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高门》 第一章 纳妾 阳春三月,阴郁的天也渐渐开了脸,有了晴天的样儿,晌午的日头透过雕花窗格照到屋子里,暖融融地晒得人也懒洋洋的。 琥珀支着手棚绣下一针,耳中听得屋中的动静。不多时,里面传来唤声,她放下手棚快步走了进去。 “娘子,是要起了吗?” “跟你说多少遍了,”谢梦华支立起上身,随手拢了拢滑落的长发,嗔怪的嘘了琥珀一眼,“叫夫人……仔细郎君听到又要说教你一番!” 琥珀吐了吐舌头,朝山水插屏后瞥去一眼,轻快道,“这不是只有娘子在嘛?有旁人在自该叫夫人的!” 说罢利落地将床幔拢好,探手扶起谢梦华,“娘子,头晌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大娘又来了,还是那套说辞……” “那你是怎么答的?” 谢梦华在圆杌上坐下,看向镜子里的琥珀。 琥珀拈起桂花香膏,轻擦在篦子上,“当然是说夫人身子未好,一直未醒,她便唠唠叨叨的说了几句便回了。” 梳子从墨色的长发中滑落,屋中一时只剩下梳头细微的沙沙声。 “给我吧!” 谢梦华嫌琥珀手劲太小,自己要过篦子自顾自的梳了起来,“郎君可有来过?” “晌午您歇觉的时候回来了一趟,”琥珀从壁橱里捧出一套裙衫,瞧着谢梦华的脸色道,“郎君见您睡着便走了,临走的时候道下了值回来接您去赴宴。” 琥珀抖开裙衫,伺候谢梦华换上。 桃红色齐胸襦裙,外罩同色对襟短袄,衬得谢梦华白皙的肤色越加的耀目,穿戴妥帖,琥珀退后一步,牵了牵襦裙的腰间, “娘子,您最近似乎是清减了,这襦裙都不合身了。” 谢梦华垂目瞧了一眼身上,腰间似乎是比从前窈窕了一些,但要说清减倒不至于,自己这丰盈的身形何至于病一场就能瘦下一大圈。 反观琥珀,这些日子伺候她病床前忙里忙外,本就纤细的身子倒似越加瘦小了,更衬得自己身形壮硕。 “郎君那样性子的人儿能主动来寻您,定是想通了。您这身形如今比往日窈窕许多,郎君定会回心转意的!”琥珀将腰带收紧了几分,前后整理了一遍道。 “是吗?” 谢梦华拈起一根碧玉簪斜插在发髻上,看向铜镜中映出的丰盈身影,心中却并不欢喜。 主仆闲话间外间传来问话声, “夫人可醒了?” 琥珀一听,白眼似要翻上了天,小声嘀咕,“真是阴魂不散,头晌来,下晌还来,不知道急个什么劲?” “早晚是要走这一遭的,躲又躲不过去。”谢梦华起身轻挪脚步行了出去。 琥珀气呼呼地跟在后面,看到外间的人,狠狠的剜了一眼。 “孙大娘。” 谢梦华在外间榻上落坐,含笑看着立在门边的老妇人。“您老来可是有要紧事?琥珀道您头晌就寻了一趟了。” 孙大娘见了礼,知道谢梦华话里有话,讪笑着道, “这不是老太太有桩事想请您拿个主意,奴这才急着来寻夫人……不知夫人身子……” 话未说完谢梦华便打断道, “即是婆母有事,那现下便过去一趟吧。” 那孙大娘本想好了一肚子的说辞,未料谢梦华应得如此痛快,面上有些发蒙,隔了一阵儿才笑着道, “那便有劳夫人了。” 谢梦华淡笑道,“您先回吧,我随后便去。” 孙大娘眼有疑虑,却不敢再多言,不管如何谢梦华也是郎子的正头娘子,她一个做下人的就算再得老太太的宠也不敢得罪谢梦华。 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琥珀疾步行到门口,撩起门帘对着孙大娘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憋了一阵儿才骂出一句, “老虔婆!” 谢梦华闻言噗嗤笑出声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话?” 琥珀嘿嘿笑了两声,“偷看您话本子学的!” 谢梦华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可别叫郎君听到,小心你的耳朵!” “走吧!” 琥珀取了灰鼠皮夹棉披风给谢梦华,自己套了棉布大棉夹袄,这才扶着谢梦华出了门。 春风送暖,日头正好。外面看着虽暖,出了门却仍是冷风凛凛。 谢梦华拢紧披风,穿过月洞门,过了一道廊庑,便是小花园。老太太的居所福寿园便在小花园的尽头。 院子里枯枝零落,仍是一片萧瑟的景象,谢梦华瞧着便觉得有一团郁气堵在胸口。往日在家中,不管季节如何更迭,家中花园永远是一片郁郁葱葱。 春有牡丹,玉兰,夏有石榴,菡萏;秋有金桂,芙蓉。冬有腊梅,虎刺。 往日她从不觉李家这院子如此凋敝,不知今日为何,她却只觉难以入目。 远远便见孙大娘侯在院门外,似是等候已久,黝黑的脸上一片皴红,见到谢梦华忙笑着来见礼, “夫人,日落天寒,快快进屋吧。” “有劳大娘了。” 谢梦华淡笑着道了一句,领着琥珀进了门。 迈入屋中,眼前似罩了一层雾色,谢梦华抬手遮了遮口鼻,却还是被烟呛得咳了两声。 抬目扫去,屋中一角的佛龛里新添了一尊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香炉里的香刚刚燃了个头儿,却已是香灰满溢,已经堆到了木质龛台上,看样子那香已经燃了不止一时半日了。 听到声响,倚在榻上的刘氏起了身,孙大娘见状忙走过去将软枕垫在了刘氏身后,这才出去预备茶饮。 “婆母!” 谢梦华向刘氏见了礼,在一侧的圈椅上坐定。 刘氏横目瞧了瞧下首的谢梦华,眼里的嫌恶毫不掩饰,面上也没个笑模样, “孙氏道你身子不爽利,可是好了?” “劳婆母挂心,儿不过是偶感风寒,歇这一日倒也好了不少。” 谢梦华平素跟刘氏并不亲近,看她冷言冷眼,知她仍是不喜自己,心中不由回想到半年前成亲那日的情形。 本是桩和和美美的喜事,却被刘氏的泪搅得一丝喜气全无。一想到刘氏那日的嘴脸,她便心中膈应,脸色也冷下几分。 刘氏又瞧了一眼谢梦华,无声地叹了口气, “找你来是有桩事要与你打个商量。” 显然这桩事刘氏自己也觉得难以开口,话里倒是难得的客气。 “都是一家人,婆母但说无妨。”谢梦华道。 恰好此时孙大娘进来送茶,想到自己在孙氏面前夸下的海口,又看了看不远处门边垂手站立的琥珀,刘氏觉得自己刚刚的语气倒不像这县尉府里的老太太,反倒像是寄人篱下的外人在跟主家打商量。 不由的血冲大脑,心一横,道, “你与申儿成婚已半载,至今未有孕……你也知道,申儿这一辈儿只他一枝独苗儿,李家还指望他开枝散叶,你这身子骨自上次风寒后就一直不爽利,也不知何时能……” 话说一半,便听谢梦华脆声打断, “婆母不妨直说!” 刘氏和孙氏对视了一眼,缓缓道, “孙氏娘家有一侄女,年十六,针黹女红样样都好,人也温婉贤淑,我想着先把人纳进来,等诞下孩儿,可记到你名下养着。人都道抱子的子,兴许有了孩儿你便能顺利有孕,早日诞下嫡子了……” 谢梦华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原来真是在这里等着。 她以为成婚那日的刘氏只因接受不了自己辛苦养大的郎君一朝离了身边,才会在诸多宾朋跟前嚎啕大哭。过了这么些时日早该知晓木已成舟阻拦不了这桩婚事了,却不想打得这样的主意。 还真是养不熟。 怪道在家时阿耶总说,找郎子必然要找门当户对之家。原先她还不以为意,过了这半载却像是倏然顿悟了之前种种难解之事。 第二章 纳妾2 日头斜照,缕缕烟雾在光里四散纷飞,从佛龛那端一阵一阵地飘过,直冲人面门而来,呛得人心口难耐,谢梦华不禁蹙了蹙眉, “婆母,您说的我听明白了。” 手指捋了捋袖口,心中百转千回,接着道, “此间细想倒也是为儿着想,不过既然是为郎君纳妾,还是要问过郎君的意思吧!” 刘氏一听这话便知这事有缓儿,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合该问过儿子的意思才对,摆了摆手, “那便等申儿归家来再商议。” 说罢又瞅了一眼谢梦华,玉团儿似的人端坐在圈椅里,身上桃粉色的裙衫映得人气色正好,心中叹了一声,若不是她生了这副略有些蠢笨的身子,倒也应是个难得的美人。 当初她便不愿这桩婚事,若不是申儿开口求娶,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申儿那样的郎子,才貌双全,自然应配娇俏佳人,如何能跟这样商贾之家的俗物待在一处。 一想到这,刘氏面上便一番愁苦,垂头抹了抹眼角,细滑的锦缎略过眼梢,带来一阵凉意,她顿时记起谢梦华还在这屋中。 悄然看去一眼,却见她并未留意自己的动静,心中骤然间念起家里家外这吃穿用度,倒也得了这便宜儿媳的继,顿觉她丰盈的身形好似也不那么碍眼了,遂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笑脸问道, “你阿耶可还好?” 前一阵子谢梦华染了风寒,又跟李建申起了龃龉,便借口怕过了病气给他回了自个儿家,在谢家住够了才回。 想到阿耶,谢梦华眼里有了些柔色, “身子骨还算康健,劳婆母挂心。” 刘氏点了点头,眼看了看外面天色,朝她摆了摆手, “天色不早,回去歇着吧,我也乏了。” 谢梦华正好被这屋中的烟雾熏得头疼,闻言起身施礼, “那您歇着,儿回了。” 出了门拐出福寿园的院门,琥珀便气鼓鼓的, “娘子,您刚才为何不说?” “说什么?” “当然是说……”琥珀跺了跺脚,面上飞上了一抹嫣红,“娘子自己知晓要说什么!” “难道是要当着孙大娘的面前说郎君与我成婚半载,至今还未曾同过房?” 谢梦华扯了扯唇角,轻声自嘲道, “说了只会让老太太更觉得郎君对我嫌恶。” “可娘子就打算这样算了,让那孙氏的侄女进门?” 谢梦华虽说早已猜到刘氏的想法,亲耳听到却还是心中烦闷,闭口未答,只默着进了廊庑,朝自己院子走。 琥珀跟在后面,知晓她是心烦了,索性也未再出声。 拐下廊庑便见月洞门边立着李建申的随侍竹书,看到谢梦华,垂头拱手, “夫人!” “郎君回来了?” “今日官署有宴,郎君提前回来接夫人赴宴。”竹书站直,恭敬地立在一边。 谢梦华自他身边经过,瞧见主屋房门洞开,李建申平时起居的东屋房门紧闭,顿了脚步,回头问竹书, “郎君在我房里?” “是。” 谢梦华面色缓和了几分,快步拾阶而上进了主屋。 琥珀跟在后面悄声关了房门,临走的时候小声对着谢梦华道,“娘子切莫再发脾气,郎君若是向着您,老太太就是想纳人进来也没法子……” “啰嗦!” 谢梦华作势要打,琥珀却跳着脚跑开了,余光看到月洞门边的竹书,撇了撇嘴,拐去了小厨房预备夜间要用的茶饮。 - 透过外间的镂空雕花隔扇门,能看到里间榻上端坐的身影,谢梦华瞧着那侧影静默了一阵儿,抬手抚了抚鬓发,又整了整衣摆,这才迈步进了里间。 李建申听到声响抬头,入目便是一片桃粉,虽明丽耀眼,却难掩来人身姿丰盈壮硕,人影越走越近,昳丽的五官和这身形越加的不衬,他眼中滑过一抹憾色。 “郎君。” 谢梦华轻唤一声,李建申似才回过神,握拳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夫人回来了?” 谢梦华点了点头,“竹书道官署有宴,需我一同前往?” “是。” 李建申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山水漆屏,“朝中新任了范阳节度使,例行来妫州寻访,明府在官署中设宴接风。” “带了女眷?” 不怪谢梦华如此问,本朝民风开化,赴宴携带女眷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在她这确实是极少有的。 本朝虽不比前朝以瘦为美,可自己却是丰盈有余,秀美不足,如果不是因阿耶资助了李建申少时考学,两人绝无半点可能。 成婚时她以为李建申不是那等世俗之人,日久天长必然会知她的好处,可成婚半载,两人非但未曾同过房,便连同僚间的宴请他都罕带她出席。 只她一心爱慕他,只当时间再久一些他必然能知她的真心,却不料前一阵子两人因琐事起了口角,他竟对着竹书斥她蠢笨不堪,不似那等玲珑女郎般善解人意。她那时立在窗边,不巧听到了这番说辞,心中气愤难当,当下便收拾了包袱领着琥珀回了娘家。 这县尉府里的吃穿用度光靠李建申那点子俸禄哪里够开销,不过几日,老太太便遣人去谢家寻她,她并未在意,直到李建申一连几日下了值去寻,她才动身回了县尉府。 回府不过几日,他们二人还未缓和,老太太便起了纳人进府的心思。 谢梦回想这半载的日子,顿觉头大如锣,往日在家中,她何时要细究这样的琐碎之事? “听说那节度使带了堂妹平阳县主同行,明府担心县主宴上会同往,特令众下携家眷……” 李建申见谢梦华蹙着眉出神,止了话头,唤了她一声,“夫人?” 谢梦华回了神,“郎君唤我?” 李建申面上的失落一闪而过,后悔当初一时鬼迷心窍求娶了她,两人真是无一点契合之处,貌不合神不同。 胸口一阵憋闷,他撑手站起身,冷淡道, “快些装扮,我去叫竹书预备马车。” 说罢抻了抻衣摆,踱步出去了。 谢梦华打量那道清冷孤傲的身影,自嘲地勾了勾唇,他总是这样,冷淡清高的样子,可自己当初不就是看中了他身上这股子清冷吗? 阿耶并不同意这桩婚事,是自己一门心思要下嫁,又怨得了谁? 刚刚缓和下来的心绪又起了躁意,鼻息间闻到裙衫上残留的供香味道,谢梦华心烦地扯开夹袄的盘扣,转去了屏风后。 第三章 事起 琥珀从小厨房出来便见月洞门边已经没了人,心头狐疑,快步进了主屋。踏进里间未看到有人在,倒是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杵在原地静默了一阵儿,忽然顿悟了什么,抿着唇小心地往后退,不料刚退到门边,便听屏风后有人唤她, “琥珀!” 琥珀应了一声,停了脚步, “娘子?” “去将那套榴色襦裙取来。”谢梦华从屏风后探头睨她一眼道。 “知道了,娘子。” 琥珀快步行去墙边的绿釉陶柜那里,将裙衫找出,转去屏风那里替谢梦华换上, “郎君走了?” 谢梦华点了点头。 “娘子可是又发了脾气?”琥珀觑了一眼谢梦华的脸色,瞧着不大爽利,心中暗想定是又和郎君起了嫌隙。 “多嘴!” 谢梦华乜目看向她, “何时轮到你谈拢主家的是非了?……以后我和郎君的事你少插嘴。” 琥珀见谢梦华面上不豫,便停了话头儿,噘着嘴垂头替她整理腰带。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谢梦华心中越加的烦闷,想叫琥珀回了李建申说她身子不爽利不去赴宴了,却又心中不甘。 思来想去一耽搁,裙衫已然换好了。 “娘子,要换支簪吗?” 谢梦华瞧了一眼琥珀,见她仍噘着嘴,眼眶也有些发红,知道自己刚刚话重了,便缓了语气, “换那支镂空平安吉祥纹发簪。” 琥珀去妆奁里寻到发簪,重新帮谢梦华绾了发,将簪子别了上去,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 “娘子,您怪奴多嘴奴也得说。您和郎君成亲至今还如此生疏,时间久了难免离心。郎君正值壮年,您若不先诞下孩儿,将来真被老太太纳了人进门哪还有您安生日子过?” 谢梦华哪能不知晓这个道理,可自那日听到他那般痛斥自己,她心中已然有了嫌隙,如何能跟他缓和关系。 正思索间,听到外间竹书高声唤道, “夫人,郎君唤奴来问何时可以出门?” 谢梦华画眉的手一顿,却仍是细细地将眉描完,这才将石黛扔到妆台上,又拈了口脂轻点了两下,这才施施然起身朝外间行去。 竹书侯在门边,见琥珀头先打帘出来,忙垂首道, “夫人,郎君已经在府门等候了。” “走吧!” 谢梦华就着琥珀的手披上披风,跟着竹书一路出府而去。 日暮四合,冷风骤起,卷起一地的枯枝残叶。 打着旋儿的寒意顺着裙裾往人身子里灌,谢梦华拢紧披风,加快了步伐,暗道天气如此不好,才刚自己又故意拖延了一阵儿,不知这会儿李建申会不会冻着。 心中想着,脚下更是走得急切,全然忘了那人不久前刚刚惹了自己不快。 拐出廊庑,穿过前厅,一眼便见府门前来回踱步的李建申,谢梦华拈起裙摆又快行了几步,站在阶下唤道, “郎君久等了。” 李建申正等的心烦,回身见她鬓发被风吹乱,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抚胸口,兀自在原地气喘吁吁的样子,心口又是一阵儿烦躁,不耐地摆手道, “快些上马车,莫要误了时辰。” 说罢已经抬步自行上了车,全然未顾身后的谢梦华。 谢梦华心中刚刚涌起的一点儿柔软又退了回去,踟蹰了一阵儿终是出了府门踩着圆凳上了车。 还未等坐稳,李建申便急切地朝车外的竹书吩咐, “快行!” 马鞭一声脆响,车子骤然发动。 谢梦华还未扶稳,颠簸间歪倒在李建申身上,肘间磕到车壁,一阵钝痛,痛得泪意翻涌。李建申也被这忽如其来的状况撞到车壁上,背上一痛,待要发作,垂目看到谢梦华发红的双目,话到嘴边又吞下肚去。 用力将人扶稳做好,李建申轻挪了挪身体,又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谢梦华捂着发痛的手腕移开视线,心中一阵酸涩,不知自己当初一意孤行的要嫁与他是否是错的…… 车行一路,两人俱是无话,谢梦华无趣,掀开车壁上的窗纱朝外打量。 坊间人流如织,来往人群手上大多拿着青色的袋子,沿街的点心铺里贴出了售卖太阳饼的纸条,她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是中和节,怪道明府会将接风宴定在今日。 本朝自德宗始颁布了诏令,废除了正月晦日,定了二月一日为中和节,意为天气转暖,万物复苏,农事开始,圣人还将这一日定为百官休沐日。 今日休沐,却一日都未在府中见到李建申,谢梦华本想问他去了哪里,抬头瞥见他靠着车壁阖了双目休息,便未开口。 一时心中也有些烦闷,幸好县尉府离官署并不算远,两炷香的时辰车子便停了,随后车外传来竹书的声音, “郎君,夫人,官署到了!” 李建申撩袍躬身出去,临了回头看了一眼谢梦华道,“夫人稍后整理下鬓发再下车,我在车下等你。” 谢梦华这才抬手抚了一下,耳边摸到了几缕碎发,出门前别好的发簪已然有些松了,悄声唤了琥珀进来将发髻拢好,这才撩帘下了车。 下了车才看到官署门口已经停了几辆马车,陆续有官署中当差之人的家眷从中而出,谢梦华站定预备见礼,却被李建申托着手臂先行带入官署内。 “郎君,为何不等等同僚们一道进来?” 等拐过了一道廊庑,谢梦华才轻声问道,“我刚见张佐史家的马车也到了,上次他夫人托我打听的西红花……” “佐史夫人不过一句客气话而已,夫人如何还当得了真了?” 李建申手下触到谢梦华臂上软腻的肉,顿觉自己竟然托着她的手走了一路,倏然放开了手,不自在的说道, “今日席上有贵人,切勿多言,若待的无趣夫人可先行回府。” 谢梦华被甩下的手臂收拢在裙侧,五指攥了攥裙摆,忍下要掉头回府的冲动,终是随着李建申的脚步缓行而去。 宴席设在官署后方的明府私宅内,席设四行,谢梦华跟在李建申身后跟明府孟时迁见了礼,便寻了自己座位坐下,其后陆陆续续有同僚携家眷入内,两相见礼便四下分坐。 李建申安顿好谢梦华便去了对席和同僚们畅聊,这边只剩几个零零散散的家眷四散坐着。 谢梦华不惯参加这种宴席,只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受伤的手上细细揉捏着,不妨耳中听到一声轻唤, “李夫人!” 举目四望,看到旁侧坐了佐史张乾的夫人王氏,正一脸惊异地瞧着她,谢梦华道, “张夫人,您唤我?” 王氏瞧了眼对面聊得风生水起的一帮子郎君,向后侧了侧身,凑近了一些小声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张夫人为何如此问?” “你……”王氏欲言又止,小心地又嘘了一眼对面,“你可是来找那裴都督的?” “裴都督?……我为何要找他?……” 谢梦华一怔,心中狐疑王氏今日怎的东一句西一句的,开口道,“张夫人有话不如与梦娘直说。” 王氏见她一脸发蒙,叹了口气,左右瞧了瞧,才开口说道, ”“你近日可回过娘家?” “一候前才从娘家归来,近日不曾回过。” 看谢梦华的样子不似假装,王氏心中猜疑难不成李县尉并未告知?心中暗怪自己多嘴,想打个遮儿将话头掀过去,刚想开口,便被打断。 “张夫人,到底何事?”谢梦华心头忽然突突地急跳了两下,心口也有些难受,语气也不免带了些急切。 王氏心中思忖一阵儿,见无人注意这里,凑近了些,小声嘀咕了几句。 话未听完,谢梦华便觉天旋地转。 眼中瞧到对席上的郎君纷纷起身迎向了门边,她呆愣愣地看向门口,耳中一丝声音全无。她又看向王氏,只能看到她一张一翕的嘴,却不知她说了些什么,脑中只剩下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 “你阿耶昨儿夜里被关入府衙……” “是县尉亲自带人去的……” 每一个字都如锋利的碎片刺入肉中,痛意来袭,谢梦华才知,原来是这样…… 王氏最后说的那句话也终于在耳中渐渐清晰, “难不成这么大的事李县尉不曾告知与你?” 是啊,这么大的事他为何不告知自己? 第四章 初见 杯盏落地的声音唤回了谢梦华的神志,她垂目去看,才发觉自己仓皇起身间将桌上一应茶具扫落在地。 “李夫人?”王氏匆忙起身,搀扶在侧,“你可还好?” 谢梦华未答话,只白了脸望向门边。 那里皆是官署里当差的郎君,正围着一身着靛蓝锦袍,身形高大的男子恭敬施礼。此刻听见响动,皆举目望向这边,李建申立在期间,看向谢梦华的脸上全是不耐,丝毫没有做了寐心事的样子。 王氏见谢梦华直懵懵地立在当场,怪自己刚刚嘴快,如何就一股脑将事说了出去,怎地没多思量片刻呢? 心想着眼神瞥向也立在门边的自家夫君张乾,后者见状朝她急眨了两下眼,她会意,从后拉了拉谢梦华的衣袖, “李夫人,你裙衫湿了,我陪你离席处置一下吧。” 席间往来已经有其他府里的夫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谢梦华远远瞧见李建申越来越黑的脸色,未管王氏在后又说了什么,挣脱了衣袖自行朝门边行去。 经过李建申身旁时,她停了脚步,压下胸口一阵阵的痛意,红着眼眶迎上他黑沉的面色, “郎君可有话对我说?” 李建申见她身上裙衫湿透,隐约透出浑圆的身形,心中不豫,却不愿在同僚和上司眼中落下个苛待夫人的名声,放缓了声音道, “夫人衣裙湿了,先去处置,莫要着了凉,其余事待回府再叙。” 又是这副冷淡的样子,真是让人厌倦。 谢梦华垂在裙侧的手将帕子紧紧地攥住,心中如此这般想着,脚下却未动,澄明的一双杏目直直地看向李建申。 离得近了,门边的众多郎君们也都瞧清了谢梦华的狼狈样子,纷纷回转过身。这忽然的变故搅的场面一时有些局促,孟时迁责怪地朝李建申捎去一眼,随后笑着朝向刚刚进门的高大男子道, “惊扰到裴都督,望勿怪!” 李建申随即也似无奈般笑着对着其余众人施了一礼, “诸位见笑!夫人任性,我去去便来!” 说罢拉着谢梦华快步行出门去。 - “都督,见谅!” 孟时迁说罢抬手将裴昭谦让进上首的席上,笑着释疑道,“李县尉夫人乃是富家女,性子确有些骄纵任性。” “哦?”裴昭谦撩袍落座,敛了眉目,脑中回想刚刚见到的那张含泪欲泣的娇软团脸,梨花带雨,身姿丰盈,竟有些粉腻酥融娇欲滴的味道,神思飘忽了一瞬他才扬声问道,“是哪家的女郎如此娇蛮任性,?” “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孟时迁拈了拈嘴边的胡须道。 “明府如此说倒像是有何不可说的缘由?” 孟时迁未料想裴昭谦竟然会注意到谢梦华,讪讪的开口道,“都督多虑了,李县尉乃寒门出身,不愿别人谈论他夫人家世,担心外人论他靠岳丈家钱银过活。” “那裴某还真想听听到底是哪家女郎让李县尉如此这般在意旁人的眼光?” 裴昭谦句句紧逼,孟时迁这才知晓什么叫祸从口出,只得道, “乃谢家女郎!” 裴昭谦略一思索,问道, “可是那谢文轩之女?” “正是!”孟时迁颇有些别扭般回道。 裴昭谦睨了孟时迁一眼,接着道, “听闻谢家掌管着妫州近半数的赚钱行当,铺面不仅遍布中土各地,便连吐蕃和大小勃律都有谢家的产业,裴某今次寻访恰好要采买些物品,孟明府可否帮忙引荐?” “裴都督,还真是不巧!……”孟时迁神色一顿,随后略有些惋惜地回道,“那谢文轩被密告私贩金银,官署派人查探确属实,现下人已被收监,正关在府衙的大牢内!” 顿了顿,孟时迁又接着道,“那查获的金银便是从吐蕃而来……下官知都督大人此次是要为卢龙军采买粮草,此等大事可切莫与这等要犯沾上干系……” “哦?” 裴昭谦缓缓拨动手边的酒樽,眼中透着洞悉一切的微光瞧着孟时迁,随后缓缓道,“私贩金银可是重罪,那可真是不巧了!” 孟时迁讪笑着答道, “说来惭愧,此也乃下官失职,净未觉察……” “确是失职!” 裴昭谦将手中的酒樽重重搁下,瓷盅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惊得孟时迁的笑僵在那里,话也不知讲还是不讲。 “裴某既赶上,不若便代你审理此案,孟明府意下如何?” 孟时迁嘴角的笑渐渐消失,眼含深意的看向裴昭谦,裴昭谦则酒杯悬在唇边淡笑着睨着孟时迁。 两厢较量,最后却是孟时迁败下阵来, “裴都督,怎敢劳您大驾。听闻边关告急,圣人命您采买粮草,这才是一顶一的要紧事。我这妫州城小小的贩私案怎敢劳动您?还是……” 话未说完便被裴昭谦打断, “裴某乃范阳节度使,九州的政务都处理了,审个小小的贩私案倒也不算什么劳累事,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孟时迁心中思量,真是千算万算都未算过裴昭谦。他早已从上京得到消息,此次裴昭谦明着是为采买卢龙军粮草而来,暗里却是为查妫州贪腐案而来。 他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昨个夜里那般着急的将谢文轩投进了牢中。 可裴昭谦他却得罪不起。 本朝圣人内政修明,有明章之治,更是善用人才,去岁以来为加强各道郡州县的治理,将地方民政,财政和监察权也给了各大节度使。裴昭谦便是圣人钦定的范阳节度使,下辖九州,乃是过殿试经明堂的武状元,曾任安西大都护,其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他背后的裴家又是世家大族,于公于私如此人物他都不敢开罪。 可贪腐一旦被查实,那也是掉脑袋的大事,他既要将这贪腐的事脱清关系,又得将裴昭谦圆圆满满的送回范阳去。 还真是件棘手的事情。 眼下人证物证俱全,只要将人证的嘴管住,倒也不怕裴昭谦如何细审,待到明日定了罪,便都一切可解了。 按本朝律法,私贩金银的罪名可大可小,按照数量来定。既然上京有人要处置谢文轩,那这数量便只能是多了。 如此这般想着,孟时迁便对着裴昭谦道, “都督既要亲审谢家一案,那便有劳都督了!” 裴昭谦眸中神色变幻,笑着将酒杯倒满,端起对孟时迁道,“既已证据确凿,裴某不过走个过场,其余事宜还需孟明府操办。” 孟时迁嘘着裴昭谦的神色,瞧着倒没什么异常,也笑着应道, “自是下官应当做的!” 随即端起酒杯朝向众人道,“今日裴都督到访妫州乃是妫州之幸事,同举杯为都督大人接风洗尘!” 厅中众人俱是举杯满饮,裴昭谦环顾众人后饮下杯中酒。 经此一场,众人俱是各有心思,可这些虚无缥缈的神思也都掩在了随即而来的轻歌曼舞中,歌姬和舞姬鱼贯而入,靡靡之音响起,眼前俱是窈窕曼妙的腰肢,有谁还在意刚刚发生过什么…… 第五章 争吵 旁的人可能不甚在意,可佐史张乾却很是在意。本来他在旁听闻裴昭谦要亲审此案,心中还暗喜,可眼光捎到孟时迁黑沉的面色,他心口又惴惴不安起来。 上年谢文轩的明月轩扩建粮铺,曾以募资的名义私下在妫州的官商中筹款。说是筹款,不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交换。 官员募资到明月轩便是官商相互,一方护银钱,一方护权势。 商户募资到明月轩便是强强联合,一方护名号,一方护利益。 他家的银钱倒都是他平日里攒下的俸禄,可别人的银钱却不一定都能说得清。但他大半身家都系在谢文轩身上,如若就这么任由孟时迁将案子定了,那谢家家财一旦充公,自己的钱银便也跟着一遭稀里糊涂的归了他孟时迁的名下。 所以昨个夜里得了谢文轩入狱的消息,他便急的团团转,倒是夫人王氏提了个不算主意的主意。 谢家女郎谢梦华的姑爷李建申乃他同僚,任县尉一职,是孟时迁面前的红人。此案明府点名要他主理,若是那谢家女郎能吹吹枕边风,李县尉在明府面前美言几句,让那谢文轩散点儿钱财消灾,兴许这事便可解了。 他是实在没了主意,便应了夫人的提议,也不知那谢家女郎到底能不能说的动李县尉促成此事? 张乾的视线不由的看向厅外,向着刚刚谢梦华和李建申离去的方向看去,心中忐忑不安。 - 谢梦华被李建申拖着手一路急行,手腕被捏的一阵钝痛,她口中唤他停下,可前方的人却充耳不闻,仍是带着她一路行去了小花园。 未到掌灯时分,花园中昏暗一片,可谢梦华还是在李建申眼中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嫌恶。成亲已半载,她自问对府中尽心尽力,对他也一心一意,不知他又为何对自己这般态度。心中又一想到阿耶竟然是被他亲手投入狱中,她便心生愤懑。 用尽全力一把推开李建申,挣脱出自己的手,眼见李建申因为力道向后急退了两步,谢梦华自己的脚步也踉跄了两下。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建申站稳身子,看向衣衫狼狈的谢梦华,语气不善。 刚刚在厅中,大庭广众之下,她竟然不顾自己内眷的身份那般行为,丢的可都是他李建申的脸。 谢梦华本就心中有气,此刻听到他如此问,更是怒火中烧, “郎君问我要做什么,我倒想问郎君想做什么?我阿耶到底犯了何事,要被深夜投入大狱?” “府衙中事,你一妇人莫要掺和!” 李建申不欲与她多说谢文轩之事,草草作答。 谢梦华见他如此这般,心口那团灼灼燃烧的怒火一瞬便冲上心头,这半载受过的委屈和刁难也一齐涌了上来。 “我莫要掺和?郎君府中无人操持指使怎不如此作答,婆母病重无人照顾时怎不要梦娘掺和,仕途不顺需要打点时怎不阻拦梦娘回家去求阿耶?” “我阿耶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平日里连只无人看顾的小猫小狗他都生怜悯之心,他如何能做那犯法之事?你可还记得是谁在你落难时对你伸出援手,你可还记得你有如今的一切是谁帮了你?” “做下那般事你竟然还瞒着我?你到底有没有拿我当你的夫人?” 泪盈眼眶,声声带泣,谢梦华强忍着才没在李建申面前落下泪来,一叠声的说完才将胸口的那团郁气缓缓吐出。 李建申被谢梦华如此质问,本也心中有气,可垂头看到谢梦华泪湿眼角,眼睫凝泪的模样心中也是有愧。谢梦华说的都对,自打她入府,府中确比从前规矩多了,自己阿娘也被照料的不错,他公差在外从不担心家中一应之事。他升迁遇阻,也确实是谢梦华回谢府恳求了谢文轩出面,才让他仕途如此顺遂。 男子之间的事确实不应牵扯到女子身上,他开口的语气稍缓了缓, “你也莫要如此这般心急,岳丈之事自有国法定论。若岳丈真是被冤枉的,待明日明府审理之后,必然会还他公道!” 李建申语气虽缓,可谢梦华并未留意这些,脑中全然被明日便审理这几个字占据。 本朝圣人仁厚,初登大宝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前朝那些严苛的律法都行了改动。一般除伤人杀人案件外都有个取保时限,只要嫌犯家眷在规定的时限内凑够规定的银钱,便可将嫌犯先行带离府衙。只要嫌犯不离开户籍属地,待案件审理后按照刑罚处理即可。 阿耶之事尚不知为何,怎地如此着急便要审理?谢梦华心中疑窦丛生,这般心急的想将阿耶定罪,难道是有人希望阿耶如此这般留在狱中,亦或是…… 不敢往下细想,此时她也顾不得自己的那些委屈,揩了揩眼角的泪,向前一步仰头看着李建申,一心问道, “郎君,刚刚是梦娘心急,口不择言。家中忽然出了如此大事,我尚不知是何缘由,可否让我见见阿耶?” 李建申沉吟片刻,却冷下脸,眼望向别处, “岳丈之事尚无定论,明府下令任何人都不可面见。”说罢人已转身,“我还需回宴上,夫人若不愿回去可自行回府!” “郎君……郎君……” 谢梦华急忙跟上,抓住李建申的手臂一叠声的轻唤,“你让我见见阿耶!” 李建申并未停步,抬手抚下她的手, “待我禀告明府后再告知与你,回府再说。” 说完人已大步离去。 谢梦华留下原地,看着那越走越远的身影,心口和眼角都酸涨涨的。 远处厅中传来隐约的乐声,欢快嘹亮,同她这里寂寥的心境截然不同,人与人之悲喜从不相通。 无人会在意她或许明日便会没有了阿耶的庇护,也无人替她着想如何处置家中这忽如其来的横祸。 她曾以为李建申是她的良人,可如今她却怀疑自己是否错看了那人。 第六章 又见 天色渐晚,天光暗沉,小花园里除了冷风吹过,再无声息。 谢梦华无声落泪,立在那里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前厅,那里偶然飘过几声高昂的乐声,靡靡之音入耳却带不走她心中的苦闷。 廊下有女使提着食盒从旁经过,一路向那里行去。 她稍加思量,擦了擦脸上的泪,急急迈步下阶,几步赶上, “慢着!” 那女使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见她梳着妇人的发髻,便恭敬的施了一礼,道, “这位夫人何事?” 谢梦华走近, “你可是要往那厅中去?” 那女使见她裙衫湿透,神色戒备,只问谢梦华有何事吩咐。 谢梦华知她担忧,道,“我是李县尉的夫人,麻烦你进去帮我给张乾张佐史的夫人带句话,说我要提前回府,此刻这样子不便再入厅,有几句体己话要与她说。” 女使面露迟疑。 谢梦华见状从腰间荷包中掏出几枚乾封泉宝塞在她手中, “女使只管把话带到便可。” 那女使踟蹰了一阵儿,才缓缓点头答应,一路行去。 夜色中,三三两两的女使和随侍在园中穿梭掌灯,将偌大个园子照得通明,暖色的灯火辉映却带不走周身渐起的凉意,谢梦华撩了撩身上湿透的裙衫,掉头进了身后的凉亭中。 凉亭内因天寒在四周垂了可透光的竹帘,谢梦华走到靠里的石凳上坐好,解了夹袄的盘扣,用锦帕探手入内清理身上残存的茶汤,胸口的襦裙绦带随着动作松散开来,钻进一股凉风,惊得她背后一凛。 有簌簌的声响自后而来,谢梦华心中惊惶,回头望去,夜色中草木枝丫随风轻摆,似是人影经过,她慌乱回过头收拾衣衫,耳中便听得脚步声接近。 越是慌张,手下便越是慌乱,胸口的绦带在动作间缠成了一团死结,手指绕进其中不得其法,正焦急间便察觉有暗影兜头罩来,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后听到一声低缓的男声, “不知女郎在此,多有冒犯。” 谢梦华此刻夹袄堪堪挂在肩上,还露着半个雪白臂膀,顾不上解那胸口绦带,狠狠一拽,绦带应声而落,她又匆忙带上了夹袄,整理好后才敢抬目去看。 凉亭门边侧立着一高大挺拔的男子,身着深色袍衫,衣角和袖口用金线绣着如意祥云,那金丝在亭外的灯火中闪着辉色。 能用金丝绣衣,必然是贵人。 谢梦华又细瞧了两眼,便认出是刚刚自己离开宴上那站立门边的高大男子,她被李建申拖走时听得孟时迁称呼他裴都督。能让孟时迁那般恭维,想来便是那新上任的范阳节度使。 自己这般狼狈竟被外男看去,偏那人挡在那里,她又不能无声无息地离开,遂定了定心神,上前一步施礼, “裴都督!” 裴昭谦听得一声温软细语,这才离开门边。凉亭中瞬间光亮许多,谢梦华这才察觉刚刚他侧身立在那里是为替她遮挡一二。 如此心思,倒是叫谢梦华心口有些异样,她又施一礼道, “多谢都督!” 裴昭谦听得此话这才转过身来,打量离自己有些距离的女郎。 他在宴上与孟时迁频频举杯对饮,两人俱饮多了酒,孟时迁已醉的瘫倒在宴上,后被家奴抬了下去。剩下那些官署之人皆是些趋炎附势之徒,孟时迁在席上时他们碍于他的颜面都收敛着,孟时迁离了席便统统露出些真颜面。 他懒得应付,便出来醒醒神。 行到小花园想到凉亭中坐坐散散酒气,不想却撞见个在此宽衣解带的女郎。初始他并未认出,直到看到那皙白软嫩的臂膀,脑中才觉有几分熟悉,原来是那粉腻酥融娇欲滴的李夫人。 与那时见到的不同,此刻的她多了几分羞怯,半垂着脸看不清神色,可那桃粉色的耳廓却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思。 他朝里行了一步,含笑问道, “谢我什么?” 谢梦华手指有些用力地绞了绞锦帕,咬唇思量,不及回答便听裴昭谦又问, “你怎知我身份?” “回都督,家中来时郎君曾说明今日宴请为何,更何况能叫明府那般恭敬,必然是上京来的贵人,便以此推断。” 裴昭谦牵唇轻笑了一声,他在甘州时便听得谢家女郎的名号,如今见来,倒并不全符合外人所讲。 至少外人所说的蠢笨不堪全不尽相符。 谢梦华见裴昭谦久久不语,心中还惦记王氏若此刻来此撞见,怕是会传出什么闲话,遂施礼道, “都督若无事,梦娘先行告退。” 言毕,谢梦华轻挪脚步朝外行去。 擦肩而过,耳中听得头顶略有些暗哑的声音, “等等……” “都督何事?” 谢梦华停住脚步,等待裴昭谦接下来的话,却半晌未听得下一句,她抬头去看,只看到他刚硬的下颌和微弯的嘴角,不多时便听见他含笑的声音, “你夹袄的盘扣系串了。” 谢梦华下意识垂头去看,果然见夹袄的扣子一个都未对上,怨不得她总觉得领口往里直窜冷风。脸色瞬间一红,她转过身去,嘴里小声回道, “多谢都督,不扰都督雅兴。” 言毕未等裴昭谦有何回应,便快步行了出去,直到拐到廊庑间她才长舒一口气。 裴昭谦立在那里,眼瞧着谢梦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走到角落里坐下,鼻息间有淡淡的香气萦绕,他垂头便见地上散落着两条榴色绦带。 他定定瞧了两息,俯身拾起,香气便越加浓厚,脑中忆起刚刚那急行而去的榴色身影,裴昭谦弯唇轻笑,随即指尖轻转,将那绦带折弄成一团塞进袖中。 东西收好,墨砚的声音也随后而到, “都督,孟时迁确派人去找了那人证,现在人已经被宛州官署的人看管起来了,想从人证身上下手怕是有些难。” 裴昭谦支着头,望着亭外墨色中高挂的悬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却问了个让墨砚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可曾欢喜过女郎?” 墨砚愣怔片刻,摇了摇头,“不曾!” 裴昭谦起身朝亭外行去,路过他身旁的时候朝他脑门轻弹了一下, “连个女郎都没欢喜过,怨不得脑袋如此愚钝!” 墨砚摸了摸被弹得发蒙的脑门,看着裴昭谦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七章 内情 却说谢梦华离了凉亭,便在廊庑的一角等候王氏,不多时便瞧见王氏那瘦高的身影从远处行来,她快步迎了上去, “张夫人!” 王氏左右瞧了瞧,便将她拉到一旁的廊庑边,低声问道,“李夫人,你可还好?刚刚真是吓煞我了!” “我无事。” 谢梦华搀过王氏的手,直接开门见山道, “夫人,刚刚听闻您说起我阿耶的事,是否是知晓些内情,可否再细与我说说?” “李县尉还未与你说?”王氏讶异道。 谢梦华叹了口气, “郎君倒是与我说了,可夫人也知郎君那人向来公私分明,有些事必然也是不便与我一妇人说的……所以梦娘斗胆问问夫人您是否还知晓些什么别的事情?……” “这……这……” 王氏也是面有难色,拿眼瞧着谢梦华,半晌似乎是下定决心般叹了口气,“咱们姊妹俩也算是投缘,我便与你直说了吧。但你可要应我不能回府去与李大人吵闹,不然被我家郎君知晓少不得要教训我一番!” “夫人既然如此说,那梦娘便斗胆称呼您一声阿姊。”谢梦华握紧王氏的手,“阿姊今日所说之事便是对梦娘有恩,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王氏要的便是这句话,却不能明里表露出来,嘴里只道,“什么报不报的?我不过就是看你蒙在鼓里,替你着急!”紧跟着便凑到谢梦华耳边小声道,“听我家郎君讲,你阿耶是因为被人密告从吐蕃私贩金银,昨儿夜里县尉带着人去查了,说是真的查到了东西,而且数目可不小。” 谢梦华听到此心中暗惊,私贩金银?那可是重罪,阿耶怎会这般糊涂? 再一细想便觉不对,从吐蕃贩卖物品进中土,那可是要经层层关卡临查,那般检查都未发现私贩的金银,如何进了这妫州城便出了事?可细细思量,平日里家中铺面往来货物倒是也有私下用银钱贿赂守城官,不检查便入城的情况,难道是阿耶…… 谢梦华此刻心中也是摇摆不定,如入迷阵。但有一件事确是她现下必须要做的,那便是尽快见到阿耶。 心中思量,耳中听到王氏道, “梦娘,事已至此,你也莫要难过。还是应先回去与李县尉商议一下,尽早去见一见你阿耶,知晓事情来龙去脉,也好下手去处置后续的事。” 真是说到她心坎里…… 谢梦华瞅了眼王氏,开口道, “阿姊,既你提了,梦娘便腆脸求您可否回去问问张佐史,可有法子让我见见阿耶?” “你直接找李县尉不是更便宜?” 王氏瞪圆了眼,心想难不成是弄巧成拙,这谢梦华和李县尉怎么听起来不似寻常夫妻的样子,自己这宝莫不是押错了? 她还以为能让谢梦华回去吹吹枕边风便能将她阿耶保出,自己的那些身家便也能有了保证,可见她如此这般问,她心中也是起了迷魂阵。 谢梦华见王氏一脸狐疑的样子,却又不便将自己与李建申的闺中事说与她听,便道, “自是会家去与他说的,不过阿姊也知郎君的脾性,只怕他思来想去耽搁了时候误了事,所以才……” “哎……”王氏听完叹了口气,“不是阿姊不帮你,本来这事我家郎君倒是能办,可刚刚宴上那新任的范阳节度使裴都督听闻此事要亲审此案,郎君便没法子去插手这事了。” “裴都督……” 谢梦华喃喃自语,脑中骤然闪过那人高大挺拔的身影,含笑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畔,他吐息之间淡淡的酒气也恍似还停留在鼻息间,脸颊又有些烫意,她止住那恼人的思绪,细细思量王氏刚刚的话。 阿耶这次的事怎会如此蹊跷?她若没记错,铺面最后一次从吐蕃运送货物归来还是她与李建申起了口角归家那次,时隔这么久,为何会在那裴都督来妫州前一夜才出事? 那密告之人到底是何人,为何知晓家里货物里掺了吐蕃金银? 这千头万绪竟然全都起了疑…… “这事落在了裴都督的手里,其他人便是想插手也没了章法了……” 王氏见谢梦华愣神,以为她是为阿耶的事心伤,叹息道, “你也莫太悲观……听闻那裴都督原任安西大都护,懂兵法,善谋略,为人更是刚正不阿,安西那一带曾经能那般繁华安定便是在他治理之时才有。若你阿耶真是冤枉的,定能还你谢家公道!” 远处厅中羯鼓声起,宴席已近尾声,王氏朝外瞧了一眼,拍了拍谢梦华的手, “我出来已久,该回宴上去了,刚刚若不是那裴都督醉了酒离席醒神,我也找不到机会出来。哎,事到如今,你也早做打算啊!” 谢梦华知她是婉转回绝,颔首道, “多谢阿姊!” 王氏的裙裾扬起,在夜色里转角便消失不见,谢梦华也在暗色里飘然离去。 羯鼓停,宴席散。 裴昭谦酒醉,被官署家奴送到了府门口。马车早已等候在外,墨砚从家奴手中接过裴昭谦将人送上马车。 众人纷纷拜别,一时人声渐起。 谢梦华坐在车中,听到声音,撩开帘子,只堪堪看到裴昭谦的一片衣角,靛青色与夜色恍似融为一体,却又让人一眼便看的分明。 李建申立在车下送行的人群中,恭敬又谨慎。 谢梦华收回视线,放下帘子,静坐车中等候。 耳中听到敦敦的轱辘声由近及远,不多时,李建申撩帘上了马车。 “郎君,可禀告明府?” 李建申回到席上才知裴昭谦要亲理此案,哪里还能张口跟孟时迁说想探监的事情,索性闭口未提,此刻听到谢梦华问,只应付道, “明府道明日审理后再找时机……” 谢梦华望向他的眼眸,李建申却未看她,只将眼睛看向车帘处。她的心便渐渐凉了下去,他并未说。 “知道了。” 口中如此说,谢梦华心中却有了计较。 既他如此面黑心冷,对待阿耶这般无情,那她便自己想法子。 马车一路行去,车中夫妇二人却各有心思。 回了府,李建申又借口有公务去了书房,谢梦华心中有事,未像往日那般因此难心,直回了自己卧房。 “琥珀,去收拾东西,回谢府!” “娘子,出了何事?” “先收拾东西,回去我再与你细说!” 从官署回府一路,谢梦华已将王氏所说细细咂摸一遍。去岁家中筹办新的铺面曾开放募资,王氏曾向她打听过收益几何,她当时与王氏初识,便推脱不知家中买卖如何推了此事。 现下想来,如果阿耶真的是犯了私贩金银的重罪,连李建申都不便与她说,那王氏如何敢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道出此事? 能让人如此铤而走险,必然是钱与权。 是或不是回府查看一下阿耶的账目便可知。 第八章 回府 烛火摇曳间,谢梦华研墨提笔。 琥珀见谢梦华眉间满是郁色,便知是有要紧事,手中不敢耽搁一时,片刻便将一应东西都归置好。 “娘子,郎君那里?……” “你将这交于竹书,我在坊门外等你。” 谢梦华说罢将一信笺交于琥珀,“快去,今夜还有事要办。” 琥珀接了信快步行去。 李建申接了信,以为谢梦华是因为她阿耶的事又动了气,细想自己确实有错,想去劝慰一番,起身行到门边却又想起在官署中她脱口而出的那些话,便又止住了脚步。 吩咐竹书道,“派人将夫人安稳送回谢府。” 竹书带着口信去了正房,早已不见谢梦华和琥珀的身影,他追去府门,门房道夫人一刻钟前便已出府,他便急返回书房。 李建申听闻心中有些气恼。 本朝虽民风开化,出嫁女可自由出入府门,可夜色已深,她如此离去却是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 心中一时烦闷不堪,扔下手中的书册。半晌,他朝竹书摆了摆手, “随她去吧!” - 入夜的坊市仍是热闹依旧,都是观完中和节乐舞归家的百姓。车子在其中走走停停,艰难前行,谢梦华心急,撩开帘子朝外看去。 人流从车下梭梭穿行,往来堵了好几辆马车。其中一辆阔大华贵,占了大半条路的位置,谢梦华瞧着眼熟,不禁多看了两眼,恰那马车窗帘掀起,有人从里向外打量。 剑眉星目,头戴束冠,靛青的袖口绣金丝纹样,谢梦华远远瞧了两眼,不是自己在官署见到的裴都督又是谁,不知他的马车为何耽搁在此。 阿耶案子的主审官就在眼前,谢梦华稍一思量便急急的唤住琥珀, “琥珀,命车夫停车!” 前方人群将将疏散,马车刚刚起步便急停下来,缰绳勒的马儿长嘶了一声,也晃得车上的人儿跟着东倒西歪。 谢梦华下晌被撞的手臂又撞到了车壁上,钻心的疼,她却顾不得,车停稳了便躬身钻出了马车。 急急落了地便朝对面行去,却见对面的路此刻疏通开来,那华贵马车顺着人流嘚嘚的超前驶去,紧随其后的几辆车也一路行过。通开的道路瞬间便又被四面八方挤来的人群占据,谢梦华被隔在这边,眼巴巴的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 马车顺着道路一路向西而行,越往西市而去便越安静,坊市里的热闹被远远的甩在后面,只剩浓密的夜色在眼前。 裴昭谦放下车帘,轻揉眉心阖上双目,将来妫州这一路的见闻在心中通通过了一遍。回想到今夜,脑中却没来由的闪过亭中那一抹艳色,榴色的夹袄松散的挂在一团雪白之上,玉色的藕臂轻掩在那一抹榴色中,在夜色里泛着撩人的欲色…… 挥走脑中那惹人燥郁的画面,裴昭谦敲了敲车壁。 车外的墨砚听到声音撩帘进了车内,“都督!” “安排人告知张乾,若那谢家女郎求见要去府衙见谢文轩,让他想办法将人送进去。” “是!” 墨砚得了令便急速跳下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 谢梦华深夜归家,管家执事匆忙施礼来迎,见到谢梦华踉跄了两步,险些跪倒在地, “娘子,你可算回来了?”执事老泪纵横,“郎君他……” “执事,发生如此大事为何不告知与我?”谢梦华扶起执事问道。 “不是我不告知娘子,是郎君被带走的时候亲口嘱咐不让告知与娘子,老奴只好……”执事长叹一声,面色戚戚。 “为何不让告知与我?” 谢梦华心中甚是疑惑,坊里坊外就这么大个街市,早晚会漏出风声,更何论她不可能一直不回谢府来,就算瞒的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老奴也不知,郎君只说不许告知娘子,还告知姑爷也不能说……” 谢梦华神色一顿,李建申未告知与她是阿耶嘱咐的?阿耶到底瞒了自己何事,为何被扣上如此重罪却与她全然不提。 此刻心中所有疑思都悬在心头,不待耽搁一刻,谢梦华吩咐了执事几句,便疾步行去了家中书房。 妫州人都知谢家乃城中巨富,家中买卖除了银楼,还有粮铺,布衣坊和酒肆,却不知其实谢家最赚钱的行当是在与吐蕃相邻的甘州。 谢家祖上乃甘州人士,在当地根基颇深,甘州最大的矿山便是谢家的产业。而妫州人不知的是,当初从祖上接管这矿山产业的并不是谢家家主谢文轩,而是谢家的女郎谢梦华。 谢梦华自小便不喜小女郎的玩意,倒是愿意跟着祖父四处巡山定脉,一直到她嫁与李建申才将甘州的产业交给阿耶。 也就半载的光景,如何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谢梦华心中想着,脚下步子飞快,拐过抄手游廊已能瞧见书房雕花木门,她稍稍缓下步子,回头对琥珀道, “你就留在这等我,莫让人靠近书房。” “知道了,娘子!” 推门进屋,屋中如寻常般整洁,可谢梦华一眼便瞧出了异样,墙角条案上的文竹移了位,阿耶看账本的书桌上似寻常般散落着零星的纸张,恍似阿耶是看着账本临时离开的。 谢梦华立在原地,心中思量,随后轻挪脚步转到博古架后,那里有一通天立地的书柜,她打开画着修竹的那一扇柜门,探手进去摸索一阵,摁动柜门后的一处凸起,听到一声闷响后她蹲下身去。 柜底与墙壁接口处的青砖漏出一点缝隙,谢梦华伸手轻推,青砖便向内转去,露出了一方木匣。 她解下臂上的手钏,那手钏的接口处赫然是钥匙的形状,探进匣子的锁孔轻转,啪嗒一声匣子应声而开。 转去条案边取了烛火回来,谢梦华席地而坐,就着微弱的光线细细查看。不多时,果然在里面找到了王氏的名字。 上年家中曾以扩建粮铺的名义在妫州这些官商中募资,她知晓后并不同意阿耶如此操办,总觉不够稳妥。 她就是官署内眷,李建申是因她娘家有如此家财,成婚时带去大笔的嫁妆才可维持县尉府日常用度,倘若但靠他那点子俸禄,偌大的县尉府便得节衣缩食。 她家尚且如此,那宛州城中那些官署众人个个府门深深,家奴无数,靠何维持?必然是有些旁人看不见的钱银来路。 阿耶帮他们赚钱银,岂不是火中取栗? 可阿耶却说那些官府中人家中的钱财需要一个干净的来路,必然要有路径来操办。他护的便是这些人的银钱,而这些人却要保他从各地运到妫州的货物一路无虞。 现下想起阿耶当初的话,谢梦华心中骤然不安。 寻常货物运到妫州自然无虞,可若是金沙呢? 家中上年在甘州发现了金脉,扩建粮铺仅仅是一个说辞,只是为了收买这些官员后,能将金沙安全运到妫州,再经妫州的银楼加工成首饰出售。 阿耶想的很周全,也拿出了十分的诚意,可这世间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心,欲念起便何事都可发生。 此事越想越觉蹊跷,谢梦华心头的不安隐隐放大。 第九章 王氏 思来想去,不能再耽搁,一定要尽早见到阿耶,谢梦华将账簿重新锁入木匣归位,端着烛台回到书案写了张字条揣入衣襟,然后缓步出书房,轻唤了一声, “琥珀!” 琥珀从廊庑间拐出,“娘子!何事?” “备车,去张府!” 深夜出门必然是有要紧事,琥珀不敢耽搁,听得吩咐便急急去了。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只余屋檐下晃动的灯笼打下的剪影,在夜色里忽明忽暗摇摆不定。谢梦华站在檐下,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出神。 此刻静谧的暗夜里,她细细想来,或许自己错怪了李建申,他未对自己如实说阿耶的事也许真的是因为阿耶的叮嘱? 想到李建申,便又想起下晌婆母的那些话,不知这时婆母是否已将那事告知与他,他又是何反应? 谢梦华轻叹一声,别家的娘子夫人遇到了何事都可依靠家中郎君,只她这县尉夫人却是有名无实。外人都道她嫁得如意郎君,李建申才貌双全,在外对她和煦有礼,可谁知他二人成亲至今他连她的床榻都未曾亲近半分,如若被外人知晓,还不知该如何编排她。 这番想着,耳中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琥珀去而复返。 “娘子,车备好了。” “走吧。” 琥珀应了一声,提着灯引路,主仆二人便前后行去。 - 县尉府里,李建申坐在下首眉目紧锁,脸上颇有些不耐的看向上首的刘氏, “阿娘,我与梦娘成亲才半载,何至于这般急便要纳妾?” “你还替那蠢妇说话?” 刘氏将茶盅咚的一声搁在案台上,眉目拧起, “你自己也说了,你二人成亲已半载,她那肚皮半分动静没有不说,打入冬以来还一直病殃殃的,那样的身体到底何时能诞下孩儿?” “当初我便不同意你们的婚事,那副蠢笨不堪的样子如何能配得你这样的儿郎?可你执意要求娶,我看在她确实也是个懂事乖巧的女郎才点头答应。可你看看她如今越发的不像样子了,深夜归家转头便回了娘家,你问问这满宛州城里哪有这个道理的?” 说到此事李建申心中有愧,当初他一心求娶不过是一时冲动,成亲那日宴席散尽,回房见到谢梦华身着里衣越显圆润壮硕的身形他便骇的当夜便去了书房。 他现今也悔不当初,只恨自己为何不多思量一番,哪怕多思量一旬,可能都不会是如此境地。如今应付谢梦华已然是个负担,如何能够再娶进来一个让自己徒添心烦。 “阿娘,纳妾一事莫要再提,我如今功名未尽,无心纳妾!再说……” 李建申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搓动,想起心头另一抹窈窕倩影, “再说,儿与那孙大娘的侄女儿从未见过,您怎可和她如此草率就为那女郎定下终身?” 刘氏面色阴沉,气他如此愚钝,这妫州城中便连那肉铺的东家都三妻四妾,她这傻儿子却守着个胖婆娘干熬着,自己如何能抱上孙儿? 近一年她这身子骨越发的惫懒了,也不知自己闭眼之前能不能见到孙儿? 可看儿子这样子倒是真心不愿纳妾,刘氏斟酌一番,语重心长道, “申儿,你与娘说实话,你是真心喜欢梦娘才不愿纳妾?” 本朝并不限制官员娶妻纳妾,难道他真对那蠢笨女郎倾心一顾?刘氏心中狐疑,眼神直直的看向自己的儿子,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犹豫。 可,并没有。 李建申只愣怔了片刻,便肯定的答道, “儿正是壮年,该当一心为功名!况且儿已娶梦娘,无心纳妾!” 刘氏岂能罢休,见苦劝无用,索性嚎哭起来。 “我命苦啊!你阿耶早早将我一人扔下,我与你孤儿寡母好不容易见了天光,只想晚年享享天伦之乐,可你娶了个什么媳妇给我?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去见你阿耶?” 李建申骨子里是个孝子,见刘氏如此嚎哭也是无奈,只好安抚道, “阿娘莫要哭了,你要儿如何才好?” 刘氏拿眼捎着李建申,抽泣着道,“阿娘也不是逼迫你……半载后……如若梦娘仍未有孕,那你便应我纳妾进门!” 李建申静坐在那里,没应也没不应,只是瞧着那跳动的烛火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才似下定决心般对着刘氏缓缓道, “半载后如若梦娘无孕,便全凭阿娘做主!” 刘氏等的便是这句话,想再说些什么,又怕儿子忽然变卦,只得状似擦眼泪挡住面容道, “夜深了,你辛劳一晚,回去歇着吧!” 李建申这一晚被家中两个妇人痛斥,确实累了,起身告退离去。 - 已近亥时,坊市间的人群渐渐散去,期间有一马车快速行过。 车子颠簸,谢梦华扶稳车壁,对着车外的车夫吩咐道, “再快些!” 琥珀坐在谢梦华脚边,抵住她不断前倾的身体, “娘子,你可还好?” “无事。” “娘子,张大人能帮忙吗?” 谢梦华一路上已将事情大概告知琥珀,此刻听她如此问,只沉吟片刻,便道, “能!” 她看过王氏募资的银两,虽不甚多,但对于张乾的官职来说也可算上大半副家底了。当初虽说是募资,可都是暗地里的帐,明面上仍是谢家出头,如若阿耶出事,谢家倒台,那张乾的家底便也打了水漂,王氏岂可罢休? 思量间,听得马儿嘶鸣,随即车子慢慢停了下来,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娘子,张府到了!” 谢梦华躬身下车,急急拾阶而上。 张乾得了裴昭谦的密令正在院中等的焦急,便见门房小跑着进来通传, “大人,李夫人到访!” “快请快请。” 张乾急忙摆手示意,那门房应声而去。 待那门房一走,张乾转念一想,将屋中的王氏唤出,耳语一番便进了正房中熄了烛火。 王氏等在偏厅,不待片刻便见谢梦华急行而来。 “阿姊,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无事。”王氏牵着谢梦华落座,“你这个时辰来可是为了你阿耶的事?” “正是!” 谢梦华将衣襟中纸条掏出递给王氏,直截了当道,“阿姊,如您能帮梦娘,梦娘也必不负阿姊!” 王氏将那字条展开,随即面有惊色,抬眼看向谢梦华, “梦娘,这……” 谢梦华朝王氏点了点头,探手过去捏住王氏的手, “阿姊,算梦娘求您这一遭!” 王氏心中忐忑,可转念一想,如今那裴都督既给了密令,莫不如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或许不用等谢文轩的事了那银钱便能有了着落,倒也是个一举两得的事。 心中如此想,可面上仍是状若为难道, “这……郎君若知晓必不会有我好果子吃……” “阿姊,梦娘既敢说出此话,必会兑现,求阿姊……” 话未说完,那王氏便抓住她手,“梦娘莫说此外道之言,你既开口,阿姊尽力便是!你且在此等候!” 说罢捏了捏谢梦华的手指,起身去了正房。 第十章 探监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才见王氏匆匆返回,手中递给她一个包袱并一块令牌。 “快去吧,亥时快到,莫赶不及去府衙。” 谢梦华迟疑,刚想开口问询,便听王氏又道,“莫要多问,我自有安排!快去!” 时间紧迫,谢梦华未矫情,施了一礼便急急离去。 夜色里的榴色身影一会便消失不见,王氏立在门边看了一阵便返身回了正房,张乾抹黑坐在榻上,见人进屋便问, “送走了?” “走了。” “这事如何是好?”张乾起身在地上打起转儿来,“孟明府摆明了要治谢文轩的罪,昨夜拿人明日便要审理……可这裴都督却密令我将李夫人深夜送入府衙面见谢文轩,这便是要保人的意思。我如今这是骑虎难下啊!” “都是你妇人之见,偏要在那宴上将事情告知李夫人,那钱银若不是我张家之财,你如果算计也保不住。现在倒好,你说这事该如何收场?” “怕什么,这事有什么为难?” 王氏将床榻边的烛台点亮,回头睨了张乾一眼, “当然是谁的后台通天那便靠向谁!” “你知道什么?”张乾瞪了王氏一眼,“你以为裴都督是世家大族出身便能在这妫州只手遮天?殊不知孟明府背后也有通天之人。” “啊?”王氏挑烛心的手一顿,“那这岂不是真的押错了宝?” “罢了,既已如此,便且走且看吧……” 张乾停在窗前,透过窗棂纸望向模糊一片的庭院,心中也是茫然无措,不知自己这一步走的是对是错…… - 却说谢梦华出了张府上了马车,打开手中的包袱一看,是一身男子衣裳并一顶束冠,另有一盒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粉膏,黑黄黑黄的。 谢梦华拈起一点儿粉膏细看,心想那王氏思量当真是周全。 不敢耽搁时辰,吩咐车夫往府衙而去。 夜间的坊市无人,马车畅通无阻,不久便到了府衙。谢梦华早已在路上换好男子衣衫,将那黑黄色的粉膏涂的满脸满手,车一停便躬身出去自行跳下了马车。 琥珀也跟着下了马车,在身后小声叮嘱,“娘……”娘字刚一出口,便见谢梦华回头瞪了她一眼,马上改口道, “郎君,快去快回!” 谢梦华没应,手持令牌一路进了府衙。 琥珀见人进了府衙,便与车夫按照谢梦华早先的吩咐,将车快速赶至坊外的胡同里藏好。 府衙大狱夜间也是重兵把守,见有人深夜前来,那府兵盘查甚细,好在谢梦华在马车上早已想好说辞,又趁无人看到递过去几块乾封泉宝,那府兵才放行。 大狱里潮湿不见光亮,谢梦华每行进一步都能闻到浓重的霉臭气味,被关押的人犯大多已经睡去,偶有未眠的从栅栏中懒懒的向外打量,眼中露出些隐约的凶光。 谢梦华不敢多瞧,按照府兵的指点一路向里而行,终在靠里的一间看到了阿耶。 阿耶穿着囚服,头发凌乱,盘坐在草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谢梦华鼻头一酸,上前一步,颤抖着嗓音小声唤了一声, “阿耶!” 谢文轩乍听到有人唤阿耶,还以为自己出了幻象,并未有所动作,直到耳中又听到一声细小的轻唤,他才恍若回神有了反应。 举目望去,他起先并未认出谢梦华,直到看到站立那里的人开口无声的又唤了一声阿耶,他才似不相信般擦了擦双眼,随后便踉跄着奔向栅栏处, “我的儿!” “阿耶!”谢梦华泪湿眼角,却强忍着不让泪落,怕惹阿耶更加心伤。 谢文轩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儿,泪流满面。 父女相对无言,却都眼中含泪。 谢文轩心口有无数的话想说,可一想到可能会给谢梦华带来杀身之祸,他几欲出口的话又咽回肚中。 时间紧迫,谢梦华余光中已能看到远处廊道里那府兵频频探头来望,她将手伸进栅栏中握住谢文轩的手, “阿耶,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 谢文轩不想女儿涉险,索性答道, “是阿耶犯了罪,该当受此一劫!” 谢梦华不信,细细打量谢文轩的神色,见他面有迟疑,便知他并未说实话。 “阿耶,我回过家中。您书房在我归家前已被人翻动过,我也看过家中暗账,若再多些时辰必然也能发现异常。我知您担忧我,可您不同我说,若我真的发现何事,那才真是我在明敌在暗,发生何事都无法应对。” “阿耶,你知我脾性,我并不是那躲在深宅后院靠家族庇护的女郎。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必然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谢文轩知晓谢梦华的秉性,知晓她这般说定是已经发现了什么,思来想去,最后长叹一声道, “梦儿,阿耶此次回凶多吉少,去山上向阳寺中为阿耶烧烧香祈祈福吧!再找主持大师傅做一场法事,兴许能求得佛祖保阿耶化险为夷。” 说完,谢文轩掰开谢梦华的手指,撤出手转身几步又坐回到草床上。 “阿耶,你……” 谢梦华满腹狐疑,不待再多问什么,便听府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临时宵禁,速速离去!” 声落便有府兵从廊道尽头走来,谢梦华只好对着谢文轩道, “阿耶,若您是冤枉的,明日莫要认罪,儿定救您出去!” 听到此言,谢文轩紧闭的双目从眼角留下一行热泪,却也再无一声回应。 谢梦华心中知晓此刻不能太过性情,抬袖轻扫了扫眼角,在那府兵到来之前先行出了廊道,迎面照上,那府兵低声催促, “外面宵禁了,郎君请速速离开!” 谢梦华心惊,轻咳了一声,又刻意压低了嗓音,学着男子的声音问道,“有劳军爷,敢问外面何事宵禁?” “嗳,听闻张佐史府上遭了贼人,说是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儿,李县尉正带着人全城抓贼呢!诶?郎君不是从佐史府来吗?不知晓府中遭贼了?” “我来时府中一切安好!”谢梦华应对完,从袖中又捏出两枚乾封泉宝交给那府兵,“军爷留着打酒喝! 那府兵倒也不客套,接过乾封泉宝随手揣进腰间,朝外挥了挥手道, “郎君还是快回吧!” “诶诶!”谢梦华答应着,一路垂首出了大狱。 第十一章 阴云 按照事前跟琥珀交代好的,谢梦华出了府衙便一路疾走,寻到马车的位置。 琥珀正等不及要去寻人,却见夜色中走来的圆润身影。 她定睛细看,三两步跑过去,“娘子,你可回来了!城中忽然宵禁了,您要是再不回我便要去府衙寻您了!” “家去再说,快走!” 谢梦华说完便拉着琥珀上车,吩咐车夫道,“莫走正街,走小路!” 车夫应了一声,马车便急急往家行,终是顺利回了谢府。 一晚上的奔波忙碌,全凭一口心气吊着,谢梦华直到沐浴后坐在妆台前才算是找回了些踏实的神魂。 她捏着篦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发,反复思量阿耶临了说的那句话,脑中骤然想起上年阿耶曾在向阳寺捐建过一尊大佛像,难不成? 刚想唤琥珀进来,耳中听得院中有嘈杂的说话声,随后便听琥珀在外扬声唤道, “郎君!” 是李建申。 谢梦华心中急跳了两下,还好自己走了小路。算时辰,如果从府衙回谢府走了正街,应刚好能与他在半路相遇,以李建申的脾性,必然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到时不但自己说不清,便连张乾和王氏都说不清。 思索间李建申已进的屋中来,见谢梦华坐在妆台前梳发,便停在那里。 谢梦华睨了他一眼,起身转去漆屏后取了件外衫披上这才一路行去他跟前, “郎君深夜前来,有事?” 李建申闪避开谢梦华专注的眼神,看向门侧的雕花窗棂,其上刻着硕大的宝相花纹,其下坠着一串红色福字结丝绵流苏,还是他们半载前成婚时所挂。原本是大红色,挂了这半载,已褪成了暗红色,在黯淡的烛火中显的越加的沉闷。 他心中念起晚间阿娘说起的纳妾一事,可触及谢梦华坦荡的目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讪讪说道, “张佐史府上遭了贼人,我奉命抓贼,路过,过来瞧瞧。” “我这里无事。”谢梦华心头一暖,语气不禁娇柔了些。 李建申瞧着眼前人昳丽姣好的面容,心中暗叹若她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他定将她藏在府中不露与人前,可她偏偏…… 见李建申杵在那里未动,神色间有些温柔的意泰,谢梦华以为他是想留宿不知如何开口,便抚上他的手臂,问道, “郎君还回府吗?” 手臂上忽然多了一物,李建申垂目看去,是谢梦华白嫩如春笋的五指,他愣了一瞬便倏然退后,力气有些大,晃的谢梦华身子也跟着前后摇摆了两下。 却终是分开了彼此,李建申在心中舒了口气。 “夫人早些歇息,贼人还未擒到,我还需盘查一番!” 说罢人已开门离去。 谢梦华望着那背影,心中思量为何自己此刻并不觉心酸,反而也暗暗松了口气般。 人远去,谢梦华唤琥珀进门, “可安置好了?” 琥珀将门关上,抚了抚胸口道, “刚将那令牌扔去后院的井中,郎君便入了府,说是抓贼人,带来的府兵将府里查了个遍。我若是再晚一步……” “行了,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谢梦华嗔怪的捎去一眼,“忙了一夜快去歇着吧,今夜之事对谁都不要说起!” 琥珀应了一声开门去了外间,房中瞬间安静。 谢梦华看着偌大的屋子心中烦乱,自己与李建申的事尚且一团乱麻不可理,婆母又闹着要给府中纳人,这又添了阿耶的这桩要命事,真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这一夜的忙乱,身子虽疲乏,可却仍是一丝困意都无。她折身回了床榻边,踢了绣鞋欲歇下,视线却触及到榻边的榴色裙衫,裙衫的胸口已经撕破,明显少了绦带,看着便惹人遐想。 谢梦华回想在亭中的那段,也不知当时自己被那人看去了多少? 念及此,脸颊又火烧般热了起来,她伸手将裙衫团一团扔去了门边,随后翻身躺倒,将那些杂乱的心绪都抛到脑后。 夜已深,天边攒起了厚云,与浓墨般的夜色融为一体,黑压压的朝人罩来。 此刻的清溪园中,也有人还未入眠。冷风穿园而过,将墨砚刚刚开启的门扇吹向了旁侧,发出咣的一声闷响,如此大声,房中人却丝毫未受此影响。 房中榻上案几置了一点翠鎏金香立,其中燃着竹枝檀香,冷风灌入屋中,将那香气氤氲开来,飘到墨砚鼻息间,他大步迈进门,快速合上门扇。 “都督!” 裴昭谦轻抬手,止住墨砚的话,缓缓转动拈在指尖的棋子,垂目望着案几上的残棋沉思。半晌,才徐徐落下一子, “张乾那边的事了了?” “是!” “接着说!” 墨砚恭手立在下方道,“那谢家女郎是张乾夫人王氏出面安置的,府衙那边暂时并未发现异常。” “还有呢?” 墨砚心中思量,都督不是知道经过了吗?还想知道什么?静待一瞬,他偷偷抬眼瞧倚在榻上的裴昭谦,略略细想,继续说道, “那谢家女郎从府衙出来走的小路回府,并未撞上李建申。不过那李建申倒是巡查的时候去了谢府,待了不到一炷香便走了。” 裴昭谦坐直身,伸手从棋笥中拈起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随后才缓缓说道, “张乾倒是打的好算盘,如此大张旗鼓的深夜折腾,待到事发,即便孟时迁知晓是他暗中将那谢家女郎带入府衙也是死无对证。这法子虽粗陋,却可以既不得罪孟时迁,又办了我的差事,还真是两头儿都不得罪。这官署众人如此忌惮孟时迁,妫州的官场倒是比我想的深!” 墨砚不敢随意评判,只沉默不言,恭手立在下首,耳中又听得裴昭谦问道, “明日的事都安排好了?” “回都督,已安排妥当!” 裴昭谦拈着枚黑子轻转,沉思一瞬放在了刚刚落下的白子旁,随后眼望着棋盘轻笑了一声, “明日胜负已定,你下去歇着吧!” 墨砚不知裴昭谦之意,临走瞧了一眼案上那棋盘。 黑子看似将白子包围,可接下来一步乃白子行,白子再落一子,黑子便满盘皆输…… 第十二章 求助 厚云狂风袭过,夜半便落了雨,一阵儿风急雨骤,一阵儿又似轻敲轩窗,谢梦华听着窗外的雨声更是辗转反侧,毫无睡意,总觉心中不安。 琥珀在外听到里屋窸窸窣窣的声响,轻声问道, “娘子,可要喝水?” 谢梦华本欲回绝,却又实在睡不着,索性翻身坐起, “我自己来,你歇着吧!” 披了外衫踩上绣鞋,谢梦华端着烛台行去窗边的圆桌前,将烛台置于桌上,她轻推窗扇,雨打窗扇的声响便越发清晰,一股子泥土的腥气从窗外飘进,缓缓缠入她的呼吸间。 “娘子,莫站在窗口,省得着凉!” 琥珀从外端着一青瓷茶壶袅袅走进来,见谢梦华只披着单薄的外衫立在窗边,忙将壶放在桌上过去掩上了窗扇。 “不是叫你歇着吗?”谢梦华在桌旁落座,端了茶壶倒了杯水,握在手中的杯壁热意灼人,“跟着我跑了这一晚,不累吗?怎地还特意去烧了热水来?” “哪是我烧的,是执事怕您晚间要喝水,吩咐厨上一直在泥炉上热着滚水。” 谢梦华垂下眉目。 是啊,只有在家中她才是个被人捧在手心的珍宝。嫁去李建申府中半载,她夜半喝的水从来都是凉的,哪会有人在意她饮了会不会身子不爽利? 细细想来,当初自己看中李建申的才学,觉得他品德高洁,又英武健壮,可这般性格的人却真的是木讷无趣,不知女子心思。 本就不懂男女之情,又在洞房之夜见了她身着轻薄里衣的样子。她知现今的郎子仍喜爱那身姿窈窕之女郎,可她以为李建申不是那庸俗之人,却还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和嫌恶。 他们二人本就无夫妻之实,成婚前又无甚时间相处,李建申那人更是不懂为人夫君的相处之道。而家中婆母却是那般强势之人,万事都要插手,更是将李建申磨的不愿往后宅去,哪里会知道她在后宅过的舒不舒心,爽不爽利? 可能,他也并不想知道。 顶着谢家姑爷的名号,虽不至于让他在官场中连连升迁,却也切实的让他在这妫州城中畅通无阻。 谢梦华现下想来,当初虽是自己对他倾心一顾,却是他求娶在先,这其中是否也掺杂了他的私心也未可知? 至少自她嫁到李府,府中的吃穿用度照以往好了不止一点儿。 那些异样的念头但凡起了一点头绪,便不敢继续往下细想,谢梦华越想越觉得有些事可能并不像自己想的那般样子。 “娘子……”琥珀唤了一声,见谢梦华仍是盯着烛台发怔,便推了推她的胳膊,“娘子?” “嗯?” 谢梦华从思绪中抽离,迷茫的眼看向琥珀,“你说什么?” “我说咱自家郎君的事您想好怎么办了吗?” “还没有。”谢梦华心中仍是毫无头绪,指尖轻轻拨动茶杯问道,“我让你预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琥珀掰着手指细数,“乾封泉宝,地契,还有信都准备妥当了,只待天亮便送过去。” 谢梦华点了点头,“告诉去的人,东西交给王氏便走,她看了信自然明白。” “娘子,咱们这么办行吗?” “行不行也要试试,至少要先保住阿耶的命!” 对窗枯坐到天边擦亮,谢梦华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双腿,起身去换外衫。 琥珀听见声响,迷蒙着困顿的眼抬头去望,见谢梦华拎着一套裙衫转去了屏风后,她连忙擦了擦腮边的口水起身行了过去, “娘子,你怎地不叫醒我?” 谢梦华套上襦裙,拿眼瞧着她,“梦见什么了,睡的满脸口水?” 琥珀闻言抬手使劲擦了把脸,却什么都没擦到,嘘到谢梦华促狭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捉弄自己。 “娘子,你怎这样捉弄人?” “这回清醒了?” 琥珀点了点头,上前替她将绦带系好。 谢梦华垂头看到那绦带,心底有什么似乎轻轻拨动了一下,垂目道, “这绦带系活结,省的解不开。” “娘子之前不是说怕它散开,要我系的牢一些吗?” “多嘴!”谢梦华白了琥珀一眼,“麻利点儿,待穿完去看着门房抓紧将东西送过去。” 琥珀嘴里应着,手下也快了许多,伺候谢梦华换好衣衫,便一溜烟出门而去。 今日阿耶的案子要审理,还不知会发生何事,谢梦华等不及琥珀回来替她梳头,自己坐去妆台前绾了发,随便找了根簪子别上便也出了门。 廊庑间满是被骤雨打落的枯枝,探入回廊间的枝丫间冒出了点点绿苞,不经意间春色已经悄悄来到,可谢梦华却无心欣赏,顺着廊庑一路去了前院。 时辰虽早,前院却已经有了人声。 洪执事带着几个家奴在打扫院子,小厨房那边也冒出袅袅炊烟。谢梦华停下脚步,心中暗叹,这谢府看似一切如常,却独独少了阿耶。 “娘子起的这样早?” 洪执事看到谢梦华,将扫帚给了年轻的小家奴,一路行过来作揖,“可要现在用饭?” 谢梦华点了点头, “您去告诉厨上,简单预备便可,我吃过便要出门。” “娘子且去厅里等候,我去厨上知会。” 谢梦华颔首,待洪执事离去这才朝正厅中行去。 等了不多时,陆续有女使提了食盒过来,一一将餐食摆好。 杏仁粥,青菜饽饦,并五色蒸饼,还有几碟子小酱菜,醋浇菠菱菜,腌菜苔,酱瓜,另有一盘烩鸡丝。 平日里这都是谢梦华爱吃的家常小菜,可今日她端起碗,却觉喉咙堵着一块大石,咽都咽不下。那粥在嘴里打了个晃儿,不知翻了多少个来回,终是强咽了一口。 勺子舀起第二口,未待送入口中,便见琥珀进门。 谢梦华放下碗,问道, “东西可送去了?” “送去了,张夫人给您带了口信,说是让您等她消息,一定尽力而为!” 王氏这话说的倒是恳切,但细想又像似一句搪塞之言,思及昨夜王氏所为,倒也不是那无情之人,饶是如此,谢梦华仍是心中难安,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 “去备车,我要去官署。” 第十三章 等他 马车敦敦前行,不多时便到了官署。时辰还早,官署大门紧闭,谢梦华撩帘瞧了一眼,便坐在车中翻看昨夜誊写的手账。 昨夜无眠之时,她去了阿耶书房,将家中近一载的账本都翻看了一遍,将其中这半岁的账目大致都记了下来。 往来手续和过所也都找出,一一比对,并未看出异常。 从吐蕃入关后的第一站便是甘州,家中在甘州便有金矿,虽说吐蕃金沙行价低廉,可阿耶为何要从吐蕃私贩金银入关?岂不是自找麻烦? 谢梦华将心中疑惑细细思量,阿耶不是那等大意之人,假设东西是在甘州就出现了问题,那这一路上不可能不被阿耶发现,那东西必然是入了妫州的仓所后才被放入。且阿耶昨夜那番话明显意有所指,看来她还得去一趟向阳寺,或许能知晓其中缘由。 思索间,琥珀撩帘入内, “娘子,官署开门了。” 谢梦华将手账整理好,躬身撩帘步出马车。 天已大亮,官署府门洞开,远远已能看到院中交接行走的府兵,谢梦华踩着圆凳下了车,欲往官署内而去。 脚步未动,却听身后忙乱的脚步, “夫人为何在此?” 谢梦华回转过身,看向那眉目冷清的男子, “阿耶之事今日审理,梦娘不能来吗?” 李建申胸腔起伏,看起来是急急赶来。谢梦华敛下眉目,他应是远远看到自己,怕她到官署里言行冒失,所以才走得如此喘息。 “你且回家去,待得有消息,我定告知与你!” 谢梦华看着他仍俊朗的眉眼,向前一步,直直逼视,问道, “孟明府可会秉公审理,还我阿耶公道?” 李建申眼神闪躲,明显心有隐瞒,低声道, “定会!你快归家去,莫要在此,若是……” “若是让明府瞧见了,定会斥你公私不分,泾渭不明?”谢梦华轻呵了一声,“郎君这县尉当的真是大公无私,克己奉公!”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是瞒着她,连主审官换了人都不说明,自己这夫人当得还不如他这县尉一职在他心中有分量。 眼见李建申面色冷下来,谢梦华却未在意,回转过身上了马车,车帘临放下才对着仍站在那里的李建申说了一句, “我自会归家,但不是此刻!郎君快进去吧,莫误了上值的时辰!” “你怎这般不听劝阻?” 谢梦华瞧着他黑沉的面色,语气也不善, “郎君且放心,阿耶的事尚无定论,我不会再给谢家冠上个扰乱官府办差的罪名。” 说罢将车帘使劲摔下,人已进了车内。 李建申何时见过谢梦华如此刻薄的样子,也是气的不清。可她不走,他也无法,索性随了她去,自己迈步上阶进了官署。 裴昭谦坐在车内,瞧见昨夜那羞涩女郎刚刚那横眉冷对的模样,倒也是那般鲜活生动,他轻轻勾了勾唇角,还真是不似寻常女郎那贤淑柔弱的样子。 墨砚瞧见裴昭谦嘴角的笑,也跟着朝车外瞧了瞧, “都督,您叫我将车赶到这胡同里,又让我进车里来坐,就是为了瞧那谢家女郎与李县尉闹将一场?” 裴昭谦放下帘子,随后转头睨了他一眼,问道 “你五月里可是便要行加冠礼了?” 墨砚怔然,心中思量最近都督怎地净问些毫无道理的问题,但见裴昭谦一直瞧着自己,便回道, “劳都督挂心,确是!” 裴昭谦理了理袖口,躬身撩帘步出马车,墨砚连忙跟上,耳中听到前方传来一声轻叹, “只长年纪不长心窍儿,难怪如今还未曾欢喜过女郎!” 墨砚脚步一顿,左右瞧了瞧,无人啊。这是……这是说他呢? 思量间便见裴昭谦大步行去,他赶紧追了上去。 谢梦华端坐车中,耳中听得车外有人唤都督,便掀起车帘看去。 那人身长阔步,走路带风,身着紫色圆领襕袍,腰间束金玉带,期间垂着的鱼符随着大步行进间在他腿侧徐徐摆动。 许是带了官帽的缘由,白日里瞧他倒与昨夜有些不同,看着肃穆许多。 眼见人已近前,她连忙拎起裙摆,躬身出了马车。 “裴都督!” 裴昭谦脚下停住,跟在身后的墨砚也是匆忙停下。 谢梦华不待琥珀拿来圆凳,便急急的跳下马车,大步行至裴昭谦身前,施礼道, “裴都督,我乃谢文轩之女,等在此处是因我阿耶之事多有蹊跷,可否请都督借一步说话!” 裴昭谦垂头打量,今日她未施粉黛,素面淡颜,仅以单簪束发,配着身上的月青色短襦裙衫,不似昨夜那般昳丽浓艳,倒是另有一番清浅颜色。 他审视片刻,开口道, “你阿耶之事还需过堂审理。本朝律法严明,如若案情有疑,也必会查明其中真相,定不会误判!裴某乃主审官,审案前与嫌犯亲眷私见有碍公正,还望女郎见谅!” 说罢,恭手回礼便拾阶而上。 墨砚在后回首望了一眼,那谢家女郎仍眼巴巴立在阶下,眼望着都督神色不明。他收回目光赶上前方的紫袍身影,低声问道, “都督,您等在那里难道不是为了等着那谢家女郎?您不是说那些证据最有可能在她手中吗?” 裴昭谦闻言半转过身乜目朝向他, “你近来脑子是越发的不清楚了,也不瞧瞧自己现在身处什么地方?” 墨砚闻言左右看了看,垂头道, “请都督责罚!” “今日的差使若是办差了,你且看我如何罚你!”裴昭谦话毕已大步进了官署大堂。 孟时迁和李建申早已候在堂中,见裴昭谦进门接连作揖施礼, “裴都督!” 裴昭谦抬手示意他们落座,径自行到堂前大案处查看谢文轩一案的卷宗。案情清晰明了,人证物证俱全,表面看起来倒是全无破绽可言。 若是裴昭谦不知谢文轩之事的内情,只看这卷宗,倒还真会直接将罪定了。看来,上京里的那人真的是等不及了,他刚一到妫州,就连夜将人送入了府衙,冠了个不死也流放千里的重罪。 流放千里,路上诸多险峻,死一个囚犯算不得什么大事,顶多算是个失察的罪名,这明显是想将谢文轩灭口。 看来今日这案子,不好审啊… 第十四章 审案 裴昭谦看完卷宗,将其搁置在案,朝下首的孟时迁问道, “人证何在?” “回都督,已带到!” 裴昭谦颔首,随后朝向李建申, “我看卷宗注明是李县尉带人查抄到谢家仓所中有吐蕃私贩来的金银?” 李建申恭手道,“回都督,正是!” “听闻李夫人乃谢家女,李县尉当真是大义灭亲啊!”裴昭谦端坐堂前,意有所指的看向李建申。 “建申在朝为官,当秉公执法,按律行事,定然不会因谢文轩乃我岳丈便心存私心,对其偏袒……” “来迟了,来迟了!都督见谅,明府和李县尉见谅!”李建申表露忠心的话未说完,便被张乾的声音打断, “哎呀,昨夜家中遭了贼人,闹得我是半宿都没闭眼。临到清晨才迷瞪了一觉儿,这下子便睡了过去,差点误了今日审理!” 裴昭谦淡笑着抬抬手, “不迟不迟,时辰刚刚好,张大人入座吧!” 张乾朝裴昭谦捎去一眼,见他并未怪罪,这才插手落了座。 李建申被忽然打断,也不好继续刚才之言,也只好插手回了自己的座位。 堂中人已到齐,裴昭谦朝墨砚点点头,边听墨砚对外高声喊道, “时辰到,带嫌犯!” 不多时,有府兵押着谢文轩入堂。谢文轩双手带枷,却仍是身姿笔挺,经过孟时迁身旁时停顿了一息,这才缓缓走到堂前。 谢文轩本想就此认罪以免去家中横祸,却不料见堂前的主审换了裴昭谦,他心中豁然,顿觉天不亡人。 早年甘州边境一带突厥时时来犯,安西四道和各周边州县皆受安西军庇护,他在甘州时曾往安西军中捐过粮草,与当时任安西大都护的裴昭谦有过一面之缘。 一别经年,此间再见,谢文轩心中百感交集。 裴昭谦看向下首的谢文轩,一叠声发问, “堂下可是谢文轩?有人密告你私贩金银到中土,可有此事?” 谢文轩一一作答,对被人密告之事却并未认罪。 孟时迁听到此面色一沉,扬声高喝,“谢文轩,人证物证俱全,你莫要狡辩!”说罢便唤人将人证的供词和物证都呈了上来。 裴昭谦看过,朝孟时迁道,“将人证带上来,裴某要亲自审问!” 未待孟时迁吩咐,李建申便起身恭手上前道,“都督,人证乃下官所审,为防万一,便由下官亲自去带。” 裴昭谦抬抬手,李建申得令而去。 过了两炷香的时辰也不见堂外来人,孟时迁心中焦急,却又不好表露,悄悄抬眼看上首的裴昭谦,却与对方的视线撞上,随即讪笑了一声, “怎地还不回来?” 裴昭谦抬抬手,唤过墨砚,“你去瞧瞧,为何人证现在还未带到!” 墨砚得了令刚一出门,便与回来的李建申迎头遇上,却见对方急匆匆而回,忙拦住他, “李县尉不是带人证去了吗?为何一人归来?” “带不来了,先回堂中吧!” 李建申说完,大步进了堂中,蔫头耷脑地恭手上前,对着裴昭谦道, “禀都督,那人证……” 张乾见状便知是出了岔子,嘴快地问道, “李县尉快说啊,人证怎么了?你为何一人而回?” “那人证暴毙而亡!” “什么?” 孟时迁和张乾听闻俱是一惊,连坐在上首的裴昭谦都惊讶万分,朝向孟时迁问道,“孟明府将人证看管在何处,为何出现如此变故?” 孟时迁此刻心中大骇。 人证忽然暴毙,便缺少最关键的环节,谢文轩如今拒不认罪,想将人直接定罪看来是难了。若是他不除,被裴昭谦查出贪腐案的真相,那上京的贵人一旦怪罪下来,必然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啊! 可如今人证在官署内被除去,如果裴昭谦细究起来,自己也是难逃责罚,看来如今只能是硬着头皮将罪名先定了,不然…… 思及此,孟时迁起身朝裴昭谦作揖道, “都督,人证忽然暴毙事有蹊跷,待下官和李县尉查证后再待详议。眼下的要紧事是谢文轩一案如何处置,人犯虽死,却留下签字画押之供词,还有物证在,这些足以将嫌犯定罪,请都督继续审理此案!” 裴昭谦听到此,越发明白孟时迁的心思,却并未表态,对着其余两人道, “张佐史,李县尉,你们可也是此意?” 私贩金银是重罪,谢文轩一案的涉案斤两很多,算得上是重案。李建申本就想借此次大义灭亲,秉公执法办案的事迹博得好名声,以待后续往上升迁,自然不想因为人证暴毙的事便错过这番机会,思索片刻便恭手回道, “下官以为明府所言甚是!” 谢文轩闻此转头看向李建申,心底那点希冀越发冷下来,此刻更加悔恨当初未阻拦女儿嫁与他为妻。当初他看中李建申是个有才之人,却被家世所累无法施展抱负,便对他多加照拂,资助他考功名。 不料春日游宴,女儿谢梦华对李建申倾心一顾,他本不愿女儿找这样的贫寒学子为夫,却又担心自己为女儿所选之人不是她所爱之人而误了终身,便也随他们去了。 谁曾想成婚不过半岁,女儿便归家来,虽说什么都没说,可看她那脸色便知是在夫家过得不痛快。他心中想着既已成婚,还是莫要因一时之气伤了情分,又见李建申日日来府中探望,便将女儿劝回家中。 谁知那夜事发,竟是自己那姑爷将自己投入大狱。他自知生还无望,怕连累女儿在夫家受辱,便求李建申莫要告知女儿。 谁知…… 哎,终究是自己一时心软,当初就不该妇人之仁。 李建申察觉到谢文轩的目光,却避嫌般并未看向他,话毕便插手站到一旁。 张乾看了眼李建申,又瞅了瞅孟时迁,随后抬眼瞄了瞄裴昭谦的神色,心中念起晨起自家夫人的那番话,心中几番思量,说道, “回都督,下官也以为明府所言甚对!” 孟时迁面上一喜,刚待开口便听张乾又言, “不过,按本朝律法,需得五听审判,众证定罪!目前,人证已亡,嫌犯又拒不认罪,但但只有物证,恐不能如此草率定论。若待到案件公示,恐怕是不能服众!” “张佐史,你此言何意?” 孟时迁怒从心起,却又不便表露,只能语气略急地问道,“听你的意思是有别的想法?” 张乾可不想正面顶上孟时迁,起身拱手朝裴昭谦作揖道, “都督乃主审官,下官不敢善断,还请都督裁决!” 这话一出,便是说明今日之裁定还在裴昭谦,他们几人的想法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孟时迁听到此也是无法再多说一句,讪讪地闭了嘴。 第十五章 良人 堂中一时无人开口。 静待片刻,裴昭谦清了清喉咙,开口道, “本朝律法讲究证据确凿,首尾闭环。嫌犯谢文轩拒不认罪,说明自己为被人冤枉,眼下证人又忽然暴毙,其中诸多疑点尚未查清,自然不能草率结案。谢文轩一案便择日再审吧!” 说罢话锋一转,朝向孟时迁, “孟明府,这守卫森严的官署内,证人居然就如此暴毙,想来还是有疏忽遗漏之处,此事若传扬出去,这妫州城中的百姓还如何相信你这妫州父母官?还望自查自审,尽快将此案勘破,也好尽快审理谢文轩一案!” 孟时迁自知自己难逃责罚,只好恭手答应,“是,下官明白!” 裴昭谦示意墨砚退堂,便有府兵进来将谢文轩带了下去。 剩下几人虽各怀心思,却都只好看着裴昭谦带着墨砚出了大堂而去。 等人走了,孟时迁朝张乾捎去一眼,张乾连忙笑着恭手,“明府,下官堂前之言不过是缓兵之计,那证人在官署暴毙,裴都督明显多有质疑,能看出是不愿今日草草便将那谢文轩定罪。我若再附和您言,恐怕裴都督会认为我三人沆瀣一气……” “闭嘴!” 孟时迁心知张乾是株墙头草,却又挑不出他的错处,骂了一句便气得拂袖而去。 张乾瞅了瞅仍立在当场的李建申,也施施然离去。 李建申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颓然地站在那里,心中一片茫然。 - 谢梦华守在官署门口来来回回地踱步,不时的朝官署内张望。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眼中终是看到一片紫色的身影,她心中咯噔一下。如此便审理完了,难不成阿耶已经被定了罪? 她急急上阶迎上去,却被府兵拦在门边, “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谢梦华急切地想知道结果,可官署内那紫色的身影却不知为何忽然停在了那边,跟身旁的随侍低声说起了什么。 她被拦在门外,他站在门里。 一个急的跳脚,一个泰然自若。 谢梦华见裴昭谦一直停在那里,心中越加的着急,直想往里硬闯。 那拦着他的府兵认得她,怕手下没轻重伤了她,只得小声道,“李夫人,今日官署有案审理,实难放您进去!您可莫要为难小的。” “我想找裴都督,可否请你通传一声!”谢梦华指了指站在远处的裴昭谦道。 “这……”那府兵面色迟疑。 两人交谈间这一耽搁,待到谢梦华再往里瞧,那身着紫色官服的身影哪里还有影子? 她一把推开府兵,刚过官署门槛,未见裴昭谦,却见李建申黑着脸从里大步而来。 见到她如此行为,李建申以为她是来寻自己,本就一肚子气没处撒,三两步行到大门边,扯过谢梦华的衣袖便将人往外带去,口中厉声道,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妇人之德行?这里是府衙,不是你谢府的后院!” 谢梦华本就心中焦急,便如此被李建申拖拽出官署,受伤的手腕被他紧握,又刺刺地疼起来,她低声喝道, “放开我!” 李建申却未停手,将人直拉到马车跟前才使劲摔开谢梦华的手。 “赶紧归家去,莫要在此丢人现眼!” 谢梦华轻揉了揉发痛的手腕,才抬起头看李建申,清晰地瞧见他眼中那嫌恶的神色。她心中发冷,说道, “梦娘有一言想问,问过便归家!” “你说!” “阿耶之事是否已定罪?” 李建申想起此事便觉有气,却不便与谢梦华说明其中缘由,只沉声道, “还未!” 谢梦华见他面色不好,以为他又是拿话搪塞自己,心中也来了气, “郎君几次三番欺瞒梦娘,到底是何居心?” 李建申神色一顿,随即面色微红,口中辩道,“我何时欺瞒与你?” “探监一事,你从未想过禀告明府是与不是?我问你之时,你告知与我的都是敷衍之言是与不是?今日主审之人已换了裴都督,是与不是?” 一叠声地问完,但见李建申神色微变,随即面色越加的红,端的是被人看穿的模样,谢梦华见此自己也气得不轻。 此时官署外的坊市间已经有了来往的百姓路过,见官署门边站立的二人皆举目去望,间或还有议论声起。 “这不是李县尉和谢家女郎吗?” “可不是!” “谢家算是找了个有靠山的上门女婿,钱财有了,又有在官署当差的姑爷,谢家女郎当真是好福气!” 李建申耳中听见,这半载被人议论之言全都窜上心间,对着谢梦华的语气更是不耐, “莫要胡言!快些归家去,免得站在这里被人看了笑话!” 谢梦华也听到了路人之言,她垂头敛目,心中想到半载前成婚时,仍是眼前这个清俊的郎君,对着自己温润而笑。 只过了这半载,如何就变得如此模样? 许是他被人议论做了谢家的上门女婿;或是城中人都道他靠着谢家得了这县尉之职;还是笑他为了虚名和钱财娶了她这壮硕女郎。 人言可畏,想来他也是心有委屈的吧? 谢梦华心口一酸,本想与他大吵一架,却又想到往日婆母对自己苛待之时,他却对自己多有袒护,此刻那仅有的一丝温情却像似抵消了之前的所有心酸。 终是良人不可的…… 她轻摇了摇头,擦了擦眼角,扔下一句,“无事了。”便上了马车。 李建申不知谢梦华为何改了主意,还道她是怕被人闲话才如此离去,也未多想,返身折回官署。 刚一进门便碰到裴昭谦,他抬手作揖,“裴都督!” 裴昭谦并未言语,只拿眼瞧着李建申。直到李建申弓着的腰有些微微发晃,裴昭谦这才应了一声出官署而去。 墨砚刚才和裴昭谦一齐见了李建申对待谢梦华的模样,心中也是有些愤恨。这李县尉当真是个粗人,就算那谢家女郎不似别的女郎那般柔弱无骨,可却也是个娇娇女郎,怎地那般粗鲁呢? 临走狠狠剜了李建申一眼,这才急急地去追裴昭谦。 第十六章 来访 墨砚跟着裴昭谦一路行回马车处,待到在车中坐定,墨砚才问出腹中之言, “都督,您想保谢文轩,为何不直接判他无罪?反正如今人证已亡,那些实证永远都无法形成闭环,您判无罪也无不可!” 裴昭谦闻言倒茶的手一顿,抬眼朝墨砚的方向轻瞥了一下,沉声道, “我自然可判他无罪,可出了这官署,你以为那谢文轩便能安稳于世?孟时迁那是个老狐狸,一招儿不行必然要行第二招儿的!” 言毕,裴昭谦似想起什么,问道, “可是都处理好了?” 墨砚自然知晓裴昭谦是何意,道,“都处理好了,都督!” 裴昭谦点了点头,轻抿了一口茶汤,垂下眉目吩咐道, “这几日若是那谢家女郎来府上寻我,便说我不在!” “晓得了!”墨砚应完又问道,“都督怎知那谢家女郎会来园中寻您?还有您不是一直等着见那谢家女郎吗?为何……” 裴昭谦晦暗的眸沉下来,凌厉的眼看向墨砚,墨砚便知自己说错话了,忙恭手作揖, “请都督责罚!” “下次再如此多嘴便自去领十杖!” “知道了,都督!” 墨砚躬身退出马车,令车夫驾车回了清溪园。 - 谢梦华离了官署并未回府,而是去了张乾府上。 张乾夫人王氏已得了自己郎君的信儿,知晓事成了,早已坐在家中等候谢梦华来访,听见下人来报,忙让人将谢梦华请进来。 谢梦华进了屋便蹲身施礼,王氏一把将人拉起, “你我姊妹之间莫弄这些虚礼了,快坐!” 见王氏面有喜色,谢梦华问道,“阿姊,可是事成了!” “算是成了吧!”王氏拍了拍谢梦华的手,“具体如何郎君并未说明,只说今日审理中出了岔子,你阿耶的案子算是暂时搁置下来,择日待审!” “那可说了何时再审?” “那就不清楚了,裴都督并未在堂上说明!” 王氏其实已知内情,却不能将所有内情都说明,此案暂时搁置也算是将谢梦华所托办完,也不算是白拿人家的东西。至于再审会发生何事,那便由不得他们夫妇二人了。 谢梦华听到此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择日待审阿耶便只能关在府衙,那样阴暗潮湿又破败的地方,阿耶的身体如何能扛得住。 半载前自己成婚,将甘州的矿务通通交于了阿耶处置,谁知阿耶下矿的第一天便遇到水患,足足在矿下冻了一日一夜才获救。在水中浸泡太久,阿耶身体侵入湿寒之气,从那之后每每天气变化便会四肢酸痛酥痒,试过多种药均无法根治,只能在发病之时泡药浴缓解那剜骨之痛。 如今阿耶被关在那府衙之中,昨夜那般落雨,不知阿耶该多疼? 想到此,谢梦华心口一紧,朝王氏问道, “阿姊,那裴都督可说明是否可将阿耶取保?” 王氏摇了摇头, “这可没说。若按以往,这能不能取保该是孟明府所管才是,可如今这案子乃裴都督所审,这取保之事还应是他开口才是!” 谢梦华略一思索,知晓此事还需再去拜访一下裴昭谦才是,便道, “那梦娘先谢阿姊今日相帮之恩!我家中还有事,便不打扰阿姊了!” “这就走了?你也不问问那裴都督下榻何处?”王氏瞧着谢梦华淡笑道。 谢梦华见王氏一脸笑,便知她知晓,叹了一声道, “瞧我这脑袋,急起来便乱成一锅粥!” “行了,知道你心焦。”王氏从袖中掏出张字条递了过去,“快去吧!” “阿姊大恩大德梦娘无以为报……” 王氏拍了拍谢梦华的手,难得露出几分真性情道, “你一个女郎也是不容易,再说你也未薄待阿姊,快去吧,早办妥早心安!” 谢梦华答应着便出了门。 上了马车,谢梦华掏出字条看了一眼,便吩咐琥珀道, “去西市清溪园!” - 清溪园内。 裴昭谦已换了蟹壳青色圆领常服,盘腿坐于书房榻上看公文。有女使送茶入内,但见榻上之人眉头紧锁,面色不豫,便放下茶盅袅袅退了出去。 待到人出去,裴昭谦才扔下手中的公文,指了指那上面的文字对墨砚道, “上京那帮老顽固,竟然还想用前朝的和亲之策平息边境之乱!一国之国土,竟然要靠一个弱女子来守护,岂有此理!” 墨砚从安西军中便跟随裴昭谦,自然晓得他有鸿鹄之志,却被困于朝堂之上无法施展抱负。可如今朝中两派两争,党派之争波诡云谲,纵然有报国之心却也只能默默蛰伏。 “都督,裴相公不是应了您若是将这范阳九州内这贪腐案查清,便求圣人将您调回安西四道。咱们早日处理了这端的差事,不就可以早日回那边去!” “你想的简单,圣人如此安排便是知晓我立在这中立之处。我若是圣人手中的一把刀,便是其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些议和派的门阀世族有哪个是愿意开战的?调我回安西四道怎会那样容易?” “可这妫州贪腐案不是已经有些眉目了吗?咱们且将这案子查明,您再与裴相公商讨一二,或许……” “好了,不说这事了。”裴昭谦抬手止住墨砚的话,“平阳县主到何处了?” 墨砚恭手回禀道, “县主已入檀州,那邓家郎君亲自出城接的。” 裴昭谦此次寻访九州,带了堂妹平阳县主裴珍珍出行,来妫州的前一夜他得知谢文轩入狱,便知妫州城内已不是太平之地,便连夜派人将裴珍珍送去了她在檀州的外祖父莱国公邓义忠家中。 听闻裴珍珍已入檀州,裴昭谦颔了颔首,待要再问什么,便见外间有女使袅袅进得厅中来, “都督,门房通禀园外有一女郎求见都督。” 墨砚朝裴昭谦看去一眼,心中思量,都督真是料事如神,那谢家女郎还真就来了。 裴昭谦起身下了榻,却并未出书房,而是挪到了窗边书案旁,唤那女使将公文搬去那里,然后对墨砚道, “你去回了!” 墨砚应声而去。 第十七章 不见 穿过抄手游廊,下了廊道,墨砚远远便能看见立在院门的月青色身影。他心中细细琢磨裴昭谦的态度,再结合这两日发生的事,脑中忽的灵光一现,都督如此这般难不成是? 怨不得都督问他可曾欢喜过女郎…… 待到立在谢梦华眼前时,他偷偷细细的瞧了瞧她的容貌,倒还真是个昳丽动人,丰肥浓烈的女子。 都督早年在安西四道生活多年,喜欢那边民风开放,女子爽朗健壮,男子不拘小节。上两年回了上京,京中便有世家贵妇暗中打探都督喜好,都想将家中女郎嫁入裴家,可都督却一个都没相看上,说是矫揉造作,柔弱无骨,看着便不是那好将养之人。 这谢家女郎除了有中土女郎的昳丽面容,还有边境女子的丰盈身姿,连他都觉得甚是合都督的意。 也怪道这谢家女郎能入都督的眼。 唯一可惜的是,这谢家女郎嫁人了。 哎,都督不见这谢家女郎,看来是怕自己见多伤情。 如此这般想着,心中还真就替裴昭谦惋惜起来,再抬头看谢梦华时便多了几分别样的愁绪。 “李夫人!” 谢梦华见到墨砚,认出他是裴昭谦的随侍,忙迎上前来施礼, “见过大人!” 墨砚忙恭手见礼,“夫人莫如此客气,我乃裴都督随侍墨砚,夫人称呼我姓名便可。” “好,那便直呼姓名吧。“谢梦华着急想见到裴昭谦,未再拘那些虚礼,问道,”墨砚,裴都督可在园中?” 墨砚垂下眼,回道, “回夫人,都督并未在园中!” 谢梦华心中起疑,裴昭谦既然未在清溪园中,为何随侍墨砚却未跟在他身边,而是留在了园中,便问道,“那可知都督何时回来?” “不知!” 墨砚见谢梦华不信的样子,也有些心虚的错开视线,解释道,“都督从官署归来后便说要一人逛逛这妫州城,未让人跟着便出门去了,走时并未说何时归家来。” 谢梦华还是半信半疑,却见墨砚垂目站在那里恭恭敬敬的样子,便知道再多问何事他也不会实说。 “那我便在此候着,若是都督归家来,我也可遇上。” 墨砚心思一晃,这谢家女郎堵在这里,若是真的守到天黑也不见都督归家来,自己跟都督如何交代? 可看她这架势,倒真像似不等到都督不罢休的样子,墨砚不敢妄自多言,抬头看了一眼晃眼的日头,便恭手劝道, “日头如此毒辣,夫人还是先回府去等候。若是想求见都督,可让府上门房明日递拜帖到园中来,若是都督无事,定会安排您面见。” 谢梦华心中着急取保之事,哪肯罢休,便道,“墨砚不必在意,我便在马车中等候,你自去忙吧!” 说罢拎裙下了台阶,自回马车上了。 墨砚立在那里,心中叹道,都督如此城府,这谢家女郎被都督如此对待,也不知知晓真相后会不会气恼? 想罢转身回了园中。 书房的槛窗半开,裴昭谦早已从窗隙间瞥见墨砚的衣角,待得人进了屋中,便开口问道, “人走了?” 墨砚摇了摇头, “没走!” 落笔的手一顿,一滴墨便从笔尖滑落,将好好的一张谢公十色笺染上了一点暗意。裴昭谦瞧着那点墨色一息,唇角微微动了动,心想,还真是个难缠的女郎。 “她愿等便叫她等,你且下去吧!” 墨砚应声恭手退下。 裴昭谦起身踱到窗前,看向园中那株抽芽的粉樱,想来是有人时时伺弄的缘故,枝干虽粗壮,细枝却规整,看着便叫人心悦几分。那枝丫间抽出的花苞透着粉嫩皙白,那惹人眼的艳色,似乎与脑中哪个画面渐渐重叠…… - 谢梦华坐在车中等了半晌也未见裴昭谦归家,直等到肚中饥肠辘辘她扬声唤过琥珀。 “你去买些糕饼回来垫垫肚子。” 琥珀瞧了瞧天色,嘴里嘟囔道, “娘子,咱都等到这个时辰了,也不见那裴都督归家了,莫不是他不想见咱们,故意说未在园中的?” 谢梦华与墨砚叙话之时便想到了裴昭谦也许就在园中,他不愿见她,或许是为了避嫌。可她深知这世上之人都有私心,归根结底不是为了那权势便是为了钱财,她不相信裴昭谦没有私念。 只要她等到他,她便有机会与他商讨阿耶之事。他若想要钱财那谢家有很多,他若想要权势,用钱财也不是不能实现。 念及此,谢梦华催促琥珀道, “快去吧,咱们再等等。” 琥珀应了一声便下了马车,拐到坊市间买了点现成的胡饼归来,伺候谢梦华用毕,又煮了一壶茶喝了,这才坐在那歇了口气。 “娘子,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谢梦华撩帘看了看外面,天边斜阳渐落,眼看便要天黑,可那清溪园前哪有半丝人影,她寻思一瞬,叹了口气道, “今日怕是等不到了,回去吧,明日再来!” 琥珀撩帘唤了车夫一声,正打着盹的车夫瞬时醒了神儿,扬鞭催马而去。 墨砚立在裴昭谦身后,看向那敦敦而行的马车,有些想不通都督为何如此。 既不见那谢家女郎,却偏生要站在这角门远远看着人家的马车,站了这大半晌,也不知是为何? 可头晌刚被都督训斥过,他又不敢多言,便只得陪着站。 裴昭谦见那马车跑远,这才撩袍进门,回了园中。 “明日若是她再来,还是说我不在。” 墨砚挠了挠头,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应道,“知道了,都督。” 至此一连几日谢梦华无论是递拜帖,还是亲自去清溪园都未见到裴昭谦的人影,前几次还能见到墨砚,后来几天连墨砚的面都见不到了。 这日她递了拜帖便又候在清溪园门口等着,等不多时未见裴昭谦,倒是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未吱声,倒是李建申见她在此大步行了过来。 人一到跟前,谢梦华无法装看不见,只好施礼道,“郎君!” 那日闹的不欢而散,李建申也知自己确有不对,可细想起来,待到自己官场亨通,何须如此周旋这样的悍妇。如若那时谢梦华本分在家,他也可给她夫人之名安享一生。 可眼下他还需靠着谢家这万般家财谋求功名,暂且忍耐也无不可,这般想着,心中便也就此作罢。 谢梦华这几日都来这清溪园守着他是知晓的,虽心中不豫,可却不愿此时撕破脸,遂只当不知般道, “我奉明府之命面见都督禀告公务,夫人为何在此?” 谢梦华虽知他不一定会管,可她还是不死心,当初自己心念的人是那铁石心肠,便道,“我想求见都督取保阿耶!” 李建申神色一顿,他不是无脑之人,这几日也看懂了孟时迁与裴昭谦之间的波涛暗涌,谢文轩一案明显是个引子,这是上京城中高人斗法。 他当初便觉蹊跷,想借这案子高升,却不料出了那样的岔子,眼下孟时迁正想探探裴昭谦的口风,如若他能探出,那自己便在孟时迁面前有了底气,自己心里那件私事或许便可…… “我正好要面见都督,夫人且归家去,待我见了都督帮你一问可否?” 谢梦华一愣,未料李建申如此这般说,心中本还疑他是敷衍自己,却见他面色诚恳不似说谎,还当他是因那日之事心有愧疚,心中也是怪自己那日那般脾气,语气不禁也软了下来, “如此便多谢郎君了!” “行了,快归家去吧!”说罢李建申又似想起什么道,“阿娘挂念你,如若你在家歇够了便回县尉府去吧!” 谢梦华又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第十八章 回府 谢梦华不是不知李建申为人,可刚刚他那般说辞倒显得情真意切。还有便是她这几日连连来访都不得见裴昭谦的面,便知他是刻意躲着自己,如若如此,她便是在那等上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李建申若能说最好,若是未说,她便再想别的办法。 一连在外奔波了好几日,她也身困体乏,回了谢府倒头便睡,直睡到肚中泛起饿意才迷蒙醒来。 琥珀听到她起身的动静,悄声走了进来, “娘子,郎君来了!” 天已擦黑,屋中未掌灯,黑乎乎一片,谢梦华扣上夹袄的盘扣便撩帘寻了出去,李建申坐在厅中抹黑喝茶。 谢梦华回头朝琥珀轻斥了一声,“怎地不掌灯?” “郎君不让,说是让您多睡些时候。”琥珀小声回道。 听到说话声,李建申抬头朝这边望过来,与谢梦华的视线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对上,有些难得的温情在。 “睡得可好?” “还好,郎君几时来的?”谢梦华拢了拢发髻,这才在李建申身旁的榻上落坐。 琥珀拿着蜡烛回来,将屋中各个烛台点上,悄声退了出去。 李建申放下茶盅,隔着晕黄的烛火看向谢梦华,有那么一瞬的惊艳,可目光瞄到她圆润的腰线,便又讪讪地挪开视线。 “你说的事我已经禀明裴都督,都督道此案尚有疑点,暂不予取保。” “既然取保行不通,那送些衣物被褥进去总可以吧?”谢梦华问道。 李建申沉吟片刻,道, “我明日上值禀告明府,如若可以,我便让竹书传信与你。” 今日的李建申难得的没有推阻之言,谢梦华冷下去的心便又有些暖起来,念及他在清溪园所言,她心中思量起另一件事,斟酌再三,开口问道, “婆母这几日可曾与郎君说起过什么事?” “说了。”李建申端茶的手顿在那里,停了一息才缓缓端至嘴边喝了一口,随后谢梦华才听到他说, “你也知我家中情况,阿娘心中着急也是人之常情。” 听此一句谢梦华以为他是想应下婆母之事,刚刚暖起来的心又有些凉意涌上来,可她和李建申不知何时才能成为真夫妻,若是长久无法有孕,那才是城中人的大笑话。念及此,她便开口道, “郎君……” 刚想表明自己态度,便又听李建申说道, “你且放心,我无心纳妾。况且你我之间之事并不是阿娘想的那般,我已回拒了。” 谢梦华愕在那里,没料到李建申会如此说。 忽然的暖意涌上,不知为何,只这一句话便将往日那些冷落和嫌恶都抛了个干净,她以往心有不甘,总觉自己看中的郎子怎会是那样无情无义之人。今日这般她心中恍然,或许他只是行事木讷,并不是不喜自己。 “天色已晚,我今日还要去官署值夜,便先走了。” 李建申放下茶盅,起身整理袍衫,谢梦华也跟着起了身,站到他身前替他抚了抚领口, “我今日收拾一下,明日便回县尉府。” 李建申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出了谢府,他长出一口气。 阿娘闹了几日,说是谢梦华归家这些日子,府中的吃穿用度都不似往日,连一口新鲜的糕饼都无人采买,他听得心烦,恰好今日遇上,便顺水推舟做了人情,既堵了阿娘的嘴,也让谢梦华回了府。 应付一个不爱之人,原来便是如此。往日他无心中之人,便觉这般过活也没什么不好,可今时他有了心中之人,便知在不喜之人身边的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夜色如水,春风吹过,撩动的不知是何人的缠绵心思,是清溪园里,还是谢府,亦或是这通往官署的路。 琥珀拎着食盒回房,便见谢梦华坐在那里收拾裙衫。 “娘子,您这是干嘛?” 谢梦华露出几日未见的笑颜道, “自然是回县尉府。” “您与郎君和好了?”琥珀将饭菜摆好,走过去接过谢梦华手中的裙衫,“您去用饭,剩下的我来收拾。” 谢梦华舀了口汤喝下,含混道,“没啥和不和好的,就是该回去了。” 琥珀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谢梦华有了笑模样,也是替她开心,可念及谢梦华的脾气,却还是劝道, “回去娘子可莫要再动不动就回娘家来,人都说这世间的男子若是百炼钢,那女子便是那绕指柔,但凡软下来一点儿都可让男子乖乖低头。” “你这个死丫头,都是哪学来的鬼话?”谢梦华夹了一个虾子刚送到嘴里,便听得琥珀这番话,一口吃食差点没噎在喉咙口,缓过来便笑骂了她一句。 琥珀朝谢梦华床头努了努嘴,嘿嘿笑了两声, “还是从您那话本子上看的!” “你一个未出嫁的小女娘,怎地净偷看那些言情话本子?”谢梦华剜了她一眼,“往后若是再偷看,小心我将来便给你许个五大三粗的郎君!” “娘子,莫要玩笑,我不看了还不行吗?”琥珀垮着脸,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我,我可不想要五大三粗的郎君。” 谢梦华见她那样子,笑的抖成一团儿。 主仆俩嬉嬉笑笑间谢梦华便用完了饭,又收拾了一阵儿便沐浴歇下了。 不似谢府里那般平静,清溪园里有人却是心有波澜。 裴昭谦立在书案前,瞧着自己刚刚写过的字,却仍是不甚满意,探手将那纸笺揉到手中,团成一团扔到了脚下。 再写,仍是不满意。 最后脚下扔了一地纸团,仍是写不出满意的字帖,他将笔扔在案上,踱到窗前,脑中浮现下晌李建申临走时恭手之言, “家中夫人托建申,求问都督可否为谢文轩取保?” 那谢家女郎可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可他却看的一清二楚。 夫人…… 他何曾当她是自家夫人? 那日在官署外的胡同里目睹他们之间那一场,他便想,如若,那般热烈放姿的女郎是他的夫人,他定不会让她失望而去…… 可她偏偏是他李建申的夫人。 第十九章 绝食 谢梦华自那夜回了县尉府,便一直未出门。李建申这几日一直忙于查案,吃住都在官署,并未回府,她心中惦记那日说的给阿耶送衣物被褥的事,便借送衣物的名义派人去寻,却也扑了个空。 心中无法,想再去趟张府寻王氏,可如此这般王氏必然会疑心她与李建申二人之间的关系,自家郎君都不帮忙,王氏那样的人精儿必然会心有疑虑。 前两次她肯帮忙不过是看在钱财和那些地契的份儿上,可谢梦华心知事不过三,凡事不能太过。阿耶的命眼下看暂时算是保住了,送衣物这样的小事李建申应不会再推脱吧,想来是太忙了还未与明府说明。 心中如此思量,便也稍稍安了心。 琥珀进的门,便见谢梦华仍是坐在窗口发呆,便道, “娘子,出去走走吧,您都闷在房里几天了!” 谢梦华支着头,心中本烦乱,闻言看向院中含苞待放的嫩花苞,瞧着倒是春意盎然,心情也舒展了不少,便点了点头, “那便走走吧。” 琥珀伺候谢梦华换了外衫,主仆二人行去了后院。 院中种了些杜鹃和玉兰,还是她嫁入府中后见院中寡淡,命人植种的。娇艳的杜鹃刚刚抽芽,尚未开花,反倒是清淡的玉兰花满枝头,玉色的花蕊看着煞是喜人。 谢梦华和琥珀一路走一路看,身在花间,心中似乎也敞亮了不少。可这心境尚未维持多久便被人匆匆打断。 刘氏房中的孙大娘匆匆而来,隔了几步远便能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 “夫人,可是不得了了!” 谢梦华见到来人便知不是甚么好事,心中厌烦,口中却仍是不紧不慢道, “孙大娘是何事如此着急?” “哎……”孙氏走到谢梦华跟前,见琥珀还在近前,言语闪烁。 谢梦华见状道,“琥珀是我房中人,大娘有事可直说。” “那我可就说了,夫人可莫要怪罪。”孙氏施礼后便道,“老太太不知为何与郎君起了龃龉,自那日之后便似赌气般不吃不喝,身子日渐虚弱,今日便下不来床了,我寻不见郎君,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婆母为何与郎君置气?” 谢梦华看向孙大娘闪烁的眉目,心中已有答案,却仍是故意问道。 “这,这…” 孙氏不知如何开口,暗中思量该如何将刘氏交代的话说出还能不得罪谢梦华,嗫嚅了半晌才道,“我那日只听见老太太说了孩子的事儿……” 谢梦华神色微暗,顿了顿便道, “既是与郎君起了龃龉,那不若我要琥珀去官署传个话给郎君?” “哎,夫人有所不知,老奴去过官署几次,都未见到郎君的影儿,您去传话不也是一样,等到郎君出了公差回来,老太太的身子怕是熬不住啊!” “那依大娘的意思?” 孙氏斟酌一阵儿,道,“您还是过去劝解一番吧,兴许老太太能听进去您的话呢!” 谢梦华心中思量,早晚是要解决这事,想到李建申那晚说的话,那她便知如何处理了,便点了点头,领了琥珀去了福寿园。 进了屋里又是一屋子缭绕的供香烟气,谢梦华掩唇轻咳了一声,望向屋中的床榻间。刘氏额头上罩着巾帕,嘴里也不知哼些什么,听着倒像似身子虚弱的样子。 她轻挪脚步,缓步到榻边,“婆母!” 刘氏睁开眼,见谢梦华来了,眼圈瞬间红了,不一会儿那泪便汩汩而出, “梦娘,你可算来了。” 如若不是谢梦华知晓刘氏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还真当被她如此暖情的样子糊弄住,她颔了颔首, “梦娘在这呢,婆母这是怎么了?” 刘氏挣扎着想坐起来,奈何饿了两天确实有些虚弱,使了半天劲也没能起来,孙氏见状连忙过去扶着她靠着软枕坐起。 刚刚那泪是憋了老半天才落了下来,这会儿倒是没了想哭的意思,可做戏得做足,刘氏在被褥下照自己大腿里子狠狠掐了一把,瞬间便疼的又红了眼圈儿, “梦娘啊,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一个人含辛茹苦养大了申儿,本想着能早点儿含饴弄孙,可你们成婚至今连个信儿都没有。我本想着纳人进府,去问申儿的意思,你知道申儿怎么说?” 说罢拿着绢帕在鼻子下狠狠拧了一下,又用撸了鼻涕的帕子擦了擦眼泪,谢梦华见状心中嫌恶,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问道, “郎君说了什么将您气成这个样子?” “那个不孝的东西,竟说自己一心为公,不考虑这些家事。梦娘啊,阿娘就他这一个孩儿啊,若是没了后人,百年之后我如何去见他李家列祖列宗啊!” 说罢,可能觉得确实挺委屈的,刘氏嚎啕大哭。 “我……刚刚…梦到他阿耶,那…老…东西,竟然…怒气冲冲…质…问我……” 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说到最后差点儿一口气哽在喉咙口,谢梦华见状连忙叫琥珀去倒了杯水回来, “婆母,您先喝口水吧!” “我……不喝!”刘氏将头扭了过去,“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这样,我宁愿饿死渴死也不会吃喝一口!” 谢梦华见状端着茶盏直起身子,直直问道,“婆母到底要如何才肯吃喝?” 刘氏见谢梦华直说了,便也不藏着掖着,将心中所想道出, “你实话与我说,申儿不愿纳妾是否是你心中不愿,横加阻拦?” 此时的刘氏全然没了刚刚的虚弱之态,目露厉色,倒显得咄咄逼人,谢梦华心中早已看穿她心中所想,缓缓道, “并不是我不愿,确是郎君不愿。” “那你便是愿意?” 谢梦华愣在那里,原来刘氏是在这里等着自己。自己若说愿意,那她定会说服李建申纳妾;可自己若说是不愿,那便真真成了外人口中的悍妇,白白落了他人口实,想了想才道, “我愿不愿不重要,还是要看郎君的意思!” 刘氏怎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连忙道, “他愿不愿我自会说服他,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说完见谢梦华面色不佳,也知道自己如此逼迫她确实不太妥帖,便和缓了声音弱声道, “你是个好孩子,阿娘都知道。若你能和申儿诞下自己的孩儿,我如何能这般着急的让他纳妾。我听闻山中向阳寺有尊送子观音很是灵验,不若这两日你随我进山一趟,兴许拜过了那送子观音,你便可一朝得子,那咱这府里何必还纳人进来,你说是与不是?” 刘氏的声音如屋中的香雾般缥缥缈缈,谢梦华想起自己年少所想。 她曾肖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却未料自己遇到的是那样一个木讷又愚孝的男子,如果刘氏用苦肉计逼迫李建申,她心知李建申会答应的。 心中无力感顿生,拜了送子观音又如何,夫妇之间连同床共枕都是难事,如何能靠一尊观音像送来孩儿? 可这些事却无法细说与刘氏,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郎君 离了福寿园,谢梦华心思越加的烦乱,阿耶的事尚无从解决,偏偏家中又有个闹将人的婆母,真真是扰人的狠。 此两事尚扰人心弦,偏偏家中铺面又起了事。 刚走回自己院子,便见洪执事侯在院子里,谢梦华行过去, “执事,可是有事?” 洪执事便将明月轩中诸事一一告禀。 谢梦华听完蹙了蹙眉,“粮铺下属的佃户有多少?” “几十户。” “今年不种的有多少?” 洪执事细细数来,“有半数之多!” 妫州虽地处北方,可气候却适宜,每年可种植两季节粮食,春种稻米,夏种玉茭,秋季便可收获两季的硕果,百姓便能过个安稳年。 本朝律法规定田地采取均田制,只要是当地属民,在乡下当地有户籍,均可分得部分田地,只要按时上缴少部分赋税便可。 本来这是个利国利民的好事,赋税上缴国库,剩余粮食可作为百姓口粮和生活所需。可自上两年开始,不知为何,妫州赋税愈加繁重,百姓秋收后扣了一年的口粮和春夏二季的种子花销,剩余的连缴纳赋税都不够。谢家的明月轩除了从各地收粮入仓,大部分都是在当地募粮,如今下属有近半数的佃户不干了,那今年的粮食空余便得另想法子。 从外地收粮,运输成本高,途中兴许遇到个阴雨天,粮食便可能受潮发霉,损耗严重,不是良策,谢梦华思量一阵儿,便对洪执事道, “您能带我去乡下见见那些佃户吗?” “娘子方便吗?” 洪执事知道谢梦华自成婚之后便不再管家中买卖,可如今谢文轩在狱中,家中一应事宜只能来找她商议,却不知李家婆母是否会怪罪? “没什么不方便的。”谢梦华唤过琥珀,“去安排门房备车,再让门房去官署告知郎君一声,免得他忽然归家寻不见我。” 琥珀应声而去,等不多时便急急归来。 “娘子,车备好了,门房那里也交代完了。” 谢梦华点点头,领着琥珀出门而去。 洪执事骑马车前领路,几人一路行去。 车行至城门,遇到守兵盘查,洪执事递上路引,那守兵见是谢家明月轩的名头,多看了两眼,随后拿着路引去了一旁。 不一会儿引回一人,洪执事看到来人,恭手作揖道,“郎君!” 谢梦华听得声音,撩帘看去,果然是李建申。她拎起裙摆躬身步出马车,朝向来人, “郎君。” 李建申抚刀向前,“夫人这是要去何处?” 自那日审理出了证人暴毙一事之后,孟时迁便下了令,凡是遇到谢府出行,不论人货必须仔细盘查,去往何处,所为何事。 谢梦华不知这其中缘由,以为李建申是关切自己,柔声道, “粮铺下属的佃户需要走访,我随洪执事走一趟。” “最近城中不太平,夫人还是应当多多注意。”李建申轻咳了一声道,“按规出城车辆需搜查一番,夫人可否…” 谢梦华知他是按章办事,便扶着琥珀的手下了马车,“郎君请便!” 李建申颔了颔首,自行上了马车,搜寻一番后下得车来,待得要走,谢梦华喊住了他, “郎君,那日我与你说的事明府可答应了?” 李建申脚步顿了顿,神色有些异样,回头看向谢梦华道, “明府允了。” “那裴都督那里…”谢梦华知道如今阿耶的案子不光是孟时迁一人做主,开口问道。 “你莫管了,明府自当禀告。”说完人已经大步行去。 谢梦华被允了二字吸引,并未注意到李建申异样的神色,心中欣喜的朝琥珀道, “我随洪执事去乡下,你现在便归家把我那床厚棉被寻出来晒一晒,再去谢府取两件棉布袍衫,办妥了便送去府衙,一刻都别耽搁!” “得咧,娘子!” 琥珀也替谢梦华高兴,得了令便下了车顺着坊市街道归了家。 谢梦华随着洪执事自去了乡下,出了城她便将车帘掖到窗隙间,一路看城外的山峦土地。妫州虽不似南方那般山水如画,却也自有一番北方的粗犷辽阔。山势起伏间掩着一块块平原,如今正值春始,树木纷纷抽枝吐芽,瞧着倒是别有一番景色。 举目四望,山间平原间原本是佃户耕田之所,可如今春耕已至,却仍是一派衰败之相,野草丛生,毫无生机而言。 往日这些田地边都有佃户为看管耕苗临时加盖的居所,如今一路走走停停,皆是荒败的田地和破烂的房屋。 谢梦华心中暗惊,上年她在家之时寻访佃户尚是一派劳作耕乐之象,如今怎会这样? 车子继续前行,终是见到一户冒着炊烟的房屋,谢梦华扬声唤车夫停车,便自行下了车。 还未走近便听到郎朗的男声,她听起来觉得耳熟,心中细想却觉这般黄土铺天的地界那人怎会来此,这般想着人便走到了那处农户家门边。 裴昭谦侧立在堂屋门边,正与农户家中的郎君说着些什么,墨砚先瞧见了大门口的谢梦华,他挪到裴昭谦身旁,低声唤道, “郎君!是谢家娘子。” 话音落下,便听那农户家中的娘子扬声朝门边唤道,“娘子和洪执事来了!” 谢梦华本还立在门边瞧着远处那长身玉立的人,今日他穿了墨色窄袖圆领襕袍,脚蹬马靴,头上只用锦带束发,说不出的落拓潇洒。 听见唤声,忙笑着应道,“张家阿嫂。” 裴昭谦听得那温声软语,这才抬目去看,那丰盈圆润的女郎缓步而来,头戴花钿,身穿菘蓝色圆领斜襟襦裙,倒是与自己今日的服饰很是相配,他心中莫名微动。 墨砚早早上前恭手作揖,“李夫人!” 谢梦华见得裴昭谦身着常服,心念一转,款款近得裴昭谦身前施了一礼, “见过郎君。” 裴昭谦听得这声郎君,心口又是轻轻撩动了一下,面上却并无变化,只轻轻颔了颔首。 张阿嫂见家中今日来了这些贵人,看了看天色放下手中的活计大声道, “今日这两位小郎君游山迷了路路过我家,竟然与娘子相识,也算是个缘分,便都留下一起用饭吧!” “不……” 裴昭谦在吃食上虽不甚讲究,可到底是一方节度使,墨砚本想出口婉拒,可瞥到裴昭谦的眼神,又住了嘴。 直到谢梦华笑着朝张阿嫂应了一声,裴昭谦这才缓缓道, “那便劳烦阿嫂了!” 张阿嫂大嗓门一径应道,“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不过是一餐便饭,你们且坐着,我去烧火做饭!” 说罢招呼自家郎君,“傻站着干什么,将大伙儿请进去喝点水啊!” 张阿哥傻笑着应了声,将几人请进了屋中。 第二十一章 亲近 屋中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小方桌并四张椅子,裴昭谦和墨砚相邻而坐,洪执事瞧了两眼,将墨砚身旁的椅子搬开自去了门外与张阿哥闲聊。 只剩裴昭谦身旁的椅子可坐人,这人身高腿长,坐在桌旁便将这屋子显得越加的狭小,谢梦华想到自己圆润的身形,本不想坐,可心中又想到阿耶取保一事,想趁此机会当面再问询一番,如此思量,便拎裙落座。 一坐下便心中懊悔,自己的裙衫层层堆叠,与身旁人的墨色衣角相接,腿侧隐隐还有温热厚实的触感袭来,她有些不自在,稍稍挪开一些距离。身旁的人状似察觉她的不安,微微动了动身体,摩擦间两人的腿侧不知为何便又紧紧贴在了一起。 谢梦华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过,心中发窘,耳廓泛红,想再挪开点儿距离,可刚动了一下便听得耳侧裴昭谦带着笑意的声音, “你是想一会儿摔到地上去?” “什么?” 谢梦华侧目去看裴昭谦,却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揶揄的笑意,她瞬间明了他的意思,脸颊绯红如花色。 墨砚听见裴昭谦和谢梦华之间的对话,再瞧清裴昭谦看向谢梦华的脸上那似有若无的浅笑,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似有些多余,便悄没声儿的起身挪去了屋外。 屋中一时只剩下裴昭谦和谢梦华。 因裴昭谦刚刚的问话,谢梦华若是再挪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便坐正身体,尽量避免和他身体上的接触。 裴昭谦的手落在桌子上,宽大的手掌微微弯曲,指节分明的长指无意识的点着桌面,似乎并不在意谢梦华刚刚避嫌的举动。 “你递了拜帖进清溪园?” 谢梦华还在想要如何开口提取保一事,未料他先开了口,便道, “是,我还去清溪园等过您,但一直没见到。” “哦?是何时的事?”裴昭谦看向谢梦华,黝黑的眸中闪着些耐人寻味的神色,“我前几日天未亮便出城了,想来是错过了。” “那应是错过了。” 谢梦华心道怨不得她白日等在那里不见人影,原是不在城中,自己还当是他不愿见她才避而不见的。心中正想着,耳中又听得一声低缓的问询, “这两日我出城晚,怎地却未见你等在清溪园外?” “啊?” 谢梦华错愕,耳根子又红了起来,顿了一息,垂头敛目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道, “梦娘以为都督是为避嫌刻意不见,再则我日日守在那里不免惹人闲话,未免给都督添扰,是以这两日便未再去。” 本想接着说取保一事,瞥见张阿哥送茶水进屋,谢梦华便住了口,看向朴实的农家汉子, “张阿哥,今春打算种多少?听洪执事说你上年将隔壁家的田地也赁了下来,秋收往明月轩卖了不少的粮食。” 张阿哥抬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将茶壶放在桌上,有些不好意思道, “娘子不瞒你说,今年我只打算种些玉茭便罢了,隔壁的地已经还回去了。” 谢梦华接过他手上的瓷碗,先倒了一盏茶给裴昭谦,这才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张阿哥,说到此我倒是想问你,我今日出城一路行来,为何这边佃户的田地都荒着?我瞧着那房屋也不像住人的样子,上年我来这村里还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为何今岁便成了这个样子?” “哎……”张阿哥瞧了一眼裴昭谦,这才接着道,“刚刚你没来之时这位郎君也问过我。” 谢梦华看了裴昭谦一眼,他怎会无故来此,张阿嫂说他和墨砚是迷路途经此地她是不信的,他这样的人怎会来此乡野之地?可见他只垂目喝茶,神色并无异样,谢梦华倒觉是自己想多了。 裴昭谦察觉到谢梦华打量的目光,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恍似猜出她心中所想般说道, “我素闻妫州山高天阔,一时兴起便出城走走,谁知迷路误入此地,一路见路旁田地皆荒芜,心生好奇便问了一问。” “可不是,我正好下地回来遇上两位郎君,便将他二人带回家中。” 张阿哥接了话, “娘子有所不知,咱们这村里的佃户大多数都离开妫州去了外地寻生机了。” “为何要背井离乡离开生养之地?”谢梦华心生疑窦。 “哎……”张阿哥长叹口气,“若是有活路谁愿意背井离乡重新开始,娘子应是自出嫁便不管家中事了吧?” 谢梦华点了点头,“我虽不管明月轩中事已有半载,可上年收粮是我与洪执事来的,那些佃户瞧着过的倒不像活不下去的样子。”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上年大伙都以为赋税与往年一样,贫地与沃土分开执行,按照收获粮食的比例上缴。可谁知缴税之时官署却告知那范阳节度使下了令,咱们这些贫地也要跟沃土一般缴税,缴完了赋税剩下的粮食都不够家中一年的存粮,有的人家缴完税几乎颗粒不剩,你说还叫我们这些佃户如何过活?” “原本我们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现在却因为这些苛捐杂税要离开故土去外地讨生活,哎……” 说罢张阿哥长长的叹了口气,还待再说些什么,便听屋外张阿嫂的大嗓门, “郎君,出来帮我烧火!” 张阿哥应了一声,对谢梦华和裴昭谦道, “娘子和郎君且坐着喝茶,一会儿饭便好。” 说完人已大步出门。 本就是张阿哥的一句客套话,可不知为何,听见自己与谢梦华在别人口中并在一起称呼,倒像他二人似一家人似的,裴昭谦嘴角轻勾,似笑非笑。 转头瞧向谢梦华,她也正看向自己,似乎是有话要说。 “你为何如此看我?” 谢梦华直接开口道,“张阿哥说的那范阳节度使可是你?你为何要提高粮食赋税?你既已看到这村中景象,该知晓百姓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为何……” 话未说完便瞧见裴昭谦嘴角的笑,谢梦华心中有气,道, “看都督行事做派也乃世家大族出身,应是自小便不知这民间疾苦,不然如何能将贫地和沃土赋税混为一谈!” 谢梦华说罢瞧见裴昭谦看向她专注的神色,这才心中慌乱起来。她端起碗喝了一口茶,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这人虽是微服私访,却是这九州的节度使,自己这般不知规矩的如此质问,万一他心中记恨,该如何是好? 裴昭谦并未应声。 屋中一时静的谢梦华都能听到自己胸口慌乱的心跳声。 第二十二章 情愫 “说完了?” “说完了。”谢梦华别开头,看向屋外忙碌的张阿嫂和张阿哥,心中盘算该如何帮他们渡过难关。 她自跟着阿耶从甘州来这妫州城,便与这边的佃户打交道,这些佃户淳朴善良,辛勤劳作,每年收粮之时她从不用刻意检查,佃户们也从不以次充好,甚至有时还能余称,她是真心替他们难过。 裴昭谦拎起茶壶,将谢梦华面前的碗注满,这才缓缓开口, “你刚问我为何提高粮食赋税?那你可知如今边境如何?” 谢梦华沉默,未出嫁时她每半年回一趟甘州,去那边铺子里核对两季的账目,顺便再去矿山上看看当年的行情,自然知晓边境的境况。 突厥人骁勇好战,不时便在边境城中烧杀抢掠,中土近些年苦不堪言,原本和吐蕃关系融洽之时,还可调借北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的兵力经由吐蕃支援甘州和瓜州,可至上年吐蕃要求中土和亲一事未果,便与中土的关系不似那么融洽。 谢梦华听阿耶说起过这次回甘州的情况,甘州城中戒备森严,想来吐蕃也是蠢蠢欲动。 “我阿耶与我说过甘州境况,前些时日铺子里贩货的往来客商也说起过,瓜州那里也并不太平。” “你既然知晓边境如此境况,便该知道为何赋税会忽然提高。” “国家战事不是应用国库才是,为何……”谢梦华捏紧手中的帕子,“难不成是国库……” 话到嘴边却不能说出,谢梦华知道她一介百姓不该妄议朝中大事,可心中却仍是免不了的震惊。如此泱泱大国,竟然要靠克扣百姓赋税来填充国库。 裴昭谦喝了一口茶,看向谢梦华,她眸中满是震惊,还有一丝迷茫,他想起年少的自己,知晓朝中那些腌臜事后也是如此反应。 “你不必如此惊讶,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只不过是你今日见了这妫州城中的真实境况。在你看不到的其他州府,你以为就没有这些为生计劳苦奔波的百姓?” “可这并不应该百姓来承担,那些官员为何不在商户中筹钱资助军需?” 谢梦华仍是心有不忿,她曾与阿耶在甘州资助过安西军,若是国家需要,她也愿意资助其他军需。 裴昭谦如同看异类般看向她,良久才嗤笑了一声,道, “果然是妫州首富的谢家女郎,如此大的口气,若是被那些朝中官员听到,还不知要如何谈拢你们父女!你以为那些商户的钱银都是他们自己的?你以为从那些商户中筹钱便可救百姓于水火?你可知,你阿耶为何忽然入狱?” 说到此裴昭谦也觉自己说的有些过,轻叹口气道, “你一深宅女郎,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谢梦华虽心中气恼,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都督既然话已出口,请明示梦娘,我阿耶究竟为何入狱?” 裴昭谦起身行至门边,看向不远处起伏的山峦,那里仍是枯黄一片,全无半分春意而言,可这黄土铺天的画面却让他想起在安西军中的那些年。没有朝中结党营私的争斗,也没有世家大族之间的勾连,每日只需练兵布阵,上阵杀敌,得胜归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说不出的爽快。 如今他却为回到那里卷入这朝中的是是非非。 回望身后端坐之人,裴昭谦的眸中多了一丝难得的情愫。索性,他如今有了能坚持下去的理由。 谢梦华不知裴昭谦为何忽然如此看自己,却仍是一动未动等着他开口。 良久,她才听到裴昭谦低缓的声音, “你口中质疑的那范阳节度使是我的上一任,现尚书左仆射长孙辅。你阿耶之祸虽存疑虑,可细究起来你们谢家并不无辜。” 谢梦华听到此便知自己猜测的没错,上年的那些募资果然是有问题。 她起身行至裴昭谦身旁,仰头看向他。 裴昭谦迎光而立,面上似罩了一层金光,晃眼的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高大的身形却是将她罩的严严实实,未待开口,却见身前的人微微动了一动,两人便离的越发的近,近到谢梦华能闻到他袍衫上浅淡的檀香味道。 “你……” 谢梦华被他逼视,吞了吞喉间的口水,后退了半步,想问出口的话也被憋了回去,此刻只顾得上与他拉开些距离。 裴昭谦却又向前一步,将她逼至槛窗边,直到后腰抵上沁凉的青砖墙,谢梦华才发觉自己似被他环在怀中似的,他只需抬一抬臂便能将她抱入怀中。 熟悉的香气冲入鼻腔,裴昭谦想起自己书房案上搁置的两条绦带,不由的将视线移到谢梦华的身上,小巧的玉质盘扣从她颈下一颗一颗规律向下,扣得严严实实,露出的颈肉却被衬的越发的白嫩如玉。 谢梦华不知裴昭谦是何意,小心的别开头,尽量将自己缩在墙边,心口却如擂鼓般咚咚响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有张阿嫂说笑的声音传来,谢梦华扭过头,刚想开口说话,却见面前的人骤然低下头,她一时吓住,口中那口气都未敢吐出,随后听到裴昭谦低低的说道, “这次盘扣扣的不错!” 等谢梦华反应过来时,那人已飘然出门而去,她面色一烧,耳根也跟着热了起来,心中暗道这人怎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张阿嫂家用过了饭,裴昭谦便和墨砚先行离开了,谢梦华又去了其他佃户家中走访了一遍这才回了城。 为赶在城门落匙前回去,回城便走了小路,多有颠簸,谢梦华被颠的有些晕,索性闭目休息。刚打了个盹,眼前便出现裴昭谦的面容,耳边似乎也酥酥痒痒的,似乎有人在自己颈侧说着些什么,不一会她便耳根发热,面上也火烧一般。 谢梦华气恼的睁开眼,这人怎地这般阴魂不散,连睡个觉梦里都是他的身影。 恼过之后,她却愣在那里,自己为何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男子如此这般,她心中之人该是自家郎君李建申才是啊! 可细细想来,自己这些日子好似好久没想过李建申的样子了… 第二十三章 又遇 赶走心中那异样的感觉,谢梦华撩开车帘朝外看了看天色,暮色已至,天边又堆积起层叠的厚云,瞧着又像似要落雨的样子。 她对着前方唤了一声, “执事!” 洪执事勒马回转,“娘子何事?” “咱们还有多久能回城?” “快的话一炷香的功夫便能到了,这是走小路,若是走了大路估计还得个把时辰的。” 谢梦换点了点头,刚想落帘坐回车中,便听见一阵儿急促的马蹄声。她向马蹄声那里望去,远处尘土飞扬,马蹄急行,骏马之上一袭墨色身影,不是裴昭谦是谁。 她在张阿哥家时便想问问阿耶取保的事,结果这人吃过了饭便告辞离开了,她也未来得及问出口。此时在这遇上,倒不应错过,便未落帘。 裴昭谦远远的也瞧见了谢梦华的马车,见她撩着帘等在那里,想来便知是有事刻意等他,他伸手拽了拽缰绳,将马慢慢勒停,直至与马车并立而行。 墨砚早已去了前方与洪执事同行,此刻马车周围再无别人,谢梦华这才仰头看向劲马上的高大身影。 “都督刚刚又去了哪里?” 裴昭谦垂目看向马车中,谢梦华倚着窗格,一手支着窗帘,一手趴在窗格上,俏丽的脸上一双鹿眼正瞧着自己,他又多看了两眼,这才扭头看向前方的路, “你不是说我将贫地与沃土相提并论吗?!恰好到此,正好也去看看山间沃土到底如何,免得娘子下次再问,裴某应答不出!” 谢梦换面上一红,心中却羞恼。这人真是记仇,她不过是将他当成了那上任范阳节度使才说了那些话,他怎地如此这样心眼小。 见谢梦华耳根又红了,裴昭谦嘴角轻轻勾了勾,道, “你等在这里是有事?” 谢梦华定了定心神,道, “是有一事想问都督。” 裴昭谦瞧见谢梦华含眉敛目的模样,心中已知她想问何事,却还是故意问道, “是你阿耶之事?” 谢梦华颔首道,“梦娘想问都督,我阿耶之案既然尚未定论,那可否取保归家,待有确凿之证再审之时再……” “你觉的你阿耶之事是寻常之案吗?” 谢梦华面色一怔,她本就心有疑窦,听得裴昭谦如此这般说,再联想到他之前所言,更是确认阿耶书房中那些账目里定还有别的问题。 “都督如此这般说,是知晓其中有何内情?” 裴昭谦手握缰绳,姿态随意,“没有证据知晓再多也只是猜测,如今案件尚无定论,你阿耶身在府衙或许对他也是件好事。” 听闻裴昭谦如此这般说,谢梦华再想到李建申告知自己的那些话,看来真是的裴昭谦不同意取保,这次郎君倒并未骗她。心中又想起往府衙送衣物被褥之事,既然遇到不若直接告知裴昭谦一声。 “都督,我若送些衣物被褥进府衙是否可行呢?” 裴昭谦沉吟片刻,刚待开口,天空便淋漓飘起了细雨。 谢梦华因与裴昭谦说话一直探头趴在窗格上,也是被骤然落下的雨滴砸到了脸上,她瑟缩了一下,见裴昭谦安然坐于马上,想开口邀他上车,却又觉不妥,终是未再开口。 裴昭谦看了眼天色,唤过前方的墨砚,然后转头朝谢梦华道, “天气不好,娘子早些进城吧,裴某先行一步!” “都督,您还未答……” 谢梦华话未说完,裴昭谦已勒马前行,迷蒙的雨雾中飘飘忽忽的传来一句, “我若是你便什么都不送……” 两人两骑一瞬便远去,谢梦华眼望着裴昭谦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放下车帘坐回车中。用巾帕抹了抹脸上的雨滴,心中几番思量也未想明白裴昭谦临走时那句话的意思,为何什么都不要送? 阿耶的事到底有何内情? 恍惚间乍然想起探望阿耶那晚他说的话——向阳寺! 对,就是向阳寺。 阿耶书房中那些账目她大致看过,表面看没什么问题,但阿耶不可能无缘无故说那番话,定是这其中有何内情阿耶不便明说,所以才故意那样讲。 恰好这两日婆母要与她去向阳寺拜送子观音,她也可到寺中一探究竟。 这般想着,谢梦华心中有了思量。 早春的雨黏腻腻的缠人,感觉整个人都湿漉漉的,谢梦华归家之时感觉浑身都不爽利,进了府门便直奔后院而去。 刚进后院的门,便与琥珀撞了个满怀。 “娘子,我还要去门房等您呢!” 谢梦华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嗔怪道,“死丫头,赶着去相看郎君啊,这般着急?” “我这不是见您迟迟未归担心嘛!”琥珀抚过谢梦华的手臂,“撞疼娘子了,给您揉揉!” 脑中浮现裴昭谦的那句话,谢梦华开口问道, “东西送去府衙了?” “送去了,碰到郎君了,我便把东西交于郎君了。” 不知为何,听到此处谢梦华心口急跳了一下,后脑也有些麻酥酥的。今日听得裴昭谦所言,她想了一路,总觉不安,老觉得那人是话里有话,可又想不通哪里不对。千头万绪都缠绕在心头,她想着还是等去过了向阳寺再说。 廊庑外细雨绵绵,不时的飘进廊庑间,将菘蓝色的襦裙下摆悄悄打湿,琥珀一眼瞧到,将谢梦华往里扶了扶, “娘子,往中间走,裙衫都打湿了,小心再染了风寒。” 谢梦华垂眸看去,随着脚步摆动的裙衫下摆濡湿一片,已经由菘蓝色变成了一片墨色,瞧见这暗沉的颜色,她心口又浮现起那墨色的身影,他冒雨而行,不知会不会染上风寒? 想到此处,她骤然惊觉,自己怎会如此这般想,他染不染风寒与她有什么相干? 思量一瞬,想来是最近经常见到他的缘故,才会如此这般,驱走心口那丝异样,谢梦华一路朝正房行去。 回房沐洗完毕,琥珀便已将吃食预备妥当,谢梦华落座拾箸,便听得院中传来脚步声,她还未看,便听琥珀小声骂了一句, “又是那个老虔婆!非得在用饭的时候来堵人心口窝!” 谢梦华便知是刘氏房中的孙大娘来了,她并未管来人,继续小口用着饭。 孙大娘进了屋,将油纸伞收起立在门边,这才笑着开口, “夫人,老太太要我过来告知您一句,今日早些歇息,明日与她一齐进山去。” “知道了。” 谢梦华用巾帕印了印嘴角, “今日小厨房做了糟鸭,您拿一些回去与婆母用吧。” 孙氏见谢梦华应的爽快,便一叠声的答应着,跟着琥珀去了小厨房。 第二十四章 望月 白日在张阿哥家吃得有些饱,谢梦华吃了几口便落了箸,自去书案前收拾前阵子誊抄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明日要去寺中,正好带去在寺中受些香火,也算是为阿耶祈福了。 正归拢着,便见琥珀气鼓鼓地行了回来, “娘子为何将您爱吃的糟鸭送去那边?那老虔婆还当自己侄女儿明日便要入府当主子了,你是没见那喜笑颜开的模样!哼,她算是个什么东西!” 谢梦华睨了她一眼, “她算什么东西,她是这府里老太太的房中人!你那张嘴啊,尖牙利齿的,小心郎君听到收拾你!” “她不过就是仗着老太太的袒护,咱们这府里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一个乡下的粗野丫头,能与您互称姊妹吗?” “什么粗野丫头?” 男子说话的声音传来,琥珀惊了一跳,回身便见李建申从廊庑边拐进外间厅中。 谢梦华嗔怪的朝琥珀捎去一眼,这才迎向李建申, “郎君用过饭了吗?” “还未。”李建申挽袖净了手,踱步而回,“你们主仆俩刚刚聊什么呢?什么粗野丫头?” “去添副碗筷给郎君。”谢梦华朝琥珀使了个眼色道。 琥珀巴不得赶紧离了这屋子,听到谢梦华吩咐,赶紧溜出门去。 李建申寻常来正房的时候不多,一般都是避无可避,或是有事要求谢梦华才会到正房来,可也仅仅是用个饭坐一坐罢了。初始他还留在房中歇息,不过他睡榻,谢梦华睡匡床。后来时间久了,也懒得再应付刘氏,李建申便借口公事繁忙要夜间值守,大多歇在官署里。 今日他难得来正房,谢梦华便知他应是有事。 可李建申不开口,她也无意探究他心中所想,便道, “郎君可知婆母前阵子病了?” “阿娘病了?”李建申皱了皱眉,“为何孙大娘未去官署寻我?” “去寻了,府兵说你查案出去了。” 李建申这才想起,那几日他确实宿在官署中,一是为破那人证暴毙一案,二却是因能见到自己心内之人。 一想到阿娘病了,自己却还在儿女情长里纠缠,李建申不免有些心虚,再开口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歉疚, “阿娘可好了?” “我去看过了,婆母无大碍了,我已命人采买了些滋补药材给婆母补身体,想来不出半月便能恢复如常。” 听到此,李建申难得有些柔情的对谢梦华道, “辛苦夫人了!” 琥珀进来见二人难得的和谐,放下碗筷笑着退了出去。 谢梦华陪着李建申又用了些饭,饭毕又聊了几句家常,李建申便起身要走。 谢梦华送他出门,见他欲言又止,便开口问道, “郎君可是有事?” 李建申停下脚步,握拳轻咳了一声,眼神落在谢梦华身后的青砖上, “我想……与你支些钱银使唤!” 平日里李建申甚少花销,到月便将俸禄要竹书送来给谢梦华。只有升迁需要打点之时,才会支取些钱银来用,是以谢梦华并未多想。 “郎君想要多少?” “五十枚开元通宝。” 谢梦华听闻转身回了里间,不一会儿功夫便取了一个小包袱出来递给李建申, “这本是预备给阿耶取保用的,现在阿耶之事暂时也用不上,郎君便先拿去用吧!” 李建申神色间有些异样,顿了半晌才伸手接过谢梦华手中的包袱, “待我发了俸禄便还给夫人。” “行了,都是一家人,郎君莫要说此话折煞梦娘了!”谢梦华顿了顿又道,“郎君可有将琥珀送去的被褥送与阿耶?阿耶现下身体如何?” 李建申避开谢梦华期待的目光,斟酌了片刻才道, “今日太过繁忙,我还未见到岳丈,明日吧!” 谢梦华心想倒也不急于一时, “那便劳烦郎君了!” 李建申胡乱答应了一声,拎着包袱出门而去。 琥珀进得厅中来,笑嘻嘻的蹦到谢梦华眼前,“娘子,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了,郎君与你支取钱银莫不是要给你预备生辰礼?” “原来郎君是个闷嘴葫芦,只会做不会说啊!” “死丫头,还不闭上嘴,刚刚若不是我拦着,指不定郎君要听进去多少你的浑话!” 谢梦华伸手打了她一下,“你啊,嘴上留点德!那孙氏可不是白活这些年岁,弯弯心思多着呢,你可切莫开罪了她。” “省的了,省的了。”琥珀收拾了吃食,笑嘻嘻的出门去了。 谢梦华看着她欢快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又回到桌案前收拾明日要带去的经书。 待到都收拾妥当已经月上枝头,窗外的雨早已停歇,阵阵雨后青草的气息飘进屋中,谢梦华踱到窗口,散散浑身的燥气,抻了抻疲乏的腰肢,便一径回了床榻。 倒头便睡,倒是一夜无眠。 隔天起了床身子难得的清爽,正坐在镜前梳发,便见琥珀急吼吼的跑进来, “娘子,娘子。” “干什么,没个端庄模样!” 琥珀气喘吁吁的,“我一早碰到竹书了……” 谢梦华白了琥珀一眼,“你们同在府中,碰到竹书怎么了?” “哎呀,娘子听我说嘛!”琥珀又急喘了两下,“竹书说昨个儿郎君去了望月轩,定了一套翡翠饰物,听说是望月轩的镇店之宝。我就说郎君是为您预备生辰礼去了,您还不信,看看,这就让我猜着了吧?!” “望月轩?” 琥珀使劲点了点头,“可不就是,那可是咱妫州城最好的玉器首饰铺面,怨不得郎君要支那么些开元通宝!” 谢梦华心中有些无奈,自己并不喜欢翡翠,人都道彩云易散琉璃碎,她总觉那物件天生娇贵,并不长久,不若金器那般过个几十年上百年,仍是光彩熠熠。 可若李建申真为她预备生辰礼,不管她心中欢不欢喜,对她来说都是好的,至少他心中还算是有她。 如此想着,一会儿要与刘氏同车的不快便都烟消云散了。 第二十五章 进山 谢梦华因清晨得了琥珀带回的信,再加上今日便能到向阳寺查探阿耶所言,心中越发明朗,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刘氏被孙大娘搀扶着跟在身后,瞧着前面那个丰盈的身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合心意,她错开眼,对着孙氏道, “你那侄女可安排好了?” “您就放心吧,老太太。”孙氏说完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谢梦华的背影,道,“我侄女儿那里倒是没啥说的,可是郎君和夫人哪里怎么交代?” “你年轻时倒是个有主意的,怎么老了老了反倒没了心思了?”刘氏轻哼了一声,“申儿那里我自有办法!等到事成了,你那侄女儿顺利进了门诞下孩儿,还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到时候她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郎还不是要看我眼色生活!” 孙氏听得此言,这才将心放在肚中。 县尉府外马车早已等候已久,谢梦华等着车边,待到刘氏出了门,这才扶着她上了车,随后自己也跟着上了马车。 婆媳俩一路相对无言,谢梦华百无聊赖,掀开车帘看坊市间的热闹。 车子敦敦前行,远处街市牌坊比肩林立,春日渐暖,有些铺面将店内货物挪到了门口摆放售卖,瞧着好不热闹。 谢梦华一一看过,想着等阿耶的事了结了,自己便与李建申说,还回明月轩的铺子里看顾买卖。这繁华的街市到处都是人间烟火气,看着鲜活又热闹,她不愿就此呆在深宅后院,做个整日等待郎君的忧愁女郎。 正想着心中事,眼光瞥到望月轩的招牌,想到琥珀晨间言起之事,谢梦华鬼使神差想去瞧瞧李建申到底给她预备了什么礼物,她朝外唤了一声, “停车!” 刘氏正闭目养神,闻声撩起眼皮不耐的嘟囔了一声,“又干什么?” “婆母且先坐坐,我去那边铺面买些进香用的物什。” “那快去快回吧!咱们早点儿去或许能赶上上头香。”刘氏说完靠着车壁又合上了眼。 谢梦华应了一声,便撩帘出了马车。 琥珀侯在一旁,见谢梦华撩帘出来,上前将人搀扶下来,“娘子,可是要采买什么?” 谢梦华点了点头,“去买些香烛物什。” 孙氏也迎上前来,“夫人可需老奴一同前往?” 谢梦华掏出几枚开元通宝递过去,“大娘既有心便去买些馒头,瓜果,一会供奉菩萨前。我与琥珀采买香烛。” 孙氏接过钱币便去了馒头铺,谢梦华领着琥珀一径去了街市对面。 采买了香烛出来,谢梦华拐到了望月轩的铺面,琥珀跟在后头高兴的像似要给她买首饰似的。 “娘子,您是来瞧郎君给你买的生辰礼吧?您与郎君可真是一个样,嘴上不说,心里啥都知道!” “多嘴!”谢梦华嗔怪了一声迈进门去。 望月轩的执事见谢梦华进门,忙迎了出来, “夫人贵客啊!今日怎地有空来咱这望月轩?” “王执事莫要开梦娘玩笑,我哪里就算是贵客了?”谢梦华道,“近来买卖可好?” “还不是大家照拂,算是勉强维持。”王执事说完对身后的随侍道,“还不去给夫人倒茶!” “别忙了,执事,我来转转便走。”谢梦华摆摆手道。 王执事哪能看不出谢梦华为何而来,凑到她身边小声道,“李县尉定的那套饰物已经取走了,夫人若是想看样式,我倒是可以给您看看草图。” 谢梦华心中一暖,看来真是给自己定的生辰礼,这便取回家去了。 “那就不麻烦执事了!” “麻烦什么,图纸就在这柜上,您等着,我给您取去!”说完王执事转身便进了里间。 不一会儿功夫便拿了几张草纸出来,又将谢梦华请到柜台边的长凳上坐下,这才展开来给她看。 “夫人,您看,这可是从上京传来的样式,咱们望月轩一个月才能出这一套。” 谢梦华打眼去看,图纸上是缠枝莲花纹样式,里头有一柄发簪,尾端竟然还雕了一朵并蒂莲花,瞧着倒是喜人,寓意也好。她嘴角勾起,前一阵子自己还觉未遇良人,今日竟觉自己那时度量小了,倒是小看了自家郎君。 又细细了瞧了两眼,谢梦华将图纸还与王执事,告辞离去。 与琥珀回到车边时孙大娘也提着馒头和瓜果回来,谢梦华交代琥珀将东西放好,便躬身进了马车。 刘氏还靠着车壁养神,听见声响睁开眼, “都买了什么?” 谢梦华坐在自己那端,心中倒也觉刘氏今日比往日和蔼许多,回道, “买了些香烛和瓜果,馒头。” “你办事最是妥帖!”刘氏点了点头,难得带了笑意,“今日去了为你阿耶做一场法事祈祈福,时间若是晚了,咱们就歇在寺中如何?” 谢梦华正好还想在寺中多留些时候,还盘算着如何与刘氏说,既然她这般说了,便也点头称好。 马车出了城便一路朝山中行去。 此刻的妫州城楼上,裴昭谦背手而立,举目远眺。 墨砚随在身后,恭手禀告着什么,良久见身前并无回应,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见裴昭谦面色不豫,目光沉沉的垂首看向城楼下方。 他直起身,瞧瞧扫了一眼,是李县尉家的马车,昨日那谢家娘子便是坐的这车。 “你是说李建申定了一套翡翠饰物?” 墨砚连忙挪开视线,回道,“是!我查探过,李县尉平日花销用度并不大,同僚间出去吃酒他也很少参加,近期最大的开销便是在望月楼定了一套饰物,想来便是给自家夫人所定!” 裴昭谦嗤笑了一声,“原来是个朝秦暮楚之徒!” 墨砚听完一头雾水,都督这是何意呢?可看裴昭谦阴沉的面色,他也不敢多嘴,只立在那里等候吩咐。 良久,才听到裴昭谦的声音,“派人送信到莱国公府上给邓郎君,就说一切照旧!” 墨砚应声退了下去。 待到人退下,裴昭谦从袖中掏出一物,榴色醉眼,指尖在上细细碾过,滑腻细软,他静看一息,将那缠成一团的锦缎又塞回袖中,这才转身下了城楼。 第二十六章 秘密 马车在山间走走停停,终是到了向阳寺。 谢梦华下了马车,随着刘氏一齐进了寺中。与候在门边的小沙弥说清楚来意后,婆媳二人被引着去了大殿。 拜过了送子观音,刘氏提出要去后山走走,要谢梦华自己合计法事的事,谢梦华也不愿刘氏跟在身边,便与她在大殿门口分开。 向阳寺的主持大和尚慧广法师谢梦华见过,她见刘氏走远,便由小沙弥引路一路行去了偏殿。 慧广法师见来人是谢梦华,朝她合掌, “娘子眉间生郁,可是心中有事?” 谢梦华本想直截了当问清楚阿耶是否在寺中留下了什么东西,听慧广法师之言,便坐在了主持对面的长凳上, “师傅,梦娘确是心中有事,可有解?” 慧广法师示意谢梦华去拿签筒,“娘子若是有事不可解,何不摇上一签!” 琥珀立在旁边,听到此忙去桌案边取了签筒递给谢梦华。 谢梦华闭目凝神,心中想着阿耶之事,缓缓摇动签筒,吧嗒一声,竹签落地,琥珀蹲身将竹签捡起递给她道, “我不识字,娘子看是什么签?” 视线触及竹签上的字,谢梦华心中揪了一下,那签上赫然是下下签几字。 慧广法师瞧见谢梦华的脸色,伸手要过竹签上下看了一遍,将那签又放回道签筒里道, “此签虽是下下签,表面看毫无生机,却死而后生!娘子莫要心丧,凡事虽命中注定,却是事在人为,尽人事听天命即可,莫要太过悲观!” 虽听慧广法师如此这般说,可谢梦华却仍是心神难安,总觉要有何事发生,正待与慧广法师再多问几句,刚刚引路的小沙弥进来。 “师傅!女施主,法事已预备妥当,可以开始了。” 谢梦华应了一声站起身,朝慧广法师施礼道,“那便有劳师傅了!” 慧广法师拈着念珠起身朝外走,经过谢梦华身旁时,停下脚步,缓缓道, “老衲送娘子一句话可否?” “师傅您请说!” “黄粱一梦,梦醒方知皆成空!”说罢,慧广法师朝大殿行去,临走时又道,“做完法事娘子可去谢郎君上年所捐大佛处看看,想来真心发愿,可保家中平安!” 谢梦华也正有此意,答应着随后出了偏殿进了大殿中。 冗长的法事结束,大和尚和随侍的小沙弥纷纷散去,谢梦华才得以起身,揉了揉跪麻的腿便扶着琥珀的胳膊一路寻去了阿耶捐的那尊大佛处。 佛像庄严宝相,高约三尺,谢梦华仔细打量,此尊佛像乃佛祖鎏金铜铸等身像,坐基,靠背,顶冠与华盖皆俱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她围着佛像四周又细细看了一圈,还是没看出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难道阿耶那番话真的只是要她来做场法事? 可慧广法师刚刚的话明显也是意有所指,谢梦华仍是不死心,绕着佛像四处查看。 “娘子,您绕来绕去的找什么呢?都要把人绕晕了!” “你若是累了便去外面歇一会儿,我待会儿出去寻你!” “那怎么行!我一个当女使的如何能……”琥珀话未说完,视线扫到佛像坐基下方刻着的一行小字。她只认得谢字,便叫嚷道,“娘子,你看这里写着咱们谢字,应该就是记录一下这是咱们谢家所捐吧?” 谢梦华忙凑过去细看,那坐基下方果然刻着谢氏文轩所捐几个字,字的周围都有细小的缝隙,她伸出手指推了一下,不出所料,那铜皮往里回转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小暗格,探手进去便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 谢梦华打开,果然是账本。 “这是什么啊,娘子?”琥珀不识字,只觉谢梦华看这东西面色不太好看。 “你莫管,咱们先回去。”说罢将坐基上的铜皮还原,出门而去 回大殿的路上遇到了引路的小沙弥,小沙弥合掌作揖, “女施主,好。与您同来的老夫人已去了寮房休息,您可自行去寻。寺中斋饭在日正时分,您莫要错过!” 谢梦华着急回寮房看账本,草草行了一礼便带着琥珀离去。 向阳寺的寮房在后院,依山而建,景色宜人,寻常若是山下的夫人娘子进山来拜佛,嫌弃早晚车马劳顿,都会在这寺中住上一晚,谢梦华也住过,是以轻车熟路的便找到了地方。 到了寮房便见回廊间孙氏埋头急匆匆的朝外走,丝毫未看到她们主仆二人的样子,琥珀噘嘴道, “哼,眼睛都长到头顶去了,见了您都不喊人!” “说什么浑话?”谢梦华剜了琥珀一眼,“我们过来时她已行过去,如何能看到我?我且问你,那孙氏是何人?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我知你是个直性子,这若是在外面,少不得别人说你挑拨我与婆母之间的关系!” 琥珀说完也觉后悔,低着头答应道,“娘子教训的是!” “行了,赶紧回房吧!”谢梦华着急回去看账本,不耐再多说,脚步匆匆的超前行去。 进了房她便坐在书案边看起了账目,琥珀见她看的专注,便出门去寻茶汤了。 谢梦华坐在那里越看越是心惊,手下的这本账单看看不出什么,可若是与在阿耶书房发现的账本对照看,便能发现大问题。 这是一本佃户和土地所有人的名册,后面还详细记录了具体缴税的数目;而家中的那本则记录了上年家中铺面募资的所有往来账目。 两本一对照,再细想在张阿哥家所听所闻,谢梦华心中便知阿耶究竟藏了什么事。 朝中有规,若是税收时存粮还未变卖,也可用粮食抵销赋税,若是收成不好,可申请免税。这政策竟然成了有些人敛财的途径,将平原沃土变为免税地,将贫地赋税提高,这其中便差出了不少的粮食斤两。这本就是是不合情理的,可这些余出的粮食最后又被人想法子卖进家中的铺面,换了银钱之后再通过募资的形式将这些钱银变成了干净的钱银。 原来是这么回事! 谢梦华心中一边暗骂阿耶糊涂,一边又替他担忧,若是这账本被别人先找到,阿耶可就真的是死罪了。 心口一阵阵的狂跳,是忽然知晓秘密的恐惧和无措。 第二十七章 惊梦 接着看下去,谢梦华便觉心惊,账本按照月份编注,里面除了零散的收益支出,其中还有几笔大额的收益都被调去了上京的明月轩分号。 上京的明月轩是个小铺面,若是谢梦华没记错,那里并不需要那么大笔的开元通宝采买什么东西,那这钱银究竟去了何处? 她迫切地想知道内情,便每一张仔仔细细的查看,唤琥珀寻来纸笔,在桌案上勾勾画画,连日正琥珀喊她去吃斋饭,她都并未理会。 直看到头昏脑涨,一本账目算是看得个完全。从半载前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大笔的收益支去了上京的明月轩,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好几万的开元通宝。 如此大的款项进出,除了那些沃土免税地的事,阿耶到底还藏了什么事?谢梦华心头的不安渐渐放大,心中慌乱。 屋中忽然黑下来,更是将她的不安渐渐放大,她颓然地坐在那里,直到琥珀从门外进的屋中来, “娘子你说这是什么个鬼天气,刚刚还日头高挂,这一会儿的功夫便黑了下来,瞅着像似要落雨的样子!” 说罢见谢梦华看着书桌发呆,她唤了一声,“娘子,你怎么了?” 谢梦华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无事!婆母可用过饭了?” “没去,连孙大娘都没去,估计是身子还不爽利,不愿出门吧。”琥珀放下托盘道,“娘子莫管她们了,用些茶和素饼吧。” 刘氏只从上次绝食后便一直说身子不爽利,所以谢梦华听琥珀如此说也未多想,以为她是不愿出门才呆在寮房中,便自取了一块素饼就着茶汤用了。 这一日舟车劳顿,身心俱疲,用过了吃食,谢梦华便歇下了。 囫囵睡去,谢梦华却似未睡般,能看清头顶的青布帐子,却又感觉自己的身子飘在了空中,没个着落。她想动动手指,却发现自己动都无法动,挣扎半晌不得醒,她索性不去管又沉沉地睡去。 耳边骤然一声惊雷,谢梦华瑟缩了一下,睁开眼,便见开着的槛窗空隙间漏出一抹银练,正从天边快速地移至眼前,哗啦炸开,将她骇得攥紧被角儿,缩在床里。 琥珀也被惊醒,急忙跑去窗边落了木叉,将槛窗关紧。 “娘子,这怕不是要下大雨吧?” 谢梦华抱着被子,看着黑压压的天色喃喃道,“或许吧!” 琥珀见她脸色不好,倒了一盏茶送过来,“娘子,您怎么了?” 离得近了,琥珀才发现谢梦华的额头全是细汗,她探手抹去,冰凉一片,“娘子,你可是惊着了,怎的出了这么些冷汗?” 谢梦华牵了牵嘴角,她确实是惊着了,却不是被这忽然变幻的天气吓到,而是刚刚睡梦中发生的一切。 梦里也是这样的天气,骤降大雨,引发山体滑坡,她被阻隔在这山中,待到归家才得到消息,阿耶死在了府衙大狱之中。 最最让她惊恐的是,梦中阿耶的死是因她派琥珀送去的衣物被褥中被裹入剧毒的毒蛇咬伤而致死。 她知晓那是梦,可梦中的一切太过真实。她又骤然想到裴昭谦的那句话,心中满是惊恐,若真的有人将什么东西掺杂在她送去的衣物被褥中,就算阿耶真的出了什么事,她都无法再去追究。 追了她也会被拖入案中,不追究阿耶便会枉死。 她记得李建申说今日才会将那被褥衣物送进去,一切尚未发生,还能挽回,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琥珀,咱们下山去!” 谢梦华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下床穿衣,“快一些,你去告知婆母一声,就说铺面中临时有事,要我回城去安置!” 琥珀见谢梦华一脸焦急,忙出了门去。 待到谢梦华准备妥当,窗外大雨便如泼水般哗啦一下子从天而降,天色也越发的阴沉,远处天边雷声震耳,瞧着一时半刻不会停的样子,她心中更是焦急,梦中便是这样的大雨阻隔了下山的路。 “娘子,娘子!”琥珀遮着头冲进门来,“老太太和孙氏都不在房中啊!我瞧着包袱也不在,莫不是在您歇晌的时候下山去了?” 谢梦华略一思索,道,“你去寻那引路的小沙弥,我留书一封给婆母,若是她真的下山了,我可当面问一问。若她未下山,也是个交代。” 说罢回到桌案边,提笔落字,快速将信写好交于琥珀,琥珀出了门疾跑几步进了回廊,然后便去了前院寺中。 谢梦华等在屋中,两炷香的功夫琥珀打着伞去而复返,与她一同归来的还有那引路的小沙弥,也擎着一把油纸伞跟在琥珀后面。 “小师傅,与我一齐来的老夫人可是下山了?” “日正未到便下山了!”小沙弥并未进屋,立在门外恭敬道,“女施主,听闻您也要下山?” 谢梦华点了点头,“家中有急事,确是要下山。” “施主有所不知,山路上有一棵老树,那树年岁已久,根部被蛀虫啃食一尽,不想刚刚变天之时有雷劈中此树,那树轰然倒塌,将下山的路堵个严严实实。” 谢梦华心口一紧,“那何时才能下山?” “待到雨停,寺中众师兄自会去处置,想来将那老树抬走,路自然便可通畅无阻!”小沙弥见谢梦华眉有郁色,临走之时又多言一句, “女施主,既然老天留人,便是有它之理,或许与您而言也是桩好事也未尝可知!” 话虽如此,可谢梦华只惦记阿耶生死,并未细想,只当是句偈语草草停下,便施礼与小沙弥告辞。 “老太太可真是的,下山为何不叫我们?”琥珀气鼓鼓地收了伞,“她们把马车带走了,要我们如何下山?这又遇上大雨,步行下山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怎的这般心狠呢?怨不得回来时孙大娘那般着急,原来是赶着下山去!” 谢梦华心中也有怨气,却不愿这个时候再给自己添堵,未吭声只站在门口看着屋外的雨雾着急。 第二十八章 大雨 此刻的回城路上一架马车急急地行着,泥水飞溅,车夫被淋得睁不开眼,朝内喊道, “老太太,这雨太大了,道路泥泞,恐怕……” 刘氏厉声疾色,“恐怕什么恐怕!叫你快些走你不快,这下子好了,赶上这么大的雨,若是今夜不能回府,看我要你好看!” 那车夫听到此言,本就心有不忿,更是怒从心起,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全数打到了身前的劲马上。 那马无端被狠打了一下,长嘶一声,速度快了起来,马车一下子压上石子颠得老高,刘氏在内又高声咒骂了一句。 雨势太大,车夫只听得只言片语,却也知道她是在骂自己,心中也是无可奈何。这府中的老太太就是这般刁钻,家中郎君未娶妻时是老太太管家,府中的这些男女老少没少受气,可算熬到郎君娶了那谢家女郎,由新夫人掌家,他们才算是有了些好日子过。 今日下山,他本想拖延些时辰,待到夫人歇晌起来再走,却被老太太喝令着匆忙下了山。因拖延了时间,也被老太太咒骂了一路。 车中孙氏劝慰刘氏道,“老太太,不急这一时半刻,左右我那侄女儿已进了府,只待郎君晚间归家便可叫两人见上面。这般大的雨也算是好事,夫人一时半刻下不得山来,也有时间容您安排府中事啊!” 刘氏听到此才算是有了点儿笑模样,瞥了孙氏一眼道,“你可要好好教导你那侄女儿,让她将申儿的心思笼络住,也好早点儿让我抱上孙儿!” 孙氏一想到自家侄女儿马上就要成了这县尉府中的人,若是再能如愿诞下孩儿,母凭子贵,还愁将来她没有个养老的人儿,自己一生未嫁,无儿无女,也算是晚年有了着落。 想到此,她便喜不自禁地道, “那是自然,老太太放心,我自会教导好我那侄女儿!” 正说着话,一棒子脏水啪的一声打在了车壁上,刘氏惊了一跳,朝外喊道, “怎的不能避开水坑,车子弄得脏兮兮的,回头晴天了给我里外好好拾叨一遍!” 那车夫状似没听到刘氏的话,眼望着刚刚骑马而过的身影,心中暗骂,“吓死你个老太婆才好!” 墨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想着若他没看错,刚刚路上那马车是李县尉府上的,想来是那谢家娘子回城了。最近跟这谢家娘子还真是有缘,不时便能遇见,这般想着城门已近在眼前,他打马过去,守城的府兵看到是节度使府上的令牌,看过后忙小心的递了回去, “大人,前方坊市有一牌坊倒塌,明府已派人去修缮,不过个把时辰便能处置妥当,大人莫不如在旁边驿站歇息片刻?” 墨砚举目远看,前方确有一队身着蓑衣的府兵,他点了点头,随守城的府兵去了驿站。等了约两炷香的时辰,耳中听得说话的声音,是刚刚那位守城的府兵引着一驾马车停在了驿站门口。 是那李县尉家的马车,墨砚起身打算去见礼,却见马车上下来了两位老妪,并无那谢家娘子,他便又坐回了椅上。 刘氏进了驿站四处查看,见屋中等候的人甚多,只余门边的一张长凳还有位置,便行了过去坐下。 墨砚见状忙起身让到一旁,状似看门外的修缮情况踱到了门的另一侧。 刘氏一坐下便絮絮叨叨的与孙氏交代晚间之事,直说的嘴角冒沫这才罢休,孙氏在旁则连连点头。 两人虽声音极小,可墨砚离的很近,将那些腌臜事听得个一清二楚,心中不免替那谢家娘子打抱不平。 正想着回去要如何说与裴昭谦听时,守城的府兵从雨雾中跑进来,告知前方坊市路通了,可以前行了,墨砚便翻身上马一路回了清溪园。 进了园中,遇到裴昭谦身边的女使棋画,墨砚便问道,“都督在何处?” 棋画指了指书房道,“在书房自己下棋呢!我瞧着脸色不太好,你要是无事莫要去给都督添堵。” “上京府中来信了?” “可不是,都督看过后脸色就不大好,好好的一盏银耳羹全扣到了地上。”棋画说完指了指手里的衣服上的污渍道,“你瞧,溅的这衣角全都是。” 墨砚看了一眼,可不是,玄色暗纹衣摆上星星点点的溅了不少透白的污渍,瞧着便知都督当时确是心情不佳。 行去书房的路上,墨砚还在想要如何将听来的事说出,不料进了门,裴昭谦便将一纸笺递与他, “传信给张乾,要他想办法将谢家女郎约到府上去,关于谢文轩一案我有些琐事与她了解。” 墨砚抓抓耳鬓,迟疑的接过纸笺,面色也有些犹豫。 裴昭谦见状蹙起眉,“发生何事?” 墨砚便一五一十的将听来的事说与了裴昭谦听,听完墨砚之言,裴昭谦面色越加的不豫。他踱到窗边看向远处的天色,乌云压顶,天色仍是黑沉沉的骇人,他脑中忽然想起那日在城外张阿哥家中时,谢梦华曾看山断言近日会有地动。此刻她在那山中,如此大雨若再遇上地动,若是山体滑坡,那后果不堪设想。 裴昭谦不假思索的转去屏风后,不一会换了窄袖袍衫,防雨马靴出来,“速去备马,我要出城!” “那今夜之事还……” 墨砚话未说完,便换来裴昭谦冷冰冰的眼刀,“你留在园中安排今夜之事,务必将人安稳送去檀州!” 墨砚刚想开口,裴昭谦已冲进雨雾中。 妫州城有南北两个城门,平日城中只开南门,北门外的路是荒野之路,不甚平坦,所以罕有人走。裴昭谦来妫州这些日子几乎将这城里城外的所有看的清清楚楚,自然知道去山里走北门更近一些,他勒马急行,到北门亮了令牌便一路奔驰而出。 一想到那昳丽丰润的女郎可能会命陨山中,他便心中一紧,手下的马鞭也狠劲挥了两下,骏马速度加快,朝着向阳寺而去。 第二十九章 真相 向阳寺中,谢梦华来回踱步,直到琥珀再一次从雨中归来,她急急地迎上去, “可是路通了?” 琥珀护着怀中的蓑衣进了门,“通了,娘子咱们真要连夜回去吗?” “是,咱们必须回去!” 琥珀见劝说无果,将蓑衣伺候谢梦华穿上,自己也穿戴妥当,主仆俩一前一后出了向阳寺。 下山的路被雨水冲得湿滑,两人走走停停踉跄而行,走到一个岔路,谢梦华看了片刻,将前方的琥珀喊住, “咱们走这边!” “娘子,那不是下山的路啊!”琥珀隔着雨雾大声喊道。 “跟着我走,我识得路。” 谢梦华说完便先拐上了岔路,行了一段路,除了雨声还听到啪啪的落石声,她回头去看,远处山中水汽缭绕,刚刚过来的山路被积水冲刷,已经从中间塌陷了一条沟壑,她又看向山壁,已隐隐有崩塌之势, “琥珀,咱们得快些了,怕是要地动!” “什么?”琥珀声都有些发颤,“娘子你可别吓我!” “谢梦华顾不得早已进了泥浆的鞋子,脚下走得飞快,呼吸也急促起来,“你若是再磨蹭,我们俩怕是要交代在这山里了!” 主仆而人一路急行,刚到山脚下的八里亭便觉地动山摇,二人一人抱着一根柱子才勉强维持住身形,再看刚刚下山之路,早已被一滩泥水冲榻,那泥水随着山石沿山脚的沟壑一路奔去了乡下。 谢梦华不禁后怕,刚刚若是再晚一步,她和琥珀便要交代在那泥水中。好在地动之势慢慢减弱,她稳了稳心神,唤过琥珀抓紧回城。 路的另一头,裴昭谦看着从山中冲下的山石,急急勒马,心中大惊,难不成自己来晚了?他看向山脚下奔涌的沟壑,细想片刻便打马而出,顺着那沟壑一路寻去。 却说谢梦华和琥珀递了过所进了城,雨势还是不见小,那守城的府兵认得谢梦华,便与她道,“夫人如此狼狈,不若去李县尉平日值守的屋中歇息片刻,那里无人打扰,夫人可处置下衣物。” 谢梦华问道,“李县尉是去巡城了吗?” “县尉今日与明府告了假,并未上值!” 谢梦华皱了皱眉,李建申知晓她与婆母今日要进山,家中无人,他为何要告假? 她记得李建申明明说这些时日要抓捕偷盗张府令牌和暗杀人证之嫌犯,没有时间休息,况且如此大雨,还遇地动,以他的性子就算告假也会该来城门巡防,怎会不在这里? 转念又一想到婆母急匆匆下了山,她心中猜想,难不成刘氏是想趁她不在家生米煮成熟饭,将那孙氏的侄女儿直接纳进门来? 越想越觉得是这般样子,谢梦华并未在驿站停留,匆匆与府兵告辞,带着琥珀一路朝坊市中行去。 天色阴沉,坊市间早已亮起了灯盏,刚从那碎石滑落的山中归来,谢梦华乍看这人间烟火,便觉又活了一回似的,心中思量若是那刘氏一味要纳那孙氏侄女儿进门,她便与李建申一同去找刘氏说清楚。 这般想着,正好她也要去寻李建申说阿耶之事,便唤琥珀改道往官署那边的街市而去。城中情况虽不似山中那般险峻,可雨势仍是不小,谢梦华捏住蓑帽边沿,尽量将身形缩在蓑衣中,可雨水仍是顺着边缘滑进了衣衫中,她顾不得湿透的裙衫鞋袜,闷头朝前走。 “娘子,娘子!”琥珀急行了两步,与谢梦华并行,忽然朝前方一指,“那不是竹书吗?他去海晏楼做什么?” 抬头的瞬间雨水打到面上,有些刺痛,谢梦华隔着水雾看去,果然见竹书侯在海晏楼的大门口瞧着雨幕发呆。 她略一思索,朝海晏楼而去。 “你在此做什么?” 竹书正对着雨幕百无聊赖,乍然见到谢梦华被惊了一跳,好半天才缓过神儿唤了一声, “夫人!” 谢梦华摘掉蓑帽递给琥珀,开口问道,“郎君在里面?” 竹书神色有些异样,顾左右而言他,“夫人不是去了向阳寺吗?” “我问你郎君是不是在里面?”谢梦华拧眉冷目,“是有何事不能说吗?为何不敢答我?” “夫人,我……” 谢梦华见竹书如此这般,便知李建申有事瞒着自己,不待竹书说完话,推开他大步进了海晏楼的门。 海晏楼与谢家明月轩有往来买卖,掌柜自然不敢怠慢谢梦华,却也不敢明说李建申在此之事,只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海晏楼二楼俱是被隔绝起来的厢房,隐秘安静。 李建申看着隔桌而坐的女郎心生欢喜,满色翡翠水绿充盈,戴在女郎头上身上,更衬的女郎越发多了几分贵气。 更待说几句贴心窝的缠绵情话,便听厢房大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刚想开口斥责,却看到站在门边的人,李建申当刻便愣在那里。 谢梦华推门的前一刻还设想若是李建申只是在此宴请同僚,她如此这般闯入是不是不算妥当,可今日所有发生之事都在心中起起伏伏,李建申究竟是要宴请如何紧要之人才会在如此这样的天气来这海晏楼?定是刘氏想将那孙氏的侄女带到此处与李建申见面才会选在她不在家的时候。 她设想了所有,却从未想过自己的敌人从不是那乡下来的女郎,而是厢房里面那个娇嫩柔弱的明府千金——孟采莲。 她也想骗自己,可孟采莲头上身上戴的首饰图样俱是她在望月轩所见的草图样式,此刻她心中才明白,为何李建申会定翡翠饰物,饰物上会雕遍莲花纹。 只因为,那并不是给自己订制的,而是给里面那个叫采莲的女郎。 之前的种种难解之事豁然间都有了解释,为何他从不亲近自己,为何他从不在乎她,为何他会心狠的将阿耶送入大狱,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了来由。 谢梦华觉得眼角有些酸,模糊的视线里却见孟采莲垂下头用巾帕擦了擦眼角,李建申神色慌张的想去安抚,却又碍于她还在此,伸出的手又挪了回去。 原来,他心中早已有佳人,只是那佳人从不是自己。 第三十章 痛快 琥珀留在楼下拦住竹书,等到竹书挣脱开琥珀跑上楼见到立在厢房门口的谢梦华,心中便知完蛋了。 谢梦华听见脚步声,转头看了一眼竹书,那眼神骇的竹书定在那里,再也不敢往前一步。 脚步发沉地迈步进门,谢梦华一步一步走到李建申面前,冰冷的神色叫人心口发毛,李建申仓皇地站起身。 “夫人,我……” “你还知道自己是有夫人之人?”谢梦华向前一步,咄咄逼人,“我原以为你只是个木讷之人,不懂男女情爱和为夫之道,总想着相处久了自然便好了。原来,你不是不懂,你只是假装不懂!” 说罢谢梦华抬手指了指李建申的胸口, “李建申,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当初求娶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谢家的钱财?” 虽当初心底确是这般想的,可李建申仍是面红耳赤地辩解道, “我男子汉大丈夫,怎会为了区区银钱便出卖自己?” “是吗?”谢梦华轻哼了一声,神色越加的冷,“那你当初需要钱财读书的时候怎不这样说?升迁不顺需要我阿耶帮忙之时怎地不这样说?还有那日你从我这里支取钱银给别的女郎采买翡翠饰物的时候怎地不这般说?” “李建申,我以为你对我这般是因你阿娘不喜我,原来你与她一样,从未想过真心对待我!你们李家俱是忘恩负义之徒!” 孟采莲在一旁听闻此言,惊的捂住了口,原来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谢梦华,你说什么疯话!”李建申气的瞪圆了眼,却不是因为谢梦华说出了那些事实,而是因为谢梦华的话让他在孟采莲面前失了颜面。 “我说疯话?我说的可都是事实,全妫州城的人都知你的过往!我往日总想着你是个郎子,在乎名声,从未提过这些事,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谢梦华抚了抚额头流下的雨水,冷哼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现下你我便回府,写下和离书,明日送于官署更改户籍,以后我不管你欢喜什么女郎,你也莫管我说不说疯话!” 说完便出门而去,李建申听到和离二字,怔在那里,半晌才想起孟采莲还在屋中,他忙俯身打算安抚,却被孟采莲一下子躲开。 “我以为郎君与夫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情爱可言,今日一见,夫人明明对你有情,不然为何那般痛苦?往日我只听你说你们感情不睦,却不知其中有此内情。你我二人之事本就不合乎情理,采莲就此告别,往后不必来寻我了。” 说完孟采莲将头身上饰物摘下搁置在桌案上,欲起身离去。却被李建申拦在身前, “莲娘,你听我说,不是那蠢妇说的那样……” “你竟然如此这般说自己当初一心求娶的夫人,将来若是我年老色衰,身形壮硕,莫不是也要被你如此的对待?” 孟采莲蹙着眉闪躲开李建申的臂膀,快步朝门边行去, “以后莫再寻我了,就当你我从未相识过!” 说完,人也闪身离去。 李建申颓然的站在厢房中良久,才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跨出门去。 - “娘子,娘子,你等等我啊!”自打出了海晏楼的门,谢梦华便未再开口,只是一路脚步飞快的急行,琥珀在后面紧追慢赶,却不敢开口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上到二楼的时候谢梦华已经出了厢房的门,面色苍白,眼中含泪,她不敢问,只能一路跟在她后面。 直到看到了县尉府的大门,谢梦华才开了口,“一会儿回房将我的私印和账本收拾妥当,咱们今日便回谢府!” 往日谢梦华与李建申吵嘴也回过娘家,虽私印都随身携带,可账本从来没带回过谢府,这次是不打算回县尉府了? “娘子,您与郎君?” “住口,以后我还是谢家女郎,你也再没什么郎君!” 琥珀听到此话虽心中惊讶,却也知道自己是哪头儿的,忙应道,“知道了,娘子!” 说话间县尉府已近在眼前,谢梦华拾阶而上跨进门去,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还未进院,便见往日李建申所居外院掌了灯,透过窗棂纸映出了里面一抹婀娜剪影,她心中冷笑,那人还在海晏楼应付佳人未归,家中便又安置了一位,还真是有福之人! 既然已要和离,她倒也不介意见见那刘氏相中之人到底有何长处,能让她冒着跟自己翻脸的风险将人不清不楚的带进门来。 这般想着,脚下便拐了道弯,人也进了外院。 房门未关,还未走近便听见刘氏和孙氏的说话声,间或掺杂着一道细嫩柔弱的嗓音, “老太太,这样能行吗?若是郎君怪罪可如何是好呢?” “你莫要害怕,自会有我给你做主,你只管笼络住申儿便是!”刘氏柔声说完,又道,“还叫老太太,都进了门不是该改口了吗?” “阿娘!” 谢梦华牵了牵嘴角,从她进门还从未听到过刘氏如此温柔的与自己说话,还真是一副母慈子孝! 她将蓑衣蓑帽摘下扔在门口,人跨进门去。 屋中三人正说的热闹,见到鬓发零散的谢梦华皆是唬了一跳,孙氏磕磕绊绊的道, “夫人怎么回来了?” “这府中我不能回吗?”谢梦华径自去了刘氏身旁的榻上落座,朝向刘氏道,“婆母如此心不诚半路下山,那所求之事怎能如愿呢?” 刘氏眼神躲闪了一下,又一想到自己才是这府中的老太太,便正色道, “你怎地冒雨回来了?” “我不回来怎能见到你们母子俩的这出好戏?”谢梦华冷笑一声,看向躲在孙氏边上的瑟瑟女郎,道,“果然是个美人坯子,怨不得婆母这般喜欢!” “不过,可惜了!李建申不喜欢她这样的女郎。” 刘氏朝孙大娘看去一眼,又看向谢梦华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告知你一声,从今日开始,福寿园的所有开销就此停了,你也莫要再差人去明月轩铺面中取拿补品……” “你什么意思?我可是你的婆母,是这县尉府的老太太!你如此对待我,也不怕被城中人唾骂!” “没错,你确是这县尉府里的老太太,却不再是我婆母。”说罢谢梦华玉手一指,点在那女郎身上,“你愿意当婆母便给她当吧!” 语毕,谢梦华起身朝外走,未去管刘氏在后面大呼小叫的说什么。 出了门,她长呼一口气,这半载的憋闷终是吐出了心房,从此她再也不是这县尉府的委屈夫人,只是谢家女郎。 第三十一章 巧莺 刘氏被谢梦华这般说完,愣怔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朝着孙氏大叫道, “你看看,你看看!申儿给我找了个什么疯妇回来,竟然这样与我说话,这要是外人知晓了,还当我这个老太太是个泥捏的!” 孙氏也被这变故唬了一跳,可心中却是压抑不住的高兴,谢梦华与刘氏闹翻了,她侄女儿若是能如愿进门,那今后便能在刘氏这里得了便宜,还愁没她好日子过。如此这样说,越觉自己命好,连老天爷都帮她。 可一瞧刘氏的面色,她还得装作是忧心的样子上前, “老太太,您可莫要与夫人一般见识,她年岁小,出身富贵之家,娇蛮些倒也正常,日后您再慢慢调教,可莫要气坏了身子,那可不就真让人看了笑话!” “是啊,老太太,您可别生气了,说起来这事也是因我而起,若我今日不来,或许就不会被夫人闹将这一场……”孙氏侄女巧莺,人如其名,说话也是如莺啼般怜人,说到最后一句还隐隐带了哭腔。 刘氏抚了抚胸口,看向孙巧莺,越发觉得乖巧顺眼,抬手将人招呼到眼前, “一会儿申儿归家,我便与他细说,定要他纳你进门!” 孙巧莺含羞带怯的点点头。 她心中最想听的便是这句,她一乡下出身的女郎,若是能进了这县尉府做如夫人,那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可不就是便宜好事一桩。 三人正说着话,便听廊下有脚步声,孙氏迎出门去,看见熟悉的身影,施礼道, “郎君回来了!” 李建申刚在海晏楼被谢梦华和孟采莲羞辱完,见到孙氏出现在自己院中,口气多有不耐, “我房中自有竹书打扫,孙大娘不去伺候阿娘,为何来此?” 未等孙大娘回答,刘氏便在屋中唤道, “申儿,快进来!” 李建申听到刘氏的声音抬步进了屋中,却见屋中除了刘氏和孙大娘,还有一窈窕你女郎。 他心中细想,谢梦华刚刚那般样子到海晏楼明显是刚刚进城,阿娘却未与她一同回府,而是在他屋中,看桌上的茶盏,应是等候多时了。再想到今日发生的这诸多的事,他心中便明了,原来阿娘将谢梦华一人扔在了山中,想趁她不在府中将孙大娘的侄女儿直接领进门来。 刚刚心中的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却又无法对着自己阿娘发火,李建申长叹了口气,只朝着刘氏问道, “阿娘这是何意?” 刘氏拽过孙巧莺道,“这是巧莺,是我为你相看的如夫人!” 李建申未去看孙巧莺,只朝孙大娘挥了挥手道,“我与阿娘有事要说,大娘先出去!” 孙氏自然看出了李建申面色不豫,拉了孙巧莺一径出了门。 “什么要紧事还能大过生儿育女?”刘氏见李建申面色不好,以为是自己自作主张惹了他不快,自己心中也是委屈,“我这般筹谋是为了谁,难道是为了我自己,我一个老太婆,土都埋了半截了,还能活多久?要不是你娶了那么个蠢妇回家,我何至于……” “住口!” 李建申一声厉声喝住刘氏,然后又瞥见刘氏愣怔的目光,心口又一软,“阿娘,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氏这次反应过来,大声哭闹起来,“你们一个一个的都如此对待我,你那个骄横蠢笨的夫人刚刚在我这闹将一场才走,你便也归家来这般对待我,我……我就该当初随了你阿耶去了,省的碍了你们的眼,天天看你们眼色过活,连花销用度,吃个补品都要看媳妇脸色!真是造了孽啊!我……就不该活着,我就该去陪你阿耶……” 说完人一歪,头就往窗边的青砖墙上撞去,李建申连忙扑过去将刘氏拦住,刘氏便闹将起来, “你到底纳不纳巧莺?你给我句痛快话……若是不愿,我便回乡下去,从此你我母子二人不复相见,我就当没生养过你!” 李建申心中烦闷,从未有过这般无奈,静默了半晌,刘氏忽然哭的一口噎在喉咙里,他终是认命般的叹了口气, “随阿娘做主吧!” 谢梦华已然要和离,孟采莲与自己也斩断了情愫,他还能剩下什么,千算万算,终是算错了一步…… 喜爱自己的人要离开自己,自己欢喜的人又那般看待自己,既然已经这样,那纳不纳妾又能如何,无非是让阿娘安心罢了。 刘氏听完刹时便停了哭声,“你说的当真?” “阿娘自己拿主意吧!”说完李建申便出门而去。 孙大娘和孙巧莺侯在屋外,自然听到了屋中母子二人的对话,一个喜不自禁,一个含羞带怯。李建申却只是擦身而过,连看都未看一眼便去了内院。 内院里,谢梦华换过衣衫收拾好自己的私物,正坐在榻上写和离书,槛窗半开,自然听到了外院刚刚那一场好戏,她嗤笑了一声,心道李建申有此阿娘合该是他的造化。 有脚步声在廊庑间响起,不一会余光里瞥见一抹身影,她知是李建申来了,却并未停笔,只一心将和离书赶紧写完,签字画押离开这县尉府。 琥珀正将妆匣中的东西归拢好放置在门边,一抬头见到李建申的身影,她未见礼,哼了一声转头进了屋。 李建申迈步进屋,见门口搁置了几个大箱笼,便知谢梦华在海晏楼说的不是气话,她是真的想和离。 他曾经觉得与她的婚事是一桩回报恩情的手段,只这般应付度过便是,谁知中途遇上了自己心中之人。他本想等谢文轩一案事了,能靠自己顺利升迁,然后便求娶孟采莲,再许给谢梦华平妻之位,便可皆大欢喜。 却不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如今孟采莲与他断绝来往,自己跟谢梦华的姻缘也走到了这般田地!他曾以为谢梦华主动提了和离他会松一口气,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心中却有一丝不痛快。 谢梦华自然看到了李建申纠结的神色,如果是从前的她,可能会对他抱有一线希望,可如今自己亲眼所见他们母子二人的所作所为,若是还抱什么希望,那便是自己欺辱自己,不给自己活路才是。 第三十二章 和离 最后一笔写成,谢梦华签上自己名姓,从腰间荷包中取出私印盖上,起身下榻将和离书搁置在门边的槛窗上。 “我带来的嫁妆都是些商铺和地契,这些我自带回去,这半载你的俸禄我自会从阿耶陪送的开元通宝从扣出去,待我算完细账写清交于竹书。你若是无异议,便签字落印,明日送去官署改了户籍。” “夫人……” 李建申刚一开口便被谢梦华打断,“莫要唤我夫人,我有名有姓,本就不该是你县尉府里没名没姓没脾气的县尉夫人!” “梦娘,你说的可是气话?”李建申向前一步,“我已与采莲说清楚了,往后你我二人好生过我们的安稳日子,我也会告知阿娘,不许再提纳妾一事。” 谢梦华仰头看向李建申,似乎是不认识他一般眸中俱是不解, “你莫不是以为我是在跟你闹笑话?你以为在我亲眼所见海晏楼之事后还会与你过安稳日子?你以为你阿娘那般逼迫我之后我还会忍辱负重做你县尉府的便宜夫人?” “李建申,你当我谢梦华是个傻的?可以随便你们母子欺瞒侮辱?” “你怎地这般说话?”李建申被说中心中事,脸色铁青,“这满妫州城,连寻常的商户都可三妻四妾,我为何不可?再说我并不是要纳那乡下女郎,我只是想与采莲在一起,你与她都做这县尉府里的夫人有何不好?” “你要我与她做平妻?”谢梦华哼笑一声,似在看笑话般看向李建申,“你可曾问过我的意思?你又可曾问过她的意思?李建申,我只恨当初错看了你,才会对你倾心一顾,在你求娶之时没有多加考虑,平白受了你们母子这半载的冤枉气!” “你!” 李建申气的抬起手,谢梦华并未害怕,“怎地?恼羞成怒便要打人?我竟然不知你是这样的郎子!” 正待再说些什么,边听廊下传来一连串的急呼,“郎君,郎君!”不一会儿竹书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李建申本就来气,此刻更是没好气,“干什么大呼小叫!” “郎君,府衙出事了!” “出了何事?” 竹书看向谢梦华面色犹豫,李建申在旁喝道,“快说!” “刚刚地动之时大狱中出现了暴乱,谢……” “说!”李建申大步上前,“是不是谢文轩出事了?” 竹书点了点头,“谢家郎君不见了!” “你说什么?”谢梦华心中一惊,身形晃了一晃,眼看要摔倒,琥珀从后扶了一把,却被她抚开,“竹书,你说我阿耶不见了?” 梦中之事再度出现在脑中,一想到阿耶可能已遭毒手,谢梦华便后背发冷,心中狂跳,脑后那麻酥酥的感觉又来了。梦里是李建申送去的被褥中被人放置了毒物害了阿耶,此时阿耶不见是不是也是他? 谢梦华心中发紧,她看向李建申,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却看到了和他同样的迷惑, “是不是你?” “什么意思?”李建申看向谢梦华苍白的脸,“你怀疑是我做的?” “你难道不是想靠阿耶的案子得到明府的肯定,然后求娶孟采莲吗?”谢梦华喃喃问出口,来不及思考阿耶失踪这事到底有何不对。 “蠢妇,我与你真当不是同路人!”李建申拂袖而去,唤上竹书,“速速随我去府衙。” 大雨滂沱,将李建申与竹书的身影模糊成一道暗影,转眼便在廊庑间消失不见,谢梦华憋闷已久的泪这才簌簌落下。 刘氏刚到门口见到此景,还道是李建申教训了谢梦华,心中暗自高兴,迈步进门道, “哭什么哭?咱们这城中的夫人你见谁家纳妾哭哭啼啼的,那都是添人进口的大好事,还至于哭成这个样子?收拾这些东西是又要回娘家去?” 谢梦华本就担心阿耶,听到她这般说,所有的怒火都朝她发了过去, “少在我这里碍眼,你愿意添人进口那是你们李家的事,与我无关,我与你的好郎子已经和离!你也别在我这说那些有的没的,小心我将你私放银钱的事捅出去,看你和你的好郎子以后怎么在这妫州城立足!” “你!你!你!” “我什么我,再多说一句,别说我将你打将出去!”琥珀护在谢梦华身前,朝着刘氏愤愤不平的骂出一句,“老虔婆,早就受够你了,往日要不是娘子好脾气,你以为你能颐气指使的使唤我?!” “行了,莫与她多话,咱们走!” 谢梦华说完先一步打了伞出门而去,琥珀拎着包袱跟在后面。 出了门被风雨扫过,谢梦华渐渐冷静下来,她停下脚步朝向琥珀,“你留在这里看着车夫将箱笼送回谢府,我去一趟张乾府上。” “娘子,这般风雨,您坐马车过去,我出去再赁一架马车便是!” “如此大风大雨,车夫都不敢出门,哪里会有赁马车的?坊市间全是水坑,马车走走停停耽误时间,你便听我的,我走着过去。” 谢梦华说完便自行离去了,琥珀又返回正房。 房中刘氏还未走,正同孙大娘翻找着什么,见琥珀去而复返,两人俱是惊了一跳,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家娘子的房间我不能来吗?再说了,这屋中一应都是娘子出嫁带来的,我自然得回来看着点,省的有些人手脚不干净摸些什么东西带走!” “你怎么说话的?”刘氏老脸一红,却正色道,“我是这府中的老太太,岂能做那偷鸡摸狗的腌臜事!” “偷鸡摸狗是没做,可偷人的事可是做的明明白白!” “哼,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一个女使计较!” 琥珀说的自然是刘氏要偷偷纳人进门一事,刘氏心中也明白,可孙氏却听着碍眼,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便见刘氏朝她使眼色,她会意,跟着刘氏行出门去。 出了门二人便快步离开了,琥珀朝着两人的背影狠狠地唾了一口这才去查看是否丢了些什么东西。 走得远了,刘氏才朝孙大娘问道,“都拿什么了?” “不过就一柄银簪子和几块开元通宝!”孙大娘将袖中物品掏出给刘氏看。 刘氏愤恨道,“收拾的还挺快,我早早就相中了她那金镶玉镯子,竟没找到!” “要不我待会儿看时机再回去找找?”孙大娘瞧着刘氏的眼色问道。 “罢了,可别闹的太难看叫申儿没法儿做人!左右我心中事已了,一个镯子罢了,等日后申儿高升,还愁没镯子带?!” 这般说着,二人便回了福寿园。 第三十三章 打探 谢梦华出了府便一路行去了张乾府上,坊市间满是硕大的水坑,大雨被风刮的朝身上打来,不一会儿便将裙衫浸的透透的,鞋袜间又是一腔泥水。 步履蹒跚的行到张乾府上,谢梦华早已形容狼狈。 门房见状赶忙进去通禀了王氏,王氏已在来的路上听门房告知了谢梦华的样子,一路急急行来,当面一见却比门房所讲更加不堪,浑身衣衫浸透,鬓发被风吹的烂七八槽,哪里还有往日的端庄模样,王氏便知她定是遇了什么难事。 “梦娘,怎地如此天气来寻阿姊?” 说罢便将手中挽着的披风给谢梦华披上,“你可是遇到何事了?” 谢梦华眼中含着一包泪,听到王氏此言,已然要滑下眼角,却还忆起自己有要紧事要问便与王氏道, “阿姊,我有事求你!” 王氏牵着谢梦华进了院子,寻了个清净的厢房将人安置,将一落座,谢梦华便道, “阿姊,张大人可在府中?” “今日天降异象,如此大雨又遇地动,郎君从晨起便一直在城中忙碌,还未归家。才刚捎信儿回来,说是府衙中出了什么事,可能要晚些回府。” 谢梦华思量片刻,问道,“那梦娘可否在府中等张大人回府,我有事要问大人。” “可还是你阿耶之事?”王氏递了干净的巾帕给谢梦华,“你先擦擦鬓发和身上的雨水,有何事一会儿再说。” 说完又唤房中女使去煮姜汤,这才又朝向谢梦华道,“你可用了饭,我让人给你预备点儿吃食可好?” “不麻烦阿姊,我吃不下。”谢梦华摇了摇头。 “你到底是遇上何事了?若是真有事需要阿姊帮忙你便开口便是,能帮忙的定会帮你!”王氏隔桌握了握谢梦华的手。 谢梦华心口一酸,她与王氏虽口中称呼姊妹,可她心中明白她们之间不过是利益关系,并不期望她会真心帮自己,可自己今日所遇之事皆是让人心寒之事,此刻听到王氏这番话,顿觉分外的暖心, “阿姊之前能那般帮忙已是对梦娘有天大的恩情,不敢在麻烦阿姊。” “哎……”王氏叹了口气,看向谢梦华昳丽的面容,除了她们二人之前的利益关系,她倒也是真心心疼这女郎,阿耶出了那样大的事,家中全靠她一人,还能如此应对,也是难为她了。 “梦娘,你可先与阿姊说说是何事要找我家郎君,如若是十分要紧的事,我便打发人去官署替你问一问可好?” 说完王氏欲言又止,斟酌了半晌才道,“上次我便想问,你与李县尉究竟相处如何,我瞧着怎地不似寻常夫妇的模样,县尉他对你也恁的冷淡!” 谢梦华苦笑一声,连王氏这外人都瞧出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不睦,只有她还自欺欺人,以为他只是不通情爱之事。 “阿姊,不瞒您说,我已签下和离书,从今日起与他再无干系!” “什么?!”王氏目瞪口呆,她本以为谢梦华与李建申只是夫妻不睦,并未想到竟然是走到了和离这一步。 “是他提的?因你无生养?” 这妫州城中的官署亲眷时常也会来往,王氏与李建申阿娘刘氏也相识,倒也听闻过她因谢梦华无所出颇有微词,以为是因此谢梦华才会与李建申和离。 谢梦华摇了摇头,“是我提的!” “发生何事?你为何……” “阿姊莫再问了,我与他实难相处下去,莫要再提这伤心事。”谢梦华说着说着眼角又酸起来,为自己这半载的鬼迷心窍,为自己一片真心错付。 “行了,我不问了。你且说说你有何事找我家郎君,我遣人去寻他。” 有女使端着托盘进来送姜汤,王氏将汤碗推到谢梦华面前,“先喝点姜汤,慢慢说。” 谢梦华未喝,待那女使退出去才道,“阿姊,我阿耶在大狱中不见了,我想问问张大人是否知晓当时境况!” “什么?!” 王氏骇的心口一惊,今日所闻之事俱是让她惊讶之事,先是谢梦华与李建申和离,再来一个大狱中谢文轩没了影儿。 前一个她倒是没那么在意,可后一个若是把自家郎君也扯进去,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她也急于知晓这其中内情,惊讶过后忙唤了人进来。 “快去寻郎君,就说我有要事!” 来人得令而去。 - 张乾坐在官署里,心中也是百思不得解。今日天生异象,官署众人除了李建申均散布城中巡防,偏偏就在今日大狱中起了暴乱,谢文轩没了踪影。 孟时迁坐在上首,脸色黑青,指着下首的众人破口大骂, “一群饭桶,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踪影,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我这官署成了什么地方,就这般把人带出去了没人发现?” 下首的一众人俱是蔫头耷脑,李建申更是心中焦急。 今日除了他告假,其余人皆在城中,如若追究起来,他的嫌疑最大,若是那裴都督细问起来,他是如何也托不了干系。 连忙托手行礼道,“明府,我已命人将城门封闭,不如我再带人全城搜寻一番,这么短的时间,还是这样恶劣的天气,他就算逃走也定不会走远……” 孟时迁早已从女儿口中得知了今日之事,本来他还以为李建申能拿捏住谢梦华,待到谢文轩一死与上京的贵人交了差,他便能吃了谢家的绝户,到时候谢梦华区区一介女流,还愁没办法让她安生的听话。谁曾想,这是个贪得无厌之徒,竟想两头得便宜! 想到这,孟时迁便气不打一处来,将手边的茶盏拿起便掷到了堂前,那瓷盏应声而碎,李建申却躲都未躲。 孟时迁见他仍是杵在那里,更是怒火中烧,暴喝一声一声,“还不快去,都去,人找不回来,你们的项上人头都给我小心着点儿!” “等等,若是拒不归案,格杀勿论!” 堂下众人听完纷纷作鸟兽散,一会儿的功夫俱散个干干净净,孟时迁坐在堂前,想起自从裴昭谦来妫州以来发生这不寻常之事,总觉得是天不帮人,他忽然心中犹豫,若是上京的差事办砸了,自己还有何退路? 可若是他选了另一条路,那人会不会保他一命呢?! 第三十四章 等候 话说张乾随着众同僚出了官署,各自领了需要巡查的区域便都分开了。他领的是自家府邸附近的那片坊市,这便打着伞一路行回了家。 大路因牌坊倒塌压坏了路,不是太好走,他便抄了近路走了小胡同,一路也是泥泥水水的,但好在路程近,不一会儿便能看到自己府邸的长街口,他急行几步,府门便在眼前。 刚进门,门房便递上一封纸笺,张乾打开细看了两眼,琢磨片刻,与门房道, “你去趟李县尉府上,就说夫人突发头疾,上次李夫人送来的西红花颇有功效,寻她再采买一些!” 那门房迟疑了一下,道,“李夫人就在府中啊!才刚咱家夫人派人去寻您,便是因李夫人有急事要找您!” “寻我?” “可不是,走了有一阵儿了。”那门房如实答道。 两人正说着,王氏园中的随侍进了府门,“郎君,我刚去官署寻您……”随侍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就是急着回来赶路赶的。 “行了,行了,我知晓了。”张乾摆摆手示意他下去休息,这便抬步去了王氏院中。 院中厢房王氏与谢梦华正相对无言,叹息一片,便听女使来报, “夫人,郎君来了!” 谢梦华连忙起身,王氏也行去门边,便见张乾迈步进了门。 “李夫人!” “大人莫客气,唤我梦娘便可!”谢梦华蹲身施礼道, 张乾见她衣衫凌乱,外面披着自家夫人的披风,心中思量这应是有急事这才着急这个样子赶来自己府中。 王氏将张乾请到屋中圈椅中坐好,自己又回了与谢梦华对坐的榻上,这才开口道, “郎君,梦娘来此是打听一下她阿耶一事……” “张大人,我阿耶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会在大狱中不见了踪影?” 张乾斟酌片刻,开口问道,“你怎知晓?” “我……”谢梦华攥了攥手中的锦帕,迟疑了一瞬才道,“竹书回府来报时我正好在场,便听到了此事!” “那李县尉未与你说这其中境况?” 王氏打断张乾道,“说甚么说?梦娘今日已与那李县尉和离,他还能说甚么?原来是一家人时都不说,现今更是不能与梦娘说些什么了!” 随后面色忧愁的看向张乾,“郎君此事到底如何,明府发了好大脾气吧?” 张乾自然知晓自家夫人心中所想,摆摆手道,“发脾气也是应当,好好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大狱中没了踪影,换做是谁也该发些脾气。” 说完张乾看向谢梦华道,“既然你已与李县尉和离,我便与夫人一样唤你梦娘。梦娘,你阿耶之事不是我不告知你,是我也不清楚其中内情,他现今是生是死谁都不知晓!” “那依大人的意思,我阿耶他……”谢梦华想到阿耶可能就此离开自己便心口窝发痛,一句话哽在喉咙间。 张乾见状抬手止住她的泪,“你先莫哭,此事虽蹊跷,细想来却也有能想通之处。”回府这一路张乾左思右想,能将谢文轩带离大狱,还不被发现,这妫州城现今除了一人能有如此有手段,他想不到其他人。 “大人,你的意思是?” 谢梦华擦了擦眼角的泪,细细琢磨这其中的细节,忽然想到,若是李建申或者其他人想要阿耶的姓名,为何不趁乱将人扼杀在大狱中,还要大费周章的将人带出大狱,这明显是不想要阿耶的性命,只是想将人暂时带离那里。 “我阿耶还活着?” 张乾摸了摸胡须,意味不明的道,“我不知,不过明府已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嫌犯有反抗便就地正法,如若有人真想要你阿耶的性命,这也是个绝佳的机会。是生是死全看他的造化了,端看他能落在谁的手中!” 原先张乾还以为孟时迁在上京的关系能支撑他与裴昭谦斗上一斗,可观望了这些时日,他发觉上京那人或许是想断尾求生,弃了孟时迁这步明棋,还能将孟时迁推出去做个替罪羊,他庆幸当初没站队,照现在的形势看,或许裴都督才是这局棋的获胜之人。 听完张乾之言,谢梦华便知他话中有话,连忙起身又施了一礼, “大人,请给梦娘明示,若是能救回我阿耶,梦娘定加倍回报!” 王氏见差不多了,拿眼瞥了一下张乾,“郎君,你倒是给个话儿啊,不然你要梦娘一介女郎如何是好!” “我所知不多,能告诉你的便是,当初你阿耶之案能暂缓审理是因为四位在堂之人,有二人反对当庭结案,一个是我,一个便是裴都督。” “裴都督?” “正是!” 谢梦华听到此,不知为何,忽然想到那日在乡下张阿哥家中,他与自己探讨赋税一事时说到阿耶之事,他曾说谢家并不无辜,难不成他知晓这其中的缘由? 而李建申和孟时迁如此对待阿耶,难道他们也参与了偷藏赋税一事? 这其中弯弯绕绕,百转千回,谢梦华思量几番,终觉得藏着那账本并不是解决的办法,阿耶若真是犯了罪,自当有国法处置,可若是阿耶无罪却被人扣上罪名无辜暗杀,那才是最大之不幸。 想到此,谢梦华朝王氏和张乾施礼道,“大人,阿姊,我现在便去面见裴都督,要他做主,定要让我阿耶活着!” “你先莫去,裴都督传信与我,说是戌时前要来府中与我商议官署之事,梦娘可在府中等候,待都督前来再做打算!” 谢梦华虽等不及,可想到若是自己此刻前去清溪园,若是与他错过,岂不耽误时间,便就应了, “那便多谢大人了!” 张乾站起身,朝向王氏道,“夫人上年不是有件裙衫不太合身一直没穿吗,不若拿来给梦娘换上,不然若是一会儿都督前来这个样子怎好见人。” 王氏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梦娘你且坐坐,我去给你取我那裙衫来!” 说罢,便与张乾一同出了门。 进了正房,王氏关了门,这才问道,“郎君有事嘱咐我?” “我瞧着那裴都督对这谢家娘子似乎是关注甚多了些!”张乾脱了身上的外衫,换了常服,“不然为何要单独与她说谢文轩一案之事?” “那咱这步棋走对了?” “算是吧!彼时是罗敷有夫,现今佳人已和离,便是一切皆有可能了!”张乾见王氏还站在那里,指了指箱笼道,“你还不去给她寻裙衫!” 王氏这才翻箱倒柜的将那裙衫找出,然后喜不自禁的出了门,心中盘算,若是真的搭上了裴昭谦,那自家郎君以后还愁没好日子过,她可早就受够了孟时迁那夫人往日的白眼,恨不得看人都用鼻孔看,看着就让人心口堵得慌。 这般想着,脚步便轻快许多,一路行去了厢房。 第三十五章 见他 王氏进了门便将裙衫递给谢梦华,随后唤来女使替她换衣。这裙衫乃玉兰色软绫罗所制,确是她上年所裁,不过那时自己刚生养了孩儿,身形丰盈,便做的宽松了些,制成之时已入夏,她便归置起来。待到今岁想穿,已肥的不成样子。谢梦华比自己略微丰盈,想来穿上应会合适。 心中想着,眼中便见屏风后转出一个俏丽身影,还别说,这玉兰色穿在谢梦华身上,倒是更衬得人水灵灵的。 “阿姊,这裙衫有些紧,不然我还是换回我自己的吧!”谢梦华抚了抚腰间蹦的紧紧的绫罗,很是担心会被撑破。 “不紧,你年岁这样小,就该穿些衬身形的裙衫,以后可莫要再穿那宽松的,显得人都没了精气神儿!” 王氏行过去,将谢梦华的鬓发理了理,替她将发簪重新簪好,这才满意的笑道, “这多好,瞧着就惹人欢喜。” “行了,你就在这厢房歇上一歇,待都督来了我便遣人来寻你。” “多谢阿姊!” 说完王氏扭头出去了,谢梦华也自去了榻上。 窗外仍是雨声阵阵,天边更是如泼墨般黑,谢梦华支着头,想着阿耶如若真的是被人救走此刻是否还在这城中?如果在城中,这样的大雨是在何处藏身?孟时迁让人全城搜捕,若是被他寻到? 心中烦乱,身上也疲乏,从向阳寺下来走得甚是着急,双腿也酸涨涨的,她倚着榻上的软枕轻揉双腿,一会儿的功夫便觉得有些困倦。 睡去之时还在想可莫要睡太久,待会儿裴都督便要来这佐史府了。 再睁眼之时屋中黑漆漆的,谢梦华翻身坐起,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外间的女使听见声响进得屋中唤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张乾府中。 “几时了?” “戊正了!” “你们夫人呢?”谢梦华急忙下榻,已经戊正怎地没人来唤她呢? 女使答道,“夫人在正房中。” 谢梦华急急行出门去,“带我去寻你们夫人!” 那女使便头先领路,带着谢梦华去了正房。 王氏正做着女红,见谢梦华醒了,忙唤她过去,“梦娘睡的可好?” “还好。”谢梦华面上焦急的问道,“阿姊,裴都督可来了?” “嗨,我还寻思待你醒了再说与你听,郎君已派人去清溪园问过了,都督未在府中,不过都督既然白日里传信,今夜便一定会来。” 谢梦华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雨势虽照白日里小了些,可仍是又急又密,这般天气或许裴昭谦会临时改了主意呢?她急于知晓阿耶之事,哪里还呆得住,朝王氏道, “阿姊,梦娘自去清溪园寻裴都督,若是都督先到了府中,麻烦阿姊派人去清溪园寻我!” “这般大雨,坊市上实难行路,你如何孤身一人去西市清溪园?不若就在府中再等等吧,左右你与李建申也已这般样子,又不着急回府去!”王氏劝解道。 可谢梦华心中仍是难以安心,这样大的雨,阿耶的身体…… “阿姊,我定要亲去清溪园看一眼才能安心!梦娘刚才之言便拜托您了!”说完不顾王氏阻拦便出门而去。 下了一天的大雨,坊市间早已满是水坑,谢梦华打着伞艰难前行,雨水顺着伞沿又将她新换的衣衫打湿,一会儿的功夫裙摆便被水湿透,坠在脚下,叫人走路越发的艰难。 从东市一路行过去,夜色中见一对府兵远远行来,谢梦华更是心中难安,脚步走得急了些,耳中听得马蹄声,她急忙躲闪,却未料旁边是个水坑,脚下一歪人便摔在了里面,伞也脱手而出,细雨淋漓,瞬间便将她浇的个透心凉。 今日从山中出来本就是劫后余生,回城又发现李建申心有所属,府中还有人急着纳妾将她挤出门去,她本就是强自应对,却又得知阿耶失踪的消息,这诸多的委屈在此刻全都涌上心头,谢梦华伏在那里,潸然泪下…… - 墨砚去了檀州回来在城外遇到了回城的裴昭谦,见到人的时候裴昭谦连人带马满是泥水,狼狈不堪。若不是墨砚看到了马上的金钩带,他都险些没认出那是裴昭谦。他连忙喝住马,急急停在了裴昭谦身旁。 马车上有壁柜,平日里会放备用的衣衫和一些书籍茶盏之类的物品,墨砚伺候裴昭谦擦干净身上的泥水,将备用衣物找出换上,这才出去赶车。 裴昭谦的马是万一挑一的宝马,通人性,见主人进了马车便随着马车一路嘚嘚朝城内行去。 顺着山下的沟渠一路行去乡下都未找到谢梦华,裴昭谦本打算顺着山路去向阳寺,可山上刚有滑坡,实难行进,他上到一半便被忽然涌至的山洪截在了半路,若不是他躲避及时,或许此刻他也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想到那热烈放姿的女郎就此没了踪影,他心中便是一阵阵发紧。 未在妫州见到谢梦华之前,他曾在多年前见过谢梦华一面,那时她还是个胖乎乎的女娃娃,跟着谢文轩运送粮草至他驻军地。 那日他从校场回了营地,便听番头细声细气的调侃, “你一个小女郎,为何不在后宅跟你阿娘学绣花,却偏生与你阿耶跑来跑去的?” 谢梦华声音里还俱是奶声奶气,“女郎怎地就偏要待在后宅里绣花,你这黑面郎君好生瞧不起人!阿耶说了,女郎与郎子俱是一样!我若是自小便学武,论起上阵杀敌不见得就会比你差多少?!” 番头朗声大笑,“好好好,你这个小女郎颇有些意思!” 他从后看到谢梦华那教训人有板有眼的模样也是不由的笑出声来。 再后来他离开甘州,去了安西四道,再听闻谢梦华俱是些褒贬不一的传闻,有说她相貌粗鄙,身形壮硕的;也有说她为人和善,帮扶百姓的。听着都跟记忆中那个明丽丰盈的女娃娃相去甚远。 直到他在进这妫州城再见到她,才知她是那般鲜活昳丽的女郎,那些传闻都太单薄了,千言万语都无法言说… 第三十六章 条件 裴昭谦再次见到谢梦华的时候一开始并不知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娃娃,直到孟时迁点破谢梦华的身份,他心中才忽然想起了甘州的那次。 起初他并不想做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女郎甚是有趣,合自己的眼缘。直到他知晓了谢梦华与李建申成婚的内情,又目睹了李建申那般对待她,他忽然生出了一丝欲念。 谈不上多欢喜,却是由心而起。 马车敦敦而行,外面马蹄阵阵,墨砚一声惊呼唤回了裴昭谦的神志,他隔帘问道,“发生何事?” 墨砚急急勒停了奔驰的马,这才应道,“都督,是谢家女郎!” 裴昭谦撩帘的手顿住,车帘被忽然攥紧的力道拉直崩成了一条线,随即又缓缓松开,随风摆在风雨中。 静默了半晌,墨砚才听到车中传来的声音, “将人扶上来!” 墨砚连忙跳下车,奔去谢梦华身前。 “娘子!都督请您上车!” 谢梦华正在泥水中哭的涕泪横流,乍然听到声音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片刻才在雨雾中看清面前的人是墨砚。 她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和雨,被墨砚搀扶上了车。 隔着一道车帘,便是两个世界,外面风冷雨急,里面却温暖干爽。 谢梦华知道自己现今狼狈不堪,可她仍是未忘心中之事,进了马车见了裴昭谦的面便一头伏在了他的脚下,手指拉住他玄色外衫的下摆瑟瑟发抖, “都督,梦娘求您救我阿耶!” 裴昭谦看向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女郎,原本应是玉兰色的裙衫早已被泥水浸湿,一片污渍,浅色的裙衫被雨水打湿紧紧的贴在身体上,映出里面皙白如玉的一抹春色。看向自己的眼睛一片粉红,湿漉漉的似林中的小鹿,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更是衬的她多了几分怜人之色。惟有衣衫堆叠间露出的手臂还是白如羊脂,在脏污的裙衫间扎眼的狠。 如此之态,便知她刚刚有多狼狈。 裴昭谦蹙着眉,看向紧紧攥着自己衣摆的手,眼中略有深意的从袖中摸出一方锦帕递给谢梦华, “擦干净,起来说话!” 谢梦华接过锦帕,垂头擦干身上的脏污,却并未起身,而是仰起头看向端坐的男子,心中几番思量,开口道, “裴都督,我知你此行为何而来,我可以帮你!” 裴昭谦闻言轻轻挑了挑眉梢,却并不显意外,“那你且说说我为何而来?” “赋税,贪腐,国库,军粮,这其中必然有你想查之事!” 本朝自对节度使下放治理权和军权后,各州县内的军需除非战事,其余均由各自州县自行解决。 那日她在乡下碰见裴昭谦便一直猜想,他只是来甘州寻访,为何要花费那么多天去城外乡间走访? 直到今日阿耶不见,她将这所有发生之事细细想来,这才恍然大悟。 据她所知,范阳的军需已经连续两年需要上报朝中拨款从别的州县采购,九州中鲜有募集。偌大的范阳军需竟然无法内供,这其中一环扣一环,必然是有诸多的隐情,而这赋税便是那打头的一环。 若裴昭谦是来查这诸多疑点之人,那阿耶又是这头一环中销赃之人,必然是最重要的人证,这也印证了张乾的话,那日庭审之中裴昭谦为何反对当庭结案,他需要阿耶。 确切的说,他需要阿耶手中的账目。 谢梦华伏在那里,手指仍是紧紧攥着裴昭谦的衣摆,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有些发颤,冰冷的裙摆紧紧的贴在身上,刚刚急行间不觉的什么,此刻在这车中却觉冷的发抖。 裴昭谦静默半晌,忽然坐直身体懒怠的靠向车壁,沉声说道, “条件!” “都督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交予给你,但在此之前,我想要都督大人…”谢梦华苍白的脸上现出些志在必得的神色, “许梦娘一段姻缘!” 裴昭谦闻此略有些愣怔,却只是片刻,随即仿佛是听到世间难得的好笑之事,淡笑着垂目问谢梦华, “你可是疯魔了?我若是没记错,你可是这妫州城的县尉夫人!” 交握在袖中的手探出,抚上那怜人之色,裴昭谦的声音略有些沙哑,“还是夫人你——想与裴某做对露水夫妻?” 谢梦华浑身冰冷,牙关也有些打摆,却在下一瞬感受到下颌传来一阵干燥暖意。还未适应这暖意来袭,随即便因裴昭谦的话心中羞愤,将自己抽离开。 她扭过头去,心中委屈,说出的话不免也有些冷硬, “都督放心,我今日已与李建申签下和离书,必然不会叫你做那无名无分之人!你我成婚之事待到我阿耶的事真相大白你可自行处置,和离或是放妻。梦娘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在这期间都督要保我阿耶性命!” “不管我阿耶是否犯法,自有国法论处,不能叫他平白被人诬陷而死!”谢梦华说完动手解下腰间荷包,掏出自己的那方私印递给裴昭谦,“这是我的私印,凡明月轩的铺面见我私印可随意支取开元通宝!若是都督不信梦娘,你我成婚后可将此物押在你处,直到我将都督想要的东西皆交予给你!” 裴昭谦接过那小巧的印章,白玉镶金,雕工繁复,翻转到底部便是玲珑的几个小字,是她的名字。 指尖轻转,将那印章收握掌心,裴昭谦问道,“听娘子的意思,你我成婚之事是假,保你阿耶之命是真?” 谢梦华点点头,“都督若是不愿,梦娘不强求!” 浑身冷的越来越厉害,谢梦华都能听到自己开口说话时牙齿间打颤的声音,她垂目看向自己身前被她衣摆浸湿的地毯,等待裴昭谦的回应。仓促之间想到的条件,她预想过裴昭谦可能会不答应,可她思量过,裴昭谦现下应是还未查到实质的证据,不然不会停留在妫州如此之久都未离开。 脑中越想越觉发沉,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谢梦华硬撑着不让自己睡去,却在下一秒手臂一紧,随即便被一股大力拖拽进一具温暖壮硕的胸膛里。 第三十七章 作弄 裴昭谦环上谢梦华的腰肢,贴近她耳侧轻声问道,“若是我不答应,梦娘可是要用此办法去寻别人试上一试?或许也会回头去找那李县尉这般讨价还价?” 谢梦华本就头有些昏沉,乍然被他拖入怀中,动也不敢动,大脑也有些迟钝,好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没,没有!” 裴昭谦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后腰处,热意灼人,透过绫罗细软的布料熨帖进身体里,让她发冷的身体有了些暖意,也才发觉自己因仰头说话离他如此的近。她微微一动鬓发便能碰触到他硬挺的下颌,如此亲密之态,她之前从未有过,一时不敢再动一下,直挺挺的坐在他的腿上。 就这般过了几息,谢梦华也未等到他开口应她,她便以为他是不愿,自己又这般浑身湿透的坐在他怀中实在是羞愤难当,扭过头去便要下去,腰间却又是一紧,人也越发的贴近裴昭谦的身体。 谢梦华抬头去看,裴昭谦也正垂目看向她,晦暗的神色中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在渐渐澎湃,高涨,慢慢的也有些灼热。 “都,都督……若不愿与梦娘……,也可用,其他来换。只要,梦娘给得起!” 两人离的太近,以至于谢梦华说出这些话连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出口的话也是磕磕绊绊。她心中能有此想法,不过是临时起意,想借着裴昭谦身份地位暂时保住阿耶的性命,算是暂缓之策。另一个缘由,便是她听过张乾之言后断定阿耶今夜失踪一事必然也与裴昭谦有些许关系。 孟时迁要官署众人全城寻找阿耶,那带走阿耶之人必然不可能是孟时迁那方的人。这城中若说还有人站在孟时迁的对立面,那只有裴昭谦了。 她本想以家中银钱与他谈阿耶之事,可她心中也有顾虑,若是他拿了钱财却不尽力而为,那岂不连累阿耶。思来想去只有以姻缘做线,将两人牵在一起,才可互相有些牵制。 如此她才出此下策,不然她定不会刚刚从李建申府中离开,便要投入另一户深宅大院中,虽然这段姻缘也只是假意为之。 “你怎知,我能救你阿耶?”裴昭谦沉声开口,温热的气息扑在谢梦华的耳侧,似羽毛轻轻扫过。 细细密密的痒意传来,谢梦华稍稍挪开一些,幸好车中只有微弱的灯火,不然定会叫他瞧出她面上此刻的绯意。 “都督来此之目的梦娘猜得可对?如若猜得对,那您便能救下阿耶!”谢梦华看向车壁上悬着的灯火,缓缓说道,“若我猜得不错,今夜之事定然也是都督刻意为之!” 有轻笑声响在耳侧,谢梦华诧异地转头看向裴昭谦,却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了然, “所以,你深夜在此是特意来清溪园寻我的?” “是。” 怀中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眼中澄明清澈,看不出一丝扭捏和犹豫,裴昭谦勾了勾唇, “听起来倒是桩好买卖!” “那,都督……”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裴昭谦松开紧紧环着谢梦华的手臂,下巴朝门帘出点了点,“该下车了!” 谢梦华心下一沉,他这意思便是不应了。 转头又看了裴昭谦一眼,见他只是挑眉看向自己,并不言语。谢梦华垂下头,有些失落,却只是一瞬便借着他手臂的力气起身步出了马车。 外面雨势渐渐小了,墨砚见马车中有人出来连忙打着伞迎了上来,放好圆杌,这才对谢梦华道, “娘子,慢些下车。” 下了车,墨砚将谢梦华送至清溪园门口的廊檐下,便要回去接裴昭谦下车,还未折返便见裴昭谦大步行了过来。 谢梦华缩在廊檐下,脑中想着既然他不应,那总该问出阿耶在何处,她也好思量如何走下一步。 裴昭谦大步上了阶,抬手抚了抚外衫上沾染的雨丝后看向谢梦华, “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谢梦华以为他是问自己为何还不回府去,心中羞愤。 她一介女郎能说出那样的条件已然是豁出了脸面,现下竟然还被他质问为何站在他居所门前,更是面上羞恼,可她还不知阿耶下落,踟蹰片刻,便上前一步道,“都督既然不应梦娘的条件,那可否告知我阿耶在何处?” 裴昭谦眉心渐渐攒起,静默一瞬开口问道,“我何时不应了?” 谢梦华闻言愣怔在那里,口中嗫嚅道,“刚刚在车中,你不是说让我下车吗?” “已到清溪园,难道不该下车吗?”裴昭谦狭长的眼看向谢梦华昳丽的面容,忽然俯身靠近她,将她骇的急退了一步。 “该,该下车!” “腿都麻了,再不下车裴某今日许是会不良于行了!”裴昭谦说完便先行一步。 谢梦华捂着发晕的头站在原地,看着他大步流星的模样,思索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 这人怎地这样作弄人! “打算站到何时?” 前方那人倏然停在那里,回头看向自己,谢梦华这才跟了上去。 进了园中,谢梦华眼中豁然开朗,园里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裴昭谦跟在她后面,灯火映照下,前面那具皙白如玉的软嫩从一片玉兰色中一应透出,隐隐还能看出一抹桃粉色,他忽然想到那两条本应系在她胸口的榴色的绦带,一丝燥意从身体某处渐渐升腾,在心口炸开一朵璀璨的花。 想到墨砚可能随时会出现,裴昭谦解了外衫披在了谢梦华的身上。 谢梦华肩头一暖,随后便在自己肩头看到了一抹玄色,她看向裴昭谦,见他只着玄色软绸里衣,细软的布料勾勒出他健壮的身形,脑中忽然浮起刚刚在车中自己靠过的温热,她耳根一红,索性裴昭谦并未注意到她羞赧的模样。 她虽然也是高壮女子,可裴昭谦的外衫披在她身上也宽大许多。谢梦华紧紧攥着外衫的襟口,顺着廊庑小心翼翼的走动。 “你莫要拘谨,一件外衫罢了,脏了洗洗便是!” 耳中听得他低缓的声音,谢梦华心口莫名一暖,垂头道,“已经被我裙衫上的污水弄脏了,待得空去明月轩的布衣坊重新裁上一身吧!” “我倒忘了这茬儿。”裴昭谦牵了牵唇,将袖中白玉镶金印章取出摊在掌心里,“我已有了这印章,倒是能多做上几身儿吧?” “随都督心意!” 说完,谢梦华咬了咬嘴唇,仰头问道,“印章都督既已收下,那我们……何时能成婚?” 第三十八章 小字 娇软如玉的女郎用一双澄明的杏目灼灼的看着自己,开口问自己何时成婚,裴昭谦顿觉自己为谢文轩多番筹谋或许又多了一桩利事。 他定定的瞧着谢梦华,直看到她眸光闪烁,想躲开之时,他才抬起手捏住她的双颊,如愿看到那圆月似的面庞皱成记忆里那奶肥奶肥的模样,这才开口道, “稍后我修书一封回范阳告知家中,明日叫墨砚陪你去销了户籍,待得家中回了信,你我便成婚!” 说完似乎怕她误解般又解释道,“我明日要出门一趟,所以不能陪你去官署销籍。” 谢梦华并不甚在意这些,左右她与裴昭谦只做一对表面夫妻,待阿耶之事了解,他和她便可各奔东西。 她心中想的是自己这二嫁女的身份,他家中是否能同意他们二人成婚一事?还有她阿耶现在事关私贩金银一案,是否对他会有什么影响也未可知。她仓促间想到此法,只希望借他裴家的威势暂时保住阿耶的性命,至少别人如若知晓他们之间这层关系,再对阿耶使何手段也要顾虑裴昭谦后面的裴家。 可她现下细想起来,或许这法子不见得那么容易,谢梦华眉心渐渐蹙起。 这一幕落在裴昭谦的眼中便以为她是心中犹豫,或许也有些后悔车中的提议,他引着谢梦华下来廊庑的台阶,和声问道, “你这般忧虑是担心将来若是你我和离你不便再嫁?亦或是后悔了车中的决定?” “什么?”谢梦华还在想裴昭谦家中会否同意他们之事,听闻此言,脚下顿了顿,随即牵唇笑了一下,“都督放心,梦娘所定之事从无反悔!我只是担心你家中会不愿这桩婚事,毕竟我是二嫁女,你却未曾娶过妻!” 原来她是担忧这个。 裴昭谦领着谢梦华一路去了自己的院子,进了房唤过棋画去准备沐洗的东西,抬手比了比窗边的罗汉榻, “你且去歇歇,我去更衣。” 谢梦华坐在榻上,心中思量他为何从刚刚开始便一路无话,等不多时,便见裴昭谦换了一袭紫色襕袍从屏风后步出,直去了书案那端。 剑眉朗目,紫衣矜贵,那人端坐案后悬腕提笔,端的是风流才子之态,细看之下却是锐意逼人。 若是端看外表,裴昭谦与李建申面容同样俊朗,可李建申却没有裴昭谦浑身上下那股子从小就浸润在世家大族中的潇洒落拓。 此时静下心来,谢梦华细想自己与李建申之事,也是心有隐痛。 阿耶当初资助李建申之时她也曾见过他,那时只觉这郎子生的俊朗,温润有礼,若是能入仕为官,倒也是妫州之幸事。直到李建申高中武状元,曲江游宴,她在坊市间远远见到他骑于高头大马之上,那般英武俊朗,戳中了她心底那根尘封已久的心弦。 裴昭谦抬目远看,榻上的谢梦华趴在炕桌上,眉心轻蹙,手指在桌上无意识的滑动,一副心中有事的模样,细想片刻,将刚刚书写之笺装入信封以蜡封好,起身踱步过去。 “我虽未娶妻,却曾有过婚约,婚约定下我便远走边镇,待到回了范阳才知那女郎患病离去。城中都道我家中为我所取之字太过凶狠,将那女郎克走了。如今你我便要成婚,你可怕我将你也……” 裴昭谦在谢梦华对面落座,替她倒了一盏茶,瞧着谢梦华的脸色缓缓说道。 “怕什么?”谢梦华抬起头,有些惊疑的问道,“你家中为你取了什么字?有多凶狠?” “伯都!” 谢梦华怔了一瞬,随即便了然,怪道范阳城中人说他取的字凶狠,确实很凶。随即想到什么,开口说道, “那还真是巧了,你可知我阿耶为我所取小字为何?” “哦?”裴昭谦喝了一口茶,徐徐开口,“说来听听!” “我小字九嶷!” 裴昭谦思索了片刻,随即仰头笑了起来,“你阿耶为何替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谢梦华坐正身体,道,“我自小便喜欢巡山定脉,不喜寻常女儿家的玩意儿,阿耶说我不似那寻常的小女娃,定是山中神女降世,便为我取字九嶷。” “九嶷?”裴昭谦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心中感叹他二人之间竟然还有如此之缘,当真是意外之事。 相传九嶷山中有神女,日日骑着老虎在山中梭巡自己的爱人,等待与爱人重逢的那一日。 她唤九嶷,他字伯都…… 她是山中神女,他是神女坐下那一只猛虎。 怪道她说她不怕,她是驯服猛虎的神女,自然不怕那林中之虎。 “现在还担忧你是二嫁,而我未娶一事吗?”裴昭谦缓缓问道。 谢梦华摇了摇头,“我倒是无事,只不过此事本就是因我之事而起,都督不过是与我做了表面夫妻而已,若是细说起来,还是梦娘得了便宜!” “你倒是想的明白!”裴昭谦指尖轻轻拨了拨茶盏,撩眉问道,“你与我说实话,如若我这里行不通,你还想了别的退路没有?” “还没,我想着先问问阿耶知否平安再想接下来之事。”说到此,谢梦华抬头看向裴昭谦,“都督现在能否告知梦娘,我阿耶是否平安?” 裴昭谦也看向谢梦华,静默了一息忽然倾身过去,从她发间摘下个什么,唬的谢梦华定在那里又是一动也不敢动。 她虽与李建申已成婚半载,可他们之间的亲密举动几乎很少,细细数来都没有和裴昭谦亲近的次数多。 裴昭谦拈着指尖的粉樱花瓣放于桌案上,瞧见谢梦华的耳根又爬上一团粉云,心中思量她一成过婚的女郎,为何还如此这般害羞? 不过他倒是喜欢她这明丽外放的个性,不似上京女郎那般忸怩作态。 “你阿耶一切都好。” 谢梦华眼睛瞬间亮澄澄的,探手过去抓住裴昭谦的袖口, “都督能带我去见见阿耶吗?” “恐怕不能……”裴昭谦垂目看向抓着自己袖口的白皙手指,更待说些什么,棋画从外进来,“都督,沐汤准备好了。” “你先跟着棋画去沐洗吧,剩下的事过后再说。” 第三十九章 礼数 “沐洗?”谢梦华以为刚刚进门时他吩咐棋画去准备沐汤是他要沐洗,她还打算问过阿耶的消息后回府去,现下裴昭谦叫她去沐洗,这是叫她今夜留宿的意思? 她犹豫了一阵儿,蹙着眉低声道,“还没成婚,是不是不合礼数?”虽是表面夫妻,可若是叫人知晓倒也不是见好事。 “礼数?”裴昭谦心有疑惑,直到看到谢梦华一本正经的神色,这才发觉她话中的含义,含笑着说道, “我不在意那些尘俗旧例,梦娘可在意?” 谢梦华耳根刚滑下去的粉云又悄悄攀了上去,她没料想裴昭谦如此这般说,却只思量了片刻便回道, “都督一未娶妻的郎君都不介意,我一二嫁女郎有何介意。” 说罢也不扭捏,起身跟着棋画去了沐室。 直到玉兰色的裙角消失在门边,裴昭谦嘴角的笑意才渐渐消退,自去另一间沐室沐洗过后,便唤了墨砚进来, “将这信笺快马送回范阳!” “是,都督。” “还有,明日你陪着谢娘子去官署改了户籍。” “改户籍?”墨砚犹豫着说道,“都督当真想好了?家中不是已为您选了……” 裴昭谦乜目看过去,“我心中有数,不用你在此说教!” 墨砚抬目看了一眼裴昭谦的神色,虽平静,面色却冷,他知道自己确实不该说这样的话,可跟着裴昭谦调任范阳那日,裴相公临行之言犹在耳边。 “墨砚,你虽是伯都随侍,却自小跟随他,此次调任,定要时时将伯都之境况传信与我,免得他感情用事行那冲动之举!” “都督,您乃裴氏中流,日后必定也是国之栋梁,上京里大把的世家娘子,最不济咱回了安西四道,还有各州县的县主和藩王贵女,您为何要娶一二嫁女郎?” “况且就算上阳郡主同意了这门婚事,裴相公若是阻拦,您也……” 腿上被一物砸中,随后便有什么东西落地,在脚边滚了两滚,墨砚知道那是裴昭谦端在手中的茶盏,他单膝跪地,拱手作揖道, “都督,墨砚知这些话是我僭越了,可您心有大志,应寻一门对您有益之婚事,助您……” 裴昭谦霍然站起身,朝身前之人踹去, “助我什么?助我青云直上,助我站稳朝堂?你跟着我在边地军中多年,怎地才回了这朝中一年便学会了这些蝇营狗苟之事!” 墨砚爬起来,垂着头不吭声。 “裴相公许了你什么,叫你这般行事?” “都督?!”墨砚抬头看向裴昭谦,不敢置信般瞪大眼,“您怎知?……” “我有何不知?我还知你每月都会有书信去往上京裴府,里面写的俱是我衣食起居,日常行事。” 墨砚以头抵地,“都督,裴相公确许了我好处,可我并未背叛都督,每月去往上京的书信皆是我随意编写,绝未透露一丝都督近况。” 裴昭谦自然知晓那些书信中并未有任何关于他之实事,也了解墨砚的为人,可墨砚是他的人,他如何做事不需旁人置喙,就算那人是自己伯父,当朝裴相公也不行。 耳中听到廊庑间的脚步声,裴昭谦朝墨砚摆了摆手, “下不为例!再有下次,我便遣人将你送回上京,叫裴相公好生栽培你!” “都督,墨砚此生之志便是保家卫国,并无入朝为官之想法,应下裴相公也是不知如何回拒……墨砚对都督绝无二心!” “行了,你下去吧!” 墨砚爬起身垂首退了下去。 谢梦华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袍走了进来,墨砚与她擦身而过,拱手施礼道,“娘子!” “墨砚,都督可与你说了明日之事,我几时去寻你……”谢梦华小声问道。 墨砚点了点头,“不急,娘子明日准备妥当便叫棋画来寻我便可。” “好,那便麻烦你了。” “娘子客气了。”说完,墨砚拱手推出门去。 谢梦华进了屋中便见榻边的地毯上散落着茶盏和托盘,她瞧了一眼裴昭谦,见他立在窗前不知在看些什么,看起来情绪不佳的样子。 她不知要做些什么,又不能自己先睡,便俯身将茶盏捡起放到桌案上,坐在榻上等着裴昭谦。 枯坐良久,眼皮也渐渐发沉,谢梦华才听得耳边有了脚步声,随后身前一暗,自己被一片暗影笼罩其中,她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的看向裴昭谦,停了一息才反应过来今夜她要留宿在这房中。 混沌的脑袋渐渐清明,她垂目思索了片刻开口问道, “都督……是要歇息了吗?” “夜已如此深,不歇息难不成梦娘想与裴某秉烛夜谈?!”裴昭谦低缓的声音响在头顶,话里明显含了几分深意。 说完,人已转过身张开双臂等在那里。 谢梦华愣在那里,表面夫妻不是应该像他与李建申那般各自住各自的吗?这是叫他伺候他脱衣? 平日里她与李建申不在一个房中住,自然也未伺候他穿戴,她从未伺候过郎君,倒也不知从何下手。 转去他身前端看了一息,他应是也沐洗过,发梢还有些微湿,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谢梦华不自在的别开脸,垂目看向他腰间,估计是在家中,他只系了一根锦带,可那锦带的盘扣却瞧着颇为复杂,她细看了几息也未发现接口在哪。 既然看不明白,那不如直接动手去解,谢梦华探手到裴昭谦腰间,摸到那盘扣的位置手指翻转拨弄。她今日本就大喜大悲,奔波良久,此刻早已疲累,偏这盘扣就是解不开,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官署后花园解自己胸口的绦带,也是这般心境,越是着急越是解不开。 手下的力气便大了些,耳中随即听得裴昭谦闷哼一声, “如此大力,可是因我未应你所求之事报复与我?” 谢梦华不安的收回手,咬着唇小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莫不是不会解?”裴昭谦挑了挑眉梢看向谢梦华,见她不似假装的样子,心中涌起一丝好奇,“这腰带样式是最普通的,妫州城中的郎君不说人人都有也差不多,李建申自然也有,你没替他解过?” 这句话倒是把谢梦华问住了。她家中虽有布衣坊,也见过许多华贵的衣料和好看的样式,可贩卖看管铺面她都行,你叫她解这东西,她可从未做过。 第四十章 欲念 “我确未解过!” 脑中实在困倦,谢梦华想早些休息,腰带既然解不开,她便转而抬手去解裴昭谦领口的盘扣。 一股皂香从谢梦华散开的的袖口散入裴昭谦的鼻息之间,他这才发觉她穿着自己的衣服,紫色的锦缎挽了几圈,因她的动作滑到了肘间,露出一段细嫩如羊脂的玉色,未束的长发披散在脑后,随着她动作在肩头来回滑动,灵动俏丽。 如此暗夜,烛火摇曳,偏偏心口那处停留的皙白玉手更是作乱,不可避免的划过自己的胸口,裴昭谦心底那丝欲念之火便骤然而起,充盈在心间。 他忽然恶从心起,开口逗弄她道, “你说你未伺候过李建申解衣,那——他可伺候过你?” 谢梦华手指停在那里,愕了一瞬,然后羞恼的放下手,“不曾!” 察觉裴昭谦话中的含义,谢梦华越过他,坐回了榻上,态度生硬的说道,“都督有话不妨直接问梦娘,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见她如此这般,裴昭谦却勾唇笑了笑,手伸到腰间一拽,那腰带便落在他手中,他将腰带扔到桌案上,随即坐在了谢梦华对面。 谢梦华眼见他轻巧巧的便解开了那腰带,才恍然他在作弄自己,明明解开之处在别处,他却看着她将力气用在扣头上不吭声,当真是可恨,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今日所提之事。 裴昭谦瞧见了谢梦华面色不豫,和缓着声音开口道, “不过是逗你一逗,怎地还真的生气了?若是你心有不忿,不若日后也让你作弄一回找回来可好?” 谢梦华心道你乃范阳节度使,圣人亲封的大都督,谁有那胆量作弄你?况且阿耶之事还要靠他,可未免以后因此心生龃龉,她想了想便道, “梦娘之前之事本不必与都督说,既然都督应下梦娘的条件,那往后你我二人便要做夫妻,虽是表面夫妻,可梦娘也不愿因任何事与都督产生嫌隙……” “你说便是!” 裴昭谦垂头将剩下的几个盘扣解了,松松散散的披着外衫倚靠在桌案一侧,等着谢梦华接下来之言。 谢梦华斟酌片刻才道,“我与李建申并不似寻常夫妻那般!况且我与他已然和离,都督往后莫要再以此戏弄梦娘!” “你与他是不似寻常夫妻是何意思?” 裴昭谦隔着桌案打量谢梦华,见她神色羞愤,他细琢磨她话中含义,再回想刚刚两人所言,越发觉得糊涂,什么叫不似寻常夫妻? 谢梦华咬着唇看了他一眼,这叫她一女郎如何开口说那闺房之事。 两人相对两息,倒是裴昭谦先反应过来这其中的意思,他坐正身体,借着摇曳的烛火审视谢梦华片刻,开口问道, “你与他为何要做那表面夫妻?也是与我这般有条件的?” “不是!”提到此谢梦华便觉心酸,语气不免也带了些酸楚,“是我自己看中的,也是他与阿耶求娶的我。” “那为何?” 谢梦华苦笑了一声,“他求娶不过是看中谢家的家财可助他平步青云,我原以为他是木讷之人,谁知他面对所爱之人却是那般巧言令色。不过说起来也算是扯平了,我看中他也是因他似我年少倾慕之人。” 裴昭谦神色微顿,眸中晦暗不明,半晌才道,“那方才裴某冒犯梦娘了。” “无碍!”谢梦华摆摆手,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都督若是无事,那便歇息吧。” 话一说完,她便反应过来不对,这是裴昭谦的屋子,只有一张匡床,环顾四周,只有这张榻还可睡人,看来自己只能在这凑合一夜了。 可裴昭谦明显没有要去床榻那边的意思,就这么坐着叫她如何睡? “都督不是要歇息吗?” “是要歇息。”裴昭谦支起腿,含笑看着她,“你不去床榻上叫我如何歇息?” “我去床……”谢梦华蹙起眉,“做表面夫妻不是各自睡各自的吗?还需要同床共枕吗?” 裴昭谦失笑出声,“你坐在这里,叫我如何在这榻上歇息?” 谢梦华啊了一声,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可他是都督,自己本就是对他有所求,还占着人家的床榻,听着好像不是那么合适。 犹豫间,耳中又听裴昭谦开口道, “看梦娘的样子好似有些失望,若你期望,那同床共枕倒也不是不行!” “不必了,不必了!” 谢梦华站起身,急忙往屏风后行去,却忘了自己身上穿着裴昭谦的长衫,下摆甚是累赘,脚步一急,便绊在衣摆间,人也踉跄着要向前扑去。 眼看着面前的青砖,谢梦华还心想,这要是摔下去怕不是得磕的头晕眼花,怪道在寺中抽中了下下签,今日还真是晦气的紧。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腰间多了一道硬挺的物什将自己拦腰截住,随后周身便被一股檀香气息包围,人也落在一个温热的怀中。 “若是想投怀送抱,倒也不必如此麻烦,直接坐过来便是!” “不是,我是……”谢梦华拎了拎衣摆,指了指自己的小腿,“棋画说园中没有女郎的裙衫,她的裙衫又太过瘦小,我穿不上,这便将都督的衣裳给了我。都督这长衫太长,我行走间未留意,这才……” 裴昭谦视线略过她手指的地方,仍是玉色一片,肉意十足,再往下是同样白皙的脚,趿拉着一双藕荷色绣鞋。那绣鞋有些小,还有一小截嫩肉露在外面,看着煞是撩人。 许是裴昭谦的眼神太过热烈,许是白日淋了雨,谢梦华觉得自己身上有些燥热,她舔了舔嘴唇, “都督不是要歇息吗?” 裴昭谦看着那粉嫩的一截在唇瓣描摹,她身上的皂香在鼻息间萦绕,还有手下温软的触感,他倏然觉得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心口的那丝欲念,放在她腰间的手流连片刻才缓缓松开, “仔细脚下,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去你府上取你裙衫回来。” 说完便放开了手。 谢梦华这才如蒙大赦般逃去了屏风后。 第四十一章 夜谈 捂着脸站在那里平息了半晌,直到脸上不那么灼热了,谢梦华才行去了床榻那里。 裴昭谦看着屏风上的暗影离开,才垂目轻轻捻了捻指尖,仿佛那软嫩的触感还在,他勾了勾唇角,原来古人说的软玉温香在怀是这般感受…… 明明困顿的不行,可谢梦华躺在裴昭谦的床榻间却迟迟无法入眠,若有似无的檀香在周身弥漫,总是叫她觉得恍似裴昭谦人就躺在自己身旁一般,脑中也不自觉的想起刚刚那亲近的画面,不一会儿浑身又开始燥热。 辗转反复都无法入睡,她索性翻身坐起想去倒杯茶喝,转过屏风悄声的行去桌旁,手指刚触到茶壶,便听到裴昭谦的声音, “给我也倒一盏!” 谢梦华被唬了一跳,捂着胸口平息了半晌,这才提壶倒茶,喝了自己的那盏,然后端着一盏送去罗汉榻。 “都督是被我吵醒了?” “平日都是子时才睡,今日睡的有些早。”裴昭谦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将空茶盏又递给谢梦华。 “都督早些歇息!” 谢梦华忙不迭的接过送回了桌案。也不知是怎地,他动作间浅淡的檀香气缭绕,她脑中便总是不自觉的想起那些让人脸红的画面,再不离开那里,她身子里的那团火就要从内而外的烧起来了。 茶盏放下,她折身朝屏风后走,路过罗汉榻时见裴昭谦已经躺下了,她以为他要睡了,脚步便又轻巧了些。 结果刚走到屏风那里,裴昭谦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你刚说你有倾慕之人?” 谢梦华脚步顿在那里,心道这人怎地总是这般吓唬人,又忽然出声吓她。 平复了心口的急跳,她回道,“是!” 听到她肯定的答复,裴昭谦不知为何心口涌上一阵酸胀的感觉,他抬手遮眼,缓缓开口问道,“若是我们成婚后你遇到了年少倾慕之人,你要如何?” 谢梦华站在那里仔细想了想,自从自己随阿耶来到妫州,一晃这些年,她也曾回甘州寻过他,可并未寻到,或许他们只有那一面之缘。 “不过是年少时偶遇的一位郎君,一晃多年,他或许早已娶妻也说不定。”谢梦华无声的苦笑一声,“再则我已不是闺中女郎,那郎君瞧着应是世家大族出身,怎会要我一二嫁女郎?还能如何?” 这样的回答倒也是事实,本无可厚非,可在裴昭谦听来却仍是觉得心口有些发堵,他默了一瞬,道, “我曾在边镇待过数年,对甘州也颇为熟悉,若你真心想找,我或可帮你。那郎君相貌几何,你可能画出?” 说完裴昭谦顿觉自己可笑,为何夜半时分与一女郎谈论她倾慕之人,可若是不说,他心口那团郁气却似找不到出口的困鼠,将胸腔顶的发紧。 谢梦华心说若是她看清了那人的样貌,还至于这么多年都寻不到他?她只记得那英武郎君,身着甲胄,胯下骑着骏马从眼前飞驰而去,将那垂髻小儿从一群乱奔的战马中救下,那般潇洒俊逸。 她立在那里,想看一看他的面容,却未如愿。救下了人,那人便又驰马离去。 虽是她倾慕之人,可她却从未真的见过他到底长的是何样貌,脑中唯一能记得的便是他马上挂着一条金钩带,在那日的落日余晖中闪着别样的金辉。 从那夺目的回忆中抽离,谢梦华呢喃着开口, “不劳烦都督了!这世间万物自有缘法,若是有缘,日后必然会相见,若是无缘,倒也不用费心找寻!” “都督明日还要出门,早些歇息吧!”说完趿拉着绣鞋回了床榻。 兴许是睡前的这番对话转移了谢梦华的思绪,她竟没再胡想与裴昭谦之间的那些亲近之时,反而很快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她瞧着上方靛青色的帐顶恍惚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是在清溪园。 耳中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坐起身,透过青色薄纱帷幔看过去,便看到一道高大健壮的身影。 那人长身玉立,正提着一件外衫打算朝身上披,听到声响只朝里瞥过一眼,便又继续手下的动作,举手投足见俱是矜贵之气。 这样一副赏心悦目的美男图谢梦华本打算多看两眼,见被他发现,便也拢紧长衫下了床榻过去。 裴昭谦刚系好领口的盘扣,便有一双手接替了他手下的动作,将他外衫余下的盘扣一一扣好,又将屏风上搭着的蹀躞带递与他, “这束带我不会扣,都督自己来吧!” 裴昭谦闻言轻笑了声,垂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外衫,然后抬头看谢梦华一眼,道, “你能将盘扣扣对已经算是件难得之事了!” “你!” 谢梦华本想说他怎还提自己出糗之事,虽心中不痛快,可想到二人约定之事还未办妥,便嘟了嘟嘴,道, “都督昨夜不是说好了,日后不许再戏弄梦娘吗?” 裴昭谦瞧着她那明明不痛快,却仍要装作没事的样子,便觉有趣, “明明是夸你,怎地还生气?” 这,这,这是夸人吗? 裴昭谦扣好蹀躞带,见谢梦华仍立在那里不出声,淡笑着道, “逗你玩的,日后不提了可好?” 谢梦华此刻才发觉他今日身着束口窄袖骑服,未答他的话,开口问道,“都督今日可是要出城?” “你想问什么?” 谢梦华迟疑一瞬,道,“都督可否带梦娘一同前往?” 裴昭谦扣上皮质护腕,整理一番后撩眉看向她,“就这般不想离开我身旁?” 谢梦华一双惺忪的杏目瞬间便清醒了大半,一口口水就噎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的,这人说话这般叫人脸红,这往后的日子可要如何是好? 瞬间又有些后悔昨日所提之事。 “我今日之事不便带你。”裴昭谦穿戴妥当,转去屏风外取了马鞭又折回来,“我已遣人去你府上取你裙衫了,你且等着便可!” 说完人便闪身出了里间,朝门口行去。 第四十二章 将来 谢梦华立在屏风边上,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口,总觉有些看不透他。他这人时而言语轻佻,可下一句可能又忽然正经起来,叫人总是摸不着头脑。 她撇了撇嘴,幸好自己将来只与他做对表面夫妻,若是哪位女郎当真做了他的真夫人,还真真是件挺费脑筋的事儿! 正寻思着,棋画从外进来, “娘子,来梳洗吧!” 说着用绑好棉纱布的木棍蘸了青盐搁置在桌案旁,又将铜盆里兑上热水,这才伺候谢梦华梳洗。 梳发时谢梦华看着边上的铜盆问道,“往日这房中也是你伺候梳洗?” 棋画瞧着镜中的谢梦华,以为她是在意裴昭谦的房中有女使出入,便笑着解释道,“都督在边镇军中待的惯了,平日不喜人伺候,我往日晨间都是将东西送到屋中便可。” 谢梦华一听便知她是误会了,刚想开口解释,便听棋画又道, “娘子莫要担心都督为人,我自小便在都督身旁随侍,都督虽出身世家,却不似那上京中的纨绔子弟,房中从未有过女郎。” 说完又是抿嘴轻笑道, “您还是都督这些年唯一带进房中的女郎呢!” 谢梦华心尖不知被什么轻轻撩了一下,一阵儿异样的波动从心底渐渐升腾,最后都汇聚在了面上,她从镜中瞧见自己微弯的唇角,才顿觉自己的异常。 耳中又听得棋画说道, “我一见娘子便觉面上带亲,您不知今早我来送水,您还未起,都督怕洗漱的声音吵到您,又懒得去沐室,便在廊庑间草草洗了一把。” 心中那丝异样的情愫终于似找到了攀爬的位置,一点一点的向上缠绕,直到头顶,叫人头脑发昏,想不出个中滋味。 带着这丝儿想不明白的滋味,谢梦华草草用了些早饭,刚端起茶盏漱口,便见琥珀被府中的随侍领着从外而来, “娘子,你……” 琥珀瞅了瞅在谢梦华身旁伺候的棋画,将嘴里的话又收了回去。 “棋画,我府中女使来接我了,这两日辛苦你了!” 棋画笑着道,“娘子说的哪里话,当真是折煞我了。”说完也瞧见琥珀有话要说的模样,便收拾好食盒道, “若是无事,我便下去了,有事娘子再唤我。” 谢梦华点点头,“我省的了。” 棋画刚出门,琥珀便扑到谢梦华身边,“娘子,你可吓死我了,若不是昨夜都督派人去府中送信,我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呢?” “我这不是好好的。”谢梦华接过她手中的包袱,问道,“县尉府里的东西可都清点好拉回谢府去了?” 琥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怎地?老太太为难你了?”谢梦华问道。 “少了一只如意纹银簪子。”琥珀说道这边忿忿不平,将自己折返回家遇到刘氏和孙大娘在房中翻东西的事情讲了一遍。 谢梦华哼笑了一声道,“拿走也罢,那簪子是她那好郎子当初求娶之时所送,既然我已与李建申和离,便当还给她了。” “娘子,昨夜都督府中送信之人刚走,郎君便来府上了。”琥珀说完看见谢梦华瞪了她一眼,便改口道, “是李县尉,李县尉来府上寻您。” “寻我做什么?”谢梦华轻哼了一声,“他怕不是借着来寻我的由头想探探咱们府中是否藏了阿耶吧?” 府衙大狱中嫌犯忽然没有踪影,官署自然不敢大张旗鼓的拿着告示和辑令寻人,李建申那般重视前程之人,肯定想先找到阿耶领头功,昨夜那般大雨,他寻到府上,不是找阿耶还能是做什么? 谢梦华想想便觉心口发堵,他不过是形似自己倾慕那人而已,当初怎会鬼迷心窍便应了他的求娶? 如今细想,若说形似,倒是裴昭谦更似那人才对。同样的高大英武,身材健壮,便连举动间那股子洒脱都像。 “娘子!娘子!” 琥珀唤了两声,谢梦华才回过神来,心中思量自己怎地又想起裴昭谦来? “你如何应付他的?” “我说您白日里受了刺激,哭晕了好几场,刚刚睡着,还将那刘氏说与你的话都学给他听了,李县尉听完黑着一张脸便走了,我瞧着好似受了什么打击似的!” 谢梦华点了点头,“黑不黑脸都与我没有干系了,左右我今日便与他去官署交了和离书,改了户籍,往后我与他再无瓜葛!” 说完将琥珀带来的包袱打开,“行了,不说那晦气事了,先换衣,早点儿去官署办完早点利索!” 谢梦华站起身,转去屏风后,琥珀这才瞧清她身上的穿着,再一看这屋中陈设,桌案上堆放这零散的公文,屏风上还挂着男子的外衫,她瞪圆了眼,这怕不是都督的屋子吧?难不成昨夜…… 几步追上去,她面色复杂的瞧了眼谢梦华,悄声问道, “娘子,您昨夜……宿在这房中?” “啊。不宿这里难不成我要宿去外面廊庑里?” 说完才觉出琥珀话中的意思,脸色微红的轻叱道,“净想些没用的,你当我是那话本子上的女郎,一朝被郎子解救便以身相许?” 琥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我就觉着若是细想起来,您与裴都督倒还是挺般配的,若是再找郎子,倒也是个好人选!” 说完琥珀替谢梦华将外衫披上,替她扣领口的盘扣,扣到第三颗的时候便听谢梦华道, “我与他是打算成婚!” “什么?”琥珀眼睛瞪的更圆,手停在那里,“娘子,我不过就是随口说说……您可莫要拿终身大事说笑!” 谢梦华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继续扣,“我没与你说笑,我与他已约定好,待他知会过家中后便成婚。” “您刚不还说不是那话本子里的女郎,不会以身相许……” “你想哪里去了?”谢梦华点了点琥珀的眉心,“我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琥珀想了想,便想明白谢梦华估计是为了谢文轩的事情,可她与李建申已做了一对面上夫妻,不欢而散,若是再嫁一户,还是表面夫妻,往后可要怎么再寻夫家? “娘子,您这般行事,将来若是真的遇到心仪的郎子,该怎么办可好?虽说现下世风不似前朝那般迂腐了,可也少不了会有人说三道四,您将来可怎么办呢?” 谢梦华眨了眨眼,看着屏风上的山水画怔了一瞬,将来? 她好似从未想过将来…… 第四十三章 反悔 梳妆收拾妥当,谢梦华便带着琥珀去寻了墨砚,三人便一齐去了官署。 到了官署说明来意,孟时迁倒是很意外,并未想到谢梦华竟然能与李建申和离,话中几番劝解。 谢梦华听出他话中意图,直截了当道,“明府莫要再劝,我已与李县尉说好今日便递了和离书改了户籍,往后各走各路,互不相欠。” 孟时迁这才作罢。 几人在官署中左等右等,却偏偏未等到李建申。 该到上值的时辰也未见来人,谢梦华有些着急,孟时迁见状便遣人去了一趟李建申府上,来人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 “明府,县尉府中说县尉昨夜一直冒着大雨在外巡查,今晨才归家,染了风寒,今日不能来上值了,说是一会便派人来与您告假!” 谢梦华听完朝孟时迁问道,“明府,若是我自己带着和离书来改户籍是否也可?” “女郎与郎子的俱带来便可。” 昨日离开之时,谢梦华只将和离书签字画押留给了李建申,说好今日一同到官署办理,不想出了如此岔子,她不愿再回那府中去,却也不得不回。 与孟时迁告辞,三人又去了李建申府上。 谢梦华本不想节外生枝,不愿墨砚一同前往,可墨砚道裴昭谦临走时嘱咐必须陪同将所有手续办完,她便也作罢。 一路东行,心境却是截然不同了,不过短短一日,再见到熟悉的府门,谢梦华顿觉恍若隔世而生。 门房一见是她,忙不迭的上前来,“夫人!” “不必行礼,我有事找李县尉。”谢梦华抬手止住门房的施礼道,“你进去通传一声吧!” 昨日闹成那般样子,这府中谁人能不知?门房应了一声,忙快步进了院中。 “娘子,您直接进府便是,为何……” “昨日我签下和离书那刻起,便不是这府中之人了,再来别人家府上自然不便直接入内!你莫要再说那些浑话!” 琥珀点点头,“知道了,娘子。” 正说着话,院中远远行来二人,李建申走在前面,刚刚那门房跟在后,几步上了阶,停在门里。 谢梦华走近两步,隔着门槛朝李建申伸出手,“和离书交予我,我去官署改了户籍。” 李建申默不作声,眼神直直的看向谢梦华,却并未说话。 谢梦华瞥了他面色一眼,确实有些苍白,想来当真是昨夜淋了雨染了风寒,这般样子瞧着叫人心口有些发软,可也只是一瞬,她便忆起那些被他所伤之事,顿时又觉自己心肠不够硬。 “和离书我还未签!” “你为何不签?”谢梦华抬起头,语气略有些急切。 李建申心中发笑,如若昨夜他不是亲眼见到清溪园中的随侍去了谢府,听到了谢梦华留宿在那里的事情,他当真心里还觉得对不起她。 她当初那般欢喜自己,如今却这般急切的想要与自己和离,原来也不全是自己的原因,她早已找到新的归宿。 “我若说我不想和离呢?” 李建申看到谢梦华眼中几番变幻,震惊,不解,还有急迫,他便觉得心中痛快。 年少时他家中贫寒,阿娘靠替人浣洗衣物供养他读书,他曾因衣衫有补丁被那些学堂中的富家郎子们嘲讽讥笑,谢文轩到学堂捐赠书籍偶然碰到,替他解了围。了解他境况后还愿资助他读书习武。 他是感激谢文轩的,想好高中后好好报答他,可曲江游宴他却听到了谢文轩与谢梦华说的那番话。 … “阿耶,你觉不觉得今日的李建申像一个人?” “像谁?” “便是那边镇军营那位郎君嘛?” 谢文轩的声音带着笑意,“不就是你倾慕之人嘛?也只是像而已,却不是!梦娘,我知你的心思。可你要想清楚,你与他门不当户不对,若是生活在一起必然会有诸多难以契合之事。他尚有阿娘健在,你自小便不似寻常女郎那般娴静淑雅,怎能安心呆在后宅伺候婆母?” “阿耶,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况且他那样的郎子又不一定会喜欢我这样壮硕的女郎。不过,若是他对我有心求娶,倒也不是不能试上一试!您白得一个赘婿岂不是件便宜事!” “胡闹!终身大事怎可一试,你啊,不若多呆在阿耶身边几年,或许能再遇到边镇那郎君也说不定呢?!” … 谢文轩和谢梦华说笑的声音渐渐远去,李建申也将思绪从那有些遥远却清晰的回忆中抽离,他本想靠自己报答谢文轩,可那父女二人却将他当成玩笑中随意谈弄的一介食人软饭之人,这让他难以接受。 他虽不喜谢梦华这样身形的女郎,可她确是合适的夫人,家中富有,人也爽快利落,最重要的是谢家的家财足以帮他在官场中打点立足。 可现在,一切都要离他而去。 自己心上的人,还有这不是自己心内之人,却是最适合自己之人通通都要离开他。 他昨夜先去了官署后院,本是为了再与孟采莲见上一面,将事情说清楚,却不料采莲竟然那般狠心,不但将他拒之门外,还将他往日送予的东西全数扔了出来。 那般大雨,他一件一件拾起,就像拾起自己往日给她的一片真心。 本想留在官署值夜,却又听到孟时迁与心腹之人谈论赋税之事,他才知晓,原来,自己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所有人都如此对待他,所有人都逼他! 他这才念起往日总是对他柔声细语的谢梦华,他心中才恍然觉得后悔,连夜去了谢府,却在府门外看到了清溪园的随侍,听到了那让他心碎的话。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这么久都未采过的一朵丰润樱花竟然被裴昭谦夺了去?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要一无所有?凭什么他想要的老天都不帮他?凭什么所有人都与他作对? 想到这些,李建申对着谢梦华忽然轻笑了一声,柔声道, “我已仔细想过了,梦娘才是我心内之人,我不想和离了,我想与梦娘继续做对恩爱夫妻!” 听完此言,立在门口的几人俱是满脸惊诧。 第四十四章 受伤 谢梦华伸出的手僵在那里,人也傻愣愣的,一时有些没明白李建申的意思,直到听到他又说道, “梦娘,我对天发誓,此话当真,你就莫要再耍脾气,与我回府吧!” “你说什么?” 李建申脸上的笑意渐渐放大,明明还是那个他,可谢梦华却觉得不是他了,那笑里没有往日纯粹的意图,却含了几分高深莫测。 “我说你这便与我回府吧!搬回谢府的东西你也莫要再来回搬动了,往后再慢慢添置,我定要你过上更好的日子!” 谢梦华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面容也冷了下来, “李建申,莫要再说这些没有意思的话,昨日之事你怕不是忘了吧?就算你忘了,我也没忘,你莫不是以为经过了那事我还能跟你过寻常日子?若是从前不知也就罢了,如今我看的分明,再自欺欺人那便是自找死路!” “那你要如何?”李建申向前一步,跨过门槛逼近谢梦华,“你且说说,我都如此做了你还想如何?” 谢梦华躲开他,“和离书给我,你我好合好散!” “好合好散?可我现今并不觉得好,我觉得很糟糕。”李建申伸出手要去摸谢梦华的鬓发,谢梦华连忙闪身躲开。 李建申便又跟过去,指尖将要触及她脸颊的时候被墨砚一把抓住,“李县尉,谢娘子既然不愿与您回府,您就莫要强求她。我听孟明府言,李县尉乃武状元出身,当是光风霁月之人,强迫女郎可不应是县尉的行事作风!” 李建申见墨砚出手阻拦,本就心有不甘,刚想说些什么,身后便吵吵嚷嚷的行来几人。 谢梦华迎头看向院中,是李建申阿娘刘氏领着孙大娘,还有孙氏那侄女儿孙巧莺,并几个随侍急匆匆而来。 见到府门口僵持的几人,刘氏一下便看到自己儿子的手腕被墨砚捏在手里,她以为自己儿子挨了打,嗷的一嗓子就冲了上来。 “谢梦华,当日你与申儿成婚我便不愿,过了门你对我不敬我也对你一向宽容,没想到如此纵容你,过门半载肚皮连个声息都无。我给申儿纳个人进门,你竟然闹将起来要与申儿和离?” 刘氏嘴里絮絮叨叨的,手指朝着谢梦华指指点点,谢梦华懒得理她,趁乱挪到了离李建申稍微远些的地方,没想到那刘氏不依不饶,追过来接着说, “你要和离便和离,带人来此找我儿麻烦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怎地?找到靠山了便领着人回来耀武扬威?呸,你算哪根葱,不过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罢了!” 谢梦华本不想理她,可见她越说越难听,便直接站到她面前,面色森冷, “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怎么了?你还不是用的挺起劲儿,有本事把之前花我谢家,用我谢家的钱财都还给我,若是做不到,就别在这装什么高洁圣人!你到我谢家铺面裁制锦衣,取拿补品的时候怎么不这般尖酸刻薄呢?!我算哪根葱?” 谢梦华向前逼近,将刘氏逼的直往后退,“我告诉你我算哪根葱,我是妫州城首富谢家之女谢梦华,也是你县尉府的衣食父母!” 这句话说完,刘氏明显呆愣在那里,心中几番思量,忽然想起自己在外私放印子钱的事谢梦华是知晓的,若是被她在这时候说出去,这被旁人听了去不是给申儿添了麻烦? 她瞧着坊市间来往的人群渐渐都朝府门口聚了过来,不一会儿便将府门围成个圈,都伸着脖子看热闹,一时便住了嘴。 李建申看自己阿娘与谢梦华对峙在那里,从墨砚手中挣脱来行了过去,他心生无奈,这事本想自己处理,想将谢梦华哄回府去。自己的将来还要靠她才行,却不料阿娘这时候冲出来,真是添乱。 眼看着要打起来的场面就要偃旗息鼓,而李建申又是一脸紧张谢梦华的模样,孙巧莺和孙氏却是心里不愿,两人对视一眼,冲到刘氏身旁,对着谢梦华便开骂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如此与老太太说话?嫁给县尉半载都未能有孕,不孝顺婆母便罢了,未和离便在外过夜,你这样的女郎谁府里敢要?” 谢梦华没料想孙氏会将这些话如此说出,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见琥珀从旁窜出,一巴掌扇在了孙氏的脸上, “老虔婆,早就看不惯你了!你算什么东西,敢跟娘子这般说话,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告诉你,打你这一巴掌就是给你点记性,下次看着我们娘子就绕道走,小心我见你一次扇你一次!” “你怎么动手打人呢?”孙巧莺倒是想还手,可眼见李建申行了过来,她便硬挤出几滴眼泪,“哎呀,姑母,您脸都肿了!” 孙氏一听这话,当下脑中一冲,上前与琥珀扭打在一起。 谢梦华去拉,却被刘氏拉住,孙巧莺趁乱朝刘氏腰间推了一把,刘氏便应声而倒。 “夫人,您别推老太太啊!” 话音刚落,孙巧莺傻了眼,她本想诬陷谢梦华,结果刘氏倒下的瞬间将谢梦华也一起拽倒了,人直接便趴在了谢梦华的身上。 墨砚在旁看到孙巧莺所为的瞬间便连忙行了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等到了近前,谢梦华已经白着一张脸躺在地上。 李建申见此也是心口一紧,将刘氏扶起来,又过去看谢梦华,“梦娘,你要不要紧?” 伸出的手还未触碰到谢梦华,就听到她轻叱道, “别碰我!” 见此情景,琥珀推了孙大娘一把,将人推个大趔趄,便急忙过去扶起谢梦华。 “娘子,你怎么样?” 被扶着的胳膊一阵儿钻心的痛,想使力也使不上,谢梦华皱着眉长呼了一口气, “无事,先回府上去。” 说完又朝向李建申道,“你若是不愿和离也罢,今日之事街坊邻居皆有目睹,明日我便递状子到官署,请明府裁断你我应否和离!李建申,你若是不愿好合好散再见亦是故人,那便做仇人吧!” “琥珀,我们走!” 墨砚在前开路,将人群疏散开,这才护着谢梦华与琥珀离了县尉府。 第四十五章 折了 一场闹剧被坊市中的路人议论纷纷。 李建申立在那里,满面戾气,“都站在这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说完人便转身进了府。 孙巧莺躲在刘氏身旁,大气都不敢出,直到老太太哭嚎了起来,她才安抚似的劝了几句,和孙大娘一齐将刘氏扶了进去。 刘氏却仍是不依不饶,仍是哭嚎着,“她谢梦华算哪门子正经女郎,与申儿还未和离便没名没分便住到了人家园子里。这般放荡,说不准原来便是这样性子的人,只但但欺骗我申儿这个傻郎子!不然怎么能成婚半载那肚皮都没个动静儿……你们说,我的命怎地这么苦呢?……” 孙氏心道,若不是这样,巧莺怎能有机会进这县尉府。她与孙巧莺对视了一眼,孙巧莺会意,忙劝慰道, “老太太,您别伤心了,左右她也要离府了,往后再没她在您眼前惹您心烦了!你可莫伤心气坏了身子,那不是让她得了痛快了!” 刘氏却还是哭闹,声音也是越来越大,园中干活的随侍也都停了手下的活计看热闹。 李建申本就心烦,当即停了脚步,回头朝着刘氏的方向厉声道,“阿娘是想让整个妫州城都知道这县尉府中的丑事?” 刘氏这才住了声,摸着脸上的泪被孙大娘搀扶回了福寿园。 李建申回了自己院中心中却不痛快,本可以按照他的意思解决了谢梦华,被阿娘这么一闹,搅合的天翻地覆。 又一想到谢梦华凌冽的眼神,他便更加的不痛快。她何时那般看过自己,往日她对自己俱是温柔相对,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起身踱去谢梦华原来住的内院,院中只有一个洒扫的婆子在收拾,正房里空荡荡的,剩下的皆是搬不走的物件,其余日常用的,她竟然都带走了。 走的如此决绝,想来是筹谋已久了,不然怎么那么快就搬入了清溪园。 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握紧,他心有不甘…… - 却说谢梦华这边,回了府手臂便已经肿成了一片。琥珀将她搀扶到屋中休息,墨砚便出府去寻医师去了。 “娘子,他们就是欺人太甚,那老太太竟然还将你推倒了,往日她还说您身宽体胖,也不瞧瞧自己那样子?!您瞧瞧您的手臂,都肿成什么样了?” 谢梦华手臂钻心的疼,听她唠唠叨叨的更是心中烦躁, “行了,往后别再提那府中之人,我懒得听!嘶……你轻一些……” “娘子,您这胳膊莫不是折了吧?”琥珀将谢梦华手臂抬起一些,“您这动都不敢动,还肿成这个样子……” “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的?”谢梦华白了她一眼,“我胳膊要是真折了还不是得你伺候我?” 琥珀撇了撇嘴,“娘子,伺候你是小事,您与李县尉和离的事可怎么办才好?” “走一步算一步吧!”谢梦华倒没想那么多,左右不行就告到官署去呗,他李建申不嫌丢人,她谢梦华怕什么? 正说着话,门口墨砚的声音响起,“谢娘子,医师到了。” “进来吧!” 听到谢梦华回复墨砚才带着医师进了门。 医师将背着的药箱放下,探手摸了摸谢梦华的胳膊,又托起来动了两下,将谢梦华疼的直冒冷汗,瞧了几息,医师将她的手臂轻轻放下,道, “娘子的胳膊应是折了!” 谢梦华垮着脸,瞥了一眼琥珀,“还真叫你说着了!” “我先帮娘子敷上些药膏,然后打上托板,您这手臂一时半刻是不能用力了!” 医师说着从药箱中取出一些药粉,又混入药酒,放于棉布之上贴到了谢梦华的胳膊上,之后又从中取出两个托盘,和棉布条,一层一层的将谢梦华的胳膊包了个严严实实。 “切莫沾水,三日后再去寻我换药便可!” “那我这胳膊多久才能好?”谢梦华问道。 医师略想片刻,道,“大约也得百日,您需好好将养,不然留下隐患将来遇上天气不好,或者季节交替,这胳膊还是会痛。” 谢梦华蹙着眉坐在那里,心道自己还打算去一趟上京分号查一查那不知去向巨款的事情,这个样子做什么都不方便,真是晦气! 自己自打与李建申成婚,不说得了他什么便宜,倒是还搭了不少。那些她都不计较了,可现今要和离了,他阿娘竟然还送了她这样一份大礼,真真是八字不合! 谢梦华这般想着,更是打定了主意,必须和离。 诊治完毕,墨砚送那医师出去,琥珀自去打水预备给谢梦华擦洗一番。 谢梦华自己去了桌案那边,用没伤的胳膊研墨,待到写的时候却犯了愁,手臂打着夹板,悬着的手腕也是疼的厉害,光写开头的诉状两个字就疼的满头大汗,她气的将笔扔到了桌案上。 琥珀进门见谢梦华这番样子,忙过去将笔和纸收拾了, “娘子,您莫要生气,待会儿墨砚回来叫他帮你写!” 谢梦华呼出一口郁气,也只能这样了。 垂目瞧了瞧自己身上,裙衫早已狼狈不堪,昨夜那般大雨,县尉府门口俱是泥水,她与那群人闹将了那一场,还被刘氏那恶妇压在身下,哪里还有个端庄样子,便行去屏风后叫琥珀伺候她擦洗一番。 擦洗完毕,浑身算是爽快许多,琥珀给谢梦华拿来寻常的里衣,待到穿的时候犯了难,这胳膊如何放进去呢? 两人试了半晌,还是无果。 “算了,你寻件外衫与我披上吧,把这里收拾一下。” 琥珀去柜中寻了件敞袖外衫给她披上,将腰间松松的打了个结,这才收拾了铜盆和脱下来的裙衫, “娘子,这衣裳袖口扯坏了,等我浆洗完了给你补补。” 谢梦华探头看了一眼道,“补什么补?被那府中之人碰过都觉得晦气,拿去扔了!” “您不是喜欢这裙衫的样式吗?” “现在不喜欢了!” 琥珀见谢梦华一脸嫌恶的样子,抱着那裙衫便出门去了。 第四十六章 姑爷 谢梦华坐去榻上,心中思量今日李建申怎地如此反常? 他不是会说出那种话的人,今日为何?难不成是她今日穿的那裙衫?她往日确实很喜欢那裙衫,不过是因李建申曾说过她穿那身裙衫好看,她才心中喜欢,今日是凑巧被琥珀拿去了清溪园。 难不成是见她穿了他喜欢的裙衫,以为她是心有留恋才那般样子? 谢梦华一想到他脸上那无端的笑,便觉浑身不自在。 正想着,门口想起脚步声,谢梦华以为是琥珀去而复返,便道, “你去将我上年做的月金色里衣找出来,那件袖子宽泛些,我这胳膊应是能穿进去!” 她背对门口隔屏,只听身后脚步声进来便拐去了陶柜那边,她便下了地,边走边单手解外衫的襟口。 “那医师说我的胳膊不能沾水,那沐洗该如何是好,这天气越来越热了,这般捂着胳膊怕不是要出疹子?” 说着,谢梦华拐进里间,“你快些过来,我脱不下。” 脚步声在身后戛然而止,低缓的男声隔着一道轻薄的屏风响起, “当真要我脱?” 谢梦华惊了一跳,唬在那里,“你,你不是……都督何时回来的?” “刚刚。“裴昭谦隔着那屏风瞧着那女郎笨拙的系着襟口的衣带,随后又听嘶了一声,她停在那里。 他上前一步,侧身站在屏风边问道,“可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诶——”随后屏风颤动了两下,应声而倒。 裴昭谦在屏风倒下的瞬间急急躲开,便见屏风后捂着襟口的谢梦华。谢梦华显然也没料到屏风会倒,蹙着眉看着倒下的屏风直发懵,自己不过就是不小心撞到了,怎地就倒了? 自己刚刚也没用多大力气啊? 裴昭谦先反应过来,话中带笑, “你若是着急见我倒也不必推倒屏风,唤我进去便是!” “我这胳膊使不上力,不小心撞到屏风这才……” 谢梦华着急解释,连忙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却忘了捂着的襟口并未系好,手一松那外衫便朝两侧散开,露出里面胭脂粉色的小衣。 裴昭谦本是只想逗一逗她,未料她外衫中竟然未穿里衣,上身只穿了一件菱形小衣,下身穿着月白色的绸裤,那胭脂粉色的一块锦缎堪堪能罩住她颈下的一段儿,余下的一截儿肉意十足的玉色全都尽收眼底。 他愣在当场,心口渐渐泛起一丝燥热,脑中也倏然想起一段花词, “一团红玉下鸳幛,睡眼朦胧酒力微;皓腕高抬身宛转,销魂双乳耸罗衣。” 胸口一凉,谢梦华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瞬间染了一抹飞霞,她连忙单手拢了拢衣襟,侧过身去,小声道, “劳烦都督帮我唤琥珀进来。” 裴昭谦见她耳根通红,知她是羞恼,灼热的眼神又在那红润的侧颜上流连了一息这才转身出了门去。 不一会儿琥珀进了门来,瞧见屋中的模样,吓了一跳, “娘子出了何事,屏风怎地倒了?”又一想到刚刚去唤她的裴昭谦,她在谢梦华面上瞧了一阵儿,问道,“娘子莫不是与裴都督吵了起来?” 谢梦华顿又想起刚刚之事,没好气的道,“吵什么吵,还嫌今日吵的架不够多吗?” 琥珀见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心中不信, “那娘子干嘛脸色这么红?” 谢梦华怎能叫这个大嘴巴知晓刚刚之事,瞪了她一眼道,“你这死丫头,我还没问你去了哪里呢?都督入府来怎地不来告诉我?” “我是想来告诉你的,都督唤我去预备茶汤,我便……” “你!”谢梦华点了点琥珀的脑门儿,“这是谢府,不是他的清溪园,你是我的房中人,怎地倒听他使唤了?” “您不是说不日便要与都督成婚了吗?那他便是府中的姑爷,我给自家姑爷预备茶汤有何不对?再说了,那是都督,我一个女使……” 谢梦华打断她, “死丫头,说你一句便有十句等着我!行了,我与都督不过是做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倒也算不得是自家姑爷,但你确应对他恭敬些,可莫要与我这般什么都敢说!” 这话主仆俩在房内说倒也没什么,可被等在廊庑间的裴昭谦听来,却是另一番意思了。 他瞧着园中争相绽放的花树,轻轻勾了勾唇角。 ——算不得自家姑爷吗? 那他便偏要做她谢家的姑爷。 琥珀出的门来,见廊庑间背手而立的身影,唤了一声,“都督!娘子换好了。” 裴昭谦回转过身,点了点头,踱步进了屋中。 谢梦华坐在榻上,见裴昭谦进门,忙将对侧的茶盏朝他的方向推了推, “琥珀说你想喝茶,快趁热喝。” 裴昭谦落座,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问道,“听闻了你大闹了县尉府?” “怎么是我大闹?”谢梦华支着头,眉心蹙起,“明明是他李建申言而无信,他阿娘还当街辱骂我……” 裴昭谦早已从墨砚口中得知事情经过,打断她道,“你真打算递状子去官署和离?” “当然!”谢梦华坐正身体,牵扯到受伤的胳膊,又是钻心的痛,“嘶……我是一定要与他和离的!” “若是没有你我那日的约定,你是否还要与他和离?”裴昭谦抬眼看向谢梦华问道。 谢梦华不知他何意,却仍是答道,“自然,没有你我之约,我也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和离!我与他确实不合适,和离了与他与我都是件好事。” 说到这,谢梦华狐疑的看着裴昭谦道,“都督此话何意,莫不是要反悔?” “倒也不是。”裴昭谦将茶一饮而尽,拎起壶又倒了一盏,这才撩眉瞧着谢梦华道,“你若是对李建申还有情,倒也不一定非要用那日所说的办法。” 谢梦华想起今日刘氏骂她的那些话,她倒是不在意,可裴昭谦是一未娶过妻的郎子,就被刘氏说与她有苟且,实在是有些吃亏。本就是她提出的条件,这般想来倒也对他不甚公平。 她想了想,道,“那都督是有别的办法帮我阿耶?” 裴昭谦指尖在桌案边一下一下的点着,缓声道,“若是给我些时间,倒也能查清你阿耶之事,不过麻烦的便是现在私贩金银案的人证暴毙,要想洗清你阿耶的嫌疑或许时间便要久些!” 时间拖的越久,阿耶的事便越不好办,谢梦华怎能愿意,马上便道,“不了,不了,还是按照你我之约!” 裴昭谦掩在茶盏后的唇角微微勾了勾,却转瞬即逝。 第四十七章 递状 谢梦华喝了口茶,想起他今日出城之事,问道,“都督,今日出城可还顺利?” 裴昭谦放下杯盏,笑着问道,“你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我……我就是想知道阿耶好不好?”手臂还是胀痛,谢梦华将腿蜷在榻上,手臂虚虚的搁置在腿弯处,这才舒服了些。 裴昭谦瞧了一眼她的手臂,道,“你阿耶现下还好,我瞧着你这伤的倒是挺严重。” “是挺严重,医师说需百日才能将养好。”谢梦华垮着脸,“我还想去一趟上京,现下这个样子可是不方便的很。” “那倒无妨,你若是想去我可以随行。”裴昭谦说完睨着谢梦华的神色,“恰好我在上京也有事务要办,倒也算是同路。” 谢梦华想了想,便道,“都督不是还要查案吗?” “是要查案,可有些关键的证据不是在你手中吗?”裴昭谦笑着看向谢梦华,“你还未和离,你我便无法成婚,这关键证据缺失,案子就停滞在这儿了,你阿耶那边...” 谢梦华急忙道, “都督只管护好我阿耶便是,我明日便去官署递状子!不过,我这手现在写不了字,待会等墨砚回来叫他帮我写……” “状子我来帮你写!” 谢梦华未料他会如此说,怔了一瞬道,“那便劳烦都督了!” 这般说着,谢梦华忙下了榻,行去窗边桌案旁端着一只手臂替裴昭谦研墨。裴昭谦悬腕提笔,道 “你说我写!” 洋洋洒洒一篇状子写完,连裴昭谦都觉得谢梦华过往在李建申府上过的甚是憋屈,最后一字写完,他搁下笔, “若是没有你阿耶之事,你是不是就要这般度过此生?与李建申长久的做对儿面上夫妻,相敬如宾的过到老?” 谢梦华想了想,她之前对李建申确实一直抱有希望,觉得他早晚会明白她的好,可却真的从未想过以后,更没想过白头到老的事,甚至那些被刘氏刁难为难的瞬间她也曾想过和离。 这番细想,她也觉出自己当初对李建申或许也没那么深的情义罢了。 “还真的没想过那么长久的事?” 裴昭谦瞧着她略有些怔然的表情,心中了然。她应是从未体会过情意相通的男欢女爱,所以对感情如此懵懂,又遇上个将她当成了跳板的郎君,会有此反应也是自然。 “你要不要搬去清溪园?” 谢梦华还沉浸在他刚刚的问题中,忽然听到他说这句,反应了一息才道, “不好吧?若是被城中人知晓,怕不是又要在背后谈论都督。” “我倒是不甚在意。”裴昭谦靠向椅背,支着下颌看向谢梦华,“我担心的是明日若你递了状子去官署,李建申的阿娘怕不是还会来闹事。” 谢梦华心道刘氏再怎地也是县尉府的老太太,怎会这般不知深浅? 可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第二日她早早去了官署递上诉状,李建申阴沉着脸就是不愿和离,孟时迁无法当场判定,便推说要了解清楚后择日宣判。 谢梦华刚从官署回府,刘氏便带着孙大娘和孙巧莺找上门来,门房早已得了谢梦华的令将三人拦在门外。 刘氏见状便站在谢府门口扯着嗓子叫骂,直骂的街坊四邻全数出来看热闹,谢梦华立在廊下,听着她刺耳的骂声便觉自己之前真是眼瞎了。 她懒得再听,转身回了房,临走的时候交待门房去官署报官,就说有人到府上闹事。 李建申正因为还找不到谢文轩在官署中被孟时迁训得个狗血淋头,便听府兵来报,说是谢府的随侍来报有人在府门前闹事,听完府兵描述,李建申便知是谁。 “问什么问?还不派人去将闹事之人带回官署关押。”孟时迁正骂的起劲,听完便对着府兵高喝了一句。 李建申哪里能让府兵将阿娘关押,连忙恭手道,“明府,先让建申去看看到底发生何事再做定夺。” 孟时迁自从知道自家女儿与他之事后,看他便越发的不顺眼,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竟然还想坐享齐人之福,真是做梦。 可自己不管如何骂他,他都如此恭敬,他倒也不能做的太过,便挥了挥手, “快去!处理完了继续查查谢文轩的下落。” 李建申施礼出了官署,一路行去了谢府。 谢府门前已经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他却远远的便看到台阶之上阿娘那叫骂的狰狞样子,耳边是人群中议论纷纷的声音。 他恍然发觉,不管他如何想脱离曾经那身在底层的困囿,却仍是改变不了他出生那刻起便带来的长在骨血中的那丝劣性。 跟在他身后的竹书见他愣怔在那里,随同一齐前来的府兵将人群慢慢驱散,这才返身回来唤李建申。 “郎君,送老太太回府吗?” 刘氏见儿子来了,叫骂声停了,却大哭起来,“我的申儿怎地如此的命苦,遇上这样一个薄情寡性的女郎,我们李家是造了什么孽啊?!” 李建申一步一步上阶,行到刘氏的面前,面无表情的看向她,问道, “阿娘还要闹的何时?是想将儿子的脸丢尽才算完是吗?是希望这妫州城的人都知道我李建申有个泼妇般的阿娘吗?” “你说什么?”刘氏不敢相信李建申竟然如此这般质问她,她愣了一瞬,神色由震惊到不敢相信,再到愤怒,随后一巴掌打在了李建申的脸上, “你个不孝之子!我是为了谁,我如果不是为了你,为何要在此这般作践自己?”说完便疯狂的朝李建申身上打去, “你是长大了翅膀硬了,竟然与我这般说话?你还当我是你阿娘吗?” “阿娘既知是作践自己便早早回府去!”李建申动都未动,任由刘氏在身上击打,随后又朝向孙大娘和孙巧莺道, “今日之事便算了,往后若是再教唆阿娘这般行事,我便将你二人发卖出去!” 听闻此言,孙巧莺顿时哭了起来,孙大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郎君恕罪!郎君恕罪!” 刘氏眼见李建申越来越冷的神色,手下停了,人也颓然的站在那里。 “还不将老太太送回府去。”竹书在旁小声的提醒孙大娘,孙氏这才起了身与孙巧莺将刘氏搀扶离开了谢府。 第四十八章 和离 待到人走了,李建申上前扣了扣谢府的门, “我找夫人有事商量,麻烦通传一声。” 门房隔门应了一声,回了院中。 谢梦华手臂正疼的心焦,又被刘氏叫骂了一上午,满腹燥郁之气无处发泄,偏偏他送上门来,便一径去了府门口。 大门打开,李建申想进去,却被谢梦华以手止住, “你有何事便站在这里说便是!” 李建申默了一息,道,“梦娘,之前之事确是我不对,我已想清楚这诸多发生之事,我对你并不是全然无情,是真的不愿与你和离!你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与他成婚半载,别人谢梦华不知,可李建申却是断然不会低声下气求她之人,往日就算有事要求她帮忙,他也只是将事和盘托出,帮与不帮全看她自己。 如今这般,谢梦华总觉他好似变了个人。 若是从前他这般低声诱哄,或许她会心软,可如今发生这般多的事,她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她狠下心肠道, “李建申,我与你本可以做对举案齐眉的夫妻,可你并未在意。你心中另有他人,却瞒着我叫我成了个大笑话。我们本可以好合好散,可你阿娘却几次三番将我骂成那淫贱之人!” “我且问你,若你是我,你还会将就这姻缘不放,然后互相憎恨到终老吗?” 李建申知她说的都对,可他心底的那丝不甘心却时时刻刻的纠缠着他,叫他难以平息。 “梦娘,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谢梦华低垂着头,看向自己肿痛难忍的胳膊,喃喃说道, “你我之间就像我这胳膊一样,就算还能愈合,可内里的那道隐痛却永远都会存在。李建申,莫要自欺欺人了,你我不可能了!” 说完谢梦华转身进了府门, “你也莫要再来了,一切等明府裁断吧!” 话音落下,谢府的大门也应声而关,李建申站在那里,心中空荡荡一片。 - 清溪园里,裴昭谦将与谢文轩见面问询到的证词查看一番,确认无误后,又将自己查到的情况附在其中,整理好以蜡封口,交到墨砚手上。 “你将这派人送去上京裴相公府上。” “是,都督!”墨砚接过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递给裴昭谦,“都督,范阳来信!” 裴昭谦颔首接过,将信拆开粗看后便搁置在案头,目光瞥过卷成一团的榴红色锦缎,开口问道, “谢府今日如何?” “听闻李县尉府上老太太清晨过去闹将了一场,谢娘子报官了,李县尉出面将老太太请回了府上!” “你去备车,我去趟官署。” 说着裴昭谦便起身去了屏风后换衣裳,墨砚便退了出去。 孟时迁这几日忙于地动安置乡下灾民一事,整日焦头烂额,清晨又被李建申家中之事烦扰,本就心烦气躁,忽见裴昭谦来了官署,更是脑门青筋直跳,却不得不恭谨出迎。 裴昭谦来妫州这些时日,除了有必须来官署之事其余时间皆是在清溪园中,是以今日孟时迁一见他到来便知他应是有事。 “都督,今日可是有事差使下官?” 裴昭谦在堂前落座,道,“谢文轩一案涉及金银数量庞大,裴相公与长孙仆射皆已知晓,已修书与我问询案情查办到几何?” 孟时迁恭手立在那里,抬头偷看了裴昭谦一眼,见他垂目挽袖,神色还算平和,这才回道, “人证暴毙一事尚未查证清楚,自然是不好胡乱定案!” “哦?”裴昭谦审视着孟时迁,道,“明府当日不是说人证虽暴毙,但物证与人证签字画押的字据尚在,提议尽快定案吗?怎地今日又这番说辞,莫不是查到了什么,还是明府认为此案尚有疑点?” 孟时迁哪敢说谢文轩丢了的事,战战兢兢道,“下官思来想去,此案却不应如此草率定案,还需查探一番再……” 裴昭谦抬手打断他,“既然明府认为此案草率,那便尽快查一查其中究竟有何内情,我也好给裴相公和长孙仆射解释一番!” “都督放心,下官定全力勘破此案!” “还有一事,”裴昭谦站起身,踱步到孟时迁身侧,垂目问道,“我从坊市间来时,听闻晨起有人在城中闹事,可有此事?” 孟时迁细想,怕不是谢家那桩事吧? “不过是百姓家中琐事,我已派李县尉去处置!” “那就好!说到李县尉,我才刚在案头看到新递上的状子,是他夫人诉与他和离一事,明府可裁断完了?” “尚有争议,并未裁断!” “明府莫要因县尉乃官署中人便偏袒此事,能叫女郎递状子要和离,想来他确实做了叫人难以接受之事,望明府匡正严明,尽早裁断!” 孟时迁早已从夫人口中听说了坊间的传闻,心中还猜测裴昭谦与谢梦华之间的关系,此间细想,自己既已想好要向他投诚,莫不如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这般想着,心中便已有决断。 相隔几日,谢梦华和离一案再审,孟时迁寻了几个街坊问询,均表示谢梦华与刘氏那日是刘氏欺辱人在先。 谢梦华将成婚后二人相处说出,当然忽略了二人并未同房一事。李建申并未否认。 孟时迁瞧着谢梦华的神色确是心意已决,直接便裁断了二人和离一事。 李建申听到裁断,以为自己听错了,“明府……” 孟时迁却并未理他,朝着佐史张乾拈须说道,“张佐史稍后带谢娘子下去改了户籍,这事便可了结了。” 李建申黑沉着面色站在那里,放在腿侧的手紧紧握成拳,脑中想起那日大雨倾盆他淋着雨等在官署后宅,想见一见孟采莲,却被孟时迁的夫人奚落嘲笑,骂的一无是处。 这一刻心底所有的不甘一瞬便冲向天灵盖,将他的理智渐渐淹没。 既然所有人都逼他,那他还要顾虑什么,左右他已一无所有…… 第四十九章 孩儿 谢梦华跟着张乾去改了户籍,看到自己的名字又回到谢府,她心中瞬间放松下来,面上也不那么紧绷了。 张乾小声道,“娘子了解了一桩心事,可是心中欢喜了些?” 谢梦华长叹了一声,“欢喜谈不上,就是觉得轻松了些。” 想起这些时日张乾与夫人对自己的帮助,谢梦华道,“还没谢谢大人与阿姊的帮忙呢!” 张乾摆了摆手, “夫人已同我说了。你与夫人既然姊妹相称,便不必如何客气。家中小儿顽劣,夫人如今日日不得空出门,整日憋在府中难受的紧,谢娘子若是得了空多去府上与夫人闲叙几回话便当是感谢了。” “那敢是好,待梦娘忙过了这阵子便去府上看阿姊。” 谢梦华与张乾告辞,便离了官署,一径去了清溪园。 棋画见到来人,心头一松。 裴昭谦自打得了上京的消息,一上午都沉着脸在书房里写字,连进去送个茶汤都不敢大声,生怕惹了都督不快。 棋画一把拉住谢梦华,就将人往书房领,“娘子可来了,都督将自己关在书房半日了,也不知怎地了?” 谢梦华心道自己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本想来告诉她自己已和离一事,顺道再问问阿耶之事,谁料他竟心绪不佳,她琢磨了一道儿,在书房外停下,悄声道, “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别啊,来都来了,您进去与都督说说话,兴许他便好了呢!” 棋画哪里敢放她走,那日裴昭谦对谢梦华的态度这园中众人都看的真真切切的,若是叫他知晓人来了又吓跑了,都督怕是要发大脾气了。 谢梦华却怕自己这时候触了他的晦气,一径躲闪着,“别了,我还是改日再来吧,我的事不急!” 她抹身儿便要走,棋画将人拦住,两人便推搡在一起。 谢梦华怕再伤到自己受了伤的胳膊,正打算闪身躲开,便听身后的门吱嘎一声开了,裴昭谦的声音从后飘来,语气明显有些凌厉, “做什么推推搡搡的?她臂上有伤!” 棋画吓的赶忙松开抓着谢梦华的手,闪到廊庑一侧道, “娘子怕您歇晌,来了便要走,我……” “你先下去吧!”裴昭谦朝她吩咐道,“再送壶热茶进来!” 棋画应了声,赶紧退了下去。 “进来吧!” 裴昭谦侧身示意谢梦华进门,谢梦华见他脸色确实不算太好,立在那里没动,只道, “都督面色不好,梦娘便不打扰都督了,我明日再来吧!” 裴昭谦抬手捏了捏眉心道, “我家中来信了,正好我也有事与你商议,进来吧!” 谢梦华这才抬步进了房中。 在榻上落了座,谢梦华便与裴昭谦道,“今日官署已裁断了我与李建申和离,户籍也已改回了谢府。” 裴昭谦点点头,“我家中也已回信,我阿娘同意你我成婚之事!” 谢梦华松了一口气,随即却见裴昭谦仍是蹙着眉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便问道,“都督为何如此神色,难道是我阿耶出了何事?” 裴昭谦指尖轻轻点着桌案,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口。 谢梦华等的心急,伸手去拉他的袖口, “都督快说啊,到底何事要与我商议?是不是我阿耶……” “不是!” 谢梦华松了一口气,心道只要不是阿耶出了事便可,其余事皆可商量。 心中这般想着,耳中便听裴昭谦接着道,“我阿娘虽同意你我成婚之事,却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谢梦华心中盘算着,世家大族有些要求倒也无可厚非,便道,“都督直说便是,只要我给得起必然尽力而为!” 裴昭谦打量着谢梦华的神色,眸中意有所指的道,“给是给得起,却有些为难!” “为难?” 谢梦华犹豫片刻,心想难不成是想要家中在甘州的金矿?心中想到当初家中开采那金矿之时有多艰难,最初那几年矿上几乎无产出,大笔的人力物力支出差点拖垮了谢家,幸好阿耶信她,才坚持到出金的那一天。 这两年间才算是好了些,这就便要交给别人,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可金矿再重要,重不过阿耶的性命。 思惆片刻,她便应道, “只要能保住我阿耶的命,我舍得!” 裴昭谦等的便是这句话,他眸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神色,缓缓道出上阳郡主信中所说的条件。谢梦华听完却如遭雷击,傻在那里半晌才找回些神智。 “孙……孙儿?” 裴昭谦点了点头,面上有些无奈般道, “我阿娘乃范阳卢氏之后,圣人亲封的上阳郡主,平日里行事确实乖张了些,可我却也没料到她竟会提此要求!” 说完嘘了一眼谢梦华略有些白的脸色,提议道, “不然,再想想旁的法子?左右你阿耶若是被冤枉的,早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不若,你将那些证据交予我,我先派人查证一番,若是属实,先将这贪腐一案完结,你阿耶便能戴罪立功,兴许朝中能免你阿耶罪责!” “朝中已知晓阿耶一案了?” 裴昭谦颔首, “你阿耶之案牵扯金额巨大,早已被孟时迁上报裴相公与长孙仆射。” 上报确是真,却没裴昭谦所说这么严重。他来妫州查贪腐案虽是伯父提议,却是女圣人亲自指点。他早已将谢文轩一事上奏女圣人,是以才能顺利将人送去檀州。 谢文轩事关私贩金银和贪腐两案,是重要证人,若是不明不白死了,那才是叫孟时迁背后那人白白得了便宜。 谢梦华却不知这其中有这些牵扯,她满心想的都是朝中若是知晓,那如若没有裴昭谦从中庇护,阿耶会不会再遇何危险? 她不敢想,也不敢赌。 思索了几息,她看向对面仍是一脸无奈的裴昭谦道,“就按你家中的意思办吧!” “你可想好了?” 谢梦华点了点头,“想好了!” 随即又想到一事, “都督只问了梦娘,梦娘还未问过都督可愿意?你我若是真的有了孩儿,日后遇到叫你心仪的女郎,却无法给她正妻之位,怕不是心中会有憾?” “裴某倒是无碍,左右成婚也是为给裴家绵延子嗣。”裴昭谦顿了顿,瞧着谢梦华的神色道,“心仪的女郎若是遇上,那便再说,往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不知为何,听到裴昭谦这般说,谢梦华心中很是不痛快,却又说不出哪里不痛快。 最后归结应是自己手臂肿痛疼的心焦,草草的又饮了一盏茶,便似撒气般扔下茶盏离了清溪园。 第五十章 气恼 回去一路谢梦华都气鼓鼓的,细细回想刚刚之事,裴昭谦说将来的事说不准,那便是不想与她有将来的意思,她都豁出自己答应生下孩儿,他居然还那般说辞。 她遇到的郎子怎地都是这般薄情寡性之人?真是气恼人! 待到回了府梳洗完毕躺在床上休息之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情绪的反常,明明是自己先提的与他成婚之事,现在不过是他阿娘提了条件,应于不应全在她。 她在清溪园已经答应了人家的条件,现下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 可她就是心中不痛快,浑身都不爽利,一想到两人成婚生下孩儿后裴昭谦遇到了心仪的女郎,她便心口酸涨涨的,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跑出来似的。 琥珀端着托盘从外进来,见谢梦华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娘子,你不是要休息吗?怎地还未睡?” 谢梦华的声音从床幔间闷闷的传出来,“睡不着!” “那正好,刚刚墨砚送了礼单过来,您要不要瞧一瞧?” 心中正气着,谢梦华翻了个身,将头埋在被中道,“不看!” 琥珀便将礼单搁置在她的妆台上,将茶壶放下,道,“墨砚临走时说下晌都督要来府上,娘子若是不睡便起来吧,用些吃食我给您梳妆。” 谢梦华却没应声,今日她心中不顺,来了也不想见他。 琥珀见她没吭声,当她是听见了,便出门去准备吃食了,待到拎着食盒回来的时候屋中静悄悄的,床幔间只看到隐约的起伏轮廓。 她探头看了一眼,得,睡着了! 左右墨砚临走的时候只说都督是下晌过来,没说几时,琥珀便又拎着食盒出去了。 裴昭谦回完给上京的书信,又处理完公务去往谢府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 到了谢府门房通传后却不见谢梦华前来,是府中的洪执事迎了出来, “都督恕罪,娘子歇晌还未起。” “歇晌?” 洪执事垂手站在旁侧,引着裴昭谦去了厅中,“娘子回府时面色不太好,想来今日奔波劳累身子疲乏,都督稍坐,我派人去内院唤娘子一声。” 裴昭谦点了点头,在圈椅上落座。待到洪执事走了,他朝旁边的墨砚问道,“你送礼单来时可见了谢娘子?” “未见到,是执事和琥珀接的礼单。” 裴昭谦蹙了蹙眉,这是……生气了?从清溪园走的时候她就一脸郁色,莫不是他最后那句话叫她伤了心? 正想着,琥珀进了厅中,“见过都督!” “你家娘子呢?” 琥珀脑中转了转,哪敢将谢梦华原话学与裴昭谦听,便道,“娘子还是困顿疲乏,今日刚换过药,胳膊伤处也难受的紧,说是改日她亲自去清溪园见都督。” 裴昭谦撑腿站起,“既她身子不舒爽,我过去瞧瞧!” 琥珀傻了眼,娘子叫她将人答对走,她这番话说完怎地反倒将都督留了下来,这可如何是好?虽是这般想着,却也只能领着裴昭谦行去谢梦华院中。 谢梦华确实心烦,睡的正熟被琥珀唤醒,换过药的胳膊又是一阵疼过一阵,与裴昭谦的事又叫她心口不痛快,她心想不然等山路好走了再去一趟山中向阳寺,许是上次自己心思烦乱,拜佛的时候不专心,这才事事不顺心。 “娘子,都督来了!” 琥珀在门口高声唤了一声,本意是想提醒一下谢梦华,可谢梦华哪里知道裴昭谦就在门外,没好气的应了一声, “喊什么喊,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就说我不舒服,改日去清溪园见他!你自去叫人将他答对走便是,还来烦我做什么?” 琥珀嘘着裴昭谦的神色,见他倒是挺平静,这才讪笑着小声道,“娘子估计是伤患处实在难受,这才有些急躁……” “我进去瞧瞧,你们下去吧!”说罢,裴昭谦推门进了房中。 琥珀和墨砚对视了一眼,齐齐退了下去。 谢梦华听到门响,以为是琥珀进了门,并未理会,仍是面朝里搂着锦被躺着。 裴昭谦站在外间,听里间毫无声息,以为她又睡了,瞧见手边书案上有本书摊在那里,他便拿起来翻看了两眼。 是坊市间售卖的话本子,写的俱是些内宅夫人争斗之事,裴昭谦勾了勾唇,倒也符合她之前生活在县尉府中的境况。 谢梦华躺了一阵儿,浑身起了点薄汗,便将锦被摊去里侧,顺手扯下里衣扔到了床下,却仍是心烦气躁。耳中又听得翻书的声音,便扬声朝外间道,“你这丫头就知道偷懒,又偷看我的话本子!” 说完不待外间人回答,又道,“我口渴,倒盏茶给我!” 床幔影影绰绰的透出里面的身影,墨色的长发应是散落在枕边,有几缕透过床幔的缝隙倾泻到外面,在月白色幔帐间逗引着,叫人想向内窥探。 裴昭谦端着茶盏立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深吸气压住心口的那丝燥热,这才将茶盏端去了床榻边的柜上。 谢梦华还道琥珀今日怎地这么磨蹭,翻身坐起刚想斥上几句,便一眼看见床幔外立着的高大身影。 她想撩帘的手唰的缩了回去,默了一瞬便透过床幔的缝隙小心的摸出去够刚刚脱下的里衣,却是怎么都够不到。 葱白的手指在月白色的床幔间四处搜寻,撩起的缝隙间或着还透出若有似无的撩人颜色,裴昭谦平静的眸中波涛暗涌,却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只手遍寻无果后,这才俯身拾起那轻纱里衣递到了她手上。 “都督怎地来了?” 谢梦华手上忙乱的去穿里衣,碰到臂上的伤处,又是疼的直皱眉,“嘶……” “可要帮忙?” “不用,不用!”谢梦华忙一叠声回道。 床幔透光,隐约能见到里面忙乱的身影,裴昭谦笑道,“我的意思是,不然我去唤琥珀进来帮你穿?”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谢梦华明白过来,单手系上腰间绦带,道,“不用,我大致穿完了。都督可否将屏风上的外衫递与我。” 眼见那高大的身影踱去了屏风边,谢梦华这才松了口气。 第五十二章 筹谋 谢梦华将裴昭谦送至府门,见人上了马车,这才返回院中。 琥珀正从小厨房出来,见谢梦华走在廊庑间,几步赶了上去,“娘子,都督回去了?” 谢梦华朝后乜去一眼,“他人来了你怎地不唤我一声,害得我差点儿……”想说看光俩字,又觉不妥,她便没再往下说。 琥珀还等着下文呢,忙问道,“娘子,差点儿什么?您怎么不说了?” “差点儿便要打你!”谢梦华抬起手,状似要打她的架势,“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还有,把我的话本子收起来,以后不许拿出来看了!” 刚刚自己送裴昭谦出去,他竟说坊市中卖的话本子都是唬人的,叫她少看些省的看完心中气恼,心浮气躁的。 一想到他嘴角勾起的浅淡的笑,谢梦华就觉他是在嘲笑自己。 与琥珀回了房,谢梦华简答用了些饭便吩咐琥珀道,“替我将那胡服找出来,明早我要随都督出门去。” “娘子可是要与都督去游春?”琥珀边收拾食盒边说道,“可用我去预备些糕饼带着,若是路上饿了……” 谢梦华白了她一眼,“你那脑子真真是看那话本子看出了什么问题来着,出门就一定是去游春啊?” “省的了,娘子,莫要说我了!”琥珀嬉笑着回了一句,拎着食盒行了出去。 谢梦华自在房中又看了看近日铺面中的账目。阿耶入狱后,家中铺面虽都有执事管理,可这账目还是需她自己亲自查看。 自打发现了阿耶与官员的那些事之后,谢梦华便将那些募资的账目重新整理了一遍,叫执事一一核对清楚。一来她打算按照比例和收益将那些募资的金额全数退回去,这样才能将明月轩与赋税一案彻底分开。 不然混搅在一起,阿耶的事情永远都说不清。 二来若是真的查起来,她也好将自己从此事中分割出去,不至于她和阿耶都被牵连,最起码能保下一人,还可筹谋以后。 现下她已经将阿耶每月都会调往上京分号的大笔银钱停了,她也托来往运货的商队往上京分号带了信,那边的执事只说往日那钱银由阿耶亲自去上京处置,他们无人经手。 看来明日见到阿耶,她还是要先问上一问,阿耶既然用话点拨她去向阳寺找证据,又为何出事的时候不让与她说,除了怕她与李建申起龃龉,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几页账目粗粗算完,经营还算不错,至少与阿耶在铺面时相比相差不多,谢梦华抻了个懒腰,起身行去外间唤琥珀进来梳洗。 琥珀早就预备好了,听到她吩咐便扭头出去将铜盆端了进来,兑上热水,伺候谢梦华沐洗。沐洗完琥珀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瓷瓶,动手帮谢梦华拆夹板。 “不是今天才换过药吗?” “都督刚刚叫人送来的,说是能缓解伤患处的肿痛,叫我给您敷上。”琥珀笑着道,“娘子,我瞧着都督对您倒还挺关心的,若您与他假戏成真,倒也是桩和美事!” 谢梦华瞥了她一眼,道,“之前我与李建申你也说是和美事一桩,最后怎地了?还不是一拍两散,闹得满城风雨!” “我瞧着都督可不一样!” “哪不一样?”谢梦华打了个哈欠,“不过就是比坊间寻常郎子长的高大壮实些,人也更俊朗潇洒些,行事也更妥帖些罢了……” 琥珀利落的缠好夹板,收拾了铜盆里的棉布巾替谢梦华擦了擦手,道,“看,娘子竟然说出这么多都督的好处,说明都督在娘子心目中确实出众!” 谢梦华一怔,自己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可却真的是那刻心中所想。原来,裴昭谦在自己心中是这般模样。 胳膊抹了裴昭谦送来的药膏冰凉凉的确实舒爽多了,谢梦华眉心也渐渐舒展开来,起身去了床榻, “明日早些唤我,我先睡下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因要见到阿耶心绪波动睡不着,可不知是不是胳膊的伤处不那么疼了,躺到床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再一醒来便是琥珀来唤她起身。 “几时了?” “刚进卯时。” 谢梦华醒了片刻神儿,便叫琥珀伺候她换上胡服,沐洗束发。 一切收拾停当,天也大亮了,谢梦华透过槛窗朝外瞧了一眼,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院子里的花木皆绷出新芽,抽出嫩叶,角落里的桃花也竞相开放,粉嫩嫩的一片看着便叫人心情大好。 琥珀拎着食盒进来,见谢梦华仍站在窗前,忙唤道,“娘子,快些用饭吧,免得一会都督来了您着急。” “琥珀,我记得你家中原属安东都护府,那边盛产林檎果,你可听说过?” “是啊,幼时我家中便靠种植林檎果为生,若不是我阿耶忽然病故,我和阿娘投奔亲眷到妫州,我与娘子可就没这段缘分喽!” 谢梦华离了窗边,坐到桌旁端着碗寻思一阵道,“妫州的气候与安东那里相似,地势平坦,你说,若是在妫州种植林檎果是否可行?” “这我可不懂!娘子是要在妫州种林檎果?”琥珀摇摇头道,“可您又不懂种田,为何忽然有此念头?” “那日出城,张阿哥道乡下的佃户大多都离开妫州去了别处的州县,无人种田,咱家粮铺的粮食来源便要从外处调,长此以往必然损失巨大。我想着林檎果市价高,两年便可出果,若是种植了林檎果,不但可以抵挡暴雨天山体滑坡,还能给佃户增加些额外的收入。” 琥珀问道,“娘子您这般想是对的,可这对咱府里有何好处呢?” 谢梦华白了她一眼道,“没好处我自然是不干的。” “佃户的林檎果树苗可由明月轩提供,两年出果后明月轩要优先择选,以折扣价格收购抵消果苗的成本,这样明月轩和佃户都能赚到钱,我便可在铺面中再增设鲜果这一细目,正好还可从瓜州和甘州的铺面运送蜜瓜进入妫州……” 谢梦华为何有此想法,便是因为此次阿耶之事,她总觉得内情颇多,粮铺的买卖涉及到赋税一案,必然会受影响。阿耶有身负私贩金银一事,若是银楼和金矿也被波及,那家中买卖便会如腐树倾倒…… 她不得不为家中绸缪后路。 第五十三章 理智 用过了饭,裴昭谦也到了。 今日要见阿耶,不便带琥珀前去,谢梦华便一人出了门。 墨砚见了人,忙下车拱手作揖,“谢娘子!” 裴昭谦听到声音,撩帘瞧了一眼,便躬身步出马车,朝谢梦华伸出手,“我扶你!” 谢梦华只迟疑了一瞬,便将手搭在他的掌心,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宽厚温暖的手掌包裹,随后握紧,再然后她便察觉腰间一紧,自己被一股大力拖拽上马车。 自己这般身形却未见裴昭谦有何气喘之像,倒显得轻而易举。她脑中闪过第一次与李建申出行时,她等着他扶她上马车,却只等到他一人先钻入马车坐好,过后竟然还埋怨她在车下多有磨蹭。 原来,不是所有郎子对待女郎都是那样的,她心中那丝异样的情愫又浮上心头。 马车敦敦而行,谢梦华却觉车中气息有些异常,自打上了马车裴昭谦便一直瞧着自己,她起先还回望了两眼,最后却在他渐渐晦暗的眸色里败下阵来。 “都督为何这般看梦娘?”谢梦华架不住他如此打量,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可是梦娘脸上有何物?” 裴昭谦垂目紧了紧腕带,这才缓缓开口,“梦娘今日这胡服穿的倒有些边镇女郎的风采,很是昳丽。” 被郎子如此夸赞还是头一次,谢梦华有些羞赧,垂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似解释般道,“都督说今日要出门,襦裙多有不便,便换了这胡服。” 裴昭谦赞许般点了点头,随后问道,“礼单可看过了?” “看过了!”谢梦华昨日看账目的时候顺道将礼单一齐看了,礼单里预备的甚是周全,丝毫未将她当成二嫁女对待。 “可有何异议?” “没有,准备的甚是妥帖。”谢梦华心想既然裴昭谦家中都如此这般,谢府自然也不能差些什么,便问道,“都督家中可还有别的要求?除了,除了……” 余下的话她说不出口。 “除了什么?”裴昭谦笑着睨了她一眼,见她又是耳根一片绯红,就知她又是羞赧了,却仍是想逗弄她一番。 谢梦华定了定神儿,眼神看向别处道,“除了都督阿娘说的孙儿一事……” “全凭梦娘心意!”裴昭谦朝向谢梦华道。 谢梦华点了点头,未再言语,她想着等会见到阿耶与阿耶说过之后再做打算。 车中一时有些安静,能听到外面府兵盘查的声音。 两人相邻而坐,她总觉他灼热的视线在瞧着自己,便微微别开脸撩开车壁上的纱帘朝外看,本就是随意一看,却在车下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视线。 只这一瞬,李建申也看到了谢梦华。 他见到裴昭谦的马车,本想近前来见礼,却见车帘从内掀起,那车中的丰艳女郎不是谢梦华是谁? 自那日官署离开,已许久未见到谢梦华,他曾给谢府送过书信,却都被退了回来。自己这些时日因搜寻谢文轩的下落,日日带人出城,他本想着待到忙过了这阵子便再去府上找她,却未想到她与裴昭谦已是这样亲近了。 那女郎本应坐在自家车中,如今却坐在别的郎子身侧,他心口泛起阵阵酸涩。家中新纳进门的孙巧莺日日只知道卖弄姿色,成日在他面前做那等忸怩之态,除了花钱采买衣服鞋袜,半点家都当不得,更是让他心中时时将谢梦华拿出对比。 他如今才知谢梦华的好。 见谢梦华神色有些异样,裴昭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也看到了立在车下的李建申。他神色间有些不快,探手将谢梦华的手抚下,车帘应声而落,将里外两人的视线阻隔。 “你心中还有他?还是看见他便想到你心中倾慕之人?”裴昭谦开口问道。 谢梦华心思复杂的紧,若说心中没有李建申,当初自己对他也是倾心一顾,不可能一下子就放下。但要说有,自己刚刚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却真的是毫无波澜,许是这半载来发生的那些事将她对他的那些感情都一点点消耗殆尽了。 她细想裴昭谦的话,便道,“都督放心,梦娘与都督之约虽说是做对儿面上夫妻,可却不会做那朝三暮四之人。” 裴昭谦要的可不仅仅是面上夫妻。 初时他不过是对她心有欲念,可相处几次下来却越发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女郎,雨中那晚就算不为查案他也会应了她所求,只因自己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他步步为营,不过是因她这样未经过情爱的女郎,若是靠她自己察觉心中的情愫怕不是要等到地老天荒。 谢梦华哪里知晓裴昭谦心中所想,却见他听完她所言便面色有些不豫,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话,便也未再言语,只是透过纱帘看向外间的景色。 今日起的太早,看了一阵便觉眼皮发沉,谢梦华便扭着身子靠向车壁闭目休息,本想养养神,不料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睡梦正酣间察觉自己周身一暖,落入一处温暖坚实的所在,她以为自己还睡在家中床上,便用力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再度睡去。 睁开眼的时候车中满是落日余晖,她迷蒙着眼想坐起,便发觉自己腰间横着一只手臂,抬头便看到裴昭谦硬挺的下颌,她刹时便清醒过来。 怀中一动,裴昭谦也睁开眼,垂目便见怀中人泛红的耳廓,和不停翕动的长睫,他知她面皮薄,松开了环着她的手臂, “醒了?” 谢梦华点点头,坐正身体,扭头理了理鬓发,面上仍是绯红一片。 裴昭谦没提她为何在自己怀中一事,反倒撩帘瞧了瞧车外,“快到了。” 谢梦华也凑过去看了一眼,便见远处已能看到檀州的界碑,她狐疑道, “阿耶在檀州?” 两人离的很近,近到裴昭谦能看到谢梦华额头边缘细碎的绒发,近到她身上浅淡的花香就在周身萦绕。 他脑中回想起她刚刚如小猫似窝在自己怀中的画面,心口也似乎是被奶猫的小爪轻轻抓挠了一下。他看着她一张一翕的唇,很想贴上去,可心底那丝理智渐渐战胜了欲望,他先收回了手,坐了回去。 第五十四章 阿耶 谢梦华不知裴昭谦为何忽然冷下来,刚刚离得那般近,她都差点以为他的唇要贴下来,却见他忽然坐了回去。 她很奇怪自己竟然不厌恶,甚至还有一点点期许。 收回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谢梦华坐回到裴昭谦身侧,便听他说,“一会儿见到你阿耶,可否帮我问出贪腐一案幕后之人?” “我阿耶知晓幕后之人?” 裴昭谦看着她天真的神色,道,“你阿耶为何被人诬告却不告知与你?为何你家中明月轩是指定的赋税收受处,这些你都没想过?” 谢梦华垂目思量,裴昭谦说得对,她在向阳寺中发现的账目明摆着指向上京,而上京的那些钱银还都是阿耶亲自处置,那阿耶必然知晓得比自己想象的多,必定知晓幕后之人到底是何人! 她看向裴昭谦道, “你答应要保我阿耶性命,若我问出幕后之人,你查出此事与我阿耶关系甚多,可会向朝中替阿耶求情?” “你我成婚之约便是因此,我既应了你,便会说到做到!也望梦娘能说到做到,成婚后将那账本尽快交予我,我也好向朝中替你阿耶求情,以求将功补过,或可免除一死。”裴昭谦索性将话敞开了说明,“你可知为何我会将你阿耶带出府衙大狱?” 谢梦华想到那日在向阳寺中所做之梦,白着脸问道,“可是有人要害阿耶?” “不错!”裴昭谦看向谢梦华苍白的脸色,道,“你送去官署的衣物被褥被人混入了吸入便可致死的药粉,有人要杀他灭口!” 送去的衣物被褥是经李建申之手,难不成是他? “是李建申?” 裴昭谦摇了摇头,“官署中所有人皆有可能!” 谢梦华心口发凉,越想越觉得他的可能性最大。 那衣物被褥是琥珀交给李建申的,以他的性格,送入大狱中的物品他必然会事先检查清楚,怎会被人动了手脚? 又想起这些时日发生之事,若是自己忍辱负重替他纳妾进门,若是自己未发现他与孟采莲之事,只要阿耶死了,再将她想办法控制住,那李家便可吃了她谢家的绝户,谢家的万贯家财皆是他李建申的。 好一番筹谋,李建申,你竟然如此的狠心! 刚刚在城门口见到他,见他形容憔悴,她还唏嘘了一番,惋惜他一介武状元怎地造得这般狼狈。这刻却觉自己真真是个傻瓜,竟然还替他觉得惋惜,真是瞎了眼了。 裴昭谦本不想这么早便告知谢梦华这些事,可看到她在出城时看向李建申的神色,他又觉自己说得晚了些,那样狠毒之人自然不配拥有这般明丽的女郎。 马车一路前行,日落时分终于进了檀州城。 急着赶路,一路也未曾歇息片刻,连午饭都是在车上草草用了些糕饼,进了城裴昭谦便叫墨砚停车,想带着谢梦华下车寻了个酒楼用些吃食。 谢梦华却急着见阿耶,朝外道,“墨砚,莫要停车,先办正事吧。” 墨砚不知该听谁的,迟疑了一瞬不知该如何是好,正琢磨着便听车中裴昭谦的声音, “听谢娘子吩咐。” 墨砚扬鞭催马,一路行去了檀州城西的一处僻静的小院。 下了车,墨砚自去敲门,门内传出一年轻随侍的声音,“可是家中来人?” “正是!” 院门随即打开,年轻的随侍见过礼,将几人让进院中,随后又锁上院门,将几人带去了正房中。 隔着雕花格栅,谢梦华看向屋中坐在桌案后隐约的身影,鼻头一酸,差点便落下泪来,她强忍着,几步跨过门槛,唤道, “阿耶!” 谢文轩闻声怔在那里,半晌站起身,朝谢梦华大步行了过去,“我的儿!” 父女俩哭作一团,裴昭谦朝墨砚摆摆手,主仆俩悄声退了出去。 院中有一八角凉亭,裴昭谦兀自行过去坐在石凳上等待,墨砚侯在一旁, “都督,您可想好了如何回裴相公?若是您与谢娘子成婚,那回安西四道的事儿便算是半点希望也无了!” “你以为我与长孙府联姻便能回了安西四道?” 裴昭谦瞧着远处洒金般的晚霞,轻嗤道,“圣人早已忌惮裴家在边镇的势力,若是裴家再与长孙家联姻,你说这朝中还有何人能撼动二府的地位?现下看来,二府是互相争斗,可若是有了联姻一事,二府联手,你若是圣人你可愿?” “长孙辅心知圣人不会同意这桩婚事,面上假意同意,不过是现在不想与伯父撕破脸皮罢了。可圣人又不能明着干涉二府联姻一事,我走这一步便是替圣人走了这一步明棋。” 墨砚心道都督真是胸怀天地,想的真是长远。可一介都督竟然被朝政左右随意娶个女郎,真真是牺牲太多。 “为了此事随意娶一个女郎,都督心中不觉委屈吗?” 裴昭谦抬头看向墨砚,笑问,“你怎知我是随意娶的?” “您与谢娘子不是到妫州才相识吗?就这样定了成婚一事,还不是随意?” “随意,却也随意!” 裴昭谦站起身,舒展舒展身形,朝墨砚伸手,“刀给我!” 墨砚解下腰间佩刀递给裴昭谦,便见人大步下阶,行去院中,挥刀破空,身形腾转挪移,一套刀法基础十三式耍得行云流水,刀刀如疾似电,看着倒是心情大好的意思。 可他却仍是摸不着头脑,什么叫随意却也随意? 这样的婚事难不成还不够随意? 裴昭谦一套刀法练完,正房的门也开了,谢梦华眼圈通红地从屋中走出,朝他唤道, “我阿耶想与你说几句话!” 抬手抹了抹额头的薄汗,裴昭谦将刀递给墨砚,撩袍上阶,路过谢梦华身旁的时候将袖中锦帕取出递了过去。 谢梦华接过锦帕,看着裴昭谦的背影,眼中又是一包热泪。 第五十五章 珍珍 从小院中离开,谢梦华又是热泪盈眶,却又更坚定了心中所想,她定要替阿耶洗清冤屈,早日将阿耶接回家。 “都督……” “我已……” 马车上的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裴昭谦笑睨着谢梦华还有些微红的眼眶道, “梦娘先说!” 谢梦华稳了稳心神道,“都督可与家中说明了打算何时成婚?” “还未,想着毕竟对你也算是件大事,还是要问过你阿耶的意思才好!” 裴昭谦心中确实这样想,不管谢梦华想与他成婚的初衷是什么,别的一应婚俗都可以简化,只这父母之命一说他是在意的。 谢梦华不知他心中如此想,但听闻他此言,心口还是一暖。 “我已与阿耶说了你我之事,却没说其中详情,都督可与阿耶说了?” “并未!”裴昭谦笑睨着她道。 谢梦华点了点头,她与阿耶说出自己与裴昭谦成婚一事,阿耶第一反应便是她是为救他脱离牢笼,这才委身裴昭谦。 阿耶初始并不同意。 直到她与阿耶说了自己与李建申的过往,又说了和离后裴昭谦对自己的关心,说自己与裴昭谦情投意合,阿耶这才长叹一声叫她将裴昭谦叫入房中。 裴昭谦早已在谢文轩口中得知谢梦华刚刚所言,她说那些虽是为应付谢文轩,却也叫他听来心情大为明朗。 见谢梦华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裴昭谦道, “可还有何想问的?” “都督能否快些与家中说明,咱们尽快成婚可好?”谢梦华踟蹰了几息,然后抬头看向裴昭谦说道。 裴昭谦笑着应道,“成婚一事还需做些准备,快也……” “不需预备什么,若是有何需要的可在明月轩中取拿,都督只管与家中定好成婚日子便可!”谢梦华打断裴昭谦,她等不了那么久了,阿耶的事就像一把刀,日日悬在她心头,叫她总是无法安心,早些定下来也早些处理阿耶的事。 “好!” 裴昭谦的眸中虽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看不分明,可若是仔细去瞧,仍能看清里面志在必得的笑意。 时辰已晚,若是夜间赶路回妫州裴昭谦担心谢梦华受不住,毕竟她手臂还未好,便提议在檀州留宿一晚。 墨砚将马车直接赶去了莱国公府。 来檀州前裴昭谦便已飞鸽传书给莱国公世子邓明昭,是以平阳县主裴珍珍便也知晓了裴昭谦会来檀州一事。 她早已在檀州呆的无趣,听闻裴昭谦来了早早便守在了府门口等着。 见到裴昭谦的马车,便飞快的冲出府迎了上去。 “阿兄,阿兄,你可来了!” 裴昭谦先出了马车,然后朝后伸手,将谢梦华扶了下去。 裴珍珍站在车下目瞪口呆,阿兄何时与女郎同乘过一驾马车,便连她随着阿兄出行都是自己坐一辆。是以乍一见到有一女郎从阿兄车中出来,那颗好奇的心蠢蠢欲动,她向前一步一脸坏笑着问裴昭谦, “阿兄……这位是?” 裴昭谦瞧了裴珍珍一眼,便蹙着眉朝她身后的邓明昭道,“她来了这些时日了,怎地还是这般瘦?” “你叫我每日看管她习武强身健体,你问问她都是怎么应付我的?”邓明昭满面无奈,裴珍珍与他既是表亲,也是家中自小便定好的世子夫人,他还能如何? 裴珍珍回身瞪了邓明昭一眼,又朝向裴昭谦,“阿兄,你还没回答我呢,这位女郎是谁?” 裴昭谦没理她,伸手托着谢梦华的胳膊便上阶进了门。 进的院中,邓明昭安排女使领着谢梦华去了内院厢房,自己领着裴昭谦去拜会自己阿耶莱国公。 裴珍珍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一路随着谢梦华去了内院厢房。 “我是裴昭谦的堂妹裴珍珍,女郎如何称呼?”进了门裴珍珍便大咧咧的坐到了圈椅上,对着谢梦华问道。 谢梦华听她唤裴昭谦阿兄,早已猜出了她便是裴昭谦初到妫州那晚李建申口中的同行之人,平阳县主裴珍珍。 施了一礼道,“民女谢梦华,妫州人。” 裴珍珍上下打量了谢梦华一番,问道,“你是我阿兄何人,为何与他同乘一驾马车?” 谢梦华未来她如此直白,怔了一瞬,回复道, “县主不如直接去问都督,我不敢妄自胡说!” 裴珍珍眼珠乱转,又问道,“我知道你不敢胡说,那我问,你点头或是摇头回答可好?” 谢梦华不知裴珍珍是敌是友,仍是刚刚那番说辞道, “县主若是想知晓何事,不如直接去问都督来的方便,恕我无法答您!” “你这女郎怎这样?不过是与你随便聊些闲话罢了,怎地这样应付人?” 裴珍珍气哼哼的站起身, “我是平阳县主,我问你话你便要答,不然我便要我阿兄治你的罪!” “你要治谁的罪?” 裴昭谦低沉的声音响起,随后人便从廊庑间拐进门来。 裴珍珍指了指谢梦华道,“她!” “你为何要治她的罪?”裴昭谦撩袍在圈椅上坐定,看了站在一旁的谢梦华,见她并未不妥,便问裴珍珍道, “她可是有何事开罪了你?” 裴珍珍轻哼了一声,“我问她何事她都不答,便是对我不敬,我自然要治她的罪!” “她为何要答你?” “我可是平阳县主!她为何敢不答我?” “为何?——因她不日便要为范阳节度使夫人!”裴昭谦睨了裴珍珍一眼,徐徐开口道,“珍珍你届时还要唤她一声阿嫂才是!” “什么?”裴珍珍不敢相信般道,“阿兄,你怎如此说笑?” “你瞧我可像说笑的样子?”裴昭谦瞥了裴珍珍一眼,“可还要治她的罪?” 裴珍珍垮下脸,她知晓能与阿兄同乘一车必然是非同寻常的关系,可却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关系。她从上京出来的时候明明听阿耶说阿兄要与长孙府联姻,这怎么一转头他便要娶个名不见经传的女郎? 想到此,她问到,“我阿耶可知晓?” 裴昭谦敛下眉目,道,“自然是已告知伯父!” “我阿耶同意了?” “自然!” “可是长孙……”裴珍珍话未说完,嘴便被一双大手捂住,她隔着那手囫囵出声,“邓明昭,你干嘛不让我说?” 邓明昭已瞧出裴昭谦面上不耐,一手捂着裴珍珍的嘴,一手揽着腰将人连拖带拽的弄出了厢房。 第五十六章 长孙 谢梦华早已在兄妹二人的对话中听出了大概,待裴珍珍与邓明昭的声音远处,她才朝向裴昭谦问道, “县主阿耶可是上京裴相公?” 裴昭谦掀眉看向谢梦华,笑着道,“梦娘当真聪慧,只言片语便猜到珍珍身份!” 谢梦华道, “上京裴府只一位县主,便是裴相公之女,自然是不难猜。” “家中这一辈只她这一个女郎,是以自小便骄纵了些,你莫要往心里去。”裴昭谦又道,“珍珍是个没心机的女郎,说话做事简单了些。” 谢梦华心道,是简单了些,连长孙这事就说出来了。可她哪里知道,此长孙非彼长孙也。 斟酌了片刻,她有些难起启齿般开口问道,“都督上京家中难不成也提了孙儿一事?刚听县主提到长孙二字……” 裴昭谦愣怔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却将错就错道, “家中我这一辈均为成婚,长辈们有些心急倒也可以理解!不过你也莫要多想,待你我之约了结,我自会与家中交代。” 言语之间多有无奈,倒是叫谢梦华心中更加的愧疚。他本可以娶个情投意合的女郎生儿育女,如今却为了他二人之约只能与她做对面上夫妻。 她心中犹豫片刻,便同那日般道, “都督既然牺牲颇多,梦娘自然也不能全叫都督一人委屈。虽你我二人是为阿耶之事成婚,你求查案,我求阿耶平安,可既然约定已成,你家中有何所求我也自当尽量满足!” 她会如此这般说自然是有自己的思量,他们最初之约虽是各为所需,可相处这段时日下来,她却对裴昭谦并不厌烦,她也能感受到裴昭谦对自己也并不嫌恶。不管与他成婚是真是假,若他能保住阿耶,假的也可是真的。 裴昭谦未料到她会这般说,心中欢喜,面上却平静, “那梦娘的意思是?” “全看都督心中所愿。”谢梦华其实说这话心中实在羞怯,却硬着头皮说完,“若是都督确有所想……” 下面的话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完,这叫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女郎如何开口。 裴昭谦知道她能说出这些已然是鼓足了勇气,不想将人逼的太紧,便安抚道, “家中虽急,我倒是不甚在意子嗣一事,你也莫要太过放在心中,我自能应付。” 谢梦华心下松了一口气,她虽想明白了往后的事该如何,可真要是裴昭谦真的说要弄假成真,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去做。 两人正说着话,外间有女使过来,朝裴昭谦施了一礼道, “裴都督,国公在水榭设宴,请都督和女使入席。” 裴昭谦瞧着谢梦华疲乏的面色问道,“你可还有精力应付,如若不愿去我便一人前往。” “无碍。” 谢梦华想着将来既然要与他成婚,必然有些时间要与这些人见面,晚见不如早见。 二人相携去了水榭。 有了在厢房那桩事,裴珍珍自然明白了谢梦华往后的身份,待到谢梦华落座连忙凑过去笑着道, “阿嫂!” 谢梦华面上一红,“还未成婚,县主叫我梦娘便可!” “那怎地行?你往后是我阿嫂,怎能直呼你名字,要是阿兄听到了,又该收拾我了!”裴珍珍讪笑着道, “下午是我不对,阿嫂可否原谅珍珍?” “无事!”谢梦华说道,“都督……” “都要成婚了,怎地还叫都督?”裴珍珍看了看谢梦华,又瞅了瞅旁边的裴昭谦,小声道,“我阿兄就是这般脾气,平时对人冷硬的很。你莫要听他的,只管叫他名字就是,哪有夫妻之间还都督都督的叫来叫去的……” 谢梦华面上更红,讪笑着解释道,“在外称呼都督是尊敬,私下中自然是叫名字的。” “这就对了嘛?”裴珍珍接着道,“我阿兄有个很凶的字,你可知晓?外人都怕的恨,我却不怕,觉得阿兄威猛的很!阿嫂可怕?” “不怕,我也觉得威猛的很!”谢梦华话音刚落,便听刚刚还在一旁和邓明昭聊的正酣的裴昭谦含笑看向自己, “谁威猛?” 谢梦华语塞,裴珍珍一脸笑的道,“我与阿嫂说起阿兄的字,觉得甚是威猛!” “梦娘也这般觉得?” 谢梦华本不想答,可身旁两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便嗫嚅着开口道, “都督……” “阿嫂,怎地还叫都督?”裴珍珍笑着揶揄道。 谢梦华看了裴昭谦一眼,见他仍是满面笑意的睨着自己,心中有些羞赧道, “伯都往日所立战功梦娘也有所耳闻,自然堪配威猛二字。” 如愿听到她唤自己名字,裴昭谦淡笑着又转头去与邓明昭和莱国公热聊起来。 酒过半酣,谢梦华被裴珍珍拉到外面去看水榭的锦鲤,那锦鲤各个快如斗大,张着圆圆的口等着人去喂食。 谢梦华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锦鲤,也是心中新奇,便多看了一阵儿。 待到再回席上,便觉裴昭谦看自己的神色略有些不同,她并未细想,只当他是酒饮得多了许是起了醉意。 待到回了内院,裴昭谦却坐在她房中未走。 谢梦华以为他吃多了酒,便出门去与候在外面的女使要一碗敬酒汤来。刚折身回来,便听裴昭谦的声音, “你家中在上京可有亲眷?” “亲眷?”谢梦华愣怔片刻,道,“我家中在甘州还有些亲眷,上京并无!” 裴昭谦细细审视谢梦华的面容,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却并没有,他就那样瞧了她半晌,才缓缓开口, “今日吃多了酒,有些醉了。你早些歇息吧!” 说罢,人便出门而去。 玄色衣角翻飞,一会儿的功夫便消失在眼前,谢梦华蹙着眉思量他刚刚所言,为何问她在上京是否有亲眷? 此间再想她离席再回到席上他异样的神色,她离席那段时间是否发生过何事? 裴昭谦回了自己房中便将墨砚唤到屋中,交代一番后才去沐洗休息。 席间莱国公所言在他心头盘旋,若真的是莱国公所言,那自己与长孙家还真的是难解之缘。 第五十七章 龃龉 谢梦华梳洗完毕刚想休息,便听门口女使的声音, “谢娘子,醒酒汤来了。” 本想叫女使自送去裴昭谦房中,可细想片刻,谢梦华还是下了床榻,披了外衫将醒酒汤接过自己去了裴昭谦房间。 门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应是在沐洗,谢梦华在门边静静站了两息,直到房中的水声停下,她估算着他应是穿好了衣物,这才抬手敲门, “都督,我来送醒酒汤。” 房中却并未有人回应她,谢梦华又站了一阵儿,仍是无人答应,她便将醒酒汤放在了门侧槛窗边,转身回了房。 裴昭谦裸着上身立在屏风边,听到脚步声走远,才打开门,视线略过窗边那碗醒酒汤,心中却仍是莱国公席上的那番话。 “谢娘子与上京中的一位贵人颇为相似……” “长孙夫人乃甘州人氏,嫁与长孙仆射前曾有过婚嫁……” 若莱国公所言非虚,那自己还真当要好好想想与谢梦华这场婚事要如何处置? 抬手将醒酒汤端进房中,裴昭谦缓缓合上门。 换了地方谢梦华睡的并不好,一夜辗转早早便醒了过来。 外间的女使听到声响便进屋中来替她梳洗穿衣,收拾停当,便见裴昭谦从廊庑间缓缓行过来。 仍是昨日那身玄色圆领袍,头上束着玉冠,皂靴中掖着同色长裤,修长壮实的腿从衣摆中时隐时现,说不出的惹人侧目。 谢梦华从铜镜中看到为自己梳发的女使频频朝裴昭谦看去,她便也多看了两眼。那女使的眼神在镜中与谢梦华对上,讪笑着道, “瞧娘子面容便是有福之人,能遇到都督这样有本事,模样还俊朗的郎子!” 谢梦华只笑笑,却并未应声。 她自然知晓裴昭谦是何等优秀的郎子,可这话从旁的女郎口中听说却仍是觉得心中有些异样。 思索间,裴昭谦人已走到她房门口。 谢梦华看过去,听他道,“朝中有加急公文要处理,今日便要返回妫州,待你收拾妥当我们便出发!” “好,我马上就好。”谢梦华应了一声便见他已转身离开。 昨晚参加完宴席归来裴昭谦对自己的态度便有些异样,谢梦华饶是再粗心也能看的出来,她坐在那里沉思了半晌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他? 回程的路上,裴昭谦也是一路无话,谢梦华几次想开口问他,可瞥见他并不算好的面色,便又住了口。 终于是熬到进了妫州城,谢梦华这才稍稍缓了口气,与他对坐一日,只寥寥数语,将她憋闷的够呛。本还想路上与他说说阿耶一案的事情,可瞅着他并不想开口说话的样子,她也便不好言语什么。 到了谢府,谢梦华逃一般的下了车,刚想进府便被裴昭谦喊住, “等一下!” 谢梦华回转过身,“都督何事吩咐?” “我近日要处理些公务,可能不便来见你。待到家中回了信,我便差人送信过来。” 最后这句话裴昭谦本不想说了,如若谢梦华真的与长孙府有关系,那谢梦华手中的账本就完全有可能是引他入局的诱饵。 可他几番思量,回想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谢梦华又不似那等能虚与委蛇,暗地里有如此筹谋之人。 今日回程他一路观察,见她并无任何惺惺作态之色,对他态度忽然的转变颇有些焦虑,总是悄悄打量自己,一路上欲言又止的。若是她做戏能做的如此之真,他栽在她身上,他也全然认了。 这般想着,他才会这样说。 谢梦华听到最后那句话,心口才算一松,朝裴昭谦施了一礼道,“那梦娘便等都督消息了。” 裴昭谦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谢梦华立在原地待马车驶远这才转身欲上阶进府,余光却扫到一个身影,她脚步迟疑了一下,并未停留。 那身影却一个箭步从转角大步的行了过来,三两步赶上谢梦华道, “你与他去了何处?” 谢梦华脚步只顿了一下,却并未停。 李建申大步冲上去,拦在谢梦华的身前,“你昨夜没回府,是与他去了何处?你可是与他已经……” “李建申!我与他如何都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你怕不是忘了,你我早已和离!”谢梦华移开身形,离李建申远了一些。 李建申明知如此,可心中仍是不甘。家中那妾室如何的上不得台面,谢梦华便是如何的叫人留恋,他心口那不甘和酸涩日日煎熬着,叫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谢梦华,你是不是因为他才那般狠绝的下定决心要与我和离?” 谢梦华瞧着李建申面上狰狞的神色,呲笑了一声,道, “你莫要自己做了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还要冠在别人身上,你别把别人想的都跟你一样不知廉耻!” “你!”李建申脸憋的通红,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谢梦华说的俱是事实,他无从反驳。 阶下坊市间来往的人群都看着谢府门前这一幕,早已有路人停下等着看热闹,谢梦华不耐与他辩驳什么,转身进了府门。 李建申立在那里终于下定了决心。 - 裴昭谦回了清溪园,棋画便将上京急送来的公务信函送进了书房。 一一看过,裴昭谦面色凝重。 不知是何人将谢文轩私贩金银一案夸大其词,在圣人面前将案子讲的要多严重有多严重,他本想拖一阵子再处置私贩金银一案,待到贪腐案查的差不多,再两个案子一齐上报朝中,可现下看来案子得提前处置了。 朝外唤墨砚,棋画进来道, “都督,您不是叫墨砚办差去了,可要唤别人前来。” “你去安排人将这信送去上京裴府。”棋画接过欲走,便听身后裴昭谦说道,“抽空将我这屋中收拾一下,安排些能放置妆台和箱笼的地方,再将这园中归置一番。” 棋画心下一喜,“咱这园中是要办喜事了?” 裴昭谦睨了她一眼,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棋画原本是上阳郡主安排给裴昭谦的房中人,奈何裴昭谦不喜,棋画又不愿,就变成了身旁伺候的女使。 这些年上阳郡主想知晓裴昭谦何事都是送信给棋画,不过棋画倒是知道裴昭谦性格,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说,裴昭谦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由着自己阿娘去了。 此次谢梦华与裴昭谦之事,上阳郡主早已送信给棋画打听过,所以裴昭谦才会如此这般说。 棋画撇撇嘴, “这园中的事若是您不发话,就算知晓了也不见得就能成真!” 裴昭谦哼笑一声, “你倒是个精明的!” 棋画笑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第五十八章 算了 将公文处理完天已大暗,棋画进来掌了灯,见裴昭谦仍坐在桌案前看着什么,便悄声退了出去,不一会轻手轻脚提着食盒行了进来。 裴昭谦忙了大半日,确实也腹中饥饿,放下手中的信踱去了圆桌前。 棋画布完菜,将筷箸递给裴昭谦, “都督,您看园中还需添置些什么吗?” 裴昭谦吃了一口菜,寻思了一息道,“一切从简吧!” 棋画心道前一阵子不是还与郡主拟好了礼单让墨砚大晚上的送了过去,这怎地又要一切从简了,可都督的心思一向叫人捉摸不透,她便也没问出口。 一餐饭用的没什么滋味,裴昭谦草草吃了些便放下了碗筷,心中寻思着自己在妫州停留的时间有些久了,确实应早些处置完这里的事离开妫州。 天色暗沉,浓墨的夜色中几点星光闪烁其中,裴昭谦立在廊下看着那一片墨色沉思良久。 与清溪园相隔的东市谢府也有人看着这暗沉的夜色发呆,思绪万千。 琥珀端着铜盆进房来,见谢梦华又站在窗前吹风, “娘子,你今日是怎么了?与都督出城回来就总是愣神儿,瞧着心情好似也不大好的样子。” 谢梦华并未告诉琥珀她去了檀州,还见了阿耶,所以在檀州发生了何事她也没办法与琥珀详说,可心中却又觉有些憋闷,便问道, “你说一个郎子本来对你甚是妥帖,忽然便对你态度冷淡,是发生了何事?” 琥珀向来是个直肠子的,说道, “娘子不如就直说这个郎子是裴都督便是了!” 谢梦华剜了她一眼,“你就不能当听不懂?直接回答我问话便是!” “娘子真是难为人,又叫人装听不懂,又叫人回答。”琥珀放下铜盆,过去扶谢梦华。 谢梦华使劲拍了一下她的手, “你到底说不说?” “哎呀,娘子!那话本子上不是都写了,一个郎子忽然对女郎变了态度,不是有了别的女郎便是这女郎身上有他嫌恶之处,他不愿继续下去,自然便态度冷下去了。”琥珀揉着手背,“娘子手劲儿可真是大,往后可莫要这么对待都督!” 谢梦华回想,那日席上不光有莱国公父子和裴昭谦,还有些莱国公府上的幕僚,她本就想着是不是那席上有人说笑了她,叫裴昭谦难堪了。可她思来想去,裴昭谦乃范阳节度使,谁能又那么大的胆子取笑他带来的女郎? 本就心中猜度,叫琥珀这么一说,倒还真有这种可能,兴许那些郎君们吃醉了酒,说了些拿她逗闷子的话也说不定呢? 这般想着,更觉得裴昭谦与她成婚是自己占了便宜。 可他们之约还未开始便有了这诸多的困扰,她又做好了戏假成真的准备,他若是天天冷脸,她是不愿见的。 谢梦华心中想着,不若就算了,自己过几日便去找裴昭谦,与他谈些别的约定也可,大不了将家财散尽能换的阿耶平安也好过这样患得患失。 这么想着,心中倒也想明白了,梳洗完毕便回了床榻。昨日在檀州睡的不好,又连着赶了两天的路,她早已困倦疲乏,躺倒床榻间便眼皮发沉。 许是因与裴昭谦的事想明白了,竟然难得的好眠。 谢梦华起床收拾妥当,用过了早饭便出门去了明月轩。阿耶入狱后她几乎日日都会去铺面上看看,看顾看顾买卖。 之前未和离之时,刘氏对此颇有微词,说她不照顾婆母,却整日顾着娘家的生意。可该到取用补品衣物的时候倒是一点没见她少拿,当真是两面三刀之人。 现下和离了,她也乐的自在,再也无人在她耳旁说三道四了。 换季时节,坊间的百姓都出来做些换季的衣物,布衣坊里忙的团团转,连执事都出了柜子帮忙量尺,谢梦华更是一连几日都在布衣坊中帮忙收银记账。 终是得了闲,这才想起自己与裴昭谦之事,想着明日合该去趟清溪园将事情与他说清楚。 晚间要回府的时候铺面新送来了一批布料,谢梦华瞧着那锦缎的颜色倒是很适合裴昭谦,便差人抱了几批回府,想着上次大雨将他外衫弄脏了,一直还未带他来裁制过新衣。 正好明日带过去,也就此还上了他借衣之情。 第二日到了清溪园,裴昭谦并不在园中,谢梦华将东西交予棋画,便打算改日再来。 棋画却将她直接领去了裴昭谦的房中, “娘子,你若不来我还要去府上寻您呢!” “寻我做什么?” 棋画笑着道,“都督叫我收拾收拾园子,再给他房中收拾些地方出来,日后好给您放妆台箱笼那些东西……” 谢梦华听完有些愣神,他到底是何意思,对自己忽然冷下去,又私底下安排人收拾园子? “都督可说了去往何处,何时回来?” 棋画指了指回廊间行走的高大身影道,“这不就回来了!” 谢梦华拿眼一瞥,可不是裴昭谦回来了。月金色的袍衫穿在他身上将他衬的似那儒雅学士,将他平日里锐利的锋芒都弱化了许多,腰间的金鱼袋来回荡着,晃的人眼都晕了。 待到裴昭谦进了屋,棋画便悄声退了出去。 “棋画寻你过来的?”裴昭谦撩袍坐到榻上,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朝谢梦华道,“过来坐!” 谢梦华心中思量该如何与他开头提那件事,踟躇了几息才挪过去坐下。 “这房中都看过了吗?”裴昭谦抬手比了比屋中各处,“你想归置哪里就叫棋画找人来搬弄处置。” “我……”谢梦华咬着唇,斟酌了半晌才硬着头皮道,“我与都督去往檀州一行见过平阳县主之后,知晓您家中所愿,也觉得与我成婚都督甚是委屈……不若,这桩事便算了吧!” “你说什么?” 谢梦华吞了吞喉间的口水,瞧见裴昭谦渐渐沉下来的脸色,不知该不该再说一遍…… 第五十九章 夫妻 “算了是什么意思?”裴昭谦勾了勾唇角,平静的问道。 谢梦华指尖揉着腰间的绦带,迟疑了几息,最后索性直截了当道, “就是不成婚了!” 裴昭谦放在膝头的手下意识的收紧,又缓缓松开。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谢梦华缓缓点了点头,眼中见裴昭谦脸色又冷下来一分,连忙解释道, “我与都督相约之事还作数,都督想要多少钱银尽管开口,我都可以给您,只要您能保住阿耶的性命,哪怕是要我谢家整个家业都可。那些账本我也可以交予都督,咱们签字画押,我说到做到!” 裴昭谦眸色渐渐晦暗,面色也逐渐冷了下来。 他今早刚收到墨砚传来的消息,谢梦华并不知贪腐案的内情,而她也确实与长孙府有些牵连,可这牵连她却并不知情。 这其中弯弯绕绕很多牵扯,每个人都为自己心中之欲念左右了当时的决定,只有她是其中最可怜的一个。 虽然她不是贪腐一案其中的一环,可她确实与长孙府有关系,他本还犹豫这其中之事,今晨出城归来时却恰好走了那日地动之时走过的路。 那路如今仍是坑坑洼洼,中间的沟壑被那日的洪水冲的深达一尺。 他想到那日的情形,自己沿着洪水一路寻她之时,心中只有原始的情感驱使,并未想过其他。只觉若是再见不到那昳丽丰盈的明媚女郎,他心中便似被谁刺了一刀般痛。 回城路上他便知道,不管谢梦华手中的账本是不是对他的诱饵,他都要娶了她。 她原来是谁并不重要,她曾是谁的家人谁的女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成婚后她只是谢梦华,她不必担忧任何事,她只要做她自己就足够。 可如今她竟然要说他们成婚一事不作数了,就打算这样算了,裴昭谦筹谋这样久可不是要听这句话的。 “我能问问梦娘为何有此决定吗?” 裴昭谦睨着谢梦华,虽嘴角仍是勾着,可眼中俱是寒意。 谢梦华咽了咽口水,沉吟半晌,才道,“此次与都督去檀州回来,都督便对梦娘态度不一样了,我想着是不是那日国公府宴席上有人以我取笑了都督……都督与我本就是有约在先,你我本就是各取所需,现下都督要面对家中长辈的压力,还要应对外人的谈弄,梦娘始终觉得不妥…… “都督本可以寻一情投意合的女郎生儿育女,却要因此约与梦娘做对面上夫妻,对都督实在不公平!” 裴昭谦还以为她是有别的想法才会忽然说要算了,听她说完是这样的原因,他哑然失笑, “你就因为这个不愿成婚了?” 谢梦华点了点头。 裴昭谦就知道她不懂男女之事,不然怎会到如今还看不懂他所作所为,索性便将话往明里说道, “我且问你,你心中可厌烦我?” 谢梦华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问,可她心中并不厌烦他,便摇了摇头, “自然是不厌烦的,都督为何如此问?” 裴昭谦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道, “我也不厌烦梦娘!……我如今已近而立之年,确实到了该娶妻的年纪,若那人是梦娘,我心中倒也是欢喜的!你可懂我的意思?” 谢梦华眨了眨眼,寻思了一阵儿,说, “那都督的意思是……要与梦娘,做真正的夫妻?” “是!” 裴昭谦面色认真的看向谢梦华, “你可愿意?” 裴昭谦本还打算等成婚之后再一点点的渗透给她自己的心思,可现下看来,自己越是向后退,她便越是往回缩,竟然有了不成婚的念头,只好提前将话挑明了。 谢梦华愣怔在那里,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若是叫她做个买卖,看个田地她都行,只这男女一事她确实不在行。 她打量裴昭谦的神色,虽然此刻多了丝笑意,可眼底的深意仍是叫她看不分明,她心有戚戚般道, “都督可是拿梦娘说笑?” “你瞧着我可是说笑的样子?”裴昭谦忽然站起身,俯身到谢梦华的身前,在离她脸颊只有一指的距离停了下来,缓缓道, “若是不信,梦娘不若自己好好看看清楚!” 谢梦华被他忽然的举动唬了一跳,眼睛瞪得圆圆的,连呼吸好像都停住了,单手撑住腰后的榻沿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都……都督……” “可是看清了?” 裴昭谦瞧着谢梦华绯红的脸颊和不停翕动的睫毛,含笑着问道。 离的如此的近,近到谢梦华能看清裴昭谦浓密和长睫,她视线落在那处,心中想的却是这男子当真是好看,连睫毛都比自己的长出好多…… “可看够了?” 裴昭谦忽然出声将谢梦华的神智拉了回来,她抚了抚微微发热的面颊,轻咳了一声将头扭了过去。 裴昭谦知道她心中羞赧,没再继续逗她,直起身子仍是站立在她身前, “你还未答我,你可愿意?” 月金色的锦缎在日光中泛着莹莹辉色,其上的祥云波纹一圈圈的晕开,晃的人眼发晕,谢梦华脑中有些混沌。 她从未被郎子这般告白过,就算当初李建申求娶,也只是先与阿耶提过,然后才来问过她的意思,却从未说过自己对她是否欢喜。 裴昭谦说若是娶她心中是欢喜的,谢梦华听完这句话心中也是欢喜的。她并不讨厌裴昭谦,甚至回想这段时间的相处,大多数时间里,她心中对他都是欢喜的。 可她当初对李建申也是不厌烦的,最终却落得个一拍两散的下场,她欢喜的同时心中也是担忧的。 她怕自己将来与裴昭谦也会同当初的李建申一样,最后两败俱伤,无法白头到老。 瞧见谢梦华面色忽然有些变化,裴昭谦猜出她心中应是想起了与李建申的过往,他伸手托住她的下颌,叫她能看清自己的神色,这才开口道, “你心中可是担忧与李建申之事再度发生?” 谢梦华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若是是担忧这个,大可不必。你我之事全在你,若你心中愿意,我们便做对真正的夫妻。若你不愿,那就还如之前约定,做对面上夫妻。” 裴昭谦接着道, “若是做了真正的夫妻,我可立下字据,只你一人,此生绝不纳妾!” 谢梦华听完最后这句话,澄明的杏目定定的瞧着裴昭谦,眼中渐渐酸涩。 第六十章 真的 瞧见谢梦华眼中渐渐涌上一包泪,裴昭谦手下动了动,在她下颌抚动了两下, “怎么了?怎地哭了?” 他掌心的温热在下颌熨帖,谢梦华眨了眨眼,眼睫便湿漉漉的, “都督家中可会愿意?” 世家大族中三妻四妾很正常,若是真的与他做了真正的夫妻,他家中可能愿意? 裴昭谦笑意更深,说道, “这个你更不用担心,裴家祖上并不赞成男子三妻四妾,是以你担心的事情不太可能发生!” 谢梦华仍是不敢相信,她当初与裴昭谦之约本是仓促之间想的,却从未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般态势,心中仍是有些犹豫。 裴昭谦见她依旧是面上迟疑,知道她对过去那段姻缘仍是心有芥蒂,想了片刻道, “你不用有何担心,若仍是心中觉得不安稳,成婚后你我仍做那面上夫妻,待到你阿耶事情了结你若是想走,我也不拦着你,你觉得这样可行?” 谢梦华早已做好与他戏假成真的准备,只是那时是情势所迫,如今听他如此表白,她倒是觉得自己那时的决定也不算冒失。 从前那场姻缘里李建申从未如此在意过她的想法,在意过她的心绪,虽然谢梦华知道点头答应显得自己不那么矜持,可她仍是就着他温热的手掌,轻轻点了点头, “我,愿意……” 裴昭谦心口的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手掌收拢将她肉乎乎的小脸捏的浑圆,说道, “那咱们尽快成婚可好?” 谢梦华在他灼热的视线中垂下眼,小声的嗯了一声。 “都督,娘子送来的料子,可要……”棋画捧着谢梦华拿来的布料刚迈进门来,便见到屋中的情形,她止了话头,赶紧转身又迈了出去, “我待会再来!” 裴昭谦松开谢梦华,难得没有发火, “行了,来都来了,拿过来瞧瞧!” 棋画这才重新进了屋中来。 谢梦华不好意思的瞧了棋画一眼,见她面上俱是笑意,她头垂的更低了,手指将腰间的绦带都要搅弄断了。 裴昭谦见状长指一捏,将那绦带从她手中解救出来, “行了,莫要搅了,小心打了死结你又要将它扯断了!” 谢梦华脑中骤然忆起第一晚见他之时,在官署后花园她扯落绦带的事情。原来他都看到了,她心中更加的羞恼,总觉得他是意有所指。 幸好棋画拿了一匹锦缎给裴昭谦看,这才叫她松了口气。 裴昭谦瞧着那几匹锦缎,问道, “怎地忽然拿料子过来?” “那日大雨将你外衫弄脏了,还未有时间给你裁制新衣。正好换季了,铺面中来了几匹新料子,我瞧着颜色衬你,便拿来给你裁制些衣裳。” 棋画摸了摸那锦缎道, “都督,这料子摸着就是上好的东西,还是娘子心中想着您!” 裴昭谦又瞧了几眼那锦缎,玄色,绯紫,月白,靛青,都是他寻常爱穿的颜色。看来她对自己并不全然无心。 “先拿下去吧。”裴昭谦朝着棋画道,“一会儿便该吃中饭了,你去预备些吃食来,不要牛羊那些发物,清淡爽口些即可!” 棋画瞧了一眼谢梦华,笑着答道, “我省的,娘子手臂未好,吃不得发物!” 说完捧着料子脚步轻快的出了门。 谢梦华莫名的有些感动,从前李建申从未在意过她喜欢什么,不爱吃什么。 她记得有一次与他参加同僚间的宴席,那日是全羊宴,她便小声与他提了一句自己吃羊肉会起疹子,李建申皱着眉嫌恶的样子现下想来仍是叫她心寒。 两相对比,裴昭谦虽然有时叫人无法捉摸,可他对自己却从未有过嫌恶,便连那日大雨中她在外摔倒浑身泥浆,他都并未有何厌弃之处,反倒处处替她思量。 这般想着,他倒确实是个不错的郎子。 因为心情的原因,一餐饭用的甚是舒爽,谢梦华比平日里还多吃了些,待到反应过来自己吃的有些多了,便放下了碗筷,不好意思的瞅了瞅裴昭谦。 “怎地不吃了?” 裴昭谦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含笑瞅着谢梦华问道。 “往日除了回谢府,在李府我从未如此这般随意的用过饭。”谢梦华支着下巴,看着桌上的菜色,似乎是在回忆曾经, “大婚当晚,他见到我身着里衣的样子便吓的逃走了。自那以后我便刻意的控制自己的食量,只为将自己变成他心目中女郎的样子。我对他几番退让,对他阿娘恭谨谦卑,可却从未换来过他的一点怜惜。……若不是地动那日我见到了他和孟采莲的事,坚定了要和离的心,不知还要错到何时?” 裴昭谦虽早已知晓过这些事,却仍是替她不值。 他探手过去,将谢梦华隔在腿上的手握在手中,感受到她细软的手指被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中,说道, “往后在我府中你可随性些,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郎子都是李建申那样的人。” “我这样身形粗壮的女郎,还嫁过人,连李建申那样的人都在意,都督这般家世良好的郎子真的不介意吗?” 谢梦华仍是将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 裴昭谦捏紧她的手,唇边的笑意渐渐扩大, “你刚刚已经应了,现下再问这些是不是有些晚了?” 语毕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谢梦华的鬓发,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已着人去相看日子了,待选了吉日,你我便成婚。这段时日你只管预备你想带来的东西便好,这园中想添置什么便与棋画说。” 谢梦华心绪起伏,仍觉得不似真的般,可眼前是他实实在在的人,手背上是他温热的体温,她心中便也觉得安心了。 第六十一章 私印 预备成婚的日子过的飞快,倒也没什么需要特殊准备的,谢梦华将自己需要的物品列了清单给到了铺面中,执事便安排人准备妥当了。 裴昭谦预备的东西也按照礼单提前送到了谢府。 谢梦华这些日子忙着铺面的事儿,待到闲下来才有时间看一看清溪园送来的东西。 春意渐渐消去,初夏悄然来到,天气也暖了下来,园中百花也渐渐盛放。 馥郁的香气飘满整个院子,难得的好天气,谢梦华拿着礼单坐在窗前的榻上指点琥珀收拾归置。 “这白狐皮披风收起来吧,妫州想来是穿不上!诶,那漆匣里是什么东西?” 琥珀闻言将手边的匣子打开,便惊讶的叫了一声, “娘子,这头面可真是美啊!” 说着话便将那匣子捧到谢梦华面前的桌案上,“您瞧,纯金镶红宝石,这是什么花样啊?怎地未见过?” 谢梦华却是心中一喜,是甘州特有的刺玫,连枝并蒂,花朵镂空雕刻,其下坠着椭圆形红宝石珠粒,虽瞧着没有上京那些新传来妫州的图样矜贵,却是她喜欢的样式。 黄金,刺玫,但但这两样便送进了她心里。 琥珀瞧见谢梦华脸上的喜色,口中道, “娘子,都督对您可真是舍得,这一套头面要不少银钱吧?诶,对了,门房说还送来两只大雁呢,那个要怎么处置啊?” “大雁?” “啊,下晌都督派人送来的,说是亲自出城去猎的。”琥珀有板有眼的道,“那大雁应是刚刚从南回来的,瞧着壮实的很,我还是头一回这么近看到活的大雁。” 谢梦华听到此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本朝婚俗,要经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六礼,其中纳彩中便有一项是奠雁,虽说二人成婚那些俗事都免了,可这奠雁一说裴昭谦却是按俗送来了。 大雁是候鸟,虽气候变化南北迁徙,一生只得一配偶,一只亡另一只不会再择偶。大雁南来北往顺乎阴阳,它又是固定配偶,婚姻以雁为礼,象征阴阳和顺,新人忠贞不二。 他以雁为礼,正应了那日绝不纳妾一说。谢梦华心下一暖,他竟然想的如此周到。 她与李建申成婚时正是暑去秋来,李建申说那大雁不好寻,便推脱了。其实坊间百姓也并不是都能猎到大雁,但为图个吉利彩头,通常会用大鹅或是雏鸟代替,可就连这寻常的家禽他都不愿为她去寻。 现在回想起来,他从未替她做过什么努力,哪怕是一只寻常的家禽。 正想着,琥珀从那匣子下面拎出个荷包,边打开边道, “这又是何物?莫不是耳坠?” 说着从里面拎出个小巧的金玉印章,惊诧道, “娘子,这不是您的私印吗?怎地在这里?” 琥珀不知晓那晚谢梦华与裴昭谦之约,自然也不知道这印章早就在裴昭谦手中。 谢梦华也看到了,脑中忽然想起大雨那晚她将印章交予裴昭谦时说的那些话。她担心他不信自己,便以此印做保,保她二人之约。 如今,他却将这印章还了回来。她心中本就因他送大雁一事感动,此刻更是百感交集。 她将礼单搁下,下了榻,疾步行去屏风后取了外衫。 琥珀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过去,“娘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去清溪园。” 琥珀替她将外衫穿好,道,“娘子,您现在这容光焕发的样子若是都督见到,定要晃了眼才是!” “少拿我打趣,快去备车。” 谢梦华随着琥珀一起出了门,琥珀去后院寻随侍预备马车,她便自己先去了府门口等着。 等了片刻,坊间道路上便有马蹄声从远处传过来,她起初并未注意,直到那马蹄声在府门前渐渐慢了下来,她才好奇的探头瞧了一眼。 只这一眼,她便有些后悔,心道真是晦气。 那马上之人不疾不徐的催马前行,一会儿的功夫便停在了谢府门前,翻身下了马。 “这么晚你要去何处?” 谢梦华退回到门里,并未搭理。 李建申大步上了阶,站在门外看向门内的谢梦华。 身形虽清减了许多,却不似那柔弱女郎那般面有菜色,反而红润俏丽,她五官本就昳丽,此时更是立体精致了许多,配上身上的榴红色外衫,更是将人衬的娇俏可人。 “天都黑了,你出门去做什么?” “我出门做什么好似不用跟你知会!”谢梦华瞧见马车已经停到了台阶下,跨出门绕过李建申便要下阶。 李建申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要去清溪园?” “不用你管!” 谢梦华挣脱开他,下阶朝马车行去。 “他现在都快自身难保了,你以为他能保住你阿耶?” 李建申阴沉的话徐徐的飘进谢梦华的耳中,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与他相识这么久,就从未想过他为何会帮你阿耶吗?你以为他是真心对待你的?”李建申哼笑了一声, “不过都不重要了,是与不是他如今想保你阿耶也难了。” 谢梦华心口发凉,后背也簌簌的起了一层冷汗,却仍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李建申,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李建申下阶在她面前站定,哼笑了一声, “你若是想保住你阿耶,去找他莫不如回头来找我,或许我能看在过去的份上帮帮你也说不定!” 他抬起手想去摸谢梦华的鬓发,却被她一下子躲开。 “李建申,你别做梦了,你我和离那日起我便不会再回头了!你也莫要在我面前说些有的没的,我与谁发生何事都与你再无干系!” 谢梦华说完便上了马车,吩咐车夫道,“赶紧走!” 车夫扬鞭催马,马车敦敦而行,一路朝西市而去。 李建申立在那里,看着谢梦华的马车远去,心中却觉痛快许多。 他此次去上京,收获颇多,官位,心中的女郎,还有谢家的家财,这每一样他都要重新拿回到手中。 第六十二章 夜宿 马车一路往西市而去,谢梦华在车中如坐针毡,李建申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叫她心惊胆战,看他的样子明显是知道些什么,不然怎会那般笃定? 天色已晚,坊市间路人渐渐少了,马车也比白日里行得快些,可她仍是觉得慢了,撩帘朝车夫道, “再快些!” 车夫听到吩咐,道, “娘子,前面来了些人马,待过了这段路我便快些!” 谢梦华撩帘看去,果然见前方行过一对人马,瞧着不似城中人,她未多想,看了一眼便放下了帘子。 待错了过去,车夫手下的鞭子急急挥出,马车速度加快,朝清溪园行去。 到了地方谢梦华未等马车停稳便急忙钻了出来,扶着边框跳下车,脚下踉跄了一下,脚掌一阵钝痛,可她顾不得,一路小跑着进了门。 门房见她神色慌乱的跑进门,忙迎上去,“谢娘子可是来寻都督?” “是!”谢梦华边走边道,“都督可在府中?” “都督昨日便被裴相公召回上京去了!” 谢梦华脚步一顿,问道,“墨砚呢?墨砚在吗?” 门房摇了摇头,“与都督一同回了上京。” 谢梦华心中更是慌乱,脚下的步子有些虚浮,难不成李建申说的都是真的?阿耶和裴昭谦都出事了? 她眼前有些飘忽,手脚不受控制的有些发抖,再难前行一步,扶着廊庑间的柱子缓缓的坐倒在了廊道间。 “娘子!娘子!”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出现熟悉的声音,谢梦华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眼前是棋画满是担忧的脸。 “娘子可好些了?” “我是怎地了?”谢梦华不知自己刚刚发生了何事,开口问道。 “您刚才许是走路走的急了,懵住了!”棋画拈着巾帕替她擦了擦额头道,“怎地出了这么些汗?” 谢梦华扶着她的手站起身,紧紧攥着, “棋画,你同我说实话,都督到底出了何事忽然回了上京?昨日他不是才出城猎了雁回来,怎地忽然便走了,为何未告知我?” 棋画其实也不太知道具体的原因。 昨日裴昭谦出城猎雁回来,府中便接到了上京快马送来的信笺,他看完后交代将剩下的东西送去谢府,便带着墨砚急急赶回了上京。 走的时候也没说何时回来,棋画以为他就是临时回去一趟,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便也没问。 可今日听到谢梦华这般问她,她心中也画了魂儿,昨日都督走的时候确实脸色不算太好,难不成真是出了什么大事? 可瞧着眼下谢梦华的样子,她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娘子,都督应该是公务着急,所以才急着回了上京,处置完了自然就回来了,您莫要太过担忧!” 谢梦华默了一瞬才缓缓点了点头,眼下上京出了何事无人知晓,她就算再着急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先回府了,若是都督回来了马上叫人来府上找我!” 棋画应了一声,送谢梦华往府门外走。 夜色暗沉,天空高悬着一弯银月,与来时不同,谢梦华出府的路走的越发的漫长,心中如被放到火上炙烤,两面煎熬,一面是担忧阿耶,一面是怕裴昭谦出什么事。 手指触到马车的边框,她忽然回转过身,跑上园中。 棋画与门房还未关门,见她又跑了回来,忙问道, “娘子可是还有事?” 谢梦华抚了抚有些喘息的胸口,说道,“我留在园中等他,不管多久,我等着他回来!” - 随着棋画穿过廊庑,便回了裴昭谦的房中。 “娘子,我去预备沐汤,您先坐坐。” 棋画说完便出门去了,只剩谢梦华一人独留房中。 她朝里行去,四处打量,这房中处处都是裴昭谦的印记。 窗边罗汉榻上放着棋盘,其上散落几粒棋子,桌案上堆着厚厚的公文,瞧着好似还有一本书摊开在那里,里外间的屏风隔断上搭着他的外衫,其下摆着他的皂靴。 这房中并无异常,她心中思量李建申所言,兴许他是在气自己的也说不定,这般想着倒也安心了一些。 外面廊庑间有脚步声响起,谢梦华疾步走出去,却见是棋画去而复返,暗沉的夜色掩不住她面上的失落。 棋画看在眼里,心里也是着急。好不容易等到裴昭谦寻到了心仪的女郎,眼瞅着便要成婚,这就被急召回上京,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她叹了口气,道, “娘子莫心急,我已叫人送信去上京给都督,三五天便能有回信,您莫着急!” 谢梦华点了点头,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她未带琥珀前来,也未带换洗衣物,沐洗完毕便叫棋画去寻了件裴昭谦的襕袍来穿。 暗紫色的蚕丝料子,触感极好,熨帖着人焦虑的心绪,其上还有淡淡的熏香味道,是裴昭谦平时喜欢的檀香。浅淡的气息在动作间窜入鼻腔,就好似裴昭谦在身旁一般。 她趿拉着绣鞋去了床榻,躺在他的床榻间,思绪又回到大雨地动那晚,他睡在外间榻上,她也是这般躺在他的床榻上,听他低沉和缓的与她说着那些话。 就这般想着,竟就慢慢入了睡。 再睁开眼屋中已有些微亮,外间廊庑间有随侍来回走动的声音,院中洒扫的女使低声说话的声也一阵阵的飘进房中,谢梦华抚了抚仍有些迷蒙的眼,缓缓坐起身。 听到屋中的动静,棋画悄声行了进来,见谢梦华坐在床上发呆,她行过去将床幔收起来, “娘子睡得可好?” 谢梦华点了点头,掀开被子下了床,行到一半想起什么对棋画道, “我预备搬过来的东西这两天便差人送过来,到时候还得劳烦你帮着安置!” 棋画笑着道, “娘子安排吧,这园中内事往后都是您说的算,您说如何办就如何办!” 正说着话,园中有采买的随侍回来了,与棋画道过今日花销和物品清单后,说道, “近日若是无事便别去坊市间行走了,上次地动有受灾严重的周边州县的流民都入了妫州城,现下坊市间不安。若是有需要采买的便写下来,待下次我出门采买的时候给你带回来!” “好,我省的了!” 这本就是一句闲聊的话却叫谢梦华上了心。 第六十三章 流民 昨夜她临睡前曾在裴昭谦桌案前看了会书,看到了下面州县呈上来的公务,其中一条便是流民的安置。 如今大批流民进了妫州城,裴昭谦又这个时候被急召回上京,若是这时有人暗中撺掇,流民一旦产生暴乱,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妫州本就因赋税一事导致民不聊生,若是这时候再因天灾产生什么暴乱,裴昭谦作为九州之长,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若是妫州暴乱,那其他临近的州县或许也不可避免,她想到孤身住在小院的阿耶。 “棋画,我要去一趟檀州!”说完谢梦华抬步进门去拿外衫,“你帮我预备一辆马车,我现在便走!” “娘子,您用过饭再去啊!” “不行,来不及!” 棋画见谢梦华确实有些焦急,便赶紧出门去叫人预备马车。 上了车谢梦华仍是觉得心中不安稳,她撩帘看向坊市间,随处可见窝在街头巷尾的衣衫褴褛的流民,她那丝不安渐渐放大。 流民本应有固定的安置地点,为何如此散乱的分布在坊市中,他们如何进得了城门,孟明府为何不出面来处置? 李建申那日言之凿凿,难不成…… 正想着,眼光扫到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从一家铺面里出来,她急急唤停马车追了上去。 “阿姊!” 王氏听到有人唤她并未停脚步,急匆匆的朝自己家的马车那边行去。 谢梦华疾走了两步追了上去,拉住王氏的胳膊, “阿姊,怎地不理人?” “哎呀我的老天,我还道是谁呢!”王氏左右看了看,一把拉住谢梦华道,“你怎么这时候出来,你没见这坊市间什么样子了?” 谢梦华道,“出了何事,怎地一夜之间……” 王氏没吱声,将她带上自家的马车才道, “你是多少日没出门了?这坊市间早几日便已经有流民了!” 谢梦华这才想起昨夜她赶往清溪园时,看到路边巷口窝着的那些流浪的人似乎是比往日多了些。 “阿姊,到底是怎么回事?” “檀州那边流民忽然起了暴乱,将城中打砸的乱七八糟,听说还有无辜百姓被打死打伤,圣人震怒,叫裴相公和长孙仆射严查此事。” 听到有人被打死一事,谢梦华心中一紧,阿耶独自住在那小院里,若是有人趁乱摸进去将他处置了都没人知晓,她急忙问到, “阿姊,可知伤亡何人?” “那可不知,都是些寻常百姓吧,那些高门大户家中都有些高壮随侍,应该不至于发生那样的事!”王氏狐疑道, “你问这个干嘛?” “无事,就是问问!”谢梦华心中焦急万分,却只能装作无事的样子问道,“阿姊可知查出什么了?” 王氏叹了口气道, “听说是查到了贪腐一事,说是有人趁秋收赋税免税一事做了手脚,将百姓压榨的本就无法生计,这又赶上天灾,那日大雨加地动,将不少田地房屋损毁,这下子更是雪上加霜,活都活不起了,自然是不要命了……哎!” “檀州出事后,听说有外族奸细趁乱混了进来,朝中为防万一,派兵将檀州围了起来,不许进出。那些流民进不得城,便都跑到了这妫州来!” 赋税贪腐,流民伤人,这两件事牵扯了谢梦华心中的两个人,她从昨日就悬着的心更是忽忽悠悠的没有着落。 “你出来做什么来了?”王氏问道,“若是没事便快些回府去。妫州现下也不太平,听说那贪腐一案查到了孟时迁头上,昨儿夜里上京便来了人将他带走了,不然这城中这般样子他怎地都不出来处置呢?!” 谢梦华想到昨夜见到的那对人马,高头大马并不像寻常商贩,应该就是来拿办孟时迁的那些人。 “那城中如今这般,谁来安置流民呢?”谢梦华问道。 王氏叹气道, “孟时迁被带走还是今早郎君去官署才知,上京长孙仆射留了圣人口信,这城中事务一应由李县尉和郎君处置!” “李建申?” “可不就是!”王氏道,“听说若是流民再增加,妫州也要闭城了,我这不得了信就抓紧出来采买东西来了。” 说完又道, “我听郎君说你与裴都督递了婚书到官署,不日便要成婚了。这都督现下不在城中,若是你出了何事可如何是好,快些回府去吧!” 谢梦华心中思量,若是她想的没错,李建申那日应是从上京归来,他去上京应是与孟时迁背后之人做了什么交易,将孟时迁推出去做了那替罪之人。 不然,他为何能那般说辞。 裴昭谦被急召回上京,应该也与这有关。 她下了王氏的马车,回了马车上,寻思了一阵儿,她仍是去了城门处。 果然见李建申和张乾立在城门口正说着什么,两人俱是面红脖子粗,谢梦华待到二人都不说话,这才下了马车行了过去。 李建申见了她,以为她是来求他帮忙,嘴角勾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知道要回头了?” 张乾一听这话,便知道他说的是二人的私事,走到了一旁与府兵交代什么去了。 谢梦华开门见山道, “我从未想过回头!” 李建申面色刹时变了,“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与你做个交易!” 李建申嗤笑道,“你现下连这城门都出不去,还要与我做何交易?” “我刚刚听到你与张佐史的争执,这城中流民无处安置,你二人无钱可用,无物可调!” 谢梦华一字一句道, “我知你想一路高升,流民安置我可以出面帮你!但你要替我办一张出城过所,可畅通周边九州!” 李建申沉吟片刻,道,“你只要一张过所?” “是,我就要一张过所!” 有好一阵儿两人都没再说话,谢梦华直直的看向李建申,李建申也细细的审视谢梦华,默了半晌,他忽然凑近谢梦华的脸,低声问道, “你阿耶被你藏在了九州何处?我猜猜看——可是…檀州?” 第六十四章 交易 谢梦华听闻此言,虽心中惊讶却并未慌乱,既然他能去上京密告了孟时迁,那必然是知晓了其中的内情。 她向后一步,离他远了一些,才缓缓开口道, “你只说应与不应,这事对你并无坏处!” “我若帮你,你可会回头?”李建申又向前一步,眼神灼热的看向谢梦华明艳俏丽的脸,想到家中那柔弱无趣的孙巧莺,更觉无法可比, “梦娘,只要你回来,我不介意你与他发生过何事!” 谢梦华心道,真是对牛弹琴! 可如今出城除了李建申,只有张乾能办,看刚才两人吵闹的架势,张乾是不愿得罪李建申的,是以她才直接来找他开口直说。 “这件事并不是你帮我,而是我帮你!” 谢梦华徐徐开口, “孟时迁之事我已知晓,而你是最有可能接任明府之人,此番安置好流民,想必朝中知晓也必当给你嘉奖。而我,只要一张过所,这桩事对你而言只有利没有弊!” 到此李建申更觉自己错过了一个如何适合自己之人。 他早就知晓谢梦华是最适合自己的夫人人选,可后来遇到了孟采莲,他便觉可以通过她走通孟时迁那条路,却不料孟时迁竟然想将自己舍弃。 早知是这样,他为何要放弃谢梦华,至少她家中富有,也可助他升迁。 当初她看向自己的眼中俱是情义,可如今呢,竟然淡漠如霜。他看着她的脸,心底里的欲望疯狂的叫嚣,他不甘心错过她,他不甘心自己从未真的拥有过她。 可徐徐图之,才叫有趣。 他心念一动,开口道, “好,既然你如此这般说,那便一言为定!你将安置灾民之法写于纸上,我与张佐史商议后明日便开始执行,过所待明晚我办理完便送去给你!” “好!”谢梦华道,“那便说定了,稍后我将安置之法写好,我再去铺面中交代执事配合一切流民安置事宜。望县尉说话算话,将过所明日派人送去清溪园!” 李建申瞳孔微缩,“你现下住在清溪园中?你与他不是还未成婚?” “县尉只管送去便是!” 谢梦华并未直接回答,转身回了马车。 李建申看着她的马车越走越远,仍是震惊不已。她竟然在成婚前便与他住到了一起,那可是他曾经垂手可得的女郎! 他裴昭谦凭什么,就凭他出身好吗? 比起权势和钱银,李建申发觉这一刻自己的心中只想要谢梦华…… 谢梦华先去了明月轩的铺面,布衣坊和粮铺都交代了一遍,这才回了清溪园。 李建申拿到谢梦华安置流民的单子时,已是下晌,他粗粗看完,便更觉失去谢梦华是他最错的事。 谢梦华所列单子清楚明了。 一.谢家布衣坊将那些陈年旧货无法出售的全部拿出裁些样式简单的衣物分发给流民; 二.粮铺将去年剩余的粮食全数清仓拿出来,在城门口设立粥棚,由官署派兵把守负责施粥; 三.流民甚多,若是其中有能帮助官署维持秩序,并能安抚之人,每日到城门番头处登记,可领一枚开元通宝。 四.与乡下佃户协商,有可提供闲置房屋安置流民者,可按照实际面积领去一定银钱的补贴。 便这简单明了的四点,就将流民的大问题全部解决了,李建申将单子叠好收入袖中,沉思良久才将办好的过所派人送去了清溪园。 谢梦华等的正着急,棋画便急匆匆的寻进来, “娘子,有府兵送来这个!” 谢梦华结果一看,心道李建申还算是个人。 过所拿在手,谢梦华叫棋画为她预备了些吃食,便出发去了檀州。临走的时候她交代棋画,若是明日晚间她未回来,便马上派人送信给裴昭谦。 棋画叫她等明日裴昭谦回信了再去檀州,可谢梦华等不得那么多,急急的上了路。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夜里赶到了檀州。 檀州果然有军马官兵把守,谢梦华递上过所,被盘问一番,这才被放入了城中。 进了城,马车便一路行去了上次来看阿耶的小院子,到了地方却见大门洞开,里面一片狼藉,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跳下车着急的跑进门去,院中黑黝黝一片,瞧着并不像有人的样子,她四处看了看,转身出了门。 “走,去莱国公府!” 她指引车夫一路去了莱国公府上。 门房识得谢梦华的模样,听说来意便进去通传去了。 一会儿的功夫,邓明昭便从院中廊庑下行了出来,见到她先施了一礼, “谢娘子怎会深夜来访?” 谢梦华顾不上还礼,急急迎上去, “邓郎君,都督可有事交代与你?” 邓明昭神色微动,伸手朝院中比了比,道,“谢娘子远道而来,咱们去厅中细说可好?” 谢梦华只好点点头,随着他入了院中。 邓明昭却并未带谢梦华去平日会客的厅中,而是将她直接领去了后院的一处偏僻厢房。 谢梦华心中狐疑,刚要开口问,便听邓明昭道, “谢娘子想见之人就在房中!” “是他安排的?”谢梦华惊诧道。 邓明昭回道, “几日前伯都来信,叫我将你阿耶安置在这里……” “他早早便知会有今日之事?” “你当伯都是那会算卦的老道?”邓明昭笑道,“他不过是提前得知了朝中的消息,有人将你阿耶之案夸大其词,他恐有人会再次出手害你阿耶,便提早将人带离了城郊小院。” 谢梦华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酸又涨,又好似有什么暖融融的东西要冲破胸口一般。 眼角也有些酸涩,她问邓明昭, “他何时才能回来?他,可还好?” “伯都并未说,只说若是你能寻来,便带你来见你阿耶!”邓明昭说完又道,“夜已深,谢娘子还是先见见你阿耶吧!” 说完拱手作揖,悄然离去了。 谢梦华推门进屋,看到阿耶的瞬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了一些,心中好似有了靠山般,开口的声音也带了丝哽咽…… 第六十五章 往事 谢文轩见到谢梦华也是如同做梦一般,这几日檀州城中的暴乱闹的乌烟瘴气的,他虽人在莱国公府后院,却也是听说了坊市中的那些事。 檀州城中如此紧张,谢梦华能在此刻来到这里,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想到此,他更是心疼谢梦华,因为自己一己私欲,将偌大的家业扔在了她一人身上,还要因为他的事来回奔波…… “梦儿,委屈你了!” 话一出口,泪便凝在眼中。 谢梦华奔过去扑倒在谢文轩脚下,“阿耶,你不知道我刚刚去小院看到院中那样子,我还以为……” 谢文轩将她扶起来, “裴都督早几日便安排邓家郎君将我接了出来,暴乱那日我早已在这莱国公府,这才躲过一劫啊!” “阿耶,你到底惹上了什么人,为何有人想要害你?”谢梦华泪流满面,“我几次问您,您都不说,到底是为何?赋税贪腐一案,还有私贩金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你上次说的是因为分赃不均,你告诉我,阿耶!” “罢了,事到如今,也该叫你知晓个中真相了!” 谢文轩便将十几年前那些往事悉数道来。 谢梦华听完这纠葛了十几年的往事,仓惶已久,儿时的那些记忆也都瞬间涌入了脑海, “阿耶,为何阿娘不在我的身边?” “阿耶,为何别人都有阿娘,只有梦娘没有?” “阿耶,你想不想阿娘啊?” “我一点都不想阿娘,我有阿耶就够了!阿耶既是阿耶,又是阿娘!” 这从前所有的一切终于都找到了缘由,阿耶又为何甘愿铤而走险去做下那等看起来并不有利的事情,这所有的事都有了来由。 原来,上京长孙府里的夫人柳月华就是她的阿娘。 - 赋税贪腐一案孟时迁背后之人便是当朝左仆射长孙辅,而谢文轩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起初谢文轩并不愿意,他心知这对百姓不公平,不愿做那害人之事。 直到他去上京明月轩对账,柳月华深夜到访。 那一晚两人具体说了何事谁都不知,但自那天起谢文轩和明月轩便成了长孙辅的台前之人。他负责将那些赋税差异按月分批的变换成开元通宝,再送到指定的地点,而孟时迁负责对外所有环节的打通。 近一年来,源源不断的钱银便如此流进了上京。 直到谢文轩下乡收粮,看到佃户们家中贫苦的日子,他再也受不住心底的愧疚,告知孟时迁自己不愿再做那祸害乡邻之人,却也由此引来了祸事。 去甘州押运金沙回妫州便被人密告金沙中掺入了吐蕃的金银,李建申深夜带人去了明月轩城郊的仓房,确实拿到了东西。 谢文轩心中早已知晓会有这一天,便将账目早早送去了山中的向阳寺,闭口不言也是怕连累谢梦华,怕她在婆家受辱,又怕她知晓这其中内情后去寻那账本,更怕的是谢梦华由此知晓自己的身世。 所以被带走那晚,他才告诉李建申不要告诉谢梦华。 - 谢梦华扶着椅背有些站不住,这忽如其来的真相叫她一时接受不了。 阿娘为嫁入长孙家,将年幼的她抛下,头也不回的去了上京。她终于在阿耶的呵护下长大了,忘了她之后,她又回来如此对待阿耶…… 为什么别人的阿娘都对家中的女郎关心呵护,她却从没有过?她做不到这些就罢了,竟然还要夺走她的阿耶? 那些从小便向往的,对阿娘的那些模糊的情感在此刻通通都化为了怨恨,泪也不停歇的簌簌的落下。 谢文轩替谢梦华擦了擦脸上的泪,道 “阿耶早先不与你说这些,就是怕你会这样。梦儿,不管她对我如何,她始终都是你阿娘,你不要怨恨她。” “阿耶,事到如今您为何还要维护她?”谢梦华声音冷下去,“她为了嫁入那高门贵户,就那样扔下了你我父女二人,现今还回过头来害您,她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维护的?” “不管怎样,她终究是生了你。当初答应帮她确是我亲口答应,也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阿耶过不了情字一关……” 谢文轩长叹一声, “你阿娘是我真心喜爱之人,她走了这么多年我仍是忘不了她,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皱一下眉头。” 说完,他拍了拍谢梦华的手背, “莫哭了,阿耶现今不是好好的!” 谢梦华点了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泪, “我来的路上心一直悬着,就怕您会出了什么事……我已想好了,若您真的出事了,我便带着那些账目去上京告御状……” “我谢家女郎这般厉害!”谢文轩握住谢梦华的手,道,“之前阿耶还担心自己万一出了何事李建申会对你不好,却没想到竟然真的被我猜中了。你与他和离甚好,阿耶当初便不愿你二人的婚事,如今你能寻到裴家那郎子,阿耶也能安心了。” 想到裴昭谦,谢梦华担忧道, “他去上京了,已经走了两日,一点音讯全无……” “他走之前来檀州找了我,我已经将这些事都说与他听了。裴家乃世家大族,他在那样的家里长大,这点风浪对他来说不算大事,你莫要将他看轻了。”谢文轩安抚般说道。 听完谢文轩的话,谢梦华心中才算安稳了些。 又忽然想到,若是阿耶已将那些事都告诉了裴昭谦,那自己手里的那些账本便都没有了意义。他昨日又将私印还给了她,那他二人当初之约便彻底没了可约束的东西。 他本可以脱离开这件事,将孟时迁和阿耶推出去便罢了,却仍是护住了阿耶。再回想当初他冒着地动之险派人将阿耶送来檀州…… 谢梦华不敢再回想,越想,心中越是难受,也越发的想见他。 窗外月色如练,透过雕花槛窗映进屋中。这一刻,同一片月色下,谢梦华不知裴昭谦是不是也在想着自己。 第六十六章 条件 上京裴府。 裴昭谦瞧着天空中的月色,脑中闪过那次官署门前,谢梦华穿着月青色襦裙,寡淡着一张小脸,来为他阿耶求情。 那恳求却又含着倔强的神情,如今想起来仍是叫他想笑。 细细想来,她其实年岁并不大,却早早的遇到这样的家事,东奔西跑,家中郎君又那样对待她,当真是叫人怜惜。 若是再叫她知晓那说不出口的身世,不知她会不会更加的难过? 好在,现今她有他。 他愿意做她身后之人,愿意为她挡风遮雨,愿意替她做她做不到的那些事。 身后有脚步声徐徐行来,裴昭谦并未回头,仍是端着酒盏立在亭中看天上的月色。 “在府中呆了这几日,你可想好了?” “伯父问的是何事?”裴昭谦回转过身,放下酒盏,又倒满一杯递到裴延面前,“若还是那日所说之事,那便算了。” 裴延在他对面落座,却并未动那酒盏, “你可知若你娶了那谢家之女,对裴家会有何影响?这赋税贪腐一案毕竟要有人承担责任,谢文轩与孟时迁一样,也会被推出去做那替罪之人,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 裴昭谦喝下一口酒,指尖轻轻摩挲着杯盏,默了一瞬道, “既然如此,那伯父便保下谢文轩便是!您不是早就想牵制长孙辅吗?留下谢文轩正好也可给长孙辅敲敲边鼓!” 裴延瞧见裴昭谦志在必得的神色,心中有气, “圣人早已知晓此事,你叫我如何保?你以为这朝中只有裴家一家独大?” “那可怎么办?” 裴昭谦牵了牵唇,轻笑了一声, “伯父若是不能还谢文轩清白,裴家到伯都这一代的长孙便要成了那朝中要犯的外孙儿,您说这可如何是好呢?” “你!” 裴延双目圆睁,不可置信的道, “你说什么?你,你,你……” 半晌,裴延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与你阿耶一样,都是这样随性的性子。罢了,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那伯都便谢过伯父了!”裴昭谦笑着恭手作揖道。 裴延挥了挥手,“少来这套,我有条件!” “伯父请说!” “咱们裴家十几年没有什么喜事了,你与那谢娘子的婚事必须在上京操办!成婚后便住在上京,待到孩子生下再回范阳!” 裴昭谦心中却不愿,如若他猜的没错,若是谢梦华知晓檀州暴乱,必然会想办法出城寻去檀州,那谢文轩此刻应该已将她的身世全数告知了她。 若是婚事在上京操办,长孙辅碍于礼数也会携夫人出席,届时他担忧谢梦华见到柳月华会心中不快。 想到此,他开口道, “梦娘毕竟是谢文轩之女,若是案子刚了便大操大办,怕不是太好。不若便在妫州操办可好,待到妫州事毕,我可带着梦娘回上京宴请宾朋一番。” “现下想起来不好了?” 裴延开口道, “你以为圣人为何对这赋税贪腐一案态度如此模糊,你以为女圣人叫你查贪腐一案便是真的叫你查清这里面的真相?哎,我在朝为官多年,早已身心俱疲,若你能早些替我分忧,我何至于到如今还要与长孙辅斗来斗去?” 裴昭谦心中明了裴延所言非虚。 妫州贪腐一案牵扯到了周边几个下属州县,能这般大张旗鼓的从赋税上做手脚,若是没有朝中高位之人做靠山,孟时迁一个小小的明府怎敢? 他一开始只是猜测,直到遇到了谢梦华,知晓了那些账目和流往上京的巨额钱银,还有他实地看过的妫州土地,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个问题。 可他却差一个关键的点将这些证据都串在一起。 直到谢文轩与他说了谢梦华的身世,他才知晓为何谢文轩冒着杀头的风险要做出那样的事情。 长孙辅掌管朝中财政,再想到他在安西四道曾往朝中调集粮草却未果之事,这所有的事便都说得通了。 朝中前朝遗老甚多,藩王贵族也是比比皆是,朝中要供养这些贵人,所耗费的钱银一年下来也是一笔巨款,连年如此,国库早已空虚。 是以为何吐蕃几番挑衅,朝中众人皆赞成和谈,便是这仗无钱可打。 女圣人早已想励精图治,改变这朝中的陈旧风气,想将那些朝中的蛀虫一一清理干净,却碍于圣人总是睁一眼闭一眼,很多事便无法往下进行。 是以女圣人才借安西四道调拨粮草未果之事将裴昭谦调离,叫他往妫州查贪腐一案,虽说是叫他查清其中真相,却只是给圣人一个提醒,想叫他明白朝中改制是箭在弦上,迫在眉睫之事了。 他往日只想着能回安西四道过那上阵杀敌,肆意畅快的日子,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这裴家下一代中仍需有人在朝堂中理清这天下之事。 “伯都,我知你还想回安西四道,可如今贪腐一案之后,你再想回去怕是难了……”裴延叹息一声, “女圣人手中无人,又急需改制,你便是他现成的一把刀。贪腐一案不过是将你开了刃,叫那些贵族遗老们都警醒着些!伯都,伯父的话放在这里,从明日开始,这朝堂你算是脱不开了!” 裴延的声音随着脚步渐渐远去,消散在夜色中。 裴昭谦坐在那里沉思良久,才自斟一杯,往日他厌烦朝堂中的尔虞我诈,被逼无奈才离了安西四道。 这一年做再多的努力都不过是想重回那里,可却没人知道,除了想远离朝堂中的纷纷扰扰,他回安西四道的另一个原因,便是想再遇见那奶凶奶凶的小女郎。 他曾再回甘州,却得知她已去了妫州,从她留在甘州的亲眷口中得知她每年都会回甘州寻访铺面,他便每年去一趟甘州,却与她错过了好多年。 他以为他们二人无缘,便将一颗心都放在了边镇军中,直到他离开安西四道回了朝中,在妫州重遇到她,一切便都变得不一样了。 如今,那女郎已在身旁,若是留在朝堂,倒也心中可忍…… 第六十七章 妫州 远在檀州的谢梦华并不知道裴昭谦此刻的境况,她与阿耶叙话到夜半,知道的越是多心中越是担忧远在上京的裴昭谦。 夜色暗沉,远处街市上传来几声马蹄声,谢文轩叹道, “檀州听说混入了外邦奸细,夜夜如此搜寻,也不知道抓没抓到?” 谢梦华却心知这其中哪里是外邦奸细的事,不过是有人想趁此机会将阿耶找出拿办了才是。 瞧见谢文轩有些困倦的神色,谢梦华道, “阿耶,您歇着吧,我也过去休息了。” 谢文轩点了点头,这才躺下歇息。 谢梦华倚靠在外间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檀州如此这般,也不知明日自己还能不能出的城去。 又想到今夜得知的所有事情,她更是无法安神。 她本以为阿耶只是为了在铺面的买卖上能更顺畅些才会与那些官署之人有了牵连,却没想到个中缘由竟然是因为一段旧情。 其中居然还牵涉到了上京中的贵人,如此牵连,已不是她去上京查清了真相便能解决的事情了。 如此这般她更是急切的想知道裴昭谦的消息,明日她定要抓紧赶回妫州去。 翻来覆去,心中难安,天已泛青,她才有了些睡意,却并未睡熟,耳中听到廊庑间随侍洒扫的声响便翻身坐起。 简单收拾了自己,她行去里间看了一眼,阿耶还睡着。 她寻思了一阵儿,就着阿耶昨夜看书写字的笔墨留下纸条,然后便出门离开了。 邓明昭早起练功,远远看到廊庑间行来的身影,便收了势,整好衣衫大步迎了上去, “谢娘子怎地起的如此早?” 谢梦华施了一礼道, “妫州城中还有些事要处置!” “伯都回妫州势必会经过檀州,不若就留在此地等待伯都可好?”邓明昭关切道。 谢梦华没答,却开口问邓明昭,“他现下在上京的境况还不知如何,檀州已然出了暴乱,若是妫州再出事,朝中是不是便会治他的罪?” 邓明昭明白了谢梦华的意图,思索了片刻回道, “治罪倒是谈不上,但多少也会受些牵连!” “他为我阿耶一事已然被朝中置喙,檀州暴乱虽是因地动受灾流民进城所至,但归根结底那打砸之人也是为寻阿耶而来,邓郎君应也想的明白。” 谢梦华看向渐渐清明的天色,缓缓道, “我出城过所虽是用安置流民之法从李建申手中所换,可却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想过的,我要保妫州安稳,叫他在上京没有后顾之忧!” 邓明昭心道,难怪伯都如此看重她,她倒是有些伯都身上的脾气秉性,遇事不慌乱,反倒处事沉稳明了,他二人当真是般配。 “谢娘子既如此说,那明昭稍后安排人送你出城。” 邓明昭说完便离开了,剩下谢梦华立在当院中,瞧着渐渐变亮的天边,心中全是对裴昭谦无边的思念。 又是一路颠簸,日暮十分才赶回了妫州城。 马车经过城外道路,谢梦华叫车夫拐去了往日佃户居住的乡间。 往日荒废的居所已经有了些流民安置进去,马车一路朝前走,经过张阿哥家,谢梦华叫停马车,下车进了院中。 张阿哥夫妻二人正在堂屋中收拾火塘,瞧着应是要做晚饭,她朝里喊道, “张阿哥!” 张阿哥听到声音看过来,见是谢梦华忙迎了出来, “娘子,你怎地来了?” “我来看看这里的情况,前一阵子那场地动,又遇上大暴雨,听说咱们周边几个州县都受到了影响,我老早就想来看看,一直腾不出功夫。” 谢梦华看了看院子四周,又道, “我刚刚来的时候瞧着周边离开的那些佃户家里都有了人气,是家里都回来人了吗?” 张阿哥道, “那些家中的青壮年都还在外地营生,只有些年纪大的老人留在家里。这不因为受灾流民增多,官署昨日来找,说是家中有多余房屋的可做容纳流民之所,每家都可按照提供房屋数量到官署领去补贴,这村落里才算了有了些人气。” 谢梦华就知道李建申知道衡量利弊得失,她其实并未对他抱多大期望,没想到他动作当真是快,竟然这样迅速的便将流民安置了。 她出钱,他出力,倒也能保妫州一时安稳,最起码裴昭谦归来之前她不能叫妫州也与檀州一般起了暴乱。 她相信李建申也不敢拿唾手可得的前程赌,是以那日才敢与他提了那条件。 告别了张阿哥,马车朝城中驶去。 李建申坐在马上,看向停下盘查的马车,暮色里马车上的谢字跟着落日余晖一齐晃进了他的眼中。 他催马过去,笃笃敲了敲车壁。 谢梦华撩帘看见是他,冷着脸唰的放下了帘子,心说真是晦气,她刚刚进城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没他,他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见到你阿耶可是心满意足了?” 车帘外李建申的说话声低声响起,谢梦华心中顿觉厌烦,朝着车夫唤道, “查完了就赶紧走,省的一会跑进来什么阿猫阿狗的惹人厌烦!” 李建申听到这明知是说他的话,却并不觉得生气,她如此这般冷落他,反而叫他更想去征服她。 他勒紧缰绳,笑着朝府兵摆摆手,“放行!” 马车继续朝前而行,李建申却并未离去,仍是伴着马车骑马而行。 谢梦华从车帘的缝隙中早已瞧见他仍在的身影,心中更加的嫌恶。 当初她对他一心一意,那般小心翼翼,他却并不放在眼里,整日里摆出一副高冷清贵的劲头儿,好似自己是那般的不值钱一般。 现今她脱离开他,他却如同狗皮膏药一般不依不饶,当真是下贱脾气。 她撩帘看去,李建申便挑衅般的回望向她,嘴角还挂着一抹看似温柔的笑意,她顿觉胸口阵阵恶心。 放下帘子朝车夫吩咐道, “咱们走小路,行快些!” 车夫得了令在下一个路口便拐进了巷口,那巷子只能容下一辆马车,李建申拐进去无奈的跟子马车后头。 下一个路口转出便是一条平坦的大路,车夫转出去便扬鞭急催,马儿嘚嘚急行,一会儿的功夫便将李建申甩的老远。 马车行去的方向是西市,李建申勒停了马,面色阴沉的看着马车跑远。 第六十八章 思念 回了清溪园谢梦华下车便直奔院中,棋画闻声赶出来,正好与她迎头碰上。 “娘子您可回来了!” “是不是都督有信传来?”谢梦华急忙问道。 棋画摇了摇头,道, “都督那边没有消息!您昨日走的时候不是说若是今晚没见你回来便去信到上京吗?我这刚打算寻人捎信去上京,这不就听说你回来了……” 谢梦华心中有些失落,可心中知道现下不是感伤的时候,她还有事要做。 棋画见她形容疲倦,忙伸手去扶她, “娘子先回房歇息吧,我去叫厨房预备晚饭。” 谢梦华也确实饿了,赶了这么久的路,只吃了些胡饼裹腹,那胡饼凉了便干硬难咽,她本也没吃多少,肚中早已饥肠辘辘。 “帮我准备些沐汤,我先沐洗再用饭。” 棋画应了一声,将她送回房中便出门去办了。 沐洗完毕回到房中,圆桌上早已摆了四道小菜,并一碗清粥,一碟饽饦,竟然还有一盘子樱桃毕罗。 谢梦华唤过棋画问道, “这时节樱桃应该还没下来,怎会有樱桃毕罗?” “还不是都督的一片心意!” 棋画笑着道, “这时节照理是没有樱桃的,但听说安东一带从外邦传进了一种新式的种植方式,将那樱桃树罩在棚子里养,温度适宜,竟然可以提前挂果。都督听说后便去信给安东节度使,朝他那寻了些樱桃过来,本打算亲自送去给你尝尝的,结果樱桃还未到他便回了上京,临走的时候吩咐我若是您到府里便做给你吃。” 谢梦华忽然想起上次留在清溪园吃饭,裴昭谦曾问过她喜欢吃什么。她当时不过随口一说,少时去上京吃过的樱桃毕罗很合胃口,他竟然记得。 她坐到桌前,举箸夹了一块樱桃毕罗,酸甜适口,软硬适中,多一分嫌甜,少一分嫌酸,一切都恰到好处的刚刚和她的胃口。 原来,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是这样。 用过了饭,谢梦华在矮榻上休息,目光所及看到这房中有了些变化,角落里多了几个箱笼和陶柜,瞧这甚是眼熟,便叫住收拾碗筷的棋画, “棋画,这些是我府里送来的?” “可不是。” 棋画看了一眼那些箱笼道, “我安排人送信去您府里,说您近期要在清溪园住下,琥珀便安排人将这些箱笼物件都送过来了。” 谢梦华点了点头,却未去柜中寻自己的里衣,仍是穿着裴昭谦的襕袍行去桌案前。 妫州流民安置妥当之后,他们不可能一直依靠朝廷施粥生活,这些人的生存必然会成为大问题,若是不安排合理的去处,这些人势必会成为城中的隐患。 她心中思量几番,悬腕落笔,将大概想法都写在了纸上。 脑中思绪如泉涌,手下也落笔飞快,一会儿的功夫一张纸便写的慢慢当当,想再寻一页纸笺来写,手边却一张也无。 谢梦华瞧见案头公文下面压着一叠纸笺,她便挪开公文想再拿一张,却在挪开公文的刹那愣在那里。两条榴红色锦缎制成的绦带整整齐齐的叠放在那里,她心中一紧,骤然间脑中闪过很多想法。 她将公文放回原处去,可心中却仍觉有些烦躁,便又将公文挪开仔细去瞧那榴红色的绦带,这下子越瞧越觉得眼熟。 指尖拈起那绦带,丝滑的锦缎便在手中流淌而下,她看着绦带一头还有些撕裂的毛茬儿,脑中乍然想起初见那晚,她被李建申留在官署后院的凉亭中,心头落寞无助,却在仓惶间遇到了裴昭谦,紧张时分狠心扯下了襦裙上的绦带。 她以为绦带留在了那凉亭中,却不知原来竟是被他拾了去。 心中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初见那日她衣衫不整,他虽是无意闯入,却细心的替她遮挡。后来阿耶一案,他虽对她言辞疏离,却在大堂上为阿耶某得了一丝希望。再后来便是她求到他车前,想以姻缘和手中的账本换阿耶一时的安全,他却在未知此事之前就将阿耶救出了妫州城…… 回想与他相识后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是他在替她着想。 这段时日里她得到的关切,比往日与李建申生活半载得到的还要多,她曾经以为自己对李建申的喜欢就是男女间的情爱。那些话本子里的女郎也是这般卑微的求得郎子的欢喜,甚至于连郎君纳妾也要欢天喜地的将人迎进门,她便以为这世间都是如此。 现下回想,裴昭谦那日对她起誓绝不纳妾有多难得。 这寂静的夜里,想念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她从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想那远在上京中的男子。 身上穿着裴昭谦的襕袍,脑中不停地闪过他微微含笑的一双眼,床榻间满是他熏香的味道,谢梦华裹着锦被,闭上双眼,期盼明日睁开眼便能见到他的笑脸。 一夜过的飞快,却偏偏梦里没有见到那思念的人。 谢梦华微微转醒便一骨碌坐起来,趿拉上绣鞋拉开房门。 棋画正立在廊庑间与洒扫的随侍小声的说话,听见门响连忙行了过去, “娘子,怎起的恁早?” “上京可来了消息?”谢梦华急切的问道。 棋画瞅了眼天色,道, “天色尚早,就算有回信也不会这么早的。娘子要不再回去躺一会儿?” 谢梦华摇了摇头, “不了,你来帮我梳洗吧,我今日要去铺面里。” 棋画应了一声,去沐室取了铜盆回来替谢梦华梳洗。 梳洗完,用过了饭,谢梦华便一径去了铺面,走得时候告诉棋画若是裴昭谦来了消息便马上派人送去明月轩。 嘱咐完了便自上了马车,马车驶出不多时,谢梦华便听车夫在外小声对她道, “娘子,是李县尉。” 谢梦华将车帘掀起个小缝儿朝外看了一眼,果然见马车侧前方,李建申骑在马上,她吧嗒一声放下车帘。 越是发觉裴昭谦对她的好,她便越是明白李建申往日对她的恶。 第六十九章 来信 一连几日,谢梦华清晨出门去铺面都会遇到李建申,好似他在刻意等自己一样。 这日出门,她刻意四处看了看才上了马车,可马车行出去一段距离,车夫又在车外朝她小声说道, “娘子,李县尉又跟来了。” 谢梦华也懒得再掀帘去看,只告诉车夫换条路走便垂目看账本。 马车到了下一个巷口拐了进去,李建申只得勒马停在那里,却从余光里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他回头看去,在街角的转弯处看到一抹淡黄色的裙摆。 他打马行过去,直立在街口,神色冷淡的看向那淡黄色的身影,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孙巧莺神色躲闪,嗫嚅了半晌才道, “您日日天未亮便出门,婆母担心你不食早饭身子受不住,便叫我来给您送些吃食。” 说罢将手中捏着的油纸包举起给李建申看,说话间神色委屈,眼圈泛红,好似弱不禁风般扶着青砖墙。 李建申却觉心中厌恶,往日他心中明明便喜欢女子这我见犹怜的模样,可如今却直觉难以入目。 他勒紧缰绳,回转马头,并未有任何怜惜道, “你不过就是一个妾室,还轮不到你叫我阿娘婆母!往后认清自己的位置,别再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蠢事!” 说完头也不回的打马行去。 孙巧莺扶着墙壁的手渐渐握紧,指甲刮过青砖墙发出滋滋的响声,可她却并不觉得疼,只觉心中委屈万分。 - 谢梦华到几个铺面里例行交代完当日的事情,便去了粮铺。 今日粮铺里恰好是洪执事当值,见谢梦华进门忙迎上前, “娘子来了!” “执事,我有事与你商议!”谢梦华将洪执事叫到了铺面后的隔间里。 洪执事听完谢梦华所说之事,捋着胡须寻思了一阵儿,道, “您说的这事郎君当初也想过,但因甘州和瓜州路途遥远,恐怕瓜果在这途中回腐败,便就没成型。不过你说的这林檎一事倒是可以研究一番!” “我看过城外的土地,山间土地表层有薄薄的细沙,可种林檎。山脚下的平原可种植稻米和玉茭。咱们明月轩可以先从安东引入一些林檎果苗运到妫州,佃户可以先免费领取种子和秧苗,并与明月轩签订契约,待到出果后抵扣了秧苗和种子的成本后,要低于行市价格售卖给明月轩,我们再少加一些钱银卖给城中百姓。” 洪执事道, “这样佃户能得以生存,留在城中种植粮食,我们既保证了秋收粮食的产量,还能增加些林檎的售卖?” 谢梦华道, “我就是这样想的!至于甘州和瓜州的瓜果,只在秋冬两季售卖,自然不担心腐败的问题。” “听起来倒可一试,不过这过所可要费些力气,还有那林檎秧苗还需亲自去一趟安东查看一番才可。” “是了,所以我才来寻您。琥珀老家便是安东的,她应还有些亲眷在那边,我寻思叫您领着她去一趟安东看看。至于过所,我自有办法!” 这般说着,谢梦华与洪执事敲定了载种林檎一事,出了粮铺的大门,她又回了一趟谢府,将预备好成婚的那些物件一一核对了一番,便嘱咐琥珀送去清溪园。 琥珀噘着嘴问道, “娘子,您怎地不带我去清溪园呢?” 谢梦华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留在府中,我有事安排给你办。” “何事啊?”琥珀问道。 “等晚间洪执事回府来你便知道了。” 谢梦华答完便听见廊庑下有人急切的唤她,她抬脚步出房间,站在门口朝着随侍道, “何事这般着急?” 那随侍气都未喘匀便道,“清……清溪……清溪园…来信……” 听到清溪园三个字,谢梦华忙问道, “是不是都督回来了?” 那随侍摇摇头,抚了抚胸口,长喘了一口气才道, “清溪园来信,说都督眼下已到檀州了,今夜便能入妫州城!” 谢梦华心中一喜,连忙疾步出府而去。 琥珀在后唤道,“娘子,您还没说完呢?” “等我得空回府再说!” 谢梦华的声音随着脚步渐渐远去,琥珀鼓着腮帮子嘟囔道,“娘子现今都忘了自己是这谢府里的人了,整日呆在清溪园里。” 刚刚传话的随侍笑着道, “往后这谢府和清溪园都是娘子的家了,她呆在哪里不都一样?!” 琥珀想想也是,扭身进门去归置谢梦华的那些东西去了。 谢梦华出了府便回了清溪园,路上路过自家的布衣坊,顺道将上次给裴昭谦裁纸的新衣也一起取了回去。 棋画见她回来这样早,笑着打趣道, “您这是刻意回来等都督的?” 谢梦华脸颊绯红一片,未答话却只是抿着嘴笑。 “娘子可要沐洗,再梳妆打扮一番?” 谢梦华含笑点了点头。 棋画手下飞快,不一会儿便给谢梦华梳好了堕马髻,发间簪上花钿。又给她净了面,搽了面脂,扑了些粉妆,轻扫黛眉,涂上口脂,最后在额心贴了小小的一枚花钿,镜中的人儿瞬间便变了模样。 “是不是太过隆重了些?”谢梦华左瞧右瞧,总觉这妆发过于华丽了些。 棋画却拦住她要拿下花钿的手道, “您就该这样打扮,我瞧着您平日里装扮太过素净了些。” 谢梦华平日里确实甚少贴花钿,也不扑粉妆,都是涂了面脂和口脂便出门去了,她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些事情。倒是原来在李府,李建申要求颇多,她为显得端庄,日日要装扮全,还要穿那符合夫人身份的裙衫。 许久未如此装扮,她倒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不过,一想到今日便能见到裴昭谦了,她便心中欢喜,那丝不自在也瞬间烟消云散。 “娘子,一会儿要穿哪件裙衫,我去将裙衫熏熏香。”棋画问道。 谢梦华对着铜镜细想了片刻,笑着道, “我新做了一套榴红色的轻纱襦裙,就穿那套。” 棋画也笑着应了一声,将那裙衫翻出便快步行了出去。 第七十章 归来 裴昭谦一路快马急行,迫不及待的想早点回到妫州去见谢梦华。奈何檀州暴乱一事还需处置,他便先入了檀州城。 邓明昭得了信早已等候在府门口,远远见到两匹骏马疾驰而来,他便下了阶。 裴昭谦紧了紧缰绳,翻身下马, “城中暴乱带头的抓到了?” 邓明昭与他并行,一齐进了府门, “抓是抓到了,可审了这么久那人一直闭口不言。” 裴昭谦嗤笑了一声,道, “长孙辅早年在范阳的时候便养了一群死侍,分布在九州下的各州县中,那些人本就不在意生死,你就算将人上了大刑也必是不会说的。” 邓明昭听完裴昭谦的话,心中思量了片刻,开口问道, “你此次回上京可是知晓了些什么事?” “明昭,你可愿为朝中开创盛世尽一份力?”裴昭谦未答,却朝邓明昭问道。 邓明昭虽未在朝为官,却是国公世子,自然对朝中局势关注甚多,听到裴昭谦如此这般说,心中已有头绪,恭手朝他道, “伯都若有需要明昭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裴昭谦停下脚步,屏退左右随侍,道, “你可曾听你阿耶提过朝中目前局势?” 邓明昭道,“倒是说起过,但并不甚多。” “那你可知朝中藩王一派早已对改制一事不满?”裴昭谦又道,“还有之前几次突厥来犯,朝中老臣为何都提议选派郡主去和亲,却不愿正面迎战?” “可是因二圣之事?”邓明昭问道。 裴昭谦点了点头,道, “是也不是!女圣人希望朝中去除旧俗,各藩王按照封地自给自足,不再全数依赖上京,这便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不愿开战也是因朝中国库早已空虚,无法支撑庞大的军需开支,若是战事起,这些旧臣藩王们豪奢的日常用度必然会受到影响,是以他们宁愿以一弱女子的身躯来抵挡突厥的千军万马。” “长孙辅明着站在圣人身边替藩王一派争权夺利,实际上他早已是狼子野心。贪腐一案通过谢家运送到上京的赋税款只有一部分入了国库,其余全数被换成了金银送去了甘州。” 邓明昭听到此心中顿时了悟,为何阿耶早早便远离朝堂,回到封地过自己的太平日子,原来朝中已然是暗流涌动了。 “甘州地界想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吐蕃和突厥这些年来时有来犯,皆是想将甘州据为己有,长孙辅为何要将私吞的钱银送去甘州?” 裴昭谦没答却开口问道, “明昭,你想过没有,若是甘州失了,安西四道还能不能守得住?” 邓明昭略一思索,想明白了这其中关节,却觉周身都是寒意,迟疑了几息,才道, “他,要造反?” 裴昭谦长叹了口气,拍了拍邓明昭的肩膀, “如今你已知朝中局势,是否还要趟这浑水?” 邓明昭心思纯良,人也温润和煦,从不参与朝中争斗,只想做个闲散世子,如今却被他硬拖进这旋涡中,他也心中过意不去。 “从你将谢文轩送来檀州那日起,我便已搅进这摊浑水里了。”邓明昭苦笑了一声,道,“我与珍珍早晚要成婚,成婚后我便是裴家的姑爷。就算我想躲,也是躲不过去的,早晚都要入局,莫不如便早些吧!” “好!那这艰难一路,你我便结伴而行吧!” 裴昭谦朝邓明昭举起手,邓明昭也举起手,掌心相对,合掌成契。 与邓明昭商议好了后续的事情,裴昭谦又去瞧了一眼谢文轩,与谢文轩叙了会儿话便离了莱国公府,赶回了妫州。 出城后,裴昭谦与墨砚先去了一趟檀州城外的驻兵处,将从上京带来的懿旨送到了守兵番头处。 檀州城外守军解了,方可安排后续之事。 谢文轩一日在他手中,长孙辅心中便不安稳,他虽明着是为圣人填充国库亏空,实际上却将大部分的钱银运去了甘州。圣人现今保他,不过是觉得他还可用,若是叫圣人知晓了这其中之事,他哪里还有命能活。 伯父虽然在圣人面前将谢文轩之事说得含糊其辞,将他之事暂时揭过,可这般做完便是明棋了,便是明着告诉长孙辅裴家要保谢文轩。再加上自己与谢梦华的婚事,长孙辅必然咽不下这口气。 一把利剑高悬于头顶,长孙辅怎能安眠?所以谢文轩现今就是他的命门,他一定还会再有所动作。 马上一路,裴昭谦将过后的诸多事情都细想了一遍,只是一想到谢文轩如今的处境,他便觉得有些对不住谢梦华。 虽说现今谢文轩暂时安全,可过后所有的盘算差了哪一步都有可能会叫他丢了性命,他当初答应她要保住她阿耶,如今却觉心中不安稳。 自古朝堂争斗,无辜枉死的人太多了。若是往日,他并不害怕变革路上死上一两个无辜之人,可那人若是自己欢喜之人的阿耶,他便心生惧意。 妫州城三字已越来越清晰,他已能瞧见城门处盘查的府兵,却越是临近那里心中便越是不安稳。 墨砚随在裴昭谦马后,瞧见裴昭谦越来越沉的面色,也是不敢多言语一声,一路上急行,入了城便直往清溪园而去。 骏马急行到此,也早已疲累,在园子门口被喝停,便打着响鼻四下里踱着步,门房听到马蹄声一个出来急急迎裴昭谦,一个连忙跑进园子,喊道, “都督回来了!都督回来了!” 谢梦华正与棋画说着话,听到门房的喊声,急忙出了门。 出来的着急,脚下的绣鞋也未提好,上了廊庑谢梦华便觉行的甚慢,索性扔下了绣鞋,拎着裙摆光着脚一路小跑着朝府门而去。 棋画跟在后头,见状笑着拿起绣鞋追上去, “娘子,地上凉,您把绣鞋穿上啊!” 可谢梦华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她这刻迫不及待的想见到裴昭谦,丝毫感觉不到脚下有何寒凉之处,只觉浑身都被喜悦包围,只有温暖在身。 第七十一章 想念 裴昭谦翻身下马,扯过马头将缰绳递给墨砚,便上阶入了园中。 抬步进门,远远便见廊庑间一抹榴红色的身影,轻纱飘逸,迤逦而行,急急地朝自己奔来,他不由的牵了牵唇角,立在那端等她。 谢梦华瞧见了那高大的身影立在廊庑的尽头,他嘴角的笑意就映在眼中,她拽着凌乱的裙摆,越发的着急,脚步也更加的急切。 一径到了他跟前,她气喘吁吁,从未觉得他园中的廊庑竟然如此的幽长曲折。 裴昭谦看着眼前薄汗淋漓的女郎,心中的那丝不安全数变为了欢喜,探手从袖中取了巾帕在她额头上轻轻擦了两下,嘴角勾着浅淡的笑意问道, “就这般想我?连鞋子都不穿?” 谢梦华并未掩饰自己的想念,笑着点了点头,人也一头扎进了裴昭谦的怀中。乍然被她搂住脖颈,裴昭谦愣了一下,随即便笑着环住她的腰身,将人一把抱起揽在怀中。 “你怎地不给棋画回信?”谢梦华靠着他的肩头问道。 裴昭谦抱紧她,大步上了台阶拐上廊庑,惊的谢梦华叫了一声,连忙搂紧他,他掌心的热意隔着轻纱贴在她的臀侧,她便倏然绯红了双颊。 “你怎地不说话?”谢梦华问道。 裴昭谦眉眼含笑,仰头瞧着她道, “你若是不害羞,那我便当着这园子中众多随侍的面儿说了!我想……” 谢梦华回头望了一眼,棋画立在不远的廊庑间偷笑,便连园子里浇花的随侍们也都那眼偷瞧他们,她连忙捂住他的唇, “莫在此说了!” “好,那便回房再说!” 谢梦华听他这般说总觉得不是甚么好话,却也不好当着随侍们的面说些什么,不然更显得他们像似在打情骂俏一般,便由着他将自己这样抱回了房中。 棋画见二人进了房中,连忙将房门带上,悄声退了出去。 进了房中,谢梦华示意裴昭谦将自己放到榻上,可他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行到窗边便径直坐到榻上,自己便成了与他对坐的姿态,跪坐在他腿上。 这姿势有些羞人,谢梦华推开裴昭谦想下榻,却被他的长臂搂紧,不但未离开半分,反而与他更近了一些。 她伸手推他,却见他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心中便知他在逗弄自己,索性也不躲了,就那样与他面对面坐着。 “怎地不躲了?”裴昭谦问她。 谢梦华拍打了他肩头一下,状似气恼道,“你又戏耍我?” 裴昭谦仰头轻笑,松开紧紧环着她的手道, “不过就是逗弄你一下,怎地又生气了?” 谢梦华推了他一把,“谁生气了?” “不生气?”裴昭谦一手揽着她的后腰,一手摸上她的脸颊,手掌半握轻轻抬起她的下颌,“那便是欢喜我这般逗弄你?” 如愿看到她耳根爬上一团粉云,又渐渐晕染到脸颊,裴昭谦的手掌在她腰后轻轻拂过,一手细软轻纱似羽毛轻刮过掌心,搅的人心中发痒。 他瞧着她绯红昳丽的容色,心中虽热浪翻涌,思绪确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回城一路他所想甚多,可直到此刻他才想明白一件事,富贵权势,报效家国,即便是未来身在更高之位,也是乏善可陈的。 他自小长在裴家,阿耶是开国功臣,戊边将军,阿娘乃范阳卢氏之后,当朝的上阳郡主,功名利禄,锦衣华食从不是他所向往,也无甚滋味。 朝堂险恶,边镇凶险,他从无畏惧,可这些全因有了谢梦华而变了模样。 这一刻,他笃定自己想要谢梦华,不管未来发生何事,这件事是不会变的。 四目相对,一个眼神热切,一个眉目羞赧。 谢梦华瞧着他渐渐猩红的双目,想动,却被裴昭谦一把摁住。 她身上的清浅香气随着她的呼吸一点点的窜进鼻息间,榴红色轻纱摩挲着他的掌心,裴昭谦的喉咙轻轻滚动了几下,周身的血液也隐约开始灼热,渐渐沸腾,甚至有一处叫嚣着要冲出身体。 他怕吓到她,不由的闭目长叹,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睁开双目看向谢梦华。 “我走前已差人相看好了日子,就定在本月十八,咱们早些成婚可好?” 谢梦华不知他为何忽然浑身灼热,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 “你莫不是染了病,怎地这般热?” “我是染了病……”裴昭谦哑然失笑,瞧着她桃粉色的唇瓣一张一翕,嗓音也越发的沙哑,“染了相思病……” 谢梦华惊诧间只看见裴昭谦渐渐放大的眼,下一秒唇上一暖,剩下的声音全数淹没在了贴紧的唇齿间。 辗转厮磨,唇齿相接,他如同下山的猛虎般搅弄着她的唇舌,毫无章法,叫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愣在那里任由他予取予得。 直到舌根发麻,唇瓣一痛,她看清裴昭谦戏弄的神色,才似忽然反应过来,直扑上去,一顿乱咬乱啃,嘴里还含糊道, “叫你咬我!叫你咬我!” 裴昭谦怕弄疼她受伤的胳膊,便任由她在自己身上作乱,直到身体再也忍不住才皱着眉头摁住她, “好了,我奔波一日身上都是尘土,先去沐洗再回来陪你可好?” 谢梦华这才放过他,探手揉了揉腿问道, “你身上可带了佩刀,刚刚顶的我腿心好痛!” 说罢眼神在裴昭谦身上来回搜寻,好似真的要找到那把刀才是。 裴昭谦扶额轻叹,将她安顿到榻上,才哑着嗓子道, “下次我将佩刀除了再进房来可好?” 墨砚与棋画分立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的对视了一眼,棋画瞧了瞧墨砚手里裴昭谦的佩刀,隔了一阵儿掩唇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墨砚摸了摸后脑勺,小声嘀咕道,“都督的佩刀不是在我这里吗?房中还有佩刀?” 棋画笑着瞥了他一眼,嗔骂道,“你可真是个不开窍的呆子!” 说完一扭身拐上廊庑去了沐室准备裴昭谦沐洗的东西去了,只留墨砚呆愣愣的立在房门外一时摸不着头脑。 第七十二章 是他 裴昭谦去了沐室沐洗,谢梦华在房中无趣,便出了门在园中闲逛。 她虽住进这园子有一阵子了,可前些日子一直担忧裴昭谦和阿耶,每日提心吊胆,哪里有心情逛逛这妫州城里有名的清溪园。 清溪园为何出名,便是因整个园子环水而建,园中亭台林立,绿树掩映,园子按照四季更迭植满了奇花异草,一到春夏二季,园子里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据说这里曾是上阳郡主的府邸,谢梦华当初为何会对裴昭谦以姻缘为约换阿耶性命,虽是临时想出,却也不是随意而为。 上阳郡主未嫁到裴家之前,曾嫁过人,夫家是弘农杨氏中人,本在京中为官,却为人懒散,因办错了差事被调任到这妫州任明府。 二人乃世家联姻,本就无甚感情,那郎君调任妫州后远离族亲和京中约束,更是肆无忌惮,整日留恋勾栏之地。上阳郡主本不愿理这些腌臜事,谁知他竟对勾栏院中一女郎动了真情,想将人纳回家中。 上阳郡主乃卢氏后人,家中从上到下无一人纳妾,她虽不愿搭理杨郎君去那勾栏瓦舍,可这次他竟要将人纳进门来,她岂能收这委屈,一怒之下便写下了惊诧坊间的休夫书递到了圣人面前。 世家大族中出了如此品行之人实属是一桩丑闻,圣人将那杨郎君官职罢免,着杨氏族人自行处置。 阿耶当初与她讲这桩事的时候,本意是为告诉她将来就算嫁了人也莫要委屈自己,若是郎君品行不正也不要兀自忍耐,她却不知这件事叫她救了阿耶一命。 她那日上车,想着若是求那姻缘不成,便认低伏小将自己心中委屈一一道出,总之说的越与上阳郡主相似越好,或许能求得裴昭谦一丝怜惜。 却没成想,他竟那般轻易便开口应下了。 事到如今,每每回想,谢梦华都心有感慨。 这世道人人都想求得权势,地位,钱银,为这些而苦心算计,辛苦筹谋,好像裴昭谦从未将这些放在过眼中,即便知晓自己是嫌犯之女,仍然应下那样的条件。 若说仅仅是为查案,她是不信的。 裴昭谦那样的人物,要想查出贪腐一案的真相,只需耗费些时间而已,自己的那些账本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的证据,却左右不了最终的结果。 是以她往日总是内心猜度他究竟想做什么,可后来的桩桩件件,她又全然相信了他是只想查案而已。 一直到他们二人确认心意,他说他愿意将二人之约戏假成真,她才觉得有了些真真切切的念头。 可不管裴昭谦到底为何,她确认自己的心是真的。 她自小便不是那等矫情之人,若是真的心中欢喜,她都会试一试,当初对李建申是如此,现今仍是这样。 心中思绪万千,脚下也并未停下,谢梦华兜兜转转,一路竟转到了马厩。 骏马见到生人嘶鸣了两声,马夫赶紧行了出来,见到是谢梦华,忙恭手道, “谢娘子!” 谢梦华本就是随意逛逛,便止了他作揖的手势道, “你忙你的,我就随意看看,还未好好看看这园子呢!” 那马夫忙笑着道, “咱这园子里养着的马皆是宝马,娘子若是得闲了可以叫都督带您选一匹马出城去赛马。往日在安西四道都督骑马的技艺是极有名的,赛马可是从未输过!” 谢梦华回忆了一下,她其实见裴昭谦骑马的时候并不多,但他那马瞧起来倒确实是一匹好马,她起了好奇心,开口问道, “都督的马可能叫我骑骑?” 马夫说道, “都督的马叫墨云,性子有些烈。娘子不若先看看,待都督得空了叫她带您骑上一圈可好?” 谢梦华点了点头。 那马夫便拐到一侧,不一会牵了一匹通身墨色的骏马出来,那马全身都是黑色的鬃毛,只有额头有一点白,眼中俱是桀骜不驯,瞧着便烈。 她自小在甘州也学过骑马,来到妫州后已许久未骑,是以见到这马倒也很是欢喜,拍了拍马头却被它一下子闪开,她便绕到它的侧面轻轻抚了抚它的鬃毛,一直到它温顺下来。 见墨云安静下来,谢梦华便想扶着马鞍上马试一下,却在扭头的瞬间被一抹金灿灿的辉色晃了眼,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打量那马鞍边上的物件,心口骤然发紧,有些慌乱,随即便被一抹无法言说的喜悦代替。 “这是都督的马鞍?” 那马夫不知谢梦华为何如此问,如实道, “墨云是都督的马,自然是都督的马鞍。” “这金钩带也是他的?” 谢梦华探手摸上那金钩带,细细的打量,瞧着有些年头了,那金子上都有了深浅不一的磕痕。 “是,这金钩带都督在安西四道的时候便有了,听说是都督阿耶所赠……” 马夫话没说完,那金钩带便被谢梦华一把扯断。 “娘子,您要拿着金钩带去哪啊?都督问起我怎么交代?” 这话算是说的有些慢了,谢梦华的身影早已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便已行出了一段距离,马夫立在那里,瞧了瞧被扯坏的马鞍,不知如何是好。 裴昭谦沐洗完毕,瞧见一旁架子上放着件没见过的衣裳,是件墨绿色锦缎绣如意祥云外衫。他穿好里衣拎起那外衫松散地披在身上出了沐室。 棋画候在廊下,见他出来笑着问道, “这衣裳是谢娘子今日刚从铺面中取回来的,都督穿着可还合适?还有,房中角落里的箱笼都是娘子的,都督的衣衫我都归置到里间的陶柜里了!” 裴昭谦睨了她一眼,“我就几日未在园中,瞧你这样子好似这园子换了主家似的!” 棋画笑道,“往后这园中可不就要换主家了?!” 裴昭谦指尖点了点她,说道,“你啊,就这张嘴厉害的紧!” 说罢含笑行回了房中,房中却无人,他便唤来棋画问了一声。 棋画道谢梦华逛园子去了,他便坐到桌案前看这些日子落下的公文。 刚一坐下便发觉到了变化,本是压在公文下的绦带此刻就那样大咧咧地摊在案头,自己临走时留下的纸笺也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拈起纸笺一一看过,越看心中越是欢喜。 看来,自己还真的是遇到了个珍宝。 放下谢梦华写下的纸笺,他瞧着那绦带两息,脑中渐渐回忆起这两束锦缎束在她胸口的模样,顿觉浑身又渐渐燥热起来。 扶额轻笑,他本以为自己已近而立之年,早已能克制住内心深处的欲望,却发现面对内心欢喜之人,自控力全然失了模样。 第七十三章 倾慕 心中默念了几遍心经静下心来,裴昭谦坐在桌案前拿起公文批改,处理完上一份放到一旁,眼中便瞧见下方是一份九州户籍新增名录。 他大致扫了一眼,便瞧见了自己和谢梦华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与她的挨在一起,看着便觉心中爽快。 刚待落笔批注,便听见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 谢梦华手里拎着个金光闪闪的物件大步行进门来,胸口尚有些喘息,却仍是急急行到他桌案前,将手里的物件举到他眼前, “这是你的?” 裴昭谦放下笔,接过那金钩带,点了点头。 随即看到那金钩带一端已经折了,接口处已经从里到外都裂开了,他想起她扯胸口绦带时那奶凶奶凶的模样,不由的发笑, “你扯下来的?” “这金钩带你是什么时候戴在马上的?”谢梦华没管他取笑他的话,只一径的问他。 裴昭谦瞧着她紧张的神色,沉声问道, “这金钩带怎么了?” “你只管说什么时候戴到马上的?说完我再告诉你!”谢梦华绕到桌案对侧,站在裴昭谦身前,仰头看向他,眸中有些紧张,急切和说不清的情愫。 “这金钩带是我阿耶送我的加冠之礼,自我在安西四道便一直挂于马上。” 裴昭谦手指滑过金钩带,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红宝石,说道, “边镇战事瞬息万变,每个人都随时会死,我阿耶也不例外……挂着这金钩带,便似他随我而战!” “你早年可在甘州驻扎过?”谢梦华抬手抚上裴昭谦的手臂,心中一点点的接近答案,她便越是慌乱,一径将心中所想问出口, “你可在甘州从战马下救下一个垂髻小童?” 年月已久,裴昭谦其实早已有些忘了,可谢梦华如此说完,他便忽然忆起那日之事。 那日谢梦华与谢文轩到营中来赠粮草,恰遇战马回营,与送粮草的马车冲撞到一起,战马乱奔,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他带着番头去寻跑乱的战马,那马被追的急了,便惊了,在军营中狂奔乱冲,一路朝着营帐后方的家眷探亲的营帐而去。 那里有军中士兵的亲眷和幼儿,忽然被战马奔入,几个玩耍的小童吓的四散逃开,只有一个惊住了,傻站在那里。 眼看着马蹄就要落下,他扬鞭催马,急追在后才堪堪从马蹄下救下那小童。 后来那马被他好一顿狠驯,给了下面的番头。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裴昭谦敛眉垂目,看向站在身前的谢梦华,徐徐开口, “你怎知我在甘州救过一个小童?” 谢梦华听到他如此问,心中便确信那年在甘州遇到的郎子便是他。若说救下小童之事是巧合,可这金钩带却是实实实在在的。 坊市间郎子有钩带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本朝时兴玉器,寻常郎子就算有也都是些玉石锦缎之类制成,很少有人会用黄金和红宝石做钩带,是以当时她才格外留意到那甘州郎子马上的金钩带。 “你那日说要帮我寻我倾慕之人……” 谢梦华定定的看着裴昭谦,开口问道, “可还作数?” 裴昭谦不知她是何意,可听闻她又提起心中倾慕之人,便觉不痛快,蹙着眉问她, “你是何意?” 明明他归来时她还欢天喜地的模样,为何只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回来便这般样子。 谢梦华瞧着他倏然拧起眉,神色有些晦暗的样子,便觉想笑。往日都是他戏弄自己,今日自己也要逗他一番。 “我若说遇到了我那倾慕之人,你可愿意替我寻来?” 裴昭谦细细审视谢梦华的神色,默了几息,忽然弯了唇角,径自坐回到桌案前提笔勾写片刻,方道, “梦娘只管说那人在何处便是,我自会替你寻来!” 谢梦华心道你不是该问我那倾慕之人是何人吗?怎地不按常理出牌呢? “你难道就不忧心若是我寻到了倾慕之人,兴许便不能与你成婚了呢?” 谢梦华说完笑着看向裴昭谦,本以为会在他面上看到些许震惊的神色,可他却仍是弯着嘴角,含笑说道, “梦娘现下说有些晚了呢!你我递到官署的户籍更改刚刚我已批注完了,若是要再改动,怕是得你我和离才行了!” “你!” 谢梦华的眸光扫到裴昭谦脸上逗弄的神色,顿时反应过来她又被他戏弄了,心中羞恼, “你何时发现的?” 裴昭谦却并未答,只是神色专注的看着谢梦华。 过了半晌,他仍是不说话就那样看着自己,谢梦华心口直发毛,也有些不自在,便假意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嘴里小声嘀咕道, “都这个时辰了,棋画怎地还……啊……” 喊声落下的同时,腰上一紧,人也跌入了裴昭谦的怀中,馥郁的檀香冲入鼻息,随即便有温热的触感落到了唇上。 谢梦华受伤的胳膊被裴昭谦擎在肩头,剩下的身体全数没入了他的怀抱。她整个人半坐半挂的依偎着他,直到她有些透不过气,才呜咽了一声,人也随即被他放开。 胸腔中呼入新鲜空气,她喘息着靠在他身上,听到他问, “你是看到了金钩带才认出了我?” “不是。”谢梦华轻轻摇了摇头,小声呢喃道,“你可还记得那晚我与你说的话?” “记得!” 裴昭谦道,“你说你嫁与李建申是因他似你心中倾慕之人。” 谢梦华颔了颔首, “是!他是很像。可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晚,在官署后院的凉亭,你侧身而立替我遮挡亭外探寻时,我其实心中早已起了波澜。你立在那里的模样与我在甘州遇到的那郎子真的太相似了。” 裴昭谦捏着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笑着问道, “所以,你大雨地动那日来清溪园堵我,其实是对我垂涎已久?” “你!” 谢梦华嗔怒的白了他一眼,“谁对你垂涎已久了?我那时是有妇之夫,怎能有那样的想法?我是真的要救阿耶无法了,才仓促之间有了那样的想法。” 裴昭谦点了点头, “有那想法倒也情有可原,毕竟你……” 话未说完便被谢梦华捂住了唇,“你不许再说了,再说我便生气了!” 明艳俏丽的女郎嘟着嘴羞恼的瞧着自己,裴昭谦觉得这静谧的一刻好似有什么在心中破土而出,终是发了芽。 第七十四章 认定 自从那日知道了裴昭谦便是自己年少倾慕之人,谢梦华每日都好似赚了大钱般开心,日日都似看不够他似的,连他晨起练刀她都陪着,尽管她每每都困得坐在一旁打哈欠。 这日又是如此,裴昭谦见状收了刀势,笑着行过去, “你要不再回去睡一会儿?” 谢梦华连忙清醒,摆了摆手道, “不用,不用,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我这次不会不告诉你就离开妫州的,你不用这般小心的看住我!”裴昭谦眼角眉梢都是笑,“待妫州事了,我便带你回范阳,你我日日待在一处,必然叫你看个够!” 谢梦华反应了一阵儿,总觉他是在说些不着调的浑话,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裴昭谦见她仍是哈欠连连,索性刀也不练了,上前将她托起举在怀中, “你不是今日还要去铺子里,回去沐洗吧。” 谢梦华早已习惯他这样的举动,搂抱着他的头颈处保持平衡,略有些感慨般说道, “我与李建申成婚时身形就与现在一样丰盈,本应是他抱我进门,可我却怕他抱不动我会在街坊四邻面前出糗,便推拒了。就因这事还被坊间左邻右舍说讲了好久。” “如今你这般轻巧的便将我举起,我反倒觉得是自己当初矫情了,或许他也能抱动我也说不定,当初怎地不试试,还叫别人讲究了那么久……” 话未说完臀上便挨了一下,裴昭谦的声音也从臂弯间响起, “梦娘可是忘了,你现今已在我裴府的户籍之上,早已不是那李府中人!” “我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又不会真的……哎呀……你干嘛又打我?” 臀上被他的大掌又拍了一下,谢梦华气恼道,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回房去!” 裴昭谦立在廊庑间,丝毫没犹豫的便放开了手。 谢梦华哪里敢松手,越发搂紧他想自己滑到地下去,绣鞋刚刚触及到地面,便觉腰上一松,然后胸口便是一凉。 她垂目扫了一眼,便大叫一声捂住了胸口。 天未亮她听见外间榻上裴昭谦起身的声音便跟着起来了,想着只是看她练刀,便随意披了件外衫便跟了出来,里面只穿了小衣和里裤。 此刻自己外衫的绦带就垂在裴昭谦的手上,她慌乱间拢紧外衫,左右瞧了瞧,幸好廊庑间无人经过,不然可是出了洋相了。 瞧见裴昭谦脸上捉弄的笑,谢梦华便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去抢绦带,却被他一闪身躲过,她便发了狠,一径扑上去抢。 直到将裴昭谦迫到廊柱上退无可退,她紧抓着他胸口的衣襟,跳脚去够那绦带,奈何他身量实在高大,她没抢到不说,反而因放了手胸口大敞。 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娇软沁香,胸口敞开,里面月金色的小衣颤颤巍巍的挂在白嫩的颈上,从他的角度只需垂目看上一眼,便能看到那跳跃的春光。 裴昭谦顿觉周身越发的燥热,筋骨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沸腾,不知是耍刀耍的,还是被她这不自知的行为撩拨的。 谢梦华抢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紧紧贴着裴昭谦的身体,胸口的软嫩也正贴着他的胸膛,她垂目去看,顿时面上一热,自己胸口的两团被挤压的从小衣里挺出大半,瞧着甚是…… 香…艳…… 脑海中不由的滑过这两个字眼儿,谢梦华顿觉自己可能是疯魔了,怎会想到这些? 往日那些话本子里看过的情节此刻也如同画儿一样,一帧帧的略过眼前。那些个缠绵悱恻的郎子与女郎的情爱故事,一会儿的功夫便叫她脸红心跳,身子也渐渐燥热了起来。 “你若再不起来,明日这园中怕是都要知道你我今日之事了!” 耳边响起裴昭谦略带沙哑的声音,谢梦华回过神来,不自然的拢紧外衫,抚了抚有些凌乱的鬓发,躲开一些,这才看到园中远处有随侍的身影。 谢梦华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绦带,草草系上便快步朝房中行去。 裴昭谦看着她袅袅而行的背影,无奈的笑笑,这女郎只管撩拨,不管灭火。 他二人虽已改户籍,在律法上已是合法,住到一起倒也合情合理,可他总觉还是应与她大婚后再行那闺中之事。往日他从不迷信那些婚仪俗事,如今却在意大婚之夜与她同饮一卺之酒,夫妻一体,才能合二为一。 这些年远守边镇,阿娘也曾送过些女郎到军中,他初始也觉不过就是为纾解身体上的疲乏和欲念,送便送了。可真等到女使将那些个女郎梳洗妥当送到他的营帐,无论那些女郎如何撩拨,他却对着那妖娆女郎半丝兴趣全无。 他以为自己是在军中待久了,在战场上历经生死,早已看淡了人世红尘,所以才如此寡性,直到再遇到谢梦华那晚,那月色中一眼,便叫他心底生了浅淡的欲念。 若说谢梦华有何出众之处,倒也比不过那些边镇城中有名的花娘子,或是那些有异域风情的女郎,可那些女郎再美都无法入他的眼。 只有谢梦华,甘州第一面便叫他心生好奇,时隔多年妫州再遇,仍是叫他心起波澜。他便知道,就是她了,不管是年少时,还是这番年纪,他都只想要她。 他如今也终于知晓当初阿耶为何要娶阿娘一介二嫁女郎,不过是因阿娘是阿耶心中独一无二的一人。 阿耶当年听闻阿娘成婚,苦等多年,一直到阿娘和离,闹的上京人尽皆知,名声扫地。阿耶却二话未说,直接与祖父说明上门求娶,当时也是上京的一段传奇故事。 若是阿耶还活着,想必与阿娘也是一对儿神仙眷侣,比冀双飞,举案齐眉。 他裴家的郎子,认定一人便此生只有一人。 他在妫州再见到谢梦华的那晚便已认定了她,是以才有了后来那许多的事。他做的诸多种种,都是为了将她推向自己,叫她一步步走进自己的怀中。 第七十五章 失落 晨起之事谢梦华总觉在裴昭谦面前失了颜面,看似自己刻意引诱似的,回房沐洗完仍是觉得心中羞恼,坐在铜镜前梳头越想越觉难堪,怎能那般样子呢? 最后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自己手臂伤处还未好,没抢到那绦带也是情理可原,没捏住襟口也是手使不上力,没办法之事。 裴昭谦沐洗完回房便见谢梦华坐在妆台前捏着篦子一脸恼色,他笑着行过去,拿过她手中的篦子替她梳发。 “被我看到了就如此羞恼?” “你!”谢梦华从镜中瞪了他一眼,“不许再说晨起之事了!” “好,不说便是!”裴昭谦拈起她的头发替她细细梳好,又替她寻了一支簪子放到了妆台上,“今日瞧着天气不错,便带这支鹊报喜吧!” 谢梦华勾了勾唇角,这才有了些笑模样,她刚刚也想今日要带这支簪子来着。 棋画预备完吃食拎着食盒行进来,瞧见谢梦华长发已经梳理好,又见裴昭谦手里拿着篦子,捂着嘴笑道, “我只知都督刀剑耍的好,倒是不知都督梳发也梳的这般好!” “你这张嘴啊,怨不得阿娘将你送到妫州来!” 裴昭谦听到棋画的话却并未生气,将篦子递过去, “还是你来吧,我只会梳发,可不会绾发。” “得嘞,我来吧,您去用饭吧!”棋画接过篦子替谢梦华绾发,不一会儿便绾出了奉仙髻,又将裴昭谦选的发簪戴到发髻上,铜镜中的谢梦华整个人便越发的灵动起来,看着越加的娇俏可人。 裴昭谦等在圆桌那端,待谢梦华梳妆完毕行了过来,这才端起碗。 棋画盛好粥食,便退到了门外。 谢梦华吃了一口杏仁粥,瞧见桌案上的樱桃毕罗,心口一暖,夹了一块送到裴昭谦碗中, “你尝尝,酸甜可口,甚是好吃!” 裴昭谦瞧见她眉眼间的温柔小意,不由的又多看了她两眼,这才推了推那盛着樱桃毕罗的盘子, “给你预备的,你吃吧!” 谢梦华便兀自夹了一块吃了一口,脑中却想起另一事,便放下了筷箸, “你一会儿要去官署吗?” 裴昭谦点点头,“赋税贪腐一案圣人已作裁定,我今日要去官署宣圣人口谕!” “那我阿耶?” “你阿耶暂时无事!”裴昭谦不予与谢梦华说太多朝堂之事,只含糊其辞道,“长孙仆射早已查明,贪腐一事乃孟时迁财迷心窍,私欲甚大所致,与旁人无关,你阿耶也是被他胁迫才被逼无奈替他做了那些事。” 谢梦华一听便知不是这么回事,如果真的是孟时迁,那为何上京明月轩中的大批钱银不知去向。孟时迁是妫州人,就算贪腐一事真是他所有,他怎么会大费周章的叫阿耶将那钱银送去上京再做处置? 这事如此含糊,那阿耶就要不明不白再难跟从前一样行走与坊间,想到此,谢梦华问他, “贪腐一案就这般了结了,我阿耶可有何定论?” 谢文轩一事确实也是裴昭谦心中所担忧的。 圣人只裁定了孟时迁的罪名,却并未提谢文轩之事。谢文轩在这贪腐一案中也是重要的一环,不裁定许是为了给朝中留些颜面,毕竟这件事朝中众人都心知肚明。 谢家乃妫州首富一事早已传遍朝中,国库空虚已久,圣人此举若说没有何别的意图他是全然不信的。 伯父虽在圣人面前揭过了谢文轩的罪名,可谢家却也在圣人心中埋下了一根隐刺。早晚会有别的事端找上门来。 谢梦华见裴昭谦端着碗不言语,便知阿耶还不能自由行走与坊间,面上有些失落,她还想成婚那日叫阿耶来观礼。 裴昭谦瞧见了她的神色,心中想到她忽然开口问谢文轩之事定是想成婚时有高堂在场。 “你若是想你阿耶,等成婚后我带你去檀州住一段时间可好?” 谢梦华仍是想努力一番,哀求他, “成婚那日不能将阿耶接回来吗?” “你我成婚本应在上京操办,可我不想太过张扬,便与家中长辈说明在妫州即可。伯父虽应了,可来往密切的几家均会有内宅夫人过来观礼。届时,长孙府中也会来人,我担心……” 裴昭谦的话说不下去了,只因瞧见谢梦华乍然红了眼圈,他忙放下碗筷安抚道, “你若是不愿,我今日可去信给家中,不要她们来了便是,待你我成婚后回了上京再做打算可好?” 谢梦华抬目瞧见他关切的神色,视线略过他眼下微微的暗影,便知他昨夜又晚睡了。 自打从上京归来,他一连忙了多日,都是夜半才睡。有天夜里她口渴起来喝水,见外间榻上仍是点着烛火,他就着暗淡的微光批改公文。 他如此这般劳心劳神,却还要忧心她的事,她想耍赖的心思便通通收回到了肚中。 “算了!来便来吧。” 谢梦华心中想着,正好她也想见见那将还是稚童的她一把扔下的狠心阿娘。 剩下的一餐饭用的寡淡无味,谢梦华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 裴昭谦见她不吃了,便也停了筷箸,招手唤来棋画漱口,便与谢梦华一齐出了门。 马车朝坊市中行去,车中却很安静。 谢梦华自上了马车便自坐到一旁闭口不言,裴昭谦瞧出她心绪不佳,并未开口劝慰什么。 与她相处这些时日他倒也看清了她的脾性,若是他一味的与她说这件事,她反倒会生了那倔脾气,不知会干出何事来,索性闭口不言,叫她自己想个清楚。 到了官署裴昭谦先下了马车,临下车时朝谢梦华道, “我今日可能会晚些回园中,今日下面州县的明府都会入妫州城,或许会有应酬!” 谢梦华还在想刚刚的事情,闻言懵着点了点头,呆愣的神色瞧着甚是叫人怜爱,本已撩开帘子要下车的裴昭谦又行了回来。 车夫立在车下等着裴昭谦下车,见他又进了马车,便未上前,候在一侧。不一会儿便见他满面春风的跳下车进了官署,马车里传出一声谢娘子的嗔骂。 第七十六章 九嶷 谢梦华揉着发烫的脸颊,舔了舔麻木的舌尖,心中不爽快,这人怎地这般粗鲁,每次都将她亲的口中麻木。 还是在这青天白日的坊间,当真是太大胆了些,刚刚若是有人经过,必能听到她喊疼的呜咽之声。 “娘子今日去哪个铺面?” 车夫在外问道。 谢梦华回了神儿,开口的声音也带了丝沙哑,她心中又骂了一句裴昭谦,这才回道, “今日去粮铺。” 车夫应了一声,驾着马车朝粮铺行去。 - 妫州官署内。 裴昭谦站立堂前,堂下跪着李建申,张乾并官署众人,还有下方州县的明府,县尉等人,他缓缓扫视一圈,宣读圣人口谕。 “传圣人口谕,妫州明府孟时迁贪赃枉法,弄虚作假,私自将妫州赋税提高,私吞税金,导致妫州城中民不聊生。又胁迫妫州商户谢文轩助他行贪腐一事,谢文轩不从,便被冠已私贩金银一事投入府衙大狱,屈打成招,现已查明此案。孟时迁撤职查办,家产充公,家眷流放边镇!” 堂下众人皆是心口一惊,朝中律法贪腐之事只有涉及重大金额才会有死刑或者流刑,这孟时迁此番看来真的是犯下了大错才会连家眷都处以流刑。 裴昭谦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是面有惧色,接着道, “你们也不必如此这般,圣人惜才爱才,若是你们恪守本分,遵纪守法,必然不会与孟时迁一般下场!” 众人皆口中连呼圣人圣明。 贪腐一案说完,裴昭谦众人起身,道, “前一阵子妫州和檀州忽降罕见大雨,造成山中滑坡,又遇地动,周边流民增多,檀州已因安置不妥起了暴乱。现下虽暂时控制住,但长远看现下的安置之法并不妥当,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商议应对之法!” 提到此事,众人皆是闭口不言。 这范阳九州说是富庶之地,其实早已内里空虚,连修筑条引水渠都需向朝廷拨款,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财安置流民,是以这些地方州县的明府谁都不敢应声,都怕当了这个出头鸟被裴昭谦惩治。 裴昭谦见无人应答,视线略过众人,最后停在了李建申的身上, “我从上京归来见城外流民施粥之处井井有条,甚是妥当。我瞧着队伍中还有流民帮着维持秩序,若是我没记错,这官署之内应是没有余粮了,李县尉竟还能处置的如此之好,当真是难得之人才啊!” 李建申骤然被点到名字,连忙恭手上前, “建申也是无奈为之,流民需要安置,便只能与城中商户商议看是否可以捐些粮食出来,待到秋后朝中拨款再还给商户即可。” 裴昭谦点点头,“还真是难得你有心,难怪此次回上京见到长孙仆射,他还特意夸赞了你一番!” 这话一出便是将李建申架了起来,下方州县没有妫州富庶,若是都效仿妫州之法恐怕是难以走通,可若是不做,又显得这为官一方不作为。 是以听闻此言,其他众人皆是对李建申心中起了嫌隙。 就这般商议了大半晌,仍是无人敢再说什么应对之法,裴昭谦只能强压着将各处州县的安置之法推了下去。 公事处理完已是傍晚,裴昭谦已懒得应对这些尸位素餐的蛀虫,扬手将人散了,便离了官署。 李建申春风得意,便开口邀大家同去海晏楼吃酒,大部分人早已看出他将继任明府,也都卖了面子随着去了。 也有几位不愿站队,告辞离去。 张乾踟蹰了一阵儿,正犹豫要不要去,便有家中随侍来寻,说是家中小儿哭啼不止,叫他赶紧归家,他这才抱歉的告辞离去。 出了官署,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着随侍道, “亏你来的及时,再晚来一步明日我便成了那照镜子的猪八戒了?” “不是您叫我这个时辰来的吗?我又不知您如此着急!”那随侍小声说道,“郎君,照镜子的猪八戒是何意思?” “你个傻子!” 张乾抬腿朝他比划了一下,却没真的踢,嚷了一声, “里外不是人!” 那随侍看着张乾的背影挠了挠头,郎君这是唱的哪出儿啊?! 官署众人浩浩荡荡的去了海晏楼,上了二楼雅间落座,李建申出去寻执事安置酒菜。 拐过回廊便见窗边最大的雅间中走出一人,他本想躲避,却被那人瞧见,便走上前去恭手作揖, “都督!” 裴昭谦打量了他一阵儿,才摆了摆手道, “已下值,免礼吧!” “我与同僚在此吃酒,都督若是无事便一起吧!” 李建申虽已站在了长孙辅的阵营,可他并不想此刻与裴昭谦撕破脸皮,毕竟他还在他之下,眼下与他对着干对自己并无什么好处。 “不了,李县尉自便吧!我还赶着将刚出锅的糕饼送回清溪园给九嶷!” 裴昭谦说完便见李建申神色一变,嘴角的笑也瞬间不见了踪影,他向前一步,缓缓开口问道, “看李县尉的反应,应是不知她的小字吧?” 李建申从前确实不知,还是后来有一次与谢文轩吃酒被他告知才知道谢梦华还有这个小字。彼时他并不在意她有何名字,又有没有小字,他只叫她夫人。 现下想起那日谢文轩之言,他却觉如此刺耳。 ——“九嶷这个小字只有家中亲眷才知,也只有梦娘亲近之人才会这般叫!” 是了,现今他们马上就要成婚,他才是谢梦华亲近之人。 “李县尉,若是我没猜错,你今日堂前所言与城中商户商议借粮食,那商户便是谢家的明月轩吧?” 李建申的喉咙仿佛被什么粘住般,半晌才开口, “是!” “好!”裴昭谦抬步下楼,与李建申错身而过时开口道,“那便望李县尉上报奏疏给朝中时,将流民安置之功也为九嶷说上一说!” “建申,知晓了!”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同僚出来寻他,李建申才似找回了神思般回了雅间。 第七十七章 林檎 裴昭谦回到清溪园的时候谢梦华刚刚用了饭,正在园中闲逛消食,眼见廊庑间走上个熟悉的身影,她便从花园中喊了一声, “不是说晚间有应酬吗?” 裴昭谦将佩刀递给墨砚,托着还热着的糕饼行了过去, “想着你一人在园中太过无趣,便想早点儿回来陪你!” “海晏楼的芙蓉饼,奶白糕?”谢梦华凑近闻了闻,随即欢喜的像个孩子,“你怎知我喜欢吃那里的糕饼?” “掐指一算!”裴昭谦说罢还真的像模像样的拈了拈指尖。 “我才不信!哎呀!”谢梦华想去拿糕饼,手下便被烫了一下,惊异道,“怎地还是热的?” 海晏楼的糕饼只在白日售卖,他定是下了值特意去的,不然这般晚了怎会还有现做的糕饼出售。 想到此,她便心中欢喜,拈开油纸包捏了一块先递到了裴昭谦的嘴边, “趁热,你先吃!” 裴昭谦其实不喜甜食,却不想驳了她的一番心思,便张口咬住了那糕饼。 舌尖卷动,那乳白色的糕饼便没入唇齿之间,随着一起卷入的还有谢梦华嫩葱似的指尖,唇舌微动,轻咬住那细软的手指,如愿看到她面色绯红,有些羞恼了,裴昭谦才缓缓松开牙齿,勾着唇角道, “真甜!” 谢梦华撤开手,嗔怪的朝他瞥去一眼, “院子里还有旁人呢,你怎地这般没个正经样子?” 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揽住腰身,头顶传来裴昭谦含笑的声音, “你我现今是官署承认的夫妻,怕什么?” 谢梦华捶了他一下,嗔骂道,“你是不怕,我日后要在这园中行走,我还要脸面呢!” 见她又羞又恼,裴昭谦垂头在她额间轻印了一下便放开了手, “不逗你了!陪我回房用饭可好,正好我有事与你说。” 谢梦华点了点头,随裴昭谦一齐回了房。 棋画见裴昭谦忽然回来,忙去小厨房交代了一声,掂量了四个小菜,不多时便提着食盒返了回来。 一进门见谢梦华与裴昭谦聊的起劲,布好饭食便又退了出去。 谢梦华瞧见饭菜都预备好了,便止了话头拉着裴昭谦过去用饭了。 裴昭谦用晚饭,她便捏了块糕饼小口的吃了起来,吃到一半想起白日里去粮铺商议好的事情,便将糕饼放下。 “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你说,我听着!” 裴昭谦仍是慢条斯理的吃着饭,并未因她忽然开口说话而觉不妥。他自小在裴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与谢梦华在一起,他反倒觉得一餐饭若是一丝声息全无便失了些家中的烟火气息。 “之前你回上京的时候,我为了出城与李建申提了条件,我替他安置流民,他给我出城的过所。” 谢梦华瞧了瞧裴昭谦的神色,见他并未有何不乐意之处,这才接着往下说, “我想了一下,咱们这妫州一直都只是栽种粮食,若是遇到像似今年这般的情况,便会叫百姓无法生存。我听说安东那边盛产林檎,若是能从那里采买些幼树回来分给那些佃户们栽种,两年便可挂果。而且若是载种林檎,山间浮土便能更加的稳固,若是再有大雨便不会似前一阵那样严重。” “对了,我还写了几个后续的安置办法,你可看到了?我放到你案头了,你若是还没看我去拿给你!” 说完她便要起身去取,裴昭谦拉住她, “我已看过了!” 谢梦华捧着脸看向他,一脸期待之色, “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就是从安东采买幼树来妫州的过所可能需要你帮忙处置一下!” 虽然知晓谢梦华并不是为了李建申,可一想到她曾与李建申单独相处在一起,裴昭谦便觉心中不爽利,却不愿叫谢梦华扫兴,便道, “那日在城外张阿哥家,你曾说那山有地动之势,你会观山看势?” “我会的不多,自小跟着祖父日日巡山,倒也能看个大概。”谢梦华直接道,“太复杂的不会,但简单的山势走向,巡山定脉倒是还行!” “你去山地间看过了?” 谢梦华道,“自然是看过了才会与你说的嘛!” 说完看裴昭谦神色晦暗,她觉出些什么来,问他, “你不愿我这般抛头露面的做这些事?” “我只是不愿你与李建申再有交集!” 裴昭谦默了一息,缓缓说道, “你若做了这些事,日后与他打交道的机会便会更多,我只是……不愿他再靠近你身边!” 谢梦华眨巴了两下眼,反应过些滋味来。那话本子上写过,若是一个郎子对一个女郎私欲甚多,那便证明越是在意,若是不愿她与其他郎子碰面,便会似他如今这般样子,那个词如何说来着? 吃——味— 对,就是吃味! 想到这些,她笑着点了点下颌,一本正经的面向裴昭谦问道, “你……你不会是吃味了吧?” 被她看穿,裴昭谦索性也不否认,放下筷箸捏了捏她的下颌, “吃味又如何,不可吗?” 谢梦华愣在那里,话本子上好像没写过这句,那郎子一般听完吃味这句话都会急着否认,倒是无人似他这般正大光明的承认,还问她可不可? 说可好似她有些不矜持,说不可又好似自己对李建申还有些什么留恋似的。 她脑中思索了片刻,想着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再接着说便是,便转移话题道, “你应不应我嘛?” 又是这般娇软撩人的神色,那日大雨中她也是这样,杏目湿漉漉的瞧着自己,将自己心底那浅淡的欲念一下子便撩拨的有了具象。 他对她招招手, “过来!” 谢梦华不知所以,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干嘛?……呜……你……呜……” 剩下的话含混的被裴昭谦吞入口中,人也被摁坐在他的腿上。他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肢,攻城掠地般朝她索取,谢梦华在迷糊间听到他低哑的呢喃声, “应你!何事都应你!” 第七十八章 对比 廊庑间亮起灯火,随侍来来回回的在期间走动,偶有问候声,闲散的叙话声间或的飘进房中,惊醒了一对儿缠绵的暗影。 谢梦华推了推裴昭谦, “饭都凉了,你还吃不吃了?” 裴昭谦这才从她颈间抬起头,舒缓了片刻,挑着眉梢看向她的唇,随即视线滑到她的下颌和细软的脖颈,勾着笑说道, “吃饱了!” 他眉目间那轻佻的神色一度叫谢梦华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羞恼的捶了他一下, “你怎地又这样没个正经?” 裴昭谦握住她的手,揉捏片刻问道, “你这手好的差不多了吧?” “嗯。”谢梦华点了点头,“医师说只要不做什么大的举动,应是无甚大碍了!” “那倒是甚好!” 裴昭谦颔首轻笑,眸底有一点欲色浮在其中, “大婚那日应是不耽误何事了!” “那是自然!”谢梦华未明白裴昭谦的意思,一味的按照自己的思绪往下说道, “要预备的物件都已送过来了,等大婚当日你我只需走个婚仪流程便是,又不用做什么体力活儿……” 话说一半瞧见裴昭谦越弯越翘的嘴角,她顿时觉出他话中的含义,羞的满面通红,狠劲儿推了他胸口一下,却将自己手掌杵的生疼。 她便恼了,哼了一声站起身,自回了榻上去坐。 裴昭谦淡笑着瞧着她羞涩的模样,心中甚是舒爽,提箸又食了些东西,这才召唤棋画进来收拾。 棋画进门瞧见谢梦华一人坐在榻上,面上尚有些红云浮着,噘着嘴一脸恼的看着窗外不吱声,裴昭谦倒是挺正常。 “您惹娘子了?” 裴昭谦挑眉看了棋画一眼,“我为何要惹她?” “那娘子怎地瞧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棋画边收拾便道, “郡主可来信问了,打听您与娘子感情是否和睦,让我瞧一瞧您与娘子何时能给她生个孙儿稀罕稀罕。您要是成婚后还这般惹恼娘子,我倒是得掂量掂量如何给郡主答复才是!” “我阿娘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裴昭谦难得没有生气,瞧着棋画道,“你可别忘了,你的吃穿用度可都是我清溪园的,又不是范阳郡主府的!” 棋画将最后一个碗收进食盒,俏皮一笑,朝谢梦华努了努嘴道, “都督怕是忘了,待到成婚之后这园中便是娘子管家了,我往后的吃穿用度可就都得靠娘子了,自然要替娘子理论几句了!” 若是以往,裴昭谦最反感的便是自己园中的人背着自己与家中传递消息,可今日棋画的这句玩笑话,他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倒觉得阿娘这信来的很是时候。 他点了点桌面,低声叫住棋画, “既然是我阿娘来信问,不然你便实话实说便是!” “这?” 棋画有些没明白裴昭谦的意思,“我若是这样写,郡主怕不是明日便会启程来妫州!” 裴昭谦站起身,眼瞧着那仍气恼恼的女郎说道, “那便随她便是!反正她过段时日也要来观礼,倒也不差这几日。” 棋画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往日她若是这般说了,裴昭谦定要大发雷霆,他是最烦家中管束之人,是以她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不与郡主多说一句关于他的事情。 今日这是怎地了,为何叫她实话实说? 拎着食盒回小厨房的路上仍是想不明白,索性便照着裴昭谦的意思回了过去。 清溪园中一片安宁祥和,随侍们来来往往,各忙手中事,正房的槛窗中映出一对有情人交颈私语的模样,将这园子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同一时间的李府中却是死气沉沉。 李建申与同僚在海晏楼吃酒回来,心中烦躁,脑中一时闪过裴昭谦说过的那句话,一时又想起席间有人忽然提到裴昭谦要大婚的事情。 裴昭谦要成婚之事虽未拿到明面上说,在这范阳九州却也不是秘密了,可这女郎是谁却鲜有人知。 席间有些同僚在上面有些关系的早已打听到了女郎的身份,是以听到提问那人的话都只管低头吃酒都不言语。却有那不知道的,好奇的打听到底是谁家的女郎俘获了裴都督的心。 他想到那女郎的身份,瞬间便觉得刚进口中的酒竟然多了丝丝的苦味。 本是一场拉拢同盟的宴席接下来吃的索然无味,他也少了些与那些人周旋的兴味,草草结束便回了府。 喝了酒,那些往日埋在心底的人和事便也都想了起来。 他心仪之人放弃了他,如今却也被他亲手送到了边镇流放。他曾经唾手可得,以为对自己一心一意,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女郎,如今也要另嫁他人。 苦心钻研一场,竟然一个人都没留下。 本就心中烦闷,回了府只想好好休息一番,进门便被孙大娘请去了福寿园,说老太太身子不爽利,请他过去瞧瞧。 他本不想去,可念及这段时日确实少有去看阿娘,便跟着过去瞧瞧。 结果在福寿园坐了几息,耳中只得听阿娘一径的哭诉怎地妾室进门至今也未见他留宿? 又哭嚎子嗣一事,接着便絮絮叨叨的说了些家中琐事,无非是写吃穿用度之类的,他越听越厌烦,不耐继续听下去,便借口吃醉了酒头疼回了自己房中。 进门却见孙巧莺穿着那连皮肉都遮不住的轻纱等在他榻前。 他本因喝酒身上燥热,见此曼妙女郎也是心有波动,可离了近前,瞧见她忸怩作态的样子,胸口便觉泛呕,一张口便将腹中污秽尽数倾泻而出。 吐完也终觉舒爽了些,醉意上头,人便歪倒在榻前。 孙巧莺顾不得被吐的浑身脏污,跪爬过去,将醉的有些不省人事的李建申连拉带拽的弄上了床榻。 匆忙跑出门去收拾一番,她又悄声的返了回来,将李建申的衣衫尽数除去,自己也脱的只剩小衣这才钻进了他身旁的被子中,靠近他睡了过去。 她想着能借着今日这时机将事做实,便能在这家中彻底的站稳脚跟,却不料终究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郎,倒将自己放在了更加不堪的境地。 第七十九章 分歧 翌日晨起,孙巧莺先一步醒来,等待了一阵儿见李建申有了些动静,便离他稍微远了一些,小声抽泣起来。 李建申头还有些疼,却听耳边隐隐有女子哭泣的声音,便循声看去。 待看清了枕边的人,他却并未有何惊讶,清醒了片刻掀开被子坐起身,自上而下的打量孙巧莺。 “你为何哭?” “郎君……是巧莺一时糊涂,可也是情之所至!”说完孙巧莺从指缝中瞧了李建申一眼,见他眉心蹙起,面色却平静无波,她顿觉心中一凉。 这男子当真是薄情,她穿着小衣哭的如此模样,他竟然无动于衷。 李建申成婚后虽未与谢梦华有过闺房之事,可他也是个成年郎子,男女之事他也是懂的,是以自己做没做过那种事他自己能感觉的到。 而且昨夜他醉成那般样子,就算有那心思也全然不可能做到。 若是孙巧莺本本分分伺候阿娘,能有谢梦华一半的贤惠照看好这府中,或是能有孟采莲半分的才学,他都可能对她多几分怜爱,偏偏她全都没有。 她所做之事不过就是为了在这府中站稳脚跟,改变乡下女郎的身份,这一点却恰好是他心中所厌恶和介意的。 因为,他们是一类人。 他并不屑于再找个同类一起生活。 更何况他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的位置,未来更是有无限可能,他不愿再被那尘土中的蝼蚁拖拽回自己好不容易脱离的困苦中。 李建申就那样定定的审视着孙巧莺,待到她哭的累了,才拿过一旁的衣衫下了榻。 “我能容你进门不过是因为答应了阿娘,可若是你有何妄想我劝你早些收了那心思!” “郎君,你……” 孙巧莺说完又要哭,李建申抬手止住她, “昨夜发生了何事你心中再清楚不过,若是你老实本分的待在这府中,伺候好阿娘,我可以给你这府中最高的工钱。可若是你仍是存了那不该有的歪心思,可就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了!” “郎君!” “别叫我郎君!”李建申穿好官服,整了整官帽道,“郎君这个称呼只有我的夫人可以叫,你没资格!” 说完人便大步出了门。 孙巧莺栽歪在那里,这次真真是哭出了声儿来。 孙大娘听到动静,早从廊庑间闪身进了房中,见孙巧莺只坐在那哭,便知道事情搞砸了。她昨夜撺掇老太太与李建申提了纳了孙巧莺,可却从未留宿一事,不过是为给孙巧莺推波助澜一番,可如今瞧这样子,应是推错了。 “姑母,他竟然将我当女使使唤,说若是我伺候好老太太,就给我这府中最高的工钱……” 孙巧莺抽泣着, “他这是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还有……他昨夜睡梦中竟然还喊那谢家女郎的名字!……姑母,家我是回不去了,现下这般样子我该怎么办可好?” “行了,莫哭了!” 孙氏拍拍孙巧莺的脸, “郎君惦记那谢家娘子不过就是未曾到手心有不甘,现下那谢梦华又要另嫁他人,他更是难以放下。这天下的郎子都是一样,得到了便也就那么回事儿……” “姑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巧莺此刻也忘了继续哭,只一径的回想刚刚听到的话, “什么叫他未曾得手?他们不是夫妻吗?难不成……” “哎……这事便说来可笑!” 孙氏给孙巧莺穿好衣衫,边系腰带边道, “他二人和离后,郎君才与老太太说,原来这成婚半载没有孩儿是因为他二人压根未同房过,这可把老太太气的呦!成婚了却不在一处,各自睡各自的,你说这事可不可笑?!” “不过也就是这样你才机会进的了这李府的大门!所以,咱们还需好好着想一番才好!” 孙巧莺细想这其中之事,脑中生出个可怕的念头来,可心中又担心若是叫李建申知道了怕会更加的厌弃她。 可,心里那不甘的念头却一直往胸口乱钻,叫她明知是冒险也想去试上一番。 - 天气日渐变暖,已是入夏,出行的马车换上了纱帘,谢梦华隔着那轻薄的纱朝外张望。 天气变热,坊市间多了很多卖小食的摊位,有水滑细软的凉鱼,还有五颜六色的饮子,也不知是何物所做,竟然难得的好看。 裴昭谦本与谢梦华说着话,刚说了两句便见那女郎心思全然不在自己身上,只是嗯啊的答应着,可一双眼仍是望着窗外。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未注意到街边一溜的摊位,却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人应是瞧见了清溪园的马车,停在那里看向了马车的方向。 裴昭谦瞧见李建申探寻的神色,弯了弯唇,忽然凑到谢梦华的身边,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这忽然的一吻将谢梦华唬了一跳,她嗔怪的朝裴昭谦捎去一眼, “你干嘛?吓了我一跳!” “亲你!” 裴昭谦确信李建申看到的了刚刚的一幕,这才缓缓坐回自己那头慢悠悠的说道。 谢梦华坐正身体,说, “我是问你为什么忽然这样,这纱帘这样薄,被人瞧见了……” “你怕被谁瞧见?” 裴昭谦整了整衣襟,朝谢梦华问道。 “坊市间这么多人,这纱帘这么薄……”谢梦华本还想继续反驳,却瞧见裴昭谦眉头微微蹙起,明显有些不虞的样子,便问道, “你怎么了?” “这里的事也差不多处理完了,待到成婚后你我便离开妫州,去范阳生活可好?”裴昭谦忽然这般说道,将谢梦华的思路全打乱了。 她愣怔了片刻,问道, “那我阿耶怎么办?” “你若是想,我们可以将他也带去范阳,如若过后朝中不再追究他的过往,那他也可继续做他的买卖……” 谢梦华打断他, “照你的意思,若是朝中再度追究,阿耶便还是有性命之忧是吗?” 这话将裴昭谦问住了。 确实,虽然谢文轩暂时安全,可若是圣人哪天再追究起来,保不齐会有别的由头摁到他的身上。 所以这番话他没法回答。 他倾身上前,想去握谢梦华的手,却被她一下子躲开。 伸出的手僵在两人之间。 隔了半晌,裴昭谦缓缓放下手,却并未去安抚谢梦华,而是坐正身体眼望着窗外,心中思绪万千。 刚刚他看到李建申的时候,李建申的眼一直直直的盯着谢梦华,那样专注的的神色他再熟悉不过,是以他才心中不虞。 他也知晓刚刚不应该说那样的话,可他却真的是不愿再看到有人对谢梦华露出那样觊觎的神色。 第八十章 被辱 马车敦敦而行,一路上车中再无人说话,谢梦华眼中瞧见熟悉的街景,便扬声朝外唤道, “停车!” 车夫应声将车停下。 谢梦华也未与裴昭谦说些什么,气鼓鼓的拎着裙摆躬身出了马车。 捏着袖口立在车帘边等着车夫取来矮凳,一步一步下了马车,她行动间刻意比以往慢了些,可车中那人却仍是坐的安稳,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 她便越加生气,气的跳下矮凳头也不回的进了铺子。 裴昭谦隔着纱帘瞧着她的身影进了铺面,又停了一息,这才叫车夫催马朝官署而去。 门口传来了马车轱辘敦敦压着路面的声音,谢梦华生气的扔下手中的锦帕,转身进了里间。 执事不知她为何生气,跟着进了里间复述琥珀和洪执事从安东传回来的消息。 谢梦华支着下颌听执事说完,却一句都未往心间去过,与执事交代过铺子里的事情便离了铺面。 来时与裴昭谦同乘一车,她此刻要出城去也没了马车,心中的气还未消,更是新添了些莫名的火气。 本想再回铺面去差人回谢府预备辆马车过来,又嫌来回折腾太过费事,索性便沿着坊市的道路朝家中行去。 刚过了两个巷口身前忽然窜出个人影,随即手腕一痛,她便被人拦腰拖拽进了一条巷子里。心中骇然,她奋力挣扎,终是被身后的人放了下去。 谢梦华在仓皇间看清了身后的人,当下便没了好脸色,她看了看四周的地形,朝巷口退了两步,却被李建申大步挡住了去路。 李建申握着佩刀,靠近谢梦华。 “你让开!” 她嫌恶他的靠近,大声呵斥道。 可李建申却好似没听到般,又朝前了一步,低声说道, “我如今就快要接任这妫州明府一职,早已不同往日。梦娘,你若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不在意你与他这段时日的过往……” “李建申,你是不是觉得我当初与你和离是赌气?” 谢梦华面色更加的阴沉,对他的嫌恶就差没写在了面上, “我现今便可以告诉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我与你和离是早已想好的事,就算没有发现你与孟采莲的事我早晚也会与你提!” “你果真是因我与你心中之人相似才嫁于我?” 震惊之下李建申将心中之言仓促间问出了口。 “你说,你倾慕之人是谁?也好叫我知晓我到底输给了谁?” 谢梦华也愣怔了片刻,回过神儿来朝他说道, “李建申,你不要装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了!既然你今日说到此间这些事,那我便问问你,当初是谁对我日日冷落?又是谁对我家中之事不闻不问?还有,我当初叫琥珀送去大狱中的被褥衣物,是谁在里面放入的毒药?” “你对我从来都没有过男女之情,你现今这般不过就是不甘心就此失去了谢家这份家财!我今日就把话说清楚,你我和离那日起此生便再无可能!你也莫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举动,只会叫人凭生厌烦!” 李建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神也越发的阴沉。 谢梦华瞧着他神色不对,便用余光四处找寻可逃走的路,可这巷口很窄,他堵在身前,她便无法通过。 许是看出了她要逃走的心思,李建申朝她身前一步步的靠近, “好!既然你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那我便也直说了!我当初确实是想着报答谢公的恩情,可曲江宴那天我听到了你与他说的那些话……既然你对我存的也是那浅薄的念头,那我莫不如成全了你!谢家家大业大,也正好可助我官场亨通……至于你,若你听话本分,就一辈子在李府后宅做个正头娘子,不也是美事一桩?可你偏偏不愿,你非要做那耳聪目明的斤斤计较的蠢妇……” “还有你阿耶,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上京里的贵人!他此番这事若不是有人从中斡旋,你以为你还能见到活着的他?一家子都是蠢人,也不知你们谢家当初如何起的势,如何发的家?” 话未说完,脸上便是一痛。 谢梦华下了狠劲儿,自己的掌心也是一阵刺痛,可她却顾不上去看一眼自己的手心,抬腿又朝李建申的胯下狠狠踹去, “李建申,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阿耶当初真的是瞎了眼了才会对你那般好,我谢梦华自问与你成婚后未有过大错,勤俭持家,本本分分,可在你眼里便成了那斤斤计较的蠢妇,你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一番话将李建申心中本就压抑的屈辱通通释放了出来,他红着眼扑了上来,整个人都压在了谢梦华的身体上,迫得她后背抵着砖墙,一步都动弹不得。 “谢梦华,你既然如此的嫌恶我,厌弃我,我便叫你尝尝被嫌恶之人染指的滋味!” 谢梦华感觉到他的手狠劲儿的拽着她的裙摆,他的嘴也在她的脸上胡乱的亲,她拼命的挣扎却毫无用处。 李建申的身高体量虽没有裴昭谦那样高大健壮,可他是武状元出身,自然也比寻常郎子要壮实的多,她一介女郎终究不是对手。 受伤的手臂在推搡中丝丝拉拉的疼起来,她察觉到腰间的绦带被他松了开来,心中越加的惊恐,她怕他真的再次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这一刻,她心中想到的仍是裴昭谦,想到自己晨间为何要与他生气。 他明明早上说好的,去完官署再回头来接她去乡下张阿哥家商议种植林檎之事,可自己憋着气便独自出了门。 又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寻到心中之人,若是就这般被李建申毁了如今的生活,她往后便真的没办法面对自己,也无颜面再见裴昭谦。 想到此,她便发狠的挣脱了起来,趁着李建申解她绦带的瞬间拔下头顶的簪子胡乱的刺下去,也不知刺到了哪里,她听到他闷哼一声,自己也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拔腿就跑,刚跑出两步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拽住。 眼看着自己与巷口又拉开了距离,谢梦华心中绝望。 第八十一章 介意 再一次将谢梦华抓回怀中,李建申红了眼似的扑了上来, “我若是知道你是这样性子的女郎,我早就将你治理的服服帖帖!” 瞧见谢梦华眼中挂了泪,李建申心中越加的躁动,也更加的失了理性,他手下一面解谢梦华的衣衫,一面探手朝里摸去。 触手便是一片滑腻温软,叫他心中的欲火更加的高涨,言语里也带着羞辱, “怎么,你在清溪园住了这么久,裴昭谦就没碰过你?还是你心中仍忘不了与我之间的那些事,所以才迟迟不肯与他到一处去?” “李建申,你就是个王八蛋!” 谢梦华哭喊着骂李建申,手下却四处寻摸可以用来抵抗的东西,刚刚的簪子在跑动中掉到了地上,她满身已无可用之物。 手脚胡乱的朝李建申身上招呼过去,也不管自己打到了那里,她只管动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能叫他得了手去。 李建申连连吃痛,火气更大,撕扯下谢梦华的裙摆便要将她双手捆住,手指刚触到谢梦华的手腕,便腿弯一麻,人也跪在地上。 墨砚松了手上的弹弓,急吼吼的跳下巷口的院墙,随着裴昭谦大步进了巷子里。 裴昭谦看清眼前之景后便明白了发生了何事,他大步上前一脚便踹在了李建申的胸口上,将人踢的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谢梦华见到裴昭谦的瞬间便觉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扶着青砖墙仍是站不稳,直到他上前来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身上。 “你留下处置!我先带娘子回府!” 墨砚应了一声,便将李建申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 李建申还想挣扎几下,却被裴昭谦阴冷的神色骇的停在了那里,任由墨砚将他捆得个结结实实。 谢梦华行了几步便腿软的不行,她刚刚剧烈挣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此刻只觉腿上轻飘飘的,仿佛寻不到着落。 裴昭谦见她满面是泪,靠着他路都行不了,索性弯腰将她一把抱起,大步走出了巷口将人先送上了等候在外的马车。 上了车他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刚刚看到那场面的一刹那,他的一颗心便急速的坠落,仿佛丢了什么稀世珍宝般。 晨起谢梦华生气离去,他以为她还会如往日那般自己想清楚便好了,可他到了官署仍是心神不宁,心中惦记她离开时那样气恼,怕她真的会就此不理他,便草草处置了官署的公务去了明月轩的粮铺。 谁知执事却告知他谢梦华回了谢府。 他又寻去了谢府,门房却说并未见到谢梦华归家。 晨起她说要去乡下张阿哥家商议种植林檎一事,去乡下那样远的路不可能不用马车,可她未等他返回去接,也未用谢府的马车,那说明她并未出城。 他心中有些着急,知道她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便沿着谢府到明月轩的坊市一路找寻,遍寻无果。 折返回清溪园找她时,终究是在那巷口听到了谢梦华的喊叫声。 谢梦华自打上车便一声不吭,连泪都不肯再落下一滴,只是对着马车的一角发愣。 “你……”裴昭谦觉得嗓子发紧,缓了一息才再度开口,“你可有事?” 谢梦华拽着他外衫的手动了一下,垂头吸了吸鼻子, “我若是说我有事,是不是我们就不需成婚了?” 裴昭谦想伸手替她将散乱的鬓发整理一下,却被她躲开了, “你若是心中介意,那你我之事便作罢!我明日便将清溪园里的东西都搬回谢府去,账本我如约交给你,望你能信守承诺,往后莫叫人害了我阿耶的性命!” 裴昭谦气的想笑,却笑不出来,长出了一口郁气才开口道, “我若是没记错,当初你我之约定下的先决条件是要我许你一段姻缘!若是没了这姻缘,那这约定在我这里便不作数了!” “你!” 谢梦华抬起头,眼中含泪的看向裴昭谦,良久似乎是找不到什么说辞,她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将那唇瓣作弄的一片皴红。 “好!你既介意,那便就此作罢!我阿耶的事往后我自己想办法,若是天意弄人,老天爷非要收了他去,那也是他的造化!” 谢梦华说完撩帘看了眼马车外面的坊市,见已离自己府上不远,便朝外唤了一声, “停……” “车”字还未出口,腰上便是一紧,随即人便落入了裴昭谦的怀中。 “你就这般急着想脱离我?一刻都等不了?” 裴昭谦咬牙切齿的声音沉沉的传入耳中,谢梦华眼中又涌上一包泪。 “不是你心中介意的吗?怎地又来埋怨我?”说完这话谢梦华心中的委屈便涌上了心头,她心中想着反正往后也不能在一处了,索性便说清楚便是, “晨起你忽然便那样冷着脸对我,我就与你提了阿耶一事,你便那样作答,明明是你先气恼我的,好似是我先惹了你一般……哪里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郎子?!……” “若不是你气恼我,我怎能孤身一人回府,又怎会被李建申轻薄?明明就是你介意,说的好像是我错了一样!” 谢梦华说完只见裴昭谦一言不发的瞧着自己,她心中恼他,索性垂头去扳他的手, “你放开!我下车回府,明日我便遣人去搬东西!” 谁知越是扳动,他的手扣的越紧,最后将她勒的快要揉进他身体里。 “好疼,你松开我!” 谢梦华耐不住他的手劲儿,低呼了一声。 “知道疼就老老实实的坐着!” 裴昭谦声音里带着丝压迫感,还真的叫谢梦华老实的坐在他怀中,没再闹着要下车。 “我确实介意!” 裴昭谦话音一落,谢梦华便心中一沉,耳中也等着听他的下文,反正她往后也不打算再嫁人了,说开了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好,我知道了!你接着说!” 裴昭谦蹙着眉扫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你介意,你还想说什么,索性一次性说清楚吧,免得日后相互落下什么埋怨!” 裴昭谦的眉心越蹙越紧,心中想着往后必定不能再叫她看那些毫无用处的话本子,净教了她些什么东西?! 第八十二章 气恼 车中的两人一个哀怨,一个懊恼。 车外的车夫更是摸不着头脑,刚刚明明听到了一个“停”字,可之后便没了下文。他不知道自己是停车还是继续走,刚想开口问一句,便听得车中一阵好似摔打在一起的声音,他便收了声,眼观鼻鼻观心的继续赶车。 谢梦华气喘吁吁的瞪着裴昭谦, “你要说便说!男女有别,先松开我!” “男女有别?” 裴昭谦听闻此言,怒极反笑,反剪住她的双手,将她越加的迫近自己, “九嶷,你许是忘了,你我的户籍早已更改!官署的户籍之上你现在是与我裴昭谦并列而写的合法夫人!” 谢梦华这才停了挣扎。是了,她忘记了。 她发现裴昭谦是自己倾慕之人那日,自己与他的户籍便已被他批注过了,现下早已在官署登录在册。 若是他二人不成婚了,那便不只是不办理婚仪那般简单,还需到官署和离。 可他刚刚说他介意,谢梦华心想若是和离便和离吧,左右她已和离过一次,再多一次也无妨,只是为何一想到这个,心口便一阵一阵的发疼。 她眼中含着一包泪,却死死咬住嘴唇不叫那泪落下,缓了几息才开口道, “你既然心中介意,那便去官署和离便是,我谢梦华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之人,必然不会叫你难堪。” 裴昭谦瞧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又看清她眼底隐隐流动的一包泪,默了一息算是想明白了她这般举动到底是为何,瞧着她的眼底渐渐浮上一抹笑意。 “好!九嶷既然如此痛快,那裴某便如你所愿!” 谢梦华刚刚已在心中设想过无数遍他会如何回答她,可却未料到他竟然如此痛快的便答应了下来,她又一瞬要憋不住眼中的泪,便扭过头去不看他。 舒缓了两息,她哽咽的开口, “既然要和离,那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日就去官署,也省的拖得时间久了再生别的事端。”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裴昭谦松开手,放开谢梦华,神色平静的道, “待稍后回了清溪园,你我写了和离书,我遣人送去官署给张佐史,改了那户籍便是。” 谢梦华心想也是,他是这范阳九州的大都督,想改一页户籍倒也容易。 她挪到旁边的矮凳上坐好,又寻了个裴昭谦看不到角度扭过身去,那眼中的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裴昭谦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很想过去安抚她一番,手动了动,又收了回去,握在膝上渐渐收紧。 她这女郎就是嘴硬,偏偏心中不是那样的想的,却一味的往那狠话上说。最叫他生气的是相处这么些时日,她竟然对他半丝信任全无。 他心中确实介意今日之事,可他介意的并不是李建申对她如何了,而是她不相信他。他本就是关切的一句话,竟然被她歪曲成了那个样子。 谢梦华泪落了一路,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她抬袖擦了擦面上的泪,抢先钻出了马车,下了车便垂着头冲进了园中。 棋画看到她回来迎上来, “娘子怎地回来这样早?” 谢梦华却并未答话,一径的进了房中。 棋画心中画魂儿,刚要进房中瞧瞧,便见裴昭谦随后从廊庑上走过来,她几步迎过去, “你又惹娘子不高兴了?我瞧着眼圈通红!” “多话!” 裴昭谦眉心蹙起,低声呵斥她一句,“今日的事别与我阿娘说!” “我当然知道不能说了!” 棋画撇了撇嘴, “郡主回信说今日便要启程来妫州了,您还是早点儿将娘子哄好才是,别等到郡主到了妫州看到你们这个样子,少不得要教训您一番!” 裴昭谦朝棋画摆了摆手, “行了,你就莫要再给我添堵了,下去预备点儿温水给娘子净面!” “那我下去了。” 棋画行了两步又折了回来, “都督您别怪我多嘴,娘子的性子与一般女郎不太一样,她的想法有些不似寻常女郎那般,有点儿逞强。您可莫要拧着劲儿的与她来,那样可是哄不好她的!” 裴昭谦未答话,直接越过她进了房中。 棋画在他身后摇了摇头,这两人可真是,一个脾气倔的不行,一个矜贵的话都不愿多说一句,也不知道郡主来的时候两人能不能和好。 若是不然,怕是她也的跟着挨好一顿唠叨! 裴昭谦进房便见谢梦华在归置自己的东西,他自去了榻上落座,瞧着她来来回回的收拾那些衣衫和首饰。 谢梦华听到了他进房的声音,却并不想理他,找了个匣子,将自己的首饰一股脑儿的都塞了进去。 首饰太多,那匣子有点儿盖不紧,她便与那匣子斗争了半晌,最后还是没盖上。她心中懊恼,早知道就不将琥珀派到安东了,不然有她在这活计她定然能归置的妥妥当当。 耳边听得一声轻笑,谢梦华更是有气,盖匣子的手越发的用力,可那匣子却仿佛与她作对一般,合都合不上,她气的将那匣子推到了一旁归置起别的东西来。 “你倒也不用如此着急!” 裴昭谦慢悠悠的行到谢梦华的身旁,将那匣子里的首饰一件一件的摆好,轻摁盖子,那匣子便应声合上了。 “我这清溪园不是城门边的驿站,住多一天不会多要银钱,你可以慢慢归置!” 听到他这般说,谢梦华心中一痛,手下却并未停,仍是收拾着那些叫她扔的凌乱的衣衫。 裴昭谦瞧她那个样子,便知她心中仍是转不过那个弯儿来,心道棋画说的当真是对。若是别的女郎遇到这样的事情定是要哭泣示弱一番,以换的郎子的垂怜,她却全然没有那娇柔的样子,嘴硬的很。 心中寻思几息,他上前替她将那缠绕在一起的衣袖解开,随手丢在箱笼里, “这些一会儿叫棋画进来归置,你先去换件衣衫可好?” 谢梦华垂目扫了眼自己身上的裙衫,裙摆被扯开道大口子,腰间的绦带也不见了踪影,浑身上下俱是凌乱不堪,确实有些不妥,便随意翻了一件裙衫转去了屏风后。 裴昭谦睨着她的背影轻轻勾了勾唇角,转身出去唤了棋画进房来。 第八十三章 再约 棋画进了房中,见箱笼被扔的凌乱不堪,首饰也胡乱的堆在妆台上,心道这是真生气了,这怎地开始归置起东西来了? 她悄声走到裴昭谦旁边,拎过一件半拖在地的裙衫放到箱笼里,小声问道, “娘子这是打算回府去?” “她是这般想的!”裴昭谦笑着回道。 “您是怎么惹到娘子了?” 棋画可没忘了郡主要来的事,连忙又重复道, “郡主那里怎么交代?她再过三四日便能到妫州了!” “你只管归置就是,她自然是回不去的!”裴昭谦眼瞧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身影,缓缓问道,“再有七日便是大婚了,这园中的物件可都预备妥当了?” “早就预备好了,等郡主来了再叫郡主瞧瞧还需添置些什么!”棋画回道。 裴昭谦颔了颔首, “大婚前日我要在园中宴请上京来客,到时你提前安置一下!” 棋画应了一声,便继续归拢手下的东西。 屏风后的人动作停了,不一会便转了出来。 裴昭谦行去榻边,朝谢梦华招了招手, “棋画一会儿便能收拾好,你先过来坐坐,喝杯茶可好?” 谢梦华本不愿过去,可又觉那样显得太过矫情,便袅袅行了过去。 “刚刚棋画来与我说了件事,有些棘手,不知九嶷可否帮我一忙?”裴昭谦拎起茶壶倒了杯茶递到谢梦华的面前,言辞恳切,瞧着不似逗人的模样。 谢梦华想着自己与他相处一场,虽如今无法成婚,可自己这么些年对他的倾慕却是真的。她二人原先也并无什么嫌隙,不过就是因今日李建申的龌龊举动。 她自问若他是个郎子,或许心中也会介意自己将要成婚的女郎被别人轻薄了去。她不怪裴昭谦,可就是觉得心口堵得慌。 “你说便是,能帮忙的我尽力便是!”默了一息,她才缓缓开口。 裴昭谦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我本来还有几日便要成婚,是以我阿娘今日已经启程来妫州,可现下你却要就此作罢……我阿娘近些年身子骨并不算太好,若是叫她知晓了你我无法成婚,怕是会承受不住大病一场!我想着,若是你无事可否再假装几日,你我婚仪照常举行,先蒙混过我阿娘,待她走了你便可随意处置往后的事。” 眼光捎到谢梦华犹豫的神色,裴昭谦又接着道, “你也知道裴家在上京的家世,现在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我阿娘又是极度爱面子之人,若是真的被人背后讲究谈弄,她必然是接受不了的!” 说完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了,他又长叹了一口气道, “若是九嶷实在为难,倒也不用太过勉强,我自与阿娘说清楚便是!” 棋画在一旁听到此言,叠衣服的手抖了一抖,都督是何时学会的睁眼说瞎话? 上阳郡主那身子骨不说是壮实如牛吧,也差不多是范阳九州命妇中的佼佼者了。年轻时还曾经随着裴家二郎君征战边镇,那魄力和胆识可不是一般女郎可比的。 何时就身子骨不太好了? 棋画吐了一口气,心说娘子真是小麋鹿撞进了野狼窝,怕是会被都督吃干抹净,连骨头渣子都不带剩的! 谢梦华其实下意识的反应便是要回绝,可瞧见裴昭谦有些失落的神色,便心中于心不忍。 今日之事确实也不能全怪她,就此作罢也是她提出来的,左右户籍今日更改完,他二人便都是自由身了,不过就是假装举行一场婚仪罢了,她倒也不算损失什么。 “可以是可以,但我有个要求!”谢梦华说道。 裴昭谦神色几度变幻,最后只定定的看着谢梦华道, “你说,我尽力而为!” “我帮你骗过你阿娘,你帮我处理我阿耶后续之事!”谢梦华端茶喝了一口,舒缓下心头那丝苦涩,这才再度开口, “你若是答应,我便也可应你!” 裴昭谦状似沉思般寻思了半晌,最后替谢梦华和自己各自倒好茶,端起杯子朝谢梦华的碰了一碰, “以茶代酒,那便一言为定!” 谢梦华将那茶一饮而尽,“一言为定!” 裴昭谦放下杯子,看着仰头喝茶的女郎眸底染满了笑意。 就这般定了下来,谢梦华倒也不急着回谢府了,左右还有几日便要与裴昭谦假意成婚,便等应付过去再回去也来得及。 裴昭谦与她说完话便出门去了,谢梦华便与棋画一道将那些扔的乱七八糟的物件重新归置一番。 棋画边收拾边打量谢梦华的神色,终于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娘子,您与都督到底发生何事?怎地清晨出门还好好的,回来便是那般样子了?” 谢梦华收拾东西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声, “棋画,若是一个郎子说他介意别的郎子触碰过你的身体,你还要与这个郎子在一处吗?” “您说的郎子是都督吗?” 棋画寻思了一阵儿,问道, “您的意思是都督介意您的过往?” 琥珀不在,谢梦华心中的话无人可说,索性便与棋画将白日里发生的事讲了个大概,但略过了与李建申那些激烈的打斗。 棋画听完,唬的瞪大了双目, “娘子,您可真的是厉害!这要是坊市间寻常的女郎怕不是就要被那人得了手去!” 谢梦华听完心说难不成做女使的都是同样的思路清奇,她竟然还能想到这个。若是琥珀听到,必然也是要如此作答。 “得不得手又能如何,他还不是介意!”她落寞的说道。 棋画狐疑的开口问道, “都督亲口说的?” 谢梦华点了点头,“回清溪园的路上,他在马车上与我说的!” 棋画心说不可能啊,都督若是真的介意,怎么当初那般痛快的就决定娶她。她本就是二嫁女,经过人事,被别的郎子碰过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都督当初都能不介意,怎么会今日介意上了? 可瞧着谢梦华的样子倒不像似说谎的样子,她想着待到晚间都督回府,她定要去问上一问,这两人若是不能真的成婚,那自己往日与郡主夸下的海口可就都成了瞎话了,被打一顿都是轻的! 日暮西垂,金灿灿的晚霞照的房中光辉耀目,可房中的两人却俱是无人有心欣赏这难得的美景。 第八十四章 解气 裴昭谦离了清溪园便去了官署。 他那时带谢梦华离开时叫墨砚处置,刚刚墨砚便派人到清溪园传信,说人已经捆着扭送去了官署中。 日落时分,坊市间多了些劳作后归家的百姓,马儿时走时停,终是错过那繁华的路段,他便扬鞭催马,一路朝官署而去。 张乾急匆匆从城外流民安置处回到官署,进门便被立在堂中的墨砚和捆的结结实实的李建申唬了一跳。 自打孟时迁一事被定案,李建申去上京述职归来,这妫州城的事务便都由他二人处置。 说是他们共同处理,可大多数的事务都是李建申一人便做了决断,他本也不愿做那得罪人之事,便也自动避开了李建申的锋芒,自请去城外流民安置处负责粥棚处的事务。 今日家中小儿有些伤寒,闹人闹的厉害。他便下晌才出门,打算去看一眼便回府去。 刚到粥棚便有府兵急急忙忙的寻了过来。他还以为自己今日怠懒之事被抓个正着,一路上还想着该如何应付今日之事,结果进了官署大堂便是目瞪口呆。 “这?这?” 张乾话都说不全拢了,朝着墨砚疑惑的问道, “墨砚郎君,这是为何啊?怎地将李县尉如此五花大绑?” 墨砚抱着佩刀立在李建申旁边,神色端正道, “都督已在来的路上,待都督到了再详说吧!” 张乾心中直画魂儿,挪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眼睛却一直瞧着李建申。 衣衫上尽是土,肩头还有一块嫣红的血渍凝固在那里,口中塞着一块破布,双手背到身后捆得个严严实实。 他想开口再问些什么,可看着墨砚肃正的神色,他便又住了口。 如坐针毡的等了半晌,才听到堂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张乾连忙站起身迎出去,见来人是裴昭谦,他便拱手作揖, “裴都督!” 裴昭谦朝他摆了摆手,“免礼吧!进去再说!” 张乾看清了裴昭谦阴沉的面色,心惊胆颤的跟着他后头进了门。 裴昭谦进门自去一张圈椅上落座,示意墨砚将李建申口中的堵口布拿开,开口问道, “李县尉可还有何话要说?” 李建申想爬起来,无奈手被捆在背后无法平衡身形,动了半晌终究又倒了下去,他看着裴昭谦高高在上的样子,心中恶向胆生, “都督可知梦娘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李建申,梦娘是你叫的吗?” 裴昭谦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眸中锐利的光如一道利剑扫了过去, “九嶷如今是我裴昭谦合乎礼法的夫人,便是这范阳九州的夫人!你若是再唤一声她的闺名,我就算杀了你都不为过!” 李建申仰头大笑, “你杀我?好啊,你便杀了我!我是圣人钦点的武状元,你可知杀了我是何后果?你可知我身后站着何人?……咳,咳,咳……” 话未说完,胸口上便挨了裴昭谦一脚,刚刚好是在巷子里同样的位置,李建申只觉胸腔中肺子都要炸掉,不住的咳嗽起来。 他经年习武,知道自己肋骨应是断了。 张乾立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耳中又乍然听到李建申这狂妄的话也不知道今日自己是福是祸? 可来都来了,便也只能如此这般听着了。 耳中听得裴昭谦轻笑了两声,他循声望去,那高大英武的男子如看一只蝼蚁般睥睨着地下的人,缓缓开口道, “我不杀你!” “哈哈哈哈哈哈……” 李建申又是一阵大笑,“你裴昭谦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之徒,我知道你心中膈应我,可却杀不了我!不怕告诉你,今日是她约我去那巷子里的,也是她默许我做那样的事情,不过是临时反悔才会被你寻到,不然你看到的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啊!咳,咳,咳……” 又是一脚,这一次李建申口吐鲜血。 裴昭谦心知当时的境况必然不是李建申说的那样,可一想到这样的人渣居然触碰到了她的身子,他便想一刀宰了他! “刀给我!” 裴昭谦朝墨砚伸手。 墨砚眼中的惊讶遮都遮不住,“都督!” 张乾此时也听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何事,感情是李建申轻薄了那谢家女郎,被裴都督抓了个正着。 这可当真是该打! 这妫州城中寻常百姓可能未必全知,可官署众人还有有头有脸的商户都知道谢家娘子将与裴都督成婚,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可不是该打! 可若是在这妫州官署中砍了圣人钦定的武状元,那就是当面砍了圣人的脸,就算裴家根基稳固,那也不能与那万丈高台上的人对着干啊! 若是真的砍下去,他这在场之人都得跟着吃瓜落。 思及此,他也连忙上前去拦, “裴都督三思啊!想来这李县尉定是一时糊涂,您按律法处置便是,可莫要也做那等糊涂事啊!” 裴昭谦却似未听到般,手中握着佩刀便朝着李建申又近了一步。 张乾心中骇然,墨砚瞧着裴昭谦的脸色也不敢去拦,地上的李建申也是心惊,他的角度能清楚的看到裴昭谦眼中的杀意。 刀扬起又落下,李建申吓的闭上了眼,随即身上一痛,他也大叫了一声,随即便疼的没了声息。 这一下子吓的张乾腿都软了,他踉跄了两步上前查看,心说还好还好,瞅李建申的样子应该只是胳膊断了。 见裴昭谦仍是未解气的样子,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连忙拱手朝裴昭谦道, “都督三思啊!” 墨砚朝张乾捎去感激的一眼,这话若是他说,估计明日又得回去领军棍了。 裴昭谦将刀递给墨砚,拽出锦帕擦了擦手,将脏了的帕子扔到了李建申的身上,便大步朝外走去,路过张乾身边时,他停了一息, “明日开始这妫州城的公务由你处置!” “这?” 张乾想的是李建申可是长孙辅内定的明府人选,若是就这样被换掉了,自己怕不是得成了那砧板上的活鱼。 “怎么?你不想做?” 裴昭谦神色晦暗,眼中意味不明,缓缓道, “今夜我便亲写奏疏,将李建申之事上奏圣人。他胆敢欺瞒圣人,将安置流民之功全数记到自己身上,这便是欺君之罪!” “还有他借着为下面州县运送赈灾粮的便利条件,竟敢贩私盐!这些,张佐史应是都不知情吧?” 张乾哪里敢说知道,赶忙拱手朝裴昭谦道, “张乾唯都督马首是瞻,都督叫张乾做什么张乾便做什么!” 裴昭谦摆了摆手, “是圣人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说完,人便大步离去了。 墨砚也紧随其后,赶紧跟了出去。 第八十五章 逼她 待到裴昭谦一走,张乾本就吓的瘫软的腿更是软成了一摊泥,他扶着圈椅的扶手将将站稳,回头看了一眼仍躺在地上的李建申,长叹了口气, “你说你惹谁不好,你惹裴家的人?!” 瞅着那狼狈的样子,张乾都觉得疼的不行,在圈椅上恢复了片刻,他步出正堂,唤来几个府兵, “去,赶紧将李县尉送回府上去!” 几个府兵七手八脚的赶紧围上来将李建申松了绑,抬出了正堂。 张乾看着门外长长叹气,心说这回想偷懒也偷不了了,返身回了堂前的案台前落座,整理这段时间的卷宗。 卷宗高叠,他瞧着便心口堵得慌。 他原本以为李建申那样急于上位的人,一朝得了权势一定会比以往更加兢兢业业,谁知竟然也是个尸位素餐的东西,半月前就递上来的卷宗都未处置。 也不知他见天儿都在忙些什么。 想到这,脑中乍然想起裴昭谦刚刚说的他贩卖私盐的事情,难不成他是第二个孟时迁? 张乾不敢往下细想,他知道李建申在赈灾粮食中夹带私货,但碍于李建申是长孙辅亲自定下的接替人选,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谁知道他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又去惹那谢家娘子。 这下子连自己都跟着遭了殃,回头若是裴昭谦真的查起来,自己也少不了会被按上个渎职的罪名。 哎,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怎地净遇上这些个人。 公务越批越乏,张乾也是累的头昏眼花,正揉着双目解乏,门外进来个府兵, “张佐史,您夫人遣人问您何时回府?” 张乾瞅着那仍是高高堆叠的公文,心道这就是叫他点灯熬油的累死在这官署,这卷宗也是看不完的,寻思了一阵儿,他朝那府兵挥挥手, “这就回去了,你去回一声。” 府兵口中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张乾将手下的卷宗收拾了一番便离开了官署。 回到府上少不得被王氏盘问一番,结果王氏一听说裴昭谦要张乾明日开始主理这妫州城中的事务,便乐不可支道, “郎君,你这可是要升官了?” 张乾轻嗤了一声, “升官?那得看裴都督此番这事心中是否痛快了,不然我与那李建申就得一同遭殃!” “这话可怎么说?” 王氏心中犯迷糊,朝张乾问道。 张乾便将白日里李建申与谢梦华的事情讲了一番,王氏听完抚着胸口道, “这李县尉可真是的,当初梦娘对他一心一意,他却全然不在意,如今人家眼瞅着嫁入高门,他却不甘心了!当真是个贱骨头!” “说的不就是,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张乾叹了一声,“也不知道都督此番要如何写那奏疏……” “你莫要想了,明日我去清溪园探望梦娘一番便是!” “你这时候过去干什么?不是叫人家心中以为你是过去看热闹去了?” 张乾瞪了王氏一眼, “妇人之见!” “嗳!”王氏丝毫未生气,拍了拍张乾的手臂道,“我就当不知此事,以送贺礼的名义过去探望一下。你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两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些,里间孩童哭闹起来,张乾摆摆手, “你自拿捏好分寸,莫要多言语!” “行了,我省的了!”王氏说完,抬步进了里间哄孩子去了。 张乾坐在圈椅上,心想去看看也好,此时去探望谢梦华倒也好,也算是间接与裴昭谦拉拢拉拢关系。 想到这些,心中安稳不少。 - 却说裴昭谦料理完了李建申,便打马回了清溪园。 路上路过坊市,见海晏楼的门口立着几个小牌子,上写新出菜色,竟有牛乳酥山在卖。他想起那日谢梦华在马车里看着路边小食的模样,便勒停马,下去买了一份。 墨砚心道都督这般想着谢娘子,为何还与谢娘子说那样的话?当真是搞不懂。 回了清溪园,棋画迎出来, “呦,这时节牛乳酥山可不多见啊!” 说罢下巴点了点房中,朝裴昭谦道 “娘子刚收拾完东西,净了面,正歇着呢!” “我走后她可还好?”裴昭谦问道。 棋画瞥了裴昭谦一眼,道,“都督让棋画实话实说嘛?” 裴昭谦颔首道, “你这张嘴还有何不敢说的,有话快说,一会儿酥山化了!” 棋画瞧了一眼那仍冒着雾气的酥山,心道这哄人的事都做了,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话给娘子听? 日后她找郎子可不能找个这样城府深的,当真是惹人生气。 “您走后谢娘子便将白日里发生的事说与我听了!都督,棋画说句公道话,娘子乍然经过那样的事,本就心中惊骇,然则您那时候问出那样的话,叫谁都会多想不是?结果您还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拧着劲儿的与她做事!哎……我瞧着娘子可是挺难过的!” 棋画说完又补了一句, “您可赶着劲儿的把娘子哄好吧,郡主还有两日就该进妫州城了!” 棋画看了裴昭谦一眼,见他望着正房,恍似未听她说话的样子,她便替谢梦华抱屈。 幸亏当初自己没答应郡主进了裴昭谦房中,不然就他这样的性子自己怕是要在他的后院中憋屈死。 裴昭谦目光一直瞧着槛窗缝隙中透出的人影,她重新梳了发,簪上了新的发簪,坐在那里呆愣愣的。 往日她就算只坐在那里,也是生气勃勃的,手上总是不停,一会儿写写画画,一会儿拈他的棋子自己耍上一盘。 可今日他明显看出她心绪不佳。 他脑中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如此对待她? 可若是不这样,她永远都不敢超前一步。 只要他不前进,她便缩在自己那方不再超前一步,相处这些日子,除了那日她拎着金钩带来找自己,其余时候都是自己不停的在试探和索取。 他想与她一起走完这一生。 所以,他希望她能真的认清自己的内心,而不是遇到点事情就像今日这般怀疑自己,怀疑他的感情。 第八十六章 误会 拎着酥山进了门,谢梦华仍是呆坐在那里。 裴昭谦行过去,将酥山放到榻上的小桌上, “海晏楼的牛乳酥山,路过瞧见了,带回来给你尝尝!” 谢梦华瞧着那还冒着雾气的霜白酥山,鼻子一酸,若是以往她定是会欢天喜地的尝上一尝,可今日她却只觉心中酸涩。 他二人已经这般了,他对她再好只会叫她更难过。 眼角又有些湿了,她扭过头去,闷闷道, “不想吃,一会儿拿去给棋画吃吧!” 裴昭谦知她仍是心中别不过那个弯儿来,却仍是想逼她一把,便道, “她也有,这份是给你的!” 谢梦华心道原来不是刻意给自己买的,连棋画都有份儿,心中更是酸涩难当,口中吐出的话听着也是显得有些怨气, “大婚过后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府去了?” “随你!你若是想在园中多住几日也没甚问题!”裴昭谦拈了拈指尖沾上的酥山,那黏腻腻的甜香便扩散在鼻息间,似她一般甜。 “妫州事务已处置的差不多了,我也该回范阳去了。你若是喜欢这园中的景致,多住些日子也可。这园中除了棋画和墨砚随我回范阳,其余随侍还都留在园中,自有人照料你的衣食起居!” 一听到他要回范阳去,谢梦华心中更是难以抑制的难过, “你要回范阳了?” 裴昭谦颔首, “我今夜便起草奏疏,写明妫州寻访诸事上报朝中,剩下的其余事务交予下一任明府处置便可!” 瞧着谢梦华纠结的神色,和渐渐晕红的眼眶,裴昭谦沉声问道, “九嶷可还有话对我说?” 谢梦华很想跟他说白日里自己并没叫李建申得了手,可她说不出口。 自己那个模样被他瞧见,就算没得手可浑身上下也被李建申摸了个遍,若是没看到也就罢了,可偏偏被他亲眼所见,哪个郎子都受不住这样的事情吧? 她一时语塞,垂头捏着裙衫上的绦带使劲的揉搓。 一只大手探过来止住了她手下的劲头儿,她抬起头便望进一汪深潭中,耳中听到那深潭的主人低沉的声音, “你可希望我走?” 静默了半晌,谢梦华吸了吸鼻子,再看向裴昭谦的面上带了丝难看的笑意, “都督是这九州的父母官,自然不能在妫州一地停留。况且您阿娘在范阳,回范阳去本也无可厚非……” 手下一痛,是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大手渐渐在收紧,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这是你真心话?” “是!” 谢梦华点了点头,眼中的泪险些滑落,她极快的抽出自己的手, “你我相识一场,望都督遵守约定!我与您成婚全了您裴家的名声,您保我阿耶后续之事妥善安置!” 裴昭谦轻叹了口气, “你若开口留我……” “都督是国之栋梁,自然应以朝中大事为重!”谢梦华打断他道,说完又似不想继续再说这个话题似的,拿起勺子挖了一勺酥山送进口中, “这酥山味道当真不错,梦娘谢都督挂念!” 一口一个都督,平静且疏离的称呼,她又成了那个与自己划清界限的女郎。 他不喜这样的谢梦华,他欢喜的是那日她拎着金钩带冲进来,直截了当的告知他自己便是她倾慕之人的坦荡和热情。 裴昭谦的眼神在谢梦华面上审视了片刻,终究是什么都没说,起身出去了。 待到脚步声消失在门口,谢梦华放下手中的勺子,眼睛朝外看去,丹青色衣摆荡在回廊之间,一会儿的功夫便在转角处不见了踪影。 她刚刚想开口留他,可现今自己有何立场留他? 他若心中真的嫌恶自己,那就算留下了他的人又能如何?不能与自己倾慕之人长相厮守,却要日日面对着他,甚至往后还要看着他成婚生子,那样的日子当真是难熬。 - 西市的清溪园里有男女之间的情爱纠葛,与此同时的东市李府,也有那捋不清个中情事的郎子和女郎。 李建申被府兵送回家,将全家都骇的不得了。 孙巧莺更是急的不行,除了面上是担忧李建申,心中急的却是府兵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她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可从那只言片语中知晓李建申应是摊了大事。 她急的是自己好不容易攀到李家这样的高门,若是就这般破落了,自己往后可如何是好? 李府老太太刘氏早已哭的瘫软在李建申的床榻前,还是孙大娘遣人去请了医师过来替李建申瞧了瞧。 “郎君这是肋骨和手臂断了,还有些内伤,我先开些药给郎君服下,外伤等明日消了肿再医治吧!” 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安置好李建申,又将刘氏送回了福寿园歇下,这才算完。 孙巧莺从福寿园出来,被孙大娘唤住, “今日那些府兵临走说裴都督下令叫郎君停职待查,你可有何打算?” “姑母,我不甘心!”孙巧莺捉住孙大娘的手,“我好不容易从家中走了出来,不想再回去那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地方了!” “可若是郎君真的有事,咱这府中便不安稳了,你可还愿意与他……”孙大娘心有犹豫,不知该不该劝说她回家中去。 孙巧莺却眼中坚定,“我是决计不会回去的!不管郎君出了何事,他到底是圣人钦点的武状元,不可能就这般处置了!” “姑母,你明日可否打听一下郎君为何会伤成这个样子?” 孙大娘为难道,“官署的府兵趁着天黑将郎君送回的府,必然是郎君做下的事不能宣之于口,怕是难以打听的出!” 孙大娘说完瞧了一眼熄了灯的房中, “明日我透些话给老太太,叫她去问上一问,或许郎君能说也不一定呢!” “姑母!” 孙巧莺红了眼圈,“您放心,往后若我真的成了这府中的夫人,定给您老养老送终,必然不会叫您白忙活一场!” “哎……” 孙大娘假意安抚道,“也是苦了你这孩子了,这么点儿年纪就要面对着府中的诸多是非之事,姑母总觉对不住你!” “是我愿意的!” 孙大娘想听的便是这句话,拍了拍孙巧莺的脸蛋, “回吧,郎君那里还得照顾周全些!” “放心吧,姑母!” 孙巧莺应了一声,扭着腰肢回了李建申的院子。 第八十七章 骂他 一连几日谢梦华都未再见到裴昭谦,她听棋画唠叨了两句,说那日他离开之后便再没回过清溪园。 “也不知都督在何处住的?中间倒是遣了墨砚回来取过一次换洗衣物。”棋画布着菜,口中说道, “这今日傍晚郡主就进城了,都督也不知知不知晓,我一会儿可得遣人去寻墨砚问一问!” 谢梦华搅弄着手里的汤勺,心不在焉的听着。 “娘子,您袖子都掉到粥碗里了!” 棋画喊了一声,赶忙过来帮谢梦华将袖子从碗中拎了出来, “得!吃完您换一身儿吧,左右郡主进城您也要梳妆打扮,我一会儿替您挑身儿喜庆的!” 谢梦华由着棋画替她拾叨袖口的脏污处,一点儿兴致全无。 两人正说着话,耳边便听得廊下的脚步声,棋画举目远眺,便见廊庑间行来两道身影,她喜不自禁的推了推谢梦华的手臂, “娘子,都督回来了!” 谢梦华心底一颤,转头瞧了一眼。 他今日穿了她之前给他裁制的绯色圆领袍衫,袖口和下摆绣着她喜欢的大朵宝相花纹伴如意云纹,行走间衣角翻飞,落拓潇洒。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侧头与墨砚说着话的人朝房中远远看过来,谢梦华惊慌的扭回了头,掩饰般的喝了一口粥。 裴昭谦收回视线,继续问墨砚, “檀州那里处理的如何了?” 墨砚:“邓郎君说昨夜又去了一拨人,幸好都督提前调了暗卫,不然可能就叫那些人得了手去!刺杀的人只有一个活口儿,剩下的俱服毒自尽了!” “圣人都不追究谢文轩之事了,长孙辅还不死心。都督,您莫不如与裴相公说上一说,叫他去与长孙仆射……” 裴昭谦乜目瞥了他一眼, “我送你的加冠礼,你可看了?” 墨砚挠了挠头, “都督,我还想问您呢,您送的那柄刀我甚是喜欢,可您叫棋画又给我送来一捆子葱头是何意思?” “自己琢磨吧!” 裴昭谦说完便大步走在了前面,墨砚寻思了一阵儿还是没想明白,想着等闲下来去找棋画问上一问,她定然能明白都督的心思。 裴昭谦大步进了门,谢梦华瞧了他一眼,便又垂头去喝粥。 棋画见两人间这气氛有些不对劲,便朝这裴昭谦道, “都督可用过饭了,与娘子一起用些可好?” 裴昭谦默了一息,撩袍坐到了谢梦华身旁的圆杌上。 棋画又盛了一碗清粥摆到裴昭谦面前,递上筷箸, “您与娘子先吃着,我去看看灶上的糟鸭好了没?” 说完便扭身出去了。 棋画一出去,谢梦华更觉不自在,却仍是强装笑意的朝裴昭谦道, “棋画说郡主今个儿傍晚入城,我可要预备些什么?” 裴昭谦的目光在谢梦华面上流连一番,看出她有些清减的轮廓,眉心不自觉的蹙了起来, “什么都不用准备!” 谢梦华看清他眉间的不豫,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挂在嘴边的笑一时僵在那里, “也是,成婚之后你我便无关系了,我与郡主倒也不必太过亲近……” 裴昭谦一听这话便知她又是误解了自己,刚想开口解释一番,谢梦华便放下了碗筷, “梦娘吃好了,都督慢用!” 随后人已起身出了房门而去。 刚出门便遇到拎着食盒返回来的棋画。 “娘子,您怎地不吃了?糟鸭好了,您再回去用一些可好?” 谢梦华摆了摆手, “我心口堵得慌,去后院走走,你送进去给他吃吧!” 说完人便朝后院去了,棋画站在那直叹气,这世间的郎子都是闷嘴葫芦吗,就不能有话直接说,连哄劝个娘子都开不得口,那还成婚做什么? 气鼓鼓的往房中走,碰到来寻裴昭谦的墨砚,棋画也是没甚好脸色,连招呼都没打一径的朝前走。 “棋画,你且等一等,我有事问你!”墨砚拦住棋画。 棋画没好气的应道, “何事?” 墨砚问道, “都督叫你给我送的加冠礼里还附了一捆子葱头是何意思呢?” 棋画心说自己刚刚骂完这郎子们都是闷嘴葫芦,这又来了个脑子不开窍的! “你啊,脑子当真是不开窍的!” 她点了点墨砚的脑门, “都督叫我给你送葱头是叫你长些心眼儿,往后能聪明点儿!真是个呆子!” 说完拎着食盒进了正房,徒留墨砚立在那里仍是面有疑惑。 棋画将食盒放到圆桌上,声音有些大,裴昭谦抬眼捎去一眼, “这又是发什么疯?” “我好不容易将娘子哄好了,您这一回来怎地又将人弄的不高兴了?”棋画声音大了起来, “郡主今日可就进城了,您要是不将人哄好,等着挨收拾吧!” 说完一扭身出去了。 墨砚进的门来,与气冲冲的棋画擦身而过,刚想开口再问问那葱头的事,便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他摸了摸鬓角,闭嘴朝裴昭谦走过去。 “都督,奏疏已到上京裴相公处了!” 裴昭谦放下碗筷,点了点头, “你飞鸽传信给邓郎君,叫他安排人护送谢文轩回妫州城!” “都督,您不是说要再等一阵子吗?” 墨砚狐疑的问道,明明前几日都督还说时机未到,等些日子再安置谢文轩。 “你那捆子葱头还是早日吃了吧!” 裴昭谦瞥了他一眼, “我瞧着你加冠礼后这心窍好似也没多个多少?” 说完人便出门朝后院去了,墨砚立在那里,心说今日这园中的人都怎地了,怎么都这般气冲冲的?! 裴昭谦沿着抄手回廊一路朝后院行去,并未见到谢梦华的身影,他便下了廊庑,在花园中寻了一圈,仍是未看到那丰盈的身影。 直到行到了马厩附近,看到了站在外面来回踱步的马夫。 “你不去料理马屁,在这里做什么?” 马夫见到裴昭谦连忙过来作揖, “都督恕罪!不是小的偷懒不干活,是……” 那马夫寻思到底该如何说才能既不得罪谢梦华,又不得罪裴昭谦,迟疑了一阵儿才低声道, “谢娘子在里面,把小的赶了出来!” 裴昭谦略一寻思,开口问道, “她在里面骂我了?” 马夫点了点头, “娘子才刚来了便站到墨云面前,将您骂的……”后面的话他不敢说。 裴昭谦默了一息,弯了弯唇角抬步进了马厩。 第八十八章 和好 “你怎么不回应我?” “你朝我喷鼻子是何意思?我说的难道不对?” “你与他一个样,就知道说那些伤人的话气我!” 谢梦华一想到他那日说介意,她便鼻头又酸了起来,眼圈也渐渐有些潮湿。她抬手揩了揩眼角,对着墨云说道, “我那日不与他气恼便好了,便没有后来这些事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就这样叫我放了他,我……” 剩下的声音全数化成了哽咽,谢梦华蹲伏在那里,将头埋在膝盖上,眼泪簌簌的落下。 “墨云,你知道我知晓他是我倾慕之人那日有多开心吗?” “他那日说要回范阳去,你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难过吗?” 墨云已看到站在围栏边的裴昭谦,高兴的来回扭动起来,头也朝裴昭谦的方向扬的高高的,直喷着响鼻。 谢梦华还以为它是听懂了她的话,抹了一把眼泪, “你看,你也能看出我难过是不是?就他一个闷嘴葫芦,什么都不会说!” “你怎知道我不会说?” 谢梦华乍然听到这声音唬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去,却见那高大的身影早已大步流星的朝她行了过来。 “你说我是闷嘴葫芦,那你这些话为何不早些与我说?” 裴昭谦在谢梦华身前站定,垂目看向她。蹲在地上的女郎面上鼻头哭的通红,眼中仍是湿漉漉的,一双杏目水蒙蒙的看着自己,眸底还有些惊讶在其中。 他俯身将她拉起, “心中难过为何不说?” 谢梦华眸中又涌上一包热泪, “你……那日你说心中介意,我便……” “便什么?”裴昭谦轻笑了一声,“你便认为我是嫌恶你了,所以你才那样说?” 他抬手捏了捏谢梦华的脸颊, “我与你初识时你是别人的夫人,答应与你成婚时我已清楚知晓你是二嫁女的身份,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变嫌恶你?” “可是……” 谢梦华嗫嚅道, “可你亲口说了你介意!” “我是说了我介意,可下面的话你也没给我机会往下说啊!”裴昭谦无奈的笑道,“我原本想说的是,我介意的是你不相信我。” “那你为何那日要说那些话?说要回范阳去,还说成婚后你我便各自自由了。”谢梦华接着道, “还有你这几日都未回清溪园,对我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 裴昭谦苦笑了一声, “我那样说不过是希望你能看清楚自己的心,叫你能想清楚你我未来之事!而不是因为你阿耶,也不是因为我是你年少倾慕之人,在乱了心神的时候做出那样的决定!” “至于你说的我对你态度冷淡,我何事对你态度冷了?”裴昭谦嘴边的笑意渐渐放大,“我处理完公务特意给你带了酥山回来,是你冷脸不要的,还怪我?” “哪里是刻意给我带的,棋画不是也有份儿!” 谢梦华嘟着嘴嘟囔着, “你就是知晓我心中倾慕你,才这般肆无忌惮的捉弄我!” 裴昭谦朗声笑起来,眉目疏朗, “那酥山只买了一份!” “你!”谢梦华嗔怪的朝他瞥去一眼,“我就说你是捉弄我,你还不承认!” 说完她抬手朝他胸口捶了一下,手刚落下去就被一团温热包裹。裴昭谦的手紧紧攥着谢梦华的,将她越加的拉进自己的怀中。 “我这几日忙着处理官署中留下的公务,还有你阿耶后续之事,太晚了怕回来打扰到你休息,所以夜间便宿在了官署后堂。” 说道这,谢梦华才顿悟, “你将李建申下大狱了?” “倒是没有!只叫他停职待查。” 裴昭谦瞧见谢梦华面色不好,问道, “觉得我的处置过于轻了?” 谢梦华摇了摇头,“你是节度使,处置这些事自然要依照朝中律法,不能因我与你的关系便滥用私刑!” 裴昭谦抚了抚她的鬓发, “你真的这么想?” “不然呢?”谢梦华白了他一眼,“你难道以为我是在为他讲情,才会这样说?” 谢梦华这次想明白了,有什么话必须当面说明,不然以裴昭谦的城府,自己怎样都转不过他去。他总是有他的道理,还能变着法的逗弄自己,最后弄的好像是自己多想了似的。 她轻哼了一声, “我才不会呢!我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扔到城外的沟渠里去喂王八,可却不能因处置他的事影响到你。他那日毕竟并未将我如何,若是朝中追究起来,也论不上死罪。可你若是私下里便将他处置了,少不得会有人说你滥用私刑,公报私仇。” 裴昭谦扬眉轻笑,心说她就是这点好,一旦何事想通了,便能很快将那些委屈和不豫通通抛到脑后,痛快利落的做下一件事。 当初与李建申和离时是,现今与自己成婚也是。 “这下子心中可痛快了?” 谢梦华眨了眨眼, “不算痛快!” “那还需我做什么才能叫你痛快?嗯?” 裴昭谦敛下眉目看着谢梦华,眸中的神色渐渐热切起来,揽着她腰肢的掌心也有些灼热。 谢梦华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唇瓣,心底忽然生出捉弄他的心思,飞速的踮起脚在那上面轻轻印了一下,便要逃走。 却在下一秒被裴昭谦又捉回到了怀中。 “调戏了我,就想跑?嗯?” “那又如何?你能把我怎么样?”谢梦华拧着身子想挣脱,却听的裴昭谦沉重的呼吸和沙哑的声音, “别动!” 谢梦华察觉到腿心被何物抵住,她皱着眉道, “你的佩刀弄疼我了!” 裴昭谦面色无奈,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默了几息,枕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 “你可真是……叫我,拿你如何是好?嗯?” 他灼热的气息就喷洒在颈侧,谢梦华顿觉耳根儿处似有数根羽毛轻轻扫过,酥痒无比,她歪了歪头,小声道, “你起来,好重!” 裴昭谦却并不想放开她,他这几日宿在官署,午夜梦回,想到往日她穿着里衣,未施粉黛,与他漏夜对弈的画面,变忍不住的想念她。 忍了这几日,他可不想就这般放她走。 将人越加的搂紧,唇也朝她领口寻去…… 第八十九章 心意 马厩里的两个人交颈缠绵,一时忘乎所以,直到传来一声响鼻,谢梦华才回过神儿来, “你放开,墨云都看到了!” 裴昭谦慢悠悠的放开她,看向她身后的墨云。 马儿似乎看出了裴昭谦此刻心情不错,马蹄交替,不停的原地走动,似乎是想出栏去跑上一圈儿。 “想骑马吗?” 谢梦华错愕, “现在吗?” 裴昭谦颔首, “就现在!” 谢梦华瞧了一眼马厩外的天色, “郡主就要进城了,我们若是骑马若赶不回来可如何是好?” 裴昭谦已走去围栏那里将墨云牵出, “正好我们出城迎她一迎!” “可我还未梳妆打扮,我这衣袖弄脏了还未换衣呢!”谢梦华心说自己这个样子若是见郡主,怕不是失了些礼仪。 裴昭谦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我觉得甚好!面色红晕,眉如远黛,唇若点脂,比我阿娘房中的仕女图都要好看!” 说完将谢梦华扶上马背,自己随后跃上去,揽住她的腰身,腿弯夹了一下马腹,墨云便冲出了马厩。 等候在外的马夫乍然见到两人一骑从马厩中而出,惊在了那里。 这?这?这? 刚刚谢娘子明明将都督骂的一无是处的模样,这怎地就这么一小会儿便好了?心头庆幸自己刚刚什么都没说,不然这两人对峙起来怕不是自己就成了那传小话之人。 正寻思呢,便见裴昭谦已经策马到了后门边,他急忙跑了过去将门打开,恭敬的将裴昭谦送出了门去。 出了清溪园,裴昭谦便一路朝城外策马而去。 为避开坊市间的集市,裴昭谦带着谢梦华走了北门,府兵远远见到裴昭谦策马而至,早已将拦路的地桩挪开,马儿便扬蹄急奔,直朝城外而去。 “你怎不走南门?”谢梦华转头问道,“这里不是官路,不太好走!” 裴昭谦却并未答,只越加揽紧她, “坐好!” 谢梦华闻言端正了身子,眼望着前方。风从耳边急速略过,山间壮阔,山脚的水渠奔涌不息,比南门的景致虽差了些,但倒有它独特的野味。 耳边响起裴昭谦的轻喝,随即墨云的速度降了下来,最后停在了水渠边上。 “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此?” 谢梦华不明所以,摇了摇头,“为何?” “你可还记得地动那日这山中因大雨起了滑坡?” 谢梦华点头,忆起那日的情景仍觉得惊险, “我那日匆忙从山中向阳寺下山,半路上看出山中有异,便与琥珀急急的跑下了山,若不是走得及时,怕不是要交代在这山里。” “我那日也在这里!” “你?”谢梦华有些惊讶,转头看向裴昭谦。 裴昭谦目光中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眸中俱是深情, “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裴昭谦颔首, “那日墨砚出城回来偶遇了李家的马车,进城的路被倒塌的牌坊阻拦,他便留在驿站等待路通,结果却听到了李家老太太与贴身老妇之言,知道了你被留在了向阳寺中。” “在那前几日你我在张阿哥家相遇,我记得你说过那几日山中山势有异,恐怕会有地动之事发生……” “所以,你怕我在向阳寺中发生意外,才冒着大雨出城来寻我?” “是!” 裴昭谦想起那日经历之事,仍觉心有余悸,若不是他躲避及时,怕是也要被泥流卷走,落到这水渠中冲到不知何处。 谢梦华寻思了几息,忽然想到个问题, “你为何要出城来找我?” 裴昭谦这次并未掩饰自己的情感,直截了当道, “当然是对你有所图!” 谢梦华骤然想起大雨那日自己等在张乾家中,原本就是为等裴昭谦去张府寻她说阿耶之事。她差点忘了,就算她不去寻他,他也会来找她的。 原来,那日开始,他们之间便是一场互有想法的双向奔赴。 确认了心意,谢梦华便觉心口的那团郁气瞬间变烟消云散,她脑中又想起一事,回转身体看向裴昭谦, “你我户籍是不要还需要再去官署递上一遍文书啊?” 裴昭谦含笑看着她,直笑的谢梦华面上有些恼了,才开口说道, “那日户籍并未更改,你的户籍现今仍在我府内!” 谢梦华这下子才有些真的恼了,朝他狠狠打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又是捉弄我,那日我就该看出你的心思……” 裴昭谦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你要不是嘴硬,非要说那些伤人情分的话,我何苦说那些话逗你!” 说完见谢梦华确实生气了,便将她越发的揽紧, “那日我答应你处理完公务便陪你去乡下,结果你与我气恼便自己走了,才发生了后面的那些事。归根结底,都是怨我,你莫要再想那些事了可好?” 谢梦华本还想气他一气,可听到他这样说,心中又软了下来,点了点头, “好!” 话音落下,耳廓就被一片柔软吻住,她躲,他便更进一步,最后直将她逗弄的缩在他怀中羞的满面通红才算作罢。 裴昭谦睨了一眼怀中的软嫩女郎,抖了抖手中的缰绳,马儿奔腾而出,向着乡下的路急行而去。 不多时便到了张阿哥家。 院里的人早已闻声迎了出来,见到谢梦华和裴昭谦,张阿哥很是高兴。 “娘子!郎君!” 张阿嫂从屋中出来,瞧见两人紧握的手,笑着道, “那次来我就瞧着你们二人般配的不行!我与郎君说,郎君还说我乱说话。你瞧瞧,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儿!” 谢梦华羞赧的笑了一下, “阿哥阿嫂,我今日来是想与你商议一下改种林檎一事!” 张阿嫂一听赶忙招呼张阿哥, “你快请娘子和郎君坐下,我去预备些茶汤来!” 张阿哥一叠声的答应着,将谢梦华和裴昭谦请去了屋中。 还是那熟悉的小方桌和圆凳,这一次再坐在一起,两人腿侧相抵,桌下的手也交叠相握,周身流转的俱是浓情蜜意。 在张阿哥家停留了一个时辰,将林檎一事商议好,天色便已近傍晚。 谢梦华婉拒了张阿哥留他们用饭的邀约,与他和张阿嫂匆匆告辞,便与裴昭谦又骑马去南城门接上阳郡主。 第九十章 郡主 快马飞驰,从乡下赶到南城门的时候时辰刚好。 上阳郡主卢潇潇的依仗刚到城门外,有随侍远远看到裴昭谦骑马而来,朝马车内禀告道, “郡主,郎君来了!” 卢潇潇撩帘朝外望了一眼,还真是自己儿子,身前还揽着个面如满月,眉眼昳丽的女郎,想来便是自己那未见过面却已听说过几多传闻的儿媳——谢家娘子了。 谢梦华看到马车那撩帘瞧着自己的美妇人,低声朝裴昭谦问道, “那便是郡主吗?” “你若是一会儿见了面还叫郡主,我阿娘保准将你训哭!”裴昭谦含笑的声音在头顶徐徐响起,谢梦华心中顿时骇了一跳,难不成郡主比李建申的阿娘还不好相处? “你阿娘脾气不好?” 裴昭谦轻笑了两声, “你我户籍更改那日我便去信给阿娘了,范阳府中早已知晓你是我夫人。如今你若还是称呼她为郡主,那便是不认她这个婆母,她就是脾气再好在这么多随侍面前也是下不来台的!” 谢梦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幸好你提醒我,不然真的是太失礼了。” “我阿娘没你想的那般严厉,你只管做你自己便好!”裴昭谦勒停马,低声在她耳边道,“不用太过拘谨,我阿娘最讨厌那忸怩作态的女郎!” 虽是如此说,可谢梦华仍是有些紧张。 自己毕竟是二嫁女,裴昭谦确是个未成过婚的郎子,若是他阿娘真的为难她几句倒也情有可原。 心中这般想着便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近前照了面,便见那美妇人上下打量了自己许久,最后将她叫上了马车。 “阿娘,她与我骑马回城便可!”裴昭谦看出谢梦华的紧张,出言阻止。 卢潇潇嗔怪的瞥了他一眼, “怎地?难不成你是怕我为难你这宝贝夫人?你当我是话本子里那见天儿打骂媳妇的恶婆婆?” 坐在马车里的谢梦华听到话本子三个字,心中一松,原来自己这未来婆母也喜欢看话本子,这便好说了,心中这般想着,身体和精神也渐渐放松下来。 裴昭谦瞧着自己阿娘那拧眉的样子,只要拱手朝她一比,小声说道, “九嶷面子薄,阿娘手下留情!” “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护着媳妇了,养儿子当真是没甚用!”卢潇潇说完状似没看到裴昭谦无奈的笑,撩帘进了马车。 谢梦华正抿嘴偷笑,见到上阳郡主进了马车,忙坐正身子,恭敬的唤了一声, “婆母!” 卢潇潇等了这些年终于是有人唤她婆母,心中自是喜不自禁,却也想在谢梦华面前端着些,只点头嗯了一声便在主座上坐了下来。 马车中一时有些安静,谢梦华垂头扫见自己被粥弄脏的袖口,趁着郡主看窗外街景的空当将袖子压在了另一只袖口下。 刚刚弄好,抬头便见上阳郡主盯着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咳了一声,刚想开口说话,便听卢潇潇道, “这么大的女郎了,吃饭还能弄脏袖口……” 谢梦华以为她是嫌弃自己,神色略暗,想开口解释,便听她接着道, “你身边的女使都是干什么的?怎地这点儿子小事还能做不好,改明儿个我给你选两个机灵能干的女使送到你身边伺候!” 谢梦华听完心中一股暖流在心间翻涌奔腾,仿若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 她自小身边便没有阿娘照顾,除了大事有阿耶拿主意,其余日常琐事大多数都是自己料理,时日久了她便也习惯了。 等到跟李建申成婚后,李府中的吃穿用度,日常琐碎更是需要她处置,她便也觉得这就是她理所应当做的。 可上阳郡主这番话,却叫她有些明白有阿娘料理生活是何种样子。 她面上含笑,朝着卢潇潇道, “梦娘谢谢婆母!” “刚我听伯都唤你九嶷?”卢潇潇问道。 谢梦华点头, “是,那是我的小字!” “那还真是巧了!”卢潇潇颔了颔首,又仔细的瞧了谢梦华两眼,“这般想来,你与伯都当真是有缘之人!怪道伯都这么些年从未有过心仪的女郎,原来冥冥之中自有缘分在!我听他与我提过甘州之事,看来你们二人的姻缘早已注定!” 听到卢潇潇这般说,谢梦华问道, “婆母平日可礼佛?” 她往年跟着家中运送货物之时曾到过范阳,当地有座白马寺,颇为灵验,她曾去寺中朝拜过。听那里的小沙弥说过,那寺中有一尊大佛像乃是上阳郡主所捐建。 如今她就要成她的媳妇,自然要投其所好,是以才如此问。 卢潇潇挽了一下滑落的袖子, “你听伯都说的?” “不是!”谢梦华笑道,“我刚见您腕上带着108子串珠,那菩提子已光亮如玉,猜您平日应是经常手捻。” 卢潇潇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腕上的串珠,随即笑着道, “倒是个聪明孩子!伯都阿耶故去之后,我平日也无甚喜好,无事便在家中佛堂抄抄经书,捻捻珠子打发时间,也算是为家中后代修些好造化!” 说罢仍是看着谢梦华道, “不过现下看来,我这修行倒也得了好果。这不就给我送来一个日思夜盼的媳妇!” 谢梦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能遇到伯都也是我的福分!” 卢潇潇第一眼看到谢梦华便喜欢,她与裴昭谦一样,不喜那扭捏造作的娇弱女郎,倒是喜欢谢梦华这爽利的性子。再听她与自己所言,提到自己儿子时那流转在周身的爱意遮都遮不住,更是心中欢喜。 儿子终算是有了归宿,她也能放下心来。不然她都要怀疑儿子是不是有那龙阳之好,怎地整日里与墨砚形影不离,还不喜自己安排的女郎。 马车敦敦而行,上阳郡主的依仗规格甚高,从进城开始便有沿街的百姓驻足观看,都想一睹上阳郡主的仪容。 可那马车的纱帘虽薄,却不知是何材质制成的,是里面能看清外面,外面却瞧不清楚里面。人群翘脚去看,却仍是看不分明。 有人私下里议论道, “也不知上阳郡主长的是何样子?” “你看看车旁的裴都督不就知晓了。裴都督那般俊朗,他的阿娘必然也是个大美人!” “我瞧着郡主带了不少的箱笼,那些贴着喜字的怕不是都是给谢家娘子预备的吧?” “那谢家娘子真是好福气,二嫁居然能嫁的裴家这样的高门贵户,你瞧着那贴喜字的箱笼,多的都数不清了。听说城外还有,今日来不及了,等着明日入城呢!” 听到的人皆是惊叹一声,眼中俱是羡慕。 可这人群外却有两人全然是另外的模样。 一个眼中含着嫉妒,一个眼中俱是不甘和愤恨。 第九十一章 阿娘 李建申立在那里,眼中瞧着马车从跟前驶过,耳边听到周围人群议论的声音,胸口的伤处又疼了起来。 他受伤这些时日一直在家中躺着,今日官署来人传话,叫他去官署配合调查赈灾一事。心中知晓躲不过去,阿娘听说了又是一顿哭嚎,他实在不愿在家中待了,便与来传话的府兵言语一声随后出了门。 临出门前老太太要跟着,他几番推拒,最后终究是妥协了,老太太将孙巧莺安排跟着他去官署。 人群拥挤,他胳膊打了夹板,几番穿梭才行到了此处,前方的路却被来看热闹的人群堵住,他只得停下等候。 可此刻听着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他却觉刚刚就应该硬穿而过,也好过停在这里看着街市上的裴昭谦而心中不甘。 瞧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有府兵过来维持秩序,将人群朝后驱赶,乌泱泱的人一下子都往后涌去,挤的李建申脚下踉跄了两下。 身旁伸过一只手将他扶住, “郎君可还好?” 李建申下意识的想推开,奈何却真的站不稳,便任由孙巧莺扶着他站稳,这才随着人流朝前行去。 孙巧莺刚刚也听到了那些人说的话,她也注意到了李建申的神色,心中那日夜不停地念头仍是盘旋在心头。 谢梦华不过就是家世比自己好些,人也比自己漂亮一些,可自己身形窈窕,形容柔弱,与她相比各有风情,自己不过就是家世差了些,为何就要与她天差地别? 她那嫉妒与不甘将心中那不敢付诸行动的念头一点一点的放大,最后成了一个执念无法散去。 她要谢梦华名声扫地,好叫李建申亲眼见到自己心中想得到的人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样子,便能将她从李建申心中彻底的清除。 离成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与裴家有私交的高门贵户,世家大族皆有内妇陆续到了妫州来送贺礼。 这其中有真的与裴家交好的,也有类似长孙府那种私下里斗来斗去,明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一些大家族。 这些世家裴昭谦本未想请,可他成婚一事因牵扯到谢文轩之事,他便在奏疏中提前写明了这事,免得后续有人翻出来此事做什么文章。 圣人知晓后并未反对,反而因谢梦华主动出面处置妫州流民一事颇为赞赏,女圣人更是对谢梦华交口称赞,还赏赐了些环佩珠钗给她。 上京赏赐东西的消息一传开,那些得了信儿的世家大族皆闻风而动,纷纷安排了家中内妇去了妫州。 到达当晚,上阳郡主便在清溪园中设宴款待众世家内妇,谢梦华是裴家未来新妇,自然也得出席。 宴席设在了院中的听荷院,院中一池菡萏含苞待放,在碧波中随水流荡漾,恰似少女曼妙之态。 席上丝竹歌舞,好不热闹。 谢梦华忙完了铺子里的事姗姗来迟,上阳郡主卢潇潇见她从小桥上出现忙朝她招手, “九嶷,这里!” 谢梦华拎着裙摆朝她疾步行过去, “婆母,我来迟了!” 卢潇潇嗔怪的瞧了她一眼, “叫阿娘!婆母这称呼好生疏离!” 说完她似有若无得瞧了下首一众内妇中一眼,如愿看到那人脸色一沉,这才笑着拉着谢梦华落了座。 下首有一身形瘦小的妇人瞧见卢潇潇与谢梦华之间的举动,朝卢潇潇笑道, “郡主真是好福气,新妇一看便是那面容周全之人,又长的如此俊俏,与裴都督甚是相配!” 卢潇潇转头瞅了谢梦华一眼,见她听到此言有些不要好意思,面色晕红的垂下头去,便笑着朝那妇人道, “孙夫人这话倒是说的甚对,我这媳妇难得的好性子,长的还漂亮,与伯都站在一起那才是郎才女貌!” 这你来我往的一顿夸赞,在场的其他内妇也都跟着附和着,只下首第二位坐着一位妇人却一直沉默不言,只是瞧着谢梦华有些出神。 谢梦华察觉到下方的视线,也朝下看去,这一看便也愣在那里。 下首那妇人虽说有些年纪了,可谢梦华看着她就如同看着第二个自己,那杏目,挺翘的鼻,花瓣形的樱唇无一不似自己。 不用细想她便知晓了那妇人是谁。 卢潇潇早已从裴昭谦口中知晓了谢梦华与柳月华的关系,不然刚刚也不会那样说话。她当年在上京之时便与柳月华不甚对付,她原以为柳月华不过就是得了长孙辅的宠爱,所以才那样娇气,却没想到她未嫁给长孙辅之前有过那样一段往事。 谁能想到平时娇滴滴的人会有那样心狠的一面,一想到这个她便心中膈应。 余光察觉谢梦华神色不对劲,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便知道谢梦华是怎么了。 她在桌下寻到谢梦华的手,一把攥在手中, “九嶷,你若是不愿在此,阿娘先送你回去?” 谢梦华闻言收回视线,朝卢潇潇牵了牵唇角, “不用,阿娘。早晚也是会见面的,我无事!” 卢潇潇拍了拍她的手, “你不用担忧,有阿娘在这儿!” 谢梦华心中一暖,眼眶有些泛红,“谢谢阿娘!” “你们娘俩说什么悄悄话呢?”刚刚说话的孙夫人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端起酒盏朝众人道, “来来来,咱们一起敬郡主,庆贺郡主如愿得此新妇!” 众人皆跟着举杯附和,只有柳月华神色暗沉的端起酒盏,眼中有些纠结犹豫的神色。 谢梦华的视线无意中扫过去,与柳月华的对上,从她眼中看出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收回,再也没看去一眼。 听荷院虽是邻水而建的联排式亭台,可已近盛夏,天气越发的闷热起来,这些内妇都身着层叠的裙衫,俱是香汗淋漓。 宴席过半,有一列女使陆续进得厅中,各个手捧冒着霜气的托盘逐个送到了各个内妇的桌案上。 待女使退出去,棋画袅袅行进来,在卢潇潇耳旁悄声说了什么,卢潇潇笑着朝厅外的回廊间瞧了一眼,便推了推身旁的谢梦华, “伯都特意给你买的,快尝尝吧!” 棋画也小声道,“都督说您若是在这儿放不开,房中还有,叫您回房再吃!”说完便抿着嘴小笑着退了下去。 谢梦华瞅了一眼厅外的夜色,想着今日一天都未见他,倒是有些想他。 第九十二章 执念 卢潇潇瞧出谢梦华的心思,更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便朝着下首的众人道, “天气炎热,伯都下值归来为诸位买了些牛乳酥山,大伙儿都尝尝。” 孙夫人看清了那青瓷碗沿口的印字,赞许道, “伯都当真是有心了!我往年随郎君出游来过妫州,这海晏楼的菜可是妫州一绝,楼里的点心糕饼更是美味,那年吃过一次叫我可想了好些年啊!” 卢潇潇点了点头, “我往日在妫州之时也爱吃海晏楼的糕饼,待明日我遣人去那楼里定上一些,待诸位回程之时带回去尝个鲜儿!” 说完卢潇潇看了一眼看着谢梦华愣神儿的柳月华, “长孙夫人,你平日喜欢吃哪些糕饼?” 柳月华几乎是下意识的的回道,“奶白糕!” 说完她几乎是第一时间看向了谢梦华,发现她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忙笑着道, “郡主费心安排我们这些人几日的行程,还细心问询大伙的口味,怪道女圣人都夸赞您娴静淑雅,行事周全!” 卢潇潇哪里听不出她话里有话,这是拿圣人说事儿,叫她不能再说别的叫她为难的话。她瞧着从刚刚就垂着头揉搓裙衫绦带的谢梦华,轻轻叹了口气, “伯都下值归家了,九嶷与伯都还有些婚仪上的事务要商议,便不叫她陪着咱们了。她岁数小,在此也拘谨!” 说完推了谢梦华一把,“快回房去寻伯都吧!” 谢梦华站起身,施礼告辞,手刚捻起,便听场下众人含笑应道, “快去,快去!咱们这里又没有外人,都是至交亲朋,莫要在意那些虚礼!” 她仍是含笑朝众人施了一礼,这才袅袅而去,临去前她忍住想再看一眼柳月华的心思,死死攥着手心的锦帕行出了亭外。 出了听荷院,谢梦华脸上笑意全无,脑中全是柳月华的面容和她说话时娇柔的声音。 那便是她的阿娘,是她梦里无数次想抓却抓不到的阿娘。 她那时想若是见了便能放下心中的那点儿对于阿娘的执念,可如今见了她却想知道她当初为何要那般狠心的便放手离去。 难道只是为了嫁到长孙府,她便能松开亲生女儿的手那样坦然的离开? 心中百感交集,却无从发泄。 谢梦华低着头沿着曲折的回廊朝前走着,心间千头万绪,既心疼阿耶这些年孤身一人对自己的额照顾,又怨怪柳月华那样决绝的离开他们二人漂染离去,思来想去都觉无法释怀。 一路上心思都在柳月华的身上,并未留意身前闪过的身影,直到眼前出现一双皂靴,她才呆愣愣的停下,抬头看到是裴昭谦,她也不再强装坚强,瞬间便软下神色冲到他怀中。 裴昭谦将怀中人搂住,也看出她情绪不佳,想到今日听荷院中宴请的那些内妇,其中必然会有柳月华,他抚了抚她的背, “见到人了!” 谢梦华在她怀里点了点头,下颌轻轻蹭着他胸口的布料,叫他心中一时有些柔软, “我本未请她,可女圣人给了你封赏,这下子上京那些往日有些牵连的世家便都借着圣人这由头跟着来送贺礼了……我若是知晓你这般难过,刚刚便不叫阿娘带着你赴宴便好了!” “是我想去的,不怨你!” 谢梦华喃喃道, “我想去看一看到底是如何狠心的人,能那样欺负我阿耶!阿耶对她情深意切,都过了这么多年仍然为了她做下了那样的事情,如若不是遇到了你,或许我阿耶就会因此丧了命,她当年那样对待阿耶,如今又这样利用阿耶,你说她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她就没有一丝丝的愧疚吗?” 裴昭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能越发的搂紧她因生气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自小听惯了世家大族中的争斗和算计,长大后也见多了那些为了嫁入高门而不择手段的女郎,所以对于柳月华他虽不认同,但却大致也能想出她当时的想法。 长孙家乃皇亲国戚,是有着爵位的世袭罔替的大家族,而谢文轩虽富有,却只是一介商贾出身,和长孙辅相比,仍然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他不知当初柳月华是用何种法子叫长孙辅对她起了心思,可若是按照人性来讲,柳月华选择长孙辅乃是人之本性。 所以,谢梦华问他的那些话,他无法回答。真话叫人难堪,也叫人心有执念。 胸口有温热渐渐渗进身体,他垂目扫了一眼怀中的人,肩膀微微抖着,神色间全是难过的压抑, “这就哭了?” 谢梦华越发将脸埋进他怀中,默了一息才瓮声瓮气的回道, “棋画说你给我预备了酥山在房中,咱们快回去吧,一会该化了!” 裴昭谦知道她是不想再说柳月华的事,便将她揽在怀里,一路朝房中行去。 回了房谢梦华虽然嘴上吃着酥山,可却仍是心神不宁,裴昭谦与她说什么她都是走神儿的状态,总要重复上一遍她才会反应过来。 裴昭谦无奈,与她说了一声便去沐洗了。 待到裴昭谦出了门,谢梦华便放下了勺子,脑中仍是一帧帧闪过柳月华的脸,她知道这执念怕是越发的往心中去了。 裴昭谦沐洗回来,将外衫松松的披在身上便跨进门来,见谢梦华仍是坐在灯下发呆,便轻叹了一声走过去, “还再想那事?” 谢梦华将头埋在胳膊上,趴在桌案前,垮着脸嘟囔着, “早知道这样我便不见了,见了反而徒增烦恼!” 裴昭谦笑笑,坐到她身旁将她捞进怀中, “那我与你说件开心的事可好?” 谢梦华仍由他搂抱着,神色却仍是恹恹的, “何事?” 裴昭谦垂头在她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谢梦华惊讶的抬起头,眉眼瞬间便染了些笑意上去, “你可是说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谢梦华道, “那我何时能见到他?” 裴昭谦瞧着她一脸喜色的模样心中也欢喜了许多,他还是喜欢他明媚张扬的样子,她刚刚那蔫眉耷眼的模样瞧起来便心口堵得慌。 垂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却仍觉不够,复又辗转寻了过去,含糊间他低声道, “你若日日如此欢喜,我便早些叫你见到他!” 谢梦华被他亲的早已脑中混沌,反应了几息才含混着应了一声,便又被他将余下的声音全数吞下腹中。 第九十三章 进山 一夜迷梦纠缠,谢梦华在梦中辗转追寻,却仍是未寻到那想找到之人。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张相似的面容,她着急去追,却总也追不上,最后只堪堪捉住那妇人的袖口。可锦缎丝滑,就那样从她手中滑落,那妇人也飘然而去。 裴昭谦在外间听到里面的声音,夜半时分便披衣起身转去了屏风后。 轻纱帷幔掩着曼妙女郎的丰盈身子,她侧卧着,虽是睡着的模样,却仍是蹙着眉心,一脸的难过。 裴昭谦俯下身,伸出两指轻轻点在她眉心,看她蹙紧的眉渐渐松开,这才收回手缓缓起身,站在床榻前又瞧了她两息,他才缓缓行回外间的榻上。 夜里做了一晚的梦,是以谢梦华睡的并不算好,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她迷蒙了一阵便披衣下了床。 趿拉上绣鞋走出去,外间榻上已无人,只有裴昭谦昨夜穿过的外衫扔在榻上。 她行过去拿起那外衫,还是那股浅淡的檀香。想到昨夜半睡半醒间鼻息间的气息,还有眉心的一点温热,谢梦华便心口暖融融的。 她忽然明白,这世间万物自有它的规律,她自小虽无阿娘,却有疼爱自己的阿耶,家中亲眷也对自己多有照拂。长大后虽遇人不淑,未得良人,却又遇到了裴昭谦,而他又恰巧是自己年少倾慕之人。 她得到的已很多,若是再向老天多要一分,怕是哪里便会缺失一分。 她觉得这日子已足够好,不想再得到或者失去了。 所以对于柳月华,她忽然想通了,她二人定是没有那亲缘,所以才是如今的样子。 想通后看哪里都觉得好的恰到好处,连棋画给她梳的最平常的发髻她都觉得甚是好看,连连夸奖, “琥珀若是有你这般手巧,我就不用日日还要自己绾发了!” 棋画笑道, “娘子今日可是有何喜事?” 谢梦华笑笑,却并未答,只从妆匣中寻了一只簪子递到棋画手上, “我瞧你平日里头发上恁的素净,这簪子给你戴吧!” “就说娘子今日定是有喜事,不然怎地平白赏我东西!”棋画接过那簪子便顺手戴到了头上,笑着道, “那我便先谢过娘子了!” 裴昭谦从沐室回来进了门便见主仆两人一站一坐,皆是眉眼含笑。 “何事这般高兴?” 棋画抿着嘴乐, “娘子刚赏了我一根簪子戴,如何不能不高兴?!” 裴昭谦瞧了一眼正擦面脂的谢梦华,“怎地,今日好些了?” 谢梦华从铜镜中看向裴昭谦,嗔怪的朝他道, “怎地又提那叫人心烦的事,就不能多说些叫人高兴的事?” “好!好!”裴昭谦将革带束到腰间,“明日我便将那叫你高兴的事办了可好?” “那敢情是好!”谢梦华放下面脂的盒子,站起身行到他跟前,替他将革带束好,又帮他理了理衣襟的扣子,这才作罢。 “你现今是越发厉害了,连我这革带都会束了!” 裴昭谦垂目瞧了一眼, “嗯,这衣襟的扣子扣的也都对!” 棋画在一旁听完,噗呲一声笑出声儿来, “娘子前些日子回来的早,可是偷偷拿着您的革带练习了好久呢!” “棋画!” 谢梦华羞的满面通红,她除了会做买卖,看铺面,别的家务事都不太擅长,不过是想多替裴昭谦做些什么,结果却又是叫他逗弄一番。 三人正说着话,上阳郡主身边的琴书寻了过来,谢梦华赶忙与裴昭谦告别,带上棋画便出门去了。 妫州有习俗,新妇出嫁前都会去寺中敬香礼佛,祈祷成婚后与郎子的生活顺遂无忧,平安喜乐。 恰好上阳郡主也是信佛之人,又赶上昨日有些来送贺礼的内妇还未走,便约好了今日一齐去山中向阳寺祈福。 一众贵妇人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车驾排在坊间一辆接着一辆,街市上的百姓又都是好奇的驻足观望,口中啧啧惊叹。 谢梦华与上阳郡主卢潇潇共乘一车,上了车卢潇潇便将清晨预备的糕饼都推到了谢梦华面前, “九嶷,快吃,我清早遣人去买的!伯都说你爱吃奶白糕和芙蓉饼,你晨起还未用饭吧?正好用一些!” 说完捻起一块芙蓉饼递了过去,谢梦华接过,心口窝里都是甜蜜蜜的, “真甜,谢谢阿娘!” 吃过了糕饼,马车也行到了最繁华的坊市间,谢梦华撩起纱帘与卢潇潇一一说过, “阿娘,这是谢家的布衣坊,赶明儿您得了空过去选一选料子,前阵子铺子里新来了些蚕丝锦缎,夏日穿最是凉爽,给您多裁制几身儿!前面还有银楼,样子虽不似范阳那般时兴,但铺子里的老师傅手艺一顶一的好,尤其是金饰,制成的成品栩栩如生……” “行了,行了,直到你孝顺,我来妫州给你送聘礼,再带回去几大箱笼,人家还以为我这婆母是来搜刮媳妇家财来的。” 卢潇潇越瞧谢梦华越是喜欢的不得了,不但长的入她的眼,便连这爽利的性格她都喜欢。自己儿子还真是要这样的女郎才相配,上京里那些个柔弱似无骨的女郎她是一点都瞧不上,一个个恨不得风吹一下就要倒下似的,看着便是不长命的样子。 因着卢潇潇的打趣,娘两个就着窗口笑成一团儿,笑声入银铃,随微风送到了远处。 后面那辆马车里坐着柳月华,她出门时恰好遇到谢梦华独自一人立在马车旁等卢潇潇,她本想上去与她说些话,可谢梦华只淡淡的瞧了她一眼,轻笑了点了点头,便一扭身换到了马车另一侧。 她心中有一刹那的酸涩,却转瞬即逝。 离开这么多年她都未再见过谢梦华,如今她大了,模样也越发的肖似她年轻时的样子,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心中有过波动,却在下一秒想起临来妫州时长孙辅与他说的那些话。 她此次开妫州除了送贺礼,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若是那件事做成了,这一生长孙辅便再也放不开她了。 第九十四章 留宿 一行车马浩浩荡荡的去了山中的向阳寺,因都是女眷,裴昭谦特意安排了府兵护送,有打头先上山的早已通禀了寺里,待到马车停在寺门口,慧广法师早已等候多时。 谢梦华先下了马车,随后转身去搀扶下车的卢潇潇,也正躬身下车的柳月华看在眼里,心头略微有些酸涩。 后头下车的妇人路过她的马车唤了她一声,她才讪笑着下了车。 卢潇潇当年在妫州时便是向阳寺的常客,如今再见慧广法师心中唏嘘,口中呼着佛号朝法师施了一礼,其余众人也跟着施礼。 慧广法师合掌朝卢潇潇还礼,又朝众人道, “诸位请随我来吧!” 几个贵妇人并谢梦华一个小女郎跟在慧广法师后头行去了大殿,敬香祈福,又做了一场法事这才算作罢。 卢潇潇忆起往日向阳寺山中的美景,便与谢梦华说起了一二,其余众人听了皆是心中好奇,都想去瞧瞧山中之景,一众人便又去了后山。 山势巍峨,又独有奇景,山中绿树与山石形成新奇的姿态,似各种小兽在云端嬉戏跑跳。半山腰有一亭子,掩在绿树之间,众人走进亭中才发觉另有奇景。 亭子的栏杆外竟然浮着团团玉色云朵,人在亭中却仿若在云间。 与卢潇潇交好的孙夫人赞叹了一声, “这妫州城竟然会有如此人间奇景,看来这景致只有郡主的清溪园才能与之比拟了!” 卢潇潇笑了一声, “你们只看到其一却不知其二,若是清晨时分站在这亭中,身边浮云流转,眼前旭日东升,金辉袭人,那才是人间仙境,难得的奇景!” 孙夫人道, “那不知咱们可有这福气看上一看?” 卢潇潇嗔怪的朝她捎去一眼, “你能天不亮便起来入这山中来看?怕是等你上了山太阳都升到正中去了!” 说完一众人皆笑做一团儿,谢梦华也捂嘴偷笑,见孙夫人面色羞恼,便支开了话头,对卢潇潇道, “阿娘,这寺中近些年新建了些寮房,倒是可以在此留宿一晚看了明日旭日东升再回城。” “再隔上两日便是你的大日子了,难为你有这份心。不过你与裴都督还有婚仪诸事要忙,不必如此麻烦!”孙夫人回道。 谢梦华扶着卢潇潇的手臂,笑的眉眼皆弯, “我可是这天下最清闲的新妇了,阿娘早已将诸多琐事都安排妥当了,只等日子一到我换了喜服便能进门了!是吧?阿娘。” 卢潇潇笑着捏了捏谢梦华的脸蛋, “你啊,就知道我爱听什么!” 众人皆是一笑,俱是羡慕这婆媳俩的感情,只有柳月华一人好似看不得这一幕似的,笑了一下便假装看山中景色转过了头去。 一行人又逛了一阵儿,这才下了山去。 下山与刚刚引路的小沙弥说了要留宿的事情,小沙弥便一叠声答应着去安排布置寮房了。不多时小沙弥去而复返,领着一众夫人行去了寮房。 谢梦华去寻棋画,正好也有些口渴,想叫她去寻些茶汤来与众人分喝,结果走到与棋画分开的地方便见她气鼓鼓的坐在那里。 “棋画,何事这般气恼?” 棋画噘嘴站起身, “刚刚下车的时候光顾着替这些夫人们归置东西,结果您送的簪子掉了都不知,我回头找了几遍都未寻到,也不知是掉到了哪里?” 也不怪棋画生气,那些夫人们都是带着女使来的,可下车后那车中的帐帘皆四敞大开,车中有何物都叫人瞧了去。她向来是个明白事儿的,毕竟来人皆是送贺礼的,她便与谢梦华说了一声,留下替那些夫人的马车归置了一番。 本就是替了那些女使做事,结果还是丢了谢梦华清晨刚赏的簪子,她心中倒是真的有些气恼了。 “就这事还至于气成这个样子?”谢梦华笑着睨了棋画一眼,摸到头顶的发髻上,随后抽出一根簪子递了过去, “给,再送你一只便是!赶明儿等你出嫁了,我送你一套妆面可好?” 棋画急忙摆了摆手, “这怎么能行,您都送了我一只了!” “那只不是丢了吗?”谢梦华捏着锦帕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行了,莫要客气了,快簪上替我去寻些茶汤来喝喝吧,我都要渴死了!” 棋画瞧见谢梦华可怜见的模样,忙应了一声去寻茶汤去了。 谢梦华站在原地看着棋画走远,这才转身回去寻卢潇潇。 刚一转身,便看到身后立着的美妇人,是柳月华。 她心中寻思了几息,平静的朝她走了过去, “长孙夫人!” “你叫九嶷?”柳月华轻声问道。 “是我阿耶为我所取的小字!”谢梦华直直的看向柳月华,“夫人可是觉得惊讶?寻常人听了我的小字都要惊异一番。” 柳月华摇了摇头,含在嘴边的笑带了丝苦涩的意味, “这名字取的甚好!” “九嶷,站在那里做什么?这日头这么毒,一会儿中了暑可不得了了!”卢潇潇站在寮房门口朝谢梦华唤道。 “那夫人自便!阿娘唤我,我回房去了!”说罢谢梦华越过柳月华,径直回了寮房。 进了房中,卢潇潇便一把将她拉着坐到了榻上, “你若是不愿与她周旋便拿我当借口,干什么傻愣愣的站在那里都不知说些什么,我瞧着你嘴唇都有些白了,你可是心中不痛快?” 谢梦华知道卢潇潇的好意,可她也知道若是躲即便能躲过柳月华的人,却躲不过她心中的那丝执念。 那莫不如直接去面对,至少她如今清楚明了的看出了一点,柳月华并不想认她。 既如此她也没什么好纠结的,只当普通世家贵妇相处便是,左右将来自己与她也见不了几面,就当她从未来过自己的面前便是。 她晨起时便已想通此时,此时倒也不觉得心中有何难过。 卢潇潇却看的清楚,她刚刚看谢梦华的神色就似那要不到糖葫芦的小女郎,眼中俱是渴望,却又恐怕被爹娘呵斥,只得强自忍耐。 谢梦华听见卢潇潇的叹气声,握了握她的手, “阿娘,你我相处时日虽短,可我看出您是真心对待我,我也是真心拿您当阿娘看待。我若是真的心中难过,一定会告诉你的,到时你可要替我出头才是!” “哎……”卢潇潇拍了拍谢梦华的手,“我只有伯都一个孩儿,若不是他阿耶走的早,我本来还想给他添个妹妹来着。这下有了你,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还能得了什么好东西给别人家的新妇送去吗?” 谢梦华脸上笑着,心中也是暖流阵阵涌动。 原来,这世间不光有李建申阿娘那样的刁钻婆母,还有这样事事想着她的好婆母。 第九十五章 事变 棋画寻了茶汤回来,分给各房中的夫人喝了一些,剩余的拎回了卢潇潇的房中。 卢潇潇瞧见她头上的簪子,惊异道, “这不是九嶷的吗?” 谢梦华笑着解释道, “棋画的簪子掉了,寻不见了,我便将头上的簪子送给她戴了。” “你啊,我都听棋画与我讲了,小心将清溪园中的这些女使都惯坏了!平日里不是送布料,便是送些吃食,这满妫州城可能都没你这样的夫人!” 卢潇潇笑着看着谢梦华道。 谢梦华有些不好意思, “哪有,都是一样年纪的小女郎,在一起不就是吃吃喝喝,研究些好看的裙衫之类的吗?她们虽是女使,但与我都是一样的,我倒是不在意那些虚礼。” 卢潇潇听得这话,心中更加喜欢谢梦华,她虽年纪不大,竟然能有如此心思,看来她阿耶将她教养的很好。 这世间之人与人相处皆先看对方外貌,家世,她竟然能丝毫不在意这些,与人相处全凭一股子真心,倒也是世间难得。 看来伯都看中她是有原因的。 爬山看景走得甚是疲乏,卢潇潇与谢梦华又闲聊了几句,便放她也回房歇着去了。 谢梦华回了房便躺下了,直睡到天色暗沉,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天都黑了。她穿上绣鞋下了床榻,想出门去看看卢潇潇,便听门响,是棋画。 “娘子,你可睡好了?” 谢梦华点了点头, “你怎地没叫我,婆母与那些夫人都用过饭了吗?” 棋画颔首, “郡主看您睡的香便没让叫您,她便与那些夫人去斋堂用过斋饭了,现下都各自回屋歇着了。娘子可饿了?我刚叫那小沙弥留了些斋饭给您,我陪您过去用些?” 谢梦华便与棋画去了斋堂。 寺庙的斋堂原本过了用饭的时辰是不可再开放的,但因上阳郡主当年在妫州时曾往寺中捐助过不少的钱银,再加上她郡主的封号,自然便有些可通融的地方。 棋画扶着谢梦华进了斋堂,将留出来的饭食端到桌上,谢梦华便用了一些。 用过饭时候尚早,谢梦华腹中有些饱,便叫棋画陪她在后山走走消消食。棋画已将上阳郡主晚间沐洗的事安排完了,此刻倒也无事,便随着谢梦华行去了后山。 天色虽然,但寺中在后山上山沿途都悬挂了灯火,虽不甚明亮,但足以照路,两人相携朝山上行去。 越往山间走,越是有些黑洞洞的,棋画瞧着那婆娑树影总觉得好像随时会钻出个人来似的,她扶着谢梦华的手臂,说道, “娘子,咱们回去吧,这山上恁吓人!” “佛门净地,你怕什么,还以为能出来个山间精怪什么的?” 谢梦华打趣道, “我少时随着祖父巡山定脉,也曾夜宿山中,那星空抚顶,天为幕地为席的阔大景色当真是难得之体会!” “娘子,你胆子当真是大的很,这山中你竟然还敢夜宿?”棋画是上阳郡主的家生奴,自小便长在卢家的深宅大院,从未做过这样胆大之事。 两人说这话又行了一段路,然后便打算折返下山。 变故是如何发生的谢梦华也有些搞不清楚,她只记得刚与棋画朝山下行去,便觉脑后一痛,随即眼前一黑,头被套上了个麻布袋子,耳边听到棋画一声惊呼,随即便没了声音。 晕晕乎乎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一阵剧痛将她唤醒,她才茫然无措的张开眼,头仍是晕晕的。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了看四周,自己身在一处柴房中,四周堆满了稻草和枯枝,离她不远的地上躺着扔昏着的棋画。 她忍着身上的痛朝棋画那里挪动身子,刚一动便牵扯到脑后的伤口,痛的她冷汗直冒,可她不敢松懈,现今还不知是何人绑了自己,若是不找机会逃出去,怕是就要出大事了。 “棋画!棋画!” 边挪边小声喊着棋画,可棋画不知是伤的严重还是被喂了药,仍是昏睡着,任凭谢梦华如何喊叫都不见醒过来。 谢梦华心中犯了难,这可如何是好? 她四处搜寻,终是在角落里看到了一点闪着微光的东西,她小心的挪蹭过去才看清那是一个不知从何处掉落的铁片。 想去够奈何手从身后被捆缚住,便连这简单的动作都艰难了起来,使出浑身的力气终是摸到那铁片的一角,便听到门外有沉沉的脚步声传来。 谢梦华急的满头是汗,终是用尽力气将那铁片摸到手中,然后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气力又挪回了刚刚躺的位置。 这一番动作做完,那脚步声也到了门边。 谢梦华闭着眼,听到有人开门进了柴房中,其中一人用脚拨了拨她的脚,见她没动静,脚步声便又去了旁边。 她听到那人压低声音的说话声, “老大,咱们是不是下手狠了,这女郎怎地还未醒?要不就这么办了她算了!就这般等着要等到何时?” 另外一人斥了一声, “你懂什么?昏成这个样子有甚意思!” 说完又嘿嘿笑了两声, “我就喜欢女郎在我手下挣扎喊不得模样,那才够劲儿,这样软绵绵的没滋没味儿的!” “可我就喜欢听话的女郎!” “滚一边儿去!”被叫老大的那人又骂了一句,“蠢货,等我办了这谢家女郎,赎金到了手,这女使随便你怎么处置!” “本来还想顺手捉个上京的贵妇人玩玩,谁想到就遇到这两个女郎?!不过也没关系,有这谢家女郎,不愁银子到不了手! 谢梦华听到此便已猜到事情大概的样子。 如果这两人无人指使,那便是这几日城中来了诸多贵妇,叫他们这些山匪盯上了,不然怎会这般清楚的知道她们来了向阳寺,还能漏夜将她与棋画掳走。 她们在后山被带走,也不知寺中现下是否已知晓?若是无人可知,那光靠她们两个想逃出去必然会很难。 可若是不逃,等着寺里的郡主发现,告知山下的裴昭谦,那便相当于昭告了全城她被匪徒掳了。 这世道能容下二嫁女,却容不下被人奸污的女郎。想到此,她心口一阵恶寒,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手脚也止不住的有些发抖,她担忧被那两人发觉,死死忍住不叫身体抖动的更厉害,幸好那两人说了一阵儿话便出去了。 听到关门的声音,她眯着眼瞧了瞧,见屋中已无人,才缓缓睁大眼睛。 第九十六章 劫财 细细想过今日之事,她越想越觉得诡异。 谢家在妫州经营多年,世人都知谢家富有,可阿耶平日为人处世讲究以和为贵,从不为难别人。哪怕是有竞争关系的铺面,他也想来交好,并无仇敌。 便连家中随侍阿耶都从未因自己是家主而刁难过,自小还教导她莫要将府中随侍当仆人对待,定要以己度人。 她自己更是从未与人为敌,想来都是和气处事。若说这么多年唯一有过龃龉的,那便是李建申和他阿娘。 可他与李建申相处半载,大概也了解他的性子,他虽为人自私,只为自己着想,可他因出身乡下,向来厌恶这些山匪流民。 应该也不是他。 可究竟是谁呢?难道真的似自己刚刚猜想的那般,是山中匪徒听说了山下来了贵人,是以盯上了清溪园? 细想片刻谢梦华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清溪园中住着何人满妫州城的人都知晓,究竟是如何大的胆子敢在范阳节度使的头上动土,掳走园中的贵人? 可若是有人想毁了她的名节,叫她在世人面前再也无法抬头,那她便大概能想到是何人了!可是那人看着弱不禁风,娇柔可人,是如何认识这两个匪徒的? 正想着心中之事,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谢梦华小声唤道, “棋画!棋画!” 棋画呜咽一声,从混沌中醒过来,想动却发觉自己被捆绑着,她刚想喊,便听到谢梦华的声音, “莫喊!” 惊恐的叫声全数咽回了腹中,棋画费力的坐起,惊慌失措, “娘子,我们这是在哪?” 谢梦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棋画心中恐惧,可也知道眼下不是害怕的时候,她在黑暗中瞧了一眼谢梦华,见她双手也被缚在身后,便道, “娘子,你坐过来些,我从后面帮你把绳子解开,你再帮我,咱们先送了绳子再说。” “你与我想到一起去了,我刚刚寻到了一块铁片,若是解不开看能不能放到绳结上将它磨断!”说完谢梦华挪到了棋画的身前, “你先试试!” 棋画使了大力气却只叫那绳结松了一些,结绳子的间歇谢梦华已小声将刚刚听到的事讲给了她听,棋画心中着急,手下也越发的慌乱。 眼前闪过那呆子的模样,棋画不敢细想若是自己遭了不测,往后还如何面对他。同在裴昭谦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与他相处的日子,不知何时心中装的满满的都是他的影子…… 天色渐渐从暗沉变得光亮起来,越是明亮,谢梦华心中便越沉重,她们努力了一夜,可那绳结却仍是紧紧的缚在手腕上,未得松开一丝一毫。 从门缝看过去,天边已经隐隐泛青,眼看着就要天明了,昨夜那沉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来。谢梦华挪回自己的位置,低声朝棋画道, “你莫说话,一会儿听听他们如何说再看后续该怎么办!” 棋画点了点头。 几乎是话音刚刚落下,门便被推开了,昨夜那两人又进了门来, “呦,两个小娘子都醒了?” “大哥,咱们是不是可以办正事了?” 谢梦华借着天光看去,说话的人左脸长了一颗很大的黑痣,身形肥硕,形容猥琐。另一人倒是身材壮硕,五官端正些,可却满脸煞气,瞧着便不是好相与的。 “你他妈的就知道办事?小心我将你裤裆里的二两肉割了,叫你一天总想着那点子事儿!”壮汉说着话抬腿朝那肥硕之人踹了一脚,将那人踢的一下子扑倒到谢梦华跟前。 一股子酸臭气瞬间在鼻息间阵阵飘过,谢梦华屏住呼吸扭过头去。 “嘿嘿嘿,小娘子,等到我大哥的事办成了,你就是我的了!”那肥硕的男子一脸淫贱的笑,谢梦华余光中瞥见都觉恶心。 “滚开!” 壮硕汉子将那肥硕的汉子又狠狠踹了一脚,“等老子办完了大事,你再来办的裤裆里那点子腌臜事儿!” 说完那壮硕汉子径直走到棋画面前, “谢娘子,得罪了!” 说完将棋画拎了起来,动手将她身上的外衫扒掉,又将她头上的金钗取了下来。 谢梦华脑中思索片刻,出声问道, “这位大哥,你与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将我们掳来此地?” “没看出来你一个女使竟然胆子还挺大!” 那壮汉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两声, “山匪绑人向来没有什么章法,不过就是劫财或者劫色,你谢家有钱,谢娘子还有色,自然是劫财加劫色!” 谢梦华此时也明白了,他这是将棋画当成了自己了。 棋画怕她表露身份,一个劲儿的朝她使眼色,谢梦华也眨了眨眼,朝棋画无声的道, “无事!” 然后朝那壮硕汉子道, “这位大哥,谢家家财万贯,你若是放了我们,定会重金酬谢。待你有了钱,要何样的美人寻不到?” “别跟我耍心眼,问我若是放你们,怕不是你们下了山便会去报官,到时我哪里还能有命花那些钱财!” 说完朝那肥硕的汉子试了个眼色, “将人看好了!” 然后便拿着刚刚棋画身上的衣服和金钗出了门去。 那肥硕的汉子将另外那汉子走了,淫笑着朝谢梦华走过去, “小娘子,先让爷稀罕稀罕!”说完手便朝谢梦华脸上摸了过去。 棋画见状大喊了一声,“住手!你若是敢碰她,我马上便咬舌自尽,待会你那大哥回来若是见我死了,你也没有命活!” “还有,我渴了,给我弄些水来喝!不然我有个三长两短,有你好受的!” 那肥硕汉子听完果真被唬住了,骂骂咧咧的便出门去了。 若不是看到谢梦华朝自己眨了两下眼,棋画也是心中骇的不行,但相处这些时日,她们主仆这点子默契还是有的,几乎是瞬间她便明白了谢梦华的意图。 待到人出去,谢梦华小心的用攥在手心的铁片去割手腕的绳索,铁片磨手,一会儿的功夫她的掌心便黏腻腻的一片,应是流血了。 可她顾不得这些,仍是不停地磨着,终于是手腕松了一些,她心头松了一口气,朝棋画点了点头刚想磨第二根,那肥硕的汉子去而复返。 她捂着手腕僵在那里不敢动弹,怕他看出什么异样来。 好在那汉子送了水后给她们分别喂了一口,恋恋不舍的瞧了她一眼便又出去了。 第九十七章 下山 谢梦华松了一口气,待到门关了后朝棋画嘱咐了一声,“你帮我听着些动静!” 棋画点点头, “娘子,你莫急,一会解开了便赶紧寻机会跑。我这腿伤了,若是跟着你一起跑出去怕是会拖累你!” “行了,你别说那些话了,若真的能跑出去,我绝对不能将你扔下!”谢梦华忍住手指上的疼,继续去磨那绳子。 不知又磨了多久,久到她手指都麻木了,终于是手腕一松,那绳子开了。 她小心的听了听外面,猫着腰爬起来,到门缝处朝外看了看,这才看出自己身在何处。 如若她只是平日身在大宅院里的贵妇小姐,那她绝对不知这是在哪,可她偏偏是那行走于世的谢家女,这便成了一件容易事。 她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是张阿哥家村落深处的院落。 当初安置流民后她曾来看过,当时为了区别日常村民和流民居住之所,她叫府兵将这些院落的大门处都绑上了红布条。 大门处的红布条经过日晒风吹,已有些褪色了,可她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布条是从自己铺面的存货中找出的粗布料子,厚重垂坠,不似寻常棉布那样轻盈,坊间的百姓大多不喜,是以才在仓房中积压好几年。 此刻那布条垂在门框边,无声的与她隔空对着话,告诉她自己出自何处。 她知晓了自己身在何处便心中有了计较,悄声摸回去将棋画手上的绳结解了,然后朝她小声道, “别说话!还按照刚刚的样子坐着。” 棋画听完便按照谢梦华的话坐在那里,见谢梦华在屋中搜寻了一圈,寻到了一个什么物件顺着门缝探了出去,门便开了一个不小的缝隙。 谢梦华将手中的东西用尽全力朝院子当中扔了出去,然后飞快的回到原位坐好。 然后她便听到院子里那肥硕汉子朝外骂道, “他娘得哪个不长眼的,往大爷院子里扔东西,不想活了!” 随后大门吱呀一声,不一会脚步声响起来,那汉子打开门朝屋里看了一眼,见谢梦华和棋画皆安稳坐在远处,便又将门带上走了。 谢梦华耳中听到脚步声走远了,便又小心的蹲身挪到门边,见院中无人,便用刚刚的手段又来了一遍。 那汉子骂骂咧咧的行了出来,站在大门口跳脚骂了一阵儿,见无人便又回了屋子。 反复几次,那汉子便再没出来看。 谢梦华等了一阵儿,待到日头高悬,她攥紧手中的铁片,拉着棋画小心的摸了出去。 - 此刻的向阳寺中卢潇潇也发现了异样,她清晨与众夫人上山观日出,见谢梦华未出门,以为她睡得熟便没去叫她。 昨夜棋画与谢梦华宿在一间寮房中,她以为都还睡着,便与其他夫人一道进了山。 可日头如今已经高高挂在头顶,一众人也下山返回,谢梦华仍是未见到人影儿,她到屋子里看,却见被褥整齐的叠放在床榻上,丝毫看不出有人睡过的样子。 她心中隐隐不安,出门去寻了一圈。 四处都未寻到,她又寻了个小沙弥问了片刻,说是清晨未见到有人出寺去。问了寺门口值守的府兵,也是未见有人出去,她便更觉异常。 谢梦华不是那等自作主张之人,也不是那失礼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不见踪影,想到此她便知晓应是出了何变故。 卢潇潇年轻时便是个有主意的,年岁越大反而遇事更沉稳了些,连忙出去寻了个小沙弥要来笔墨,写了张字条交给值守在寺门的府兵,叫他速速下山送去给裴昭谦,这才又折返回寺中将众夫人安顿好,启程回城中。 柳月华一早便未见到谢梦华,又看出卢潇潇含笑的面上隐隐透着些敷衍,她心中起疑,故意磨蹭了一阵儿,待到其他夫人的马车都离开,她又下了车,径直上了上阳郡主的马车。 “梦娘可是出了何事?” 卢潇潇见她上了车,本就焦躁的心更是烦的不行, “她有何事不劳夫人挂念!若无其他事,夫人回自己马车吧,我还赶着要下山!” “我问过门口的府兵,清晨未见她下山。可这寺中却没见到她,她可是出了何事?”柳月华除了心中想办的那件事,她确实也有一点儿担心谢梦华的安危。 “就算她真的出了何事,你一个深宅夫人能做什么?” 卢潇潇不耐的道, “长孙夫人,你既然早早断了与九嶷的母女缘分,今时就别再强求些什么,更不要在此刻添什么乱!九嶷就在清溪园中好好的等着后日与伯都成婚!夫人可切莫忘了!” 柳月华从卢潇潇的话和面上的神色瞧出了端倪,谢梦华果真是出事了。 一个女郎在这深山老林中忽然没了踪影,若是被别人知晓必然是件说不清的事情。不管如何,她到底是她亲生阿娘,她确实不应在此刻再多言些什么,只好讪讪的下了马车回了自己的车上。 “真是惹人厌,什么时候了还过来添堵!”卢潇潇嘴上骂了两句,然后连忙叫车夫赶快下山回城。 传信的府兵得了上阳郡主的令快马加鞭的下了山,赶在了裴昭谦去官署之前将纸条送去了清溪园。 裴昭谦看完面色一沉,将那纸条团在手心,朝外喊道, “墨砚!” 墨砚听到唤声连忙进了房中,“都督!” “谢娘子在向阳寺中不见了。你带着暗卫从城外山脚的水渠开始,往乡下的路挨家挨户的找,务必做到不放过任何一个院落,无人的更是要细细的查!” 墨砚听到此便知事情严重,连忙应道,“知道了,都督!” “快去吧!”裴昭谦抬手示意他下去,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将他唤住,“记住,你是去寻昨夜妫州城中的刺客,不是去寻谢娘子!” 昨夜刚刚将谢文轩接回妫州,夜半便来了一波人,瞧那架势势必是要将谢文轩置于死地。没想到今晨谢梦华便不知所踪,此两件事尚不知是否都是长孙辅所为。 但不管如何,谢梦华是女郎,她的名声最是要紧。他虽不介意,但他怕她心中有介意。 第九十八章 下落 安排好了墨砚那边的事情,裴昭谦便离开清溪园去了官署。 近一段时间都是张乾在官署处理城中事务,他知晓裴昭谦几乎无事便会来官署,便日日晨起便来上值,不敢偷懒。 此刻见裴昭谦疾步进门,面色更是有些不豫,便赶忙迎上去, “都督!” “昨夜城中进了匪徒,安排府兵在南门北门严加盘查,按照户籍姓名严格核对过所,凡事非妫州本地之人全数暂留驿馆,待核实清楚身份之后再放行!” 张乾听完心中一惊,瞧着裴昭谦黑沉的面色便知是出了大事,赶忙答应了一声就出门去寻府兵了。 裴昭谦也离开官署赶往城外与墨砚汇合。 墨云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急迫,四蹄若踏雪无痕般飞驰,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南城门边,府兵看到裴昭谦忙抬走路障。裴昭谦勒紧缰绳,双腿夹了一下马腹,刚待催马离去,便听有人喊自己。 他回头去看,是李建申。 自那日在官署被自己惩治之后,他还未见过李建申。 他虽对他有私怨,可今日他有紧急的事,不愿此刻与李建申纠缠,只看了他一眼便要出城而去,耳边却听到李建申的话, “你可是急着出城去寻她?” 裴昭谦勒停墨云,掉转马头到李建申的跟前,沉声问道, “是你?” “都督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建申所答非问,面色平静的看着裴昭谦, “只是说几句话,不会耽误您去寻她!” 裴昭谦自上而下细细的审视着李建申,停顿了几息,跳下马来,将缰绳递给一旁的府兵, “我一会儿回来取马!” 说完便大步去了一旁的府兵临时休息的屋中,李建申随后跟了上去。 裴昭谦撩袍坐在椅上,看向门口的李建申, “说吧!她到底在哪?” 李建申用未伤的手从腰间摸出一枚金钗递给了裴昭谦, “刚刚有人将这金钗送到了我府上,另有字条上书,要我准备500枚开元通宝送到城外的一处民宅……” 裴昭谦结果那金钗看了一眼,随即便收到袖中, “你怎知这金钗是她的?” “她与旁的女郎不同,不喜玉石彩宝,觉得那些东西虽精美却易碎,不如金银来的实在,是以与我成婚半载我从未见她戴过除金银外的簪子。这金钗之上有镂空雕刻樱花纹样,我若是没记错,这簪子应是她去岁生辰谢公所送……” “可这金钗样式寻常,你为何便能确定是她的?” 李建申道,“在别处是很普通,可在妫州却并不普通。妫州盛产玉兰,是以妫州的女郎素日喜欢将玉兰作为发簪的样式,这樱花纹样并不多见。且能以金子做发钗,还用料如此考究,这妫州城怕是只有她谢家能做到……” 裴昭谦眼神带着探究,打量了李建申几息,倏然笑了, “你之言虽听起来有些道理,可我却仍有疑问。” 李建申神色微变, “都督有何疑问?” “原先百姓不知,可现下妫州城中便连几岁小儿都知她不日便要与我成婚,为何绑匪还要多此一举的将字条和金钗送到你府上,而不是直接送到清溪园?”裴昭谦目光锐利的看向李建申,言语中也俱是压迫, “还有,除了这金钗,还有何物送到了你手中?不然你如何光靠一个金钗便断定被绑之人是谢梦华?” 李建申神色变幻,最后轻叹一声, “都督,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与那信一道送来的还有一件鹅黄色外衫,我认得那衣裳,那是蜀锦所制,是她从巴州寻回来的料子,当时喜欢的不得了。” 裴昭谦这才确定李建申所言是真的。 昨日晨起离开时,棋画身上穿的便是李建申说的这件外衫。 他记得那日他与谢梦华在榻上下棋,棋画在屋中收拾箱笼,看到了那件外衫,喜欢的不得了。谢梦华瞧了一眼,便面色嫌恶道, “琥珀当真是叫我惯坏了,懒的不成样子了!我叫她将这外衫扔了,她竟又给我收拾回箱笼里了,等她从安东回来我非收拾她一番才是!” 棋画拎起那外衫问她, “这外衫料子华贵,娘子干嘛要扔啊?” 谢梦华抬眼瞅了瞅他,轻咳了一声, “那袖口扯破了,不要了。棋画,你帮我扔了去!” 他当时并未反应过来,可瞧见谢梦华古怪的神色便心中好奇,开口问她, “我瞧着这衣裳料子华美,怎地不要了?” 谢梦华看着他的脸色吱呜了几息才说这是她与李家老太太打成一团儿那日所穿,袖口都扯破了,看见便觉心烦。 棋画却嫌扔了可惜,捧着那衣裳看了又看。 最后谢梦华便将那衣裳给了棋画,棋画改了之后倒是常穿,他还觉确实穿了那外衫棋画整个人都比往日大气了不少,还赏了她些料子叫她回去裁制衣裳。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裴昭谦看向李建申的眸中俱是锐意, “说吧,你还能给我什么?你想要什么?” “都督当真是痛快之人!” 李建申向前一步,费了些力气才朝裴昭谦施了一礼, “绑她之人在这城中也有同谋,我替你找到这同谋,都督免去我之前的所有罪责可好?” 裴昭谦沉沉的看向李建申, “我若没算错,此刻城外怕是已经寻到了你所说之处,今日日落之前定然是会寻到她的!” “都督就不怕那绑匪见色起意伤了她?” 李建申又向前一步,低声朝裴昭谦道, “我说的话都督不妨考虑一下,与您而言并不吃亏!” “裴某此生最厌恶之事便是受人威胁!” 裴昭谦拎着马鞭站起身,走到李建申身前,用马鞭点了点他的肩膀, “你若寻不到那同谋,问不出她到底在哪处,就别怪我新仇旧恨一起算!我十六岁上战场,死于我手下之人成千上万,我并不介意手下多一个亡魂!” 话音落下,人已大步离去。 李建申立在那里,额头冷汗津津,眼中却全是阴鸷。 第九十九章 前因 李建申离了城门便的值守小屋便回了府。 进府之后他直奔孙巧莺所住的厢房,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屋中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站在门外细细听了片刻,确认了心中猜想。 那日孙巧莺陪他去官署,回来的途中路过医馆,她便说他胳膊的伤处该换药了,与他一道去了医馆。 进门后他去后堂换药,孙巧莺便等在外面。 可他换了药出来却不见她的人影儿,问了外面跑堂的小童,说是有个男子寻进来,两人一道出去了。 他正心中起疑,便见她急匆匆的跨进门来,手中还拎着一包糕饼。他问她去了何处,她眸中几番闪烁,说是给阿娘买些糕饼去。 这事本是寻常之事,可在孙巧莺身上却并不寻常。 他虽与她相处不多,但却也从下人口中听说过她的一些日常琐事,她并不是那大方之人。 因他并未给她甚么名分,所以在府中她并没有月例。是以入府时间虽有段时间了,可她却并未有什么钱财,更从未给阿娘采买过什么物件,阿娘还因此与他抱怨过几次,说她小门小户出身,不如谢梦华为人处世大气。 心中起疑,他踱步朝外行去,便见转角的巷口有个壮硕的男子一直瞧着医馆的铺面,看着不似寻常百姓,满脸戾气反倒像是匪徒。他心念一转,抬步出门想去询问一番,却被孙巧莺拉住。 再一转眼,那人便消失不见了。 他回府之后便越发留意孙巧莺,相隔两日她借为他买药为由又出了府去。他瞧瞧跟在后面,又见到了那个壮硕男子。 本以为两人是有私情,他还想过些日子找机会将孙巧莺赶出府去,谁知刚过一日便出了事。门房将谢梦华的金钗和裙衫交给他时他有一瞬的解气,可坐在那里半晌,瞧着那熟悉的裙衫,他终究是存了一丝良知。 寻了门房来问送东西之人是何相貌,那门房说那人蒙着脸,看不清容貌,可看着身材高大壮硕,瞧着鬓发很浓密,他脑中灵光乍现。 此刻站在门外,听着门内孙巧莺和孙大娘的对话,他更是将所有事情都串在了一起,大概确认了事情的全貌。 抬手推门,门咣当一声炸开,屋内的两人看清门口的人俱是面色惊恐。 李建申迈步进门,朝着孙巧莺行了过去, “说,她在哪?” “谁?”孙巧莺仍是强装镇静,“郎君说的人是谁?” 李建申俯身迎上她的脸,惊的她仓皇退后了一步,“郎君,您这是干什么?”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人在哪?”李建申面色阴沉,神色冷淡。 孙巧莺仍是嘴硬的不肯吐露半句, “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李建申冷笑了一声,定定的瞧着她的脸,默了片刻,开口说道, “你那日与我去官署归来非拉着我去医馆,可我明明再隔两日才是换药的日子,我当时问你,你说你记错了!这几日你每隔两日便会借出门给我买药出府去,其实都是去医馆外的那条巷子里去寻人,我说的可对?” 孙巧莺如遭雷击,“你……” “我怎么知道的是吗?”李建申轻笑了两声,“你若能再细心两分,便能知晓你每次出府身后都有人随行。” “你知道我现下拿不出那匪徒索要的500枚开元通宝,而我现下又急需一个机会在裴都督面前立功赎罪,所以你知道我一定会去寻谢梦华。但你的目的却并不是叫我立功赎罪,而是想叫我亲眼见到谢梦华被那贼人所辱……断了我对她的念想!我说的可对?” 孙巧莺睁大双目,她确实是这样想的。但她除了想断了李建申的念想,还想叫谢梦华在妫州城中再也无法生存。 她被贼人掳走的消息一旦在妫州传开,那她到底清白与否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外人的流言蜚语中她已不是清白之人。 到那时她不相信李建申心中不介意此事,她可以得不到李建申的爱,但她却不能叫他心中仍心心念念的惦记谢梦华。 李建申看到孙巧莺惊恐的面色便知事情就如自己所猜。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送你去官署上了大刑再说?” 孙巧莺听完双腿一软,软绵绵的跌坐在地上,一旁的孙大娘早已哭做一团儿, “郎君啊!您饶了巧莺这一次吧,她是鬼迷了心窍了才做下了这样的事情,您放过她,我将她送回乡下去,往后定然不会叫她在您面前碍眼……” “滚出去!”李建申呵斥道,“你的事儿等我办完了她的事儿再跟你算账!” 孙大娘看见李建申森冷的眼神,还想嚎哭的嘴僵在那里,连滚带爬的出了门。 “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的!” 孙巧莺早已泪流满面,却仍是挺着脖子不服输, “你想拿我去与裴都督换封赏?那你便是做梦,我孙巧莺若是得不到一样东西便是毁了也不会叫旁人得到!李建申,你与我本就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出身,一样的阴暗,可你却打心眼儿便瞧不起我!” 李建申哼笑了两声,向前一步俯身看着孙巧莺的脸。 片刻,他伸手捏住她的脸颊细细的摩挲。孙巧莺不知他要做什么,也定定的看着他,却忽然感觉脸上一阵钝痛,随即面目间所有的观感都在收缩,李建申的掌心紧紧的贴在她的唇瓣和鼻息间,叫她一时喘不过起来。 呼吸哽在喉间,脑中也渐渐迷蒙混沌,乍然间脸上的束缚又全数消失,耳边听到那仿似来自鬼魂精怪的低语, “连这都受不住,官署里的大刑你觉得你能受住几个?若你说出她身在何处,我便放你一马,你还可留在这府中!” “你……”孙巧莺呢喃出声,“你说的是真的?” 李建申颔首。 孙巧莺看了看李建申,咬唇犹豫了一下,缓缓道, “她在乡下安置流民的村子里,倒数第二个院落……” 话未说完,便察觉手腕一痛,然后便有什么东西束在了手臂上,她垂目去看,发觉就这一息间自己的手腕已经被李建申捆的结结实实。 第一百章 后果 孙巧莺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建申,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嘲弄的笑意。 “你!” “我言而无信?”李建申缓缓直起身,“我若是不如此说,你如何能说出她的下落?若是能为我的前途做些帮助,我倒也能领你一份情……” “你无耻!”孙巧莺明白了李建申的意图,咬牙切齿的骂道。 李建申却并未在意,大步行出去唤来竹书, “将她看管好,我回来之前不允许任何人进出这间厢房,最重要的是不能叫她死了!” 竹书往门里瞧了一眼,见孙巧莺被捆缚在地上,泪流满面,眼神直直的瞧着自家郎君,满眼都是怨恨,那眼神骇的他连忙收回了视线。 “知道了,郎君!” 李建申交代完便自去牵马离开了县尉府,上了坊间道路,他便急行催马朝城外赶去。 - 谢梦华拖着棋画刚走出被囚的院门,老远便见有人过来,棋画刚想喊被谢梦华一把拉住, “别说话!” 远处绿树成林,那身影在林中看不真切,谢梦华并不知那人是不是院中之人的同伙,她细想片刻,拉着棋画朝那人影的反方向慢慢的行去。 贴着围墙根儿慢慢的走,走到尽头便无路可走了。 谢梦华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边是一片农田,田里种满了玉茭,此刻刚刚长起半人高,不似能藏住人的样子。右手边便是那通往山脚下的水渠,自上次大雨过后,那水渠的水便涨了起来,看着黑黝黝的不知深浅。 时不待人,身后那人越离越近,两人眼前已无路可退。 若是再等一会儿那院子里的贼人发现她们不见了,必然会出来寻她二人,谢梦华心知不能再拖延,脱了身上的外衫扔到离自己几步之遥的玉茭田里,然后拉着棋画去了河边。 “棋画,你可会避水?” 棋画点了点头,“可我挺不了多久!” “不要紧!”谢梦华一边走一边在水渠旁的芦苇里寻着些什么,一会儿的功夫便利落的折下两根苇子杆,递给棋画, “一会儿含在口中,将杆子露出水面用嘴换气,咱们下水!” 说完人已经顺着水渠的倒坡滑了下去,棋画随后跟了下去。 虽已入夏,可那渠中之水仍是冰冷寒凉,只消片刻谢梦华的手脚便都麻木起来,浑身也冷的厉害。 她看向身后的棋画,朝她比了比手势,叫她莫要在水中乱动,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芦苇丛自己先游了过去。 两人贴着芦苇根部的位置刚刚藏好,便听得岸上有男子说话的声音, “你个蠢货,青天白日两个大活人从你眼皮子底下跑了你都不知道?你那狗脑袋是干什么吃的?” “大哥,我错了!” “错有什么用?一天天的除了吃就是裤裆里的那点子事儿,什么东西?现下开元通宝还没到手,人先没影儿了,若是那被人报了官署,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大哥,那现在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赶紧跑,回乡下躲一躲再说!” 说完,那散乱的脚步声便瞬间消失了。 棋画在水下朝谢梦华比手势,谢梦华叫她等待片刻,可她口中的气再也憋不住了,哗啦一声浮上了水面, 胸腔里憋闷的那口气终于是缓缓吐出去,刚换了口气,便听岸上嘿嘿的笑声, “大哥,你这办法还真顶用!你瞧瞧,这小娘子不就找着了吗?” 棋画惊恐的看着岸上自上而下看着自己的人,忍住要喊谢梦华的冲动,手指紧紧抓着芦苇丛躲闪那肥硕汉子探下的木棍。 谢梦华在水下早已听清他们之间所言,她刚刚便怀疑这二人是做戏给她们看,却未料想棋画能那样冲动的浮上水面。 此刻那肥硕汉子的木棍已经扎了下来,那木棍的尖端离自己的脸只有一指的距离,她思索片刻,也浮上了水面,大大的呼了一口气,将气喘匀了,才将脸面上岸上的壮硕男子, “我瞧着你们不是那大奸大恶之徒,若你们是为人出气才绑了我们,那我无话可说!可若你是为了开元通宝,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放了我,我可叫人将500枚开元通宝送到你指定位置,这范阳九州何处都可!” “但我们若死了,你不但一分拿不到,还会从此变成逃犯,终身被官署通缉。就算你得了再多的开元通宝,这一生也只能东躲西藏,无法正大光明的行走在这日头之下!” 谢梦华瞧见那壮硕汉子神色有些松动,又接着道, “你若能放过我们,我会与裴都督说你是遇到贼人掳走我,半路将我救下……” “你才是那谢家娘子?” 岸上的壮硕汉子此刻才真正的看清谢梦华的脸,孙巧莺只与她说谢家娘子带着满坠樱花金钗,掳走人那夜他也只看了两人头上的金钗,确认了是那樱花金钗,这才将人掳走。 可他仍是半信半疑, “你可是为了维护你家娘子才这番说辞?” 谢梦华浮在水中,早已冻的浑身颤抖,嘴唇血色全无,她敛下神色, “若你不信,我也无法。你也可去城中打听一番,我不日便要与这范阳九州的裴都督成婚,若我真的出了何事,怕是你兄弟二人也没命可活!生死与否,富贵亡命全在你一念之间,你若仍一意孤行我也无话可说!” “你当我是傻的?若是放你回了城中,我们兄弟更是没有命能拿到那开元通宝!” 谢梦华离水渠边的渠道很近,她刚刚已隐隐听到从远处传来地动的声音。若她猜的不错,那应是马蹄声,她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再坚持一下。 她状似没了气力般朝棋画那里靠去,瘫软在她身上,然后紧紧捏住她的手。棋画听到耳边谢梦华从口中发出的气声, “拖时间,伯都应是来了!” 棋画会意,环住谢梦华哭喊道,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 这一喊可把岸上的两人惊到了,那肥硕汉子看了一眼壮硕男子,嘴里说出的话已经不成个句子, “大……大哥!她……她……她要是真死了,完了真……像她说……的……那样……可怎么办?” “他妈的给我闭嘴!” 那壮硕男子踹了肥硕汉子一脚,“赶紧把人弄上来,别真死了!” 说完自己先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