惴惴到不可自抑,唯恐这是优昙一现,更忧心两人间生出半点瑕隙,或是婚仪中稍有差池。 恨不能。 恨不能将自己浇铸成铜像,亘久地钉在此刻。 是以萧偃近来常常绷着一根弦。 他久居高位,本就威仪日甚,身边人被他压得大气不敢出,侍奉时个个紧着皮肉。 又观他整日除却理政,就是忙着着手婚仪之事,动辄操劳到夜半,唯有在宋迢迢面前,他才会放下拘张盛气,露出好脸色来。 一出宋府大门,故态复萌。 二月末,萧偃接连数日苦熬到夤夜,次月初一还须去大朝会,过丹陛时一个踉跄,险些昏厥在大殿上。 惊得贺太后都来问。 一问方知,他竞夜不眠,既是为了挑选霞帔上绣的合浦珠,又为着考量二人的婚服——究竟是统一用纬线提花的纬锦,还是斜纹绫和纬锦间错开作配? 贺太后本不想理会的,她与这次子离心多年,现如今不过互相辖制罢了,然亲见这荒唐之象,终是忍不住道:“你为天子她为国母,径直用袆衣冕服也就是了!做甚弄些有的没的?” 萧偃明面应下,转过头登时不去理会,一味兢兢业业,求善求美。 他这番状态持续许久,将近三月初三上巳节才算好转。 上巳节前夜,宋迢迢约见,他去安仁坊赴约,隔着满园的春海棠,望见在水池中央赏月的女郎。 朱红攒尖的八角小亭,正对着淡青色的细细弦月,亭中三两杯盏一只黄铜酒壶,满壶金浆玉液。 女郎一手握住团扇,一手转着秘色瓷杯,呷完残酒,她撂开杯,抬首掩扇,兜头迎住铺洒的月光。 月影纱的扇面蒙住她下半张面,单单露出她朦胧的眼眸,其间盛满春水,向他盈盈眄来。 他止步在宋迢迢面前,凝睇着她的眼眸,闻着隐约的酒香,忽觉心有一瞬停住,凉风袭来,他肩头一绺发丝随风向上,掠到他下颌,泛出痒意。 园中池清波静,哪里来的风? 他回过神,入目是宋迢迢含着笑摇扇的模样,她手腕转动,腕间的银镶玉手钏叮咚作响,一对梨涡浅漾,声线娇懒:“莺时三月的天,犹散着凉气,怎么发起汗来?” 说话间,用手绢拭了拭他高挺的鼻背。 可她醉醺醺的,手一偏就擦到他唇间。 茜纱制的袖摆掠过他下颌,酒气兰芳扑鼻而来,撩雨拨云。 不知缘何,萧偃一颗心狂跳不已,定了定神,他问:“好端端的,怎么喝起酒来?” 宋迢迢就道:“这是烧春,有股果子香,不醉人的,我且喝得了两杯,阿郎要不要来点?” 他摇头,“我须斋戒三月,诚心问佛,不得沾酒荤之物。” 宋迢迢听了,扑着小扇,咯咯笑个不停,大抵是在笑他何时信神佛那一套了。 萧偃惯常是不信的,倘若能够求来他和宋迢迢的圆满,无妨笃信。 被女郎放肆取笑,他丝毫不气恼,伸手将她脖间的乱发捋顺,盯着她似醉非醉的面容好一阵,待她瞪起圆而翘的双眼,用清凌凌的眼瞳来横自己,才闷笑出声,掏出怀揣间的玉版宣纸递与她。 “这样式可还满意?倘若满意,明个儿我就打副样子,送来给你过过眼。” 但见澄练如玉石的纸面上,用上好的辰砂、雌黄绘出了一幅团扇,纷华靡丽,处处精妙,是新妇大婚时所持的扇面样式。 宋迢迢愣怔少顷,反应过来,赞道:“子愆妙手,这扇中绘刻的鸾凤相旋、翙翙其羽,直如活过来了!” 萧偃心下一软,欲要接话,适时宋迢迢变出个物件,粗看似荷包的模样,她素手一扬,将物件轻轻抛进他怀里。 “回礼。” 他接住细细打量,原是只承露囊,浅碧色的缂丝料子,上面有鸳鸯戏水的花样子,绣艺粗拙,一瞧就知不是绣娘的手艺。 新婚时的结发礼,需用承露囊收纳二人交缠的发丝。 这物件轻飘飘如絮羽,偏偏击得他心魂一震,教他觉着手中物件重比千钧,好一阵,才闪烁着眸光发问:“月娘怎地想着绣这个?” 宋迢迢撇撇嘴,露出几分不情愿的娇态,恰似合羞,“阿娘说我万事不沾,全教你受累了,实不是个新妇该有的样子……” “可不是我要做的,实在是阿娘太爱说教……”话到这处,萧偃就不肯往下听了,噙着笑打断:“我知、我知晓。” “凡是出自月娘之手,必是世间最最好的。”他一双柳叶似的长眸勾起,极清亮,“亦是最有情意的。” 坊间的丝竹声漫入园林,伴着蝉鸣渺渺,几多婀娜,独留亭内一片阒静。 宋迢迢不自在地低头,腮面含粉,手指绞着腰间绦带,一段白净生光的脖颈朝向萧偃,不去与他对视。 仿如一串柔嫩的花穂搔过,萧偃心尖酥麻麻的,他垂下浓黑的翦羽,情不自禁倾身,唇瓣将要擦过她耳廓,蝉鸣声突地高亢,刺得他收回动作,神色清明几分。 远处闭口藏舌的簿囟们抓住机会,纷纷活泛,当中的孙得全小心翼翼靠近亭台,捏着嗓子问:“陛……郎君,夫人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擎等着您回屋侍药呢。” 这借口蹩脚,宋迢迢许是半醉着,并不置喙,含含糊糊道:“阿郎去罢。” 纵有诸多不舍,萧偃到底记挂着要事,他抿唇,勾了勾她的小指,依依惜别,“两个月,再等上两个月,大婚以后,我们就无须守劳什子规矩,年年岁岁皆相伴。” 近日他克己守礼,每隔半旬见她一次,次次都不逗留太久,就是为了遵循先人口中“婚姻之故,言就尔居”的俗礼。* 宋迢迢颔首,笑一笑,“去罢。” 待一行人走远,宋迢迢收住笑面,慢慢坐直身子,葱段般的指节在铜壶上拨动几下,从酒壶中倒出一盏茶水。 清茶清酒在色泽上区别不甚大。 她不紧不慢地呷茶,周遭看护的暗卫乍眼看去无甚异端,放宽心防。 银鞍趁势现身,站在扶疏花木遮掩的死角,压着眉头,颇为焦灼道:“娘子的衣裳熏了整整一夜迷/香,加上这酒,寻常人吃了解药都难捱……” “他,他居然不为所动!” 宋迢迢面色淡淡的,只道:“他常年习武,武艺与阿仰不相上下,兼有百毒不受这一项,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 “况且。”她眉梢一挑,“他分明动摇了。” “明日上巳节,你去寻个人,与我去曲江池踏春罢。” 银鞍闻言稳住心神,目光向下,眼看女郎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汉白石桌面一笔一画,写出个“沈”字。 * 翌日,芙蓉园中曲江池畔,芳草萋萋,乳燕啼歌。 春光依次抚过岸边的游人,将他们的绮罗衣装照得熠熠生辉,车马骈溢间,富户人家的香囊、配饰被挤得散落一路。 两岸杨柳与繁花交错而立,一面是清浅碧色烟,一面是深浓胭红团。 风乍起,杨柳和飞花齐齐掠向水面,扰皱江波。 小船泛波缓缓行,船内两名丽人相对而坐,似是故人重逢,言语殊为投机,可惜相谈不到两刻钟,就有僮子匆匆来请。 道是沈家大郎催得急,盼着小妹回去行障团聚。 沈群春暗啐这厮好没眼色,偏生无法,明了这不算大兄的本意,唯有和宋迢迢分别。 临行前,她太息:“此去一别,不晓得要何年何月再叙了。”宋迢迢同样怅惘,说到伤神处,端起杯烧春,与昔日的师长对饮。 对饮三盏,方才尽兴离去。 过得片刻,萧偃赶来,宋迢迢已经醉得彻底,女郎眼风都不分他半点,捧着酒壶,扬起玉白颈,径自倾壶畅饮。 萧偃愕然,忙要阻拦,因不好妄动惹她恼怒,就浅浅扣住她的后颈,要她与自己对视,免得她还要海饮。 他面上不显,心中急得发叹,道是宋迢迢这几日莫名嗜酒,确有些反常了。 莫非当真记起了往事,不然今日为何要请沈群春,按理说她将关于他的种种都丢得干净,怎会独独记得在扬州授书的沈群春? 倘若、倘若她真的全数记起,致使两人在大婚前的关口出岔子,他真是心肝脾都要尽裂了…… 他一素是不择生冷的性子,当下太惧太怕,联想适才得到的密报,不禁冒出些卑鄙念头,思及她在晋州时的情状,连忙压下去。 只是手足无措间,他的翦羽不断簌动,眉峰或蹙或松,瞧着十足恐慌的模样。 宋迢迢与他额心相抵,感到他的睫羽在一下一下颤着,和她的睫羽点头相交,她观他眼眸清而媚,泛着涟涟水光,宛如做错事在忍泪的孩童。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噗嗤笑出声,歪着头道:“你在怕什么?” 少女因为醉酒露出憨态,尾音拖得缠缠绵绵,像粘牙的饧糖。 萧偃立时晃过神来,捧住她的面颊,定定回望她,极轻、极轻地问:“月娘…月娘…你说说,我是谁?” “你?”女郎瞠大眸子,挣脱他的束缚,退远几寸,正色道:“你是、萧子愆…是阿郎…是燕娘。” “……是陛下呀!” 话音落地,萧偃顿觉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他几要吸气不得,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她,祈盼她吐出一句转圜之言。 然而没有,宋迢迢仍旧静静望着他,眉目间有一种褪去醉意的凌然。 窒息之感愈重,他青白着脸,心腔有一个裂口在撕扯,沉默间,他的哀求之色被取代,决然而疯狂的痴色漫上来,使他清滢的眸子变得浊红,与惨白的肌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就在他决心下令,要将女郎囚入金殿时,她突地俯身靠近他,两片柔软的唇瓣紧贴住他的,如兰似桂的香液汇入他的唇齿,他怔怔凝着她闭阖的双目,一时间忘了闭目。 反而在心中痴痴念喃:原来如此。 原来是要使计诱他吃酒。 可叹他在宋迢迢面前总是出奇的失常,眼前人一冷一热,他就毫不犹豫将诸般不寻常抛之脑后,将动荡与暗流死死压入心底,全盘放下戒备,虔诚、忘情地与她交吻。 蓬船驶入兰草间,悠悠地摇曳。 此等行事下,随行众人自会退去他处,亟待外人退下,宋迢迢挑帘出舱,她衣襟鬓发微微乱,姿态闲静。 小舟靠着大片疏密错落的兰草,她弯腰,垂手没入水中,接着净手的假动作,掷出袖中隐藏的琉璃小瓶,小瓶顺着兰草的罅隙,飘到一座汀洲间。 汀洲上藏身的少年拾起琉璃瓶,却见瓶内除却鲜血,还有一细长卷纸。 上书——今日听故人言西地有一奇草,名为芃,食有奇效,或有堪用之处,君往河西求药,一并将之带回。 * 四月至,春光渐好,花簇锦攒。 正值烂漫时节,宋迢迢的气性反倒一日大过一日,三不五时寻茬子,时而喜吃芦橘时而喜吃柰果,最闹人的时候,连沙南的胥余都要替她寻来。* 萧偃一概应允,一概照办,有时杜氏都要感慨,在应付宋迢迢这事上,这位陛下的耐性不遑于她这个阿母,况且自家女郎往常俱是好性子,她不曾被这样折腾过。 她是过来人,仔细思索此间异状,试探着与萧偃商谈,要他请个稳当的医士来替宋迢迢瞧瞧。 萧偃于儿女之事犹是愣头青,当医士报出喜脉时,他被震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好一阵,差点当场失了威仪。 医士陈明了大致状况,意思是母体康健,胎象稳当,在座无不欢欣,萧偃久久无言,一茬过后,另寻了几位圣手来看,还将人拖去屋外逐一细问。 得知诸处皆宜,才肯放心。 他猝不及防,惊胜过喜,挑灯读过数百本关乎妇科、孕嗣的书册,某一日,他阅览多件妇人难产的案例,连夜惊梦,整宿整宿不得好眠。 须得亲见了宋迢迢无恙,方肯安枕。 此后更是殷勤悉心,不必细说。 四月末朝中却发生一件要事。 起因是萧偃大力提拔杜家人,引得以右相为首的望族一派怨声载道,几度上奏,直言圣人偏私,宠幸外戚,恐生党锢之祸。 宋迢迢经由萧偃坦白身份,加上他对她听之任之,对他的周边事了如指掌,故而道:“既如此,要我舅父致仕就是,他为官多年,年过半百,已然是力不从心……” “再者大舅母秉性弱,燕京入春满城杨絮,她喘症总不见好。”她顿了顿,为打消他疑虑,特意笑说:“不如要他们随我大兄外放罢,就去扬州,山水宜人,与庐州相去不远。” 萧偃依言应下。 宋迢迢状若无意问了句薛家的近况,得知薛妙出狱后无甚差池,倒是薛锦词代姊受责,贬官下放了,她抬了抬眉,不置可否。 * 婚仪定在五月初二,不冷不热的时节,不至于错过春光好景,又不至于教宋迢迢穿着繁复的婚服受累,甚至为了不让她经受颠簸之苦,翟车仅仅在她所居的宅邸象征性绕了一圈。 朝堂为着不合礼法一事闹得乌糟糟不成体统,她这位当事人只消在青庐安坐,等候夫郎前来却扇。 虽说宋迢迢不欲铺张,萧偃却难以遏抑自己的奢欲,照他的意思,最好是筛锣擂鼓,将二人成婚一事宣扬到四海之外。 宅内彩绸遍布,宅外红妆漫漫,岂止十里。 燕京城内家家户户,休说是有头脸的富户,即便是犄角旮旯里的丐户,也特特着人送了红灯笼,连带着一筐筐沾满喜气的蜜煎,运入街头巷尾各家门楣。 缀了红线的铜板从北边的朱雀大街,撒到南面的明德门。 是夜,榴花飒飒闹枝,杨柳丝丝带雨,整个燕京城蒙上一层迷蒙、喧闹的红艳光泽。 安仁坊宅邸西南角的吉地,一名赞相挥撒着金锞银钿,一名赞相洋洋唱词。 萧偃在撒落的果子、金银器中走向百子帐前的新妇,帐内氤氲着荔枝煎与樱桃酥的甜香,还有新妇身上的清淡花香。 他神思一曳,恍然间觉得昔日庐州的景象近在眼前。 众人见得他朱衣华裾,针脚袖口流光宛转,一步一步,步步矜重,行至宋迢迢身前,端端正正屈膝,俯首,行跪拜礼。 宋迢迢静立着,手持他亲手所制的团扇。 众人无不惊骇,这是民间新妇子低嫁才会有的礼数,于圣人而言,实属逾越至极。 有谁嫁入天家会是低嫁呢? 无一人敢言。 此后就是吟诗却扇,同牢合卺。 整只的瓜瓢对半分开,舀了层拓子中的清酒,缓缓送入新人口中。 不知是否掺了别样的缘故,分明是最平常的清酒,萧偃竟尝出丝缕蜜意。 合卺后就是结发,新妇脱下帽惑、头花,新郎褪下外裳,全福人上前,替二人梳头合发。 红烛高照,火光昏蒙,所有祝词与贺曲涌向二人,管弦急奏短歌闹,热攮之气几乎溢出庐帐。 乐声渐次轻忽,萧偃眸光一瞬不瞬,注视着他与宋迢迢纠缠的发丝,默默跟唱他惦念已久的结发词。 “月里娑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结发被纳入承露囊的那一刻。 萧偃欢喜得忘却所有礼数,狐狸眼弯弯如盛满波光的月牙,他笑吟吟抬眸,下意识去观察宋迢迢的反应。 于是望见她不言不语对着他。 她的神色淡而惝恍,唇角笑意似有若无,一缕血线无声渗出,连同她身下片片嫣红,一齐浸染绣满合浦珠的瑰丽婚服,浸染百子帐,浸染半边青庐。 全部的声响,全部的光影在这一刻凝住。 沉闷已久的燕京轰然间暴雨如注,青紫的电光劈开天幕,他的魂魄顺着狂风暴雨向外击打,遍身内外知觉尽失。 他瘫软在地面,眸子瞠得裂开,潋滟光采碎去,一身的精血化作血泪涌出。 是谁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叫喊?是谁惊惶打翻烛台?是谁在奔逃? 他不知。 他不知。 火星燎上他的手背,一股焦烂之味蔓延。他的心肺顷刻烂去,无知无觉,只是呕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他不顾呕血,不顾火势,匍匐着向前,颤着躯壳攀住女郎的衣角,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柔而涼,垂而软,浑如死物。 再无法抚摸他的脸颊—— *借用诗经,大意是婚而同居,不婚不居。 *胥余,古代的椰子。 *出自古代诗词。 偃狗:甜蜜蜜的(咂吧咂吧)原来是老婆下的毒(咂吧咂吧) 感谢在2024-02-15 06:29:05~2024-02-20 19:4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卿卿卿卿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归家的小谢、十八寸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戒掉原味鸡 14瓶;超爱做作业 2瓶;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参半 ===================== 暴雨不歇, 硕大的雨珠一拥泼下来,将兴庆宫满宫苑的牡丹花都打落,花瓣碾碎成泥, 如团团彩漆汇入沟渠, 一层一层荡起斑斓浪迹, 花香合着雨水潮气,穿过殿门漫入殿内。 殿内深处, 烛火晃晃,向东的嵌云母六曲屏风后, 绘花鸟工笔图的纱帐被一双大掌挽住, 帐内, 久病卧榻的贺鸳娘现出全貌,她半坐起身,倚着玉枕向前探去。 好似在殷切企盼着甚么。 她一张芙蓉面几无血色, 唇瓣干涸开裂, 唯有凌厉的凤目透出些光彩, 翦羽一扬, 满室烛光拢进眸里,使她眼底的清泪越发盈盈。 诸梁观之, 默默垂下头, 似一座巨大泥塑矗立在床尾,烛花一爆, 他半跪下去, 端起药, 膝行到床边, 将陶碗奉到女子面前, “娘子, 先吃药罢。” 贺鸳娘不接茬,问:“东内来话了吗?” 诸梁缄口,将头埋得更低,突听上方人咳声频频,他按捺不住,回道:“圣人情形确不好,龚医令等人轮番看过,一时无法,遣人去府上延请禾…犬子之妻。” 明了形势,贺鸳娘才肯颔首,将药饮尽,牵强一笑:“大郎新婚不过两三日,就被叨扰,实在惭忝。” 不及诸梁开口,她又问:“那人呢?” “想来在路上了,戕害天子,何等罪过……” 说话间,外间响起断断续续的争执声,隔着厚重雨幕传到二人耳畔。 声响渐近,贺鸳娘抬眸,见得外间紫光阵阵,雷电轰隆遍彻天地,殿门被人推开,雨势更大,蜚瓦拔木,水精帘被风雨绞着掀向她,一名身着婚服、浑身湿透的女郎掠过隔帘,跌倒在屏风前。 诸梁登时拔剑而起,剑锋直指伏地的女郎,羁押来人的郎子动了动佩剑,终究不曾开口,倒是随后追来的贤尚,扑在马鞍毯上一叠声陈情:“禀太后、禀太后!圣人违豫前特特降下谕令,道是不论如何,不得擅动宋女郎……” “一切!一切待圣人大愈后再行处置。” 今日事变,观礼的沈间辛、刘济俱去稳定局面。宋、杜家两家的小辈被关押下去,几名长辈尚不知情。 是以圣人这道令形同虚设,甫一发出,兴庆宫就来拿人,黎弦在北衙当差,燕惊寒在圣人身畔护卫,孙得全唯太后马首是瞻,仅有贤尚与几个寺人死守着不敢让步。 若不是归浦赶来助力,恐怕宋迢迢事发当场就被钉到独柳树上,安能囫囵至此。* 贤尚实在怕,纵使宋迢迢现下的形势较圣人犹算平稳,却不知这般动荡下遭得住几时。 他原就在蓬莱殿当差,倚赖着中宫出头,不比那起子身家底子厚的,出了事,头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他。 思及此处,他打着寒噤,重重朝金砖地面磕头,“求太后开恩、求太后开恩!宋女郎同样中了药,不知深浅,总要留住人一线命脉……求太后……” 他怕得狠了,一时间失了分寸,贺鸳娘闻讯不久,正是气急,被他喋喋不休闹将一通,禁不住锁起眉头,打断他:“罢了!予一词未置,汝倒忙不迭发起难来!” 说着,她起身绕出屏风,去摸宋迢迢的脉。 萧际起兵登位后,贺鸳娘在河西落下的痼疾常有反复,尔今萧偃权柄在握,她的症结反而愈加重,禾连来请旬脉,她不时讨教几招,算是久病成医。 她切脉片刻,紧促的眉头逐渐松动,直起腰身,淡淡发话:“贤内使退下罢。” 她深知贤尚缘何分心挂腹,故道:“不必争拗,倘有差池,自有予一力担在前头。” 贤尚无法,悻悻退下,贺鸳娘回过头,同剩下的青年郎子道:“大郎受累了,连娘现在甘露殿参诊,你先去护着她,这儿有你阿耶在,出不了乱子。” 郎子双手交叠行礼,恭声道:“阿巳告退。”而后屏身向外行,才退得两步路,贺鸳娘眉目一动,唤诸梁与他同行。 父子二人有时日未见,整好教他们诉些体己话。 阒然间,偌大的宫殿余下她与宋迢迢。 她不去瞧浑噩的少女,在临窗处随意拣一架胡床落座。 胡床挨着株落地红珊瑚,珊瑚幽茂生光,边缘打磨得细密卷曲,层层叠叠,斜倚在檀木底座间,如同夤夜里绽开的朱砂红。* 贺鸳娘背对屏风,就着绰约的光影,一面用清油擦拭红珊瑚,一面启唇。 “约莫是三十年前,庄宪皇后与文宗皇帝成婚多年,好容易得了头胎,召我进宫陪侍,明面是陪侍,实则是让我与王子王孙相看,彼时我仗着嫡亲姑母稳坐中宫,跋扈自恣,踢天弄井,焉晓得逊让为何物?” “那年生辰宴,我得了一只凤头鹦哥,爱不忍释,温室殿的六公主来讨要,说是带去顽耍,我不愿,讧争间将她推倒。她为教我吃排头,刻意用枝桠刮花脸颊,栽成我的手笔。” “女儿家将容貌看得何其重,谁都想不到是她自个儿下的手,她的生母郦贤妃得知,啼哭不已,惊乱间,身下居然见红,奉御一诊脉,断言是胎落了。姑母被牵连,褫夺凤印,幽禁思过。” 她擦拭的动作不紧不慢,并不因沉重的往事有丝毫滞涩,继续道:“郦贤妃何时有孕?阖宫恐怕无人知晓,而我的姑母,确确实实怀身大肚五月余,不及解禁就要临盆。奉御赶来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生出个未足月的婴孩。” “姑母倒台,郦贤妃成了继后,贺家被郦家打压,四面楚歌。我的阿耶身在中军,竟被流箭射伤,就此殒命。” “同年,我作为族中长女,第一次擐甲挥戈上沙场,将将及笄。” 贺鸳娘放下绸帕,将目光投向宋迢迢,她的语气无甚起伏:“事隔经年,郦家败落,贺家起复,我从东宫妃登位皇后,从皇后成了太后,仍不明白……” “郦贤妃那一胎,究竟凭何来的这般巧?” 她的尾音坠地,一道雷电劈破天幕,直似游龙朝着大殿奔突袭来,半数烛火被扑灭,宋迢迢缓缓撑起身子,望向贺鸳娘。 少女妆面尽褪,残余的脂粉与血迹混合在一处,衬着电光,不免显得惊悚,可她的瞳仁极其剔透,映着扭曲骇人的雷电,都如映着桃花流水般闲静。 “这桩往事,奴曾听友人提及,当时奴就在想——太后素有英名,绝不是愚怯之人,三十年前您蒙此冤屈,想必多次设法为自己脱罪。症结既在小产,郦贤妃的脉案必定要查。” 她的眼睫伴着起落的雷声,忽上忽下,“十四岁的小娘子,纵是胆识过人,怎么查得到蕃族的秘药?” 贺鸳娘半眯起眸子,“果真是‘芃’?” 宋迢迢不答,绽出抹浅淡的笑,伏身朝上座下拜,“祸兮福兮。三十年前,贺家失一后位,元气大伤,尔今倒因为果,尽可收回了。” 贺鸳娘也是笑:“怎么?凭一个被你弃如敝履的后位,就能为你转圜犯下的种种?” “私用禁药假造有孕之象,搅乱天家婚仪,辜毒天子,欺君弑君两项大罪并兼!这样滔天的罪状压下来,足够将尔的三族架在刑架上,来回滚刀千百回了!” 妇人一番话,字字铿锵,伴着雷鸣风声,大有九鼎不足为重的势头。 宋迢迢毫不退怯,忽而侧目,瞥了眼高悬的刻漏,水滴嘀嗒覆嘀嗒,在暗流涌动的室内显得突兀刺耳。 “一更过,圣人中毒已有两刻钟……” 她叹一声:“经蕃族萨满之手调配的秘药,不论是用在奴与郦贤妃身上的‘芃’,还是专用圣人心头血调配的‘参半’,皆是药性莫测,太后等得拖得,圣人就难说了。” 这话不啻于惊雷贯耳,惊得贺鸳娘怒而鹘起,迅速抽出红珊瑚下的长弓,搭弦对上宋迢迢。 “一介长于市井的庶族!从何知悉此等宫闱辛秘?参半……倘若燕奴所中确是参半,就不必送尔去刑场了,这把藏月弓,足够教尔血溅当场!” 话音方落,一支竹箭如突闪的电光,直直掠过宋迢迢的脖颈,带下她一绺乌发,在她脖间剜出深深的血痕。 鲜血晕开水渍,在她白腻的肌理间越漫越开,她抬手捂住唇,眉心颦蹙,眸间泪光隐隐,彷如哀泣的模样,贺鸳娘冷冷睥睨着她,看她伏倒在绒毯,双肩颤动,整个人弓腰缩成一团。 雷光、烛火伴着少女喉间的嘶鸣一颤一颤,她细细去听,发觉她何尝在哭?分明在放声大笑! 诸梁适时赶来,目睹这古怪骇异的一幕,就要出剑,贺鸳娘不欲阻拦,却见宋迢迢以手支地,抬起眼,歪着头轻轻朝二人笑。 她耳边的乌发乘风摇曳,一对梨涡深邃,是淬着鸩毒的蜜糖,“太后高门显贵,瞧不起我的出身,瞧不起天下的庶族,偏偏……与你权势富贵紧密相依的圣人,屡次折在我这卑下之人手里。” “您有甚么办法呢?仁厚纯良的长子被扼杀了,登銮的次子鸷狠乖戾,与您处处相悖,您是俗人,自然恋栈权力,唯恐继续下去,二人彻底离心离德。不得不拱手让出后位,冷眼旁观。” “明知我被逼迫,不但不为所动,还要促使贺三娘泄出消息,在我投环死路上推波助澜!” 她勾指卷着发丝,痴痴地笑:“万物都是你们权衡的筹码。常鳞凡介?更不值一提。” “可是贺太后。” 笑着笑着,她眼尾的泪光慢慢隐匿了。 “奴不是讫货的钱物!这世间万民都不是!我们有血有肉!是喜恶分明、会憎会怒的活人!权贵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自己却不能不把自己当人看!” 雷声渐隐,风斜雨细,宋迢迢站起来,一步一步行至贺鸳娘面前,作揖而拜,道:“如火燎原,不可向迩,犹可扑灭。”* “若非无路可走,奴绝不愿做这燎原之火。” 贺鸳娘不语,良久,终于道:“所求为何?” “但求偏安一隅,了此余生。” 风雨歇,残花败,宋迢迢松下发髻,取出翟冠中不起眼的珊瑚珠子。 “一粒效用堪半的解药,继后之位,杜宋两家半数家产,换奴赊愿。” 贺鸳娘嗤笑:“轻如草芥的筹码,尽可杀而夺之。” 宋迢迢并不惊惶,纳回珠子,“太后何必亲自动手?凡有动作,免不得留下痕迹,假使日后被人察觉,增伤母子情分,不若放我远远去了,全数算作我的决断。昔日韩信围追项羽,尚留一线生路……” 她顿了顿,“太后才识过人,岂是捉鸟反被喙啄之人?” 贺鸳娘神色几变,深深望她一眼,“你我当真相像,不单容色像,心性更像。若你为我所出,我必喜不自胜,可惜你生在别家,一心背离我的亲子。” 潮闷湿热的水气里,牡丹花的香气越来越浓,宋迢迢拣下袖间一片花瓣,将它掷入满地散落的合浦珠间,含笑喃喃:“的确可惜。” * 文宗皇帝当政末年,郦贤妃牢踞后位,一心扶持膝下不满髫年的幼子,欲将东宫取而代之。 为此,她不惜数次与福王萧际勾联,针对太子朋党。 恰逢嫁入东宫两年余的贺鸳娘有孕,帝王豫然,一定程度挽回危局,偏偏孕期逾半之际,太医令诊出双生脉象。 岌岌可危的东宫再度蹚入飘摇风雨。 贺鸳娘临产当日,产房内外严密防护,府卫死守东宫,不得教丝毫风声外泄。 产房外,太子及其几位心腹齐聚。 药僮来回奔走,萧阶拘张之下连连咳喘,太史令持着六爻算了又算,尚未有个结果,产婆抱着先头出来的一位皇孙,隔着密不透风的褥帐报喜。 报喜声堪堪落地,晌晴半日的天突然炸出惊雷,黑云覆日,阵阵雷光劈向产房,里头另外一位产婆惊呼:“还有一胎!是倒生!快、快传龚医令!” 与此同时,太史令手中六爻卦出,上下卦皆坎,是为重险,大凶卦。 四座扼腕无言。 龚蒙这厢,针药轮番上阵仍不起效。头胎本就艰难,贺鸳娘吃尽苦头,几要丧去半条性命。 他汗流覆面,不得不请示上意,萧阶的意思务必保全母体,眼看小儿殒命在即,贺三娘之母贺大夫人求见。 贺大夫人出身南诏,曾是南诏盛名远扬的大巫祝,不仅识百草、擅医理,还精通祝由之术,因与这位小姑颇有情谊,特来襄助。 待她入得产房,不过半个时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大殿。 是个相当健全的儿郎。 萧阶几乎当场红了眼眶,他沉默半晌,只问:“鸳娘如何?”产婆颤巍巍答:“累极了,已然睡熟。” 他扶着内使的臂弯起身,命人将一早备好的丹药呈上来。 这间隙,尚在襁褓的婴儿被抱到他跟前,他望了一眼,次子肌肤饱满白润,额发厚密,一双眼儿雾濛濛,三分像他,七分像鸳娘。 他转瞬收回目光,接过掺着药粉的蜜水,稳住颤动的手臂,缓缓倾瓶。 一旁的龚蒙实在不忍,壮着胆子提议:“殿下,不若取个大名罢,日后阎罗殿上,好歹能够报出姓甚名谁,是谁家小儿郎。” 萧阶注视着漫入婴儿柔嫩牙床的淡褐色液体,神态平静到有些木然。 “就取‘偃’罢,命止时止。” 外间风雨雷电齐齐息鼓,四下伏跪而泣。 他阖目,叹道:“来生,避走帝王家。” 贺鸳娘拖着倦怠至极的身子,拨开帘栊,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失血的面庞越见惨白。她哀叫一声,推开夫郎,要将次子抢入怀中,被左右的侍从拦住。 贺鸳娘脱力瘫倒在地,往日艳冠京洛的绝代佳人,尔今全无半点仪态,披发散襟,形容狼狈。 她仰着头,一味哀求:“殿下、殿下,幼儿何辜!他这样小,这样怜弱,才从腹中出来,一件事不曾做过!” “朝中种种,与他何干!求殿下……鸳娘这胎难产,今后恐怕无法承嗣,这一生,大约唯有两个孩儿……” 她蹙着眉,面上泪痕交错,眼底一片深浓血色,泣泪间,竟要向人顿首。 萧阶向来爱重这位太子妃,赶忙拦住,此时还是少保的贺父率先道:“鸳娘,东宫势弱,贺家颓圮。继后毒妒专断,视我等为眼中钉,另有福王虎视眈眈……” “况且、皇储的嫡脉怎可为双生!如何分尊卑?如何辨正统?这般要命的错处,势必被人死死咬住。加之这孩儿命数凶煞,旁人稍作文章,不消殿下动手,自有数不清的险阻舛途候着!” 贺鸳娘听了,似是意动,垂着头良久不语。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错眼就见一柄寒光湛湛的簪子抵在她喉间,她仰着长颈,手握利器,低低道:“既如此,就教我随这孩儿一同去了罢,总算全了母子情分。” 话罢,手腕一动,血线乍现,萧阶急急喝道:“鸳娘莫不是要弃阮阮于不顾?” 阮阮,即是庄宪皇后的遗孤,是名患有不足之症的皇子,当初先皇后弥留之际,特向自家身世手段双全的侄女托孤。 这些年来,贺鸳娘的确全心护着这位幺弟,似将一腔愧疚移栽到他身上,甚至为了他,避弃势大的福王,择病弱的太子为婿。 贺鸳娘闻言果然松动,萧阶乘势退让,“方才阿偃入口的丹药名为‘参半’,是取死生参半之意。” “既可生死人肉白骨,也可杀人于无形。” 他说着,兀自矮下身子,与她对视,小心翼翼吐字:“是生是死,全凭天意,从今往后,凡是事关此子生死,孤决不干涉。” 萧偃到底苟活下来,虽说实际上和身死无异。 究其前尘,倒不是因着他命大,实是贺大夫人仁心备至,私下喂给他一粒天山诃,可化百毒。 天山诃渗入他血脉间,对寻常毒药效用上佳,若要解参半——勉强抵得过一次。 不论好恶,天山诃与参半皆出自蕃地深处,称得上百年一见,万金难求。 好巧不巧,十全十美的物件,萧偃从来摊不上,参半这等莫测诡物,他还有一颗。 是他的生母贺鸳娘在南下前夜赠与他的。 她不多言,他就不问缘由。 于是某个大雨瓢泼的深夜,干黄的枯叶铺满狭谷,一路静谧寻常,他揣着这药到达晋阳城郊。 萧偃被困在荒殿十数年,何曾见过远阔的高山?何曾见过清澈的流水?就连路边沾满泥土的落叶,都教他觉得新奇。 途中还有一名卫兵,对他频频示好,随身护卫着他。 就在他减弱心防,怀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希冀,以为自己当真可以到达留都,平平顺顺度此余生时,叛军突现。 那名待他最亲最近的卫兵,毫不犹豫将他推出去,吸引追兵注意力。 他怔怔瞠着眸子,望着眼前陡然变脸的人,唇瓣张了又合。 终究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精铁造的兵箭,重重穿过他的胸膛。 他被轻飘飘抛在乱葬岗,如同一块破布帑巾,腐臭的泥水浸入他的唇齿、耳鼻,他的眼眸被脏污侵扰,刺疼发涩,可他依然执拗的撑开眼,凝着伸向天边的一笔不知名花枝。 他在等。 等着敌军前来将他枭首,带他的首级回去邀功。 临死前,他看了又看那枝花。 昏昏的雨幕里,花儿鲜妍,招展,自在。 实在是美啊。 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一时笑一时落泪。 他实在。 实在是恨呀。 恨得吞下另一颗参半,恨得用箭矢穿破兄长的喉管,恨得人不人鬼不鬼。 终其一生,尽是不可得。 * 元和二年的秋日格外漫长,近十月,秋光未谢。 偏殿里看管青铜鉴的小内使吃过午膳,乏的很了,观周遭无人,管事的贤给事等闲不在,就寻摸着小憩一会儿。 怨只怨殿内僻静,秋风温燥,他一睡就是大半个晌午。 若非脚脖子冻得打寒战,他大抵要睡到入夜。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忽觉脚踝处透骨的凉,僵硬不已,遂要抻一抻腿脚,活活筋骨。 不想一只腿浑似挂了千万钧的铁锁,死活抻不开,他后知后觉,竖着毛发向下去看,入目是玄黑的长袍,还有一张惨白如艳鬼的脸。 唬得他双髀颤颤,直接栽倒在地,口中哀嚎不断。多亏摔得醒神了,他才有胆子细瞧。 伏在地上扣他脚踝的分明是个人! 玉面,珠唇,狐狸眼。 不是当今圣人又是哪位! 小内使大惊,急哄哄跪地,不住磕头请罪,磕完头,他晃过神来,起身要去寻贤尚。 萧偃却不让他走,拽着他的衣摆,反反复复张合唇瓣,既是圣听,小小的内使岂有违逆之理。 除了倾身照办,他无计奈何,但听郎子含糊又执拗的、用一把久未发声的破锣嗓发问。 “月、娘呢…月娘呢……” 内使面露难色,挝耳挠腮,他这种小人物,怎知其中隐秘内情,自是答不上来。 萧偃纵使昏了小半载,初初转醒,浑身使不起劲儿,脑子依旧转得清明。 他观人眼色,转口道:“皇后呢?” 此言一出,内使即刻就明白了,然他半个字不敢吭。 萧偃何等敏锐的人,顿觉出佹怪,霎时间,他耳中轰鸣不止,眼前天地倒旋,全身的气血回灌入脑,激得他扶着殿柱爬将起来,寸息不肯拖延,摸着边上的器具就要朝外闯。 万般险要的节骨眼,刘济从政事堂折回,他是太子旧友,关系渊远,近来庙堂无主,理政批奏之事,泰半靠他和贺韫之撑着。 两个人各执半壁,意见时分时合,斗得不可开交。 满朝文武里,他算是颇有节臣气概,毕竟不怵事,就如眼下,他衣袍落拓,发冠散乱,鬓角、胡须蓄得密密一层,毫无避忌的立在君王面前。 平平静静告诉对面人:“先后薨逝已有月余。” 极短极轻的一句话,未及落地,就压折了萧偃的脊梁,不过瞬息,他强撑着直起腰身,咬牙抽出青铜鉴上当作礼器的宝剑。 重器难免教人失衡,他卧床太久,筋骨失用,歪了歪身子,差点跌倒,仍是不肯屈让,支剑稳住身形。踉跄间,他手掌直接揦过剑刃,硬生生剔开半边掌心,不为所动。 由此可见,虽是礼器,真要夺人性命,刘济作为文官必是蚍蜉撼树不可当。 萧偃扬手,友人的一缕发丝飘然落于剑锋,混着他自身的血液悬在一处,他竭力将声线压得低平,眼眶不受控的晕红,“这等逆上之言,朕权当不曾入耳。” “让开。” 刘济施施然站在原地,不躲不避。 萧偃不多话,毫不留情,举剑要刺,幸而贺韫之及时赶来,制住这场闹剧。 女郎擎着长鞭,掠走宝剑,径自道:“陛下觉得人言不足信,不如亲自去探。” “七步枯白骨的参半入腹,陛下这样坚实的儿郎都大病多时,宋女郎怀着身孕,不说全数服下,稍稍沾唇,就能教她香消玉殒。”—— *唐朝处极刑的地方。 *牡丹的一种,红如朱砂。 *出自《尚书》,意思是烧毁原野的火,不可接近,但是可以及时扑灭。 感谢在2024-02-20 19:48:12~2024-03-03 23:2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冰糖山楂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角梳 ===================== 贺韫之这人, 除却利禄,旁的概不入眼,行事无忌惯了。这番亲见到萧偃的疯魔之态, 嘴上豁亮, 心里未免底气不足。 她千算万算, 没算到他会悖逆祖制,冒大不韪之名谒陵。 一行人在半逼半迫之下出宫, 迈入森森帝陵,穿过仿燕京的城垣, 越过大内制的楼阙, 绕过献殿、碑亭等处, 长久停驻在墓室中央。 萧偃垂着眸,乌黑浓密的睫羽遮掩他眼底的血丝,墓内烛影憧憧, 他浑如石像, 静静伫立在白玉石碑前, 映在碑前的影子同样纹丝不动。 过得良久, 大约有两柱香的功夫,他轻轻抬了抬手, 似乎想触碰石碑, 抚一抚上面的朱砂描绘的碑文,终是收回了。 他原本还想离灵柩近些, 可是他的足尖将将挨上朱阶, 又怯缩般避开, 寸步不敢近。 他就这样立在方寸之地, 不言不语, 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碑文, 仿佛要将细微字句牢牢刻入脑海。 石室本就静谧,同行人无一敢言,更显得针落可闻,光阴淌过都迟缓。 不知过得多久,萧偃终于有了动作,他极轻、极慢的点了点碑文一角,其间列着“帝偃发妻”几字,问:“陵台令何在?” 一名官员出列应喏。 “将我的名讳剜去罢。”他说。 “日后,倘能与她同葬一墓,合碑文时,不要提……她是我的妻,只说。” 君王的话音清清淡淡,吐字间,死寂的墓室恍若惊起一阵风,烛火一仰一伏,光影簌动,在场诸人无不心惊胆战,却听他絮絮道。 “我生平倾慕她,痴念她。强逼她为后。” “不堪配她。” * 萧偃回宫当夜病倒,病得颇重,休说政务,就是常日里的饮食汤药都疏怠。 阖宫的宫人围着他来回转,尚药局、太医署亦是无不尽心,诸般灵丹妙药灌下去,就连蕃地之巔的天山诃都弄来一株,偏偏不见分毫起色。 越往后,他病得越重。 整个人伶仃枯瘦,原本充盈的肌肤、坚实的块垒逐渐消减,成日卧在榻间,直如薄薄一片宣纸,半点人色都无。 被他惊吓后带入帝陵的内使叫班哥,他年岁小,粗手粗脚的,并不在侍疾之列,依旧在角落负责看摆件、点灯盏。 在他眼中,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是悲哀又惨蹙的存在。 就像一朵跌下枝头又被抽去生机的残花,抑或是飘荡在荒野不知归处的游魂。 全无生机。 班哥有时甚至想,或许都不是。 残花尚可成泥,游魂尚可转世。 可是萧偃,说不准就是线灯燃尽前悬着的火光,烛花一爆就湮灭了。 再燃不起来。 班哥想了许多,但没想到烛花爆得那样急促,那样轻渺。 约摸是仲冬伊始的某一天,燕京城上方响了半宿的雷,冬日燥坼,这本算不得什么。 不巧蓬莱殿的马头墙年久失修,轻飘飘几阵雷光,当场就劈着了,火势从外向内蔓延。 是夜,夤夜方过,将明未明的靛蓝天幕下,大簇大簇的烈火桀桀涌动,好似绣刻在幕布上的大红金背花,盛大灼丽。 来往的火兵、寺人不住地用机桶升了水柱去灭火,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水囊砸入其中,却不见火势有半点停歇之意,反而愈演愈烈。 顷刻剥皮吞骨的烘炉炼狱,宫中敢死之辈都避之不及的存在,几乎没有一个人料到——圣人,富有四海、端坐金銮的圣人,竟会不声不响冲入火海。 就凭着张简陋的湿褥子。 待发觉时,火势歇去大半,众人大感不妙,火急火燎涌向火场,在靠近盥室的寝殿一角寻到萧偃,盥室临着水源,隐蔽迂曲,牵连不算太广。 险险留出一线生路。 再看圣人伤势,右臂到脖颈处都被燎破,溃面深且阔,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拨开他僵硬扭曲的臂弯,隐约见得怀间一个承露囊。 缂丝料子,绣艺寻常。 火势凶险,不免燎了几处小洞。 哪里像是什么宝贝的样子? 大火坍折半边大殿,抽去萧偃残朽胸腔里最后一口气,短短二三日,他病得连眼都睁不开。 医士们开的方药,他白日吃过,晚间就悉数吐出来,夜里高热不休,时有瘛瘲,呓语延绵,伤口处的敷布换了又换,仍是源源不止的外渗,脓血不净。 医术高明如禾连——尔今可称一声诸夫人了,依旧无计可施,反复施针用药,最为涉险的放血疗法、剔骨之术俱都试过,于事无补。 一日大雪起,宫中地龙依次烧起来,贤尚侍药时去探萧偃的手背,发觉他一身肌肤凉得沁骨,甚连半口汤药都喂不进。 禾连上前切脉,应指的脉搏近乎于无,贴着脖颈向里去探,才算有点脉息,她掏出应急的救逆丸,使巧劲攮进他嘴里。 尔后一面扎针,一面探脉,指下的脉息不可逆转的越来越浅,越来越浅。 禾连难得感到无力,“生气全无,唯有死志,如何挽留?” 心下不免唏嘘惘叹。 稳固不到两年的江山,莫非就要易主? 贺鸳娘就是这时领着沈家兄妹入殿的。 她压着喉间溢漫的腥血,镇住乱局,高声命沈间辛上前,转述自家小妹所知的前情。 说来的确惊人。 多少名医药石都无法转圜的危局,几句不轻不重的话,一个女郎的名姓,就能轻易拨正。 禾连犹觉不可思议,趁着形势好转,携手龚蒙等医者齐心应对,临到次日午间,萧偃转醒,违旷已久的感触到天光,用了小半碗糜粥。 贺鸳娘眼冷眼看着贤尚等人收整庖具,含泪走远,不禁讽道:“你自诩高流,绝不亚于你的兄长。怎会为着些许断雨残云,沦落至此?” 萧偃理着承露囊中的结发,许久无言,突然毫无征兆唤了她一声:“阿娘。” 贺鸳娘登时僵在原地。 萧偃恍若未觉,悠悠道:“儿时的燕奴,没有阿耶,没有阿娘。少时的燕奴,没有亲故,没有友人,只有……” 话到这儿,他突然顿住,笑了笑,“阿娘适才的问题十分古怪。我的皇叔,喔,应该叫先帝。” “先帝生前威名赫赫,一样心甘情愿折在阿娘手下,或许就如阿娘所言,我的心太脏,骨头太轻贱,合该是先帝的子嗣。” * 时值仲春,皇城的牡丹已然开得颇艳,花枝蓊蔚,在日头下泛着粼粼彩光。 上林苑皆知太后爱牡丹,既养出满园真国色,大都神飞气扬,主事的何监正还打量着借机邀功。 不及踏上通往兴庆宫的复道,就见侍奉太后的孙得全匆匆避出,弓腰趋行掩面垂泪。他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贺太后旧疾缠身,这些年迟迟不见好转,阖宫内外多有耳闻,却不知已经病重至此了。 他忆起那张夭夭灼灼的美人面,噎了噎嗓子,佝偻着身子躲去犄角。 宫内暖阁间,贺鸳娘卧在胡床上,视线渐渐模糊,脑中思绪时近时远的。 三月艳阳的天,她犹穿着袄衣,绕颈的貂裘密密匝匝贴着面缘,未束的乌发如水流过裘领,落在造胡床的榆木上,她的一只手拢在胸前,一只手衔一把犀角梳,虚虚贴着发尾,久久不动作。 这档口,四下静悄悄的,独留贺鸳娘一个,原有许多宫娥、内使跪在廊下嘤嘤的哭,她嫌吵囔,全部撵得远远的。 孙得全还要去传医士,她吃了五六载的药,从正统二年吃到元和三年,现下一沾药气就泛酸,遂叫诸梁去打发他。 不晓得究竟打发了否,她发都不曾通完,诸梁就折回来了。 她不大有转头的气力,隐约听到他的脚步声——分明慌乱得很,偏偏落地极轻,仿佛生怕惊着谁。 待人行至床边,想是被她的模样惊着了,腿脚一软,顺着胡床架子溜下来,瘫在地上,半晌泄不出泣音,仅有手中捻着的牡丹花颤巍巍的,随时都要碎开一般。 贺鸳娘闻见花香,眸子一转,如纸的面颊漾出点暖色,“怎么和从前一个样子,总哭个不休呢?” 诸梁不说话,大约是出不了声,双膝磨着金砖地,向前凑了几步,要将牡丹放在她掌心。 贺鸳娘不肯要,合指紧紧拢住角梳,不留一丝罅隙,梳身镂雕的虞美人被她一并拢进掌心。 她叹:“时人皆传我爱牡丹,旁人信了就罢。怎么连你都信了?”诸梁一时僵住,望着这把少年时亲手雕刻送出的角梳,牡丹离手,碎了遍地。 贺鸳娘噙笑,指尖微动,一下一下摩挲着雕花,忽地唤:“阿郎。” 诸梁翕了翕唇,似是不敢应,但听她道:“将我葬在南疆罢……” 她顿了顿,只说:“那儿的花开得好。” 她厚重的睫羽是两把小扇,恹恹垂着,半睁半闭如在小憩的情状,日光透过莲花瓦当投在她脸上,柔暖如纱,催人入眠,渐渐的,她指尖的力道松散,鼻唇下的裘毛不动了。 诸梁跪在原地,目光怔怔的无法聚焦,日光化作无数把冷剑,戳穿他的肺腑,他伏在床沿,唇间不断溢出大口鲜血,和他滚烫的泪液混在一处,再被他颤抖着用手拭走,唯恐玷污娘子的裙裳。 * 太后薨逝,是举国治丧的大事,近百日,燕京城里酒肆勾栏一概不得开张,长街上寂寥寒怆,百姓们操持完营生后无处消遣,不得不关起门来,在坊内的茶馆听几句评文。 诸梁一病不起,上将军之位空悬,数万京师戍军无人镇控,朝臣为着这事屡次上书,政事堂全数留中不发。 悬而未决就罢了,诸巳本在金吾卫任职,金吾卫将官历来是辖领戍军的不二人选,他虽为副官,确是诸梁独子,谁不让他三分薄面。 哪晓得今日上值,吏部发来文书,道是圣人亲命南阳郡公兼任金吾卫将官,领南军三府三卫。 诸巳养气功夫不算差,阅过文书,犹是当场沉了脸。 南阳郡公沈间辛,本就总领神策军,在朝堂上与诸家分庭抗礼,处处针锋相对,现下又来压他一头! 他满腔气血翻涌,不等散值径直出了署衙,纵马路过平康坊时,酒兴上头,着人入坊取几坛上好的兰桂芳回府,自个儿歪在茶馆里发懵。 台下座无虚席,台上的说话人兴致高昂,唾沫横飞间说到剑南大族诸氏。 既提诸氏,就不能不提当朝上将军诸梁,以及他与贺太后的风流轶事。 有道是诸梁出身微贱,生母乃是蕃地的逃奴,以至于他自幼备受族人砌磨,年不满十四就被丢去昆仑山采石,美其名曰砥砺心性,实则年少的他吃尽苦头,几度断气在采石主的鞭子下,后来南疆的蛮部屡屡寻衅,贺太后连合同宗兄姊征战,路经昆仑山无意救下濒死的诸梁。 两人南疆初识,南疆定情,并肩平乱征西,终因门阀所累,各自嫁娶…… 这些都是陈词滥调,本不足夸,诸巳听着连连嗤笑,了无兴致,突见这说话人板竹一敲,猫着腰向下探一圈,神秘兮兮道:“诸位可有耳闻呐?近来京中的流言。” 四座兴起,说话人捋着山羊胡自得一笑,压低声道:“内探得来的秘闻,据言贺太后谢世前,特与圣人夜话,闹得很是难堪,言谈间提及亲子不亲子的……” 这类皇室辛密,少有人不爱听。 欲语还休的一段话,引得众说纷纭,有说圣人或是贺太后与诸将军之子的;有说圣人与先帝关联匪浅,这才得了传位;甚还有说圣人根本不是贺太后所出,不然何至于母子情淡至此? 诸巳心底讽骂,一群愚民,天家血脉是何等呰苛要事?岂容他人置喙? 骂着骂着,他灵光一现,蓦地忆起诸梁的怪异举止——太后病重时,他这位阿耶上下奔走,似在为她寻觅什么要紧的人物…… 太后,圣人,阿耶。 彷如一根线头从杂乱的綶丝团中迸出,他试探着扯住线头,丝团豁然四散,谜底近在眼前。 一股寒意蹿上他后背,刺得他绷直脊背,起了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次月,诸巳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帜发起兵变时,关于萧偃身世的传闻已经遍布街巷。 圣人,从来只是圣人,而非曾经心系海内、握瑾怀瑜的显章太子!——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 刚好翻到这首诗~ 第59章 莲叶 ===================== 宋迢迢的死讯是和贺鸳娘的讣告一并传到中山王府。 随后追来的, 还有诸巳谋逆的消息,据闻他逼宫当夜,被从病榻上挣起来的诸梁送了一箭。 说来倒是啼笑皆非, 杀谁不好, 偏偏要杀贺鸳娘的亲子?岂不是在诸梁的逆鳞上反迕。 主帅受挫, 叛军兵败如山倒,几波残兵裹挟着金银细软出京, 一边逃窜,一边散出显章太子流落民间的传言。 旁的事宜许琅城先是顾不上, 他脑中空茫茫一片, 捏着两张讣告, 来来回回摸索多次,想是去日苦矣,把血泪精气都熬干了, 现尔今哭都哭不出来。 他青白着脸, 一词未置, 细细理好讣告, 转回暗室,只身枯坐了整宿。 翌日, 他出屋舍, 眼覆白缎立在潋滟日光下,向左右看守的牙兵道:“求见中山王。” 不多时, 牙兵就将人引来。 中山王萧宁绎, 萧宁越同胞兄长, 实非萧家族亲, 因着祖上出过开国的功臣, 赐了国姓授封郡王。 萧宁绎时任岭南节度使, 手下兵肥马壮,府兵无计,又有一队长于水战的水师,纵横百越如履平地。势大如此,难免遭人忌惮,这两年为了暂避锋芒,萧宁绎明面放权,抛却庶务,作出一门心思扑在问道上的假把式。 他身形魁伟,生就一张容长脸,眉骨高而阔,到鼻根陡然折下去,筑出双黑黢黢的眼睛,鼻背带着驼峰,是很疏阔的相貌。 可他唇角天然带翘,与人说话时,常常是笑不达眼底的,诸般情绪浮于表面,只有偶尔流露的不耐才算真情实意,就显得不好相与。 上述种种,许琅目不能视,自然不甚明了,但他心绪敏锐,一接触就揣摩出萧宁绎的大体脾性,待人近前,他闻到道观的沉木香,低下眉去,转身向隐蔽处行。 临到一方人迹罕至的曲廊,两人止步,萧宁绎转眼扫过四方的水色,眉头一挑,“殿下这是想通了?” 听到他人口呼殿下,许琅城毫不惊异,盖因他入府以后,为治眼疾频繁服药,体内改换容貌的蛊虫渐渐失效,原先的容貌随之曝露。 虽说他时常覆缎以作遮掩,但萧宁绎从前上京述职,与少时的萧仰打过照面,更疑心一直痴恋显章太子的阿妹怎会突然转性,很快就觉出端倪。 他是个心有野望的,在岭南待了多年,一早就想越过大庾岭,去瞧瞧江南的飘香桂子、迷蒙烟雨,或是纵情领略燕京的繁华,漠北的风光。 眼下许琅城这个千载逢一的把柄就在眼前,他岂有不意动的道理?是以特地支开小妹,对着许琅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威迫利诱手段用尽,全部被他轻飘飘挡回去。 不想柳暗花明又一村,朝局大变,逼得人不得不松口了! 萧宁绎思及此处,露出点自得的笑意,不紧不慢地摇着扇,擎等着对面人开口。 却见年青的郎君挽起广袖,俯身折了朵半开的芙蕖花,神态语气俱是淡淡的,并不紧着应承他的要求。 反是道:“不论如何,郡王须得允了我的条件,否则就当今日从未见过,了不得我随太后一道西去,省得清净。” 萧宁绎面上一僵,到底不肯把话堵死,动了动唇,“殿下且说。” 许琅城这才放缓姿态,弯唇浅笑一下,微微垂下头,道:“一则,郡王借我的名号起兵,我借名不借身,在外仍是许家二郎,如何?” 这不算甚么了不得的条件,萧宁绎就要点头,又听他道:“二则,亲王意欲北征,我不加阻遏,然断不能与逆贼合谋,致使血亲相残寰宇颠倒,必得平了反贼,才有后话。” 话到这儿,萧宁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许琅城哪里顾得上他,温着嗓子继续发话,字字敲在人的痛处。 “最末一则,郡王的兵,由我来治。” “长则三年,短则半年,先得经了我的手,方能安心放出去。” 萧宁绎压着怒气问:“如何算作安心?” 许琅城不假思索答:“不丧匕鬯,秋毫无犯。倘有不遵军纪,假借行军之名烧杀掳掠,草菅人命的,一律受军杖百下,格出军营。” 军杖百下,与极刑何异? 萧宁绎疑心他这番话是用来下他脸的,大舜朝谁人不知中山王行军握权俱是好手,偏偏治军不严,贪腐的名声一路从岭南道传到留都御史台。 每每年末考课,都要被几位侍御史搬上台指斥。 他一对耳孔突突冒着烟,心里暗恨——这人先时端着冷着神气着就罢了!如今诸家子揭竿起事,事尚未成,他们天家那点子陈年旧事确是人尽皆知了!举国上下坐得住坐不住的,都开始寻摸显章太子这只肥羊,真真是鼻尖上着火——迫在眉睫了!还在这拿腔拿调的。 再是抛开旁的不说,家中新妇和老娘都接踵着入土了,为人夫为人子的,焉有安坐的余地? 他心头火起,两片唇肉颤了颤,终是忍不住反唇相讥:“殿下盲瞽至此,竟还驭得住马,握得住剑?” 许琅城不答,忽地倾身靠近他,取出他所持雉扇的一片翎毛,恰时,池面生风,吹得他手中的芙蕖花苏苏摩动,当中一片嫣粉的花瓣翩飞而出,宛若半透玉片停驻在拥挤的碧叶中。 紧接着,翎羽如回旋的薄刃,逆开东风,越过障物,贯穿纤弱的花瓣。 一击即中。 这样的准头力度,萧宁绎行军十载,未尝见过一二。 “罢、罢,为人臣下的,自当任凭君上驱策。” 他语气松泛下来,吐出的字句却不是这么回事,“殿下提了三项条目,要臣在独木桥上跑马,无处依傍,臣斗胆,可否请殿下一诺?” 许琅城默了一瞬,终是应好。 萧宁绎笑吟吟道:“舍妹恋慕殿下已久,于情之一事实在痴癖,但求殿下成全……与舍妹作对明媒正礼的真夫妻,如何?” * 岭南道越城治下的一座小镇,名曰翠山镇,镇民多以渔泽、林产为生,家家户户广植白花,时逢六月,栀子、茉莉、路边荆开遍小镇,片片素白堆砌,直如散着浓香的积雪。 沿着小镇环绕的沼塘间,碧叶擎着白莲,在风中起伏摇曳,花叶下,三两小童围坐在扁舟上,头戴莲叶,手拿竹竿挥动个不停,一下去敲浮动的花序,一下去戳水下藕节,嬉闹间惊起连片水浪,湿了全身。 既已湿透,几人索性不顾忌了,径自下塘玩起水来,夏日正当水草丰茂之期,塘中松藻丛生,当中一个小童不留神,就被缠得脱不开身。 人小胳膊腿短的,焉有法子,登时急得嗷嗷哭求,另外两个同伴慌了神,就要凑上去。 突地一阵水波从岸边送来,一个牙白色的身影乘着水波渐次近了,如灵动的游鱼转到小童身边,替他解开草藻,将人送上岸。 小童呛出几口水,眼瞳仍是一瞬不瞬的,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女郎。 素不拉几的衣裳,头发又长又密,华藻一样垂到水里,比仙子还要仙子的脸蛋,偏偏半点装饰都没有。 真古怪。他心里嘀咕,却不舍得错眼,眼看着女郎将人逐一送上岸,笑着点了点头,不留只言片语,就信步走远了。 独留下个背影,纤纤秀质,柳枝似的。 险些溺水的小童名唤阿九,镇里有名的富户曹家之孙,性子格外傲些,另两个,一个是他堂妹小淼,一个是他的跟班柱子。 柱子贯是个憨傻的,藏不住话,擤着鼻涕,瞄了眼同伴,“咱们翠山镇,啥时候来了个神仙娘子!” “简直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从未见过哩!” 阿九抿着嘴儿不应声。 小淼素来机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合掌道:“我晓得了!”二人齐齐看向她,她哼哼地笑,对着镇北的方向扬了扬下颏,“是慈安坊的女郎!” 慈安坊是半年前新开在翠山镇的药坊。 时下的小儿们大都讳医忌药,哪里晓得什么仁安坊慈安坊。 也就小淼消息活络,跺跺脚,语气急了点,“哎呀,就是杜将军的妹子!” 她生怕两人犹不知事,补充道:“杜夫子、杜夫子你们总不能忘罢!他有两个妹子,杜将军是大的那个,方才的女郎,定是小妹了……全镇就属杜家的人模样最俏,不会错的!” 阿九一听杜将军的名号,旁的立时抛开了,锃亮着眼站起身,“杜将军!是带着五十人马,就将莲花山匪窝剿平的杜将军?” 柱子则是被“杜夫子”三个字唬得跳起来,“杜夫子!杜夫子在哪呢?我的课业、我的课业……” 小淼扶额无言,阿九斜眼攮他一把,“私塾停学都有月余了,你发哪门子蒙!” 说到这处,几人都不大提得起兴致,柱子含着胸,磨磨蹭蹭地翻叠手里的汗巾子,小声嘟囔:“阿娘说,北边大乱,我们岭南的土、土皇帝不安分,打着太子的名头自立呢……就要打战了,不晓得以后,还能再见杜夫子一面吗?” 他生的体腴腰硕,最是好吃,说着说着,从汗巾里掏出块方糖,塞进嘴里,含糊道:“说起来,这些糖块都是杜夫子给的哩!他授课是严了些,人还是十分俊俏,又大方!” 心动神移,柱子不禁带了点哭音:“这时候、我倒有点想他了……” 众人一时无话,低下扎着圆髫的脑袋,呆呆去望塘里的游鱼—— 小孩写着蛮好玩的(带着就不是了) 快完结了,开始考虑番外,要不要把养娃番外纳入选项? 第60章 梅关 ===================== 翠山镇镇北, 伫立着座一进大小的院落,前院坪地晾满草药,墙根处挨着肥白馨香的栀子, 蔷薇花架高高架起, 暑日熏蒸, 药草香混着花香,充斥整个院落。 丝缕烟火气越过草药花香漫入宋迢迢鼻间, 她噙着笑推开门,门扉晃荡, 匾额上的悬铃叮当作响, 惊得陶灶前的银鞍一个挺身, 放下扇火的蒲扇,步伐雀跃向她走来。 “娘子!” 倚在交椅上打络子的杜氏闻声抬头,忍俊不禁, “好端端的, 怎么成了只落汤犬?” “路过莲塘, 拉了个落水的小子。”宋迢迢一边拧裙裳间的积水, 一边探头张望,“阿姊阿兄呢?日头都要下山了, 还没归来?” 杜氏手里的动作慢下来, 呢喃道:“小招今个儿说是带着秀宁军巡一巡山……翠山镇周边统共七八个山头,想是快了。” 话虽如此, 临近乱世, 她这个做长辈的免不得挂心, 放下物件, 就要朝外去寻。 “我去镇口等等信儿。” 银鞍拦下她, 劝道:“正是湿溽天, 夫人腿脚大动不得,阿惹去罢。” 说着,拿起灶边一只水囊,刮风似的闯出小院。 宋迢迢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之处,举家迁来岭南半年余,杜氏因着前尘旧事心弦紧绷,略略反常就觉惶惑。 她凑近几步,去握妇人的手,“阿娘莫慌,小招阿姊是个闲不住的,说不准回程路上碰见什么奇巧玩意儿,拉着阿兄一时不着家也是有的。” 杜氏面露犹疑,还欲启唇,宋迢迢抚着她的手背笑起来,“阿娘不是忧心南曲的米铺盘不下来?尔今尽可宽心,镇里的米粮生意大都归属曹家,想必过不得几日,曹员外府上就会来人……” 说话间,榆木大门被人轰然推开,门上的方头门环合着悬铃一顿乱晃,母女二人齐齐侧目,就见杜菱歌风风火火闯进来,一句话都无,径直取了铜壶,落座在小马扎上,大口吃茶。 宋迢迢观她先时紧着吃茶,周身除了鬟发蓬乱些,不见旁的异样,心道恐是累极渴极了,并无大碍。 她正想着,突见银鞍搀着一瘸一拐的杜阙进了门子,未及发话,杜菱歌噎下茶水,连忙抢口:“姑母小妹宽心!不打紧,阿兄这人钝钝的,清远鸡似的……” “都要出山了!不知缘何从坡上扑下来,崴着右足。” 跌仆闪挫的,于青年郎子虽是小伤,却耽搁不得,宋迢迢上前观望几眼,“不曾伤着筋骨,烦请阿娘取罐红花膏来。” 大抵是离京路上无所寄托,宋迢迢时不时就会翻阅医书典籍,眼下已能应付些小症候。 待药近前,宋迢迢撩开郎子的足衣就要动作,杜阙闪身一避,竟是羞惭起来,支支吾吾道:“为人阿兄的,怎好意思……” 杜菱歌实是不耐烦同他忸怩,接过药罐,“我来。”说着,锢住杜阙的腿骨,上手搽药。 别看女郎清癯笔直的像根修竹,浑身肌腴扎实的很,单臂就能举起一只九足鼎,逼得自家阿兄一动不能动,满面羞红。 宋迢迢咂摸出点不寻常,想了想,托银鞍去看顾灶火,顺便带杜氏回屋歇歇脚。 两个多思多虑的支开了,宋迢迢眯起眼,死死盯着兄姊,问:“必有异事发生!否则阿兄最是妥慎,怎会无故跌跤?从实招来!” 杜阙额角洇出细密汗珠,垂着眼,故作疼痛难忍之状。宋迢迢不理会他,专心攫着更好撬话的阿姊。 杜菱歌左右躲不开,眉头一动,索性直言:“近来越城不安分,本是照例巡山,不巧遇上一伙贼人,起先以为是不成器的山匪,不想这货人先引后伏,对阵有序,当中的主力身着锁子甲,腰配横刀……” 说到巡山与军队的事,原是杜菱歌放心不下小妹与姑母,特特携着杜阙追来,避居在这远僻小镇,成日无事可做,偶然碰见附近聚居的女户,多是丧亲或者寡居之人,很有股疾风劲草的韧劲。 杜菱歌与她们意气相投,决意授她们武功,效法平阳昭公主再创一支娘子军。 适逢乱世,一行人在越城城郊一带行义事济贫弱,渐渐闯出了名堂,受她们恩惠的百姓多会恭恭敬敬称她们一句“秀宁军”——取自平阳昭公主的闺名。 私塾停办,杜阙就随着阿妹当个随军幕僚,宋迢迢三不五时凑去观摩,自然知晓其中深意,不禁骇然,“是兵!” 杜菱歌点头,“不晓得打哪来的。诸家子放出的消息掀天揭地,他这支起事的大军被逼得逃散,四方边将仍有不安分的侯着。”她默了默,神色莫名,“不曾想会是中山王抓住先机,头一个祭出显章太子的旗号,还有那方流落多年的国玺。” “姑且算先发制人,变相稳住了局势罢。”杜菱歌叹口气,伏在摆络子的案上总结陈词,突觉腰上一痛,愕然抬首,发现杜阙频频向她使眼色。 她狐疑转头,但见宋迢迢低眉敛目,神色隐隐凄迷,她心头一紧,张了张唇,被女郎的话音盖过去。 “这样险的变故,阿姊如何化解的?” 杜菱歌这回学聪明了,脑中转圜一遍,方答:“城里官兵赶来,就得救了。” 她说到这儿,一拍腿,记起桩要事,“领头的郎君竟是个瞽人!箭术轶群,颇有气度,高低是个郎将,不过府兵一直唤他许县马。许县马眼盲心不盲,一照面就觉出我们秀宁军前程无量,欲行招揽之事。” “我仔细思量,终是不愿掺和党争,推拒了。”她摇头叹息,又觉腰间一痛,怒而回头,杜阙欲盖弥彰干笑一声,“分明是阿兄拒的,阿兄不劝着你,恐怕……” 杜菱歌一下蹦得三丈高,勒住杜阙的脖颈捂他的嘴,这边鸡飞犬窜好不热闹,宋迢迢那边确是静悄悄一片,兄姊俩兜不住了,怯怯回头,才觉出宋迢迢不曾流露哀戚之态。 她眉眼弯着,眼中透出粼粼的光,“那许县马想必生的十分俊?” 杜菱歌脱口就道:“小妹怎知……”这回不消杜阙使法子,她自个儿就收住了。 宋迢迢不说话,顺着交椅的靠背落下来,接着杜氏编了一半的样式,继续打络子。 素青的络丝泛着流光,是无数条连绵的春雨,在她指间簌动,被她的眼泪打得更湿。 * 元和五年的盂兰盆会,宋迢迢照旧来到寺庙,悼念她过身多年的亡父。 杜氏年纪渐长,本就时感委顿,宋迢迢不想惹她伤神,只身一人,提着幡花、素菜诸般事物,挤进人头攒动的佛殿,早间奉过盂兰盆,午后请来僧人做蘸,一应事罢,回身出殿,日头已近未时。 七月里暑气未消,宋迢迢忍着黏腻汗意,掩住鼻唇,踉踉跄跄向外行。 穿过山门殿,眼前天光大亮,她以手遮额向上去看,不见毒日,唯有围着庙宇的纯白花浪。 越城的寺庙别致,四遭常常依绕着各类天竺花木,譬如眼下,白檀逢时盛开,花穗密密匝匝,轻柔拢住日光,如同不化的新雪堆积在枝干。 呛人的香火气被清淡的白檀香取代,宋迢迢仰着头,僵硬的手掌遮住她眼底情绪,好半晌,她招来一位小僧弥,抬手点了点,问:“那是什么地界?” 小僧弥顺着她的手势,透过白檀木的枝叶间隙望见一座佛堂,送子观音在佛龛静静立着,因着时节的缘故,堂内僻静非常,偶有几对夫妇往来。 其中一对,衣着锦绣,瞧着新婚不久的模样,大抵是诚心求嗣,姿态虔静,本不新奇,奇的是那郎君面覆白缎,居然是位瞽者。 小僧弥入寺不久,面上藏不住事,张目结舌好一会儿,回头要答,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 宋迢迢觉得,她和许琅城或许当真是缘分太浅,以至于她见他最后两面,一次是送子堂外远远一瞥,一次是在骸骨堆垒的危城绝境。 元和五年注定是史官笔下波诡云谲的一年。 这一年,诸巳的残军势如野草,生生不息,流窜各处作乱,诸梁沿路袭伐,入冬一场风寒,断送这位大将终生。同月,范阳节度使李茂起兵幽州,为防突厥乘势勾连,君王御驾北征。 诸巳抓住喘息之机,突入剑南道,与族人内斗未果,转逃江南西道南部,占祈阳县、零陵县,似有越梅关,穿大庾,进犯韶州之意。 是年隆冬,宋迢迢与兄姊冬猎归来,打马纵出山坎时,片片雪絮迎面拂来。 越城地处南海岸地,四季时气偏于温润,往年冬日再是湿冷都不曾降雪,尔今城中花木尚且焱焱开着,遽然下起雪来! 实是前所未有。 同行众人俱是讶然,唯独宋迢迢一颗心隆隆震颤,莫名不安地眺向远处。 远处荒草成堆,窸窣声起,黄叶缠着白雪散入空中,一道黑影从草地蹿出,向几人逼来。 杜菱歌搭弓而起,杜阙向前几步护住阿妹,宋迢迢出声阻拦:“阿姊阿兄且慢,我识得此人!” 她拨开兄姊,驱马向前,低眉望着下方瑟瑟抖抖的女子,“穆领军,不在平遥县主身旁侍奉,来此有何贵干?” 大寒的天,穆如令全身仅一件单衣,衣裳褴褛血痕密布,跪在嶙峋的山石间,向她顿首,“宋女郎、宋女郎,女郎心慈,求求您与杜将军说情,救救我家县主罢!” 宋迢迢蹙眉,“倘使中山王都平不定,我等又有何法?” 穆如令摇首,含着泪膝行几步,哀恸的声音是一柄利刃,刺得她耳孔剧痛,仿佛要汩汩流出鲜血。 她说:“梅关已破!浈昌沦陷,县马死守庾岭,寸步不肯让,郡王迟迟不愿遣军策援,县马生死未卜,县主临盆在即,又被郡王层层监押,万般无奈……命我设法出府,来向杜将军求援!” * 宋迢迢初入岭南那年,其实是到过梅关的,毕竟凡从西京道入岭南,梅关是必经的关要。 梅关的梅字,取自庾岭满山遍野的漆红梅树,这时节,半山血色与半山白雪交融着,教人几乎分不清梅花与残骸。 宋迢迢俯身飞马,惶惶中,向远山投去不经意的一眼——大雪与落梅中,它如同一只涂满鲜血的牙雕,依依孑立,破溃而无助。 待到拨开外间的笼纱,踏入庾岭之上的城关,她被内里的惨烈惊得几度无法前行。 断壁残垣、枯骨成山自不必说,越往后,甚连完整的尸首都寻不到一具。 断头、碎臂、白骨……一层叠一层,飞雪与落红铺上去,反增惨色。 宋迢迢不忍践踏将士的骸骨,勒了马,只身寻觅许琅城。 她是在城北的城楼处寻到他的,这里是敌军突袭的险要处,整场战局的中心。 许琅城身上的明光甲早已千疮百孔,数不清的乱箭从他胸前穿过,似要将他满身的筋骨击烂、击碎,兵箭沉重,如有万万钧,压得他屈膝下跪,直不起腰。 宋迢迢一路疾奔,在他面前反而却步,僵着身子,好半晌,浑浑噩噩回过神,拖着沉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靠近他。 平日最是机变的人,这一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要哭不哭的咧了咧唇,同他直直跪在遍地兵箭中,尖锐的箭簇刺破她的髌骨,血液漫出来,与眼前人流出的残血汇在一处。 风雪将青年的发丝染成霜白,他耳廓微微一动,干裂的双唇上下一碰,唤她:“迢迢。” 宋迢迢一时愣住,顾不得旁的,急急道:“是我,我在,阿…县马有何吩咐,你受着伤,这附近可有医馆?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她观人浅浅笑着,并不应她,以为他是忧心叛军,就道:“县马毋忧,阿姊特向珠崖的土司借了势,领着五千人马赶来,叛军闻风而逃,阿兄现下快马去信郴、赣两州刺史,请军来援。” 许琅城仍是不说话,她慌了神,欲去搀他,却不敢轻易动作,拭了拭泪,讷讷道:“我先着人寻医士。”说着扶墙起身,许琅城这才慢慢张口:“不必去了……宋女郎。” “当中一箭正中心脉,肺腑尽裂,若无内力封着,顷刻就会血尽而亡,某在此撑了小半刻,是为等候宋女郎。”他说完这大段话,顿了顿,想是不甚有气力,遂道:“女郎可否凑近些,听某说几句话?莫要跪在箭上,若不嫌弃,某的佩剑可作垫单。” 宋迢迢顺势矮身。 冬日的天是一只葛布兜袋,不堪重负之下裂了个大口,风雪呼呼地灌向这座破败城郭,红梅一朵摧一朵,零星缀在雪间,缀在郎君浸血的白缎上,他的唇轻轻摩挲。 “我知道,中山王、明面拥戴,实则是为拿我作伐……他一面忌惮我在军中的根基,一面不得不用我……今岁夏时、县主有孕,这个孩儿的到来,本是桩意外,偏偏巫祝断言,县主此胎为男。” “……中山王的疑虑日益深重,是以出此下策,与叛军里应外合……” 他呵出的白雾愈来愈淡,身子逐渐不稳,宋迢迢扶住他的肩臂,听他说:“这两年,我与你兄姊时有交涉,得知你过得,很好。我很知足……” “只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两桩要事,放心不下……” 宋迢迢心头发悸,噙着泪应承:“许家阿兄于我恩深如海,但说无妨。” 许琅城弯了弯唇,缓缓道:“一是,城中的将士,是我一手带出的,跟着我拼杀数日,不尝有一刻退却……是我失算、怨我失算……待我去后,可否将人一一收敛,安葬归乡?” 宋迢迢颔首。 许琅城又道:“二是…县主与县主腹中的孩儿。我这一生,仰愧于天、俯怍于人,实在不忍心、让自己的血亲继续受累……我深知你品性诚笃,可堪托付,是否、是否……” 话到最末,他近乎竭力,宋迢迢不住落着泪,勉力漾出一对梨涡,连连点头,“我知、我知,阿兄的孩儿,往后就是我的契义子女。” 许琅城闻言,极轻地摇了摇头,只说:“你当自在、安乐……” “乐”字尚未坠地,郎子覆面的白缎散了开来,或许是错觉,宋迢迢感到他抬眸望了她一眼,是糅着笑意、经年不改的一眼。 此时此刻,他体内的苗蛊彻底失效,容貌就如当年——秦淮河畔遥遥相见,风清月明,二人谁都不曾说话。 飞雪突然迅疾起来,催着梅花袭向二人,郎子凝着清浅的笑,睫羽一颤,长久地阖上了眼。 宋迢迢恍若未觉,双臂僵直,固执地稳住他的身形,喃喃:“阿兄,从前你送我归家……路遇劫匪,你为救我,一刀落在腿上,确是疼人。那时我蠢,不晓得、不晓得怎么为你治伤,让你不疼……” “你宽慰我,唱支歌、唱支歌就好了,我就背着你、扶着你,唱了一路……你说你是听着扬州调子长大的,很听得惯。” 她笑,一滴泪掉下来,“我信了。” 整朵梅花停在郎君睫上,女郎的泪恰恰落在此处,风刀霜剑里,她低低地哼,低低地唱:“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便弄广陵潮……”—— 平阳昭公主是历史上非常了不起的一位女性,为大唐开国贡献不可磨灭的功劳,历史上唯一一位以军礼下葬的公主,留下了“李娘子镇守娘子关”的典故,她确切的名讳百科未有记载,比较普遍的说法是“秀宁”二字。宝子们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自己去了解~ 或许阿仰直到最后,想当的只是晋阳城里无忧无虑的许二郎。 小小解释一下,全网各种搜,没搜到适合的扬州小调。 所以取了一首寓意比较积极的长干曲,恰好契合后面的剧情,我们月娘会不惧惊涛骇浪向前行滴 希望有机会可以去我心心念念的扬州看一眼,感受一下风土人情,写出更为贴切的作品(/_\) 感谢在2024-03-06 03:00:39~2024-03-08 23:5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945146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65 第61章 明月弓 ======================= 杜菱歌手下的兵算是义军, 承平之时难免被打压,尔今骚乱频起,朝廷鞭长莫及, 中山王念兹行事克制, 且打心底轻蔑女子, 并未上心。 直到他发现许琅城治军有道,于军中民间俱是贤名远扬, 按不下心底猜忌,兵行险着与诸巳串通, 本以为是胜券稳操。 不想平日里不露圭角的秀宁军会是最大的变数! 短短一日, 这支战力不足两千的义军, 就以利诱、游说多般计策,集结近一万的兵力,逼退诸巳, 歼灭叛军残部。 此后, 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越城大营, 掳走重重困厄之下的萧宁越, 甚至散出妖言,惑走不少驻帐精兵! 此间屈辱之重, 犯界之甚, 怎一个恨字了得! 元和五年腊月初二,梅关战役已过半旬, 中山王派部将昼夜追击, 与北上的秀宁军展开遭遇战, 部将险胜, 折去秀宁军小一百兵力。 自此, 中山王府与秀宁军对立业已定局, 二者断无媾和的余地。 元和五年腊月十二,秀宁军护着怀身七月余的萧宁越步入江南西道,与郴、赣二州的刺史达成合盟,誓以梅关为界,抵牾中山王连同叛军。 说合两州刺史如此轻易,还要归功于许琅城生前行善无计,彼时他尚在东宫,代理三司,管天下讼狱,每每经手的案件无不尽心,甚还力排众议,将建业年间乃至文宗朝所断的错案一一翻异别勘,平冤昭雪。 晋阳乱葬岗冒死救下他的河东许家,赣州刺史的父兄,都是承他所惠方有今日。 宋迢迢听了这些往事,竟是不知作何感想,枯坐在廊下,捋着手里的素青络子。 屋内,萧宁越提前娩胎,产程将近尾声。 不多时,产婆擦着汗,探出褥帐,弯腰附耳,向坐镇在外的刺史夫人说了什么。 刺史夫人面露难色,张了张唇,未及出声,宋迢迢站起来,浅浅笑一下,“我知晓了,不必说孩儿。县主的状况如何?” 产婆含着胸,忙道:“县主身子稳健,除却精神不济了些,万事都好。” “好,只要县主平安,孩儿平安,就没有更好的。”宋迢迢颔首,命人给婆子发几吊钱,另要医士好生安顿下来,转头低下眉眼,怯怯道:“我们几个小的,都是无甚经验成算,不比夫人晓事,烦请夫人担待一二,细微之处,务必好生顾全着。” “月娘在此深谢夫人大恩。”说着,就要躬身肃拜,刺史夫人拦住她,口中连道分内之事不敢当。 宋迢迢就笑笑,客客气气着人送出去。 实则二人心里都清楚,医士、乳母、一应事务,宋迢迢这边俱都打点过,若非杜氏痹症发作,怎会让一个外人掺和进来,没得泄露了风声。 不过是要人严守口风罢了。 待人散了,宋迢迢立在原地,心底万千思绪盘桓,好一阵,招来外间侯着的乳母,细细吩咐过事宜,确认人净过手熏过艾,才准她入内。 四下阒静,宋迢迢倚着廊间的漆红柱,目光飘来荡去。 廊庑外,月洞门接云/墙,怪山石隔红梅,重叠累砌,映着一汪横斜的日光,光影澹澹间,下了几日的大雪忽就停了,整园的朱砂檀心梅齐齐绽开,千朵万朵,寒香彻骨,直如梦境迷幻。 宋迢迢愣了愣,缓缓抬手,似要抚摸探过廊庑的梅枝,乳母突地急匆匆闯出来,蹙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宋迢迢立觉不好,就听她道:“女郎、女郎大事不妙!奴方才入内,眼瞅小主子安睡着,就想向县主禀句话,迟迟没人应声,斗胆绕开屏风……” “谁承想,屏风后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无!” 宋迢迢捏紧指尖,让乳母先去照看孩子,径直出院传唤巡弋的秀宁军,“传令戍城的银校尉,死守四方城门,凡有与县主、穆领军身形相似的人员出城,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扣下!” 宋迢迢终究未能追到疾驰而去的萧宁越。 她作为中山王这辈唯一的女眷,从小倍受优宠,行止坐卧、所用器具无一不是上乘,就连岭南嶂地少见的跑马场,中山王都替她辟了一座,马厩中骏马济济。 她胯/下的坐骑,就是天山进献的乌孙宝马。 寻常的马儿望尘莫及。 宋迢迢再次见到她,是七日后的城门外峰山下,朱砂梅簌簌跌落,女郎唇颊惨白如纸,全靠穆如令揽着稳住身子,两厢相遇,她先时不说话,掏出怀里半块符节,轻飘飘掷在地上。 确切的说,是掷在宋迢迢足尖。 穆如令倾了倾身,大抵是想暗示主子,既是托人大事,免不得软下身段,萧宁越却不肯听,兀自笑一声,背脊挺得直直的,向下看着不发一言的宋迢迢,道:“打从晋阳城初见,我就不喜于你,偏偏自诩高你一筹,明面不与你计较,私下暗恼……” “可是。”她顿住,摩挲了一会儿掌间的弓,方道:“可是不得不承认,在这人心惟危、险象迭生的乱世,唯有你这样的人,最堪托付。” 宋迢迢心下一沉,“县主,林间风大,有事回屋再议。” 萧宁越摇头,避开穆如令的搀扶,只身下马,一步一顿行到宋迢迢身前,拾起那枚亲自掷出的符节,慢慢擦拭干净,“我抛这符,要说摆架子下你的脸,不如说在怨自己,怨自己耽溺情爱,怨自己无用……终此一生,看似所求尽在掌中,其实什么都握不住……” 她抬起头,眸中泪光闪动,深深回望宋迢迢一眼,尔后屈膝跪下去,四座大震,宋迢迢凝眉,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惶惑,而是极快笃定了之前的猜想。 “你要弃她于不顾?”宋迢迢问。 萧宁越跪在满地梅花中,久久不语,间或有几点梅瓣落在她面上,宋迢迢定神去看,发觉那何尝是梅花?分明是女郎流出的点滴鲜血。 宋迢迢顿时喉头紧/窒,张着唇吐不出只言片语,萧宁越目眶、耳孔皆在流血,混在她流出的泪水之间,凄惨骇人,继而听她道:“不必惊惶,服下一颗参半,就能换来阿兄手下半壁兵权,是很划算的买卖……” 眼看女郎的身形越发晃曳,宋迢迢矮身扶住,臂上衣料汲着身边人溢出的血,鲜红一片,宋迢迢几乎不敢置信,“兵权这等国之重器,岂是想要就要得的?倘使不该归你,想来服一万颗参半都换不到。” “该是你的,何必去换!” 萧宁越闻言咯咯笑起来,鲜血染红她的唇齿,唯独一双柳叶眼又清又亮,“我果然没有看错。宋月娘,你真是我见过、最灵慧的女子……” “难怪、难怪堂兄那般痴念你。” 宋迢迢恨不得啐她一口,转身要传医士,萧宁越制住她,“你当是明了的、参半药性峻烈,除却天山诃,无药可解……若去蕃地求回天山诃,恐怕我尸骨都凉了。” 她已然喘不上气,断断续续道:“你说的不错……岭南道的兵权,原就有我的一份,出生那年、阿耶定的…偏生、我随性惯了,无拘无碍二十年,兵权交由阿兄管着。” “眼下、眼下能讨回来,犹是殊为不易……况且,我还送了阿兄两箭,用他亲手送我的名家长弓、不亏。” 宋迢迢不由道:“值得吗?” 她反问:“无兵无权,不单是我,在座哪一位……能全须全尾到最后?” 宋迢迢闻言,紧紧抿着唇,一时无话。 萧宁越本是十分纤柔的长相,濛濛间杏花一般,但因长日教人捧着,眉目间就有拓不下的傲气,这时候倒是百年一见的软下来,哀哀道:“让我、让我看看亦衡。” 话音落地,穆如令就将孩儿抱上来,约摸是主仆早先商定好的。萧宁越一身的血,岂敢碰她,竭力侧过头,小心翼翼瞥了眼幼儿软白的脸。 仅一眼,她阖上眸,不忍细看,血泪透过她的睫羽,汩汩晕出来,无穷无尽,她浑身发悸,或因身上的痛或因心里的痛。 宋迢迢忍不住红了眼,别开目光,叫医士过来切脉,医士确是束手无策。 宋迢迢木木扶着她,耸肩蹭了蹭面颊,问道:“听你的意思,孩子的大名定好了,小字呢?” 萧宁越的目光追着女儿的织花襁褓,一刻舍不得离开,林间的梅花一阵一阵摧下来,在风里痴缠不休,她望着梅花,望着女儿襁褓的一角,咬字道。 “妙年,往后,岁岁是妙年。” 萧宁越入葬当日,南疆的梅花开到尾声,宋迢迢在梅树下送别,缀在仪仗后方的穆如令奉了把长弓到她面前,低声道:“这是县主闺中最宝贝的一把弓,形如满月,上弦疾流。” “县主交代,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您。” 宋迢迢微微蹙眉,“我不擅此道。” 穆如令抬起熬红的眼,语气执拗:“县主是观女郎行军路上,时常向杜将军请教弓马,方有所感。” “县主平日不常用箭,这么好的弓,积灰日久,不如付与女郎。女郎赐个名罢。” 下跌的梅花有一瞬停住,宋迢迢终是接住,沉吟片刻,“就唤。” “明月弓罢。” * 元和七年元月,逆党萧宁绎与诸贼合谋,据剑南道、黔中道、岭南道都尼江以西,自称汉室正统,各号东、西二王,割地而治。 同年孟夏,显章太子党攻下潭城,四面降者众多,自此,江南西道全道、淮南道以南、岭南道都尼江以东尽归掌中,附臣拥立显章太子遗孤为幼主,自成门户。 数年间,三派鼎立互相钳制,关联错综尔虞我诈。 其中尤以逆党与太子党积怨深重,干戈不断;朝廷虽然稳据长江以北疆域,然而陇右、平卢占地辽阔,远离朝堂中心,动乱此起彼伏,是年岁末初初平靖。 元和八年仲春,江南东道治所,扬州城。 傍晚,罗城东门最大的酒肆庆元春,万盏绛纱灯高高挂起,名士富商迎来送往,胡姬旋舞,觥筹交错。 酒博士捧着一壶千金的石冻春,蹑手蹑脚穿过拥挤大堂,行向雅致幽扃的上间。 叩了门,侍从引他进屋,他堆着笑打量,就见蟠桃八仙桌两端,一男一女静静坐着,男的肤色稍深,女的白净,俱是平头整脸,遍身绮罗珠翠,另有豪奴侍候左右。 桌上摆了几样时兴的果子点心,一碟吴盐,两把并刀,酒博士连声谄媚,郎君不理会,女郎倒是颔首,回了个笑,他忙不迭逢迎上去,与人攀谈。 “两位客官实是气度不凡,天上仙人似的品貌。是来扬州游山玩水还是谈事呐?文昌阁和二十四桥去过否,要说春日冶游,秦淮河值当一去,大明寺施香还愿者络绎不绝……” 他们这个行当,多是靠嘴皮子功夫吃饭,捧得客人兴头上来,说不得就多吃几杯酒,一坛接一坛下肚,他们腰包就鼓了,焉有不说之理? 宋迢迢心知她和银鞍易容后相貌平平,并不戳穿他的客套话,顺着答了两句,尝了口酒,眉头纠作一团,推说:“我打小守庭训,吃不惯酒,可有樱桃蔗浆一类的?” 酒博士眼珠一转,推介南洋新来的三勒浆,价格不菲。 宋迢迢不急着接话,反道:“才先进门,大堂里是有名妓弹唱罢?群情激昂,好不热闹,现还在否?” 酒博士咂摸一会儿,答:“是名大人物点的,奴将将路过,已经换做胡姬了,大约是散了。” 宋迢迢作出扫兴的样子,不咸不淡说了句:“就上一壶你说的三什子浆罢,搁在门外,侍从自会去取。” 酒博士乐呵呵退出去,宋迢迢与银鞍相视一眼,披上夜行衣,领着扮作豪奴的亲卫,翻身落入临窗的南曲。 * 庆元春南曲口子停着辆不起眼的舆车,车厢阔大,饰物拙朴,檐角摇铎不声不响,浑如无人在内。 殊不知车内,升迁贬黜来回转了百八十年还是二把手的归浦——苦哈哈拿着千里望,透过车壁的机括张望巷内的战况。 一面张望一面啧啧称奇:“太子党几个头目是有真本事的,瞧瞧这郎君的轻功,恐要与我阿姊不相上下了!” “呦呵!娘子好箭法!贯虱穿杨的‘明月弓’果非虚名!” “诸贼那边……整体差一截,胜在人多,阴招频出的,不好说、不好说。” 她囔了半日,身后人连个声都不吭,她不明所以,这次陪她办差的可不是个闷葫芦阿? 回头就见贺韫之捻着颗樱桃,笑眯眯盯着她,视线一移,又见圣人趺坐在主位,淡淡瞥了她眼,照旧是副…… 等等!圣人,圣人怎会在此! 她汗毛耸立,一颗心卡到嗓子眼,很快落回去,规规矩矩跪拜行礼。 罢了,圣人就圣人罢。 他一向是要死不活的坐在高位,十天半个月说不上两句话,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来。 成日除了求道做法,就是将自己锁在蓬莱殿,时不时犯犯头疾,孜孜不倦搜罗百色消息,属于是一听到和“月”沾边的字眼就会发病的象征性人物。 哦不,他在决断和杀人这俩方面,还是相当有才干的,所算之事少有遗策,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归浦照着套话问安,萧偃自然不会答,她跪了好一阵没人叫起,心里有点歹毒的想,这时候她说句“宋女郎”云云,是不是就能让上座人着急忙慌离座,无头鬼一样供着她,哀求她告知内情。 她是见过这类情景的,却没胆子效法,因为凡是答不出管用实话的,都教萧偃抽筋拔骨了。 人皮灯笼晾在宣政殿外有年头了。 如今贴身侍候萧偃的只一个贤尚,他还是从前那副八面见光的性子,噙着笑圆场:“东海这带时有官兵与倭寇勾结,兴妖作乱,圣人特来平乱,归副统办差顺遂否?” 归浦腹诽,分明就是怨气丛生,泄愤来了。 至于她自个儿,是被派来盯稍逆党的。 这帮人近来异动频频,竟似与西洋人有往来。不巧顺带捎上了太子党的人,倒算麦秀两岐。 她如实答了,末了添一句:“太子党的人见首不见尾的,外头人传的神乎其神,亲见不过尔尔,不及圣人万一。” 拍马这招她如今用的算是纯熟。 她本想着顺势得句免礼,不料萧偃忽地睁开眼,大抵是太久不曾说话,他唇瓣缓缓翕动,吐出几个字:“千里望拿来。” 君王一把嗓子教寂寂岁月熬干熬哑了,呕哑嘲哳,狐狸眼倒是瑰丽异常,两块不泛光的乌玉,映着牙白的面,幽幽冷冷的。 不单归浦觉得惊怕,四下都是静悄悄屏着气。 萧偃持着千里望,只看了一眼。 归浦却觉他全身肌骨霎时绷得极紧,简直像是含着滔天的恨意、说不尽的屈楚、道不完的情怯,握着千里望的手收了又收,抖了又抖。 归浦几乎担心这件精铁制的宝贝要被捏碎的时候,萧偃终于直起身,掩着面浑身发颤,不知是哭是笑,但是归浦觑见他两只眼红的跳猫子一般。 她舔了舔唇,思索着如何伺机接过千里望——鬼市淘的……费了她小半个月月俸呢。 不及她动作,眼前人猝不及防支开轩窗,手腕轻轻一转,这件价值十贯钱的玮宝乘着风飞远了。 目的是为挡住一支不值五文钱的竹箭。 天杀的。 * 竹箭坠地,拼杀中的女郎搭弦的手臂一滞,若有所思望了眼巷口。 除了昏红的灯影,来往车驾扬起的滚尘,别无他物—— 跳猫子就是兔子,应该是北边的方言? 归浦演我精神状态 (^▽^) 第62章 疯犬 ===================== 扬州罗城的南曲向来是鱼龙混杂之地, 从外看去灯红酒绿繁花如烟,入了内,才知里头险滩暗礁遍布, 须臾夺人性命。 月光照不到的曲巷深处, 杏花绕匝, 月色凄迷,一场悄无声息的交战将近尾声。 人数较少的一方似乎无意胶着, 略略探过对方的底,一阵迷烟乍起散去, 顷刻屏去众人的踪迹。 银鞍收起双刀, 足尖点上杏花枝, 借力凌空而行,与宋迢迢并肩越过一重重楼阙,他忆起那支险要中伤她的竹箭, 心有余悸, “娘子无碍罢?” 宋迢迢收回游弋的思绪, 扯唇一笑:“无碍。”转而探问:“你可知……替我挡箭的物件, 从何而来?” 其时银鞍相距甚远,待察觉时, 竹箭距离宋迢迢不逾毫厘, 他欲去阻拦,千里望先一步飞至。 他迟疑一瞬, “应是南曲口子的方向, 奴特去看过, 来来往往的车辙印记掩去了, 不明来路。” 宋迢迢容色冷凝几分, “想是朝廷的鹰犬闻风而动, 左右不急这一时,近日按表不动,放三两暗哨出门,就在南曲这片多转转。” 说话间,两人落脚在城内最大的邸店,身后一众部下紧随其后,打从高楼的曲廊依次散开,各自回房。 江南东道一贯不掺和党争,背地里怎么闹且不说,明面上仍是中庸守成,效力朝廷。宋迢迢一行人背靠太子党,为避锋芒扮作行脚商队,混居邸店。 这些年太子党与朝廷交锋次数较少,加之宋迢迢这方大都身处暗处,消息遮掩得严密,朝堂的矛头总先对准逆党。 两厢暂且称得上泾渭分明。 宋迢迢思及此处,朝银鞍笑了笑,却见人薄唇抿成一线,迟迟无话,就知他心底惶惑。 果听他道:“娘子,我替你守夜罢。” 宋迢迢摇头,沉声分析:“朝廷盼着另两派长久斗下去,以获渔利,免不得斡旋一二,不是头一回打照面了,怎地怵成这样?” 银鞍嗫嚅,正要提起另一桩,宋迢迢伸手打断,袖间的密报顺势递到他手里,观四下无人,她说:“午间燕京传来的。朝廷派的委事人有二,一是以巡抚之名,密探江南东道的贺韫之;二是神策军副统归浦,并无旁人。二者与我算不上熟识,这些年即便是旧友重逢,何尝识破我们的真身?” 银鞍重复一遍:“并无旁人?” 宋迢迢颔首,笑着拨了拨他左耳挂的银穗子,“我的好‘阿弟’,快快安置罢。廊间人来人往,你有屋不回,偏偏守在我门前,反惹人生疑。” 银鞍晕红了脸,到底听从她的吩咐,离去前嘱咐她紧锁门窗,有事及时传唤,宋迢迢不是顽鲁之人,一一照做。 次日晨起不及寅时,银鞍端着铜盆与绸帕,敲响隔壁官房的门,时过许久无人应声,情急之下推门而入,房内窗牖大敞,风卷着纱帐高高扬起。 帐内空无一人。 * 二月初的春晖恰如扬州的瘦西湖,清清淡淡一点波光,淌过宋迢迢的眉睫,一路划到她耳边,她睁开眼,望着绘满碧梗荷花的承尘,顿了顿,目光慢慢转到合帐的软烟纱上。 如意几上一只黄铜胆瓶、瓶中带露的杏花、条案上摆着孤本和琉璃盏、盏内盛着洗好的樱桃、条案边的春凳上——放着凤首箜篌和一条碧色汗巾子…… 早春的晴日里,这所有的一切蒙着层雾绒绒的光,隔堂的串珠帘子在风中摇晃,淡金与浅碧交织又碎开,教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妄,宋迢迢觉得某个瞬间,天罡倒转过来,她顺着颠倒的厢房向外走。 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四岁的息春院。 宋迢迢自然无法彻底走出小院。 影壁旁,两列卫兵提着枪,浩浩汤汤,背对厢房而立。 她觑了眼满园子的春花,又觑了眼泛着寒光的铁甲,低低哂笑,旋身行向屋内,抛下一句:“叫你们陛下来此。” “辰时不至,就不必见我。” 宋迢迢翻完小半本孤本,盏中樱桃见底的时候,有一名侍女来替她锤肩。 她听着美人锤颇有节律的动响,扫了眼侍女身着的石榴裙,不紧不慢地吐字:“足。” 侍女从善如流跪下来,双膝陷进栽绒毯,一手细细敲锤,一手揉捏女郎的筋骨。 许是侍女手上功夫尚可,宋迢迢忽地搁下孤本,与他谈起话来:“如今早不时兴石榴裙了。” 侍女闻言,持锤的手颤了颤,脖颈下折,半披的乌发从肩头落下,露出他玉石般的颈,还有颈窝处隐约的疤痕。 他愣了半晌,似是怯馁,只敢压着嗓子答话:“奴一向恋旧,舍不下,舍不下旧人、旧物……” 宋迢迢听得“恋旧”两个字就觉心头火起,撂起案上的琉璃盏直直向他砸去,依着萧偃的疯性岂是会躲的?幸而宋迢迢怒气正盛,准头不如往常好,盏碟堪堪擦过他的额角,磕出道淋漓血痕。 宋迢迢犹觉不解气,一气儿攮开他,落在他掌间的足挣开之际,有意无意在他胸膛蹬了一脚。 不晓得这人是被她喝住了还是怎地回事,她撩开珠帘风风火火向外走,快到直棂门了,身后的人仍无动作。 然而她的脚一沾地袱,他就慌忙追来,死死锢住她的腰,直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如何都不肯松手,只是伏在她腰间哀哀地、无声地流泪。 宋迢迢毫不留情,转头就要动手,萧偃却是早有预料般,仰起他一直低垂的脸。 也就是这时,宋迢迢才不得不敛着眼睫,将他整身的线条来来回回认真拓画一遭,她这才发现,这个年近而立的君王,除却威势更盛、病态日重,眉目面貌与少年时并无什么不同。 虽说接连的乱象逼得他无法安枕,眼皮间泛出淡薄青色,可经他哭过一遭,泪水濯过宝石般的双眸,反而显得他更加清滢、更加冶丽。 简直像是一只即刻就要倾覆的琉璃单瓶。 宋迢迢扬起的手突地滞住。 萧偃抓住这寸息时机,睁着通红的眼眸,用不曾沾血的半边脸去贴她的掌心,一声一声唤她:“月娘、月娘……” 与此同时,他的狐狸眼略微垂下来,从上望下去,与凤眼一般无二,宋迢迢不禁恍惚。 萧偃乘机诱着她往回走,待人回到原地,坐在架箜篌的春凳上,他一颗心落回大半,小心翼翼将她圈到怀里,一如护着珠宝的恶龙,弓着腰身虚虚拢住她,细细打量她白润的脸颊,颊边若隐若现的梨涡,以及靠近鬓角的浅淡绒发。 他窒郁到无法起伏的胸腔循着他的目光逐渐充盈,他感到全身的血脉重新流转,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腔开始鼓动。 好一会儿,他才敢低头,唇珠靠近女郎耳背的肌肤,极轻、极慢地蹭了蹭,一触即离。 然而辛夷花的香气实在太暖,他一时不能自抑地战栗,眼泪愈流愈多,间或有几滴滑入宋迢迢的衣襟,她晃过神,推开郎子,蹙眉盯着他。 大抵是见他哭得这般哀戚,愣是没发出丁点儿泣音,甚还用着一张无比肖似先人的脸,她心有不忍,干巴巴道:“别哭了。” 殊不知这话一出,郎君哭得越发凶,似要将这几年的痛心拨髓都哭尽了,张着喉嗬嗬地喘不过气,整个人顺着春凳溜下来,伏在宋迢迢膝上,照样是不出声的哭法,空留一枚作对的蝴蝶发扣掣掣闪动着。 任谁见了,都觉着哀恸极了。 宋迢迢没法避开他,捱了片刻就觉不耐,萧偃人精似的,登时收住声,拭干脸上的泪水,不动声色凑近一些,轻轻偎在她身上,絮絮叨叨说起话。 这座宅院与原本的宋府相去不远,宋迢迢越过窗槛向远处眺目,依稀见得往年相伴的青黛山川。 二月的扬州节气最好,清风捎着杏花,圆日似山水画里淡红的钤印。宋迢迢不免有几分懒惫,心说,待一阵也好,横竖眼下脱不开身,她少时练箜篌练得乏了,就爱靠在窗边的春凳上发愣。 她就势望着远山、闻着杏香,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人讲话。 说来古怪,这人时而讲燕京的玉兰开得如何盛,时而讲洛阳行宫兴建的水榭适合泛舟,时而讲晋州的刺史夫人新得的孩儿,时而讲她的二兄二嫂在庐州万事安好。 就是不谈他自个儿。 宋迢迢不消亲自探问,单单瞧一瞧他泛青的眼眶、颓红的双目,触一触他凸出的骨脊、密布的疮痂。就知他这些年咬牙吞下的长钉深楔。 他竟只字不提,亦不以此博同情趋好利,与他往日的桀贪骜诈着实不符。 宋迢迢兀自思量着,就觉身边的人进越一步,她偏过头,看着萧偃一只手怯怯勾住她的小指,另一只掩在暗处的手不容置喙越过她的腰身。 浑似一条头尾互搏的蚺虵,扭曲至极。 他的皮囊依旧乖顺,道出的字句全不是这么回事。 “月娘、元和二年,我病得几要死去之时,太后终于软了心肠,露出先前清理殆尽的马脚,把知晓内情的沈家人推出来,告诉我……你无事,应是用了秘药逃脱……总算激起我的生志。” “这些年,我日复一日的寻,日复一日的熬,可是海内宇外踏遍,求不到半点儿你的消息。” 他说到此处,似是不由自主感到惊怕,收紧臂弯,语带凝噎:“这是、第六年,时隔五年又九月,月娘,你终究还是来见我……你是不是知道、知道燕奴熬不住了……” “……见到你前一日,我头疾犯得越来越重,从东洋的船舫出来,险些错手伤了旁人,贤尚只好引着我去屠倭贼,倭贼的长刀几次刿过我的喉管。我全不知,不知缘何去躲。我想、就这般死在刀下,一直在阴曹等着你……说不定,方有重见之日。” 宋迢迢瞥了眼他喉管处深刻的剜痕,挑了挑眉。 萧偃观她有所回应,不自觉心头一喜,道:“这些年你不露踪痕,不以真面目示人,幸尔我对你手中的明月弓有所耳闻……就想看看持着这把神弓的‘月师’。” 他漾出抹饱含蜜意的笑,自顾自喃喃:“你不知我有多欢喜,多欢喜……” 宋迢迢乜着他,笑不达眼底,“所以呢?上言种种,与我何干。” 萧偃一僵,目眶泛红,强自扯出个笑,“自是无干的。分明怨我、怨我,俱是燕奴的错。燕奴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月娘不喜的,往后燕奴断不犯了……” “但求月娘疼我。”他故技重施,微微垂着眼尾,洇出涟涟的泪光,“求月娘留我在身边,单只留着我,不论其他,将我当只猫儿狗儿都好……” 宋迢迢早已不吃这套了,挣脱他的手臂,倏地站起身,半眯着眸子盯着他,“猫儿狗儿?倘是波斯猫巴儿狗,我留多少只在身边都无妨。” “你这样的,断不能够。” 萧偃面色霎白,似欲陈情,宋迢迢突变了脸,勾过他的衣衽,与他抵额相对,娇笑着问:“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明日,我要与别的郎子这般——坐在一张春凳上,互诉衷肠。你待如何?” 不等话落,宋迢迢就觉面前人一身筋骨绷得极紧,强装得容色一派清淡。 宋迢迢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脸颊,“你这类的,纵是作犬,也是疯犬。主家愿意哄你,哄得你服帖,你就奉着主家;主家稍一脱手,冷落你,沾了旁人的毛发气味回来,你就是要发疯的……” “我可不要。” 说着,她退身离去,萧偃先时按捺着不发话,眼看女郎的足尖慢悠悠地,越退越远,再远两步,就要绕过座屏,淡出他的视线。 “奴愿。” 他松了口,缓缓撩起衣摆,跪在翅木地板间,一步步膝行到宋迢迢面前,他抬起头,熬得通红的眼盛满女郎的倒影,衬着玉白的肤几多颓艳。 “奴甘愿,奴能够忍耐,能够做到。” “但求女郎怜恤。”—— 月娘:被疯批前夫绑架了?憋慌,看我训狗大法。 这章有点短短的,下一章拉长战线,写到目标剧情点!正文还有四章的样子,保肥! but这两天课业比较紧,等我周五开更,码码码!化身码字机—— 感谢在2024-03-11 06:03:41~2024-03-13 01:1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广陵湾 ======================= 宋迢迢留下来与萧偃用了顿膳。 无他, 唯利尔。 萧偃这人为着一点虚无缥缈的情意,委实是很豁的出去——宋迢迢听了他的答话,用足尖勾着他的下颌, 要他拿淮南道下辖光山、固始二县来表衷心。 半是调笑半是戏谑的话, 他当真应了, 宋迢迢猝不及防,恰时侍从传膳, 她转念一想,到手的鸭子岂有遁走之理, 就顺了萧偃的话, 不曾离去。 说是一同用膳, 可是布菜的内使被他屏退了,反倒是他这个贯坐主位的,侍候在宋迢迢身旁, 一时剥蟹, 一时舀汤, 上下操持没个完, 纵使闲下来,依旧不好生进膳, 噙着笑, 时不时望她一眼——不敢长久望着,恐惹她厌烦。 宋迢迢还是觉着不自在了, 她在军中与将士同饮同食惯了, 少有人殷情围着她打转, 她嘴里甘美的蟹肉都失了滋味, 细眉一横, 瓷勺拨在碗缘, 叮咚脆响。 “休得看我!用膳。” 萧偃一顿,楞楞接过她递来的碧粳饭,楞楞送到嘴边,不就任何菜品,一口一口细细咀嚼、下咽,仿佛在吃什么绝世珍馐。 宋迢迢专心致志啜着茭白汤,汤水见底时眼风一动,就瞥见郎子跌在桌面的泪珠,啪嗒啪嗒一颗叠一颗,像泛着光的玉珠,千片万片溅碎开来。 宋迢迢面上不显,心里咄啐,兴致缺缺搁了碗,萧偃立时察觉,命人撤膳,拭净泪痕,凑到女郎近前,露出个笑:“月娘莫恼,是我失了分寸。给你瞧样宝物,可否将功抵过?” 宋迢迢倚在屏风前的罗汉榻上,支着额阖目小憩,眼皮一颤不颤,待人摇着播浪鼓近了,她才睁开眼,望着眼前的物件,怔怔出神。 麂皮制的播浪鼓,佛手香雕就的磨乐喝,凝着鲜花的琉璃珠,蝈蝈笼、鲁班锁、手鞠球…… 林林总总的小玩应儿,堆了一整个花梨木箱笼,或是她阿耶亲手作的,或是她阿耶行商路上淘的,花样百出,应有尽有。 幼时的宋迢迢,每每见了阿耶背着手向她走来,就知他必定备了好物件给她,多要喜不自胜,还要拉着他在檐下把玩一个晌午。 彼时扬州老宅大火,她有过风闻,心知这是萧偃激她的手段,不觉动意,左右她家不缺宅子。 思来想去最珍贵的,还是这些承载着欢跃与愁绪的物件。那时出走太急,不及带上,只当付之一炬了,为此暗暗怅惘多次,不想还有重见之日。 宋迢迢再是铁石心肝,都禁不住红了眼,背过身子揩了揩眼尾,伏在隐囊里闷闷发话,要萧偃将箱笼放下来。 她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才敢转头,正对上萧偃躲闪的视线,她挑了挑眉,郎君头垂得越发低,慎之又慎道了声:“甚歉。” 宋迢迢置若罔闻,挑了只鲁班锁,信手拨弄起来,萧偃听着卯榫相接的声音,听着穿堂而过的窸窣风声,心腔缓慢地、不安地鼓动着,失去节律般。 突地,女郎手中动作一慢,身子微倾靠近他,“我不会这个。” 他的心停了一瞬,耳边嘈杂的声响被万千朵杏花齐放的扑簌乐声替代,他接过鲁班锁,压着嘴角笑意,小心地向里挪动一寸。 …… 箱笼里头值得赏玩的物件确不少,鲁班锁解完还有唐图,唐图之后还有双陆。 可是唐图有拼完之际,双陆有打完之时。 萧偃一边掷彩,一边不着痕迹观察宋迢迢的面色,屋内玉漏声声,日头斜坠向西,他抿了抿唇,双唇沾上淡淡水泽,“坊门就要下钥,不如在此就榻一夜?” 宋迢迢不答,似笑非笑睨他一眼,指尖推动白马,吃了他一记弱棋,才道:“打我及笄那年,扬州城就放宽了夜禁……这些年,圣人顾着陇右和北边,扬州城蜂屯蚁聚,胡汉杂居,恐怕不拘则个了罢。” 被人当场拆穿,萧偃亦不气恼,弯了弯眼睫,“我远在燕京,却也略略知悉南疆的近况,近半年灾旱频频,对于百姓生计的影响不算小。” “月娘亟需光州的附郭,不正因为光州是淮南粮道的关要?” 他的声音放轻,几乎不带任何棱角,如同引诱,“倘若我愿打通淮南粮道全线,使淮南淮北的敖仓任凭月娘遣用……月娘可否,饶奴一笑?” 宋迢迢搁下骰子,玉白指尖凝在乌檀木条案上。 当下间,谁都不曾开口。 淮南道乃至淮河以北的河南道,大舜口粮产出地的冠首,坐拥含嘉仓,毗邻太仓,握住当中的粮道,等于握住整个国朝的产粮要膐。 女郎不说话,指尖一旋,那枚四点涂红的骰子转动不止,她倏地笑了,“肯爱千金轻一笑……圣人是万民的圣人,而非为着佳丽挥金如土无人过问的世家子。”* 萧偃便道:“圣人萧偃,先知月娘,尔后知万民。” 宋迢迢神色莫名,抬手按住了骰子。 萧偃又道:“况且,比之诈虐的逆党,弗如我们作一家,既是一家,怎会生出损毁庙堂社稷的心思?” 这话机巧,宋迢迢眸子一转,“凭证何在?”接过郎君手中的玉珏,她轻飘飘一掷,玉珏拨打着远处的杏花枝弹回手中,她一下子笑出声,“你去摘枝端最甜最大的樱桃来,今夜就吃樱桃煎。” 樱桃煎制成岂是半日的功夫,摆明的刁难。 萧偃仿若不觉,空洞而靡丽的面庞蔓上生机,一对狐狸眼弯弯似月牙,颔首应喏,就要唤人出门。 突地,庭外传来青年郎子有力的喝声:“竖子安在!快快放过我家娘子,否则我必血洗巢窠以报之!” 是银鞍。 萧偃当场变了脸色,暂且按表不动,宋迢迢眸光闪烁,扶阑而起,将将踏出一步,身后人紧紧锢住她的腰身。 宋迢迢蹙眉看他,他强自撑出笑靥,眼尾极红,“月娘、月娘,你应了我的,不过一夜罢了……我就是想离你近些,稍稍近些,哪怕不在一间院子,我念着你与我数墙之隔,总能得个好梦……” “月娘……五年又九月,五年又九月!燕奴几要忘记,一觉天明、惊梦不醒,是何滋味了。” 宋迢迢眉眼淡淡,推移他的手臂,“放手。” 萧偃唇瓣颤了颤,眼尾更红,交绕的双臂缠得更紧,宋迢迢彻底冷下脸,一掌送过去,扇红他半边脸皮。 “适才是谁誓天指日?怎么?转头就要食言?” 萧偃寸步不让,她就加一掌,君王被扇偏了头,惨白的肌肤上印迹分明,整个人伏在地上,伶仃无靠,宋迢迢退远几步,头都不回朝外步去。 “淮南全线粮道及太仓拨粮赈灾!竟都不能教你留情一二么?” 宋迢迢想了想,到底如实以告:“接了你的玉珏,明面得了粮道,实际上,两派的兴衰就此联系,具体作何?招安还是和盟?此等大计,陛下做得了一言堂,我绝不可。” 说着,她交手执了个礼,“陛下,容后详叙。” 她这番话,道明原由保全颜面,已是留情。萧偃听了,却是笑个不休,笑得腰背弓作一团,嘴里呢喃低语,凑近了方才听清他在说:“你还是要选他……你总要、总要选旁人……” 时隔多年,宋迢迢对他的行事逻辑不大摸得准,她警惕心起,立在门前,捏紧了袖间小箭。 日光透过杏花淌在翅木地上,一地的扶疏花影迎风拂摆,映在郎君的衣摆间,恰如细密暗纹,他连声称好,扶着条案起身,衣裳间的暗纹随之流转。 花影里,他微微偏头,碎发浮在光中,状如合欢,眼瞳是两丸幽幽的水银,柔软且淬毒。 他笑:“那我就去杀了他。” 宋迢迢瞳仁一缩,咬住槽牙,冷冷嗤了声:“好哇。” 她让开了路,“去罢。此去以后,九天碧落,你我断无相见之日。” 萧偃霎时钉在原地,半晌,缓缓收住出鞘的剑,没有说话。 宋迢迢不作停留,调转步子,萧偃低着头,掌心一下一下揦过剑刃,腥血嗒嗒落在地上,响声比泪水碎裂粘稠数倍。 他浑无知觉似的,固执地、病态地,不断刮擦着,很快,血肉粘连,白骨渐现,宋迢迢终是忍耐不住,疾步往回,一脚踢翻他的短剑,扬手连扇多下。 扇罢,犹不解气,挈着他的衣领,扬声斥道:“豕狗不如!废了手,握不住剑,揽不住权,于我全无半点用处!非要如此么!” 萧偃颊边渗出血丝,如碾碎的胭脂晕在雪地,痛意尖锐,他却很高兴,捂着脸,噙着泪笑说:“月娘心里是有我的……” “月娘……” 他生怕宋迢迢目睹他的窘迫,心生不喜,垂着眉眼,只用完好的脸颊对着她,道:“月娘,燕奴不犯浑了……你能应燕奴一个要求么。” “最后一个。” 宋迢迢松了手,吐出口浊气,无计奈何:“何事?” 他捏住她的指尖,贴近唇角浅浅一蹭,“替我刻个字罢,月娘。” * 银鞍为防同袍受累,孤身前来,挟了名路过的贵女,险险闯入小院,一番波折,到底带回了宋迢迢。 回程路上,宋迢迢魂不守舍,差点栽倒,银鞍扶住她,搀着崴足的她上楼,他一贯是少动嘴多作为的性子。 反是宋迢迢先开的口:“你怎么截了贺韫之?” “她装扮很是不凡,又在内院行走,想来身份显贵。”银鞍道。 宋迢迢不解,“她武艺不俗,善用错金鞭,怎会轻易听之任之?” 银鞍听到这,搀扶宋迢迢的手臂僵硬一瞬,方道:“不单如此……她还与我说,这月十二花朝节,诸巳要与西洋人在广陵湾议事。” 宋迢迢登时愣住,银鞍探问:“娘子,此话堪信吗?”她满腔思绪转圜不下,眸间光亮一闪,径直问他:“倘要与朝廷合谋,角抵逆党,你情愿么?” 银鞍颔首,他不觉得这有多么难以忍受,娘子的话于他就是法旨,他从无不遵之理。 这一夜,宋迢迢久久无眠,起夜时,提笔书了封密信,寄往潭城。 * 百花节当日,城中女郎纷纷前往花神庙祈福,并剪五色彩笺,以红绳穿之悬于庙宇,剪彩祈福完毕,丽人相携赏花,在春光中采花扑蝶,入了夜,各家张挂花神灯,红花绿枝映彩灯,奇光异彩,美不胜收。 光华最盛的广陵湾,花神灯、狮灯、花车延绵不绝,临湾的运河水光涟涟,一座巨大的双层画舫停靠在岸,舫内灯火通明,繁弦急管。 牙人吴七上上下下奔走,引着勾栏里的名伎逐一入船,又来传唤献艺的乐人,乌泱泱的脂粉香夹着莺啼燕啭扑来。 吴七连连喷嚏,手拿汗巾擤着鼻子,仔细勘验每一个人的牙牌,对到一名男乐,身形高大,面生得紧,他两条八字眉扭成巨胜奴,“慢着!你打哪来的?” 宋迢迢抱着箜篌赶上来,一双春水眼隔着珠帘盈盈一眄,“郎官,是奴呀,双金下处的露儿,郎官前阵不是说缺个跳胡腾舞的男乐,奴一家都是乐籍,这不,特将阿弟带来了,解您燃眉之急。” 双金下处的确有个露儿,祖上就是乐籍,偏偏人太多,他记不太清模样,隐约记得一双眼睛生的颇好,他闻着脂粉香,脑子晕乎乎,又是一声嚏喷,瞄了眼牙牌,确认无碍,挥了挥手。 登船后,众人挤在甲板吹了阵风,乐声起,鱼贯入内。 宋迢迢和银鞍为着今夜,拾起搁置已久的技艺,勉勉强强混了半场,一边献艺,一边分神去听底下人谈话。 诸巳连同一个红发的粟特商人坐在上首,轻歌曼舞,把酒持螯,这群人渐渐放下心防,谈起话来,声线压得低,宋迢迢费劲浑身解数听得几句,当中一个字眼传来,她浑身一僵,险些错了弦。 幸而一行人平平顺顺退了场,宋迢迢缀在末端,错身的银鞍打了个暗语,快步走远。 画舫已然启程,漫无目的游弋,乐人们被安排进狭小的舱房,宋迢迢低调行事,候到宴席过半,她借口更衣,出了舱房。 这节骨眼守卫松懈,席上诸人酒酣耳热,她一路借着夜色遮掩,沿着隐蔽的槛墙而行,绕过桅杆,拾阶而上,根据她获悉的情报,初初排查,止步在一间漆黑无光的舱房前。 还未推门,她闻到了火药的气息。 她手心发了汗,拔下发间的细簪就要动作,时有酒气被风送来,连带男人的呼喝声:“诶!那边!那个水色衣裳的!戴珠帘的!” “就是你……过、过来……” 宋迢迢绷直了背,回过头,原是个醉醺醺的商贾,她在席间见过,她娇笑一声,学着乐人的步态,迎过去,“哎呀!奴当是谁!原是刘家郎官……” 刘姓商贾嗤嗤笑着,伸手就要去揽她,“小娘子……当真水灵!尤其一手箜篌!弹得整好!” “我特特追出来的……寻了半刻钟哩、快、快来。”宋迢迢斜眼嗔他,一帕子打到他脸上,曼陀迷/香熏得他不省人事,肥腻的身躯登时东倒西歪。宋迢迢柔荑向上,作势勾他,临到半空手腕一转,重重劈到他后脖颈。 男人滩成一团,宋迢迢将他拖向隐秘处,不想一个守卫觉出异样,巡弋至此,持着火把步步逼近。 就要发现宋迢迢藏身的死角,她抛下商贾,闪身一避,守卫当即抽出腰间配件,向前连突数下,硝烟滚滚,血气弥漫。 四座鹊起。 宋迢迢既要避着搜寻的守卫,又要设法与银鞍接应,遍寻脱身之法不得,几要支应不住,藏进一间空舱房的箱笼里。 箱笼逼仄,她本就中了伤,弹丸间大约掺了迷药,催得她浑浑噩噩,只得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清醒。 她蜷缩在角落,压抑着渐重的吸气声,四遭的一切好似浸了水的棉絮,闷闷塞着她的耳孔、鼻腔,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模糊中,一道细微的动响渐次近了。 是男子的脚步声。高壮,善武。 她紧紧按住袖箭,箱笼掀开时寒光一现,短箭送出,在来人的眼尾擦出道血痕,宋迢迢愣住。 “萧燕奴……”她喃喃唤了声,出箭的手脱力下垂,整个人一歪,萧偃稳稳接住,带她出了箱笼,靠在矮榻后,一手护着她,一手翻着腰间承露囊,掏出颗淡金丹药,送入她口中。 宋迢迢顿了顿,贝齿划过他的指节,轻轻咽下去,问:“你怎地来了?” “我猜你要来,顶了旁人的名,等你擗了箜篌,我就四处寻你……怨我这人时运总是不好,每每与你擦身错过,外头的舱房都探了一通,不曾想你就在我房里。” 这药效力甚佳,宋迢迢身上仍是无力,血却止住了,灵台清明一些,她上下打量着他,易了容后别别扭扭的,自然不如他原来的样貌,唯有身上琥珀香不变,一双眼睛亦是醒目,亮盈盈的招人。 她犹不置信,“你是天子,身边人哪肯教你铤而走险?” 萧偃就笑:“我是天子,吃了天子该吃的苦,就得享一享天子该享的权,凭何不听我的?” 他折下腰拥了拥她,像是确定她无事,一触即离。 “我不图别的,就为护你而已。” 宋迢迢闻言抓住他的手臂,定定道:“诸巳在粟特人手里购入大批火铳……” 萧偃摇头,“我在席间探听到部分,不是本地的寻常火铳,而是火绳枪,还有几架佛郎机,威力颇大。”* 两人谈及此处,均是肃了容色。 火药及其衍变的火铳原是大舜的产物,俱是不容小觑的杀器,但因中原城郭密集,等闲不用此类,否则兵连祸结,民间难以恢复生计,故而边城或许会用,并不十分常见。 不曾想被外洋窃了去,几番改进下来更胜从前,不论传入中原还是山林密集的南疆,后果不堪设想。 宋迢迢道:“想必你带了人,具体多少?” “一伙兵左右的人马,归浦领着。” 宋迢迢眉心紧锁,“画舫沿阶往上,左转向里,从后往前数二间,如无差池,务必派人探清楚。” 萧偃沉吟少许,扶她来到窗前,指着缀着画舫的一叶扁舟,道:“你受了伤,拖延不得,暂先乘舟离去,从这一路追着北斗星,过了赵阿婆居的桥头村,向东五里,就是一座湖岛,贺三娘在岛内侯着。” “伏击?他们个个持着火绳枪……”宋迢迢顿悟,叹道:“你们要将军械沉江?” 她心下一喜,又觉底气不足,“他们人多势众,恐难善了。” 萧偃眉梢一挑,笑说:“酒囊饭袋比之英杰何如,那样的货色,持着开山斧都抵不过我等。” 宋迢迢凝神一思,到底应了:“我会从速驰援。” 他召来个体态匀停的北地郎君,推给她,“这是十一,由他护卫着你。” 她点点头,临去前回眸,深深望了他眼,萧偃稍怔,旋即绽唇一笑:“我会替你护着人的。” 宋迢迢朱唇翕动,终究未置一词。 江心月影圆白如珠,郎君临窗远眺,隔着衣裳,抚过胸前的刻字,慢慢临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宋祁的词。 *古代军火方面大部分是度娘查的 会不会太bt了……怎么有点s/m的味啊 第64章 淡巴菰 ======================= 月上中天, 江水追着圆月,经岛分流,小岛上, 海棠如云, 一色绒绒的朱红, 蒙着层月光,艳丽而冷僻。 风乍起, 海棠低垂,窗牖相拢, 宋迢迢的目光从窗外移向室内, 身侧, 贺韫之折着腰,借着孤灯照光,十指穿飞, 取出嵌在自己左肩的弹丸。 弹丸的皂色外壳浑圆光滑, 上头沾着血肉, 宋迢迢微怔, 拾起细看,隔着层绢帕, 就觉这小小一颗分量颇重, 似是铅铁融就的。 她蹙额,还要凑近观摩, 身边人抬手一掠, 弹丸不见, 女郎不咸不淡的斥声同时传来:“还须敷药, 不得作乱。” 宋迢迢垂下手, 望了眼她低垂的妩媚面庞, 又望了眼她信手调制的十灰散,道:“你同你阿姊都是妙手。多年不见,连娘安否?” 贺韫之动作僵住,缠完最后半圈布条,扯了扯唇,“自然。” 宋迢迢心头泛出抹怪异之感,暂先压住,推窗照着天文估时辰,“亥时将近,照着画舫的行进路径,约摸亥时三刻就至此地,速速登船罢。” 贺韫之不动,就着茶水慢悠悠净手,慢悠悠吐字:“不必去了。” 宋迢迢愕然,不及开口,天边一朵腥红烟花炸响。她亲见过自是清楚,这是萧偃拟定的暗号,代表一切平靖,无须跟进。 她立时疑窦丛生,扶着胡椅站起身,面上挂笑,腕间的袖箭蓄势待发,“贺巡抚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贺韫之笑了声,低下头,不疾不徐地拭手,“宋女郎不必如此,我自小耳力过人,是以能在碧湖来去自如……两方厮杀必有干戈声,我听着声响止了,故有此言。” 宋迢迢近年大揽各方才俊,这样的能人异士未尝得见一二,但是碧湖形势的确诡谲,教她勘不透对方所言虚实。她悄悄收了箭,挑帘向外,“既如此,先去迎候,以防生变。” 贺韫之扯住帘栊,她生的高挑,与人对视时低着眉,加之背光,显得神色莫测。 “宋女郎负着伤,很不必去了。”大抵是观宋迢迢不挪步,她沉了声:“医患不遵嘱告,连累医者还要操劳。我可不是阿姊的好性儿。” 宋迢迢思及行医不易,一时不好辩驳,况且外头风平浪静,或许是她疑心太甚,软下态度,“烦请贺巡抚前去观望,我的阿弟同在其列,实在忧心。” 恰时楼外斜来细雨,贺韫之不应声,反倒在阁楼内转了圈,宋迢迢以为她要寻雨具,却见她身子一歪,变出支细长的烟壶,鸡血石的料子,殷红似贴梗海棠,放撮干黄的碎叶,一沾火,燃上袅袅的烟。 宋迢迢被熏得皱眉,捂着面退避,贺韫之乜她一眼,一下子笑开,红唇衔着血红玉石,散出浑如一体的艳光。 “当初你流落弗光山,磕碰了不少伤处。矜贵的小娘子,不曾吃过苦,用药犹不止疼,遂让你嚼了这淡巴菰,不想……你迷上这滋味,还向我讨,当时贫瘠,我并不肯;如今是管够的。” 她停了一息,“今非昔比,你早不是当初、藉着淡巴菰消愁的小娘子了。” 宋迢迢不甚明了她提起往事的原由,本能的警觉,听到末尾,她浑身脱力,指尖都抬不起。 “……你的愁是什么?与你阿姊有干?” 宋迢迢卧倒在地毡上,思绪飞转,调动尚还自如的唇舌。 女郎银朱色的裙摆渐次近了,烟雾吞吐,漫到她脸上,她感到窒息之际,女郎退远,她听见她的太息:“你于朝廷,于贺、萧两家,都是大祸患。我本想就地结果了你。” “可是你太警敏,恐怕杀你不成徒增是非……”贺韫之眼睫一颤,弯了弯唇,“况且,你算是阿姊救下来的人。” “罢了。”她掸了掸烟,直起腰,“你好生侯着罢。” “蒙脱花加淡巴菰的药力,不到平旦你是醒不了的。” 宋迢迢竭力维持清醒,紧紧盯着贺韫之的举动,她的裙摆蹁跹,像一朵银朱色的火苗,烈烈跃动着,投入飘雨的海棠林,誓要将整片红花浮浪都点着。 视线中她的身影越远,宋迢迢的心一沉,吐出的字句弱不可闻:“连娘、当真愿意……让你一意孤行么?” 贺韫之脚步放慢,偏过头,如丝的媚眼,如钩月的眉,含着捧烟雨,愁绪朦胧。 “宋女郎,圣人的行事不为世俗理解,我却不觉得荒诞……似我们这类人,求仁得仁,已是了不得的善果,岂有余力顾及其他?” 意识涣散的前一刻,宋迢迢用尽余力,扯下案上的薄毯一角,三彩宝瓶倾覆而下,裂了遍地。 远处的贺颍之闻声赶来,目睹楼内狼藉,率着人马匆匆追出去。 * 宋迢迢得知贺韫之的死讯已是翌日晌午,薄而透的日光似大片金丝玉,笼罩着即将南下的巨舫,贺颍之孤身来到她的舱房。 宋迢迢算不上认识贺韫之这位小妹,仅有的印象,是骊山宫宴上遥遥一瞥,据闻她与贺韫之并非同胞姊妹,偏偏格外仰慕这个阿姊,想来打小没受过苦楚,是个万千心思挂在面上、一眼就能教人看穿的女郎。 药力退去不久,宋迢迢不甚有精神,倚着隐囊,贺颍之头冠布缨,眼周通红,单只朝那一站,外人大抵就知原委。* 宋迢迢垂下眼帘,等着人发话。 贺颍之一改往日的倨傲,恭恭敬敬敛衽,行了个大礼,奉上只小匣,“这是阿姊临行前,托我交与宋女郎的。” 宋迢迢不接匣子,反问:“你长姊是何时出事的?” 经过昨夜一遭,宋迢迢隐约厘出其中内情,当年她初初得知禾连身世,很是惊异,毕竟禾连这么多年悬壶问世,一贯闲云野鹤的做派,几乎从未察觉她与氏族来往密切。 后来才知她是贺大夫人头婚的孩子,与贺家并无血缘,虽说贺家长辈待她不薄,但因三不五时和小辈起龃龉,多是云游在外。 宋迢迢最近一次听闻禾连的消息,还是贺、诸结二姓之好,她以贺氏长女的名义嫁入诸家,诸巳谋反,她作为诸家妇,难免受到牵连,近况究竟如何,宋迢迢有心留意,无从知悉。 贺颖之持匣的手抖了抖,声线笼上闷重潮雾:“长姊遭诸贼胁迫,同他出京流亡,因不忍叛军一路鱼肉百姓,自戕于道,诸贼、诸贼惨无人理,竟然、竟然试图以长姊尸首,换贺家释权与他,否则……就不留长姊全尸。” “诸贼之于贺家,尤其是于阿姊,乃是寝皮食肉不足以解恨的血仇。” 宋迢迢不语,眼看女郎的头越埋越低,她伸手接过木匣,只道:“昨夜,你阿姊终于偿愿了。” 孤身追击诸巳残部十里,用了她并不擅长的长剑,手刃戕害她同胞亲姊的人,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这一年,爱穿红衣的贺家三娘二十八岁,恰与禾连去时同岁。 贺颍之战栗起来,泪珠一颗接一颗,坠在皂靴的尖端,她以袖擦拭,如何都拭不尽,拱手做了个揖,“要带的东西,颍娘带到了,女郎手下的人,十五那日即会归来。有缘则会。” 说着,踉跄走远。 宋迢迢拨开木匣。 匣内铺了层淡巴菰,上有小瓶丹药,一支乌木簪并一卷纸条,上书:严防汉室,勠力同心。 * 十五当日,船只靠岸,随从来报,道有一名白面文士领着银鞍等人登门。 宋迢迢搁下手中信件,望着来人,领头的士子衣着极素,肤色白净到近乎透光,眼睫十分浓密,嘴角有一颗淡淡的小痣,眉目间尽是疲态。 她想了想,唤:“刘相公安。” 刘济一怔,他与宋迢迢实是不曾会过面的,出神间,女郎递给他支木簪,簪头刻了条陵鱼,取自他的字。 “三娘知晓我会见你,让我交付你的。” 刘济愣愣地想——贺韫之知晓?贺韫之早已没在冰凉的江水中,从何知晓?转念又想,她向来智珠在握,当然知晓。 他攥住簪子,面上一派平静,甚至露出个合宜的笑:“宋女郎安。” 话落,他沉默一阵,仿佛忘了怎样言辞,半晌才道:“前几日骤生波折,圣人须得处理变故,留了女郎的阿弟小住,趁着女郎岁辰,命某携了岁礼一齐送来。万望女郎见谅。” 宋迢迢接了岁礼,径直搁在一旁,口头道:“谢过刘相公好意。”转头朝向银鞍,招招手,“阿惹快来。” 刘济就势被晾在一旁,他心底叹息,归浦早同他说这桩差事难办,不想难办至此。 他擎等着宋迢迢问完银鞍所历种种,又接下他人的岁礼细细夸赞,诸事毕,他才有余地上前,“圣人尚在养病,不宜过了病气给女郎,遣某前来。岁礼某已经转交,还要代圣人送句贺词。” “圣人祈盼,盼女郎千万,年年岁岁,岁岁逢春。”* 宋迢迢颔首,信口说了句:“圣人安。” 刘济执着礼,立在原地僵持不下,然实在等不到更多的话,心知已无寸进之地,终究告退了。 宋迢迢倒不会一直下这位大相公的面子,着人客客气气送他出门,回头继续拨弄银鞍送的银镶玉耳穗。 船舫扬帆,航行间,粼粼波光折入船舱。 银鞍听着耳穗相击的簌簌声响,当时无话,余光瞥见角落里的花梨木盒——忆起郎君在广陵湾以命相护;又忆起他为自己挡了灾祸,卧在榻上连夜挑灯制出女郎的岁礼。 脑海中思绪纷纷杂杂,恰时船只晃了晃,他扶住条案,脱口而出:“娘子不看看圣人送来的是何物?” 宋迢迢放下耳穗,抬头望着他,似笑非笑:“你可怜他?” 银鞍沉吟少许,定定摇头。 宋迢迢就笑:“这是他执意要选的路,与我何干?” 她执起信纸递与他,“不论别的,速回潭城罢。不说兄姊,妙年已是写信催了八百道了。”—— 淡巴菰就是烟草,蒙脱花是我编的,设定是两个交杂在一起才有药力。 *冠布缨,未嫁姐妹间服丧的一种礼仪,属齐衰不杖。 *化用唐朝诗人的诗句。 韫之按设定其实是女二来着,因为我第一次写文,节奏把控得不好,详略不当,应该很多宝宝没有看出来她的重要性,总之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角色~ 总体是野心勃勃的傲娇鬼一个!小时候和禾连这个阿姊针锋相对,譬如禾连学医她学毒,禾连云游她出走(其实是隐藏姐控叭) 长大以后先帝篡位族人内斗,禾连是唯一和她并肩同行的人 身边人都说她看重权利,实际她最重阿姊,最痛阿姊的死,所以能成为杀死诸巳最利的刀…… 韫之还有一些隐藏萌点 比如当初她在碧湖救了迢迢,明明觉得迢迢讨人喜欢,偏偏傲娇别扭,不让她来找自己——实际上每一次迢迢找韫之,韫之都超开心! 迢迢说她:“脾性与众不同,但心地极良善。” 因为迢迢知道,韫之嘴上嫌她,每一次她去碧湖,又给她备山里的果子; 迢迢也知道,韫之临行前确有机会了结她这个祸患,到底不忍下手; 韫之一生,爱红衣爱热烈,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是个顶顶嘴硬心软的小娘子。 可是时局倾轧,氏族割裂,她想要紧紧握住权利让自己有更多选择的空间,却没能护住她的阿姊。 阿姊去世日久,唯一问阿姊安好的是她在碧湖救过的迢迢。 于是她心软了,唯二的遗物,一个归迢迢,一个归刘济。 表面凉薄实则心软,看重利益更重亲情,这就是贺韫之,人唤三娘,贺家长房嫡女,诛贼于半渡,以性命推进海内升平向前一大步,死后追谥弋阳郡王,生前官拜同平章事,代帝理政,实干明理,是大舜第一位担任实务的女宰相。 之所以给韫之写小传,一是出于我对她的喜爱,二是她本为女二,因为我的处理不当戏份缩减,其实她的内核同样很丰富哒~见谅〒_〒 这么说我的文算是微群像捏?真的很喜欢在写文之前给各种角色写小传,然后埋伏笔安排ta们推剧情hh 第65章 赌咒 ===================== 妙年算是宋迢迢一力保下的小娘子。 妙年先天不足, 周岁前频频染病,好几次踏入鬼门关,都是宋迢迢守在榻前, 白日寻来医者共商药方, 夜里竞夜不眠, 替她擦身换帕。 宋迢迢这些年医理进益,一半归功妙年。 窗间过马, 妙年出得襁褓,开始修文演武, 步伐一日稳健过一日, 是个十分早慧的小娘子, 小小年纪已辨忠奸善恶。 她生长在烟雨与青山覆盖的潭城,文有宋迢迢、杜阙倾囊相授,武有杜菱歌、穆如令悉心指点, 衣食住行常由乳母担待, 杜氏同样关怀她, 虽无血亲, 胜似骨肉相连。 说来倒奇,分明每个人待她不相上下的好, 她却格外亲近宋迢迢。纵使宋迢迢一年到头分身乏术, 不比旁人伴她的时日长久。 这位稚气的君王依旧不改其志。 民间称呼宋迢迢为月师由来于此,月是明月弓的月, 师是帝师的师。大舜把尊师重道视作恒典, 帝师的地位可见一斑。 穆如令为此吃味, 宋迢迢只说:“想是我先头多操劳了些, 陛下体恤我罢了。” 妙年的确体恤她, 四月荔枝初初结果, 岭南朝集使特来进贡,除却君主,唯有几个得力的心膂有份。 荔枝精贵,偏偏颇得宋迢迢青睐,妙年记挂着,自己那一份舍不得吃,略略尝了两颗,余下的尽数置在冰窖里,确保宋迢迢归来当日,就可享用色香味俱全的朱皮荔枝。 可叹愈往后,宋迢迢与清闲二字愈不沾边,她刚在潭城落脚,荔枝不过入口转了一道,岭南道发来急报,道是时气回暖,都尼江临江以东下游的梧州,及其下辖诸县爆发小规模灾瘴。 此事往年亦有之,因宋迢迢通识药石,多由她主理,但是急报提及东汉王的驻军骚动,似是在对岸虎视眈眈。 宋迢迢深知,诸巳之死会是推动逆党激进的一剂猛药,轻易不敢懈怠,为防杜氏等人担忧,闭锁消息,连夜整军发往岭南,甚连银鞍都未告知,仅仅带了穆如令领军。 南方多疫,岭南尤甚,旱涝之灾后必有瘴疠,实在不足为奇,宋迢迢饱经世变,抵达梧州后,迁疠防变,布药施诊,称得上应对自如。 奇的是,灾瘴范围不大,起病症状不重,按理说月余就可平息,然而众人从四月中旬操持到五月初,迟迟不见转机,隐隐还有愈演愈烈之象。 这些年太子党苦心经营,扶植曹家供应钱粮,又有宋家这等巨富辅弼,于财赋一道大有造诣,然而太子党半路出家,根基浅薄,名士风流无法归拢帐中。 当今从医者多为儒士,儒士匮乏,名医就匮乏。照本宣科之能,不及圣手远矣。 宋迢迢当机立断,一面在城内张贴榜文,广招能人,一面率着轻骑出城探查,顺势接应辎重,打击不安分的汉军。 这一探果真教她探出蹊跷。 她命人埋伏在汉军的必经路,乘其不备围杀,汉军不敌,抱头鼠窜,意图渡江回营,可是江面分明有舟有桨,他们非要舍近求远,冒死绕去木梁桥过江。 宋迢迢浑身一凛,思及贺韫之的诫言,沿江北上,但见一路上,越近江水源头,草木越发荒败,恶气瘴毒几要冲天,间或夹杂数具尸骸。 此情此景,宋迢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利用水源传播疠气、荼毒百姓,萧宁绎这与焚林而畋何异!当真是半点良知都无! 宋迢迢恼恨至极,持缰的手战栗不已,盛怒之下就要飞马杀入汉军军营,念及还有要事须办,终究收住,半道转回。 同行的军士察觉异样,不免忿忿,如此一来,接应辎重的事就被耽搁,未曾想,仅仅一刻钟的拖延,变生不测! 汉军心有不甘,顺道使了招声东击西,派人劫了辎重。宋迢迢欲去阻截,将将拍马,又闻辎重已被追回。 饶是宋迢迢敏绝,被整一日的变故劈头盖脸砸下来,都不大能晃过神来。 是以,当她回头——望见宋盈携着孩儿并苍奴父女走近,她不知所措,好半晌,拥着违睽多年的堂姊哭作一团,这厢哭罢,又与长清叙话——这时幺幺早已定下大名,名唤长清。 长清年近豆蔻,杏眼朱唇,额面光洁,与碧沼少时六分相像,宋迢迢望了一眼,一时悲从中来,险要落泪,强忍着露出个笑面,幸而长清性子狡黠生动,宋迢迢观之,眉目慢慢舒展起来。 也是这时,宋迢迢才知,自己苦寻六载的堂姊与苍奴,竟是因着逆贼诸巳,机缘巧合凑在一处。 彼时诸巳为了谋反,暗中拉帮结派,晋王的旧部系念前朝兼有军中势力,首当其冲。诸巳兵败,趁乱劫掠了宋盈以及晋王二子为质。 其中宋盈的亲子,正统五年出世的萧舒,因为颠沛流离与兵乱频发,夭折于道,剩下的萧辞岌岌可危,禾连不忍累及无辜,为此与诸巳争执不休,暗中助宋盈出逃。 与此同时,苍奴意气之下投身叛军,却在半途受到薛锦词劝解,劝他顾念长清,为之计深远,甚还予他财帛无计。 他知晓薛锦词是受宋迢迢所托,心有所感,意识到叛军虐诈,不堪托付,某天夜里出走军营,碰见逃脱的宋盈。 一人鳏居一人寡丧,俱都带着孩儿,念及宋家这层关系,互相扶持着行向太平处。这番南下,一行人无意间撞破汉军诡计,觉出太子党与故人有关,决意襄助。 不想能与故旧重逢,齐聚一堂。 然而形势严峻,当以驱疠为要,宋迢迢本要二人携子避往潭城,宋盈不愿,执意留下,只要苍奴带着孩儿离去。 深究才知,宋盈被叛军挟持的岁月里,作为军帐中为数不多的女眷,与禾连相知相熟,闲暇时向她讨教医理。 或称得上禾连的半个关门弟子。 宋迢迢听后,怅惘难言,到底打起精神,不再推却,与宋盈共商计策。 二人不舍昼夜,宵衣旰食,翻阅近百本古籍,终于从前朝的《肘后备急方》中咀嚼英华,选用青蒿为君药,配伍加减,制出良方。* 良方经出,短短一旬,病坊内十室九空,提供寄殡的寺庙得以喘息,成效立竿见影。 正当形势一片大好,宋迢迢病倒了。 她向来注重防患,早先服过汤药,每日佩戴面衣,熏艾净手,居然病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巧。 就在此时,梧州城内贮藏的药材告罄,汉军亦在城下蛰伏,心怀不轨。 进退维谷之际,宋盈本要按着章程与穆如令商议,突然福至心灵,说不得出于直觉抑或其他,暗地里修书一封发往潭城。 杜阙等人如约赶来,与他同行的,除却紧密关注宋迢迢的银鞍,还有朝廷中人。 包括萧偃。 * 宋迢迢的症候非同小可,待援这段时日,宋盈遍览典籍,方法试尽,疗效平平。 此间外援到场,带来了极负盛名的龚医令,龚蒙擅治时疫,又有潭城运来的各色药材,本以为左券在握。谁承想,千金万金的名药投下去,溅不起丁点水花。 经此一夜,在座无不忧心如焚,龚蒙凭着行医五十载的经验,作出令人惊心的决断:“这不是等闲瘴疟……瘴毒内盛,热陷心包,非至宝丹不能解!” “这至宝丹,实乃清瘴通窍的灵药,当中旁的药好说,单只一味生玳瑁,需取南海深处——百年玳瑁的甲片方才见效,此去少说八/九日,恐怕那时,宋女郎已是……凶多吉少。” 银鞍支着金刀站起身,低低道:“五日之内,我必携生玳瑁归来。” 话毕,头都不回向外疾步。 杜阙神色沉重,“我去置办一应事物。” 待人散去,室内阒静,龚蒙擦了擦额角的汗,转向屏风旁的药斗子,突地,屏风后光影一曳,藏身在阴翳处、久久无言的萧偃现身。 君王为着未愈的腿伤坐着轮车,每每摇车代步,立在半明半暗间,长发如瀑,肤若牙雕,整个人仿如瓷器精巧易碎。 更多的,则是一种死物般阴森诡丽之感。 龚蒙汗毛倒立,僵在原地,正要开口,郎君抢先发话:“朕明了,龚公所言不尽实。” “朕此来岭南路上,日夜阅卷,获悉至宝丹虽是良药,然于宋女郎这般的重症,仅仅六分把握。” 龚蒙听得此话,颤巍巍洇出一身汗,屈膝跪地,本要陈情。 萧偃出离平静,并无斥责之言,而是幽幽的、温和道:“朕要一个万全之法,不惜任何代价,不计任何得失。” “龚公终其一生与砭药打交道,岂有无法之理?” * 宋迢迢自知这一病艰难,她昏昏沉沉,如置熔炉,浑身无一处不僵无一处不痛,几度从阴曹挣回神魂,偶有清醒,窥见榻前来往的人,俱是戴着面衣,裹得严实,将她牢牢隔在帘帐之中。 她从未想过会见到萧偃。 还是全无防范,直直曝露在她面前的萧偃。 他侧坐在承足上,低头试着药温,四周褥帐高围,将二人隔在一块。 这逼仄的床榻,密不透风的、充斥着作呕药味的帐内,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一个疯子。 惊涛中一粒跌宕起伏的小小芥子。 轻之又轻,坠之又坠。 宋迢迢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她怎会生出这样荒诞无厘的梦境?她唇瓣摩挲,原要出声试探,眼泪先一步漫出眼眶。 她想,到底是太疼了,疼得受不住了。 总想有个人来陪陪自己。 不拘是什么人。 阿娘阿姊她不舍得,阿兄与银鞍不合宜,其他人,不应不管不顾到如此地步。 唯有他了。 就唯有他了。 她这样想着,头一次摒弃所有顾忌,放任自己卸下刺甲,噙着泪,要笑不笑嗤了句:“倘我是臣子,必不愿追随你这样的君主。” 她的声音放轻,语带凝噎,唤:“萧燕奴。” 萧偃浅浅笑着,一双狐狸眼是嵌着珠玉的狭叶,生着盈盈的光。 他将药匙递到她唇边,宋迢迢偏头避开,不去看他,只讷讷道:“你当真是疯了不成?” 萧偃不语,宋迢迢突觉一层阴影蒙来,她眼前发暗,唇间一软,有人撬开她的唇齿,将药液渡入她口中。 大抵汤药太过酸涩,刺得宋迢迢瑟缩一下,阖上眸,两行清泪没入鬓中。 帐外灯火阑珊,暗昧而昏黄,萧偃捧住她的脸,轻轻吮去她鬓边泪珠。 与她耳语:“这个疯子别无所求。” “但求你无虞,求你如愿。” * 宋迢迢彻底清醒时,窗外光景已近夏时,她大病初愈,很是修养了一阵,期间,她不经意探知,萧偃为着保全她,一意孤行用了赌咒之法。 所谓赌咒,即是伴她染病,伴她煎熬,尔后运用秘药先行痊愈,病愈后将他的鲜血喂与她。 此等诡谲莫测的冒险之法,就连熟读医书的宋盈都是闻所未闻,未曾想疗效出奇的好。 宋迢迢听罢,心底有了猜测,倘有秘药,萧偃何必大费周章,想必仍是拿“参半”这种禁药赌命。 她愣了愣神,委实不知道作何感想,据闻萧偃候着她病情回转,而后马不停蹄持剑上沙场,领着部将狠命打压逆党。 压得他们狼狈周章,接连丢城失地,龟缩到剑南道一隅。 宋迢迢闻讯后不作搁延,跟着兄姊上了战场。 许是逆党失一羽翼,元气大伤,仅仅三月,就被两派联手轰出大舜疆土,东汉王萧宁绎于益州一役丢盔卸甲,领着数千残兵逃往蕃地,生死不明。 仲秋十五,益州城。 不及傍晚,圆月遮面而悬,坊间人家陆续拜月,拜过月,就将点燃的桔灯挂在门楣,舞着流星香球出门夜游,所过之处片片气柑芳香。 月光与花灯交织铺就的长街,月团、桂花酒、秋仔鸭的香气氤氲不散。* 宋迢迢循着香气游街,与杜菱歌说笑不止,女郎身后,杜阙摇着扇,银鞍提着拉拉杂杂的包裹,竟与朝廷中人不期而遇。 到底前几日还是并肩征战的盟友,两厢对视,不禁露出笑面,三五成群聚作一团,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从街头行向街尾。 宋迢迢错眼的间隙,发觉萧偃望着她鬓边的华盛,唇角一刻不曾落下,她抿了抿唇,迅速移开眼。 那是一支嵌满桂花的华盛,出自六个月前、为着腿伤卧榻的萧偃之手。 这一夜,难得平和。 次日凌旦,汉军的鼙鼓声从迦陵关外传来,益州城内灯火阑珊,月团与气柑尚且留着残香—— *《肘后备急方》葛洪所著 *出自《成都市志?民俗方言志》 感谢在2024-03-21 20:43:44~2024-03-23 23:0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爱爱呢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尾声 第66章 尾声 ===================== 迦陵关又称玉关, 作为边陲锁钥,地处陇西扼要,北接长台, 南连羌河, 城东隔着卑谷遥对肃州。 西面即是高耸入云的天山支脉, 时人称为断肠山。 天山向西的辽阔原野上,聚居着五十万蕃族铁骑, 鸱张鼠伏,野心勃勃, 与玉关不过一山之隔, 大舜建国迄今, 若无玉关虎踞,每逢时局更迭,河西恐有大乱。 尔今, 这一忧患业已应验。 孟秋廿日, 萧宁绎不敌朝廷与太子党的联手强攻, 大败益州, 其手下十万水师化为乌有,靠着后军遮掩, 领五千残部窜入蕃地。 在蕃期间, 萧宁绎不甘止步于此,借着昔日齐盟诸巳的外家, 与蕃地的固怀王子搭上关系。 萧宁绎与固怀交好, 攀附蕃地首领, 循以利诱, 游说蕃地发兵大舜, 并与剑南道的诸家遥相应和, 内外通敌,打通天山关隘,兵刀直指迦陵关。 仲秋十六,八百里急报发来益州,报称迦陵关的守城大将遭人暗算,以身殉国,余下将士群龙无首,遭蕃族铁骑冲击,几要溃不成军,不得不向距离最近的军事重镇求援。 首选河西凉州,次则剑南益州、朔方怀远等地。 然而就在此前,逆臣李茂之女李琦承父衣钵,串通突厥,二度起事范阳,遥领范阳节度使的沈间辛出京平叛,仅以曳落河对战突厥人,实在力有不逮,请调西北兵力。* 萧偃派出善于骑兵作战的贺家,又命刘济坐镇后方,将将稳住范阳形势,正因此,这时的凉州与空城无甚区别。 其他几处重镇,朔方毗邻突厥,轻易不得大动,陇右相距太远形势复杂,唯有益州,能在三日之内驰援迦陵。 现今驻扎在益州的除了边军,还有圣人亲兵与太子党的精锐,拨出用以守备的兵力,剩下的,林林总总两万人,或可解燃眉之急。 迦陵是关要中的关要,一旦失守,山河沦陷就在旦夕。 是以益州一行人闻讯当日,一丝犹豫都无,拔营北上,日夜行军,终在仲秋十七日抵达迦陵关城。 抵达当夜,精于奇袭的杜菱歌不作休整,引小股骑兵,联合秀宁军的弩手,夜袭蕃军,出其不意,剿杀蕃军两千士兵,俘获千户三名。 蕃军心有怯惕,萧宁绎深知秀宁军厉害,在与固怀商榷后,率军后撤二十里,扎营断肠山脚下羌河上游,以观军情。 仲秋十九日,迦陵关整军完毕,全军人数近五万人,浩浩汤汤遍布关城,然与城郊的十五万铁骑相比,仍是众寡悬殊。 更何况,蕃军除却铁骑,还有深奸巨猾的萧宁绎助阵,俗话说破船还有三千钉,他旗下曲部个个好战,另有一支豪阔的舰队。 舰队在寻常戈壁或许无用,但有西北百川源流之称的羌河借势,岂无大展旌旗之时? 当初蕃军得以顺利穿行天山,除却诸家提供的铁索道,多亏这支舰队的运作。 反观迦陵关这边,虽有身经百战的精兵,却多为步兵,步兵对骑兵,向来是不占优势的,时逢河北有乱,燕京须守,可供调配的兵力所剩无几。 待得别处援军抵达,少说都是十日后。 想来萧宁绎同样想到这点,念及手中那张秘而不宣的底牌,深觉对面有外强中干之嫌,与其拖到援军将至,不若速战速决,十捉九着。 于是就在仲秋二十日,两军进行过一定规模的交锋试探后,蕃军率先发起了总攻。 * 仲秋廿日,迦陵关城。 不及卯时,红日跃出低平的大漠,浮云在天幕飘来荡去,似蓝宝石里凝练的棉絮,无声包绕着关城。 关城南门,将士们匆匆用完早点,还未佩上披膊,烽火台就点燃燧烟,斥候挥舞着小旗,直冲中军大营,持着青金锤的苍奴踏出营帐,低头听完斥候禀话,问:“果真是重骑?” 斥候点头,“的确是重骑,是以铁蹄声隔了十余里就传到此处,重骑行军会慢些,约莫半个时辰到达。” 苍奴沉吟:“骑兵终归不耐久战,城门已用铁汁铸牢,只消死守城门。倘使敌军祭出云梯,就用城墙上凿好的洞口应对,各司其职,对阵有序。” 听列的将士纷纷应是,苍奴说罢,飞身上马,他是回鹘血统,身长足有九尺,魁梧奇伟,手中金锤重达二十均,就连坐骑都比旁人的高大许多。* 他坐在马上,肃色道:“按着先前的计划行事。我须去城北应战,杜将军会来接应我。她的威名,想必诸位是听过的,无需惊惶。” 他振臂一挥,贯来沉闷寡言的人,此刻散出非一般的光采,威颜凛凛犹如神明,“众将士,在这存亡绝续的关头,我等齐心协力,必破贼人!必渡难关!” 将士高呼,他转向城北疾驰,与飞马而来的杜菱歌擦身而过。 千军万马之间,二人就如比肩多年的同袍,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奔向前路。 杜菱歌与杜阙齐齐下马,领着五千秀宁军行向前线,正要上城楼,一个守城的老兵低低啐道:“都是女子,如何担得住事!” 杜阙蹙了蹙眉,杜菱歌转头,眉头一挑,一言不发,提起陌刀向前一掷,投石车上的石块顷刻四分五裂,秀宁军内一名士兵出列,拨出陌刀往回掷。 拔山倒海的陌刀一路回旋而过,教人避之不及,说口的老兵亦是望而却步。 杜菱歌轻飘飘接住,将刀别向腰间,风沙起,她身后的红袍烈烈,笑靥张扬一如艳日,“这把刀,仅仅刀身就有二十钧,一刀可斩五骑,一场战下来,刀下亡魂至少百人。秀宁军中,人人配之。” “等你做到,再来置喙。” 话落不久,蕃军来袭,派出重兵直攻城门,城门危矣。杜菱歌命令放开城门,领着亲信百人直冲中军,陌刀起起落落,切瓜砍菜般,一刀下去人马俱裂。 蕃军因着夜袭一事,本就畏怯杜菱歌。 杜菱歌天生神力,比之赞普还要善战,加上她们一行人配有骏马,来去如飞,短短一刻钟,就斩杀近千人,教人连影子都摸不着。* 蕃军放弃城门,改用云梯。 云梯势如贯虹,可置百名兵卒于上,一旦靠近城楼,蕃军就可入城大肆屠戮。 不想城墙间藏着隐蔽的洞口,多由奇兵把守,每每云梯接近,奇兵通过洞口将云梯勾住,令蕃军寸步难行,后行油泼火烧之举。 蕃军大溃,迦陵关出师大捷。 斥候捎来捷报时,日头已过午时,天边黑云压城,颇有风雨欲来之象,宋迢迢草草吃了午食,正和统领支援兵的银鞍议事,两人几步开外,未着甲胄的萧偃一身玄色鹤氅,趺坐在胡椅上,慢悠悠的擦拭佩剑,一面擦,一面笑吟吟的望向两人。 报信的斥候乍观此景,身子一僵,总觉得圣人这笑——笑得人心里凉飕飕的。 他飞快的别开眼,半跪下去,作揖禀话。 萧偃不赞一词,而是摸着剑鞘转了脸,脸上的笑意真切几分,眼儿弯弯盛着光,“月娘神机妙算,阿姊果真胜了。” 宋迢迢细眉一横,“谁是你阿姊?” 萧偃讷讷低下眉眼,捂着胸口要笑不笑,唇色泛白,“我敬重亲近杜将军的心,与月娘敬重亲近杜将军的心并无二致,就觉唤阿姊合宜些。” 宋迢迢一噎,哼了声,走过去扯了扯他的大氅,“这里不比你的金銮殿,风沙大得很。你穿着些许衣物,到时旧伤复发,就更不消来掺和这里的事了。” 萧偃得了此话,喜上眉梢,正要接茬,宋迢迢偏过头,与斥候说了两句,斥候欢欢喜喜退下去,她就继续传话银鞍,不知说的什么,银鞍面色越发凝重。 待人离去,宋迢迢回身坐在另一把胡椅上,一手搭着卷云扶手,一手支着额,小指一下一下刮着眉梢,黑云聚聚散散,倏地拢住天光,倏地供出红日,赤金色的日光直射过来,刺得宋迢迢皱起眉,小指顿在眉尾。 萧偃倾身遮住日光,目光循着城楼下一株银柳树打转,树梢拥挤的白花上凝着露珠,倒映出宋迢迢的眼睛。 盈盈的露珠,盈盈的眼睛。 有风拂动,他的鬓发和女郎的碎发啄吻在一起,他发觉女郎支远身子,就兀自拢住鬓发,问:“月娘在忧心北门与东门的战事?” 宋迢迢嗯了声:“蕃军兵多将广,恐怕两门齐攻,我叫银鞍择一援之。” 萧偃就道:“北门尚有长台庇翼,东门说是面朝肃州,肃州备军或能增援,可是大舜头尾受制,边城人人自危,肃州刺史畏葨不前,难当大任。” 再者,东门守将是较为大条的归浦,而非原先计划的黎弦。 宋迢迢心知这是实话,听了总叫人欢喜不起来,遂道:“我去烽火台一观。” 话音未尽,她闪身绕入城楼,萧偃依旧望着前方的露珠,风断断续续的吹着,他的鬓发断断续续掠过他的唇角,带来清淡的辛夷花香。 他莫名笑了笑,站起身,召来隐匿处的暗卫,“薛锦词……不是求一个起复的机会?传他来见我。” 恰时,露珠不堪风沙摧挫,下跌碎裂。 * 宋迢迢与萧偃所料不差,首先遭受攻击的是城南,受创巨重的却是东门,银鞍疾速去援,战况未果。 东西南北四门,竟是苍奴所在的北门,与宋迢迢驻守的西门久无大战。 萧宁绎立在西门下,按兵不动已有半日,只不时放来几支轻骑袭扰,如孑孓跳号,惹人厌烦。 西门作为迦陵关正门,意义非同小可,不得率性处之,宋迢迢拖了又拖,快到未时,得讯斥候,道是苍奴所在的北门遭受突击,她按捺不住,正欲赶往城北,贴身侍候妙年的乳母拖着流血的瘸腿,跌跌撞撞冲上来。 “月师!月师!穆领军叛变,不由分说打伤守卫!掳走了幼主!幼主危矣!” 宋迢迢登鞍的足如灌铅铁,慢慢落回原地,堪堪挪了一步,就教她整个人跌靠到银柳树上。 直到萧宁绎派使来谈,她仍是愣愣的不大回得过神来。 穆如令?怎会是穆如令? 宋迢迢早在梧州病重时,就已料到出了内奸。 不然以她的防范严密,甚在广陵湾中伤时,还被萧偃不计成本的用过天山诃,怎会沦落到疾不可为的地步? 故而她病愈后盘查过身边人,拔除了三两眼线,不及深究就要整军上阵,这事暂且搁置下来。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内奸是穆如令。 怎会是她? 萧仰受困危城,是她冒死来报;萧宁越以血洗血,是她拼命襄助;甚至这么多年,关于妙年的种种,她比常人都要上心千倍百倍。 宋迢迢这才放心在危急关头,把妙年托付给她,由她护卫。 倘有变故,穆如令应当全力护送妙年出城。 总归不是现在这般,反将妙年送入萧宁绎口中。 宋迢迢这样惊懊,倒不是她对于人性报以厚望,而是她深深明白,自己错算了,她一生汲汲营营,步步小心,偏偏错算两次。 一次事关碧沼,一次事关妙年。 两次都铸成她生平大痛。 她咽下波涛汹涌的恨意,面不改色听着信使洋洋的说辞:“……汉王慈佑,向女郎许诺,只要女郎出城,奔赴断肠山山崖与汉王说合,就可换回幼主,让迦陵关逃过一劫。” “如若不然?”宋迢迢问。 信使执了个叉手礼,笑眯眯发话:“如若不然,汉王必要血洗迦陵关,以幼主首级报之。” 宋迢迢皮笑肉不笑,“还有他法么?” 信使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搓了搓手,道出此行的目的:“自然是拿圣人去换。” 宋迢迢颔首,“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知道了?是前者还是后者? 信使欲问,宋迢迢抢白:“允许带扈从么?” 信使立时索然,清清嗓子:“汉王的意思,至多带一个。” 一个,和不带区别何在? 说到底是萧宁绎的劣兴罢了。 她带与不带,断肠山都有数不清的刀枪剑戟侯着她,他的所作所为,与其说在逼她,不如说意在逼出萧偃。 红日如同晕湿的墨点,曛着黄沙,曛着城楼,曛着银柳树,一切都是昏昏的,宋迢迢觉得自己是褪色的拓迹,突兀地留在此地。 她对着银柳树下的水洼照了照镜,理顺鬓发,理好箭袖,带上明月弓走向城门。 昏昏的日光带着冷意,有人站在她身后替她遮挡,她主动避开,不曾回头,只道:“你不能去。” 身后人不语。 她继续理着箭袖,“你去,与促臣民赴死何异。” “继续守着迦陵关罢,替我看顾苍奴父女,还有兄姊。” 身后人还是不语,反而离她愈近。 她蓦地回头,唤了声:“萧燕奴。” 四遭空荡荡,分明空无一人,她的视线虚虚睇着远处,抿紧双唇,步出城门。 * 宋迢迢行路行到一半时,发现了缀在身后的十一,她立在半山腰冷冷看着拘谨的郎子,半晌,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跟紧了。” 十一怯怯应了声,熟悉的北地口音,宋迢迢瞥了眼他,总觉得莫名古怪。 她折下路边银柳树的一片狭叶,问道:“你主子命你来送死,你也甘心?” 十一当即跪下去,拱着手,一板一眼道:“若无圣人,十一岂有今日?十年前,燕统领把奴从角斗场拉出来,奴的命,就当永为大舜、永为圣人所用。” 宋迢迢听了这话,心里的疑虑减弱,她拭去叶片间的水露,将之凑到唇边,低低吹了阵《阳关调》,两人步子不停,绕出山腰,要到靠近断崖的坡面时。 她放下叶片,状若无意道:“还记得当夜在广陵湾,我们寻了一柱香才寻到小岛,十一郎好似不大辨路?” “今日却是辨得清楚。” 十一摸了摸后颈,“宋女郎恐是记岔了?广陵湾当夜十一并未绕路……十一若是辨不清路,圣人怎肯让我来此。” 宋迢迢这才打消疑虑,又思及萧偃与十一的个头差了寸余,纵是乔装不至于分毫不差,扯了扯唇:“是我记岔了。” 未时末刻,宋迢迢抵达断崖,萧宁绎在此等候多时,他的身侧,是穿着小团花锦袍、手里握着半块桂花糕的妙年,其后立着部曲无计。 宋迢迢一愕,不想萧宁绎竟然顾念了那么一点骨肉情。 她掩下眼睫,露出个淡淡的笑面,敛衽行礼,“东汉王安。” 萧宁绎不应声,频频向她身后张望,却见宋迢迢直起腰,一派从容自如的模样,他扬了扬眉,“月师孤身一人?” 这话不啻于明知故问,宋迢迢一路上虽无人监押,但少不得眼线刺探,她据实道:“本是派了名扈从,然他器小,没胆子直面汉王威压,临阵脱逃了。” 萧宁绎轻咦一声,“月师孤立无援,竟还方寸不乱?实乃名士风范。” 宋迢迢苦笑:“一人而已,来与不来,皆是蚍蜉撼树,某之生死,全在汉王一念之间。” 话到此处,她撩袍跪地,恭恭敬敬顿首,作臣服状,“某思来想去,与其守旧赴死,不如投向汉王阵营,竭力一搏。汉王大智大勇,且差个名号,就可名正言顺制霸天下!何不留下某与幼主,为己所用?” 这番话确实有理有据,幼主便于控制,宋迢迢既是理政的奇才,且射得一手好箭,甚有在万人中直取敌首之能,萧宁绎不禁动摇,扶着下颌作沉思状。 “大王,请观此图。” 宋迢迢膝行靠向他,奉上一卷舆图,舆图边缘起毛,微微泛黄,一瞧即是贴身携着,时时翻看,萧宁绎大喜,亟要接过,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光华如水的匕首直飞他的面门。 宋迢迢旋即向外推出妙年,大喝:“十一!” 当时间崖上风沙大作,黄沙、银柳漫天飞舞,在场诸人无不眼花耳蒙,郎君踩着银柳花枝飞至,长鞭一卷,将奔逃的妙年卷入怀中,另见他左手一弹,射出只带钩,钩住女郎的腰肢,为她传力。 两人足尖一点,直如灵巧的狸猫,没入堆雪般的银柳树林。 萧宁绎捂着中伤的眉骨,怒斥:“干看着作甚!调动断肠山上下兵力!速速去追!” 宋迢迢心知囫囵脱身绝非易事,后头追兵千万,前路诡谲莫测,无论怎样,她须保妙年平安。 适时迎来一条岔路口,宋迢迢止步,肃了容色,交代身边人:“你带着妙年,逃向东面,适才我赶路时,发现东面有条小径,出口靠近关城,可容一幼儿通行,你设法送妙年入内。我来引开追兵。” 十一愣了愣,被宋迢迢推了一把,按她的说法改了道。 妙年摇头,玉白的小脸上泪痕与红痕遍布,伸着手,口中一遍一遍的囔:“小姑姑、小姑姑,我们一起,我们一起……” 挣扎间,她手中的桂花糕掉到地面,宋迢迢捡起来,放进怀揣里,她眼中噙着泪,唇边带着笑:“好妙年,莫怕,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小姑姑是长辈,理应护着你的。就像你的阿耶阿娘,一直伴在你左右,殷殷护着你……” 妙年还是哭个不休,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就是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是以尤其割舍不下。 宋迢迢目光温眷,语气却沉下去:“萧妙年。萧亦衡。往前走,哪怕就留你一人,你仍要走下去。” “这是你的道。” * 戌时,迦陵关城东。 东门前的卑谷是大片绿洲,大漠里绿洲时隐时现,行踪诡秘,今日风沙大,情形更甚。 因着穆如令出走前放出的流言,城内民心浮动,军心不稳。 银鞍装了水囊站到墩台上,饮下大口水,觑了眼观望敌情的归浦,道:“不去训训你手头的兵,继续传下去,恐怕圣人和幼主的讣告都要传出来了。” 归浦照样持着千里望,她的嘴角被流箭擦过,豁了个口子,一动嘴疼得要命,含含糊糊道:“你看着老成些,你去训,他们乐意听……” 银鞍向来好性,犹忍不住跳脚,“我老成?我家娘子从来都说我显小!年青!还唤我阿弟!” 然他的状况和归浦不分伯仲,敌军投出的石块险要砸中他肩胛,若非他用双刀挑开,尔今焉有命在,为此两支手臂酸的发麻,动作滞涩。 两人斗了会儿嘴,散开后接着领兵,训话操练,排兵布阵,预备迎接下一波敌袭。 近夜,残阳如血,平沙莽莽。 烽火台上狼烟起,银鞍领着前军欲去应敌,归浦打马过来,同他道:“先才我用千里望看过,卑谷有诈,这一战我作前锋,先去探探虚实。” “不管发生何事,不得妄自开城,务必守住。” 银鞍还未接话,她就急哄哄踏出城门,郎子挥出金刀挡住她,被她用银枪挑开,他面露急色,压着声斥道:“你出了事!我如何向黎统领交代!” 归浦挥了挥银枪,一人一骑闯入斜阳里,扬声发话:“为了阿姊,我必平安归来!加官进爵,给我外甥女买百十副足金手钏。” 归浦终究食言了。 她以命相搏,战到生命的线香燃尽,换来一道拨转乾坤的信旨——卑谷内藏着五架佛郎机,还有两架红夷大炮,亟待两军休战的间隙——东门守将放松警惕之时,炮轰东门,冲破城壕。 银鞍听罢,令人传信四方城门,而后折断贯眼的流箭箭尾,以泼了烈酒的短刀剜去左眼,缚上布带,一力挥刀搏杀。 他不能退,归浦不能退。 所有人都不能。 * 戌时三刻,迦陵关北门。 北门正对长台,长台巍巍,在平常战事中是御侮折冲的不朽盾。 但于今日这场恶战,久攻不下的长台成了集中火力的靶子,台下两架红夷大炮接连弹出火蛇,伫立在中军的苍奴已经倒下,还是固执地、一动不动地执着手中的帅旗。 一尊铜浇的塑像,在风沙中逐渐失温。 所有人都在流血,流泪,流汗。 流不尽的血水汇成一滩汪洋,与血色的余晖紧紧交织。 而这一切,只因主攻北门的蕃军大将阿史那极其缺乏耐心,不顾萧宁绎预定的计划,当先对这座顽固的城池动用火攻。 炮火连天不过弹指之间,关城阔大,不及传递讯息,一名大将就此湮灭。 薛锦词踏着血水,寻至中军,入目是年不满豆蔻的长清和萧辞,二人执手奔向倾倒的帅旗,晃晃的残阳是一支枫叶,沉重地汲取众人身上所有色彩,小娘子流着泪去拥阿耶,小郎君苍白着脸稳固帅旗。 长风猎猎、猎猎吹着。 薛锦词一步一步走向二人,走向战场的中心,走向少时的自己和阿苕。 * 戌时末,宋迢迢在追兵的围堵下,不断逼近断崖尽头。 习武一事她是半途入门,纵使她的箭术精绝无双,在近战方面仍有缺陷。 譬如眼下,百十个孔武有力的甲士近在咫尺,个个披着软甲,武艺卓群,单是搏力她就全无翻盘之机。 更何况,这群人还预备生擒她,如同密不透风的肉墙,将她团团围住,教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宋迢迢不动声色,指尖蓄着力,一待风起,她喝一声:“十一!” 甲士早不吃这一套,念及前情,留了个心眼顾着后方,宋迢迢就趁他们分神的瞬息,飞出毒针,甲士们大都避开,她本意就不在此,动作间阵阵迷烟扑出。 甲士们呛得头晕,回过神,宋迢迢早已脱出围困,他们疾步去追,人高马大步子阔,转眼就要挨上女郎的衣角,只差毫厘之刻,他们目露厉色,挥出带钩。 宋迢迢回首,又是大喝:“十一!” 声线清而嘹亮,惊得林间雀鸟簌簌飞起。 甲士们全然不信,不想后颈钝痛,玄衣郎君一手射出弩箭专攻他们,一手放出带钩助女郎避险,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写意画般生动。 然而寡不敌众,前头的甲士挨个倒地,后头还有数不尽的冒出来。 兵箭、暗器纷至沓来,从郎君周身刮擦而过,偏伤不到女郎分毫。 郎君并不恋栈,上前牵住女郎的手,与她对视一眼,飞身跃下断崖。 断崖直有千尺高,与碧波荡漾的羌河接壤,宋迢迢被他拢在怀里,随着他不断往下坠,风声呼啸着灌入她耳中,山间的银柳树散如片雪。 她望着他许久,勾了勾唇,抬手捻过他面颊边缘,一点点捻去他易容的面皮,现出他的真容。 玉面,珠唇,狐狸眼。 “萧燕奴。”她道:“你又骗我。” 萧偃不露惊异,伴她一齐笑:“是啊。我总是骗不住你的。” * 巨大的水流冲击得宋迢迢陷入昏迷,待她醒来时,天边圆月覆上薄薄青纱,如一粒浑圆蚌珠,置身在堆云砌就的岸间。 而她本人,置身在一间狭小的山洞,洞前燃着篝火,火红跳跃的光,与青白沉壁的光遥遥应和着。 萧偃趺坐在篝火旁,熏烤着手间的野物,宋迢迢闻到烤鱼酥香,还有琥珀香气。 她靠着岩壁,半坐起身,不说话。 萧偃回过眸,亮着弯弯的狐狸眼,“月娘你猜,我捉到了什么?” 宋迢迢顿了顿,问道:“你受伤了?” 萧偃一愣,挂上笑,挪着步凑近他,“月娘担心我?” 宋迢迢抿唇,微微蹙眉,“你一受伤,身上的琥珀香就变浓,我不喜这香。” 萧偃歪了歪头,不说信与不信,背光的洞穴里,所有的事物都蒙着阴翳,他的眼眸是最亮的存在。 他将烤鱼递到她唇边,温声哄她:“你不喜,以后就不熏了。快尝尝这鱼,是你往日极爱的鲢鱼,就是刺多了些,我替你挑过一遍,吃的时候还得留意……” 宋迢迢犹豫一瞬,咬了小口,许是他不擅烹制野味,摘了野茱萸调味,殊不知野茱萸苦而辛,熏得她鼻子一酸,她垂下脸,“我不吃了,你吃罢。” 萧偃一讶,“是不适口?”说着就要细尝,宋迢迢搡开他,牢牢握过木签子,接住鲢鱼,“我觉着好吃,就是不想吃了。” 她逡巡一圈,将鲢鱼搁在蕉叶上,萧偃探过去问她:“月娘可是不高兴了?” 宋迢迢睨他一眼,凉凉道:“你说呢?” 水一样的月光镀在碎石乱林间,宋迢迢扫了眼西斜的月亮,“我们出不去了,是罢?” 萧偃不避讳,坦然的应了声,他蹲在她身边,支着颐,定定望向她,笑说:“月娘,你情愿和我死在一块么?” 宋迢迢静了片刻,反问:“有何不可?”继而道:“你还没告知我详尽的原委。” 萧偃收紧指节,眸光颤曳般在她脸上流转,终道:“断肠山十六个出口,都设了关卡,十五万铁骑,近一半在此处。” 宋迢迢却道:“不是全貌,还瞒了我旁的。” 萧偃不答,自顾自从怀揣里掏出颗丹药,浅浅笑道:“倘使一同死去,我怕月娘来生忘了我,不如吃了这颗换情丹。” “我们来生还要遇见。” 说话间,郎君当真以齿衔住丹药,覆住女郎柔软的唇。 丹药碎在二人唇间,一点苦涩的药味渗入宋迢迢的肺腑,大半药末进了萧偃口中。 宋迢迢一恼,蹭地站起身来,突觉脑中阵阵发昏,指尖发麻。她太熟悉这滋味,狠劲咬开舌下解麻药的青丹,却被萧偃伸手格住,血腥气漫入她喉间,她牙关无法磨动,整个人愈发昏沉。 她用尽办法去推他,偏生使不上劲,待她失力跌倒,萧偃抚她面颊,抽出她齿间的指节,鲜血与银丝缠绵,一种残忍的靡靡之气。 宋迢迢动不了身子,依旧强撑着不闭上眼,她琉璃般剔透的眼,盛着月色,盛着篝火,盛着他小小的倒映,仿佛在质问他为何又要骗她? 为何又要骗她? 萧偃俯身,贴着她面颊,她的眼泪洇入他的肌理,他颤了一下,缓缓道:“我送走妙年的回程路上,察觉了萧宁绎的蓄谋,他在羌河的巨舰里,存了数以百计的火绳枪,佛郎机,还有焚巢荡穴的红夷炮台……” “不论这些军备是用作攻城略地,抑或其他……必教哀鸿遍地,民生凋敝。” 宋迢迢僵着身子,他拥住她,为她顺着脊背,声音轻之又轻:“……我恐明日,国不为国家不为家。纵我是个心无大义的人,还是怕的,月娘,我怕你、怕你不得安生之处,我得去。” “我得去。” 他笑了笑,“这次,应当不会有广陵湾的好运了。” 话落,他起身向外走去,戈盾声渐次近了。 宋迢迢拽住他的衣摆,自觉用尽全力,然而拽不动衣袍一角。 洞外火光大作,浑如熯天炽地的炼狱,夹杂着甲士的斥叫声,刺耳的秣刀声,炮火的轰鸣声。 宋迢迢的手离迤地的玄色衣摆越来越远,她滞在原地,彷如放弃了挣扎,却在最后一刻,萧偃踏出洞穴的最后一刻,用力咬下了舌尖。 腥血漫出口角,她的双手以一种近乎凌/虐的力度向前攀去,布着薄茧的掌心被碎石穿破。 她痛到发悸,借着这片刻的清醒,迅速拔出腰间与明月弓作配的兵箭,抵住自己胸口。 “别去……别去。”她倚在一方巨石上,唇肉翕动,几近执拗地吐字。 萧偃转过头来。 他的眼瞳实在是亮啊,妖异的亮,璀璨的亮,糅着火,淬着光,琉璃一样,金石一样。 怎么会有人有这么明亮的眼睛? 仅凭这双眼眸弯曲的弧度,她就可以预见他的笑靥,必定是极尽舒展极尽动人的。 宋迢迢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他这样笑了。 他往回行了一步,洞内狭小,他的手旋即触上她的头顶,宋迢迢竭力抬了抬手,想要碰一碰他,他却从袖间捻出一枝银柳花,簪在她的发间。 “月娘的笄发要散了。” 银柳花在秋日尤其的香,香到犯冲,让宋迢迢产生一种尝到苦茱萸的错觉,她的鼻腔发酸,眼眶沉坠坠的痛。 萧偃收了手,女郎的指尖擦着他的手背而过,他的声线沾了点雀跃:“我第一次去扬州时,看见息春院的桂花,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样香的花,” 他弯了弯眼,按住她手中的兵箭,“如今看来,迦陵关的桂树不遑多让。” 麻药的效力如跌涨的浪潮,反反复复漫上来,宋迢迢一度失去张唇的气力,无法辩白他的话,只死死锢住指节,不让兵箭挪动分毫。 萧偃握住她的指节,使巧劲拨转,动作轻而缓,似是安抚。 女郎寸步不让,反将兵箭向里推动一寸,鲜血顺着箭身蜿蜒,濡湿萧偃的指骨,他止住动作,猝不及防地发问,又似陈述:“月娘,今时种种,都是我们可以算到的,不是么。” 郎君的语气分明柔和,却激得宋迢迢全身一僵,他乘机握住箭矢,向外一挑,兵箭离手,女郎脱力般倚在原地,一动不动。 短促的寂寂中,萧偃折腰,吻了吻她浸血的心口,一滴温凉的液体洇在她颈边,他的声音是无尽的碧色的涛流。 “别怕,别怕,月娘。” “是我甘愿的。” 他的吻一路向上,密密麻麻,落在她发间的银柳花上,混着眼泪混着花香,就要淹没她。 “我心甘情愿,九死无悔。” “但求你如愿。” ——我知道你的温存,你的松懈,你稍纵即逝的心软,并不是因为真的可怜我,而是凭此获利。 ——你要权力,要全盘得胜,要登上金台,甚要以我的性命作为跃板。 那就要。 浪涛声远去,银柳的拂摆声远去,翠鸟的振翅声远去。 郎君的身影没入炼狱,走前还用巨石掩上洞口——以盼他孤身迎敌,捣毁军械时,保得住这一隅宁静。 洞穴失去光源,宋迢迢听见刀刃刺入肉身的闷响,眸子动了动,终究阖上了眼。 * 彻夜鏖战,孤军对万人,血流漂杵,东方既白。 最后一个敌人倒下,萧偃双手的筋脉近乎断绝,佩剑与骨骼皆已开裂。 漫天的烟尘中,火药引燃的轰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拖着残躯,迎着这刺耳至极的轰隆声,一步步走向被巨石阻隔的洞口,狭小的山洞中,白衣浸血的女郎转醒,不言不语望着他,唯有一双明亮到刺人的眼汩汩落下泪来。 他勉力牵了牵唇,张口劝她:“莫哭啊,月娘。你瞧,天色将明,今日……恰是我们初见的日子……” “你再……应我个要求,可好?”东方的曙光尚未跃出,他却宛如亲见,唇畔蔓出的笑意含着期许。 狼烟缭绕,不时有黑色的尘屑在他周身打转,他一身玄衣破败不堪,面上汗液合着污渍,又合着血泪,狼狈得瞧不出半点君王家风范。 可他一双长而媚的狐狸眼勾起来,弧度昳丽,瞳仁又清又亮,搭配他神采飞扬的笑靥,竟恍惚现出几分少年时的风姿。 少年时,他这样笑——是在扬州一树树盛放的金桂树下;是在骊山驰骋的骏马背上;是在他与心尖女郎对饮合卺的红烛光中…… 现而今,他这样笑——是顶着满背的箭矢,捱着满身伤痛,同他面前的女郎诉别离。 女郎不应他,不说好亦不说不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承露囊,克制着手臂的战栗,递入洞中,一字一字,笃声交付:“这是我最割舍不下、最心爱的宝物,我忧心它跟着我,要被损毁,你替我好生保管它……” “日后,随我入冢合葬。” “葬”字方落,爆破声更近,巨大的火光在他身后怒绽,他执物的手倏地松开,转去抵住巨石。 无数飞溅的碎石向他飞来,炸药产生的余震一波一波袭向他。 他就势逼出仅存的一缕内力,环抱巨石,燃尽余热,方才留住这窄小的,独容得下一人的安宁。 山崩地裂,一抹淡金色曦光吻上他的脸颊,血色、焰火连同日光,齐齐在被堵塞的山洞前蔓延开,像是一幅声势浩大的泼墨图。 麻药的效力终于开始消褪,但宋迢迢仍旧僵直着,一动不能动。 透过狭小的洞隙,她目睹着一切的发生。 有一瞬间,她眼中的色彩尽数散去,唯有黑白二色不断交织,单调得几乎刺痛她的双目。 她看见。 看见萧偃的墨发倾颓,在动荡的火光中不断飞舞;看见他的眼眸、唇齿、耳窍中不断溢出血水;看见他蠕动着染血的唇瓣,竭力吐字。 爆裂声何其之大,她哪里听得清一词半句? 她不自觉向前爬行,侧耳去听。 唯听得一声轻轻的,柔柔的。 “吾妻月娘”。 尔后是血肉筋骨被砸烂的闷响,近在咫尺。 无数的泪液夹杂着腥血,从她的眼眶、鼻腔漫出,她强忍着欲要咽回,忍得心头连同喉管俱是锐痛,以至于发不出一句囫囵的话音,只得匍匐在地面闷闷作呕。 天光乍现,东方大白,她缓过僵硬的四肢,就着方寸光亮,寻到掉落在泥地间的承露囊。 浅碧色的缂丝料子,半旧不新,上面有鸳鸯戏水的拙劣花样,一瞧就知不是绣娘的手艺。 她木木地摸索,拾起,解开。 里头是两缕绾扣在一处的青丝,长长的发丝紧密交缠着,好似一对有情人缱绻缠绵的姿态。 结发也,永以为好也…… 结发也。永以为好也。 结发也!永以为好也! * 芜杂荒山里,女郎曾经的死仇与她一壁之隔,可叹他再听不见她的恸哭。 她曾经的夫郎同样与她一线之隔。 幸而。 幸而他再听不见她的恸哭。 远处的翠鸟叽喳着啼叫,似是在庆幸劫后余生。 银柳含苞,被鸟雀衔着簌簌而下,又是一年秋- 正文完- 短小番外 短小番外,可作he观看~ 元和八年冬腊月己亥,新皇即位,帝孤弱,帝师摄政,施恩政,辟言路,擢女官,开女子当政先河。 次年仲春,帝御极,改元如意。 同年同月,春光旎旎,一叶小舟悠悠泛向扬州,船夫戴着蓑貌,一面摇桨,一面操着北地口音道:“禀、禀郎君,刘相公传话,朝堂无虞,帝师暂未聘夫。” 船内青年郎子探出头,狐狸眼一扬,诘问:“何为暂未?” 船夫手中的木桨一个打滑,险要脱走,水下红鲤受惊,须臾远去,掠过片片飘落的白梨花瓣。 花瓣乱,小舟撞上江面中央的华贵画舫,就势停住,亭亭如菡萏的女郎步下画舫,登入小舟,撩开苏幕,琉璃眼一弯,睇着郎君笑:“不聘旁人,单只聘你萧子愆,可好?”—— 中间有一段新添的,关于迢迢和萧偃分别前的对手戏,写的比较隐晦。(因为菜鸟作者不会写qaq) 从人设出发应该就可以理解,不管是迢迢还是萧偃,ta们都是智多近妖的人,并且透彻地了解对方——各种角度的了解。 即便穆如令劫走妙年是意外,迢迢还有一定的机会拟好应对的方法,可是迢迢没有选择这么做。 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斗赌的机会——如果萧偃放不下她,和她一起出城,然后死在萧宁绎手上,那她和妙年就可以全盘的胜利,她需要全盘的胜利。 毕竟最后的最后,妙年和萧偃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当皇帝,当了皇帝才有主动权,剩下的一方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败者与死无异。 妙年这一方不占优势。 妙年也好,迢迢也好,兄姊也好,银鞍也好。 还有千千万万个士兵,千千万万个附臣,为了这个目标流了太多血和汗。 迢迢很想赢,萧偃看出来了。 萧偃想:那就让她赢。 *曳落河是北方骑兵,勇士的意思。 *一钧大约是十斤 *赞普是蕃军大将军的意思 因为三次要备考+实习,完结有一丢丢匆忙,但是该写的都写啦~没有砍纲,只是部分拉快了进度!还有一些伏笔,主角的脱险经历,配角的大结局之类的,番外都会圆滴 另:后续想看什么番外宝宝们请激情发言!!暂定是一个正式番+两个福利番or两个福利番(紧急情况) 对啦!福利番订阅满80%免费阅读,随机掉落~~~感谢支持! 最后!真的、非常、巨无敌、霸感谢陪伴我的宝贝们!包容我这么鸽这么糊的作者,尊嘟尊嘟都是我的天使粉丝!小作者心里的白月光!贴贴贴,疯狂贴!(>y<) 评论给发小红包呀~么么 感谢在2024-03-23 23:04:19~2024-03-27 05:4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番外 ===================== 宋迢迢刚开始辅佐妙年的那几年, 三派鼎立,局面割裂,她身兼文武数职, 委实吃了很多苦头。 光是伐异, 就费了她近一年的心血, 又是讨檄又是征战。 起初她的箭术平平,在战场上至多占个督战的名头, 后来箭术进益了,她才有机会跟着杜菱歌上阵杀敌, 如此下来, 历经大大小小百十场战役。 却无一场如同迦陵关大战惨烈。 士卒死伤以万为计, 参将死伤以百为计,城墙因受炮台冲击几要化为瓦砾。 其中苍奴镇守的北门首当其冲,遭受炮火暴烈的冲击, 他身为主帅战死, 膝下两个孩儿若非薛锦词庇护, 险要丧命。 临死前, 他托人带话宋迢迢,告知她——碧沼误服桂枝汤小产, 多有游医失察的缘故, 他和碧沼,俱都盼她自在安乐, 永远是扬州宋家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薛锦词却不同, 他贯来世故, 这次被萧偃派去协助北门以求起复, 从头到尾不曾有一刻退却, 全力护着长清与萧辞, 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无有遗言,单留下个物件。 小巧细致的旧书袋,里面装了两条经幡,一条给他改嫁良人的阿姊祈福;一条给他投向往生的阿苕表妹; 尤为不凡的是归浦,她既无遗志亦无遗物,为了拖住偷运军火的蕃军,银枪恢恢,厮杀不休,血尽气绝而亡,圆日渐入大漠之际,她倒在血泊中,望着朱砂色的日光,喃喃了句:“阿姊、我。”她顿住,半道改口:“我想吃赤饮子……” 或许,她真正想说的是——“阿姊,我做到了,这一次,由我担在前头。” 宋迢迢想着,牵了牵唇,烧尽手中麻钱纸,盛了一盏赤饮子放在归浦衣冠冢前,起身擦拭了几人的灵牌,念了些如今的琐事,尔后由着银鞍替她盖上披风,走出埳室。 二人身后的室内,烛火煌煌,灵牌济济,此前牺牲的诸人皆有位列,却无一是刻着萧偃名讳的。 宋迢迢逃出生天后,并未在断肠山乃至迦陵关上下,寻得萧偃的踪迹。 这一日,是如意元年元月末,距离迦陵关大战已有二百余日,萧偃失讯之期亦然。 出得埳室,宋迢迢还要参加沈府的婚宴,新妇不是旁人,正是曾在扬州授书的沈群春,她与沈间辛虽非生身兄妹,自小担着兄妹的名义,这么多年历经磨淬,总算认清各自的心意,走到了一处。 青庐里,黎弦怀着身孕不便到场,她的夫郎燕惊寒只身前来,余下的——譬如宋迢迢二兄二嫂,作为傧相在场;杜菱歌闲不住,自是拉了杜阙观礼;宋盈领着孩儿们笑吟吟望着;杜氏则是这场婚宴的全福人;就连凉州的贺家都送了礼来。 宋迢迢的视线一一掠过众人,思绪回到迦陵关大战之日。 此战得以险胜,教萧宁绎伏法、蕃军龟缩回巢。 除了关内诸将士的功劳,还须感念飞至的援军——宋盈与杜氏冒死出关,召来近处游兵;沈间辛稳住范阳危局,使得贺家归往凉州,与黎弦驰援迦陵;甚连淮南道的杜阆都来襄助。 当然,若无萧偃在断肠山拖住阵脚,难以顺利至此。 宋迢迢思及种种,不免恍惚,突有结发词的乐声入耳。 “月里婆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庐内,花烛成双,瓜蔓生香,销金覆着红纱,喜气云腾一如当年,宋迢迢看了会儿,无声步出青庐。 出得青庐,她就见庐外站着个留头的小子,探头探脑,银鞍唤来问话,小子才敢开口:“禀、禀帝师,刘相公邀您去半山亭吃茶。” 银鞍伤了左眼,作皱眉的姿态尤其唬人,“禀话就禀话,畏畏缩缩作甚?” 小童怯馁,宋迢迢制住他,笑笑:“你似他的年纪,是话都不爱说的。”说着,缓缓行向半山亭外。 亭内,刘济对坐在一位年迈的老翁面前,见了宋迢迢,他放下茶盏叉手执礼,老翁佁然不动,宋迢迢走近些,惊觉老翁是年前致仕的左相郦成道。 当初妙年要以女子之身继位,多少大臣群起反对,若非这位左相力排众议,推出前朝女帝的先例,力陈一篇《大策论》盛传两京,真不知要伊于胡底了。 宋迢迢肃了容色,敛衽拜礼,“郦公安。” 郦成道连连摆手,“帝师不必多礼,老夫不过一介白身!快快请起。” 宋迢迢弯唇:“郦公《大策论》之恩,某岂敢忘之?” 郦成道摇首,“《大策论》分明有你一半的心血,何须自谦!” 他说到这,长眸半眯,忽而一笑:“说来,太上皇立宋家女为后时,同样教老夫拟了篇辞文,欲广发天下,是为……《鹣鲽盟》,是、是,就是此名!” “太上皇待宋、待先后,实是情深呐。”他眸子一转,睇向宋迢迢,半真半假地打趣:“或是老夫上了年岁,老目昏花,竟觉帝师与先后有三分像,大抵是同宗的缘故?” 刘济搭腔:“不单姓氏相同,容貌相似,就连故居都一模一样,俱在扬州!” 宋迢迢脸色微变,郦成道支着阑干起身,推说:“些许胡话,帝师切莫上心,宫宴上遥遥一瞥,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老夫年高不济事,暂去歇息了。” 宋迢迢送别郦老,转向装模作样的刘济,猝不及防问出句:“你事事悉知,引而不发,这当中,一心奉主的缘故占几成?东宫旧谊的缘故占几成?” 刘济击拂茶沫的手停住,宋迢迢再不看他,快步离去,当日命银鞍整备船只,直奔扬州。 仲春十四,柳影花阴,当朝帝师在秦淮河江面抓包了跳脚的太上皇。 * 如意三年秋,扬州城宋府。 金桂蓊郁,柔柔筛过月华,拂下一地婆娑花影。 桂树绕匝的小院内,宋迢迢无故梦回当年,转醒时,对上枕边人亮莹莹的眼,长而媚,清而透,形如衔蝉,姿比珠玉。 她眉峰一拧,半睁半阖着眼,“你作甚呢萧燕奴……” 萧偃蹭地把脸颊贴过来,浑似一只与主家要好的狸奴,脸挨着脸,背靠着背,恨不能生出条尾巴交在一起。 这时节秋老虎煞人,屋里的冰鉴化了大半,宋迢迢闷得就要避开,听他小小声凑在耳边问:“我不是在做梦罢?” 她心头一软,停了动作,反而伏在他肩头叙起话来:“你再同我讲讲,你在断肠山脱险的事。” 萧偃对她无有不依的,但凡宋迢迢想要,就是一千遍、一万遍,他都能继续讲下去。 只要宋迢迢一句话。 他头颅点地,不足为惜。 * 玉漏声声间,桂花透香,月色入帘。 萧偃话至尾声,口中干渴,顺手舀了杯茶水,先递去润一润宋迢迢微干的唇,宋迢迢初听时心有惴惴,再听就多了几分希奇。 “你善用缩骨术,既可伪装成十一,又可钻去羌河底部的礁石下避祸,为何从前装作我的婢女时,不稍稍减些身形?” 她水银般的眼瞳一眄,“八尺高的婢女跟在我身后……十分压我的势头,韩嬷嬷险要筛掉你呢。” 萧偃一噎,颇有些心虚的垂下眼,睫羽细细颤着,宋迢迢眯着眸子逡巡他,鼻间轻轻一哼,他立时招来:“我听人说,南地的女郎,大都喜爱北地高大的郎君……就觉着,总是有利于讨你欢心的。” 宋迢迢噗嗤笑一声,作势去搡他,“你那时是‘女儿家’呢!” 她想了想,又问:“那日重逢,你的船停在秦淮河上……是在堵我罢?” 这回萧偃未作抵抗,含笑应下了。 宋迢迢眼尾一扬,含着骄矜之态,问:“你如何料到的?” 萧偃揽住她腰肢,低头啄吻她的眼尾,道:“你的岁辰我怎可缺席?” 宋迢迢一嗤:“是刘济罢?助你南下养伤,替你遮掩消息,末了煞费苦心提点我……” 萧偃观她这副情态,有些摸不着底,张口欲说好话,却见女郎腰身一塌,窝进他怀里,萧偃愣了半晌,不见她出声,反觉得胸前微微湿凉,他整颗心漏了一拍,手忙脚乱要去拿帕子,还要抬起她的脸劝哄。 宋迢迢含着泪光,眼尾晕着绯色,别开脸不让他看,萧偃就揽着她,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给她哼她爱听的扬州小调。 郎君声线动听,音却不准,宋迢迢一时笑出来,眼儿弯弯,脸颊微红,萧偃见了只觉自己立时就要化作一滩蜜水,弯着眼,同她一齐笑。 笑罢,二人执着对方的手,卧回榻间,宋迢迢转头看他,眼里倒映着月桂疏影,倒映着芙蓉软帐,还有一个完整的他。 “萧偃。” “嗯。” “我们再不诉别离。” 隔了许久,久到宋迢迢眼皮变重,以为枕边人早已入梦时,他才颤着声,轻之又轻,重之又重道:“好。” 十载六年又一春,他的明月终于驻足,垂怜他一眼- 他为求明月,他为明月逑—— 推推《摇光》的预收,狗血双强修仙文!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恶女青梅vs扭曲竹马 * 沈隹从傀域里爬出来那一年,握剑的手断了九千九百九十六次,踩碎的族人尸骨没有一千总有一万。 他从未想过,似自己这样的人——一个抽出父亲脊骨时眼皮都不曾搐动一下的人,会如此憎恨一个女郎。 生平五百载,他憎恨崔摇光的岁月有三百五十六载。 沈隹恨她,恨她第一次见面,在茫茫大雪里用绣满南珠的鞋履挑起他脏污的面庞,轻蔑地打量他,要他跟她回委羽洞天,做她的仆从; 恨她在鹊山拿他作伐,逼他挡下前路所有劫难,在他奄奄一息时弃他而去,又在他险要葬身蝮虫口中时,一剑劈开虫身,带着他乘上展翅的朱鸟,飞向天光大亮处; 更恨她在癸亥年的岁辰宴上,送了他铃铛,接了他海棠,吻了他的嘴唇,转头就与崇无派的少君拜了洞房。 沈隹痛恨崔摇光。 恨不能食她的肉,寝她的皮,把她的骨头碾碎了打篆点香。 后来他大仇得报,通往上界云之巅,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登位,而是闯入崇无派,将剑架在崔摇光脖子上,要她跪地磕头,历数积年罪孽。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瞳乌黑,泪痣深红,面庞皎洁似含苞的白芍花,她的裙摆烈烈扬向远方,远方万万朵海棠花向二人扑来。 她隔着一片海棠,抚了抚他剑首藏着的玉铃铛,轻轻一笑,撞死在他的剑下。 鲜血和残花洇在一齐,所有人都和沈隹道恭喜——恩怨尽解,道心得证,飞升不过一步之遥。 少年颤着指尖划过剑首。 玉铃铛叮当作响,一丝余温都无。 * 沈隹命悬一线之际,昔日同门受人所托,前来劝诫,劝诫无法,只得将一摞同心结扔在他身上。 并告诉他,这是崔摇光生前亲手为夫君所制。 每逢夫君远行,女郎就制一枚寄情。 如此二十年,如此近百枚。 沈隹面色煞白,咬着牙犹不肯信:“她是穿个针都嫌累赘的人,价比金玉的衣服勾了线,只说换了就是,满大街都是的同心结,何必亲手去做?” 同门叹道:“真心对待的人,自是不同。” 沈隹瞳仁一缩,几乎撕着喉管在驳斥:“她哪里有什么真心!” 同门万般无奈,直言:“她自然是有真心的,只是全不在你罢了!” 只是全不在你罢了。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呢? 沈隹捂着胸口,又哭又笑。他想,他实在太恨太恨崔摇光,恨得华发早生,恨得病骨支离,恨得每一寸血肉。 都在惊痛着,扭曲着。 伸向女郎的骨殖。 *背景私设,分为下界十三州,上界云之巅,傀域,法外三千界。 *是个中长篇,多伏笔,反转多,感情剧情对半开; *女主是真恶女/白切黑,目的性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如上所示,本文大概率走恨海情天路线,1v1,he。 文案首发发于晋江文学城 2024/4/19感谢在2024-03-27 05:48:05~2024-03-29 05:3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我粉的大大才不是鸽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做天草的rainbow、碎米米二号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