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她无所畏忌》 1、第1章 《公主她无所畏忌》 文/假面的盛宴 01 建兴六年,冬。 刚下过第一场雪,天京皇宫的青瓦上还笼罩着一层白,但宫道上的雪却早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位于北宫门挨着御酒库的一座小院,此地挨着万松岭,是整个皇宫最偏僻的地方,平时这地方少有人来,也就内侍们取酒时会走到这,近日此地却十分热闹。 无他,最近这里住进来一位‘娇客’。 消息早在私底下传开了,却碍于太后和圣上还未表态,少有人敢人前提及,顶多就是私下议论几句,再因此牵起前朝往事,感叹一下当年上京城破时的惨烈。 元贞昨晚便收到消息,说是今天会有一位内官来看她。 内官算是对宫里内侍的代称,这些天元贞见过许多人,有内侍有宫人,这些人大多不是正路子来,多是以送茶送水送物的由头,来她暂住这院里来回走上一趟。 这行为极不符合宫里规矩,但元贞人在屋檐下,自然说不得什么。此番说有内官来看她,算是正式知会她一声,元贞估摸着应该是有结果了。 果然,刚用过早饭,小院就来了几个内侍。 为首的老宦官穿一件紫襕圆领袍,腰系革带,头戴皂色朝天角幞头,蹬着一双翘头皂靴。 只看他这身打扮,就知品阶不低,打底也是个都知。 他年岁有些老了,脸上沟壑丛生,一双老眼精光闪烁,在元贞身上来回巡睃着,扎得她皮肉生疼。 看了脸,还要看身上以及衣裳,乃至手脚。 甚至连脚上的鞋,都被他再三打量。 哪怕元贞再淡定,也不禁随着他的目光,磨蹭了下自己有些干枯的脸,蜷起皱裂还没好的手指。 她从北戎逃回来,一路何止三千里,路上躲躲藏藏走了快半年,为了不暴露身份,一路乔装疯子乞丐,还不敢显露女儿身,只敢乔装男疯子男乞丐。 这样的她,怎可能是好看的? 若换做多年前,元贞定要让人掌他的嘴,可今非昔比,她早已非当年的元贞公主,在敌国北戎一待就是近十年,这老宦官品阶不低,一看就是宫里派来确认她身份的。 老宦官最后在她脸上巡睃了一眼,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 一个灰衣小内侍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碗。 元贞迟疑:“这……” 老宦官咳了一声:“之前已经来过几拨人看过娘子了,这些人说是以前在上京皇宫里服侍过,实际上都是些边角废材,从未在贵人跟前服侍过……” 这倒是实话。 宣仁二十四年,北戎攻破上京,除了掳走了一众皇室宗亲高官大臣,连宫里的宫人也未放过,掳走了共计三千余人的宫人内侍,以及无数能工巧匠。 能不被掳走的,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就是些边缘人物当时躲藏起来了。 “前日,倒有一真正宫里的老人儿来看过娘子,乃当年孝恭肃皇后身边服侍的近侍……” 孝恭肃皇后乃先帝正宫皇后,本家姓吴,人称吴皇后。五年前死在北戎,被南昊这边尊封为孝恭肃皇后。 她身边服侍的宫人,自然是见过彼时还是公主的元贞。 “此人姓甚名谁?内官可否告知?”元贞按下心中不祥之感,询问道。 老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大抵是时过境迁,此人容貌大变,娘子并未认出她来,又或是娘子本就不认识此人——” 事已至此,形势已经很明显了。 不管是不是有这个人,不管之前宫中的老人是否认识她,显然这老宦官以及他背后之人,认为她是个赝品。 又或是,哪怕她真就是元贞公主,他们也不打算认她。 毕竟,她是真是假,都是他们一己之言。 但元贞还抱着仅剩的一丝希望:“何必听从一个宫人的一己之言,我既回来了,圣上必然不会避而不见,不如就让圣上亲自来确认我是否是元贞公主。” 如今南昊的皇帝名叫萧杞,乃当年的七皇子信王,同时也是元贞的弟弟。 二人虽不是亲姐弟,但早年情义深厚,萧杞算得上元贞一手养出来的,这也是为何她从北戎逃出来,毫不犹豫就往位于吴地的天京来了。 “大胆!” “圣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老宦官勃然大怒。 “你这妇人,你既寻了上门,又自称是公主,我等自是以礼相待唤你一声娘子,可你不过是个市井无赖的泼皮妇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实话不怕告诉你,你既谎称从北戎逃来,宫里自然要查证。” “这几年南朝与北戎也不是没有往来,宫里早已派人去北戎询问过,元贞公主已于月前病逝在北戎都城,哪里还有什么元贞公主?圣上得知这一消息大恸不止,至于你胆敢这冒名顶替他人的贼妇——” 老宦官一挥手。 “来啊,把这药给她灌下去!” 数名内侍蜂拥而上,不由分说将元贞团团围住。 她早已非当年养尊处优的公主,这些年的遭遇也磨砺得她能忍常人不能忍,受常人不能受。 别人来拿她手脚,她反手就挠了回去,挣扎、厮打……可惜双拳难敌四手,那药终究还是被灌了进来。 “……什么不冒充,你竟冒充元贞公主,真是不知死字怎写!不知咱圣上幼年与元贞公主亲厚,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姐弟,老虎的胡须也敢乱摸……” 被挠了脸的内侍也恼怒附和:“此女甚是凶悍,哪是什么皇家贵女,说是市井悍妇也不为过,定是知道些前朝旧事,故意来冒名顶替求富贵的。” 这药毒性太大,很快元贞便觉得手足麻痹,浑身僵硬,腹中却宛如火烧一般,丧失了挣扎。 见此,几个内侍将她扔在地上,退出门外。 屋中只剩了老宦官一人。 少顷,他来到元贞身边,蹲了下来。 先按了按她僵硬的手脚,又看了看她正在往外淌血的眼鼻,这才放下心来,低叹了一声。 “元贞公主,您是个巾帼英雄,当年上京城破,您苟且偷生护住了先皇和圣上,之后又寻了机会将圣上这根独苗送了出来,杨将军要带您一起走,你顾念先皇还在北戎手里,不愿独自逃生…… “这偌大的萧氏,龙子凤孙麒麟儿无数,竟无一人有您的担当和谋略。即使老朽在听了您的事迹后,也不禁要为您竖起大拇指。 “可惜啊,可惜您错估了人心……” 老宦官说得格外唏嘘。 “这几年随着议和派声望渐大,南朝早已不是当年刚建立的南朝。如今杨将军在外抵抗北戎,朝中却是议和派坐大…… “当然,议和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可以换回想换的人,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任由太后先回来……” 太后? 钱婉仪? “你道太后归朝后,为何没有后续?接您回朝之事,朝中曾重提数次,皆被人所阻,后续再无人敢提,只有杨将军锲而不舍,还记着当日承诺,誓要迎你还朝。只可惜吵不过那些人,只能……” 思绪僵硬转圜之间,元贞已然明白了一切。 她艰难地咽回即将顾涌而出鲜血,用仅存最后一丝余力问道:“此事,萧杞可知?” 老宦官并未答她,可怜悯的眼神道明了一切。 “日前,太后驾临仁政殿,让圣上屏退左右……之后,慈宁宫便下了命令……” 元贞讽笑一声,不再言语,阖上双目,静待死亡的来临。 临到最后气息消散之际,只有这老宦一声长叹陪伴,就如她这可笑的一生。 . 又是一年春。 打从进入这春天,皇宫里的花儿就都开了。 形形色色,姹紫嫣红,一片生机盎然,昭示着又是一年好年景。 值此之际,偏巧最近宫里就出了件事儿。 日前,刚进京不久的新贵——前环庆经略使庆州守备,现忠武将军兼神卫军都指挥使杨變,与人饮酒时大放厥词。 话中提到元贞公主,总之很是说了些狂放之言。 这些话在上京大肆流传开来,又从市井传入皇宫,元贞公主得知后很是生气,当场砸了茶盏,怒斥那西北蛮子贼配军痴心妄想。 之后便连着数日闭门不出。 往日每到春天,元贞公主最是喜爱四处踏青,远的地方去不了,上京附近的各个皇家别苑都有她的足迹。 赏花、品香、骑马、办各种花会茶会,一派热热闹闹。 如今倒好,门也不出,人也不见,倦怠梳妆,别说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作为贴身侍候的希筠绾鸢也很是忧心。 “公主还没起?” 见绾鸢从后寝走出来,希筠转头看向她。 绾鸢二十些许的模样,柳眉长目,长相很文静。穿一身蓝底儿小簇花圆领窄袖袍,头戴皂色软巾幞头,脚踩云头履。 这是宫里女官惯常的打扮。绾鸢身为金华殿管事女官,品阶为三等小殿直第一等长行,算是入了品阶的正式女官。 绾鸢脸上没有笑,微微地摇了摇头。 希筠面露忧虑之色:“你说公主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惹得公主还在生气?” “你胡叨叨什么!”绾鸢压低了声音,“公主是那般小气的人?” “那你说是为甚?公主可从未这般过,哪怕是上回公主惹圣上生气……” 这下绾鸢彻底稳不住了,几步拉着希筠走到一个背人处,这才斥道:“你可什么都敢说,这话是你能说的?也不怕被人听见拉你去六尚局问话!” 希筠嘴上没说,微撇的嘴角却说明了一切。 绾鸢长叹一声:“行吧你,你就仗着公主宠你。跟着公主一路没吃苦没受累,升到小殿直第三等长行,你看看你哪有点女官的模样,还不如那些小宫人知事懂事。” 一见绾鸢这么说,希筠顿时蔫了,她讨好地拉起对方衣袖,撒娇地摇了摇。 “好姐姐,我知错了,我这不也是担心公主,才口没遮拦,以后…以后我再也不了就是……” 绾鸢也知希筠没甚坏心,不过是性子活泼有些管不住嘴,虽是如此,公主平日里也就喜欢她活泼开朗的性格。 “最近本就不太平,哪怕你心中真这么想,也不要显露出来,免得让外人看了金华殿的笑话。再说,公主什么性子你不知?她哪是因一些流言而生恼的性子,肯定是有什么事——” 绾鸢肯定地点点头。 “肯定是有什么事,但我们不知道。公主既然没跟我们说,必有不说的道理,我们小心侍候着,这种时候尽量不要多生事,甭管外面如何,我们首先要把自己稳住。” “我知道了。” 这时,一个宫人快步走了过来。 “内人,七殿下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希筠小声道。 绾鸢瞪了她一眼,“你先奉茶,我进去看看再说。” . 绾鸢这话说得含糊,但希筠明白意思。 看似在吩咐小宫人,实际上是告诉她,让她先把七皇子稳住,她则要进去问问公主的意思。 毕竟公主和七殿下素来亲近。 七殿下母亲出身低微,又不得宠,这么多年还诞了个皇子,也不过只封了个婉仪。 这还是圣上看在公主和七皇子亲近,而七皇子又认了已故的蒋德妃做养母的份儿上,才升了钱氏的位份。 连带着七皇子也得了不少好。 别的皇子,不管是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总之该有的地位和待遇一应都不低。一般皇子只要立住了,都是先封国公再封王,少有过了十二还未封王的。 唯独七皇子,因出生就不受期待,亲娘也让圣上厌恶,置若罔闻直到去年,公主特意在圣上面前提了提,才封了王。 当然,这其中还牵扯到一桩宫廷秘事,许多宫人都知晓,但无人敢人前提及。 总的来说—— 在宫里众人眼里,七皇子和元贞公主素来亲近,所以这般情况下,公主怎可能会不愿见七皇子? 一开始,绾鸢和希筠也不敢置信,还是近日七皇子连着数次来问安,公主明摆着不想见对方,才管中窥豹到一些。 这种隐秘自是不能让下面小宫人知道,因此二人才如此讳莫如深。 2、第2章 02 其实殿里的元贞早就醒了,自然没漏下外面这些动静。 无人知晓,近日元贞深居简出慵懒倦怠的原因,竟是她做了一个梦。 连续数日,每天都做着同样一个梦。 而让人惊奇的是,这个梦并非常人那般杂乱无序,而是有前因有结果,长度竟横跨十年之久。 大昊立国一百六十余年,虽边关多有战事,但由于商业鼎盛,担得起国富这一说,所以即使常有战事,对身处上京的人来说也无伤大雅。 元贞没想到大昊竟有亡国的一天。 一切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堂堂大昊国都的上京城竟被敌国军队围了个水泄不通,整个上京、皇宫一片惶惶不安。 她刚得知这一消息,就被人告知敌国领兵的皇子指名道姓地要她,说让大昊将她送过去,才可再提求和之事。 她仓皇失措,跑去找父皇询问详尽。 好不容易见到人,父皇却一言不发,甚至不愿回头看她一眼,只掩面垂泪做挥手状。 还是事后她才知晓,北戎哪是只要她,不过是兵力不足,又深入敌后,佯装诈和来试探大昊底线。 他们不光索要了大量割地,还索要天价赔款。 是砸了整个上京城,都凑不齐的赔款。 凑不齐怎么办? 那就拿人来抵。 男人是顶梁柱,是大昊根本所在,那就先拿女人来抵吧。 底线就是这么一点点被探知的。 先是罪臣家眷及平民女子,再是高官勋贵家妻妾、皇室宗亲女眷,宫妃、公主,乃至皇后,连大昊皇帝最宠爱的公主都要来了,还有什么要不来? 这些女人被以求和派为主的大臣悉数送出城。 即使这样,上京城还是破了。 整个萧姓皇族被一网打尽,连皇帝大臣也皆沦为阶下囚,北戎烧杀抢掠一番扬长而去,留下一片狼藉。 而她的噩梦也自此开启了。 其实早就开始了,在她被送出城的那一刻。 她没有寻死,不过是不甘罢了,就想问问父皇,为何忍心将她送人?难道多年的父女之情,都是假的? 萧杞是第三批被送出城的,也是第一个被送出去的皇子。 他素来不得宠,都知晓出城就是闯鬼门关,生死难料,哪个皇子愿意出城?别人都有母家舅家庇护,独他没有,那便是他了。 那时—— 她还不知后续会有萧氏皇族被一网打尽的事情,见萧杞惶恐不安,又稚嫩柔弱,明明也刚遭受大难,却强撑着笑与那北戎皇子慕容兴吉虚与委蛇,就为了照拂这个弟弟。 之后大昊国破,所有人被掳北上,一路上饥寒交迫,男子为牛为马,女子为奴为婢,可以说一切常人能想到的惨事,都在这里发生着。 期间,她寻到机会拼死将萧杞送了出去,数年后自己也侥幸从北戎逃出。 几番生死,来到南昊。 彼时萧杞已在南朝登基为帝,可等待她的不再是一声饱含着亲近的‘阿姐’,而是那一碗毒酒。 . “公主……” 绾鸢进来了。 元贞却佯作不知她来做什么。 直到她又唤了第二次,低垂的帐中才有了些许动静。 “何事?” “七殿下来了……” “他又来了?” 这话颇有含义。 绾鸢不禁捏了捏手指,踟蹰道:“公主,七殿下他……” 她似想劝什么,虽然她也不知该劝什么。 “行了,我明白。” 帐中,披散着长发的人儿缓缓坐起,“再一再二,不可再三。罢,服侍我起吧。” 见公主不再对七皇子避而不见,绾鸢到底心底一松,忙扬声叫殿外候着的小宫人备水进来。 之后洗漱更衣梳妆打扮,不必细说。 见一向爱美的公主终于开始打扮了,而不是连着多日倦怠梳妆,连帮绾鸢打下手的小宫人们也不禁面露几分喜色。 . 外殿,萧杞已经喝下两盏茶了。 他格外坐立难安,不知素来待他亲厚的阿姐,为何连着数日都不见他。 是他不知何处惹了阿姐生气?还是真如流言那般,阿姐是因为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不堪受辱才羞于见人? 可即使——羞于见人,也不该是不见他。 在萧杞心里,他是阿姐最疼爱的弟弟,平日里不管是功课还是为人处事,阿姐对他都是敦敦教诲不倦,往日阿姐从父皇那儿得了什么好物,也从来不会忘记他。 不是亲姐弟,却胜似亲姐弟。 萧杞甚至早在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当阿姐的依靠,哪怕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阿姐失了圣宠,无依无靠。 等到那时候他肯定长大了,有他这么个弟弟在,谁也不能欺负她。 萧杞从未想过有一日阿姐会不再亲厚自己,想都不敢想,因此这几日的处境让他格外难安。 就在萧杞胡思乱想之际,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元贞。 她一改往日张扬华丽的打扮,今天打扮得格外素淡。 牙色的抹胸,青色齐腰襦裙,外面是一件天青色绣兰纹的褙子。 难得她今日未梳高髻,也未戴花冠,而是梳着半垂的蝶髻,头上的发饰也不多,只随意的斜插了根青玉簪子。 但她肌肤赛雪,乌发红唇,面如芍药,本就是个富贵美人儿,秾艳瑰丽的长相,如此素雅的打扮,在她身上倒显得有些不协调。 倒不是不好看,美是极美的,毕竟元贞公主乃皇宫独一无二的绝色,世人皆知。就是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难道说近日阿姐深居简出,不见外人,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惹了父皇生气的缘故? 见到这样一副情景,萧杞不禁又换了想法。 无他,世人皆知宣仁帝不喜治国,反而喜欢舞文弄墨,是个典型的文人性格。而时下文人雅士喜好玩弄风雅,总之一切都逃不开一个‘雅’字。 宣仁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上行下效,竟形成一股风气。皇宫作为皇帝的居所,明明该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偏偏整体基调都为清淡素雅风,宫妃们也是一个赛一个往素雅处打扮。 元贞公主算是唯一的特立独行,那叫一个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怎么奢侈华丽怎么打扮。 关键宣仁帝也不训斥她。 换做旁人,免不得招来一顿冷眼,数月见不到天颜。换成她,圣上不但不训斥,反而说如此打扮甚好,不愧是朕的公主。 所以说,人和人真不能比。 当然,元贞也有‘投其所好’的时候,那就是她惹了父皇生气,想寻其‘示弱赔礼’之时。 这也是萧杞为何会这么想,因为宣仁帝最喜爱的颜色,便是天青色。 元贞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句素净点,绾鸢便‘自作主张’替她挑了这么个色的褙子,更没想到不过一件衣裳竟惹得萧杞如此多思。 此时的她心绪完全不在穿什么做什么上,来见萧杞也不过是知晓一直避着不见,恐会惹来非议。 而那件事,她毕竟还不确定。 思索间,她不禁又看了萧杞一眼。 这一眼,让萧杞格外难安,不禁摸了摸头不解道:“阿姐,你为何如此看弟弟,可是弟弟……” 元贞收回杂乱心绪。 眼前的少年不过舞勺之年,尚且稚嫩,白净的脸庞,青涩的目光,因为瘦,所以显得十分柔弱。 这样一个少年,真是梦里那若干年后一碗毒酒送自己归了西的‘好弟弟’? 可若不是,为何那个梦这么真? 那一碗毒酒之烈,她至今都能清晰感触到五内俱焚的巨疼。 还有这张脸,一看到这张脸,她心底那股被背叛的愤怒、委屈以及讥讽苍凉之感,就止不住往外冒…… “阿姐,阿姐……” 元贞回过神来,才发现萧杞竟不知何时伏在了自己膝上。 就如同他幼时那般,不过那时他才几岁,还是幼童,而如今却已经长大,已经是个小小少年了。 而她竟不知何时掐在他白净的脸上。 旁边,希筠直接吓傻了,绾鸢倒是想制止,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阿姐,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少年倒抽着气,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脸颊。 元贞眼神深暗,语气却歉意。 “竟不小心捏疼你了,我还当你是小时候呢。” 萧杞忙讨好说:“我幼时阿姐就喜欢这么捏我脸,说肉嘟嘟的十分可爱。若换做旁人,我自不会让他捏,不过是阿姐……” 说到这里,他故做儿态:“阿姐你想捏就捏吧。不过我现在不小了,阿姐私下捏捏就好,人前就算了?” 有他这一番说辞,再加上绾鸢和希筠故意从中打圆场,殿中漾起一片欢快的笑声,十分和乐。 元贞也笑了起来。 一如既往的,绝美,明艳。 “好啦,我人前不会捏你的。” 她敷衍地摸了摸被她掐红的那一块,收回手摇了摇帕子,又嗔道:“都多大人了,还做小儿态,你也不嫌羞。” “在阿姐跟前,我才不嫌羞……” 已经完全放下心来的萧杞,并未发现他的阿姐语气亲近,实则眼底一片幽深。 之后,元贞照例问了问他的功课,就让他走了。对于她多日不在人前露面,也只以身体不适为由做了敷衍。 等萧杞走后,绾鸢和希筠都松了口气。 二人自是看出公主对七皇子的怪异,可二人什么也不敢说,也不敢问,生怕坏了公主的心情。 . 走出金华殿,萧杞一改来之前的忐忑,连身边的内侍都看得出他心情不错。 越过万寿山,穿过踏仙桥,刚转过弯,迎面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两名宫装少女。 两人都是明眸皓齿,煞是美丽,正值芳华。 萧杞一愣,拱手一揖。 “十四姐,十八姐。” 这二人正是淑嘉公主和淑安公主,一个在公主里头排十四,一个排行十八,乃四妃之一的梅贤妃所出。 “原来是七弟。” “这是从金华殿出来?”淑安公主好奇道。 不同于面对元贞时的童稚和亲近,此时萧杞显得拘谨很多。 “弟弟有些许功课不懂,去向十三姐请教。” 对于萧杞为何不向教授皇子学业的讲读学士请教学问,而是来找元贞,二人并未说什么。 毕竟元贞公主可是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也极为精通,甚至经史子集都有涉猎,连圣上都称赞此女肖吾。 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可质疑的? 又或是敢质疑的? 所以淑嘉和淑安也只是笑笑,道一声‘那七弟快去忙罢’,便主动让开了路。 待人走后,姐妹二人对视了一眼。 “也难得那萧圆圆会羞于见人,看来那西北来的蛮子大放厥词,确实让她羞窘难当,听说那日她气恼地砸了茶盏,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萧圆圆也有今天!”淑安讥讽道。 她素来讨厌元贞,人前也就罢,多少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十三姐,可人后从来是鄙夷的直呼其名。 大昊的公主是不取名的,也不是不取名,而是多以美誉为名,既是名,也是封号。待年长后再次进行加封,则冠以国封号。 自然也有小名,都是各自母妃取了,只做私下称呼,明面上是不用的。 圆圆就是元贞的小名,因为她幼年生得圆胖,得一此名。 因为爱美,待元贞长大一些,就不让人唤她小名了,谁唤她就对谁生气,也就已故的德妃和宣仁帝算是唯二的例外。 宣仁帝越是哈哈大笑亲密地唤着圆圆、朕的圆圆,淑安越是厌恶。 都是年纪相近的姐妹,凭什么一个被捧在手心里,一个不过是众多女儿之一? 这种对比,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嫉妒怨恨。 而直呼对方小名,就是淑安的报复手段之一,却也只敢私底下喊一喊,表面上不敢掠其锋芒。 淑嘉柔声说:“你也收敛些,宫里人多耳杂,也不怕传到她耳里,又生事端。” “我看谁敢乱嚼舌根!” 淑安转头,目光锐利地扫视身后一众宫人,明明也是妙龄少女,却格外带着一股戾气。 那些被她扫视的宫人们,忙退了几步做垂首状,生怕触了这小祖宗的霉头。 其实别说她,身为年岁相差不大的姐妹,淑嘉何尝不是对元贞又妒又羡,不过她到底年长淑安两岁,还算稳重。 “行了,快走吧,母亲还等着我们。” 3、第3章 03 时间拉回到半个时辰前。 今日没有朝会,宣仁帝起得不算早。 昨晚他宿在化成殿,因此第二天当他一睁眼,就看见已是一副盛装打扮模样的梅贤妃。 宣仁帝是个风流性子,但也算顾念旧情,像四妃这些早年陪伴着他已经生育过子女的妃嫔,哪怕如今青春不在了,他也时不时会过来探望一二,或是宿在对方宫里,以示看重和恩宠。 梅贤妃亲手侍奉着宣仁帝洗漱更衣,犹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 期间,自然少不得会叙叙家常。 “听刘俭说,圆圆这几日沉寂得厉害,可是听了那杨變之言受了影响?” 梅贤妃心道:你都听说你心爱的女儿最近不开心了,难道不知是何缘故? 可面上,她自然不会这般表现,而是满怀担忧道:“元贞虽聪慧过人,到底年岁还小,被人言语所辱,难免会生出不愉。” 宣仁帝啧了声:“杨變此子桀骜不驯,胆大妄为,自打入京后就惹事不断,如今竟敢肖想朕的公主,真是不知死活。” 须臾,话音又一转。 “不过他初来乍到,大抵也不懂京中情况,怕是被人误导,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这次大破西狄,他乃首功,还亲手擒了那西狄王,又是权中青的义子,朕不看别的,总要看权老劳苦功高,在西北为朝廷驻守了十几年……” 梅贤妃虽不懂政事,但也听出了宣仁帝的意思。 其实想想也就知道,若真想惩治对方,就没有今天这一出了。 “朕的圆圆受委屈了!” 宣仁帝一击掌道,“也怪朕,舍不得女儿出嫁,留她至今,以至于坊间多有流言。人们好奇嘛,就会议论,议论就会有流言,看来如此这般是不行了,是时候该给圆圆寻个良婿……” 他径自自言自语,这边梅贤妃心中之气难以形容。 开口闭口朕的圆圆,要知道梅贤妃也诞有两个女儿,也是芳华正茂待嫁之年,可在他口中却一丝一毫没有那两个女儿的存在。 大抵是梅贤妃心中怨气太过,宣仁帝也有所察觉。 他看了梅贤妃一眼,补救说:“淑嘉和淑安也是待嫁之龄,你放心,朕绝不会厚此薄彼,定也会与她二人觅得佳婿。再过几日,金明池开池盛会,是时京中各家麒麟子都会到场,到时候你帮淑嘉淑安挑一挑……不过宋家的宋浦就算了,他…朕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 还不是给他的好女儿圆圆打算的! 不过梅贤妃能坐到四妃之位,显然不是没有城府之人,她也了解宣仁帝的性格,他既表现了愧疚,给了你台阶下,你就最好顺着台阶下来。 不然拂了他意,触怒了他,他即使当场不会发作,事后也会心生嫌隙。 宣仁帝还算是个脾气好的皇帝,尤其对待自己的女人,更是纵容。前提是别触了他的逆鳞。 谁是他的逆鳞? 他的好女儿圆圆算是其中之一。 “妾身在此先替淑嘉淑安谢过圣上。” 梅贤妃躬身行礼。 宣仁帝扶她起身,心中不禁更有些愧疚。原本不太上心的两个女儿的婚事,此时也正式被他记在心里。 又一想,除了圆圆、淑嘉淑安外,好像懿慧等人也到了年纪。这么一来,事情就有些多了,他得回去好好琢磨一番。 因为此事,宣仁帝并未留在化成殿用早膳,而是直接回了福宁殿。 待他走后,梅贤妃命宫人去请淑嘉淑安两位公主来。 . 淑嘉淑安来后,梅贤妃将方才发生之事提了提。 又嘱咐二人,是时要重视,不得任性坏了场面。 其实主要是嘱咐淑安的,淑嘉素来稳重,梅贤妃倒是不担心。 听完,淑安本就噘着的嘴,噘得更高了。 早在女儿来时,梅贤妃就看出异常,只是她没当回事,此时见小女儿这样的一副模样,不禁有些头疼地问怎么了。 淑嘉将之前来化成殿路上的事说了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淑安见不得元贞,一提到她就生气。 “你再是厌恶她,在你父皇面前也要学会遮掩,惹了她不就等于惹了你父皇,还想有好日子过?” 对小女儿,梅贤妃是教了又教的,可惜淑安不长记性,也是年纪小,城府不深,难免会和元贞起了冲突。 每次若生出什么事,还得梅贤妃全力帮着遮掩,为此她也是心力交瘁。 “与她交好的,都能多得你父皇两分待见。” “就不提旁人,那安庆一个没娘不受待见之人,早年谁知道还有这么个公主,因为巴结上元贞,当了她的小尾巴,如今一应待遇俱有,内侍省、六尚局哪个敢刁难她?” “自然不必说,还有那信王——” “一个不受待见生下的皇子,他娘一卑贱宫婢,竟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惜在你父皇酒里下药,得了临幸。即使侥幸怀上龙子又如何,她可是彻彻底底触了你父皇的禁忌,为此连个名分都不给她……” 宣仁帝自诩风流多情,他女人众多,皇宫里一大堆不说,早年在宫外民间也还有几个红颜知己。 他若喜欢你,不用你主动,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你若是耍什么手段,那可是真真正正触了他的霉头。 “若不是因为巴结上元贞,那母子二人能有今日?如今也是水涨船高……” 这些话梅贤妃私下说过许多遍,淑安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娘,你做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娘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娘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梅贤妃说得苦口婆心。 “这么多年了,不服她受宠的人那么多,现在还有几个不低头?左不过她是个女儿家,马上就要出嫁了,你也快要择婿了,受不了她多少气。实在气不过,你就对她视而不见,多学学你姐姐,你若是能学得你姐姐几分,娘现在也不用操心。” 淑安瘪着嘴:“我知道了。” “金明池盛会少不得她又要大出风头,到时候你别因为跟她怄气坏了场面……” “行了,我知道了。” 似看出女儿敷衍,梅贤妃叹了口气,换了话题。 “娘虽为你和你姐姐打听多时,到底不够全面,等到开池盛会那几日,你和你姐姐多看看,若有看中之人,表面不可妄然行事,私底下我母女三人再商量商量。对了,还有那宋家的宋浦……” 明显听出阿娘的迟疑,淑安和淑嘉都看了过来。 梅贤妃脸上难掩晦涩:“那宋家四郎就算了,那是你父皇为元贞打算的,不管最后成不成,你们最好别妄动念头……” 一听这话,淑安顿时勃然大怒。 “又是她萧圆圆!” 她一脚踢开脚边的棉墩子,气冲冲地跑了出去,宫人们拦都没拦住。 见淑嘉随后跟了过去,梅贤妃这才捂着心口倒在榻上道:“这祖宗真是要了我的命!” . 淑嘉刚出化成殿,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玉兰树下的妹妹。 见此,淑嘉也知道妹妹虽然气,到底没气晕了头。 宋家四郎宋浦宋青霜,可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郎绝独艳,世无其二。在上京城里大有声名。 他不光文采出众,本人也是当朝权相宋太师家长房嫡子,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身,身份高贵,不用赘述。 这般男子,自是上京城里有女儿人家的上上佳婿之选。 可大多数人家也知晓,这样的佳婿不是他们可以肖想的,和宋太师家联姻,那可真是睡觉做梦了都要笑醒。 “阿姐,你不用劝我,我倒不是爱慕那宋四郎,也不是想跟她争什么,就是见不得什么好东西都是她萧圆圆的,哪怕她不争,父皇惦着记着都要给她。” 见此,淑嘉也放下了一些心。 “娘平时说了那么些道理,你能明白就好,免得我再说惹你心烦。” 梅贤妃出身并不高,还是封妃后按惯例封赐了三代,家里才有了好的出身。 多年下来,经过一番苦心经营,梅家如今虽不至于跻身顶尖的世家名门,但在上京城还算有几分脸面。 凭什么梅贤妃不过生了两个女儿,就能位列四妃之一?那陈贵仪诞下两子两女,近些年颇得圣宠,也不过只是个四妃之下的贵仪? 这一切都脱不开梅贤妃的智慧,说她是宣仁帝的解语花也不为过。 她既知道投宣仁帝所好,自然不想女儿与其对峙。 淑安也明白这些道理,就是气不过。 “凭什么什么好的都被她霸占了,我连想都不能想,碰都不能碰?连阿娘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天天就会叮嘱我!” 她气得辣手摧花,一把一把扯着枝头上的玉兰花。 好好的花儿,被她扯得七零八落。 “好了,你也别气了,光气也没用还伤身。”淑嘉劝道。 淑安还是气呼呼的,扯了一会儿花,她突然说:“我虽不去故意与她相争以免惹了父皇厌烦,但我可以与她添堵。” 她双目放光,扔开手里的枝叶。 淑嘉不解其意。 淑安得意一笑,故作神秘地招招手让姐姐凑近些。 “阿姐,安庆自打那回宫筵上见过那宋家四郎,就一直暗暗爱慕那人,你说若是她知晓父皇打算为一众女儿选婿,其中又有那宋家四郎,她会干什么?” “你怎知安庆暗中爱慕那宋青霜?” 连淑嘉都不知道。 “你别管,反正我知道就行了。”淑安得意道。 “那你打算——”淑嘉顿了顿,细思了下说,“你即便告诉她又能怎样,她没有依靠,仰仗元贞为生,大概不敢明知故犯。” “你又怎知她不敢明知故犯?阿姐,你可别小瞧了安庆。我告诉你,有些人平时看起来唯唯诺诺,可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做起事来,才让人诧异。” 淑嘉还想阻拦,她还记得梅贤妃叮嘱的话,是时不要坏了场面。 可淑安哪里是听劝的人,不管不顾就走了。 “行了,成不成还不知,我就去试试。” . 见公主难得心情转好,希筠和绾鸢也打铁趁热,故意提了提最近后苑好多花都开了。 尤其提了梨园。 那梨园乃皇宫后苑一独特所在,园中遍植梨木,一到梨花盛开之际,满树梨花压枝头,纷纷落英,乃难得一景。 元贞素来喜欢那些开得热闹的花儿,单株的梨花她看着普通,但若是满园的梨花,那又是另一说。 她也清楚二人是故意哄她开心,她既把事情捋明白了,自然不会再避不见人。 遂,让人服侍她换了一身衣裳,做回平时惯有的打扮。又让宫人拿上花篮,带上闷了多日的狸奴小桃子,后被一众宫人拥簇着出了金华殿。 随着日头渐升,被雨浸湿的宫道渐渐淡去了湿痕,沿路有宫人见这一行人走来,忙都束手行礼。 心中自然诧异元贞公主的露面,不过一切杂绪都掩藏在恭敬的面容之下。 与此同时,元贞人前露面的消息,也在内廷中消无声息地流传开来。 4、第4章 04 玉煐阁。 送走淑安,安庆公主有些踌躇地坐回椅子里。 之前淑安突然到来,她虽诧异,但也心知淑安性格跋扈,她得罪不起,遂小心招待。 淑安不喜元贞,而她又与元贞交好,淑安突然找过来,安庆自然心生警惕。 哪知淑安也没遮掩,直接对她说了数日后金明池皇家盛事,是时上京各家麒麟子都会到场,宣仁帝有意为几个女儿择婿之事。 几个女儿。 几个? 反正安庆知道这其中没有她。 哪怕安庆清楚父皇不可能会彻底遗忘她,以后还是会给自己择婿的,但也清楚——父皇女儿众多,如今排行已经排到二十八了。 前头的姐姐们都已出嫁,眼下轮到她们这些排行靠中的适龄女儿们。 可她们这一拨,前有排行十三的元贞。 这是父皇心头肉,自是不用多说。 皇后所出的懿慧公主今年十六,梅贤妃所出的淑嘉淑安两位公主,一个十七,一个十五,还有周淑妃所出的淑慎公主也十五了。 这都是适婚之龄。 后头还紧跟着将要及笄的德庆,惠敏、惠安、淑宁等人。 哪个不是母妃身份贵重,哪个不是千娇百宠,她一个没娘的夹在中间,真是既可怜又可悲。 尤其这次,那个人也会来。 淑安特意提到宋家四郎,是不是听到消息父皇有意选他为婿的,就看是把哪个女儿许配给宋家? 淑安说,她和她姐姐并不打算择宋家子弟。 梅贤妃背后是梅家,梅家有自己打算,哪怕是公主出嫁,也要视梅贤妃和梅家的利益而定。 除去淑安淑嘉,再去掉刚及笄的淑慎,父皇最有可能是把懿慧或是元贞许配给宋家。 懿慧也就罢,哪怕她是嫡出的公主,她也胆敢争一争,可若是元贞…… 安庆不敢想象自己跟元贞相争的场面。 可恰恰她心中又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宋家四郎如此惊艳绝才的人物,必然是父皇专门留了给元贞的。 这种感觉非一夕一时,而是早就有了。如今事情到了眼前,她既不敢面对现实,又难掩羡慕嫉妒之意,可谓是复杂到了极点。 宫人青玉走过来,问:“公主,可还要去找元贞公主?” 安庆素来行事稳重,之前去了金华殿一趟,没见到元贞,事后又听说元贞连七皇子都没见,她这几日便识趣地再未去过。 今儿元贞刚在人前露面,消息就传到她耳里了。 她正犹豫着选个什么样的恰当时间,出现在元贞面前,既显得自己风淡云轻不谙其中事情,也免得是时尴尬,没想到淑安找来了。 如今又发生这么一出。 她该怎么办? “等会儿再说吧。”安庆魂不守舍说。 青玉看了自家公主一眼,没再出声。 . 这一犹豫就犹豫到了傍晚。 待安庆到金华殿时,元贞刚用过晚膳。 “怎么这时候来了?可用过晚膳?” 元贞将手从宫人所呈的香汤中收回,任一旁的希筠为她拭干手。 此时的殿中刚掌了灯,烛光晕黄,但架不住掌的灯够多,以至于殿里格外明亮。 平日里端庄素雅的布设,此时在烛光的照映下,时不时蹦出一点点碎金光芒,说是流光溢彩也不为过,显出了藏在内里的奢华。 哪怕安庆来过多次,甫一进来,也被炫得有些眼晕。 她微微有些走神:“已经用过晚膳了,还劳姐姐挂念。” 说话间,她也渐渐回过神,忆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这几日忙着给姐姐绣扇面,也未出门。这不,扇子刚做好,我就来寻姐姐了,只是时候来得不太恰当,姐姐勿怪。”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聪明,既说明了自己这几日为何没来,也显示了自己并不知晓元贞近日‘异常’之事。 见元贞擦干手后,在宫人的服侍下涂好润手的香膏,又恰到好处从青玉手里拿过锦盒,奉给她看。 一套下来,让人觉得既妥帖又亲近,只感叹此人会做人。 元贞也确实这么感叹的。 “什么恰不恰当,我也歇不了这么早。” 她打开锦盒。 是一柄团扇。 扇子本身倒没什么让人惊奇的地方,不过是用了香木做扇柄,让人惊叹的是扇面。 薄如蝉翼的扇面,其上栩栩如生地绣了一只斑纹猫,那猫儿正顽皮地扑着蝴蝶。翻过来再看,还是同一只猫儿,姿态却变了,变成了在扑蚂蚱。 猫儿是金华殿的猫,也是元贞的爱宠,一只名叫小桃子的狸奴。 而这扇面是双面绣,还是异色双面绣,同时猫儿玩耍的姿态绣得活灵活现,显然是认真观察过小桃子。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默默诠释着安庆的心意,以及她对元贞的用心。 “安庆手艺真好。” 虽没明说喜欢,但元贞的惊叹已经道明一切。 “姐姐喜欢就好。” 安庆露出笑容,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岔开话题说起数日后金明池开池盛会,是时她也想同女子击鞠队一同上场的事情。 提起击鞠,这还要说起宫里的传统。 击鞠,也叫打马球。 从前朝兴起,本朝也十分盛行。 但由于大昊缺乏马场,连战马都不够用,又哪能拿来玩乐?于是这一运动在平民中逐渐绝迹,已然沦为上层贵族们才玩的物什。 大昊历代皇帝都十分喜欢击鞠,经常在皇宫或是别苑举行相关的比赛,与王公大臣同乐。 到了宣仁帝这儿,他不光喜欢打还喜欢看,只是随着年纪渐长,近些年才逐渐演变成观看,极少自己亲自下场了。 宫里甚至有专门的击鞠队,不光有男子队,还有女子队。男子队多为内侍组成,女子队则由宫人组成。 至元贞十二岁那年,请命想领了女子击鞠队,彼时宣仁帝还以为女儿只是好奇随便玩玩,哪知元贞不但给女子队编了阵队,还加了对抗,在当年金明池开池诸军百戏场上一鸣惊人。 自那后内廷女子击鞠队不再是热场存在,而是成为每年皇宫乃至上京城百姓最期待的节目之一。 而元贞也成了女子击鞠队的领队,至今已五载。 这也是安庆为何会来找元贞来说想下场的事,毕竟她能不能如愿,还得元贞同意。 “你也想下场,你不是怕马吗?” “虽是怕,但为了讨父皇欢心,我也是能骑马的。说是想下场,其实不过是想做个样子……” 说到这里,安庆露出赧然之色。 “姐姐你也知道,我不同于你,我年纪也不小了,转年就十七了。我不同姐姐受父皇宠爱,怕是父皇难得能记住我这个女儿。所以我就寻思,能不能去开池会上露个脸,让父皇记起我,又或者也许有哪家子弟能看中我,让家中长辈向父皇求亲……” 安庆一直是个聪明人,元贞也一直这么认为。 就好比,安庆从不在她面前遮掩对她受父皇宠爱的羡慕,也从不避讳自己不受宠的事实。 不管她平时与自己相处,是不是用了很多心机讨她喜欢,至少她的聪明不让元贞讨厌,甚至有些欣赏。 在这深宫之中,看似平静无波,实则生存不易。 哪怕是皇子公主。宣仁帝生性风流,子女无数,再是龙子凤孙又如何,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想要博得那一两分的关注与宠爱,就要格外花心思。 元贞自己就是靠着邀宠才得以出头,又怎会鄙视旁人同样所为。更何况别人讨好的对象还是她。 心机她不怕,只要别触犯到自己利益,她一向视而不见。 可今日—— 元贞看向烛光下安庆白净的小脸。 安庆长得不算绝色,但柳眉杏目,削肩细腰,肤色白净细腻,自有一种怯生生惹人怜爱的气质。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那梦里,也有这么一出。 向来怕马的安庆,突然提出开池盛会上她也想同女子击鞠队一同下场,也是同样的说辞,说自己并不想抢什么风头,只是想走个过场露下脸。 对此,元贞自然没什么可说的,给予了其方便。 可在当日,却发生了一件事。 . 当日由于元贞要领女子队下场,自然对其他事关注不多。 只知中间发生了件事,安庆公主在下场后更衣时,竟被那宋家四郎宋浦撞了正着。 这在当时算得上是丑事了,事情是如何处置元贞不知,只知宋太师连夜进了宫,替孙子提了亲。 安庆的婚事自此便定下了。 还是事后有宫人说漏了嘴,她才知晓——原来这宋家四郎本是父皇打算选给她做驸马的,未曾想竟被安庆截了胡。 此事让父皇格外恼怒,以至于在安庆陪嫁上,仅仅只是按例而行,竟没有给任何添妆。 而公主出嫁一般要加封国号,父皇似乎也遗忘了这出,让安庆就顶着个光头公主的名头出了嫁。 又因安庆截胡的流言在宫里流传开来,结合之前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之事,皇城内外都在非议她红颜薄命,婚事不顺,命运多舛,可叹可怜。 一时间,她萧元贞竟成了旁人可怜的对象。 自然少不得又提及她平日里行事张扬,为人跋扈,任性妄为,奢靡成性等等,这一篓子陈词滥调。 元贞心知暗恨自己的人多,一见她不顺,跳梁小丑们就都出来了。 可汝之蜜糖,吾之砒霜,难道她萧元贞生就一张恨嫁的脸? 索性顺水推舟对父皇提出不想嫁人,想出家为女道,留在宫里永远侍奉父皇。 父皇斥她胡思乱想,还杀鸡儆猴惩治了几个乱传流言的人安抚她,可后来见实在拗不过她,就同意了。 不光把刚建好打算自己用,名为道观实则是宫殿的清阳宫给了她住,一应待遇还比照以往。 与之前相比,她除了多了个玉清妙元真人的封号,生活和以往般无二致。 直至上京城破那一日。 5、第5章 05 原来那个梦,并不是梦,而是在提前向她预示什么吗? 元贞稳住杂乱的心绪,回忆着梦中的细节,照着梦里自己曾说过的话,对安庆说:“既然你已打算好,我自然能为你安排。明日你招了袁长行说话,将此事与她说了便是。” 袁长行乃内廷女子击鞠队的押队,平时击鞠队的事都是她管着。 “不过你既打算下场,就算只是开场走个过场,也要克服对马的惧怕,也免得到时上场露了怯,反倒不美了。” 见元贞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安庆欣喜地露出笑容,握住她的手。 “真是谢谢姐姐了。” 元贞任她握了一息,抽回手端起茶盏。 “谢什么,这有什么好谢的。” 安庆见她抽手的动作,感觉到一丝异常。到底太过欣喜,又见元贞是笑着的,也没有多想。 之后,二人又聊了几句,见时候也不早了,安庆起身告辞离开。 元贞看着她的背影,目色深暗。 这就是你想要的? 截胡之说,本就是有心人故意让人流传出来恶心她的,她从没认为安庆是截了自己的胡。 一来,她从来不想嫁人,做女道是她早就打算过的,只是碍于一直没有机会提出。二来姻缘本就天定。 既然被人抢了,那就不是她的。 可梦里的后续—— 谁也没想到权倾朝野的宋太师,会突遭厌弃,以至于后来遭了贬斥。 一夕之间从花团锦簇,变成门庭冷落。 这也就罢。 之后上京被围,朝廷向北戎求和,北戎为了试探大昊的底线,各种索要割地赔款,又让朝廷拿女人抵债。 彼时,宋太师已遭冷落,早年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宋家的女人是第一批被送出城去的。 安庆就是其中之一。 这也就罢。 安庆在被送到北戎军营后,因恐惧受辱大喊说自己长相粗鄙庸脂俗粉,不过是蒲柳之姿,大昊公主若论美貌,当属元贞公主,其容颜绝色,天下皆知。 也因此,才有之后慕容兴吉点名要她的事发生。 这是后来慕容兴吉告诉她的。 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彼时她已国破家亡,真假她已懒得辨认。 都是伶仃人,人都死了,还谈什么报复,已经够惨了。 而孰是孰非,此时她也无从论起。 到底那只是个梦,还是在预示什么,她还需要验证,而最好的验证办法就是数日后的金明池盛会。 若彼时发生之事,真如梦中所示那样,那她就要……早作打算了。 “公主……”希筠小心翼翼道。 元贞回过神来。 “怎么?” 公主方才的眼神好…吓人。自打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触怒了公主后,她就变得有些奇奇怪怪的。 不过这话希筠不敢说,这时绾鸢抱着小桃子进来了。 在外面撒了一天欢,此时已被清理干净的小桃子,动作轻巧地跃至元贞的膝上。 元贞抱起它,来到窗前。 夜风簌簌,窗外的青竹随风飘摇着,竟又下起细雨来。 殿中一片宁静。 . 金明池开池,素来是上京城里最热闹的盛事。 大昊提倡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讲究与民同乐,也是罕见会将皇家别苑开放给平民游玩的王朝。 时至今日,金明池东岸已形成了相当大规模的商市,各类彩棚帐幕次第排开,供以租赁观看诸军百戏、龙舟竞标、击鞠大会等皇家举行的盛事。 又有酒楼食铺、勾栏瓦肆、关扑博易场户、各种小吃摊子、买卖摊贩、艺人杂耍等,应有尽有。 也因此,每到金明池开池这一个月,顺天门大街可谓来往游人如织,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男女老少都上街了,大家穿着崭新的衣裳,感受着春意盎然,前去金明池游玩踏春。 当然,这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最热闹当属三月二十八,圣驾驾临金明池。 从这一日起,直至四月初八闭池,整整十日,各种皇家举行的盛事都会在这里上演,可谓是通宵达旦,百无禁忌。 “你收收,瞧瞧把人吓的。” 人潮如流的大街上,站着两个人。 一人穿金戴玉,衣衫华丽,湖蓝色宝相纹圆领锦袍,腰束深蓝色蹀躞玉带,脚踩高筒皂靴。 一看就是哪家的衙内上了街。 另一人就有些吓人了。 玄色的缺胯战袍,外罩同色两档皮甲,左肩上戴着虎头肩吞。那虎头为黄铜所制,锃光瓦亮,獠牙外露,十分骇人。 他一脚踩在石阶上,另一条长腿直立,似有些意兴阑珊地甩着手中的马鞭。 却因为脸太黑,眼神太过阴沉,右额角上又半露着一方刺青,满身战场上下来的杀伐之气遮都遮不住。 就像一头噬人猛虎,逼得来往行人皆是绕着二人走,竟让周遭凭空多出一片空地。 “我知你不悦,总归只有十日,你也是堂堂的都指挥使,不必事必亲躬。” 权简摇着折扇,说得苦口婆心。 “你看看左易,被摊派进了诸军百戏,他初来乍到,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现在是叫苦不迭。” “那是诸军百戏?那是诸军杂耍!” 杨變嗤笑说:“堂堂的中央禁军,上四军,不光沦落到大街上防火缉盗,还沦落靠演杂耍来博得高官皇亲们一笑,也难怪战力衰退,都成了一群样子货老爷兵。” 闻言,权简顿时变了颜色,忙拉他离开了这里。 一通七拐八绕,二人来到一条禁止百姓通行的无人小道上。 “你可真给我收收吧,这么多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难道不知?这上京城里,掉下块牌匾都能砸到几个官,若是被人听见,捅到言官那,前阵子爹才进宫替你求了情,再三叮嘱你最近要谨言慎行,这些你都忘了?” 说到义父,想到他最近憔悴的脸色,又因近日多雨身上暗伤也发作了,杨變到底没再还嘴。 “我知你不愿,可比起左易,你被分派上戍卫任务,已经很不错了。还是我之前那句话,不必事必亲躬,交给手下就是,先过了这十日,别出什么岔子,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权简叹了口气。 “如今到底不同在西北,牵一发动全身,那些个文官天天盯着我们想挑错处,还是尽量低调些为宜。这禁军守卫各处,本就是惯例,也非故意针对你一人,你想想左易,是不是心里就舒坦了?” 左易同从西北而来,现领龙卫军右厢第三军指挥使,却被摊派到诸军百戏中,到时候要领着人上场演百戏的。 比起他,杨變只被摊派上戍卫任务,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宁愿带人上街去抓那些匪盗杂鱼!” 杨變虽如此说,但权简知道他把话听进去了。 见此,他故作轻松地眺望着不远处那一片繁荣热闹之景,还有金明池对岸那一片片琼楼玉宇。 “其实来这上京也不是没有好处,也算见识到这世间最繁华之地,你说这要是搁在西北,哪里能看到这般景象。” 这上京城里,不光是房舍楼阁,乃至吃、喝、玩、乐,都大有文章,大有派头。 莫说是边塞而来,哪怕是吴地那等富饶之处的人来到这里,也不禁会被炫花眼迷了心。 “不过穷一国之力,建一地之富饶。”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成,嘴上可别乱说。” 权简转移话题。 “听说翠烟阁也在金明池置了瓦子扎了彩楼,三十那日如烟姑娘会出来献艺,是时我请你去听曲儿?” 杨變瞥他一眼。 “你倒是畅快,成日勾栏听曲。” 权简委屈道:“是我自己愿意去的?这不是为了大计?别看我在外头畅快,这阵子因勾栏听曲这事,你嫂子可没少给我脸色看。” “还有我这一身,为了装这衙内,又是穿金又是戴玉,这还没入夏呢,扇子都摇上了,还有我腰上这玉这香囊手上这扳指,若拿去换马,都能换好几匹上等战马了。 “你是不知,这阵子我在外头说话办事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砸了东西,回头再办置一套要心疼死你嫂子……” 说话间,二人已走至琼林苑外的横街上。 此时琼林苑大门两侧,早已搭起了无数高台彩棚,是时诸军百戏、击鞠会都在这里上演。 许多穿着军袍的禁军兵卒正紧锣密鼓的忙碌着,因为明天就是三月二十八,是时不光各家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会来,圣上也会驾临。 这时,不远处快马跑来一行人。 看穿着打扮,是殿前司金吾卫的人。 他们下了马来,将来往游人驱赶至道路两侧,又从街边拖来几个红漆木制的拒马,将道路两侧拦住。 不多时,一行车马出现在道路尽头。 . 真是车队未至,香气先行。 开路的是一队女宫人,这些宫人身穿金绣花缎窄袖锦袍,梳着高髻,骑在高头大马上,打扮得甚是耀目华丽。 她们身后是各式仪仗,以及十多个内侍宫人。 再往后是数辆香车。 为首的正是一辆檐车,此车只允许有品阶的命妇使用,不同品级所用的檐车装饰各有不同。 而这辆檐车,一看就是皇宫出来的。 整体宛如一座小房子,雕梁绣柱,飞檐翘角。 车厢无壁,四面只以珠帘和轻纱作为遮挡,其下四周设有低矮栏杆,栏杆上雕刻着各式神仙人物以及吉祥纹样的描金浮雕。 透过珠帘,能隐隐约约看到其中坐着两个宫装丽人。 沿路两旁的游人们都是伸长了脖子张望,人群中隐隐有人呼唤‘元贞公主’和‘女子击鞠队’的字眼。 6、第6章 06 不同于杨變,权简因顶着权少保之子的名头,如今也算是上京城新进衙内。 他为人又八面玲珑,这些日子结交了不少酒肉朋友,因此消息还算灵通,对上京城内之事也所知甚多。 “这车马不用看,就知是元贞公主出行。” 真是一切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整个皇宫也就这位如此标新立异,连遮掩都不遮掩。旁人还要遮掩一二,哪怕内里花销一点都不比这位少,至少表面要让人看不出来。 “你大概还没见识过女子击鞠吧,就这位元贞公主,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位……” 说到这里,权简对杨變扬了扬眉,颇有些取笑之意。 杨變难得面露一丝讪色,用手指蹭了蹭高挺鼻梁。 话确实是他说的,却是为人设局激将饮酒后之言,话的本意也被篡改得乱七八糟。 事后,这些被篡改的话在上京城里流传开来,竟传成了他妄想皇家公主,累得权中青忙招来义子详问当时情况,又进宫向宣仁帝请罪。 也幸亏杨變并无侮辱之意,又事出有因,再加上他本身有滔天之功在身,又有权中青的求情,不然丢官罢职都是好的,说不定还会有牢狱之灾。 毕竟大昊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士大夫里可不包括武将。大昊不杀官员,也是不杀文官,还是不包括武将。 “这位元贞公主可是不得了,都说上京城里贵女娇弱,这位却别具一格,据说马鞠打得极好,每次金明池开池盛会上,都会带着女子击鞠队下场。” 杨變甩了甩鞭子,嗤道:“别的倒是没看出来,穷奢极侈倒是看出来了。” 瞧瞧这阵势,就不说其他,只说那随行而来的香气,光这些香大概就够普通百姓家一年的嚼用。 见杨變如此较真,权简挺无奈的。 “这奢靡之风也不止她一人,来了这上京后,难道你还看不明白?” 那是从上到下,都是如此。 就不说宫里,只说民间百姓这些吃喝玩乐,都是他们以前在西北想都不敢想,看都看不到的。 时下风气造就人们以奢为乐,以侈相骄,动辄饮酒宴乐,游荡无度。别的地方有这种百姓齐至出城踏春的场面吗?怕是土里刨食都不够。 都说文人好雅,可单只说时下盛行的四大雅事,焚香、烹茶、挂画、插花,又有哪一样是便宜的? 单香之一道,便耗费无数。 用他们这些只会打仗的兵痞子眼光来看,足够换无数战马了。 如若有这些战马,一直虎视眈眈的北戎又岂非不能匹敌! “其实若真能如你妄言那般,咱们能有人娶了这位,对我们来说也是幸事。这位可是圣上的心尖尖,有了这一层关系,也不至于那些文官挑唆一二,我们便如履薄冰。” 西军驻守西北多年,因常年与西狄交战,战风彪悍,战斗力极强,乃各路禁军之冠。 可如今随着西狄灭亡,西军虽不至于被鸟尽弓藏,却也是高层将领各奔东西,一朝尽散。 核心人物如权中青、杨變等人,也悉数被调进上京。 还美曰其名此乃荣升。 看似西军这一脉如今风头正盛,各种高官厚禄封赏都有,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如同权简所说那般,进了这上京城,就如同进了那黄金打造的鸟笼子里,被那些文官们节制不说,还成日里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盯着他们挑错。 可大昊历来重文抑武,武官地位低下,多年来都是如此,也不是一朝一夕谁能改变的。 说话间,一行车马已行到二人面前。 透过轻纱珠帘,隐隐能看见其内丽影绰约。 明明离得有些距离,却是暗香浮动。 听着那车檐下摇晃的金铃声,嗅着鼻尖的异香,杨變收回目光,道:“行了,别痴心妄想了,走吧。” . 元贞带着人住进了流云殿。 她每次前来琼林苑,都住在这里。 附近这一片乃琼林苑核心之地,并不对外开放,算是金明池开池期间难得的僻静之地。 自打领了女子击鞠队,每年的三月二十七,元贞都会提前一日来到琼林苑,为次日下场做准备。 因为这次安庆也要下场,所以她也提前跟来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元贞的香车,第一次遭遇被百姓拥簇围观的场面,即使素来沉稳如她,也不禁小脸晕红,至今未散。 “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不同于元贞有固定的宫殿落脚,其他公主们如淑嘉淑安等,自有母妃打点,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如安庆这般,既没有母妃,又不得宠的,每次来琼林苑都是跟着大部队一起前来。还是有次数的,因为每次圣上御驾游园时,并不一定会记得有这么个女儿。 能不能来,都是一道坎,来了之后自然任由内侍省或六尚局安置。 安庆明白元贞性格,她不喜与人同住,当下便应了是,随着宫人一同出去安置了。 踏出流云殿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本来忐忑的心,因今日所见所闻,终于落到了实处。 都是争,她不争就只能伏低做小一辈子! . 殿中,元贞任宫人服侍脱下繁复的宫衫,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头上的冠也取了,任头发松散下来。 “这白角冠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太重了,我给公主松松头。”希筠说着,一边拿起玉梳为元贞通头发,又用指腹轻轻地按着她的鬓角。 她指腹柔软,动作轻松,元贞一直紧绷的头皮顷刻就放松下来,浑身如释重负。 “绾鸢,你让人去盯着安庆,看她离开这里后都见过什么人。”元贞闭着目说。 闻言,绾鸢虽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忙下去安排了。 到了傍晚,消息传来了。 安庆还真见了不少人,见了好几家的。 她果然是招人恨啊,谁都想给她添堵! . 不同于表面的张扬,元贞并非无谋之人。 要想在皇宫里存活,并活得好,光有圣眷还不够,方方面面都要考虑。所以多年来,她没少借着父皇宠爱,四处安插能为自己办事的人手。 旁人只见到她在宫里如鱼得水,要什么有什么,却没看到她暗中付出了多少心力。 安庆不像她,既无母族依靠,又无父皇宠爱,她哪来的人手帮她办事?还能通过层层禁军守卫、各个内官内侍,然后给宋浦设了那么大一个局? 哪怕是她也得大费周折,毕竟禁军可是牵扯到宫外。 元贞很好奇。 这不,一盯就盯出眉目来了。 “安庆公主这是想做什么!” 绾鸢脸上既有恍然,又有怒气。 此前她还不明白公主为何会让她派人去盯着安庆公主,这会儿总算明白了。 原来安庆公主竟想行那卑鄙手段,妄图截胡圣上给公主备的佳婿人选! 别说绾鸢不要脸,如今事还没成,怎就成她家公主的了,别人打主意就是妄图截胡? 而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早就有流言说,圣上一直留着元贞公主,年逾十七都不许配人家,是因为一直挑不到满意的女婿人选。 早年宋家四郎以一首‘满庭春’名彻上京,圣上就说过此子甚佳,不过彼时宋浦还没有功名在身。 这不,去年才取了探花,如今任观文殿待制,虽不过六品官衔,却是清贵差事,乃近臣,恩宠自是不必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宋浦未来大概率是要当驸马了。 至于会配给谁,哪还用说? 可公主是怎会提前知道安庆公主打着截胡的主意? 绾鸢身为元贞身边老人儿,不同于希筠,她不光管着金华殿诸事,外面的事也大多由她经手,像各处消息收集统合都是由她来经办。 在此之前,她是一丝端倪都未看出。 现如今等于是她家公主先看见了‘果’,然后让她去安排收集‘因’,而收集上来的‘因’,果然印证了‘果’。 难道公主开了天眼不成? 绾鸢心中何止惊涛骇浪,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只能归咎于公主天资聪慧,多智近妖。 不是多智近妖,能拖着一个病体羸弱不受宠的娘,仅凭六岁稚龄,一跃而出成为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甚至多年来,地位从未动摇过。 “公主,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绾鸢握紧拳头,打算要好好给白眼狼安庆公主一个教训,让她知道什么东西该动,什么东西不能动。 “不管她,我们只管看戏。”元贞淡淡道。 绾鸢很诧异,诧异完又迟疑:“可那位宋家四郎,是圣上打算挑给公主您的……” “汝之蜜糖,吾之砒霜,她有本事就拿去。” 从绾鸢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公主白皙的侧脸,那眉眼精致秾丽如水墨描绘,格外有种让人不能直视明丽。 她从未看透过公主,也许永远看不透,不过她知道一点,那就是公主说了她听着便是。 “是。” . 晚膳罢,见时候还早,元贞带着小桃子外出散步消食。 流云殿的位置极好,出了宫殿,穿过一个花圃便是金明池畔,池畔有一处临水亭台,供观景赏玩之用。 刚到地方,小桃子就跳出花篮跑开了。 元贞见它钻进花丛,嗔道:“别跑远了,一会儿该寻不到你。” 小桃子远远喵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懂,不过一个专门负责照顾它的小宫人跟了上去。 元贞带着希筠走进亭中。 希筠指着对岸惊叹道:“公主,你看那边真热闹。” 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岸那边却是华灯初上。 大片五彩斑斓的灯火衬着这湖光水色,在水面上折射出各种奇特的色彩来,依稀可见人声鼎沸,衬着这边的清幽,又是一种格外不同的景色。 “怎么,想过去瞧瞧?” 希筠也没遮掩,笑道:“许久未看过民间杂耍了,多少有些想呢。” 比起绾鸢,希筠要跳脱些,不过元贞愿意纵着她。 以前是因为性子使然,身边有个这样喜欢叽叽喳喳的人,虽偶尔难免会觉得吵,但大多数的时候,是只要看着就觉得心情莫名的愉悦。 而现在—— 那梦里…… 元贞恍惚了一下,回过神。 “反正要在这待上几日,等空了带你和绾鸢出去玩。” 旁人私入民间困难,但对元贞来说却不是什么事,以前也不是没这么干过。 二人正说着,这时亭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同而来的还有阵阵嘈杂声。 “你这人,快把猫还给我,这可是元贞公主的猫……” 小宫人气急败坏,灰头土脸。 见已经到了公主面前,也顾不得吵了,忙躬身行礼,又告状道:“公主,这人抓了小桃子不放,我让他还我,他也不还。” 7、第7章 07 “这是你的猫?” 眼前的男人穿一身玄色袒臂战袍1,脚踩战靴,左肩的虎头肩吞明光锃亮,十分惹眼。 他身量极高,体态修长,却并不显单薄,反而十分结实。 一张年轻的脸,剑眉虎目,棱角分明,头上的凤翅盔未戴,提在手里。左眉斜上有一方刺青,似乎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了,让人分辨不出字迹,却是无遮无拦,袒露无疑,颇有几分桀骜放肆之态。 他的手掌很大,小桃子不算瘦了,算得上是只肥猫,此时那肥肥的身子却蜷在他手掌上,一动不动,显得格外乖巧。 “大胆,元贞公主在此,还不行礼。”希筠喝斥道。 男子没理会她,将猫随意往地上一抛,吓得希筠和那小宫人顿时变了脸色,连忙上前想去接住猫。 幸亏小桃子胖是胖,但还算灵巧,姿态轻盈地落在地上。 一落地,它便撒起四肢朝元贞奔来,跳入她的怀里躲着,哪还有平日里跳脱顽皮的模样。 “养猫就要看好了,也免得四处乱跑挠了人。” 元贞没有说话,给小桃子顺着毛,见它尾毛杂乱,似乎还掉了几撮毛,不禁蹙起眉,给它撸了撸。 小桃子回过头,乖巧地舔了舔她的手。 此人一副谁也没放在眼里的模样,可把希筠给气坏了。 “你这人实在大胆无礼!你到底是谁?见到公主不行礼也就罢,还差点摔坏公主的爱猫。” 男子这才把目光投到二人身上,态度不算恭敬地拱了拱手:“见过公主,我乃神卫军都指挥使杨變,负责金明池开池期间各处戍卫。” 希筠顿时变了色:“你、你就是那西北蛮子杨變!?” 杨變挑眉。 “我就是那西北蛮子杨變。” 希筠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不禁结舌。 元贞有些头疼,其实她早就认出此人了,这才一直没说话,哪知希筠如此藏不住事。 此时这般情况,还是得她出面,遂深吸了一口气,撑起笑道:“可是小桃子不知事挠了将军?若真是如此,我在此替它给将军陪个不是。只是小桃子素来乖巧,无缘无故不会挠人,将军下次若再见着它,还望不要随意伸手触碰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怪异,前半段姿态放得极低,可说着说着又绵里藏针扎起人来,只差明说他是没事找茬故意招猫才会被挠。 杨變素来是个目中无人的性格,哪怕貌美女子也少能让他另眼相看,此时因这样一番话,他总算愿意给出个正眼了。 她很白,莹白光润,就像最最上等的玉石。 什么叫玉做就的人儿,此番杨變才有明确感悟。 水红绣金丝牡丹的高腰襦裙,牙白对襟银丝卷草纹的薄纱短襦,散开的裙摆自纤细的腰身蜿蜒而下,散落在鞋面上,只露出鞋尖一朵缀了明珠的牡丹。 她就这般随意的倚在石栏前,轻轻抚触着怀里的猫,眉眼不抬,姿态慵懒。 柳绿,水清,天一色。 她独占一抹绝色。 早就听闻元贞公主容色无双,乃天下难得一见之绝色,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杨變眼中含着惊艳,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他因入京之后各种所见所闻,早就对宫里以及那些皇亲高官们穷奢极侈之风厌恶至极,今日又见元贞那般场面出行,还未见到对方面,便平添三分嫌恶。 不然方才他就算再桀骜放肆,也不会对几个弱女子故意摆脸色。 此时虽被元贞容颜所惊艳,也仅仅是惊艳而已,很快他便收回目光,态度不算恭敬地拱拱手走了。 走了? 就这么什么也不说,走了? 啊! 希筠气炸了。 “公主,此人言行无状,目中无人,他辱了公主,非但没有悔意,还视公主为无物……” “这西北来的野蛮子,他额上果然有刺青,真不愧青面獠牙一贼配,听说他还有一半的党项血统……” 元贞见她越说越难听,不禁蹙起眉。 “行了,噤声!” 希筠一愣:“公主……” 元贞深吸一口气,纤指在小桃子背上无意识地抚摸着,似有什么心事。 “那刺青乃一些军中的惯例,需给军中兵卒刺字标明所处军队番号。也有犯人黥面发配充军的,与他们这些从军之人大为不同,不能等同视之。” “之前我恼怒骂此人贼配,不过是一时被流言所扰,心中气恼所致。这位杨将军驻守边关多年,又在大破西狄之时,立下不世之功,说是朝廷肱股之臣也不为过,你不可随意出言侮辱。” “可……” “行了,先回去吧。” 见公主不予多说,希筠也不敢吱声了,忙从她怀中接过小桃子,跟在后面出了凉亭。 夜风清凉,岸上杨柳随风飘扬,很快三人的背影便没入小道尽头。 这时,却从一侧树后走出一人。 竟是那杨變,他竟没有走远。 “不世之功,肱股之臣?我哪里配?” 他喃喃说,摸了摸额角的刺青,笑得既讥讽又复杂。也不知是讥讽自己,还是讥讽那些视他们为贼配的文官们。 “倒不如名声那般,还算是个明白人,只可惜……” 最后这句声音极低,被风一吹就散了,竟让人分辨不清。 . 回到流云殿,绾鸢见希筠面色有异,又见公主一副有心事的模样,当着面也不敢多问。 是夜。 元贞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那寒冷无比的北迁之行。 因为她苟且偷生,又善于谄媚邀宠,在慕容兴吉的庇佑下,她在北戎军营里过得还算不错。 至少比其他同为阶下囚的人来说,算得上是极好了。 慕容兴吉很喜欢她。 正确来说,就像自己有个极为漂亮又难得的摆件,很是愿意在人前昭示对她的宠爱。 开拔回北境的路,遥远又漫长,因此沿途北戎人很喜欢拿俘虏来的大昊皇亲贵族们取乐。 尤其慕容兴吉,他十分喜欢设宴‘邀’一些原大昊的皇亲国戚们来赴宴,宴上或是让他们卑躬屈膝侍奉酒水,或是拿他们羞辱戏耍取乐。 每次设宴都会带上她。 他格外喜欢看见她被他摆得高高在上,而那些原大昊的皇亲高官只能无能狂怒的憋屈模样。 一旦露出不恭之色,轻则遭受打骂,重则丢命。 就这样,明明同为阶下囚,她却成了一众大昊人的对立面。 无数人唾骂她有违妇道,不知廉耻,居然逢迎亡国之敌,靠出卖皮肉色相苟活。连早年在宫里时,她被人构陷污蔑的讹传之言,都被人拿出来一一重提。 各种恶毒的咒骂、唾弃,各种羞辱言辞,仿佛她才是那个亡了大昊的人。 彼时,大昊虽国破,皇族也尽遭掳掠,但偌大的疆土还未被北戎占领,各地仍有抵抗军。 这些抵抗军,有的仍有忠君报国之心,一直沿路偷袭北上归朝的北戎军队。有的则各自为政,野心四起,自起山头。 偌大的疆土,乱象众生。 试图来拯救皇族的抵抗军,注定是飞蛾扑火,毕竟兵力有限,人家又有人质在手,开始还十分频繁,渐渐的越来越少。 只有一支队伍还在坚持,那就是杨變所领的抵抗军‘獠牙’。 她第一次和杨變见面,是在她的帐中。 营帐里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的人,她还以为又是那群沦为阶下囚的官员文人,派人来试图说服她去死。 是的,眼见她厚颜无耻,哪怕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面不改色,丝毫没有愧疚之心。那些人又转变了方法,改为了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她。 从国家大义,到女子名节、皇家荣辱,各种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不忘与她举例,某某妃某某家妻妾,为保全名节荣辱,主动求死等等。 她以为此人又是来说服她去死的,不禁冷了眉眼。 “别浪费口舌了,我不会主动求死的,你赶紧走吧,别又枉了性命。” 对方诧异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称得上吓人的笑。 “我不是来让你求死的。” “元贞公主,幸会,我是杨變。” 幸会? 得幸所会? 她何德何能! …… 彼时,她对杨變此人之名,如雷贯耳。 此人用兵大胆,骁勇善战,又自创战阵,所带领的队伍人数虽少,却十分难缠,很是让北戎铁骑头疼。 旁的反抗军来偷袭,不过飞蛾扑火,杨變带领的反抗军却神出鬼没,如附骨之疽一直咬在北戎队伍后面不放。 让慕容兴吉恨得是咬牙切齿,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大骂此獠该死。 也是在那时她才忆起杨變此人,想起当初他大放厥词辱没自己,事后虽听父皇说是有人故意曲解讹传,但此后每每听闻此人姓名,心底都不禁会升起几分厌恶感。 尤其每次伴随着此人姓名而来的,都没有什么好事,大多都是他又做了什么什么恶事。 饶是她幽居清阳宫,都能听闻此人事迹,可见其恶形恶状。 万万没想到再次闻其名,竟是这般境况。 只能说是人生无常,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你听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如她,亦如他。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敢独自潜入北戎军营。 那一刻她是真慌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速速离开,一会儿出去我给你指条路,你顺着……” 她以为对方潜入,是为了窃取北戎军情,大概是被人发现了,才会误闯她的营帐。 “元贞公主,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自此,元贞才渐渐平静下来,开始细思此人的来意。 那是她第一次与杨變见面。 8、第8章 08 因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翌日元贞醒来,身体有些不适。 绾鸢见她面色苍白,精神倦怠,不禁担忧道:“公主可是不适?我让人去请个御医来……” 希筠已经扬声叫小宫人了。 元贞制止说:“行了,别折腾了,我没什么大碍,服侍我起吧,今日事多。” 确实事多。 一番洗漱用膳又梳妆打扮,元贞先去了琼林苑里的马场一趟。此时女子击鞠队的一众宫人,已在此集合。 安庆竟也在,正骑在一匹马上,小心翼翼地跑着。 见元贞公主来了,袁长行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一旁的宫人,走了过来。 “公主万福。” 袁长行叉手为礼,她相貌普通,但身形高挑,体格健美,一看就与常在宫里服侍的其他宫人不同。 “不用多礼。” 元贞摆了摆手。 “安庆学得如何了?” 袁长行面色犹豫。 “有什么就说,你知我性子。” 袁长行这才道:“安庆公主虽练习多日,却还是难改惧马秉性,如今也不过只能小跑,疾奔怕是有些勉强。” 诸军百戏过半,女子击鞠队会上场亮相,而上场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策马疾奔至场中,若是连这个动作都无法做到,怕是会很麻烦。 “我已经把开场要演的动作,尽量改得简单了,可若是连疾奔都无法……” 元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笑了笑。 “你不用担忧,她肯定行的。” 袁长行还以为公主这是信任妹妹,说的鼓励之言,可公主脸上的笑,却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她有些不解。 “人希望得到某样东西,总要付出与之相等的辛劳。” 当年她也怕马。 那么一匹庞然大物,随便动一下,就能将她甩下来。 可她也克服了,那一年她不过十二岁。 “你们可别瞧轻了安庆,别看她这时怕,等到上场时肯定就不怕了。” 因为在那梦里,安庆就没把开场搞砸。 . 明明日头还不大,安庆却香汗涔涔。 她心中又恐惧又紧张,却还是强行命令自己不要将马腹夹得太紧。 因为太过专注,以至于元贞走过来她都没察觉到,还是在帮她牵马宫人的提示下,才反应过来。 “姐姐。” “看你这样,一会儿可要去宴殿接驾?” 安庆抹了抹脸上的薄汗:“怕是去不了了,我还想再练练,也免得等会儿露怯坏了场面,枉费姐姐为我安排一番。” 其实之前安庆也犹豫,一边是接驾,一边是练马,那必然是接驾重要,哪有父皇来了,当女儿不去接驾的? 可她也明白当下关键是什么。 她若是时真因惧马弄砸了场面,不光父皇会厌恶她,自己的安排也会功亏一篑。 再说,她素来是个透明人,她去没去父皇还真不一定能发觉。 “那你继续练,我去了。” 元贞倒也不意外,像梦里那样说了两句鼓励之言,便离开了这里。 . 此时的宴殿里,早已是宾客满座。 都是一些提前到的皇亲国戚、高官勋贵,以及他们的女眷,在此等着迎候圣驾。 男人和女眷不在一处,一个在东配殿,一个在西配殿,女眷所在的西配殿也被屏风、盆栽等物,巧妙地分成了两个区域。 年纪大一些的命妇在一边,年轻的则聚在一处。 见元贞走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一些品阶低或是没有品级在身的贵女们,纷纷站起身行礼。 “公主万福。” “勿要多礼。” 安定侯家大娘子平阳乡君素来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她本身也出自萧氏宗室,有封号在身,年纪比元贞也大不了几岁,见场面有些尴尬,忙笑着迎了过来。 “就知你会来,快进里头先坐一会儿,圣驾还没到呢。” 元贞随她往里面去,越是往里走,落座的贵女身份地位越是高,处在中心位置的则是几位已经出嫁的公主。 “七姐,八姐,十姐,十一姐。” 年纪长些的怀宁公主和庆阳公主皆是面上含笑,颔首示意。倒是一旁坐着的淑惠公主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架势,懿康公主的脸色则有些尴尬。 气氛凝滞。 众人皆是目光闪烁,不敢多言。 庆阳公主目光一闪,笑着拉起元贞的手。 “十三妹妹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刚才我们还说起你,说你弄的那檀晕妆甚是好看,如今上京城里各家贵女无不效仿。” “你瞧瞧,”她一边认真地端详着元贞,一边佯嗔地啧两声,又抚了抚自己的面,哀怨道,“如今咱们倒是都弄上了,你却不弄了。” 檀晕妆顾名思义,就是用胭脂、妆粉调成淡粉色的粉,以此在眉下、眼睑或是面颊晕染出颜色来。 此妆若是画得好,可格外显得女子娇媚。 当初元贞首次着此妆出现人前,还有人暗中说此妆难看,像猴子屁股,实际上私底下效仿者无数,甚至在上京城里又引起一波风潮。 又? 确实是又。 像这次的檀晕妆,还譬如上次的鱼媚子、珍珠妆、猫眼妆,乃至之前的梳冠、白角冠、金缠指手串等等。 明明所用之物不算罕见,早先旁人也不是没弄过这些装饰,却偏偏没她弄得好看,也没她巧思。 不过换一种装饰方法,便能让人耳目一新,引为潮流。 因此当下上京城这些年轻贵女们对元贞的态度,大多分为两个流派。 一派是对她甚为推崇,推崇到什么地步? 每逢得知她要出行,或是要出现什么场合,都会争相到场,默默地学她的那些穿着打扮妆容发饰。 即使亲自来不了,也会派人或托人看了,回来为自己详说。 另一派则多少与宫里有些关联。 毕竟元贞得宠,就会触及旁人利益,恨屋及乌嘛,自然不会说她的好。 这些人常常是一边暗中唾骂元贞行事招摇奢靡成性,一边暗中又争相效仿,可谓矛盾之际。 庆阳公主这一番表现,未尝没有向元贞示好之意,同时又隐隐解释了一番为何她一来就冷场的原因。 显然是与这些事有关,也与那淑惠懿康有关。 元贞领了庆阳公主的好意,却不以为意。 不招人妒是庸才,各种嫉妒小动作膈应人,这些年她受多了,自然没放在眼里。 “一会儿要下场骑马,哪能妆容繁复,没得白瞎了功夫。倒是八姐这妆画得极美,甚是衬这身衣裳。” 好嘛,又说到等会要下场了。 真是哪儿疼往哪儿戳啊。 庆阳瞥了旁边的淑惠一眼,笑道:“你这巧嘴啊,怪不得父皇宠你。” “八姐我是说认真的,并非故意奉承。”元贞眨了眨眼说。 恰恰就是你很认真,别人也信你的认真啊。 庆阳笑弯了眉。 “承你美言,今日八姐也美一回。” 见此,众人也附和都笑了起来,纷纷夸赞庆阳公主今日妆美衣美人更美。 一旁,淑惠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要端着笑。 懿康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两人正尴尬着,幸亏这时有内侍前来说圣上到了,算是给二人解了围。 . 众人齐齐往外面行去。 庆阳公主落后了一步,怀宁公主也故意落在后面。 “你呀你,何必捧她,又得罪那二位。”怀宁公主低声道。 那二位自然指的是淑惠和懿康。 庆阳公主笑得敞亮:“不过是看不惯她们的小动作,都出嫁的人,竟和没出嫁的妹妹计较,手段还用得不甚光明。” “得罪她二人,不就是得罪了皇后和陈贵仪。” 懿康公主是由吴皇后所出,淑惠公主则是陈贵仪长女。 “我一出嫁的公主,还怕得罪圣人贵仪?再说,谁的母妃还不是个皇后。” 怀宁恍然。 她倒是一时忘了庆阳也是嫡出的公主,乃先皇后郑氏所出,更与太子一母同胞,只是先皇后去得太久了,总会被人忽略。 “罢,算我多言。” 庆阳挽住她,说:“我知你是为我着想,怕我得罪了人。可以前没出嫁在宫里时,我们要谨言慎行,以免被大臣们斥责说有辱皇家公主的声名,如今都出了嫁,难道还要被那些条条框框管束?” “我倒喜欢她这性格,活得肆意张扬,不在意人言。旁人只道为何她能得父皇宠爱,指不定就是父皇喜欢她这性子。” 怀宁不敢苟同,因为早年也不是没人学过元贞。 或是容貌,或是性子,或是穿着打扮,越是靠近权利漩涡,越是能懂得权利的好处,所以私下手段怎可能少。 皇女们也就罢,早先还有宫妃偷偷学着元贞衣着打扮乃至妆容,因为学得太像,惹来宣仁帝震怒。 那还是圣上第一次发如此大的火,也是第一次下狠手处置人。 不光那宫妃没了,服侍她的贴身宫人也没了,甚至当时看到那一幕的内侍宫人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宫里风声鹤唳,知道内情的人都三缄其口,不敢多言。 而怀宁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她母妃李修容当时正好在吴皇后宫中。 当时吴皇后听闻此事,大惊失色,连声骂那宫妃不知所谓,那脸色至今让李修容记忆犹新。 “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总之就是旁人学不来的。”庆阳道。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前殿。 在一众高呼陛下声中,跟着行了礼。 又是呼呼啦啦一群人转头往殿里走,看着那陪在明黄色身影一旁的绝色少女,庆阳又说:“瞧瞧,这都是命,所以再恨再气又有何用,完全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怀宁不禁摇头嗔道:“你呀你,你就喜欢看戏是吧。” “可不是,我就爱看戏。” . “听刘俭说你抱恙了几日,之后又要准备击鞠上场,朕便没召你说话。怎生爹爹不招你,你就不来找爹爹说话?” 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清隽,眼神温和的男子,元贞一时有些恍惚。 现实这张脸,和梦里那张满是颓丧的脸,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 “圆圆,你可是还怨着爹爹?” 一身布衫,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的男人,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似乎一夕之间他就老了,早先还乌黑的头发花白了一半,凌乱不堪,哪还有往日帝王的风流与潇洒。 “你确实应该怨爹爹,都怪爹贪生怕死把你送出来,都怨我……” 9、第9章 09 眼前这位帝王,喜欢舞文弄墨,擅丹青好风雅,性好奢华。若大昊没有亡,日后史书工笔必然有他一笔。 毕竟他在位期间,收回了大昊一直想收回的幽州,解决了大昊多年之敌西狄,也算是有些功绩在身的。 可惜没有如果。 元贞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何大昊会那么突兀就亡了? 为何求和就求和,竟毫无骨气拿女人去抵赔款? 又为何一开始北戎根本没攻破城门,甚至连外城都没拿下,大昊就仓皇求和,为此无所不用其极? 又是为何,爹爹如此贪生怕死的人,竟傻到亲自出城与人和谈,以至于被拿了个正着。 她有太多不懂,却苦于不过是个女子,对朝中之事所知不多。仅有的认知,不过是梦中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在那些只言片语中,爹爹是昏庸的。 因为他昏庸,所以大昊才会亡,因为他昏庸,才会上京城内繁华似锦,上京城外民变四起民不聊生。 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昏庸,任用奸臣,才会导致那一切的发生。 这几日,元贞之所以没去见宣仁帝,不过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此时父女相见,现实和梦境的重合,扰得她心绪纷乱,又苦笑不已。 怨吗? 怨的。 恨吗? 恨,又似乎不恨。 其实在那梦里,杨變说的没错。 不管如何,不管他如何昏庸,如何误国,如何害了所有人,他到底是爹爹,是宠了她十多年的爹爹。 早年的故意邀宠,是为了求存,可随着时间过去,十多年来,这份父慈女孝,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她已经无从分辨。 他宠她十数年,她护佑他余生。 仅此而已。 …… “女儿不也是为了准备上场之事。” 元贞垂下眼睑,掩住眼中的汹涌。 宣仁帝却不信,还以为她是被之前的事所扰。 “可是因那杨變之言?此地人多口杂,容后爹爹再与你细说,你好好击鞠,等事后爹爹给你个好物。” 好物? 那宋浦? 堂堂如玉公子,贵不可言的麒麟儿,竟被堂堂帝王如此称之,何其荒唐! 可当父亲的一片拳拳爱护,却不能置若罔闻。 元贞也就佯装不知,按下心中杂乱心绪应对几句,之后又随着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摆驾去了宝津楼。 宝津楼,楼宽百丈不止,高有三层,位于金明池东岸。楼下有面阔百丈的场地,此地便是用以观赏诸军百戏及骑射击鞠之地。 待宣仁帝落座,一众王公大臣们也纷纷都在二楼一楼落了座。 能在楼里落座的到底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在楼下两侧的彩棚帐幕里。 很快,诸军百戏就开始了。 开场便是十多个半人高的红漆大鼓被抬了上来。 十多个头戴红巾的鼓手,奋力擂鼓。 鼓声隆隆,震人心魄。 其中一人腰缠双鼓,走上前来。一边跟着节奏敲鼓,一边唱着喜庆的迎宾颂词。 须臾,有笛声琴声响起。 而鼓声更是震耳欲聋,节奏也变了,变得更为急促。 一群戴着红头巾的兵卒跑了上来,其中一人挥舞着金绣大旗,紧随其后的是一群被铁索牵住的虎豹熊狼等猛兽。 此乃诸军百戏之一,驯兽。 也是每次开池盛会上最受人期待的节目。 这些猛兽或凶猛骇人或憨态可掬,但都被养得膘肥体壮,皮毛光滑,被兵卒们指挥着做着各种动作。 虽也不是第一次看了,却总能引起众人阵阵惊叹。围观人群中,不时有小儿冲爹娘指着虎豹说着什么,场面可谓是热闹至极。 又是一群红头巾的人登场。 他们或是表演扑旗子,或是表演爬竿、翻筋斗等,各种复杂且具有挑战性的动作,十分抓人眼球。 四周高呼声拍掌声,不绝于耳。 紧接着,随着鼓声乐声转变,又换了一群人登场。 这些人约有一百多人,他们穿着五彩轻装,有的身着禁军军袍,有的持旗,有的持雉尾,有的则手持盾牌兵器等物,上场后便随着旗手列阵摆开队伍来。 先向楼上及两侧彩棚行礼,随后根据乐声,摆出偃月阵,表演开门、夺桥之类节目。 他们的举动像是跳舞又似在对阵,极具观赏性,其中夹杂着各种对阵搏击突刺的动作,还有人佯装被刺倒等等,不一一列举。 又是乐声急骤。 一阵烟火徒然升起,随着爆竹声及一声声哇啊啊的怪叫,登场了一群头戴青面獠牙面具,披头散发,状似鬼怪之人。 他们身穿金绿短衫,黑色灯笼裤,赤着双脚。颈上、手腕、脚踝上,都带着铁环,随着走动,发出阵阵撞击声。 他们或露出獠牙,或口吐烟火,有的手持铜锣,铜锣在他们手中简直舞出了花儿来,前后左右,上下翻飞,让人目不暇接。 …… 权简连啧了好几声:“这百戏可真好看啊。” 他和杨變在楼下的彩棚中,倒不是身份不够进不了楼,而是杨變不屑与那些权贵高官交往,故意躲了清净。 “瞧瞧那火喷的……” 杨變不屑一嗤,抬脚欲走。 权简拉住他。 “你就算不愿看这诸军百戏,女子击鞠看不看?等会儿到半场时,女子击鞠队会出来亮相,那可是难得的场面。” 权简本以为劝不住他,哪知杨變却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 . 诸军百戏上演了快一个时辰,待表演到马戏时,众人便知晓离女子击鞠登场不远了。 一时间,岸边各处人头攒动,连树上都爬满了来观看的百姓。 四周观赏的人群中,也是人挤人,人挨人,时不时有人被踩了脚,却顾不得去叫骂,只顾伸着脖子看向场中。 果然,随着一阵震耳鼓声,一队女骑手疾驰而来。 她们穿着金边花缎窄袖锦袍,腰束大红束带,梳着高髻,头上包着嵌了珍珠的裹巾,艳色曜日,光彩照人。 真可谓银鞍玉镫黄金辔,连马笼头都是赤金所制,其上镶嵌了各色华丽宝石,在骄阳下耀目生辉。 甫一上场,她们就借着疾冲的动作,做出了各种高难度的动作。 或是飞仙膊马,或是镫里藏身,甚至策马疾驰途中还变幻出了各种不同的阵型,让人叹为观止。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方队正中那一位。 不同其他女骑手花缎金边窄袖袍的装束,她穿了身玄紫色的骑装,同样梳着高髻,头上却并无任何装饰,只她的面上覆着一张半截式的鎏金面具。 面具整体呈夺目的金,蝶翼状,双翅上扬,雕工十分精细,连蝶翼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翅尖上点缀着用芙蓉石所制的淡粉色海棠花。 面具堪堪只罩住了水墨般的眉眼,下半截则是金线流苏成帘。一张芙蓉面欲遮还休,露出线条流畅的下巴,与白皙纤细的脖颈。 耀目的金,衬着色彩瑰丽的紫,再搭配上无法忽视的白。 勾魂摄魄,又冷绝清艳。 让观者无不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是元贞公主!” 四周传来阵阵呼喊,声浪喧嚣,直冲天际。 “真美啊!” “元贞公主,元贞公主……” 忽地,随着一阵马的嘶鸣声,方队疾冲之势戛然而止。 就那么突兀地停了下来。 下一刻,又是一阵声浪掀起。 却是那玄紫色的人影疾驰而出,勒马扬蹄之际,高扬起手中黑色月杖,一枚朱红色扎着彩带的球急速飞起,冲向远处球门。 铛! 球入球门,撞响其中悬挂的铜锣,发出震鸣声。 又是一阵喧嚣声起。 “好!好!” 喝彩声中,宝津楼三楼露出圣颜,显然宣仁帝对这个开场甚是满意。 “怎么样?” 权简撞了撞杨變的肩膀。 “不过尔尔。” 似也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言不由衷,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于男子来说,不过尔尔,但于女子而言,算是极为不错了,反正比那些演杂耍的禁军强。” 至少这些女子让他看出了马术精湛,而那些禁军演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权简摇头失笑:“你呀你……” . “她可真是太会出风头了!成天变着法出风头!” “太狂妄了!太张扬了!” 楼上,咬着牙暗啐的,何止淑安公主一人。 只是这种场合,表面上自然不敢表现出来,还得强颜欢笑表现出钦羡之色。 为何元贞招人恨? 皆因她不同常人。 大家都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生怕行举突兀惹来非议。 可她倒好,从来不以为意! 凭什么大家都素淡,偏你五颜六色? 凭什么大家都循规蹈矩,偏你各种出格? 朝中谏言元贞公主行事张扬、有违皇家公主典范的大臣,不止一人,偏偏平时素来好说话的圣上,逢上这事,就是不理谏言了。 权以公主心性赤诚素来如此为由,敷衍了事。 什么叫她素来如此? 还不是你纵着才素来如此! …… “这位元贞公主实在太张扬了!” 二楼,有大臣不禁摇头说:“圣上也不管管!” 有人笑说:“管什么?这上京各家子弟,行举无状不止一人。家风端正的,还知道管管,家风没那么严谨的,谁又会去管这种小事。” 毕竟一没贪赃二没枉法,即使贪赃枉法,指不定当老父亲的还得跟在屁股后面擦屁股呢。 不然上京城诸衙内横行街市,又是哪儿来的? “据说前日你那侄儿在闹市纵马又被神卫军拿了,你怎么不管管?” 此人结舌:“这,这能一样?” “这怎么不一样?你有官身在,还知包庇侄儿,人家的爹可是圣上,圣上宠宠女儿怎么了?” “懒得与你说!” “瞧瞧,我这不也是劝你,你倒生了恼。左不过是个公主,即使再怎么出格,又能出格到哪去,非是你这等人喜欢找不自在。” 这倒是实话。 若是太子,哪怕是个皇子如此,朝中也会引起轩然大波,而不是就这样私底下念叨念叨,偶尔谏言一二,小打小闹。 公主嘛,毕竟是女子,女子再出格,又能出格到哪儿去,动不了根本,妨碍不到谁。 10、第10章 10 女子击鞠队登场亮相后,还需进行分队对阵。 本来按照梦里,元贞要下场领头的,可这次她却变了想法。 见一直跟在队伍最后的安庆,悄悄随着下场的人退了场,她便也驱着马下场了,留下了其他人表演两队对垒。 四周观看之人虽有些遗憾,但想想也是,哪能回回都能看到公主下场击鞠。今天光有这么个开场亮相,就足够许多人回味多时了。 …… 同样是宝津楼二楼。 直到身边传来阵阵遗憾声,宋浦才幡然醒来,这才发现场中芳影早已无踪。 “这位元贞公主可真是个绝色美人,也不知这般玉人日后会便宜谁。” “前些日子不是听说那西北蛮子妄言元贞公主……” 几个衣着华丽的衙内,小声议论着。 “打住,公主也是你们能议论的。”有那行事稳重的人制止道,眼神看向不远处前方——那里坐着一众皇亲国戚、高官勋贵,大多都是这些衙内们的父辈。 见此,这些平日里为所欲为的衙内们,自是不敢再多言。 确实,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呀!” 一声低唤。 却是宫人端茶时,竟不小心撞到宋浦的椅子。 茶水顺着他的衣裳蜿蜒而下,留下一大片污渍。 “宋待制恕罪!” 端茶的宫人吓得泪眼婆娑。 宋浦见她年纪不大,确实也不是故意的,遂摆了摆手,蹙眉站起来想寻个地方清理一二,也免得等会儿若是圣上招他,实在不雅。 这时,一个内侍走了过来。 “宋待制请随小的来,小人带您去更衣。” 宋浦见他衣着打扮乃宫里内侍,便没多想随着他去了。 倒也没去远,就在宝津楼一侧宴殿的配殿之中。 不同于前头的喧嚣热闹,这里格外有一种清幽。 内侍领着宋浦一通七拐八绕,来到一间宫室门前,推开门恭敬道:“宋待制这边请。” 宋浦微微点头,步了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 数息之后,门里陡然响起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 为了坐稳了好看戏,元贞连衣都没更,便穿着那身衣裳回到宝津楼三楼。 “怎么今天没有下场?”宣仁帝好奇问。 元贞取下面具,递给一旁的绾鸢。 “今日晨起时,女儿感觉身子有些不适,再说女儿年岁渐长,哪能总出这些风头。” 见她难得显露出一丝小女儿娇态,宣仁帝不禁笑了起来,又关切说:“若实在不适,就让人去太医署招了御医来看,不要耽误。” “爹爹勿要担忧,不过是一时不适,若真还有不适,定会召御医。”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其实这般热闹人又多的场面,很难听出这种微小的动静,而且对方已极力放轻脚步了。 只因元贞一直注意四处动静,她一看过来,宣仁帝自然也顺着看过来。 宣仁帝都看过来了,其他人自然也纷纷看了过来。 这让弯腰正打算向皇后禀事的内侍汗流浃背之余,也不禁心中暗暗叫苦。 “何事,竟做得这般模样?”宣仁帝皱眉道。 吴皇后也心中叫苦不迭。 这般情形,弄得好像她背地里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她不禁有些慌,忙说道:“若有事,直说便是,何必做得这般模样。” 这可是娘娘您让说的。 其实禀事内侍也心知这般情况,再要遮掩怕是就在给自己找为难,反正又不关他的事。 遂,又躬了躬身道:“娘娘,宴殿那边出了点事,因事关公主,事情禀到小的这来,让小的来禀了娘娘。” 这话说得甚好,既点明了事情,也给吴皇后洗了嫌疑。 吴皇后用余光瞧了瞧身后,见女儿懿慧老实地坐在那,不禁心底一松,往后靠了靠说:“哪位公主,什么事,速速说来。” 一时间,生养有公主的妃嫔纷纷回头寻找自己的孩子,生怕自家所生的那位小祖宗不在。 幸亏该在的都在。 “是安庆公主。公主在配殿更衣时,闯进去了一个人。” 一听说是安庆,在场所有妃嫔都松了口气。 闯进去了人,什么人? 如此慎重其事,那必定是男人了。 又见那内侍说话时不忘往圣上那偷眼瞧,众人目光也不禁都顺着看了过去。 宣仁帝心底升起一丝不好的感觉,问:“看朕做什么,什么人?” 内侍低下头。 “是宋待制,宋浦宋大人。” . 一时间,整个三楼都安静了下来。 表面上无人敢说话,实则各处目光闪烁。 宣仁帝一愣,道:“事关女眷,此事由皇后处置便是,不用禀来给朕。” 显然宣仁帝有遮掩之意。 为何遮掩? 再看看他身边坐着的元贞,该明白的都明白。 众人皆不敢多言,淑嘉心底泛起一股酸涩感,心道果然父皇一碰上元贞,顿时就化为慈父,格外贴心妥当。 不过她也没有胆大到大家都不说话,她来当这个出头椽子,只是下意识看向妹妹。 却发现淑安脸上有跃跃欲试之态。 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去拉对方,却没能拉住。 “啊,怎会发生了这等事?十六姐素来胆小,怕是被吓得不轻吧。”淑安以帕掩口诧异道。 元贞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宣仁帝心中有些不悦。 淑安天真烂漫,行事莽撞,这些他都知道。 平时莽撞,他只当小女儿家还小,他当当慈父纵容一二也无所谓,可现在这种场合,却如此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心知自己想把宋浦配给元贞,并不是什么秘事,以宫里那些喜欢传口舌之人的秉性,莫怕圆圆早已有所耳闻。 如今却发生了这般事,他既怕圆圆觉得难堪,又怕她对此事上心难过,自然不满淑安的没事找事。 “皇后快去吧,勿要耽误。” 吴皇后自是看出了宣仁帝的不悦,忙站了起来。 “妾身这便去。” “十六姐和十三姐素来交好,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难道十三姐不去瞧瞧?” 还是淑安。 梅贤妃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慌忙向宣仁帝告罪。 “陛下,妾身管教无方,这便带淑安下去管教。” 她拉着淑安便要走。 淑安委屈说:“娘,你作甚要管教我,难道我什么话说错了?十三姐,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元贞本以为淑安挑了事后,会见好就收,哪知对方根本不懂见好就收之理。 本来她只想看戏,想看看梦里这场被她忽略的事内里究竟如今,万万没想到她不找事,有人主动送上门。 既然别人都主动把梯子递到她面前,她再坐着不出声,不是白费了对方一番好意。 遂,别有意味看了淑安一眼,道:“十八妹妹所言甚是有理。安庆素来胆小,我确实得过去看看。” 又对宣仁帝说:“父皇,女儿前去瞧瞧,若真是有人故意冒犯安庆,也好为她做主一二。” “这种场面你去做什么?” 宣仁帝显然不想她去,却架不住她态度坚决。 “罢,朕随皇后一同去看看,你若想去就跟着一同去吧。” . 浩浩荡荡,一群人都去了。 因一路上宣仁帝沉着脸,所有人都不敢吱声。 梅贤妃暗中已经挖了淑安无数眼,却也不敢明晃晃带着女儿离开,只能同去。 见这般阵势,其实淑安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却又倔强地不愿承认自己错了。 到了宴殿,整个西配殿已被肃清。 除了几个内侍宫人在,竟还有几个禁军侍卫在场。 杨變竟也在。 不过因为人多,宣仁帝又有心事,并未注意到他。倒是元贞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一行人进殿各自坐下。 其实主要也就是宣仁帝、吴皇后,以及王贵妃、周淑妃、梅贤妃有座,其他人都站在一旁。 元贞也有座,她一直被宣仁帝牵着袖子,内侍自然也会看眼色,忙放了个绣墩在御座旁,就坐在宣仁帝下首处。 “把人带上来。” 很快,安庆和宋浦就来了。 安庆的衣衫倒还齐整,只是面色苍白,双目通红,显然受到了什么惊吓。宋浦的脸色也不太好,嘴唇紧抿着,一双俊眉紧蹙。 “怎么回事?” 一内侍躬身答道:“小的也不知,小的还是侍卫来寻,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另一个内侍说:“小的确实在配殿服侍,这几间宫室也确实是小的在管,但当时御史中丞张夫人带着女儿借了另一间宫室更衣,小的不过一转眼,就出了这等事。” 又有数名内侍宫人说话。 他们的说辞大多都是不知,又或是当时忙于其他事,直到事情发生后才知晓这件事。 看似一切都很正常,恰恰却因为太过正常,又显得很不正常。 因为这一切实在太巧了,巧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之所以巧合,不过是有人故意安排。 在场大多数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只因淑安去攀扯元贞,惹得宣仁帝亲至,为了展现‘只是巧合’,才会一句句问着这些看似无用又琐碎的问话。 什么事都是不上秤则以,一上秤万斤打不住。 本来按照安庆的打算,这事顶多惊动吴皇后,但吴皇后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性格,必然将此事先按下不表,也不会多管,事后呈报给父皇。 父皇即使生气,也不会当面质问她,事情一含糊也就过去了。 万万没想到不光父皇来了,元贞来了,其他人都来了。 来了个现场大处刑。 此时她何止心惊肉跳,简直是瑟瑟发抖,全靠着佯哭才能让自己显得无辜。 暗中心惊肉跳的也不止安庆一人,有那在其中帮了一手的,无不深恨淑安的没事找事,生怕会牵扯出自己来,以至于如坐针毡。 要说在场人里最为放松的,反倒是元贞。 因为她早就知道事情结果,此时前来不过是想给淑安等人添堵,以及想看看安庆面对这样一副情况,又该如何处事。 安庆以袖掩面,哭得凄楚:“女儿只是前来更衣,见没有服侍的内侍宫人,就随便找了间宫室,谁曾想会发生这等事……” “臣被侍茶的宫人弄污了衣衫,一内侍带臣前来更衣,臣刚进那间宫室,就发现其内有人,可还不等臣说话,里面便传来了女子的惊叫声,很快外面就冲进来几个侍卫……” 顿了下,宋浦挺直脊梁,一躬到底道:“圣上明鉴,臣绝无故意冒犯公主之意。”他一副含冤受辱的模样,显然觉得自己是被人设计了。 好嘛,事情说来说去,还是牵扯到了禁军侍卫,她就说怎生杨變也在此。 元贞暗道。 12、第12章 12 出来后,权简说:“你实在太冲动了。” 不由分说,一下打了这么多人,里面还有个厢都副指挥使。 “他们都惦着让我打,我不动手,岂不是辜负他们一片用心。” 非杨變说俏皮话,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先给他设上一局,这局浅显到一眼就能看出,以他的脾气事后自然不能翻篇,必然要找事主。 而对方明知他会找来,非但不藏不躲,反而就留在值房里。 这是做什么? 这是就等着他动手。 一旦他动手,必然有人跳出来叫屈抱打不平。 季炳成就是这么个作用。 这计委实不错,先让他撞破宫里阴私,惹来圣上厌恶,他若不能忍回来动手,便可借机痛斥他随意殴打下属,让他大失人心。 他若忍下不动手,又显得没有血性,更加不能服众。 前后都是坑,一般人都得掉进去,偏偏杨變不是一般人。 他反倒其行,你让我打,我就打了,打得你们叫苦连天还手无力,还根本不给对方发挥余地,一番唱念做打,恨都泄了,还让人有苦说不出。 “就怕他们借机去马军司告你。不行,我还是先去找爹,把这事跟他说了。” 权简急着要走,被杨變一把扯住。 “告什么告,他们不敢。” 他把方才宴殿发生的事说了。 权简搓着下巴分析。 “你也是倒霉,竟会碰上这等宫闱丑事。我猜他们大概是为人所使,帮宫里某位贵人办事,正好今天你也在,就顺道把你也设计上了。” “你这样处置也好,有他们为人办事在前,谅他们也不敢继续纠缠你打人之事,也免得牵出宫里,是时谁都跑不掉。好好好,看来你动手也是有酌量的啊!” 捋清楚后,权简也放松下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變瞥了他一眼。 “你真当我做事不动脑?” 他下手打人,乃至当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含义。 季炳成等人只想到设计他这一层,却没有想到从军之人素来崇武,都被打成狗了,有点血性的谁在心里会看得上他们? 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谁想当猪? 没人想,都想当狼,当虎。 杨變少年成名,领兵多年,太明白下面那些军汉的脑回路。他当众打了季炳成,打完了还让他们只管来报复,要不去圣上那告状也行。 打,打不过,去上面告状,行不通。 那么余下人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臣服。 杨變来到神卫军后,观其乱象,一直无所作为。常人都以为他或是草包武夫,或是惧于局势不敢妄动,殊不知他一切在心,只待时机罢了。 今天就是时机,还是别人主动送上门的。 神卫军必然不会是铁板一块,此一番后,被季炳成那伙人压了许久又不是一路人的那群人,必然会主动跳出来附庸他。 先收拢一群,再去打另一群。 大概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收拢整个神卫军。 “早就有所耳闻,宋家要跟宫里联亲,但也只是小道消息,宫里也没下旨。看今天这一出,显然是有人故意截那元贞公主的胡。”权简又说。 “这些宫里的妇人,手可伸得真长。”都伸到禁军里头了。 权简瞥了他一眼。 “那必然是外面有人帮忙,你以为那位那么受宠,就没人眼红?” 真够复杂的! “倒是这位元贞公主会帮你解围,实在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杨變不自觉僵住脸。 他没跟权简提及昨晚偶遇之事,对方自然不知两人不光偶遇了,他还抓了那位公主的猫,其中还发生了一点小纠葛。 思及她非但没记恨他之前‘妄言’,反而说他是功臣,不可随意轻辱,今天又帮他解了围,而权简竟敏锐地察觉的这点,杨變竟莫名感到有些心虚,不禁蹭了蹭鼻子遮掩道:“说不定只是巧合。” 权简想了想,点点头。 “确实像巧合,毕竟都被人算计到头上了,那位也不傻,大概不想圣上的注意力被禁军分散,以至于放过罪魁祸首,才顺手帮你解了围。” 他这种说法倒也说得过去,而且还很有道理。 可莫名的,杨變心里却有点不爽。 . 另一边。 宣仁帝一脸欲言又止。 明显到遮都遮不住,自然被元贞纳入眼底。 她不禁揉了揉眉心,暗叹了口气,道:“爹爹,你可是怕圆圆难堪,所以才觉得为难?” 见女儿如此懂事,宣仁帝叹了口气,本想摸一摸她的头发,想着女儿岁数也不小了,遂改为拍了拍她的肩。 “你放心,此事爹爹定给你个交代。” 可真的有交代吗? 就不说其他人,只王贵妃和梅贤妃二个,都是陪伴爹爹多年的宠妃,都是生养有子女。 既然能当上宠妃,自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元贞从不认为爹爹的心里只有自己这个女儿,没有其他人。 所以即使爹爹察觉背后有异,恰恰因为牵扯了太多人,最后必然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就如同梦中那般,所有的愤怒最终还是会被宣泄在安庆一个人身上。 “爹爹要给女儿什么交代?” 她笑着故做不解状,“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女儿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觉得谁谁谁与女儿有关,旁人沾染不得。” 宣仁帝一愣,旋即笑了。 “好!好!不过是些流言蜚语,不必放在心上!” 他又拍了拍女儿的肩,再次庆幸之前没有把此事挑明,既然没挑明,自然不为准,事后就算有异,谁能说,谁又敢说? “你放心,日后爹爹定再给你寻个好的,更好的!” 宣仁帝承诺。 之后见元贞不想再去宝津楼,就匆匆离开了。 他身为皇帝,万众瞩目,有些场面还是必须要做的。 . 一行人回到流云殿,绾鸢犹豫了下,说:“公主,就这么放过她了?” 那个她指的谁,不言而喻。 元贞想了想,说:“不用我们做什么,此事就够她受了。事情牵扯了太多人,父皇震怒,为了脱责,那几家必然要把事情都推到她一人身上,此事必然还会查下去,那个引宋浦去更衣的内侍也必然会找到,但当找到内侍的那一刻,查到的结果必然是她一人所为。” 这般情况,还用她从中做什么? 梦里,她虽不知此事其中过程,但那些人能那么快事后对她进行诋毁,想来也知道没有今天这出。 那般情形下,安庆已是万般凄惨,这一次必然更甚之。 所以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用静静地看戏就好了。 而她现在想的根本不是安庆宋浦这些事,而是——显然那梦并非她癔症妄想,而是在向她预示未来。 而未来…… 一想到未来会发生的事,元贞脸色暗了下来。 这时,一个小宫人快步走了进来。 “公主,不好了,安庆公主悬梁了。” 元贞诧异一挑眉,旋即又放下。 悬梁? 都被逼到悬梁了吗? 那梦里可没有这一出,看来她改变做法,又拉着父皇一同亲至,确实把安庆逼急了。 见公主没说话,希筠上前一步问:“慌什么,人死了没有慌成这样,”在得到小宫人摇头说人没死的答案后,她又说:“把经过细说说。” 原来安庆晕倒后,吴皇后让人去找御医。 因人晕着不醒,也不好将人挪地方,就还安置在宴殿。 期间等御医来时,大概是安庆中间醒来了,反正御医来时,正好撞见了她吊在屋子中央。 希筠听得是直皱眉,挥手让小宫人下去了,这才转头跟元贞抱怨:“安庆公主未免太病急乱投医了,什么情况能让一个晕倒的公主身边没有人陪着,还掐点掐得那么好,正好她吊上去,御医来就撞见了!” 希筠都明白的道理,元贞怎可能不明白,其他人又怎可能不明白。 都明白安庆在做什么。 她在逼,逼宣仁帝逼吴皇后,拿着整个皇家颜面做赌注,逼他们让自己得偿所愿。 “你可真是很好啊,我以前真是小瞧你了。” 吴皇后是个长相端庄温婉,看着很温和的人。此时她双手交于腹前,面上还是笑着的,可话音难掩咬牙切齿之意。 “我只道你从小没娘,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疏忽了你,没想到你倒是有主见得很。” 安庆苍白着脸躺在那,闭目只流泪也不说话。 青玉抱着她,哭得凄惨。 “娘娘勿怪,公主她只是一时想不开……” “一时想不开?我看她想得很开,就是想得太开太聪明了,才敢这样!”吴皇后冷哼一声,懒得再多说了,对于一些喜欢自作聪明的人来说,说再多都是无用。 “娘娘,宋夫人到了。”一个宫人走进来说。 吴皇后没有再去看安庆,转身和宫人离开了这里。 . 流云殿。 元贞说:“她是怕了,没想到万无一失的事竟会出了变数,当时那样一副局面,宋浦咬着牙不认,她怕事情结果不如自己预期那样,所以就想逼一把。” 可有什么用的呢? 不过是多此一举,她悬不悬梁,吴皇后为了皇家颜面,都会妥善处理这件事,她这样画蛇添足,反而又多得罪一个吴皇后。 只能说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会晕头。 把自己后路都堵绝了,即使嫁去宋家又能如何?没有娘家庇佑的公主还是公主吗?可能到时候连平民小户女都不如。 “以后她的事不要再事无巨细报上来了,我并不想知道。” “是。” 13、第13章 13 圣上突然带人离开这一举动,自然没瞒过一众人精的眼。虽片刻后就又回来了,但明眼人都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之后女眷那边,宋夫人虽强装镇定但难掩慌乱地暂时离席,再回来时的脸色难看。 两厢这么一结合,也因此外面还在上演诸军百戏,私底下早就议论开了。 下午,宣仁帝摆驾回宫。 元贞没回去,借口琼林苑热闹,想留在这多看看热闹。 宣仁帝倒也没勉强她,正好有些事圆圆不在更好,反正明日还要来,留下就留下吧。 当晚,病了多日连开池盛宴都没露面的宋太师,悄悄乘车进了趟宫。 为此,宫门下匙的时间都推迟了。 这一举动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恰恰印证了外界的猜测。 也因此,明明宫里还没有准信传出,但不过一日时间,宋太师向圣上求亲,对象是安庆公主的事,已被传得人尽皆知。 一时间,不管元贞出现在哪儿,都是人皆侧目。 “这些人实在是太讨厌了,宋家要娶那谁,跟公主有何关系!”希筠气呼呼道。 相反,绾鸢倒是沉静,可望向元贞的眼神却含着担忧。 元贞原以为有了当日那出,那些背后插手之人多少会生出几分忌惮,没想到依旧如梦中那般流言四起。 这次元贞倒没觉得根由在自己身上,大概还与父皇后宫有关,当日在安庆那事上插手的妃嫔,这几个人自然不会没有对头。 眼见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那几个嫔妃的对头自然不会放过。 这是她被人拿来作筏子了,表面上看似在说她被安庆抢了婚事,实际上是借她来让那几个嫔妃被父皇厌恶。 元贞突然想起,那梦里可不是也是如当下这般,纷扰不断,一桩桩一次次,实在让她厌烦,正好她并无想嫁人之心,遂顺水推舟做了女道。 重来一回,似乎依旧躲不过,不过这一次她不会选择避开了。 “既来之则安之,不过都是些小事。” 与亡国为奴相比,这些确实都是小事。 希筠还想说什么,眼见到了水殿门前,当即住了声。 . “我可怜的十三妹,养了多年竟养出个白眼狼,这安庆平时没少仗你的势吧,怎么如今倒敢挖你的墙角了?” 今天金明池有龙舟竞标,宣仁帝在临水殿赐宴群臣。 因为人多,所以分了几处,水心五殿这边则多是各家皇亲国戚,以及各家各府的女眷们。 不凑巧,公主们又被分到一处。 打从元贞进来,淑惠公主便颇有意味地看着她,忍了半天,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 见淑惠公主突然来这么一出,一旁其他几位公主俱是目光闪烁。 至于品阶达不到这一地位、惹不起这些公主们的贵女命妇们,则纷纷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没听见也似继续低声说着自己的话。 也因此明明殿中人并不算少,却无人‘关注’这里。 元贞笑了。 也是一路上被人侧目,哪怕嘴上说得再风淡云轻,实际上并不是没有影响。尤其她心里还藏着事,此时不免有些烦躁。 她往椅子中靠了靠,先端起桌上的茶,轻轻啜了几口,放下,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方抬眸看向对方。 “十一姐,我可曾得罪过你?你有事无事便与我添堵?” 热闹的水殿突然安静了一下,旋即又响起阵阵说话声。 淑惠公主嘴角一僵。 元贞脸上无笑,微微抬起下巴。 “十一姐,我敬你比我年长,平日里虽你总爱挤兑妹妹,但妹妹从未与你计较过。可这无缘无故的,十一姐突然阴阳怪气,妹妹就想问一句,我这做妹妹的是否得罪了十一姐?” 这让淑惠怎么说? 宫里的女子素来含蓄内敛,即便与人斗嘴争吵,也多是阴阳怪气迂回着来。 阴阳怪气也有阴阳怪气的好,你若是能听懂,自然气得七窍生烟,你若不懂自己撞上去,更是会在人前闹笑话。 少有人会这么明火执仗当面锣对面鼓的质问。 也是淑惠公主是出嫁女,已经出嫁好几年了,自然不知晓随着这几年元贞年纪渐长,她的行事越发不容人。 当然,这个‘不容人’是外人言。 大体就表现在,少有人敢当她面阴阳怪气,因为她不会惯着你。 别人被阴阳怪气了,大多为了贵女的教养忍着,不会直接当面与人针锋相对。可她倒好,从不会顾忌这些。 这也是元贞为何会落个张扬跋扈的名头。 跋扈是真跋扈啊。 如今一众未出嫁的公主中,也就淑安平时憋不住气会与她针锋相对一二,旁人都不敢掠其锋芒。 不过淑安今日不在,前日那次事后,她就悄无声息地被梅贤妃禁足了,不然今天场面会更热闹。 像此刻,淑惠公主就被架在了火上。 她能明说她所在的清心殿陈贵仪这一脉,素来就瞧不惯金华殿这一脉? 那德妃明明是个病秧子早亡人,却因为一个得宠的女儿,至今依旧占着德妃之位不让。 后宫嫔妃品阶皆由定数,皇后之下是四妃,四妃之下又有贵仪、贵容、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婉仪、婉容等,一个萝卜一个坑。 陈贵仪算是四妃之下第一人。 因为她不光颇得宣仁帝宠爱,还诞下了两位皇子两位公主,淑惠公主便是其长女。却因为宣仁帝顾忌女儿怕其触及伤怀,至今让德妃之位空悬,宁肯空着,都不让陈贵仪坐上。 要知道,贵仪虽贵,到底不如妃位。 封妃可封增三代,贵仪的家人即使被封,还得小心翼翼,生怕被言官抓到手脚弹劾于礼不合。 因此,陈贵仪这一脉,就没有不恨元贞的,哪怕是淑惠这个出嫁女。 不过这些话,淑惠不敢在人前说。 不敢说,元贞帮她说。 元贞捏着帕子,掩鼻做委屈状。 “十一姐可是因贵仪娘娘一直未能封妃,所以才恼了妹妹?这可真是冤枉妹妹了。” 她先丢下一个悬念,惹得周遭人也顾不得遮掩了,纷纷往这边看来。 “早就有流言传到妹妹耳中,说贵仪娘娘至今都未能封妃,皆因我那早已故去的母妃。当年妹妹年幼不懂事,听闻流言后还特意去问了爹爹,爹爹却说与我无关,让我不要听了那些恶言。” “封妃乃大事,岂是我小小一个公主可左右的?十一姐若实在不甘,权可让贵仪娘娘去问了爹爹,何必成日拿我作筏子?又是挤兑又是寒碜,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我做了什么事,惹得十一姐如此厌恶。” 说到这里,她话音突然又一转。 “抑或今天十一姐突然当众闹得这出,本就是冲着想借妹妹在人前重提此事,好逼得爹爹下不来台,给贵仪娘娘封个妃?” 精彩,好精彩! 刺激,太刺激! 此时,殿里明明人很多,却鸦雀无声。 大家本想帮忙维持个场面的,可实在架不住这戏太好看了。 明白的自然明白天下到处都一样,不明白的贵女还只当只有自家内宅撕起来才难看,万万没想到宫里也是如此。 还有,封妃? 难道淑惠公主真打着这个主意? 毕竟这些年来,陈家为了想给陈贵仪封妃,私底下可没少做些事。这在上京,并不是什么秘密。 淑惠被气得不轻,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又红又紫,格外精彩。 “我不想与你说!” 半响,她才憋出这么一句。 懿康公主素来与她交好,此时见淑惠难以下台,也十分头疼怎么才能打个圆场。她求助地望向其他姐妹,一众公主却纷纷或撇头或垂首。 这里头也就是怀宁和庆阳两位公主年纪最长,身份最高,可这会儿庆阳正忙着看戏呢,哪能出来解这个活儿。 怀宁公主顾忌皇家颜面倒想出这个面,可她的手却被庆阳公主死死地拉住。 这时,一个女使打扮模样的中年妇人匆匆从外面走进来,来到淑惠身边,道:“公主,曹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曹夫人乃淑惠公主的婆婆,其丈夫乃同知枢密院事曹同知。这同知枢密院事乃枢密院主官之一,在枢密院里除了枢密使、枢密副使,便是他了。 这是这边发生的事,传到旁边殿里去了,曹夫人专门派了人来给儿媳妇解围? 淑惠宛如大赦一般忙站了起来,跟着女使离开了。 懿康对姐妹们歉意一笑,也跟了过去。 . 元贞走出殿门,外面是一片宽敞的汉白玉台基。 此时金明池中正在龙舟争渡,锣鼓喧天,十分热闹。 往南看,临水殿里座无虚席。 往东看,岸上人头攒动。 往北看,一艘艘龙舟正从奥屋中拖出。 只有西边安静些。 遂,她便顺着临水台基往西边走。 “公主,您还在生气?”希筠忐忑道。 元贞微微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她。 “生气?我为何要生气,我畅快着呢。她因陈贵仪封妃之事,总是处处与我作对,我怕父皇为难忍她多时,索性今儿就当众挑明了撕掳开。” 她一边往前漫步徐徐,一边说:“陈贵仪刚诞下十三弟,这一年来风头正盛,暗中不知多少人盯着,淑惠却蠢得此时跑来招惹我,就看她那嘴脸,指不定外面这些火,清心殿也在中间点了一把,正好敲山震虎了。你看吧,此事必然会被人捅到父皇面前,之后还有她和她娘难受的。” 都说她任性跋扈,实则她任性跋扈都要分时分地,这次算彻彻底底任性一次,连皇家颜面都被她视若罔闻。 吵架好啊,吵架可使身心愉悦。 为何要想那么多,为何凡事要忍要权衡利弊?真若等到国破家亡那天到来,万事皆休! 元贞回忆梦中可有此事发生,好像似乎没有,对于不太重要的事,她那个梦展现地并不清晰。 依稀只记得此间诸多烦杂,让她身心俱疲,同时心中更是厌恶世事,遂借着父皇对她愧疚,出家做了女道。 如今做女道,暂时是不想了,出家也逃不开这凡尘俗世,一日是公主终生是公主,她享了这荣华富贵,就得承受这荣华带来的孽,躲是躲不开的。 她得想想怎么才能转变国破家亡的定局。 可一想到这些,便只觉得眼前黑暗,她养尊处优多年,又是个女子,何德何能能做到如此地步,去转圜一个王朝的灭亡,心情不禁又低落下来。 “谁?!” 此地偏僻,突然见前面杵着个人,绾鸢下意识斥道。 对方不躲不避,反而遥遥一拱手道:“元贞公主。” 是杨變。 他怎在此处? “杨某四处巡逻,凑巧走到这里。” 此言明显不实,什么场面用得着他堂堂一个都指挥使四处巡逻,而且他这一身酒气? 似乎看出元贞眼中质疑,浑身酒气的杨變索性也懒得遮掩了,破罐子破摔。 “在殿中吃多了酒,出来散散酒气,未曾想会在这撞见公主。” 这人可真是不讨喜啊。 没人愿意自己的阴私被人撞见,常人撞见这种场面,都是能躲就躲,躲不开也会做个样子,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他倒好,遮掩都遮得这么不走心,生怕她不知道他听见了她方才说的那些话似的。 15、第15章 15 听到这话,淑慎当即看了过来。 “挑唆的?谁挑唆?” “你猜。”周淑妃笑了笑。 想了又想,淑慎还是没想到。 “难道是贵妃娘娘那边?” 高美人是王贵妃的人,这事淑慎也知晓。 周淑妃摇头。 “那是谁啊?难道是曹家?可曹家不至于这么蠢啊,陈家也不至于,没事让淑惠去惹元贞做甚……” 淑慎懒得猜了,摇着娘的袖子撒娇。 “娘你快说,你快告诉人家。” “当一件事,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那个结果即使再匪夷所思,可能也就是真相了。你说淑惠平时跟谁最要好?” “娘,你是说——” 淑慎双目缓缓瞠大,不敢置信。 “难道是……懿康姐姐?” 怎么可能? 懿康公主乃吴皇后所出,性子也与吴皇后一样,素来都是低调不惹事的性格。这么多年下来,她与同为公主的姐妹们几乎没有成仇的,连矛盾都没怎么发生过。 从淑慎私下直呼淑惠其名,但叫起懿康却加了个姐姐就能看出,淑慎对懿康是不反感的。 就算不亲近,至少不反感。 “为何不能?你难道没发现懿康和淑惠一直特别要好?每次淑惠犯蠢时,懿康她恰巧都在。” 那倒真没有,毕竟淑慎年纪比二人小了五六岁,年纪大一些公主们的事,她还真不是太清楚。 但周淑妃清楚。 “都说懿康和淑惠交好,宛如亲姐妹,若是淑宁在外头总是犯蠢,你会不会劝着她拉着她?” 淑宁乃周淑妃次女,今年才十岁,和淑慎是亲姐妹。 “那肯定会,若当时拉不住,回来我肯定教训她,让她以后不准再犯。”淑慎说。 “可每次淑惠犯蠢,懿康都在,她不光在,偏偏每次都拉不住淑惠,偏偏每次大家记恨的都是淑惠,对懿康却只感叹性格老实交友不慎。” 有些事经不起推敲。 周淑妃摇头感叹:“这懿康啊,看似老实巴交,其实跟她娘一样,都是个心里有事的。” 淑慎还是不敢置信。 “可她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周淑妃看向女儿:“你忘了皇后也有儿子?” 吴皇后因是太皇太后指给宣仁帝的,一直就不怎么得宠,但再不得宠,正宫皇后的面子还是要给,所以这些年下来,吴皇后也诞下了两女一子。 长女就是懿康,次女名叫懿慧,今年十六。 儿子生得最晚,今年才八岁。 可年纪再是小,那也是个皇子。 太子不得宠,下面有能力争的,谁不想争一争? 膝下有皇次子的王贵妃想争,坐拥两个皇子的陈贵仪想争,拥有皇五子的周淑妃也想争。 只是周淑妃沉得住气,也是上头还顶着皇次子皇四子,她不着急,先紧着王贵妃和陈贵仪斗。 她都如此想了,吴皇后为何不能这么想? 毕竟中宫所出,可占了个嫡字。 大昊历代以来,一直因立嫡还是立长争吵不休,皇家这边一直争着要立长立贤,但下面皇亲高官们乃至民间,却一直是嫡长为尊。 所以占个嫡字,还真能够争上一争。 至少比周淑妃这既不占长,又不占嫡的强。 太子不得宠,圣上一直想废掉太子,全因朝堂上有文官们压着。如若哪天圣上真把太子废了,吴皇后的机会不就来了。 至于为何对清心殿下手? 那自然是对头能少一个少一个,对付陈贵仪阻挠她封妃是假,想釜底抽薪借着元贞让圣上恶了陈贵仪这一脉才是真,反正不过是顺手的事。 真以为都是因为金华殿,陈贵仪才一直未能封妃? 这不过是其中原因之一,实际上在里头动手脚动心思何止一家,都想把风头盛的陈贵仪压在妃位以下。 “枉那元贞聪明一世,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却仅凭自身走到今日,没想到还是被人利用了。” 周淑妃感叹着,突然又是一笑。 “不过也是,她一女子,即使知道被人利用了又如何,反正她有你父皇纵着,她又是个女儿,总是要出嫁的,怎么也掺和不进储位之争中。即便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恐怕也并不在意。” 这些东西太复杂了,淑慎听得实在头大,也想不明白其中纠葛,只碍于周淑妃总说‘这些东西你总是要明白的,也免得跟谁谁谁那样犯蠢不自知’,才不得已杵着听。 耳朵听着,心却完全不在此处。 . 与此同时,清心殿里,陈贵仪正在大发雷霆。 她今年三十有六,也算得天独厚,从外貌看去也不过双十年华,生得是娇柔妩媚,惹人怜爱。 水乡女子多是如此,发起怒来也并不吓人,反而吴语软侬惹人怜,可此时的清心殿却一片鸦雀无声,都知道贵仪娘娘这次是真怒了。 “我怎么生了个她?怎么教都是个没脑子的,如今家里正在朝堂上为我请封,她倒好,谁不惹偏偏这档头要去惹那个阎王!” “那萧元贞是个好惹的?淑安也算得宠吧,每次碰到她,还不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她以为她是谁?就能不管不顾往前撞!” 丽云站在一旁,低低地叹了口气。 “娘娘就算生气,也要顾念自己的身子,如今家里那边正在补救……” “怎么补救?如今在外面我都被传成笑话了,都说我想封妃想成魔怔了。下午回宫里时,圣上一句话都未与我说,本来说好今晚会来看看栋儿,现在也没来。我真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才摊上这么个孽障,都嫁人了还不忘给我生事。” 还不是因为娘娘以前总在公主面前念叨金华殿如何如何,才让她记住了,从来就看那元贞公主不顺眼。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娘娘还是不要太过担心,家里和曹家那边都在想着补救,事情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丽云柔声劝道,“大郎君不也曾说过,前朝关系着内廷,有些事并非内廷乃至小小一公主可左右的。” “真的?” 陈贵仪求助似的看向她。 丽云心知娘子是真的慌了,心中微微一叹:“娘娘,总之这会儿谁都能乱,我们不能乱。” “好,我不乱。” 陈贵仪渐渐稳住心神。 她坐回椅子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让人给福宁殿送盏汤去,送汤时记得提一提栋儿有些不适,提的时候不要太过刻意。” 丽云心知这任务普通宫人大概难以胜任,遂道:“娘子,还是我去送吧。” “好,你去,一定要把圣上给我请来。” . “不行了,我不能再吃了。” 蒋慧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难得素来文静稳重的她,如今这般模样,惹得蒋静在一旁捂着嘴直笑。 蒋慧嗔瞪了她一眼,举起粉拳佯装要打她。 两人笑闹不止,这边—— “贞妹妹和淑惠公主争吵之事,不到傍晚就传遍了各处,连娘那儿都有所耳闻。”蒋尚说。 大舅母乌氏,碍于丈夫品阶,又是武官家眷,平日里结交的也差不多都是同一阶层的武官家眷。 她都能听说了,说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元贞倒不意外是这个结果。 她在等下文,无缘无故的蒋尚不会突然与她说起这个。 “爹说,最近陈家一直想借着陈贵仪诞下小皇子之名,为其筹谋封妃之事,封妃是其一,恐怕还有其他打算,贞妹妹你掺和进这事里——” 说到这里,蒋尚顿了顿,“爹他很担忧。” 元贞看着不远处正在笑闹的两个表妹,夜市的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光影,让她的脸宛如被薄雾缭绕的青山,看不透深浅。 “让舅舅不要担忧,我一女子,掺和不进那些人的大事里。我知是有人故意拿我作筏子,可我若是示弱,就是露怯。宫里处事最忌露怯,一旦露怯,就说明你不中用了,捧高踩低的人会纷沓而至,以后更会麻烦不断。此番我直接掀桌,日后再有人想拿我作筏子,就会仔细斟酌拉我下水是否值得。” 无人为己筹谋,元贞只能自己为自己筹谋。 从小她就知道,处在这深宫里,利用是无处不在的,可能你还不知究竟,就被人算进了局里。 避无可避,如何是好? 最有效的解决方式,就是直接掀桌子,把棋盘打乱。 让人知道——想利用我?先掂量掂量承受得起代价。 当然前提是有依仗。 而她的依仗不用明说,便都知道是谁。 蒋尚叹了声,看向不远处悬挂在彩棚前的彩灯,那灯上绘着红梅,其下有长长的流苏。 “你说得倒也对,我也与爹说过,让他不要多想,你既这么做了,必然有自己的主意。家里总担心贞妹妹你在宫里没有娘亲依靠,又无兄弟庇护,其实让我来说这样也好,那些人的大事总是与你无关,只要有圣上庇护你,只要家里不惹眼,那些人若是不蠢,就不会来招惹你。” 后面这一番话,倒不像是蒋尚的性子能说的。 果然说完后,他爽朗一笑,又道:“这些话都是大哥与我说的,大哥说虽如今皇城司不中用了,既被文官压制,又被禁军侵吞挤压,但所幸消息还算灵通,大哥又领着亲从官上二指挥一职,与禁军同掌宫城宿卫、效验勘合之事,离你也算近。若有事,不管大事小事,都能从宫门处给他递话,他但凡能为你办的,必会为你办妥。” 看得出蒋尚也是好不容易找到和元贞说话的机会,一股脑把想说的话都说了。 元贞也很感叹。 她虽心里记着舅家,但其实一直并不是多看重他们。 一来是知道蒋家位卑官低,也许在普通百姓面前,已经算得上是大官了,实际上于宫里的人来说,却不值得一提。 二来她从小没有依靠,习惯性为己筹谋,早就养成了自己想要自己努力自己获得这套思维模式,从没有想过去依靠蒋家人。 此时听了蒋尚这一番话,不免有些感叹,又有些感动舅家的用心。 其实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只是此前被一叶障目,忽略了身边这些关心她的人。 “我记着了。”她郑重说。 这时蒋静跑过来拉元贞,两人当即打住了谈话。 . 另一头街上,权简和杨變也来了。 权简还是做惯常打扮,倒是杨變今天没穿军袍,而是穿了一身常服。 “说好的请你听曲儿,今儿翠烟阁不光有如烟姑娘献艺,还有烟火会。咱们这些土包子也好生瞧瞧上京城的烟花到底长啥样,也免得走出去被人瞧不起。” 杨變懒得理会他的打趣。 他要是土包子再没人不是土包子了! 一路上他颇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仗着身材高大,面相凶,腰间又配着刀,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也没人敢往他跟前挤。 到了翠烟阁所扎的彩楼前,门前负责招呼的伙计见二人来,顿时眼睛一亮迎了上来。 二人正要进去,突然权简轻咦了一声。 “那是……” 杨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元贞……公……” 权简还有些不敢认,毕竟那人脂粉未施,还做一身民女打扮。不光如此,她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元贞公主,糖葫芦? 可杨變却认出就是那人。 他也没说话,大步一转往那边行去。 16、第16章 16 “你怎么在这?” 他一身黑衫,黑色的内敛,让他整个人显得没有披甲时那般骇人。却还是高大的,往元贞面前一站,凭空一片阴影笼罩住她。 元贞一愣,抬头看向他。 在看清是谁后,她下意识感到一丝窘迫,脸上波澜不惊,手里的糖葫芦却不动神色地往背后藏去,递给了身后的绾鸢。 “我随表兄妹一同出来游玩。” 杨變拧着剑眉,一脸不敢苟同。 “你不知你身份?就这么混在一群人中游玩?” 元贞有些气闷。 本来高高兴兴的,突然这人冒出来,又突然来这么一出。 饶是因为那梦,她对此人有几分另眼相看,此时也憋不住他三番二次的不识趣,心底的气是直往上冒。 “杨将军,我去哪儿难道还要经过你的允许?”她半挑柳眉,噙着冷笑。 “那也不该……” “再说了,我有带侍卫。” 两句话几乎异口同声。 这时,不远处正教训蒋培的蒋尚看到这边动静走了过来,一直跟在后面装路人的几个禁军侍卫也靠上前来。 见到杨變,几个侍卫先是一愣,忙行礼道:“都指挥使。” 蒋尚也行礼道:“都指挥使。” 这礼行得与常礼不同,似乎看出元贞疑惑,蒋尚低声与她解释。 原来蒋尚所在的禁军,正是神卫军,他乃神卫军左厢虎翼军下面的一个副指挥。此时见到杨變这个上官,自然不能行常礼。 杨變颔首受下几人礼,又转头对元贞道:“若非金明池开池期间此地戍卫由我管辖,杨某不会过问公主行踪,你既带了侍卫,杨某就不多打扰了。” 他拱了拱手,迈步便要走。 跟过来的权简见他态度如此冷硬,似乎也觉得不太好,忙拉住杨變对元贞解释说:“他性子素来如此,并没有恶意,也是担忧公主安全,公主勿怪。” 他性子素来如此,别人就得忍着他让着他? 莫名其妙跑出来质问她,明知说错了话却不知低头认错扭头就要走,怪不得恶名都传进她耳里了! 到底有这么多人在场,元贞即使心中有气,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僵着嘴角敷衍地点了下头。 双方正打算就此别过各行其道,这时四周却突然响起阵阵喧哗声。 “是如烟姑娘!” “如烟姑娘出来了。” 却见不远处一处彩楼—— 那楼整体为木制,虽为暂时之用,却是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很是气派。约有一层半楼那么高,迎着街面的是一座高台,高台三面敞开,围有栏杆,一面留作后台之用。淡紫色的薄纱帘幔从顶棚上低垂下来,随风飘荡着,又有无数彩灯及时令花卉装饰各处,将整个高台妆点得美轮美奂。 此时,彩楼上已是乐声奏起,正从帘幔后走出一妙龄女子。 这女子身穿水蓝色高腰襦裙,肩披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张芙蓉面被半截鎏金面具所覆盖,只露出半张侧脸,在那鎏金色的呼应下,更显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她发髻侧挽,其上簪着一朵山茶,几缕青丝自然地垂在脸颊旁,露出纤细的颈子,娉婷婀娜地怀抱着一把琵琶。 元贞一愣。 其他人也都下意识一愣。 无他,这鎏金的面具实在太眼熟了,都是看过那日诸军百戏的人,自然知道这般装饰手法出自谁。 虽两张面具样式不同,明显这位如烟姑娘所戴的面具要简陋许多,不若元贞的出自宫里御用雕工精细,但只要形似味儿对了就行。 只从周遭人群的反应就能看出—— “元贞公主!” “如烟!” “如烟姑娘……” 喊什么的都有。 周围的人们仿佛着了魔也似,纷纷往此处涌来。 元贞呆住了,抬眸就撞进一双颇有兴味含着嘲讽的眼睛,一股恼羞成怒之感顿时上了心头。 “你看什么看!”她斥。 下一刻,被大量涌来的人群,转移了注意力。 只一瞬间,人群就变得拥挤异常。 即使如此,人们也仿佛没有察觉,你推我我搡你地都往前方去挤,很快元贞等人的前后左右便都是人。 杨變皱起眉。 元贞微微变色,正想叫了蒋尚等人赶紧离开此处,可这时已经晚了,蜂拥而至的人群直接将几人围堵了个严严实实。 “公主……” “贞姐姐……” 嘈杂的人群中,隐隐有人在尖叫,似乎有人摔倒了。 可这声音实在太渺小,混在这嘈杂喧嚣之境,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关注,人群依旧往这边涌着。 “是元贞公主来了吗?难道今晚的烟火会是宫里放的?” “元贞公主怎会来这种地方?” 有些人根本没看到前面是何场面,只凭听到的声音,见大家都往这里挤,就都挤了过来。 人越挤越多,挨山塞海一般。 几人想走,却根本脱身不得,反而被不断涌过来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想站稳都有些困难。 “都别乱,把身边的人护起来!”杨變喝道。 突然—— 轰地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随着火星四溅,隐隐有人嚷喊着‘楼塌了’、‘砸死人了’、‘着火了’等字眼。 瞬间,人群便仿佛进了水的油锅炸了开。 这次不再是往着一个方向挤,而是四面八方地冲撞搡挤,人们你搡我我推你,纷纷惊叫着想离开此处。 可越是推搡越是乱,不断有人被推到在地,又被后来人踩踏,有人在人群里哭喊着‘别挤了’,也有人在惨叫。 不过几息之间,场面就乱成了一锅粥。 . 察觉到情况不对时,杨變下意识将身边人扯进怀里,又示意其他人各自护住身边的人。 可再一抬头,熟悉的人都不见了。 他皱眉观察四处情况,如定海神针一般,任人推搡也屹立不动。 元贞被箍得腰间生疼,却碍于此时状况没有吱声,心急如焚地在混乱人群中寻找绾鸢蒋静她们的踪迹。 “杨将军……” “噤声!” 杨變冷着脸,仗着个子高,认准一个方向后,便一手护着人一边往人群外挤去。他力气大,常人根本挤他不动,很快挨山塞海的人群便被他分出一道缝隙。 两人顺着缝隙往外挤,耳边全是惊叫声和哭嚷声。 “杨将军……” “我让你闭嘴。” 元贞忍着心中的气,“我的侍女……” 杨變不理她,如铁般铸就的手臂一个收紧,便勒得元贞顿时一声痛呼。 啊! 这人! 这人实在太讨厌了! 她的腰肯定青了! 元贞气得去拧他的胳膊。 一下,两下,别说拧了,掐都掐不动。 杨變嗤笑一声:“公主有功夫在这冲我撒气,不如担心下此时场中的百姓,这么多人发生这般大规模的推挤踩踏,不知道要死伤多少。” 元贞顿时面色一整,也顾不得生气了。 人群实在拥堵,根本不是单个人力可抗衡的,等杨變带着元贞从人群里挤出来,两人的模样都十分狼狈。 衣裳乱了,发髻散了,元贞还丢了一只鞋,她又被人群里的气味以及实在被箍得难受,脚下刚落到实处,就弯腰干呕不止。 “真是麻烦!”杨變低咒了声。 元贞心中愤恨,却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恨恨地瞪着他,一边擦着嘴。 突然人就悬空了,她被人一把操起扛在肩头上,接下来是一阵疾奔带来的颠簸。 “你快……你快放我下来……” 再没有这么狼狈过! 为了忍住吐意,也为了体面,元贞被喉间的酸意呛得眼泪直流,狂风在娇嫩的面颊上胡乱拍打着,发丝胡乱飞舞。 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你快放我下来,你这臭蛮子,臭贼配……” 她拍打着他肩膀背部,胡乱骂着。 “公主今日方知杨某是蛮子是贼配?”他竟还能抽空讽笑。 “……我快要吐了……” “忍着!敢吐在我身上,我立马把你丢下去!” 啊! “你这蛮人!” 此刻,元贞终于感受到当初希筠的抓狂感了。 “在这儿待着别乱动。” 元贞抬头欲骂,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而她——竟被放在一个屋顶上。 哦不,是凉亭的顶上。 这里似乎临着金明池,凉亭就建在一处水边,毗邻着东岸的夜市,在这里能隐隐看见远处夜市那边的嘈杂和喧嚣。 夜凉如水,明月在头顶高悬。 远处是火光与混乱,这边却是清凉如冰。 一阵夜风吹来,元贞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不气,我不气,我跟个蛮人计较什么!他若不是因性格恶劣脾气太臭,至于后来屡屡招来贬斥,以至于落得人人喊打的地步?” “我堂堂皇家公主,我跟个蛮汉计较,真是给他脸了!” 元贞喃喃自语着,努力平复心情。 她坐得有些难受,不禁动了动,却脚下一滑,差点没摔下去,顿时也不敢动了,心里火烧火燎的同时,也多添了几分愤恨。 这该死的杨變! 她何曾受过这般委屈!真是白瞎了她之前帮他解围! 就这么小心地蜷着,枯坐了会儿,元贞的心情逐渐平复,反而被害怕与担忧所取代。 看那水—— 此处无灯火照明,仅凭月光照亮,平时看着清澈的水面,此时幽深幽深的,时不时随着夜风荡起一阵阵波纹,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钻出来。 换个地方再看——往日让人留恋的景色,此刻都成了黑影幢幢,似乎顷刻就要钻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只能往夜市方向看,却只能隐隐看见火光漫天的嘈杂与喧嚣,根本看不见场面如何,反而更添几分烦躁与焦虑,担心人群失控死伤太多,以及绾鸢蒋慧她们。 “公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黑暗中奔来了几个人。 是希筠和绾鸢,并几个禁军。 禁军将二人放置在此,根本来不及与元贞见礼,就匆匆离开了,只留下两个禁军在此看侯三人。 “杨将军正带人疏散人群。”绾鸢说。 她没比元贞好到哪儿去,也是发髻散乱,面带惊慌之色,看到元贞后才松了口气。希筠更是都急哭了,见着元贞人了才止住哭声。 “可见着蒋静蒋慧蒋培他们了?” 元贞倒不担心蒋尚等人,都是大男人,又有武艺在身,再伤也伤不到哪儿,就怕蒋静蒋慧在人群里被人推倒踩踏。 还有蒋培,虽是男儿,却到底年幼。 “两位小娘子和小郎君都无事,发生推搡时,都被各自身边的侍卫护住了。倒是小郎君,之前差点没被倒下的柱子砸到,幸亏杨将军赶来的及时,救下了他。”绾鸢道。 元贞心里一松,又问:“可知晓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我方才好像听见有人喊说什么楼塌了。” “是那翠烟阁搭的灯架塌了,上面点了许多灯,塌下来后灯把彩楼点着了,又把附近的彩棚都烧了,幸亏杨将军反应快,我来时他正带着值守的侍卫疏散人群和灭火……” 怪不得她嗅着风里一股子焦糊味。 “伤的人可多?” 绾鸢摇了摇头,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17、第17章 17 元贞打算从凉亭上下来,这时才发现有些尴尬了。 无他,这凉亭高耸,顶又是盔顶式,又高又没有地方借力。 两个禁军试了下,徒手根本爬不上来,她自己也下不去,这一时半会儿手边也没有工具借用,那边正乱着,想找个梯子都找不到。 也不知道那蛮人是怎么把她放在这里的。 “算了,我就先坐在这。”元贞道。 绾鸢扬着脖子担忧问:“公主可冷?” 其实元贞有些冷的,可当着禁军的面也不好明说,只能摇头说不冷。 可就这么坐着也不是事。 希筠道:“我去寻人找个梯子。” 禁军拦住她,苦笑道:“内人你就别添乱了,若非公主在此,我等也不会在此候着,人手实在不够。” 东岸虽有禁军巡逻,但顶多也就十来人不到,即使从别处调人过来,也需要时间,可现下的场面却不等人。 元贞也知这道理,道:“行了,别添乱了。”又对两个禁军说:“你们别在这守着了,去帮忙吧。” 禁军犹豫。 元贞又道:“我坐这么高,你们都无法把我弄下来,谁来又能伤得了我?” 倒是这么个理。 “那还请公主安坐在此,我等去帮忙了。” 两个禁军也不再犹豫,很快便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全靠绾鸢希筠两人不断和元贞说话,才能熬过。 眼见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还是无人前来。 绾鸢看了看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公主,说:“我去看看,找人拿个梯子来。”总要让公主先下来再说。 过了一会儿,绾鸢回来了,随同而来的还有蒋尚。 蒋尚搭好梯子,亲自上去搀元贞下来。 “都指挥使说已经将贞妹妹安置好了,我倒没想到……”蒋尚满脸苦笑。 是的,那蛮人就是这么安置她的。 元贞一肚子气,碍于体面,也不好当着人面发作。 “蒋慧她们呢?” “我已经让人把他们送回去了,我以为都指挥使已经命人将贞妹妹你送回去了,万万没想到竟把你漏下在此枯坐……” 蒋尚一脸愧疚。 他扶元贞时,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很凉,显然受了冻。 “都怨我疏忽了!” 自责完,他反而替杨變解释,“场面实在太乱,都指挥使一直忙着,刚开始人手不够,都是指挥使亲自带着人疏散人群,又带着人灭火,至今还未闲下……” 其实他也一样,一直带着人疏散人群又安抚受伤百姓,好不容易闲下这时绾鸢找了来,这才知道元贞竟被丢在了凉亭上。 . 此时杨變也正往这里走,身边跟着权简。 权简说:“瞧瞧你办的什么事,把人家金尊玉贵的公主就这么扔在那亭子上吹冷风。” “当时情况紧急,我手边无人又要离开,怕她出事,就寻思把她放在高处,就算碰见什么坏人,一时半会也做不了什么。” 杨變也知道自己办得这事不地道,可他并非故意,实在是忘了,直到绾鸢找过来说要梯子,他才想起人被他丢在凉亭上了。 而且——他怎知道宫人给她送去了,还过去了几个禁军,这么多人都没办法把人弄下来,她还又让禁军转头回来帮忙,自己坐那吹冷风。 “去了好好跟人赔个礼,今天这事我看不单纯,多少年了,金明池也没出过这般乱子,怎么你一来就生了这等事,我恐怕这会儿已经惊动宫里了……” 说到这,权简突然打住了声,却是见前头来人了。 正是元贞等人。 . 事情禀来时,宣仁帝正在清心殿。 陈贵仪以袖掩面,声泪俱下地说着自己未教好淑惠公主。 宣仁帝满脸不豫之色,顾忌着一旁眨巴着大眼的小皇子,到底没说什么。 之后,陈贵仪小意儿陪好,又抱着小皇子逗趣给宣仁帝看,渐渐宣仁帝也一扫不悦,露出几分笑颜。 见此,陈贵仪更是小意儿,想留下圣上在清心殿过夜,如此一来明日看还有谁敢看她笑话。 就在这时,刘俭进来了。 他步履可见急促,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后,已经下匙的宫门开了一角,数名官员步履匆匆踩着夜色进了皇宫。 . 金明池畔。 见杨變径自站着也不吱声,权简陪笑说:“公主勿怪,实在是人手不足,方才来的路上我正说他,怎么办事如此不细心,竟疏忽至此。” 元贞冷眼旁观,寻思定是有什么事,不然以杨變此人目无余子的秉性,大概也不会主动过来赔礼。 可当着人面,她也不至于驳了对方脸面,遂假笑说:“怎会怪?毕竟杨将军可于我有救命之恩。” 行吧,这一看就是得罪上了。 权简也不好多言,只道马车已经备好,这便送公主先回去。 一行人往外走去,来到临江的街面上,此地虽距出事的地方有些距离,但依旧可见混乱后的残余。 彩棚帐幕塌的塌倒的倒,落在地上的彩灯、棚布,洒了满地的各种吃食、衣物、字画等等,到处都是水,还有的地方冒着烟。几辆水龙车停在一旁,有几队禁军兵卒正四处翻检,查看是否还有未灭的火。 又有一处人影幢幢,似乎安置着受伤的百姓,因为离得太远,也看不分明,只隐隐听见有抽泣声痛呼声。 往前又走了一段,终于来到一处僻静干净的地方。 此时这里已经停了一辆马车。 自是不能与元贞所坐的香车相比,却是一应用物齐备,不光有热水,还有一件厚实的披风,以及一双女子的绣鞋。 看得出披风和绣鞋都是新的,也不知一时半会他们从哪儿寻来的。 上了车后,元贞在绾鸢的服侍下饮下一杯热水,又将披风披在身上,这才感觉身上暖和了一些。 “怎么还不走?”见车一直不动,希筠好奇道。 元贞摇头,制止她探头出去询问。 . 车下,不远处。 权简送走来报信的仆人,转身回来跟杨變说:“你亲自去送。刚收到信,爹已经进宫了,另外吕相公、陈相公、王相公、刘中书等,几位相公都去了。宋太师因年纪太大又病着,不便出行,让长子宋副使去了,另还有几位御史谏议大夫,以及步军司的褚副都指挥使。” 杨變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好啊,这是都到齐了,都等着向我这个负责开池期间戍卫的倒霉蛋问责?” “所以这趟你一定要亲自去送。” 权简边说边往马车那看了一眼,“这位若能帮你说上一两句,今晚这事不算什么,若是不能,怕是——” 剩下的话权简没说,杨變也明白其意。 “此事本就是无妄之灾,如今事情原委还没有查清,他们就这么急着找我追责?” 权简能说自打他们入京后,那些文官就等着挑他们的错,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会放过? 这个道理杨變未尝不懂,不过是气怒之下说辞。 权简招手让人牵了马来,又说:“这位公主并非不明事理,不然也不会在寒风中枯坐近一个时辰,才使了人去说。本就是你不对,你陪个不是,又有之前的救命之恩在,她不会与你为难的。” 杨變明白他的意思,想到漏夜入宫的义父,到底翻身上了马。 “是时你随机应变……” 杨變懒得听他罗里吧嗦,一夹马腹走了。 这时马车也动了,元贞顺着车窗望出去,正好见着杨變骑着马从窗前经过。 她先是一愣,旋即扬起纤细的眉梢。 . 上京是没有宵禁的。 进了顺天门,门里和门外俨然两个世界。 门外,混乱方歇,到处凌乱不堪,气氛紧张。 门里,各处夜市酒楼勾栏瓦舍依旧灯火璀璨,隐隐能听见丝竹乐声,街上可见行人流连。 马蹄声清脆,回荡在静谧的御街之上。 元贞见马车走得如此之慢,早就明悟在心,见那人又一次骑着马经过车窗前,她撩起车帘子,对外面道:“有话就说,不用转来转去。” 杨變长这么大,何曾碰见过这种场面? 他桀骜惯了,与人低头的回数便很少,莫说与个女子低头。 赔不是?怎么赔? 他不会。 可想着权简循循善诱,想着大晚上拖着病躯还要进宫的义父,他又很纠结。 见他不言,元贞倒说上了。 “方才说我是个麻烦时,怎么没想到有今时?” 这女人! 事到临头,杨變反而放开了。 他嗤笑一声,驱马来到车窗前。 “公主何必如此说,怎么说杨某对公主也有救命之恩,若非杨某援手,公主今晚怕是要遭难。” 元贞也不甘示弱笑了一声,道:“那杨将军又怎知我不是被你牵连了?杨将军入京后领的第一个差事,怕就是金明池开池期间戍卫吧。这才几日?先是被人坑得撞破宫闱阴私,今晚又出了这等事。将军又怎知不是因为自己平时为人太差,得罪了太多人,所以才有这接二连三的绊子。” 杨變沉默,半响后自嘲:“公主倒是清楚杨某私事。” “非是我了解将军私事,实在是将军为人太过高调,屡次三番撞到我面前来,若非如此,我一皇宫深苑中的女子,如何能知晓这些?” 这话实在太狠了,也是元贞首次当面挑明了此前杨變妄言之事。 杨變本想反驳,听完后却哑了声。 确实,本就是他冒犯在先,虽是被人曲解讹传,又是酒后之言,但有些话确实出自他之口。 她能不记恨说他乃功臣,不管此言真情假意,但她之后又替他在御前解围是真,此女胸怀诚如权简所言堪称大度。 今日之事本就是他疏忽,其实也不算疏忽,他是迁怒了,想让她吃个教训,浑然忘了自己是男儿身,不该跟个女子计较。 怨是早就积下的,这些年来西军是如何被各路监军文官卡脖子,还历历在目。各种刁难就不说了,期间因为他们不懂领兵却胡乱指挥死了多少兄弟袍泽。 好不容易攻下西狄,按理说是大喜事一件,谁知同袍将领们纷纷接到调令,各奔东西,往日拧成一股绳的西军一朝尽散。 义父忧心忡忡,却不得不领命入京。 及至来到上京后,那些文官们各种高高在上,立功的武将却各种受制,乃至一些其他的所见所闻,都致使他心中的憎恶感不断攀升。 他困兽犹斗,他毫无作为。 西北的鹰就该在高原上肆意翱翔,而不是被困在这看似繁华的鸟笼子里,成日里与人谋算争斗。 所以他不自觉便把一腔怨气宣泄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她不过一女子,哪怕身为公主,平时吃穿用度奢侈了些,也是上赐,根由并不在她,却被他迁怒。 “此前妄言虽是为人曲解讹传,但事情起源确实因我,是杨某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能原谅。” 元贞眨了眨眼,这是低头了? “但公主生为皇女,一举一动皆受人瞩目,公主不知低调,被那妓子效仿,以至引来混乱,今晚之事虽无法全部归咎于公主,但多少也与你有些干系,还望公主日后谨言慎行。” 好嘛好嘛,本来听了前半段,元贞还蛮高兴的,心想此人也并非那般蛮横目中无人。 哪知话说到一半,就变味儿了。 什么叫她该谨言慎行? 可细细一想,那名妓效仿她的装扮,以至于引来人群骚动,确实好像与她有一些关系。 两双眼睛,你看我,我瞪你,皆不肯服输。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说话声,却是已到了宫门前。 18、第18章 18 听说车里坐着元贞公主,守宫门的侍卫上前确认后,便以极快的速度核查了众人腰牌,给予放行。 马车继续往前走,走进第二层宫门时,遇到了一群人。 是几个内侍。 为首的是个蓝衣内侍,后面跟着几个灰衣小内侍。 “是马押班。”绾鸢探头看了回来对元贞说。 马安福三十多岁,长相斯文,身形瘦长。来到车前,他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方说道:“金明池发生混乱,又走水烧了半条街,听人说公主今晚也去了夜市,圣上实在放心不下,便使了小的去看看情况。” 元贞在绾鸢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同时,心思急转—— 宫里人说话从来是能说一句,绝不说多说第二句,但凡说出的话皆有含义。 听人说? 听谁说的? 正如她方才所言,那杨變是个倒霉的,今天晚上的事明显又是有人给他使绊子,不然也不至于事情刚发生,就被捅到宫里来了。 之前那权简只说送她回宫,不提送她回琼林苑,元贞便心有所感,知道对方是打着求她帮忙解围的主意。 不提今晚之事到底怪谁,爹爹能知晓她今晚也去了夜市,说明有人特意在他面前提到她。 既如此,那名妓效仿她之事必然瞒不住,显然她也被牵扯进来了,就是不知牵扯到何种程度。 “都这么晚了,这事竟也惊动了父皇?”她不提自己,只问谁把已经下匙的宫门叩开。 马安福显然听懂了,恭敬道:“吕相公、陈相公、王相公、刘中书等几位相公都来了,还有数位御史和谏议大夫。对了,权少保也来了。” 说到这句时,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杨變。 好嘛,执政的相公们且不提,谏议大夫她实在太熟悉了。 “去福宁殿。” . 元贞坐上肩辇,其他人随行在一侧,很快就到了福宁殿。 此时的福宁殿,一改往日这个时候的寂静,殿内一片灯火通明,殿外每隔一段路就站了两名内侍。 还未进殿,就听得里面传来的振振有词。 “……公主身为皇女,不知谨言慎行,处事高调,惹来妓子效仿,以至于人群轰动,发生踩踏……” 这些话有些耳熟了。 元贞侧首,和看过来的杨變对了个眼神。 “秦台谏,你先停停,难道现在不该是追究为何发生会这等事,发生此事时负责巡守的禁军在哪儿,怎么总抓着一个妓子说事?” “难道此事与元贞公主无关?不是因为公主处事高调,何至于引来妓子效仿,酿出这场祸事?臣早劝谏过圣上,皇女当谨言慎行,恪守女德……” “你们……” 马安福垂首走进去,打断了里面的说话声。 元贞紧随其后。 “爹爹!” “圆圆!” 穿着深蓝色常服裸着发髻的宣仁帝,显然是被人突然请过来的。见到元贞,他明显松了口气,招手道:“快,过来给朕看看,可是伤到了哪儿?” 元贞走到近前,径自半垂着脸,也不说话。 宣仁帝看女儿—— 虽披着披风,但难掩狼狈之色,发髻乱了,脚下的鞋也不对,一看就是民间之物。再看看手,上面还有些脏污和蹭伤。 “还有哪儿伤着了?” “女儿无事,幸亏当时遇见了杨将军……” 宣仁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让内侍搬来一张椅子,见元贞坐下后,方转头看向下方。 元贞的目光也随着他一同看向下方。 年纪老迈但八面玲珑的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吕高逸,尚书左丞王长旭,尚书右丞陈志业,中书舍人刘承载,三司之度支司副使宋纶,以及枢密院使李觉,副使权中青。 还有若干她并不认识的官员,但看他们的站位,应是言官。 除过言官,在场这些人俱是大昊的执政官,说是朝廷梁柱也不为过。他们或是淡定自若,或是冷眼旁观,但无一例外都是从容有度,自带稳重气场。 这是大昊文官一贯的气质。 场中除过杨變,只有两人是武官。 一个便是权中青,他一张黝黑四方脸,浓眉虎目,相貌威严,眉心有深深的川字纹。身形高大粗壮,却因为有些瘦,有些瘦骨嶙峋之感,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气势。 另一人便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褚修永,三衙除殿前司,另外两衙非战时不设长官,副都指挥使便是最高长官。 只是此人并不与权中青或杨變站在一处,也不与文官站在一起,独立在一侧,容易让人忽视。 方才在殿外,元贞只听得殿中言官争吵不休,其他人倒不见说话,那这些相公们是来干什么的? 来福宁殿一路上,元贞都在想这事,现在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 “秦爱卿方才那话,朕听着不太顺耳,都知道民间百姓喜欢效仿宫里以及那些官员勋贵之家,难道就因为百姓喜欢效仿,所有人便闭门不出,不能穿衣不能配饰?” 姓秦的谏议大夫忙说:“臣并非此意……” 宣仁帝打断他:“天灾人祸本非人愿,不想想如何善后安抚受伤百姓,反倒在此追究是谁之责。是元贞之责?她不过在皇家筵宴上戴了件首饰,她怎知那妓子会效仿?还是那杨變之责?” 他指向杨變。 “事发之时他在当场,也是尽力救援百姓,还救下了元贞。诸位相公、栋梁、爱卿们,大晚上的叩开宫门,不议朝事,倒在此为了点小事各种争执,你们让朕说些什么才好?” 宣仁帝说得甚是痛心疾首,惊得一众大臣哪敢再言,皆是一鞠到底。 “圣上勿要动怒……” “圣上顾念龙体……” 这时,一旁的元贞也掩面抽泣起来:“爹爹,女儿差点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不知当时那情形实在太吓人,莫名其妙那灯架便塌了,人群仿佛疯了似的,又是惊叫又是乱挤……” 她哭得声音极小,又挺直了脊背佯装坚强,显然是在夜市受了惊,回来又憷了这些夜半叩开宫门没事找事的大臣们。 宣仁帝心中怒火蹭蹭往上冒,温声安抚她:“别害怕,我让刘俭先送你回去,再宣了御医来瞧瞧,你喝了安神汤,先睡上一觉。” 元贞擦了擦眼泪,乖巧地站了起来,任刘俭扶着往外走。 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脚步:“还是不让刘都知送了,留他在爹爹身边服侍吧,女儿自己回去便是。” 显然她是顾忌此处还有这么多大臣,怕有用上刘俭的时候。 女儿无故受惊,又被人当面申斥,却还如此体贴细心,宣仁帝感慨之余,看下面的人更是不耐。 待元贞下去后,他蹙眉挥手道:“诸位爱卿方才在此争论了半天,也没争论出所以然。时候也不早了,明日还有早朝,诸位爱卿都先回去吧,善后之事交给步军司和上京府衙便是。” 圣上这般态度,一众大臣只能行礼后告退。 . 杨變闷声与义父一同往外走。 出了福宁殿,瞧见不远处廊庑下站着一个人,正好这时权中青正在与其他人寒暄,他往后撤了两步,绕开众人视线走了过去。 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 走出一段,见避开了其他人的视线,元贞停住脚步,转身冷笑道:“杨将军,你可真是好本事!” 琼林苑那只知她去了夜市,却不知当时场面,所以不可能知道那名妓效仿之事。 宫里能这么快知道,那谏议大夫申斥得仿佛亲眼所见,显然有在场之人告诉他其中细节。 那么是谁说的? 设下此局的人不会提,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设计一个杨變,明摆着拉她下水,父皇为了袒护她,必然也会对杨變‘失职’视而不见,拉她下水等于这一番白设计了。 那又是谁? 拉她下水,且对己有好处? 只有权家! 权中青为了给义子脱责,因不知权杨二人在另一头求她出面说情的事情,于是便准备了个言官拉她下水,祸水东引。 . 宫道幽深,隔着十几步才立着一座照明的石灯,却因为夜已经深了,里头的灯油大概将要燃尽,显得并没有那么明亮。 朦胧的夜色下,她整个人灼如芙蕖,美目中含着锋芒。 这是杨變第一次见元贞公主如此锋芒毕现的模样,哪怕他之前数次无状,她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嗔怒。 不像此时,颇有一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锋利感。 可方才她又为何在圣前帮他说话? 明明心中质疑是他这边拉她下水。 …… 不远处,希筠撑着灯笼,眼睛不错地盯着那边看。又小声问绾鸢:“你说公主跟杨将军在说什么,竟把我们都支开了。” 绾鸢先是沉默,又说:“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 “你这是心虚了?” 杨變默了默,说:“不管公主相信与否,此事并非我义父所为。” “我没有明说,将军又怎知我在说什么,如此解释莫怕是在掩耳盗铃?”元贞讽道。 “公主能想到的,杨某自然也能想到,”杨變说得很郑重,难得收敛了眉间的讥诮,显得很真诚,“但不管公主信不信,此事并非我义父所为。” “你入宫后,并未与权少保有任何交流,又怎知非他所为,将军就算妄言也要动动脑子。” 杨變一窒,不禁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丝尴尬之色。 “我问了,义父说不是他。” 顾忌有他人在场,他与义父确实没有言语上的交流,但并不代表不能有其他交流。出福宁殿时,他就用眼神询问过了,当时他义父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是父子多年来的默契,一时用言语却是说不清。 “怕是有公主的对头得知此事,想借机生事,却未曾想阴错阳差反而帮我解了围。”杨變猜测道。 元贞不置可否。 她确实有许多对头不假,可她的对头不可能会如此清楚当时状况。 即使假设对方或者有对方仆从在场,可当时发生那样的乱子,一时脱身不得哪能这么快就回去报信? 还能这么快就准备了一个谏议大夫,就为了对付她? 一阵寒风拂过,吹得两人袍摆翻飞不止。 春日里的夜,还是有些冷的。 杨變想了想,又说:“不管怎样,此事因我而起,杨某回去后定会详查,是时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告知公主。” 元贞默了默,俄顷后转身。 “不管如何,你又欠我一次。” 19、第19章 19 等杨變赶回去时,权中青与其他人的寒暄已到了尾声,一行人也已走至宫门处。 都是一群老狐狸,说是寒暄那就是真寒暄,根本不会说任何有用的话,甚至今晚的事提都不提,有的甚至聊到了明日天气如何。 “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喽,得回去歇着了。”吕高逸捶了捶老腰笑叹道,走到官轿前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吕相公慢走。” “都回吧,我也回了。”尚书左丞王长旭来到自家马车前道。 送走了吕相公,又送走了王相公、陈相公以及刘中书这几个高位执政官,几位御史和谏议大夫们也各自或坐官轿或坐着马车离去。 作为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的褚修永留了一步,说:“善后之事就交由你吧。”说完,人也翻身上马走了。 留下权中青和杨變这对义父子。 “与人解释了?” 杨變点头。 权中青领着义子,一边往马车处走,一边说:“那秦台谏突然冒出来,上蹿下跳地拉着元贞公主说事,旁人拦都拦不住,我一句未言,此事便已解决大半。在旁人眼里,这秦台谏就是我安排的,也不怪人家会疑心。” 权中青乃真正的百战之将,戎马一生,早年是只骑马从不坐轿也不坐车,如今却不得不以马车代步。 义父的伤病愈发严重了。杨變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见权中青上车时腿脚不够利索,还在后面撑了一把。 “老了!” 在车中坐下后,权中青笑叹着捶了捶腿。 他这两条腿受过太多次伤,在雪地里趴过,在泥水中滚过,早已遗忘到底是哪次受伤,才致使如今的局面。 早先坐镇边关,还能勉力维持,如今来上京不过两月,大概是久不用了,竟愈发不中用。 “义父不老,才六十有二,离七十大寿还远着。” 不同于面对其他人时,或张扬跋扈,或桀骜不驯,或尖锐讥诮又或是沉默冷硬,在面对义父时,杨變显得格外安静,仿佛身上的逆毛都顺了。 . 车厢并不大,却塞下了两个彪形大汉。 尤其杨變,他腿长胳膊长,还得小心翼翼地蜷着腿脚,才不至于挤着权中青。却又毫无自觉,只顾安慰着义父。 这幅画面实在让人忍俊不住,权中青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都会老,怎么不老,不像你们都还年轻。” “还记得当年初次在军中见到你,简直就是个狼崽子,谁都不服,还总想着逃跑。被督战队抓回来,只能安稳几天,转个眼又跑了……” 杨變的记忆也随着义父的感慨,一瞬间回到多年以前。 泾州就挨着西狄边境,两国交战多年,边境随时都在变化着,可能今天这边还是大昊的地盘,明天西狄打过来了,转眼就成了西狄的。 因此当地百姓多是混杂而居,不乏有两国血统的人。 用民间的俗话来说,这种人就是杂种。 杨變就是个杂种,他爹是党项人,娘却是汉女。双方都是普通人,在当地也没人讲究个彼此不能通婚什么的,都是混着过日子。 可两国战火终究对平民百姓影响太大,今天和谈,明天又打起来,就这么来回折腾,苦的都是当地的百姓。 后来杨變的爹死了,娘也死了,他成了个孤儿。 在当地,普通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更何况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 用句俗话讲,出去讨食都没地儿去。 为了活下去,彼时才七八岁的杨變混进了军营,就为了填饱肚子。 军营是不收年纪这么小的娃子的,但杨變脸皮厚,今儿给他撵出去,他明儿又钻回来,他总有办法无声无息地钻进军营,还总能摸到炊房。 那些兵痞子见撵他不走,反正也吃不了多少饭,就留下吧,留着帮忙披个甲牵个马,半大的小子总能顶上用场。 就这样,杨變混迹了整个泾原路各个军营。 这个军营被打散了,就换那个军营,他额上刺了军队番号,总有军营会收留他。 至于后来为何又要跑? 因为那时他已经长大了,十三四岁算得上是个半大的小子了,尤其他天生体格高大,生得也壮实,看着比一些十七八岁的壮小子还高。 但凡见着他的人,无不说他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这般好苗子哪能在军营里混日子,可不混日子就意味着要上战场,上战场是会死人的。 他爹就是在战场上死的,眨个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尸体都找不到。 杨變当然要跑。 可当时情况又不一样,大昊和西狄胶着多年,时打时和,双方早已精疲力尽。彼时西北又出了个权中青,骁勇善战,雷厉风行,他立志要整顿西军,打下西狄,一雪前耻,还西北百姓一个太平。 当时朝廷也累了,也是寻思再坏能坏到哪儿去,索性放手让他去干,不光给银子给粮草,还准他在当地募兵。 而杨變,当年为了填饱肚子,糊里糊涂跟着那群兵痞子被人在额上刺了字。 有了这字,不想从军,还想跑? 一抓一个准,除非躲到深山老林去,一辈子不见外人。 直到遇见了权中青。 权中青见这狼崽子总跑,对他也生了兴趣,说到底好苗子难寻,就有意培养他。又是认作义子,又是教他读兵书识字,又是让他跟在身边学带兵打仗,还好吃的好喝的管够。 这几板斧一下来,还跑吗? 不跑了。 杨變认命了。 他算发现了,他这辈子就是个从军的命。 . 说了几句旧事,权中青又说起眼下事。 “今晚这事都知道不单纯,那几位相公来得太快了,但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文官抱团压制武将,历来如此,又因今晚来的人太多,水都被搅浑了,一时半会反而不好分明。” “你去查,好好查,查查到底是哪家?自打入了这上京后,我们总是挨打不还手,是不是都忘了那西狄弯刀无敌,铁骑下踏死了多少人,多年来朝廷束手无策,只能不断往里头扔人扔银子,还是我西军横空出世后,才能与之对抗,犁庭扫穴,震古烁今。” 说到这里时,这位如今锋芒毕敛的老将,才露出一丝戎马一生的锋芒。 “都说低调为宜,低调为宜。我是该低调,我已升无可升,达到武官能到的最顶点,封公拜相,位极人臣,枢密院从来不进武将,如今也让我进了。” “我老了,拖着个半废身躯,他们愿意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但是你不用。” “义父虽已老残,却还是能护得住你一时。” …… 起风了,风卷起车帘,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 杨變起身将车窗关上,同时也吐出一口长气。 “义父,我去了。” “去吧。” 杨變点头,也未让车停,出车厢后便直接踩在车辕上,一个借力腾跃翻身上了一直跟在旁边跑的马。 骏马疾驰,宛如一阵狂风,张牙舞爪地冲向黑暗之中。 轰隆一声,春雷响。 竟是又下起雨来。 雨水击打着地面,先是轻再是重,很快天地间就只剩了一片雨声。 . 她又做梦了。 得益于之前的梦,元贞从一开始的混乱茫然,转变为能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像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个旁观,一个身处梦中。 梦里,她和杨變只见过两次面,再次见面却是两人按照之前计划,打算里应外合让杨變带人劫走萧杞这个丝毫不起眼的皇子。 其他重要的人,都有重重看守。只有萧杞,因年纪小,又不受重视,其实也是她的私心,才选了他。 “其实公主可以与我们一同走,等会我让人多从几面袭营,我带公主趁乱离开。” 元贞摇头:“我就不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要的东西呢?” 对方不言,目光却复杂。 直到她再次催促,面上难掩难堪之色,他才将一个瓷瓶递给她。 “此物药力甚猛,一旦服用,公主日后怕是难以……” “我恰恰要的就是这些。” 她打断他,又道:“行了,你快走吧,莫要误了事。” 他却还是没动。 “此事一发,公主怕是难以脱责,毕竟七皇子在此多亏你照拂庇佑,怕是那慕容兴吉不会放过公主。” “如那些人所言,我素来擅长求生之道,自然有办法求存。” 见他仍不走,元贞又道:“杨将军,你乃英雄豪杰,素来行事果断,莫要为了这点小事纠结。药是我要的,人是我送的,也是我自己要留下的,与你无干,你不用觉得羞愧抑或是愧疚什么的。” “你带萧杞离开后,借他统合大昊残存,事后你登基为帝也好,拿他傀儡摄政也罢,还望勿要伤了他性命。我此举,不为人言,不为萧姓皇朝,不过是不忍百姓流离失所,为异族所奴役,这是我身为大昊的公主,仅能为他们做的。” 寂静。 半晌—— “杨某早先对公主有些误解,此一番才知公主大义。不愿随同一起离开,是顾忌怕折损了我这为数不多的兵力,也是不愿抛弃那位自己逃生。” 说到‘那位’时,他似是不屑地笑了声。 “杨某不会夸人,只想说一句,既然能活,就好好活着吧,不用太在意人言。此前初见,公主突然那样说了一句,杨某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想来那些人没少口出妄言。都成阶下囚了,一个个还高举道德纲常,如今大昊都亡了,早干什么去了?” 似乎察觉出自己说跑了题,他很快打住,又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一个女儿家能做到如此,蝼蚁都尚且知道求活,求生求存怎么了?不丢人!” “此一行后,杨某会统合大昊残存,扶持七皇子登基即位,是时若有余力,定竭尽全力迎公主还朝。” 一阵寒风徒然卷起,打得她衣袖袍摆翻飞。 她转过身来,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外头寒风呼啸,狂风卷起细碎的雪花,肆意凌乱地飞舞着。 帐中燃着炭火,十分温暖,她却莫名寂冷。 …… 彼时,她只道此人不过是堂皇之言,毕竟谁有野心还写在脸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昊已经亡了。 万万没想到,他似乎一直记着诺言,真的扶持了萧杞,还重建了南朝,甚至直至她被一碗药送归西,据那老宦官所说,他依旧在为自己还朝做努力。 方才他不解她为何重拿轻放,殊不知都是因这个梦。 她荣华半生,不管旁人服与不服,都得低头。未曾想,一朝大变,沦落地狱,众叛亲离,千夫所指。 到最后,唯一未曾对她恶言相向,还对她抱有一丝怜悯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 下雨了? 迷糊中,元贞被雨声吵醒。 因为窗子是关上的,显得雨声很闷,殿里也似乎有些热。 她额头很烫,身上也很重,但元贞没有叫人,只是静静地躺着想心事。 此时她才想起,她似乎有些灯下黑了。 她乔装民女行于闹市,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如此。若她没记错,那东岸夜市是有几处酒楼的,若居于楼上,确实能居高临下看到当时局面,却又不会身陷于混乱的人群之中。 如此一来,回去报信,又找来个谏议大夫指斥她,时间确实够用。 要查一查那姓秦的谏议大夫,看他背后可是有人,让谁去查呢?还是要去舅舅家一趟……还有那如烟…… 元贞乱七八糟地想着,不一会儿意识就又陷入混沌中。 等她再次醒来,雨声没了,外面似乎亮了,绾鸢正扶着她要喂她吃药。 20、第20章 20 “公主发热了,您昨晚吩咐不让请御医,所以我是早上才让人去太医局的,赵御医来看了,说公主是受惊又吹了风之故。” 绾鸢的手很温暖,元贞一口一口喝着苦药,默默地听她说话。 “对了,七皇子来了,说来探望公主,我说公主还未醒,他一直留着没走,公主可要见他?” 元贞想了想,点点头。 很快,萧杞就被带进来了。 “阿姐,你没事吧,听说阿姐昨日在金明池夜市碰见乱子,人也病倒了,我……” 元贞抬手打断他的话。 “我这会儿头晕……” 意思让他别说话吵她了。 萧杞忙打住说话声,待元贞喝完药,又在绾鸢的服侍下含住一颗蜜饯,他才又偎到床前来。 “早知道阿姐会遇上这等事,我就随阿姐一起了,发生乱子时也能保护阿姐。也是先生布置的课业实在繁重,自打八岁后,小七就再没见过金明池开池盛景。” 若论每年春天出游踏春,阖宫上下谁最开心? 那必然是各宫娘娘和公主们。 若论谁最不开心,那必然是年纪小还未长成的皇子们。 大昊重文抑武,皇子们虽不用建功立业,但学业不好,可是会被言官们弹劾的。尤其宣仁帝,他自诩书画双绝,文采斐然,自然对皇子们的学业看重。 别苑出游是没份儿的,自然不用说金明池开池这种持续十日的盛况。 “待明年你学业有成,我与父皇说,带你同去见识。”元贞敷衍说。 似乎看出了公主的倦怠,绾鸢在一旁道:“公主病着,刚吃了药,御医说让公主多休息。” 见此,萧杞自然也不好再多留,依依不舍留下明日再来看阿姐之言便离开了。 绾鸢上前来服侍她躺下。 元贞道:“父皇下午应该会来看我,你把——”她看了看背后的靠枕,“把这枕头颜色换一下就成。” 绾鸢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了是。 . 下午,宣仁帝果然来了。 “昨晚便寻思你受惊又吹风,大概要病一场,刘俭说不见你宫里人去请御医。你也是,朕都发话了,你为何不让宫人去太医局请御医?” 元贞披散着长发,靠在天青色绣白玉兰的靠枕上,见心思被爹爹点破,苍白的脸露出几分赧色。 “女儿就寻思太折腾,本来每次我若有什么事,都会引得各处议论纷纷,这大晚上去请御医,怕是……” 宣仁帝见她脸上脂粉未施,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不禁又叹又怜,摇头道:“你啊你!”又说:“好好吃药,我问过赵御医了,他说只要好好吃药,不要几日便能好,你别因为怕苦,又偷偷把药给倒了。” 显然元贞以前干过这事,还被宣仁帝抓住过。 元贞面上更显赧然:“这次一定不会。” 又道:“女儿还寻思去蒋家一趟呢,昨晚蒋慧她们与我一处,两位妹妹怕是也受了惊,如今我病了,倒是不能去探望她们。” 宣仁帝斟酌了下:“你自己都病着,勿要担心他人。这样,我让御医去蒋家一趟,再赐些药过去,其他的等你病好了再说。” “女儿在此先替两位妹妹谢过爹爹。” “这会儿倒是多礼了,平时管朕要东西时,怎么不见你如此多礼?”宣仁帝嗔怪说。 “那此一时非彼一时啊。”元贞小声嘟囔,又道:“本来女儿还寻思,前阵子爹爹不是说尚书内省几位直笔内人的字不行,女儿本想代爹爹去教她们字,打算近几日便向爹爹请命,却没想到病一场,怕是又要耽误许久。” “你啊你!” 宣仁帝无奈点了点她额,“你自己病都还没好,操心的事倒是挺多,怎生想着要去教直笔内人写字了?” “不是爹爹总说她们字不行么?” 这话他确实说过,还说了不少回。 “教她们习字,自有学士院、崇文馆及诸阁学士,用不着你上心。” “可直笔内人从不与外朝官员来往结交,内侍省的人与她们水平相差不大,我的字却出自爹爹,连爹爹都说颇有几分你的神韵,教她们应该是够用了。” 何止是够用,是很够用。 至少在宣仁帝眼里,以女儿字的水平,出去教谁都够用了。 他自诩书画双绝,尤其在书之一道,他自创的仙骨鹤体,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少不了有大臣为了讨好去临摹效仿,可让宣仁帝来看,能学出他几分精髓的,还属他的圆圆。 世人都不解,为何圣上会如此宠爱元贞公主? 殊不知,在宣仁帝眼里,圆圆除了是个极为贴心的女儿外,简直就像另一个自己。 不光字好,丹青好,文采好,马球打得好,各种奇思妙想好,会制香、会烹茶,会插花,反正哪儿哪儿都好,都随了自己。 “既然你想为爹爹分忧,那就等你病好了再去。” 元贞高兴点头。 宣仁帝见她如此孩子气,不禁疼爱地揉了揉她头顶,就像她小时候那样。之后,又叮嘱了几句让她好好吃药,便离开了。 绾鸢走上前来,想把靠枕拿开,让元贞躺下。 元贞道:“不躺了,哪有这么严重,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睡一觉又喝了药后,感觉好多了。服侍我起来,我练练字。对了,福宁殿的插花应该有几日没换了吧?” 绾鸢迟疑:“已有五日了。” 一般插好的花视花期而定,看枝干的管的时间会长一点,若是只看花,为了保证观赏度,五六日就要换上一茬。 自打元贞学会插花后,福宁殿的插花都是她亲手而为。 年年岁岁月月,都是如此,从不会忘。 “东西早就备好了,每日都有小宫人去后苑各处采枝摘花,可公主你的身体……” 元贞没有说话,但她主动下了榻来,已足以说明态度。 绾鸢只能暗叹一声,为她披上衣裳,又简单为她梳了个发髻。 等这边收拾好,香室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 两人去了香室。 这间堂室大而宽敞,临着北面的一排槛窗大开,金丝竹帘半垂。窗外种了一丛翠竹,及一颗芭蕉,再往前是一处浅池,池中养着一群锦鲤,后面则是一片竹林。 此时春雨方歇,檐下时不时还有未尽的雨水滴落,忽而池中鱼儿蹦起,溅起一道水花,好一副雨后美景。 室中点了香,是加了香枨皮和荔枝壳的金颜香。 金颜香需取沉香、金颜、佛手、蕃栀子、梅花片脑、龙涎、麝香不等,研磨成末,以蔷薇水调和,再用香模做成小香饼、小香丸,晒干后或是装入镂空香球,悬挂腰间,或是放在香炉,点燃使用。 这香平时用着还行,但身上感觉不爽利时,不免就觉得厚重。于是元贞又在里头加了香枨皮、荔枝壳等几味果香,这时点起来刚刚好。 宽敞的桌上,此时摆了许多竹篮,篮中摆着各式花草枝叶,有的成束,有的成枝,还有些石块泥土,不拘一格,看起来也有些杂乱。 可整个宫里,大概也就金华殿负责采枝的宫人了解元贞秉性,知晓采回来什么样的花、枝,才合公主用。 元贞上前来,一一翻看竹篮,很快心中便有了主意。 “这春日里花都开得喧嚣,这次就素净点。” 她捡出一些树枝和一些石块泥土,花倒是选的不多,只挑了几枝,又命人去寻来合适容器。 先是一个造型古朴的浅口土瓷盆,盆很大,不像个盆倒像个盘,盆中盛水,以石块和泥块为基底,其上插了几枝鹅黄色的春梅。 梅枝横斜过水面,枝干苍劲曲折,却因为摘的是嫩枝,嶙峋之感没那么浓烈。搭配着枝干上一颗颗淡黄色小花苞,古朴素雅之风油然而生。 又择了个深褐色的矮圆瓷瓶。 先往里插了一捧形态各异的翠绿枝叶,斜上一支、下方两支还带着绿的花苞,其后插衬两根深褐色枝干,正中则犹抱琵琶半遮面竖插了一朵开得烂漫的浅粉山茶。 整体粉嫩又没有脂粉气,清爽素雅,让人心旷神怡。 “送去福宁殿。” 元贞一边擦手一边说。 又带着绾鸢去了隔壁的书房。 上好的宣纸在宽敞的书桌上摊开,一旁绾鸢磨着墨,时不时忧心地看着桌前练字的人。 窗外,雨后的青竹格外翠绿。 檐下,风铃随风而动,时不时响起悦耳的铃声。 看着立在桌前,挺直着脊背练字的单薄身影,绾鸢又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有个小小人儿也是这么绷直着脊背,认真的、一丝不苟的、一宿一宿的练着字。 都道公主得宠,却不知公主暗中为之付出了多少心力。 圣上喜欢什么,公主便去学什么,从书到画,到击鞠,到四雅,等等等等。旁人只看到公主什么都会,什么都精,谁又看到了其中藏了多少心思与汗水。 一声低叹藏于心间,随着墨锭不断盘旋,墨在墨池里渐渐晕开,扩散开来。 . 宣仁帝走进福宁殿,看见马安福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托盘,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托盘的小内侍。 一见那托盘上的花,他就知晓是谁送来的了。 “金华殿刚送来的?” 不待马安福答,他又说:“朕说让她静养,合则她根本没听进去。” 脸上却丝毫没有责怪之色,只有无奈、心疼,又打头领着二人进了书房,再三打量各处,才给两处插盆选好了去处。 “那瓶就放在那,这一盆放在案前吧。” 刘俭神色平和地站在一旁,看着马安福带着小内侍安置。 等那盆黄梅送到书案前,他才动作轻巧地领着马安福把瓷盆安放下,又轻声道:“公主真是巧思,世人多喜腊梅,不喜这黄香梅,都嫌它没有梅的风骨,太过喧闹。如今倒好,简直是神来之笔,格外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意境。” “哪有什么意境,不过是些野趣。”宣仁帝还想帮女儿谦虚,可实在遮掩不住脸上的笑。 “圆圆素来如此,随了朕。” 宣仁帝越看越喜欢,竟亲自动上手了,给这盆黄梅换了几个方位,才选好满意的角度。 他直起身,接过刘俭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突然想到什么说:“对了,过几日待元贞公主病愈后,她会代朕去尚书内省教那几个直笔内人习字,你命人去跟虞夫人说一声。” 说话时,他还在端详那黄梅。 元贞公主去尚书内省教直笔内人习字? 刘俭一愣,忙掩住脸上的诧异,躬身道:“是。” 过了一会儿,吴皇后前来求见。 见圣人明显是有什么事要与圣上说,刘俭主动退出殿外。 马安福见他出来,主动走过来。 “师傅,那位真要去尚书内省?” 话未尽,也有言外之意。 刘俭心知肚明,他微垂着眉眼,神色不显。 “圣上早就对几位直笔内人的字不满,让公主代为教字也并无不可。” “可直笔内人助圣上处理朝政及四方奏犊,亦代帝御批,一贯是不与前朝及内廷之人来往的,此事若传到前朝,怕是又要起风波。”马安福压低声音道。 毕竟这位公主素来是个腥风血雨的体质,一点点小事就能惹得宫里朝堂议论纷纷,若是让朝臣知晓这位有染指朝政之嫌,哪怕只是个苗头,怕是都会炸锅。 “此事不该是你我能够管的。” “那,此事可要告知魏都知或是…国公?” 刘俭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是神色淡淡道:“此事就算不说,国公也会知晓。”毕竟这位可一直看虞夫人这位内尚书不满。 马安福当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