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玉郎》 1. 楔子 《弃玉郎》全本免费阅读 藏宝阁中光线昏暗,墙角一棵长势萎靡的白玉兰将枝条斜斜探入窗内,似欲窥探阁楼里的秘密。 室内幽暗迷蒙,青花纱帘轻轻撒落浮于水面,空气中有雾气氤氲,伴随着一阵馥郁浓烈的兰花香气缓缓升至阁顶。 散落满地的璀璨珍宝中卧着一位墨发雪肤的美人,凤翎睫羽垂落,樱唇半启吞吐兰芳,丰满诱人的曲线随呼吸间轻轻起伏。 裸露在外的光洁美背好似贵人手中时常把玩的羊脂白玉,如今上头却被人刻意地落下了星星点点的‘傲雪红梅’,开得绚烂羞人。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阴影中贵公子姿态闲适地整理着腰间玉带,俊美面容隐于阴影之中,神情餍足地步出屏风。 “郎君……” 似感知到那人投来的灼热视线,美人尚沉浸于好眠之中,忽然不安的揪紧了浅薄纱衣,喃喃呓语。 “别罚我……” 着一身玄色锦袍的如玉公子长身鹤立,暗眸中半是怜惜半是淡漠。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碧色纱衣间起伏有致的诱人风景,目光专注地宛如正在研究一场千古残局。 待欣赏够了片刻眼前的旖旎风光,方才屈身半而下,修长玉骨手抚上女子微蹙的秀眉。指尖力度轻柔,如抚摸猫儿似的一下一下安抚着她。 距离缩近,女子身上与他如出一辙的兰花香气盈满鼻间,他暗眸里的情绪愈发深重,目光中又不自觉的泄露出几分病态的痴迷来。 微凉的薄唇贴上莹润小巧的耳垂,如同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宝物,启唇探出了猩红的舌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舔吻着软肉,时不时伴以细碎的齿碾啃咬。 “鱼儿怎么哪处都是甜的。”他语气缱绻温柔,恍若一盏滋味醇厚绵长的酒,竟是叫人未饮而先醉了。 “若是平常也如眼下这般乖巧就好了。” 闻人策发出愉悦低笑,垂首于美人眉心处落下浅浅一吻。 阁门被轻轻叩响。 “郎君,时辰快要到了。” 来人隔着窗棂低语。 闻人策漫不经心地抚平衣袖上泛起的皱褶,重新直立起身。 “嗯。” 神色恢复如往常一般的疏离淡漠,从容迈步出了房门,再未回头。 沉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门房被人从外头落了锁,室内重归一片寂静,独余一树玉兰还不断的朝室内散发着缕缕清香。 小窗上映照的日轮随着时间流淌缓缓沉浸于水凉夜色之中,熄灭了仅剩的亮光。 屋内只余一盏残烛,以微弱的火焰,勉强照明着一方空间。 直到窗外传来了几声清晰的鸟鸣,躺在珍宝中的纱衣美人方才怔怔的睁开了眼,眸光淡漠清明,全然没有酣睡过一场后的迷蒙模样。 鸟声三长两短,含着隐约的规律。 仔细听了一会儿,季书瑜以手肘支地坐起身来,拖着脚腕上冰凉的黄金镣铐,慢吞吞地移步挪至小窗边。 小心地探出脑袋向下望去,只见墙角处蹲着一身夜行衣的男子,此刻正面色凝重的紧盯着周围环境,好似警惕着什么强大的敌人会突然出现。 见到她露面,他摘下面巾,焦急地朝她拱手行礼。 “季师姐,师傅派我来接你回去,在外头蹲了三天,如今总算是等到那贼人离开了。后院那边已备下了马车,请尽快随我离开闻人府!” 季书瑜没有出声应答,侧首盯着窗头含苞待放的玉兰花愣愣的出神。 “近日外头分外喧闹,你可知晓是何缘故么?” 她伸手折下一枝焉了花瓣的白玉兰,忽然开口问道。 “这个,我不知……” “不必骗我。”她神情淡然,“你如实说便是。” 男人垂下头,不敢去看她的表情,语气磕磕巴巴地道:“外头,外头好像正在筹备闻人郎君的婚事,至于要娶哪家千金……没打听出来。” 倒是和她的预想对上了。 这几日被闻人策缠着折腾各种花样,日夜皆是颠倒着过,搅得她全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竟不想三日转眼过去了,想来闻人府里应是什么东西都置办好了。 男人见她面色苍白,眼神黯淡无光,忍不住劝慰道:“季师姐,也许,这婚事是予你呢。” 女子闻言轻哂,如今的她被剥去了身份,充其量只是闻人策手中一个无名无分的玩物,如何做得了闻人府的新主母? 这新妇甚至不消她多想,八九不离十便是那贵人的千金了。 据说她亦是心悦于闻人策许久,家中长辈也很看好这一对,早就有意安排他们二人相看。之前不过是碍着她的存在才耽搁下来罢了。 毕竟是金枝玉叶,从小被众星捧月的娇宠着长大,即便再是喜爱一个男人,身为贵女的傲气也会令她断不肯容许自己夫郎身边还豢养着一只莺儿。 她今日若是能离开,倒也可以叫那女子彻底圆满了。 心中暗自自嘲,季书瑜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清泪,轻轻地点头。 “带我走罢。” 男人心中一喜,攀着那棵玉兰树上到窗前,将她扶上后背,又于高空中跳下,疾速朝后院方向赶去。 闻人策阴险狡诈,心眼颇多,指不定突然就杀个回马枪。此地不宜久留,必须趁早离开。 经过多日的探察踩点,他熟稔地避过了路上所有巡查的兵卫,无比顺利的带着女子抵达至后院。 大榕树下,一辆装饰低调的青布马车映入视线,叫季书瑜不由得有一瞬的恍惚。 如此便可以解脱了? 就算人离开了,这颗被禁锢已久的心,真的能挣脱名为爱的华贵囚笼么? 可机会都摆到眼前了,不管结局如何,她都想要试一试。 2. 正文 《弃玉郎》全本免费阅读 夜林静谧。 官道上人影绰绰,连绵树荫下一抬花轿由十六人作抬,徐徐而行。 百年梓木制成的花轿高而宽阔,金纱缠绕于长柱垂落,半遮掩住轿壁上嵌着的镂空花窗,隐隐若若透露出盈盈暖光,映照出一道宛若玉竹的曼妙身影。 身着暗色布衣、胸前斜挂红绸花的抬轿夫走在队伍中央,数百名侍女嬷嬷列队环绕于侧,人数庞大却意外有序。 不说婚轿装点奢华、送亲队伍排面宏大阔气,再看那红木奁箱竟也挑足了一百八十担,这般大手笔,较皇太子娶妻也毫不逊色。 队伍千里迢迢从他乡而来也不知惊羡了多少过路行人,都道是从未见过这般排场的送亲队,无不向往国都的繁华。 可只有明眼人才知晓,如今的南陵皇室不过是虚假繁荣,周边诸侯国的野心与实力与日俱增,这看似低嫁的亲事亦只是天子用来稳定东宣国闻人大族的联姻手段,如此阳谋,并不值得歆羡。 西风过林,吹得树木枝叶来回摆动,沙沙声响回荡于密林之中,连带着花轿内华衣女子的头纱也被吹起一角。 季书瑜跪坐在绣花软垫上,头纱下粉唇轻抿,眉眼间流露出几分不安之色。 她耳力敏锐,在队伍改道踏入这片深林之时,便察觉到深林中好似隐藏着诸多零碎声响。 不似风吹叶摇簌簌之音,更像是……野兽潜伏时沉闷的呼吸声。 她微微垂首,同轿外缓步跟随的嬷嬷轻声道,“原定好像不是走这条道的,如何忽然改道了?” 意外她会突然发话,那嬷嬷很是愣怔了一番,思索片刻靠近了轿窗,恭敬答道:“回公主的话,将军从附近村中探得消息,得知西边群山中常有穷凶恶极的匪寇出没,因此临时改道,特地绕远路择官道而行。” 感知到她的情绪,那嬷嬷低声安抚:“公主莫怕,队伍已接近东宣边境了,不会有事的。” 季书瑜只好作罢,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投向轿窗外。 花轿徐徐前行,寂静的长林里一时只闻得虫鸟轻鸣和行人足音。 参天树木如绿绸锦步障沿着官道往前一路延伸,茂盛枝叶密匝匝的笼罩住周遭光线。 浅丛间忽有一道黑影闪过,眨眼间便消失于茫茫深林之中。 走在右上角的轿夫擦了擦后颈陡然冒出的冷汗,战战兢兢地转头打量四周。 “我好像看到一个影子从旁边闪过去了……”那轿夫侧过头,压低嗓子跟走在后边的人说话。 “这可是官道,谁敢劫啊?不要命了?”后边的轿夫咧嘴一笑,不以为然道:“小兄弟一看就不常做夜活,这入夜了,许是猫头鹰什么的出来觅食了。我听说这边常有鼠蛇出没,有猫头鹰也不奇怪……诶,夜黑不好走,你可仔细点脚下啊,别晃了轿子,惊了贵人。” 年轻轿夫闻言长舒口气,连连点头:“说的在理,咱连走了几天,统共也没睡几个时辰,我这累的都开始出现幻觉了。等跑完这一趟,领了厚赏,立马回家痛快地喝上个十几坛,再睡上个三天三夜!” 俩人窃窃私语几句,沉默下来后抬着轿子又加快了步伐。 树林恢复至之前的宁静,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掠过绿枝,引得一阵落叶窸窣声。 待队伍走远,趴伏在浅丛中的‘黑影’才缓缓起身,露出一双双隐藏在暗中的眸子。 领头的中年男人抖了抖短褐,瞪了眼伏在自个儿身侧的大汉,抬手刮他一耳光。 “我说你不长脑袋光长个,动静这么大,别他妈把老子的肥羊惊跑了!如何,前头的人埋伏好了没有?” 大汉被打也不恼,反而转过脸来,捧着脸得意洋洋地笑道:“大哥放心,妥妥的!老二和老四都在前头堵着呢,咱待会儿直接领着兄弟们从后头包抄,他们除非是通晓些上天入地的本领,否则今夜休想跑掉一个。” 中年男子闻言抚掌,开怀大笑。 众山匪皆兴奋地屏息凝神,待听闻前头鸣镝声响起,大汉高举手中寒光逼人的长刀,厉声道:“兄弟们都拿好家伙,咱收网抓羊去咯!” 山匪们于丛林中鱼贯而出,举刀大步奔向前方,以异常迅猛的速度加入进与迎亲护卫们缠斗的混战当中。 丛林间杀声震天,高处落叶犹如急雨乱坠。 银光交错间,鲜血狂涌而出,染红了漆黑的夜林,与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 虽说山匪人手仅仅只有送亲队伍的一半之多,然护卫们接连几日长途奔波早已是疲惫不堪,自然难敌养精蓄锐许久的匪寇,交手不过半个时辰,战局便显露出无法阻挡的颓势。< 3. 捉弄 《弃玉郎》全本免费阅读 送亲将领临时改变路线,择远离西山的官道而行,然而队伍如今还是碰上了匪寇的阻围。 且观敌军以前后夹击之策包绕队伍,显然是提前派遣了人手埋伏于深林中,只待他们自投落网。 如此就很耐人寻味了。 山匪们既能如此精确的知晓送亲队伍的行踪,那定是同暗哨提前通过了气。如若不是南陵皇室这边出了问题,那便是闻人府派来的那支迎亲队有内鬼。 而她的直觉更倾向于后者。 在三人即将望见深林的边际之时,十几匹马已摆脱重重围阻追赶上来。 马蹄落地,尘土飞扬。 再眨眼,她们已是被众山匪团团包围,避无可避。 ‘长蛇’以头连尾,自发地将人包绕于其中,马蹄逐渐减缓了速度围绕猎物徐徐打转,不动声色地缩紧包围圈。 匪寇皆以黑色布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凶狠如饿狼的眼睛在外,其中泛着幽幽青光,目不转睛的盯视着里头的猎物。 被数双眼睛窥伺,两个嬷嬷惨白着脸,双臂平举,合力将娇娘保护在身后。 那戴着铜制面具的男子勒了马,不急不缓地进到包围圈中,最后徐停于季书瑜面前。 “南陵国君新封的玉倾公主……是也不是?”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美娇娘,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低哑沉闷,却隐隐含笑。 他在笑什么? 季书瑜垂眸不答。 他们提前埋伏于此,显然是冲着南陵国派出的送亲队来的,且端看行队当中穿着嫁衣的只她一人,她是什么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这人是在明知故问。 匪寇捉弄猎物的恶趣味。 见季书瑜不接话,那人又笑了,苍白的唇薄而有型,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语气确是阴凉如寒铁。 他回首瞧向身旁蠢蠢欲动的爪牙们,慵懒地塌下精壮的腰身,戏谑笑道:“嗯,不会说话?难不成是个哑女?你们,探探她身份去。” 爪牙们欢呼一声,吹着口哨跳下马,伸手便来拽两个嬷嬷,又有人探手绕过嬷嬷的阻拦,要去触碰被二人掩在身后的新娘。 嫁衣拖尾被撕扯在地,几只如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攥住女子皓腕,又见有人准备去扯她的腰带,季书瑜这才忍不住惊呼出声,拼尽全力挣脱桎梏,摸出袖中藏着的短刀狠狠向前方刺去。 “啊!”被刺中的人痛呼出声,捂着手臂后退几步,鲜血狂洒而出迅速染红地面。 这一举动迫使所有人都暂停了手下的动作,安静片刻,见到那抹刺眼的猩红,匪寇们的神情却是愈加兴奋了。 这些哪还是人,简直是群疯狗。 季书瑜仰首,用如出一辙的寒凉目光回敬高坐于马匹上观戏的男人,长翎轻颤,但见她手腕翻转,直直将短刀的锋刃抵上自己的脖颈。 “你们竟然胆大到来劫南陵皇室的婚队,所图谋的应该不只是一个女人的尸首吧?” 爪牙们互相交换眼神,暂时都停住了躁动的手脚。 没人反驳。 她弯眸:“那个戴面具的,叫什么名字?今夜你若是让他们当中一人碰着了我,我发誓,那些嫁妆必将成为在场所有人的催命符。” 言语清晰,不带丝毫颤音,倒不像是印象中贵女们惯有的细声细气,声若蚊蝇。 戴着面具的男人终于直起腰来,于马背上俯视而下。 但见短刀折射出的那抹光又如光蝶展翅,宛若格外偏爱她娇美的容颜,翩然停落于她绝色眉眼,盈盈照亮那双妙目,其间微光璀璨,倒映出万千星河。 不自觉的复打量起她来,他以目光缓缓描绘着那只银蝶,满含着兴味道:“为何?指望你的夫婿来救你么?可这里距离兰泽闻人府可还有几百里路,闻人府的嫡长公子即便是手眼通天,此刻也不一定能赶过来。” 季书瑜握着短刀的手极稳,她寻思了片刻,道:“虽不晓得你们是因何缘由盯上婚队,又是从何处得知讯息……但尔等可知,本公主的嫁妆中有一纸矿山令。你们劫持了婚队,等同于动了闻人府和南陵皇室共同的利益,就算是凿地三尺也在劫难逃。我死,此事便再无转圜机会,对你们百害而无一利,等待你们的,将会是南陵皇室和闻人府共同的围剿。” “围剿?” 季书瑜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但见周围山匪们皆是神色茫然,好似并不知此事。 唯他眼中波光明灭,却好似永远波澜不惊。 矿山特许令是婚队即将出发前,南陵皇室临时决定给她添的一笔嫁妆。此事亦只有皇室之人和闻人府知晓。 “四爷,这小妮子说的是真的吗?”一个身形庞大的山匪持着手中长刀,忍不住发问。 戴着面具的男人不置一词。 高大身影将马下纤瘦的人儿笼罩于阴影当中,他大手把持着缰绳,一边俯下身以目光锁定住她,随着动作一头鸦色长发垂落于她纤白的脖颈,好似蜘蛛伸出节肢拢住误落巢穴的猎物。 季书瑜静静地回视他,梅薛温勾唇,皮质长靴以巧劲踢落那柄悬在她颈项的短刀。在小人发出惊呼的同时伸手将她一把捞起,打横放于身前。 且不待她再调整身姿,便拍马疾驰而去。 “别动弹,若是掉下去,我便换人来载你了。” 闻言季书瑜僵硬着身子,不敢再动弹。她咬着银牙,伸手拉住男人被风吹动的衣角,道:“你是他们的四当家?还没回答我,你的名字。” “想要报仇么?”他此刻忽然变得格外好说话,也不同她打马虎眼,眉眼间笑意寡淡。 “鹿鸣山梅四,梅薛温。” 爪牙们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纷纷吹起了口哨,重新跨上马匹,原路返回同大部队一并搜刮战利品去了。 待匪寇们处理完战场,又将迎亲队伍的人全部带回山中巢穴中拘禁,天色已经接近大亮了。 鹿鸣山树木参天,侧有悬瀑、后有深谷。自然屏障和洞穴众多,可以说地理位置极其优越,不然官府之前发起的几次剿匪行动也不至于统统铩羽而归。 而在鹿鸣山山顶靠近瀑布的一处洞穴中,几个匪寇头子正在进行议事。 身穿短褐的中年男子坐在最上首,脚踏虎皮凳,目光阴鸷地紧盯着手中帖子,一边听爪牙汇报。 长阶下摆放几张垫有动物皮毛的凳子,坐着几个神色不同的男人。 看完手中的帖子,梅胜志又拿起矿山特许令,逐字逐句的阅读。 二当家顾行知坐其下位,放下羽扇,接过那张帖子查看。 这一看,便有些撤不开眼了。南陵果真如信件上所说那般富裕,皇室为玉倾公主筹备的嫁妆丰厚的像是掏空了几座城池的财富,金银器物、绸缎家具、银两首饰、古董字画无奇不有。 然而昨日观察两军交战,便也不难看出南陵军事力量确实只能以差强人意来形容,防御能力脆弱的一击即溃。除了闻人府派遣出去陪同护送的那支护卫队伍较为勇猛,尚可一战,南陵国的护卫队则像是用金钱硬生生砸出来仅供观赏而无实战经验的大头兵。 他们能够得手,实在没费什么大力气。 “三支护卫队共计六百人,死伤两百八十余人,剩下的护卫和丫鬟婆子们暂时关押在山脚的地窟里。但是公主、同行的宗室亲王和几个当官的该如何处置,还请当家发落。”爪牙跪地抱拳,汇报道。 然而话音掉在地上,久久无人理睬。 他汗津津地抬起头来,但见壮如小山的三当家跟前摆满了各类肉食,大手捧着一只堆满米饭的碗,正大快朵颐中。 而其对面坐着的四当家,此刻亦是懒懒散散的倚靠在椅背上,手中把弄着一柄弓弩,漫不经心的观赏着。 良久,待梅胜志看完手中的特许令,方才抬起头来吩咐。 “公主、亲王和几个大官,都暂时先押送到山腰处的几个石洞里关着,别给老子饿死了,其他等日后再说。”然后不甚在意地抬手挥退了他。 等几个当家都看过了帖子和特许令,他方才揉了揉眉心,开口道:“我欲派四弟拿着信物去兰泽同那人交涉,由他将矿山之事打点好,如若不成,咱便将来往的书信统统抖落出去,让他也落得一身骚……你们觉得如何?” 顾行知摇起羽扇沉吟,白皙清俊的面容上神色一派平静。 “那人先前以血亲之性命起誓,扬言会予我们兵器万件,然而拦截了南陵的婚队,如今得来的却是一纸矿山开采令……只怕他根本没打算履行誓言,故意隐瞒下矿山令之事,诱哄我们,是打算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言罢,他又低声叹息,“如今大哥已将此事做到这般地步,之后若不夺下矿山、积蓄兵器准备迎战,山寨将毫无还手之力。这是一步只能胜不能败的关键之棋。” 梅胜志不语,心中的烦躁如火苗燎原,烧的愈发猛烈。 静默间,洞穴内只闻得梅三狼吞虎咽的声音。 又有脚步声传入洞内,一爪牙行色匆匆,捧着信件来到主位下首。 梅胜志接过那信,皱眉展信阅读,观完忽而长舒口气。 “那人说,让我们直接寻上闻人府去,闻人长公子知晓此事一定会同意。” 顾行知闻言一愣,有些好奇,“为何?” 梅胜志若有所思,将信中所述化为简单的字句,同几人解释道:“兰泽闻人氏历经六朝,历世十几代,极其注重门楣清誉,想来不会为了一座矿山而使姻缘成血债。他们若要保全世家颜面,便会破财消灾。且那人还言,他亦会在暗中施压相助。” 顾行知闻言垂首,于心中琢磨片刻,颔首道:“也是这个理。” 梅胜志回首望向坐在末尾的四把手,见他仍在把弄那柄弓弩,不由得轻咳一声。 “四弟,送信物到闻人府之事便交予你,如何。” 梅薛温收敛了浑身懒散模样,闻言站起身,身姿挺拔犹如一把出鞘的锋利剑刃,但见他朝梅胜志抱拳,淡声道:“四弟定不负大哥所托,必然尽快将信物带到。” 言罢,收拢起桌案上的信物,出洞引马,点了几个人一道下山去了。 * 另一边,季书瑜被山匪们推搡着赶进一处洞穴当中。 进到山洞,环视四周但见其间陈设皆是十分简陋,没有桌椅家具,仅一张巨大的石床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空间,其上还铺着块半新不旧的褥子。 山匪将人领到,便又匆匆赶去安置其他的人了。 洞外守着几个爪牙,一见她靠近洞口便厉声呵斥,挥舞着长矛赶她回到洞中的石床上待着。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离开这地方了,别无他法,季书瑜只得乖乖配合着,坐在石床上倚靠着石壁蓄养精神。 一夜无眠无食,她早已是精疲力尽。 时值夏日,石床冰凉,隔着褥子也能感受到从底下传来的阴凉寒气,倒也不是非常难耐。 烈日高悬,一觉浅眠后,已到了正午时分。 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提着食盒来到洞外,同洞口的山匪们轻声细语几句,便被几人热情的迎进洞来。 观那妇人容貌端正,微微含笑时眼角边暴露出些许细纹,年岁估摸三十有余,穿着干净整洁,笑容意外亲和,让人看了便觉得很好相与,感觉不到任何攻击性。 听到脚步声,季书瑜微微眯眸,打量着来人。 妇人走进洞中,看见屋内简陋的陈设微微皱眉,之后目光下意识往石床上那抹鲜妍身影寻去。 入目果真是一张秾丽到极致的娇面,臻首娥眉,燕妒莺惭,美貌的有些惊为天人。罗袖云轻雾薄,醉肌玉软花柔。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说的也不外乎如此姝色了。 妇人惊艳了一番,凝神仔细瞧了她一阵,方才收回视线。 因着洞中陈设过分简单,仅有一张石床可供人使用。是以妇人便将手中食盒放在石床一侧,将盛放着的饭菜悉数端出,于她面前呈一字摆放开来。 见季书瑜抬眸看她,妇人眉眼柔和,朝着她温婉一笑,道:“妾身方才听闻公主今日滴水未沾,连忙备了些酒水吃食,还请公主随意用些。” 季书瑜闻言又低头打量那几 4. 印信 《弃玉郎》全本免费阅读 顾行知抚扇,静思片刻,道:“这两日如论如何也该回来了,大哥若担心,不若让三弟多带些人手下山,去兰泽打听打听消息。” 梅胜志听了连连点头,回首同梅三示意:“老三,多带些人马,即刻出发。” “好,两位哥哥莫要担忧,俺一定快去快回。”梅三倾身从果盘中挑起一个去了核的脆枣投入大嘴中,没嚼几下便吞咽下去,打个饱嗝,吹着口哨出洞去了。 洞中便剩下梅胜志与顾行知两人。 梅胜志靠在虎皮凳上,干瘪的面容透露浓浓的疲惫,闭眼休憩。 顾行知则面容平静,缓了先前的焦急之色,捧起桌上的一卷书卷慢慢读着。 两人于洞中静坐,继续等待消息。晚些时候又一道用了膳食,商议了些寨中的琐事,想着今日或许是等不到结果了,起身准备回院。 结果才走出不远,却见早早下山去了的梅三,又带着一众爪牙急匆匆折回来了。 两人俱是一惊,但见梅三上身打着赤膊,露出一片古铜色的结实肌肉,下身扎着的裤脚呈现出一种不明显的暗色,定睛分辨,竟是些尚在往下淌的殷红血珠。 梅胜志面色沉如黑潭,压着声音问:“老三,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梅三神情亦是疲惫,他不语,于两人跟前错开身,暴露出身后被人背在脊背上的身影。 那只惯常佩戴着的铜制面具微微滑落,挂在男人白皙削尖的下巴尖处,暴露出底下那张不常为外人所见的脸。 月光下,他面中布满的大片红斑微微发褐,如今上头又多添了一条狰狞的伤痕,十分突兀的横斜攀于面颊之上,险险避开眼角。 而他此刻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对于外界的交谈声毫无任何反应,好似被困在一场无法终结的梦魇里,难以挣脱。 巨大的不安如浪卷涌上心头,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狠狠的砸落下来,直直把梅胜志砸的头昏眼花,身影轻晃。 他忙抓着梅四身边的爪牙问:“老四眼下这是怎么回事,那事……又办的如何了?” 也说不清是更关心人还是事。 爪牙挠挠脑袋,一时不知该先回复哪个问题。他试探道:“我们今日没有走出多远,在二十里外的一条河畔发现了四爷和几个兄弟。四爷受伤昏迷,其他的……探了探,都没气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况是如何。 顾行知皱了皱眉头,问道:“先别管其他的,传黄医师没有?” 那山匪连连点点头,“已经找人去叫了。” 如今唯一知晓外头情况的人正昏迷着,几人就是有心也无法问话,他们再是急切也无计可施。待一道将昏迷着的梅薛温送回屋中,医师提着药箱赶来看过,几位当家方才各自回院休息去了。 两贴药剂服下,发了一通汗,直到外边日头高照之时,昏迷了一夜的梅四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临时被抓来侍疾的爪牙大喜,连忙奔出院子,向几位当家汇报去了。 * 这是季书瑜被拘困在山洞中的第四日。 午时一刻,方才送走那妇人,季书瑜便受到了山匪头领的传唤。 这还是她首次被叫去问话。 因打小于暗阁中历练,季书瑜被迫学会了人情世故,对人的喜恶情绪感知敏锐。自然也不会错过,眼下前来传话的爪牙态度恶劣,神情中不由自主的透露出对她的轻视和厌恶。 看来外头果然是出事了。 不会是交易谈崩,梅薛温让人给砍了,几个山匪头子来找她麻烦吧…… 走出洞门,她被爪牙领着沿山路往山顶上走去,一边走,一边暗自猜测着事情发展的各个可能。然而如今她与外界失联许久,对于其他事情所知甚少,此刻亦没有什么头绪,只能凭直觉猜测。 因着昨日才下过一场雨水,地上到处都是蓄成一小汪一小汪的积水,混着湿土,山路十分泥泞难走。 季书瑜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绕过水坑,便又被领路的爪牙给瞪了一眼。 他低声呵斥:“快到了,老实点!” 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那爪牙拿出怀中的令牌,给把守寨门的人看过,方才得以进入其中。 一行人终于来到鹿鸣山山匪们真正的大本营。 蓝天白云下,入眼是一片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屋舍,各院落被绿树环绕相互错开,生活气息十分浓郁。有水有田,炊烟袅袅,鸡鸭成群,一派隐世农舍宁静恬适之意。 一条瀑布于西南边的另一重高山上倾斜而下,如玉带悬空而坠,轻虹若隐若现于水花四溅中,晶莹剔透。瀑布源源不断落下,又汇成一条溪渠,自然的划分开前后山各自的空间来,围绕众屋舍良田,滋润其中众多生灵。 空气湿润清新,眼下见到眼前这幅山水画卷,虽然知晓这其实不过是个狼窟,季书瑜心中积蓄多日的郁烦之气仍是没来由的去了几分,吐出口浊气,振作起精神,仔细记住附近路过的一屋一舍。 连穿过几座院落,领路的山匪最终于一间较为偏僻的院子外停下脚步,待向里头的人传报过,方才领着她进去了。 踏过门槛,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子浓郁的汤药气味,屋内窗户严严实实的闭着,温度闷热,亦未肯透入一丝凉风。 她进到里屋,其中坐着的几个男人闻声纷纷转过头来,面上神情各异。然而因门窗皆是紧闭,烛光微弱光线昏暗,不走近看却是瞧不清彼此真容。 “这几位是我们鹿鸣山的当家。”爪牙言辞简短,同几人抱了抱拳,转身去到外头守着了。 感受到周围打量的视线,季书瑜低垂下脑袋,任凭鸦发遮挡住自己的面颊,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抬眸余光轻瞥,快速环视一圈周围。她瞧见床榻上躺着个身量极长的男人,枕边摆放着一只铜制面具,立刻猜出了那人是谁。 还真受伤了。 嗯,该。 为首的中年男人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干瘪的面容上神情难测,语气颇有些不善道:“你,究竟是何人。” 季书瑜微怔,下意识以为自己身为暗阁之人的事情暴露了,然而回过神,想想近日除了听那位妇人偶尔闲聊几句家长里短,她再没有接触过任何人,更是没理由会被人怀疑。 唯一可能透露出点端倪的,便是……她之前用弓弩精准射杀了梅薛温的 5. 龃龉 《弃玉郎》全本免费阅读 顾行知侧首,目光幽幽飘向下首女子,忽然出声道:“四当家带着信物前往兰泽,却被闻人府的管事驱逐出城,言是他们早就接到了玉倾公主。眼下贵人正下榻闻人府为其准备的府院中,只等待半月后成婚呢。” 早就接到了?还等半月后即将成婚? 她还在匪窝被扣着,那‘玉倾公主’是哪儿冒出来的…… 如此庞大而又繁杂的信息量冲击,昏沉多日的脑壳终于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是谁顶替了她?暗阁又派了别人去继续执行任务了么,还是闻人府管事在说谎? 心底掩藏的不安得到证实,让她再也不能够自欺欺人。 她不能躺平等待根本不熟悉的势力来营救,闻人公子美誉盛扬,但毕竟没亲眼见过、近距离相处过,她根本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闻人氏族又是怎样的一个世家。 万一他们将清誉看的大过天去,那么弃了她,制造假象拒绝与山匪交涉也是可能的。 想要脱身,只能想想该如何联系暗阁那边了。 气氛焦灼,屋内沉默的落针可闻。木榻上传来男人低低的喘咳声,拉回了她飘游的思绪。 季书瑜拾起那枚灰石,仔细打量。 公主印信是出嫁那日她亲自放进香囊收好的,且日日保存,侍女嬷嬷都不曾知晓。 而且这几日也没什么人近她身啊…… 不,有的。 季书瑜微微眯起眼眸,视线落向那层朦胧青纱帐。 她被抓回山寨那晚,梅薛温将她打横抱于马上,因为马匹速度太快,路又太过颠簸,一时不察香囊被人动了手脚,她也肯定是察觉不到的。 可这是为什么呢,观众人神情凶神恶煞,话语亦不似作假,不像是知道公主信印的下落。 难不成他们兄弟间也早有龃龉却不曾浮现? 似是察觉到外头投来的灼热视线,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而从青纱帐内伸出,低低道,“水。” 声音喑哑,气息虚弱不稳,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僵硬的气氛稍稍回温,梅胜志忙起身到桌边倒了盏茶水,回身递至床边,轻声关怀。 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她此刻将真相道出,梅薛温若不认,山匪们信谁,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还是不要搅这浑水,只轻拿轻放,装作不知蒙混过关便好。 思索间,季书瑜若全身脱力般跪坐于地面,眼中积蓄起盈盈水光,垂首低声喃喃。 顾行知目光于她面容上扫过,挑眉道,“公主在说什么?” “这不可能,放进去的明明是铜制印信,这……肯定是有人偷偷替换了!” 她泣声凄然,声音清晰且坚定。 大当家梅胜志闻言怒拍案,起身俯视着地上的女子,两条漆黑粗眉高高吊起,呵道:“既然此女已然无甚用处,不杀她,怎报四弟受伤之仇,实在难解爷心头恨!” 见他转身就要去房中找兵器,顾行知低声叹息,连忙命人将玉倾公主带回山洞。 待制止住了他的动作,顾行知劝慰道:“大哥息怒,不过区区一介妇人,大哥何必为此大动肝火。听小弟一言,那写信之人才是罪魁祸首,同玉倾公主反而干系不大。” “此事虽有些蹊跷,但小弟确信,这位才是真正的公主,闻人府放出那消息应是个遮掩的幌子。如今闻人世家不仁不义在先,咱们不若善待公主,徐徐图利也不迟。小弟待会儿派人进城中打探消息,瞧瞧那人和闻人府还有何后手,可好?” 得他这般好言相劝,又将如今局面剖析同他仔细道来,梅胜志知晓了其中紧要终于也冷静几分,垂落手中的刀刃,无奈颔首。 屋中才恢复片刻宁静,几人正默默思索间,向来不喜理事的三当家却忽然开口了。 但见他伸出大手扯开衣领,露出底下古铜色的偾张肌肉,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嬉笑道: “哎哎,大哥糊涂,你方才离得远,可我看的真真的。那小妞楚腰卫鬓,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啊!都说南陵皇室盛产美人,像她这般貌美的女子世间决计寻不到第二个了,一定是玉倾公主,错不了。娇滴滴的美人呐,打杀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不若大哥将她予俺做美妾,俺同你保证,不出一年半载,她自然会乖乖将矿山双手奉上。” 顾行知闻言冷笑,目光轻瞥,摇扇笑道:“将矿山乖乖奉上?三弟何以得此高见?” 梅三伸出猩红的舌舔了舔唇角,面上笑容暧昧:“二哥这就有所不知了,女人都是软骨头,甭管性子多么刚烈,只消将人捆在裤腰带上狠狠磋磨,十月后崽子呱呱落地,她们自然也就认命了,明白什么叫夫大于天,必然将爷的话视作金科玉律。” 见梅胜志神情飘忽,似将他的话听进耳中,梅三唇角弧度愈发扩大,继续劝说:“这可比使蛮力吞下矿山更为妥当,如今寨里人手虽多,但不打仗便能得胜自然是最好。况且……泄愤的法子不只杀人一种,占了这美人,亦可以羞辱那劳什子的金尊玉贵长公子,为四弟报仇。” 顾行知执扇轻摇,淡声道:“三弟此举轻率,不妥不妥,眼下局势尚不明朗,还是徐徐图之为妙。” 眼见的气氛即将要剑拔弩张起来。 榻上的人半支起身,倚着床柱轻咳,修长的指骨握着杯盏,再度递出帐外。 “多谢,劳烦大哥了。” 梅胜志闻声回首,目光触及那张曾被大火燎过的面容,接过杯盏,神情若有所思。 “此事暂且不提,以后再说罢。” 闻言梅三面上笑容凝滞,兴致缺缺起身径自出门去了。 剩余几人也没唤住他,一道在梅四院中用了些吃食,说了会儿话,待夜幕降临方才散去。 而梅胜志今日心情不虞,用晚食时闷头喝了许多酒,酒劲上头后撒了一通疯,被几个爪牙一并扶着才给送回了院子。 屋内火烛明亮,程氏正倚在榻边绣花,听闻院外传来的动静,连忙放下手头的针线,出门去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