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比你更会演[穿书]》 1 绝地求生 坟头蹦迪来不来 血肉崩离的剧痛伴随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一同消逝泯灭,许骄苏醒时,四周静悄悄的。 他独自躺在一张宽大的雕花木床上。 缕缕薄烟自翡翠瑞兽炉中悠然升起,清洌冷香漫布满室,悬顶镶嵌的东海明珠恍若月轮,给半卷起的轻纱垂帘渡了一层柔和的辉光。 这里似乎……是间古色古香的卧房。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右手手腕一直绞缠到指尖,激得许骄心头一跳,原本模糊的意识也跟着清醒不少。 紧接着,他撑起沉重的身体,略有些迷茫地把右手凑近眼前,看了看攀附在他手腕上的物件儿。 那竟是一条玲珑剔透的玉蛇,形容精致,寒意透骨,蛇尾处还镌刻着两个清晰的云篆小字——“朝露”。 ……朝露? 许骄愣了愣,甚至来不及仔细思考,大量信息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 【太虚山巅,仙云环绕。名动天下的太虚剑宗,就坐落在这座灵气充沛的巍峨奇山上。】 【太虚剑宗内设有九峰十二阁,各处之主皆为元婴境以上实力强横的修士。其中扶月阁阁主许骄,便是沈祁修幼年所拜的第一个师尊。】 【扶月阁主容貌昳丽,举世无双,是整个修真界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此人右手手腕上常年缚绕着一条似玉非玉的虺蛇,名为“朝露”,可化银鞭,化软剑,是他标志性的通灵法器。】 【“朝露”抽在身上的难言痛楚和师尊日复一日的折辱轻视,几乎贯穿了沈祁修整个少年时期。他在离开太虚剑宗之前曾立下血誓,再相见时,他必定要将师尊狠狠踩在脚下,让这位永远高高在上的扶月仙君,付出比他更惨痛千倍万倍的代价。】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许骄一边揉着突突钝痛的太阳穴,一边被动接受着疯狂挤进他脑海里的内容,等这些内容完全停止输送的时候,一道机械的电子音在虚空中响了起来。 【滴!系统绑定成功!正在确认宿主身份,请稍候。】 【确认已完成,宿主:许骄。所处地:太虚剑宗。身份:扶月阁阁主。称号:扶月仙君。修为:元婴期。关联人物:沈祁修。】 【欢迎来到《黑暗仙途》的世界,我是0831号系统,很高兴为您服务。】 …… 系统? 许骄错愕地冒出一个问号,简直怀疑自己神志不清,出现了某种幻觉。 他依稀记得,前不久他刚刚杀青一部戏,空档期闲来无事去极限运动俱乐部参加活动,然后意外坠下了山崖。 怎么可能来到一本里的世界? “你这话的意思是……”他试探着问道,“我穿书了?” 【是的,就是这样。为了帮助您快速熟悉环境,下面我来为您总结一下剧情梗概。】 系统加足马力讲解,像是生怕他开口打断似的:【这本的男主名为沈祁修,是个身世凄惨的孤儿。他在幼时因机缘巧合拜入太虚剑宗门下,做了扶月仙君许骄——也就是您的徒弟。】 【扶月仙君凭着卓绝的姿容和强横的修为,在修真界中地位超然,沈祁修初拜师时满心欢喜,以为终于寻到了温暖的安身立命之地,却不料,这正是他一生噩梦的开端。】 【他这位师尊生性恶毒,心胸狭隘,嫉妒徒弟天赋非凡,故而不曾对他有过任何关心教导,还动辄凌虐打骂、百般折辱。十几年间,沈祁修险些被师尊搓磨致死,为了保命不得不逃离宗门,从此开启了牛X的逆袭之路。】 【他四处结交朋友,沿途奇遇连连,修为日益精进,把身边所有资源利用得淋漓尽致,很快就在修真界闯出了一番名头。】 【但拿捏在手心的受气包一朝叛逃,混得愈发顺风顺水,消息传来,扶月仙君面子上挂不住了。于是他满天下广撒战帖,逼迫沈祁修回来,扬言要亲自手刃孽徒,清理门户。】 【沈祁修躲了他三年,在最终应战的那天,请来了诸多玄门宗主同作见证,众目睽睽之下伏低做小,言辞恳切请求师尊谅解,立稳了饱受迫害的二十四孝好徒弟人设,同时反手给师尊下了味绝世奇毒,令他不久后尝尽苦楚而亡。】 【因为其他支线剧情跟您关系不大,您也收到了全部的内容导入,我就不再过多赘述了。重点播报一下原文中,属于您的结局。】 【人人都认为扶月仙君是急于突破,修炼途中出了岔子,才落了个走火入魔经脉寸断的下场。但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尽在沈祁修的掌控当中。不仅如此,扶月仙君的最后一缕残魂也被他禁锢在随身携带的锁魂鼎里,往后漫长岁月,他最享受的事情之一,便是搜罗世间凶残厉鬼投入鼎中,听着凄惨动人的撕咬声悠悠入梦……】 “停,打住!”许骄克制着匪夷所思的情绪听到这里,实在觉得忍无可忍,“你不用说了,这种剧本我不接受。” 脑海读取到的信息和系统开了加速键的简介表示,这是本逻辑崩坏、三观不正的升级流修真,大概讲述了暗黑系男主沈祁修是如何一步步学会算计人心、靠见不得光的卑劣手段登临高位,并且全面洗白自己,受万人敬仰称颂的狗血故事。 让他穿到这种地方,成为第一个死在男主手中的反派炮灰? 凭什么?! 【您先不要急着拒绝嘛!】 系统感受到许骄的抗拒,连忙安抚他道:【请问绿jj的穿书文您看过吗,娇软徒弟养成系列您有没有了解过?】 “……” 作为一个经常在晋江扫榜的人,这类文,许骄不但看过,而且还看过很多很多,对其中套路可谓十分熟悉。 他压着火气问道:“所以呢?” 【所以,只要您赶在男主成长起来之前,温暖他,鼓励他,阻止他彻底黑化,就可以抱上金大腿,走向人生巅峰!】 系统卖力地想要说服他:【比起被摔成一摊烂泥的悲惨宿命,能够重获新生、变成修真界声名显赫的第一美人,又有什么不好呢?况且原剧情仅供参考而已,您不必过于在意。】 “……” 被系统这么一提醒,许骄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现实中多半已经没命了。 拒绝,或许就代表着直面死亡。 他暗自衡量片刻,稍稍做出了妥协:“那能不能给我换个别的剧本?” 【不好意思,不能。】 系统解释道:【您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这本后半部分的内容不太完整,也就是说,作者在大结局前弃坑了。】 【由于您和书里的扶月仙君同名同姓,死亡时间也跟作者弃坑的时间基本吻合,演技五星、适应能力五星,所以主神系统特地抽取您为幸运儿,来到书里推动剧情发展,维持世界平衡。这是最英明不过的决定!】 英明个鬼……糟心透了! 许骄冷着脸道:“作者弃坑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怎么不让作者自己穿过来填坑?!” 系统:【哦,是这样,作者同时还坑了一本火葬场文学,这会儿已经穿到那边的世界去了。】 许骄:…… 真就他妈的离了谱了。 思来想去,他暂且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先搞清楚目前的状况再做打算。 “那现在情节发展到哪里了,沈祁修黑化到什么程度了?” 【稍等,正在为您查询。】 系统滴滴滴响了一阵儿,忽然变得万分激动:【天呐!我做系统工作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故事线才刚刚开始,沈祁修还没有拜师!!!】 【这就说明,您根本不用费任何力气,只需要把他收下好好养大,就轻松躺赢了!!!】 许骄闻言顿觉峰回路转,兴致也跟着上来了:“真的?有这种好事?” 【是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一切故事都不曾发生,沈祁修尚且年幼,对未来充满期待,渴望着拜师之后师尊给予的温情。 那他今后逍遥的日子,岂不是稳了?! 这本书穿得……居然还挺不错吗? 系统无不热切道:【恭喜您,万里挑一的幸运儿!您现在有足够的时间享受生活,快去拥抱崭新的人生吧!】 【您难道不想欣赏第一美人的绝世容颜吗?屏风西侧有一道门……对,就是从那里出去。“扶月小筑”的题字看到了吗?右边!右边墙角有一面水镜!】 许骄不疑有他,立即抬手撩开帐幔,按照系统提示,快步走到正殿墙角的水镜前方。 水镜中的青年仙君生了张摄人心魄的脸,鼻梁俊挺,唇色浅淡,深邃凤眸潋滟多情,乌发似工笔水墨般闲散垂肩,额心处有一道银灿的飞花徽记。 他穿着清贵的滚雪轻袍,流云锦带束着窄腰,皮肤几近透明的白皙,从头到脚挑不出分毫瑕疵。 许骄注视着水镜,半晌无语。 “这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他收回目光,客观地评价道,“只不过头发长了一点,皮肤白了一点,额头上多了朵银色的花而已。” 作为年仅二十八岁的双料影帝,他上辈子靠脸和演技吃饭,皮相骨相自然极其优越,走到哪里都有数不清的粉丝举着灯牌狂赞他盛世美颜。 没想到这里的修真界第一美人,和他本人并没有太大差别。 系统一叠声欢呼道:【太好了,他就是你,你就是他,这是注定的缘分!让我们再次赞美主神的英明决策!】 【对了,您还可以去外面走走,因为整个扶月峰都是您的地盘!在这个地方,您就是天地中心,所有人都要围着您——】 慷慨激昂的解说戛然中断了。 许骄正认真听它描述美好未来,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对方再有动静:“系统?你卡住了么?” 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很久,系统才艰难开口道:【对、对不起,我太开心了……】 【不过宿主,咱们的进度读取好像出了一点点问题……】 【滋啦滋啦滋啦滋啦——】 尖锐刺耳的嘈杂盲音逐渐停止,先前和他对话的系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道全无感情波澜,公事公办的声音。 【进度读取错误,正在检修中。主神系统将重新为您发布行动指令。】 【时间线更正为:第一百零八章,奇毒夺命。五分钟后,初始任务开启,请宿主做好准备。任务内容:绝地求生。】 “?” 许骄懵了懵,莫名其妙道:“这又是什么情况?” 声音不理他,继续自顾自地说:【完成任务即可获得一对一专属系统指导,任务失败则被抹杀并注销账号。温馨提示,初始任务只有一次机会,请宿主谨慎操作,谢谢配合。】 等等……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一百零八章,奇毒夺命。 那不是沈祁修重返太虚剑宗,给扶月仙君下毒的情节吗?! 在此之前,他经历了受尽凌虐、忍痛离去、血海浮沉、鬼域搏命……种种改变性格的关键节点。 虽然修为还没到达巅峰时期,但黑化指数已经满格爆表了! 许骄倒抽一口凉气,好半天才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味来:“你再说一遍,现在是多少章来着?” 主神系统发布完任务,安静如鸡。 “开什么玩笑,你们耍我是不是?!” “系统???” “系统你还在不在???” 回应他的,只有窗外簌簌吹过的风声。 主神系统管杀不管埋,显然靠不住。 在连连追问无果后,许骄终于闭上嘴,单手扶额沉默了一分钟。 好家伙。 合着娇软徒弟养成系列,这就没了? 接下来等待他的,是开局即终局的…… 坟头蹦迪?! 作者有话要说:  骄骄:收获拼夕夕系统+1 开文大吉~~~ PS:再排一次雷,这本文的攻受都有性格缺陷,不会用正常人的思维解决问题,隐藏病娇属性会随时爆发,不是真善美,不是真善美,不是真善美,双黑,黑吃黑。 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请友好,切勿较真抬杠,现实生活中远离病娇。 不爱这口的扛起火车快跑。 诚恳鞠躬,祝大家天天开心爆美爆富万事如意!!! ——————————————————— 完结文【神君他悄悄喜欢本座】 ···放个预收 下本真的很想开这个!!! 呜呜呜求求点个收藏吧!!! 《摄政王和陛下一起重生了》 沈知砚穿成一本里手握重权的摄政王。 为了改写原主的凄惨结局,他按照剧情指示,踩着利刃荆棘把的主角十七皇子一路扶上皇位,流过血,挨过刀, 饮过毒酒,甚至在小皇帝登基当夜偿了他的夙愿,甘心做了他口中“天赐的礼物”。 本以为剩下的日子合该散漫安闲、厮磨相伴,谁曾想那位九五至尊坐稳了龙椅,一道暗杀令断送了他的性命。 再睁开眼时落雪纷飞,脚边趴卧的金眸黑豹窜得老高口吐人言:“宿主,完犊子了!任务失败,咱们得读档重来,你还要继续扶持萧策渊做皇帝吗?” 沈知砚抚了抚身上十七皇子猎来的白狐氅衣,淡淡笑道:“我为何,要扶持一只永远喂不熟的狼崽子?” 然而宫墙檐角下,狼崽子牢牢禁锢着他,双眼赤红地向他起誓:“那道暗杀令不是我下的,你能不能……就信我这一次。” 食用说明: 1.he,大概算一个双重生的故事? 2.摄政王心机深沉,但美美美飒飒飒。 3.小皇帝乖张暴戾,但忠犬属性点满。 ——————————————————— 感谢??? 投出地雷X1 感谢??? 投出地雷X1 感谢??? 投出地雷X1 感谢??? 投出地雷X1 感谢??? 投出地雷X1 感谢江停 投出地雷X1 感谢46324054 投出地雷X1 感谢呜哇呜哇 投出地雷X1 营养液范围只能看到近7天的,没办法一一整理了,再次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鞠躬.jpg 2 绝地求生 师尊比你更会演 如果不是对这个世界了解不够,更不懂修道者飞天遁地的法术怎么施展,许骄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卷铺盖跑路。 原身以往的所作所为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一点都不乐意刚穿来就替别人顶了黑锅,彻彻底底再死上一次。 正想着该如何避过这场无妄之灾,他便听见“砰”地一声震响,眼前紧闭的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了。 一个高束马尾、腰挂佩剑的青年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师尊!——阿祁回来了!!!” 许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定神望向来人,推测着对方的身份。 ——会喊原身师尊的人只有三个,除了男主沈祁修,扶月仙君还收了另外两个徒弟。 大弟子苏蕴是个一心求道的木头,二弟子贺白羽是个常犯花痴的草包。 这青年穿着霁蓝色宗门校服,衣襟袖口织绣了象征嫡传弟子的松鹤纹饰,脸上的表情惊喜交集,应该就是明里暗里思慕沈祁修多年的贺白羽了。 沈祁修离开太虚剑宗之后,他整日黯然神伤,牵挂不已;如今得知沈祁修回来,也数他最为激动。 可叹沈祁修对这个一往情深的师兄丝毫不感兴趣——事实上,他每每回首往事,对太虚剑宗里所有见证过他卑微狼狈的人,都怀着刻骨铭心的恨意。 许骄回忆着书里的台词,快速找准角色定位,不悦地敛起了眉。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大呼小叫?还懂不懂半点规矩!” 贺白羽被这句呵斥吓了一跳,慌忙踉跄着倒退几步,毕恭毕敬地垂下头,弯腰深施了一礼。 他本是鼓足勇气想替沈祁修求情,此刻又怕惹得师尊动怒,只好偷眼觑着许骄的脸色,将嗓音压得极低:“师、师尊,弟子就是向您禀报一声……沈师弟回来了。这会儿他已经进了山门,正往扶月峰来呢。” 贺白羽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沈师弟这次,是专程回来跟您认错赔罪的,还有不少其他门派的宗师长老与他同行。您看……要不要出去见见他?” ……认错赔罪? 追魂索命还差不多。 许骄心中腹诽,面上神色却淡淡的:“为师知道了,你下去吧。” 贺白羽唯唯诺诺应了声是,转身要走,而在他迈出门槛之时,许骄又叫住了他:“等等,你去把掌门请过来。” 贺白羽不解道:“师尊,您现在请掌门做什么?” 许骄不耐烦地扫他一眼:“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贺白羽就算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不敢违逆师尊的命令,他唯恐回来迟了见不到沈祁修的面,立刻急匆匆地御剑而去了。 贺白羽离开后,许骄站在长拱窗边沉默良久,仔细梳理了一番剧情。 沈祁修这时内心已极度扭曲阴暗,但因为吃够了久居人下的苦头,对声名地位格外看重,想走的是一条人人敬仰的光明大道。一旦弑师,这件事将会变成他永生洗不去的污点。 所以他才会隐伏三年,韬光养晦,在尚未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迟迟没有动作。 奈何原身在他忍让的过程中不断威胁挑衅,颠倒黑白的战帖撒得天下皆知,给他许多计划增添了莫大的阻碍,也把他的忍耐消耗到了尽头。 他这次回来,便是杀心已定,之所以找各派宗主一起跟着做个见证,不过是想演一场戏,抢先表明仍旧忠于师门的立场,日后不落下口舌而已。 许骄想,假如沈祁修不大张旗鼓搞来那么多围观群众,偷摸将他一剑给劈了,事了拂衣去,他确实一点招儿都没有。 但飙演技,他可以。 事到临头,他决定赌一把——赌沈祁修的性格像作者描写的那样谨慎多疑,在拿不准他的真实意图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他刚才派贺白羽去请的那位太虚掌门,名唤“元珩仙君”,此人是原身的大师兄、大靠山,也是修真界武力值封顶的人物。沈祁修若想在这个人眼皮子底下对他下毒,并不容易得手。 许骄阖目理清头绪,额心飞花随着他的神思银光流转,直到贺白羽再次进来通秉掌门已经到了,他才微微颔首,不紧不慢地穿过曲廊照壁,迎着碎金云海,踏出了扶月小筑。 宫室外的亭阁旁果然聚集了不少修士,远远望去,有一名和他服色相似的清俊男子立于人群中央,正在和众人交谈。 对话零零星星传来,许骄听了个大概。 “还请元珩仙君莫要见怪,我等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这孩子着实可怜,故而才应他所邀,一道来此,想替他劝说扶月仙君几句。” “是啊,沈祁修毕竟是扶月仙君的嫡传弟子,且根骨奇佳,灵脉天成,来日前程不可限量,怎能被自家师尊吓得连宗门都不敢回?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被称作元珩仙君的男子气度出尘,唇角是客套的微笑,口中只道着不妨事,心底却如同明镜一般。 幸灾乐祸、拱火添油,世间众生多数如此,修道之人亦不能免俗。这些宗主们来得浩浩荡荡,打着帮沈祁修登门做说客的旗号,其实就是想看看太虚剑宗的笑话,回头聊作谈资罢了。 此刻许骄的身影一出现,议论声短暂地停了一霎,元珩仙君虽是特地赶到这里给他撑腰的,但仍担心他肆意妄为,闹得没了章法,于是立即前行几步,将他和沈祁修隔开了一段距离。 面对这个最小的师弟,元珩偏爱迁就对方已成习惯,纵使气恼也不忍横加指责。他一边牢牢按住许骄缚绕朝露的手腕,一边低声哄劝道:“骄骄,家丑不可外扬,你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和自己的弟子喊打喊杀,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听师兄的,不准动手。” 许骄早就猜到了他要说的话,清楚他的回护纵容,心中不由得更安定几分。 他朝元珩仙君笑了笑,回应道:“掌门师兄不必多虑,我没打算为难阿祁。” 说罢,他微微扬起下巴,越过元珩,和他这一世命定的冤孽,对上了第一个眼神。 沈祁修看起来年纪不大,五官棱角清晰,身形笔直挺拔,一袭玄墨劲装裁剪利落,勾勒出肩背张力十足的线条。 他的眼睛极黑极亮,幽沉瞳孔中充满了被精心雕饰过的亲和感,温柔眸光完美抵消了锋凌轮廓所带来的攻伐之气,只余下独属于少年人涉世未深的纯然。 除了许骄,在场不会有第三个人相信,他这般斯文而驯良的外表下,实则掩藏着无尽野心、凉薄杀意。 目光相接的瞬间,沈祁修将手中长剑负于背后,郑重其事地俯身拜了下去,举止谦恭得无从挑剔:“不肖弟子沈祁修,今日特回宗门,向师尊请罪。” 许骄没有答话,而是迎着沈祁修疾步向前,步伐越来越快,站定的时候已经把自己调整到真情实感,双眼含泪的状态。 他就着便宜徒弟的肩膀,将对方弯下的腰身平稳托起,然后轻轻拥住了这个比他高出半头、对他怀揣恶毒怨念的少年。 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下,一贯飞扬跋扈的扶月仙君声线涩哑,仿佛勉强压抑着情绪,又在看见沈祁修时难以自控。 他说—— “崽崽……你终于回来了。” “……” 沈祁修:??? 元珩仙君:??? 各大宗主:??? 许骄不在乎众人呆滞的表情,他这么说,是因为文中写到过很多次,唯有沈祁修早逝的娘亲会叫他崽崽。 这是他生命里仅存的温馨记忆,他陡然听到这个阔别已久的称谓,理应有所动摇。 许骄抱了沈祁修一会儿,在心里默数着,五、四、三、二、一…… 感受到少年的身体逐渐僵硬,他满意地撒开了手。 这还不够,他退后半步,抬起袖子开始擦拭泛红的眼眶,确保周围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欲坠不坠的眼泪。 “阿祁,以往种种,皆因师心魔作祟,不得已做下许多错事,让你受委屈了。” 许骄全情投入,硬是把相当尴尬的对白念出了抑扬顿挫的感觉:“如今为师心魔尽除,日日夜夜都悔不当初,一心盼着你能早些回来……” “你愿不愿意……原谅为师?” 沈祁修浑身僵直,愣愣注视着师尊殷红的眼尾,略一思忖,便把扣在指尖的噬骨之毒收了回去。 他脸上的惊愕与欣喜交替几个来回,定格成感激孺慕的神态。 “师尊,您……您说真的?” “您不怪弟子,肯让弟子重返太虚了?” 许骄观察着他的反应,暗自冷笑:呵,装得还挺像。 他探出手,抚摸沈祁修额前的碎发,语调诚恳真挚:“阿祁,这正是为师天天念着的。你愿意回来,为师就安心了。” 沈祁修大受触动地连连点头,哽咽着接口道:“弟子求之不得!” 一旁等着吃瓜的宗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这场景,明摆着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师徒殷殷相望,冰释前嫌,哪有一丁点儿要翻脸的架势? 他们互相干笑了几声,紧接着纷纷开口附和道:“我早就说了,扶月仙君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为难阿祁,原来是心魔作祟!” “是啊,而今仙君心魔尽除,阿祁也能够重返太虚,再不用孤身在外漂泊,当真可喜可贺啊!” “这样说来,咱们专程跑这一趟,反倒是多此一举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中,只有元珩仙君眉头紧锁,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巡视片刻,良久才说了一句:“……如此甚好。” 许骄全身上下写着万分欣慰四个大字,不住对沈祁修嘘寒问暖,贴心话说了整整一箩筐,最后总算绕归正题:“阿祁离家多时,回来又一路风尘仆仆,赶快去住处歇一歇吧。有什么话,咱们师徒晚些再谈也不迟。” 他笑着拍拍沈祁修的肩膀:“你的房间为师每天都命人打扫,一应物品还存放得好好的,和往日分毫不差。” 风雨无阻替沈祁修打扫房间这件事,是他的二师兄贺白羽偷偷做的,原身对此全然不知情,否则定当大为光火。 许骄现在脸不红心不跳地把它归结为自己授意,倒不怕远处伸长脖子张望的贺白羽会跑过来拆穿他。 沈祁修表现得颇为感动:“多谢师尊。” 他居然真的不再久留,礼数周全地向同行的各位宗主们表达谢意,而后乖乖回住所休息去了。 就在他离去之际,许骄脊背一凉,骨缝里本能地窜起一股寒气,总觉得沈祁修好像盯了自己一眼。 可当他看回去的时候,沈祁修又明明只顾着垂首走路,不曾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 既然没办法求证,此刻也无暇深想,许骄干脆将满腹疑虑抛诸脑后,假装淡定地跟着元珩仙君一道,把大失所望的访客们齐齐送出山门。 他沿途记下太虚剑宗里的路线地形,临到折返的当口,厚着脸皮凑到唯一的保命符身边:“师兄,我待会儿能去你那里坐坐吗?” 原身和这位掌门师兄关系亲密,他提出这种要求不算过分。 但元珩早就觉得他的言行举止处处透着古怪,一见外人走了个干净,马上直接了当地问道:“骄骄,你今日为何突然转了性子,被心魔所困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许骄来的路上就打好了腹稿,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师兄,我这心魔有十余年了,之前自己都没能察觉,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元珩仙君关切道:“那现在呢?心魔可妥善除去了?” 许骄故作无奈地道:“心魔倒是除了,不过……” 元珩仙君皱眉:“难道还留下了什么隐患不成?” 许骄顺着他的话道:“嗯。师兄,消除心魔以后,我将以往学过的法术全给忘了。” 话音未落,元珩仙君原本清俊的面容陡然泛起一片寒霜,当即并指掐诀,化出道道符文法印朝他兜头压下,双目如炬般把他看了个透彻。 许骄第一次亲眼见证修士出手的神奇景象,不知元珩能不能发现他是个冒牌货,只能盼着系统做了穿书必备的基础安排,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 幸好元珩仙君查探半晌,并未从他身上发现夺舍改命遗留的痕迹,疑心尽消,态度也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境界尚且稳定,想来无妨。你随我回去,这几日就留在无定峰闭关,把宗门秘术重新修习一遍。” 许骄冒着风险坦诚相告,想得到的正是这个结果,他闻言悄悄舒了口气,满口答应了元珩的提议。 目前没有比无定峰更好的去处了,那里是元珩的地盘,沈祁修不可能擅闯。 他需要抓紧时间发掘原身的真正实力,在沈祁修下次动手前找出扭转局势的法子,而不是一味退避、艰难自保。 熠熠剑芒破空而起,载着两人转瞬消失在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  祁崽:我师尊他不对劲。 骄骄:老子比你更会演,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感谢在2021-08-31 12:00:00~2021-09-01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D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706631 1个、青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九九 20瓶、青黛 20瓶;十六 10瓶;唐人 2瓶;华染墨年、暮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 绝地求生 只有自己靠得住 无定峰上祥云瑞霭,重栾瑶碧,苍茫松海缭绕着浩渺岚烟,虽不如扶月小筑来得安逸闲适,却是真正清净的仙家修行之地。 恢弘殿阁中不燃熏香,不着装饰,净室里也唯有一张鹤纹紫檀木案几,三五个打坐用的蒲团,望之一派质朴无华。 元珩仙君再次仔细探看过许骄的内府经脉,又打开结界加持的暗格,取出厚厚一沓玉简古籍,郑重地交到他的手上。 “事不宜迟,师兄这就送你去隐忧崖闭关。” 隐忧崖的位置书里曾有寥寥数语带过,那里处于无定峰后山,是元珩日常悟道的所在,自成一方小世界,没有他的允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许骄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双手接过元珩递来的东西,笑道:“多谢师兄。” 以往小师弟最厌恶这类乏味枯燥的心法,现在却半点都不抵触。元珩只当对方心魔尽除后性情也有所改变,不作他想,反复叮嘱道:“骄骄,虽说你境界稳定,但忘却修为的运用之道也绝非小事。这些无上秘术都是我们太虚剑宗传承的根本,你闭关后务必用心揣摩,早日掌握,不能再偷懒了,听见没有?” 许骄乖巧应是:“知道啦,师兄放心。” 元珩望向他昳丽如画的眉目,颇为宠溺地笑了笑:“师兄道法已臻至大乘之境,离飞升仅有一线之隔,不能永远都在身边看护着你。你若当真肯从此用功,那便再好不过了。” 殷殷关切无不发自肺腑,许骄听了这话,忍不住想起元珩仙君最后的下场,心中一个咯噔。 ……不好意思,师兄,你没能顺利飞升。 因为沈祁修觉得你为虎作伥,眼睁睁看着他被无端欺辱了那么多年都未加阻拦,所以在你天劫上动了手脚,你很不幸,被天雷轰得神魂俱灭了。 不仅如此,他后来还掌控了整个太虚剑宗,坐上你的掌门之位,把所有追查你死因的人全部杀了个干净。 这些话他当然不能对元珩讲明,只能先想方设法保全自己,将来尽量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也算报了元珩的真心照拂之情。 无论如何,只有自己靠得住,许骄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他跟随元珩一路行至后山,一脚踏进了那方所谓的“小世界”。 空间轻微地波动几下,四周景象骤然变换,嶙峋山石悉数掩去后,小世界内蔓草葳蕤,镜湖澄澈,古木苍郁灵秀,尽染祥和之气。 虚空中仿佛弥漫着某种难以捕捉的光点,让他周身暖洋洋的,四肢百骸里说不出的舒爽畅快。 许骄四下走动一番,正准备尝试与系统进行沟通,脑海里的电子音便很识时务地响了起来。 【宿主宿主,我是0831,我又回来了!!!】 【首先恭喜您顺利完成初始任务,给我继续为您服务的机会!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许骄没心情听它絮叨,开口截断了它的废话:“我问你,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你一次性把话说清楚,不要再搞什么突然袭击!” 系统不好意思地卡顿了一下:【之前程序上出了点小小的问题,导致了意外情况的发生。我当时也很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开局——不过这不重要,现在一切都进入正常轨道啦!】 许骄冷笑道:“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躺赢,这还是和大部分穿书文里写的套路一样。我必须想尽办法改变有关原主的剧情,才能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下去,是么?” 【对的对的,宿主,您真聪明!!!】 系统拍马屁道:【那么,您也一定知道有好感值这种机制的存在。等主角对您的好感值积分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您就可以解除死亡警报,真正意义上的重获新生了!】 许骄问:“我的初始积分有多少?要累计到哪种程度才算安全?” 【呃……目前主角对您的好感度分值为:-9999,当好感度不再是负数的时候,就代表着主角对您没有敌意,不会对您动手!】 它紧跟着夸赞许骄:【原本的初始好感度是-10000,由于宿主刚才的出色表现,所以主角对您的好感度增加了1个属性值呢!】 “……” 许骄:谢谢,有被冒犯到,丝毫不觉得欣慰。 他如此敬业地表演了半天,到头来好感度只增加了一个点,那剩下的-9999,又得攒到何年何月去?! 系统探测到他的想法,立即为他加油鼓气:【任务才刚刚开始,宿主您不要着急嘛!以后有大量加分环节也说不定哦~】 许骄:呵呵。 他略微垂下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纤密羽睫在脸上投出一道淡淡阴影。 “你确定,在原本的世界里……我已经死了,是么?” 系统:【对哒!摔成一滩饼饼,死得透透的,葬礼都快办完了呢!!!】 ……也不必讲得那么直白。 在现实世界里,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多年浮沉跌打,才从一无所有走到前程锦绣。 谁能料到还没来得及尽情享受生活,这说没就没了。 或许他死了以后,他那些铁粉们会为他哭一哭,但过不了太长时间,便没有谁再会记得他了。 这样…… 也好。 系统突然想到一个鼓舞他的消息:【对了宿主,您成功完成初始任务,获得了新手奖励:一个锦囊提示!!!您现在要打开锦囊吗?】 许骄收起微不可察的失落,配合地点了点头:“打开吧。” 系统:【好嘞!锦囊提示:由于作者在写作过程中逻辑思维混乱,导致某些情节走向离奇,所以世界偶尔会自行修复漏洞,消除bug,一些相关剧情也和原文内容有一定偏差。请宿主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擦亮双眼,不要误入歧途哦~】 半晌没等来下文的许骄:“……没了吗?” 系统:【对呀,没啦!】 许骄一阵无语:“被修复的bug都有哪些,你举几个例子?” 系统:【很抱歉,宿主。由于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也不知道被自动修正过的内容是什么,无法为您提供帮助。接下来您只能靠自己揭开谜底,慢慢感受其中的乐趣!】 这样一来,非但难度系数有所增加,就连上帝视角的剧透,也有相当一部分派不上用场了。 许骄失望之余,凤眸幽幽转暗,低声冷嗤道:“那对我来说,你的存在是不是没有一点用处?” 【………】 他翻脸比翻书都快,精致眉眼散发着阴郁寒意,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系统呆了呆,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不、不是的,我可以为您统计积分、发放奖励,还能在特定情况下开启商城兑换界面,有特别多的用处……】 然而它的宿主明显懒得跟它交流下去,不过两三秒钟功夫,许骄的神色便已彻底恢复正常:“行了,你闭嘴吧。” 他不再理会系统的反应,径自迈开长腿,走到湖边空地上盘膝坐下,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手中的玉简来。 玉简上的文字和现实世界中十分类似,想要通读不难,可弄清楚它们组合在一起到底是哪种意思,实在令人大伤脑筋。 太晦涩了。修道之人奉若至宝的无上秘术,许骄完全无法理解。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眼前的字好似慢慢地活了过来,一个个钻进他的脑子,并且自动组合排列,刻印清晰,逐渐演变成某些他能够掌控的东西。 陌生又熟悉的力量寸寸浸入骨髓,烦躁不安的心绪终于在这一刻归于宁静。 拨云见雾,柳暗花明。 元婴期大成修士的本能还隐约保留在这幅躯体之内,有一点他没有猜错,扶月仙君虽然是个炮灰角色,但毕竟人物的设定摆在那里。 一方尊主,名扬天下,怎么也不该是平庸无能之辈。否则以扶月仙君狂妄跋扈的性格,不用等到沈祁修找上门来,其他得罪过的人就早把他给埋了。 朦胧间,虚空中的光点游移浮跃,缓缓聚拢在他的身上,为他通体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银光。 许骄闭上眼睛,细细体悟心境内的变化,几乎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时间流逝得很慢,身体轻飘飘的,小世界中水流、风动、花开的声音,古籍记载里玄而又玄的道法,他记住了。 起身时,许骄居然有了种天地尽在掌握的错觉。 他迫不及待想验证一番,目光自然而然地定格在手腕处的玉蛇上。 太虚剑宗,以剑为本,扶月仙君出场却很少用剑。“朝露”化成的银鞭是他最心爱的武器,也是他不可磨灭的标志。 许骄神念微动,抬手一挥,剔透小蛇“嗖”地冲天而起,再落回他的手心,已经变成一条威风凛凛、寒芒四射的鞭子了。 他抚着银鞭质感冰凉的握柄,指腹刮擦过繁复漂亮的雕纹,随意挽了个鞭花,朝离他最近的一棵古树上击去。 “喀嚓——” 鞭声激越锵鸣,他没使多大力气,那棵总要两三人环抱的大树居然被拦腰抽断成两截,枝干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哦豁!牛逼! 许骄立刻扬眉吐气,先前的烦躁一扫而空。 有了这样的毁天灭地之能,他还用怕什么沈祁修?! 现在直接去把沈祁修结果了可还行??? 不等他跃跃欲试有所行动,系统马上拉响刺耳警笛,出言提醒道:【宿主,您这种想法太危险了,快停下!!!】 许骄哼笑一声,满脸不以为意:“我在主角的修为更进一步之前,先下手为强把他给宰了,算不算完成任务,解除死亡警报?” 系统急急忙忙道:【您千万别忘了,主角还有金手指的威力!万一一个不小心,沈祁修没杀成,您的任务就更难做了!】 “提到漏洞,金手指才是最大的bug。”许骄挑了挑眉毛,“你们怎么不连带着一起给修复了?” 系统唯恐他乱来,大声哀叹:【主角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万物秩序因他而产生,他如果消失,会有99.99%的几率触发危险指数五颗星的未知风险!!!宿主,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您可不能害我啊!】 这话里包含的信息值得探究,许骄若有所思地眨眨眼:“任务失败,我大不了再死一次,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也会受到影响?” 系统委屈巴巴:【会!!!主神会扣我绩效的!!!】 ……啊,这样啊。 倒也是人间真实。 许骄把玩着掌心银鞭,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那算了。看在你有求于我的份上,我就先勉为其难的试试看吧。” 上辈子,他做惯了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旁人敬他一尺,他敬旁人一丈,即便有不留余地的反击,都是在退无可退后,逼不得已而为之。 但这里不同于法度森严的现代社会,修真界奉行弱肉强食的规则,残酷得毫无道理可讲。 “不愿”和“不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概念。 目前为止,他只想解决麻烦,摆脱悬在头顶的利剑。可真要到了无法转圜的那天,他也不介意触发系统口中的未知风险,替自己搏上一搏。 许骄感受着体内蕴含的强横力量,眸中愉悦之色更深几分:“乖徒弟,师尊这就来会你。” 他将朝露重新收归腕间,弹指开启小世界的出口,全然想不到那好大一个的“乖徒弟”,此刻早已守在无定峰下,恭候他多时了。 作者有话要说:  骄骄:看见了吗?要不要把他宰了,全凭我的心情!(叉腰) 祁崽:嗯……等你。 感谢在2021-09-01 18:00:00~2021-09-02 13: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凡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凡淑 4个;大象无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凡淑 6瓶;大象无形、暮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 绝地求生 原身的糟心品味 小世界里察觉不出昼夜更迭,但外界算来,已过去了三日有余。 元珩遥遥感应到师弟出关,前来迎他的时候顺道往小世界扫了一眼,旋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我的灵树怎么了?!” 许骄疑惑道:“什么灵树??” 他回头瞅瞅自己一鞭子抽断的树干,心虚地咳了两声,迅速顺着来路往无定峰下溜去:“……那个,师兄,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先走一步了!” 元珩追在他背后高声怒斥:“亏我以为你消除心魔,从此能转了性子安分一些,没想到你还是这般轻浮孟浪,整天胡作非为!” 许骄被他愤怒的吼声震得耳朵都要聋了,只好装做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缩地成寸飞快闪人,眨眼间没了踪影。 新学会的法术可以瞬息幻影移形,踏云驾雾,这种体验新奇快意,着实令人底气十足。 许骄刚心情大好地出了无定峰的地界,就迎面和山下守着的沈祁修撞了个正着。 此时正值午后,少年笔直地站在青石长阶尽头,整整齐齐束着乌发,挺阔双肩上缀满了树影罅隙里落下的细碎暖光。 他那身玄墨劲装已经换成了循规蹈矩的宗门校服,腰间麟带左侧佩挂着一枚色泽柔润的羊脂白玉,整个人的气质似乎显得愈发温雅斯文起来。 四目相对之际,许骄忍不住从心底发出了一声赞叹。 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便宜徒弟日后双手沾满了血腥,还有办法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以襟怀磊落的君子形象立于人前,不是没有原因的。 譬如那张棱角凌厉的脸,虽然生得极具侵略性,但若是刻意隐藏了锋芒,做出眼前这般内敛端方的姿态,也丝毫不觉得违和。 他该庆幸,这么难缠的对手现在尚且是个少年,诸多阴损毒辣杀人灭口的手段,用得还远远不如将来那么老练。 许骄停留在原地,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指尖冰凉的玉蛇,静待沈祁修慢慢向他靠近,在他面前顿住脚步。 沈祁修温声开口道:“师尊,您到掌门这里小住,怎么也不提前知会弟子一声。”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神情亲昵而自然,仿佛他们师徒之间向来便是如此相处,从未产生过半分龃龉。 许骄任由对方装腔作势,也不拆台,他懒洋洋掀起眼皮,半真半假地嗔道:“怎么,我这个做师尊的,想去哪里还需要向你报备么?” “弟子绝没有这个意思。” 沈祁修微微抿着薄唇,漆黑的瞳仁清湛明亮,“只是弟子太久不与师尊亲近了,心中难免记挂着您,这才专程等在这里,预备着接您回去。” 他投来的目光实在太过虔诚,仿若诱人陷溺的粼粼深海,温柔到了极致。 定力如许骄,竟然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口灼烫,莫名失神了一刹。 说来也怪,他在娱乐圈里浮沉多年,见过的俊男美女如同过江之鲫,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处处踩在他审美的点上,让他呼吸都停了半拍。 假如不是笃定彼此敌对的立场,记得那-9999的好感度分值,他差点当场就信了沈祁修的鬼话。 恰好有一缕山风适时拂过,替他不着痕迹地掩去了顷刻悸动,许骄玩味地眯起眼睛,朝沈祁修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他简短道:“那便走吧。” 沈祁修应了声是,退后一步请师尊先行,好像来这一趟真的只是为了接他回家,再没有别的念头。 动作间,许骄留意到了对方手中所执的佩剑。 依照故事节点,沈祁修离开太虚剑宗的第一年,就得到了常伴身侧的“炽霄”。那柄剑和他的朝露一样,是货真价实的神器。 但他现在用着的,仍旧是太虚剑宗分发给门内弟子的普通灵剑。 许骄原本存了心思,打算一路上与沈祁修御剑并行,保持安全距离的同时,想办法套出点话来。 可就在他对朝露做出飞行的指令后,原文中从没提到过的情况猝然发生了。 朝露并没有变成他想象中帅气的银剑,而是咔哒哒开启机关,弹出大团软垫靠枕,疾速扭曲成了一把座椅的形状。 准备潇洒上剑的许骄:??? 他推测这大概是原身异于常人的出行习惯,又不能当着沈祁修的面大呼离谱,于是尽量摆出一副娴熟的架势,矜持地坐了上去。 然后—— 嘶,真香。 谁能想到一把看似荒唐浮夸的椅子,坐起来居然比懒人沙发还要舒服呢? 许骄连续几天闭关没顾得上休息,身体早就疲惫不堪了。这时惬意地窝进座椅里头,晒着太阳,晃晃悠悠,他顿觉困倦之意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袭来,将要问的问题全部忘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强打精神熬到扶月峰,抬腿迈入扶月小筑,许骄立刻对沈祁修下了逐客令:“阿祁送到这里就好,为师乏了,你自行离去吧。” 沈祁修轻轻一笑,也不多做纠缠:“那师尊好好歇息,弟子就不搅扰您了。” 他折身退出门外,临走前还不忘体贴地带上房门。 许骄透过琉璃窗牖,确认沈祁修的身影转了个弯,彻底消失不见,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卧房,一头扑倒在他安逸的大床上。 紧绷的神经陡一放松,他很快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可惜这一觉,他睡得极不安稳。 他先是梦见自己坠崖的景象,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后来又梦见自己被人封锁在一个晦暗狭小的空间,四周环绕着数不清的厉鬼冤魂。 那些鬼魂面貌狰狞可怖,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生生将他的皮肉筋骨撕扯成碎片。 噩梦连绵不断,许骄汗透重衣。 辗转反侧中,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紧紧禁锢住他的神识,空茫缥缈之音一遍遍对他发问: “……你是许骄吗?” 许骄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与那道飘忽的声音应和着: “……是。” 就在“是”字脱口而出的刹那,他猛地打了个激灵,随即用力咬下舌尖,凭借剧痛挣脱了浑噩梦境的束缚。 下一刻,他看见半透明的轻纱帷幔后头,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是沈祁修,正居高临下,朝他阴鹜冷漠地一瞥。 “师尊……您睡醒了?” “!!!” 危险的气息骤然降临,许骄登时困意尽散,遍体生寒。 心脏在难以抑制地砰砰狂跳,无数个念头轮番掠过脑海—— 沈祁修如今的修为该是处于金丹巅峰,他怎么可能做到,对元婴期大成修士使用搜魂术?! 难道这就是系统口中,被世界修复过的bug吗? 还有,只打了两个照面,沈祁修是从何时开始怀疑他的身份? 他的表现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一切没有定论之前,装糊涂显然比撕破脸要明智得多。许骄在心念电转间蹙起眉,凤眸中流露出被扰了清梦的不耐:“阿祁?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祁修仿佛有备而来,无意深究他的反应,坦坦荡荡答道:“您在无定峰闭关,想必几日都不曾用饭了,弟子为您送些饭食过来。” 许骄一怔,果然闻见空气中飘散的不是扶月小筑里一直点燃的冷香,而是饭菜的香味,肚子竟跟着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他顿时呆住了,沈祁修也呆住了。 气氛忽而从凝重变得搞笑起来,短暂的沉默后,许骄强忍尴尬,隔着帐幔狠狠瞪了沈祁修一眼:“你看着为师做什么?” 沈祁修诚实道:“弟子看您好像真的饿了。” “……” 孽徒!!! 许骄窝着一肚子火,披衣下榻走到外间的桌案前。 托沈祁修的福,他自打穿来就连口水都没喝过,能不饿吗? 但桌上那么多丰盛的菜肴,哪一道他都不敢轻易动筷。 修道者到了这个境界,论理早该餐风饮露,不食人间五谷,书里扶月仙君偏偏是个例外。这人不肯委屈自己,也不愿克制口舌之欲,是以一日三餐从不间断,成全了沈祁修大摇大摆来诈他的说辞。 吃还是不吃,一时难以抉择。 沈祁修看出他的犹豫,在他背后轻笑,用玩笑似的口吻问道:“师尊不肯品尝,是疑心弟子在菜中下毒么?” ……他还敢主动提起下毒这桩事!! 许骄被这种不阴不阳的威胁噎了个半死,要不是忌惮沈祁修隐瞒了真实修为,恨不得反手抽他一鞭子,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算了。 他一边脑补暴揍沈祁修的场景,一边苦思冥想找着借口:“为师今日要出门走一走,寻些旁的吃食换换口味,这些饭菜,你还是收起来吧。” 话到一半,他惊觉不妙。 万一沈祁修提出和他一起出门怎么办? 他答应,还是不答应? 怕什么来什么,沈祁修当即接口道:“那太巧了,弟子今天也要下山,刚好能陪着师尊一起。” “……” 许骄更头大了,内心抗拒,但找不到妥善的理由回绝。 其实以沈祁修多疑的性情,在试探阶段痛下杀手的概率不高,他要是再三推脱,反而坐实了他心里有鬼,防备着自家徒弟。 即使侥幸避过这次,那下次,下下次呢? 任务必须要做,好感值必须要刷,或早或晚,他都免不了和沈祁修私下独处一遭。 进退两难的境地里,许骄心一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好啊……甚好。” 不就是带便宜徒弟出趟门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主线剧情不变,他就有把握借助沈祁修最在乎的东西,给自己多上几重保险。 于是,临行的当口,许骄特意放缓声调,向沈祁修交代道:“对了,有件事须得知会你一声。” 沈祁修点点头:“师尊请讲。” 许骄清了清嗓子:“掌门前天对为师提起,很快就到十年一次的宗门大比了。你近日准备准备,届时在场上好好表现,争取拿个名次回来。” 沈祁修望他一眼,英气逼人的眉宇间浮现出几分诧异。 “师尊您……” “您愿意让弟子参加宗门大比?” 许骄故作不快道:“阿祁这是什么话。为师知道你志存高远,怎能不给你出头的机会?” 他提到的宗门大比,是修真界备受瞩目的盛事。这场比试十年一开,所有正统宗派世家皆可指派门下杰出弟子参与。年轻修士们无不盼着在这场争锋中崭露头角,一朝扬名,沈祁修也是同样。 在原书中,他弑师的原因之一,便是师尊活着,他就要永远背负宗门叛徒的罪名,永远没资格光明正大地争取本该属于他的荣耀。 毒杀扶月仙君以后,他在几位同门的帮助下如愿参加宗门大比,大放异彩,拔得头筹,引得无数世家朝他抛出橄榄枝,他也正是借由此事,重新在太虚剑宗里站稳了脚跟。 想到这里,许骄再次补了一句:“为师以往有错,但亏欠过你的,今后定当尽力弥补,你且安心。” 沈祁修垂下墨色浓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敛在宽袖内的指节缓缓收紧,又一点一点松开。 呵。 他的这位好师尊,在向他认错。 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匍匐在他面前痛哭忏悔,而是倨傲至极地站着,满口理所当然,犹如施恩一般。 妄图用一句轻描淡写的“有错”,将他十几年攒下的耻辱一笔勾销。 真是……太有趣了。 他盯着脚下雕刻飞花纹路的地砖,稍稍牵动唇角,一字一顿笑着说:“有师尊这句话,弟子,自然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骄骄:徒弟到底有没有被我糊弄过去,在线等,挺急的。 阿祁:你猜? 5 绝地求生 孽徒陪我涮铜锅 太虚山仙门之地,四季如春,山下却正值隆冬。第一片雪花落在鼻尖时,许骄打了个喷嚏。 他这畏寒的毛病由来已久,是多年前数九寒天泡在冰水里拍戏留下的病根,没想到就连穿了书还如影随形。 但身为一个修为高深的仙君,他不应该怕冷的。 许骄一边走,一边尝试运转灵力御寒,可那似乎没有太大效用。不一会儿,他居然浑身都禁不住发起抖来,再难往前挪动一步。 一旁的沈祁修见状,马上从随身携带的储物戒里取出一件沉甸甸的黑狐大氅,绕到背后作势要帮他披上。 “弟子知晓师尊畏寒,此前在外游历时便猎了这头黑狐,一早为师尊做成了大氅,您试试合不合身。” 沈祁修说着展开双臂,借披衣的动作将许骄大半个身体圈进怀中,指尖状若无意地轻轻蹭过他的后颈。 那里的肌肤如锦缎般光滑,触手一片冰凉,不似作伪。 许骄冷得头脑阵阵发僵,缩在密实的狐裘底下暖了半天才缓过口气。他竭力找回思绪,抬起沾染飞雪的长睫,扫了沈祁修一眼。 黑狐实属罕见,况且那么大的黑狐,只可能是开了灵智的凶戾妖兽。沈祁修不仅说猎就猎了,皮毛还保留完好,毫无瑕疵——许骄猜想,大约是一击毙命,还是亲手剥下的皮。 他压根不相信这件大氅是沈祁修特意做给他的,但不会拒绝送上门的温暖,从善如流地拢紧了领口。 “唔……这天气着实太冷了些,阿祁有心了。” 沈祁修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直觉这次回来后师尊如同变了个人,却说不出来究竟有哪里不对。 正如此刻。 在沈祁修的记忆里,他们师徒之间并没有过任何亲密的交流,更别提这么近距离的对视触碰。他对师尊的种种了解,多数是从旁人口中探得。 师尊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白衣银鞭,狠毒跋扈,溢满憎厌的眼眸。 但现在,这个折磨他多年的人站在纷纷扬扬的落雪当中,紧紧裹着他的衣服,只露出一张白皙的脸。那雍容黑狐将他本就昳丽的眉目衬得格外矜贵娇气,莫名有种夺人心魄的美感。 像一尊脆弱精致,一碰就会咔嚓碎裂的瓷器。 沈祁修眉心微动,忍不住回想起那天相见,师尊眼尾殷红、泪盈于睫的样子,不知怎地,竟忽然生出了几分迟疑。 他琢磨不透对方向他示好的目的,再次把准备好的剧毒收了回去,伸出手,给许骄领口处的系带打了个结。 “师尊久不入红尘,怕是早忘了红尘中的滋味。快到年关了,人间终日飘雪,怎么会不冷呢。” 许骄全然不晓得自己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笑着与沈祁修闲话几句,两人做足师慈徒孝的表面功夫,一前一后走进山脚下的镇子。 这个镇子名为安平镇,因紧临太虚剑宗,百八十年都太太平平,百姓们过得富足悠闲,街道也建设得热闹繁华。摊贩叫卖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孩童穿梭在街头巷尾嘻嘻哈哈打着雪仗。 天色已经逐渐转暗了,绚烂流霞吞没落日,沿途食肆酒楼门前点亮了灯笼。许骄没走多远,就朝最显眼的铺面扬扬下巴:“阿祁,这大冷天的,我们去吃铜锅怎么样?” 沈祁修抬头一瞟“百年铜锅”的金字招牌,再看看许骄充满期待的神色,哑然片刻,失笑道:“弟子听师尊的。” 许骄刚受了寒,这会儿累极饿极,没力气和便宜徒弟斗心眼儿。他径直进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曲指叩了叩桌面:“小二,来份铜锅,再上几个你们这里的招牌菜。” “好嘞!您稍等,马上就来!” 跑堂的小伙计手脚麻利,偌大一个铜锅很快被端上了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许骄脱下厚重狐裘,把掌心贴近炭火取暖,全神贯注地等着红汤沸腾。 食物终于下肚的瞬间,他总算有了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沈祁修一直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耐心等他开口,然而许骄只管填饱肚子,故意忽略了徒弟越来越费解的眼神。 他慢斯条理涮烫着食材,满足地喟叹一声,就在沈祁修看见他放下碗筷,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许骄朝不远处的小伙计招了招手:“小二,再给我烫壶酒来。” 沈祁修:“……” 感情这人真是来吃饭的。 沈祁修欲言又止,斟酌良久,率先出了声:“师尊,弟子有一事相询。” 许骄抬眼道:“哦?阿祁要问什么?” “师尊那日为何……” 沈祁修纠结数息,才下定决心道:“为何会唤弟子崽崽?” 来了来了,重点来了! 沈祁修果真问了这个问题,怀疑有什么不为人知秘密被他发现了! 许骄精神猛一振奋,淡淡地笑了笑:“为师唤一句你的乳名,有什么不对么?” 沈祁修追问道:“您怎会知道弟子的乳名?” “自然是阿祁你自己说的。” 沈祁修不免错愕:“弟子自己说的?何时?” “你七岁那年,有一次发了高热,为师去探望你时,你正昏昏沉沉说着胡话。” 许骄的态度显得很是认真,信口开河道:“你说要找娘,说崽崽好冷……为师便想,你小时候父母就唤你崽崽,是不是?” 沈祁修的表情凝固住了,一张俊朗的脸上尽是难堪。 他压低声问道:“弟子怎么不记得师尊去探望过我?” “为师不但去探望了你,还在你桌上留了温养灵脉的丹药。你忘了?” 好像确实有这么件事,但那丹药不是二师兄留的么?和师尊有什么关系? 许骄怅然陷入回忆,喃喃道:“那时为师初被心魔所困,还能勉强保持一线清明,所以叮嘱过小羽多多看顾你。怎料后来情况急转直下,愈发无法自控,不然也不会让你平白受这许多委屈。” “无论缘由,是为师对不住你。” 他语调沉痛,额心银灿的飞花仿佛跟着暗淡下去,“还有冤枉你偷了剑诀的那次,你受完宗门刑罚,在思过崖底昏了过去,是为师背你回扶月峰,替你疗伤的。” “你十岁生辰放在门口的寿面,也是为师亲手做的。做得不好,碗底的鸡蛋还煎糊了。” “还有……” 他讲了好几桩旧事,着重点明不少细节,沈祁修似是有所动摇,漆黑的瞳仁里闪动着微光。 “那些事……都是师尊做的么?”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啊傻孩子!!! 许骄忍住发笑的冲动,笃定地点了点头。 沈祁修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许骄见好就收,把剩下的时间留给对方静静思考,悠哉悠哉地斟了杯小二刚送到跟前的美酒,独自小酌起来。 给自己无懈可击的表演点赞之余,他不忘在脑海里对系统传音:“系统,你帮我看看,好感值积分增加了没有?” 系统立刻兴奋地回复道:【增加了,增加了!恭喜宿主,沈祁修对您的好感值又加了1分!】 什么……就1分??? 这小兔崽子,是在侮辱他的演技么?! 许骄一口酒险险呛进喉咙,为了不至于失态,憋得眼梢都泛红了。 对面的沈祁修怔了怔,或许以为他在喝着闷酒愧疚伤怀,眼神复杂地抿直唇角,递了条素白的帕子过来。 “师尊别自责了。我信师尊就是。” 兀自憋得辛苦的许骄:? 行吧,他能这么理解挺棒的。 在接下来堪称友好的氛围中,这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许骄吃,沈祁修温柔体贴地给他夹菜。 等到实在吃不下了,酒劲儿也有点上头,许骄站起身,刚要招呼小二结账,便悚然想起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他,没有钱。 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流通的货币是什么! 那么谁结账呢?沈祁修吗??? 沈祁修随他起身,手里抱着他待会儿要穿的狐裘,疑惑地询问道:“师尊?我们走不走?” 许骄在社死的边缘深吸口气,一脸生无可恋地转过头,慢吞吞道:“阿祁……你、你……” “……你带钱了吗?” 沈祁修不可思议地皱着眉,今天最后一缕杀意也烟消云散了。 他拿出储物戒里的银钱结了账。 回程路上,一轮圆月撒下溶溶清辉,许骄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座椅里,听着系统一分一分不断往上增长的好感值提示音,摸不着头脑的同时,觉得身后御剑的便宜徒弟并非一无是处。 会倒酒,会添菜,会给他领口的系带打蝴蝶结。 怪可爱的。 作者有话要说:  骄骄:啧啧啧,孽徒一心想杀我,还要努力假装对我好的样子真可爱。 阿祁:我师尊到底是心魔尽除,还是脑子坏了。 —————— 感谢: 凡淑 地雷x1 大象无形 地雷x1 凡淑 营养液x6 法佐·塞依 营养液x4 暮榆 营养液x4 大象无形 营养液x1 虫子 营养液x1 6 绝地求生 原身的完美人生 夜深,扶月小筑。 微风轻轻拂过长拱窗,层叠灵力幻化的薄纱覆盖在帐顶镶嵌的东海明珠上,整个宫室内一片黑暗。 许骄用柔软的锦被蒙住脸,困得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好感值增加的提示音却仍在时不时地响起,一分一分又一分,吵得他无法入眠。 难道沈祁修和他分开以后,大半夜的睡不着觉,越想越念起他的好来? 他自己都觉得没有这个可能,抬手敲了敲床沿道:“系统,这积分是怎么回事?你确定没出错吗?” 系统显得比他还要困惑:【积分统计应该不会出错的呀……】 【您说,会不会是今天白天的积分延迟发放了???】 “……” 许骄沉默片刻,按捺着怒火咬牙切齿:“我们两个到底谁是系统?这种问题你居然好意思反过来问我?!” 系统自知理亏,缩了缩并不存在的脖子,弱弱地闭上了嘴。 不过没安静多久,它又大声提醒道:【好感值增长总数已经达到100,宿主您可以开启商城兑换功能了!】 许骄全部的注意力立刻随着系统的话,转移到眼前弹出的虚拟电子屏幕上。 借着屏幕散发出的淡蓝色荧光,他清晰地看见商城简陋的界面中正来回滚动着两个兑换选项,分别是“获取扶月仙君的记忆”、“获取探寻沈祁修秘密的线索”。 他不假思索做出了决定,在“获取扶月仙君记忆”一栏,按下了确认键。 紧接着,好像有人拎起一把沉重的大铁锤,狠狠地轮进了他脑子里。 被铺天盖地的信息量冲击到头晕目眩、失去意识之前,许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早晚有一天,要把这不靠谱的系统砸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精神焕发地睁开了双眼。 前来服侍仙君起床的小侍童手还没挨到殿门,就听见门内传来一声轻笑,吓得脚底一滑,差点没跌坐在地上。 大清早的,他家仙君又在抽哪门子风? 怎么偏他这么倒霉给撞上了? 小侍童绿着脸,忐忑地敲响殿门,问道:“仙君?您起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他家仙君斜倚着靠窗的软榻,墨发缠绕在冷白修长的颈间,一双极好看的凤眸弯弯,嘴角噙着无比愉悦的浅笑,额心飞花仿佛也比平日里灿亮许多。 仙君对他勾了勾手指:“二宝?快过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二宝战战兢兢,一步三抖地蹭到仙君面前,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多么恐怖的事情。 然后——他家仙君热情洋溢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二宝:??? “今天小厨房做了什么早饭?有我喜欢吃的桃花酥吗?” 二宝惊恐道:“仙君,您、您昨晚并没有交待……”话说一半,他慌忙改口,“我现在就去通知厨房,马上给您做好送过来!” 许骄赞许地打了个响指,目送二宝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伸着懒腰走下软塌。 原书中对扶月仙君的描述浮于表面,很多细节都是一笔带过,他也是整理了原身几百年庞杂的记忆,才明白这个炮灰反派的设定多么合他心意。 天生灵骨,不思进取也能达到元婴大成之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太虚剑宗比他强的师兄师姐们都对他百般纵容迁就。平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吃喝玩乐,一言不合挥鞭揍人,还没谁敢当面对他的嚣张行为指手画脚——这是多么完美的人生! 不,不止完美,这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 所以原主为什么要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养成主角,过好随心所欲、放飞自我的日子它不香吗? 许骄吐槽完强行降智的剧情,兴致依然高涨,打算继续着手收拾原主留下的烂摊子。 他一觉醒来时已经问过系统,昨天好感值增长100分后,就不再有动静了。 想要达成攻略徒弟的目标,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思索着沈祁修内心深处的渴望,以及自己当前所处的境遇,铺开桌案上半卷空白的竹简,执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攻略徒弟第一条:温暖他,鼓励他,让他以为……你非常爱他。 ******* “你说什么?!” 无定峰主殿内,元珩仙君端着茶盏,皱眉望向下首的弟子,“扶月仙君要闭关冲化神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名传话的弟子一脸茫然:“回掌门,就在刚刚。仙君用完早饭之后,忽然撑起结界把扶月峰的引仙台给罩住了。他说他察觉到化神境突破在即,需要立刻闭关。” 元珩几乎以为他听错了,小师弟的修为进境已足有近百年停滞不前,这说突破就要突破了?以前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掌门师兄,这是好事啊!骄骄若能顺利进入化神境,咱们太虚剑宗就有两位化神期大能了。” 接过话头的青年男子清瘦白净,雪袍加身,长了双勾人的桃花笑眼,正是太虚剑宗的首座之一,灵隐峰之主萧眠。 他今日特地来寻掌门师兄商讨宗门大比的筹备,谁料一盏茶没喝完,便听到这样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元珩和他对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道:“但愿他这次不是胡闹。” 萧眠忍不住乐出了声,随手拎起放在一旁的折扇左右晃了晃:“放心吧师兄,骄骄不至于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听门内有不少人在传,说他前些年被心魔所困,是真的么?” 元珩道:“确有此事。” “那便说得通了。以骄骄的资质,他早就该迈入化神境,想必是那心魔耽搁了他。” 元珩颔首道:“言之有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而对垂头等他示下的弟子吩咐:“你回一趟扶月峰,把沈祁修叫到这里来,我有话要问他。” 那名弟子领命而去,萧眠好奇地侧过脸打量元珩:“沈祁修,是骄骄前几日刚回宗门的那个徒弟么?师兄怎的对他生了兴趣?” 元珩低头饮了一口茶水,微微笑了笑:“那孩子不简单。小小年纪,竟有法子煽动一众成名已久的宗主长老替他出头,不远万里跟他来讨说法。” “而且我记得他当初离开宗门时,修为不过筑基,这才三年,便提升到了金丹后期。” 元珩的语气意味深长:“他今年约莫十九岁吧?天赋异禀,日后……大有可为啊。” 萧眠吃了一惊,半信半疑道:“金丹后期?师兄您没有看错?” 他自然清楚元珩仙君断不会看错的,但这种进境速度未免快得令人震惊,说是闻所未闻也不为过。 扶月仙君对沈祁修的厌恶宗门上下人尽皆知,他们几位做师兄的劝也劝过,骂也骂过,都拦不住他我行我素,硬生生把徒弟逼迫的无路可走,几次险些丧命。 在这点上,萧眠与元珩意见一致,希望小师弟能早日收敛脾性,莫再处处与自家弟子为难。可倘若沈祁修有如此天资,又是心机诡谲之辈,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的担忧,只维持到了沈祁修进殿的一刻。 少年气度温雅,眸光清正,浑身散发着旭日初升般和煦的暖意,立下大殿中央恭谨执礼:“弟子沈祁修,见过掌门,见过灵隐仙君。” 萧眠咦了一声,用半边扇子挡住脸,悄咪咪与元珩嘀咕:“掌门师兄,我觉得这沈祁修不错,一看就是出类拔萃的好苗子啊。” 元珩示意萧眠不必多言,起身探究地看了沈祁修一眼:“阿祁,你知道我唤你来,所为何事么?” 沈祁修不卑不亢道:“弟子不知。” 元珩走近了他,停顿半晌,平静问道:“归元派的赵宗主,和你是什么关系?” 大乘修士的威压随着他的发问徐徐释放,压迫感虽不强烈,却足以让沈祁修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他怔了怔,似是突然明白过来,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抬起头苦笑道:“掌门,您是怪弟子不该将外人牵扯进来,丢了师尊的颜面,弟子知晓了。” “可弟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迎着元珩审视的目光闭了闭眼,一撩校服前襟,笔挺地跪了下去:“请您听弟子解释。弟子自幼在太虚剑宗长大,宗门就是弟子的家。早年与师尊负气出走后,弟子心中有悔,又怕师尊不愿再认我这个徒弟,故而久久不敢回返。” “前段时间,弟子于鬼域中救下了归元派的少主,随他同住归元派养伤。师尊大约听闻此事,便把……把战帖发到了归元派去。是赵宗主他们主动提出送弟子回来的,说会替弟子劝解师尊几句。” 少年乌亮的瞳仁里涌动着泪光,辩白过程中数度哽咽,最终伏地叩首道:“弟子知错,请掌门责罚。” 元珩自上而下睨着他,沉默了一炷香的功夫,周遭若有若无的威压稍稍散去了。 他亲自弯腰,把沈祁修扶了起来:“此事皆是你师尊的过错,你何错之有。” 萧眠一向惜才,摇着扇子冲沈祁修打趣:“阿祁,不如这样,你来灵隐峰给我做徒弟好不好?我定然比你那师尊可靠得多了。” 沈祁修想也不想,果断拒绝道:“多谢灵隐仙君抬爱。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师尊先前受心魔所扰,对弟子的厌憎也并非出自本意,弟子心中绝无怨怼,更不会做出不敬师尊之举。” 元珩听完这话彻底缓和了面色,回到主位上重新坐下,温言问过沈祁修有关修为进境的种种,这才肯松口放他回去。 他和萧眠谁都没有注意到,沈祁修转身的刹那,眼神里的温雅已瞬间崩裂开来,被幽沉阴鹜的嘲弄取代。 与此同时。 把自己关在引仙台的许骄刚挨过一记惊雷,正紧咬牙关,咒骂原身委实可恶到令人发指。 这家伙竟然为了不渡雷劫,一直悄无声息地压制境界,像是算准了他如今会顶上替补似的。 许骄单手握拳抵在唇边,拭去唇角溢出的星点血迹,听见系统在电闪雷鸣中尖叫道: 【宿主!不好了!!好感值突然掉了10个点!!!】 许骄怒问:“为什么?!” “涨的时候只涨一分,掉的时候就掉十分?我今天根本没和沈祁修见面,哪里又得罪了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系统扯着嗓子喊:【您说是不是昨天的积分统计出了差错,这会儿又给收回去了?!】 许骄眼底倒映着漫天电光,雪色衣袍在凛冽劲风中猎猎鼓荡。他扬眉挥鞭唰地逼退声势浩大的雷劫,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我可去你妈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骄骄: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7 绝地求生 直达化神大圆满 太虚剑宗那位鼎鼎大名的暴躁美人迈入化神境了。 横跨三阶,直达化神大圆满。 随着太虚山方圆千里的灵气震动,这个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火速传遍九州,一时间整个修真界内一片哗然。 “如此,太虚剑宗就有一位大乘,两位化神坐镇了?!那凌霄宫天下第一宗门的名号岂不是要易主?” “话不能这么说,太虚剑宗如何能跟凌霄宫比?两家明里暗里争了数百年,他们连一次都没能争得过人家。” “啧啧啧,就扶月仙君那般招摇的性子,他迈入化神境恐怕对太虚剑宗是祸非福,且等着看吧。” “仙友对扶月仙君这样大的意见,怎么不见你敢当面去跟他讲?” “唉,天道不公啊!我等夜以继日刻苦修炼,竟比不上个成天游手好闲的。你们听没听说,扶月仙君到现在都未曾辟谷,扶月峰上还有弟子专门去学了做菜,给他搭配一日三餐!简直荒唐!” “扯远了扯远了,赶快去打听一下其他门派送了什么贺礼过去,咱们也给太虚山递张拜帖。” …… 处于话题中心的许骄这会儿整个人还懵着,他万万没料到境界提升的雷劫一来就是三轮,追着他劈满了半个月才算消停。 他最后基本是一边咒骂一边疯狂咳血,差点就把命交代在引仙台了。 这还不算完,雷劫结束后,他精疲力竭地打开结界,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乌泱泱的人头——他的两个徒弟,师兄师姐,师叔师伯,沙丁鱼罐头似的整齐排列,个个红着眼珠子瞪他。 按照宗门惯例,九峰十二阁的首座皆穿着一身形制相近的滚雪道袍,乍眼望去满目缟素,许骄被这壮观的场面惊得汗毛根根竖起,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这群人飞快地围拢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搀扶回寝殿,安置在他宽大的雕花木床上。许骄于是被迫打起精神营业,开始接待源源不断前来探视他的访客。 比方此时,他正哭笑不得地安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五师伯,我这不是好端端的,还没被天雷劈死么?您老先把眼泪收收成不成?” 五师伯擦了擦眼角,大声斥道:“你这孩子,净说胡话!呸呸呸!”他看着许骄身上因雷劫灼烧,往外大量渗血的狰狞创口,心疼得几欲背过气去,“伤得这样重,怎能逞强装作没事?——你掌门师兄呢?止血的丹药拿来没有?” 元珩仙君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头顶象征掌门身份的玉冠挤得稍显歪斜,跟在元珩旁侧的是灵隐峰之主萧眠,他手里捧着五光十色的瓶瓶罐罐。 萧眠冲五师伯笑着应道:“来了来了,灵隐峰最好的仙药都在这儿了。” 许骄幽幽暗叹口气,举目环视四周。望向他的众人面色关切,无一不是发自内心的担忧和欣喜。 他活了二十八年,虽未尝过被人真心惦念是什么滋味儿,也向来厌恶这种黏黏乎乎的感情,可在嘈杂热闹的氛围中呆得久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动。 灵隐仙君萧眠应该是他除了掌门师兄外第二亲近的人,许骄想了想,对萧眠勾起嘴角,诚恳问候道:“萧师兄。” 萧眠脚步一顿,桃花笑眼立刻僵直:“你叫我什么?萧师兄?!” 他偏头惊悚地向元珩询问:“天雷把骄骄的脑子给劈坏了吗?!” 许骄支起手臂的动作扯裂了伤口,他嘶地闷哼一声,不忘调侃道:“叫你师兄你还不乐意,那你想听我叫什么?——萧狗?” 满堂顿时轰然大笑,萧眠本人同样乐得直不起腰来。许骄在乱糟糟的笑声里垂下漂亮的凤眸,盯着指尖一抹猩红血迹,掩去心绪纷扰起伏。 怎么办,他好像忽然对这个世界,有了那么一点点归属感。 伤处剧痛难耐,但痛苦往往会催生出更多好处。许骄清醒的知道,他浑身染血的样子貌似惨烈,其实内里早就完全脱胎换骨。 澎湃的灵力冲刷着每一条经脉,修为比先前暴涨数倍,代表他已经踏出至关重要的一步,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主动权。 任凭沈祁修如何天资纵横,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达到化神大圆满的境界。他短时间内,绝不敢轻举妄动。 许骄轻轻抬起眼睛,在人群中仔细寻找,目光与沈祁修的目光隔着伪装两两相撞,激出值得彼此日后长久回味的无声暗潮。 ******* 【宿主,您尽早放弃这个念头吧,不要想着怎么杀沈祁修了。主角的气运是不可撼动的,您没有必要冒险。】 红烛缱绻摇曳的光影里,系统苦口婆心地劝道。 许骄倚靠在床头,皙白手指抚过朝露冰凉的蛇身,闻言懒洋洋笑了笑:“谁说我要杀沈祁修了?我这不正等着他来伺候我呢。” 【才不是!您明明就在“养成他抱个大腿”和“杀了他以绝后患”之间犹豫不决!】 和许骄相处的这段日子,系统算是看明白了,它这位宿主权衡利弊、见风转舵的本事一流,处于劣势时非常好说话,一旦拥有掌控的能力就马上支棱起来主动出击,并且做好了随时撕破脸的准备。 别人不清楚,它最清楚,这个人夜夜运转灵力,让早该愈合的伤口反复崩裂恶化,唯一的目的就是验证沈祁修当前会不会对他下手。 系统合理怀疑,比起它,许骄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只是考虑考虑而已,又没付出行动——毕竟能有选择的情况下,谁都不愿意招惹麻烦。你说对不对?” 许骄放出的一缕神念按时捕捉到沈祁修的靠近,他侧身吹熄烛火,闭上眼睛重新躺好,头顶明珠散发的柔光倾洒在他玉雕般精致的脸上。 扶月小筑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里的宫室是纯白色的,环绕宫室的流水中凝着氤氲灵雾,栽满洁白无瑕的睡莲。每当夜幕降临、日沉月升时分,整座殿阁便会完美地融合进月轮中心,远远望去如梦如幻。 沈祁修的脚步声踏过了九重云阶,穿过曲折回廊,停在雕刻飞花徽记的门外。 “师尊,弟子可以进来吗?” 房间内安安静静,无人应答,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径自推开虚掩着的殿门。 一股清冽冷香扑面而来,鲛绡屏风后的床帐垂帘半卷,侧卧在榻上的人似乎睡熟了。 沈祁修走到床前,看见许骄正阖着眼睛,睡颜乖巧,呼吸平缓而匀长。 他默了半晌,俯下身子,轻声开口唤道:“师尊?” 许骄迷迷糊糊应了他一声,待睁开惺忪睡眼,认清来人,便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浅笑。 “阿祁来了。” 沈祁修恭敬道:“弟子来给师尊上药。” 这是他最近做惯了的事,至于为什么不支使小侍童,偏偏让他这个弟子亲力亲为,师尊没说,他也默契地没有问过。 许骄点点头,解开衣袍蜕至腰间,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背过身去,手支起下颌,余光打量着专心致志给他上药的便宜徒弟。 沈祁修像往常一样半跪在床前,指端携裹着药膏清凉的香气,从他肩胛薄薄的蝴蝶骨一路细致地涂抹到后背,面上神色十足温柔。 他很快注意到许骄投来的视线,不由慢下手中动作,认真问道:“师尊,您是不是觉得疼了?” 许骄原本想说不疼来着,话到嘴边忽然打了个转,他定定凝望着沈祁修,蹙眉道:“很疼。阿祁能再轻一点么?” 沈祁修呼吸一窒,再触到他伤口时,力道果然又轻了许多。 “师尊背上这些伤总不见好,弟子明日一早去灵隐峰,请灵隐仙君来看看吧。” “无妨。这点小伤,休养几天便好了,用不着那么麻烦。” 沈祁修没有反驳,他上完了药,起身打算离开:“那师尊您早些休息,弟子先回去了。” 许骄却漫不经心地低笑一声,伸手勾住了他的衣摆:“等等。” 沈祁修被他离奇的举动惊了一跳:“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为师饿了。” 许骄仰起脸,墨色长发松松散散垂落于稍显瘦削的肩头,满是无辜地看着他,“但小厨房的弟子们都睡下了,不好再叫他们起来。” “阿祁,你去给为师做点吃的。” 沈祁修眼皮一阵抽搐:“弟子会做的菜不多……”他的目光朝下探去,定格在许骄攥紧他衣摆的手指上,深吸口气,妥协道,“不知师尊想吃什么?” 许骄宽和道:“什么都行,只要是阿祁做的,为师都会喜欢。” 沈祁修:“……” 他这师尊难不成犯了魔怔? 为什么敢吃他做的饭,为什么不担心他在饭菜中动手脚? 是真的信任他,还是另有企图? 沈祁修百思不得其解,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师尊先放开弟子,弟子这就去给您做吃的。” 他漆黑的瞳孔深处疑虑重重,并无杀机,许骄顺势松了手,见沈祁修顶着一脑门问号滚去给他做夜宵,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沈祁修端着一碗桃花羹回来,未及反应就被望眼欲穿的师尊叫到床边坐下。对方摆出的姿态竟像是动也懒得动,一心期盼他自觉投喂似的。 沈祁修迟疑片刻,极力控制着即将崩坏的表情,举起勺子凑近许骄唇边。 许骄本来没报太大希望,却不料沈祁修当真能顺从到如此地步。他立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沈祁修体贴入微的服务,一边吃一边不吝夸赞道:“想不到,我家阿祁的厨艺会这样好。” 沈祁修将来庞大的后宫里都没人享受过这般特殊待遇,可想而知他现在的心情有多么微妙。 他气定神闲的面具快要挂不住了。 终于,那碗桃花羹慢慢见底,许骄意犹未尽地眯起眼睛,挥别伺候了他一整晚的便宜徒弟。 “眼下时辰不早,为师该歇下了,阿祁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他怀里拥着锦被,偏头朝沈祁修微笑:“明天见。” 沈祁修面色复杂地拎着空碗,木然告退走了出去。 他的气息消失在扶月小筑的范围内,许骄扑通一声仰倒在床上,闷声笑了个够。 【宿主,您这几天怎么老是使唤沈祁修做事?还一次比一次过分!您就不怕他耐心耗尽,直接跟您翻脸?】 许骄答非所问道:“你看一下,今晚好感值的积分涨了吗?” 【涨……涨了?!】 【一下子涨了30分!】 系统极为讶异:【这也太奇怪了吧!】 许骄轻笑道:“你懂什么?” “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做了很多事情,他就会潜移默化地认为那个人对他非常重要。久而久之,他必定舍不得打破这种平衡,否则曾经付出过的东西将永远无法收回——在心理博弈上,这叫做,沉没成本。” 许骄说完,根本不关心系统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曲指给自己施了个一秒入睡诀,舒舒坦坦沉进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祁崽:今天也是懵逼的一天。 8 绝地求生 徒弟他为何生气 一个月后。 扶月峰嫡传大弟子苏蕴历练归来,屁股刚刚坐稳凳子,他那位成天一惊一乍的二师弟贺白羽便急急忙忙地冲进了他的房间。 “大师兄,你总算露面了!你知不知道最近发生了多少奇怪的事?” 二师弟的话十有**全是废话,苏蕴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揉着眉心叹了口气:“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贺白羽自动屏蔽了对方的拒绝:“师尊迈入了化神境,这桩事早已传遍天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还有,阿祁前段时间回来了,师尊居然一反常态,对他好得不得了,恨不得每日把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苏蕴听闻此言颇觉意外,但他对这种与自己无关的话题兴趣不大,于是起身作势把贺白羽往外赶。 “师尊如何行事自然有师尊的道理,你跑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哎呀,大师兄,你听我讲完好不好!” 贺白羽鬼鬼祟祟地四处看了一圈儿,双手拢作喇叭状,趴在苏蕴耳边小声嘀咕:“咱们师尊近来表现得特别不正常,我简直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 苏蕴冷着脸拍开他的手,重重咳了一声:“胡说八道!师尊也是你我能妄议的?!” 贺白羽见他不信,急得几乎跳脚:“可是,师尊他已经整整五十六天零两个时辰没有动手打人了!!!” “真的?!” 苏蕴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然而不等贺白羽回答,他又别别扭扭转开头去,“师尊能够修身养性,我们做弟子的应该高兴才是。行了,你快点出去,莫在这里烦我。” “大师兄!你真的不打算跟我去看看?” “你自己去看罢,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 贺白羽一脸“我早猜到你会这样”的表情,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对了,师尊前几天主动将他珍藏版的剑诀赐给了我。刚好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那本哦——”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的人影唰唰一闪,苏蕴已经飞快打理整齐衣衫,抓起桌上横放着的佩剑,正色问道:“师尊现在人在何处?!” “我与他老人家多日未见,心中实在惦念得厉害!” 他说着大步流星迈出门槛,回头催促贺白羽道:“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走?” 哈哈哈哈,大师兄果然永远抵挡不住剑诀心法的诱惑! 贺白羽立即眉开眼笑,一溜小跑引着苏蕴,往山顶的月影水榭去了。 *** 扶月峰共有三处贯通天地灵气的修行之所,月影水榭便是其中一个。许骄今日一早在水榭延伸出的平台上选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正支起躺椅晃晃悠悠欣赏美景,沈祁修则端坐在他身旁,专注地观阅他带来的一卷古经,时不时偏头向他请教几个问题。 偶尔有暖风掠过水面,檐角下悬挂的金铃随同风声叮咚作响,一派师慈徒孝,岁月静好的画面。 许骄上个月假作重伤未愈,不惜放下师尊的架子频繁示弱,支使沈祁修为他做了不少事情,可同样的招数用得太多难免会失去效果,好感值积分攒了1000之后就再也没有上涨的动静了。 更令他无语的是,商城兑换界面始终无法开启,系统又一问三不知,他只好换了种新方式,用指导徒弟修炼的借口继续与沈祁修增进感情。 原身对三个徒弟不管不问,彻底贯彻放养模式,许骄却不这么想。他在和沈祁修相处的同时连带贺白羽都兼顾到了,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他做得很是擅长,将来说不准能有别的用途。 眼下距离宗门大比的日子越来越近,年关一过,各个门派的年轻修士便会在师长的带领下齐聚太虚剑宗,参加这场对于他们而言意义非凡的比试。 他的出现无疑扭转了里原有的剧情,沈祁修不必费尽心机替自己争取名额。但他一定还念着在比试中一举夺魁,在此之前不愿横生枝节,所以才沉得住气,并未出手搞什么小动作。 许骄思量着,抬起凤眸瞟了沈祁修一眼。 这少年天生一副顶好的容貌,垂头读书的样子显得格外俊美斯文,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不存在半分危险。 无论怎么看,都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他只不过挪动身体换了个姿势,沈祁修就马上心领神会,伸手从水晶果盘里取了枚洗净樱桃,送到他的嘴边。 那五根手指欣长有力,骨节分明,很适合用来握剑,服侍起人来同样既周到又妥帖。许骄张口接住樱桃,回味着唇齿间炸开的清甜,心底忍不住发笑。 一切发展尽在他的预想之内,沈祁修逐渐习惯了他精心营造的相处模式,习惯了对他诸事依从,哪怕这般下意识地举动,都透着理所当然的驯服。 现在无需系统帮忙,许骄也很有信心把长歪了的便宜徒弟给掰回来。 两人亲昵互动的一幕,恰好被不远处的苏蕴与贺白羽尽收眼底。 苏蕴嘴角抽搐着倒吸了一口凉气,贺白羽见怪不怪地耸了耸肩膀。 “大师兄,我没骗你吧?老实说,我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的时候,受到的惊吓可不比你少。” 苏蕴定了定神,没接贺白羽的话,朝许骄的方向阔步走去。 他们一进入月影水榭,许骄便察觉有人靠近,早放出神识把他们的身份摸得一清二楚。贺白羽如今在他面前仍有些畏畏缩缩,贸然跑来不过是想见沈祁修罢了,而另一个剑眉星目的帅哥显然不惧怕他,步伐迈得近乎迫不及待。 许骄勾起嘴角,斜靠在躺椅上跟首次碰面的大徒弟打了个招呼:“蕴蕴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蕴如遭雷击,霎时呆立当场。 他被师尊这声诡异的“蕴蕴”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直到沈祁修向他行礼,连唤他三声大师兄,他才晕头涨脑地回了神。 沈祁修笑道:“三年不见,大师兄的风采更胜往昔。” 苏蕴讪讪应道:“啊,阿祁……你比之前长高许多,师兄差点认不出你了。” 苏蕴入门比较早,且不爱管别人的闲事,平时要么在潜心闭关修炼,要么在独自外出游历的路上。他和沈祁修交集甚少,能有的也只是这两句干巴巴的寒暄。 还是沈祁修出言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师兄前来此处,是找师尊有事么?” 苏蕴猛地想起此行的目的,连忙俯身朝许骄拜了三拜:“师尊,弟子确实有件事情想同您商议。” 许骄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 “二师弟告诉弟子,您将那本珍藏版的剑诀赐给了他。故而弟子也想问您借样东西。” 苏蕴忽略掉拼命对他磨牙使眼色的贺白羽,单刀直入道:“您那柄丢在藏宝库里落灰的吟霜剑,弟子早就心仪良久,不知您肯不肯把它借给弟子几天,让弟子得以感受一番上品灵剑发挥的威力。” 许骄听了苏蕴的话,再挨个瞅瞅徒弟们手里拿着的剑,不禁汗颜。 太虚剑宗好歹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派,宗门嫡系弟子皆由自家首座照拂,给徒弟准备适用的兵器,是身为师尊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但原身半点指望不上,导致他这三个徒弟至今仍然人手一把普通灵剑。沈祁修还好,靠男主光环在鬼域血海捞了把神器回来,不知现在藏在什么地方,苏蕴和贺白羽没他那么好的运气,携带的法器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苏蕴难得开口向他提次要求,想“借”的,却仅仅是把上品灵剑。 怪不得原身死后三个徒弟统一口径说他走火入魔而亡。恐怕在他们看来,扶月峰赶紧换个首座才是天大的好事。 许骄无奈扶额,暗骂原身活该。 “以前是为师多有疏忽,竟忘了替你准备本命灵剑。吟霜剑温养不出剑魂,蕴蕴要挑,便该挑把好的。” 他从躺椅上站起身,抬手唤道:“朝露。” 只见朝露随着他的命令嘶嘶吞吐蛇信,凝出了一枚星芒璀璨的银色圆珠。 那枚珠子在半空中飞舞盘旋,通体浮现密密麻麻的铭文,纵横交织出无数道繁杂结界,把结界下方的四人一并笼罩其中。 贺白羽沐在光芒里吞了吞口水,贴着苏蕴的胳膊问道:“大师兄,这是什么?” 苏蕴错愕道:“大概是……一方小世界?” 许骄低笑一声,弹指击散四周禁制,带着满头雾水的徒弟们信步走进他无人踏足过的小世界内部。 这里玉树琼林,美轮美奂,一排排兵刃法器归拢在影影憧憧的灵雾当中,天材地宝次第陈列于云梯尽头的白岫石架上。 他目前能够掌控的领域与元珩仙君相差甚远,这处空间说是小世界,倒不如说是原身正经收纳至宝的储物场所。 他有朝露在手,这些宝贝对他而言多数用处不大,但拿来换徒弟的人情绰绰有余。 许骄淡淡示意道:“此处之物,你们若喜欢便尽管取用,不必再问为师的意思。” 贺白羽惊呆了:“师尊,您真的让我们自己选吗?” 幸福来得过于突然,简直像做梦一样。往常师尊不找他们的麻烦都算是烧了高香,哪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许骄言简意赅,颔首道:“去吧。” 贺白羽跟苏蕴得了他的话,激动不已地攀上云梯挑选与自己神魂契合的本命灵剑,唯有沈祁修一直站在他身后,一步未曾挪动。 许骄转身,正撞上对方幽幽望来的目光,以及眉宇间刹那消逝、如同错觉般的阴郁。 “阿祁怎么不动?难道这里的东西入不得你的眼?” 沈祁修语气谦卑道:“师尊一贯看重大师兄,特地为他打开了小世界,弟子不敢与大师兄争抢,等他选完再去也不迟。” 虽然沈祁修已经有了炽霄,看不上这些物件实属正常。可他理应跟着做做样子,而不是一脸平静地视若无睹。 许骄本能地感觉到,沈祁修很不高兴。 奇了怪了。他不高兴的缘由是什么? 又为何不提贺白羽,单单提起苏蕴? 原身记忆里有关苏蕴的篇幅不多,书中的苏蕴更是类似背景板的存在。沈祁修说他一贯看重苏蕴,未免有些牵强。 莫非…… 莫非沈祁修以为他开启小世界的原因,是想给苏蕴点好处,刻意亲近对方,就像这些天来刻意亲近他一样? 他在为了这个,不高兴么? 许骄思绪微动,笑着倾身过去,用只有沈祁修能听见的声音,验证自己直觉的猜测。 “阿祁,为师最看重的人,是你。” 在师尊靠近的瞬间,清冽冷香漫天漫地,骤然冲撞满怀,与呼吸密密纠缠。 沈祁修眸色愈暗。 他计算着师尊的利用价值,被旁人分了一杯羹的愠怒汹涌攀升,竟一时难以辨别心头压抑的陌生感受,是极致的憎恶,还是鬼使神差的欢喜。 他默默转开了视线,许骄在他脸上发现不了一丝神色变化,直到沉寂多日的系统提示再次响起—— 【滴!恭喜宿主,好感值+100!请再接再厉哦~】 作者有话要说:  还不知道好感值里也包括了价值评估的骄骄:攻略徒弟计划,通 感谢在2021-09-04 12:00:00~2021-09-06 23:1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凡淑 3个;十六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花 50瓶;九yue 37瓶;程小恋呀 10瓶;D 8瓶;DU 5瓶;27352490 3瓶;暮榆 2瓶;华染墨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 绝地求生 我现在改主意了 苏蕴跟贺白羽两人选定了本命灵剑后,千恩万谢地拜别师尊,离开月影水榭。沈祁修则继续留下,陪许骄消磨完一日光景。 他最终只从小世界里取走了一株名为净神草的罕见仙药,说本命剑一事,想留待将来外出历练时碰碰机缘。 许骄明白,沈祁修是担心倘若亲手挑了兵刃,又拖着久久不与之结契,被他问起不好交代,才随便找了个借口推辞。 但这种小事并不重要,他现在感兴趣的、渴望深入探知的,是沈祁修究竟从何时开始,对他的偏爱和关注产生了诡异的独占欲。 沈祁修居然会下意识地排斥他亲近别人——哪怕那种亲近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目的性。 这是否代表他怀柔策略的初见成效,对方在不知不觉间,有了情感上的动摇? 虽然少年表现得依旧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可许骄却知道,沈祁修自己也同样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 因为接下来几天,每至夜深,好感值增长的提示都会在他睡梦中接二连三地响起。 许骄收获大笔积分的同时渐渐不堪其扰,不得不勒令系统关闭了夜间语音播报,方能落个耳根清净。 在一个美梦初醒的清晨,商城兑换界面终于顺利开启了。 眼前弹出的面板似乎做了更新升级,不再是简陋单调的文字滚动。许骄在屏幕下角看到了一个红色进度框,上面标注着他仍是一大串负数的分值。 除此之外,其余几个画着礼包、抽奖箱等图样的标识,显示暂未获得解锁资格。 目前他一共有三次兑换机会,许骄想了想,首先选择了上次出现过的“探寻沈祁修秘密的线索。” 确认键按下,缓冲条移至尽头,屏幕上浮现了三个醒目的大字——“炽霄剑”。 …… 许骄不由气结。 所谓的线索,就这么敷衍?! 一个没头没尾的剑名而已,给他提供不了任何有意义的帮助。况且他根本不知道沈祁修如今把炽霄剑藏在哪里,即使要查,也很难着手。 好在不多时,他又有了新的发现。他之前兑换过扶月仙君的记忆,那一栏选项的色彩随即变成了灰色。 可眼下有关线索的一栏,颜色并未发生变化。 许骄试探着伸出手指,在确认键上又点了一次。 这次商城给出的线索,是“鬼域”。 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 本着“事不过三,换都换了,再赌一把”的想法,许骄拿到了第三条线索。 ——“净神草”。 而沈祁修从他小世界中带走的,正是“净神草”! 难道这三者间有什么关联不成? 许骄蹙了蹙眉,仔细回忆着净神草的功效。 此物是原身某年收到的生辰贺礼,生长于北域雪原的极寒之地,根茎叶片通透晶莹,不染凡俗尘埃,可消弭执障,净化戾气,有助静心修行。 沈祁修当时笑道:“这株仙草挺漂亮的,弟子就要它吧。” 他漫不经心地将净神草丢进储物戒,面上神色全无异样。许骄以为他刚刚拒绝了本命剑,于是才随手寻个其它物什走个过场,便也没有多加追问。 联系原文内容沉思了片刻,许骄慢慢明白过来。 炽霄剑、鬼域、净神草…… 沈祁修很可能要用净神草,清除炽霄剑在鬼域血海遗留的戾气! 按照剧情时间线,他得到炽霄已经该有两年左右了。假如戾气至今尚存,干扰修炼,的确是个不小的隐患。 许骄闭目引出一缕神念,决定先看看沈祁修不与他相处时,都在暗中做什么勾当。 太虚剑宗的嫡传弟子皆有自己独立的居所,沈祁修住的地方离他不算太远,隐在副峰一片竹林后方。屋子不大,胜在静谧清幽,木质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墙壁上悬挂着一幅雅致的工笔山水画。 许骄的神念无声无息穿过窗棂缝隙,他望见沈祁修正在房中盘膝打坐。 少年五官轮廓本就生得锋锐凌厉,睫毛墨黑,眼尾狭长,板起脸不笑的时候,薄唇抿成冷冰冰的线条。 这让他周身气势显得颇有几分慑人,和平日温柔谦恭的模样大相径庭。 不过,仍旧是格外好看的。 许骄这样想着,从清晨一直蹲守至日暮。 直到泛金夕阳沉入群山,杳杳星子漫布苍穹,沈祁修的身形始终纹丝未动,不曾有一刻睁开双眼。 许骄今天起了个大早,等得又困又倦,意兴阑珊,最后只好打着哈欠,收回神念补觉去了。然而他前脚刚走,少年的双眸便蓦地紧盯窗外,讥讽地冷笑出声。 “那道窥视你的神念已经消失了。” 灵台内传出的声音鬼气森森,沈祁修了然道:“知道了。” “我在鼎里无法探知神念主人的身份,你不跟上去追查一番吗?” “不必。” 会耐下性子花一天时间来窥探他的,除了他那位好师尊,还会有谁? 沈祁修待许骄走得远了,抬手在房间里布下禁制。他胸口灵台处乌光蔓延,一方闪着金属色泽的漆黑小鼎骤然从血肉中剥离,安静地悬在他的面前。 将锁魂鼎这般邪恶的法器强行融合进无人能够触达、直抵心窍的灵台,那滋味着实不怎么好受,沈祁修脸色白了白,随即低声道:“出来吧。” 鼎身剧烈摇晃,可怖厉鬼化形而出。 它竖瞳凹陷,躯体枯槁干瘦,浑身散发着腐朽气息,蜷曲指爪间握着一柄绯色长剑。倘若留神细看,不难发觉剑上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肃杀血雾。 厉鬼把剑交给沈祁修,看着他以净神草消磨剑灵戾气,不情不愿道:“炽霄与你有缘,自动认你为主,你何苦要把它千年积攒的戾气尽数散去。我跟你说过了多少遍,这戾气如果用得好,对你日后的修为提升大有助益。” 沈祁修声线凉薄:“我生平最厌恶的事,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沾了别人留下的痕迹。” 厉鬼明知劝不动他,肉疼地把头转到一边,嘴里兀自嘟囔着:“我真是瞎了眼了,怎么跟你这种怪胎搅和在一起。” 不仅搅和在一起,它还因急于脱困和这后辈结下了该死的主仆契约,必须咬紧牙关供他驱策。 窝囊。简直窝囊到家了! 沈祁修未发一言,待耗尽净神草的效用,便抬起头命令道:“回去。” “别呀!” 厉鬼最近被他关得都快长毛了,一听这话,立刻奋力扒拉着锁魂鼎的边缘,跟他讨价还价:“咱们俩再聊会儿天行不行?” 沈祁修面无表情地掐了个诀。 厉鬼受契约牵制,身不由己地朝鼎内飞去,它尖啸一声,气急败坏地嚷道:“等等,等等!” “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你!” 沈祁修暂且停住动作,淡漠地扫了它一眼:“说。” “你那个师尊明明对你满心戒备,却又千方百计地向你示好,他这么做,肯定另有所图!你已然犹豫了许多时日,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回来杀他的?!” “我改主意了。” 沈祁修突然笑了笑,眉宇舒展,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慢悠悠道:“放心,早晚有一天,我会弄清楚他对我示好的缘故,然后剜了他的金丹,把他送进锁魂鼎与你作伴。但不是现在。” “因为只要他肯,他能帮到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沈祁修的瞳孔里闪着意味不明的亮光,眼神越过厉鬼,落在空空荡荡的窗沿上:“你说,我有没有办法,让他心甘情愿的帮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祁崽:我真的没有动心,实在是师尊能让我利用的地方太多了(bushi) 10 绝地求生 陪着孽徒过生辰 年节将至,太虚弟子们难得能在年末统一休沐几日,或留在住所养精蓄锐,或成群结伴地下山游玩,沈祁修却在扶月小筑门前连吃了五六次闭门羹。 他的师尊近来一反常态,不仅不再频繁传召他见面,就连他主动去找,都往往找不到人影。 竟像是存心躲着他似的。 这天时过午后,山间下起了暴雨,山路上空无一人。小侍童二宝坐在宫室重檐遮挡的回廊里,听着雨声,靠着楹柱,托腮昏昏欲睡,迷糊间便望见沈祁修一手执伞,正踏过云阶,朝这边走来。 他立刻揉了揉眼睛迎上前去,不等沈祁修说话就抢着开口道:“沈师兄,仙君他不在。” ……又不在么? 这种天气,师尊不在房中,又会在哪里? 沈祁修特意挑了个下雨天,不用术法结界,专程执伞而来。 他被水汽沾湿的衣摆紧贴在小腿上,几缕黑发凌落在额前,手里拎着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的点心,实打实放低了姿态。 本以为师尊这次总该让他进门,没曾想还是跑了个空。 沈祁修越发猜不透许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心中郁躁,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收起纸伞,对二宝玩笑道:“二宝,你悄悄告诉我。师尊是真的不在,还是不想见我?” 他们师徒二人好不容易能够和睦相处,感情日益见增,二宝一听他这么说,连忙拼命摆手,生怕引起沈祁修的误会。 “不是的不是的,沈师兄,仙君确实不在,他老人家似乎有事要忙,我也有好几天都没看见他了。” 沈祁修问道:“那你可知道,师尊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虽然自家仙君这段时间脾气好了很多,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动手打人了,但二宝仍一靠近他就忍不住腿肚子抽筋,闻言皱着脸,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知道。仙君的私事哪里轮得到我插嘴?” 沈祁修总不能和一个小侍童为难,见二宝对许骄的行踪一无所知,只得无奈叹了口气:“那好吧。” 他把手里做工精巧的食盒递给二宝,温和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既然如此,这几样点心你先拿去吃,待师尊回来,劳烦你跑一趟竹林,跟我说一声。” 整个扶月峰谁不晓得这位沈师兄待人最是友善,不但长相英俊,资质甚高,而且半点架子都没有。二宝自然不会推拒他的好意,接过食盒憨笑道:“谢谢师兄,仙君一回来,我马上就去告诉你。” 沈祁修笑意不减,殷殷关切道:“你修为尚浅,雨天该记得添件衣服才是,小心莫要着凉了。” 二宝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沈祁修又随意和他闲聊片刻,发现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这才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殿门,转身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 他们俩对话的当口,许骄正待在离宗门遥远的地方,不辞劳苦地撸起袖子,干一件至关的大事。 原身作为太虚剑宗十二阁的阁主之一,掌管着一个专供门中弟子试练的秘境碎片。那里头的魔物鬼怪早就被一茬接一茬来进练手的修士们灭了个干净,几乎已是荒废的状态。 他的下一步计划,便是要在这个秘境里给沈祁修造一场梦,一场无论过去多久,对方都难以忘怀的美梦。 他和沈祁修的感情升温卡在了临门一脚的瓶颈期,是时候寻找契机,开始“破冰行动”了。 许骄眼看布置齐全,负手巡视周围,对自己做出的安排相当满意。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坚信,他很快就能怒刷一波好感值,在沈祁修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十二月初七傍晚,许骄命二宝给沈祁修送去了一封短短几字的传信。 「阿祁,试练秘境见。」 信笺散发的墨香混合着冷香,沈祁修读完手里的信,捏着纸张微微皱眉。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他纵使即刻出发,也要到子时左右方能赶到秘境的所在地。他这足足躲了他小半个月的师尊言辞含糊,故作玄虚,到底有什么意图? 可惜二宝更不清楚仙君那么晚约徒弟出门相见的原因,解答不了他的疑惑。 沈祁修一路御着剑做了无数设想,越是想不明白,越是眉头深锁,心事重重。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等他真正走进了秘境入口,满腹心事皆在一瞬间离析瓦解,化作错愕。 这个秘境他之前跟同门一起来过几次,那时候视线所及之处唯有荒山焦土、阴森野林,除此之外别无它物。但现在眼前展现的,分明是另一片天地。 只见脚下的碎石砂砾间,远方的陡峭山壁上,全部都栽满了梦幻的萤火芝,它们的花朵在黑暗中竞相盛放,花蕊闪烁着暖暖的温馨光芒。每当有山风吹过,点点流荧便随风飘荡在寂静辽阔的夜空,替他照亮了蜿蜒曲折的小径。 沈祁修定了定神,循着荧光指引,一步步迈向秘境中央位置的蔓金湖畔,他遥遥望见,湖边有道人影背对他站着。 那人穿着一袭灼红衣衫,铺开满目荼靡艳色,墨发半绾,鎏簪耀耀,似是逼退尘世万千繁华,仿若穿破层层时空—— 古怪地撞进他的心底。 这种诡诞的感受让沈祁修脉搏狂跳,手指不自觉地轻微战栗,他张大了眼睛,直至那人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缓缓回头。 沈祁修看清了一张昳丽的脸。 他的师尊,额心飞花镀银,眉眼精致如画,唇瓣轻启,正朝他展颜一笑。 “阿祁,你来了。” “……”荒谬的猜测竟成为事实,沈祁修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愣怔了半晌,竭尽全力方能稳定情绪。 他深吸口气,握紧剑柄,嗓音低哑地问道:“师尊,您这是——” “嘘,先别说话。” 许骄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唇上,神情明显比沈祁修放松得多。他用眼角余光扫了扫旁侧用作计时的仪象台,笑着示意沈祁修过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阿祁,为师今天有礼物要送给你。” “———嘭嘭嘭!”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周围轰然震荡起盛大隆重的巨响,一束束璀璨焰火争先恐后腾空爆裂,把天幕的色彩变得热烈缤纷。 沈祁修猝不及防地抬头望去,望见万千星点坠映在他漆黑幽沉的眼瞳中。 他的呼吸艰难地滞涩住了,大脑逐渐一片空白,凝固成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 许骄悄咪咪观察着便宜徒弟震惊的反应,守在对方身旁静立良久,估摸着火候差不多到了,便卡准节拍,拿出他特别找甜食铺子定做的蛋糕——姑且可以称之为蛋糕,献宝似的将它举到沈祁修的面前。 “当当当当!!!” 沈祁修回过神,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师尊,这……是什么?” “这是为师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许骄的凤眸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贴心地对沈祁修解释道:“阿祁,你看,这上面有十九根点燃的蜡烛,代表着你的十九岁生辰。” “为师曾经听人说起过,若能在生辰这天把礼物上的蜡烛一口气吹灭,那么许下的愿望全部都会在来年实现。” “怎么样,你想不想试一试?” 摇曳烛影柔和了许骄的五官,他上辈子常年累月地跟镜头打交道,明白自己哪个角度看上去最至善至美,最不容人拒绝。 红色衣衫是他出席重要场合压阵的加分项,亦是留下深刻记忆点的必备要素;真诚和诱哄的界限他自问拿捏得刚刚好,只等着沈祁修破防。 这种制造感人氛围的烂俗桥段放在现代偶像剧里压根不算什么,但对付像沈祁修这样缺乏关爱的小朋友,应该不成问题。 许骄信心满满,用眼神示意沈祁修接过他手捧的蛋糕,可少年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凝望着许骄,神态仿佛一只渴求温暖又不敢凑近的幼兽,无措得似乎有些可怜。 不知怎的,许骄在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里,被他这样惶惑迷茫地注视着,忽而心头一软。 当他发觉自己好像入戏太深,受沈祁修情绪影响,不由自主与对方产生了共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四目相对之下,他竟念起沈祁修十几年悲催的成长历程,演戏的心思也跟着歇了大半。 其实坦白来讲,如果同样难堪的经历换到许骄身上,他未必有沈祁修一半能忍,早就该无所不用其极地钻营反击,让欺辱过他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至于原谅,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剧情里种种浮夸到不合逻辑的伤害,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沈祁修的生命里,无论沈祁修是怨是恨,抑或扭曲黑化,说到底,都不算沈祁修的过错。 是原身对不起沈祁修,欠了他的。 许骄想,也罢。这冷心冷肺的少年难得真情流露一次,今晚就先不算计他……让他安稳过个生日吧。 思及此,许骄放缓了语调,温声催促道:“阿祁,别愣着了,吹蜡烛吧。” 沈祁修顺从地嗯了一声,垂眸把蜡烛吹灭了。 吹完蜡烛,他本想说师尊记错了日子,今天不是他的生辰,却突然注意到不远处仪象台指针停驻的方位。 原来此时,已是十二月初八。 他十九岁的…… 第一刻。 微妙的念头扎根破土,滚烫萌芽,在肌骨血液中叫嚣沸腾,沈祁修清楚地意识到,那种念头并不是许骄以为的感动。 他转而正对着许骄的眼睛,分外认真地问:“师尊,弟子不懂。” “您为何待弟子这么好?” 许骄叹息道:“阿祁,为师说过的,会尽力照顾你、爱护你,弥补对你的亏欠。” “师徒一场,为师不愿和你做仇人。” 不愿……做仇人么? 沈祁修的瞳仁漆黑到近似泛紫,牢牢地盯着他,再三确认道:“那师尊以后,会一直、一直待弟子好吗?” 许骄想也不想,应道:“当然。” 他听见的,是脑海里系统雀跃的提示:【恭喜宿主,成功解锁“沈祁修信任领域”,目前信任属性:初级。获得奖励:惊喜大礼包X1。请您尽快前往商城领取~~】 他没有听见的,是沈祁修终于斟酌着给他机会,心底沉重无声的警告: ——你许下了承诺,要记得好好遵守。 ——永远永远,都不能令我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萤火芝的描述,参考了《山海草木》-中国古代神奇植物图卷 11 信任领域 分享徒弟的秘密 从秘境折返回宗门,再把师尊送归扶月小筑,天已经将亮未亮了。 沈祁修缓步穿行在晨雾浓浓的林间,地面的落叶踩在他的靴底喀嚓作响,听起来似乎和以往踏碎尸体骨骼时发出的声音没有什么两样。 他沉默着走完了很长一段路,回望一眼峰顶高处纯白无瑕的宫室,又低头看看自己无数次浸在鲜血里的手指,冷冷呼出一口气来。 那座宫室和宫室里住着的人,都是他多年前曾仰望过、试图靠近过的,他也曾有一段窥不见光明的岁月,对未来抱着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但今时今日,太多事已成定局,他亦早在漫无边际的黑暗浮沉中,学会了如何为自己的有所求清扫障碍,彻底摒弃了仙门宗派口中被称作“道心”的东西。 假如有一天,有人发现了他的秘密并公诸于世,整个修真界都会对他群起而攻之,他必须要做的,就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拥有足够抗衡,以及覆手压制的能力。 看在许骄大费周章替他过生辰的份上,沈祁修决定仔细考量对方是否会履行承诺,这就代表着他暂时动不了许骄的金丹,想要万无一失取得宗门大比的头名,他还需另寻办法。 其中堂堂正正地使用炽霄剑,是尤为关键的一环。 * 许骄此刻有两个坏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是,商城随机掉落的惊喜大礼包开出了一对儿屁用没有的传音玉佩,样式普普通通,精巧程度甚至不如他扔进藏宝库里积灰的那一堆。 他起先还兴致勃勃地把玉佩拿在手中,翻来倒去地捣鼓,可惜捣鼓了半个时辰也没研究出什么新鲜花样,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系统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商城礼包童叟无欺,绝不可能糊弄宿主,预言这破玩意儿迟早能派上用场,但许骄追问这个“迟早”是哪年哪月,它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第二个坏消息是,许骄折腾了一阵儿后懒得继续搭理系统的鬼话,自顾自躺在床榻上阖起眼睛,却被惯性失眠折磨得死活睡不着觉。 等他想起施一秒入睡诀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且就在他刚刚沉入美梦没多久,耳边便传来了二宝砰砰砰地大力叩门声。 二宝一边拍门,一边扯着嗓子询问:“仙君,您起床了吗?” 这才几点钟,就来催他起床?! 原身以往难道都不睡懒觉的吗?! 许骄猝然惊醒的怒火熊熊燃烧,暴躁指数瞬间拉满,正打算把二宝叫进来严厉批评几句,就又听见小侍童喜滋滋地喊道:“沈师兄亲手给您做了早饭,您要不要尝一尝?” “……” 许骄沉着脸忍了又忍,默念三遍莫生气,一把挥开锦被,翻身下了床。 他们两人是黎明时分一起回的扶月峰,沈祁修不急着休息,反而忙不迭地做好早饭送来,他怎么说也得给徒弟这个面子。 况且沈祁修的厨艺的确挺合他的胃口,二宝端着巨大一个托盘进门,许骄立刻闻到了一股直勾起他馋虫的香味。 只见托盘里摆着一只浅口白瓷碟,那瓷碟下层铺着细碎冰粒,上层放了各种挂着甘露的灵果。几道看起来就爽口的素菜翠色|欲流,蜜饯甜点样样造型别致,桃花羹盛在雪玉通透的碗中,晶莹糯米混合着淡粉花瓣,散发着温热诱人的清甜。 不难看出,沈祁修是用了心思的。 许骄在动筷之前分神往门边张望了一眼,四下不见沈祁修的踪影,随口问道:“阿祁他人呢?” 二宝道:“沈师兄把饭菜送过来以后就走了,他还托我问问仙君,今日若是得空,能不能去他的住处一趟?” ……去他的住处? 许骄的表情微微一顿。 太虚剑宗门规森严,讲究尊师重道,向来只有徒弟拜见师父,没有师父纡尊降贵去寻徒弟的道理。沈祁修一贯谨慎循礼,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种要求。 许骄想了想,摆手示意二宝退下,慢斯条理地吃完一餐饭,便祭出朝露,窝在他的柔软的座椅里,朝沈祁修住所的方向去了。 谁料他甫一停在那片竹林前方,首先入眼的竟是层层加固的禁制结界,许骄眸色稍暗,心头警铃大作,朝露登时化作节节银鞭,迅速绞缠上他的指尖。 他敲了敲结界边缘,狐疑地传音道:“阿祁,你在里面吗?” 沈祁修的声音随即响起:“师尊,我在。” “您可不可以直接进来?” 他是金丹期修为,许骄是化神期修为,自然有办法在不破坏结界的情况下进去找他。 许骄听出沈祁修声音里并无恶意,略一沉吟,额心飞花流光闪动,自结界表面分离开一丝缝隙。 他将紧握朝露的右手负于背后,抬腿稳步入内。 结界里浓郁的血腥戾气和他身体里纯粹清凌的灵气猛然碰撞,他看见沈祁修面色凝重,手执一柄绯色长剑站在房中,似是等候了他多时——好像没有要冲上来砍他的意思。 那柄长剑,正是炽霄剑无疑! 许骄马上就明白沈祁修绕那么大弯子请他到这里来的用意了。因为只要沈祁修敢取出炽霄剑四处招摇,宗门其他的修为高深的仙君瞬息便能觉察到剑灵蒸腾的戾气,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凶兵认主,除了用武力镇压外,它们选择主人都是有一定原因的,更遑论炽霄这样品级的神器。 倘若宗门盘问沈祁修是在什么境遇下得到了它,它又为何选定沈祁修结契,剑灵戾气有没有影响他的心性,沈祁修恐怕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许骄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把淬满寒芒的银鞭收归腕间,心道沈祁修如此开诚布公,想必是不愿再将本命兵刃藏着掖着,指望他出面摆平此事了。 但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许骄揣着明白装糊涂,一错不错地盯着沈祁修,问道:“阿祁,这戾气怎么回事,你手中的剑是从哪里来的?” 沈祁修同样在揣摩他的态度,探究他肯不肯帮忙,开口反问道:“师尊,弟子说了,您会相信么?” 废话,该编的故事你早就编好了,还能由得我信与不信? 许骄这样想着,特意缓和了声线:“你尽管直说就是,为师自然信你。” “这柄剑名为炽霄,是弟子在鬼域血海中得来的。当时弟子被鬼物围困,身受重伤,体力不支昏了过去,等再次苏醒的时候,它就已经自主与弟子结契了。” 沈祁修表情为难道:“弟子知晓这种事情太过离奇,忧心无法给宗门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才隐瞒至今。弟子反复思量了多日,这世上唯有师尊可以信赖,也唯有师尊能替弟子拿个主意。” 他说完,用无辜的眼神看着许骄,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许骄被他这般敷衍的谎话和突如其来的吹捧逗得几欲发笑,不过沈祁修既然开始跟他分享秘密,总算是个良好的开端,他没必要追根究底。 “你的意思为师听懂了。” 许骄似笑非笑地瞥了沈祁修一眼,直截了当道:“说吧,你是想让为师帮你净化剑灵戾气,还是想让为师给你这柄剑找一个合适的出处?” 沈祁修闻言不由得一怔,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理由应付师尊有可能提到的疑问,谁料师尊如此轻易便相信了他——不,这不是相信了他,而是在向他表明无条件信任他的立场。 “炽霄是弟子的本命灵剑,弟子想随身带着它,将它示于人前。” 沈祁修把剑交到许骄手中,任由他端详打量,不假思索道,“不瞒师尊,弟子此前从您那里取走净神草,便是为了消磨剑灵戾气。可那仙草终归作用不大,弟子也一直没有想到更好的方法。” 绯红剑身触手滚烫,在掌心发出阵阵威胁的嗡鸣,许骄几乎有一刹那错觉,以为他握着的竟是个活物。 他算了算清除戾气要耗费的时间和灵力,沉思片刻,对沈祁修道:“阿祁,为师虽然信你,但你的解释实难服众,掌门那关是过不了的。况且你身为一个金丹期修士,却收服了神器级的凶兵,这未免匪夷所思。” “故而日后无论任何人问起,你都要说——这柄剑是为师给你的。” 他这是大包大揽上了贼船,为徒弟承担了不可推卸的责任。沈祁修点点头,依言道:“是,师尊。” 许骄曲指弹了弹剑柄,抬眸淡淡笑道:“走吧。把你这结界收了,随为师去无定峰,跟掌门做个交待。” 他记挂着原书中元珩仙君的结局,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修士每一重大境界之间横亘的距离犹如天堑,以他的当下的修为,净化完戾气或许会元气大伤,以元珩的修为,只是举手之劳。 沈祁修欠下元珩这份人情,应该能多少抵消他几分怨恨。 结界一一撤去,许骄强行封锁住炽霄躁动的气息,按在剑鞘上的指骨因用力而泛着白。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蹙眉朝沈祁修道:“宗门各个首座皆可感知剑灵戾气,你这段时间把剑存放在哪里?” 沈祁修迟疑一瞬,如实回答道:“存放在灵台深处。” 那里紧贴识海,是旁人无法探查的地方,隐藏了他所有的底牌。沈祁修戒备着,屏息等待师尊下一句追问。然而后者只是转过头望了他良久,好看的眉眼凝着辨不清的、类似爱怜的情绪。 师尊的目光安静地落在他的胸口,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沈祁修听见对方低声叹道:“……疼吗?” 12 信任领域 自是永不能忘的 ……疼吗? 沈祁修在心底默默重复着这两个字。 师尊没有问他口中说的究竟是不是实情,没有问他之所以选择这么做的缘故,亦没有问他除了炽霄剑的存在,他身上还藏了哪些秘密。 师尊只问他,将这样的凶兵置于灵台深处,他疼不疼。 沈祁修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对许骄毫无目的地关心感到无所适从。他垂下眼睛,摇了摇头,笑得温柔乖顺:“弟子不觉得疼。” 好在许骄清楚过犹不及的道理,没再继续跟徒弟上演煽情戏码,见沈祁修否认,少顷便转开了视线。师徒两人一个御剑,一个乘坐软椅,往太虚剑宗最高处的山峰行去。 算来有日子没和元珩碰面了,无定峰一如既往地清寂宁静。沈祁修在山脚停了下来,对许骄道:“师尊,您先过去见一见掌门,弟子稍后就到。” 为表示对一宗之主的尊重,宗门除了元珩仙君本人以外,所有弟子长老到了无定峰山脚都要收起御空飞行的法器,徒步登顶。许骄在这里横冲直撞惯了倒无所谓,但沈祁修无法与他相较,自是需要遵守门内的规矩。 然而许骄并不打算把他一个人丢下,温声道:“无妨,为师跟你一起步行上山。” 沿途景致甚美,溪流水声澹淡,灵鸟婉转轻啼,阳光为云海渡了一层耀目金边。迎面吹拂的风是暖的,送来丝丝缕缕草木松子的香气。 沈祁修始终落后半步,时不时抬头凝望许骄的背影,出了好几次神。 他到如今才发现,师尊的腰很窄,骨架纤细挺拔,无论穿什么样的衣衫都显得出尘矜贵。朝露以玉蛇的形态嘶嘶吐着冰凉的信子,攀附在他霜雪般冷白的腕间,如同一朵状似脆弱的娇花上,突然长出了淬着毒汁的尖刺。 这毒刺很危险,分明碰不得。却正因为碰不得,产生了某种致命的吸引力。 原来师尊被整个修真界誉为第一美人,竟是非常理所应当的。 沈祁修这般混乱地想着想着,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待他猛然回神的时候,已经站在无定峰恢弘主殿的门外了。 廊下值守的小侍童一眼瞧见许骄来了,急忙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行礼,躬下身子垂首相迎:“见过扶月仙君。” 许骄点头示意他免礼,问道:“我掌门师兄在么?” 小侍童恭敬答复道:“掌门正在净室与林师兄谈经论道,仙君,您随我这边来。” 许骄踏入净室,看见有两个青年并排跪坐在元珩下首。长相清隽,笑着叫他小师叔的那位,是元珩唯一的嫡传弟子,太虚剑宗天骄般的人物林清昀。在描述的剧情里,他后来坚持追查元珩渡劫失败的真实原因,惨死在了沈祁修手上。 另外一个拘谨唤他仙君的,许骄没有太大印象,不过此人既然和林清昀一起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元珩平时颇为亲近的后辈。 许骄咂摸着林清昀值得唏嘘的死状,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沈祁修顺着师尊的眼神望去,咬牙压下心头逐渐浮起的不耐与杀机。 “骄骄,你今日怎么得了闲,想起到我这儿来了?” 元珩的声音打破满室沉默,许骄一时失笑,暗道他光顾着看林清昀,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师兄,我这次是有要事相求,特地来寻你的。” 许骄摆出一副从容的架势,撤了指尖禁锢着炽霄剑的灵力,元珩住所周围时刻有天成阵法运转,他不必担心戾气会四散流窜。 纵使如此,在场众人仍被凶兵激荡的血腥气息吓了一跳,元珩冷了面色,立时拍案起身,肃声喝问道:“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他敏锐捕捉到剑灵和沈祁修之间有斩不断的牵绊,若不是碍于许骄的面子,几乎下一刻便要发作。 “你凶我徒弟干什么?” 许骄挡在沈祁修面前,不以为意地笑道:“是我让这柄剑与阿祁结契的,师兄生气,也该冲着我发火才对。” 元珩横眉怒目地瞪着他:“胡闹!” 但恼怒归恼怒,几个弟子在一边大气不敢喘地站着,他终究要听听许骄的说法,“你好端端的,从何处弄来此等凶戾的至邪之物?!竟还敢让它与阿祁结契,又是想怎么折腾!” 许骄不理会元珩的疾言厉色,无辜地眨了眨眼:“师兄,你能不能听我仔细讲讲缘由?” 他顺手捞起桌案上的茶盏借花献佛,等元珩皱着眉头接了,才不疾不徐道:“这件事说来十分离谱,我前几天突发奇想,带着阿祁去我那秘境碎片里溜达了一圈,这柄剑就是在秘境里发现的。” 许骄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师兄您也知道,阿祁一直没有本命灵剑,我当时观这剑是无主之物,且品级上佳,所以做主让阿祁与之结契了。” “谁料结契完成后,剑灵的戾气陡然暴增,我察觉情况不妙,生怕它影响了阿祁的心性,这才紧赶慢赶回了宗门,请您老人家出手帮忙。” “品级上佳?!”元珩的眉头愈发拧成一团,重重一掌拍在桌上,仿佛拍得是许骄的脑袋:“简直荒唐!你难道以为我看不出这柄凶兵的品级?这是世所罕见的神器,不是丢在路边的萝卜白菜!能容得了你随随便便,说捡就捡!” “到底怎么回事,你如实告诉我!” 许骄挨了元珩劈头盖脸一通斥责,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在可怖的大乘威压下蓦地收起笑意,针锋相对地硬顶硬道:“师兄!你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吗?!” “那你索性什么都别问,直接把我打作邪魔歪道,押送思过崖底候审,岂不比浪费时间听我扯谎来得痛快!” 他语调强势,偏生一双凤眸溢满委屈,好像遭受了天大的不公。 元珩望着小师弟愕然不已,不由反省自己对他的态度过于严厉了些,随即稍稍软下口气:“你脾气倒是大,把思过崖都搬出来了。我几时说过不信你?” 许骄丝毫不买账,干脆连师兄也不叫了:“掌门正是这个意思!” 元珩被他一噎,见他真的着恼,未免疑心是否误会了他,只得窝着火,压低声音让步道:“行了。你好歹是一峰首座,怎可动不动就耍混账性子,莫非还要当着小辈们的面和师兄吵架不成?” 他的眸光扫过三个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听见争吵动静的弟子,半晌头疼地妥协道:“骄骄,你跟师兄过来,我们去大殿里谈。” 许骄磨蹭片刻,一脸不情不愿地跟着元珩去了。 他们两人一走,净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随之散去,林清昀既好笑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率先开口打趣道:“遍寻太虚上下,可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小师叔这般厉害的人了。每回小师叔一闹起来,我师尊便拿他半点法子都没有。” “林师兄,慎言。” 沈祁修抬头看着林清昀,一板一眼道:“门规第十七条,弟子不得妄议尊主行事。师兄信口评判尊上的作为,似乎极不合适。” 林清昀呼吸一窒,表情瞬间尴尬地僵在脸上。他说这话仅仅是为了开个玩笑,活跃一下彼此间的氛围,没曾想一向待人谦逊温和的沈祁修,会给他吃这么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他微微愣了愣,念着自己有错在先,真心实意地向沈祁修致歉道:“沈师弟所言甚是,我不应当私下议论小师叔。刚刚多有越矩逾礼之处,还望沈师弟能谅解一二。” 林清昀的涵养功夫练得到家,他身边的另一个青年却替他打抱不平了,那人一甩袖子,冷冷地哼了一声,讥讽道:“沈祁修,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也胆敢对林师兄不敬!” 说话的青年名叫俞九,许骄记不得他这号人物,而沈祁修和他是老相识了。他虽然不是元珩仙君的嫡传弟子,但也从小在无定峰长大,常常以高人一等的身份自居。 沈祁修早年被一群同门轮番欺负的时候,他没少带头挑衅,落井下石。 俞九阴阳怪气地睨着沈祁修,啧啧挤兑道:“林师兄是未来的掌门,他愿意搭理你,那是看得起你。难道你最近得了扶月仙君的偏爱,便彻底忘记自己从前吃不饱穿不暖,四处求人的落魄样子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沈祁修周身的装束,试图找到记忆中那个孩童狼狈的影子,可惜全无所获。 沈祁修并不在乎俞九的讽刺,一动不动任由对方盯着,神色友善地笑了笑。 他轻声道:“俞师兄,过往种种,我自是永不能忘的。” 林清昀见两位师弟因他几句无心的玩笑发生了争执,立刻夹在中间,换上亲近的称呼打圆场:“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有手足之情,提那些早就翻篇的旧事做什么?” 他对着俞九摇了摇头,“小九,你实在不该如此出口伤人,阿祁让着你,不跟你计较,你还不赶紧给人家赔个不是。” “不必了。怎敢劳烦俞师兄给我赔不是。” 沈祁修微微笑着,忽然转了个话题:“我听闻俞师兄的修为进入金丹境了,只是尚未来得及向师兄道贺。” 俞九不屑地斜了他一眼,嗤道:“你省省吧,谁稀罕你的道贺?!” 沈祁修果然默不作声了,他转身一直退到净室门外,耐心等师尊结束了和元珩仙君的交谈,折返回来带着他一道离去。 在临走之前,他斯斯文文地回头,对俞九道:“不管师兄您接不接受我的道贺,我都会尽快备上一份厚礼,改日亲自送到师兄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阿祁:希望我送的厚礼俞师兄能够喜欢 —————————————————— 感谢在2021-09-07 00:00:00~2021-09-13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李长歌 2个;每天都在恰柠檬、53199479、杨白劳卖喜儿、39024047、小兔子乖乖、浅笙白黎、阿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鹊桥 50瓶;53199479 25瓶;唐无溟 10瓶;27352490、zp、愿言、我不想修仙了、法佐·塞依、54671146、饺子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 信任领域 送给师兄的厚礼 许骄走出无定峰大殿的门口,惆怅地望向天际,只觉得自己好像一株掏空了灵魂的蒲公英,随便被哪阵风一吹,就要呼啦呼啦地散架了。 元珩虽一贯包容他的骄纵任性,但遇到了正事很不容易糊弄,许骄被他逼问得急了,唯有把耍横进行到底,一口咬定自己说的字字句句皆是实情。 如此反复了几回合拉锯战,元珩才半信半疑地忍耐了他的胡言乱语,答应帮忙消除剑灵戾气,同时提出要彻查他的秘境,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凶悍鬼物遗留的痕迹。 这样一来,许骄必须赶在元珩动身去秘境探查之前,把他前段日子含辛茹苦栽种的萤火芝拔个干净,还要抓紧时间另做一番布置。 可怜他今天仅仅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睁开眼睛后立刻开始与徒弟师兄轮流斗智斗勇,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蒙着被子睡上三天三夜,然而这一堆堆的麻烦都急需他去处理。 许骄一想到接下来巨大的工程量,脑仁就突突地跳着疼。 沈祁修见他愁眉苦脸,不住地唉声叹气,皱眉问道:“师尊,您怎么了?是刚才和掌门谈得不愉快么?” “不,谈得很愉快。掌门已经答应了七日之内解决炽霄的问题,到时候为师会再陪你过来取剑,你尽管放心。” 许骄蔫巴巴道:“为师叹气,是因为不想再步行下山了。” 他用一种“我真的好累啊”的表情看着沈祁修,控诉道:“阿祁,你知不知道为师今天一共睡了多久?” 他这话的弦外之音,是提点沈祁修记着多念他的好,沈祁修自然听出来了,不禁莞尔笑了笑:“多谢师尊肯为弟子费心,弟子感激不尽。” 道完谢,他又对许骄说道:“那您先行一步回扶月小筑歇息吧,弟子一个人下山便是。” 许骄苦恼地摇了摇头:“为师不想让你一个人回去。” 他思虑片刻,抬手敲了敲朝露的脑袋,试图跟它打个商量:“喂,你这次可不可以变把大一点的椅子出来?能坐得下两个人的那种。” 朝露闻言乖乖巧巧地伸展躯体,腾地扭曲成一张宽阔舒适、能容纳两人乘坐的软塌,滴溜溜围着许骄绕了一圈,似是在向他邀功。 许骄满意地颔首道:“这还差不多。阿祁,你和为师一起坐朝露走,这样不算坏了掌门的规矩。” 扶月仙君身为修真界鼎鼎有名的化神期大能,成天不依照常理御剑出行,反而窝在一把座椅里飞来飞去,这件事已足够令人瞠目结舌了,更遑论他如今竟变本加厉,弄了张那么大的软塌出来。 不远处的小侍童匪夷所思地望着这师徒二人,惊得眼珠子差点儿跌出了眼眶。 不过许骄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一叠声催促着面露古怪的沈祁修,在对方别别扭扭地推辞中,带着便宜徒弟扬长而去。 朝露冲天直上,转瞬如电般穿破云间,沈祁修浑身僵硬地陷进蓬松的靠枕里,道不清心底是个什么离奇的滋味。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朝露接触了。玉蛇每每幻化为银鞭时,通体流转着冰冷的寒芒,鞭身遍布着尖锐锋利的倒刺,那些倒刺刮过皮肉肌骨,常常带起一连串飞扬的血花。 那种痛楚沈祁修曾切实深刻地体会过,他无论怎样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和当初执鞭的人肩挨着肩,亲昵地坐在这件他深深憎恶的法器上。 经年辗转的刻骨恨意,仿佛在身边人慵懒望来的目光中模糊成一团,渐渐燃烧殆尽,变得不甚分明。 许骄察觉出了沈祁修的不自在,主动开口找话题道:“阿祁,你和方才净室里那个弟子认识么?为师似乎听见你说,要送给他一份贺礼。” 原身的记忆和内容里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物,许骄还挺好奇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沈祁修,在宗门是不是有其他关系要好的朋友。 沈祁修回神应道:“师尊,您指的是俞师兄吗?” 他撒起谎来面不改色,立即做出一副和俞九相熟的样子解释:“俞师兄跟弟子自幼就认识,从前他一直对弟子极为照顾。倘若不是掌门收了林师兄为徒之后,便决定此生只收一个嫡传弟子,他现在应该已是无定峰的第二个嫡传了。” “林清昀?” 许骄听他提起林清昀,想到此人未来被沈祁修剥皮抽筋、曝尸荒野的凄惨结局,故意眯了眯眼睛,赞赏道,“他的确不错,谦谦君子,出类拔萃,无怪掌门师兄会格外器重他。” 沈祁修果然沉下了脸,顺着许骄的话阴郁地补充道:“宗门弟子中,林师兄修为最高,长相最俊逸,各峰的师姐师妹们都很喜欢他。就连师尊您……不也多瞧了他好几眼么?” 经过苏蕴一事,许骄早有了相关经验,一听沈祁修故作平和的语气就清楚,这小兔崽子不乐意让他夸赞旁人。 他再度证实了沈祁修心量狭小,恶趣味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忍着笑给沈祁修顺毛道:“我瞧他做什么?我家阿祁可比他长得好看多了。” 沈祁修闻言愣了愣,下意识地松开袖袍中攥紧的指节,绷直的身体也跟着稍稍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他马上注意到朝露前行的方向不对,不由疑惑地望了许骄一眼。 “师尊,这不是回扶月小筑的路。” “这是去秘境的路。”许骄道,“扯谎总归要付出点代价,我们得尽快做好收尾工作。” 许骄换上较为惬意的姿势窝着,闭起眼睛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对沈祁修吩咐:“阿祁,为师实在太累了,就先休息一会儿。等到了秘境,你再把为师叫醒不迟。” 他这样说完,居然真的沉沉睡去,绸缎似的墨发倾落双肩,挡住了半边侧脸。 沈祁修看着师尊额间明明灭灭的飞花,以及毫不设防的睡姿,无语静默许久,突然发自内心地轻笑出声。 他体贴地往许骄那边靠了靠,伸出长长的手臂虚虚圈在他身前,以防止他睡得太熟,半途不慎掉落下去。 许骄在头脑混沌的间隙里,听见沈祁修微不可闻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大概是叹服他在无定峰出色的演技。 他确信沈祁修此刻有求于他,不会背地乱|搞什么小动作,于是心道彼此彼此,很快安安稳稳地坠入梦乡。 待养好精神踏进秘境,许骄指挥着沈祁修前去除草,自己则逼出掌心特意收集起来的炽霄剑灵戾气,将它们放置于蔓金湖底瘴雾弥漫的魔宫旧址。 师徒两人各忙各的,结束所有布置后才默契地对视一眼,双双都从对方的眼神深处,看出了统一阵营、联手做完坏事的满足。 ******* 太虚剑宗向西百里,有一座喧嚣繁华的城池,名为依兰城。 当下离除夕仅剩不到三天了,趁着沐休外出游玩的弟子们都要返回住所,参加太虚山一年一度的家宴。 最近颇受幸运之神眷顾的俞九,终于花光了他无意间捡来的大把灵石,恋恋不舍地告别满怀温香软玉,带着醉意从依兰城内奢糜的消金窟出来,打算漏夜赶路,以免误了宗门规定的时辰。 在穿行过一条黑黢黢的小巷时,他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有人站在黑暗当中,语调温和地唤他:“俞师兄。” 妈的,晦气!他特地躲开那么老远找乐子,难道还倒霉地撞上了同门不成? 好在这里已经不是风月楼了,单单街头醉酒,算不得什么严重的过错,不至于平白无故落一个把柄在别人手上。 俞九不甚清醒地想着,醉眼迷离地回过头去,厉声问道:“……谁?!” “是谁在叫我?!” 他四处东张西望,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只有一只野猫迅速窜过围墙,踢得檐角几片碎瓦摇摇欲坠。 俞九愣怔了半天,以为那道声音不过是他的错觉,于是骂骂咧咧地啐了口唾沫,晃悠着继续迈步往前走。 不料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脖颈处猛然袭来一记似要把他骨头敲碎的重击,俞九没来得及发出丝毫声响,便眼前一黑,彻彻底底昏死了过去。 等再次苏醒之际,他竟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荒凉阴森的树林里,四肢密密匝匝地箍着一圈又一圈捆仙索,被牢牢绑缚在一棵枝叶茂盛的老树上。 头顶夜枭徘徊盘旋,发出阵阵粗粝嘶哑的啼叫,俞九借着惨白色的月光,看见沈祁修正面对着他,以手抱臂,长腿交叠,斜倚在一块大石边,似是在专心致志地等他醒来。 他刚一睁眼,沈祁修立刻站直了身体,笑着同他问候道:“俞师兄,睡得好吗?” 俞九惊怒之下,酒也跟着醒了大半,拼命地扑腾起手脚放声嚷嚷:“沈祁修,你把我绑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师兄,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祁修慢慢朝俞九走去,近距离欣赏着猎物徒劳无功的挣扎,低低笑道:“我说过要送师兄一份厚礼的,师兄怎么这么快便忘了?” “沈祁修!你竟敢……你竟敢偷袭同门!你到底安得是什么心?!我可警告你,赶紧把我放开!” 俞九被沈祁修诡异的神情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兀自强撑着一股胆气,色厉内荏地威胁道:“你等着,我回去后要即刻将此事禀告给掌门知晓!定要让你——” “俞师兄。” 沈祁修脸上始终挂着纹丝不动的笑意,温柔地抬起眉眼,打断了对方的话。 他盯着俞九,幽幽问道:“你怎么会以为……你还能回得去呢?” 14 信任领域 你为何还不谢我 俞九大张着嘴,半晌发不出一丝音节,他陡然意识到情况远比他设想得还要糟糕。 那些他扯着嗓子嘶吼呼喊的声音,仿佛传不了太远就撞上了完全封闭着的屏障,周围的空间是凝固静止的,沈祁修一早布下了重重结界,确保这片野林里除了他们两个,再不会有不相干的人靠近打扰。 沈祁修明亮的瞳孔中泛着诡谲莫测的星火,影影绰绰的黑雾爬上他如雕刻般俊美的脸庞,薄唇勾起,吐字森森:“我前些天给师兄送了那么多灵石,师兄,你有没有非常开心?” 俞九被他话中恶毒的寒意击中,不由得汗毛倒竖,浑身冰凉,恐惧几乎霎时间穿透了骨缝,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脊背渗渗滴落在地。 他一次又一次地捡到装满灵石的钱袋后,当然满心认为自己交了好运,因此兴奋地寝不安席、夜不能寐,生怕这件事泄露出去,却原来一切都是沈祁修做好的安排? 俞九用力瞪大了眼睛,磕磕巴巴道:“是你……沈祁修,那些灵石是你……” “对,是我。” 沈祁修斯斯文文地叙述道:“我把灵石放在师兄每日出门的必经之路上,亲眼目睹师兄拿着这笔飞来横财大肆挥霍,千金买笑,乐不思蜀。” “师兄是因为我才能得到这般美妙的享受。”他偏了偏头,表情似是极度困惑,“为何还不谢我?” 俞九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沈祁修,你算计我!” “我算计师兄,师兄也给了我算计的机会。对不对?” 沈祁修诚恳道:“假如你不是一捡到灵石,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依兰城逍遥快活,那我这个做师弟的,万万不敢在宗门内对你动手。” 俞九额头上的青筋寸寸凸起,胸腔急促地起伏着:“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我不信,我不信你真有胆量杀了我!” “沈祁修,我奉劝你考虑清楚,太虚剑宗断断容不下你这种屠杀手足的卑劣之辈!你难道就不怕掌门和仙君知道——” “不怕啊。”沈祁修好整以暇地挽起袖口,望着他笑笑:“不瞒师兄说,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你不是第一个,亦不会是最后一个。” 俞九的下半截话嗬嗬地卡进喉咙,颈侧突兀扣紧的指爪正缓慢地划过他狂跳的脉搏。 一只形容枯槁的厉鬼用腐朽干瘦的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朝沈祁修不耐地桀桀道:“这小子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你跟他废什么话?!” 沈祁修仍是好脾气地笑:“师兄毕竟是师兄,我总要多少顾及些同门之谊。” 他说着打开储物戒,饶有兴致地挑挑拣拣,先是拎出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又不大满意地放了回去。而俞九在看清厉鬼的那一刻,眼珠已经不会转了。 沈祁修身上竟养着一只修为高深的鬼物,最起码是元婴期,压制得他无法使用灵力! 早在数百年前,沧溟鬼域曾有过一次动荡,万鬼齐齐冲破血海牢狱的封印,在人间掀起铺天盖地的腥风血雨。正道仙山为了平息此事付出了惨烈代价,陨落大能无数,太虚剑宗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也在那一战中身死道消,画像至今仍挂在宗祠里供后辈弟子瞻仰。 俞九常伴元珩仙君左右,深知他身为太虚掌门,一贯与人为善,博爱天地众生,唯对鬼物深恶痛绝,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沈祁修和鬼物同流合污,这是犯了决不能犯的忌讳,他今日得知如此惊人的秘密,沈祁修怎么可能会留他一条命?! 俞九嘴唇发白,嚣张狂妄之态一扫而空,颤抖着唤道:“沈祁修……沈、沈师弟……” 他勉强堆起满脸讨好的笑意,“以往是师兄错了,师兄不该找你的麻烦,不该处处跟你作对!你大人有大量,别记恨师兄……” 沈祁修挑拣工具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纠正道:“师兄,你不是跟我作对。你是故意折辱于我。” 俞九见他肯沟通,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是,我故意折辱你。阿祁,你听师兄说,你现在想怎样拿师兄出气都可以,师兄绝无怨言!” “哪怕你要师兄断手断脚,或是要师兄尽废修为,师兄都认了!” 他突然认清了现实开口求饶,不惜提出这样有诚意的砝码,沈祁修顿时觉得趣味大增,猫捉耗子似的逗弄他:“其实较真算来,你当不起我叫你一句师兄。” “我好歹是扶月仙君的嫡传弟子,俞九,你是什么东西?” 这话俞九先前问过他很多次,他不过原样奉还罢了。沈祁修恶劣地笑着:“——是厚颜无耻赖在无定峰不走,林清昀上不得台面的跟屁虫?” 没能正式拜入元珩仙君座下,以尴尬的身份待在无定峰,众弟子们表面尊他一声师兄,背地却人人瞧不上他。这个否定不了的事实是扎在俞九心中的一根刺,是他的奇耻大辱,但他此刻顾不得维护自己不值钱的自尊了。 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俞九为了保命,连连应合着沈祁修的话:“是,阿祁,我不配做你师兄……” “以后见到你,我一定会绕着走的,只求你出完气就把我放了,行吗?” “我保证不会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我向你发誓!” 沈祁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俞九的忏悔,在他忙着认错的时候,挑好了一把薄薄的匕首。 他慢斯条理地割开绑缚俞九双臂的捆仙索,将匕首摊在掌心,送到俞九的眼皮子底下晃了晃:“既然你那么想断手断脚,我就给你个自己选择的余地。我数三个数,你抬起哪只手,我便砍哪只手。” “三,二……” 俞九紧紧咬住牙关,抖抖缩缩举起了左手,沈祁修眼也不眨,削铁如泥的匕首瞬间斩落! 滚烫鲜血喷溅在他侧脸上,沈祁修入迷地微笑着,站得腰背笔直。他耐心等俞九哀嚎过后,柔声重复道:“俞师兄,我送了你这么好的贺礼,你还没谢我呢。” 这人就是个疯子,是个变态! 一只手而已,舍就舍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仇他俞九记下了,迟早有一天要报回来! 俞九的五官狰狞地扭曲着,依言向沈祁修道谢:“——谢……谢谢。” 他强忍剧痛,竭力大口喘息,刚要继续追问沈祁修几时能放他离开,那把匕首竟再次插进了他的胸膛。 沈祁修好像忘了要放他走这桩事,迅速给他下了道禁言术,神情专注地在他前胸划破十字,搅碎骨骼,完成取丹需要做的一应准备。 俞九唔唔地挣扎着,感受到沈祁修的指节探入了他的丹田,握住了他的金丹,随即猛地往外一扯! 那颗金丹被连皮带肉地撕扯出来,沈祁修垂下眼眸,仔细端详了它一阵,失望地评价道:“以丹药堆筑的灵力当真稀薄,我能用得上得实在不多。俞师兄,看来你平日并未刻苦修行,无怪掌门不愿意收你为徒。” 他微微眯起眼睛,睨着状若疯狂的俞九,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师兄恐怕想不到,我不单单是养鬼,还惯常喜欢取人金丹,收归己用。” “怎么样,师兄觉得意外吗?” 俞九永远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了,因为沈祁修倒退两步,抬手一掷,锐亮匕首准确无误地钉在俞九的眉心,断绝了他最后一缕生机。 “按照清算的步骤,我本该好好折磨你一阵子,看你清醒着流干净每一滴血,再允许你咽气的。” “可惜今天时间很赶,我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到宗门给师尊做早饭。” 沈祁修遗憾地叹了口气,对死不瞑目的俞九低喃道:“便宜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祁崽:要给师尊做饭。苦恼.jpg 15 信任领域 俞师兄去了哪里 树林里有一条狭窄的河流,因是冬日的缘故,结了层半透明的薄冰。 沈祁修俯身向下,曲指叩碎冰面,让刺骨流水冲刷去指缝黏稠的鲜血,然后拿出一条雪白色的帕子,细致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 他厌恶俞九,碰完对方的血洁癖发作,擦拭的速度很慢很慢。厉鬼就揣着袖子蹲在他身边等着,趁他心情不错与他搭话:“这小子的金丹能不能助你破入元婴境?” “还差得远。”沈祁修道,“若是可以把林清昀单独骗出来,他的金丹或许有大用处。” 厉鬼相当期待地摩拳擦掌,马上提醒道:“有一个人肯定会单独陪你出来,就是你那位师尊。” “他化神境的金丹,岂不比林清昀刚摸到元婴门槛的金丹好用得多?” 沈祁修嗤笑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师尊是化神境,而且是化神大圆满。你觉得我对上他,能有几分胜算?” 厉鬼一听就明白他这是没拿定主意,循循善诱道:“你那里不是收着一味从药王谷弄来的毒药吗?找个机会放在他身上不就行了?” “那药只能影响他的心神,逆转他的经脉,不能保证他一定会死。我和他的修为差距过大,暂时还赌不起。” “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厉鬼见沈祁修拒绝,仰起脖子不悦地看着他,戳穿道,“什么赌不起?你就是不愿意动手。” 沈祁修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嗯,我不愿意。” 他承认得如此坦率,厉鬼反而愣住了:“为什么?” 在它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沈祁修自己早已深思熟虑过了。他发现,他不愿意杀师尊的原因有很多。 例如,朝露的靠枕躺上去是软的,扶月小筑里经久不熄的冷香很好闻。师尊亲手替他栽种了漫山遍野的萤火芝,关心他把炽霄剑藏进灵台疼不疼,隔三差五给他送礼物,为了他一本正经地对着元珩仙君扯谎说胡话…… 况且他每次杀人的时候,一向习惯用匕首击碎被杀者的识海,抹除对方的神念永绝后患,并以这个举动宣告屠杀的结束,可师尊额间,却生了一朵极为漂亮的飞花。 那朵飞花会跟随着师尊情绪,在师尊笑起来时发亮,在师尊蹙起眉时黯淡,沈祁修觉得它明明灭灭十分有意思,不忍破坏它完美的图案。 但以上哪一条理由,似乎都有些站不住脚。 沈祁修斟酌一番,最终说:“他给我过生辰。” “过个生辰而已,值得你那么感动,连深仇大恨都忘了吗?” 厉鬼简直匪夷所思,“我从前怎么没觉得你那么好糊弄?” 沈祁修道:“与我有深仇大恨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心魔。” 厉鬼被他气笑了:“呦呵,你倒替仇家找上借口了。这种说辞你也信?” “我信。因为师尊跟那个人……不一样。” 沈祁修道:“一个修士的性情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除了心魔和夺舍,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夺舍一事我们用搜魂术查探过,他仍是扶月仙君没错。更何况他无缘无故地待我好,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报?” 沈祁修睨着厉鬼:“你现在显然没有能力对他使用第二次搜魂术,我确定不了这个答案。” 他说得振振有词,厉鬼一时反驳不得,只好托着下巴垂头丧气地抱怨:“但你不杀他,谁来锁魂鼎陪我作伴?我孤零零一只鬼整日被你关在里面,闷都快闷死了。” “林清昀。” 沈祁修淡淡抬起眼睛,猛地松开十指,将其实并未沾染污物的雪色丝帕丢进河水中,“他是太虚剑宗的首徒,勉勉强强够资格进来。” 厉鬼奇怪道:“你和林清昀好像没有什么过节吧,怎么盯上他了?” “以前没有,如今有了。”沈祁修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许骄对林清昀的褒扬:“我师尊赞他,谦谦君子,出类拔萃。”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就凭林清昀,他也配?” 这他娘的都能算作杀人的动机?! 厉鬼一阵无语,故作深沉地啧啧摇头,劝道:“你这样可不行,张口师尊闭口师尊的,难道真要把扶月仙君当成师尊供着?一件借力登顶的工具罢了,犯不着你这般费神。” 见沈祁修沉默不语,厉鬼又嘀咕了几句:“等你的好师尊知晓了你的修炼之道,指不定马上就要跟你翻脸,我看你到时候如何自处。恐怕是杀也得杀,不杀也得杀,一再拖延时间,不是白白浪费感情吗?” 沈祁修目色一寒,半晌才冷冰冰回应道:“闭嘴。轮不到你对我说教。” 他漠然转向俞九的尸首,朝厉鬼发布命令:“去把那边清理一下,我们该赶路了。” 堂堂元婴期的厉鬼敢怒不敢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揣着满肚子牢骚上前开始收拾残局。 沈祁修寻了片空地重新坐下,握紧手心的金丹,扬起尚有血迹残余的脸庞,望了望云端高悬的月亮。 四野寂寥,天地无声,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正在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他本应清楚师尊迟早有一日会同他反目,计算无论怎样都躲不过交锋冲突的结局,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却又莫名其妙地,思索起了桃花羹的一百零八种烹饪方法。 金丹的色泽迅速灰败,属于俞九的灵力被他全数吸收。沈祁修毫不留情将金丹捏得四分五裂,不自觉地想着:上次送去的羹里多添了些琥珀冰莲果,不知师尊…… 他还喜欢么? ****** 流云舒卷,朝阳初升,和煦暖光吞噬了黑暗,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许骄睡了个好觉,美梦醒来神清气爽,正散漫地斜靠着白玉雕栏,投喂他新养的几尾灵鱼。 灵鱼甩动尾巴在状若佛手的睡莲周围欢快浮跃,许骄静待着便宜徒弟为他奉上爱心早餐。 沈祁修今天踏进扶月小筑的时候没有穿宗门校服,一身月白织锦勾勒鹤纹的直缀便装衬得少年气度温文尔雅,前不久从元珩那里取回的炽霄剑佩挂在他腰侧,通体呈现出戾气尽褪后古朴沉稳的绯红。 一枚银色剑穗流苏低垂,随着他的步伐小幅度地上下摆动,那是许骄前不久送给他的礼物。 许骄笑吟吟地挥挥手,招呼沈祁修把饭菜摆在莲池边的亭子里,和徒弟面对面坐了,问他:“阿祁,你待会儿有没有事情要忙?” 最近信任等级虽未发生变化,好感值却一直保持着稳定增长,许骄警戒松懈,跟沈祁修相处起来没之前那么大的压力,言谈间也不免随意了很多。 沈祁修道:“弟子无事。” “那好,吃完饭陪为师一起去山下逛逛。” 山下此时尚在飘雪,沈祁修不解道:“师尊向来畏寒,怎么想起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出门了?” 许骄一个没忍住,扑哧乐出了声:“安平镇那家甜点铺子未时便要打烊停业,总要歇大半个月才能开张,年关大家常来常往的,为师要提前置办点年货备上。” 他分明是自己贪嘴,还硬说成是置办年货。各峰首座皆已辟谷,不会碰凡俗食物,弟子们遇上他恨不能一秒逃开八丈远,生怕哪点行差踏错惹怒了他。 沈祁修听了,亦是跟着他笑,打趣道:“谁有胆子跑到您面前讨点心吃?师尊实在多虑了。” 两人用完饭随即出发下山,在山脚处遇到了长身玉立的林清昀。 他手握长剑,神情焦灼,不断地朝道路尽头张望,似是在等什么人的出现。 林清昀错眼瞧见许骄的身影,立刻快步迎上近前向他行礼:“小师叔,您这是打算去哪里?” “难得阿祁有空,我们去安平镇走走。”许骄对林清昀颔首,顺口问了一句:“清昀可是在这里等人?” 师尊竟亲昵地,唤他“清昀”! 沈祁修深深吸了口气,缓和紧绷的面色,敛去眉宇四溢的杀机。好在他的阴郁显露得快收得也快,许骄与林清昀都不曾有所察觉。 林清昀点点头,苦恼道:“俞师弟前阵子离宗游玩,至今未归,师尊派我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他并没忘记沈祁修那天在净室里给他吃的软钉子,不愿自讨无趣,故而没有和沈祁修搭话。 沈祁修却主动开口,关切询问道:“后天便是除夕,俞师兄还没回宗门吗?他去了何处?” 林清昀知道他和俞九之间的矛盾,只当他是做做表面功夫:“我也不知道小九去了何处,只是他临行前对我说最迟会昨日回来,但直到现在,我也没见着他的人影。” 沈祁修心知俞九不会把真实行踪告诉林清昀,脸上的表情一团和气:“他既然是外出游玩,想来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林师兄不必担忧。” 他一边说,一边体贴地给许骄披上手中雍容的黑狐大氅,对林清昀笑道:“眼下时辰不早,我与师尊还要赶往安平镇置办年货,就不陪着师兄闲话了,师兄请便。” 师徒二人并肩离去,徒留林清昀独自站在原地,等着那个他再也不可能等得到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15 21:59:49~2021-09-17 05:2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3199479 2个;52267463、SLWLHX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ill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 信任领域 想尝尝师尊的血 太虚剑宗一年到头只过除夕这一个节日,宗门家宴举办得很是气派隆重。 平时用来讲学论道的广场上灯火通明,凑近仔细看去,每盏灯里都装着硕大的夜明珠,映衬得四周亮如白昼。 一众年轻修士整整齐齐分列在后排,九峰十二阁的首座们带着自家为数不多的嫡传弟子,落坐在元珩仙君下首。 以千年沉木制成桌案上摆满了珍贵的仙芝异果,金樽玉觯中的酒香漾起浓郁灵气。许骄一早就听闻这酒喝了能够滋养神魂,增补修为,不禁瞅着杯子暗道元珩仙君真舍得下血本,心情愉悦地期待着开席。 沈祁修同苏蕴、贺白羽一道,把腰背挺得笔直,规规矩矩地端坐在他身后。 往年师尊是不会允许他在这种场合出现的,热闹的除夕之夜沈祁修也是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度过。 然而他对眼前的美酒珍馐一概不感兴趣,专心留意着不远处林清昀的动静。 按照入门先后顺序,他们这桌的位置理应处于末端,不过许骄张扬跋扈惯了,其余首座皆笑言他如若受到怠慢,恐怕要直接掀了桌子,于是把紧挨元珩的座位留给了他。 沈祁修只要略略偏头,便能清楚地看见林清昀的每一分表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清昀显然越发焦灼难安。他左右环视着,压低嗓音询问身边侍立的人:“小九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对方摇了摇头,同样将声音放得极轻:“还没有。” 林清昀语气急切道:“再去找。” “林师兄,已经找过很多次了,我刚刚从山门外回来,连他的半点影子都没瞧见。” “他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一遍了?” “真的都找过了,你特意吩咐的花楼也去了,俞师兄不在那里。” 林清昀握着拳,用力咬着下唇:“小九晓得轻重,决不敢因贪玩拖延到此时。” “他怕是……在外面出事了。” 林清昀霍然起身道:“我亲自去找。” 俞九来到太虚剑宗时年纪尚小,元珩仙君不可能把他带在身边,他是林清昀这个师兄一手养大的。 他成日围着林清昀打转,师兄长师兄短,对林清昀关怀备至,所有人都说他是林清昀的小尾巴。 林清昀虽不满他私德有亏,没少因此严厉地斥责他,可俞九而今消失得音讯全无,他着实放心不下。 沈祁修目送着林清昀匆匆而去,又看着他徒劳无功而返,眼底笑意愈深,气定神闲地勾起唇角。 他在心中玩味地嘲讽道,等着吧,林师兄。 你们很快……就能再次见面了。 “阿祁,你在笑。想什么事情想得那么开心?” 贺白羽好不容易寻到跟沈祁修坐在一起的机会,讨好地贴上来和他搭话。沈祁修收回投向林清昀的视线,压下心底淡淡的厌恶,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应道:“没什么。” 那边的苏蕴从来到这里开始,就一错不错地盯着沈祁修腰间的炽霄剑,他犹豫再三,终究抵挡不住诱惑,讪讪出声问道:“阿祁,你的剑……能不能让师兄看一下?” 神器不是谁想有就能有的,太虚剑宗是修真界排名第二的大宗,拥有神器的修士却屈指可数,加上沈祁修,也断断不超过五个。 沈祁修落落大方地取下佩剑递给苏蕴,笑道:“大师兄怎么跟我这般客气。” 苏蕴忙不迭把炽霄剑接过来,爱不释手地在剑身上抚摸,待摸到剑穗时,不由得愣了愣。 那剑穗的串珠上雕饰着飞花纹样,正是扶月仙君独一无二的标记。 苏蕴的喉头来回滚动几次,虽然不至于觊觎师弟的东西,但口中仍难免羡慕道:“阿祁,你这剑穗是师尊送的?” 见沈祁修点头,苏蕴喃喃道:“师尊当真疼你。” 沈祁修听得受用,谦虚地笑了笑:“大师兄说的是,师尊一向待我极好。” 岂止是极好,简直好得过了头。苏蕴捧着炽霄剑反复欣赏,大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把它还了回去。 他诚心诚意地对沈祁修道:“阿祁,你别怪师兄泼你冷水。以你现在的修为,身怀重宝未必是件好事,你日后需得更加勤勉,尽快提升境界,明白吗?” 沈祁修道:“我明白,请师兄放心。” 他前段时间跟着许骄去无定峰取剑,当时元珩仙君说的话和苏蕴如出一辙。 并且元珩仙君不光解决了剑灵戾气的问题 ,还顺便给了他几件有助修行的法器供他使用,沈祁修知道对方这么做是看在师尊的份上,但也多多少少承了这份情。 直至家宴准点开始,俞九仍未到场。 元珩和林清昀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然而谁也没有多言。 作为掌门,元珩按照往年惯例对弟子们发表了一番致辞,许骄耐着性子跟大家一块儿鼓完了掌,便兴致勃勃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上辈子他情感淡薄,思维方式自私偏激,非常排斥有人能猜透他的想法,从不会坦露一丝心迹。 所以每当被失眠折磨得头痛欲裂之时,他手边放置最多的,就是烟草以及烈酒。 穿到这修真界以后,烟是肯定没了,幸好酒还有。 更幸好的是,他如今饮酒是为了乐趣,而不是为了麻痹自己躁乱难抑的情绪。 许骄摇晃着金杯,轻抿一口透明酒液,满足地呼了口气。 这酒的味道不错,微微辛辣,入口绵滑,酒中灵气顺着五脏六腑润养全身,怪舒服的。 他一连斟了好几杯,待猛地察觉到这酒后劲儿超级上头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天旋地转的感觉了。 家宴刚进行了不足半个时辰,众人同时听见了“扑通”一声震响,纷纷惊愕地伸长脖子望去,只见扶月仙君一头栽倒在面前的桌案上。 沈祁修离他最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肩膀,一叠声问道:“师尊?!” “师尊您怎么样?” 元珩仙君马上起身走了过来,铁青着脸探探许骄的脉搏,紧接着恨铁不成钢地怒道:“他又醉了。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那么多弟子的面,竟年年都来这么一遭,丝毫不觉得丢脸。” 萧眠在一边打着哈哈:“掌门师兄莫要动气,骄骄他就是这个性子。你还不了解他吗?” 沈祁修听着他们的对话一头雾水,贺白羽赶紧扯了他一把,趴在他耳边小小声说:“阿祁,以往你不跟我们出来,大概不晓得这件事。师尊他年年必定会在家宴上醉酒,今年醉得……呃,尤其快些。” 沈祁修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之后,登时哭笑不得。 师尊一头栽下去的刹那,他的心脏几乎下意识地跟着停了一拍,脑海里飞速掠过的念头乱七八糟,以为对方到底怎么了—— 原来仅仅是醉酒而已。 苏蕴习以为常地站起来清清嗓子,代自家师尊向元珩仙君表达歉意,相关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他滔滔不绝道完了歉,便示意沈祁修把师尊交给他:“不打扰掌门和各位师伯的雅兴了,我这就把师尊送回扶月小筑休息。” 沈祁修侧身避开了苏蕴探过来的手,任由许骄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恭谨地垂着眼眸道:“大师兄留下吧,我送师尊回去就好。” 他们的关系更为亲近,苏蕴不好回绝,应允道:“也好。家宴这才刚刚开始,你送完师尊再回来也不迟。” 沈祁修向元珩仙君和各位长老告退,半扶半搀着许骄走上空荡寂静的山路,一颗心毫无由来地咚咚狂跳,险些要跃出胸膛。 师尊的身体紧挨着他的身体,酒香混合着冷香萦绕鼻息。醉了酒的人无法自己动弹,沈祁修想了想,他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踉踉跄跄地拖着师尊走路。 御剑明显是御不起来了,沈祁修叫了许骄几声,眼看他没有什么反应,又回头确认无人跟着,干脆咬了咬牙,低声道:“师尊,得罪了。” 他一打横将许骄抱了起来,搅得他心烦意乱的气息倏而更近了。 从来没有把任何人抱在怀里过的沈祁修,思绪一片空白,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怔怔凝望着他怀中的,师尊的脸。 师尊的身体轻飘飘的,鼻梁很挺,唇形旖旎,柔软的墨色长发缱绻缠绕肩头,腰…… 腰窄得他一只手就能圈住。 那双多情的凤眸安静地闭着,纤密睫毛乖巧下垂,像是蝴蝶脆弱颤动的羽翼,更像引诱撩拨、刺激着他战栗的钩子。 或许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难以名状的感触宛若一道惊雷当空劈下,贯穿了沈祁修的理智,沿着脊椎骨缝钻进大脑,把他牢牢钉死在了原地。 那些他百思不得其解、复杂而陌生的悸动,他在这一刻突然懂了。 他清楚他最近面对师尊时,那种偶尔会出现的错乱感受,代表着什么含义了。 师尊的手臂攀着他的肩,雪色衣衫掩映下的脖颈霜白,借着星光月光,能看到浅淡的血管在微微跳动。 沈祁修一步一步走得极稳,竭尽全力地,克制着俯身在对方颈间狠狠咬上一口的冲动。 那是他原始本能的渴望。他想尝一尝……师尊的血是什么味道。 终于,他没有做任何事,只怀着窥见自己心意的巨大震动,把手中抱着的人完好无损地送回了扶月小筑的床榻上。 此时此地,只有他和师尊两个人在,师尊的确醉了,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冒险再试一次搜魂术,问出师尊几句实话。 但,万一…… 万一师尊察觉到了呢? 大约是要生气的吧。 沈祁修半跪在床前,几经犹豫,小心翼翼地把脸埋在那散落的墨发间,一双明亮的黑眸骤然烧得通红,十指关节因紧握褪尽了血色。 他已习惯了沉沦深渊地狱,从不知何为惧怕,但现在,他很怕师尊下一刻就会醒来。这种惧意来的古怪汹涌,既让他兴奋地止不住发抖,又让他隐隐地为之着迷。 师尊迟早有一天要和他翻脸,要和他形同陌路。他这种绝不可宣之于口、类似想侵吞占有的**,会让他丢掉一切先机。 沈祁修深深呼吸着,思前想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他就亲手摘下师尊的金丹,把师尊关在他的锁魂鼎里,让师尊受到违背诺言的惩罚。 当然,摘金丹有点疼。 他会尽量轻一点。 能不摘自然是最好的,如果师尊一直信守承诺,一直像现在这样襄助他、维护他、在意他的话。 沈祁修保持着虔诚的姿势,在床前跪了良久,久到他缓慢平复了心态,久到他不得不回到广场上去了。 他最后用指腹摩擦过师尊玉雕一样的脸,帮师尊脱下外衣、盖好缎被,悄声说道:“师尊,不到万不得已,我真的不想对你做什么。” “那你也要保证,永远都不能让我失望。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你知道吗,你徒弟对你心怀不轨。 骄骄:……? PS:这暂时还不是心动的信号,只是崽子病娇属性的觉醒。 另:两只都不太正常,不太正常,不太正常,不会依照常理思考问题。 17 信任领域 师尊用过的酒杯 沈祁修回到家宴上不久,偌大的广场中便乱成了一团。 由远及近的脚步迈得张惶仓促,前来通报的弟子嗓音里夹杂着哭腔,几乎是不顾礼节、跌撞摔倒在了主位前方。 “掌门,出事了!” 元珩仙君心底一惊,强压着不悦道:“出了怎样的大事值得你慌成这样?站起来好好回话。” 林清昀的眼皮突突直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猝然袭上心头,他蹭地起身,失声问道:“是不是小九——” “俞师兄他被人杀害了,就在依兰城那边!” 他和那名弟子的声音同时响起,立刻引得满座哗然。 若元珩仙君此时的表情是震怒难当,林清昀的表情便是痛心疾首了。 他根本无法维持掌门首徒应有的沉稳风范,双手死死扣住桌角,竟抢在元珩仙君之前厉声喝道:“被人杀了?被谁?有没有找到尸首?!” “尸首已经送回来了,就停在山门外面。”回话的弟子年纪不大,一想起自己刚刚看见可怕景象,顿时哭道:“林师兄,你不知道俞师兄他死得有多惨!” 林清昀面色青白,猛地一把抓起佩剑,匆匆向元珩仙君抱拳道:“师尊,我去看看小九!” 他甚至没有等到元珩仙君答允,就头也不回地闯了出去。元珩体谅这唯一的弟子和俞九感情甚笃,无意计较林清昀的失态,只板着脸吩咐道:“七师弟随我一同过去,其余的人全部留在这里。” 他的目光沉沉地扫向人群:“家宴继续。” 萧眠应声离席,跟着元珩仙君一道赶往山门之外,留下的众人也没有了玩闹的心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俞师兄被人杀了?他不是前几个月才刚迈入金丹境吗?” “这好端端的,会是谁杀了他?” “杀他的人是何种来路?居然连我太虚剑宗的弟子也敢动。” “我方才瞧见,林师兄的脸色都发青了。” “俞九说是掌门的徒弟,还不如说是林师兄的徒弟呢,林师兄天天带着他,可宝贝他了。” “唉,大过年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眼看弟子们乱成一锅粥,各峰首座互相交换了个凝重的眼神,戒律长老震声喝止道:“都坐下!” “肃静!莫要喧哗!” 由于扶月仙君提前离场,苏蕴这个大师兄不得不代他去约束扶月峰的弟子。沈祁修应和着贺白羽的搭话,低声与他讨论了片刻,慢慢捻起一颗灵果放进嘴里。 厉鬼收尾收得干净利落,每样工具都处理得妥妥帖帖,他不担心有人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他表面冷眼欣赏着林清昀悲痛,思绪却依然沉浸在师尊绸缎一样柔软的发间。 这样分神让他本该有的快慰感大打折扣,不过没关系,沈祁修现在并不在意。 他悄悄拿走了师尊用过赤金酒杯,品尝了杯中残酒的味道,然后珍惜地把杯子藏进怀里,沉甸甸贴在胸口的位置。 上千人参与的家宴不会因为一个弟子的死而停止,但到最后算是潦潦草草地结束了。 林清昀折返回来的时眼眶红肿,强自硬撑着坐完了全程,散席擦肩而过之际,沈祁修开口叫住了他。 他黑亮的眼瞳闪着关切的光彩,诚挚地望着林清昀,问道:“林师兄,俞师兄他……怎么样?” 林清昀勉力摇了摇头,音色嘶哑,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开膛破腹,剜心取丹。小九的左手被齐腕斩了下来——” 他痛苦地回忆着师弟七窍流血、双目圆睁的惨烈死状,忍不住一阵阵地头昏,顿了顿才能说得下去:“我竟不知,他如何惹来了这样的仇家!” 沈祁修瞳孔骤缩:“怎么会这样?!” 他大吃一惊过后,很快就回了神,重重地叹口气,宽慰林清昀道:“事已至此,师兄你要顾惜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太难过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出真凶,查明真相,给俞师兄报仇雪恨。” 林清昀失魂落魄地应着,点头与他告辞,沈祁修幽幽盯着对方的背影,唇角浮起一抹恶劣的笑意。 太虚剑宗的弟子在仙山附近惨遭杀害,这种情况从来也未曾发生过,更遑论这死去的弟子还是无定峰的人。 年关其乐融融的气氛陡然散去,宗门里最近要有的忙了。 沈祁修完全不管旁人要忙些什么,独自穿行过清净的竹林回到住所,给周围布下几层结界,以便祭出锁魂鼎,把嘭嘭拍着鼎身向他抗议的厉鬼放出来。 他的灵台今晚震荡得厉害,厉鬼在锁魂鼎里身不由己地跟着剧烈颠簸,颠得差一点就要吐了。 可惜它是一只鬼,趴在地上干呕了半天,什么东西都没能吐得出来。 厉鬼好不容易缓了缓,抬起头悲愤道:“沈祁修,你今天怎么回事?难道失心疯了不成?!” 往日沈祁修养着它也防着它,它鲜少能感知到沈祁修的情绪起伏,但这次冲击过于激烈,它就是想不受到波及都不行。 沈祁修听它骂骂咧咧,也不见恼怒,反而认真地问道:“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他此刻态度出奇的友善,厉鬼狐疑地瞅着他:“……你问。” “你说,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一个人一直甘愿对我好?”沈祁修想了想,又补充道,“只对我好,不去关心其他的人。” 厉鬼整只鬼都被他问懵了:“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 它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突然产生了一个惊悚的念头,吓得蹬蹬往后退了两步:“你小子……该不会是看上了你那个师尊吧?!” 沈祁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低声自言自语道:“等日后我取了他的金丹,把他关进锁魂鼎里,他会不会不高兴?” 厉鬼瞠目结舌:“你都要杀人取丹了,还管人家高不高兴?”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 沈祁修偏头嗯了一声,神情极度困惑:“这样做……很不合适吗?” 厉鬼实在理解不了沈祁修清奇的思路,一时感到震惊不已,呆呆地站在原地搜肠刮肚,半个有用的字都没能答得上来。 沈祁修沉默着等了一会儿,发现它果然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于是不耐烦地睨了它一眼,把它重新关回了鼎里。 他轻手轻脚地躺在床上,摩挲着指尖的赤金酒杯,听着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一夜无梦。 ******** 次日清晨第一道阳光亮起的时候,许骄浑浑噩噩,抬起了沉重的眼皮,全身上下每一条经脉都酸软不堪。 意识还迷离恍惚尚未回笼,他的理性便先一步拉起了警报。 许骄一手按着发涨的太阳穴,蓦地将身体坐直,在脑海里搜寻系统:“系统,你在不在?” 系统随即弱弱地答复道:【宿主,你总算睡醒了。】 许骄紧蹙着眉,断断续续地回想着前一天发生的事情:“昨天我喝醉了?是谁把我送回这里来的?” 【除了沈祁修,哪还会有别人?】 许骄感觉到系统的状态不对劲,马上追问道:“怎么,我说错了话?” 【没有。你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说,表现得挺正常的。】 系统吞吞吐吐:【但沈祁修……他表现得不正常。】 许骄得知自己没留把柄在沈祁修手上,心中大石落地,倏而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之态。 “沈祁修做了什么?讲给我听听。” 【沈祁修昨天一路把你抱了回来,是用那种、那种……】 系统组织着语言,找了个贴切的形容词:【公主抱的抱法。】 许骄嘴角微微僵了僵:“然后呢?” 【然后他把你放在床上,跪在你的床边……脸就埋在你头发里,来来回回蹭了足有半个时辰。】 系统似是心有余悸:【你不知道他瞧着你的眼神有多凶,吓死人了,像要把你给生吞活剥了似的。】 沈祁修跪在他床边…… 用很凶的眼神看着他…… 还拿脸来回蹭他的头发? 这人是抽了哪门子的风??? 许骄半阖起眼睛,揣测着沈祁修的用意,越想越觉得迷茫,不明白对方怎会做出如此邪乎的举动。 系统犹豫了一阵子,认为有必要重点提醒自家宿主几句:【宿主,我能先了解一下你的性取向,再跟你说后面的话吗?】 许骄再次蓦地警觉,反问道:“你为什么要了解这个?” 【因为在原剧情里,沈祁修男女通吃,后宫多得数都数不清。】 【而且一般文里的男主开后宫,普遍是为了集邮,沈祁修跟他们不一样。他假装付出感情,是为了压榨每一个人身上的价值,保障自己最大限度地得到好处。】 系统怕许骄领悟不了他的暗示,叽里咕噜背了一段原文内容举例,用严肃的口吻总结道:【根据他昨天的行为,我合理怀疑,他对你抱着的正是这种目的。】 许骄咂摸着里沈祁修利用人心的手段,不免啼笑皆非:“你的意思是,沈祁修想把我也收进他的后宫,好让我以后不遗余力地替他卖命?” 【宿主,不排除这个可能,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假如你愿意接受这个设定,和他彻底绑在一张……呸,一条船上,咱们的任务很快就能完成了。】 系统小心试探道:【反正你辛辛苦苦刷好感值,也是要处处帮着他……不如考虑考虑,走这条捷径试试?】 许骄冷笑了一声。 他面上的错愕逐渐褪去,昳丽眉目间覆了一层冰凉寒霜,双肩倚靠进背后鲛丝银线织就的迎枕里,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他似乎在逐字逐句地推敲着什么,思量系统给出的“捷径”是否可行。 系统满怀忐忑地听着他的呼吸,等了又等,正要沉不住气,率先打起退堂鼓时,许骄才终于意味不明地抚了抚手腕。 “小兔崽子。我倒真想看看,他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18 信任领域 可我偏就要试试 在原文描述中,沈祁修这个纸片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一直到故事断节,他名利双收,坐上了太虚剑宗的掌门之位,芸芸众生在他眼里仍然只能分成三类:有用的,没用的,以及该杀的。 他永远能准确判断出身边哪样工具最为顺手,哪个人最容易被他欺骗,擅于以最小的付出换最大的回报,从不吝啬四处留情。 系统的话说得没错,沈祁修红颜蓝颜遍地走,后期还要遇上他命中注定的白月光,对他矢志不渝的后宫多得数也数不清,排着长队等待着陆续出场。 但许骄绝不可能是其中的一员。 他上辈子之所以没有谈过恋爱的原因,一是因为找不到感兴趣的对象,二是他清楚自己骨子里异常偏激的掌控欲会伤人伤己,与其把另一半逼疯,不如不去触碰感情。 且不说他此时顶着沈祁修师尊的名头,单说沈祁修盯了上他,便是踩了不该踩的雷,只要稍不留神,首先被炸得粉身碎骨的那个人,还不一定会是谁。 许骄归整了一番原身冗杂繁多的记忆,梳理他遗漏的种种细节,在他标注为“不重要”的记忆堆里,翻出了有关往年家宴的一段。 他意外地发现,由于宗门给首座们准备的酒水特殊,原身醉酒已经醉成了常态,他歪打正着,反而做了件正确的事。 待头脑彻底恢复清明,摆脱宿醉带来的混沌感,许骄反思着他这段时间犯下的错误,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给沈祁修尝到的甜头也太多了,不知不觉入戏太深,有失职业演员的基本操守。 以至于让这个便宜徒弟生出了完全拿捏他、控制他,将他视为随随便便一阶踏板、一个玩物的念头。 这不是他想要的发展。 往后……不会了。 【宿主,你考虑好了没有?】 【宿主,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你要是实在不同意,咱们就另外再想想别的办法——】 许骄恍若未闻地抚弄着手腕上的朝露,任系统在他脑海中唠叨个不停,提不起半分回应的兴致。 无论是原文内容还是系统的建议,他会参考,却不会无条件相信,他要自己把控应有的节奏。 冽冽冷香无声暗涌,宫室内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直到二宝今天提早一刻钟,叩响了雕刻飞花徽记的殿门。 “仙君,您起了吗?” 许骄淡淡应道:“进来。” 二宝叫他起床的点往往比闹钟还要准时,这是他服侍以来第一次早到。许骄抬起凤眸扫了小侍童一眼,目光落在对方颇显沉重的表情上。 “仙君,掌门请您去无定峰议事。” “何事?” “关于……俞师兄那件事。” 二宝一靠近自家仙君,就感觉到他心情似乎不大好,急忙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压着嗓门回禀道:“您昨日从家宴上离场之后,便有弟子来报,说俞九师兄在依兰城外被人杀害了。现在各位长老都去了无定峰,只差您没去了。” 俞九师兄…… 沈祁修认识的那个俞九? 林清昀除夕前守在山脚下,翘首以盼等待的人正是他。 他怎么会突然被人杀了? 许骄若有所思地凝了凝眉,拂开重帐垂帘走下床榻,紧接着,他迎面对上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瞳。 沈祁修端着晶莹剔透的碗碟,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他的寝殿,唤着他的声调显得既温柔又亲密,透着被予取予求惯坏了的熟稔。 “师尊,弟子今日给您做了——” “阿祁。” 许骄淡声打断了他,“你理应敲完了门,再进为师的房间。” 沈祁修的身形微微一僵,顿时停住了步子,换上恭敬的语气道:“是,师尊。弟子失礼了。” 许骄道:“你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吧,以后不必送了。”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沈祁修,想观察沈祁修头一回遭到他的拒绝之后,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在少年唇角的笑容寸寸凝固、眉宇隐约浮现阴霾的时候,许骄才收敛了疏离漠然的态度,像往常一样弯了弯眼睛,给沈祁修递了个台阶下。 “为师打算尝试着辟谷,所以阿祁不必每日做饭送来了。” 沈祁修怔了怔,温柔的笑意迅速挂回脸上:“师尊,您怎么突然间想起辟谷了?” 二宝在一旁替许骄解释道:“沈师兄,仙君就算不辟谷,这会儿也来不及用早饭了。昨天家宴上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掌门那边正着急催他过去呢。” 元珩仙君把各峰首座召去无定峰,无非是要追查俞九的死因,沈祁修对这点心知肚明。 他马上善解人意道:“师尊既然要去掌门那里,弟子就不耽误您的正事了。您晚间回来以后若是觉得饿了,就再派人叫弟子过来。” 许骄嗯了一声,径自转身迈步离去,没给他留下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沈祁修定定看着师尊冷清的背影,在扶月小筑里满脸阴郁地站了片刻,才将桌案上的羹汤和那副他精心挑选的碗碟一并拿走,丢下了深不见底的山崖。 ******** 许骄一路赶到无定峰,亲眼瞧过俞九的尸首,才知道为何一个普通弟子的死,竟能劳动一众长老亲临齐至。 为了不破坏本就少得可怜的线索,暂且无人帮俞九整理仪表,他那狰狞的死状,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俞九缺了一只左手,七窍污血干涸,搅碎的脏器和着碎骨肉屑翻在外面,眼球暴凸,额头利器所致的黑洞几乎穿脑而过,整片识海支离破碎得不成样子。 许骄立于尸身前方,强忍一阵阵的反胃,回忆着沈祁修在净室中对俞九说过的话。那句温和含笑,斯斯文文的“厚礼”,让他心底弥漫的疑云愈来愈重。 沈祁修和俞九的关系,究竟是他所说的自幼熟识,还是积怨极深? 许骄想了想,把不远处的林清昀叫到身边,问道:“清昀,你师弟的尸首是在哪里找到的?” “小师叔,他的尸首是在依兰城外一片树林中发现的。” 林清昀已为此事奔波了一夜,嗓音喑哑,清隽脸庞尽染疲惫憔悴之态,“师尊和我都怀疑是仇杀……如若没有深仇大恨,断断下不了这样的狠手。” “大概的时辰可推算出来了?” “约莫是在四天前,子时左右。” 许骄一听“树林、子时”这两个关键词,立刻就明白得差不多了。此事十有**和他猜得一样,与沈祁修有关。 在剧情里,沈祁修每次复仇杀人,尤为喜欢挑在月色下的林间动手。 但……还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依兰城和太虚剑宗相距百里,一来一回路程上要耗费不少功夫,沈祁修最近常常在他身边陪着,俞九的死期,正是他们师徒下山去安平镇闲逛的前一晚。 沈祁修头天给他做了夜宵,次日一大早就带着满桌子菜肴踏进扶月小筑,他哪里来的时间和机会,跑到依兰城里要了俞九的命? 元珩仙君见人都到齐了,沉声道:“我今日叫各位师弟师妹过来,不仅是因为宗门死了一个弟子,更为要紧的是,凶手不知何故竟取走了他的金丹。” 萧眠接口道:“俞九是我太虚剑宗的青年俊杰,以他的修为,就算遇到了敌不过的对手,也不至于连丝毫反击都做不到。” “你们看,他身上除了左腕、识海、前胸这三处,并没有其他交战留下的外伤,未免令人奇怪。” 萧眠话音刚落,一名云鬓高绾、出挑端丽的女修越众而出,纤纤玉指扬起霞彩似的微光,没入了俞九的胸膛。 许骄认出那是宗门除他以外的另一位化神境高手,夕照峰的首座,钰锦元君。 微光缓缓流转过一道整齐切割的创口,连钰锦皱起秀美的眉,不忍地婉叹了几声。 她道:“这弟子分明可以选择自爆金丹,与凶手同归于尽,怎会一动不动地任人宰割?” “除非凶手提前封锁了他的灵脉,或是修为高得足以完全压制住他。”萧眠道,“起码要处于元婴境中期,说不准还是你我熟悉的宗主。” 元珩摇了摇头:“莫要胡言。当世元婴境的宗主一共就那么几个,谁会跟他这小小的后辈过不去?” 长老中有人出声猜测:“是不是凌霄宫的人?” 另一位长老反驳道:“凌霄宫虽与我太虚不睦多年,却也没有到这般下作的地步,应该不会是他们做的。” 连钰锦看向元珩:“掌门师兄,这弟子他去依兰城所为何事?最后和他见面的人盘问过了吗?” 元珩难掩愠怒之色,重重地一拂袖袍,林清昀不得不上前几步,代师尊答道:“小九他去了依兰城中的风月楼……玩乐。” 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林清昀只得硬着头皮据实相告:“陪他喝酒的那几个花魁说,他在风月楼一掷千金,流连了好些日子,但在临近除夕时便离开那里,动身返回宗门了。” 萧眠疑道:“一掷千金?谁给他的金银供他挥霍?” 林清昀懊丧地垂着脑袋,握剑的手紧了紧:“弟子……不知道。” 众人前往议事厅一一落座,可惜商议来商议去,到了时过正午,都没能得出个正经的结果。 元珩思忖再三,起身肃容道:“你们可还记得,百年前曾有邪修杀人取丹,用以增补自身的修为?” 这是他最忧心的情况,然而众人纷纷不赞同地摇头:“那些邪修早就被绞杀干净,他们的功法也已经失传了上百年,掌门师兄,您是不是多虑了?” 元珩把许骄叫来仅仅是为了凑数,场中无人指望他发表见解。许骄保持沉默听着师兄师姐们你一言我一语,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细细密密漫上心头。 假如元珩的推断成真,俞九确实是沈祁修杀的,那对方修习这样抄近道的邪门功法,进境岂非一日千里,过不了多久便能赶得上他? 倘若他连修为方面都压不住沈祁修,等那个如今还肯对他虚伪逢迎、千依百顺,实际却在暗中窥觊算计他的少年成长起来,羽翼渐丰,他的赢面就更小了。 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原文里并未提到沈祁修拥有的灵力来路不正,一切都是他的假设和猜疑,但随时可能出现的变数太多了,他拖不起,也犹豫不起,但凡一步行差踏错,等着他的就是追悔莫及。 继续攻略或是斩草除根,许骄想,他必须今天就下个决断。 难以自控的杀机明显占据了上风,惊动了脑海里存在的系统,系统一叠声慌乱地喊道:【宿主,你别冲动!你难道忘了男主消失会触发的未知风险了吗?】 许骄亲眼看完俞九惨痛的前车之鉴,对这种摸不准的威胁感到腻味透了,他逆反之心顿起,冷冷一句嘲讽堵回了系统的劝告:“——是么?我偏要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17 06:00:00~2021-09-20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凡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御御、法佐·塞依、青鱼、某某、阿灯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柚、姬宫桃李 20瓶;二忘Vivian、白白白 15瓶;唐-7 10瓶;咕咕、御御 8瓶;咋又饿了呢 7瓶;归去来兮 6瓶;烦恼离我远一点 5瓶;法佐·塞依 4瓶;50856282、慕玲 3瓶;南栀柳桑 2瓶;Heather、洛洛是猪?吗?、zp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 信任领域 师尊为什么骗我 议事一直进行到傍晚时分方才结束,整个过程中,系统不断地给许骄分析利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得机械音蹭蹭直冒火花。 在第N次卡带宕机重启之后,它发现许骄丝毫不为所动,终于放弃了说服自家宿主的念头,闭上嘴原地躺平不再作声了。 系统大概不会明白,许骄以往审时度势、退步求全的原因,是希望剧情能够相对平稳地转向对他有利的局面。 他愿意花费心思,哄好沈祁修这个还算顺眼的小麻烦,以便高枕无忧地做个闲散仙君。但这不表示他可以容忍事态的走向严重超出他的预期,需要他分分秒秒都记挂着头顶高悬的利刃会在哪一天落下。 许骄原本做好了充分的打算,用足够的耐性和沈祁修慢慢周旋,点滴积累感情,享受同类间你来我往那种微妙的乐子。 可惜目前沈祁修的所作所为给他狠狠敲了一记警钟,他不能等对方反压他一头再自求多福,懒得陪小兔崽子继续玩猜谜游戏了。 不管他选择了哪一条路,面临的风险都是未知的,与其瞻前顾后,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来得痛快。 许骄一边思索,一边起身离开座位,这时元珩仍在反复告诫众人要提高警惕 ,不得掉以轻心。 他已经指派了林清昀全权负责此事,让林清昀即刻着手盘查方圆百里的可疑修士,务必在十日之内找出真凶。 其实就算元珩不做这个安排,林清昀也要主动请缨为俞九的死讨个说法。他当着各峰首座的面对元珩深深施了一礼,掷地有声地保证道:“弟子定当竭尽全力,请师尊放心。” 长老们一道出了议事厅的门,徒步走下无定峰,互相作别后便御剑的御剑,乘坐灵禽的乘坐灵禽,陆续回到各自的住处。 林清昀送完客,迎着夕阳西下的余辉,前往停靠俞九尸首的陡峭断崖。 他怀揣满腹酸楚在断崖上默立了许久,叹息着抬手替师弟合拢了棺盖。 刚刚颓然垂落双臂,他就听见背后有一道清冷的声音唤他:“清昀。” 林清昀先是一愣,然后转头朝去而复返的许骄勉强扯了扯唇角:“小师叔,您怎么又回来了?” 他的小师叔站在山壁交错的风口,一身滚雪轻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那双深邃凤眸不似往日般友善多情,披散的墨发将他冷白的肤色映衬得如同寒霜凝就。 林清昀恍惚有一霎错觉,觉得小师叔此刻看起来,竟然有几分陌生。 他定了定神,再次注目仔细分辩的时候,小师叔脸上的表情却仅仅只是关切——那种师长对后辈的怜爱与关切。 小师叔和颜悦色地走上前,开口安慰他:“清昀,你不要太难过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大部分人处于惊惶愤怒之中,师尊更在意的是凶手杀人取丹的缘故,只有小师叔和沈师弟来开解他,告诉他不要难过。 林清昀苦笑着道:“小师叔和阿祁真不愧是师徒,就连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许骄领会了他的意思,温声道:“身为同门,阿祁关心你是理所应该的。” 他早前试探过沈祁修,明知沈祁修对林清昀抱有隐隐的敌意,此刻跟到这里,不过是为了最后确认一件事情。 “清昀,你今夜便要赶往依兰城追查小九的死因,师叔想问问你,心中有没有什么头绪?” 小师叔一贯不理会宗门琐事,白天在议事厅也始终不发一言,这会儿突然找过来问他问题,林清昀一时有些不解。 他迟疑了下,轻轻摇了摇头。 许骄要从他口中探清沈祁修的底细,循循善诱地提点道:“你早上跟我说,你和掌门都怀疑小九死于仇杀。” “他平时和哪些人结过仇怨,你这个做师兄的,难道会一无所知?” 林清昀声线发闷:“小师叔,不是我一无所知,而是小九结下的那些仇,一来谈不上深仇大恨,二来,其中没人有这个能耐,可以压制得他毫无还击之力。” 许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手放在林清昀肩膀上:“清昀,你既是查案子,就要得把每种可能都好好地想一想。” 林清昀垂着头沉默了半晌,忽而泄气道:“不怕小师叔笑话,小九他被我给宠坏了,心浮气盛,行事乖张,往日得罪过得人不在少数,我实在寻不到值得猜疑的对象。” 许骄微微挑了挑眉:“这么说,和他结过仇的人有很多?” 压在肩上的力道陡然一沉,林清昀倏而想到了什么,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两步:“不敢欺瞒小师叔。宗门除我之外,小九和其他弟子都相处得不太好。” 他忐忑地揣测着小师叔真正的用意:“要从这方面入手根本无法查起,何况这件事……绝不会是宗门弟子做的。” 许骄引导他讲下去:“他和哪些弟子相处得不好?” “数不胜数,他甚至……甚至和阿祁也有过节。” 林清昀总感觉小师叔正是想听他提起这个,犹犹豫豫道:“上次您带着炽霄剑去找我师尊,小九和阿祁还在净室里起了几句争执。” 他口干舌燥地顿了顿,紧接着找补道:“小师叔,我不是在背后嚼阿祁的舌根,那天全怪小九挑衅在先,阿祁不曾与他计较。” 许骄把话题带到了重点,心道沈祁修果然在骗他,面上只做不虞之色。 他刻意放低了语气:“你告诉我,小九为何跟阿祁有过节?” 见林清昀踌躇不语,他声音里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我从前亏欠阿祁良多,如今有心弥补于他,所以才会耐着性子,询问你究竟发生过什么。” “清昀。”许骄冷下眉眼,“我只听实话。” 对方逼问到这个份上,林清昀不敢不答,他几乎立刻联想到,小师叔此番是听闻了什么风声,特地为沈师弟找场子的。 他无法肯定小师叔是不是诈他,低声嗫喏片刻,老老实实道:“别的都是些小事,单有一件……” “大约在沈师弟十二三岁那年,小九和他打过场架,把他推到了山崖下面,摔断了他几根骨头。我也是后来才听旁人说……那天是沈师弟的生辰。” 林清昀含糊其辞地交待完,满脸歉疚地弯下腰身:“小师叔,对不住,是我没管束好小九。他回来以后我马上狠狠训斥了他一顿,并且带着他去向沈师弟登门致歉了。” 如果这都谈不上深仇大恨,世上就没有深仇大恨了。林清昀虽讲得避重就轻,许骄却见惯了世情冷暖,猜也能猜得出前因后果。 俞九践踏过沈祁修的尊严,林清昀知情不报是为帮凶,他因此杀了俞九、记恨林清昀,许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沈祁修能用这样的理由杀俞九,便能用类似的理由杀他这个师尊,毕竟俞九对他的欺辱,相较原身不过是九牛一毛。 可叹他先前还对攻略沈祁修这种人抱有很高期望,试图用那点微末的示好,换取沈祁修一丝善意。 简直是异想天开。 许骄低哼一声,幽幽睨着林清昀:“往后你们师兄弟间要和睦相处,不准无缘无故生出事端。” “你记住,再让我听见有谁为难阿祁,我必会亲自替阿祁讨个公道。” 林清昀闻言,更笃信对方是专程来敲打他的,见小师叔既往不咎,重重地舒口了气:“是,小师叔,我记住了。” “行了,时辰不早,我回扶月峰看看阿祁,你动身去依兰城吧。”许骄目的达成,施恩般放了林清昀一马,“不必送了。” 他说完转头便走,林清昀匆忙施了一礼目送他离去,等许骄的身影消失,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浸出了一身冷汗。 他早该想到小师叔不可能为了公事找他,绕来绕去,原来是要翻陈年旧账。 好在他认错认得及时,否则小师叔较起真来,师尊的面子恐怕都不顶用。 他今日没被小师叔堵在山崖边,替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师弟挨上一顿鞭子,已然算是万幸了。 林清昀兀自后怕的时候,许骄正静静倚靠在朝露化成的座椅上穿行云间,他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着扶手,闭目沉思击杀沈祁修的合适时机。 这一晚,扶月小筑里的明珠照彻长夜,许骄在天际泛白的一刻决心已定,唯独在动手的地点上有些拿不准。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兵行险着,直接封锁沈祁修的住所,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不止沈祁修一个人会使用结界术禁锢空间,他以化神境布下的结界,比沈祁修布下的结界牢固得多。 阵法一旦开启,无人能感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更不会有人相信扶月仙君会在宗门内,加害自己最为心爱的小徒弟。 参考俞九的死状,许骄推断不出沈祁修的真实修为到底是处于元婴期,还是金丹期,他要做好多重准备应付突发状况,计划这件事计划得几近入了迷。 他并不知道沈祁修左等右等得不到他的召见,是来扶月峰的主峰寻过他的。亦不知道沈祁修在云阶上看见了小厨房给他送夜宵的弟子,脸色登时难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师尊,您没有辟谷。” 沈祁修望向远处的宫室,俊美五官在黑暗中微微扭曲着,掌心按紧了胸口沉甸甸的赤金酒杯,直至杯沿割破皮肤也浑然未觉。 他对着黑暗轻声问道:“为什么,要骗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祁:师尊为什么要骗我? 骄骄:彼此彼此.jpg PS:不虐,两个不正常的人虐不起来。(叉腰) 20 信任领域 师尊懒得哄你了 风月楼的空气里萦绕着甜腻的脂粉气息,昼夜不停的靡靡之音直钻进来撩拨耳膜,数名身着清凉、体态婀娜的舞女路过二楼转角的雅座时,皆不加丝毫掩饰,神情露骨地打量着那位看起来和此处格格不入的年轻修士。 她们隔着半透不透的软纱薄帐,朝雅座里的人飞着如丝媚眼,等到对方俊逸的脸颊上浮起一层略显局促的薄怒,再吃吃笑闹着退后散去,脚腕间的金铃随着赤足落地的动作发出一串串脆响。 “那位公子就是传闻中太虚剑宗的首徒吗?他叫什么,林清昀是不是?” “没错没错。哎呀,真真是一表人才,比他那个师弟长得俊俏多了~” “呸,你提他师弟做什么?前阵子我还陪那人喝过酒呢,简直想想都忍不住晦气。” 林清昀于议事结束当夜抵达了依兰城,强忍着不适踏足他此生从不曾踏足过的烟花柳巷,盘问完风月楼中最后和俞九见过面的人,又马不停蹄赶往城郊荒凉的野林内搜集线索。 如此一直折腾到次日申时,他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下榻的客栈里稍作休息,闭上眼睛小憩了片刻。 由于忧思过重、精神倦怠,他很快昏头涨脑地睡了过去。谁料才刚刚睡着没多久,耳边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林师兄,”随他一起查探的弟子隔着门叫他,“您快醒一醒,扶月仙君来了。” 小师叔? 他怎么会突然来了? 林清昀顿时心中一凛,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第一个反应是怀疑小师叔昨天恐吓了他一顿,回头犹嫌气撒得不够,于是找到依兰城要和他接着算账。 他不敢怠慢,慌忙披上外袍,整理了一番仪容,匆匆出门前去迎接。 门外并没有他的小师叔,许骄这会儿已经自顾自躺在了天字号客房的摇椅上,手执一卷玉简,见林清昀疾步而至,懒洋洋地冲对方掀了掀眼皮。 “你师尊让我过来瞧瞧你。” 许骄简短地对林清昀解释道:“你去忙你的事,不用管我。如若遇上实在难缠的麻烦,再到这里寻我出面解决。” 林清昀闻言先是大大松了口气,而后又感到迷惑万分,宗门有那么多长老,师尊怎么可能会指派小师叔出马给他帮忙? 但小师叔吩咐完,立刻向他做了个“退下”的手势,意思就是不愿和他多说了。他只好应道:“是,小师叔。” 他恭恭敬敬地垂着头退了出去,许骄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移到眼前玉简所记载的文字上。 这桩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元珩仙君的确放心不下,故而嘱托了宗门一位长老到依兰城从旁协助林清昀,只不过他嘱托的是夕照峰首座连钰锦——却被许骄半途截了个胡。 他留在扶月小筑内,沈祁修少不得一天到晚缠着他打转,许骄既然不想继续刷好感值了,便懒得耗费心神和便宜徒弟打机锋,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寻个由头躲清净。 原身的结界术修炼得马马虎虎,他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勤加练习,顺道研究一下结界中可以增布的杀阵,力求动手当天一击即中,不给沈祁修任何反抗的余地。 临行之前,他和沈祁修在宫室的回廊底下见了一面,因为少年照旧给他送了他不会再动的桃花羹,用一双温温柔柔的眼睛注视着他。 许骄在那双墨黑瞳仁中,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他以往对上这样的眼神,常常感叹沈祁修长了张格外英俊的脸,线条坚毅,眉目轩昂,极符合他挑剔的审美。 但现在,他只要念起这个人将来会用同样的眼神讨好他乌泱泱的后宫,薄唇微启说出海誓山盟的情话,便觉得腻味都腻味透了,提不起一星半点欣赏的兴趣。 何况沈祁修竟然痴心妄想,试图把他变成后宫团里的一员。 这能忍么? 许骄反正是忍不了。 如今还没到和沈祁修撕破脸的时候,他对沈祁修讲话的语气甚至比平日还要温和:“阿祁,为师都跟你说了要辟谷,你怎么又送饭食过来了?” 沈祁修定定凝望着师尊额间的飞花,那朵飞花的光华趋于柔和,不耀目,亦不闪动,意味着师尊此刻的心情,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么好。 师尊在用一种平静而疏离的态度与他对话、与他相处。 他不明白师尊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疏远他,但他不能戳穿师尊的谎言,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桃花羹,笑着问道:“师尊,您这么早要去哪里?” “清昀在依兰城追查他师弟的死因。”许骄道,“掌门让为师前去关照关照他的情况。” 沈祁修听闻林清昀的名字,眸光忽地一暗,强压着满腹排斥,温声请求道:“那弟子陪着师尊一起去吧。” “你这次就不必去了。宗门大比在即,你留在家里闭关几日,专心修炼。” 许骄忽略了沈祁修显而易见的不满,特意挑了件他无法拒绝的事作为挡箭牌,“为师等着你在揽星台上一举夺魁,给为师争一口气。” 宗门大比期间,正是许骄深思熟虑后,选定对沈祁修发难的最佳时期。 那时各门各派修士齐至,人人往来众多,行迹杂乱,出了乱子值得怀疑的对象不胜枚举。沈祁修连续几天上台对战,一轮一轮比试下来,难免会精疲力竭,他得手的概率也就更大了些。 他扫了沈祁修一眼,有意无意地和沈祁修探讨关于俞九的话题:“说起俞九那孩子,不知是谁与他有这般难解的仇怨,竟挑在年节里取了他的性命。” “你要送给他的礼物,他也收不到了。”许骄颇为遗憾地感叹道,“阿祁和他关系要好,想来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吧。” 沈祁修在净室里当着外人的面对俞九说过这样的话,早就做好了被人盘问的打算,他神色沉痛地摇了摇头:“是,师尊。” “弟子先前得了一块元精石,本是要用它炼制成法器送给俞师兄,做为他迈入金丹境的贺礼。谁知法器才刚炼制了一半,他就发生了这种意外。” 沈祁修口中的元精石是修真界中数量稀少的灵石,因市面上不怎么常见,往往千金难求。以这种材质炼制成法器随身携带,据说能够调和阴阳,趋吉避凶,确实是份用了心思的厚礼。 许骄不由得暗自冷笑,一份炼制到半途、尚来不及送出的礼物,远比一百句辩解来得令人信服,沈祁修行事当真谨慎,注重每处微小的细节,反侦查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师徒两人各怀心事,并肩走下重重云阶,直至山门之外。 沈祁修目送着师尊离去,待对方御起朝露头也不回地消失,温柔笑意终于冻结成冰,僵冷在了脸上。 他当即折返自己的住所,一路将指骨攥得格格打颤。 厉鬼被噗通一声摔落在地,它及时看清了沈祁修黑得吓人的脸色,把差点冲口而出的叫骂死死吞进了肚子。 “……你怎么了?” “师尊在躲着我,不愿理会我。” 沈祁修眉宇间凝着浓浓的不解与阴郁:“为什么?” 厉鬼还当出了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听完沈祁修懊恼的原因,提到嗓子眼的心悠悠放了下来:“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们之间的事我可不清楚。” 它一屁股蹲好,幸灾乐祸地随口判断道:“你那个师尊好像挺聪明的。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发现你对他乌七八糟的心思了?” 师尊从昨天早上开始,表现得就和以往不同,但家宴当夜他分明醉得厉害,整个人完全处于不清醒的状态,没道理察觉徒弟种种僭越的举动。 沈祁修沉吟良久,斩钉截铁道:“不会。” 让他烦躁的不止是师尊的反常,还有另一样缘由。那样缘由好似在他胸腔里塞了一把烈烈燃烧着的邪火,灼得他心口无处不烫。 他自上而下睨着厉鬼,吐字沉沉:“你知道我师尊眼下去了哪里么?” “他去了依兰城,去找……林清昀。” 说这话时,沈祁修的音量不高,然而搭在炽霄剑上的手背却青筋毕现,眼神好似一只穷凶极恶的野兽,急切地渴盼着择人而噬。 厉鬼眼瞅着他周身杀意节节攀升,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努力往后蹭了蹭,和他拉开些许距离。 “你、你想干什么?” 沈祁修说出的话果然和它预料的相差无几:“去把林清昀杀了。” 厉鬼倒抽一口凉气:“你确定么?林清昀是元珩仙君唯一的弟子,太虚剑宗的下一任掌门,他死,比俞九死要严重得多……到时候元珩仙君肯定会插手这件事的。” 它绞尽脑汁找着借口,希望沈祁修再慎重考虑考虑:“而且林清昀去依兰城就是为了这件查案子,有好多人和他同行,现下你师尊都去了……” “你不是不计后果的人,何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那么大的风险?” “要冒风险的不是我。”沈祁修森然地盯着它:“师尊跟着,我不方便出面,所以你代我去。” “我去?”厉鬼不敢置信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一只鬼去吗?那你呢?” “我在依兰城外寻一处地方,等着你的消息。” 沈祁修理顺了思绪,冷静地交待道:“林清昀进入元婴期的时间不长,不是你的对手。你挑个我师尊不在场的时候,杀了他轻而易举。” “鬼物所为,宗门查不到我身上。” “那、那林清昀的金丹怎么办?你不在近旁尽快吸收灵气的话,他的金丹就没有什么作用了。”厉鬼犹犹豫豫道,“你不是还等着拿他这枚金丹突破元婴境吗?” 沈祁修俯身压迫的阴影笼罩在它头顶,字字句句不容转圜:“宗门大比之后,前三甲进入忘川秘境,届时机遇重重,我不急着现在突破元婴。” “我不要林清昀的金丹,我要的是他的命。” 厉鬼见沈祁修不肯妥协,咬牙做着最后的抗争:“你师尊和林清昀在一起,他是化神境,我奈何不了他……万一,我找不到杀林清昀的机会怎么办?” 沈祁修道:“三日之内,你若找不到杀他的机会,就做好在锁魂鼎里神魂俱灭的准备。” 厉鬼被他无情的声调惊得鬼气滚荡,一蹦三尺高:“沈祁修,你小子不能这么没有良心!” “我这两年好歹帮了你不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发我去送死?” 沈祁修低声嗤道:“你如果连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办不到,我为何还要留你?” 他言尽于此,没耐心听厉鬼跟他苦苦争论,扬手封死了锁魂鼎的出口。 竹林周围的禁制一一布下,沈祁修离开太虚山前,专程去找了一趟贺白羽,透漏给他自己即将闭关的消息,借他的口营造出闭门谢客的假象,然后悄然转至僻静无人处,隔着幽深树影,望了一眼扶月小筑的殿门。 炽霄剑绯红如血的光芒在他掌心瞬息暴涨,朝依兰城的方位冲天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增加个作话~ 主角不会滥杀无辜,不会滥杀无辜,不会滥杀无辜,不然故事后面的情节就进行不下去了,崽和骄骄“负负得正”。 目前崽没有动过其他人,只反杀过威胁到自己的、确实有仇的以及主动找上门的麻烦。 PS,看来大家还都挺喜欢小林师兄(?)小林:谢谢谢谢.jpg 21 信任领域 徒弟有几张底牌 已近四更,寒夜寂寂。 巷口那株碧色梅花的花枝上凝结了一层清浅的白霜,街道两侧早就空无一人,许骄终于从漫长的入定中睁开双眼,纳气吐息片刻,缓缓归聚心神。 他当前所在的天字号客房里点着最上等的银骨碳,紧紧合拢的檀木雕窗隔绝了外界的风声酷寒。许骄计算着时辰,磨磨蹭蹭地走下卧榻,鼓起勇气移至窗边,推窗探手试了试外面的温度,又快速把手重新缩了回来。 这两天林清昀忙于盘查依兰城过往的修士,几乎脚不沾地,分不出空余时间打扰他。许骄也正好乐得清闲,只管心无旁骛地钻研结界奥妙、推演阵法玄机,日日捧着一册玉简废寝忘食。 待到此夜,他总算得了几分融会贯通的领悟,有必要出门演练一番了。 在临出门前,他先是习惯性地拿起储物空间里沈祁修送的黑狐大氅,想了想再蹙眉将它放下,另寻了件原身往常用来御寒的流云纹样衣衫换上。 他以一根素银簪松松挽起墨发,借着漫天星光独自踏出了客栈。 身上的衣物看似轻薄,实际却是由特殊的材质织就,水火不侵,万邪退避,袍角云纹起伏间涌动着融融暖意。许骄一路把玩着巷口随手折来的梅花,走近俞九毙命的那片树林,在树林深处停下了脚步。 他实在发自内心地赞叹着,沈祁修确实挺会挑地方的。 这地界紧临一座荒凉野山,密集生长着每逢冬日叶片便会愈发繁茂的栾桑树。此时厚重树冠在天幕下延伸铺展,牢牢遮蔽了如水月华,伴随着几声若有若无的夜枭嘶啼,简直跟恐怖片拍摄现场没有什么两样。 许骄左右环顾,发现周围连半个鬼影子都瞧不见,很是寂寥隐蔽,甚合他的心意。 他选在一棵老树下盘膝打坐,排布杀阵认真检验自己的学习成果,但一错眼一抬眸的功夫,他突然留意到迎面的山崖上方,好像有簇簇微弱的蓝色火苗正不断地闪烁着。 那些火苗如同在表达某种讯息,可惜它们来不及升空把消息传递出去,就被静止幽闭的屏障阻断了挣扎,哀哀戚戚地消逝殆尽,直至泯灭无踪。 许骄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火苗颇为眼熟,待偏头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后,他陡然面色剧变,噌地一声自原地飞身而起。 眼熟? 不眼熟才怪了! 那明显是太虚剑宗的嫡传弟子在受到生命威胁时发出的求救讯号,一样的蓝色焰火苏蕴跟贺白羽每人身上携带的都有,他前段日子心血来潮,把欠沈祁修的那枚也一并补给了他。 而现在依兰城中带队的嫡传弟子,只有林清昀一个! 许骄当下不敢大意,一边疾速朝对面的山崖赶去,一边窝着满肚子火咒骂连连。 林清昀这个点儿不待在客栈休息,钻进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里做什么?! 又是什么人吃饱了撑的,要蹲守在这里截杀他?! 放在别的境况下,许骄压根懒得管这等闲事,他对林清昀的感觉甚至谈不上喜欢或者厌恶,因为在他看来,林清昀的角色和行走的NPC没有太大区别。 但这次,是他主动请缨跟着林清昀到依兰城的,决没有漠然旁观,让元珩唯一的弟子在他眼皮底下出事的道理。 假如林清昀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回去如何向元珩交待? 难不成告诉元珩,他信誓旦旦说自己要来帮忙,结果忙没帮成,反倒把人家的徒弟给搞没了?! 许骄怒意翻涌,与他灵识相通的朝露腾地化作雪亮银鞭,凛凛寒芒揳裹着萧杀劲风,几息间便移至讯号浮现的所在。 他一眼看见了结界中和厉鬼缠斗的林清昀,手起鞭落,把笼罩在林清昀头顶的禁制抽了个稀碎。 林清昀此刻的样子相当惨烈,浑身浴血,发束凌乱,护体的至宝破裂了七七八八。若非他作为太虚剑宗的首徒,说到底总有几把刷子,恐怕撑不到许骄来救他,早一缕亡魂都剩不下了。 厉鬼锋利的指爪在他肩背上留下了道道深浅不一的创口,林清昀紧咬着牙关以命相搏,奈何他的修为终究跟对方差着境界,奋力拖到眼下,已然无计可施。 林清昀自有林清昀的心气,他绝不肯就此向鬼物低头,正抱了破釜沉舟的念头燃烧着本命真元,打算自爆金丹和厉鬼同归于尽。 他刚刚咳了口血,喘息着凝聚最后一击,耳畔忽然响起了一声撼动天地的轰鸣。 那困着他的结界在轰鸣之下分崩离析,一条熟悉的银鞭淬满电光从天而降。 鞭声扫荡之处,山石塌陷、草木摧折,他身侧纠缠的厉鬼亦被那条银鞭狠狠抽了个大跟头,尖啸翻滚着摔出几丈远,重重砸落在地面上。 林清昀定睛看清来人,登时眼眶一热,颤着嗓音脱口喊道:“——小师叔!” 许骄晚来一步就险些要带这倒霉孩子的尸首去跟元珩交差,听他这般哭唧唧地喊小师叔越发来气。 他强忍着上前踹林清昀一脚的冲动,厉声斥道:“半夜三更,谁让你跑到这里来的?!” “给我一边儿老实站着去!等我回来跟你算账!” 他墨发松散,扬起的发丝将额间飞花映衬得湛湛生辉,衣不沾尘,眉目冷冽,嘴上虽在训林清昀,却不忘递了道灵力让对方疗伤。 林清昀对小师叔的手段一万个放心,当即红着眼眶把解释的话憋了回去,乖乖依言运起灵力,清理伤口中残余的鬼气。 许骄在他近旁布了道新学会的护身阵法,确保他足够安全,便手执银鞭杀气腾腾,直追着仓皇逃窜的厉鬼离去了。 翻飞鞭影缠得密不透风,许骄认得出,眼前所见是一只实打实的鬼物。他干脆利落地截断了厉鬼所有能够遁逃的方位,揣摩着脑海中不成型亦不清晰的疑惑。 为什么,此地会出现鬼物? 莫非他猜错了,俞九的死其实是鬼物所为,和沈祁修并没有关系? 还是沈祁修本就和鬼物牵扯在一起?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这便宜徒弟到底隐瞒了多少秘密,到底有多少张尚未打出来的底牌! 厉鬼明知它不是许骄的对手,从许骄现身的一刻,它便牟足了力气加速奔逃。 但许骄比它速度更快,白皙指节掌控着追魂夺命的银鞭,每一击都带着千钧之力,丝毫余地不留。 他充满戾气的眼神落在厉鬼身上,活脱脱一副煞神的模样。 在沈祁修那晚灵台动荡的过程中,厉鬼曾模模糊糊地窥见过沈祁修的念头,那小子认为他师尊看起来“脆弱、易碎”,仿佛被人轻轻一碰就会损毁。 厉鬼恨不得吼上一句:亏沈祁修想得出来! 它身后这个杀机四溢的人,和脆弱、易碎,搭得上半点边吗?! 厉鬼几乎快要抱头痛哭了,无论它往哪边逃,都逃不过呼啸侵袭的鞭声,化神期的威压铺天盖地,彻底把它逼至死角,禁锢了它的一举一动。 胜负毫无悬念,尘埃落定之后,许骄慢悠悠地俯身向下,用银鞭质感冰凉的握柄抬了抬厉鬼的下巴。 “怎么,你不跑了?” 他居高临下注视着厉鬼,过了半晌,竟然对厉鬼笑了笑。 厉鬼被他笑得浑身发麻,恍惚感觉这样恶劣的笑意似曾相识,然而它顾不得思考,许骄很快分辩出了它元婴中期的修为,盯着它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一般修士碰上鬼物,应该果断斩杀才对,怎会问出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厉鬼毛骨悚然地闪避着许骄的目光,近乎怀疑这人已经猜到了沈祁修头上。 契约加身,它无法背叛沈祁修,况且锁魂鼎磨灭鬼物是什么光景,它想一想都禁不住哆嗦。 厉鬼硬着头皮桀桀道:“仙君的意思,我听不明白。” 这就是不愿意承认了。 许骄闻言轻轻笑了笑,居然耐下性子和它聊起天来:“本座不曾对你自报家门,你为何开口就叫本座仙君?” “难道你从前……见过本座么?”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厉鬼摸不透他的意图,深陷的眼球转动几圈,最终定格在他额间的飞花上。 “扶月飞花,鼎鼎大名,一望即知。” 许骄拖长尾音哦了一声,微微扬眉道:“上一个死在这里的太虚弟子,是不是你杀的?” 厉鬼此时绝望透顶,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是又怎样?!” 许骄仍笑吟吟地:“你为什么杀他?” 厉鬼梗着脖子道:“鬼物杀人,不需要理由。” “那你取他的金丹,也没有理由吗?” 厉鬼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许骄眸色蓦地一暗,似笑非笑地瞧着它,纤细指尖顺着它的内府缓慢压下:“你说的不像实话。” 厉鬼顶着内府撕裂的苦楚,尖利地咳喘道:“请仙君给个痛快,不必多言了!” 它的修为在那双漂亮的手中急剧流逝,元婴跌落金丹,金丹跌落筑基,直到许骄觉得它从今往后翻不出风浪,加之顾念着要和沈祁修继续扮演一段时间的模范师徒,才施施然收了压制它的力道。 他在心底权衡着今日之事的利弊。 林清昀庇护俞九,没能及时阻拦他仗势欺人的行径,有错归有错,可不至于错到非要偿条命给沈祁修的地步。 倘若真是沈祁修派了这个鬼物过来,林清昀受完这场还债的重伤,他们两个的恩怨便算是了了。 那他该作何反应,引沈祁修打出下一张牌呢? 许骄心念一转,双肩懒洋洋地倚靠在背后山壁上,假做分神沉思状,给厉鬼留了个逃命的空档。 厉鬼果然瞅准时机,用最后一丁点儿残余的鬼息掐了个诀,拼着根基俱损,嗖地化为一团黑云,从他面前消散得了无痕迹。 它狼狈逃走后,银鞭恢复玉蛇的形态缠回手腕,许骄站在鬼影消散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路返回安顿林清昀去了。 山野浓浓雾霭萦绕的林间,沈祁修静静目睹着今夜发生的一切,亲眼看见了他从没有了解过的、师尊的另一面。 他的师尊在为林清昀急迫,在为林清昀出头,在为林清昀和他对立,和他划开了一道鲜明的分水岭。 师尊扶起了林清昀,允准他一道坐了朝露,替他执鞭的手贴着他的胸口,似乎正温柔地帮他疗伤。 劫后余生的厉鬼伏在沈祁修身边,奄奄一息道:“你看清楚了吧……扶月仙君他不像你以为的那样简单……他根本就不是个善茬。” “你要是对他下不去狠心,哪天他一定会先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厉鬼断断续续劝着:“沈祁修,你要把这些年苦苦筹谋做的准备,全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吗?” “你现在不如清醒地想一想……你的好师尊方才问我,是谁派我来的,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问起这个?” 沈祁修垂下眼眸,摩挲着炽霄剑的剑穗,脸上的表情辨不出喜怒,始终沉默着。 直到天完全亮透了,他肩膀覆盖的那层薄霜被树梢滴落的露水打湿,爬进锁魂鼎里休养的厉鬼才听见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等到宗门大比吧。” 厉鬼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吃力地着从鼎里探出头:“……宗门大比?” 沈祁修斯斯文文地笑着,语气像以往一样冷峻平静,好似他这短短几天的悸动已不复存在,变回了那个不受外物影响动摇的少年。 他想象着师尊不得不永远留在锁魂鼎里陪伴他的样子,说:“等宗门大比开始,各派修士齐至,出了乱子最容易蒙混过关的时候。” “我再对师尊……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骄骄: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 谢谢大家的支持,下章入V,请继续支持正版哦!么么么! 完结文【神君他悄悄喜欢本座】 ·两个预收,文案在下 答应我轻轻放进收藏篮子好么 预收1:《娇软兔兔喂养手册》 大概是,一只小可怜兔兔想给自己找个饲养员,结果努力选到的“那个看起来最帅又最厉害的人”竟然是精怪管理总局掌权执法者的故事。 * 三年前,A星精怪管理总局换了新的掌权者。 这位掌权者雷厉风行,胆敢四处为祸的精怪们很快就在他的铁腕下几乎被猎杀殆尽。 精怪中本就弱小的种族愈发得不到生存资源, 只能努力撒娇卖萌,向更为强大的人类寻求庇护。 小兔子楚愿现在就正蹲在一个人类的家门口给自己打气。 深呼吸,深呼吸…… 愿愿,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他等的人脚步声越来越近,楚愿将一双毛茸茸的长耳朵垂得服服帖帖,堆起满脸讨好的微笑。 “先生,你、你可以养我吗?” 刚猎杀完精怪回家的顾时:……? ·顾时(攻)×楚愿(受) ·受是盖脸猫猫兔+垂耳兔的混血 ·攻是负责猎杀精怪的最强执法者 · · · 预收2:《穿成黑化大佬的黑月光》 谢以寒重生了。 上辈子,他死在自己孤傲冷清的师尊宫琼霜手里,被他一剑震碎了心脉。 可笑的是,他直到临死之前才明白过来,被他奉若神明的师尊早就知道他是仙体魔胎,之所以收了他做唯一的弟子,不过是想在他魔血复苏前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来个万无一失的斩草除根。 重生的谢以寒望着那个谪仙般的男子,忆起前尘往事,薄唇轻启,吐字森凉:很好,好极了。 从此斩情丝,断执念,终有一日,他将身着白衣的宫琼霜逼至墙角,用手指挑起了他的下巴。 “师尊,你一心想杀了我,怎么还好意思掉眼泪?” 宫琼霜将自己缩成个团,一边抱头痛哭一边在心中咆哮:“我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TM不是你师尊啊!!!” ·攻重生,受穿书, ·狂撒狗血的小甜饼,1V1 ·恋爱脑狂躁攻*黑莲花绿茶受 22 信任领域 入V三合一 【入V一更】 沈祁修眼中, 正被他师尊“温柔”相待的林清昀,坐在朝露蓬松的软垫上如坐针毡,两条胳膊拘谨地拢着膝盖, 大气都不敢多呼出一口。 小师叔虽是在为他疗伤, 可脸色显然阴郁得吓人,周身气压极低, 半句话也不同他多说。而他自小到大, 若在宗门里会怕什么人, 就只有眼前的小师叔了。现下和他这么贴近的坐在一起,林清昀紧绷着每一根神经,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开口解释点什么。 师尊把他当做下一任掌门培养,对他寄予厚望,是以鲜少假以辞色,连同其他师叔师伯跟他交谈时,都或多或少带着几分客气……唯有小师叔从不。他开心了,就对人笑吟吟的, 不开心了,耍起性子全无章法, 谁来都不肯买账。 这位扶月仙君出名的, 除了他昳丽无双的容貌,就是他暴躁且混不讲理的脾气,一言不合挥鞭子抽人是常有的事,偏偏宗门上下都护着他,更偏偏, 他本身也有跋扈的资本。 据传闻说他从前种种出格的行径皆是因心魔作祟所致,林清昀也觉得小师叔心魔尽除后,显得越来越温和可亲, 包括前两天把他堵在断崖上,不过也就口头警告,吓唬了他几句,没有真的给他下不来台。 他不认为小师叔是顾及师尊的面子、顾及他是下一任掌门的面子,才对他手下留情的,那仅仅是因为,小师叔原本就没打算拿他怎么样。 那……今天呢? 林清昀满心忐忑、如芒刺在背的时候,许骄探过他的经脉,估摸着他的身体没有太大问题了,便径自收回了扣在对方腕间的手,朝后仰倒倚在了靠枕上,墨发松松散散地垂在肩侧。 那根他喜欢的素银簪早不知在打斗中掉落到了何处,他懒得再折返回去找了。 林清昀偷眼看了看他,弱弱地唤了一声:“小师叔……” 他咬了咬唇,眼圈发红:“小师叔,我错了。” 许骄冷冷道:“闭嘴。” “小师叔,我真的知道错了。” 许骄不惜得搭理他。 要不是元珩对他掏心掏肺的好,他犯得着管林清昀的死活么?这下完了,他这个心心念念出来躲清净的人,一直到林清昀回宗门之前,都得跟着他寸步不离,保证他不出岔子了。 身边的林清昀求不到他的谅解,像是有点想哭,又怕哭出声惹他厌烦,抿着唇拼命地忍着,一双眼睛红得跟小白兔似的。 他五官清隽,是不文弱却有些许秀气的长相,和沈祁修带着攻伐气息的线条轮廓完全不同。许骄别开目光,无不遗憾地想着,也不知沈祁修有没有哭过,他红起眼圈来会是什么样子?大约是不会有见到的机会了。 怎么人家的徒弟一个个都是乖巧宝宝,他家徒弟就是披着羊羔毛的小狼崽子? 说沈祁修是小狼崽子都算抬举他了,狼崽子可没有他那么大的杀伤力。 两人到了客栈时,天已将亮未亮,许骄折腾了大半夜,预备直接回他的天字号客房补眠,不料林清昀一步不落跟在他后头,在他迈进房门之前,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赖上我了不成?”许骄被他的举动气得几欲发笑,“松手。” 林清昀松开了手,觑着小师叔没有要赶人的意思,高高悬着一颗心随他进了房间,而后马上单膝跪地,抬起眼睛愣愣地瞧着他。 许骄不由得眉头一跳。 这是宗门弟子对师长很正式、很郑重的礼节了,他不是林清昀的师尊,林清昀不需要这样拜他。但要谢他今晚的救命之恩,倒也能说得过去。 他内心还是现代人的思想,不习惯这些繁文缛节,许骄没有伸手去扶林清昀,侧身往旁边避了避,淡声道:“我是你的师叔,护佑你是份内之事,你不必谢我。” 林清昀摇了摇头。 “小师叔……您说、您说……” 他的手指不安地绞动着袖口,踌躇道:“您说要回来与我算账的。” 许骄当时怒火冲头,随口一提罢了,没那个闲情逸致替元珩管教徒弟。何况元珩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多宝贝林清昀呢,他受了这样一场重伤,元珩心疼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舍得罚他。 许骄道:“一句气话而已,当不得真,你回去好好休息养伤吧。” 林清昀眼泪汪汪地跪着不动,大有一副许骄不原谅他,他就不起来的架势。 僵持片刻,许骄饮了口桌案上的冷茶,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我且问你。”他道,“如果今天不是我碰巧撞上,你待如何?” 林清昀不假思索道:“自爆金丹,把那鬼物的命一并留下,为苍生除害。” “好志气。”许骄打量着他,“有没有想过你出了事,我怎么向你师尊交代?有没有想过你师尊这么多年为了栽培你,任凭多少根骨奇佳弟子都不肯收?” “师门教你胸怀天下,不是让你莽撞逞强,争勇斗狠的。你是掌门座下首徒,太虚所有弟子的大师兄,用你的命去换一只鬼物的命,是为愚蠢。” 林清昀委屈道:“小师叔,我不是这样想的。我是被那鬼物骗过去的,我——” 许骄打断道:“如此更蠢。” “……” 林清昀被他这种不留情面的话训得耳根发烫,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丧丧地耷拉着脑袋。 许骄看他快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了,才继续道:“要做牺牲,首先考虑好你的牺牲能换来什么,换来的东西值不值得。值得,便是大义,不值得,便是不知所谓。” “是,小师叔。”林清昀垂着眸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怀瑾知错、受教了。” 怀瑾是林清昀的字,他用这样的自称,是真心把小师叔当做可以信赖托付的师长。 宗门弟子大多在十五岁上由自家师尊赐字,苏蕴跟贺白羽的字是元珩帮忙取的,独独沈祁修没有。可见他师尊多么的不待见他。 除了本名,唯有许骄知晓,沈祁修的乳名唤做“崽崽”,这两个字念出来,很容易让人浮想到某种毛茸茸的、可爱软糯的小动物,与沈祁修这般阴鸷冷硬的人几乎毫无关联。 “即知错了,往后不犯就是。”许骄收回神思,看了林清昀一眼,“还不起来?” 林清昀这才依照他的吩咐起身,顿了顿,问道:“小师叔,那只鬼物呢?” “神魂俱灭了。”许骄不会告诉林清昀他没有赶尽杀绝,只废了厉鬼的修为,试探他是否误会了沈祁修,等着沈祁修出做下一步动作。 “你师弟同样折在那只鬼物手上,如今大仇得报,你该安心了。”许骄略微放柔了语气,“还有,那鬼物是因一时兴起取了他的金丹,并未修炼什么邪门的功法。” 林清昀面上痛楚之色一闪而过,他没有追根究底。就如同厉鬼说的,鬼物杀人,谈何理由?想来小九是落单之际正好撞上那只厉鬼,这才不幸遭了难。 他说:“小师叔,鬼物所言不可尽信,我们是不是应该在依兰城再多留几日,查一查有没有其他的漏网之鱼?” 元珩行事审慎,他教出的徒弟和他如出一辙,许骄颔首道:“这是自然的。” 他始终无法断定,厉鬼与沈祁修究竟牵扯几何:“你说那鬼物骗你过去,是怎么回事?” 林清昀如实道:“我这两天遍寻不到线索,入夜时分总是睡不着觉,就又去了那片树林。刚到那里不久,我便察觉山崖上似乎有响动,于是循着声音往前追查,谁知那鬼物正是以此为饵,故意引我过去。” 他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师叔,您是去那里做什么的?” 许骄眼皮都不抬一下:“散步。” 林清昀:“……” 他小师叔每至冬日,能不出门则不出门,这深更半夜天寒露重的,他去荒郊野岭里散步算哪门子的兴致? 许骄不给林清昀质疑的机会,道:“好了,你退下吧。最近出门做事的时候,叫上我与你同去。” 他明摆着下了逐客令,林清昀不能厚着脸皮久留,行完礼就要退下。他人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小师叔又唤了他一声。 “我看见你的护身玉碎了。”许骄丢给林清昀一样物件,林清昀接了捧在手心,发现是一块儿通体温润的琅琊灵玉,触感微暖,密密实实地刻着阵纹。 “先带着。我的这里的东西不如你师尊的,回头让你师尊另寻一块儿给你。” 许骄表面装作大度,实际上心疼得快要滴血了。如果没有连续出了家宴和俞九这两件事,这块儿玉本该是沈祁修年初一早上的拜年礼物。 他亲手封进去的灵力,亲手纂刻下的阵纹,捣鼓足足小半个月方得完工。 林清昀捧着琅琊玉,神色大为感动:“小师叔的东西,当然是极好的。” 以他的身份,库房里有什么至宝自是紧着他先挑,太虚剑宗的其中一件神器就在他的身上,是他的本命佩剑“鹤守”。 纵使这般,林清昀仍觉得这块儿玉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小师叔竟这么轻易地送给了他。 许骄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少磨磨唧唧地招人烦,然而林清昀鼓足了勇气有话要讲,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了。 他说:“小师叔,您上次问我,有关小九和阿祁的过节。” “管束不住小九是我的错,我这个做师兄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替他向阿祁道歉。可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帮小九隐瞒,不把那些事上报宗门的。” 林清昀不想让小师叔误解他,诚恳道:“您生了心魔的那些年莫名地厌憎阿祁,我师尊想去劝您几句,尚且怕您听了会大发脾气,旁人更不敢到您面前找不痛快。” “扶月峰的三个师弟里,苏师弟不管闲事,贺师弟人微言轻,阿祁哪怕有天大的委屈也只得自己受着,没有别的法子,没人会帮他出头。我上不上报宗门……结果都是一样的。” 林清昀说的很对,沈祁修过得确实很惨。但导致他那么惨的源头是原来的那个扶月仙君。 许骄能够理解他黑化的心路历程,甚至欣赏他以怨报怨的做法,却不甘愿平白无故地背了这个锅,代替原身迎来沈祁修的疯狂报复。 他之前努力尝试温暖沈祁修、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了,可惜沈祁修长歪的程度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许骄就算硬掰,也不可能把这个便宜徒弟给掰回来,而且一个防不住,就得着了他的道。 实在是糟心。 林清昀见小师叔垂眸不语,上前两步道:“小师叔,小九他现在已然不在了。倘若阿祁因此生了心结,等回到宗门以后,我亲自去找他,向他负荆赔罪。” 许骄从思绪里回过神,再次摆手示意林清昀退下:“不用了,你有这份儿心是好的。时隔多年,阿祁他……不会计较。” * 【入V二更】 林清昀相信小师叔的话,他同样认为沈师弟是个秉性纯善、温文守礼的人,不会抓着幼时这些陈年旧事不放。 他想了想,总结说:“小师叔如今待阿祁那么好,阿祁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许骄笑道:“阿祁受过的苦,我今后会尽心尽力地弥补他的。” 一行人在依兰城继续盘桓了三五日,待林清昀几经搜寻,未发觉出别的不妥,便回禀过小师叔,即刻返回太虚剑宗,向元珩仙君复命。 许骄本来以为沈祁修听闻他回来的消息,也许会等在山门之外迎接他,但直到他把林清昀全须全尾地送到元珩面前,和元珩一一复述了事情的始末经过,都没有看见沈祁修的半点踪影。 元珩得知竟是鬼物出没伤人,果然大发雷霆,好在那鬼物已在许骄手中伏诛,没闹出更大的乱子来,他发完了火,这件事便就此定案,揭过不提了。 他第一时间带着林清昀进了净室,确认他的宝贝徒弟没有什么大碍,灵力平稳,识海清明,休养一段日子身体就能彻底恢复,总算放下了心。 从净室出来后,他欣慰地用“我们骄骄长大了”的眼神望着坐在他主位上喝茶的小师弟,赞道:“骄骄,这次多亏让你跟了去,否则清昀若有个闪失,师兄后悔都来不及。” 许骄把茶盏搁回桌案上,和元珩玩笑道:“师兄这话说得倒像是在谢我似的,我既然跟着清昀,就会帮你看顾好他,应当应分,不足挂齿。” 元珩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自责道:“年前你告诉我秘境碎片内出现了鬼域之物,师兄还怪你胡闹。现在看来,是师兄误会你了,你莫要生师兄的气。” 许骄笑得眉眼弯弯:“我哪里能生师兄的气,师兄言重了。” 元珩沉思了半晌,无不忧虑道:“只怕沧溟鬼域有了动荡,所以才导致一部分鬼物出逃作乱。等到宗门大比结束,师兄会通知各大宗主一并前往血海,加固海底牢狱的封印。” 眼下距离宗门大比尚有些时日,此事容后再议不迟,元珩问许骄:“说起这个,你当夜怎会那么凑巧跟清昀去了同一处?清昀是为了追查线索,你是去做什么的?” “……我去散步。” 这师徒俩问得问题差不多,许骄撒谎都用不着打草稿,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有一件道袍好久没有穿着出门,那天一时兴起,便想试试它的保暖功效还在不在,走着走着就走进山林里去了。” 元珩先是一愣,转而念起小师弟经常想到一出是一出,当即不疑有它,只笑着骂道:“你这稀奇古怪的性子也能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师兄这次都不知该夸你,还是该骂你。” 至此要交待的事情基本交待完了,许骄着急回去瞧瞧沈祁修的动静,不欲在无定峰多留,于是很快起身向元珩告辞,祭出朝露回了他的扶月小筑。 他极尽耐心地立在宫室的长拱窗边,从日沉月升一直等到晨光熹微,然而沈祁修却如同根本不晓得他回来了一样,始终没有露面。 许骄决定先跟最清楚沈祁修行踪的人来个偶遇,特地一大早守在贺白羽的住所周围转转悠悠。可怜贺白羽刚一起床,推门迎头撞到了自家师尊身上,登时吓得两眼发直,好险没当场就厥过去。 他吞了吞口水,心惊肉跳道:“师、师尊,您这么早来找弟子,是有什么要事吩咐么?” 许骄温和地对贺白羽笑笑:“无事,看你院子前的花开得挺好,为师走近观赏一番。” 贺白羽飞快瞟了一眼他的花,惊魂未定地准备开溜:“那师尊您慢慢观赏,弟子不在这儿搅扰您的兴致了。” 许骄笑吟吟地在他背后道:“小羽,你每次遇上为师就跑,那么不愿意理会为师吗?” 贺白羽加足马力的小碎步瞬间僵住,擦着冷汗回头干笑:“师尊何出此言,弟子怎会、怎会……” 他怎会了老半天也没怎会出个所以然,许骄温言软语地安抚了他片刻,才慢悠悠地问道:“为师四处寻不见阿祁的影子,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阿祁?” 贺白羽懵懵道,“您不是命阿祁闭关吗?他这几天都待在房间里闭关啊。” “这么乖。”许骄笑了笑,“他没有跑出去偷懒?” 贺白羽下意识地连连摇头:“师尊,阿祁很用功的,我每天偷偷去看的时候,他——” 贺白羽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说了奇奇怪怪的话,赶紧噌地一下捂住嘴,惊恐地张大了眼睛。 许骄问出结果,权当没听懂对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话题,见贺白羽紧张得口齿不清、脸色唰白,颇有些好笑地挥手放他走了。 其实贺白羽所谓的每天偷偷去看,就是站在竹林外面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他进不去沈祁修的结界,便以为师弟从不曾外出。 但沈祁修外不外出,和他有没有派鬼物截杀林清昀并不冲突,许骄再三考虑之后,终于主动登门找了沈祁修一趟。 他敲开沈祁修的结界,沈祁修立刻满脸惊喜地迎了上来,唤他:“师尊!” “您回来了?什么时候到家的?” 许骄道:“昨日。” “弟子光顾着闭关了。”沈祁修懊恼道,“居然没能及时去山门外接您。” 他亮亮的瞳仁注视着许骄:“师尊,您看起来……好像清减了些。” “哪里清减了?”许骄哑然失笑,伸出纤细冷白的手指,替沈祁修抚平衣领上的褶皱,抬起凤眸嗔道,“为师一共走了不足十日,被你说得仿佛走了好几年一样。” 沈祁修垂下眼睛,看着师尊的手指在他领口处流连,喃喃低语着:“弟子挂念师尊,总觉得师尊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小兔崽子表情真挚、鬼话连篇,许骄默念着再和他飙上最后几天戏,给这场感天动地的师徒情画个完美的句号,便把手移至沈祁修的脑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的语气听起来比沈祁修更加感伤:“为师同样……在时时刻刻地挂念着阿祁。” 沈祁修默了默,等师尊放下了手,温暖的触感层层褪去,开口问道:“师尊,您的事情全部办妥了吗?杀害俞师兄的凶手有没有找到?” “找到了,是一只元婴期的鬼物作乱。”许骄说,“现下它已然神魂俱灭,你不必继续为好友难过了。” 沈祁修似是难以置信:“元婴期的鬼物?它怎么突然会在依兰城中现身,难道鬼域的封印出了什么问题 ?” 他沉痛地叹息着,“林师兄心里一定特别不好受吧,弟子得了空,便去无定峰宽慰宽慰他。” “你要去宽慰清昀,且得等上一段时间了。”许骄望着沈祁修道,“他被那只鬼物伏击负了重伤,掌门唯恐影响了他日后的修为进境,正召集灵隐峰的诸位长老给他调养身体。” 沈祁修震惊道:“林师兄亦是元婴期,那鬼物当真如此厉害,竟有本事伤得了他?” 假如这件事确然是沈祁修所为,许骄简直想为对方天衣无缝的演技拍手叫好,他盯着沈祁修的脸分辨来分辨去,瞧不出一丝一毫破绽。 沈祁修迟疑了一会儿,又问:“林师兄受伤,那他如何参加宗门大比?” 许骄道:“清昀先前早就摘过了头名,这次不打算参加。” 分明普普通通的回应,落在沈祁修耳中却不亚于在他胸口泼了一桶滚烫的热油。 原来林清昀的私事,师尊他样样都知晓么?那他们在一起究竟做了什么,说了哪些话,是不是朝夕相对、亲密融洽? 沈祁修死咬着牙,唇边带着恍然大悟的笑意:“既是如此,林师兄便可以安安稳稳地养伤了。” 师徒两人言笑晏晏,举止自然,谁也无从觉察对方的真实想法。许骄有心稳一稳沈祁修的情绪,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给他顺毛,在便宜徒弟房间里待到入夜,才回了扶月小筑休息。 沈祁修照旧送他回去,一路上凝视着清冷的月光拉长师尊的身影。师尊的身影和他的身影交织在一起,乍眼望去,恍若变成了独属于他的所有物,胶着缠绕、无法分割、挣脱不得。 很快了……他心底说,很快了。 * 许骄上床睡觉之前,重新翻出了他的半卷竹简。 他一旦开始做某样重要的事情,是必须先列一份计划表的,不列就浑身上下都不踏实。这不好不坏的毛病跟了他太多年,如今想改也改不掉。 他执笔在“攻略徒弟第一条”的标题旁边画了个方框,方框里打上叉,然后标注了整整一排日期,准备每过一天就划去一个。 日期划完的那天,意味着他和沈祁修虚假的师徒情分走到了终点。 因为期待着高枕无忧的未来,许骄对沈祁修接下来的示好照单全收,并且毫不吝啬地加倍回馈给他,两人的亲昵程度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宗门人人称道扶月仙君心爱沈祁修这个弟子,连苏蕴与贺白羽闲谈之际都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羡慕。唯有沈祁修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知道,师尊额间的飞花,不再朝着他一闪一闪了。 师尊说的话不是真心话,笑也不是在真的笑。 师尊所做的一切,全部是在骗他。 许骄在数日子的同时,沈祁修亦在数日子。这股煎熬的躁郁烦闷,终于在他和林清昀狭路相逢之际,到达了爆发的顶峰。 林清昀最近跟小师叔的关系亲厚了不少,看见沈祁修同样觉得亲厚,笑着对他打招呼道:“阿祁,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给师尊取样东西。” 沈祁修顿了顿,沸腾的杀机和强烈的嫉妒牢牢锁进眼底,温润目光越过林清昀的脸,定定落在他腰间的佩玉上。 他赞赏道:“林师兄身上挂着的这枚琅琊玉,挺漂亮的。” 那玉的确非常漂亮,灵气磅礴浓郁,通体莹光流转,作为装饰的流苏底端坠着精巧别致的鎏银珠,银珠中心纂刻着一朵飞花徽记。 分外扎眼。 “你说这个?”林清昀顺着沈祁修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佩玉,笑着解释道,“这是小师叔前几天送给我的。” “我在依兰城中跟鬼物血战,不慎将护身玉打碎了,小师叔怕我没有法器防身,顺手把这个给了我。” 他发现沈祁修几乎不错眼地盯着他的玉瞧,笑容渐渐变得有点尴尬起来:“阿祁你……很喜欢吗?” 沈祁修坦荡地点头道:“很喜欢。”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那块玉。 “这本来便是小师叔送的,阿祁若实在喜欢的话,就……” “就把它拿去好了?” 林清昀说着,作势要从腰间摘下佩玉,然而他只想跟沈祁修客气客气,沈祁修却明显当了真。 沈祁修的神色充满感激,手心向上摊在他面前:“多谢师兄。” 林清昀微微一僵,这玉是小师叔头一次送他的礼物,如此给了别人,他多多少少有些心疼。可惜话赶话的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现在反悔不给,未免显得他过于小家子气了。 罢了,阿祁不是外人,给就给吧。 林清昀依依不舍地把玉递了出去,沈祁修双手接过,朝他深施一礼,再次重复道:“多谢师兄。” 林清昀苦着脸假笑了两声。 琅琊灵玉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沈祁修这个原主人的手里。 他碾碎了林清昀的气息,珍惜地把灵玉收进储物袋,和那枚赤金酒杯放在了一起。 【入V三更】 * 【宿主,你真的不考虑放弃吗?】 躺尸已久的系统再度发出声响时,许骄正在竹简上勾掉一个新的日期。他算了算,离宗门大比正式开始,只剩下最后七日了。 有不少和太虚剑宗交好的宗门已经提前到场,各位长老们陆陆续续带着自家弟子住进了迎客峰之内的翠微阁。 这就代表他和沈祁修彻底决裂的日子近在眼前,到了双方即将坦诚相见、短兵相接的时刻。 许骄隐隐有些好奇沈祁修撕下面具之后真实的样子,也隐隐有些期待最终的结局。 脑海里的系统不停唧唧歪歪,频繁打断他的思路,许骄放下手中朱笔,吹干竹简上的墨迹,抽了个空回应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有这劝我的功夫,倒不如省点力气,闭上嘴好好歇着。” 【可是你解锁的信任领域被关闭了。】系统说:【你知不知道想再次开启它有多困难?】 它嘟囔着:【好感值还在持续上涨,并且涨幅很可观,马上就不会是负数了。这至少说明任务有望完成,你偏要折腾这些做什么呢?】 许骄最近研究过好感值增加的原理,心中自有定论,嗤笑讥讽道:“好感值?你指的是沈祁修衡量我的用途,评估能把我利用到什么地步,想让我做他后宫的好感值吗?” 系统登时哑口无言,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出声抱怨:【剧情崩成这样,我真是搞不懂你,更搞不懂沈祁修。你们人类的思维简直太奇怪了。】 信任领域关闭,说明沈祁修现在完全不相信他了,可他仍旧恪尽职守地扮演着乖巧徒弟的角色。许骄想到沈祁修近来对他愈发殷切温柔的模样,忍不住低低笑了笑。 表里不一,口蜜腹剑,他认为沈祁修和他是同类,当真没有错。 系统的情绪显然低落到了极点,许骄不以为意地安慰着它:“关了个信任领域而已,你难过什么?我如今用不着它,自然不会在意的。” 【你撒谎。】系统的机械音恹恹地:【你明明是喜欢沈祁修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觉得他可怜,觉得他长得好看。从你第一次去无定峰那天,他站在山脚下等你,对着你笑的时候,你就是这样想的。】 “只可惜他一门心思地算计我,我又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算计得过他。”许骄遗憾道,“所以,他就变得既不可怜也不好看了。” 他慢斯条理地把竹简卷起来收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 【但沈祁修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系统有气无力:【气运之子是什么意思,不需要我解释给你听吧?】 【这里所有的好东西,好运气,全部都是为了他的存在准备的。咱们先不说你未必能杀得了他,就算是你侥幸杀了他 。】 【万一世界崩碎了怎么办?】 【真到了那个时候,不光是你,包括元珩、萧眠、林清昀,都得跟着你一起玩完。你不要急着反驳我的话,他们虽然是纸片人,可你确实有一点点在乎他们的。】 “世界崩碎的可能性极小,我栽在沈祁修手心里翻不了身的可能性极大。”许骄摇头笑道,“我这个人自私得很,那点儿在乎动摇不了我的决定。” 他问系统:“你记得我穿到这个世界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系统查看过他的资料:【记得,你是一个很有名的影帝。可这和我们正在讨论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一开始就在做影帝。” 许骄脱下外袍,只穿着一件洁白的寝衣,躺在床榻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注视着帐幔顶端那颗圆润的东海明珠:“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后来好不容易进了娱乐圈,别人有后台,有背景,而我一无所有,一步一步从最底层往上爬。” “你不妨猜一猜,最艰难的日子,我是怎么样熬出头的?” 许骄瞳孔里倒映着明珠柔和的光芒,那道光线让他的眼瞳变成了近似琥珀般通透的颜色,无端给人一种脆弱多情的错觉。然而他一旦开口,声线淡漠冰冷,遍寻不出分毫情感与温度。 他轻笑道:“如果我会为了一点点的在乎举棋不定,早八百年前就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他的话成功引起了系统的好奇心,系统暂时把沮丧消极的情绪抛到了脑后:【宿主,我看你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跟我讲讲你过去的故事?】 “不,我睡得着。麻烦你尽快闭嘴,消音,开启睡眠模式。” 许骄没兴趣回忆那段阴霾密布的岁月,更不会后悔他做过的每个抉择。他和系统多说这么几句,是希望系统死了这条劝阻他的心,不要一天到晚在他脑海里念念叨叨。 他此刻吊足了系统的胃口,懒洋洋地阖起一双漂亮的凤眸,指尖灵力幻出的薄纱覆盖了层叠光亮,一直延伸到大殿门前的烛火次第熄灭了。 整座宫室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 许骄在黑暗中慵懒地翻了个身,愉悦地喃喃道:“我来到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件顺心的事情,就是可以远离心理医生,不用吃大把的安眠药,每天晚上都睡个好觉。” * 有人能够窝在舒适的锦被中惬意入梦,有人却只能缩在狭小的角落里无语凝噎。 譬如,某只迫切需要休养的鬼物。 厉鬼眼瞅着沈祁修又在往锁魂鼎里搬东西,忍了再忍,终于向他抗议道:“你差不多行了,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从十几天前,沈祁修就时不时出入锁魂鼎,顶着鼎内瘴气的侵袭,匆忙地来来去去。 他带进来的物件包括但不限于:桌椅、茶台、博古架、焚香炉、夜明珠……等等等等。 今晚,他居然带了一张巨大的、做工考究的床进来,床柱镶嵌着金箔珠玉,床沿悬挂着鲛丝垂帘,塌上置放着蓬松雅致的美人靠,让人看起来就很想躺一躺。 锁魂鼎不是活物该踏足的地方,沈祁修若不是它的主人,恐怕早被瘴气腐蚀皮肉骨骼,化成一滩血水。可此时他脸上的黑雾交替蔓延,表情竟是极其温柔的。 他说:“师尊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睡觉,他会喜欢这张床的。” “知道的,是你要杀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布置娶老婆的新房。” 厉鬼恼怒地打击道:“你就算把整个扶月小筑全搬进来,他也绝对不会领你的情。” 沈祁修最初开始做这种离谱的举动,它还以为沈祁修是良心发现,要给它改善生活条件了,没曾想沈祁修是在挤压它仅剩的生存空间。 厉鬼指了指那颗夜明珠:“鬼物和残魂不需要那么亮堂的光,我,或者你的好师尊,谁都不需要。” 它很想踢那张床一脚,凑过去又悻悻地收回了腿,道:“你不让我靠近这个,不让我靠近那个,我还怎么待在这个鼎里?” 沈祁修认真道:“往后师尊住在这里,你自是要出去的。我会另寻一处地方给你安身。” “他住在这里,难道你要天天跑进来陪他不成?”厉鬼抽着气,“你觉得他会感激你把他关到这里来?” 它断言道:“没有人能和杀了自己的人和睦相处,你可以用锁魂鼎逼迫他听你的话,但不要指望他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沈祁修偏了偏头:“事已至此,他原不原谅我,又有什么区别?” 黑雾细密萦绕着他的五官,然而少年仿佛完全觉察不出渗透骨髓的痛楚。他注视着周围精心准备的一切,用指腹爱惜地抚摸着床尾一圈圈攀缠的镣铐链条,如同已经触碰到被他禁锢在这里,无从挣脱的人。 他说:“来日方长……无论逼迫也好,要挟也罢,我有的是时间,和师尊慢慢消磨。” 23 宗门大比 看一眼便少一眼 翡翠瑞兽座炉里轻烟缥缈, 璀璨的夜明珠莹辉溢目,悠悠照亮了锁魂鼎内本该阴森幽闭的空间。如果刻意忽略掉周围那些诡异瘴气的话,这地方如今乍眼一看, 的确很像一个仙君会居住的风雅之所。 沈祁修在挑选此处每样物什摆设时,都花费了好一番心思。 厉鬼满身鸡皮疙瘩地蹲在角落里, 打量着沈祁修唇边餍足的笑容, 不知怎的, 竟从他那双漆黑的眼瞳中慢慢咂摸出了几分孤独的味道。 跟着沈祁修从依兰城回来以后,它曾一度担忧沈祁修会直接出手磨灭它, 毕竟它现在的修为已被扶月仙君废了个七七八八,沈祁修留着它没有任何用处了。 按照沈祁修的行事准则,不可能把一颗废掉的棋子继续留在手里。他既然拥有上千年前鬼域领主的炽霄剑, 就相当于拥有了开启血海牢笼的钥匙,海底有无数不见天日的鬼物情愿跟他离开,俯首听命,供他驱使。 况且这颗废掉的棋子了解他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干脆利落地抹除所有痕迹,才是他惯常会做的选择。 厉鬼用了几天的时间后知后觉地想明白,沈祁修照旧养着它,大抵是希望有个人能偶尔在身边听他说说话,哪怕那个“人”, 实际上是一只鬼。 这少年总是带着一身伪装独来独往, 似乎世上没有什么温暖是属于他的。无论扶月仙君对他的关怀爱重里掺杂了多少虚情假意,但终归都是他经年渴盼过、向往过的东西。 厉鬼斟酌了半晌, 不安地转转眼珠,压低声音喊他:“沈祁修……” “你有没有做好这种心理准备。”它绞尽脑汁地组织着措辞,试图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师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主动散去自己的残魂,也不乐意被你就此圈禁在这里。” “你要……怎么办?” 沈祁修的脸色猝然一寒,显然从未设想过这种后果。他把紧握的锁链掷回床榻上,瞳孔深处涌现的阴郁抵消了先前如水般的温柔,神情顷刻间暴戾的近乎可怖。 他咬着牙道:“不会的。” “扶月仙君是修真界名动四方尊主,高高在上惯了,他受不了这种折辱很正常。”厉鬼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换成你沦落到同种境地,你会对杀害你的人言听计从吗?” “倘若他不惧怕神魂彻底消亡,你就没有制衡他的筹码。他要如何,不在你的控制范围之内。” 厉鬼觑着沈祁修道:“除非你有绝对的把握能扣下他一缕残魂,并且日复一日地对他施以鼎内钻心剜骨的极刑,试试看这样能否迫使他屈服。你……舍不舍得?” “收服他的过程或许会很漫长,而且未必就能成功,你一个盯不住,让他寻到自我了断的机会,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悔也来不及了。” 锁魂鼎内钻心剜骨的极刑,沈祁修用过很多很多次。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鬼物们哀嚎翻滚、嘶叫求饶,不动一丝一毫恻隐之心。 但师尊…… 师尊他会么? 会宁可神魂消亡,都不愿意……跟他待在一起? 沈祁修沉默着,冰冷地注视了厉鬼良久,一转身拂袖离去了。厉鬼双手抱头瞅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锁魂鼎边缘,终于慢吞吞地喘过了口气。 它忍不住第一万次仰天悲叹道:“我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啊,怎么就遇上了这种脑子不正常的神经病呢?” * 宗门大比前夕的座谈会准时召开,各门各派的领军人物齐聚一堂,然而这会儿议事开始的时辰已经过了,凌霄宫那位高人一等的仙尊依然没有出现。 在场的众人心知肚明,每逢这般正式场合,谢归远谢掌门必定会卡在末尾姗姗来迟,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彰显出他非同凡响的地位似的。 更何况太虚剑宗和凌霄宫互相敌视早不是一天两天了,百年前因为凌霄宫那边多出了个化神境的长老,险险在评选中得了第一宗门的名号,所以谢归远做坐了仙尊的位置。 他平日便没少借势在仙盟里给元珩找不痛快,这次轮到太虚剑宗承办宗门大比,他亲临对家的地盘,如若不端着身份拿一拿乔,那才真叫稀奇。 谢归远始终不见露面,萧眠再度望了望那把空着的椅子,重重合上折扇,满脸不耐烦地骂道:“摆他娘的什么谱。” 一旁的元珩气定神闲地转头看他,沉声告诫道:“七师弟,慎言。” 他压低嗓门,给萧眠递了个眼色:“骄骄还没有来。” 萧眠不由得一愣,待品出元珩话里那点儿不易发觉的愉快,顿时将桃花笑眼一弯,幸灾乐祸地揣起袖子等着看即将开锣的好戏。 各位宗主长老们正襟危坐,一直等到约莫两柱香燃尽了,谢归远总算不紧不慢地现身,踱步跨进了门。 他样貌堂堂,气度英武,面上的表情一团和气,一进来便负着手淡淡道:“仙盟里要务繁多,谢某实在脱不开身,劳烦诸位久候了。” 满场众人无不起身向他见礼,元珩亦笑着对他拱了拱手:“无妨,凌霄仙尊不必客气。” 作为压轴出场的角色,谢归远落座之前首先清了清嗓子,打算发表几句相得益彰的演讲,不料他半句话都没说出口,门前突然传来了一阵骚乱。 那边的扶月仙君许骄正大摇大摆地迈下自己浮夸的座驾,白衣胜雪,凤眸微阖,墨发孟浪不羁地披散在肩上,径自走到了元珩面前。 他连眼风都没朝众星拱月的大人物身边扫半寸,随口对元珩告罪道:“对不住,师兄,我又睡过头了。” 元珩半真半假地嗔怪他:“明知今日议事,你怎能又睡过了头。” 许骄一屁股坐上凳子,不以为意道:“议事尚未开始,我现在赶过来,刚好不用等了。” 萧眠噗嗤一乐,用扇子悄咪咪地挡住脸,在桌子底下给许骄比了个大拇指。 谢归远默了默,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许骄道:“扶月仙君当真悠闲。” 许骄心里门儿清,太虚剑宗的人就指望着他刹刹凌霄宫的威风。元珩表面上不得不忍让谢归远,忍让得差点儿没闷出什么毛病来,一心盼着他出头充当这个强效灭火器。 他自然不能令元珩失望。 许骄抬了抬眼皮,仿佛刚刚发现谢归远的存在,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笑道:“不好意思,方才竟没留意到谢掌门您站在这里。失敬失敬。” 谢归远盯着他,没有说话。 放眼整个修真界,谁不懂得应该敬称他一声凌霄仙尊?纵使元珩本人对他有一肚子的不满,都必须强按下不提,摆不到台面上来讲。 独独扶月仙君许骄不拿他当一回事,但凡瞧见他,便装也要装作这副浑不在意的架势。 他不需要说话,有的是人会替他说话。凌霄宫的秦越秦长老果然立刻开口,扬声斥责道:“扶月仙君,你在仙尊面前这般无礼,未免太过放肆了些!” “是吗?” 许骄抬起右手,左手摩挲着朝露的蛇尾,凤眸危险地一眯:“谢掌门不曾怪罪,你倒迫不及待地帮他教训起本座了?!” 最后一个字还在舌尖打转,只见银鞭凛凛寒芒忽地一闪,朝露如电般飞掠过秦越眼前,霎时将他手里端着的茶盏抽了个粉碎! 许骄一击即中,笑吟吟地收回朝露,瓷器炸裂的刺耳响声满室回荡。 “秦长老,你用不着惊慌,本座只是很久没使过鞭子,突然技痒想试试手罢了。” 他不忘颇为得意地夸赞自己:“看来手法尚未生疏,今日准头不错。” 秦越劈头盖脸溅了一身的热茶,气得眉毛都在发抖,一拍桌子腾地指着许骄道:“扶月仙君!你——” 许骄轻笑着打断了他:“秦长老快把手放下,否则本座的鞭子下次就很有可能抽歪了。倘若一不留神伤着碰着,你觉得划不划算?” 秦越被他这么一噎,气恼地望向元珩,希冀他管束一下扶月仙君,可惜元珩眼观鼻鼻观心,待谢归远面子上也挂不住,明显地沉了脸,才温言责备道:“骄骄,别耍性子。秦长老没有恶意。” “我耍什么性子?不过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盏而已,大不了我改天赔给师兄。” 许骄笑道:“秦长老想跟我较劲,他不嫌丢人,我却心疼脏了我的鞭子。” 秦越忍无可忍道:“许骄,你狂妄过头了吧?!当着凌霄仙尊的面,你就不怕吃不了兜着走!” 许骄并无诚意地拍着胸口感叹:“啊,本座太怕了。”他蹭了蹭旁边闷头偷笑的萧眠,正正经经道,“萧师兄,待会儿谢掌门纡尊降贵地为难我,你记得帮我挡上一挡,千万不能让我吃了大亏。” 萧眠没想到许骄话锋一转,拎了他出来做挡箭牌,马上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嘴里来不及咽下去的茶水噗噗呛了一地。 然而吵闹归吵闹,打是不会打起来的。元珩虽装作老好人的样子,实则护短护得厉害,这点谢归远心里别提多清楚了。 亲自上阵和许骄计较显得有**份,谢归远压住火气,意有所指地对秦越道:“秦长老,你坐下吧。我们凌霄宫乃仙门之首,不屑与人争口舌上的长短。” 许骄附和着他强烈点头:“谢掌门修为高深,度量宽广,明辨是非,果真令人钦佩。” 搅完了这趟混水,谢归远的开场白也没法念了,议事的内容来来回回遵循着往年的旧例,听不听都无甚分别。 许骄任务圆满完成,冲元珩挑眉笑了笑,只管趴在桌案上打瞌睡,直到萧眠用力将他晃醒。 “骄骄,人都散了。你走不走?” 许骄应声伸着懒腰,和萧眠一道出门,到了外面才发现山间岚烟浩渺,不知何时飘起了纷纷细雨。 萧眠一边走,一边意犹未尽地回味道:“掌门师兄看似责怪你,我却瞧他那舒心劲儿绷都绷不住。骄骄,你行啊你,咱们宗门可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能说会道的了。” 许骄不客气地推他一把,嗤道:“少给我戴高帽子。你赶紧去跟师兄商量商量,下回有这种得罪人的好事,干脆换成你上?” “不了不了,全都要仰仗你,我甘拜下风。”萧眠摆着手乐不可支,他朝长廊尽头张望一眼,冲许骄努了努嘴:“喏,看那边,你贴心的乖徒弟寻你来了。” 此时山雨下得不大,只到沾衣欲湿的程度,许骄顺着萧眠的示意,看见沈祁修正撑着伞,站在长廊外等他。 少年挺立如松,明亮温驯的眸光穿透濛濛雨幕,准确无误地定格在他的身上,如同一个期待夫君归家的小媳妇。 许骄弯了弯唇角,被这刹那浮上心底的离谱念头逗得发笑。以他的修为,神思一动便能幻出遮风挡雨的灵力屏障,根本用不着沈祁修专程来接。便宜徒弟满脸赤诚地站在雨地里,往好听了说,是细致周到,往难听了说,是故作姿态。 日日如此矫情,沈祁修也不嫌累得慌。 不过稍微一晃神的功夫,沈祁修已快步走上近前,把伞移至许骄头顶,温柔地唤他:“师尊。” 少年的肩膀宽阔笔直,大半露在伞外,衣衫布料接触到氤氲水汽,随即洇开一片潮湿的暗色。 许骄和沈祁修紧挨在一起并肩而行,时不时总想抬眸看看对方的侧脸,待察觉出这不怎么对劲儿的举动后,他很快撤回了视线。 但他忽而又转念一想。 害,如今看一眼,便少一眼。 不看白不看。 24 宗门大比 悄悄瞄一瞄师尊 筹备多日的宗门大比, 终于以第一轮的抽签环节作为起点,缓缓拉开了序幕。 如若两名弟子抽到了雕刻相同标记的指示牌,便要做好彼此对战的准备, 胜出者继续下一轮比试,落败者则被淘汰出局。以此类推,直至最终获得登上揽星台的资格,进行前三甲的角逐。 这样规则的开局全凭运气, 参与比试的弟子人数众多, 每个人的修为参差不齐,很容易会抽到与自己境界差距较大的对手。 但仙家修行历来讲究的是机缘定数,好运气就和好机缘一样,能不能遇得上、能不能求得着,是一种非常深奥的玄学。 沈祁修今天的运气不怎么好。 这倒不是说他没把握能赢过下午的比试,而是他抽到的凑巧是和他有过恩怨的人, 两人之间结下的梁子不大不小,端看对方是否会主动找上门来跟他理论。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沈祁修忧虑重重,没有丝毫徒增麻烦的兴趣。 可惜天不遂人愿, 抽签刚刚结束没多久, 他还未来得及踏出广场, 便被六七名来势汹汹的青年修士阻住了去路。 面前的几人身穿缥碧色的箭袖宗门校服, 腰间系着连勾麒麟纹宽带, 连带左前胸刺绣的家徽亦是麒麟图案。 为首的那个青年浓眉大眼,气势十足,手中的螭龙剑亮得直晃眼睛,正是凌霄宫秦越秦长老座下的嫡传弟子,周煊廷。 这人一上来二话不说, 先是将掌心压上了沈祁修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沈祁修,别来无恙啊?” 见沈祁修分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怎么,你打算装作不认识我吗?” 沈祁修拂开肩膀上的手,甩脱周煊廷的钳制,眉目平静道:“的确不认识。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身形生得高大,站姿一向挺拔,周煊廷本已不算矮了,跟他对比却显得比他矮出一头,抬手试图触碰他的姿势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此刻见沈祁修轻轻松松地脱开了身,周煊廷不由得怒意沸腾:“你少给我装蒜!” “我的九叶莲呢?交出来!” 沈祁修再望他一眼,神情似乎更加困惑:“九叶莲?九叶莲跟你有何关系?” 周煊廷蛮横地攥住他的衣领,动作极其无礼,怒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在芳菲渡苦苦守了它四个月,却让你捡了现成的!” 他口中的这桩事大约要追溯到一年前了,那时沈祁修独自在外,沿途路过芳菲渡之际觉察出有异宝现世,便在那里逗留了几日。 九叶莲的九片花瓣对应着九条灵脉,每一瓣皆可大增修为,凌霄宫的人对它围追堵截,手段齐出,耗费了无数珍贵的追踪符箓,那株生了灵智的莲花逃亡时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看似安全的沈祁修的怀里。 沈祁修当即远遁而去,用它快速顺利地度过了金丹中期,而周煊廷白白忙活了那么久,平白替旁人了做嫁衣。 接下来整整一年的午夜梦回,他每当想起此事,便气得牙根发酸、睡不着觉,多方查证终于查出了沈祁修的身份,但苦于沈祁修叛逃出太虚剑宗,行迹飘忽不定,他想寻到沈祁修无异于大海捞针。 今日仇人总算得以相见,周煊廷势必要讨回他的宝贝。 沈祁修显然不认为九叶莲是他的,牢牢握住了他不安分的手腕,束缚得他动弹不得:“天材地宝有机缘者得之,我的确曾在芳菲渡得到过一株九叶莲,可你说它是你的东西,恕我无法苟同。” 周煊廷的修为不如他,他不想让周煊廷动,周煊廷当真一下都动不了,只好火冒三丈地低吼道:“少废话!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还不还?!” “那株九叶莲早被我炼化了,即使没有炼化,也不会交予你。”沈祁修摆出息事宁人的态度,语气温和,“你与我素不相识,何必这样为难我?” 周煊廷冷笑道:“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一声令下,给他助阵的几个青年登时拔剑出鞘,纷纷应和着他朝沈祁修围攻而去。 沈祁修有心不想多生事端,无奈周煊廷紧紧缠着他不依不饶。他见对方步步杀招,情知实难善了,立刻目色一寒,祭出炽霄剑孤身迎战。 剑鸣声声破空,格挡的余波震彻四方,场面一度变得混乱不堪。 他们所处的区域迅速涌来了一大波看热闹的弟子,维持抽签秩序的长老亦听见动静往这边赶来。由于此刻为时尚早,抽签算不得头等大事,在场的没有太重要的角色,竟无一人能在短时间内制止这场混战。 周煊廷和沈祁修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加之旁观的弟子们不停地叫好起哄,两边打出了真火,胶着的愈发厉害起来。 代师尊巡视的林清昀隔了老远,一眼瞧见人群当中被围着的沈祁修,鹤守剑率先穿风长唳,当头替沈祁修挡了下一记他似乎躲不过去的幽毒寒光。 林清昀厉声道:“你们在闹什么?全部给我停手!” 师长不在,太虚剑宗数他说话最有分量,一众弟子赶紧给他让出了条通过的路。沈祁修侧目认清来人,转瞬相当遗憾地隐去了眼底戾气,周煊廷同样勉勉强强地收了攻势。 他抱臂打量着林清昀,阴阳怪气地讥讽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大师兄。你来得正好,你们太虚剑宗的弟子抢了我的东西,林师兄需得马上给我一个说法。” 林清昀不理会他,径自走到沈祁修身边,关切道:“阿祁,你有没有事?” 他见沈祁修以一敌多,居然明显不落下乘,仅仅是束发微散、稍稍有点衣衫不整了些,心底觉得甚是欣慰。 沈祁修一旦面对林清昀,便恢复了往日斯文的模样,和和气气地笑道:“无事,多谢林师兄挂怀。” 林清昀这才放下心来,他们宗门护短的毛病一脉相承,不管缘由是非,总要先确认自家的弟子有无损伤。至于周煊廷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阿祁最受小师叔偏爱,要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犯得着去抢凌霄宫的么? 然而不待他询问经过,耳边忽而炸起了声洪钟般的震喝:“是谁生了天大的胆子,敢与我凌霄宫弟子的弟子过不去?!” 周煊廷的师尊、凌霄宫的秦越长老到了。 周煊廷有人撑腰心中大定,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前,迫不及待道:“师尊,是他!”他直直指向沈祁修,“我那株九叶莲就是被他给抢了!” 九叶莲一事秦越再清楚不过,他当时得知周煊廷有望取回九叶莲,少不得扬眉吐气,对所有人好一通吹嘘自家弟子年少有为,不曾想后来因此丢了个大脸。 他听了周煊廷的话,冷漠阴沉地走向沈祁修,元婴威压不由分说当头笼罩,一字一顿命令道:“把九叶莲交出来。” 林清昀生怕秦越以势压人,迫使沈祁修低头,幸而秦越比他的修为强不出很多,他咬着牙亦能为沈祁修撑一撑场面。 他闪身拦下秦越,尽量好言相劝,和对方讲道理:“秦长老,我们太虚弟子断不会做出抢人东西这等下作之事,这里头一定有误会。您不给我师弟分辩的机会,便如此咄咄逼人,实在很不妥当。” 秦越冷冰冰道:“林师侄,有没有误会我心中明白得很。你们这个弟子在芳菲渡抢了我徒儿的宝物,此事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一旁的沈祁修整理好衣衫,抬眼望向秦越,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仿佛正被逼迫着的人并不是他。 他不紧不慢道:“九叶莲天生灵根,本就无主,不存在抢或不抢。它既然到了我的手上,那便合该是我的缘法,秦长老,您说对不对?” 林清昀听得一知半解,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阿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宗门自会给你做主。” 沈祁修解释道:“林师兄,我去年的时候在芳菲渡寻到一株九叶莲,而凌霄宫的人大概把它当成了自家的囊中私物,不满至宝被我得去,故而这般恶意中伤于我。” 芳菲渡是修真界中的七大秘境之一,不属于任何门派,传闻那里的仙山内遍植着神花异果,灵泉中蕴养了各色奇珍,每年进去碰运气的修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凭本事拿到的东西就归谁所有,这几乎是修士间不成文的共识。 林清昀肃然对秦越道:“秦长老,倘若事实如此,我师弟何错之有?你们凌霄宫未免欺人太甚,理应为今日的闹剧向我师弟赔礼道歉。” “他说如何,便是如何了?林师侄偏听偏信,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秦越不屑地低哼了一声,转向周煊廷问道,“煊廷,事实是这样吗?” 周煊廷索性颠倒黑白:“师尊,他撒谎。那株九叶莲分明是我先拿到的,他硬生生从我手中抢了去。在场的师兄弟们均可为我作证。” 秦越慢慢点了点头,威压锁定在沈祁修身上:“你可有人证?” 沈祁修刻意迟疑一瞬,摇了摇头。 他已经有了计较,算准这师徒俩的金丹足以助他突破元婴中期,想好了两全其美解决这件事的办法。 不日就要对师尊动手,他正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师尊放松对他的警惕。现在凌霄宫的人自己把理由送到跟前,他若不好好把握,怎么对得起他们摆出的阵仗? 林清昀眼看双方各执一词,四周竖起耳朵听他们对话的人越来越多,唯恐这样拖下去会坏了沈祁修的清誉。他不得不垂首对秦越恭敬地施了一礼:“秦长老,我这位师弟是扶月仙君的嫡传弟子,您如果认定他所言绝不可信,便请随我移步扶月峰,让扶月仙君亲自出面给您做个交待。” 秦越昨日刚在座谈会上和许骄针锋相对吃了个闷亏,今日怨愤未消又得知他的弟子抢了自家弟子的机缘,心头焉能不恨。 周煊廷急吼吼地催促他做主,沈祁修始终表现得问心无愧,他此时退一步,就好像是他怕了许骄似的,然而进一步,他又忌惮许骄百无禁忌的性情,不到万不得已不愿轻易招惹到他的头上,是以沉默半晌,迟迟下不了决断。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下不了的决断,沈祁修利索地帮他下了。 只见这个俊美斯文的少年如同承受不住他散布的威压,脸色倏而苍白如纸,林清昀甚至来不及稳稳地扶住他,他明亮的瞳孔便急促收缩,然后紧紧闭上双眼,呛咳着吐出了口血来。 林清昀疑心是秦越暗中对沈祁修做了什么手脚,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抢上前失声唤道:“阿祁!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秦越顿时跟着林清昀一道懵了,表情简直错愕至极:“他这是怎么回事?!” 林清昀恶狠狠地瞪了秦越一眼,心惊肉跳地去探沈祁修的经脉,转头朝一旁太虚剑宗的弟子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叫人!” 一片乱糟糟的奔走声中,不知是谁扯着嗓门高呼了一句: “——扶月仙君来了!!!” 世界在一霎间安静,沈祁修唇角血迹蜿蜒,浓黑睫毛轻轻地颤了颤,恶劣的笑容一闪即逝。 他悄悄把眼睛眯起一条线,看见他的师尊,一袭不染俗尘的白衣,迈着急迫担忧的步伐。 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25 宗门大比 抓住最好的时机 许骄此刻突然在广场现身完全是个意外, 他是被萧眠强行拖着过来的。 今天他原本不打算出门,只专心致志地窝在床榻上完善接下来的计划,期待沈祁修在宗门大比中遇到强劲的对手,以便赶在他精疲力竭、最好又负了伤的同时向他发难。 这段日子里, 他千方百计地试探了沈祁修无数次, 种种迹像似乎都表明对方和依兰城出现的那只厉鬼毫无关系。可沈祁修在鬼域血海待过是不争的事实, 剧情虽未提到他与鬼物有所勾结, 许骄却赌不起判断失误会引发的连环后果。 沈祁修生性敏感多疑, 戒备心不是一般的强,不管当着他的面表现得多么温柔体贴,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谨慎提防着他。假如一朝失手, 他往后想另寻击杀沈祁修的机会,可能性基本为零。 正翻来覆去左右衡量之际,二宝进来通传说灵隐仙君登门造访, 许骄以为萧眠找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商谈, 于是匆匆忙忙地披上衣服起了身。 等他去往正殿见到萧眠,才知道萧眠只不过是穷极无聊,邀他一起去弟子们抽签的广场内散步的。 萧眠晃着折扇笑道:“骄骄, 今天是比试开始的第一天, 你就不好奇你那几个弟子下午都要和谁对战吗?” 苏蕴跟贺白羽巴不得离他远点, 沈祁修那边抽完了签肯定会主动告知他结果,许骄大可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他得知萧眠的来意后,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 拒绝道:“不了,师兄自己去吧,我一会儿得再睡上个回笼觉。” 原身给萧眠取的绰号五花八门,许骄叫出口总觉得很不尊重, 便一直对萧眠以师兄相称。反倒是萧眠本人不习惯他这种态度转变,到了现在仍然一听他喊师兄就忍不住地冒鸡皮疙瘩。 萧眠负责的是本届宗门大比的前期筹备,早上做完了工作的交接彻底放松。眼下遍寻太虚,唯有许骄和他这两个闲人,他就指望着许骄跟他斗嘴解闷子了。 他好说歹说、软磨硬泡了半晌,终于劝动了许骄答应陪他同行,但他们尚未来得及踏入广场,就遥遥望见广场中央的位置乱成了一团。 飞奔而来的小弟子义愤填膺地禀报道:“仙君,您快去看看吧!沈师兄受伤了,凌霄宫的那群人打伤了他!” 许骄闻言简直匪夷所思,沈祁修明面上斯文温润,向来不与任何人交恶,怎么会和凌霄宫起了冲突? 他压根不相信沈祁修受伤的鬼话,刚要细问几句,便隐约听到林清昀慌张失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阿祁!” “阿祁你醒一醒!” 连醒一醒这三个字都用上了,难道沈祁修不光受了伤,还伤得挺严重不成? 许骄心中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咯噔,一时搞不清楚应该先喜先忧。他迅速沉下脸色,疾步朝乱局之中走去。 围观的弟子们发现他的身影,立刻闭紧了议论不休的嘴巴,忙不迭地闪到一边给他让道,而他一眼看见沈祁修被林清昀两手扶住,正缓慢睁开神采涣散的双眸。 少年唇角溢出的斑驳血迹猩红刺目,一张俊美的脸白如金纸,无比虚弱地低低闷咳着,勉力挺直了腰背。 林清昀怒不可遏地与秦越争论道:“秦长老,我敬你是前辈才肯对你诸多礼让,你这般伤我师弟又是什么意思?!” 秦越当即高声否认:“我根本就不曾碰过他,林师侄莫要信口雌黄!” 他话音未落,猝然脊背一寒,扶月仙君冷冰冰的声线自他身后响起:“秦越。” “你伤了本座的徒弟?” 林清昀一见小师叔到场,马上急着跟他禀明原因:“小师叔!阿祁他——” 呼啸而来的锵鸣瞬间截断了林清昀没说完的话,许骄竟想也不想,直接一甩手腕,扬眉挥鞭猛地抽了秦越一鞭子! 凛凛寒芒催生出毁天灭地的飓风,朝露在他掌心跃动着锋锐金属般的色泽,围观众人纷纷被这简单粗暴的一幕震惊得傻了眼,秦越更是气郁交加,自觉蒙受了奇耻大辱。 他愤然拔出佩剑,顶着灭顶压力和许骄硬抗,口中厉喝道:“许骄!你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动手,实在是不可理喻!” “你欺负完本座的弟子,还有脸面跟本座论道理?!” 许骄冷笑着又是一鞭挥落,“本座今日便试试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秦越挡得了他一击,然而到底不是他的对手,狼狈不堪地退避着挨了好几鞭子,目龇欲裂地骂道:“你不分青红皂白蛮横至此,这是蓄意挑起两派之间的矛盾!我定要将此事说与仙尊,让你们太虚剑宗——” 许骄知道秦越说不出好话,不耐烦地封了他的嘴:“你尽管去告,本座等着谢归远替你出头!” 萧眠充当和事佬的角色跟在许骄身旁,不断呵斥着“冷静、冷静!”,可始终没有伸手阻止,直到秦越也像沈祁修一样吐了口血,他总算正儿八经地拦在中间,制止了自家不肯善罢甘休的师弟。 “骄骄,算了,算了!”他诚挚地劝道,“你先消消气,去看看阿祁要不要紧!” 许骄清楚萧眠这是给他递台阶,怕他闹得大失分寸不好收场。他盯着秦越考虑了片刻,秦越便趁他犹豫的刹那纵身退走,飞速赶去找凌霄宫那位仙尊主持公道了。 周煊廷早已经吓得浑身僵硬,瞧见师尊离开,顿时跟着撒腿就跑。许骄料想今天的事大抵由他而起,干脆鞭尾一扫卷上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拎了回来。 他问林清昀:“是这个弟子和阿祁起了争执吗?” 目瞪口呆的林清昀稍稍定了定神:“……是,小师叔。他说阿祁去年在芳菲渡抢了他的一株九叶莲,所以要与阿祁算账。” 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许骄听着听着,不由挑了挑眉。 关于九叶莲的来历,沈祁修没有撒谎,因为林清昀叙述的经过,几乎和他在原文里读取到的那段内容一模一样。 按照修真界各凭气运的规矩,九叶莲确实是属于沈祁修的,周煊廷自己没福分,怪不到沈祁修身上。 沈祁修此刻神智逐渐恢复清醒,脸色煞白地唤了他几声师尊,许骄温和示意徒弟歇着别动,略一沉吟,倏而收紧了指节。 缠在周煊廷脖子上的银鞭用力一缩,骤然勒得他难以呼吸,无论怎样撕拽拉扯都无济于事。许骄踱步到周煊廷面前,用清冷的凤眸睨着他:“本座问你,沈祁修当真抢了你的东西吗?” 到了这个时候,周煊廷哪里还敢胡言乱语,拼命从嗓子里往外挤回话:“没……没有……” “那你冤枉他了? 周煊廷翻着白眼进气多出气少:“是……是我、冤枉他……” 萧眠发现情况不太对味,赶紧向许骄使眼色:“骄骄,你松开他,他要不行了。” 许骄丝毫不理会萧眠的告诫,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萧眠被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直跺脚,顾不得许骄会跟他翻脸,出手便要替周煊廷解了禁制,但朝露唯独服从许骄的指令,死死勒在周煊廷的脖子上。 “你不能随意格杀其他门派的弟子!这是让掌门师兄难做!”萧眠怒道,“快点松开他,你听到没有!” 林清昀也跟着大惊失色地扑上来劝:“小师叔!小师叔你放了他吧!有什么话咱们慢慢商量!” 好在许骄自己估摸着时间,在周煊廷仅剩一口气之前召回了朝露,不紧不慢地回望萧眠一眼,淡声道:“他们凌霄宫的弟子别的不学,把仗势欺人学了个十成十,靠着有师长纵容撑腰到处耍威风。我如今顺手给他长个记得住的教训,对他来讲是天大的好事。” 萧眠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吓唬周煊廷的,悬着的一颗心噗通落地,咬牙贴在他耳边恼火道:“骄骄你真是——我都想不出该怎么说你!” 他生怕许骄转头反悔,立马做主对周煊廷吩咐:“去给被你冤枉的人道个歉,然后速速离开此地。” 周煊廷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当下自是无所不从,他挣扎着跟沈祁修道完歉,头也不回地御剑飞驰出了广场。 许骄待人走了,悠悠朝沈祁修望去,目光刚好撞进沈祁修写满动容的眼瞳。 便宜徒弟擦拭着唇边的血,一步一步朝他挨近,有气无力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轻轻喊他:“师尊。” 许骄心底莫名有些软得不是滋味,他的感性告诉他,沈祁修还是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少年,他虚弱的模样显得纯良无害,无害到甚至称得上是可怜。 而他的理性告诉他,等沈祁修成长起来,不会给他留一条可退之路,并且对方越是故意做出这样可怜的神态,越说明他的伤很有问题,多半是装出来的。 许骄顺势扶住沈祁修的肩膀,一手贴向他的灵脉内府,蹙眉道:“阿祁,师尊看看你有没有大碍。” 沈祁修嗯了一声,顺从地站着不动。他注视着师尊额间再次开始闪烁的飞花,下意识抿了抿唇。 不多时,许骄便移开了手,语气忧虑道:“内息紊乱,灵台不稳。”他忽而转向萧眠,“师兄,我不精通此道,你亲自确认一番我方能安心。” 沈祁修眸光一窒。 他的伤是假的,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萧眠。这位灵隐仙君在医道上的造诣已登顶峰,一探就会发觉他在作伪。 他不及多思,当机立断,一把攥住了师尊撤回的手腕,在许骄错愕的眼神下闷咳不止,重新呛了一大口血出来。 几滴殷红血迹喷溅上洁白的袖口,沈祁修微微喘息着,愧疚之色溢于言表,断断续续道:“师尊,对不起……弟子把您的衣衫弄脏了。” 他接连咳血,萧眠见此情形也不敢大意,他上前从许骄手里接过沈祁修,为对方查看伤势,而后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许骄关切地看着萧眠的动作:“师兄,阿祁的身体怎么样?” 萧眠没答他的话,不解地问沈祁修:“你师尊说你内息紊乱,可我探出的结果却是你明显伤及内府。你这……” 沈祁修嗓音嘶哑道:“萧师叔。” “我怕师尊为我担心,所以……所以自己把伤势硬压了下去。” 萧眠不悦地责备道:“你这孩子未免懂事得过了头。强行压制只会适得其反,你这几日必须待在房里好好静养了。” 沈祁修垂着眼睛,固执地咬了咬唇:“师叔,我要参加宗门大比的。” 宗门大比的过程中负伤在所难免,但开场就带伤迎战的能有几个?萧眠拿沈祁修没有办法,侧目朝许骄道:“把你家徒弟带回扶月峰,我随后就派人取了丹药给你们送去。” 他说完又想到了什么:“秦越那厮出手如此狠辣,后头还不一定会耍什么阴招。我得提前跟掌门师兄通个气。” 萧眠下了结论,意味着沈祁修的确身受重伤,此事凌霄宫搬出谁来都占不着理。许骄微微笑了笑:“他们若气不过,就冲着我来。待我安顿好阿祁,自当给谢归远一个他满意的解释。” 朝露幻化出比平时大了两倍的座椅,许骄纤细冷白的手指稳稳支撑着沈祁修的身子。他温声道:“阿祁,师尊这就带你回家。” 师徒两人一并坐着软椅,云朵间的雾气在周遭蔓延。隔着那层薄薄的雾,隔着那阵暖暖的风,波涛暗涌的心思没人能够猜得分明。 沈祁修猜不到,他的师尊摒弃了不合时宜的动摇,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在他的住所布下结界杀阵,抓住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时机,顺其自然地把黑锅推到凌霄宫恶意报复的头上。 许骄亦猜不到,他的便宜徒弟与他默契非常,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趁师尊全无防备之际拿出他珍藏已久的剧毒,抓住这求之不得、错过悔恨莫及的大好时机,顺其自然地把嫌疑嫁祸给凌霄宫的秦长老。 皆有不舍,可惜…… 势在必行。 26 宗门大比 我给师尊擦床头 灵隐峰稍后要派人来给沈祁修疗伤, 现在让他一个人返回竹林显然不太方便,许骄念着这就是他和小崽子之间的最后一次温情相处了,于是径直把他带回扶月小筑, 安置在了自己寝殿内的床榻上。 沈祁修站在轻纱垂帘前迟疑了一会儿, 犹豫道:“师尊……弟子怎么能躺您的床, 这样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许骄用指尖轻轻拭去少年额上渗出的冷汗, 爱怜地揉了揉对方略微凌乱的发梢,“阿祁先睡一觉养养精神, 等你萧师叔那里的人来了,为师再把你叫醒。” 沈祁修半推半就着脱下沾血的外衣, 看师尊细致地给他掖好被角,放下床帐转身出门去了,才将整张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师尊的床,沾满了师尊身上独有的冷香,熟悉而令人向往的气息漫布每一寸空间, 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他, 让他觉得有种如坠幻梦般的不真实感。 他摸了摸软枕上银线勾勒的飞花,碰了碰床架上薄烟缕缕的座炉,又蜷在锦被里直勾勾盯着头顶高悬的那轮明月似的东海明珠, 越发认定锁魂鼎里他准备的一应物什不够奢华,不配拿给师尊使用。 不过没有关系,为了师尊, 他总有一天会走到任何人都需要仰望的顶点, 将这世间珍贵的至宝双手捧到师尊面前,与师尊共享他所拥有的一切。 前提是,他今夜必须想法设法稳住师尊的情绪, 阻止师尊的神魂泯灭于浩茫天地,消失在他永难触及的角落。 毕竟此刻内府处的痛楚是真切的,沈祁修怀着渴求、担忧、兴奋、迷惘,种种错综复杂的念头,竟然真的恍惚睡去了片刻。混混沌沌时,似乎有谁的手握了方冰凉的帕子,正熨帖地拂过他滚烫灼热的体温。 他的心情复杂,许骄的心情也和他差不到哪里去。便宜徒弟睡着的样子好看乖顺,眉宇间的英气,鼻梁转折的角度,薄唇抿起的线条,无一不长在他的审美的点上。一想到以后就见不着这张赏心悦目的脸了,许骄除了惋惜,好像还有那么一丢丢的惆怅。 萧眠以为他格外看重沈祁修,故而派了灵隐峰的嫡传大弟子江言来给沈祁修疗伤。这个青年和自家师尊一样随和爱笑,一进房门就打开身上背着的药箱,拍着胸脯对许骄保证道:“小师叔,有我出马你尽管放心,阿祁的伤全包在我身上。” 他给沈祁修服过丹药,施针调理了经脉,刚打算处理内府细微的裂痕时,无定峰元珩身边的小侍童到了。 “仙君,掌门请您即刻过去一趟。”小侍童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他老人家要您带上沈师兄一起去。” 许骄不必问就知道是什么事,挑眉嗤笑了一声:“凌霄宫的人告到师兄跟前了?他们跑得倒是挺快。” 小侍童欲言又止地提醒他:“仙君,凌霄仙尊亲至,态度表现得极为强硬……掌门若不给他个合适的说法,他是绝对不会轻易罢休的。” 沈祁修侧过头,一连愧色地看着许骄:“师尊,弟子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你只管专心疏通灵脉,不要分神。”许骄安抚了他一句,对小侍童道,“回去告诉师兄,就说我给徒弟疗完伤就过去,让他多喝几杯茶,少理会凌霄宫那群混账。” “可是凌霄仙尊那边……” “让谢归远等着。”许骄不在意地打断道,“你就按我的原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师兄。” 小侍童暗暗乍舌,心想扶月仙君好大的架子,堂堂仙尊都不放在眼里。但他不敢当着许骄的面多嘴,立刻弯腰告退,回无定峰向元珩传话去了。 隔了约莫一个时辰,江言忙活完手头的工作起身,再三叮嘱沈祁修道:“沈师弟,你这伤势不能大意,过两天我再来给你诊治一次。你切记静养为主,宗门大比中遇到难缠的劲敌认输就是,千万别为了争一时高低,便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体。” 沈祁修颔首致谢道:“多谢师兄,今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江言笑眯眯地拎起药箱,“那我走了,你和小师叔去无定峰吧,掌门这会儿怕是已经等急了。” 沈祁修点了点头,望向斜靠着床柱神情慵懒的许骄,询问道:“师尊,弟子要不要先回住处换件衣服?”他衣襟上沾了血迹,穿成这样去见掌门未免失礼。 “就穿刚才那件。” 许骄打了个哈欠,“他们凌霄宫的人不肯罢休,我也很想听听谢归远会如何对我交代此事。” 沈祁修口中称是,待粗略整理了一番仪容从房间出来,看见外面独自换好了衣服的师尊,不由哑然半晌,嘴角下意识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无定峰大殿上,凌霄宫众人坐得火冒三丈,元珩和萧眠平心定气地垂眸品茶,等当事人终于进门的时候,四周猛地安静了一瞬。 只见扶月仙君的小徒弟脸色惨白,宗门校服上血迹斑斑,走一步恨不得咳两声,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昏过去似的。 扶月仙君本人则是一袭烈红劲装,盘龙护腕束袖,窄腰间挂着锋锐雪亮的银鞭,半点不像放下身段前来商谈的意思。 他大马金刀地在上首的座椅上坐了,白皙指节按着朝露的握柄,那双深邃凤眸淬满寒霜,左右扫视了一圈,落在元珩身后立着的林清昀身上。 “清昀,去给你师弟搬把椅子来。他伤得极重,不能一直这样站着。” 林清昀为难地看了自家师尊一眼。 这里除了几位师长,他和周煊廷都是站着。周煊廷脖颈上的勒痕仍触目惊心,没道理只让沈祁修一个受了伤的人坐,小师叔这话分明是故意挑衅,给凌霄仙尊甩脸子的。 元珩慢悠悠饮了口茶,出言责备林清昀道:“你小师叔吩咐你做事,你怎么还不动?” 元珩对面的谢归远眼皮一跳。 林清昀忍着笑道:“是,师尊,弟子这就去给阿祁搬椅子。” 他挑了把格外宽大的椅子,在椅面上铺了好几层软垫,指挥足足四个小侍童,将它声势浩大地抬了进来。 许骄赞许地给林清昀递了个“做得不错”的眼神,顺便把桌案上蕴含灵力的仙茗分便宜徒弟一杯,这才朝元珩道:“师兄,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你在广场上打伤凌霄宫的长老、恐吓凌霄宫的弟子。”元珩道,“仙尊要亲自问你缘由。” “问我缘由?” 许骄冷笑一声,迎上谢归远沉沉的视线:“巧了,谢掌门,本座也要问问你们凌霄宫缘由。” “凌霄宫弟子无故引战,七八个围攻一个的好本事,咱们暂且放下不提。但秦越秦长老身为元婴境的尊主,仗着修为高深欺辱后辈,竟伤了本座的徒弟,本座难道不该教训他么?” 秦越按耐不住,扬声分辨道:“满口胡言!我不曾碰你徒弟一下,谁知道他为什么受的伤?!我看是扶月仙君专横跋扈、混淆是非,根本不把我凌霄宫放在眼里!” “你有胆量伤本座弟子,却没胆量大大方方承认。”许骄遗憾地摇头道,“这莫非就是第一宗门的处世之道?啧啧啧,实在令人扼腕唏嘘。” 秦越在广场上用威压锁定沈祁修的时候,在场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由不得他认或不认,凌霄宫跟他掰扯这个经过没有丝毫意义。 谢归远开口道:“扶月仙君不仅与秦长老起了摩擦,还对这个弟子痛下杀手。”他指了指站得规规矩矩的周煊廷,“倘若不是他命大,这次来太虚剑宗便是有来无回。你和秦长老的恩怨牵连到旁人身上,是否觉得行事妥当?” “本座真想对他下杀手,他必然不可能活到现在。”许骄笑道,“这弟子扯谎冤枉了阿祁,本座不过是对他略施薄惩罢了,谢掌门无需多虑。” 秦越拍案而起,横眉怒道地吼道:“你管这叫略施薄惩?宗门大比尚未开始,你让煊廷接下来如何参加比试?!” “本座的徒弟不同样得这么参加比试吗?”许骄顺手拍了拍沈祁修的后背给他顺气,见他把七分的伤装出了二十分的效果,悄悄在心里给他鼓了个掌,“如此就算两家扯平了。你放心,本座为人宽宏大度,不会与你们斤斤计较的。” 双方就九叶莲的归属争论不休,然而终究时过境迁,那莲花早已被沈祁修炼化了。凌霄宫既没讨要到至宝,也没讨要到好处,谢归远拂袖离去之际,表情显然阴郁得可怕。 待他们无功而返,外人走了个干净,元珩把许骄和沈祁修留下好一通数落,连带萧眠、林清昀一块儿跟着挨了顿斥骂。四个人大眼瞪小眼,熬到几近黄昏方得脱身,各回各处反省思过去了。 沈祁修回到住所后迅速开启储物戒,从储物戒内取出了一个崭新的储物囊。墨黑锦袋的抽口上坠着两颗玉质的小珠子,任凭怎样留神细看,都看不出和普通的装饰珠玉有什么分别。 他抚了抚左边那颗,那是他真正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里面收着师尊的琅琊玉,师尊的赤金杯,他要用在师尊身上的一味奇毒、召唤鬼物的血祭阵法、万妖王灵核里挖出的妖丹…… 以及几片九叶莲的花瓣。 他永远是一个懂得给自己留条退路的人,当初九叶莲提升了他的修为境界,再继续使用下去只能淬炼灵脉,他便将剩余的花瓣保留了下来。 以往很多个重伤垂死的时刻,这些花瓣救过他的命。 内府的创痕一一抹除消散后,沈祁修随即进入锁魂鼎,拿雪白丝帕认真擦了擦原本就纤尘不染的床头,顺道不顾厉鬼的疯狂抗议,抬起一枚骨制容器倒扣住它,将它搁置在博古架底下不起眼的阴影处。 安排好了这桩桩件件,他缓步走近窗边,定定凝望着缀满繁星的天幕。 圆月当空,夜色正浓。 27 宗门大比 你在这里做什么 由于沈祁修和周煊廷负伤的原因比较特殊, 太虚剑宗与凌霄宫在争执中商定各退半步,将两人下午的比试一并取消,以平局论, 过完三日让他们随着首场对战结束的弟子进行下一轮抽签, 如此便显得双方谁也不曾吃了亏去。 元珩的态度摆明着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谢归远自然心生不满,秦越更是一肚子的怨愤难平。然而凌霄宫那边不加掩饰的敌意对许骄来讲正中下怀, 这大大增加了他杀人灭口之后成功甩锅的概率。 他在扶月小筑的长拱窗边闭目静坐,保持沉默一直到了亥时, 等忽略掉心底徘徊不去的怅然, 厌倦了系统一刻不停地劝阻, 才终于冷着脸起身,换回了他以往惯穿的滚雪轻袍。 他那便宜徒弟今天发了高热,看上去无精打采, 神情恹恹,这会儿理应歇在住处的床榻上睡熟了。 许骄觉得一袭烈红劲装在黑暗里太过扎眼, 原本打算换件方便隐匿行踪的玄色衣衫前往竹林。但他转念一想, 万一沿途撞见了什么不相干的人,免不了需要找理由解释自己怪异的装束, 倒不如把此行伪装成一次平平常常的观月赏景。 他右手手腕上已经缚紧了可焚尽元神的业火袖箭,锦玉腰带内侧暗藏着千机藤制成的捆仙索, 繁杂阵纹尽数聚拢于掌心,周身装备携带得一应俱全, 再无分毫疏忽遗漏之处。 他悄无声息地踏出扶月小筑时, 并不知道沈祁修在他出门的那一刻,端起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桃花羹。 那碗羹里最终放置的不是乱人心智的迷毒,而是一种能让人短时间无法动用灵力的奇药。 沈祁修经过慎重考虑, 认为师尊就是师尊,不该受到迷毒影响,变成他陌生的样子。 他希望师尊今夜可以全程维持清醒状态,注视他的眼睛、答应他提出的要求、倾听他强烈占有的**,然后彻彻底底归他所有。 他迫不及待地想触碰师尊脉搏里流动的血液,立誓要将那一瞬的心情牢牢铭记下来,作为值得他永生回味的留念。 至于师尊是否会因此恨他怪他,是否会生他的气,他暂时顾不得许多。反正未来漫长岁月,师尊不得不日日陪伴在他的身边,他总能寻到其他方法,让师尊愿意继续对着他笑的。 师尊好久没吃过他做的东西了,故而沈祁修准备了很多句不容推拒的说辞。 他必须亲手给师尊喂下饱含他赤诚心意的桃花羹,送师尊进入他温柔编织的牢笼,唯有这种直接的方式,足以表达他对师尊特殊的看重。 师徒俩的算盘一起打得啪啪做响,计划都缜密得天衣无缝——假如他们没有走岔了路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许骄本着出其不意、速战速决的想法,专程绕了几条偏僻无人的小道靠近竹林边缘。待那间清雅的屋子甫一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便立刻毫不迟疑地布下了数十重坚固结界,开启了四面八方的绞杀之阵。 竹林的夜空顿时笼罩了一层浓重的阴霾,朝露此刻亦不再是凛凛银鞭的形态。它幻化出的那柄软剑极薄极亮,锋利剑身清晰映照出许骄淡漠的眉眼。 许骄压下呼吸,留意着房中的动静,可他很快就发觉似乎有什么不对。 周遭实在寂静得离奇,他探放的神识没有捕捉到属于沈祁修的气息。 沈祁修即便受了重伤,即便睡着了来不及防备,也绝不会感受不到这般铺天盖地的磅礴威压,直到现在都不做出任何回应。 许骄单手执剑,慎之又慎地上前探看,用剑锋挑开紧闭的房门,接着僵在门槛上愣了愣。 房间里未燃星点灯火,烛台温度早已冷却了,一张简朴的床榻上空空如也,除了叠好的被褥外别无它物。 沈祁修竟然根本不在。 那他……会去了哪里? 以许骄对沈祁修的了解,他刹那间联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沈祁修大概不甘受辱,出门截杀周煊廷了。 但他的伤势分明做不得假,迎客峰眼下又住着那么多修为强横的宗主,他如此不计后果贸然出手,难道就不怕暗杀不成,无法全身而退么? 倘若沈祁修回来的时候发现住所附近被动了手脚,那他所有行动都会失了至关重要的先机。许骄反复确认完沈祁修当真不在的事实,颇为无奈地收起了刚刚辛苦布置好的阵法。 他耐着性子守在竹林深处,盼着沈祁修速去速归,赶在天亮前和他碰面做个了结,以免白白浪费今日坚定不移的决心。 可惜从亥时守到子时,从子时守到丑时,眼下估摸着寅时都过了大半,许骄哈欠打得一个连着一个,仍然没能瞧见沈祁修的半片衣角。 【宿主,我跟你讲的没有错吧?要杀男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个世界的天道和气运始终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系统敏锐地感知到许骄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内心强烈的杀意开始慢慢消退,巴不得自家宿主赶紧放弃。 它以退为进地哄劝道:【宿主,你如果还不死心,咱们改天再来试上一次行不行?今天出师不利,哪怕你等到了沈祁修回来,也未必能够得偿所愿。】 许骄懒得理会系统的丧气话,抬头盯着圆满的月轮陷入了沉思。所谓天道不过是一本中的设定而已,他不相信这种虚假的天道不容违逆。 他之所以觉得困惑,是他分不清自己对这个出乎意料的结局,究竟是扫兴,还是庆幸。 一夜时光匆忙流逝,不知第几回左右踱步,拂去掉落在肩头的竹叶之后,许骄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幽深竹林。 只是有些人在想见的时候见不着,不想见的时候却偏偏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形容的正是当下发生在他身上的情况。 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会在扶月小筑的云阶上,和另一端迎面走来的便宜徒弟看了个对眼。 这时天际已微微泛起青白,黎明破晓顷刻将至,云阶所处的位置惹人注目,显然不是撕破脸交锋的好地方。 许骄下意识地把缚了袖箭的右手负于背后,沈祁修同样心虚地将放凉了的桃花羹往身侧藏了藏。 两人几乎马上调整好了心态,许骄率先蹙起眉,询问道:“阿祁,你在这儿做什么?” 沈祁修关切的声音跟他一道响起:“师尊,您彻夜未归,是去做什么了?” 应该怎样回答这个尴尬的问题呢,他们彼此体贴地凝望着对方,在心里说。 我去杀你了,但我…… 没有能找得到人。? 28 宗门大比 想摸摸孽徒的脸 沈祁修的神情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 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连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瞳中都覆盖着朦朦胧胧的雾气,从许骄这个角度看去, 他整个人的模样很像是一只被抛弃了的大型犬类。 少年墨黑睫毛蔫巴巴地垂着, 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哽咽出声:“师尊,弟子是来给您送夜宵的。” “可是您不在寝殿,又一直都不曾回返……弟子等不到您,便在这云阶上坐了一夜。” 许骄的心跳随着他的话忽而加速了半拍,定了定神才平复下难以言喻的情绪。 此前是他先入为主,认为便宜徒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那么久,必然不可能去做什么好事。 所以他联想到了沈祁修睚眦必报时的阴损手段,联想到了沈祁修杀人复仇时的冷血无情, 唯独没想到对方会拖着一身伤,等待自己吃一顿他亲手端来的夜宵。 虽说沈祁修经常在他面前故作姿态, 但这一次,许骄自觉不占理, 或多或少对他存了几分歉疚。 毕竟他没有找到沈祁修勾结鬼物、取人金丹、以邪法修道的切实的证据,单凭着直觉和猜疑, 宁愿杀错不愿放过,真心实意想要置沈祁修于死地。 许骄看了一眼那碗凝固的桃花羹,语气温和地嗔怪道:“阿祁, 为师不是告诉过你, 让你不用再送饭食过来了吗?你怎么不肯听话?” 沈祁修委屈地摇了摇头, 讲出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弟子知道您并没有辟谷, 只是不想吃弟子送来的东西。” “师尊,为什么?” 他抿着唇,空出一只手勾了勾师尊的衣摆, 小声地问道:“弟子是不是哪里犯了错,惹您不开心了?” 少年轻颤的尾音停顿在日月交替、微光亮起的刹那,许骄望着沈祁修熬红的双眼,不知怎地,突然很想去摸一摸对方的脸颊,攀描一遍他五官凌厉的轮廓。 好在他冷静惯了,理性永远大于感性,非常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 他这样的人,一旦做出暧昧越界的举动,就代表他心底滋生了不死不休的掌控欲,把眼前这个身为他徒弟的少年视作了他的所有物,不允许任何人觊觎染指。 沈祁修和他如今的关系已经够复杂了,不能继续复杂下去。许骄怕一子落错,全盘皆崩,怕迟早有一天他会克制不住,让沈祁修跟着他的那些后宫们一起血溅三尺。 况且按照原文剧情,男主的第一条感情线很快就要浮出水面,沈祁修会在宗门大比的赛场上邂逅他众多红颜知己中的一位,许骄绝没有兴趣趟他们这一趟浑水。 他压抑着本能的悸动,盘算着在三日内另寻击杀沈祁修的机会,笑着拍了拍沈祁修的肩膀。 “阿祁没有做错什么,是为师不想看你太过辛苦,整天把心思用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沈祁修此刻不想和他争辩,欲言又止道:“那师尊,您……” “为师担忧你的身体,到了入夜仍然不得安眠,便去了你的住处找你。”许骄清楚他要问什么,弯起凤眸和他打趣,“你在云阶上等了为师一夜,为师亦在竹林里等了你一夜。咱们师徒两个互相牵挂,心有灵犀。” 这下轮到沈祁修张口结舌,不是滋味儿了。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专注打量师尊额间的飞花。 那朵飞花银辉流转,师尊这次没有骗他。在他为一己私欲决定取师尊性命的时候,师尊正担忧着他,甚至担忧到夜不能寐。 其实扶月仙君的这朵飞花徽记,平时闲着没事就会闪动几下,包括许骄本人都观察不出闪与不闪的区别,沈祁修是唯一一个可以通过细枝末节的变化,大致判断他当下情感状态的人。 沈祁修自以为得出了准确结论,心底微妙的惭愧悄悄滋生,咕嘟嘟冒着泡泡,把手里拿着的碗藏得更严实了。 许骄留神到他的动作,朝他示意道:“阿祁,把桃花羹给我吧。既然你来都来了,为师不好辜负你的一番心意。” 沈祁修迟疑地后退两步,拒绝道:“师尊,这碗羹早就凉了,弟子马上到小厨房重新给您做一碗。” 许骄不过是随口安抚他,向他传达个友善的态度,见他不给便不强求:“不必了,你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等以后养好了身体,再给师尊做吃食也不迟。” 他柔声吩咐道:“这会儿天都亮了,你一夜未睡,乖乖回去休息吧,无事尽量不要出门走动。为师得空就过去看你。” 沈祁修顺从地点点头,向他行礼告退:“是,师尊。” 【宿主,你一心一意打算杀了人家,人家还想着你,念着你,跑过来给你送吃的。】 系统趁热打铁,试图唤醒自家宿主的良知:【怎么样,你心软了没有?】 许骄否定道:“没有。” 他收回落在沈祁修背影上的目光,半晌低低笑了笑,对徒弟精彩的表演作出评价:“他刚才演得不错,好几个真情流露的眼神可圈可点,我差不多就快要相信了。” 待踏入房门,舒舒服服地将身体窝进锦被,许骄对系统道:“你把的原文找出来,我要仔细地看一下。” 系统听他这话意思似乎是有商议的余地,忙不迭给他提供了电子版的内容,许骄在脑海中的虚拟屏幕上点击几下,翻阅到有关宗门大比的章节。 他所处的修真界当中,大乘期修士一共有三位,分别是太虚剑宗的掌门元珩、凌霄宫的掌门谢归远,以及三清派的掌门穆殊祤。 穆殊祤这个人物的性格和他的大弟子苏蕴颇为相似,一心向道,常常一闭关就是百年,几乎不在人前现身。但是他和他的道侣恩爱非常,膝下有一个千娇万宠的独生女儿,名为穆璃,正是沈祁修即将出场的那位红颜知己一号。 在穆璃眼里,沈祁修大约就是美强惨的典范。两人在宗门大比中一场对战下来,天之骄女败得心服口服,于是四处托人打听沈祁修的往事,不可避免地大受触动,对他动了心。 然而动心的结果是被心上人利用了个淋漓尽致,直至她多年之后为沈祁修丧了命,都不晓得心上人生性凉薄,从未交付给她一丝真情。 许骄一边浏览着他在意的内容,一边询问系统:“沈祁修得到九叶莲的过程和里的描述基本一致。那么其余没有发生的事情,会和原文的走向类似吗?” 【宿主……我真的不能确定。】 系统自然发现了许骄在看什么,苦恼道:【穆璃这个角色挺重要的。如果没有她,沈祁修就不能在忘川秘境中晋升元婴境,拿不到他想要的芥子空间,更不会和她结伴去天妖城。他要是不去天妖城,那两百章往后的故事线就全部乱套了。】 许骄不由得嗤笑道:“现在的故事线难道不乱么?” 系统卡了卡,诚实道:【特别乱。】 它一一给许骄举例子:【原文里没写过沈祁修和周煊廷在宗门大比前打了一架,也没写过他会受了伤无法参加第一轮比试。他本来应该在初试中就大放异彩,因此得到元珩仙君的关注培养,奠定后期跟林清昀竞争掌门候选人的资格。】 【还有,他应该在比试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穆璃,开始制造他们之间的偶遇,通过精心设计让穆璃和他一见钟情。可截止到目前,他恐怕连穆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系统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越说越感到绝望:【我完全搞不懂故事会怎么发展下去了,沈祁修表现得好像对除你之外的人一概不感兴趣,一门心思地围着你打转,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它察觉到自家宿主居然迅速看完了重点段落,关掉屏幕,翻了个身准备补觉了,连忙追问道:【宿主,你还要杀沈祁修吗?】 许骄闭着眼睛,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获取到的信息和现实相差甚远,打起精神梳理分析是个大工程。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猜不透沈祁修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威胁,没把握在这场博弈中稳胜。 中的沈祁修和他身边的沈祁修同样危险,同样善于欺骗和隐藏,他承担不起举棋不定的代价,退半步便是万丈深渊。 沈祁修拥有那么多机遇、底牌、气运,男主光环加身,一路过关斩将,而他能指望的却从来只有自己,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赌局。 系统以往多次的劝告皆以失败收尾,显然懂得了及时闭嘴的道理,在许骄给出明确答复后,它默默地调整成静音模式了。 许骄怀揣着纷杂思绪入睡,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他和沈祁修似乎并肩走在人间的某一条街道上,耳鬓厮磨,形容举止亲密无间,超出了师徒相处应有的界限。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见沈祁修揽着他的腰,贴在他耳边不知说着什么话,温柔地俯身环抱他,吻了吻他的额头上的飞花。 这梦做得无比真实,以至于许骄不得不在一个惊悚的场景中强迫自己醒来。 他坐在床塌上良久不能回神,脸色阴晴不定,竭力忍了又忍,终于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小兔崽子。” 29 宗门大比 超常发挥的演出 锁魂鼎内。 瑞兽雕炉里燃着和扶月小筑相似的冷香, 厉鬼透过阴沉瘴雾打量着茶台边端坐的人影,忐忑地揣摩着沈祁修此刻的心情。 这处幽闭的空间没能按时迎来新的主人,连日筹谋布局最终落了个败兴而归的结果, 沈祁修在他师尊门前独自枯守一夜,想必正遏抑着满腹无处发泄的怒气。 厉鬼一动也不敢动, 老老实实缩进不起眼的角落,生怕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引火上身。可它没有预估到的是, 沈祁修遗憾不假,却并不因此感到懊恼。 他在思索别的事情。 元婴期的鬼物、九叶莲的花瓣、举世罕见的奇药,师尊用了短短月余时间,有意无意地毁去了他三枚珍贵的暗棋,对他若即若离, 忽冷忽热, 仿佛不着痕迹就把他推向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而他到了最后关头, 竟然会迟疑不决, 对师尊下不去狠心。 他当时是有机会让师尊尝一口那碗桃花羹的, 只要他多坚持几句, 多示弱一次就足够了。 可惜他避开了师尊柔和的目光,不忍见师尊漂亮的凤眸里流露出濒死绝望的眼神, 不舍得师尊带着暖意的指尖失去温度, 更不愿师尊对他本就薄弱的信任产生了无法补救的裂痕。 这种患得患失, 驱使他选择了放弃。 无论如何,师尊在人前回护他是真的,在人后担忧他亦是真的。如果有办法把这份真心延续下去, 他不想冒着师尊神魂消散的风险,让对方踏上一条注定痛苦的死路。 沈祁修摩挲着手边茶台,凝望着锁魂鼎里应有尽有的摆设, 犹豫了整整一刻钟,才终于低声向自己妥协道:“算了……再等一等吧。” 厉鬼见他面色稍霁,悄悄按紧胸口,朝外探了探脑袋。 “你不杀你师尊了,是吗?”它不确定地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出来了?” 博古架底下的白骨容器化作流光飞回储物戒内,代替沈祁修做了回答。厉鬼磨蹭着走到他的身边,对他的心慈手软表示难以置信。 它压着嗓子,含糊不清地嘀咕道:“你居然那么喜欢他……明知留着他后患无穷,还要继续在他身上耗费精力。” 沈祁修其实不懂他的占有欲是否等于“喜欢”,猛然听到这个无比陌生的形容词,不由得怔忡片刻,用冷硬的口吻找理由道:“师尊眼下对我没有威胁,我不急着杀他。” “这件事暂且放一放,等到宗门大比结束再从长计议。” 厉鬼这会儿没胆量拆穿他,马上很识时务地接过话头,正正经经地跟他聊起了宗门大比。 它分析道:“揽星榜榜首的位置只有一个,既然你这两天不必上场比试,不如就养精蓄锐,了解一下各门各派弟子的底细,顺便看看有没有适合结交的人。” 值得沈祁修关注的对手寥寥无几,那些人实力深浅、师承何处,强项与弱点是什么,制胜的关键又该落在哪里,他早就提前做好了一番功课。 他原本的想法和厉鬼给出的建议一样,是要借这次宗门大比的东风结识人脉,寻求助力,为将来更长远的计划铺路。 然而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不准备处心积虑地争取所谓的榜首第一了。 因为有师尊的重视,他就有在太虚剑宗立足的资本,能够不慌不忙地收敛锋芒,静待厚积薄发,不需要逼迫自己把样样都做到无从挑剔,去换一份公正平等的对待。 沈祁修此时回想起师尊曾经对他的憎恶,只觉得那十几年间的记忆好像云烟一梦,已经模糊成一团,恍如隔世。 “前三甲皆可进入秘境,榜一和榜三没有差别。此事我自有打算,用不着你费心了。” 他思忖着,睨了竭力讨好他的厉鬼一眼,突然道:“传闻忘川秘境的幽冥洞中生长着玄阴果,我会设法将它拿到手,助你恢复修为。” 玄阴果对修道者而言毫无用处,对鬼物却大有裨益。但这类异果周围往往有至邪凶兽镇守,幽冥洞亦是出了名的险恶之地,一旦不慎深陷其中,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厉鬼万万没想到沈祁修愿意为它涉险,立刻喜出望外道:“真的?!” 沈祁修自然不可能把安抚它的话重复两遍,颇为不耐烦地站起了身。他一向不爱许诺,承诺后就绝不敷衍,这点厉鬼非常清楚。 它望着沈祁修一脸淡漠地离开锁魂鼎,托腮感动地琢磨着,这冷心冷肺的小子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竟渐渐变得有一些人情味儿了。 —— 沈祁修依照师尊的吩咐闭门不出,一边待在房间里等着对方得了空过来看他,一边凝神思考怎么制造一个不露破绽的意外,除掉周煊廷和秦越,用他们的金丹晋入元婴境。 他不晓得远在扶月小筑中的许骄此刻刚做完有关于他的怪梦,正窝在床榻上抑郁纠结,恼怒不已。 那梦实在做得乱七八糟,离了大谱,他和沈祁修的相处模式不像师徒,反而像是道侣一般。 有肌肤之亲他咬咬牙勉强忍了,共赴巫山时小兔崽子在他上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应该是下面的那个么? 许骄寻思着这场梦做得完全不符合逻辑,幸好林清昀的到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打断了他气急败坏的愤懑。 林清昀听二宝说小师叔这个点儿了还在睡觉,一时哭笑不得,心想小师叔宗门第一闲人的称号简直是实至名归。 他敲完门走进小师叔的寝殿,在屏风前规规矩矩地停住脚步,试探着叫道:“小师叔?您能醒一醒吗?” “我师尊有要事跟您商议,命我请您去无定峰叙话。” 元珩派了林清昀来跑腿,许骄不好怠慢,于是很快收拾妥当,随林清昀一起赶往无定峰。 他没有陪林清昀徒步上山的兴趣,在山脚便将对方丢下,自顾自御着朝露,直达元珩正殿的门口。 正殿中明显被清过场,连平日眼熟的小侍童都不在,唯有元珩一个人坐着,攒眉蹙额地品茶。 许骄四下扫了一圈,不免疑惑道:“师兄,你要找我商议什么大事?” 元珩要和他商议的事,与宗门大比有关。 每一届宗门大比不仅对弟子们至关重要,也同样昭示了各个门派的底蕴和实力。此次宗门大比是在太虚剑宗举办的,揽星榜前三甲里就一定要有太虚剑宗的弟子,否则元珩根本丢不起这个脸。 他密切留意着比试进度,把小师弟叫过来,正是要私下问问他昨日糊弄凌霄宫的借口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以便推断沈祁修有没有入围前三的希望。 “骄骄,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实话实说,与师兄交个底。”元珩不绕弯子,直奔主题道:“芳菲渡那株九叶莲,是无缘无故撞到阿祁手里的吗?” 许骄这回确实没骗他,诚恳地点点头:“师兄,事情真的是这样的。” 元珩见小师弟答得干脆,眸光愈发肃然起来:“九叶莲汲取日月精粹而生,可感应天地气机,是开了灵智的至宝。你可知晓无数宗派世家为了得到它,甘愿付出多大的代价?” “师兄已然查过,这株九叶莲现世当日,芳菲渡至少有上千修士,而它在千人之中选了阿祁。这不是单凭一句巧合就能解释得通的。” 许骄一时半刻没听明白对方的意思,以为元珩不肯相信此等奇闻:“那师兄觉得,这件事该作何解释?” “倘若这般品级的灵根主动择主。”元珩放下手中茶盏,一字一顿正色道:“沈祁修将来必会有大气运,前途无量,绝非池中之物。” 沈祁修不光有大气运,还是气运之子,这个世界里的好运气几乎被他给占全了。许骄想起系统时不时和他絮叨的内容,口中附和元珩道:“承师兄吉言,我也盼着阿祁今后能有出息。” 元珩又问:“他那柄名为炽霄的本命剑同样是神器。当初你命他与剑灵结契的时候,剑灵可曾反抗过?” 炽霄剑是在鬼域和沈祁修结契的,许骄对那时的情形一无所知,随口胡扯道:“不曾。” 元珩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下了决断:“让你萧师兄亲自替阿祁诊治,从宗门库房里支取最上等的仙药供他疗伤,务必要想出法子,在后几轮比试开始之前,把他的身体养好。” 许骄越听越不对味儿,正要推辞,元珩接下来的话便让他呼吸一窒。 “阿祁虽年纪不大,但一贯沉稳细心,可堪重用。他这次若能进揽星榜的前三甲,以后就让他跟着清昀处理宗门事务。” 许骄愕然道:“师兄这是何意?清昀是下一任掌门,阿祁怎能和他——” 元珩把手放在小师弟肩上,示意对方把话听完:“清昀这孩子纯善有余,魄力不足,我一直想寻个可靠的人陪着他修行历练,待他接任掌门后助他一臂之力。阿祁如果出类拔萃,那就再好不过。” 平心而论,元珩是个很好的师兄,也是个很好的掌门,他想让宗门里最拔尖的弟子建立深厚情谊,如同他和他的师兄弟们一样。 太虚剑宗之所以传承不朽,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所有站在顶峰高处的人互为一体,祸福共济,亲密无间。沈祁修能靠实力争来这个资格,他就能和林清昀享受相同的待遇,被当做未来重中之重的人物栽培。 直到与元珩叙话完毕,许骄从无定峰出来,满脑子里仍在嗡嗡作响,全部是内容和现实状况的交错。 沈祁修分明没有像剧情里那样,在第一轮比试中大放异彩,可事情的实际走向的还是朝原文描述贴近。他依然得到了元珩的欣赏,即将接触到林清昀、接触到宗门内务。 这是不是说明,不管细节出现什么偏差,故事的整体脉络终归是不会变的? 许骄细思极恐,真真切切体会到了透心凉的感觉。 沈祁修的杀人手法,沈祁修一打一打的后宫,沈祁修玩弄人心的计谋,那些文字宛若化作了实质性的枷锁,死死地扣在他头顶,压得他喘不上气。 许骄一分一秒都懒得等了,他径直去了竹林,对沈祁修问寒问暖,甚至殷勤周到地端起药碗,亲手喂对方服下滋养内府的灵药。 这恐怕是许影帝职业生涯中,最超常发挥的一次演出。 沈祁修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样细致照顾过,他受宠若惊地喝完许骄喂的药,一双漆黑的眼瞳闪着亮光。 在自家师尊临走前,他还充满希冀地问道:“师尊,您明日来不来探望弟子?” 许骄揉了揉便宜徒弟的头发,对上沈祁修那双好看却虚伪的眼睛,温柔地笑着说:“当然会来的。” 师尊明日,一定会来杀你的。 30 宗门大比 师尊还能苟一苟 夜深人寂, 万籁无声。 站在远方眺目望去,扶月峰那座纯白色的宫室仿佛镶嵌在月轮中央,如同九天谪仙居住的琼楼玉宇。 许骄此刻正倚靠在睡莲池边的玉雕凭栏上, 一瞬不瞬地盯着池底安安静静的灵鱼,良久轻轻呼了口气。 他失眠了。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最严重的一次失眠,连平时百试百灵的一秒入睡诀都不管用。驳杂繁乱的信息冲击着他的脑仁, 让他的太阳穴霍霍地涨着疼。 他那位傻师兄肯定还在为宗门出了个前程远大的后辈弟子高兴,认为自己给林清昀挑选了一个足以信赖依托的帮手,却没想到这个决定是在引狼入室,埋下了他们师徒后期团灭的引子。 许骄不太理解,他们怎么就愿意相信沈祁修是个斯文善良的温润少年、相信沈祁修在那么糟心的环境里长大,会轻易释怀、毫无怨怼? 原文里的元珩仙君死于飞升的雷劫中, 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林清昀死于荆榛丛生的荒野, 沈祁修剥了他的人皮做无定峰主殿门外悬挂的灯笼。 相比之下,扶月仙君的下场要更惨一些, 其他人好歹抵完了命、偿完了债就痛痛快快得到解脱, 唯有他死后一缕残魄都永不安宁, 被禁锢在幽暗森寒的锁魂鼎内,日复一日用凄厉的嘶叫求饶声满足沈祁修安然入梦前扭曲的恶趣味。 沈祁修如今的修为处于金丹期, 虽然在年轻修士里已属资质极佳的翘楚,但放眼整个修真界是远远不够看的。等他进了忘川秘境后勘破元婴, 那才是一道真正鲜明的分水岭。 要知道,原身在元婴时期就可以目中无人、横行跋扈, 包括与他交好的灵隐仙君萧眠,眼下亦仅仅只是元婴。沈祁修小小年纪,能在修行一途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 届时莫说太虚剑宗,恐怕九州仙盟都有他一席之地,要给他留出一个主位来。 许骄和这便宜徒弟拖延不起,他不能让沈祁修的人生轨迹按照剧情发展,继续往前走了。 一旦沈祁修展露头角,成为揽星榜榜首,被元珩视作支撑宗门未来的天才弟子,那他身上发生的所有意外,就不是三两句话便容易搪塞过去的。 许骄神思沉重,莲池边漫卷的冷风吹得他后背发寒。在天亮前,他不得不回到房间里勉强眯了一会儿。 然而似梦似醒间,他脑海里混沌闪过的细碎片段,全是俞九眼球暴凸、七窍流血的狰狞死状。 次日醒来,他去了一趟试炼场,见了沈祁修的红颜知己穆璃一面。 对站台上英姿飒爽的小丫头,跟他想象中温婉柔弱的形象大相径庭。 穆璃长了一张明艳脱俗的脸,眼睛很亮很圆,浓密青丝束成高高的马尾,手挽剑花,出招果决,浑身上下洋溢着蓬勃朝气。 正是如此优秀美好的姑娘,堂堂大大乘期修士捧在心尖的独女,居然情愿跑去给沈祁修做后宫,因此不惜与疼爱她的父母决裂。 她陪着沈祁修同生死,共患难,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替沈祁修牵线搭桥,不遗余力地帮他争取机遇,付出了她所能给的一切。纵使这样,沈祁修依旧没对她动过真情。 穆璃丧命之际,沈祁修忙着清点他收获的战利品,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把别人对他的爱重当作工具,当作向上攀登的梯子,永远不会珍惜。 系统昨天推测说,沈祁修现在大概不清楚穆璃长什么模样,这种鬼话许骄如何能信?沈祁修背地里瞒着他做些什么,他压根无从觉察,指不定沈祁修围着他打转的同时,并没误了和穆璃的偶遇。 沈祁修若肯花费耐心讨好一个人、哄骗一个人,那必然是可以成功的。许骄承认,哪怕他自己,也对沈祁修有过难以克制的心动。 他负手立于台下观战的区域,专注观察了穆璃两三个时辰,直到见她顺利胜出,笑着转身离去,心底仍是无法形容的百味陈杂。 这一天的白日显得分外漫长,许骄熬到夜深,再次把一触即发的袖箭牢牢缚在了手腕上。 他的情绪已经和上次去击杀沈祁修的时候截然不同。 如果说那天他尚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到了当下就只剩彻底撕破沈祁修面具的亢奋和刻不容缓的急切。 他倒要亲眼看看,小兔崽子今夜还能不能掩藏本性,和他扮演贴心驯服、千依百顺的好徒弟角色。 一回生两回熟,许骄轻车熟路地赶往竹林,用比先前快了好几倍的速度布下了重重结界。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简直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阵法闷声合拢,肃杀之意连连暴涨,就在他呼吸的一瞬间内,便有一道腥红血光穿透夜色,嗖地破空向他斩来! 许骄迅疾躲避,炽霄剑锋堪堪斜擦过他的发梢,深深没入他脚尖前的地面。 沈祁修果然马上做出了回应,这一剑携裹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显然毫不留手。 他或许,从来就没有受过伤。 许骄冷冷抬眸,看见便宜徒弟挺拔的身影刹那出现在竹屋门口。 沈祁修终于,对他流露出了真实的眼神。 从前那些缱绻温柔破碎成尖锐刺骨的冰棱,恨不能把他钉死在当场。 “师尊。” 沈祁修不错眼地凝望着他,用一种他极其陌生的、平静的语调问道,“您在弟子这里布下了绞杀的阵法,是想做什么?” 许骄懒得开口向沈祁修解释,他演过无数同类型剧本,不会犯反派死于话多的愚蠢错误。 他以掌心翻覆起无情杀招,步步朝沈祁修紧逼迫近。 沈祁修的第六感一向很强,每当危机来临,他都会隐约有所感应。从他莫名心悸不安开始,他就做好了面对突发事件的准备。 那枚万妖王灵核里挖出的妖丹,此刻正隐藏在他的袖中。 妖丹里的灵力他吸收不了,可他若把那颗妖丹捏碎,便和修士自爆金丹时迸发出的强大力量相差无几。 那是他留给自己保命的杀手锏之一,未曾想到要用在自家师尊的身上。 “师尊,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弟子?” 沈祁修实在匪夷所思,他不知道许骄脑补出的画面,弄不明白师尊为何会突然跟他翻脸。 他没有立即捏碎妖丹,而是一边招架一边后退。可惜他的满腹疑虑、处处容情,换来的却是师尊长久的沉默。 许骄不言不语不废话,一心想赶紧结果了小兔崽子,消除压在他头顶的威胁,回去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而沈祁修这边眼看师尊的攻势愈发凌厉,他再逃避下去就要被对方逼至绝路,表情逐渐变得阴鹜起来。 他顿住移动的脚步,欣长指骨紧攥着妖丹,笃定稍后拦截师尊残魂的方位,在软剑横上他颈间时目色陡寒! 说时迟那时快,许骄猝然发觉异变丛生,周遭的景象狠狠一晃! 随着系统破了音的尖叫声回荡脑海,他面前的月影、竹林、沈祁修俊美的轮廓,好似齐齐泛起了涟漪般的水波! 【宿主!宿主不好了!!!】 【我刚刚检测到了世界崩碎产生的波动!!!】 杀机满满、自信十足的许骄:…… ?!!!! 许骄登时冷汗淋漓,动作发僵,整个人完全地蚌住了。 他看见的怪异情形,系统拉起的警报鸣响,不啻于一记闷棍兜头砸下,向他预示着两个清晰的事实。 第一,他这一剑斩落,确实有望杀了沈祁修。 第一,他杀完沈祁修,世界会随之崩碎,所有人全部玩完,跟着沈祁修一块儿陪葬。 系统的乌鸦嘴竟然应验了?! 说好的概率极低、可能性极小呢?! 许骄飞快抬眼瞟了瞟便宜徒弟,目前沈祁修周身温情尽褪,正不闪不躲与他进行最后的对峙,并且带着某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挖好了一个天坑等着他跳。 系统则心碎地鬼哭狼嚎道:【宿主!我早就提醒过你的,你对男主下杀手会引发各种各样的未知风险!】 【现在完了,你都把剑架在沈祁修脖子上了!杀他也不行,不杀他也不行,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许骄也很想知道该怎么办。 他杀沈祁修是现在死,不杀沈祁修是以后死。 他要等着对方茁壮成长,慢慢地折磨他,还是干脆把心一横,和小兔崽子双双毁灭算了?! 电光火石间,许骄转了成千上万种念头。他万般无奈地咬了咬牙,打算努力再苟一苟,尝试自救一下。 系统哇啦哇啦吵个不停,搅扰得他几乎不能冷静思考,许骄当机立断,对系统勒令道:“把嘴闭上!我有办法。” 系统悲愤地给他泼凉水:【你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沈祁修今天不能拿你怎么样,假装跟你握手言和,但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他迟早会——】 许骄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三秒之内眼尾殷红,仿若鸦羽的长睫上顷刻沾染了一层欲落不落的水汽。 沈祁修看见师尊无比悲凉地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了那双因忍耐泪意而遍布血丝的深邃凤眸。 他执剑的指尖微微发着抖,仿佛竭力硬撑着一股力气,不愿让朝露幻化的利剑脱手坠地。 师尊嗓音喑哑消沉,带着不可忽略的轻颤,绝望地跟他说了今晚见面的第一句话,低声唤着他名字:“沈祁修……” “为师怎会……教出了你这样的孽徒。” 31 宗门大比 孽徒他不肯服软 结界岿然坚固, 如牢狱般封锁了四方天地,阵纹交汇明灭,卷涌起烈烈罡风席掠过整片竹海。 许骄沸腾的杀意不减反增, 没有移开那柄抵在沈祁修脉搏处的锋锐银剑。 他只是直勾勾盯着沈祁修颈间门缓慢渗出的血痕,卡着节拍让眼底决绝一寸一寸变得灰败,心绪似乎已然到达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沈祁修在他隐忍的目光下安静半晌,无声无息地收回了背后藏着的东西。 他神情冷郁道:“师尊,弟子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许骄思索着先发制人的契机,不着急和沈祁修掰扯罪状,随即反手翻转剑刃, 把剑身平放在便宜徒弟肩头重重向下一压,正颜厉色地命令道:“跪下。” 但凡对方不想把事情闹大,肯识时务、率先做出妥协, 乖乖朝他这个做师尊的跪了, 他便有法子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完美圆好接下来的谎。 然而他始料未及的是,沈祁修身姿笔挺, 一动不动,眸光阴郁地打量着他,不见半分屈服迁就的迹象。 这个一贯谦恭温驯,对他事事依从的少年面覆寒霜, 漆黑眼瞳里写满疏离,唇角甚至抿起了一抹近似讥诮嘲讽的弧度。 沈祁修并不是真正的纯良易与之辈, 他擅于审时度势,不认为双方剑拔弩张到了这种境地,还有做小伏低、矫揉伪饰的必要。 方才他和师尊同样杀机毕现,彼此心照不宣, 继不继续做这层表面功夫都没有太大差别。 更何况他仁至义尽,不想低头。 这段日子以来,他为了照顾师尊的感受,三番五次违背原则,强忍着反复叫嚣的欲念,不过是珍惜师尊赐予的那一点点温暖罢了。 昨晚师尊临走前,特意和他约定今天会再来探望他,他望眼欲穿地盼了一个昼夜,等到的却是一场围杀的死局。 他怎能不觉得扫兴、不觉得寒心? 师尊肆无忌惮地欺骗他,辜负他的感情,触犯他的底线,他凭什么一再退让? 他凭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把师尊留下,让师尊向他道歉忏悔,永生永世都不能逃离他的身边? 沈祁修的瞳孔晦暗得全无光亮,声线漠然,不带丝毫起伏:“弟子究竟犯了何等无法宽宥的大错,竟惹得师尊动怒至此,不惜亲自出手击杀弟子。” “请师尊明示。” 许骄发觉对方根本不打算跪下,不由尴尬得头皮发麻,心道小兔崽子摆出了这幅拒不配合的姿态,莫非他今天要玩脱了不成? 系统叫苦不迭地发表结论:【完了完了,这下可真的完了。宿主,沈祁修不买你的帐,你这场戏恐怕是要演砸了。】 【你看他这么淡定,说不准一早留好了对付你的后招。】 许骄偏不信这个邪。他从大风大浪的波折里熬过来,不曾演砸任何一场戏,就算翻船也不该翻在沈祁修的手里。 他复杂地望着沈祁修,沉声问道:“为师如今管不得你了……是么?” “师尊,您铁了心要取弟子性命,弟子自当遵从。”沈祁修好像不准备给他台阶下,森寒道,“只请师尊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知会弟子始末缘由,让弟子死也死得明白一些。” 便宜徒弟显然被他的行为伤透了心,正在防备着他,不乐意跟他沟通交流了。许骄微微收敛了强势的态度,开始采用怀柔策略,与沈祁修忆苦思甜。 “事已至此,你不妨和为师交代一句实话。”他注视着沈祁修的眼睛,哀痛道,“为师被心魔所扰的那些年亏欠于你,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怨恨为师?” 沈祁修冷着脸道:“师尊多虑了,弟子岂敢。” 许骄毫不气馁,接着帮对方顺毛:“你想一想,你重回宗门之后,为师可有哪一点做得对不住你?哪一天不把你放在心上,时时刻刻地牵挂惦念?” “扶月峰三个弟子里,为师最看重、最在意的就是你,无论你的生辰还是你的喜好,为师每一样都记得。” “你此次受了伤,为师担忧得彻夜难眠,昨日专程去无定峰找掌门为你求取上等仙药,又嘱托你萧师叔本人替你调养身体,唯恐影响你宗门大比的成绩和你将来的前途。” 许骄惨笑着顿了顿,垂下羽睫遮挡泛红的眼眶,目光飘飘忽忽,定格在沈祁修手中的炽霄剑上。 那柄剑配挂着他送的剑穗,雕刻着独属于他的飞花纹样。 他谓然长叹道:“阿祁,你的所做所为,未免太令为师失望了。” 师尊的低喃倾诉字字清晰,极富感染力,沈祁修听着这些话,回忆起师尊曾经待他的关怀,有一瞬心生动摇。 但师尊如果真的这样疼惜他、重视他,就不可能对他步步紧逼,痛下杀手。 他抿抿唇,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任由伤处血迹浸透衣领,坚持追问道:“请师尊告知弟子缘由。” 许骄捕捉到沈祁修似有动容,感觉差不多铺垫到位了,才不紧不慢地幽幽道:“残害同门、修行邪法、勾结鬼物。” “这三件事,为师有没有冤枉了你?” 师尊说的是“勾结”,而不是“豢养”。 这代表师尊不知晓锁魂鼎的存在,不知晓那只鬼物此刻就关在他的灵台深处。 师尊分明是在诈他,为了捕风捉影的推测猜疑他。 沈祁修眉宇间门充斥着浓重的戾气,反问道:“这种话,是谁告诉师尊的?” 许骄摇了摇头:“是谁告诉为师的都不重要。你只回答有,或是没有?” 沈祁修低嗤一声,压根不屑回答。他已经决意将师尊留下,想试探师尊到底能够对他绝情到哪种地步。 他的语气陡然生硬起来,斩钉截铁道:“您既然这般不信任弟子,那便请您动手清理门户,一剑杀了弟子吧。” 许骄顿时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愈发尴尬了。 沈祁修不按套路出牌,不澄清,不辩解,反而赞成自己杀了他是什么操作? “师尊无凭无据,便笃定弟子是罪不容诛的邪恶之徒,那您大可不必对弟子手下留情。”沈祁修催促着他,语调既可以理解为自嘲,亦可以理解为挑衅,“您就不怕耽搁太久夜长梦多,不能及时抽身而退么?” 许骄眼瞅着沈祁修挨上近前,和他越靠越紧,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味儿,立刻“哐啷”一声把横在对方颈间门的软剑狠狠掷在地上,截断了沈祁修即将要做的动作。 沈祁修见他弃剑怔了片刻,斯斯文文地笑了笑:“怎么,您后悔了,舍不得杀弟子了么?” 他一反常态的表现直让许骄毛骨悚然,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小兔崽子实在黑化满格,歪得不能更歪了。 他想放过沈祁修,沈祁修却完全不想放过他。他今天不破釜沉舟赌上一把,这件事就别妄图揭得过去。 许骄思忖着,假如连他下面的这招也行不通,那他就不得不接受最差的情况,拉上沈祁修一起去见阎王了。 成败在此一举,赌赢了皆大欢喜,坏事或许会变成好事。赌输了一命换一命,一了百了,左右不是他一个人吃亏。 他生平最厌恶身不由己,由着旁人占尽上风威胁压制他,沈祁修若想借题发挥让他处处陷于被动,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付得起这份玉石俱焚的代价。 系统察觉到许骄铤而走险的念头,慌忙把音量调到最大档,扬声劝说道:【宿主!!!你疯了吗?!】 【你冷静冷静,千万不要冲动!咱们考虑一下其他的办法行不行?!】 许骄自动屏蔽了系统的吵嚷,他温和抬起眉眼,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沈祁修淡淡道:“阿祁,为师的确舍不得你,但并不后悔前来杀你。” “没有把你教好是为师的责任,为师难辞其咎,既无颜独善其身,也不会抽身而退。” 他朝上空向沈祁修示意:“不然你以为,为师布下这些阵法做什么?” 沈祁修捻磨着掌心妖丹,闻言望了一眼空中星罗棋布的绞杀阵纹,微笑接口道:“哦?师尊这是何意?” “为师到这里之前,早已斟酌好解决此事的方法,只是稍存侥幸,忍不住想多问你几句。现在见你宁死不肯解释,为师便知道那些流言蜚语必定确凿。” 许骄柔声道:“与其让你背负这种罪名,在思过崖受摧骨断魂的刑罚,不如为师替你和宗门保全名声,给你一个痛快,亦陪你一道承担。”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十指结了个繁复的召唤印:“阿祁,为师从前道心蒙尘,没能好好规束教导你,让你走错了路。今日虽不能两全,但总该把欠你的债尽数还清。” 雷电轰鸣骤然震天彻地,巨响冲破云霄,沈祁修仓促间门举目望去,被师尊这种自毁般的行径惊得浑身僵直! 师尊的召唤印结得太快了,那么短暂的时间门里,他几乎缕不清前因后果,只思绪错乱地想着,纵使师尊是化神境,在不设任何防御禁制的情形下,生生抗一记绞杀阵纹的消磨,即便不至于立刻丧命,也免不了身负重伤,灵脉俱损! 按照师尊的修为,单单想要杀他,哪里需要费如此大的周折?那师尊封锁了这片天地、排布那么多精妙阵纹的缘故…… 是打算秉持纲常,清理完门户,然后陪着他一道赴死、以作补偿么?!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可能?! 沈祁修眼疾手快躲过了直冲他灵台劈来的定身咒,厉声唤道:“师尊!” 许骄从容不迫地迎着漫天电光,弹指又是一道定身咒追着徒弟不依不饶地压顶覆下,多亏了沈祁修硬是咬着牙飞扑而来,竭力揽住他的腰,瞬时将他带离原地。 光柱聚集成的闪电准确炸落在两人刚刚所处的位置,扬起滚滚浓烟,击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洞周围碎石崩裂塌陷,烈焰四起,碧绿修竹刹那化作飘荡的齑粉。 许骄顾不得计较沈祁修的冒犯,因为他家那个软硬不吃的便宜徒弟扶着他险险站稳之后,便迅速贴着他的衣摆单膝跪地,飞快向他低头道:“师尊!您误会了!那些事弟子没有做过!” 许骄故意蹙起眉,沉吟道:“你当真没有做过?” “没有!”沈祁修心有余悸,艰涩地再三保证,“弟子真的没有!” 许骄一颗砰砰狂跳的心,终于非常安稳地落了下来。 32 宗门大比 一夜回到解放前 绷直的脊背倏而放松, 额间渗出的冷汗逐渐消退, 仅余不远处的焦土狼藉、疮痍满目,清楚地展现着天阶阵纹造成的恐怖杀伤力。 许骄定了定神,半阖下眼尾看向身前一脸悔愧之意的少年,心道他算准距离打偏的那两道定身咒, 果然起到了预料当中的效用。 沈祁修有重重顾虑, 有很多割舍不掉的东西,不管是为了他的宗门大比也好, 为了他的锦绣前程也罢,总归在千钧一发之际, 他惜命,赌不起两败俱伤的结局。 但小兔崽子如今修为境界差了他一大截, 就把他逼迫到这种走投无路的地步, 连下下之策都万不得已地用上了, 等将来能凭实力翻身做了主, 还指不定会怎么加倍的报复他。 “放开。”许骄心底叹着气,淡声提醒道, “你要这样扯着为师到什么时候?” 沈祁修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只顾阻止师尊指尖翻覆的动作,直到此刻仍在牢牢攥着师尊的手腕,不由呼吸一滞,猛然松开了紧箍的指节。 他年纪不大, 手劲儿倒是不小, 许骄侧目往自己腕间瞥上一眼, 不动声色地用袖袍挡住了那圈鲜明的红痕。 “倘若这些事你没有做过, 那你为何不肯辩白解释,反而一味求死,催促为师不必对你留情?” “师尊……弟子觉得您不信任弟子, 心中一时委屈,这才胡言乱语,顶撞了您。” 沈祁修抬起头,恳切地凝视着他:“弟子知道错了。” “是么?” 许骄今晚被这小兔崽子噎得够呛,好不容易见他放低姿态认错,自然要借机敲打他几句:“为师还以为你就此记恨上了为师,所以不打算再听为师的话了。” 沈祁修的神色显得无地自容:“弟子不敢。” 不敢? 你可太敢了。 许骄暗暗腹诽着,口中严肃地问道:“那为师还能不能管得了你?” 沈祁修不解其意,压低嗓音道:“弟子自然一切都遵从师尊吩咐。” 许骄正是要听他这么回答,看他现在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恭谨,马上顺势和他谈条件:“既然如此,你便将袖子里收着的东西拿出来,让为师看一看。” 沈祁修欺身靠近他时,眼神恶劣的意图过于明显,他要弄不明白沈祁修安排了什么对付他的招数,往后每天睡觉都睡不踏实。 脑海里惊魂未定的系统倒抽一口凉气,不满地指责道:【宿主!你清醒一点!能和平相处就不错了,咱们别再得寸进尺了行不行?】 【万一刹不住车,把沈祁修彻底惹急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许骄不理会它,一瞬不瞬盯着自家便宜徒弟,想尽量趁对方顺从服软,争取到哪怕一丝的先机。 而沈祁修当场怔了怔,幽沉瞳孔急促收缩着,迟迟没有动弹。 他身上的至宝不止这一件,退路也不止这一条,师尊明确察觉到他起了杀心,他没有推拒的借口。 眼下要么拿出妖丹的同时将它震碎,取了师尊的性命,要么给这枚妖丹编一个合适的来历,跟师尊做一番交待。 茫然混杂着忌惮辗转碾磨,在胸腔里反复糅搅,此长彼消。沈祁修只觉得嘴角发苦,默默权衡了许久的利弊,最终缓慢摊开掌心,把妖丹递了过去。 十九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他挂怀的人告诉他,会陪着他一道承担……他不想因这份垂爱虚实难测,立刻毁掉这个人对他尚存的微薄期冀。 许骄定睛看清徒弟双手奉上的物件,先是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此时与沈祁修挨得极近,两人之间几乎全无缝隙,假如对方“嘭”地一声引爆了面前这枚幻灵级别的妖丹,他躲都无处可躲,压根没有防范的机会。 想不到沈祁修竟然真的表露诚意,听从他的要求,给了他几分面子,并不曾对他赶尽杀绝。 他压下眸中惊疑,蹙眉问道:“阿祁,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妖族的东西?” “西陵的都夷山脉连通妖界入口,有不少妖兽出没,弟子去过那里一趟,在那里意外得到了这枚妖丹。” 沈祁修轻描淡写地讲完,不等许骄继续发问就拉住了他的衣摆,仰起脸望着他,语气坦诚道:“师尊,弟子足有三年时间孤身在外,常常举步维艰,故而习惯了时刻警醒着、千方百计地保全自己。” “方才弟子情急之余对您多有不敬,但从未想过要动手伤您,请您别怪罪弟子,体谅弟子这一回。” 许骄不料他没捅破这层窗户纸,沈祁修却直接把冲突挑到了明面上。他这便宜徒弟口中的理由虽然似真似假,可毕竟算是主动让步,跟他悔过求和了。 他深谙见好就收、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不欲耗尽沈祁修难得的耐心,折腾出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弯腰将十指搭在沈祁修肩侧,轻柔发力示意他起身。 “阿祁,为师今日一样有错,不该听信谗言误解了你,对你下这样重的手,又怎么会因此责怪你?” 许骄凝结出一道精纯剔透的灵力,抚平沈祁修颈间的伤痕,满是怜爱地温声道:“为师昨天刚刚和掌门商定,待你进入揽星榜前三甲,就让你和清昀一起处理宗门内务,甫一听闻这种事难免冲动了些,你不要生为师的气。” 沈祁修声线哽咽,连连摇头:“您对弟子用心良苦,弟子感激不尽,决无怨言。” 他顿了顿,又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师尊,究竟是谁跟您说起弟子勾结鬼物、残害同门?有没有切实可查的证据?如果有,弟子愿意与他当面对质,一一辩驳,平息这桩误会,也能让师尊放心。” 事发突然,许骄暂且没想好该把黑锅甩到谁的头上,无法杜撰出这样一个人来,只得拖延道:“你有伤在身,明日还要上场参加比试,不必大兴干戈,忧虑劳神了。” “此事为师会替你追根究底,处理妥当,有了结果以后再将详情仔细告知于你。” 沈祁修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知道自己行事谨慎,不会留下把柄,师尊和他论不出来龙去脉,便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故作伤势复发的样子,虚弱低咳了几声。 许骄冷眼看着对方装模作样,干脆遂了沈祁修的意,借出一侧肩膀给他靠着,把他搀扶回房间里休息。 沈祁修比他高出半头,不久前还一脸阴郁淡漠地俯视着他,压迫得他阵阵心悸难安,此刻又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乖乖收敛了致命危险的气息,浑身上下寻不到丝毫攻击性。 师徒两人不约而同地趋利避害、粉饰太平,“遗忘”了对方今夜的种种反常,仿佛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许骄留神观察着沈祁修的一举一动,揣摩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可惜始终猜不透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言,沈祁修到底相信了多少。 他连哄带骗安抚完小兔崽子的情绪,拖着沉重步伐折返扶月小筑,在窝进他舒适的床榻之时,似乎每一根骨头都疲惫得快要散架了。 他刚一躺下,就听见系统迫不及待地赞叹道:【宿主,你釜底抽薪的本事真厉害,沈祁修这下肯定不会怀疑你了!】 许骄不像它那样盲目乐观,冷哼道:“他不是不怀疑我,只是临场经验不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而已。又或者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却出于某种原因对我有所顾忌,认为现在不是拆穿我的时机。” “等他回过味儿来,头脑清醒了,就会腾出手解决他拿不准的隐患。” 系统嘀咕道:【是吗?我怎么感觉他看上去很紧张你,和你的感情比原先更亲近了?】 许骄这会儿懒得跟系统分析温情表象之下激涌的暗潮,抬眼确认道:“你不是说世界崩碎的概率极低么,为什么偏偏我会遇上?” 系统老老实实答道:【宿主,所有出现的未知风险都是随机抽取的,我不负责这个版块,没有查询的权限,但你放弃杀沈祁修的念头,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不然下次碰到同类的突发情况,你今天这招就不管用了。】 许骄无可奈何地沉默半天,得出一个遗憾的结论:在他打定主意和沈祁修同归于尽之前,不能再执行他计划表上写好的内容了。 久违的商城界面在虚空中徐徐展开,红色进度框内持续飙升的好感值鲜明显眼,许骄联想到这跟沈祁修妄图把他收进后宫的事实挂钩,便忍不住气结糟心。 “那个信任领域。”他敲敲屏幕,盯着变灰了的图标问,“怎样才能重新开启?” 系统道:【宿主,按照现状发展,信任领域很难重新开启了。你应该想想其他办法,刷一刷好感值的分数,完成咱们最初的主线任务。】 绕了长长一段弯路,如今却重归原点,许骄兴致缺缺地拥着锦被,满脑子盘旋着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沧桑。 他若不想坐以待毙,只有奋发图强努力修炼,不让沈祁修那么快越过他去,才能勉强保留当下唯一的优势。 然而修行一途非一日之功,不是人人都有沈祁修身为男主的运气,能像坐了火箭似的一飞冲天,哪怕他不眠不休闭十年死关,也赶不上沈祁修动一动金手指的进程。 许骄摒除杂念,专注思虑了一个时辰,忽而灵光一闪,出声对系统道:“沈祁修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没错吧。” 系统不明就里,没领悟到他话里的重点:【没错啊。】 “他走到哪里,气运就会跟到哪里,是不是?” 【可以这么理解。】 许骄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沉吟道:“那不如我每天守在沈祁修身边……” “抢一抢他的机缘?” 33 宗门大比 他可以做得到吗 电子音节戛然中断, 周遭的空气似乎有几十秒的时间是凝固静止住的。 系统宕机掉线卡了半拍,才艰难地重复了一遍自家宿主语出惊人的提议:【你要……抢沈祁修的机缘?】 它穿梭过无数世界位面,服务过的宿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 头一回听说穿书者不急着完成自己的任务, 反而上赶着跑去和主角抢机缘的。要是抢得过、足以自保那还好说,假如抢不过, 两个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又在这个过程中越闹越僵, 到最后彻底崩盘, 收不了场怎么办? 亏它刚跟这位宿主绑定的时候还觉得对方聪明省心, 美滋滋地认为今年的年终奖有着落了,谁能料到他这么不消停,一天到晚琢磨来琢磨去, 净想着搞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许骄理所当然地挑了挑眉毛, 并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不对。他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这不算违规操作, 不会引发那些乱七八糟的未知风险吧?” 系统下意识想劝阻他一番, 可惜张口结舌找不出能让他信服的理由, 无比纠结地回应道:【不会是不会……但那些机缘注定属于沈祁修,你未必能抢得到手,还很有可能因此把他得罪透了,让他更为憎恨你……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许骄神情平淡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只要利大于弊, 影响不到他的人身安全, 有微小成功的概率, 就很值得尽力一试。反正沈祁修对他的憎恨已成定局,多得罪他一分和少得罪他一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他不指望系统能给他提供帮助,原文记载的内容也无法让他详尽参考, 原文中甚至不曾写到沈祁修去过都夷山脉,身上藏着枚随时能迸发强横力量、或许足以挟制他的幻灵级妖丹。这么重要的信息他竟然全无所知,以至于没有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 今晚要不是他见势不妙紧急改了剧本,趁小兔崽子惊愕犹疑三两下把他糊弄懵了,能不能毫发无损地回来都不一定。 但愿他抛出了插手宗门内务的诱饵作为筹码,能稍微稳住沈祁修一段时日,大抵维持一下双方表面上的师慈徒孝。 许骄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有了崭新的目标规划后略略安心,便垂下长睫散漫地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了。 他已经奔波劳碌了三天两夜,期间没睡上一刻钟的安稳觉,这对于一个常年被失眠煎熬过的人来说,绝不是什么滋味美妙的体验。 他此时需要放松休息,养一养疲倦至极的精神,摆脱心力憔悴的状态,和难缠的小兔崽子继续斗智斗勇。 系统看许骄懒洋洋翻身躺下,再三踌躇着问道:【……宿主,你明明有别的捷径可走,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和主角站在对立面呢?】 【沈祁修迟早会离开太虚剑宗,到另外的地方发展另外的剧情,不会一直跟你死磕着不放的。他现在挖空心思讨好你,你就索性接受他的示好,拿出一小段时间和他在一起各取所需,把眼前这关先应付过去,不行吗?】 它用陈述的语气说道:【我能感觉到,你喜欢他、欣赏他,不排斥他的亲近。】 许骄摩挲着手腕处未及消褪的红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系统絮叨,脑海内不自觉地浮现起沈祁修单膝跪地,虔诚凝望他的模样。 少年朝他仰起脸的一瞬间,五官上映照着竹林烈烈未熄的灼热火光,瞳孔里盛满了漫天杀阵的碎金纹路,虽是服帖恭敬地跪着,肩背腰身却仿若空谷生松般笔挺端直。 那些耀目光影点亮了他的双眼,驱散了他眉宇郁结的阴寒,让他俊美无俦的面容显得异常纯良无辜,令人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动。 许骄当时注视着对方,几乎有这样一种错觉,以为沈祁修冷硬的外壳倏而破开了一丝裂缝,朝他展露出了内里别样的柔软。 然而他很快就摆脱掉刹那的恍惚,清楚这只不过是小兔崽子刻意伪装,用来迷惑他的假象罢了。 一旦他把控不住情感,迈进了那个状似温柔实则倒悬毒刺的陷阱,等待他和沈祁修的将是再难翻身的不测之渊。 他蹙眉静默几息,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如果我希望沈祁修舍弃他的后宫,舍弃旁人带给他的资源和价值,让他永远只来讨好我自己,跟我开诚布公地分享他所有的秘密——” “他可不可以做得到?” 系统被许骄开出的谈和条件噎了噎,愁闷道:【宿主,不是我打击你,无论故事有没有出现偏离,推动主角成长的关键人物总会依次出场,就像你见到的穆璃一样。何况沈祁修最基础的暗黑系人设摆在那里,他做不到对你毫无保留。】 “他做不到,我就不能容忍他利用我、算计我,把我当成他手心里随意戏耍的工具。” “其实你应该庆幸,我还没有被他骗丢了魂,还没有那么的喜欢他。”许骄清冷的嗓音压得很低,语调轻如梦呓,“否则就凭他动的这些歪脑筋,哪怕世界崩碎上一万次……他也必须要陪着我一起去死。” 说完这番话,他果断阖起凤眸,慵懒地摆了摆手,勒令系统转换成静音模式。 直到意识从清醒渐渐变得混沌,他仍然想不通沈祁修今天对他迁就留情的表现,究竟隐含着怎样难以探究的目的。 *** 想不通的人不仅仅是他,许骄尚且能够睡得着觉,沈祁修却思绪辗转,枯立了整整一个通宵未眠。 太虚仙山在夜色至浓之际下了一场滂沱暴雨,连绵乌云遮掩了天际皎洁的月轮,撑起穹顶一圈灰蒙蒙辩不真切的晕影。 此刻骤雨已浸透了少年的衣衫,沈祁修乌亮的湿发贴垂在颈侧浅淡的伤口上。他站在无边黑暗的雨幕里眼神发直,牢牢盯着前方那片碎石焦土,如同一只险些溺毙在腐烂沼泽里的凶兽,猝然看见了一线救赎献祭的星芒。 他心底极其明白,师尊今晚的言谈举止没有一处符合逻辑,包括事后那种宽恕谅解都是欲盖弥彰,经不起分毫推敲。 但化作废墟的竹海、地面雷电击砸的痕迹,这些景象正在不断抚慰着他,冲击着他,向他传递着师尊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讯号。 他之所以奉上那枚本要制造伤害的妖丹,交托了他此生从未交托过的信任,是因为师尊给他的,是他不敢想象与妄求的东西——虽然事发蹊跷,存在有违常理的疑点,可他抽丝剥茧审视了全部细节,依然不能明悟其中的关窍。 沈祁修隔着飒飒风声,隔着重障雨帘,一边低头打量自己的手指,一边回味着禁锢师尊霜雪般窄腕的触感,以及惶急错乱紧紧相拥之时,怀抱里暧昧缠绵的独特冷香。 师尊召唤绞杀阵纹的动作狠绝不渝,昳丽眉目愈含煞气愈是惊艳,享受鲜血流淌过指缝的痛快远远及不上珍藏这一幕来得意义非凡,因此,不管师尊欺瞒了他多少,有何等私情私欲,他都甘心大度忍耐,暂不计较。 他整个人沉浸在极端的兴奋当中,胸腔内塞满无法形容的震撼,血液里灼烧着颤栗滚烫的满足。然而贪念焚身,并不妨碍他思考矛盾爆发的根源。 关于厉鬼和他有无牵连,师尊早在依兰城时就生了疑心,不然也不会悄悄放走厉鬼,又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他好几次。如今这一通毫无征兆的雷霆震怒,不惜登门与他锋刃相向的草率做法,绝对不是临时起意的偶然。 到底是谁在背后拱火添油,说了不该说的话,激化了师尊对他的警戒猜忌? 在有把握完全压制师尊、强迫师尊接纳他真实的一面之前,他必定要找出此人,将对方剥皮抽筋、扬灰挫骨,磨灭他的每一缕血肉神魂,让他悉数承担此次挑拨离间应付的代价。 倾颓暴雨迎合着思潮起伏一夜未停,直至黎明时分方才收势止歇。沈祁修望了望破晓放晴的天色,终于回房换上轻简劲装,规规整整地束发佩剑,打算离开住所,去广场里参加新一轮比试的抽签。 他沿途专程绕了路,在扶月小筑的云阶旁驻足片刻,守到了准点经过此地的一宝。 这个小侍童隔三差五与他碰面,一眼瞧见他的身影就快步跑过来,熟稔地跟他打招呼:“沈师兄!你今天来得好早,仙君这会儿怕是还没起床呢。” “一宝。”沈祁修笑得十分和善,“我有件事情想寻你帮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帮忙?” 一宝最近没少受沈祁修照拂,听他这么一说,马上热情地应承道:“师兄,你要我做什么尽管交待我就行,用不着跟我客气。” “师尊昨日仿佛心绪不佳,但我不好直接询问他缘故,所以顺道向你打听一下。” 沈祁修眼底闪动着关切的光彩:“你能不能告诉我,师尊这两天都见了哪些人?是凌霄宫那边又拜访了他,拿我惹出的乱子扰他清净了吗?” 一宝闻言愣了愣,迷茫道:“没有啊,仙君这两天不常出门,也不曾接待过凌霄宫的访客。” 小侍童生性单纯,头脑简单,自然不会把沈祁修故意转了弯子的问话联想到别的地方。他掰着手指计算道:“仙君除了去探望师兄你之外,就只有前天下午被掌门传召到了无定峰一趟,其余时间一直待在寝殿里休息。” 倘若元珩仙君怀疑他勾结鬼物,哪怕查不到证据都免不了大动肝火,更不可能有师尊口中让他接触宗门内务的承诺。 沈祁修眉心微敛,自知此事牵扯不到元珩,刚想换个方向再问一问,一宝便像记起了什么似的,抬手拍了拍脑门。 “哦,对了,还有林师兄。那天掌门正是派林师兄前来,请仙君去无定峰叙话的。” 林师兄…… 林清昀? 他兼顾着本届宗门大比的巡场和各派弟子的晋级确认,连日交际应酬繁多,元珩仙君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支使他做传话跑腿的杂事? 若非他主动要求,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 林清昀在依兰城跟师尊朝夕相对,得到了那块凝聚师尊至纯灵力的琅琊玉玦,现在竟还随心所欲地进出扶月小筑,与师尊私下独处么? 沈祁修唇角挂着的笑意纹丝未变,指腹却死死按在了炽霄剑格的雕纹上:“除了掌门和林师兄,师尊有没有见过其他的人?” 一宝皱着眉回忆了一下,摇头道:“大概没有了。” 他见沈祁修不再追问下去,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抱歉道:“对不住啊沈师兄,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实在帮不上你的忙。” “没关系。” 沈祁修面不改色,抬眼注视着满脸天真的小侍童,“既然这件事与凌霄宫无甚关联,那我便安心了,你不必和师尊提起我今日来过。” 他温和地对一宝道:“多谢你了。” 32. 宗门大比 一夜回到解放前 绷直的脊背倏而放松,额间渗出的冷汗逐渐消退,仅余不远处的焦土狼藉、疮痍满目,清楚地展现着天阶阵纹造成的恐怖杀伤力。 许骄定了定神,半阖下眼尾看向身前一脸悔愧之意的少年,心道他算准距离打偏的那两道定身咒,果然起到了预料当中的效用。 沈祁修有重重顾虑,有很多割舍不掉的东西,不管是为了他的宗门大比也好,为了他的锦绣前程也罢,总归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惜命,赌不起两败俱伤的结局。 但小兔崽子如今修为境界差了他一大截,就把他逼迫到这种走投无路的地步,连下下之策都万不得已地用上了,等将来能凭实力翻身做了主,还指不定会怎么加倍的报复他。 “放开。”许骄心底叹着气,淡声提醒道,“你要这样扯着为师到什么时候?” 沈祁修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只顾阻止师尊指尖翻覆的动作,直到此刻仍在牢牢攥着师尊的手腕,不由呼吸一滞,猛然松开了紧箍的指节。 他年纪不大,手劲儿倒是不小,许骄侧目往自己腕间瞥上一眼,不动声色地用袖袍挡住了那圈鲜明的红痕。 “倘若这些事你没有做过,那你为何不肯辩白解释,反而一味求死,催促为师不必对你留情?” “师尊……弟子觉得您不信任弟子,心中一时委屈,这才胡言乱语,顶撞了您。” 沈祁修抬起头,恳切地凝视着他:“弟子知道错了。” “是么?” 许骄今晚被这小兔崽子噎得够呛,好不容易见他放低姿态认错,自然要借机敲打他几句:“为师还以为你就此记恨上了为师,所以不打算再听为师的话了。” 沈祁修的神色显得无地自容:“弟子不敢。” 不敢? 你可太敢了。 许骄暗暗腹诽着,口中严肃地问道:“那为师还能不能管得了你?” 沈祁修不解其意,压低嗓音道:“弟子自然一切都遵从师尊吩咐。” 许骄正是要听他这么回答,看他现在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恭谨,马上顺势和他谈条件:“既然如此,你便将袖子里收着的东西拿出来,让为师看一看。” 沈祁修欺身靠近他时,眼神恶劣的意图过于明显,他要弄不明白沈祁修安排了什么对付他的招数,往后每天睡觉都睡不踏实。 脑海里惊魂未定的系统倒抽一口凉气,不满地指责道:【宿主!你清醒一点!能和平相处就不错了,咱们别再得寸进尺了行不行?】 【万一刹不住车,把沈祁修彻底惹急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许骄不理会它,一瞬不瞬盯着自家便宜徒弟,想尽量趁对方顺从服软,争取到哪怕一丝的先机。 而沈祁修当场怔了怔,幽沉瞳孔急促收缩着,迟迟没有动弹。 他身上的至宝不止这一件,退路也不止这一条,师尊明确察觉到他起了杀心,他没有推拒的借口。 眼下要么拿出妖丹的同时将它震碎,取了师尊的性命,要么给这枚妖丹编一个合适的来历,跟师尊做一番交待。 茫然混杂着忌惮辗转碾磨,在胸腔里反复糅搅,此长彼消。沈祁修只觉得嘴角发苦,默默权衡了许久的利弊,最终缓慢摊开掌心,把妖丹递了过去。 十九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他挂怀的人告诉他,会陪着他一道承担……他不想因这份垂爱虚实难测,立刻毁掉这个人对他尚存的微薄期冀。 许骄定睛看清徒弟双手奉上的物件,先是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此时与沈祁修挨得极近,两人之间几乎全无缝隙,假如对方“嘭”地一声引爆了面前这枚幻灵级别的妖丹,他躲都无处可躲,压根没有防范的机会。 想不到沈祁修竟然真的表露诚意,听从他的要求,给了他几分面子,并不曾对他赶尽杀绝。 他压下眸中惊疑,蹙眉问道:“阿祁,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妖族的东西?” “西陵的都夷山脉连通妖界入口,有不少妖兽出没,弟子去过那里一趟,在那里意外得到了这枚妖丹。” 沈祁修轻描淡写地讲完,不等许骄继续发问就拉住了他的衣摆,仰起脸望着他,语气坦诚道:“师尊,弟子足有三年时间孤身在外,常常举步维艰,故而习惯了时刻警醒着、千方百计地保全自己。” “方才弟子情急之余对您多有不敬,但从未想过要动手伤您,请您别怪罪弟子,体谅弟子这一回。” 许骄不料他没捅破这层窗户纸,沈祁修却直接把冲突挑到了明面上。他这便宜徒弟口中的理由虽然似真似假,可毕竟算是主动让步,跟他悔过求和了。 他深谙见好就收、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不欲耗尽沈祁修难得的耐心,折腾出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弯腰将十指搭在沈祁修肩侧,轻柔发力示意他起身。 “阿祁,为师今日一样有错,不该听信谗言误解了你,对你下这样重的手,又怎么会因此责怪你?” 许骄凝结出一道精纯剔透的灵力,抚平沈祁修颈间的伤痕,满是怜爱地温声道:“为师昨天刚刚和掌门商定,待你进入揽星榜前三甲,就让你和清昀一起处理宗门内务,甫一听闻这种事难免冲动了些,你不要生为师的气。” 沈祁修声线哽咽,连连摇头:“您对弟子用心良苦,弟子感激不尽,决无怨言。” 他顿了顿,又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师尊,究竟是谁跟您说起弟子勾结鬼物、残害同门?有没有切实可查的证据?如果有,弟子愿意与他当面对质,一一辩驳,平息这桩误会,也能让师尊放心。” 事发突然,许骄暂且没想好该把黑锅甩到谁的头上,无法杜撰出这样一个人来,只得拖延道:“你有伤在身,明日还要上场参加比试,不必大兴干戈,忧虑劳神了。” “此事为师会替你追根究底,处理妥当,有了结果以后再将详情仔细告知于你。” 沈祁修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知道自己行事谨慎,不会留下把柄,师尊和他论不出来龙去脉,便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故作伤势复发的样子,虚弱低咳了几声。 许骄冷眼看着对方装模作样,干脆遂了沈祁修的意,借出一侧肩膀给他靠着,把他搀扶回房间里休息。 沈祁修比他高出半头,不久前还一脸阴郁淡漠地俯视着他,压迫得他阵阵心悸难安,此刻又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乖乖收敛了致命危险的气息,浑身上下寻不到丝毫攻击性。 师徒两人不约而同地趋利避害、粉饰太平,“遗忘”了对方今夜的种种反常,仿佛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许骄留神观察着沈祁修的一举一动,揣摩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可惜始终猜不透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言,沈祁修到底相信了多少。 他连哄带骗安抚完小兔崽子的情绪,拖着沉重步伐折返扶月小筑,在窝进他舒适的床榻之时,似乎每一根骨头都疲惫得快要散架了。 他刚一躺下,就听见系统迫不及待地赞叹道:【宿主,你釜底抽薪的本事真厉害,沈祁修这下肯定不会怀疑你了!】 许骄不像它那样盲目乐观,冷哼道:“他不是不怀疑我,只是临场经验不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而已。又或者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却出于某种原因对我有所顾忌,认为现在不是拆穿我的时机。” “等他回过味儿来,头脑清醒了,就会腾出手解决他拿不准的隐患。” 系统嘀咕道:【是吗?我怎么感觉他看上去很紧张你,和你的感情比原先更亲近了?】 许骄这会儿懒得跟系统分析温情表象之下激涌的暗潮,抬眼确认道:“你不是说世界崩碎的概率极低么,为什么偏偏我会遇上?” 系统老老实实答道:【宿主,所有出现的未知风险都是随机抽取的,我不负责这个版块,没有查询的权限,但你放弃杀沈祁修的念头,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不然下次碰到同类的突发情况,你今天这招就不管用了。】 许骄无可奈何地沉默半天,得出一个遗憾的结论:在他打定主意和沈祁修同归于尽之前,不能再执行他计划表上写好的内容了。 久违的商城界面在虚空中徐徐展开,红色进度框内持续飙升的好感值鲜明显眼,许骄联想到这跟沈祁修妄图把他收进后宫的事实挂钩,便忍不住气结糟心。 “那个信任领域。”他敲敲屏幕,盯着变灰了的图标问,“怎样才能重新开启?” 系统道:【宿主,按照现状发展,信任领域很难重新开启了。你应该想想其他办法,刷一刷好感值的分数,完成咱们最初的主线任务。】 绕了长长一段弯路,如今却重归原点,许骄兴致缺缺地拥着锦被,满脑子盘旋着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沧桑。 他若不想坐以待毙,只有奋发图强努力修炼,不让沈祁修那么快越过他去,才能勉强保留当下唯一的优势。 然而修行一途非一日之功,不是人人都有沈祁修身为男主的运气,能像坐了火箭似的一飞冲天,哪怕他不眠不休闭十年死关,也赶不上沈祁修动一动金手指的进程。 许骄摒除杂念,专注思虑了一个时辰,忽而灵光一闪,出声对系统道:“沈祁修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没错吧。” 系统不明就里,没领悟到他话里的重点:【没错啊。】 “他走到哪里,气运就会跟到哪里,是不是?” 【可以这么理解。】 许骄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沉吟道:“那不如我每天守在沈祁修身边……” “抢一抢他的机缘?”:,,. 33. 宗门大比 他可以做得到吗 电子音节戛然中断,周遭的空气似乎有几十秒的时间是凝固静止住的。 系统宕机掉线卡了半拍,才艰难地重复了一遍自家宿主语出惊人的提议:【你要……抢沈祁修的机缘?】 它穿梭过无数世界位面,服务过的宿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头一回听说穿书者不急着完成自己的任务,反而上赶着跑去和主角抢机缘的。要是抢得过、足以自保那还好说,假如抢不过,两个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又在这个过程中越闹越僵,到最后彻底崩盘,收不了场怎么办? 亏它刚跟这位宿主绑定的时候还觉得对方聪明省心,美滋滋地认为今年的年终奖有着落了,谁能料到他这么不消停,一天到晚琢磨来琢磨去,净想着搞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许骄理所当然地挑了挑眉毛,并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不对。他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这不算违规操作,不会引发那些乱七八糟的未知风险吧?” 系统下意识想劝阻他一番,可惜张口结舌找不出能让他信服的理由,无比纠结地回应道:【不会是不会……但那些机缘注定属于沈祁修,你未必能抢得到手,还很有可能因此把他得罪透了,让他更为憎恨你……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许骄神情平淡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只要利大于弊,影响不到他的人身安全,有微小成功的概率,就很值得尽力一试。反正沈祁修对他的憎恨已成定局,多得罪他一分和少得罪他一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他不指望系统能给他提供帮助,原文记载的内容也无法让他详尽参考,原文中甚至不曾写到沈祁修去过都夷山脉,身上藏着枚随时能迸发强横力量、或许足以挟制他的幻灵级妖丹。这么重要的信息他竟然全无所知,以至于没有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 今晚要不是他见势不妙紧急改了剧本,趁小兔崽子惊愕犹疑三两下把他糊弄懵了,能不能毫发无损地回来都不一定。 但愿他抛出了插手宗门内务的诱饵作为筹码,能稍微稳住沈祁修一段时日,大抵维持一下双方表面上的师慈徒孝。 许骄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有了崭新的目标规划后略略安心,便垂下长睫散漫地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了。 他已经奔波劳碌了三天两夜,期间没睡上一刻钟的安稳觉,这对于一个常年被失眠煎熬过的人来说,绝不是什么滋味美妙的体验。 他此时需要放松休息,养一养疲倦至极的精神,摆脱心力憔悴的状态,和难缠的小兔崽子继续斗智斗勇。 系统看许骄懒洋洋翻身躺下,再三踌躇着问道:【……宿主,你明明有别的捷径可走,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和主角站在对立面呢?】 【沈祁修迟早会离开太虚剑宗,到另外的地方发展另外的剧情,不会一直跟你死磕着不放的。他现在挖空心思讨好你,你就索性接受他的示好,拿出一小段时间和他在一起各取所需,把眼前这关先应付过去,不行吗?】 它用陈述的语气说道:【我能感觉到,你喜欢他、欣赏他,不排斥他的亲近。】 许骄摩挲着手腕处未及消褪的红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系统絮叨,脑海内不自觉地浮现起沈祁修单膝跪地,虔诚凝望他的模样。 少年朝他仰起脸的一瞬间,五官上映照着竹林烈烈未熄的灼热火光,瞳孔里盛满了漫天杀阵的碎金纹路,虽是服帖恭敬地跪着,肩背腰身却仿若空谷生松般笔挺端直。 那些耀目光影点亮了他的双眼,驱散了他眉宇郁结的阴寒,让他俊美无俦的面容显得异常纯良无辜,令人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动。 许骄当时注视着对方,几乎有这样一种错觉,以为沈祁修冷硬的外壳倏而破开了一丝裂缝,朝他展露出了内里别样的柔软。 然而他很快就摆脱掉刹那的恍惚,清楚这只不过是小兔崽子刻意伪装,用来迷惑他的假象罢了。 一旦他把控不住情感,迈进了那个状似温柔实则倒悬毒刺的陷阱,等待他和沈祁修的将是再难翻身的不测之渊。 他蹙眉静默几息,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如果我希望沈祁修舍弃他的后宫,舍弃旁人带给他的资源和价值,让他永远只来讨好我自己,跟我开诚布公地分享他所有的秘密——” “他可不可以做得到?” 系统被许骄开出的谈和条件噎了噎,愁闷道:【宿主,不是我打击你,无论故事有没有出现偏离,推动主角成长的关键人物总会依次出场,就像你见到的穆璃一样。何况沈祁修最基础的暗黑系人设摆在那里,他做不到对你毫无保留。】 “他做不到,我就不能容忍他利用我、算计我,把我当成他手心里随意戏耍的工具。” “其实你应该庆幸,我还没有被他骗丢了魂,还没有那么的喜欢他。”许骄清冷的嗓音压得很低,语调轻如梦呓,“否则就凭他动的这些歪脑筋,哪怕世界崩碎上一万次……他也必须要陪着我一起去死。” 说完这番话,他果断阖起凤眸,慵懒地摆了摆手,勒令系统转换成静音模式。 直到意识从清醒渐渐变得混沌,他仍然想不通沈祁修今天对他迁就留情的表现,究竟隐含着怎样难以探究的目的。 *** 想不通的人不仅仅是他,许骄尚且能够睡得着觉,沈祁修却思绪辗转,枯立了整整一个通宵未眠。 太虚仙山在夜色至浓之际下了一场滂沱暴雨,连绵乌云遮掩了天际皎洁的月轮,撑起穹顶一圈灰蒙蒙辩不真切的晕影。 此刻骤雨已浸透了少年的衣衫,沈祁修乌亮的湿发贴垂在颈侧浅淡的伤口上。他站在无边黑暗的雨幕里眼神发直,牢牢盯着前方那片碎石焦土,如同一只险些溺毙在腐烂沼泽里的凶兽,猝然看见了一线救赎献祭的星芒。 他心底极其明白,师尊今晚的言谈举止没有一处符合逻辑,包括事后那种宽恕谅解都是欲盖弥彰,经不起分毫推敲。 但化作废墟的竹海、地面雷电击砸的痕迹,这些景象正在不断抚慰着他,冲击着他,向他传递着师尊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讯号。 他之所以奉上那枚本要制造伤害的妖丹,交托了他此生从未交托过的信任,是因为师尊给他的,是他不敢想象与妄求的东西——虽然事发蹊跷,存在有违常理的疑点,可他抽丝剥茧审视了全部细节,依然不能明悟其中的关窍。 沈祁修隔着飒飒风声,隔着重障雨帘,一边低头打量自己的手指,一边回味着禁锢师尊霜雪般窄腕的触感,以及惶急错乱紧紧相拥之时,怀抱里暧昧缠绵的独特冷香。 师尊召唤绞杀阵纹的动作狠绝不渝,昳丽眉目愈含煞气愈是惊艳,享受鲜血流淌过指缝的痛快远远及不上珍藏这一幕来得意义非凡,因此,不管师尊欺瞒了他多少,有何等私情私欲,他都甘心大度忍耐,暂不计较。 他整个人沉浸在极端的兴奋当中,胸腔内塞满无法形容的震撼,血液里灼烧着颤栗滚烫的满足。然而贪念焚身,并不妨碍他思考矛盾爆发的根源。 关于厉鬼和他有无牵连,师尊早在依兰城时就生了疑心,不然也不会悄悄放走厉鬼,又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他好几次。如今这一通毫无征兆的雷霆震怒,不惜登门与他锋刃相向的草率做法,绝对不是临时起意的偶然。 到底是谁在背后拱火添油,说了不该说的话,激化了师尊对他的警戒猜忌? 在有把握完全压制师尊、强迫师尊接纳他真实的一面之前,他必定要找出此人,将对方剥皮抽筋、扬灰挫骨,磨灭他的每一缕血肉神魂,让他悉数承担此次挑拨离间应付的代价。 倾颓暴雨迎合着思潮起伏一夜未停,直至黎明时分方才收势止歇。沈祁修望了望破晓放晴的天色,终于回房换上轻简劲装,规规整整地束发佩剑,打算离开住所,去广场里参加新一轮比试的抽签。 他沿途专程绕了路,在扶月小筑的云阶旁驻足片刻,守到了准点经过此地的一宝。 这个小侍童隔三差五与他碰面,一眼瞧见他的身影就快步跑过来,熟稔地跟他打招呼:“沈师兄!你今天来得好早,仙君这会儿怕是还没起床呢。” “一宝。”沈祁修笑得十分和善,“我有件事情想寻你帮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帮忙?” 一宝最近没少受沈祁修照拂,听他这么一说,马上热情地应承道:“师兄,你要我做什么尽管交待我就行,用不着跟我客气。” “师尊昨日仿佛心绪不佳,但我不好直接询问他缘故,所以顺道向你打听一下。” 沈祁修眼底闪动着关切的光彩:“你能不能告诉我,师尊这两天都见了哪些人?是凌霄宫那边又拜访了他,拿我惹出的乱子扰他清净了吗?” 一宝闻言愣了愣,迷茫道:“没有啊,仙君这两天不常出门,也不曾接待过凌霄宫的访客。” 小侍童生性单纯,头脑简单,自然不会把沈祁修故意转了弯子的问话联想到别的地方。他掰着手指计算道:“仙君除了去探望师兄你之外,就只有前天下午被掌门传召到了无定峰一趟,其余时间一直待在寝殿里休息。” 倘若元珩仙君怀疑他勾结鬼物,哪怕查不到证据都免不了大动肝火,更不可能有师尊口中让他接触宗门内务的承诺。 沈祁修眉心微敛,自知此事牵扯不到元珩,刚想换个方向再问一问,一宝便像记起了什么似的,抬手拍了拍脑门。 “哦,对了,还有林师兄。那天掌门正是派林师兄前来,请仙君去无定峰叙话的。” 林师兄…… 林清昀? 他兼顾着本届宗门大比的巡场和各派弟子的晋级确认,连日交际应酬繁多,元珩仙君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支使他做传话跑腿的杂事? 若非他主动要求,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 林清昀在依兰城跟师尊朝夕相对,得到了那块凝聚师尊至纯灵力的琅琊玉玦,现在竟还随心所欲地进出扶月小筑,与师尊私下独处么? 沈祁修唇角挂着的笑意纹丝未变,指腹却死死按在了炽霄剑格的雕纹上:“除了掌门和林师兄,师尊有没有见过其他的人?” 一宝皱着眉回忆了一下,摇头道:“大概没有了。” 他见沈祁修不再追问下去,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抱歉道:“对不住啊沈师兄,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实在帮不上你的忙。” “没关系。” 沈祁修面不改色,抬眼注视着满脸天真的小侍童,“既然这件事与凌霄宫无甚关联,那我便安心了,你不必和师尊提起我今日来过。” 他温和地对一宝道:“多谢你了。”:,,. 34. 宗门大比 想和师兄见个面 雨后初霁,碧空如洗,试炼台环绕的中央广场内人头济济。 身着不同服制的年轻弟子们按照门派划分成几片区域,正一边排队抽签,一边互相讨论着最有望入围揽星榜前三甲的人选。 “这次的榜首肯定是凌霄宫的蒋淮无疑了。他在上届宗门大比期间一招惜败,输在了林清昀的手里,据说差点被气得道心不稳,回去就封锁朱雀寒潭闭了多年死关,现在修为已经离元婴境不远了。” “三清派的大师姐穆璃也不错,她得了穆掌门夫妇的传承,将威名赫赫的千仞剑法使的出神入化,又有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凤魄玄晶护体,蒋淮若是遇上她,未必能够大获全胜。” “凌霄宫和三清派都有顶尖出挑的弟子,但太虚剑宗呼声较高的苏蕴、江言、宁辞陌等人,在首场对战里的表现皆是平平,不像有资格角逐前三甲的样子。” “嗐,这你就不懂了吧?太虚剑宗扮猪吃虎早不是第一回了,他们那边的人极善藏拙,不到要紧关头压根看不出实力深浅。当年的竞争那么激烈,苏淮对头名志在必得,谁能想到林清昀不显山不露水,却硬是抢了他榜一的位置?” “小点声小点声,我听闻太虚剑宗此番似乎把宝押在了一个叫沈祁修的弟子身上。这人是扶月仙君许骄的徒弟,比试还没开始就和凌霄宫的秦长老在这里起了冲突。双方那天争执不下,大打出手,沈祁修因此受了重伤,这才跳过了第一轮比试。扶月仙君为了替他找回颜面,众目睽睽之下把秦长老打得吐了血还不愿善罢甘休,幸亏灵隐仙君在一旁及时拦住了他,不然恐怕要闹出人命来。” “沈祁修?真是奇了怪了,他不是跟他师尊反目成仇,离开太虚山了吗?这几年他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跨境提升,境界从筑基初期一路突飞猛进到金丹巅峰,眼看勘破元婴指日可待,修行速度简直快得不可思议。大半个修真界都在传,说他根骨奇佳,是天成的灵脉、举世罕有的资质。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五六个门派想拉拢他过去,归元派的赵宗主甚至允诺了他,只要他转投归元派门下,便让他和自家少主享受一样的待遇。” “归元派不及太虚剑宗底蕴深厚,能给他的好处自然是有限的。扶月仙君以往虽看不上他,但如今大不相同了,连为他准备的本命佩剑“炽霄”都是神器级别的至宝,这意思是要认认真真地栽培他了。” “神器?!太虚剑宗又多了一把神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嘘,噤声……正主到了。” 交谈的众人齐齐转头,将视线投向广场入口处,打量着那个阔步而来、格外显眼的少年。 只见来人五官俊美,眉目锋棱,一双微微上挑的黑眸清润明亮,通身气度磊落焕然,品貌姿容英挺如松,唇边带着温雅斯文的笑意,唯有面色过于苍白了些,的确是重伤未愈的模样。 他没有像大部分参赛的修士那样护膝束腕、战甲加身,而是穿着一袭裁剪简洁的玄墨劲装,衣料所用的质地普普通通,不着任何累赘装饰,唯有衣摆袖口的滚边上镶嵌着暗藏防御阵纹的赤金夔龙刺绣。 与他的长相同样显眼的是他腰际配挂的那柄绯色长剑,形制古朴沉稳,光华内敛低调,正是引得八方惊羡的神器“炽霄”。 贺白羽自从早晨到了广场就在伸长脖子左右张望,此刻总算盼到沈祁修姗姗来迟,便马上火急火燎地疾冲上前,压低嗓门唤道:“阿祁!” 沈祁修这会儿满心思索着师尊和林清昀的交集,尚未察觉聚拢在自己周围的目光,一时不备,险些被他迎面撞了个正着。 他下意识地退后避了避,旋即抬头看了贺白羽一眼,强抑着厌恶拱手执礼道:“二师兄。” 这位二师兄对他关怀倍至,在他最艰难的那段年月里也肯雪中送炭,经常明里暗里帮他一把。可他看着贺白羽始终产生不了一丝好感,若非顾念几分旧时恩情,单凭他无休无止、偷偷摸摸地打探窥视,他早就该动手取了此人的性命。 沈祁修原本想随便客套几句,敷衍完贺白羽尽快抽身离去,对方却半点不知避嫌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语气急迫道:“阿祁,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出事了?” “我晨起路过你的居所,看到你门外的竹林全被烧成了灰烬,地面上也到处都是崩陷的青砖碎石,你好端端地养着伤,怎么会……” 贺白羽时常在沈祁修住所附近转悠,每天不溜达上一圈就感觉心神不宁,今天清晨瞧见那仿佛遭了劫难情景着实吓了一跳。然而他一语未毕,突然又发现了沈祁修颈侧新添的剑痕,不免更加惊悚,声音亦随之猛地拔高不少:“你这剑伤怎么回事?凌霄宫的人去为难你了吗?!” 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想碰一碰那道伤口,沈祁修则眼神一僵,当即反手扣住了他的关节,把对方试图凑近的手臂慢慢移开,耐下性子维持着心平气和的表情:“二师兄,没有人为难我,你多虑了。” 贺白羽犹自不信,嚷道:“那这究竟——” 他一惊一乍的反应惹得四下注目,旁边一群人纷纷支棱起了耳朵,沈祁修在这种情况下断不会让他继续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迅速接口道:“是师尊昨晚去探望我时,见我正独自修炼,所以特意指教了我几招,师兄无需如此忧心。” 贺白羽一听师尊这两个字,立刻偃旗息鼓,睁圆眼睛憋了好一阵子,讪讪地道:“哦。” 他果然不敢再追问下去,紧紧闭上了嘴巴,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近的苏蕴也同时听到了沈祁修的解释,不由得皱了皱眉。 阿祁颈侧的剑痕并不深,如果是寻常擦伤,理应弹指尽除,不留明显的印记,只有神器所至的创口短时间内难以愈合。 苏蕴入门已久,知晓自家师尊一向用惯了银鞭,不起杀心决计不会将朝露化作夺命的软剑。但师尊怎可能对阿祁起了杀心?他偏爱阿祁偏爱得简直越界过头,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通的。 好在此事与他全无干系,他不想刨根究底,便略略扫了沈祁修几眼,不悦地低声呵斥贺白羽道:“大庭广众,你跟阿祁拉拉扯扯做什么?!还嫌盯着他的人不够多么!” 贺白羽挨了他一顿骂,在他的瞪视下蔫巴巴叹了口气,乖乖回到抽签的队伍里站着了。沈祁修得了清净,笑着与苏蕴闲谈片刻,婉拒了对方同行的建议,神情和煦地排到了长队末尾。 他的眸光越过前方乌泱泱的人影,饶有兴致地凝望着林清昀清隽的面庞。 那是被他师尊赞赏“谦谦君子、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是太虚剑宗响当当的大师兄,未来要坐上掌门之位的天之骄子。 他想悄无声息地杀了林清昀不太容易,主要是善后工作相当棘手,可惜不杀,脑海里疯狂翻涌的嫉妒和猜疑令他实在不能心安。 其实林清昀识趣地把琅琊玉原物奉还,又在九叶莲的争论中对他颇有回护,沈祁修本打算恩怨相抵、勾销过往前尘,就此放对方一马。毕竟他是他,俞九是俞九,林清昀说到底不曾亲手作恶,充其量是不舍得约束自家师弟,故而冷眼旁观,懒得做吃力不讨好的事罢了。 谁料他难得给次机会,林清昀却不领他这份情,自顾自地掺合进来将浑水越搅越深,逼得他没办法置若罔闻。 厉鬼在依兰城郊困了林清昀两个时辰,他在与厉鬼缠斗的过程里发觉蛛丝马迹的几率不小,会登门告知师尊他的推测判断一点都不稀奇,为此赔上条命更不应觉得冤枉。 眼看面前的队伍逐渐缩短,沈祁修的笑容愈发温暖纯良,他停住步伐,望向近在咫尺的俊秀青年,抿唇轻声唤道:“林师兄。” 林清昀正在整理各派晋级的弟子名册,此时转身的功夫见到沈祁修来了,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亲厚,跟他寒暄道:“阿祁,你下午要参加比试了吗?身体休养得怎么样了?” “劳烦师兄记挂,只是伤及内府,大约要过些日子才能恢复。” 沈祁修的眉宇依然染着病态的憔悴,言语间径直伸出右手,探入了桌案上摆放的乾坤箱。 那箱子灵光辉耀,泛着剔透的冰蓝色泽,表面雕镂山川星河的图案,触之微微生凉,隐约能感受到指缝流荡波动的冷风。 他静候瞬息,待听见金石碰撞般清脆的鸣响声,便翻开突兀浮现于掌心的指示牌,遵循礼数托举着递给林清昀:“请林师兄帮我看看今天抽到的对手是哪一位。” 为防止中途有人作弊调换,抽签的弟子必须先把名牌呈交监管秩序的长老过目,林清昀见沈祁修绕过其余长老把东西拿了给他,亦不做它想,双手接过仔细看了看,随即神色古怪地愣在了原地。 他摇摇头,无奈地苦笑道:“当真冤家路窄……阿祁,你自己瞧瞧吧。” 沈祁修这次抽签,抽到的人居然和三天前一模一样,那指示牌上纂刻的标记虚虚一闪,蓦地亮起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凌霄宫,周煊廷。 沈祁修一望之下不禁哑然,盯着指示牌怔了半晌,用玩笑似的口吻调侃道:“我跟周煊廷倒是有缘。” 后面排队的弟子不少,他没空消磨耽搁,很快便收起心底诧异,俯身贴近了林清昀的耳际:“林师兄,唐突了。” “我有桩重要的事想单独告诉你,不知今夜子时你可否出门一趟,与我见一面?” 对方的语调诚挚恳切,林清昀虽然听得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仍是微微颔首道:“……好。” 他以为沈祁修真有什么要紧的大事相商,困惑地迟疑须臾,又问:“那我们约在哪里见面?” 沈祁修道:“师兄不嫌弃的话,就约在我的住处吧。我会提早一刻钟等在扶月峰后山的亭阁里,预备着接师兄过去。” 他漆黑的眼瞳里写满坦然,笑着朝林清昀执礼道别:“不见不散。”:,,. 35. 宗门大比 相当离谱的事实 泠泠水声入耳清越,氤氲暖雾萦绕着玉璧琼台,下行石阶的两侧高悬着数枚璀璨明珠作为灯盏,莹辉直通往殿宇深处的一座天然溶洞之内。 许骄筋骨松乏,神态慵懒,墨发顺着霜白肩头披散垂落至腰间,惬意地泡在温泉汤池中养足了精神,终于慢悠悠睁开眼睛,赤足踩着地面层叠铺就的鲛丝绒毯,穿好挂在一旁琉璃桁架上的雪色薄衫。 他连日忧思甚重,身心疲累不堪,一觉睡醒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此刻歇息享受得差不多了,再算算时辰正午将过,不得不认命开启新一天的营业,去找沈祁修那个闹心的小兔崽子联络感情。 早晨窝在床榻上的时候,他翻遍了系统商城可兑换的选项,花光了最近攒下的积分,毫不意外地换到一堆花里胡哨却看不出实际用途的东西,其中唯一值得关注的,是惊喜礼包随机附赠他的几枚灵石——这提醒了他一个先前从未留意过、让他感到非常无语的事实。 他似乎没有钱,没有这个世界流通的货币。 每每陪伴他一同下山的沈祁修为表示尊师重道,养成了紧跟在他身后抢着结账的好习惯,去依兰城那次是为了出公差,客栈的账面都记到了林清昀头上。许骄苦苦搜索原身那些不属于他的回忆,得出了十分震惊的结论,堂堂扶月仙君,竟然因衣食住行皆由宗门照料,对俗世金钱没有概念,更没有半点积蓄,可以说是一贫如洗,穷得叮当响。 他藏宝阁和储物空间里的仙家至宝琳琅满目,灵石则寥寥无几,连在人间吃上几顿饭都不够,即便他大部分境况下不需要用钱,但穷成了这样未免太夸张了。 上辈子他好歹是片酬不低的影帝,既敬业又勤恳,银行卡里的数字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已经很多年没体会过一穷二白的感觉了。并且他要在这个世界长久生活,无尽岁月不能一直空耗在太虚山,总得去外面走走看看,领略一番异世的风土人情。 许骄揣上他少得可怜的全部家当,祭出朝露,暗骂着岂有此理到达了人群聚集的广场中,第一件事不是去和便宜徒弟见面,而是按照原文粗略描写过的桥段,七拐八绕寻摸到了各派弟子悄悄开局下注、对赌参赛者胜负名次的地方。 历届宗门大比虽不曾严令禁止此事,但修道之人讲究清心自守,他们这般聚众赌博确实不光彩,被师长逮到了必然要挨骂受罚。所以当许骄弹指解开门外布列的结界,信步踏入热热闹闹的赌场时,里面一众弟子的表情立刻呆滞,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一霎。 许骄在一室寂静中抬眼打量,看见狭窄的屋子里摩肩接踵,挤满了人,下首的方形矮桌上放着成沓赌契与摞成小山的灵石,以及三五支拿来圈选姓名的朱砂宣笔。 在他的眸光扫视下,他那不苟言笑的大徒弟苏蕴躲在墙角死死捂住脸,恨不能一头扎进地缝里;碰上他就跑的二徒弟贺白羽紧随其后,颤抖着嘴唇呼吸无措,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刚结束抽签工作到场、尚未来得及坐下的师侄林清昀面色煞白,背脊僵直地抵着桌沿,仿佛不知该赶紧上前告罪,还是该缩到桌子底下假装自己不存在。 萧眠的徒弟江言反应最为迅速,正手忙脚乱,把才掏出一半的灵石塞回袖袍。 许骄迈进这扇门,不过是想问问押注对赌的规则,万万没料到情景会如此尴尬,只得故作镇定地一拂衣袖,重重咳了两声。 “师尊……” “小师叔……” “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 数道声音同时响起,离他最近、退无可退的林清昀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清楚被抓了个现行没什么好辩解的,懊丧地道:“……请小师叔责罚。” 林清昀是无定峰嫡传首徒,他一跪,太虚剑宗的弟子跟着呼啦呼啦跪了一地,其他门派的弟子见势不妙,趁机脚底抹油溜了个干净。 苏蕴羞愤地埋着头不发一言,贺白羽早就吓得魂飞天外,许骄本人同样尬到瞠目结舌,眼皮止不住地抽筋。 他忍着浑身不自在缓了缓,勉强压下心虚,沉着脸道:“都起来回话。” 跪成一排弟子们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贴着墙根站稳等候他发落,许骄的视线在全场转了几圈,见大家齐齐整整,唯独没发现沈祁修的影子,问道:“阿祁呢?他人在何处?” 林清昀惭愧道:“阿祁他抽完签,就回去准备下午的比试了……没有和我们一起过来。” 许骄蹙着眉斥责他:“林清昀,你身为大师兄,怎能这样带着师弟们胡闹?你师尊若是听闻你今日不成体统的行径,定会对你失望至极。” “小师叔,是我的错,您罚我吧。” 林清昀平日一派端立自矜,何曾当众丢过这么大的脸,这时窘迫得几乎快把嘴唇咬破了。他蹭了几步贴在许骄身旁,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嗓音小声央求道:“您别把这件事告诉我师尊,行吗?” 许骄自己都是来押注的,自然不会真给林清昀下不来台,他巴不得这群碍眼的弟子快点消失,便冷飕飕地瞥了瞥林清昀,宽宏大量道:“下不为例。” 林清昀狠狠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点着头,许骄又端足架势警告了苏蕴跟贺白羽几句,勒令他们俩比试之后待在各自的住所闭门思过,然后将手一挥,放走了不相干的人,把林清昀独自留了下来。 江言临走前几经犹豫,附在许骄耳边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小师叔,今天真的不怪我,我是奉命来替我师尊下注的……他要我帮他押这一轮阿祁赢。” 许骄不置可否地瞧了江言一眼,没有作答。 方才吵嚷的屋子顿时变得空空荡荡,林清昀望着自家小师叔在矮桌边的长凳上坐了,神情莫测地翻看着一沓铺开的赌契,鼓起勇气道:“小师叔,您相信我,我以后不会——” 他本以为小师叔特意留下他,是让他承担责任,严厉地训他一顿,然而他的小师叔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果真没人了,马上低声打断了他:“清昀,你来给我讲讲。” “这一比十的赔率是怎么算的?” 正要诚恳认错、保证再也不犯的林清昀:……???:,,. 36. 宗门大比 不易察觉的乌光 “小师叔,您这是……要下注吗?” 林清昀瞪大眼睛,脸上的神情惶惑迷茫,简直疑心他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他努力消化着小师叔话里的含义,思索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道。 “你能下,我便不能下么?” 许骄曲指扣了扣木质桌案,似笑非笑地拎起一张签着林清昀名字的赌契,平摊在他眼前晃了一圈。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写明了他在揽星榜前三甲的对赌里,押了江言、沈祁修,还有沈祁修那位红颜知己穆璃。 每人名下投注的灵石都数目可观,看来林清昀显然比他富裕得多了。 林清昀登时涨红了脸,瞅着被小师叔捏在指尖荡来荡去打着旋的纸张,难堪道:“不……不是,小师叔,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唯恐对方再说什么他接不上来的话,一叠声不带喘气的讲完了押注的规则、赔率的计算方式,末了口干舌燥地抿了抿嘴唇:“小师叔,您听懂了吗?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重新跟您复述一遍。” 这些规则很容易理解,许骄当然听得懂,简而言之,越是赌冷门的弟子获胜赔率就越高,压轴的重中之重是决赛前三甲的归属。他心底有绝对把握,榜首一定是沈祁修的,但苦恼的是,他此时不方便把那点儿微薄的家底拿出来。 试想一下,扶月仙君不惜混迹进后辈开设的赌场里,押自己最为心爱的宝贝徒弟在终局取胜,押了可怜兮兮的几十块灵石——这风声要是传出去,他跌份儿跌到天平洋,百八十年都用不着在人前露面了。 赌契的右下角皆以赤红朱砂圈框,详细记录了参与者下注的金额,就连贺白羽跟苏蕴,他另外的两个弟子,也各押了沈祁修一百块灵石。 难道整个扶月峰,乃至整个太虚剑宗,只有他最穷吗? 许骄头顶匪夷所思地冒出一个问号,决定不管押注的结果如何,先把萧眠拖下水,让这位成天没正形的好师兄和他绑在同一条船上。假如日后真的走漏了风声,他便效仿江言的理由,说自己也是替别人来的。 他望着一脑门冷汗的林清昀,缓和了态度安抚道:“清昀,你不必那么紧张。莫非你不知晓江言为何要来此地?他是专程来帮你萧师叔下注的。” 林清昀当即懵了片刻:“……啊?” “大比间隔十年才举办一次,宗门不会计较你们凑在一起玩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这话我不好当着其余弟子的面说起,你听了便过,不许外传。” 林清昀哑然半晌,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许骄循循善诱道:“我与江言一样是受人之托,代旁人走这一趟,不曾想却惊吓了你们,扰了你们的兴致,这样实在不妥。不如我今后就把要买的场次和名单交给你,由你下注,赌契上署你的名字?” 林清昀心想小师叔言之有理,他以尊主的身份进出这种遮掩的地方确然有损名望,于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的提议。许骄放心按照原剧情的发展勾选了一个冷门弟子的姓名,希冀着前期尽量攒一攒赌资,以便决赛的时候押沈祁修夺魁。 他安顿完这桩事离开赌场之际,林清昀后知后觉地叫住了他:“对了,小师叔,您知不知道阿祁今日抽到的对手是谁?” “他抽到的,竟又是凌霄宫的周煊廷。” 参加宗门大比的弟子成百上千,鲜少有两次能遇到同一个对手的情况,许骄闻言不免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毛。 抽签的乾坤箱内有上古阵法运转加持,公平公正,抽到哪个对手全凭运气,要不是明白这点,他几乎怀疑这是沈祁修暗地里动的手脚。 “哦?阿祁与周煊廷这般有缘么?” 林清昀失笑道:“阿祁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周煊廷的修为远不及他,他们之间的胜负本无悬念,怕只怕凌霄宫的人会借题发挥,多生无谓的事端。” 他顿了顿,征询许骄的意见:“眼下离开场还剩下不到半个时辰,我打算前往对战台,观看阿祁的第一轮比试,小师叔若是有空的话,要不要和我同行?” 许骄正有此意,乐得林清昀带路,便跟着对方一道出了门。待两人一前一后走近沈祁修所在那片的区域,战台周边已是拥堵得水泄不通,围满了各门各派翘首以盼的修士。 太虚剑宗与凌霄宫的积怨不可调和,两家一贯互相打压仇视,加上沈祁修和周煊廷刚发生过剧烈冲突,诸多版本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故而这场异常巧合、狭路相逢的较量成了众人热议的焦点,但凡能抽出时间的弟子全跑来看热闹了。 好在扶月仙君的脾性以暴躁易怒著称,看见他的人纷纷退避三舍,许骄畅通无阻地行至台前,一眼瞧见了周煊廷的师尊,秦越秦长老。 他弯起凤眸,主动朝秦越打了个招呼:“秦长老居然也在这里,是准备给你那徒弟呐喊助威吗?” 秦越面容肃穆,负手而立,被几名宗派嫡系簇拥在中央,很明显不愿意搭理他,从鼻孔里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许骄丝毫不以为忤,他大摇大摆地转腕召唤朝露,在秦越近旁安置好一方软榻,示意林清昀道:“清昀,坐下。” 那张软塌宽大豪横,并排坐十个人都够了,林清昀哭笑不得地望望秦越铁青的脸,低声道:“小师叔,我就不坐了……咱们这样挑衅不太合适。” “让你坐就坐。”许骄一脸不耐烦,蹙眉道,“磨蹭什么?” 林清昀见他坚持,无可奈何地抛弃了“此举过于引人注目、严重违反宗门条律戒规”的念头,端端正正坐了下来,等待着沈祁修上台。 随着磬鼓嗵嗵震响,金铃铿锵敲击,许骄抬眸向上望去,视线里出现了他那小别半日的便宜徒弟。 沈祁修身姿笔挺地踏上战台,玄衣佩剑的模样比平时更显英朗,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穿过喧嚣人海,准确定格在他的身上,却在发觉他身边坐着林清昀时,蓦地黑了脸。 他自我调整的速度极快,外人或许捕捉不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而许骄在无数个深夜揣摩过他这种不常流露、克制忍耐的眼神,能感觉到他一瞬间眼瞳爆发的狰狞恨意。 沈祁修这一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许骄斜倚着松软的抱枕偏了偏头,表示不能理解。 小兔崽子当初面对俞九尚且能保持温文客套,一口一句师兄叫得恭敬,怎么会如此厌憎林清昀?难不成他和林清昀的交际里,有除了俞九之外的尖锐矛盾? 林清昀这段时日待他不错,处处关照维护他,他仍然没有歇了报复林清昀的心思吗? 许骄不是没考虑过沈祁修对他古怪的独占欲,但现在是光天化日,公众场合,软塌又铺排宽敞,他和林清昀分别坐在左右两端,距离挨得并不近,不至于能招惹出沈祁修的强烈不满。 这人性格复杂得琢磨不透,而今杀不得也碰不得,着实难伺候。 沈祁修自是不知师尊的腹诽抱怨,他正收回嫉妒的目光,谦和有礼地冲同时登台的周煊廷点头致意。 在双方正式交手之前,他阔步走到对站台的边缘,将腰际悬停的炽霄摘下,指了指兵器架上一柄色泽暗淡的灵剑。 “劳驾,把那柄灵剑给我。” 赛场准备的兵器架基本属于无用的摆设,上面的刀枪剑戟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因为能被门派选中参加宗门大比的弟子都有自己结契的本命兵刃,脑子进水才会临场改选它物。 沈祁修要破这个例。 掌管兵器架的年轻修士讶异地看他一眼,拿起他要的灵剑递给了他,沈祁修回以一笑,接过来温声致了谢。 他折返战台中心,跟周煊廷说话的嗓音压得低沉,然而一清二楚地传到了观战众人的耳朵里:“周师兄,你我两人修为差着境界,我用炽霄迎战未免有失公允,便择了品级最下等的灵剑稍作平衡,你勿要见怪。请赐教。” 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君子坦荡的风范为他换来了一片鼓掌喝彩,太虚剑宗甚至有胆子大的弟子扯开嗓门起哄,嚷嚷着让周煊廷直接弃权认输算了。秦越气得面孔一阵青一阵紫,许骄一时绷不住,被便宜徒弟做作的表演逗得几欲发笑。 沈祁修的举止看似谦让,实则侮辱意味十足,既表明了周煊廷不配做他的对手,又占全了里子面子,令人无可指摘。任凭凌霄宫那边想破了头,也挑不出他半分错处。 周煊廷和沈祁修有新仇旧恨,如今没开战就蒙受奇耻大辱,当即毫不客气地振臂拔剑,直奔他兜头劈去。 那把螭龙剑内的剑魂铮然咆哮,瞬息揳裹起翻卷疾电的罡风,在空中延展开密密麻麻万道虚影,不难觉察它的主人正咬紧牙关强催真元,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林清昀眼睁睁看着沈祁修一味格挡锋芒,只防不攻,险些被周煊廷追着打,忍不住焦急道:“小师叔!阿祁在做什么?!” “他怎能如此托大轻敌,还不还击?!” 许骄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数着他那便宜徒弟硬生生退避了三十招,才终于横过下等灵剑的剑鞘抬手对敌。而就在沈祁修抬手的一刹那,磅礴灵力自他为圆心顷刻激荡开来、波涌不绝,凝聚成了一股宛若实质的杀伐劲气。 灵力狂放披靡、交替轰旋,周煊廷被他区区一个起手势击得倒退着飞出老远,砰地一声撞在了战台红线之外的栏杆上! 仅仅一招,胜负已定! 观战区短暂地静了静,紧接着全场爆发出吵闹的欢呼骚动,象征胜负分明的铃鼓骤然高亢鸣响,林清昀则从软塌上一跃而起,激动地扬声赞道:“好!阿祁,好样的!” 沈祁修轻松胜了这一局,没有忘记自己“身负重伤”的现状。他假模假样立在原处低低闷咳着,唇角溢出醒目的血丝,脸色苍白得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 他慢慢走近周煊廷,看起来虚弱憔悴,眉目温和,弯腰伸手做了个想拉对方起身的动作。 “周师兄,承让了。” 周煊廷摔得眼前金星乱冒,如此窝囊地败下阵来羞恼不止,下意识就想狠狠拍开沈祁修的手。但那么多观战者遥遥盯着他,尤其是扶月仙君审视的眼光还刀子似的扎在他身上,他不敢在人前失态失礼,亦不敢撂下狠话回绝沈祁修这份“好意”。 他忍气吞声地接受了这施恩怜悯般的搀扶,全然没有留意双方掌心交握的一霎,有一缕不易觉察的乌光悄然滑入了他的袖口。 那缕乌光攀附着他的皮肤,勾缠着他的脉搏,迅速隐没进了他胸口灵台之内。:,,. 37. 宗门大比 住在师尊的隔壁 这是沈祁修拜入太虚剑宗以来,第一次谨慎地展露实力。 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一个道理,世人的天性便是捧高踩低,只有站在高处才有开口说不的资格、甘愿与否的权利,而底层不值一提的蝼蚁必须依靠上位者的垂怜,在夹缝中挣扎残喘,艰难求生。 林清昀是宗门首徒,得了元珩仙君的青眼,所以连跟在他屁股后面阿谀奉承的外门弟子,都能倚仗着他的庇佑恶意伤人,不必担忧受到半点惩罚。包括他迫切想要占为私有的师尊,也因他是扶月峰的首座,名动天下的尊主,可以肆无忌惮地跋扈,明目张胆的犯错,纵使真的错了也永远像是对的,没有谁会横加干涉,阻拦他狂妄出格的作为。 人生前十几年,沈祁修触碰最多的情感就是冷漠,近乎从未感受过被平等相待的滋味。此刻台下正朝他欢呼喝彩的同门同辈里,有打着爱慕的旗号撕他伤疤的,曾经欺他辱他、看不上他的亦不在少数。 他不得已缩进阴暗的角落,绞尽脑汁躲避着随时降临的践踏,从渴望得到一丝尊重渐渐演变成渴望得到控制一切的地位,这种执念日积月累地攀升,腐蚀了他的神魂骨血,支撑他学会了欲达所求本该不择手段。 诚然,他在修行一途走了肩负罪孽的邪路,抄了举世难容的近道,但除去那些金丹内劫掠来的修为,他昼夜勤勉刻苦,紧绷着一根弦不敢懈怠,付出的艰辛远远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知良善为何物,如履薄冰交换来的东西足够保证他稳步登顶。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一笔笔追讨烙印在过往里的债,不能更不屑于回头。 沈祁修自兵器架上取过炽霄剑,立即转身离开战台,目不斜视地走到许骄面前,恭敬唤道:“师尊。” “脸色怎么差成这样,累不累?”许骄抬起手腕收了朝露幻化的软塌,顺手帮他理了理一尘不染的衣襟,毫不吝啬地夸奖自家徒弟,“刚刚表现得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子。” “阿祁,你损耗灵力之时牵动了伤势吗?” 林清昀眼尾的余光轻飘飘瞥过秦越那边,皱着眉低声道:“往后几轮的比试一场接着一场,你若有不舒服的地方千万不能大意,需尽快去找萧师叔探一探脉。” 沈祁修朝他侧脸,抑制着灼烧的妒火微微抿唇:“不过稍微有些脱力而已,休息片刻便可恢复,不妨事。” 他漆黑的瞳孔注视着林清昀,明知故问道:“林师兄,你诸事繁忙,怎会有闲情逸致来这里观战?是特地跟我师尊一起来的吗?” “你两次都碰上周煊廷,清昀担心凌霄宫借机寻衅,给你添了麻烦,这才请为师一起过来看看你。” 许骄察觉到沈祁修杀机四溢,笑吟吟地截断了林清昀的话,试图给戒备的小兔崽子顺顺毛:“阿祁,清昀他惦念着你,生怕你吃了亏去。” 他这话的意思是想打消沈祁修对林清昀的敌意,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然而沈祁修听他这么一解释,眼底淬满阴郁冷霜,咬牙堪堪按捺住暴怒的情绪,对林清昀愈发深恶痛绝。 师尊记挂他是理所应当的事,用不着暗暗猜忌他的林清昀从中间横插一脚,假惺惺地做这个牵线搭桥的好人。 难道林清昀不去请……师尊今天就不来这里看他了么? 不过几个时辰之后,此人将会彻底消失,再不能这般黏黏糊糊贴在师尊身边碍他的眼。沈祁修一边劝服自己,一边露出感激的表情,拱手道:“多谢师兄替我费心了。” 一语未落,他耳畔忽然响起一道软糯的嗓音,一名身穿鸦羽色宗门校服的少年拨开人群,正挥舞着衣袖高声叫他:“阿祁!”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雪肤黑发,个子不高,腰间系着华丽的宝石绦带,生了双天真烂漫小鹿般的杏眼,是很单纯讨喜的乖巧长相。 许骄循声望去,头一回见到和沈祁修密切交好的人出现,下意识问道:“那是你的朋友?” 沈祁修冲那少年笑了笑,不假思索道:“师尊,他是归元派的少主赵锦,先前与弟子有旧。弟子去跟他问候一声。” 许骄睨着他走向赵锦的背影,咂摸着他说的名字,脑海中本能地一嗡,顿时浮起了系统总结沈祁修后宫的八个大字:“男女通吃,荤素不忌”。 这段剧情和现实吻合,沈祁修在鬼域奋不顾身救了赵锦的命,卖了归元派一个大人情,被赵宗主奉为上宾,留在归元山庄的碧云锦苑养伤。 他和赵锦同住一片屋檐下生活了月余,按原文描写,“两人日益亲密,感情渐增,和睦得不分彼此,朝夕难舍难分。” 清楚沈祁修的后宫会轮流出场是一回事,亲眼瞧见时不大痛快是另一回事。许骄封存的偏激隐约冒了个茬,又被他死死按了下去。 他冷静地眯起眼睛,指尖却不自觉地碾磨着朝露冰凉的蛇尾。 穆璃与沈祁修如今发展到哪一步他暂且没弄明白,而拿了傻白甜人设的赵锦,看样子和他这徒弟窗户纸都快捅破一半了。 许骄嘲讽地想,赵锦认为沈祁修是他的救命恩人,殊不知他当初身陷险境正是沈祁修一手安排布局,引他入瓮的。 如此错付仰慕衷情,简直愚蠢得厉害。 但这情节突然提醒了他,他要抢机缘、寻把柄,必定得将沈祁修放在离他稍近的地方约束看管着。不然获得的信息始终不对等,他便处于劣势的一方,精力全浪费在猜来猜去,陪小兔崽子打哑谜上了。 “小师叔……小师叔??” 一旁林清昀连喊了他几声,见他沉思着没有反应,略略拔高了音量:“您在听我说话吗?” 许骄回过神觑了对方一眼:“怎么了?” “我待会儿还有事情要忙,就不在这里耽搁,先走一步了。” 林清昀总觉得小师叔的神情怪怪的,凤眸凌厉轻挑,似乎不断往外涌着寒气,而许骄的语气和缓如常,简短地应道:“去吧。” 没有把情爱风月列入考虑范围之内的沈祁修,并不知道师尊此际脑补的画面。他如果有读心术,能听到师尊的心声,肯定会躲得离赵锦八丈远,大呼一百遍冤枉。 他算计赵锦,是要让赵宗主送他重返太虚,给他忠于师门的态度做个见证,洗脱他弑师的嫌疑。当时他规划着如何剜了师尊的金丹增进修为,如何把师尊的残魂投进锁魂鼎折磨取乐——想也想不到师尊竟然红了眼眶唤他崽崽,有意无意地诱惑着他手软了一次两次三次,直到进退失据……左右皆难的现在。 赵锦其实算不上他的朋友,只算他将来或许还有用途的棋子。最重要的是,他住在归元派的时日,赵锦伤得起不来床,在鬼门关打了月余的转,原文里写的什么不分彼此、形影不离,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他与赵锦闲聊没多久,看见林清昀单独走开了,便马上迫不及待地返回师尊身旁,陪着师尊走出了战台环绕的广场。 师徒二人并肩行至九重云阶,在迈上第一层云台时,沈祁修再三侧目打量师尊不虞的神色,想到他昨夜曾卸下伪装,对师尊明晃晃现过杀意,干脆停驻脚步,温柔示好道:“师尊,您先回寝殿小憩,弟子下山去安平镇一趟。” 许骄淡淡道:“你去安平镇做什么?” 沈祁修笑得体贴:“弟子听师姐师妹们闲话,说安平镇那家甜点铺子新制了几样精巧可口的糕点,此刻天色尚早,弟子给师尊带些回来。” “不用了。” 许骄懒得东拉西扯绕弯子,直接了当地道:“你归整一下平时用惯了的东西,从今晚开始,搬到扶月小筑的偏殿里住。” 沈祁修猝不及防,被他这句话砸得懵在原地,愕然道:“师尊……您和弟子说笑吗?” 极受重视的嫡传弟子会随首座住在主峰,这是宗门不成文的规矩,譬如林清昀就住在无定峰的后殿,这本是件无上殊荣的好事。 可这“好事”来得太快太急了,突兀到沈祁修没时间做出准备、料理干净他的后顾之忧。 “您为何……突然让弟子搬到主峰来住?” “为师昨日误会了你,损毁了你的竹林,自然要弥补一二。” 许骄心知小兔崽子避讳颇多,瞒着他的秘密数不胜数,这是怕在他眼皮子底下待久了迟早露馅,口中却只沉声道:“你搬到主峰,再和为师见面便不必像往常那么奔波。况且主峰内灵气浓郁,有助精进修行,对你日后境界提升有很大的裨益。” 他盯着踟蹰不已的沈祁修,故意冷了脸问:“怎么,你不愿意吗?” 沈祁修与林清昀定下了此夜之约,周煊廷毒发身亡的时辰大概也是子时前后,他犹犹豫豫地默了默,斟酌着道:“师尊,弟子能不能明天——” “倘若你不愿意跟为师住在一处,那这桩事就此作罢。”许骄蹙起眉,难掩不耐道,“为师不勉强你。” 脑子里巨大的危机感和隐秘热切的期待僵持不下,翻搅起五味掺杂的漩涡,沈祁修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握着炽霄剑的指节一再绞紧,终究把抗拒的话咽了回去。 他凝望着师尊强势漂亮的凤眸,再转向师尊额间银辉熠熠的飞花,垂下眼睫顺从地道:“弟子……愿意的。”:,,. 38. 宗门大比 孽徒又在搞事情 许骄做出这个决定,其实是担了很大风险的。 他让沈祁修住在他的隔壁,和他仅有一墙之隔,的确可以每日观察对方的动向,规避他时不时就设道结界悄无声息地搞小动作,但掣肘沈祁修的同时,他自己也要分分秒秒提防警惕,毕竟这样一来,沈祁修假如居心叵测想对他图谋不轨,要比之前方便得多。 事实已经为他证明过了,真到双方剑拔弩张、生死存亡的紧迫关头,小兔崽子一点不会迟疑顾虑,翻脸的速度几乎和他不相上下,而且除了那枚品级可怖的妖丹以外,他应该还留着其它自保反击的法子。 沈祁修没有什么值得归置的东西,他过惯了辛苦日子,近三年又在九州颠沛漂泊,常常风餐露宿,起居住行皆不挑剔,竹屋中的摆设也一应从简,故而只带着灵台深处的锁魂鼎、须臾不离身的储物戒,外加炽霄剑和几件衣物,仓促地搬进了扶月峰主峰的玄度殿。 玄度殿与扶月殿格局类似,虽不是正殿,却布置得奢美考究,琉璃雕窗白玉为瓦,紫铜松鹤座炉内燃着奇楠香屑,藻井斗拱镶嵌的明珠汇成熙熙星河,投映一室玓瓑璀错的柔润辉光。 沈祁修缓步踏入这座陌生的殿阁当中,整个人仍飘飘忽忽,神思不宁,从头到脚弥漫着如坠幻雾般的不真实感。 他就这般草率的…… 和师尊住在一起了么? 锁魂鼎不能再轻易取出,锦袋珠饰里的至宝不能再贸然启用,他亦不能再无所顾惮地彻夜不归,那些偏门左道的激进功法得停止研习修炼——因妄动贪欲付了这种受限于人的代价,怎么算都是舍本逐末,利弊失衡。 沈祁修站在窗牖前方,盯着恢弘连绵的廊庑檐角,将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 束手束脚的躁郁和克制不住的欣喜交替循环,互为抵消,他默默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师尊选在彼此对立后的第一天要求他搬到这里,其间或许别有深意,至于如何应付将来发生的种种变故,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管师尊相信与否,他在比试场上装完了虚弱力竭的模样,总要妥善地收个尾。沈祁修思索了一会儿,便在窗边盘膝入定,假作凝神调息之态,犯愁着该怎样避开师尊,准点去赴和林清昀的约。 四周寂静得落针可闻,并无人到访打扰他,直到长日将尽,夕阳余晖暗淡的时候,一个面生的小侍童轻轻叩响了他的殿门。 小侍童探头探脑地观察着这位师兄,见对方果然像二宝描述的一样温文和善,堆着笑禀报道:“沈师兄,仙君请您去陪他用个晚饭。” 沈祁修自入金丹境以来早已辟谷,但以往陪着师尊进食也多少会动几下筷子,他听见传召立刻起身出了玄度殿,跟着小侍童的引路,穿过一重重树影回廊。 那个既让他想要独占又让他觉得头疼的人坐在雅致亭台中,穿着闲散随意的雪色薄衫,一根素簪松松垮垮挽起墨发,眉眼昳丽神情慵懒,玉雕似的手腕搭在凭几上,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 沈祁修加快步伐,上前唤了一声:“师尊。” 许骄抬眸瞧了瞧不消片刻就赶到的便宜徒弟,拿指尖敲敲桌角制止了对方行礼的动作:“在家里没有外人,用不着这么拘礼,坐吧。” 在家里…… 沈祁修细细品味着这三个字,有一霎心神失守,眼底翻涌着某种奇异的暖流。 他依照师尊的吩咐坐下,娴熟地摆放杯盏碗碟、忙前忙后替师尊适时添菜,许骄则收起了下午的强势与不耐,由着沈祁修大献殷勤,不忘关怀一番他压根不曾负伤的身体,师徒之间的气氛和睦温馨,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毕,小侍童奉上仙茗便躬身告退离开,许骄漫不经心地低头拨弄着茶汤浮叶,忽而冷不丁问道:“阿祁,今日归元派那个小少主,是你属意的道侣吗?” 沈祁修顿时呼吸一窒,险些把刚喝下的水呛进肺里,剑眉拧成了个无法理解的疙瘩:“师尊,您何出此言?弟子和他是普通的朋友。” 他忆起赵锦略显秀丽的样貌打扮,怀疑师尊莫非把他给认成了女孩子,不自在地补充道:“……赵锦他是男子,不是姑娘。” “我看他和你交谈时攀着你的胳膊,跟你极为亲密,逾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许骄单手支颐,意味不明地宽慰道:“仙门合籍讲求缘法,男子结为道侣是件寻常的事情,你无需因此忌讳。” 沈祁修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赵锦亲近弟子,是因为弟子在鬼域救过他的命,绝无其他缘故。而且他也从未攀过弟子的胳膊……您是不是看错了?” “原来阿祁不心仪男子。”许骄本就是诈他,微微笑了笑,阖着凤眸故意忽略了沈祁修的困惑,继续盘问道,“那你有没有倾慕的姑娘?” 他的问题问得越来越怪异,沈祁修纳罕地顿了顿,半晌摸不透这话里隐含的玄机。他一心认定师尊真的看晃了眼,不愿对方误会了他,于是敛眉端肃面容,正正经经地道:“弟子没有倾慕的人,只有敬慕的师尊。” 许骄料他不会承认,却没想到他竟然冒出了这样一句刁钻的答复,简直让人啼笑皆非,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才合适。 他不置可否地审视着沈祁修虔诚的眼神,心道小兔崽子当真出息,哄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怪不得能靠甜言蜜语骗到一群后宫为他卖命。 沈祁修见师尊额间飞花明亮,以为这发自肺腑的剖白取悦了他,便顺势搁下手中的茶盏,绕过桌案移至许骄身边,试图借机修补一下昨夜的裂痕:“师尊,弟子有话想跟您说。” “昨天是弟子莽撞了,不该和您顶嘴,惹您生气。您非但不责怪弟子、不疏远弟子,还对弟子愈发地好,允准弟子住在主峰……弟子反省了自己犯下的过错,实在觉得愧对师尊的厚爱,忍不住自责难安。” 饮血啖肉的豺狼顶着羊皮恭顺示弱,往往有意外的反差萌,许骄即使忘不掉沈祁修杀机毕现时讥诮森寒的冷笑,情知他是被迫蛰伏才搬的这个家,但还是摸了摸便宜徒弟的头发,一直不大痛快的心情纾解了不少。 他笑着包容道:“嫡亲师徒哪有隔夜的仇怨,此事过去就过去了,无需再提,阿祁不必心存负累。” 沈祁修一时半刻不肯认后宫的这笔帐,反而急着跟他聊表忠心,看来短时间内没有和他交恶的意图,他点到为止就够了。许骄把话题转向别处,待饮完杯子里的仙茗便施施然站了起来:“为师乏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沈祁修温声应是,待将师尊送回寝殿、替师尊闭拢门窗之后,乖乖返回了自己的新住所。许骄探出的神念附着在长拱窗沿精巧的纂刻上,确定隔壁宫室的灯火明珠一一熄灭,终于幻化成缥缈银光重新隐归了识海。 他放心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窝进床塌,曲指捏了个一秒入睡诀。 这是他使用频率最高的法术,若非遇到思绪起伏的特殊情况,鲜少会有失灵无效的时候,恰逢今夜正巧就赶上了。 许骄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在黑暗中定定地望向墙壁出神。他比照原文的内容频频推敲,判断着沈祁修方才和他“坦露心迹”的话语到底有几分诚意。 念及此刻两人近到不安全的距离,他发现自己这次做决定的时候脑子仿佛不太清醒,难得意气用事了一回,因此更分不清让沈祁修匆忙搬到玄度殿究竟是对是错。 等好不容易熬到睡意侵袭,他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不久,耳边却突兀捕捉到了“咔哒咔哒”轻微开合的响动。 许骄陡然一个激灵,撑起手臂一骨碌坐直了身体,迅速看了看床头摆放的仪象台。 仪象台的指针显示子时将至,沈祁修要在这种时辰……瞒着他出门吗?! 许骄刚刚被徒弟信誓旦旦地哄了一通,不曾想这小兔崽子会如此胆大妄为,同住的第一个晚上就鬼鬼祟祟地漏夜搞事情。他瞬间冷了脸,尝试给对方一丝信任的遐思顷刻烟消云散。 他以神念紧紧缀上沈祁修的踪迹,愠怒地下榻披好了外袍。 沈祁修的修为暂不能与他相提并论,但许骄考虑到尽量不惊扰对方,慢慢引蛇出洞方为上策,打算此行无论看见什么情形皆不插手,只在一旁作壁上观。然而当他认清了沈祁修约见的人时,郁结的闷气猛地窜上了胸口。 林清昀一袭家常便装,身侧空空甚至连本命佩剑都未携带,显然是察觉不到师弟的不怀好意,正一脸单纯地立于月华溶溶的山脚。 别人也罢了,偏偏是林清昀。即使不在乎宗门闹反了天的后果,单论起与元珩的情谊,这桩一团乱麻的糟心事许骄就管得也得管,不管也得管,没有丝毫多余的选择。 眼见他笑里藏刀的便宜徒弟和他蠢兮兮的好师侄凑近说了几句话,居然一道往更加偏僻阴森的山崖尽头走去,许骄强压着心中邪火,懒得温言软语讲道理,干脆手腕一甩,唰地抽出了锋芒凛凛的银鞭。 他一字一顿,出声问道:“你们两个,这是预备去哪里?!”:,,. 39. 宗门大比 晋升元婴的雷劫 锐厉鞭鸣呼啸着划破长空,激越扬荡的音波刮擦得人耳膜生疼,沈祁修和林清昀双双僵滞地停住脚步,在同一时刻骤然转回了头。 天穹清绝的月光下,白衣仙君墨发倾散,倒提银鞭,深邃凤眸里似是覆盖着一层料峭霜雪,冷冽威慑的眼神带着十足的压迫感扫视而来,几乎将人刹那间冰封在原地。 林清昀还没意识到当前问题的严重性,他望了望怒气腾腾的小师叔,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迷惘道:“小师叔……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里就在这里,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是什么情况??? 许骄的视线掠过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沈祁修道:“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们。夜已极深,你们师兄弟有何等紧迫的大事,必须挑在这个时辰去做?” 沈祁修面无表情地沉默了。 师尊正看向他的眼睛里,分明溢满了他往年最为熟悉的厌憎,那是牢牢扎根在他骨骼缝隙中的阴影,是他无数个午夜惊醒后盘踞不去的噩梦。 彼此死寂的对视之下,他曾经被羞辱被折磨的回忆蓦地冲开闸门,电光火石间齐齐涌进脑海,炸开了一片殷红刺目的血色印痕。 他能品尝到自己舌尖迅速泛起了铁锈般的腥甜,想不论得失除掉这个人的念头在疯狂地蔓延滋长——但很快的,他又记起了师尊手指的温度,记起了他说“再也不顶撞师尊、万事都听师尊吩咐”的承诺,于是偃旗息鼓地泄了气,心虚退缩取代了渴切摧毁的**。 “师尊。”沈祁修笑了笑,放柔声线道,“弟子和林师兄约了今晚一起赏月。” “赏月?” 许骄看见了他脸上稍纵即逝的暴戾,对他的鬼话连篇腻烦透了:“为师从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样的雅趣?” 小兔崽子次次拿荒唐拙劣的借口敷衍他,他亦次次得过且过,不欲跟对方计较追究。可他若不找出沈祁修杀意的根源,彻底断了他这份折腾的心思,就凭他不惜铤而走险、踩着雷池边缘也敢胡作非为的行径,林清昀迟早有一天得死在他的手上。 许骄其实不认为沈祁修复仇是做错了,所以并无妨碍他雪耻泄愤的兴致,只是他硬要林清昀偿命,起码需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交代。至少依现在的始末原委来看,林清昀不到非死不可的地步,他没办法将此事漠然置之,任由自家便宜徒弟不顾分寸的胡闹。 许骄移开盯着沈祁修的目光,用指尖缓缓旋动着银鞭精致的握柄,朝林清昀挑眉示意道:“清昀,你来向我解释一遍。你们是专程出门赏月的么?” 林清昀这会儿慢了半拍发觉形势不妙,却不懂他和师弟私下见面哪里触到了小师叔的逆鳞。他赶紧顺着沈祁修的话,磕巴地圆场道:“啊……是,是赏月。小师叔,我与阿祁发现今天的月色甚美——” “再让我听见你扯一句谎,我就亲手把你关进思过崖面十年的壁。”许骄幽幽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你大可以试一试,看你师尊能不能从我手里保得下你。” 这是相当严厉的警告,林清昀登时惊得瞠目噤声,愈发弄不明白他怎会遇到这种飞来横祸,莫名其妙地遭了牵连。 他偷眼瞟了瞟同样一头雾水的沈祁修,又觑了觑神色冷冰冰的许骄,局促不安地辩解道:“小师叔……我和阿祁真的是随便走走,绝对没有做任何有违门规的事,真的!” 沈祁修自知理亏,重新编造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低三下四去牵许骄嵌织飞花的袖摆,希冀师尊稍微留几分转圜的余地:“师尊,是弟子约了林师兄,要与他聊聊宗门大比决赛的事情。” “或许您曾有耳闻,林师兄上一届和凌霄宫的蒋淮交过手。弟子跟蒋淮对战的胜算不大,却不甘心输给凌霄宫的人,这才……” 他精心准备的托辞没能全部讲完,探出的指节也尴尬地顿在半空——因为朝露倏然横亘在师徒两人中间,鞭身锐刺森森密布,阻挡了他近乎讨好般的触碰。 许骄拿捏着沈祁修的反应,赌小兔崽子不可能刚示完弱就撕碎驯服的伪装,毫不客气道:“为师尚未让你开口,你就老老实实地把嘴闭上。” 沈祁修不料师尊会当着林清昀的面这般驳斥他,一时难堪得下不来台,狠狠咬牙默了片刻。 他额角青筋直跳,眉宇阴晦的神情几经变化,终究竭尽全力忍耐着浮躁的杀气,一点一点垂落了抬起的手臂。 许骄有意给不省心的孽徒长个教训,自然懒得照顾对方不满的情绪,转眼继续逼问林清昀实情:“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林清昀简直欲哭无泪,暗想小师叔如果误会了他,断定他在撒谎,恐怕接下来就要赏他一鞭子了。 他大感冤枉,委屈地悲叹道:“我们根本没来得及聊天,您就已经到这里了……您相信我,我哪有胆量骗您?” 许骄注视着他,看他果然稀里糊涂,便打算命令他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腾出手和沈祁修单独解决麻烦。但与此同时,林清昀腰侧悬挂的传音玉玦忽而荧光大盛,象征十万火急的蓝色火苗摇曳不止,点亮了玉玦中央雕镂的宗门松鹤徽记。 林清昀低头看了那玉玦一眼,战战兢兢地去瞄小师叔的指示,见许骄略微颔首,才沿着玉玦的纹路注入了一道开启传音的灵力。 随即,萧眠的声音清晰响起:“清昀,你不在无定峰吗?凌霄仙尊率众登门,通传的弟子们四处找不到你。” 两派交际要遵守相应的礼制,凌霄宫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该在深夜冒昧造访。林清昀不必多想,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顾不得回禀自己的行踪,慌忙皱眉问道:“现在将近子时,仙尊怎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登门了?!” 萧眠连夜赶去查看周煊廷的尸身,提起这件事难免觉得头疼,他长话短说道:“凌霄宫那个叫周煊廷的弟子暴毙身亡,且道体俱损、经脉溃断,死状极为蹊跷。谢归远来借无定峰的上古阵法封锁气机,要在他灵识未泯之前召唤他的生魂,询问他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许骄听见这个消息心底一寒,马上侧目打量沈祁修的神态,但沈祁修却满脸写着讶异与不解,仿佛周煊廷的死和他没有丝毫关联。 林清昀倒抽了口凉气,攥着玉玦匆匆央求道:“小师叔,眼下出了乱子,您能先放我回去看看吗?” 许骄无意留他,自是利落地允准放人。待林清昀施展穿梭法诀消失在山脚处,他正想保持镇定,跟沈祁修仔细捋一捋账,他那位孽徒便不知犯了哪门子浑,竟主动俯身朝他倾靠过来,反手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和他面对面站着,宽阔的胸膛紧贴着他,下颌虚虚搁在他肩膀上,欣长五指珍惜地握着他的腕骨。 那是形同拥抱,缱绻又温存的动作,然而许骄悚然恍惚,无端生出一种被毒蛇禁锢囚困、几近挣脱不得的错觉。 “师尊。”沈祁修闭了闭眼睛,似乎在拼命压制着不容抗衡的莫测力量,断断续续道:“我们……我们回家吧。” 许骄被他的僭越之举气得怒极反笑,心道小兔崽子八成是故技重施,假装虚弱企图蒙混过关。不过下一秒,他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他听见沈祁修低声说:“弟子晋升元婴境的雷劫……好像即刻就要到了。”:,,. 40. 宗门大比 两害相权取其轻 月影陡暗,积云滚滚,天幕尽头紫色电光蓄势凝聚,整座扶月峰的护山大阵震颤不休。 在极度惊疑中,许骄原本缜密的思维逻辑打了个结,短暂遗忘了他想要和徒弟算账的事实,也没注意到沈祁修得寸进尺地箍紧了他,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为严丝合缝。 直到少年凉薄的唇蹭过他的发梢,不加收敛的灼烫气息一阵阵蔓延侵袭,他才猛然从愣怔里醒神,深呼吸稳住了情绪。 云层潜藏酝酿着的闷雷,虚空盘亘交错着的紫电,那确实是天道倾轧施布的威压,做不得假。 剧情线又一次出现了偏差,沈祁修提早一年有余,突破元婴境了。 这是比他偷偷溜出门、比他设计林清昀,甚至比他杀了周煊廷还令人头皮发麻的难题。 许骄无暇细想,戒备不已地后撤了半步,一边抽回执鞭的手腕,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推沈祁修的身体。 ……没推开。 小兔崽子见局势逆转,有望翻盘,仗着修为即将大增,这就要造反了不成?! 许骄的太阳穴突突钝跳,明知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失了气势,他尽量板着脸,语气不善道:“……放肆。” 把额头埋在他肩上的人一动未动。 此情此景,沈祁修也觉得匪夷所思,他正勉强调整着紊乱不堪的内息,抵御着催击他神魂的可怖压力。 元婴境是隔绝万千修士的门槛,无数修道者穷其一生跨不过的界限。他徘徊金丹巅峰已久,期间尝试了各种方式皆不得提升,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今晚消融壁垒、渡劫结婴。 这变故能解他的燃眉之急,中断师尊的责问,但厉鬼和至凶至邪的锁魂鼎还放置在他灵台深处。那是巨大的隐患,导致他真元运行阻塞,无法激发全部的灵力应劫,亦判断不出雷电降临的具体时间。 率先自保是沈祁修刻进骨子里的本性,他虽然不愿伤害师尊,却必须想办法离开师尊的视线范围,寻到安全的地方把锁魂鼎取出来,片刻都耽搁不得。 如果师尊不肯息事宁人,坚持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替林清昀为难他,那他给林清昀准备的迷毒,就不得不用在师尊身上了。 沈祁修对许骄的申饬充耳不闻,心情复杂地环抱着对方,做出辛苦支撑的模样,宽袖下悄然泛起了一缕乌光。 “师尊,弟子不是故意冒犯您的……只是雷劫高悬,弟子快压不住了。” 他的声音毕恭毕敬,略带喑哑,低磁地在许骄耳边回响,听起来谦卑诚恳,与祈求并无分别。 许骄一向拎得清轻重缓急,看沈祁修的态度还算乖顺,便生生忍下了满肚子怒火,没好气地认栽道:“压不住也要压。普通结界经不起几道天雷,为师带你去引仙台渡劫。” 他又推了沈祁修一把,冷冷地一甩袖子:“愣着做什么?还不放开!” 沈祁修若在这里渡劫,恐怕会毁了他的护山大阵,波及大半个扶月峰。与其如此,他不如稍作妥协,日后再从长计议。 引仙台是专为扶月仙君渡劫所建,有九九八十一根昆仑玉柱环绕四方,那些玉柱矗立云霄,可以稳固空间,消减几分天雷蕴含的威力,是当下唯一适合沈祁修闭关之处。 沈祁修暗暗松了口气,以为师尊已经像往常一样接受了他的理由,不再介怀他与林清昀的纠葛,于是垂眸舒展眉宇,轻轻放开了手。 他摒除杂念,专心梳理着血脉中灼烧的痛楚,跟随许骄一同坐上朝露幻化的座椅,朝引仙台的位置疾驰而去。 一路夜风猎猎,雾霭渐浓,乌云的阴影笼罩着脚下飞速倒退的山峦,天际透不出一丝月光。许骄沉默地靠着椅背,听系统在他脑海里小声嘀咕:【沈祁修不是一年后才在忘川秘境进入元婴期吗?怎么一下子提前了那么久?!】 【他突破元婴期的时候明明应该和穆璃在一起啊,这是有关他们两个感情升温的重点阶段!穆璃应该为了帮他度过难关耗尽修为,吐着血昏迷在他怀里!假如沈祁修不因此和穆璃正式表白、确立彼此的亲密关系,并且答应穆璃出了秘境就陪她前往天妖城游玩,剩下的故事情节就真的乱套了!】 【还有,你把他送到引仙台闭关,是不让他参加后面的宗门大比了吗?他不会连忘川秘境都不去了吧!】 摆在眼前的现实和中的情节差距过大,许骄现在对崩坏的剧情和不靠谱的系统完全不抱希望,他懒得搭理系统的询问,只蹙着眉一语不发。 系统兀自嘟囔了一会儿,弱弱地提醒道:【宿主,你就算不理我,也得想想沈祁修入魔的事情怎么办吧?】 每一次晋阶的雷劫对修士来说都是一把双刃剑,这是淬炼灵根、通悟天地玄妙的机遇,但在攀登仙途的过程中,有可能会走火入魔,有可能会身陨道消。 书里的沈祁修迈入元婴境时,就处于这种危险的情况,他造下的杀孽因果反噬,催生魔障,差一点当场在雷劫里道心破碎。多亏穆璃替他护法,用三清派的镇派之宝凤魄玄晶帮他挡了一劫,散尽修为换他神智清明。 如今他提前一年突破,穆璃和他形同陌路,他亦不曾被秘境魔窟的魔气侵蚀灵台,想来同样的场景不会上演。 许骄瞥了沈祁修一眼,见便宜徒弟低着头坐得规规矩矩,毫无异样,不耐烦地回应系统道:“沈祁修没有入魔的迹象。” 系统小心翼翼:【宿主……我觉得他很有……你看看他的眼睛。】 许骄眸光一窒,旋即侧目望向沈祁修,出声唤道:“阿祁?” 大概他这一声没控制好语调、显得有些仓促的缘故,一直安静的沈祁修蓦地抬起头,面色如常地看着他,唇角仍是斯文温柔的弧度:“师尊,您唤弟子何事?” 许骄看见对方那双总是黑亮清澈的眼眸魔气汹涌,泛着极不正常的暗红,蛛网状的魔纹丝缕覆在他瞳孔上,给他俊美的面容平添了说不出的邪性。 许骄:“……” 意外之下,许骄掠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干脆放任沈祁修入魔算了。 他入了魔,在仙门正道再无立足之地,自然会躲得离太虚剑宗远远的。这对许骄来讲,不失为最轻松省心的选择。 但这样的想法刚刚浮现,就被许骄转瞬否决了。沈祁修正是因为格外看重声名,才会顾惮颇多,不敢明目张胆地表露恶意。等他真的入了入魔,走了一条世所不容的绝路,做出如何丧心病狂的事都不稀奇。 况且眼下周煊廷死因未明,凌霄宫那群人口口声声说要查出真凶,打着讨个公道的旗号,实际是预备借机大做文章。许骄心知肚明,死了一个普通弟子,谢归远倘若有心想查,以他大乘期的修为,拘魂不过是举手之劳,用不着故意跑到无定峰“借”阵法。 谢归远这番行径,是把矛头对准了太虚剑宗和他们师徒,其目的不言而喻。 名门正派教出入魔的徒弟,一是他做师尊的丢脸,二是根本瞒不过元珩,届时加上凌霄宫煽风拱火,纵使他不想和沈祁修为敌,元珩也会逼着他清理门户。沈祁修有男主光环加身,旁人莫说斩杀他了,就是想把他困在太虚剑宗都不容易,最后双方的仇怨必定不死不休,反而不如他帮沈祁修顺利渡劫,拖延多久是多久。 两害相权取其轻,许骄犹豫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代替了穆璃这位红颜知己,把手贴在了沈祁修灵台上。 “阿祁,紧要关头,你内息如此凌乱,怎能应对接下来的雷劫?你好好闭上眼,师尊帮你疏通灵脉。” 沈祁修一听这话,就知道许骄发现了他的不妥,他紧紧抿着唇,下意识想开口拒绝。但鬼使神差地,那些拒绝的字眼堵在喉咙,他沉浸在对方身上清冽的冷香中,一时语塞,讷讷无言。 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触摸到沈祁修心跳的同时,许骄敏锐地探查到沈祁修灵台里似乎藏着东西。那样东西散发的邪煞戾气忽隐忽现,若有若无,仿佛是对方刻意流露,在试探他的反应似的。 这个当口,他没工夫陪沈祁修玩猜谜游戏,声线沉沉道:“空五蕴,净九识,抱神以静,守住本心。” 浑厚纯澈的灵力渗透肌肤纹理,顺着霜白的指尖游走内府,浇灭了焚经断脉的煎熬,激起细微酥麻的战栗。 拜师十余载,这是师尊第一次尽到义务,如同真正的师长一样对待他。朝露在引仙台停驻的一刹,沈祁修竟觉得这路程太短了,有些怅然若失的不舍。 许骄秉承着做了好事就贯彻到底的原则,摸了摸沈祁修的头发,鼓励对方道:“阿祁,修真界从未有过你这般年纪的元婴境尊主,师尊为你骄傲。” 他收起先前呛人的火.药味,凤眸满是浅浅笑意:“去吧。为师在外面等你。” 沈祁修深深看了他一眼,哑声道:“多谢师尊。” 许骄注视着引仙台屏障闭拢,沈祁修的身影归于混沌,终于有空慢慢消化今夜发生的一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做不到穆璃那么无私,不惜折损根基帮对方铺就通天坦途,方才一丝不苟地帮这便宜徒弟顺导灵脉,没有落井下石,已经很够意思了。 至于能不能破障明澈,全看沈祁修自己的造化。 雷劫降下,少则顷刻须臾,多则十天半月,说不准何时结束。许骄既担忧沈祁修一朝入魔放纵无忌,又想不通他怎会提前突破元婴境,便独自回了扶月小筑,躺在床榻上思衬今后的应对之策。 然而,他只清净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新的麻烦便接踵而至。 无定峰的小侍童气喘吁吁,一溜烟寻他来了。:,,. 41. 宗门大比 职业演员的素养 从林清昀接到萧眠的传讯开始,许骄就知道自己要去元珩那里走一趟。谢归远的动作比他预料的更快,不足半个时辰,已经坐实了沈祁修心术不正、残害同道的罪名。 他懒散地拢了拢肩头垂落的发丝,问了通禀的小侍童几句话,又不疾不徐地换了件衣服,这才缓步赶往无定峰,继续给便宜徒弟收拾烂摊子。 引仙台封锁了天道劈砸的幽紫电光,风雨将至的气氛倏而消弭,广袤苍穹星子杳杳,脚下溪水澹淡镜流。许骄在山路上边走边整理着思绪,还有闲情逸致东游西逛,欣赏了一番沿途安谧的夜景。 当他晃荡到峰顶正殿的门口时,林清昀早就心急如焚地站在门外等他了。 林清昀见许骄磨磨蹭蹭地溜达着过来,简直难以置信:“……小师叔,您怎么是徒步上山的?” 许骄漫不经心道:“哦,出门的时候匆忙了些,忘了把朝露带上。” 小师叔表情悠哉,衣摆纤尘不染,墨发横斜的银簪雕琢无比精致,气度清贵地立于冷月琼华下,一点不像“来得匆忙”的样子。 林清昀移下目光,看向许骄的右手手腕,他窄腕间果然空空荡荡,没有那条玉蛇的踪影。 本命法器和主人神识相连,意念相通,须臾便可召唤,断无遗忘的道理,小师叔这解释未免显得荒谬。 林清昀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朝许骄身后张望了一眼:“阿祁呢?” 周煊廷的生魂说出了沈祁修的名字,凌霄宫众人正吵嚷着让元珩严惩罪魁祸首,沈祁修是一定要把事情和盘托出,一五一十交待清楚的。 “阿祁他现在没空。”许骄抬腿迈入大殿,扬了扬下巴示意林清昀跟上,“我们进去吧。” ……没空? 什么叫没空?! 林清昀一脸茫然,费解地敛着眉,弄不懂事态已经棘手至此,小师叔为何还不以为意。 他性子纯善温文,但并非真的愚蠢,听见周煊廷指控沈祁修的那一刻,他也联想到了俞九和沈祁修的矛盾龃龉、沈祁修暗中约他碰面的反常,再结合小师叔愠怒地大发雷霆,他隐隐感觉不太对劲。 可他从心底不愿相信师弟会对他怀揣恶念,盼着这件事不是沈祁修所为。 许骄倒不觉得沈祁修无辜,小兔崽子睚眦必报,他和周煊廷积怨在先,最有杀害周煊廷的动机。只是按沈祁修的谨慎程度,不应留下确凿无误的把柄,谢归远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查了出来,其中明摆着有诈。 许骄刚一进门,痛失爱徒的秦越便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他眼珠泛红,恶狠狠地盯着许骄,气势汹汹道:“沈祁修呢?!让他上前回话!” 许骄不咸不淡道:“阿祁身体抱恙,不方便出门。秦长老有话就和本座说吧,本座洗耳恭听。” 在场众人纷纷大吃一惊,都不料沈祁修压根没有跟随许骄过来,就连元珩和萧眠也齐齐交换了个疑虑的眼神,极不赞同小师弟这种公然偏袒的做法。 秦越气得浑身颤抖,震声喝道:“许骄,你到此刻还大言不惭,是铁了心要包庇你徒弟的罪行吗?!” “包庇?” 许骄冷冷一哂:“本座的徒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需要本座包庇于他?” 谢归远起身制止了秦越的斥骂,他踱步走近许骄,神情漠然道:“扶月仙君,你教出的弟子不知从哪里学来阴损歹毒的手段,竟因小小纷争置煊廷于死地。今日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本尊绝不会姑息了事,你不必和秦长老装糊涂。” 倘若对方的态度始终强硬,沈祁修晋升元婴境的消息或许就是元珩愿意保他的唯一转机。许骄手里的牌只有一张,不能那么早抛掉筹码。 他凤眸凌厉,挑眉与谢归远针锋相对:“谢掌门,这里是太虚剑宗,不是你们凌霄宫的惩戒堂。你要定罪就拿出真凭实据,本座不想听一面之词。” 萧眠看了看垂眸品茶的元珩,知晓掌门师兄心中不虞,沉着脸接口道:“凌霄仙尊刚才询问过周煊廷的生魂,他说杀害他的人正是阿祁。骄骄,生魂灵识残缺,不可能撒谎。” 许骄泰然自若道:“阿祁今天下了对战台,我便命他把住所搬到了扶月峰主峰的玄度殿,他一直和我待在一起,不曾与周煊廷有任何接触。” “敢问萧师兄,他是怎么害了周煊廷的?” 萧眠回答不出许骄的问题,只使了个眼色暗示对方冷静冷静,先坐下好好商议。他无奈地叹道:“怪就怪在这里,周煊廷说完阿祁的名字以后,生魂就彻底消散了。” “竟这么凑巧?” 生魂留存于世的时间不至于那么短,短到来不及讲完死亡的细节。许骄闻言马上抓住了破绽,似笑非笑地转向谢归远:“谢掌门,本座有一事不明。你查凌霄宫弟子的死因,私下去查便是,用得着漏夜召集一众宗主,浩浩荡荡到无定峰来么?” “区区拘魂之术,不入流的散修才需借助阵法之力达成。你如果连这点微末本事都没有,就白做九州仙盟近百年的仙尊了。” 许骄意有所指地偏了偏头,轻佻道:“本座不妨猜一猜,以谢掌门大乘境的神通,操控灵识说一句污蔑攀扯的话,应该不算太难吧?” 谢归远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讥讽过,可许骄的提问全部说到了点子上。周煊廷身为一个资质平庸的弟子,既然无法查明猝然暴毙的真实原因,就该把剩余价值发挥到最大,替宗门谋取利益。 谢归远打算尘埃落定后与元珩谈些条件,便冷冷扫了搅局的许骄一眼,大乘威压猛地散发开来,寒声质问道:“扶月仙君,你在靠臆想诋毁本尊吗?” 见谢归远以修为压人,保持中立的元珩放下茶盏,语气平和客套,不失偏颇地劝和道:“不过是推测而已。扶月仙君一向心直口快,不重虚礼,兼之记挂自己的徒弟,凌霄仙尊莫要与他一般计较。” 许骄却觉察到了谢归远的不自在,有意激一激对方,微笑着乘胜追击道:“谢掌门,本座不是诋毁,而是肯定。你方才在周煊廷的生魂上动了手脚,意图将脏水泼给阿祁,好挽回凌霄宫这段日子丢的颜面。” 谢归远久居高位,习惯了受人吹捧敬仰,怎能任由许骄一而再再而三地口出狂言,当众令他难堪。他瞳孔骤缩,一道灵力劲风猛然袭至许骄面门:“扶月仙君一派胡言,真是好大的胆子!” 许骄是太虚剑宗举足轻重的人物,谢归远自然不会冒失伤了他,这一击仅算作传达不满的警告,并没有用上几分力道。 但大乘威压临身的一霎那,本想迎战的许骄突然福至心灵,冒出了扳回一局的主意。 他回忆起便宜徒弟前几天在广场里的精彩表现,悄眯眯地瞟了瞟他的掌门师兄元珩,顺势连连倒退几步,复盘了一遍活学活用。 上辈子他拍的负伤名场面数不胜数,tag三天两头就顶上热搜,还有一堆剪辑合集火遍x站,被全网誉为“战损仪态的天花板”。论细致入微的演技,沈祁修都得比他稍逊一筹。 许骄踉跄退着到缄默不语、不肯站队帮忙的元珩眼皮子底下,迅速找准了机位。他单手撑住桌角运转真元,眸光暗淡涣散,鎏银发簪清脆地“铛啷”坠地,舌尖压住一口卡着节拍溢出的鲜血。 零星血迹漫过浅淡唇瓣,凄美地滴落在他雪色的薄衫上,在他沉闷的咳喘声中,眨眼洇开一片猩红。 这口血吐得恰到好处,许骄根本不必动弹,看见他受了欺负的元珩便拍案暴起,一柄杀意蓬勃的冰蓝小剑自他掌风中凝冻成形,摧枯拉朽地朝凌霄仙尊斩去! 这位太虚掌门难得地免了敬语,一贯虚怀若谷的形象荡然无存,显然是对谢归远的行为忍无可忍,动了真怒。 元珩声色俱厉道:“谢归远,本座劝你莫要太过分了!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自重一些为好!” 许骄没想到他大师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还真挺厉害,谢归远一时不及防备,居然被那柄冰剑冲击得跌撞了一下,脸瞬间变得黑如锅底。 许骄忍着笑暗暗咂舌,充分感受到了沈祁修和他惺惺作态的乐趣,原来小兔崽子那天,正是他这种绝妙的心情。 别问,问就是舒坦。:,,. 42. 宗门大比 快拦住扶月仙君 修真界一共三位大乘,谢归远刚愎独断,穆殊祤杀伐凛然,元珩无疑是脾气最好的一个。 他藏锋不露,宽厚含蓄,喜恶憎厌从不挂在脸上,亮剑的次数寥寥无几。但他亦是出了名的护短,见不得关系亲密的人吃一点点亏,许骄更是他毫无底线偏爱的师弟,故而元珩亲自上阵与谢归远对招,两派的宗主长老们虽面面相觑,却不感到十分意外。 萧眠坐的位置在元珩下首,他牢牢扶住了许骄微晃的身体,一叠声追问他:“骄骄,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内府,还能站得稳吗?” 林清昀也赶紧冲上前,焦急道:“小师叔,您没事吧?” 许骄抽回攥在萧眠手里的衣袖,不让萧眠探他的脉搏,略显委顿地摇了摇头,咬牙切齿道:“萧师兄,你不用扶我,我并无大碍。” 他说着并无大碍,唇角的血迹仍然不停蜿蜒,谢归远憋闷不已地看着这一幕,险些没被许骄的矫情气出个好歹。 扶月仙君是化神境大圆满的修为,大乘之下再无敌手,怎会因轻飘飘的一缕威压,就面色惨白地咳血了? 谢归远毕竟和秦越不同,他自矜身份,拉不下脸拆穿对方从未受伤,替自己开脱争辩。 总之许骄的狼狈印证了他修为高深,益处大于坏处,谢归远拧了拧眉,顺水推舟地睨着元珩道:“扶月仙君不敬本尊,本尊给他个教训亦不为过。你如此拔剑相向,将仙盟签订的条约视作儿戏了吗?” 元珩分神回望许骄一眼,见小师弟双目紧闭,半伏在桌案边勉强调息,一颗心都狠狠揪了起来。他愈发怒不可遏,懊悔没及时帮师弟料理祸患。 沈祁修无辜与否另当别论,许骄被谢归远伤了则是事实,元珩不再考虑对立的后果,剑锋一转,吐字如冰道:“既要动手,冠冕堂皇的话不必说了。” 然而元珩一语未毕,许骄的灵台便寸寸亮起赤金符光,禁咒的铭文遍布虚空,顷刻照彻大殿。 他不顾萧眠的反复阻止,施展秘法强催战力,阔步挡在了元珩面前。 “掌门师兄,你让一让。” 无论是许骄本人还是书里的扶月仙君,都不是逆来顺受的莬丝花,适时装一下虚弱没关系,演得太夸张就崩人设了。何况许骄要的是元珩的支持,没有拿对方当枪使的意思,元珩一旦和谢归远硬碰硬地杠上,破坏了仙盟条例中各派掌门不得的交战的约定,事情就完全变了性质。 他以为元珩至多会威胁谢归远几句,这样双方就有了议和的由头,不曾想元珩太重视他这个师弟,竟不惜为他做到毁约的地步。 太虚剑宗人人待他不薄,若真让他把整个宗门拖下浑水,他实在办不到。 许骄额心飞花璨璨,菱唇勾着一抹狠绝的笑意:“谢归远,此事是本座得罪了你,与仙盟协议无关。你想教训本座,本座今天让你教训个痛快。” 他清冷的声线逐字拔高,“你端着仙尊的架子满口仁义道德,却在暗处行栽赃嫁祸的勾当,本座只是点破了你的卑鄙,你便恼羞成怒,果真无耻至极!” 谢归远被骂得懵了懵,随即朝许骄重重劈出一掌,火冒三丈地叱道:“扶月仙君,你——” 许骄立刻衣袂一震,袖中玉蛇疾冲而出,化作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掀起波涌不绝的霸道寒芒。 他利刃横斩,直取谢归远颈侧命脉:“你觉得你修为略胜本座一筹,本座便会怕了你么?笑话!” 萧眠对许骄再了解不过,一看他眼神发狠就知道要糟:“掌门师兄,快拦住骄骄!他用的是自爆金丹的禁咒!” 围观的长老们一片骚乱:“拦住扶月仙君,赶紧拦住他!” “扶月仙君,你这是何必,犯不上,真的犯不上!” “扶月仙君,万事以和为贵,你稍安勿躁,切莫冲动啊!” 谢归远见识过许骄的跋扈狂悖,但没想到他疯起来竟如此不计得失,自爆金丹的禁咒和真正的自爆金丹虽尚有区别,却同样是从灵台透支灵力。这种秘法对道体反噬巨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掐诀时一个不小心,内府崩碎都是有可能的。 他纵身疾退,堪堪避过许骄一剑,目色狰狞道:“许骄!你托大至此,不要命了!” 许骄手腕上下翻飞,额间飞花暴涌的灵气漩涡将扑上来拦他的元珩都推开数丈,他的剑锋挑落了谢归远的麒麟发冠,让不可一世的凌霄仙尊看上去颇为窘迫:“凌霄仙尊不是要教训本座吗?本座自当奉陪!” 大殿中喧闹一团,几十位宗主费了九牛二虎的功夫才把他们两人隔开,元珩与萧眠一左一右按住许骄的肩膀,半是气结半是胆战心惊。 元珩抬眼扫了扫殿内倾颓的梁柱,压着嗓音道:“骄骄,师兄答应你,定会将阿祁的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让他平白蒙受冤枉。你听师兄一次,不准再莽撞胡来了。” 谢归远在这场混战里束手束脚,不敢草率地祭出杀招,此刻胸腔起伏得似要炸开,森森喝问道:“你说本尊栽赃沈祁修,为何不让沈祁修出面受审,证明清白?!” 元珩唯恐许骄不依不饶,头也不回地拒绝道:“沈祁修是我太虚弟子,就算做错了事,也有师长惩处,门规责罚,不劳烦外人越俎代庖!” 许骄眼下终于把时机烘托到位了,他拭掉唇边残血,掷地有声道:“我那徒弟境界突破,正在引仙台闭关。谢归远,你让他渡着雷劫来这里分辩吗?!” 谢归远怔了怔,想到有关沈祁修灵脉天成的传闻,不由重复道:“境界突破?他突破到哪个境界了?” 许骄也不跟谢归远卖关子:“他本是金丹巅峰,你说他会突破到哪个境界?自然是元婴境。” 这三个字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殿上一下子炸开了锅。 “什么?元婴境?!” “扶月仙君,你在开玩笑吗?你那小徒弟今年才十几岁吧,他怎能一跃晋升至元婴境?” “是啊,后生可畏,本座教出了个十九岁的元婴境,实乃一大幸事。”许骄看着谢归远笑了笑,“谢掌门,你们凌霄宫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子,不值得他自毁前程。” 他恶劣道:“辛苦谢掌门提前准备好尊主玉牒,等本座的徒弟出关去取。也许过不了几年,沈祁修就能在九州仙盟和你平起平坐了。”:,,. 43. 宗门大比 阿祁没告诉您吗 一霎寂静后,众人喧哗如沸,议论不休。 谢归远沉默良久,缓缓向许骄迈近一步,站在满地狼藉中肃容问道:“此话当真?” 许骄不偏不倚迎着他的视线,张扬之态溢于言表:“谢掌门若是不信,本座带你去引仙台看个明白。以你的见多识广,不会分不清劫云的品阶,一探便知真伪。” 元珩面上初时的震动褪去,继而转变成由衷地欣喜,他罢手卸了牵制小师弟的力道,温声嗔怪许骄:“糊涂。结婴的过程至关重要,怎能受旁人所扰?你万万不可惊了阿祁,乱了他的道心。” 许骄微笑着点头称是,脑海绷紧的那根弦啪地一松,彻彻底底觉得安稳了。 他以单手执剑,挑眉观察谢归远的反应。 修真界强者为尊,排名前三的宗门都有大乘修士坐镇,各方建立仙盟共享资源、互通有无,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这平衡仿佛虚幻泡沫,轻轻一触即碎,没有谁甘愿看旁人眉眼高低,把权利与地位拱手相让。 谢归远神情阴晦,暗暗思索着,沈祁修十九岁便跻身元婴境,这是得天道眷顾、气运卓绝的预示。难道不出百年,太虚剑宗会诞生一个新的大乘,将其他门派统统踩在脚下么? 秦越愤恨地瞪着许骄,不死心道:“仙尊,沈祁修闭关渡劫,也不能说明他不是凶手!煊廷死状惨烈,尸骨未寒,我们就这么算了吗?!” 谢归远当然不肯轻巧揭过此事,只是证据不够充分,许骄又铁了心的拆台,元珩必定不愿惩治潜力无限的嫡系弟子。想让沈祁修俯首认罪,他得从别的地方下手。 谢归远绝口不提许骄的失礼,神态随之恢复了平日的古井无波:“元珩仙君,方才煊廷所言你也听见了,本尊念在沈祁修分.身乏术的份上,可以给他渡劫的时间。但等他出关之后,你我需得传召他过来,当面用搜魂术问他几个问题,看能否洗脱他的嫌疑,如何?” 这是公正合理的要求,搜魂术亦是佐证清白最简单的法子,元珩略一沉吟,冷淡地应道:“就依仙尊的吩咐办吧。” 他侧脸看了看许骄,征询对方的意见,“骄骄,你以为呢?” 要对沈祁修使用搜魂术,除非在他全无警惕之际趁虚而入,或者是他主动予以配合。便宜徒弟遮掩的秘密不胜枚举,许骄觉得这两种情形都不容易发生。 好在沈祁修刚进引仙台不久,离出关尚有时日,他不急着马上找到对策。 许骄抬眸道:“师兄,阿祁是我最心爱的弟子,我不能无端猜疑他,伤了我们的师徒情分。搜魂术一事你容我提前跟他谈谈,想来他不会反对的。” 说罢,他屈指叩了叩剑锋,皮笑肉不笑地朝谢归远下逐客令:“谢掌门,你还想教训本座么?不想教训的话便请回把,无定峰没有客房留你过夜。” 纵使许骄不赶人,谢归远也怕对方再次滋事寻衅,他立刻哼了一声拔腿就走,不欲与许骄多加纠缠。 萧眠注视着凌霄宫的长老一个个走光了,大殿内只剩下他们师兄弟和林清昀四人,便忍不住虚扶了许骄一把,急道:“行了骄骄,你别逞强硬撑了,也不看看自己脸色差成什么样子。” 他唰地一展折扇,洒金扇面凭空浮现一只晶莹玉瓶,萧眠取了枚灵气盎然的丹药塞进许骄嘴里,一边塞一边抱怨,“怎么摊上你这样的惹祸精,那种偏门左道的禁咒是能随便施展的吗?你赶快找张椅子坐下,我看看你伤势如何。” 许骄这会儿不抗拒萧眠为他诊治,大大方方将手腕递了过去。他直起腰,试图缓解几分痛彻肺腑的折磨,无所谓地笑道:“凌霄宫的人攀诬阿祁,我不用禁咒,单指望掌门师兄替我出头么?我可不想让谢归远一顶率先毁约的大帽子扣下来,给师兄招致是非。” 他衣衫前襟血迹零星,披散的墨发顺着清瘦后背逶迤滑落,睫毛微不可查地轻颤着,整个人像是天生应被珍惜爱护、而此刻却濒临破碎的矜贵瓷器。 元珩的目光停顿在小师弟额间黯淡的飞花上,终究舍不得责备对方,于是将心底说教的念头压下,谓然叹道:“你能稍稍安分一些,少耍几次混账性子,师兄就谢天谢地了。” 萧眠指尖输送真元的动作不停,忙活了一头大汗,向元珩下结论道:“骄骄内府有两道裂缝,灵脉有三处断节,现在还能清醒着与我们交流已经算很不错了。幸而禁咒施展的周期短暂,没伤及他的根本,静心调养便可逐渐好转。” 许骄假装受伤时把脆弱表演得惟妙惟肖,真的受了伤反倒一声不吭,他若无其事地咽尽口中的血,与萧眠调侃道:“那我就躲懒休息几日,只管在寝殿里躺在养伤,等萧师兄把灵隐峰上好的仙药全部搜罗起来,亲自跑到我床前照顾我。” 元珩见许骄神色一如既往地散漫,并无丝毫异常,便问起他沈祁修的情况:“骄骄,你能笃定阿祁没有见过周煊廷吗?” 许骄道:“师兄放心,阿祁下午比试结束后就待在扶月小筑,期间只与清昀碰了一面,向清昀讨教宗门大比的事情。不过他们两个前脚出门,后脚清昀便接到了萧师兄的传讯,周煊廷的死确实与阿祁无关。” 林清昀正神游天外,听见小师叔点到他的名字,在一旁附和道:“是,师尊。周煊廷出事时,我与阿祁都在扶月峰,和小师叔在一起。” 元珩满意颔首道:“那就好。”他交代萧眠,“七师弟,其余的事明日再议,骄骄有伤在身,你御剑送他回去。” 许骄蹙眉避开了萧眠,眼角余光打量着明显心不在焉的林清昀:“让清昀送我吧。清昀御剑比萧师兄御得平稳多了。” 萧眠殷殷伸出的手臂一僵,旋即笑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挑三拣四。” 林清昀跟着许骄踏出大殿,刚要从腰际摘下鹤守剑,便听见对方问道:“清昀,你不高兴么?” 林清昀倏地一惊,连忙摇了摇头:“小师叔这是哪里的话,阿祁境界提升得如此之快,我替他开心尚且来不及。” 许骄表情愕然,故意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一直站着发呆,是因为阿祁的缘故?” “是我愧对师尊的栽培。”林清昀的回答简直鸡同鸭讲,他懊丧地道,“小师叔,我……我没有做到最好。” 他身为太虚首徒,得到宗门特殊的对待,自小到大享受了无数普通弟子不曾拥有的东西,师尊给他提供的心法秘籍、灵器仙宝,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沈祁修的处境和他有天壤之差。但对方花了短短两三年时间,靠自己的历练超越了他,这现实把林清昀打击得不轻。 许骄看林清昀满腹心事,还以为他思前想后总算开了窍,察觉了沈祁修对他包藏祸心,谁料对方思路走偏,暗自郁结的点根本和他不在一个频道。 他把林清昀带走的主要目的是防范于未然,准备往对方身上放一个提示位置的标记,以便判断沈祁修何时会接近他,此时话锋一转道:“清昀,我在依兰城给你的那块琅琊玉呢?” “琅琊玉?” 林清昀愣了愣:“那块玉阿祁特别特别喜欢,早就从我这里把它拿去了。怎么,他没有告诉过您吗?” 许骄微微一怔:“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林清昀回想道:“已经挺长时间了,大概在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前是他们刚刚从依兰城回来的日子,也就是说林清昀佩戴了那块玉没几天,沈祁修便注意到了对方的灵玉是自家师尊的所有物,还因此颇为介意,主动开口向林清昀索要。 许骄想象着沈祁修不满的模样,越想越大感有趣,他低不可查地笑了一声,抬眸望向引仙台的方向,压抑着浑身剧痛出了会儿神。 不知道便宜徒弟的雷劫,渡得怎么样了?:,,. 44. 宗门大比 师尊伤得很重么 当晚,许骄一夜未眠。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竟然有比失眠更为煎熬的事情——那就是由于疼痛而引起的失眠。林清昀将他送回寝殿向他告辞后,许骄立刻把脊背抵在门框上,吐血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完血,他脚步虚浮地走近床榻,脱下血水染脏的白衣丢进角落,蜷缩在锦被里闭起眼睛,咬唇忍耐着冷刀剐骨般的痛楚。 密密寒意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割裂神魂的折磨又一层一层地涌上来,这种感觉似乎漫长到没有尽头,让他手心额头都渗满了冷汗。 四下无人,他不必控制外露的情绪,许骄在半昏半醒的边缘默念着一秒入睡诀的口令,模模糊糊地想着,沈祁修此刻不在他身边…… 可真的是太好了。 他之所以贸然与谢归远对上,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暂时不用与沈祁修相见。换作往常,他的精力都要拿来和便宜徒弟斗智斗勇,轻易不敢让自己受伤。 许骄本打算静静心,思量一番应付搜魂术的办法,但他显然低估了禁咒运转产生的后遗症。他脑海中除了疼痛叫嚣再挤不进去一丝念想,只好在尖锐的耳鸣声中等待着天光大亮。 次日清晨,萧眠赶到扶月小筑时,许骄正斜倚在靠枕上敛眉养神,悬顶明珠的柔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地面上一片干涸的血迹。 萧眠见此景象吓了一跳,恼怒道:“骄骄,禁咒反噬的如此严重,你为何不早些派人唤我过来!就这么生生忍了一夜吗?” 许骄听见动静瞬间睁开眼,见是萧眠复又放松下来,仍笑得毫不在意:“萧师兄,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玻璃做的,这点小伤不妨事。” 他的视线随着萧眠望向床前空地,跟对方解释道:“淤血堵在肺腑里着实难受,吐出来以后我已经舒服多了。” “胡说八道。”萧眠盯着他唇瓣深陷的齿痕,把叮呤咣啷的药瓶摆上桌案,腾出手给他检查身体状况,“你这话能骗骗别人,想骗我还是算了吧。” 许骄轻笑道:“没有骗你,我的确挺好的。” 萧眠不理会他,只探看他的灵台脉络,喋喋不休地下达了一长串医嘱,直到许骄被啰嗦得生无可恋才肯作罢。 “你如今千万不能妄动灵力镇痛,但内府的裂痕修复至少要七日,过程很是难捱。”萧眠建议道,“不然我帮你配副沉眠的药,让你睡上几天?” 许骄纵使醒着也无法集中精神思考,便不与萧眠推辞客气:“有这样的东西你就快点取来,我头疼得很,犯困犯得厉害。” 萧眠朝许骄甩了个白眼:“你这会儿知道喊疼了,不跟人耍威风了?” 他嘴里说着数落的话,实际却担忧得不是滋味,小师弟的体温触手冰凉,他探脉都探得小心翼翼。 萧眠放缓声线道:“我那副药方名为织梦,服下一炷香的时间便会生效,你入之睡前还有什么事情交待吗?” 许骄嗯了一声:“你帮我遣个小侍童守在引仙台结界外面,阿祁若是出关,就让他马上回玄度殿,不准离开扶月峰半步,宗门大比也无需参加了。另外转告掌门师兄,不能让阿祁单独见谢归远,亦不能瞒着我对他使用搜魂术,一切皆等我醒了再行定夺。” 许骄为宗门跟沈祁修的和平关系操碎了心,唯恐他睡着的时候出了岔子,中元珩死在沈祁修手上,他不得不防。而落在萧眠眼里,这字字句句都是他对徒弟的爱惜。 萧眠叹了口气,宽慰道:“有掌门师兄看着,不会让外人欺负阿祁的,你且安心。” 他说完又觉得好笑,“阿祁出关之后便是元婴境的大能了,用不了几年,我的修为也未必及得上他。你怎么这般挂怀,把他当成三岁孩子似的念叨?” 许骄暗道我这不是挂怀他,我是挂怀你们,怕你们与他结了怨,将来某一天死的不明不白。 萧眠自然不知许骄在想什么,随口和他闲聊道:“今天早晨二师姐听闻你受了伤,差点去找谢归远拼命,掌门师兄劝她几句,她倒把掌门师兄骂了一顿,怪他没有看顾好你。” 他提起的二师姐是夕照峰首座连钰锦,太虚剑宗的第二个化神境,许骄和连钰锦的交集并不多,对这位师姐的记忆还停留在她秀美温婉的笑脸上,从没见过她发火骂人的一面。 许骄扯了扯唇角,疲惫地揉着眉心:“萧师兄,我受伤的消息切勿宣扬,否则凌霄宫那边要得意透了。你在我寝殿周围设几重禁制,就说我忙于参悟道法,不见访客。” 萧眠点头道:“那你躺下歇着吧,我安顿完了便把药送来。” 许骄望着萧眠匆匆离去,总觉得应该再加道保险,转而对系统强调道:“如果沈祁修结束闭关时我尚未苏醒,你就代我留意着他的举动,将他不正常的地方讲给我听。” 为了稳妥起见,许骄甚至咬紧牙关,吐息不匀地朝自己施了一道禁言术,杜绝沈祁修算计他的每种可能,开始了他七日的沉眠。 ******* 许骄心心念念的引仙台,此刻结界震荡,雷鸣滚滚。 高空阵法中央,少年笔直的身影盘膝而坐,狂乱聚集的乌云吞没天地,紫电将他撑起的防御屏障劈砸得岌岌可危。 沈祁修元婴境的雷劫进行到了最后一个阶段,但他应对的考验不止一重,心魔之劫正笼罩住他的神识,拖着他坠入无底深渊,誓要他与恶意贪欲一同沉沦。 走马灯一样的画面轮番更迭,第一帧是幼年家破,熊熊烈火中的青瓦小院化作飞灰;第二帧是流淌在指缝滚烫的鲜血,教他深刻铭记唯有杀戮足以反击伤害;第三帧是沧溟鬼蜮漂浮亡魂的暗河,阴森鬼物贴在他耳边桀桀低语…… 沈祁修在第一帧画面里困囿了很久,随后便一路面无表情,冷漠地手起剑落。 他踩着脚下堆积如山的尸骸,沿着虚妄一直走向终点,想看一看他这场心魔之劫究竟应在何处。 奇异的是,他只见到夜空繁华盛大的烟花,扶月小筑洁白净澈的莲池,以及隔着十丈软红、旖旎床帐,抬眸温柔凝望他的师尊。 师尊穿着单薄的雪色衣衫,眉目昳丽潋滟,脚踝上绑缚着一条沉重的锁链,轻声对他呢喃道:“阿祁,你要不要……留在这里陪我?” 沈祁修抬手撩开帐幔,偏头仔细端详对方漂亮的五官,眼底浓郁情意一分分地减退,变得嫌恶凉薄。 他似笑非笑道:“你就是我的心魔?” 那只心魔指尖把玩着一缕墨发,慵慵懒懒倾靠过来,贴在他胸口嗔道:“怎么了,不可以吗?” 沈祁修简短地评价道:“拙劣。” 心魔却因他的话瞳孔一亮,眼神闪动着蛊惑的光彩:“你认为我拙劣,那我们一起去寻找你真正的心魔,如何?” “去争抢、去占有、去禁锢、去毁坏——阿祁,你一早想这么做了,为什么左右徘徊,不遵从自己的内心呢?” 沈祁修饶有趣味地勾起唇角,仿佛考虑了片刻,以陈述的语气道:“可惜他是我的师尊。” 心魔笑吟吟地引诱道:“管他是谁?你能抢到,便是你的。” 沈祁修后退半步,俯视着对方和师尊相似的容貌,只觉得心魔竭力模仿的样子不堪入目,及不上师尊分毫。 碍眼得很,令他扫兴极了。 他沉默半晌,指了指心魔脚踝缠绕的锁链,突然道:“这条锁链不好。” “什……什么意思?” 心魔被他冷不丁的挑剔给说得愣了一下:“这锁链哪里有问题吗?你——” 话音未毕,回应它的是贯透胸膛的长剑,炽霄剑戾气蒸腾,打断了它的疑惑,将它的躯体死死钉在床板上。 沈祁修一脸平淡,全然没有斩灭**的挣扎。他盯着心魔嘶吼消散的影子,遗憾地叹道:“这条锁链太粗太重了,会弄疼师尊的。所以,不好。” ******* 结界在一个宁静的深夜缓缓开启,这一刻,沈祁修其实很期盼师尊站在引仙台外等他。 但辽阔天幕无星无月,玉石台阶另一端亦无师尊的踪影,小侍童二宝蹲坐在攀援成林的古木从中,正托腮打着瞌睡。 沈祁修上前叫醒对方,拍了拍他的脑袋:“二宝?” 二宝揉着惺忪睡眼抬头,一看见沈祁修就跳了起来:“哎呀沈师兄!你总算出关了,赶快跟我回玄度殿吧!仙君交代了,让你哪里也不准去!” 沈祁修闻言立即想起周煊廷的死,但此事他做得干干净净,不仅有不在场证明,还断了周煊廷的灵脉,摧毁了对方的识海,即便凌霄仙尊拘来生魂盘问,也问不出一个字的答案。 他皱眉疑道:“师尊命我禁足?他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 许骄寝殿的大门这几日始终紧闭,萧眠亲自帮他施针、给他服药,桩桩件件不肯假手于人,包括二宝都对殿内的情况一知半解。 他只能把他确定的消息告诉沈祁修:“沈师兄,不是命你禁足,而是仙君受伤了,扶月峰只许进不许出。” 二宝道,“你闭关那晚,仙君和凌霄仙尊动了手,回来好像吐了满屋子的血,可吓人了。现下灵隐仙君住在咱们那里,不准大家靠近扶月小筑。” 沈祁修脸色一暗,炽霄剑柄蓦地扣入掌心。他想不明白,谢归远是大乘境的修为,师尊怎会跟他动了手——而且当夜凌霄宫的人应该与掌门在一处才对,掌门没有阻拦师尊和谢归远的冲突吗? 萧眠又为什么住在扶月峰上,守着师尊不让人靠近? 他要问的话太多,率先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师尊他……伤得很重么?”:,,. 45. 宗门大比 亲吻师尊的伤口 时过寅初。 扶月峰灯火已熄,万籁俱寂,唯有正殿中仍影影绰绰,浅金烛芒依稀亮起。 一只材质莫辨、形制古拙的丹炉悬停于半空,沁人心脾的药香缥缈悠荡,丝缕烟雾逐渐汇拢,凝聚成犹如实质的灵力光团。 这是许骄睡下的第五日,萧眠照常为小师弟诊完脉,便独自来到正殿暖阁里炼丹,打算明天继续给对方温补身体。 此刻丹胚徐徐呈现,待药性稳固后即可开炉。 炼制玄品丹药的步骤错综复杂,萧眠双手交叠法印,正将一株仙草谨慎送往炉内,丝毫不敢大意。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继而又有人急切地唤他: “萧师叔,您在里面吗?请您解了禁制,让我和师尊见上一面。” 二宝一溜小跑追着沈祁修的步伐,为难地拉住他的袖子,悄悄劝道:“沈师兄,你别喊了,早上几位探望的长老都被挡在门外,灵隐仙君不会允准你进去的。” 沈祁修敲了敲透明结界,左等右等发现萧眠没有反应,便恭敬地俯身一拜,扬声道:“萧师叔,得罪了。” 说话间,他整个人气势暴涨,手里的炽霄剑揳裹劲风,猛地击碎了眼前的层层阻碍。 喀嚓—— 轰隆—— 结界崩塌的声音和丹炉炸膛的声音同时响起,震得脚下地面都晃了三晃,二宝被沈祁修胆大妄为的动作吓得瞠目结舌,磕巴道:“沈师兄,你你你……你居然打破了灵隐仙君的结界?他一定会骂你的!” 沈祁修并不答二宝的话,抬腿径直往殿内闯,险些和疾步而出的萧眠撞了个满怀。 一炉珍贵灵丹毁于一旦,炸得连残渣也没剩下,萧眠的心情自然糟糕,他气咻咻地瞪了沈祁修一眼,黑着脸道:“阿祁,你这是长能耐了,竟敢半夜三更砸自家师尊的门?” “萧师叔,我得知师尊受伤担忧不已,实在顾不得许多了。” 沈祁修目不转睛地与萧眠对视,飞快告罪道:“倘若惊扰了您,惹您不快,我明日便去戒律堂领罚。” 萧眠瞥了瞥他,心道我才不会罚你。罚了你,等你师尊睡醒以后找我的麻烦不成? 沈祁修此举虽然有些冒失,却是他坦率赤诚、尊师重道的表现,萧眠对这位后辈的欣赏大过隐约的愠怒,于是不再计较他的无礼,只问:“渡劫顺利吗?” 沈祁修耐着性子道:“回师叔,一切顺利。” “突破到元婴第几重了?” 萧眠这句话仅是走个过场,结果他心中有数。依沈祁修如今的年纪,能触摸到元婴第一重境界就很是难能可贵,足够令整个宗门以他为荣了。 沈祁修眸光微闪,怕萧眠会拒绝他进门的要求,便如实道:“已经略有小成,中期圆满。” “哦,那就——什么?!” 萧眠点头点到一半陡然卡壳,他上下打量着沈祁修,嘶地抽了口凉气,“中期圆满?” 听沈祁修嗯了一声,他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阿祁,你这进境是要一飞冲天啊!” 沈祁修面对他的夸奖不骄不躁,只执礼道:“师叔谬赞了。请您让我见一见师尊吧。” 萧眠摸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侧身给沈祁修留了个通过的空档:“怪不得骄骄疼你,我要是有个你这样的徒弟,也得天天把你揣在口袋里带着。” 沈祁修没工夫和萧眠开玩笑,一直走到许骄床前才稍作停顿,他凝视着师尊明显清减的身影,轻声道:“师尊,弟子回来了。” 床榻上的人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许骄静静阖起凤眸,脸颊毫无血色,攥在锦被边缘的指骨正紧绷泛白,仿佛经历着极大的痛苦。 师尊一向从容,沈祁修何曾见过对方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他心底被莫名的窒闷倏而填满,恍惚有种落不到实处的酸涩。 伴随酸涩而来的是心跳急剧加速——师尊此刻的模样对他无疑有致命的吸引力,撩拨着他侵吞掠夺、据为己有的欲念。 他不懂这矛盾的感觉源于何处,只觉得他看着师尊不舍得眨眼,唯恐一错眼,师尊就在他面前消失了。 沈祁修强忍下悸动与不安,转头求助地望向萧眠:“萧师叔,我师尊怎么了,他为何昏迷不醒?” 萧眠拍了拍沈祁修的肩膀,示意他无需大惊小怪:“你师尊这次伤得太重,头一晚连连咳血,我便给他服了织梦的药,让他把最难熬的几天先睡过去。你看完他就把床帐放下,让他好好歇息吧。” 沈祁修知道萧眠有话要和他讲,便仔仔细细地帮师尊掖好被角,跟着萧眠回到正殿。 两人在长拱窗前对坐,萧眠将无定峰发生的情形从头至尾跟沈祁修复述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枝节,末了道:“阿祁,此事你作何解释?” 周煊廷根本没察觉到谁是凶手,指控他更是无稽之谈,沈祁修不用思索就明白那生魂有问题,大概是被凌霄宫的人以秘法操控了。 既然没有实证,师尊又给他争取了缓冲的时间,他定会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洗脱嫌疑,让凌霄宫那位仙尊后悔他的所作所为。 沈祁修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外人说什么我不在意,只要师尊相信我就好。” 他看着萧眠,话里话外给自己留了一分余地,“我愿意接受凌霄宫的搜魂术,但我担心他们在搜魂术里动手脚,届时故意嫁祸于我。” 萧眠颔首道:“你师尊亦有这样的顾虑,才会命你留在扶月峰暂避风头。” 沈祁修垂下眼眸,语气低了几分:“师尊总是替我着想的。” 萧眠叹道:“我和掌门都没料到他这般维护你,本就受了伤,却不管不顾地施用禁咒,为了保你这个徒弟,将性命安危都置于脑后了。” 沈祁修则不认为师尊接不下谢归远的威压,他把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是我的错。萧师叔,我渡劫前道心不稳,师尊一路为我疏通灵脉,耗损了不少真元。” 他愧疚道:“若非如此,师尊不至于……” “行了行了,打住。”萧眠看沈祁修一脸沮丧,出言宽慰他,“好在骄骄并无大碍,不过要休养一段时日罢了,你不必自责。” 沈祁修想到了什么:“萧师叔,您说那织梦的药能减轻痛苦,但我方才见师尊睡得并不安宁。他现在……还是很难受吗?” 萧眠早就觉得奇怪:“织梦织得全是最美好的过往,他本应在轻松的回忆里平复精神,眼下这情形,除非他的过往里没有值得开怀的事。” 他困惑道,“骄骄一生顺风顺水,从未经受挫折磨砺,他哪来那么多的噩梦纠缠?” 沈祁修默了默,低声道:“能否入梦一探究竟?” “窥视他人的**可不好。” 萧眠深深望了沈祁修一眼,摇头道,“而且他内府有几道裂痕,强行入梦可能会加重识海的损伤,徒增烦恼,还是等他醒了再问吧。” 沈祁修不欲和萧眠争辩,他恳求道:“萧师叔,您是一峰首座,且兼管着宗门内务,这几日忙碌下来,已是辛苦您了。后面这两天您就把师尊交由我照顾吧,我会服侍好他的。” 萧眠那边确实积攒了一堆灵隐峰和宗门的事务,需要他着手处理。 此前他怕许骄这里的小侍童不稳妥,也不想把一无所知的苏蕴跟贺白羽牵扯进来,便亲自留在了扶月小筑。如今沈祁修顺利渡劫出关,许骄受这场伤是因他而起,他更知晓全部内情,服侍自己的师尊天经地义。 萧眠对沈祁修没有不放心的地方,叮嘱了几条要注意的事项,便起身道:“那我先回灵隐峰去了,明日给你师尊诊治的时候再过来。” 沈祁修毕恭毕敬地将萧眠送至门外,终于敛去了谦和恭顺的表情,他一秒钟都不愿耽搁下去,立刻折返了许骄的寝殿。 进殿后,他没有直接走近床榻,而是把瑞兽炉中熄灭的冷香重新点燃。 这样的小细节萧眠不会留意,沈祁修却熟知师尊每一种喜恶,照料对方的琐事做起来驾熟就轻。 等清冽的气息萦绕宫室,他刚在床边凝神坐下,就被床头塞着的一团东西牵绊了视线。 师尊床头有一方暗格,用以放置诸如甜品点心之类的零食,据他所知,那里一般不会丢进杂物。 二宝最近不能进殿清扫,想来萧眠不会去碰师尊的摆设,沈祁修随即把那团白色物什拎了出来,看见手中是一件染了血的白衣。 他没能亲眼目睹师尊重伤咳血的样子,但这一刻,他能凭借这件白衣和萧眠的描述,大抵想象到当时的场景。 衣料质地光滑,衣襟袖口织嵌着飞花暗纹,大团绽开的殷红如淬了剧毒的罂粟,将难以言喻的感触扎根在他心上。 沈祁修定定注视着师尊的脸,先前那只心魔长着和师尊一模一样的容貌,仍然激不起他半点向往与贪欲,他想拥有的,仅仅只是他眼前这个人。 彻底地、拆吃入腹的拥有。 时至今日,恩仇相抵,师尊待他的好是真是假,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必须永远待他好下去,永远属于他,在他的掌控内与他长久相伴——无论以哪种方式。 给出的情意覆水难收,一旦收回,那就是无法原谅的背叛。 “师尊。” 沈祁修极低哑地喊了一声,他的神念弥漫整座扶月小筑,结界设得比萧眠更牢固三分,然后将自己的手心覆在了师尊的手背上。 他爱惜地握着师尊的手,如同握着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 沈祁修枯坐了一个时辰,在试探许骄不会苏醒后,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对方,在他的储物戒内翻翻找找,取出一枚保护神识的法器。 他话语间不自觉便用上了搜魂术,灵力和煦包裹着许骄的识海。 “弟子看一看您梦到了什么,好吗?” 他温柔地与许骄商议,“只是看一看您在为了什么事情难过,只是想再多了解您一些,不会伤到您的,我保证。” 如果许骄现在清醒着,一定会大赞自己有先见之明。他对沈祁修的防备简直登峰造极,知道这小兔崽子不会放过拿捏他软肋的机会,所以非但给自己下了禁言术,还让待在他神识里的系统帮他设置了一道屏障。 沈祁修从许骄口中问不出半句话,他探入的神念亦只能看见一片空茫的白雾。 师尊的识海不该是空白的,然而几经搜索,仍是如此。沈祁修反复失败后暂时不再执着,他贴着床沿半跪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端详那睡梦中咬着下唇忍痛的人。 他捏着许骄的下颌,低声哄道:“师尊,别咬了,松口。” 可惜他哄劝的效果微乎其微,对方形状旖旎的唇角很快漫上了一丝血痕。沈祁修死死盯着属于师尊零星的血迹,品尝的渴望击溃了他并不存在的理智。 他选择了遵从内心,轻手轻脚地与师尊躺上了同一张床榻,低头一遍遍地舔舐对方唇瓣的伤口,在那柔软的唇边闭起眼睛,留下他初尝情爱的烙印。 ——他与师尊交换了一个缠绵缱绻、略带血腥意味的亲吻。 两人的呼吸迎合着呼吸,心跳重叠着心跳,沈祁修用最亲昵的姿势扣紧许骄的纤细的腰,将脸埋在他颈侧倾泻的墨发间,一寸寸摩挲着指腹下柔韧的线条,心中尽是得偿所愿的餍足与虔诚。 他贴在许骄耳边说:“师尊,您的血……果然是甜的。”:,,. 46. 宗门大比 落荒而逃的背影 下弦月的银辉从窗格照进来,洒在绸缎般铺开的长发上,愈发衬得眼前人飞花凝霜,睡颜清冷。 沈祁修拢住那双冰凉的手,炽热体温一点一点地渗透蔓延。或许是那双手的腕骨在他掌心太过伶仃的缘故,他竟生生克制了自己汹涌的贪求,及时缩回锋利獠牙,没再做出更偏激的举动。 良久,他按紧许骄的后颈加深了今夜最后一个吻,又亲了亲对方被他逼出生理性泪水的眼睛,满怀柔情道:“师尊,好好睡吧。弟子在这里守着你。” 沉眠的人当然不会回应他虚伪的体贴,许骄长睫一片濡湿,无意识地断续呛咳着,眼尾因窒息泛起了潋滟的薄红。 他仿佛在噩梦侵袭中颤抖得熬不住了,想要汲取炭火温暖似的,往沈祁修环抱他的臂弯里靠了靠。 窗外星河流转,月坠日升。 ******* 次日。 萧眠踏入扶月小筑时,沈祁修刚刚喂许骄服完了药,正单膝跪在床沿的鲛纱垂帘外,握着一把精巧玉梳,全神贯注地替师尊梳理头发。 他梳得耐心细致,脸上的表情如同触摸珍宝一样呵护,萧眠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俊美温雅的少年,由衷替小师弟觉得欣慰。 “阿祁。”萧眠揶揄道,“不错嘛,没想到你还有束发的手艺。” 沈祁修动作一顿,旋即起身向萧眠行礼:“师叔来了。” 萧眠走近观察许骄的气色,见小师弟的状态明显比前几天放松一些,紧蹙的秀眉微微舒展,吐息平缓匀和。 一望之下,他更对沈祁修满意的不得了:“你将你师尊照顾的很好,等他醒了,我该给你记一功才是。” 沈祁修斯斯文文道:“师叔说笑了,照顾师尊是我份内的事,哪里敢称功劳。” 萧眠撩袍坐下,接过沈祁修奉至的茶盏,向他表明来意:“掌门让我问一问你,后面的宗门大比你还想参加吗?你要知道,忘川秘境虽险之又险,波澜四伏,但其间机缘是名不虚传的。” 他拨了拨茗汤浮沫,探究地朝沈祁修抬眼:“倘若这次不能成行,待下次秘境开启,便又是一个十年了。” 沈祁修无奈道:“师叔,我已经误了第三轮比试的抽签,师尊亦不准我离开扶月峰半步,忘川秘境中纵有天大的机缘,也到不了我手里。” 萧眠跷起二郎腿,笑眯眯地晃着折扇:“不论旁的,你就回答想不想去?” 沈祁修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忘川秘境归仙盟百家共同所有,管辖严格,是修真界七大秘境之首。为了不流失资源,避免修为太低的弟子白白进去送死,那里一直只有各派尊主和历届宗门大比的前三甲能够涉足。 沈祁修此番重返太虚剑宗,原本目的就是想拔个揽星榜的头筹,获得进入忘川秘境的资格,借力突破元婴。 而如今他虽然提早达到了元婴中期圆满,却对境界与境界的差距有了新的领悟,他想要的一切没人能给得起,必须仰仗自己挣个前程。 一日不臻至大乘,他一日不配懈怠。 萧眠桃花眼一弯,啪地合上折扇:“既然你有心想走青云路,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你这段时间研习研习剑法,预备着上揽星台吧。” 沈祁修怔了怔,神色讶异道:“师叔,那最近的比试怎么办,我不用参加吗?” 萧眠笑道:“不用。” “咱们太虚剑宗,凌霄宫与三清派,其实都有一个跳过遴选、空降决赛的名额,但嫡系弟子数量众多,个个实力不凡,名额给了谁都有失偏颇,故而一般没人行使这项权力。你情况比较特殊,这桩事又是掌门决定的,想必其他长老不会有异议。” 沈祁修坦坦荡荡地接受了这份好意,他朝萧眠郑重一拜,敛眉肃然道:“那弟子便谢过掌门,谢过萧师叔。” 萧眠端详着沈祁修,越看越觉得少年进退有度,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实在是大器将成之象。 他那颗惜才的心扑通扑通狂冒泡泡,恨不得把小师弟这宝贝徒弟打包一卷,骗回他的灵隐峰算了。 遗憾的是这墙角肯定挖不动,萧眠扼腕唏嘘着转了第二个话题:“阿祁,你可曾听过李京默这个名字?” 沈祁修记忆力极强,立刻确信这名字他十分陌生,便等着萧眠把话讲下去:“不曾。师叔,他是什么人物?” 萧眠道:“他是谢归远的嫡传首徒,凌霄宫的继任掌门。” 沈祁修闻言稍稍一愣:“凌霄宫的首徒不是名叫蒋淮吗?” 宗门大比开始前,他调查了每一位对手的师承背景,蒋淮作为凌霄宫翘楚,被他列入关注了范围之内。但他从未在任何名册上看到李京默三个字。 “蒋淮只是充一充场面的替补,李京默才是凌霄宫后辈里真正的底蕴。此子十岁筑基,十五岁结丹,二十三岁修了无情道,同时隐隐有突破元婴的征兆。谢归远生怕他沾染俗事杂念,勘不透红尘迷障,毁了棵千载难寻的好苗子,所以命他终年闭关不出。” 萧眠捏着扇柄,冷冷地哼了一声,“了解李京默的人寥寥无几,你没听说过并不稀奇。” 沈祁修猜到了萧眠的弦外之音,追问道:“师叔,我与李京默素不相识,您怎么忽然跟我聊起了他?” 萧眠的答复和他预料的八.九不离十:“我今天早晨收到消息,凌霄宫已让李京默赶来参加揽星榜的决赛,这分明是冲着你来的。太虚添了你这样的弟子,谢归远如鲠在喉,若是你洗脱了杀害周煊廷的嫌疑,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扶摇直上。” 萧眠这趟就是专程告诫沈祁修的,他叮嘱道:“不管是宗门大比的赛场上,或是将来在忘川秘境里,李京默都是你危险且不容小觑的劲敌。阿祁,你要沉得下心,谨慎对待。” 沈祁修笑得纯良无害,眼底兴味一晃即逝,他略略压低声线,垂首道:“是,师叔,我记下了。” ******* 送走萧眠,沈祁修重新回到床前保持着半跪的姿态,拿起他精心挑选的玉梳,接着给师尊梳头发。 师尊的发丝又细又软,温存地攀缠在他的指端,酥酥麻麻抚慰着他的情绪,让他有某种久违的归属感。 沈祁修一边享受着空气里引诱他陷溺的冷香,一边殷切期盼夜阑人静。 他此刻无暇理会李京默的到来,因为织梦的药明日就会失效,他只有这么一晚的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地拥师尊入怀。 他对囚困着师尊的拥抱几乎上瘾,其余所有的麻烦纷扰都能先抛至一边。 宫室内氛围祥和,帐幔顶端的明珠莹光湛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仪象台的指针摇摆得太缓慢了。 沈祁修不断往屏风上悬挂的仪象台瞟去,认为这东西很可能出了毛病。然而他再三动手拨弄,也不能加快天幕擦黑的速度。 终于踌躇到夜深之际,沈祁修便遮遮掩掩地上了床,暧昧地圈住许骄的脊背,拿鼻尖蹭了蹭对方的鼻尖。 他贪婪地咬.吻着师尊色泽浅淡的唇瓣,用掌腹丈量勾勒师尊肌骨的轮廓,这种感觉是无法形容亦无法描述的,他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衡量他的爱不释手。 师尊的唇没昨天那么凉了,闭起的睫毛仍在颤抖着。那微弱细碎的颤抖就像钩子一样钩他心坎里,教唆他的情思与分寸来回拉扯,永不止歇。 正当沈祁修理性全无,将指节滑进师尊单薄寝衣下摆的时候,被他恣意触犯的人突然翻了个身,眼皮轻微地开合了一下,迷糊地闷咳了一声。 “唔……” 沈祁修瞬间打了个激灵,他察觉到不太对劲,马上敏捷地跃下了床榻。 他不愿让师尊看见他的狼狈,而是眸光关切地伏在床边,盯着师尊浑噩睁开的眼睛,竭力镇定道:“师尊……您睡醒了么?” 许骄骤然从梦中醒转,尚且分不清今夕何夕,他靠在枕上神游了好一会,这才辨别出现实和梦境的交界。 他一见沈祁修挨在他身旁,心底的警铃便登时嗡鸣大作,连日倦乏被警惕戒备一扫而空,随即暗暗掐诀解了自己的禁言术。 禁言术刚解开,沈祁修就心虚气短地问他:“师尊,您现在怎么样?还觉得疼不疼、饿不饿?” 许骄虽搞不懂状况,却巴不得把便宜徒弟赶紧支走,沈祁修走了,他才能独自呆在房间里先捋顺头绪。 他看了沈祁修一眼,从善如流地帮彼此铺了个台阶:“嗯,为师饿了。” 师尊几天没开口说话,嗓音略带些惹人怜惜的涩哑,沈祁修这时的慌张与惆怅乱作一团,竟体会到了生平从未有过的手足无措。 他听许骄说饿了,立刻如蒙大赦:“那您躺下回回神,弟子这就去小厨房给您准备吃食。” 说罢,他匆忙转身离去,三步并做两步跨出寝殿大门,甚至床角的连炽霄剑都忘了带上。 许骄勉强撑起手臂,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抬眸望着沈祁修落荒而逃的背影,一股不美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系统,小兔崽子跑这么急,他干什么亏心事了?” 系统就等着许骄的召唤,精神抖擞地在他脑海里雀跃,认定这是双方友好关系突飞猛进的象征:【宿主,他没干什么亏心事,就是想抱你睡觉来着。】 许骄眉梢一挑:“……抱我睡觉?” 系统兴奋道:【嗯,他昨天也是抱着你睡的,还把你亲哭了呢。】 许骄:??? 什么叫……把他亲哭了??? 他这孽徒是不是活腻味了…… 存心想找死不成?!:,,. 47. 宗门大比 给孽徒一份奖励 轻纱漫卷,灯烛昏沉。 重叠垂落的幽暗软帐中,许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寝衣,那件衣服他入睡时穿得规规整整,而现在领口绣线松散,腰际布料被人蹂.躏出层层褶皱。 紧接着,他又用力抚了抚微肿的唇角,摸到齿痕上灼辣泛疼的伤口,与极其怪异的滚烫温度。 他将手腕一翻,桌边摆放的水镜倏而化作遁光现于他眼前,再下一秒,镜面便四分五裂地变成了齑粉烟尘。 系统见自家宿主浑身绷直,半晌一语不发,大有一副要提剑砍人的架势,连忙组织着合适的措辞安抚他:【宿主,你消消火,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我看你在沈祁修怀里躺得挺舒服的,他抱着你睡觉以后,你都不做噩梦了。】 许骄神情冷彻,没有搭理它。 系统继续道:【沈祁修把你亲哭了的时候,你并不排斥他,还一个劲儿往他肩膀上贴呢,真的。】 许骄依然保持着沉默。 系统再接再厉:【宿主,你老是这么别扭,明明很喜欢他,偏就不肯承认。但你嘴上不说,身体却是很诚实的,总之被喜欢的人亲了亲也不算吃亏,对不对?】 它家宿主似乎没有被它的剖析安慰到,不仅怒容未减,原本略显憔悴的脸色反倒更加苍白了。 系统有点犯嘀咕:【哎呀,接个吻而已,又不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你用不着气成这样吧……】 它看许骄完全不想与它对话,便放弃了得不到答案的交流,埋头钻进宿主识海里,寻觅他如此不高兴的原因。 陪许骄织梦这几天,系统辛辛苦苦给他编程序代码,覆盖他的思维不让沈祁修查探,在工作途中见证了他不少经历,如今感应他的想法游刃有余。 系统很快就震惊了,它咋咋呼呼道:【天呐!宿主,这是你的初吻吗?!】 【你上辈子是影帝诶!应该有拍过吻戏的……】系统联想到它在梦中观察的片段,转眼恍然大悟:【哦,我记起来了,你的亲密镜头全是借位,从没真正的碰到过别人。】 【哈哈哈哈对不起,可是这确实好搞笑啊,你都二十八岁了,居然连初吻都没送出去,简直太离谱了。】 许骄僵硬的视线移至床榻,后知后觉地发现锦被缎枕上隐约充斥着少年留下的体温,那属于沈祁修的气息他已经很熟悉了,就像是雪山断崖上的松木,微苦中带着寒凛的回甘。 这味道许骄谈不上讨厌,但对方放肆到这个地步是他远远没能预估到的。他做了万般充分的准备,左防右防,不料沈祁修在他避若蛇蝎的情爱上摆了他一道。 便宜徒弟惦念着自己轮番登场的后宫,还对他这个师尊有图谋不轨的心思,并且实施得手了——许骄的恼怒节节飙涨,险些抵达失控的程度。 他摘下腕间的朝露,对感叹他空白情史的系统道:“笑够了么?你再笑一声,等沈祁修进门,我就宰了他。” 他语调愈发森寒,“趁我有这个能耐,宰了他一了百了,免得把兔崽子养成丧心病狂的狼崽子,你觉得怎么样?” 【不不不、……不怎么样。】 系统明知许骄最憎恶不确定的威胁,唯恐宿主会说到做到,于是不敢火上浇油,咔地切断了喋喋不休的电子音。 它飘在许骄脑海里安静如鸡,半句话都不念叨了。 …… 沈祁修端着桃花羹回到寝殿的一刻,敏锐察觉周围的气压降到了冰点。 他定了定神:“师——” “师尊”两个字还没喊出口,便有一条银鞭激涌着铮亮电光向他抽来,铿锵鞭鸣直直刺入耳膜,压迫得他下意识地想迸发灵力反抗。 沈祁修咬牙忍住还击的本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待先受了这鞭子,再考虑师尊为何对他发火。 不过那鞭子终究没落在他身上,而是把他端着的碗碟抽碎了,洁白瓷器脱手摔在雕镂飞花的砖石上,满室四溅起未尽的杀机。 沈祁修见师尊手下容情,便一声不吭,若无其事地弯下腰,把满地的碎片仔细清理干净。 许骄注视着便宜徒弟收拾狼藉,存心刁难他,压根不做任何解释,凉飕飕地睨了沈祁修一眼:“你重新去做一碗。” “是,师尊。” 沈祁修连为什么都不问,温温柔柔地应下了,不多时,便端着一碗新的桃花羹回来。 果然,这一碗羹也重复了第一碗的宿命,没机会靠近床边就炸裂成一地凄惨的碎瓷。 反反复复折腾了沈祁修五六趟,许骄这才心气稍平,他慢慢地收回朝露,让少年把一碗吃食完好无损地送到他面前。 沈祁修在他床帐外屈膝俯身,低眉顺眼地跟他认错:“师尊,弟子错了。” “是么。” 许骄淡淡道,“你错在何处?” 师尊的话辨不出喜怒,沈祁修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心中有些拿不准主意。 说实在的,他不知道这个错要从何认起,师尊到底是发现了他大逆不道的侵犯,还是要为他渡劫那晚偷偷去见林清昀的事翻旧账? 但桩桩件件都是他理亏,沈祁修静了须臾,祭出在任何情况下都通用的万能金句:“惹师尊动怒,就是弟子错了。师尊认为弟子错在何处,弟子便错在何处。” 许骄被对方毫无诚意的态度噎了噎,刚想斥骂沈祁修几声,喉间便一阵腥甜翻涌,剧烈咳出了一口鲜血。 沈祁修顿时如临大敌,紧张地扶着他的肩,一下一下给他顺背:“师尊,萧师叔交代了,您这个月不能随便使用灵力,弟子本要明天您醒了就告诉您的。” “您方才说饿了,弟子着急去给您做吃的,没来得及提醒您,都是弟子的不对。” 沈祁修示弱地望着他:“无论您因何事生弟子的气,等您身体恢复了,要打要罚,弟子甘愿领受。” 许骄与沈祁修四目交汇,看见便宜徒弟漆黑的眼眸写满包容,眉宇间一派迁就。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驯服的少年,其实对他揣着满腹阴暗的算计和见不得光的“钟情”呢? 沈祁修目的不单纯,许骄亦是一样。他与沈祁修归根结底是同一类人,唯一的区别是他虚长沈祁修几岁,近年来开始修身养性,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规划着散漫悠哉的咸鱼生活。 如果沈祁修遇上十年前的他,估计他们两个早已走到你死我亡的境地了。 许骄眼下觉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受这场伤把自己煎熬得够呛,当然不愿违背萧眠的医嘱,让对方这几日兢兢业业的努力功亏一篑。 但修为恢复之后,他必须得帮小兔崽子解决剩下的难题。他莫非是欠了沈祁修的,所以这人专门来克他吗? 许骄面露不虞,懒得耗费精力和沈祁修废话,他推开便宜徒弟,闭上眼道:“滚出去。” 沈祁修这一次却没有依言照办,拒绝了他的命令:“师尊,您的伤还没养好,弟子要在这里照顾您。” 照顾他? 爬到他床上照顾他吗? 许骄在沈祁修往返去做桃花羹的时候听系统讲完了这两天发生的事,小兔崽子对他用搜魂术,试图入梦窥视他的痛苦,嘴上说着情真意切的话,打探猜忌样样不曾落下。 而正当此时,系统却高声欢呼道:【宿主!你的好感值刷到正数了耶!】 许骄迅速问道:“有多少积分了?” 【一分了!】 许骄:…… 他和系统确认:“我记得你说过计算规则,好感值是正数,就代表沈祁修对我没有敌意,不会对我下杀手,是么?” 系统:【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但起码要到累计满一百分才是第一档安全值,不然掉分的话,你这都不够一次扣的……】 许骄心底冷笑,合着小兔崽子连抱他睡觉、强吻他这样乱七八糟的事都做了,但还有可能随时跟他翻脸,甚至要他的命? 他沉吟道:“信任领域开启没有?” 系统失望地看了看虚拟屏幕的面板:【信任领域没有动静,图标是灰色的。】 许骄心说不对。 沈祁修既然在这里服侍他,就说明已经得知了他为徒弟做的那些感天动地的壮举,这小兔崽子仍然丝毫不相信他? 在这点上,许骄是猜不到的,沈祁修的信任和他的独占欲并不冲突。 他想占有是真的,发自内心喜欢是真的,不信任亦是真的。 沈祁修只是在师尊身上,把“不信任就永绝后患”的行事标准,换成了“不信任,但可以不和师尊计较。” 许骄盯着沈祁修,盘算着怎么从对方那里扳回一局,便突然指了指窗外:“你不想走的话就去莲池,给为师摘朵花进来。” 他增加条件道,“不准动用灵力,用手摘。” 沈祁修对他百依百顺,仍是不问原因,乖乖搁下碗出去了。 趁他出门,许骄询问系统:“萧眠把织梦的药放在哪里?” 系统悄咪咪道:“在外间的暗格里,就是你平时藏话本的地方。 许骄立刻下了床榻,将无色无味的织梦取至手心,算好大概一夜的药量,丢进了那只盛放着桃花羹的碗。 一炷香后,沈祁修摘完花回来了。 师尊说了不准动用灵力,他没法子,只得跳进莲池里去摘,现在一袭玄衣湿漉漉的朝下滴着水,看起来颇有可怜巴巴的模样。 沈祁修捧着那朵睡莲,先是施了个小清洁术蒸干身上的水汽,做好了师尊会说,“这朵不算,重新去摘一朵”的要求。 但许骄这回不难为他,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沈祁修恭敬地挪步过去。 然后,他便看见师尊拿起勺子,在碗底刮了一勺桃花羹,将它举了起来。 师尊的手腕纤窄冷白,手指色泽似九天霜雪,这双手是他不久前还困拢在掌心里担忧容易折断的,此刻却动作轻佻,将剔透的琉璃勺抵在他的唇边。 “这是给你摘花的奖励。” 许骄眼神柔缓,然而态度强硬得不容置喙。他一字一顿地对沈祁修道,“张嘴。” 沈祁修:“……”:,,. 48. 宗门大比 教孽徒一个道理 桃花羹的气味萦绕在鼻息之间,微微温热,浅淡清甜。 沈祁修明显犹豫了一下,瞳孔轻轻地缩了缩,把目光集中在师尊匀停漂亮的手指上,随即站直了腰背。 倘若他思路清晰,定会马上躲开这可疑的食物,但今晚他被许骄支使得连轴转,想不通对方这种举动是不讲道理的捉弄,还是暗藏着玄机的危险。 少年偏头往旁边撤了半寸:“师尊,不必了,弟子不爱吃甜食。” 他的反应和许骄预计的相差几无,沈祁修愿意软言认错、愿意跟他做小伏低是不假,但那都建立在不危害到自身的情况下。一旦他面临了未知的结果,永远是小心谨慎、警戒十足的。 可惜许骄这会儿情绪烦躁,斟酌利弊的耐性归零,没有陪便宜徒弟周旋的兴趣。 他似笑非笑地放下碗碟,单单拎着勺子:“阿祁,你不要为师的奖励?” “不是的,师尊。”沈祁修尽量轻声细语,“弟子的确不爱吃——” 他话音未毕,许骄便猛然抬手钳住他的下颌,用琉璃勺利落地撬开他的齿关,将掺杂了织梦的桃花羹强行灌了进去。 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 许骄看着沈祁修猝不及防,喉结咕咚一滚,把含在嘴里的东西彻底吞咽下去,终于比较满意地笑了笑。 那只勺子被他撂回碗碟当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许骄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挑眉道:“你刚才说你不爱吃什么?为师没听清楚。” 沈祁修:“……” 事已至此,羹是他煞费苦心做好的羹,人是他委曲求全讨好的人,吃都吃完了,他还能说什么? 沈祁修悄然运转真元,觉得灵力催动正常,内府经脉也没有异样的地方,便垂下眼睛道:“没什么,弟子说……多谢师尊奖励弟子。” 许骄盯了他片刻不再理睬他,慢悠悠地折身斜倚在靠枕上,倦怠地阖起一双凤眸,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 宫室里的画面如同定格了一般,死寂良久,沈祁修才错愕地望向床榻:“……师尊?” 他看见穿透窗棂的山风吹扬着鲛丝帐,璨璨明珠映衬着扶月仙君昳丽的面容,他这位师尊突然就醒来教训了他一顿,此时又突然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沈祁修缓缓走上前,伸手替许骄掖了掖被角,指腹流连过对方软绸的墨发,将嗓音压得低不可闻,生怕惊了什么似的:“师尊,您累了么?” 他的问话无人应答,师尊并不抗拒他严丝合缝的接近,这意味着对方睡得极沉,真真切切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梦乡。 沈祁修愣了愣,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不通药理,难以判断这织梦的药是怎么回事,为何还有用到一半失效的时候,更不推测不了师尊这一睡会不会很快苏醒,故而不敢掉以轻心。 沈祁修凝视着师尊的睡颜,想牢牢抱住这个人的愿望不断翻滚,但他押不下这场赌局的筹码,最终一脸阴鹜地退后了。 不料他刚迈了一步,许骄便攥着锦被嘟囔了几句话,声音小到像是他的幻觉,他要附耳倾听方能听得见。 师尊正迷糊地呓语着:“……冷。” 沈祁修抬起的腿被这个“冷”字灌满了铅,根本就挪不动步子,他立刻坐回床沿,紧紧挨着师尊躺下。 他吻了吻那刮蹭着他的发梢,妥帖环抱住许骄的脊背:“师尊,您休息吧,弟子在您身边就不会冷了。” 他抱着的人仿佛贪图温暖,静静地窝进他的怀里,气势汹汹的毒刺收敛于无形,不曾有刹那闪避。 仪象台的指针滴滴答答,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 不知怎地,沈祁修看着师尊雪色寝衣的襟摆,默数着师尊的脉搏与心跳,自己竟也感觉困了,头脑愈发浑噩混沌。 他想,先睡一会儿,就抱着师尊睡半个时辰,等半个时辰一过他便离开。睡的时候多多留神,不会被师尊抓现行的。 做好这个决定,沈祁修凝结出朦胧法印笼罩在许骄额心,增布了加深睡眠的符文,顺便又熄灭了悬顶的东海明珠。 恍恍惚惚,美梦酣沉。 …… 待沈祁修完全睡熟以后,许骄在黑暗中蓦地睁开眼睛,一把将横在他腰间的双臂推远,低声冷笑道:“兔崽子困成这样都不忘在我身上设道保险,真是好样的。” 系统兴高采烈地看热闹:【宿主,你是不是要去沈祁修识海里溜达一圈,了解他做的梦?】 许骄理所当然道:“不然呢?” 系统想了想:【知己知彼是不错,但你万一发现了他不得了的秘密,他要斩草除根怎么办?】 “他若有这份玉石俱焚的胆量,就尽管找我试一试。” 许骄说话的同时并指一挥,点亮床前一盏烛火,借着微弱光线端详便宜徒弟的脸,展平自己衣袖凌乱的褶痕。 “沈祁修好歹叫了我几个月师尊,嘘寒问暖如此殷勤,我也是时候给他一些回报,替他好好上一课了。” 系统听得一头雾水:【……上课?】 【你还要给沈祁修上课?上什么课?】 “上他不想学的课。” 许骄道,“让他长个教训,记住不是只有他会背地里玩花招,更不是只有他会擅闯识海的术法。他要榨取旁人的价值做他的挡箭牌,总要懂一点尊重,问问旁人肯不肯答应。” 系统忍不住吐槽:【宿主,你这哪是上课啊,我看你是记恨沈祁修不问你的意思就亲了你,专门报复他吧?】 许骄没有反驳,不置可否地嗤笑了一声。 在进入沈祁修的识海之前,他第一次伸出手,做了他曾经想做而没做的事情,攀描了一遍对方俊美无俦的五官线条。 冷白指尖拂过少年锋棱的眉梢,沿着浓密眼睫划到英挺峻拔的鼻梁,再到那双弧度淡漠薄情的唇,按在唇角处稍稍停顿了一霎。 许骄忽略内府撕裂般的痛感,孟浪地勾了勾徒弟的下巴,语调中愉悦泛滥:“沈祁修,风水轮流转。这么宝贵的人生经验,有老师认真教过你吗?”:,,. 49. 宗门大比 旁观孽徒的梦境 “织梦”里的梦,代表了美好记忆的重复,或是根据记忆延展出的憧憬与构想。 换句话说,这梦境中编织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许骄从不对未来抱具体的期待,上辈子的往事也基本不值得回首,所以困囿他的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酷寒和浓重盘桓的阴霾。 沈祁修却不一样,虽然在太虚剑宗的成长历程曲折辛酸,但他幼年时被父母无微不至地疼宠珍爱过,内心深处仍有追思着的东西。 他梦境的开头,是一个上元节。 此刻月明如昼,街市两侧挂起了氛围喜庆的彩帛,城镇中喧嚣鼎沸,熙来攘往,摊贩们吆喝兜售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每条道路都挤满了嬉闹游乐的人群。 许骄十指掐诀,用灵力穿破识海那层阻碍的界膜,自鸿蒙迷雾里落地站稳,驻足观察了一番周遭景物。 沈祁修的梦打造得盛大真实,他眼前有绚烂焰火纷纷沓沓绽开,璀玓的金,圆满的红,瑰丽的紫,腾空点缀着辉煌耀眼的光影。 结伴欣赏焰火的人不少,迎面走近的一家三口便是这场梦的主角。其中男子一袭竹纹长衫,以温润玉冠束发,举止斯文儒雅;女子则斜簪玲珑步摇,绾着韵致的朝云髻,笑容柔婉嫣然。 一看便知,这是对感情恩爱的年轻夫妻。 夫妻身旁的小男孩约莫有四五岁,从头到脚严实地裹了件湖蓝色披风,脸蛋遮挡在兜帽边缘的洁白绒毛里,正举着一串夜市买来的冰糖葫芦,活泼地蹦蹦跳跳。 他的长相集合了爹娘的所有优点,眉宇轮廓疏朗,四处张望的眼瞳黑澈晶亮,依稀可窥见几分长大后英俊的模样。 “阿娘,回家之前,崽崽可以去河边放盏祈愿灯吗?” 与许骄擦肩而过之际,小男孩天真地向娘亲撒娇,嗓音透着奶声奶气的软糯,“拜托啦,崽崽真的好想好想去哦。” 许骄俯视着沈祁修稚嫩的脸,篡改梦境的手势顿了顿。 他探进来的是一缕神念,若不现身干涉梦境情节,此地的人发觉不了他的存在。 他原本打算遇上美梦就将桥段扭转为悲剧,遇上噩梦就替沈祁修的痛苦再添把柴,但见便宜徒弟现在才这么点大,萌得像一只撑鼓了陷的小包子,他立刻行动的想法就淡了些。 距天亮还早,欺负小朋友又获得不了成就感,许骄停手后便暂且作罢,只信步尾随这一家三口,朝荡漾着祈愿灯的河流走去。 沈祁修的父母都不是修士,他们的死因许骄亦不解详情。在原身收沈祁修为徒的时候,带他回来的长老似乎提到过一两句,但扶月仙君本人不稀罕宗门扔给他凑数的徒弟,未曾把缘由放在心上。 如果内容不出差错,那就没有复杂的恩怨纠葛,仅是一场普通灾祸引发的意外。 若非世事无常,沈祁修应在父母膝下承欢,哪怕因天赋踏上了修仙的路,也和许骄扯不上难缠的关系。 绕城河的位置离夜市不远,沿途贩卖花灯的铺子一个紧临一个,沈祁修迈着短腿在人潮里东逛西逛,瞧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待他挑选好闪亮的花灯,河边便已经到了。 小男孩趴在河畔的一块石头上,胖乎乎的手将莲花形状的祈愿灯送进河水里,之后他双掌合十,不眨眼地盯着那盏灯看。 “希望娘亲在新的一年里天天开心,爹爹的茶楼生意兴隆,我们家的小猫越来越可爱,隔壁的哥哥顺利考取功名……” 他洋洋洒洒地讲了很多话,将左邻右舍全都关照了一遍,慢上半拍才想起自己,乌溜溜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希望崽崽以后不会牙疼,有吃不完的冰糖葫芦!” 小孩子单纯善良,尚且不识世间忧愁滋味,烦恼和希冀都是纯粹干净的。夫妻两人听着他的童言稚语,彼此对视一笑,表情幸福而满足。 “崽崽,这些话不用大声说的。” 沈祁修的娘亲矮下身体,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将他披风领口的绦带仔细系上,防止他受了寒:“愿望只能偷偷装在心里,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小孩急了,眉头拧了道川字,焦虑地看着他的莲花灯,顿时便噙了一汪泪:“可是娘亲,崽崽刚才都说过了,怎么办啊?” 儒雅青年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梁,替他拭掉眼泪,安抚道:“别听你娘亲逗你,崽崽那么乖,愿望当然会实现的。” 他一手把沈祁修托抱在肩头,一手温和地牵住妻子的手:“好了,天色太晚了,咱们回家吧。” 河灯随着逝去的流水明明灭灭,最后一个上元节匆匆降下帷幕。 ……… 城南有一座白墙青瓦的院子,那便是沈祁修的家。在静谧的深夜里,院中秋千架覆了薄薄的冷霜,墙角未完工的小木马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房间的蜡烛早已熄了,铜炉内银炭却烧得正旺,融融暖意驱散了冬日严寒,将漫天飞雪抵御在门外。 一只橘猫翘着蓬松的尾巴,轻盈灵巧地跃上床榻,不几时便蜷到床角打起舒适的呼噜,比主人睡得还要香甜。 许骄从屋檐阴影下走出,注视了便宜徒弟半晌,继而感慨地叹了口气。 沈祁修本该是个好孩子,本该拥有寻常却安定顺遂的人生,他在失去双亲后又摊上扶月仙君那样的师尊,简直倒了八辈子霉了。 不过感慨归感慨,许骄不会因此误了正事。织梦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他得催促沈祁修赴下一场梦境,没工夫在这里拖延太久。 一贯琉璃易碎,美梦难醒,要想撕裂目前温情脉脉的假象,除非靠沈祁修自己明悟,或者由他来扮演恶人的角色。 许骄勾动一缕灵力,粗鲁地戳了戳沈祁修的脸蛋,床上的小包子便翻身一扭,幼兽般呜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张开眼睛。 他又加重力道戳了几下,屈指在沈祁修脑门上弹了一记,这次小孩挂着婴儿肥的脸皱成一团,茫然地坐了起来。 “沈祁修。”低幽的声线盘绕在半空,叫着他的名字,“你该早些认清现实,离开这个地方了。” 初醒的小包子神情懵懂,不知是谁在和他对话,有点害怕也有点惶惑,便弱弱地唤道:“……娘亲?” 许骄惦念着他的计划,狠心恶劣道:“你没有娘亲。” “沈祁修,你好好想一想,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你娘亲还在人世吗?” 这问题的杀伤性极强,沈祁修的面色迅速变得唰白。许骄看见他那张天真的脸在逐渐僵硬、扭曲结冰,随后他猛地掀开了卷在身上的被褥。 床角的橘猫贴近了主人,矜持地钻到沈祁修怀里,仿佛尝试给他一点抚慰似的,用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 沈祁修就这么抱着猫,呆愣愣地下了床,慢慢走进落雪飘零的院子。 他打量着刻印在脑海中的格局摆设,摸了摸娘亲给他扎的秋千架,碰了碰爹爹做了一半的小木马,眼神迟缓地浮现一抹与年纪不符的悲哀。 许骄看他的状态不对,心道大事不妙,便宜徒弟若是不舍得结束梦境,很可能会选择继续留下,守着这镜花水月的泡影。 然而那份悲哀仅仅持续了须臾,沈祁修便情绪大恸,眼眸涌着喋血的猩红,失控地把猫掷在了地上。 橘猫在他的目光下倏而燃烧起火球,发出了一声令人心寒胆战的惨厉悲啼。 院子里刹那火光冲天,沉睡的夫妻被双双惊醒了,他们就如当年变故陡生时那样,冒着狰狞轰烈的火势,义无反顾地往孩子的房间冲去。 “崽崽!崽崽!” “崽崽你在哪里——” 沈祁修冷冷地转过头,不想看到这场的变故的结果,甚至不想再看自己的亲人一眼。他指缝流淌的血芒混杂着乌光,漆黑决绝地吞噬了白墙青瓦的院子。 此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连同小猫濒死的啼叫、父母未尽的牵念,顷刻被铺天盖地的黑暗掩埋,一并归于虚无。 他将空间按下了停止键。 平凡岁月,戛然而终。:,,. 50. 宗门大比 玄冰锻制的镣铐 眼前画面不断震荡。 暴戾波涛疯狂催击着识海,许骄在此刻根本来不及闪避,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重伤未愈的神念险些当场溃散。 沈祁修为了彻底毁葬梦里的家,抹除自己挣扎彷徨的痕迹,竟不惜把灵力损耗到了顶峰,连本命真元都用上了。 若不是亲眼见证过对方一系列的情感变化,单看他偏激狠绝的举动,许骄差点以为他对这个地方厌恶不已,没有一丝一毫眷恋。 那哀戚的悲声骤然消失了,虚幻的院落坍塌无踪,许骄一脚踩空,跌入了沈祁修下一场梦。 ……… “藏什么藏?交出来!” 视线才刚刚恢复清晰,许骄耳边便响起一句趾高气扬的命令。 他举目望去,发现他身处于一个隐蔽的山洞之中。洞内怪石嶙峋,阴风阵阵,枯死的藤蔓遍布峭壁,恍若鬼影般张牙舞爪。 负剑站立的沈祁修穿着宗门校服,大概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青涩的线条已稍显冷硬,和幼童时期的软萌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正被另一名太虚剑宗的弟子逼迫着,那弟子嚣张地指挥他交出手中的东西,而沈祁修一直不肯松口答应,咬着唇与对方僵持。 这是美梦,还是噩梦? 许骄端详了他们两人片刻,一时拿不准。 见沈祁修迟迟不说话,那名弟子不耐烦了,他威胁地问道:“你到底交不交?” 沈祁修擦了擦唇角的血,手指关节握得发白,看向对方的眼神忐忑不安。 他似是鼓足极大的勇气,艰难地摇了摇头。 少年的声音卑微懦弱,近乎哽咽:“师兄,我好不容易有一次历练的机会,不能一无所获地回去……师尊要罚我的。” 许骄听见沈祁修喊“师兄”,便偏头细细看了看那名弟子,但他印象里没这一号人物,也不知道此人是拜在太虚哪一峰门下。 沈祁修继续道:“别的我都给你了,这株仙草的品级是最末等的,就让我留着吧……师兄,算我求你了,行么?” “少废话!你师尊罚不罚你,关我屁事?” 那名弟子讥笑一声,祭出一柄亮晃晃的匕首,尖锐锋刃抵在沈祁修胸口,“你这么磨磨蹭蹭的,是想吃足了苦头,再让师兄我亲自动手取吗?” 沈祁修紧紧闭上眼,躲都不躲一下,他把压抑的呼痛堵在喉咙里,任凭那柄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鲜血瞬间便染红了他衣衫的布料,匕首却在扎破他的皮肤后不甘心地停顿了。 那弟子有胆量贬损他,可终究没胆量要他的命,朝他恨恨地啐了口唾沫。 “沈祁修,你倒是有骨气。莫非以为你不怕死,我就拿你无可奈何了?” 说着,他便往少年身上施加了一道恶毒的术法,沈祁修旋即喘息着呛了口血,咬肌疼得抽搐打颤,额角冷汗大颗大颗地往外冒。 尽管如此,他的肩背仍然笔挺,强撑着不愿折腰。 许骄微微蹙眉,不悦地扫了那弟子几眼,记下了对方的相貌,准备改天查一查这是哪位长老惯出来的缺德玩意儿。沈祁修总归是他的徒弟,在他跟前尝尝教训便罢了,被外人磋磨成这幅鬼样子,着实丢了他的脸。 只是他不明白,沈祁修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便宜徒弟水深火热的经历数不胜数,这情景必定不是美梦,可若说是铭心刻骨的噩梦,仿佛又不太够格。 许骄沉默地靠着山壁,旁观了长达一个多时辰的侮辱践踏,中途有意想帮沈祁修一把,然而在考虑了多方面因素之后,他并未施以援手。 他真心觉得,霸凌要不得。沈祁修在这委委屈屈的环境里度过了十几年,黑化是情理中的事情,不黑化才叫稀奇。 直到返回宗门的时辰将至,那名弟子泄完了火,见少年仍然倔强地不向他妥协,便骂骂咧咧道:“你他妈真是吃错药了?连喊句疼都不会,你哑巴了不成?” 他恼怒地瞥着沈祁修,脑子一转,故作大度道,“滚吧滚吧!权当你运气好,老子今天放你一马。” 沈祁修表现得异常顺从,未曾有一星半点反抗,他闻言便扶着山壁缓匀了气,居然还朝那名弟子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他低低道:“多谢师兄包涵。” 这桩事到此就该告一段落了,许骄翻找扶月仙君的记忆,看见沈祁修这次历练确实是带了一株仙草交差的。 可惜他依旧没能免除责难,原身说他带回去的东西一文不值,登不得台面,罚他打扫了半年扶月小筑的云阶。 现在,身形虚浮的少年已经逃过一劫,慢吞吞挪到了山洞的出口。 正当这时,那睨着他的弟子得意一笑,突然追上沈祁修的步伐,发狠地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恰好踹在沈祁修的腿弯,他噗通栽跪了在地上。 膝下石块嶙峋,好像砸碎了他最后的尊严,在他肩上压了根承载不了的稻草。 他规整的发带松了,乌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盖住了青涩忍让的面庞。 沈祁修久久地垂头跪在尘埃里,一动不动。 那弟子见状乐不可支,惺惺作态地搭了把手,假装想搀扶这个颓丧怯懦的少年:“哈哈哈哈,沈师弟,你再感激也犯不着行这般大礼,师兄我受之有愧啊。” 沈祁修不发一语,只平静淡漠,朝他一寸一寸抬起了眼睛。 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此刻阴鹜得不透光亮,瞳孔里浓重的杀机几乎浇铸为实质,许骄看着他这森寒骇人的神色,都下意识地直窜鸡皮疙瘩。 那弟子先是一惊,随后便勃然大怒:“沈祁修,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看你小子是活腻味了——” 电光火石间,跪在地上的少年纵身疾跃,劈手便夺了那柄明晃晃的匕首,照准对方的灵台拼命地刺了进去。 他精心修习的结界术撑开稳固的屏障,牢牢封禁了这隐蔽的山洞,手中则是一刀接着一刀不知疲惫,机械地起起伏伏。 此情此景,不是他在流血,而是仇敌的血腥甜灼烫,喷溅了他满脸满身。 这是十三岁的沈祁修第一次杀人,形容狼狈,动作生疏,却从中获得了极致满足的快意。 他将这美妙感受珍重地放在心底,作为他永难忘怀的特殊纪念。 山洞外是一片荒凉的野林,沈祁修借着惨淡月光,在野林中掘了个不显眼的坑,以便处理那具被他捅成筛子的尸首。 许骄遥遥注视着便宜徒弟,默默地清点各项元素: 月下,林间,匕首。 三者齐了。 沈祁修日后多年的杀人习惯,不可或缺的每一环节,估计就是从这个夜晚养成的。 他杀人杀得其实没错。许骄想。 但把屠杀当成解决问题的途径是不可取的。要动摇沈祁修根深蒂固的执念,他就不得不打击对方成功的积极性,给小兔崽子简单洗个脑,努力把他往正道上拉一拉。 许骄挑在沈祁修不设防的时候,操控着他杀掉的那名弟子猝然暴起,用同一柄匕首的锋刃,不轻不重地划了他一刀,马上又撤回了神念。 沈祁修捂住胳膊上破了皮的伤口,讶异得瞠目结舌。他谨慎地瞪圆了眼,对仇敌突如其来的诈尸百思不得其解。 在迷惑的间隙里,他听见上一场梦中低幽的声音在虚空盘绕,那声音谆谆规劝他: “杀人是件极担风险的事,你尚且年轻,路还很长,要学会用其他方法收拾麻烦。往后但凡有选择的余地,还是少造杀孽为好。” 沈祁修:“……?” ……… 场景更迭,许骄又陆续观看了沈祁修几段梦境,目睹了一些不连贯的、零零碎碎的画面。 那些画面普遍没什么参考意义,大部分是他的身影。 有时是师徒共进的一餐早饭,有时是沈祁修接过他礼物的悸动,点滴积累的日常让许骄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小兔崽子虽不善表达,却在心里记下了他的好。 是他盘算错了么? 沈祁修对他的善意,是不是比他推测的要多? 没过太久,许骄便否定了这个判断。 算算天亮的时辰,这是他踏入沈祁修的最后一场梦了。 他面前是一间狭小的屋子,瘴雾弥漫,黑气绕梁,处处彰显着扑朔诡谲,而布置的却风雅别致,正合他的审美。 瑞兽座炉吞吐薄烟,焚着和扶月小筑相似的冷香,璀璨的夜明珠辉映满室,光晕既温暖又柔和。 此外,舒适躺椅、檀木茶台、贮存珍宝的博古架……可谓应有尽有。 桌案上摆着他吃惯了的点心,放了他闲暇时最爱翻看的风月话本。 屋子正中央是一张考究奢华的大床,床柱镶嵌着金箔珠玉,帐幔以银线刺绣着精致飞花,尤为重要的是,软枕上躺了个万分眼熟的人。 沈祁修不在这里。 许骄缓缓凑近了些,发现那个眼熟的人绝望地阖着凤眸,五官潋滟昳丽,墨发稠软旖旎,清瘦白皙的手腕和脚腕皆锁着玄冰锻制的镣铐,长着和他分毫不差的脸。 许骄:“……”:,,. 51. 宗门大比 避无可避的意外 即使对便宜徒弟的秉性早有了解,许骄也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竟会看见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一幕包含的信息量巨大,沈祁修今夜为何频繁地梦到他,为何常常难以忍受他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为何囚禁他的同时还要按照他的喜好布置周围的一切,他似乎隐隐约约,领悟了其中答案。 许骄一边稳定心绪,一边立刻转头望向房间内的每处角落,反复验证着一件事情—— 这里的确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出现天之骄女穆璃,没有出现归元派的小少主赵锦,没有出现…… 沈祁修欠下的任何情债。 一番审视之后,他才稍稍缓和脸色,眼底笼罩的阴霾逐渐淡去,将目光重新移回了雕琢精美的镣铐上。 【宿主,你——】 系统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极度沉寂的氛围,可劝解的措辞刚刚组织到一半,它就蓦地卡壳,尴尬地闭紧了嘴。 在系统看来,正常人面对这样的折辱,理应抵触不已,或者怒郁交加,但它此刻能够感知到的…… 却是许骄微妙玩味的共鸣、矛盾热切的心动。 抛开种种前提,许骄的观点原本就悖逆世俗,只认可不择手段的占有,只信奉不容背叛的衷情。 比起追究一场虚幻的梦境,他显然更想迅速弄清楚,沈祁修关于情感的态度是否真的与他精准契合,又愿不愿意拿出等值的代价,和他进行绝对公平的交换。 静默良久,许骄轻轻扬了扬唇角,似笑非笑道:“我这便宜徒弟花样不少,以往竟是我疏忽大意,小瞧他了。” 系统觑着他没有发火的迹象,连忙忐忑地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啊?就在一边等着,看沈祁修都会对你做什么吗?】 现在距离天亮不远,织梦随时可能失效,他用不着担忧退路;况且沈祁修自以为掌控局势,警惕性大概率降低,亦无需再跟他撒谎。 他若想得知沈祁修确凿的想法,引导对方吐露心声,这是最恰当的良机。 许骄略一权衡,便摇头道:“不了,有几句话,我要亲自问他。” 说罢,他果断将神念化作银色流光,取代了梦境勾勒的傀儡。 束缚着他的镣铐澄澈剔透,棱角打磨得格外光滑,看上去虽然是牢固坚硬的样子,实际并不沉重也不硌手,触之柔软冰凉。 镣铐下端则衔接着迤逦延伸的链条,约莫两指粗细,环扣精巧,长度既不影响他在屋子里自由活动,又能牵制他走不出这方樊笼。 许骄定睛瞥了一眼,察觉那玄冰表层被人施加了保护类的符文,它紧锁在骨骼上之所以不会刮伤皮肤,正是因此缘故。 不得不承认,倘若忽略阴暗偏执的内在,沈祁修无论到了何时,一向是周全体贴的。 许骄起身离开床榻,挑了张铺好绒毯的摇椅坐下,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品尝了一碟点心,翻了翻案几上叠放整齐的话本。 鎏金兽炉缭绕着飘渺盈袖的冷香,悬顶镶嵌的明珠宛如皎洁月轮,雕窗垂落的薄纱微微拂荡,恍惚与坐在扶月小筑中的感觉别无二致。 他悠闲地等了一会儿,耳边便有脚步声阵阵传来,沈祁修撤除繁杂结界,推开了封闭的门。 片刻不见,少年的容貌仿佛愈发峻冷,身形笔直挺拔,行走间玄墨大氅卷涌着扑鼻浓郁的血腥味,整个人呈现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凛烈锋芒。 但他的眼神始终未曾改变,仍旧像先前一般驯服和煦,是许骄最熟悉不过的温柔。 双方视线交汇的刹那,许骄慢慢合上书册,毫无阶下囚的自觉,不疾不徐地道:“一身戾气。你从哪里回来?” 沈祁修停在原地,很明显愣了愣。 师尊被他关进锁魂鼎后就郁郁寡欢,轻易不肯施舍他一言片语,每次见到他不是闪避不及,便是冷漠相对。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主动开口跟他交流了? 然而不管为了什么,他都无意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只笑着应道:“师尊,您起床了?” 他说着脱掉沾染污血的大氅,快步走近那张摇椅,用掌心稳稳按住了许骄的肩膀。 许骄:“……”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小兔崽子怎么还对他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恨不得把他看管在眼皮底下,生怕他跑了似的? 两人在梦里的相处模式他一概不知,为了不让沈祁修疑心,许骄姑且强忍着不自在,波澜不惊地重复道:“为师问你从哪里回来,你没听到么?” “您这是明知故问。” 沈祁修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亲昵地弯腰去抵他的额头,少年俊美轩昂的五官在许骄眼前陡然放大,属于对方的呼吸随即倾覆下来,灼热暧昧地扫在他的颈窝里。 “师尊,您和弟子聊点别的好不好?”沈祁修道,“难得您精神不错,我们不谈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对方语气诚恳、称谓恭敬,举止却丝毫不守规矩,几乎要抬手抚上许骄的脸颊。 许骄朝后挪了挪,戒备地挥开沈祁修的手,斥道:“放肆!” 沈祁修早已习惯师尊的抗拒,挨了这重重一巴掌,反倒不以为忤地笑了笑,耐心与他商议道:“师尊,弟子累了。您就好好坐着,给弟子抱一下,行吗?” 此人本质是一头獠牙狰狞的恶狼,偏偏总想隐藏起蓬勃贪欲,披上乖顺无害的外壳,伪装成一只摇尾祈怜的忠犬。假如放在闲暇的时候,许骄一定会觉得这情形非常有意思,但今夜的光阴所剩无几,他懒得欣赏徒弟兢兢业业的表演了。 沈祁修穿着一袭暗纹劲装,衣衫襟摆还残存着未干的血迹,许骄盯着那抹血痕看了几眼,索性直接挑明道:“你方才杀了谁?”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祁修似乎不愿讨论这个话题,眼中厉色一晃即逝,嘴角却依然挂着温和的微笑:“您不必问了。” 许骄注视着他温柔的表情,笃信对方不敢造次,自然不听他的推辞:“如果为师坚持要问呢?” 沈祁修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他沉默半晌,眸光幽幽地转冷三分,继而深吸口气,再次朝自家师尊伸出了手。 许骄没空配合他扮演师慈徒孝的戏码,于是忽地从摇椅里站了起来,侧身躲过沈祁修的动作,声线冷淡道:“你若不答,就不要碰我。” 他有心诈一诈对方,不打算多绕弯子,却不料下一秒,沈祁修便被他的话语彻底激怒了。 少年压低眉峰,一把将他摁回了椅背上,指握成拳又烦躁地松开,然后狠狠踢翻了近旁的桌案。 叮呤咣啷声顿时刺啦震响,焚香炉中星火迸溅,各类物件儿斜飞着摔滚遍地,连同瓷器盏碟也齐齐砸得四分五裂。 许骄冷不丁吓了一跳,重心不稳地跌坐回去,暗道小兔崽子突然犯了哪门子的浑,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怪只怪他们师徒的脑回路不在一条线上,互相揣摩不透彼此的念头。许骄短时间内搞不明白状况,唯有对此不置一词,等待沈祁修自己先沉不住气。 果然,他越是疏离平静,沈祁修就越是懊恼不堪,那张驯服纯良的面具在不断地摧崩瓦解,顷刻烟消云散。 他压着嗓音道:“师尊,林清昀究竟有什么好,值得您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弟子,值得您问不出他的消息,就不肯让弟子碰您?” ……林清昀? 这件事跟林清昀有什么关系? 许骄在便宜徒弟梦境中观察了一夜,早把林清昀遗忘得干干净净了。但他闻言马上联想到,沈祁修对林清昀满腹杀机他是知道的,那太虚剑宗其他的人呢? 他耗费精力辛辛苦苦地干预剧情,元珩的结局有没有被他改写?沈祁修是独独和林清昀结仇,还是从头到尾,都决心报复所有冷漠对待过他的人? 这两种情况天差地别,许骄顾不得仔细斟酌,顺势追问道:“你把林清昀杀了?那宗门里——唔!!!” 话音未落,沈祁修猛地向前紧逼一步,瞳孔阴晴不定地收缩着,怒意已然攀升至失控的边缘。 克制遏抑的妒火在他胸腔中呼啸膨胀,几乎无法按捺地冲上头顶,瞬间烧得他眼眸猩红泛紫,焚毁了他勉强维持的理智。 他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师尊分明知晓他的底线,却对他的退让一直视若无睹,口口声声在他面前唤旁人的名字,甚至为了那些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人,一次一次地挑衅刁难他,不惜跟他爆发以伤害告终的争执。 不用听完这句质问,他也能想到之后都会发生什么。 他抬手用力钳住许骄的下巴,迫使师尊必须正眼看着自己,哪怕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看见他的时候,往往充斥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许骄循循善诱的计划被咔地截断了,他根本不知道沈祁修脑补的故事和跌宕起伏的心思,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强硬的、避无可避的吻。 唇齿磕磕绊绊,激烈地碰撞在一起。:,m.w.,. 52. 宗门大比 你最好没有骗我 沈祁修居然没有半点沟通的意思,只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向他表达不满! 许骄僵滞一霎,本能地调动修为反抗,但旋即他便发觉,梦境是遵照着对方设定的规则运行的。 这具傀儡的躯壳经脉梗塞,内府空空如也,他捕捉不到一丝丝的灵力,连和他神识相通的朝露亦不知所踪。 一时竟躲不开沈祁修的亲吻。 对方的吻带着令人窒息的掠夺,许骄在这个宣誓主权的吻里险些喘不过气来,只能体会着他和沈祁修纯粹体力上的悬殊,作茧自缚地迎合着对方的冒犯,憋闷得眼前断续发黑,五脏六腑都绞缠一团。 他咬着沈祁修的唇,简直想把这大逆不道的孽徒立刻毙于掌下,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道:“混账!” 沈祁修却宁愿吃痛也不肯松手,任由怀中的人竭力挣扎,许骄挣扎得越是厉害,他越觉得情.潮汹涌激荡,心底蔓延着一股奇异的餍足。 师尊是归他所有的,两厢情愿也好,被逼无奈也罢,这都是早成定局的事实。 每当想到这一点,沈祁修便觉得甚是宽慰,也愿意为此体谅师尊,不在乎师尊的执拗与冷淡。 一吻终了,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渗血的咬痕,低声赞同道:“您骂得对,弟子混账。”他俯身握着许骄的肩,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贴近对方耳畔,“弟子还可以更混账。” 师尊已经被他牢牢困在身边了,他有的是办法让对方屈服示弱,为何要把功夫浪费在斤斤计较、争辩孰是孰非上? 他手臂一捞,打横将人抱了起来,径直朝床榻的位置走去。 许骄惊觉那条锁链正随着沈祁修的步伐唰唰缩短,严重干扰了他的一举一动,而他的神念此前多番损伤,兼之流散在一具疲软陌生的躯壳内,颇有几分支离破碎的趋势,不能及时摆脱桎梏! “师尊不妨省省力气吧。” 沈祁修边走边道,“您如今灵脉枯竭,修为尽失,解不开弟子设下的禁制。” 他轻柔地将许骄放在床上,一手抚摸着师尊额心银灿的飞花,一手勾落师尊腰际的织云锦带,其间意图已不言自明。 隔了一层单薄的里衣布料,许骄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掌腹正辗转摩挲着他的皮肤,温度似岩浆般滚烫炽热。 枕席边聚拢的链条飞快环成一圈,跟随主人的指令旋绕在他周围,滴水不漏地倒扣在他手脚的关节处,由于他不断尝试抗衡的动作,铮铮拖曳声连绵嗡鸣。 沈祁修见阻拦不住师尊的挣扎,便饱含深情地凝望了许骄片刻,柔声叮嘱道:“这镣铐虽被弟子加了防护的阵法,但毕竟是极寒玄冰锻造的,边边角角难免有锋利的地方。您挣动的时候记得小心一些,莫要扯伤了手腕。” 许骄再是怒不可遏,也确认事态在朝着偏离轨道的方向发展,绝非他容易把控的了。 他冷冷呵斥道:“你做什么?!” 沈祁修笑了一声,无比温存地低头拥抱他,抬手盖住他气得发抖的眼睫,在他锁骨上缓慢咬了一口。 齿尖贴合着脖颈厮磨游移,划过脆弱纤细的血管,如同猛兽标记自己坠入陷阱、即将被吞进腹中的猎物。 “师尊在这张床上和弟子做了那么多次,现在又何必装糊涂呢?” 亏这小兔崽子说得出来! 他好歹是名门正派的嫡系传承,人人提到他都赞他斯文谦逊,有沉稳君子之风。谁又知道他的伦理纲常、尊师重道、乃至最基本的礼义廉耻,统统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许骄的忌惮和心跳一浪叠着一浪急剧翻腾,但到了危险降临的关键时刻,他终于想起自己今夜的首要目的,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眼前的形势对他相当不利,论见风使舵、调整策略,他一贯修炼得炉火纯青。 先收拾完棘手的乱子,明天再和沈祁修算账不迟,许骄加快速度拼凑着神念,放轻语气道:“等等,等等……沈祁修,你松开我,我有话跟你说。” 沈祁修对他的要求充耳不闻,不假思索地打断道:“弟子已经告诫您无数遍了,不准您忧心宗门,更不准您惦念逝去的故人。” 他单手撑在许骄身侧,认真端详着师尊的脸,戏谑之色隐没在漆黑明亮的眼眸里,仿佛仍是一派恭顺而迁就的模样。 “您就乖乖留在这里陪着弟子,弟子向您保证,一定会将您照顾的很好很好。” “你想照顾我、想对我好,就把这条链子摘下来。” 许骄以退为进,提了个沈祁修必定不会答允的条件,紧跟着便提出另外一个备选项,“能不能别这么压着我,我太不舒服。” “不行。” 沈祁修愉悦地笑了笑,低头轻轻蹭着他的颈窝,随后又补充道:“师尊安静一会儿,别再说弟子不愿意听的事情了。若非万不得已,弟子不想给您下禁言术。” 小兔崽子又来软硬不吃这一套! 许骄生生咽下一口恶气,咬着牙哄劝道:“好。你先放一放手,我不说你不想听的事情。” 师尊鲜少会如此向自己妥协,沈祁修不由微微怔了一瞬,诧异地注视着他。 许骄抓住空档转变称呼,换上一个比较的安全的姿势,蹙眉朝沈祁修苦笑:“你既然不愿谈起旁人,那便只谈我们。” 他的叙述模棱两可,却极难寻到破绽,“阿祁,这段时日我偶尔回忆往昔,自问确实亏欠过你,但待你亦是不薄。我真的不明白,你就那么憎恨我吗?” 师尊说的不是“为师”,而是“我”。他第一次摒弃了壁垒高筑的界限,不再强调彼此无形的隔阂。 沈祁修心中倏地一烫,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行为和承诺划不上等号,让对方有些失望了。 他恳切地解释道:“师尊何出此言?弟子爱慕您尚且来不及,又怎会憎恨您呢?” “爱慕我?” 许骄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似乎略存顾虑,正谨慎考量着他的诚意:“这种表白爱慕的话,你曾经跟多少人说过?” 沈祁修皱眉道:“师尊为什么总是猜疑弟子?除了您,弟子绝不会与任何人说这样的话。” 小兔崽子嘴上温情脉脉,但禁锢他的锁链没有一丝一毫松懈,压根不给他斡旋动弹的机会。 许骄别无他法,只得接着拖延时间:“就算从前没有说过,将来你也会遇到其他倾心爱慕的人。等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要把我继续锁在这里么?”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沈祁修的手指穿插在他发间,专注地替师尊理顺头发,将他颈侧几缕凌乱的发丝绕至耳后:“弟子只有师尊,所以才希望师尊好好陪伴弟子,与弟子长长久久地厮守。” 许骄衡量着对方诺言的可信程度,又垂眸默了默,转而想到另一桩难缠的麻烦。 给沈祁修灌下那勺桃花羹时,他下套下得明目张胆,本来是想让徒弟尝尝教训,并未刻意隐瞒闯入对方的识海的实情。 可惜不慎走错一步棋,小兔崽子便全盘搅乱了他的节奏,他必须得找个借口把此节搪塞过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坦荡承认了。 他不承认,这就仅仅是场荒唐的梦境而已,梦里发生再多违背常理的事情,都算作沈祁修自己的幻想,牵扯不到他的头上。 有些话是师徒之间的禁忌,在他离去前却足够顺水推舟地戳破,许骄面上不动声色,悄悄归拢完七零八碎的神念,便做好了抽身而退的准备。 沈祁修的手正触碰着他的衣扣,许骄静静地看了自家徒弟一眼,最后问道:“你可曾考虑过,我或许与你的想象并不相符,非但给你提供不了有用价值,也不是你应该喜欢的类型。” “弟子不需要这么想。” 沈祁修将他紧紧箍进怀里,斩钉截铁道:“师尊是怎样的人,弟子就喜欢怎样的人。” 他的亲吻偏执而缱绻地落下来,编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显然已经被磨光了全部耐性,不愿再听其余的话了。 严丝合缝的玄冰环扣忽地卸了力道,许骄深深陷进柔软的锦被里,冷白清瘦的指骨攀附着帐幔,脚踝悬挂的锁链颤动叮当。 欲.海生花,箭在弦上。 纵使拼着神念再崩散一次,要消耗更多的日子服药休养,他也得立即脱离此地,不能陪小兔崽子胡闹发疯了。 一声急促的喘息后,沈祁修看见师尊紧绷着下颌曲线,朝他微微弯了弯湿红的眼睛,语调似是撩拨,似是警告,字字敲击在他滚沸发烫的心口。 “沈祁修,你最好没有骗我。否则你这条命,早晚要送到我手上了。” 他撂下的这句狠话不痛不痒,与其说是威胁,反而更像是在调.情一般。 沈祁修对此毫不介意,直言不讳道:“想取弟子性命的人何止千万,弟子自己都数不清了。不过请师尊放心,您永远也杀不了弟子。” 他揽着许骄的腰,在触手可及的冷香中慢慢平复暴戾肆虐的情绪,又觉得在如此旖旎缠绵的时刻,他一味反驳师尊大概是不对的。 他是不是该稍加挽回,补救一下,尽量哄师尊高兴? 想了又想,沈祁修说:“如若有朝一日当真死在您的手里,弟子认了。”:,m.w.,. 53. 宗门大比 朦朦胧胧的光影 天光破晓。 沈祁修素来浅眠,平日也甚少有空闲常常休息,但等他再次睁开双眼的瞬间,窗外却是朝阳初升,已过卯时了。 他经历了一场错综冗杂、堪称动摇了他心智的梦境。 小侍童们扫洒的声音自结界外窸窣传来,沈祁修定了定神,看见师尊正在他怀抱中沉沉地睡着,手臂拢成一圈虚搭在他肩膀上,正以亲密的姿势与他交颈而卧。 对方的呼吸均匀和缓,扶月小筑内亦是静谧安稳的寻常景象,可沈祁修却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寒意从大脑刹那窜到了骨缝里。 不需细想,他便能百分百地断定,昨夜必是出了什么他不知情的岔子。 因着习惯使然,他的自制力远胜于普通修士百倍,时时刻刻都不会忘记保持警醒。若无特殊缘故,他怎可能约束不住困倦之意,更不可能梦到被他封存在识海深处的画面。 人间的上元节,历练途中的山洞,幼时悉心豢养的小猫,包括锁魂鼎内的布置。 他决计不会梦到这些。 沈祁修当即想到,师尊灌他喝下的那勺桃花羹,里面说不准藏着萧眠织梦的灵药。 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太对劲。 萧师叔收起那味药材时,寝殿外间只有他一个人在,师尊如何得知它被存放于何地,又如何猜得到自己会留在他的寝殿、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 他难不成还能未卜先知么? 沈祁修屏息看了许骄一眼,不知道师尊是真的未曾苏醒,还是与他装模作样,在暗中查证着他的秘密。 为了保险起见,他轻轻地撤回手,下榻缓步走到寝殿外间,开启放置着织梦的暗格。 那只白玉瓷瓶好端端摆在原处,并没有被人挪动过的痕迹,药材的分量也和之前大约一致,不见明显的减少。 沈祁修顿了顿,更想不通究竟怎么回事了。 沉吟良久,他面色凝重地踏出房门,朝不远处站着的小侍童吩咐道:“二宝,你速去灵隐峰一趟,将萧师叔请过来。” 二宝闻言连忙应了一声,一溜小跑赶去灵隐峰请人,沈祁修则转身返回寝殿,隔着垂帘凝望了师尊片刻,随后抬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只空碗。 他捧着碗左看右看,而许骄比他早清醒半刻钟,先一步便清扫完了残局,自然不会被他抓住把柄。 此时电子音喋喋不休,许骄正闭眼窝进被褥里,听着系统给他描述便宜徒弟精彩的表情。 【宿主,沈祁修的眉头都要拧成疙瘩了,他好像特别费解、特别郁闷的样子,刚才差点就把手里的碗给砸了。】 许骄的脸色仍微微发白,心情倒还算不错,泰然自若地接口道:“他不敢。” 系统附和道:【我觉得他也不敢,沈祁修看一眼碗,就看一眼你,那个眼神啊,啧啧啧啧,简直要多心虚有多心虚。】 说完它又觉得奇怪:【他怀疑你暗算他,闯了他的识海,难道他一点点都不生气吗?】 小兔崽子不是不生气,而是捋不清前因后果,所以才暂时按兵不动,只等着萧眠为他解惑。 许骄道:“你帮我留神一下,看萧眠什么时候靠近扶月峰。他进门之前你叫我一声,我要把沈祁修支开。” 系统乖巧点头,一炷香后便提醒道:【宿主,萧眠来了。】 许骄适时掩唇闷咳,而沈祁修甫一察觉动静,就三步并作两步走近床边,恭敬地朝他弯下了腰。 “师尊,您醒了?” “嗯。”许骄一边被徒弟搀扶着起身,一边抬眼望了望窗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过。” 沈祁修将一个软枕垫在他的背后,让师尊能靠得舒服一些,再去端茶递水、招呼小侍童准备师尊疗伤的汤药。 许骄看着便宜徒弟忙活,悠悠问道:“阿祁,你在寝殿守了一夜么?” 沈祁修目色殷殷道:“是,师尊。您昨夜咳了血,弟子着实惊了一跳,就留在这里守着您了。” 许骄注视着他赤诚的模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药先不喝了,为师想吃东西,你去做点清淡的饭菜吧。” 沈祁修一心一意等着萧眠到来,但他昨夜挨了师尊一顿古怪的教训,又经历了一场起源扑朔的梦,眼下不适宜和对方另起冲突。 况且师尊不知道萧眠要来,不是故意把他支开的,他快去快回,不耽搁稍后与萧眠碰面。 沈祁修想了想,笑道:“那师尊再躺一会儿,弟子立刻就去。” 他前脚离开不久,萧眠就急匆匆地进了门。 一看见萧眠,许骄马上道:“萧师兄,我有件小事要托你帮忙。” 他简短交待了萧眠几句,随口向对方扯谎,只说自己昨夜其实并未重新入睡,单独去做了一些私事:“我不愿让阿祁忧心,亦不该事事告知自家徒弟,若他问起,师兄就说我这样的情况是正常的。” 既是小师弟的私事,萧眠也不方便寻根究底,随即点了点头应允下来,伸手帮许骄搭脉。 仔细探看后,萧眠疑道:“骄骄,你内府和灵脉里的伤恢复了六七成,再温养一段时日便好,可你的神念……仿佛大有不妥。” 他望着小师弟皱眉:“神念支离破碎,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许骄假装没听懂萧眠的询问,倦怠地将腰身倚进软枕里,懒洋洋掀了掀眼皮,与对方绕开话头:“我并无大碍,师兄还是先和我谈正事要紧。凌霄宫那边现在是什么态度,他们还不肯善罢甘休吗?” 提及此事,萧眠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没好气道:“善罢甘休?怎么可能。他们把李京默召来了,专程要给你那宝贝徒弟使绊子呢。” 他料想许骄不记得李京默的名字,继续道,“你忘了?此人就是谢归远的那位关门弟子,修了无情道的那个。” 无情道需斩断七情六欲,不沾红尘喧嚣,有心性修习此道的人并不多,许骄回想一番,仿佛是有那么点印象,略略蹙眉道:“是他。” 萧眠道:“掌门师兄早先见过李京默一面,说他是千载难得一遇的道修种子,唯有阿祁能与之比肩。而李京默又终年都在凌霄宫闭死关,竟无人了解他的功法路数、修为深浅。阿祁如今刚刚晋入元婴境,根基扎得不稳,贸然和这样的劲敌对上,不知是祸是福。” 关于李京默这个人,元珩与萧眠各有各的忧虑,而许骄却不将此人放在心上。沈祁修顶着明晃晃的男主光环,不管是何方神圣都只有给他做磨刀石的份,不可能把他压得抬不起头。 在批准沈祁修出扶月峰之前,许骄要检验一件他最在意的事情——那便是经过一场梦中交流,便宜徒弟对他的感情处于哪种地步,会不会甘心为他付出,把他索求的东西双手奉上。 他对萧眠笑道:“阿祁定能胜过李京默一筹,你转告掌门师兄,让他把心放进肚子里,不用怕丢了宗门的脸,拭目以待便是。” 萧眠见小师弟说的那么信誓旦旦,也跟着笑道:“你对阿祁倒是有信心得很,若他在揽星台上击败了李京默,真就要受仙盟瞩目,扬名整个修真界了。” 两人又议起周煊廷的死因,一一商讨过后续的解决方案,许骄往仪象台的指针上瞄了瞄,推测沈祁修在回来的路上了,便垂眸阖下眼睫,打算关门送客。 “今日我会与阿祁提搜魂术的事,问问他是怎么想的,待有了定夺,就派人去知会你和掌门师兄。” 萧眠看对方一脸疲惫,唯恐扰了小师弟静养,于是摆手向许骄告辞:“此事不急,多晾谢归远几天也无妨,你的身体才是重中之重,好好休息,切勿忧思。” 他移步走出殿阁,正逢沈祁修带着饭菜踏上云阶,少年眉宇朗俊温文,对自己师尊的伤势极为挂怀,言语间颇显焦灼。 萧眠得了许骄的授意,便只依照着他的口风答复,停下安抚了这位师侄片刻。 听见“一切正常”的结论,沈祁修心弦顿时一松,暗道那些梦境约莫是个巧合,而非师尊在对他设防。 看来他误会师尊了。 这般想着,沈祁修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但他在外间桌案上添置完碗筷,转头看清了映入眼帘的内殿,便又是猛地一愣。 分明还是天色大亮的时候,宫室的雕窗却被纱帐挡得严严实实,角落阴影之处点燃了数十盏浅金灯烛,冷香徐徐摇曳,火苗轻轻晃动。 师尊斜靠在床头,周身拢了一层朦胧微光,肩上披着件纤尘不染的月白薄衫,似是全神贯注地等他出现。 师尊直视着他道:“阿祁,在你闭关之后,我们师徒已多日不曾促膝长谈,今天为师有话要跟你讲。” 沈祁修心中一凛,顺从地笑道:“不知师尊想和弟子说些什么?” 许骄看着徒弟贴近自己,试图在自己床边的椅子上坐好,才慢斯条理地打量沈祁修一眼,缓声朝对方开口。 “你跪着听。”:,,. 54. 宗门大比 山呼海啸的心动 光影交叠,人影如画。 扶月仙君是修真界公认的第一美人,虽然他行事招摇、狂妄倨傲,以至于在九州四海内林敌无数,得罪过的同道不知凡几,但他的容貌却是足矣摄夺心魄的昳丽矜贵,得此称号的确是实至名归的。 他正目不转睛地凝望过来,凤眸上挑的形状多情潋滟,少了三分疏冷,增了七分怜爱,脸色因伤势未愈泛着脆弱透明的苍白。 师尊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仿佛极易摧折而又难以降服,总是不经意间就能让他莫名恍神,屡屡进退维艰。沈祁修想。 他本该集中精力应付后面的谈话,可他在师尊专注的凝望里竟有短暂一刹那的怔忡,产生了某种被死死掣肘命脉——甚至被对方引诱蛊惑的错觉。 一层又一层帘帐铺落漫卷,絮絮暖风拂掠窗棂,烛火的微芒映入彼此眼底。 沈祁修迟疑了一下,便不卑不亢地敛袍跪地,在师尊面前垂首听训。 “是,请师尊赐教。” 狼子野心的少年跪在地上,俯视所带来的压迫感随之消去大半,许骄看着便宜徒弟朝他郑重一拜,才开门见山道:“为师昨晚责备了你,还险些抽了你一鞭子,你怎么不问原因?” 沈祁修低眉道:“倘若师尊心情不好,责罚弟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弟子领受师尊的教诲管束,不问原因。” 对方这话答得无从挑剔,然而并非诚意之语,许骄早就料到沈祁修会如此敷衍他,声线平静地道:“阿祁,你真的不清楚自己错在何处吗?” “弟子不太清楚。”沈祁修摇了摇头,满脸写着无辜的疑惑,“请师尊明示。” “闭关渡劫的那天,你下午在对战台上吐了血,又是第一晚搬来主峰和为师同住,为什么要在深夜的时候暗中离开,带林清昀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师尊这次用得是疏远的遣词,没有亲昵地叫对方“清昀”,沈祁修敏锐留意到了这个细节,唇边便微微挂了一抹笑意。 “师尊,弟子与您回禀过的。”他温声解释道,“那晚弟子和林师兄有约在先,是想找他聊一聊……” “把你赏月观景、虚心求教之类的借口全都收起来。” 许骄断断续续地咳个不停,复又抬眼审视着自家徒弟,“阿祁,为师在给你坦白弥补的机会,你实话实说,不要再对为师撒谎。” “弟子没有撒谎。” 沈祁修听他呛咳得愈发厉害,便跪直了腰背贴近床畔,将自己的灵力缓慢移送进师尊体内,细致缜密地替对方理顺调息。 待许骄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才乖巧垂下了手,认认真真打探道:“师尊,林师兄是不是跟您提起了别的事情,让您对弟子多心了?” 沈祁修已是元婴境的修为,仍然愿意这般千依百顺地侍奉他,许骄盯着便宜徒弟深思了几秒,似乎有些无可奈何道:“拿出来吧。” 沈祁修瞬间门一愣。 “弟子不明白师尊的意思。”他定神琢磨着这道蹊跷突兀的命令,犹豫着问,“您要弟子……把什么拿出来?” 许骄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脸,落在了他随身携带的储物戒上:“你从林清昀那里取走的琅琊灵玉。” 此言一出,宫室里的氛围便急剧凝冻,沈祁修虽没有立刻做个明确的表态,但眉宇间门的温柔转眼便裂开了一条缝隙,沉淀成一片阴晦至极的森冷。 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林清昀果真在挑拨他与师尊的关系,还准确选择了这件有凭有据、令他不能矢口否认的事。 师尊的琅琊玉是在他的储物戒内,被他收归在锦袋隐蔽的珠饰之中,而那颗珠饰是他最为私密的储物空间门,断然无法展现人前。 他见不得光的底牌悉数藏在那里,师尊若是察觉了不该察觉的东西,届时执意盘问他,他又对师尊下不去杀手,必将引发无穷后患。 沈祁修的思绪只到一半,许骄便一眼看穿了便宜徒弟的戒心,随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仿佛是在揉弄一只家养的小动物。 “阿祁,你答应过,会听为师的话。” 沈祁修刚做好违逆师尊的准备,就被师尊猛地揉乱了头发,对方纤瘦冰凉的手指勾绕着他的发丝,却像是不偏不倚地摁在了他的软肋上,居然辖制得他心虚气短、不敢动弹。 他胸口灼烧着的那团火一下子被摁灭了。 一件法器代表不了什么,沈祁修知道推脱不得,折衷谈判道:“琅琊灵玉在弟子的玄度殿,不在储物戒里,师尊能否稍候片刻,让弟子去殿内将它取来。” 关键的戏份还没开演,许骄不想真把小兔崽子给逼急了,便略微颔首道:“去吧。” 沈祁修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见到他就依旧规规矩矩地谦恭屈膝,许骄从徒弟手里接过通体莹莹生辉的玉佩,发现这件法器上没有残存林清昀半点气息,干净得如同一件无主之物。 他将玉佩拿在眼前把玩了一会儿,又问道:“阿祁,林清昀欺负过你吗?” 这倒没有,沈祁修抿着唇,总觉得师尊仿佛挖了个坑等他入瓮,于是谨慎地摇摇头。 许骄淡淡道:“如果他欺负过你,就算他是宗门首徒、无定峰唯一的嫡传弟子,为师也会站在你这一边,不让你受任何人的委屈。但如果他没有欺负你,单看在掌门的面子上,阿祁便该多有几分容人之量,凡事让他一步,不可因细枝小节要他的性命。” 沈祁修听得一颗心砰砰疾跳,立刻明白了师尊的弦外之音,只故作镇定地道:“师尊说笑了,林师兄和弟子私交密切,情谊甚笃,弟子怎会要他的性命。” 许骄观察着沈祁修的神色,突然不再给他留插嘴的余地,接二连三点破道:“林清昀身为大师兄,却不尽约束之责,放纵俞九恣行无忌,这是他必须承担的过错。此事为师已经替你去教训他了,他说要来向你负荆赔罪,而他身份毕竟特殊,你们之间的矛盾难免招致旁人侧目,为师便拒绝了他的请求。” 他盯着沈祁修问:“阿祁,你需要林清昀向你赔罪吗?” 沈祁修没答需要,也没答不需要,只抬头注视着许骄,默默与他对峙了很久很久,忽地攥紧了师尊搭在床沿上的手腕。 少年力道大得惊人,漆黑的眼眸幽暗如渊,丝毫察觉不到自己此举失礼犯上,几乎捏断了掌心包裹着的腕骨。 沈祁修一字一顿道:“师尊,您一直都知道?” 他指的是他和俞九的仇怨。 “为师知道。”许骄面色不改,抬手牢牢按住了沈祁修的手背,用冰冷的体温熨贴着对方狰狞暴起的筋脉,安慰似的拍了拍他。 “以前绝口不提,是不想揭你旧年的伤疤,令你难堪难过。今日提起,也是不愿再回避下去,想解开你的心结,向你道一个迟来的歉。” ……道歉? 师尊把彼此粉饰太平的默契撕了个彻底,难道不是铁了心要与他从头清算,竟是想和他道歉? 沈祁修的表情无波无澜,始终没开口说什么,紧箍着对方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 许骄沉吟半晌,温和道:“阿祁,比起俞九、比起林清昀,为师才是那个应该跟你道歉的人。” 他的声音格外低柔:“为师对不住你良多,是导致你这十几年苦楚的根源,轻飘飘的道歉挽回不了昔日的辜负。所以为师不奢望你的原谅,唯有倾尽毕生心血庇护你、体恤你,永远将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沈祁修在他的诉说中动了动嘴唇,勉强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师尊不必向弟子道歉,以往的事,弟子早就记不清了。” 许骄却绕开徒弟给他铺好的台阶,继续道:“你厌憎林清昀,不愿为师关照眷顾他,故而对他怀恨在心,亦不满为师质疑你和依兰城的鬼物有所勾结,在那日登门问罪的时候,你也曾对为师动过杀念。” 他顿了顿,像是没看见沈祁修冷固成冰的表情,平平无奇地陈述下去,“为师当时怀疑你的清白,对你确实严苛了些,你出于自保的本能想要反击,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更是人之常情。” 直到听见许骄“清白”二字的形容,沈祁修剧震的心神终于骤然落地,认定师尊知晓的内情有限,至少没有把厉鬼和俞九的死与他联系在一起。 他狠狠松了口气,抽回被师尊按住的手,思绪复杂地看着对方。 谈话进行到这个阶段,两个人谁都别想揣着明白装糊涂,沈祁修咬了咬牙,问道:“师尊,弟子隐瞒了您这些事,您怪不怪弟子?” 许骄等的正是他这一问,从善如流地收尾道:“为师怪你,却也心疼你。阿祁没有可以依托信任的人,这才戒备至此,万事都做最坏的打算。幸而你现在只是魔障初生,尚未踏上歧路,能及时醒悟就好,不会影响将来的道途。” “魔障初生”的沈祁修闭了闭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嗓音喑哑道:“是。师尊所言,弟子句句谨记。” “这玉佩本就是送给你的,但林清昀在依兰城负了重伤,为师受掌门嘱托,又到底是他的师叔,不得不保他一命,给他一件法器傍身。” 许骄将那枚琅琊玉放回沈祁修掌中,哄孩子似的揽了揽徒弟的肩膀,“既是送过别人的东西,阿祁就不必留着了,随手扔了或是归还他全凭你的意思。为师如今力不从心,等修为稍微恢复一点,就重新替你做一块更好的。” 沈祁修怎么都没想到这本来就是赠予自己的东西,他握着纂刻飞花的灵玉,动容地朝师尊深深施了一礼:“弟子多谢师尊。” “这也用谢吗?”许骄闷咳着笑道,“你是为师最爱重的弟子,区区一块玉佩算得了什么,便是这世间再珍贵无双的至宝,只要给了阿祁,为师都舍得。” 他像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欠身轻轻拥住了沈祁修,动作自然而然,一触即分。 “今日为师与你把话说开了,阿祁以后有解决不了事就和为师商量着来,勿骄勿躁,谨言慎行。好么?” 沈祁修冷不防被师尊拥进怀里,脑子里乱得全无章法,他的喉结猛地滚了一下,下意识道:“……好。” 系统欣赏完这一场大戏,忍不住缩在许骄脑海里笑得直打跌:【宿主宿主,你别再煽情了,你还真以为沈祁修会被你感动啊?他可是暗黑系男主,暗黑系诶!你不会指望着和他讲讲道理,他就能改邪归正吧?】 许骄正在沉浸式投入剧情,直接忽视了系统的聒噪,只看着被自己唬愣了的徒弟:“那阿祁告诉为师,你现在知道错在何处了吗?” 沈祁修此刻才回神道:“师尊,弟子知道了。日后弟子不会欺瞒师尊,更不会做出不敬师尊之举。” 他不怎么情愿地停顿了一下,“……也不会再和林师兄为难。” 许骄很清楚对方的诺言是打过折扣的,便宜徒弟能遵守和他的约定才叫稀奇。不过他抛出一堆真假掺半的怜惜宽恕,也如愿换回了沈祁修真假掺半的歉疚保证,已经是目前圆满的局面了。 恩威并施方为正道,想让沈祁修这种人心服口服,单靠他扔几个糖衣炮.弹是远远不够的,更需见缝插针,给完甜头就顺带压一压对方的气焰。 许骄道:“这些事揭过不提,但你杀机太盛,理应受罚。为师便罚你跪两个时辰静心反省,算作小惩大戒。你可有异议?” “弟子没有异议。” 不仅没有异议,沈祁修连思维能力都有点断层了,他自下而上望向师尊的脸,看见那张脸清绝到毫无血色,牵动着他心底的渴慕连连飙涨,抵达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难以置信自己会如此的钟情一个人,钟情到骨血脉搏都在生生作痛,妄图将对方锁在身边和不敢伤害对方的念头同时山呼海啸,磅礴翻涌、激荡不绝。 所有情绪最终被都深埋在驯服的表象之下,沈祁修端起手边仍温热着的药碗,沉声道:“师尊,您伤还没好,又和弟子说了那么多开解的话,先服药缓一缓吧。弟子就跪在这里,弟子认罚。”:,m.w.,. 55. 宗门大比 双手奉上的机缘 精致座炉荡开轻烟。 跪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亲眼看着师尊安静入睡的时候,沈祁修由衷觉得,这或许不是惩罚,而是奖赏。 师尊太清瘦了,又在床榻上连续躺了好几日,他看上去仿佛累极了的样子,身形轮廓那么单薄……自己刚刚没轻没重地箍着他的手腕,有没有把他弄疼? 沈祁修摩挲着那枚琅琊玉,思绪中仍是一片混乱的胶着,他想,他其实不在乎师尊会不会送他新的礼物,也不在乎师尊的垂怜原谅有几度真情。 他只希望师尊是他一个人的。 琅琊玉被他慢慢地悬佩在腰间,扔掉他准是不可能扔掉的,更遑论归还林清昀。保证不杀对方,便是他不愿惹师尊生气而做出的妥协,林清昀现在就连修为也低他一头,从他手底下白白捡回了一条命,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哪里配用师尊的东西。 但他要怎样才能让师尊完全属于他,等他修为到了化神、大乘,再和师尊表明心意么?……师尊上次询问了他赵锦的事情,还说仙门合籍讲究缘法,男子结为道侣亦是寻常,似乎对此并不如何排斥。 这种念想甫一滋长就势同燎原,极大程度上鼓励了他。沈祁修系好玉佩,便冠冕堂皇地朝熟睡的许骄靠拢,把自己灼热的掌心悄悄覆盖过去,暖了暖师尊一贯冰凉的手指。 扶月小筑门外没有设下阻拦的结界,他不能表现得十分放肆,但服侍师尊是弟子的份内之责,他要替对方仔细驱赶体内的寒意,倒也称不上破格逾礼。 与沈祁修的温度一触,许骄便昏昏沉沉地蹙了蹙眉,心中暗道小兔崽子昨夜是睡舒坦了,可他在漫长的织梦里一秒钟都没闲着,神魂里的暗伤免不了迅猛反噬,这会儿他的灵台浑噩不堪,实在懒得掀动眼皮。 先抽空休息一阵子,晚间尚有另一个计划等他铺垫,许骄象征性地挣脱了几下,察觉便宜徒弟攥着他不肯撒手,干脆就遂了对方的意,任凭沈祁修勤勤恳恳地“体贴”他了。 纬帐掩映着遮蔽了大半光线,昏暗灯烛照不亮少年泛滥的贪求,沈祁修珍惜地凝视着师尊,心底像是被无声束了一道枷锁,既让他不敢有莽撞的动作,也让他期待师尊这一觉睡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时至晌午,小侍童二宝踏进殿内添盏茶水,就震撼地目睹了沈师兄跪在仙君床边、居然正和仙君十指交扣的离谱景象。 他瞠目结舌地张了张嘴,几乎发出一嗓子没见过世面的惊叫,而沈祁修迅速感知到有人走近,便森冷地盯了二宝一眼。 不耐烦的杀气一时未能收住,二宝当场被吓得脚底打了个滑,他头一遭撞上沈师兄这般凛寒阴鸷的眼神,好险就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小侍童两眼僵直地看着对方,连那句“沈师兄你在干嘛”都咕咚咽回肚子里了。 沈祁修虽有不悦,但还没丧心病狂把二宝灭口的地步,不是刻意朝他释放威胁。见二宝吓呆了,他便及时抬指一挥,抱歉地递出一道柔煦灵力,托稳了对方手里摇摇欲坠的杯盏。 他以神识传音道:“二宝,师尊才刚睡下,听不得大的响动。辛苦你走路的时候稍轻一些,莫要吵醒了他。” 二宝唯唯诺诺地瞟着沈祁修,而沈师兄却对他抿唇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表情也像他记忆中一样温润可亲。 并没有什么恐怖的杀气。 无比错愕之余,二宝不禁疑心前一刻看花了眼,使劲儿地晃了晃单纯的脑袋,甩掉脑子里某些不得了的猜测。 仙君和沈师兄的相处轮不到他来置喙,他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目击者而已,天呐,为什么偏他这么倒霉! 二宝一边纠结地皱巴着脸,一边劝告自己想多活几年就少管闲事,乖乖把杯盏摆在了紧挨门口最近的那方案几上。 做完本职工作,他飞快向沈祁修弯腰一礼,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二宝走后,寝殿内再无一人探访,等许骄养足了精神微微醒转,峰顶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墙角堆积着干涸的烛泪,沈祁修仍虚握着他的手,从始至终不曾更改别的姿势,竟是在他身旁从清晨跪到了此时。 见许骄目露不解,沈祁修才遗憾地松开了他,缓声禀明道:“师尊,您在梦里喊了几句冷,弟子担忧您伤势反复,引发了畏寒的痼疾,所以竭力为您疏导一番。” 小兔崽子靠甜言蜜语哄人的能耐一流,许骄自己都不知道他说了这样的话,然而念及查验成果的下一环节,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欣慰地表扬道:“有劳阿祁了。” 沈祁修在他的示意中站起了来,许骄抬头看着自家徒弟,随口嗔怪道:“为师只罚你反省两个时辰,你怎能一直跪到了现在?入夜后砖石冷硬,你也不怕跪坏了身体。” 沈祁修温柔地笑道:“弟子是跟师尊认错,多跪上几个时辰并不妨事。只望师尊宽宥弟子一二,相信弟子的悔过之心。” 沈祁修谈论到了他的伤势,许骄便略一思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凝重道:“阿祁,为师早想问一问你,你闭关前被秦越所伤,亦是伤在灵台内府。如今可还有大碍么?” 若无天生灵根的异宝疗愈,灵台内府的伤必须耗费数月功夫日渐调养,纵使萧眠的医术登峰造极,他都拿这道难题没有办法。 沈祁修立在床榻一侧,被自家师尊殷切地注视着,不是滋味的默了瞬息。 诚然,他允诺不会再对师尊隐瞒秘密,但以往说过的谎言总要不断去圆;他也斟酌了行差踏错的后果,觉得那种代价暂且还押不上赌桌。 诸事未成,他赌不起。 低眸踌躇片刻,沈祁修含糊其辞道:“师尊,弟子的修为小有进境,元婴之劫渡得很顺利,您不用因此牵挂弟子。” 许骄挑了挑眉梢,平平地嗯了一声,随后克制着眼底的隐忍痛楚,朝徒弟下逐客令道:“那阿祁就回自己的宫室去吧,你连日守了这么久,需好好歇上一歇,明天再来为师这里也不迟。” 沈祁修正想寻个理由留下,便在空气中闻到了一丝血液的腥甜,他陡然转过紧绷的目光,打量着师尊此际的神情。 师尊脸色惨白,额间渗着虚弱的冷汗,唇瓣间看不见分毫血迹,却暗淡灰败到全无光泽。 莫非师尊不愿让他悬心,这才要把他赶走,独自一人承受煎熬,压抑他根本不知道的折磨? “师尊,您不舒服。”沈祁修扶住许骄的肩膀,语气肯定道,“弟子不会走的。” 徒弟的态度固执不已,许骄只得叹道:“罢了。阿祁,你先给为师端一碗药来。” 沈祁修马上应声照做,等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夜幕里,系统便连忙问道:【宿主,你确定沈祁修真藏着什么疗伤的宝贝吗?】 许骄颔首道:“以前不确定,现在非常确定。他在秦越那里受的伤,渡劫之前就早已痊愈了。萧眠都束手无策的事,你说他是怎么办到的?” 系统支吾道:【可沈祁修不会把他压箱底的保命符送给你,他的基础人设就是冷漠偏激、玩弄情感、一心只顾着自己。宿主,他不想害你,不想压榨你身上的全部价值,这已经算是对得起你了。】 许骄转了转手腕上的朝露,冷笑道:“他越是这种有意思的人设,我越想看看他要如何下个决断,究竟敢不敢让我觉得失望。” 系统欲言又止,却没胆量继续给自家宿主泼凉水,弱弱地闭嘴不吱声了。 而沈祁修在刚迈上扶月小筑门槛的一刻,便迎面抱住了栽倒在他怀里的人。 药碗落在地上碎瓷迸溅,他心跳都骤停了半拍,只来得及张开手臂,牢牢护着对方试图躲避他的身体。 到了这会儿,沈祁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简直急怒攻心,懊恼道:“师尊!您故意支使弟子去拿药,为的就是避过弟子,不愿让弟子清楚你实际的伤势,是不是?!” 下一瞬,他的指责话语便蓦地卡进了喉咙里。 师尊半伏在他的肩上,大口大口呛出刺目的鲜血,那些本不肯被他看见的血液顺着师尊的唇瓣滴落,蜿蜒浸透了他的衣襟。 他有无数个日夜想品尝对方的血,想欣赏对方脆弱的挣扎,但真真切切看到这一幕,他竟褪尽了以往的杂念,心慌得很。 他的修为若是已臻至大乘之境,沈祁修咬着牙想,他必会立刻提剑斩了谢归远的项上人头,以泄此刻锥骨之恨。 但师尊在他怀里艰难地喘匀气息,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阿祁,为师没事。你不要抖……不要怕。” 沈祁修也察觉了自己隐约的颤抖,他寒着一张脸,踩着脚下的碎瓷将师尊抱回寝殿,放在窗下柔软的美人靠上。 “师尊安坐。”他仿佛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嗓音硬邦邦的,良久才深吸几口气,用指腹拭掉了许骄唇边的血。 这是考验或是算计他都管不了太多了,沈祁修终于将心一横,认栽道:“师尊在这里等着弟子,弟子去去就来。”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师尊更不是。沈祁修的第六感正疯狂警醒着他,这是他和师尊之间的一场博弈。如果今夜他看着师尊受苦却漠视旁观,来日师尊亦会让他追悔莫及。 许骄盯着他气急败坏地掉头离开,一废句话都没有说,只静静地倚在美人靠上。 直到那扇虚掩的门被人重新推开,少年一步步地走近他,指缝关节里倾泻着氤氲四溢的灵气,梦幻似的流光遍布了整座殿阁。 一片小巧玲珑的灵物浮现在许骄面前,虽然是不曾见过的东西,但他垂眸轻扫一眼,便能笃定这件至宝的来头。 这无疑是九叶莲的花瓣。 也是沈祁修在利弊权衡之后,双手为他奉上的机缘。:,m..,. 56. 宗门大比 师尊的全部家当 扶月仙君许骄强催禁咒,和凌霄仙尊硬碰硬地死磕了一场,由于那天深夜观战的尊主不在少数,又恰逢各门各派齐聚太虚剑宗,这件事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众人热议的八卦,甚至还登上了修真界异闻月报的头条。 更令人拍案称奇的是,扶月仙君仅仅闭门养了七日的伤,就在养伤的过程中体悟天道轮转,修为再度精进,彻底化解了禁咒可怖的反噬之力。 他白衣胜雪、恣肆倨傲、坐着浮夸座驾招摇出行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同道扼腕哀叹,偷偷骂着悖谬荒唐。 不过这些话都是一致对外的说辞,连萧眠亦被蒙在鼓里,只有许骄和沈祁修两个人知道,事实绝非如此。 洒满月色的窗前,沈祁修耐心跟他讲明了内情原委,理由找得相当充足,说自己的境界不配身怀重宝,更不想平白惹来觊觎注目,故而便谨慎低调,一直没有把保存九叶莲的隐私公诸于世。 许骄接受了徒弟的解释,但在打坐入定、被灵物抚平暗伤的间隙里,他听见沈祁修极喑哑地开口,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大概以为他不会察觉,沈祁修第一次没有唤他师尊,也没有以弟子自称,而是沉声低喃道:“你永远都不要负我。” 短短几个字,许骄立刻就能听懂其中的含义,便宜徒弟缜密敏感,对他私下耍了手段清清楚楚,却冒着风险踏进了他准备的圈套。 沈祁修想跟他表达的是,你可以算计我,可以骗我,可以对我有所要求,也可以让我向你妥协俯首。我照着你的安排做了,但你……不要负了我心意。 巧了,许骄想拿到的并不是他的好处,正是他这份“身不由己,言不由衷,情出自愿。” 沈祁修的真心难得,他的真心一样难得,他们是虚伪的同类,唯有孤注一掷的交付和实实在在的奉献,才能勉强佐证几分动心动情的痕迹。 何况他现在对沈祁修的兴趣日益增长,回头再弄明白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就考虑换种方式,在束之高阁的攻略徒弟计划表上多添一条了。 扶月峰解了禁令,开始允许自由出入,苏蕴带着贺白羽登门探望师尊之时,他们的师尊本人正躺在摇椅里,晒着太阳翻看最新一期的风月话本,抽空张口接一颗身边人投喂的葡萄。 而他们的沈师弟,修真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婴境天才,正用执剑杀伐的手拈起一颗葡萄,垂眼认认真真地剥葡萄皮。 他剥一颗,师尊就吃一颗,沈师弟还用帕子给师尊擦了擦唇角,彼此间的举止光明正大,仿佛谁也不觉得师徒关系亲密成这样很不对劲。 见他们俩来了,许骄悠闲地指了一下果盘,那果盘是水晶打磨雕琢的,飞花勾纹闪着透亮的光,平稳搁在沈祁修的膝盖上:“过来尝尝?” 苏蕴:“……” 贺白羽:“……” 沈祁修旋即起身与两位师兄见礼,苏蕴跟贺白羽旋即弯腰和师尊见礼,许骄点头示意大家都快坐下,随后气氛就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沉寂中,沈祁修再次将果盘推到苏蕴面前,苏蕴辟谷早远超十载,万万没料到因场面太过尴尬,居然在师尊这里破了一次戒。 贺白羽悄声对苏蕴传音:“大师兄,怎么咱们一来,师尊和沈师弟都别别扭扭的?” 苏蕴冷漠回道:“别扭的不是师尊和沈师弟,是你和我,我们俩就像是多余的一样。请你有点自知之明。” 贺白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便看见沈祁修又把果盘递给了他,冲他友好地笑道:“二师兄,你也尝一个。这是云羲山上的灵果,要比凡俗口味馥郁清甜,师尊一向很喜欢。” 沈祁修主动跟他说话,还对他笑得那么诚恳,放在从前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美事。然而今非昔比,互相已彻底不在一个层次,贺白羽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境界的威压,本能地有些发憷。 他小心翼翼道:“阿祁,你是什么时候出关的?外面没有一点消息,不少人暗中议论你的修为,我和大师兄都以为你还在引仙台闭关。” 师尊与谢归远交手的阵仗人尽皆知,四下流言如沸,此事沈祁修并不觉得忌讳,坦荡道:“想必师兄对我和凌霄宫的摩擦亦有耳闻,周煊廷死因未明,师尊便命我暂且避一避嫌,静待实情水落石出。我一切遵从师尊的意思。” 贺白羽忙附和道:“我就知道是凌霄宫的人存心栽赃嫁祸你,把捕风捉影的猜疑全往你头上扣。周煊廷死得蹊跷古怪,连仙尊也盘查不到凶手,又能与你何干?阿祁,清者自清,你别理会那群混蛋。” 他义愤填膺到一半,忽地想到师尊在近旁坐着,赶紧刹住嘴边骂人的话,将嗓门下降了八度:“那……那你不参加宗门大比了?依着你现在的修为,定能在比试里排在靠前的名次,忘川秘境内机遇重重,弃权多可惜啊。” “掌门给了我跳过遴选的名额,让我直接参加末尾的决赛,不妨碍后续章程。” 沈祁修看了看正襟肃容的苏蕴,温声玩笑道:“只盼届时抽签应战的运气好一些,轻松蒙混过关,千万不要与大师兄对上。” 他姿态摆得礼貌谦逊,但跳过遴选的名额却是仅此一份的,太虚剑宗肯为他一改旧例,便足矣彰显罕见的重视。 双方的差距苏蕴心中了然,他拘谨地跟沈祁修客套了几句,惭愧道:“你天赋纵横,师兄望尘莫及。倘若你这次有幸摘了榜首,扶月峰一脉的弟子都会替你高兴。” 放养的徒弟也是徒弟,许骄听苏蕴说完来意,又看贺白羽在他眼皮底下坐如针毡,于是大大方方地送出了一堆法器剑诀,让他们拿着东西安稳走人。 “你们不必挂怀为师的事,各自回住所修炼去吧。平时如果有什么需求,或是碰上了什么难处,就尽管再向为师开口。” 两个徒弟受宠若惊地躬身道谢,临走之前,苏蕴端详着许骄的神色,颇为犹豫地问:“其实弟子还想请教师尊一下……您勒令我与二师弟每天结束比试就在房内思过,但师尊尚未知会,弟子要思过到何日为止?” 他不提,许骄已经把赌场里的这茬遗忘得一干二净了,故作宽和地摆摆手道:“你即是今日问的,那便到今日为止。” 苏蕴跟贺白羽得了他的示下,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而他们才刚刚走出扶月小筑,沈祁修的表情就马上阴沉了三分。 他生硬地叙述道:“弟子发现大师兄次次登门,师尊都会记得送他礼物。不过他是师尊收的第一个徒弟,师尊格外偏心他也是应该的。” 许骄一听就明白小兔崽子的独占欲犯了,他懒得纵容对方这种毛病,便抬眸睨了沈祁修一眼,不冷不热道:“为师究竟偏心谁你自己有数,不准阴阳怪气。” 说罢他又揉了揉对方的发顶,徐徐加以补充:“苏蕴是为师第一个徒弟,阿祁却是为师最后的一个徒弟,你说哪一个比较特殊?” 责备和诱哄双刃齐下,沈祁修果然被他捋顺了毛,大型犬似的温顺垂头给他抚摸,并且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师尊,您为何要罚师兄们思过?他们违反了门规么?” 许骄绕开他的询问,与他同时转移话题:“阿祁,离决赛还有一段时日,你对揽星台的榜首有没有把握?” 沈祁修本就有心韬光养晦,只打算进入前三甲而已,便无所谓地微笑道:“弟子没有绝对的把握,亦不想争。” 许骄:“……” 剧情又双叒叕崩了吗?! 沈祁修不争榜首,那他的灵石怎么办?他含辛茹苦、一笔一笔攒下的灵石,可全都押在沈祁修身上了! 许骄暗暗磨牙道:“争不争随你自己的意愿,但你若坐不到榜首的位置,就不用回来见为师了。” 沈祁修察觉对方神情不虞,疑惑地愣了一下:“师尊您……很介怀弟子的名次吗?” 许骄当然不会说因为他也参与了对赌,扬眉冷淡道:“为师不想看见你输给其他人。” 他盯着沈祁修,正正经经地注视着徒弟:“为师希望你的名字排在揽星榜的第一位,你能不能做到?” 沈祁修失笑片刻,乖巧地点了个头:“能的,师尊。” 他把两桩事逐渐串联起来,就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师尊……您这是去赌场押注了?您押了弟子多少灵石?” 被便宜徒弟瞬间拆穿,许骄一时哑口无言。 ……多少灵石? 只有可怜的几十块,倘若之前押的人选皆中,现在大抵有个几百块。他交代过林清昀,灵石满百就在终局加一次码,而近日他未曾和林清昀见面,自己也对具体的数目不太清楚。 许骄轻咳一声,略带薄怒地瞪了沈祁修一眼:“为师必不会参与你们小辈设立的赌局,休要胡说八道。” 见师尊不愿谈及,沈祁修亦不再多问,等将水晶果盘里的葡萄一颗一颗剥完,他便和往常一样走下云阶,假装去取些别的点心。 如今他仍然没有得到踏出扶月峰的允许,幸好苏蕴跟贺白羽都不敢在主峰的地界御剑,沈祁修一路紧赶慢赶,在临近山脚的地方叫住了苏蕴。 “请大师兄留步。” 苏蕴听见沈祁修的声音,停下了步伐转身道:“阿祁,你怎么追来了?师尊还有什么吩咐吗?” “师尊没有吩咐,是我有一事相询。” 沈祁修嘴角挂着愉悦的温柔,心情非常好地问:“我听说师尊去赌场押了我终局获胜,师兄可知道师尊赌了多少灵石?” “这样的事要问你二师兄。” 苏蕴入门已久,此番破天荒地挨了师尊一次罚,提到赌场两个字就觉得脑仁霍霍跳着疼,板着脸把贺白羽推了过来:“小羽和掌管赌契的弟子相熟,比我更了解里面的情况。” 他的话音倏地一顿,后知后觉地拧了拧眉,不可思议道:“师尊那天把我们当场逮了个正着,还让我们闭门思过,连林师兄都被他训得抬不起头,他、他、他竟然自己也下注了???!!” 沈祁修想象到那个情形,极力忍着笑望向贺白羽:“那此事二师兄知道么?若是知道,便请告诉我一声。” 眼下并无旁人,八卦小能手贺白羽清了清嗓子,首先神神秘秘地往周围看了一圈儿,才凑近沈祁修耳边,语气庄严地道:“我不知道。但是据可靠传闻说……师尊似乎押了他全部的家当。”:,m..,. 57. 宗门大比 朝露里的小世界 二十日后。 扶月小筑正殿。 萧眠放下小侍童奉上的第三盏茶水,皱眉无奈地看着许骄,语重心长道:“骄骄,阿祁渡完劫都大半个月了,与凌霄宫之约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我知道你不愿让自家弟子蒙受羞辱,我们也不愿勉强阿祁,但谢归远召见他只是想探问他几句话,证明一下他的清白。你出尔反尔,将掌门师兄至于何地?” 小师弟原先答应得好好的,事到临头却突然变卦,许骄拒绝的口信傍晚传到无定峰,萧眠就被元珩拎来给对方接着做开导工作。 刻意耽搁了那么多天,许骄心中已有成算,他和沈祁修商讨过应对此事的方法,现下便牢牢地压着底线,帮便宜徒弟交涉最后的条件。 “萧师兄,这件事终有不妥,我不是出尔反尔,正是深思熟虑。如今人人都清楚阿祁前程不可估量,搜魂术又直取修士识海的薄弱之处,若谢归远趁机在他神魂上动了什么手脚,那时凌霄宫该如何偿还弥补?” 许骄朝沈祁修递了个眼神,让他在自己近旁坐下,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叩了叩桌案,才慢慢地道,“譬如师兄你,难道就能忍受被另一个人操控心神,让对方闯入你的识海唯所欲为?我相信宗门不愿勉强阿祁,但我不信任谢归远的人品。” 小师弟的顾虑其实不无道理,萧眠对上许骄肆无忌惮的表情,愁得险些掉头发了,他饱含暗示地望了沈祁修一眼,满脸写着“阿祁,快帮我劝劝你师尊。” 沈祁修收到萧眠的讯号,微不可闻地叹了叹,委曲求全道:“师尊,弟子没关系的,凌霄仙尊想查问弟子,那弟子便由他查问。大不了……大不了弟子此生止步元婴境就是。” 谢归远的修为比他整整高两个大境界,一个小境界,假如在他神魂里使了阴损手段,几乎等同一刀斩断他的道途。 沈祁修话音一落,萧眠也跟着犹疑了。 堂堂凌霄仙尊,应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倒行逆施,只是神魂里的脉络看不透摸不着,谁又能拍着胸脯担保无虞呢? 为外人莫须有的指控,毁了宗门天资最卓绝的弟子,即便这个概率低到极点,万一真的发生了,他小师弟怕是要和谢归远论个不死不休。 萧眠扶额道:“那你说,你说想怎么办?两派闹得风风雨雨,倘若放在其他弟子身上,免遭酷刑严审就算相当侥幸了,你长久不让阿祁露面,总不见得连循例传召都一并拦着。” 许骄沉默不语,漫不经意地半阖着眼睫。 双方僵持到夜幽人静,看小师弟仿佛像是睡着了的样子,萧眠气得血压呼呼飙升,怒而拂袖道:“罢罢罢,我管不着你。待你筹谋出万全之策,自己与掌门师兄通禀去吧。” 这边萧眠甩头便走,沈祁修适时拽了拽师尊的衣摆,抚平雪色织缎上矜贵刺绣的飞花,儒雅斯文道:“师尊,事已至此,迟早避不过去,您不妨先听弟子一言。” 许骄亦不睁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施以搜魂术的时候,请师尊在场作陪,劳烦掌门和凌霄仙尊联手探问。弟子不答别的,只答有没有杀害周煊廷这一句话。” 沈祁修顿了一下,轻轻燃亮殿阁内的鎏银烛台,阑珊灯火笼罩着他英挺锋棱的五官,愈发显得少年心性赤子纯诚,“不令宗门难堪,不令师尊惦念,不令仙盟非议,不令自身困囿险地。这是弟子一厢情愿的想法,仍需师尊指点是否稳妥。” 似乎…… 没有比这更加稳妥的想法了。 两位大乘的念力束缚神识,得出的回复一定确凿无误;有元珩介入干预,足矣防范谢归远动机不良;单独澄清和周煊廷的惨死无关,不窥视沈祁修的个人隐私。 萧眠旋即减缓脚步,在门前支棱着耳朵左右徘徊,终于听到许骄打了个倦懒的呵欠,慢吞吞道:“阿祁的法子还算凑合,百般稳妥谈不上,但抑或是一条可行之路,容为师考虑考虑。” 他抬眸看向萧眠的身影,散散漫漫地坐直腰背,“——萧师兄,你觉得呢?” 许骄赏脸给了“还算凑合”的评价,萧眠唯恐对方下一瞬又不认账,他立刻称赞地望着沈祁修,全权包揽地拍板道:“我觉得阿祁的想法特别稳妥,找不出一丝一毫漏洞,骄骄,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萧眠想都不想,根本不卡壳地发表着一系列部署,“我现在告知掌门师兄,让各位长老准备准备,再嘱托清昀往翠微阁走一趟,请几个有名望的尊主同作见证。明日巳时,你带阿祁到无定峰去,早些问完便能早些了事,我和师兄一起在那里等你。” 洒金折扇残影铺展,灵隐仙君化为一道耀眼星芒,不听小师弟的回应就催促扇子破空远遁,马不停蹄地消失在了漆黑天幕里。 沈祁修看着萧眠担忧师尊反悔的神色,目送对方逃跑似的离开,虽未有过今晚这种玄妙的体验,却清晰地感受到心口嗵嗵怦然。 他是陷在深渊泥沼里的人,习惯了倚仗流血杀戮活命,凭借着侵吞掠夺生存,不屑寻求一处巢穴供自己栖身。 师尊也曾被他划归在猎物的范畴之中,但曾经的猎物此际竟陪伴着他,把他当做值得照顾的小兽,用羽翼牢靠地将他护紧了。 山风宁静,明月皎皎。 ——— 按捺着想抱一抱师尊的渴望,沈祁修快步折返殿内,见到师尊垂眼端详着腕间的朝露,正蹙眉思索着什么。 他的视线也一齐落在师尊的法器上。 这件法器冰凉剔透,名称取自“朝露如电”,外观镌饰成虺蛇的形态,是象征封喉剧毒的图腾。玲珑玉蛇终年攀附着师尊冷白的肌肤,仿佛是师尊肌体的一部分,它贴覆的那截手腕骨骼漂亮,仿佛凝砌着寒冽霜雪。 沈祁修肃容行了一礼,语调恭敬地道:“多谢师尊为弟子斡旋,弟子感激不尽。” 如果没有外力襄助,他亦有把握解除困境,然而不得不采取极端偏颇的举措,即将面临的不仅仅一句探问那么简单。 师尊帮他推进到了最有利的局势,让他可以花最少的代价洗脱嫌疑,沈祁修说过无数的谎话,但他这一声道谢是情真意切的。 许骄从来不觉得便宜徒弟无辜,他方才屈尊和沈祁修搭一场戏,便是他维持太虚剑宗和平、日常改写团灭剧情中的一环。 “阿祁,你只和为师道谢么?” 许骄温言提醒道,“信重你的人是掌门,替你连夜奔波的人是你箫师叔,宗门上下都对你寄予厚望,你该珍惜他们的这份情谊。” 沈祁修点了点头,驯服无害地笑道:“是,师尊,弟子明白。” 他估量着这会儿的时辰,便略微匆促地望向窗外:“已近夜深,师尊若是困乏,弟子就先行告退,不搅扰您休息了。” 出关大半个月,便宜徒弟住在他隔壁犹嫌不够,恨不得每分每秒赖在他的寝殿里,甚至紧随身畔赶都赶不走,如此主动的告退属实难得。 许骄刚刚料想得不错,明日无定峰探问,沈祁修尚有一堆后患处理不干净。 他静默须臾,将沈祁修唤近了些:“两位大乘的威压之下,一切秘密皆掩藏不住。阿祁,你是否有容易疏忽的地方,想让为师帮你周全?” 沈祁修的确有一个难题,储物戒他预备设下结界留在玄度殿内,锁魂鼎和厉鬼却必须待在他灵台里。此物是鬼蜮血海的钥匙,一旦露了破绽便是崩盘灭顶的麻烦。 师尊帮不了他,唯有他自己周全。 沈祁修笑道:“没有,师尊。” 少年脊背笔挺,眸光清正而温润,“弟子不曾杀害周煊廷,应承搜魂术也是短暂一霎,不会出岔子的,请师尊宽心。” 按原文内容,沈祁修在忘川秘境获得了一粒芥子空间,但现在远没到这个节点。许骄看了看沈祁修腰侧的炽霄剑,陈述道:“为师在你手里见过一柄神器,见过一枚幻灵级别的妖丹,见过一片九叶莲的花瓣。” 摆在明面上的不提,沈祁修渡劫那晚曾有入魔的兆头,他为徒弟顺导灵脉的途中亦有察觉,对方灵台里的邪煞气息横冲直撞,绝非是普通器物制造的震荡。 “阿祁,谁都有不愿告人的私事,你不说就不说,为师不会追究你。”许骄探手搭上沈祁修的手臂,似是不忍地低低道,“可你将这些东西放进灵台里,不疼么?” 在沈祁修去岁生辰的第二天,他拿出炽霄剑的时候,师尊便问过他疼不疼。而今时今日,师尊又一次问了他这句话。 沈祁修不觉得疼,他觉得熨帖。 他正想碰一下师尊的手,眼前的朝露蓦地光华大盛,沈祁修看见那条玉蛇嘶嘶舔着蛇信,沿着师尊的手腕游至他的指尖,在他掌心盘旋吐出了一颗铭文璀璨的宝珠。 ——是一方隔绝窥测的小世界。 ——是能够缔结本命契约,仿若神器一般认主,整个太虚剑宗,只有掌门和师尊才拥有的小世界。 他依然记得朝露怎样伤害过他,记得银鞭抽碎他血肉的锐利倒刺,但玉蛇却绕着他的手指亲昵地蹭了蹭,温度犹如亘古不融的玄冰。 沈祁修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的事,他竟无法分辩自己此刻的心情,半晌才控制住发僵的声线,一寸寸地朝师尊抬眼。 “……师尊,您这是,做什么?” 少年眼眸晶亮,瞳孔里映着他的倒影,许骄收归缠着徒弟打转的朝露,对沈祁修宠溺地笑了笑。 “你是为师的弟子,为师知晓你有秘密,体谅你不肯开口的苦衷,却不舍得看着你疼。” 他说:“不必彻夜难眠,回去便好好睡吧。阿祁,这方小世界,今后是你的了。”:,m..,. 58. 宗门大比 不容小觑的劲敌 翌日,拂晓。 虽说与萧眠约好巳时碰面,但这种场合不方便连累徒弟迟到,许骄前一晚要求系统设了个响铃闹钟,罕见地起了个大早。 自从沈祁修把九叶莲呈交给他,系统就不再絮叨有关男主人设的任何见解,只专心致志地帮宿主统计积分,期待数据尽快达到极限安全值,那它也能尽快和许骄解除绑定,一拍两散。 它服务过形形色色的宿主,这一位是最不遵照游戏规则、最不肯安份守己的,不过许骄找准方向之后进度条拉得突飞猛涨,系统鼓掌表示乐见其成。 【宿主,我们解除绑定的时候你会有一丢丢惆怅吗?】系统假惺惺地问道,【等我走了,我一定会经常思念你的。】 对此,许骄毫不留情地予以否认,并让它不要想得太多,哪凉快哪待着去。 在系统的错误指导和他的不懈努力下,他的好感值积分末尾添了三个零,堪堪突破了四位数,信任领域却无论如何尝试都打不开了。 他彰显了十足十的真诚,便宜徒弟明明疯狂心动,缱绻眷恋的眸光不似伪装,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相信他? 许骄琢磨不透这点。 天色尚未大亮,山林间弥漫着白茫茫的雾霭,许骄下塌绕过床前遮挡的鲛绡屏风,看见沈祁修端正笔直地站在他的寝殿里。 少年已然整备停当,腰封左侧佩挂着柔润的琅琊灵玉,肩阔腿长,眉目温雅,循规蹈矩的宗门校服也被他穿出了别样峻拔的气度。 得益于徒弟无微不至的侍奉,现在一宝提前享受了闲逸的退休生活,许骄身边的琐碎杂务一概由沈祁修本人代劳,桩桩件件都是他亲力亲为。 彼此视线一触,沈祁修便立刻朝许骄走近,一边取来桁架叠放齐崭的衣物,一边忧虑重重地关切道:“离巳时还有一个时辰,您昨日陪弟子耗神到夜半更深,清晨怎么不多多歇息一会儿?” 他说着替师尊披上外衫,斜横银簪松挽墨发,一丝不苟地系好师尊襟摆的繁复锦带,动作仿佛行云流水般熟练利落。 许骄欲言又止,待他结束忙碌才嗔怪道:“阿祁,而今终局的决赛在即,你应该抽空巩固境界或者研习剑法,不能只是围着为师浪费功夫,做这些无甚意义的小事。” 沈祁修毕竟不像自家师尊一样每天犯困,但凡许骄合眼睡下他就在勤勉修炼,可他却惯性地不想反驳对方,乖顺垂首道:“师尊责备的是,弟子知错,以后弟子不会如此懈怠了。” 便宜徒弟勇于认错,坚持不改,原文中描写上进心他分毫都没见着。若非沈祁修顶着闪耀的男主光环,许骄简直怀疑他押注的灵石将弃他远去,被彻底输得血本无归。 莲池内的游鱼浮掠腾跃,亭阁里依旧布置了满桌子的甘露佳肴,师徒两人一同用完早饭,便准点出发赴无定峰的约。 一路轻风悠悠,煦日渐暖。 抵达无定峰山下,沈祁修收剑落地,敛眉看着许骄道:“师尊,主殿想必已有其他门派的尊主等候,弟子随您御空登顶实在不成体统。还请您莫因弟子周折,先行前往与掌门会面。” 到场的人数众多,个个把眼睛盯在沈祁修身上,作为太虚剑宗的晚辈,他自然要对元珩仙君报以敬服的姿态。许骄亦明白徒弟郑重起见的考量,不加犹豫就答允了对方的建议。 迈下朝露之际,他遥遥望向座无虚席的恢弘大殿,谢归远高居中央区域,正迎上他望着的方位。 许骄微微抬眸,察觉谢归远背后立着一道陌生的颀长人影,青年容貌冷隽,眼尾勾挑,纯白长发束扣着乌黑的麒麟冠饰,穿了一件绣纹极浅的法衣道袍。 这是一个原文剧情没有记载过的角色,凌霄宫货真价实的嫡系首徒,传闻里千载难得一遇的道修种子,元珩和萧眠口中沈祁修的劲敌—— 李京默。 他在凌霄宫的地位超脱不凡,谢归远手边有为他专程特设的座椅,许骄注视了李京默几秒,刚刚想移开目光,一只从天而降的胳膊便忽地拦住了他,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接待访客的萧眠见到小师弟单独出现,心脏瞬间疾冲到了嗓子眼,他急吼吼地贴到许骄耳畔,压低音量问道:“骄骄,阿祁他人呢?你此刻再敢说他不来,掌门师兄必然要活活被你气死!” 萧眠一副“我就快不行了”的表情,许骄觉得他已经被自己气昏了头,赶紧第一时间给对方吃下颗定心丸,让萧眠冷静一下:“来来来,怎会不来。我家阿祁乖巧的很,他不愿和我一起违反门规戒律,正在辛辛苦苦地徒步上山。” 萧眠的神色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抚着胸口长吁短叹道:“那就好,那太好了。阿祁确实比你思虑得周到。” 太虚剑宗九峰十一阁的首座皆在殿内,对沈祁修的重视态度可见一斑。许骄上一回目睹师兄师姐们如此整齐划一的架势,还得追溯到他最初穿到这本的世界里时,自己闭关渡劫的那次。 各派莅临的尊主也不是来凑热闹的,基本上都存着斟酌揣摩之心,想观察一番事情的发展,评估下一任仙尊会不会换人,以便决断该往哪一方站队。 不久后,沈祁修步入主殿。 少年与自家师尊对望一眼,不偏不倚地走到许骄和元珩座位前方,俯下松柏般端挺的脊背,清朗道:“弟子拜见掌门,拜见师尊,拜见萧师叔。” 沈祁修的步伐有条不紊,沿着师尊就坐的排序一列一顿,直到拜过宗门所有的长老,他才对谢归远略一拱手,冷冷道:“凌霄仙尊晨安。” 他一拱手,众人顷刻鸦雀无声,萧眠正喝着的茶水几乎呛到了肺管里——他这斯文谦逊知进退的好师侄,胆子竟大到和谢归远执了个平礼! 然而修真界凭修为论尊卑,沈祁修虽是名义上的晚辈,但他并不是凌霄宫的弟子,只敬本宗本派的师长就够了。 他踏上元婴一境,仙盟便要为他刻录尊主玉牒,承认他平等的身份。故而他向太虚长老执正式礼节,却和谢归远平礼相对,居然令人拿捏不到他的悖逆之处。 萧眠噎了半晌,悄咪咪地与许骄嘀咕:“阿祁可真能耐,你瞧谢归远的脸都泛绿了。全怪你这做师尊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教坏了咱们最有出息的弟子。” 许骄也没料到对方当众拂了谢归远的颜面,不过他能猜到沈祁修的念头。他之前在沈祁修怀里吐血的时候,分明曾感觉到了某种克制着杀机的颤抖。 他跟萧眠啧啧道:“我养伤的那段时日阿祁昼夜不安,他厌恶谢归远才是对的,难道我的徒弟,还得讨凌霄宫的喜欢不成?” 这话许骄只讲了一小截,剩下一大截他无法跟萧眠交流。沈祁修迟早要臻至大乘境,第一个想解决掉的人非谢归远莫属。 元珩朝许骄投了个不赞同的眼神,意喻让他约束一下自己的弟子,许骄则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察觉谢归远愠怒不已,李京默便漠然地按住了师尊的肩膀,简短提醒道:“师尊,弟子说了,勿失仪,勿急躁。” 谢归远强行咽下火气,古井无波地望着元珩:“元珩仙君,开始探问吧。” 得到元珩的首肯与协助,他的嘴唇一翕一张,击叩神魂地吐字道:“沈祁修,周煊廷之死是否和你有关?” 随着他的探问,沈祁修脑子里阵阵嗡鸣,不受控地翻荡起混沌漩涡,灵台和生魂都仿若被剧烈地切割撕扯着。 在诸位见证者、包括在许骄耳中,这句问话历时瞬息,眨眼即逝。而听在沈祁修耳中,却是漫长到剖心剜骨、神念龟裂成齑粉的极致煎熬。 他环护识海的屏障层层崩塌,四散如一粒渺弱细微的烟尘,支撑着他的是口齿里浓郁的铁锈味,以及他用血腥淬炼出的意志力。 沈祁修对仇敌下手阴狠,对自己下手一样严苛,在每一个需要隐忍蛰伏的境遇,他不露声色地忍了常人不能忍的一切,不显丝毫端倪。 少年一贯的湛亮的眼瞳捕捉不到焦距,缓慢嘶哑地重复道:“周煊廷的死……” 刹那后,他说:“和我无关。” 元珩骤一放松,迅速将神念撤离沈祁修的识海,同时不忘一缕余波席卷而过,把谢归远唰地清扫出局。 他欣慰地看着沈祁修,温和道:“阿祁,去你师尊身边坐下。” 沈祁修依言向师尊走去,许骄身侧有一把空着的座椅,他知道那是留给他的。 元珩扫视一周,面有不虞地问:“凌霄仙尊,秦长老,两派大起一场干戈,你们对这个结果尚还觉得满意么?” 谢归远没有开口,李京默便盖章定论道:“煊廷的事是我们冤枉这位沈师弟了,我替凌霄宫向沈师弟和扶月仙君致歉。七日之内,仙盟便会将沈师弟的尊主玉牒送到贵派,届时我师尊亦会谴人奉上赔罪的厚礼,还要对沈师弟聊表恭贺。” 他率先与沈祁修倾身道歉,“沈师弟小小年纪,修为已达此等境界,将来必能镇守九州太平,此乃修真界之大幸。” 盘问被太虚剑宗强横地缩减到一句,秦越愤然一掌拍上座椅扶手,而李京默只冷淡的地睨了睨他,他便咬着牙关不说话了。 中立门派纷纷对沈祁修的天赋一番褒扬,随后各归各处,许骄最后才带着徒弟离开无定峰,那时殿外已无旁人的踪迹,但李京默仍伫立在峰顶的一棵菩提树下。 白发青年笑道:“烦请扶月仙君通融一则,让我跟您的爱徒闲话片刻。” 许骄不帮沈祁修做这个主,只打量了便李京默一眼,示意徒弟随自己的心情。 沈祁修和李京默并肩行至僻静处,听见对方好商好量地道:“沈师弟,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和我手谈一局?时间、地点,皆由你来挑。” “我没有下棋的兴趣,尤其没有和你下棋的兴趣。”沈祁修指腹摩挲着炽霄剑柄,冷声道,“有话不妨直言。” “方才搜魂术探问,在说出答案之前,你有不到一弹指的彷徨动摇。”李京默不卖关子,笑吟吟地说着问句,语调却是笃信无疑的,“除了那一弹指,你的神智始终是清明的,是吗?” 沈祁修反问道:“所以呢?” 李京默继续列举道:“两位大乘的威压覆盖识海,不管是何方神圣,都会觉得很不适应。轻则浑身僵硬、频冒冷汗,重则体力不济、昏厥眩晕。但沈师弟……你完全没有痛苦的症状,甚至脸色都一变不变,未免让我觉得好奇。” 沈祁修只是从容地看着他:“李师兄不愿采信我的答案,在探问时便该及时提出,无需矫揉造作地粉饰了宽宏场面,又在这里和我私下做口舌争辩。” 李京默摇头道:“沈师弟此言差矣,在诸多尊主眼皮底下,你能瞒天过海是你的本事,我诚心诚意地钦佩你。况且凌霄宫居仙门之首百年,岂会对你一个刚跨进元婴门槛的少年人不依不饶。” 沈祁修惜字如金地讥讽道:“多谢凌霄宫雅量。” 李京默似是感觉不到他在说反话,自顾自向他发出邀约:“这样吧,你的神魂灵识一损俱损,是要先缓上个两三天。我三天后到扶月峰递张拜帖,邀你品棋叙话。” 沈祁修生平头一回碰上这种人,似笑非笑地道:“如果我不接你的拜帖,你打算拿什么理由请我应邀?” 李京默遗憾地冲他一笑:“那我们便只有宗门大比的决赛见了。” 看到沈祁修已经转身欲走,他拨了拨几丝垂在颈侧的白发,极轻缓地问:“哦,对了。揽星台切磋生死不计,忘川秘境内亦有绝地奇险,我略懂卜卦推演之术,推算出愈是天才愈是有早夭之相。此事师弟怎么看呢?” 沈祁修听着对方恶意昭彰的措辞,眉宇越来越疏朗温柔:“是么。李师兄正是凌霄宫不世出的天才,倘若不巧有早夭之相,那么在恰逢绝地奇险之时,万望李师兄珍重谨慎。” 少年的瞳孔漆黑幽沉,李京默在他眼底,察觉了一抹形同挑衅的灼亮寒芒。 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沈祁修向对方执礼告辞。 待便宜徒弟回来,许骄顺口问道:“李京默跟你聊了什么话?” 沈祁修用玩笑似的口吻道:“师尊,他在威胁弟子,让弟子小心他一点。” 折返扶月小筑,沈祁修仍在亭阁里看着师尊读了一卷话本,许骄见便宜徒弟不经波折地洗刷了罪名,没给他惹另外棘手的乱子,便将晨光美景消磨殆尽,踏实地补了个午觉。 大概是昨日睡得太晚,今天又起了太早的缘故,这一觉睡到子时将近,许骄才陡然被一道闷雷巨大的轰隆声惊醒。 天幕狂风肆虐,雷鸣揳裹着劈砸的闪电,太虚仙山暴雨倾颓。 许骄望着密密匝匝的雨势,思绪有一个呼吸的放空,总觉得他忽略了莫名微妙的细节。然而被他忽略掉的东西应在哪个关键点上,他有些不太明白。 这样猛烈的暴雨,沈祁修竟没寻现成的借口纠缠他,妄图在他房内陪伴逗留,很不符合对方的行为逻辑。 他本想用神念看看沈祁修的情况,但为避免便宜徒弟会错了意,以为他刚送完一方小世界,此夜便有心窥探监视,干脆就披衣起身,冒雨去了徒弟的殿阁。 玄度殿里十分安静,没有掌灯,斗拱檐角的明珠寂寂熄灭,偌大一间宫室笼罩在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之中。 无人闭拢的窗牖吱呀晃了几晃,许骄推开殿门,雨滴顺着他进来的缝隙哗啦啦地跌坠扑砸,溅开一片诡异潮湿的水痕。 “阿祁?” 床榻上仿佛有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许骄边靠近边问道:“怎么回事,你身体不舒服?” 闪电映出的惨淡光亮下,沈祁修浓浓的睫毛纹丝不动,皱眉紧紧阖着双目,对师尊的关心毫无反应。 许骄撩开纬帐,弯腰去摸便宜徒弟的额头,却被沈祁修的体温烫得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倏而缩回了手。:,m..,. 59. 宗门大比 惊喜礼包的绳子 夜雨倾落。 在点燃灯火、挑亮明珠、关闭敞开的雕窗,将呼啸风声驱赶在门外之后,许骄才重新回到沈祁修的床前。 他这一刻的想法纷繁复杂,一时半会理不清头绪。 一直以来,他和沈祁修互相警惕,互不信任,猜忌防备,往返试探,彼此是对立的关系。偏偏却又很矛盾的,掺进了那么一丁点儿似有若无,零星细碎到不堪一击的动情。 因为没有见过沈祁修实打实受伤昏迷的样子,所以他就认为对方并不会真的痛苦,并不会真有脆弱的一面,偶尔的示弱只是算无遗策,擅长跟他装模作样而已。 殊不知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而且说到底,沈祁修今年加上虚龄,也就才二十岁。 如果眼前的情形放在一个月前,许骄一定立刻就召唤系统,问问他能不能放任男主自生自灭,沈祁修的死活又是否会牵连他的人身安全。而到了此时,他看着对方的脸,想起徒弟垂眼帮他系衣扣的神情,想起清晨从不间断的早饭、日日随叫随到的夜宵、还有那片九叶莲的花瓣。 他觉得,要是将沈祁修丢在这里弃之不顾,自己于心不忍。 沈祁修不正常的体温估计是上午的搜魂术导致的,无法贸然去请萧眠替他诊治,许骄盯着对方沉思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声,抬手试着给便宜徒弟输送灵力。 然而石沉大海,收效甚微。 他完全没有照料病人的经验,但现在仔细地回忆起来,在他负伤养病的期间,沈祁修一向把他服侍得非常好,几乎让他找不到挑剔的地方。 少年锁着英挺的剑眉,紧抿着弧度薄情的唇角,唇瓣上似乎有干涸皲裂的迹象。秉承着高烧就要多喝热水的原则,许骄转身去端了一只茶碗,想给沈祁修先润润嗓子,可惜小兔崽子压根不配合他,他连一口水都灌不下去。 来回折腾了半天,许骄恼怒地想,多亏这是在修真界,他是化神境的修为,否则沈祁修昏迷以后重成这样,他真不一定有挪动对方的力道。 他又摸了摸沈祁修的额头,发现便宜徒弟仍是像块儿燃烧着的火炭一样,于是不耐烦地向系统求助:“他一直发着高烧没事么?总不能让他把脑子给烧坏了。” 系统见宿主鲜少流露几分担忧,不仅没想着趁机把沈祁修弄死,竟然挂念起徒弟的安危来了,大感欣慰地道:【不会的,宿主,沈祁修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你就是放着他不管,他也能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话虽如此,但沈祁修看上去确实很不好受,许骄俯身触碰了一下他的储物戒,决定翻找哪里有对方平日疗伤用的东西。 不料他的手指甫一近前,刚才还人事不省的孽徒便本能地察觉到了威胁,几乎霎时就反手倒扣着他的腕骨关节,猛地将他推出了几丈开外。 猝不及防、狠狠撞上了殿阁柱子的许骄:“……” 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是不是应该把沈祁修就地埋了?! 眼看无计可施,他懒得跟不清醒的病人一般见识,许骄便采取了物理降温的办法,在掌心聚拢一层灵气凝结的寒冰,将手覆在了沈祁修滚烫的脸颊上。 这个法子明显奏效,沈祁修顺着凉意传导的方向低头蹭了蹭,仿佛大型犬科动物希冀被主人抚摸似的,依赖地贴靠在自家师尊的掌心里。 便宜徒弟俊美的脸在他手掌底下蹭来蹭去,乖巧到惹人怜惜的表情欺骗性太强,许骄方才满腹的怨气,都被他蹭散了个七七八八。 也就在此时此刻,他发觉自己入戏太深,已经不想有和沈祁修反目为敌、生死相向的那一天了。 倘若沈祁修能做到永远只讨好他一个人,为他奉上全部的忠诚和情意,那他不再控制对沈祁修的心动,倒也不是不行。 许骄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雨滴穿林打叶落游廊的子夜里,他封存的感性逐渐占据上风,短时间内胜过了理性半筹。 他在梦境中见过沈祁修幼年的片段,少年如今的五官和梦里的小包子依稀重合,许骄捏了捏沈祁修的脸,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句徒弟的乳名:“崽崽?” 扶月峰第一次照面,他就是用这个称呼骗过了对方,争取到第一回合的主导权,完美拉开师慈徒孝的序幕。然而沈祁修正蹭着他的动作忽然一停,身体绷直地僵住了。 迟疑良久,他含糊不清地问道:“……娘亲?” 在沈祁修想象里,恐怕只有他娘亲会在生病的时候守候在他床前,许骄顿时没了逗弄徒弟的心思,他的指尖竟摸到一抹温热濡湿的泪痕。 原来…… 没有人是不会掉眼泪的。 系统都跟着卡了几拍,震惊得不知道该发表什么感言才好,许骄则默默地凝望了沈祁修一瞬,替便宜徒弟拭了拭眼角。 他消化着名为心软情绪,刻意缓和道:“阿祁,你能听到为师的声音么?若是你能听到——” 一语未毕,沈祁修便朝他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泛着浑噩的猩红,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许骄暗道不妙,果然就看见对方一掌袭来,错乱的灵力劈面而至,他才堪堪纵身闪避到一旁,起伏的余威便喀嚓凿断了房顶的横梁。 这是典型神魂俱损引发的后遗症,沈祁修在神志混沌的幻觉里捏造了一个场景,他对自己的妄想深恶痛绝,没有理智地想出手将其摧毁。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过了这阵子他便会平息冲动,然而许骄望着沈祁修缓慢地坐起身,想到对方在织梦里恶劣的行径,断断不能任由徒弟把玄度殿拆了。 莫非他还得给沈祁修施道定身诀,或者去找条捆仙索,把对方先绑上一会儿,等他恢复镇静了再放开他? 这样一来有欺负病号的嫌疑,二来定身诀必然影响对方本就波荡的神魂,捆仙索那种东西又会缚伤筋骨,沈祁修本不是有心想要拆家的,他犯不着因此跟便宜徒弟动手。 正当许骄拿不准主意的时候,系统察觉到他的思路,兴高采烈地欢呼道:【宿主!快看你商城的惊喜大礼包!!里面有工具现在能拿出来用了!!!】 【你记得吗,你之前抽奖抽到了一根不会把人捆伤的绳子!!!】 许骄:“……” 他自然记得那根绳子,那天他看见奖品时整个人是抑郁的,根本想不到一根“不会把人捆伤的绳子”,为什么能稀奇古怪地出现在抽奖箱里。 许骄眯眼道:“你们商城给我提供的那些礼包和物件,就是在这种倒霉时候派上用场的?” 系统好不容易沉冤昭雪,高声嚷嚷道:【我就说嘛!我们商城童叟无欺,绝不随便糊弄宿主!!!】 许骄瞥了沈祁修一眼,见便宜徒弟正梦游似的观察着殿阁内的摆设,便抓紧时间问道:“这绳子结实么?” 系统怂恿道:【质量超级好的!你绑一次试试就知道了!】 它看着自家宿主绕到沈祁修背后,迅速制服对方并且开始绑人,这才慢慢地回过味儿来,疑惑道:【咦?你的手法怎么利索成这样,宿主你练过啊?】 许骄要笑不笑地给绳子挽上最后一个活扣,头也不抬地回道:“嗯,练过。” 系统:【!!!】 怪不得上次在沈祁修梦里,宿主看到那条玄冰镣铐都没有生气,合着他本人也有这样的爱好,和他家徒弟是一丘之貉!!! ——— 沈祁修全然不知道,他被师尊绑过一次这件事情。 他只知道他昏睡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待视线清晰的时候,便见到师尊陪在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许骄替沈祁修疏通完灵力,坐在对方床沿问道:“阿祁,你为什么受伤?” 沈祁修面有愧色道:“是弟子托大。” 他用了李京默谈到的解释,“两位大乘的念力临身其实……其实很煎熬。但弟子不想丢脸,不愿让其他人看出来。” 许骄明知没有那么简单,大约是便宜徒弟在探问里撒了谎,和那两道围困他的念力抗衡抵御,这才形成的伤势。 他并不拆穿,只是问道:“你的九叶莲呢?伤成这样都不拿出来用,你要留到什么时候?” 沈祁修望了他半晌,哑声道:“最后一片……给师尊了。” 许骄心底再次蓦地软了软。 沈祁修略略心虚地低下了头。 那怎么可能是最后一片,他不过是没能撑到把小世界打开,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师尊在不眠不休地照顾他。 而他又欺骗了师尊一次。 师徒两个人各怀鬼胎地对视着,沈祁修在沉默中嗅着师尊身上的冷香,鼓足勇气问道:“师尊,弟子能不能……”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许骄便安抚道:“你说吧。阿祁想做什么,为师会尽力帮你办到。” 下一刻,沈祁修便牢牢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肩上,接着讲剩下的半句话:“弟子能不能抱您一下。” 他的言辞和动作坦荡直白,许骄一时犹豫,竟不知自己要不要推开对方。 正蹙眉考虑着,沈祁修就突兀地跟他说:“师尊,弟子想杀了李京默。” 表明打算的时候,沈祁修脸上的神情有些忐忑,手指微微地蜷缩着。他觉得师尊会斥责他杀机太盛、斥责他挨了罚仍然不思悔改,或许会对他特别失望。 但这一刻,他确实想把实话说出来,不想他和师尊之间循环往复,全都是隔阂与欺骗。 许骄沉吟良久,没有骂自家徒弟意思,轻声地问道:“阿祁,你有非杀李京默不可的理由么?” 沈祁修道:“弟子不杀他,他也会对弟子下杀手。弟子不愿受制于人,不愿等到被逼无奈的时候再……” 他的话音顿住了。 他这样告诉师尊,是不是就相当于告诉师尊他做过很多次类似的事,有很多次“被逼无奈”,所以沾了满手的血。 沈祁修朝后退了退,抿唇保持着一种不想再谈下去的姿势。 随后,他便听见师尊幽幽道:“既然一定要杀,那你处理得干净一点。” 沈祁修错愕地抬起了头。 “你不用这么看着为师。” 许骄平静地道,“弱肉强食是恒久不变的规则,你既有能力,想反击或是想自保,为师不会怪你。只是有一条,你要杀人,就必须有非杀不可的理由,不准滥杀无辜。” 沈祁修只怔怔地望着他。 “若有那么一天,被为师知道你造了不该造的杀孽,那为师便会亲自动手,清理扶月峰的门户。” 许骄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当然,阿祁的修为进境提升很快,如果那时你的本事已经超过了为师,不服为师管教的话,也能——” “拔剑弑师”四个字尚未出口,对方就像是被他戳中了心事一般,极其用力地抱紧了他,几乎箍得他喘不过气。 沈祁修沉声说:“弟子不会的。” 他像是告诉师尊,又像是告诉自己,一句一句如同誓言和证词。 不会的。:,m..,. 60. 宗门大比 送礼以及送人头 下个月初,宗门大比的决赛将至。 近来闭关渡劫又守着禁足令,沈祁修已延误许久不曾到外界走动,他用最短的时间“养”好伤后,便开始了每天晨出晚归的日子。 师尊对他合理的杀念不置微词,他却愈发步步谨慎,沧溟鬼蜮的经历包括剖人金丹、掠夺造化的修行方法,他没有把握永无止境地隐瞒下去。 此等手段举世不容,被仙家正派视为典型的邪魔讳忌,沈祁修亦不屑徒增烦恼,因做过了的事懊悔回头。在明确证据披露之前,他需要未雨绸缪,积攒一些让师尊接纳他的筹码。 他眼里的筹码划分两种,一种是逼迫对方妥协的实力,他如今不愿强加在师尊身上,另一种则是潜移默化,累计沉淀的人情。 沈祁修辗转打听、精挑细选,带着一株药王谷摘获的仙植奇珍,到灵隐峰拜访了萧眠一趟。 他和萧眠当面致谢,恳切地道:“承蒙师叔替我奔波劳碌,我不知道该怎样略尽感激,这株仙植是我机缘巧合得来的,望您不嫌弃我的一番心意。” 萧眠把沈祁修看作子侄一般,并不贪图对方赠予他什么好处,然而那株仙植闪烁着抓人眼球的芬芳异彩,他根本就挪不动半寸目光。 药王谷的一草一叶皆是医修抵挡不住的诱惑,萧眠更有一丸煞费苦功熔炼的灵丹,唯独缺少这味难以寻觅的药引,拖了百十载无法圆满开炉。 沈祁修的谢礼贵重,他收下显然极为欠妥,但要是不收,偏偏却送进了他心坎里。 双方推搪片刻,萧眠爱不释手地捧着仙植,一脸欣赏地瞧着沈祁修,跟他亲热调侃道:“阿祁果真又争气又懂事,只可惜不是我的徒弟。若非你师尊不肯松口答应,我都恨不得把你留在灵隐峰算了。” 他滔滔不绝说着夸奖的话,由衷之色溢于言表,沈祁修谦恭地侍立一侧,微笑不语。 灵隐仙君与师尊交好,他便耐着性子笼络斟酌,一次不行尚有下一次,萧眠纵使成不了他的助力,约莫也不忍心在他无援之际冷漠旁观。 人一旦投入情感,产生不愿割舍的羁绊,很容易就会有失偏颇,不能站在公平的角度上评判对错。例如师尊贯常跋扈的不讲道理,太虚剑宗的首座们却不见丝毫苛责,甚至殚精竭虑地帮他扫除障碍,正是逃不过“徇私”二字的缘故。 从萧眠炼丹阁里出来,沈祁修御剑前往战台环绕的广场,找到巡察比试秩序的林清昀,熟稔地拥了拥对方的肩。 “林师兄,你这么忙吗?探问的时候看你没有露面,我还以为你不在宗门。” 他的举止格外友善,林清昀吓了一跳,纳闷仅仅渡了月余的劫而已,沈师弟仿佛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和沈祁修解释道:“探问之时各位长老一起去了无定峰,剩下一大摊子事落到我的头上,我倒是想露面关心你,无奈实在脱身不得。” 沈祁修腰边的琅琊玉折射银辉,林清昀才瞄了一眼,手里就倏而一沉,被对方诚挚地放了枚法器。 “林师兄,上次向你索要师尊的玉佩,过后想想是我思虑不周,多有逾矩唐突之处。”沈祁修道,“这枚法器请你收下,是我给你准备的回礼。” 林清昀愣怔须臾,见到掌心躺着一块趋吉避凶的元精石,他连连摆手道:“阿祁,你这礼回得也太重了,我不能——” “师兄与我还要客套么?” 沈祁修温雅地打断道:“倘若勉强看得上眼,师兄就别再推辞了,总归是我们之间的情谊。” 林清昀揣着他的法器,和萧眠一样觉得不好意思,主动询问道:“阿祁,你那天大半夜的约了我,究竟想跟我商议些什么?但凡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你尽管对我开口。” 沈祁修抿唇笑道:“我想问问师兄,我师尊的赌契是不是在你那里?” 林清昀震惊地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的?!” “赌场里龙蛇混杂,我也是听其他人提到的。不过看师兄的反应,必定是确有此事了。” 林清昀一把捂住他的嘴,比了个紧张兮兮的手势,“这件事小师叔不让我说出去,你千万千万不许声张,否则他怪罪下来,我又得挨一顿责骂。” 沈祁修马上降低嗓音,和对方讨论道:“师尊押了我多少灵石?” 林清昀左顾右盼,偷偷向他伸了五根手指。 沈祁修猜测道:“五千?” 师尊对金钱俗物无甚概念,五千便是不得了的巨额资产,贺白羽说师尊押了他全部的家当,看来不是捕风捉影的谣传。 林清昀迎着他期盼的眼神,尴尬地假笑道:“……五十。” 沈祁修:“……” 沾这赌局荒谬的光,他对师尊的一贫如洗有了崭新的认识。 林清昀觑着师弟变幻莫测的脸色,赶快补充道:“你别看小师叔押注不多,他的赌运是一等一的厉害,次次押哪个中哪个,灵石现在已经翻了十倍,昨天刚好凑整五百。” 他小声朝沈祁修抱怨,“比试爆了几场冷门,我简直输得惨不忍睹,幸亏小师叔眼光独到,我最近都是跟着他圈选的弟子下注的。” 沈祁修一本正经地咳了咳,将一只鼓鼓囊囊的锦袋从宽袖下塞过去,嘱付林清昀道:“林师兄,这锦袋里是五千灵石,劳烦你一并买在我师尊名下,切记不要让他知道是我出的。如果他问起你,你就随便编个借口,说是赔率上涨的原因。” 林清昀悄悄藏着锦袋,困惑道:“阿祁,五千灵石不是小数目,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沈祁修笑道:“我孤身在外的几年游历九州,经常接凡尘宗派的委托任务,赚取酬金攒了一点体己,如今愿意帮师尊存着。” 林清昀深以为然:“你说得对,小师叔懒得理财,万一哪天有了琐碎花销,不存钱到底极不方便。” 沈祁修又问道:“师尊他还押了旁人么?有没有押我大师兄苏蕴?” 林清昀不假思索道:“押是押了的,但他辛苦储备灵石,是为了赌你在决赛获胜。” 沈祁修满心熨帖地嗯了一声。 他和林清昀做贼似的结束地下交易,在广场中央分道扬镳。 送完该送的礼物,沈祁修踏上扶月小筑的云阶,愉悦的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钟,就看见了效仿他携礼登门的白发青年。 他拒绝了李京默的邀约,对方的拜帖却仍一张张地递到扶月峰,二宝遵循他的安排,连续驱逐了几个李京默派遣的人之后,这位凌霄宫的天才弟子便亲自来了。 李京默所言非虚,他的逻辑思维缜密敏捷,精通卜卦推演之术,然而有关沈祁修和许骄的命数,他始终参不破玄机。 在他掐算出的命盘中,天道福泽遮蔽了沈祁修的归途来路,扶月仙君亦是早有一道必死无疑的劫难,但横亘命脉的死劫绝地逢生,被截然不同的勃勃生机取代。 他不相信有人可以逆天改命,命盘越是扑朔迷离,他越是心痒难耐,滋长了浓厚的博弈兴致,想抽丝剥茧地揭晓谜团。 沈祁修消失的无影无踪,许骄正得闲暇,一觉睡醒听到小侍童的通禀,便在主殿召见了李京默。 白发青年弯腰执礼道:“在下冒昧到访,叨扰扶月仙君清修了。” 许骄一想到他威胁过沈祁修,便觉得李京默十分有趣,颔首让对方坐了,问道:“你三番五次地朝本座这里递帖子,是有何事拜会?” 李京默坐在离许骄距离最近的地方,把两方精美的木匣摆上桌案,率先开启了纂刻仙盟徽记的匣子:“此匣中是沈师弟的尊主玉牒,附上一卷元婴境研习的心法,请仙君过目。” 随后,他又开启雕镂凌霄宫麒麟家徽的匣子,“这面瑶光镜,是在下奉给仙君的赔罪之礼。” 他呈上的瑶光镜可谓大名鼎鼎,不仅有助修行,揽镜自照还能使容颜永驻,各门各派的女修无不对它趋之若鹜,故而在一场规模盛大的拍卖中,这面镜子拍出了耸人听闻的天价。 许骄抚着镜子的握柄转了转,察觉不是赝品,不免笑道:“赔个罪就如此大的手笔,凌霄宫真是让本座增了眼界。” 李京默恭维道:“仙君姿容昳丽,修真界中有谁不曾叹服您的无双风华?宝镜映美人,是为相得益彰。” 这种赞扬出自他一个小辈口中稍显轻浮,李京默也是详尽调查了扶月仙君的生平,明白此人注重颜色,千年内都乐意听容貌上的阿谀奉承,兼之又对瑶光镜心仪良久,这才特地投其所好。 但许骄并非他调查的原身,闻言便慢悠悠地冷了脸,刚考虑要不要抽对方一鞭子,宫室里竟忽地掀起汹涌澎湃的噬血寒芒。 自家孽徒眉眼阴戾,不知听见了几句对话,炽霄剑瞬息铿锵出鞘,几乎一剑钉穿李京默的咽喉! 剑锋斩断一缕如霜长发,穷凶极恶地劈裂地面。 李京默躲了沈祁修一击,不怒反笑地整理着麒麟发冠,摇头道:“沈师弟,我携至宝与扶月仙君赔罪,你一进门不朝师尊行礼问安,就喊打喊杀地招呼我,确实很不礼貌。” 沈祁修语调平稳,毫无波澜地道:“不入流的东西,也配拿到我师尊面前现眼。” 他看都不看许骄的神情,猛地将师尊把玩的瑶光镜拘至手中,宝器迸裂的哀鸣掺杂着骨骼关节攥紧的响动,直刺得人耳膜阵阵发麻。 李京默比沈祁修的境界只高不低,单凭修为根基仿佛还压他半筹,却被他拎着领口硬是砸出门槛,狼狈地摔滚到喂养灵鱼的莲池边上。 奇怪的是,在沸腾的杀机和这样的蔑视侮辱之下,李京默遁走的速度居然不急不缓,唯恐彼此的纷争宣布了结,等待着沈祁修缀上他的动作。 沈祁修满脑子都是他对师尊的不敬之词,全然不在乎李京默想耍什么小聪明,提剑与他一前一后,顷刻远离了扶月峰顶的范围。 系统匆忙催促道:【宿主,你徒弟和人打起来了,你不跟过去看看吗?】 “我跟过去,是煽风添柴鼓励他们打得激烈一点,还是端着师尊的架子劝和,命令沈祁修弃剑罢手?” 许骄站在窗前眺望了一会,似笑非笑道,“况且我约束不住沈祁修,现在他不会听我的话。” 系统嘟囔道:【沈祁修天天哄着你顺着你,他怎么会不听你的话?】 驯服的表象撬开缝隙,浮现危险的晦暗轮廓。许骄道:“他觉得我让李京默坐在附近,接了李京默不入流的东西,所以方才攫夺瑶光镜的火气不小,明目张胆地警告了我一下。” 系统微微一窒,注意力集中在宿主瓷器般细腻的掌腹,果然察觉那里的肌肤受损,有刮擦导致的红肿痕迹。 便宜徒弟杀不杀李京默是其次,遇事不肯问清楚就粗暴地迁怒于他,这实属性质严肃、必须及时纠正的坏毛病。 许骄扬眉啧了一声,踱步取过锐利的镜面残骸,摁在手心浅浅淡淡的印痕上,划破一条殷红惹眼的伤口。 血滴沿着指尖滑落下坠,眨眼洇透了他衣袂漂亮的飞花绣纹。:,m..,. 61. 宗门大比 冠冕堂皇的途径 李京默遁去的目的地,是元珩仙君所在的无定峰。 沈祁修来过无定峰多次,每每都是徒步上山,偶尔和师尊乘坐朝露同往,从未有过御剑或是用遁术的方式。他随李京默前行的方位追到一半,其实就明白了对方引他犯禁的意图。 任何一个太虚剑宗的弟子都知道,以这种临空涉足的姿态登顶,是藐视元珩仙君的权威、对掌门极大的不尊重,更遑论在此地刀兵相见,与凌霄宫的嫡系首徒血刃交手。 但沈祁修此刻完全不想思考利弊,亦不想顾忌门规的条条框框,李京默纵是给他使了绊子,他也不会有丝毫迟疑退缩。 他“被激怒”的表现正中李京默下怀,白发青年笑吟吟地停留在无定峰上空,伸手摘下道袍配饰的一根竹笛,挡住了炽霄剑延绵不绝的森鹜寒光。 音律之声悠长荡漾,飞快地舒缓流淌,迎上那柄镇守沧溟鬼蜮的强悍凶兵,击撞出一层层捕捉不到的水波掠影。 沈祁修剑锋一滞,才察觉李京默手里的竹笛看似其貌不扬,实际却也是品级超凡、暗蕴道法自然的神器。 对方操控笛子上的十二孔洞,勾挑着狭长眼尾,一边慢慢试探着他的底细,一边寻衅地注视着他:“沈师弟,正式向你介绍一下,我有一琴一笛,琴为攻伐,笛为防御。在琴声未响之前,你尚且来得及跟我服输。” 沈祁修与人交战时不答废话,浑身杀意连连攀升,炽霄剑感受到主人的情绪,铮地甩脱音律干扰,劈开李京默的水波屏障,直刺向他额心温养的神魂。 无定峰时刻运转着天成阵法,双方制造的动静免不了触发禁制,刚走到山顶的林清昀瞠目结舌,在净室里阅览古籍的元珩也刹那间门出现在门外。 太虚剑宗几千年的传承,自开山立派至今,第一次有人踩着正殿之上的祥云滋事械斗,扰乱了这座山峰恒久不变的安宁。 遥遥望见沈祁修杀气腾腾,李京默只是忍辱负重地躲避着他,林清昀惊诧得眉毛都绞了个疙瘩,仓促呼唤道:“阿祁!你在干什么?!还不快点下来!” 元珩绷着脸并指一招,大乘修士的威压兜头倾轧,将虚空中的弟子们齐齐震落,一同固定在自己眼前。 谁都想不到的是,沈祁修落地站稳,不向元珩仙君认错道歉、讲述双方打斗的理由,反而眼神暴戾地逼迫几步,一把扼住了李京默的喉咙! 他陌生狠厉的模样近乎入魔,林清昀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等林清昀扑过去掰开师弟的手,元珩便拂袖把他席卷到身旁,又看了看抵唇呛咳的李京默,在沈祁修灵台拍了一记清心咒。 他额角青筋钝跳地呵斥道:“你们两个如此放肆,成何体统!” 林清昀不愿让师尊为难沈祁修,抢先担忧地道:“阿祁,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会跟李京默起了冲突?他有没有伤到你?” 险些被掐断喉咙的人是他,对方却问沈祁修有没有受伤,李京默彻底领教了太虚剑宗霸道的护短,然而他的思路冷静清晰,知晓即将排布的棋局,并未因此失了仪态。 呛咳三五声,李京默就重新端肃衣冠,把苍翠碧绿的竹笛悬挂上腰畔麟带,不欲计较地笑了笑。 他朝元珩施了一礼,有条不紊道:“元珩仙君,事情是这样的,煊廷的死是凌霄宫错怪了沈师弟,在下傍晚便去扶月峰拜访,代家师登门赔罪。不料沈师弟却毁了我奉上的宝物,还莫名其妙地仗剑追杀我,竟追到您门前仍然不依不饶,我现在也想听听他的解释。” 白发青年顿了顿,看了沈祁修一眼,观察着对方摁紧剑柄的手背,神态异常迷惑,“请问我何处得罪了沈师弟,让沈师弟这么恼怒?”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沈祁修,只见他褪尽往日的低调谦恭,眉宇锋芒凌凛睥睨,吐字如冰地道:“此人对我师尊出言不逊,当斩当杀。” 元珩眸光微沉,联想到谢归远击伤自家小师弟的一幕,满腹的亏欠内疚郁结于心,觉得对方的弟子胆敢登门猖狂,那沈祁修的暴怒算是情有可原。 不过元珩尚存疑虑,按照小师弟的脾气,李京默如果冒犯了他,早该在他银鞭下丢了半条命,又何必轮得到沈祁修替师尊插手? 李京默似是仔细回忆着自己说了的话,随后啼笑皆非道:“沈师弟,恕我听不懂你的指责,我送了仙君他喜爱的瑶光镜,顺理成章地赞叹他风华无双,这有哪里不对吗?扶月仙君皎容玉貌,乃是整个修真界公认的事实,居然能被你归为不敬之举?” 他转向元珩道:“沈师弟怕是误会了什么,一顶出言不逊的帽子扣下来,在下忐忑不安,不胜惶恐。” 吹捧容貌的话语很难界定不敬与否,而且在元珩的印象里,许骄不介意诸如此类的夸赞,并曾经提到过想收藏瑶光镜。李京默虽确有冒犯之嫌,他也不好点破外门弟子措辞上的轻佻,不虞地板着面孔道:“为了言谈不合的小节,你们就闹到无定峰大兴干戈?简直荒唐!” 林清昀侧目朝沈祁修看去,察觉他的神色仿佛更加阴冷了,忙不迭地挨在他耳边道:“阿祁,这里不是你随便任性的地方,你不能对着掌门鲁莽无礼。听师兄的劝,先把剑放下再说。” 沈祁修盯了李京默片刻,在不得已的情势中咬牙忍耐杀念,旋即将炽霄剑铛啷入鞘,朝元珩道:“李京默在探问那天拦住弟子,告诉弟子揽星台的切磋生死不论,弟子今日便回禀掌门一声,应了他此战之约。” 他和李京默的仇怨竟然到了搏命的程度,林清昀的表情已经无法用惊悚形容了,元珩却比林清昀想得敏锐长远,眼底忽地泛起洞悉深层含义的警觉。 李京默既撂下生死不论的威胁,证明凌霄宫沆瀣一气,蛇鼠一心,有迅速除掉沈祁修的打算。而沈祁修一贯温润谨慎,此番借了区区几句争执,便穷追不舍地急于诛灭对方,焉知不是小师弟私下允准支持了他? 怪不得他们急躁,谢归远的诡道歹毒老辣,沈祁修和那只老狐狸纠缠讨不到好,不占先机就只剩下陷进被动。 元珩凝望了沈祁修半晌,端详着这个天资纵横、寄托了宗门未来的年轻弟子,不敢掉以轻心地问道:“兹事体大,你要沉住气权衡清楚。还有,你师尊也让你做这般逞勇涉险的决断么?” 师尊只让他处理干净,这是他最名正言顺的选择。沈祁修仍对许骄和李京默的“亲密沟通”窝着一股邪火,至少在此刻,他压根不愿思忖师尊的想法。 他平静道:“弟子心意已定,请掌门不必阻止。倘若师尊不肯答应,弟子与他自有交代。” 李京默诱导他到无定峰,便是想找个冠冕堂皇对付他的途径,见沈祁修中了他的谋略,旋即抚掌接口道:“沈师弟盛情难拒,那决赛相遇我就不顾道友之谊了。假如届时真有什么闪失,相信元珩仙君胸襟宽广,也能理解我为求保命的苦衷,不会记恨凌霄宫的。” 元珩不置可否地看着他,淡淡道:“你们在揽星台以命厮杀,要提前签订一份血契,两方立誓永不反悔。然而数百年没有可供参循的例子了,我需与凌霄仙尊碰面聊聊。” 他这会儿操碎了心,不想听李京默装腔作势,挥手逐客道,“你退下吧。” 李京默被元珩赶走之后,沈祁修才俯身道:“弟子违背门规,请掌门责罚。” “事出有因,你大概钻了凌霄宫的圈套,我不责罚外人,亦不会责罚你。” 元珩边叹息边大感头疼,“阿祁,回去与你师尊商议个结果,他若同意你和李京默签下血契,明日午后你便与他一起过来见我。” 沈祁修颔首道:“是。” 元珩又问了他一部分细节问题,沈祁修答完就步行离开了无定峰,天际夕阳的余晖金黄绚烂,洒在他挺阔的肩膀上,粼粼光晕和煦暖融,令他看上去似乎恢复了正常状态下的温柔。 李京默好整以暇地在山脚下等着他,甫一瞟到沈祁修,他立刻迫不及待地笑着上前,和对手共享他全新的重大发现。 “我听闻沈师弟有极其良善的性格,是斯文儒雅的君子。而牵扯到评价扶月仙君容貌的戏言,你的反应未免也太夸张了些,不惜撕掉常年戴着的面具,把身家性命都赌给了我。这不像一般徒弟对师长的维护,倒像是某种其他的感情。” 白发青年偏了偏头,轻缓地叙述道,“我特别好奇,沈师弟看待扶月仙君,究竟是敬重多一点……还是仰慕多一点呢?” 沈祁修眼眸无波地望着他,脸上不见他预测中的慌乱与讶异,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狩猎者,在嘲讽班门弄斧的跳梁小丑。 玄墨袖袍下乍现一缕乌光,沈祁修与凑近自己的白发青年低语道:“垂钓的人抛了诱饵,幻想大鱼咬勾时会得意忘形,我知道。但是李京默……你当真觉得万事皆在掌握,觉得你自己很聪明么?” 他说罢便直起脊背,和自以为布局的人道别,“揽星台见。”:,m..,. 62. 宗门大比 坚不可摧的结界 李京默的表情有一瞬僵滞,再逐渐冻结成阴晦的难堪。他目送着沈祁修端挺的背影,在这个年纪尚轻、理应涉世未深的少年身上,体会到了一种揣摩不透,让他打从心底觉得不舒服的失控感。 李京默甚至怀疑对方算到了他要走的每一步,刻意给他营造了稳操胜券的假象,但当他拿捏着手中进攻的棋子,想破坏敌人心态的时候,沈祁修似乎也在不动声色,暗地里破坏着他的心态。 直到黑夜降临,夕阳最后的一抹微光隐入地平线,白发青年仍苦苦地沉思着不曾移动,伫立在冷风吹拂的山脚之下。 沈祁修是不介意李京默思索些什么的,他没有给自己虚构假想敌的习惯,换句话说,他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极端自负,从不认为自己会输,只钻研用哪种手段能赢。 他此生为数不多的失控感,尽皆报应在师尊的身上。 进了扶月小筑,沈祁修依旧有满心无处安放的躁郁,他不断回想师尊和李京默同处一室的画面,琢磨那句“宝镜映美人”的点评。 师尊确实非常好看,此事不需要旁人提及,更不需要那面法器所谓容颜永驻的加持,他听着李京默对师尊的溢美之词,就像是自己珍藏在密室里的至宝被贼惦记上了一样,激发了他巨大的逆反心理。 沈祁修深刻感受到,不管他怎样告诫自己不能伤害师尊,他都始终如一地渴望给师尊锁上镣铐,让对方不能和任何人靠近、没有机会和任何人攀谈、眼里除了他再装不下别的一切。 而且不这么做的话,师尊就不是“彻底”属于他的,师尊的关注点、精力以及情感,都会分散在其余和他无关的地方。 看见扶月小筑灯火的那一刻,沈祁修又想,他或许被师尊连哄带骗地踏上了一条歧路,绕了个巨大的弯子试图抵达师尊身边,但现在他望向道路模糊不堪的终点,那里存放的仿佛不是他期盼着的东西。 往常如果回来的早,他应该去小厨房炖一盏甜汤,陪师尊用个晚饭、看师尊在烛光下垂着纤长的睫毛读风月话本,恪守分寸在恰当的时辰退出师尊的房间,度过一个平平凡凡的夜晚。 然而今天他不愿做小伏低地讨好师尊,没有先去见一见自己的心上人,径自关紧了玄度殿的门,毫不避讳地设下结界,又一次开启了尘封的锁魂鼎。 厉鬼终于在鼎内见到活人,当场跳起来痛哭流涕:“沈祁修!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还记得我这只鬼吗?你知道你多久没进来看我、多久没放我出去了吗?!” 它声泪俱下地控诉道,“你再不来,我一定会被你闷死在鼎里的,我们俩好歹也相依为命过,拜托你抽空管管我行不行?!”要不是没胆量,它都恨不得冲上去摇晃沈祁修的脑袋,以表达它愤慨的心情。 沈祁修却不接厉鬼的话,他沉默地走到床边,轻轻抬手拂开鲛丝纱帐,抚摸着剔透寒凉的玄冰镣铐。 厉鬼对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看了半天才发现他的修为迈入元婴境了,围着他喋喋不休说了一大长串亢奋鼓舞的话,又稍显迟钝地发现沈祁修正在十分不高兴。 “你怎么了?”它生怕相聚过于短暂,沈祁修很快就会离开鼎内,连对方什么时候放它出去透口气也不再问了。 它不问,但沈祁修摩挲着镣铐沉吟须臾,主动开口道:“过十几日,等宗门大比结束,我们到了忘川秘境,你就不必每天关在鼎里了。” 厉鬼刚想欢呼庆祝,便听见沈祁修说:“忘川秘境的封印不常打开,解封有时间上的限制。一去三年,我想把师尊带走。” 三年里可以发生的事太多太多,而他只要一想起三年看不到师尊,心里就像熊熊点燃着一把火,焚烧折磨得他理智全无。 在今晚之前,这样的不满并没有那么强烈,修士的一生无尽漫长,三年只是弹指一息,他甘愿用暂时的分别,换取足以和师尊比肩的能力。 但如今,他觉得自己根本等不了。 这小子先前就改变主意,不准备把他师尊锁起来了,今天又抽了什么风,突然有后悔的苗头了? 厉鬼打量着沈祁修,发挥八卦精神问道:“你和你师尊……吵架了?” 沈祁修呼吸一顿,否定道:“没有。” 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他单方面的冷战,他不眼巴巴地去寻师尊,师尊更不会屈就来敲他的门。 他和李京默打斗一场,师尊都没跟上他看看状况,可能还在因为他毁了那面破镜子生气,对他一丁点也不关心。 就连李京默都知道师尊喜欢那件东西,怎么偏偏他不知道?若他早知道的话,一定会将瑶光镜纳入囊中,亲手给师尊奉上。 枯坐了一个时辰,沈祁修都不清楚自己在为了什么焦虑,他没品尝过患得患失的滋味,却在由衷地为此煎熬。 厉鬼旁敲侧击从他口中套话,弄明白对方恼火的来源,腹诽道它猜得不错,这小子果然精神有毛病,已经病入膏肓,不用再继续抢救了。 它努力地开解沈祁修:“从另外的角度考虑一下,比如你,也有其他要做的事对不对?哪能一天到晚都绕着一个人打转呢。以前咱们在九州四海浪的时候,你不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你师尊当然也有他独自的生活。” 沈祁修眼眸幽暗,抿唇不语。 不一样的,师尊拥有的和他拥有的,从头到尾都是不同的。 萧眠是师尊的挚友,掌门是师尊的亲人,林清昀是师尊爱护的晚辈,这些关系他不是不懂。而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屑沾染累赘的牵挂障碍,他在与人交际的时时刻刻,计算的是对方心防的弱点,是那些人可以让他加以利用的价值。倘若说起付出,唯一让他付出过的人就是师尊,但他的付出并非不求回报。 他在师尊这里…… 看不见他应得的收获。 沈祁修调整着思路和厉鬼商谈,规划了忘川秘境里的首要行程,情绪稍稍有几分好转,便在厉鬼疯狂的挽留下合拢鼎盖,立于长拱窗前凝望着满天繁星。 今晚月色很亮,他想将皎洁的月轮摘至掌中,然而相隔的距离太遥远了,他触碰不到。 师尊仍是没有来找他,也不过问他为何要布下禁制,像是将他遗忘了似的。 站在这个方位,沈祁修依稀见到主殿内明珠未熄,但夜已深了,师尊怎会还在主殿里?对方到了困倦的点儿,该早早休息了才对。 他本不想挪步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元珩仙君毕竟吩咐他和师尊说起签订血契的事,他得听师尊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沈祁修抱着“我只是随口问师尊一句,简单走个过场,完全不会采取他的意见”,类似这般的念头,来到主殿前的阶梯上。 他和李京默动手的时候,剑气劈坏了雕刻飞花的殿门,那扇门孤零零地倒塌在地上,竟没有人收拾狼藉的残局。 这不是一件复杂困难的事,一个普通的逆转术就能恢复如初,师尊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故而扶月峰的摆设极少设下阵法,皆是以精致漂亮为主,平时值守的小侍童们都能轻松地将它修好。 沈祁修默了默,心底突然蒸腾着一个奇怪的想法,这门是他提剑劈裂的,师尊莫非……在等着他亲手去修补吗? 他徘徊片刻没有进殿,一贯替他跑腿的一宝不在,廊下的小侍童亦是相熟的脸孔。沈祁修招了招手,将对方叫到面前:“主殿里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清扫归置一下?” 小侍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支支吾吾道:“仙君说……说、不必管它,就让它这样摆着挺好的。” “……挺好的?” 沈祁修察觉此话挺不对劲,追问道,“师尊因何缘故下这样的命令?” 那个小侍童犹豫了半天,小小声地提醒道:“沈师兄,仙君生气了,似乎生了很大很大的气。他今天没有吃晚饭。” 没吃晚饭原本不是件严重的事,但在扶月峰的小侍童们眼中,仙君饭都不肯吃,连夜宵也不让做了,可见真的是生了大气。 沈祁修和小侍童保持着同样的认知,闻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此刻才走到空荡无人的主殿里,见到师尊心爱的那方桌案上有一道剑痕裂纹,瑶光镜的残骸零落遍地,虽已经是惨烈可怜的碎片,但还在闪烁着宝器特有的清美光泽。 穿着青衫的小侍童跟在他身后,盼着这位和仙君最亲密的沈师兄拿个主意,扶月峰到访的客人不多,不过总要迎来送往,连门都破破烂烂的着实不太像话。倘若仙君一直不愿吩咐,他们也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样棘手又离谱的场景。 沈祁修尚未察觉到师尊生气的确切原因,便将种种反常都推在了瑶光镜的事情上,那终究是师尊心仪了多年的物件,刚刚拿到手没暖热就被自家徒弟毁掉,以师尊不容违逆的性情,自然是心有不悦的。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也没有因此道歉的打算,沈祁修只想象征性地妥协一下,稍微给师尊一点面子,便对小侍童道:“你去通知负责膳食的弟子,让他们替师尊做份夜宵,要口味清淡的素菜,待会儿我给师尊送去。” 小侍童连忙答应着一溜烟跑走了,沈祁修毫不情愿地磨磨蹭蹭,弯腰开始修门。 他的手指触及在门框的飞花上,灵气波涌递进,将损坏的地方添补平整,一一复原归位。 忙完这些,他张望了一下随处明晃晃的镜子碎片。 瑶光镜是产生过灵智的法器,他没有修好的能耐,即使可以修好,他也绝对不会浪费这个闲功夫。 沈祁修一块块地收捡残骸,预备把它们打包丢下山崖,扔到眼不见心不烦的无底深渊之中。 他忍着一肚子“岂有此理,我凭什么要乖乖做这种事”的火气,却在捡碎片的过程里掌心贴上砖石,摸到了一抹半干未干的血迹。 主殿的砖缝里怎么会有血迹? 他确信自己那一剑没能斩落在李京默身上,他们交战的时候也是没见到血的,沈祁修的第六感驱使他打了个激灵,他觉得这仿佛是师尊流下的血。 师尊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有很大区别,曾经被他珍惜地吻在唇齿之间,是甜丝丝勾人的味道,可惜他好多日子没尝过了。 沈祁修愣了半晌,猛地想到自己劈手夺过镜子的动作,瞬间就滚了一下喉结,口中发干,悄悄心虚起来。 或许师尊不是在生这面瑶光镜的气,而是在生他的气。 他发泄的力道是略略大了一点,但不至于会伤到师尊的……吧? 天地作证,暴怒之下,他对师尊不像往日那么恭敬,但没有分毫想弄疼师尊的意思,更别提让师尊受伤流血了。 沈祁修翻来覆去地查看瑶光镜的边缘,他连打磨玄冰镣铐的时候都精细不已,即便要将师尊锁在身边也万般费心,唯恐一不留神就照顾不好对方。然而镜子的手柄上镶嵌着宝石珠玉,他把浸润鲜血的残片举在眼前,见到了石头尖尖的、大约会划破皮肤的棱角。 他竟忽略了瑶光镜的品极,忘了那件看上去像装饰物一样的法器会对道体造成损伤,此时再反省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是不是悔之晚矣? 几乎在坐立不安的等待下,小侍童总算送回了一份夜宵,给了他去探望师尊的借口。沈祁修端着托盘一阵阵心慌,尽量地压抑着盘旋在头顶的不祥预感,他顾不得先想好解释开脱的话,便迅速赶往师尊的寝殿。 紧接着,他在透明的屏障前方顿住步伐,看到了坚不可摧、将他牢牢阻挡在外的结界。 沈祁修:“……”:,,. 63. 宗门大比 温柔缱绻的烛光 山间寂寥,冷风飒飒。 现实永远比设想还更为糟糕,沈祁修站在离师尊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望着那道横亘在彼此间的结界,思绪有短促地几息空白。 他想过师尊可能会责怪他,想过师尊会觉得他忤逆犯上,也想过自己朝师尊发火发得冒失,唯独没想过,他竟然连对方的门都进不去了。 沈祁修深深地呼口了气,将手里的托盘找个安稳的位置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在结界上敲了敲,压低声音问道:“师尊,您睡下了吗?” 等候片刻,房内毫无回答。 他又小声问道:“师尊,弟子有话要和您说,能不能见您一面?” 仍然没有任何响动传来,师尊一个字都不理会他。 肯定不是睡着了,沈祁修想,对方晚饭都没有吃,大抵是被他误伤的气还没消,所以不想看到他这个罪魁祸首。 他顿了顿,给师尊铺了层原谅他的台阶:“您若已经睡了,弟子便在门外等着您的传召,您休息好了再叫弟子。但弟子为您带了夜宵,这会儿风大,搁置久了就要凉了。” 说完这些,他不再打扰师尊斟酌他的诚意,耐着性子等在门口。 许骄自然没有睡着,系统忧心忡忡地不断观望,在便宜徒弟出现的第一秒,就着急忙慌地给他报了信。 【来了来了,沈祁修终于来了!宿主,你可以酝酿一下,进入表演环节了。】 它凑热闹凑得起劲儿,它的宿主却没它那么兴奋。许骄将烛火拨暗几分,淡淡地道:“他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晚,我还以为他今天根本不想到我这里。” 他留了相当明显的线索,只差把“速来”两个大字挂在主殿的牌匾上了,沈祁修没有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便说明小兔崽子存着跟他赌气的意思,完全认识不到自己错在何处。 倒不是他小题大作,许骄心里很清楚,他和沈祁修的温情是维系在表面上的,对方是与他有了微妙的感情不假,但这种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一旦沈祁修对他的行为有所不满,跟他翻脸是分分钟的事。 这次是一个轻巧的警告,发展到之后谁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他纵容了一次就有下一次,况且沈祁修的境界超越他指日可待,他不抓紧时机给徒弟灌输有话好好说的逻辑,必然会给自己添数不尽的堵。 为了长长久久的不闹心,在目前的可控范围之内,许骄不得不早做筹备。 系统感慨道:【幸好沈祁修赶得上,他如果和你赌气明天再来的话,你这伤口都要好了,白白疼了那么一下。】 许骄也是这个尴尬的念头,无语地望着手上的伤。 是的,正如系统所说,他不会拿法器较真地伤害自己,割破手时记得封住了瑶光镜里的灵力。然而他没有预估到的是,化神期的道体百邪不侵,寻常伤口在他皮肤上愈合得太快,沈祁修再拖沓耽搁一会儿,他除非乐意多划自己几下,否则今晚这出戏就要唱不下去了。 系统兴致勃勃地问道:“宿主,你什么时候把结界打开啊?” 许骄不紧不慢地抽落发间的银簪,让发丝披散在肩上,又检查了一遍充做补光灯的夜明珠,才在窗前的美人靠里坐好。 他垂眼道:“不打开。” 这人等了两个时辰,千辛万苦把对方等来了,却又不肯和徒弟碰面。系统莫名其妙道:【你不打开结界,沈祁修怎么进门啊?】 许骄慵懒地帮自己斟了杯茶,“他会想办法进来的。沈祁修见不得光的事情太多,最擅长研究封锁禁制的关窍,倘若他有心,我设的结界挡不住他。” 系统忧愁道:【他万一怕把你给彻底惹恼了,不准备硬闯呢?你还能出去请他一趟吗?】 许骄一点不觉得担心:“他要是没这份胆量,就不会反反复复地想和我动手了。” 师徒双方无声地耗磨到后半夜,沈祁修等得满腹焦灼,坚固的结界内还是没有动静,师尊还是不愿跟他说半句话。 他也被激出了零星未消的懊恼,沉声通秉道:“师尊,如若您执意不见弟子,弟子便只能先将您的结界撤了。” 话虽说得不客气,他也不敢直接把师尊的结界砸开,沈祁修选了个折衷的法子,一道一道地拆解阵纹,这样速度难免缓慢,不过起码让他的态度显得没有那么恶劣。 聚精会神拆完结界,他踏入殿内。 师尊墨发倾散,清瘦的后背对着他的方向,斜倚在窗边的美人靠上,仿佛听不到他走动的响声,甚至连头都不朝他回一下。 宫室里光线稍暗,仅余师尊周围有几枚点亮的夜明珠,鎏银烛台放在师尊手边,他的心上人正盯着那簇火光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祁修缓步来到师尊身旁,借着那微亮光芒,看见师尊正凝望着自己的掌腹,对方的掌腹白皙细腻,有一条仍在渗血的狭窄伤口。 沈祁修嗓音艰涩,绞尽脑汁想着开场白,尽量自然地问道:“师尊,您的手受伤了?怎么回事?” 许骄略略侧目,像是才察觉到徒弟出现似的,不冷不热地睨了他一眼,用反问的语调重复道:“怎么回事?” 沈祁修心想他确实没用很大力道,这条伤口却切割得太深了,师尊亦不做止血的处理,反而一直在盯着它看。 果然是特别生气的模样。 他自觉理亏,低眉屏息道:“是弟子莽撞,不小心碰伤了您吗?” 许骄依然神色淡漠,不冷不热地反问:“你不小心?” 被师尊连堵了两句话,沈祁修哑口无言,他已经明白了师尊介怀的细节在哪里,同时在刹那间醍醐灌顶。 他骨血里的独占欲和毁灭欲是并存的,嘴上说着不小心,他自己也劝慰自己是“不小心”,但在师尊的质问中,沈祁修才清晰地领悟到,他对师尊粗暴的动作,压根不是不小心。 大乘修士的搜魂术他尚且能忍,没有什么情绪是他克制不住的,而他当时分明恶意地警告了师尊一下,想让师尊离李京默远一点,让他不准接旁人递来的礼物。 沈祁修忽地说不出话了。 他花了一整天去讨好萧眠、去安抚林清昀、去完善师尊的赌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讨师尊欢心。不曾想到头来他亲手伤了对方,推翻了他与师尊刚刚稳定下来的感情。 静默良久,沈祁修道:“师尊,弟子不该向您发火,您别生弟子的气了。” 许骄慢悠悠道:“比起应不应该发火,我倒是想知道你发火的缘由。” 他直视着沈祁修的双眼,一字一顿地掂量着对方的私心,“阿祁,你这样与为师耍性子,是以什么资格、什么立场?” 这简直是一道灵魂拷问,沈祁修的呼吸狠狠窒住了,他蓬勃的占有欲和颓丧的挫败感迅猛燃起,以至于藏不住凌厉的表情。 迄今为止,这间宫室里的两个人,他们彼此的关系仅停留在师徒层面,师尊始终不是他所能染指,甚至不是他能奢望企及的人。 师尊在提醒他,让他恪守徒弟的本份,可是他贪图的,从来不是只做对方的弟子。 在这一刻,沈祁修眼底冷彻,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方才抚摸过的镣铐,假如他把师尊牢牢地锁起来,师尊还能如此薄待他,向他问出如此诛心的话语么? 许骄看着徒弟阴晴不定的脸色,察觉他隐约有愠怒的征兆,蹙眉叹道:“罢了,即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为师,你出去吧。” 沈祁修和他对峙半晌,眸光渐渐变得郁沉,竟真的恼昏了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见他作势离开,系统急迫道:【宿主,你大费周章地把他叫来,又把他赶走做什么?】 许骄有意触犯沈祁修的雷区,逼对方正式道歉表态,他观察着徒弟愈发慢下的脚步,与系统道:“他往后能不能管好自己、乖乖收敛脾性,学着凡事拿沟通和我解决,就看他会不会走了。” 沈祁修并不想走,只是在师尊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确实满腔怨怼,无法给师尊挑不到瑕疵的回答。 师尊很久没有对他这么冷漠了,赔礼妥协却不被领情,他走的每一步,脊背都在断续生寒。 他想用禁锢的方法把师尊锁在身边,只要他破釜沉舟,此夜便可以一偿夙愿。然而误伤了师尊一次,师尊就跟他产生了隔阂,他若真将师尊关进锁魂鼎,师尊还可能再原谅他吗? 境遇是需要有参照物做比较的,他原以为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师尊脱离他的掌控,但此刻他觉得,他更不能接受师尊对他冷冰冰的一面。 他在这个人身上得到过极度的温暖,却体会到了骤然失去的难捱。 沈祁修在踌躇辗转的时候,许骄也在默默地数着徒弟的脚步,常言道本性难移,想纠正根深蒂固的执念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就算强压失败,也在他的预料之内。 沈祁修已经走到门口了,却只是关闭了殿门的缝隙,很快又折返回来。 少年敛袍半跪在他面前,伸手将他受伤的掌心捧在手里,似乎想从中获得某种肯定,抬眼打量着他的神情。 许骄注视着徒弟,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沈祁修这才道:“师尊,弟子错了。” 许骄亦不答话,听着他说下去。 毁了瑶光镜、对李京默出手,这两件事在沈祁修心里根本算不上错误,他低声说:“弟子不该把对旁人的敌视牵连到您的身上,更不该故意发火误伤了您。” “师尊,您不要因此疏远弟子,弟子以后不敢再这么做了。”沈祁修试图用灵力替他止血,仿佛这样就能够弥补些什么似的,“请您相信弟子,宽宥弟子最后一次。” 对方的灵力吨吨吨地熨帖传导,这点小伤怕是马上就要好了,许骄抽了一下被沈祁修握着的手,不出所料地没抽出来。 他故作严肃道:“瑶光镜毕竟是灵物,一朝摧毁,镜魂有怨,伤口想必过几天才能愈合。你无需白费功夫。” 沈祁修望着他,像是迅速思忖完了,回答了师尊刚才提到的问题。 “您问弟子的立场、资格……弟子没有与您并肩的资格。”少年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但终有一天,弟子会有资格的,那一天也会来得很快。” “师尊,您真的喜欢那面镜子吗?它不是弟子送的,弟子不希望您喜欢。”沈祁修这么说,其实他想说的是,你就只喜欢我,不要关注其他的人。 喜欢那面瑶光镜的人从来不是许骄,他却不好讲出这个真相,他和原先的扶月仙君并不是同一类人。 许骄摇头否认道:“你多虑了,为师不喜欢那件东西。” 沈祁修却执着道:“师尊日后倘若有心仪的法器、仙珍、灵宝、机缘,弟子便全部帮您取回来。师尊提到的要求,弟子便一定能为师尊做到。” 他说着生涩而诚挚的表白,已经了承诺了自己的所有,但临近暧昧的谈话内容、彼此双手亲密交握的姿态,再继续发酵下去就要过界了。 许骄看了徒弟一会儿,由衷觉得沈祁修不像和他撒谎,意味深长地道:“为师要的非常简单,却不是你口中的这些外物。你此刻如果是肺腑之语,便迟早会明白的。” “简单也好,不简单也好,您都能与弟子直言。”沈祁修道,“师尊要什么……弟子都情愿。” 烛光燃到了底,仍然缱绻温柔。 大概是他说的话都没有被师尊反驳,大概是师尊一直都任由他牵着手,大概是烛影里的气氛太温存了,大概是师尊前不久让他抱了一下。 沈祁修不知是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还是突然间鬼迷心窍,总之他提了一个不该提,师尊也不该答应的请求。 “夜已深了,掌门还交待弟子必须与师尊商议一件事情。”他轻声道,“弟子能在您的房间里……留宿一晚么?”:,m..,. 64. 宗门大比 煎熬的漫漫良宵 如非必要,元珩终日在无定峰参悟大道,鲜少踏出陈列古籍经书的净室,怎会交待沈祁修和他商议事情? 许骄微微一怔,慢了几拍才猜到徒弟的意图,对方按捺着烦闷暴躁,软言软语地哄了他半晌,此时见努力献上的殷勤颇显成效,就想顺便朝他讨点甜头。 玄度殿与扶月殿咫尺相邻,沈祁修返回自己的居所只消瞬息,即使再和他多谈片刻的话,也全无在他房内留宿的道理,这会儿不过是寻个体面的托辞,赖着不愿离去罢了。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一脸期待他宽纵的憧憬,许骄拿到了较为满足的结果,倒不吝啬于褒奖对方。 施舍甜头亦有技巧可循,既然给了就要给得实实在在,让小兔崽子尝尝驯服卖乖的好处,往后记住不能在他眼前犯混账。 周围一阵沉寂,正当沈祁修以为会被师尊拒绝,即将遗憾放弃的时候,许骄望了望仪象台推移的指针,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他简短道:“是不早了,为师也乏了。阿祁若有事情想谈,怎么还继续跪在地上?” 见沈祁修听不懂他的吩咐,许骄和缓地示意徒弟,“今日没让小侍童进来整理被褥,你想宿在为师这里,就先起身铺床去吧。” 沈祁修瞳孔一缩,眼神一下子凝固住了。 ……铺、铺什么?! ……铺床!?! 师尊居然……让他去铺床!?! 天上掉馅饼的命令忽地砸在头顶,他只觉心跳咚咚咚地加速,恍似坠入了一场荒诞的美梦。 他只是想坐在一边陪伴师尊,尽量替师尊疗伤补救失误,但师尊不光允许他留下,还准备跟他依偎共枕、同塌而眠吗? 沈祁修唯恐对方改变主意,从善如流地松开许骄的手,匆匆将凌乱的锦被展平,假装坦荡道:“师尊,弟子已经把床铺好了。” 许骄嗯了一声,看着沈祁修妥帖地走过来,被便宜徒弟服侍着脱下层叠繁复的外衫,又单独一人绕到屏风后换了件洁白的寝衣,大大方方地睡在床榻内侧。 等沈祁修也脱掉劲装,卸下炽霄剑,轻手轻脚躺在他的身旁,许骄便懒懒道:“熄灯。” 沈祁修马上照做,飞快扩散一缕灵力,把宫室里的烛火和亮着的明珠齐唰唰熄灭了。 他此夜享受到的待遇骤起骤伏,现在紧绷着几乎断裂的心弦,闻着师尊帐幔中清冽的冷香,讶异愕然与摸不透情况之余,更有些惊喜交集的发懵。 两个人根本不是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小兔崽子还摆出一副拘谨守礼的样子,许骄谅他不敢肆意妄为,便专注地和他剖析是非对错。 “你在自家主殿里朝李京默下杀手,是不是觉得他狼狈逃遁就落了下风?实则他引你跟随他的节奏,才真正布置了局势的发展,落了下风的又岂止是他么?阿祁,你仔细想一想。” 沈祁修在黑暗中凝视着师尊,不插嘴也不辩白,保持着温驯无害的姿态,静静地聆听对方的教诲。 许骄提点道,“你年少气盛,遇事冲动是难免的,但却不能轻易被情绪左右,尤其不能被对手的情绪左右。” 究竟谁着了谁的道,沈祁修缄默不语,他宁愿师尊认为他赤诚单纯,恭恭敬敬地应着:“是。弟子在主殿里和李京默挑起纷争,或许会授人口舌之柄,有损师尊的名望声誉,以后弟子一定三思而行。” 他讲完无定峰上发生的种种,叙述了一遍签订血契的事,只待师尊给他一个回复。 许骄略一沉吟,不料李京默竟直接把沈祁修带去了元珩的地界,他反倒在心里高看李京默一眼,问道:“连掌门都知晓了你们的矛盾,你能确保在揽星台一举击杀他么?李京默这般不避嫌地与你公开宣战,暗处隐藏着什么肮脏底牌、卑鄙伎俩,你一概都不清楚。兼之他的修为仿佛胜你半筹,你切勿盲目轻敌。” “弟子隐藏的底牌,李京默也一概都不清楚。” 沈祁修不想听见他说李京默的修为更强,然而此刻也不想违逆顶撞他,别别扭扭地忍着排斥,皱眉抗拒道,“弟子知道自己惹师尊不虞,甘愿承担您的惩处责罚,但李京默是凌霄宫的人,和您毫不相干,您不要为了他贬低弟子。” 便宜徒弟吃一堑长一智,连炸毛都比往常炸得委婉含蓄,许骄莫名觉得十分好笑,便侧过身正对着沈祁修,用逗弄的语气嗔怪道:“为师替你忧虑如焚,何曾又贬低你了?阿祁一贯敏锐多心,总想着曲解为师的话。” 沈祁修察觉他言辞亲昵,忙不迭暂停了有关李京默的讨论,状似不经意地向师尊身边靠了靠。 他蹭了一下许骄搭在锦被上的手腕,朝露如今与他格外团结,不仅没有嘶嘶吐着蛇信威慑他,甚至一卷尾巴识趣地闪开了几寸,不影响他们师徒无缝贴近。 沈祁修留神不触及对方掌腹的伤口,虚虚地拢着许骄的手指,低声道:“师尊,您很冷么?弟子每次一碰到您,您的手始终是冰凉的。” 上辈子加这辈子,许骄的体温从来也没热过,他习以为常道:“无妨,又不是冬日,为师不冷。” 沈祁修的眉峰却愈发拧紧:“您这畏寒的痼疾到底因何缘故所致,萧师叔医道精深,怎么不帮您诊治调养?” 许骄本人是在娱乐圈里拼事业,数九寒天泡进冰窟中拍戏积聚的病症,他之前搜索过扶月仙君的记忆,就按原身的标准答案敷衍道:“没有特殊缘故,只是体质属寒的因由,你萧师叔断定此疾无损根基,不会有大碍的。” 沈祁修摩挲着他的指尖,一门心思盘算该如何照顾师尊,方便师尊和他的感情日趋稳妥,眼里除了他再容纳不下别人。 他面沉似水,郁郁地抿唇道:“据说忘川秘境内并存春夏秋冬四季,支撑着暖春运转的是一枚昆仑灵珠,想必它适宜给师尊御寒,弟子设法将它取走送您。” 倘若沈祁修将灵珠取走,不亚于把秘境拆了四分之一,许骄刚要表达不赞同对方冒险,便听见少年的嗓音恹恹不悦,呼吸擦着他的脸颊掠过耳畔。 “师尊知道么,宗门大比结束后,弟子就不得不立即启程赶路,有三年的时间都看不到您。” 许骄闻言不禁觉得奇怪,原文中沈祁修在忘川秘境历练了六年,这是一段他修为陡增、收获颇丰的关键剧情,为什么突然变成三年了? 许骄问道:“其他有机会进入秘境的人,一个个巴不得在那座宝库里徘徊十年之久,等下届秘境打开仍不舍得出来,你却只想选最短的三年期限么?” “秘境环绕着无法破解的玄阶封印,不能与外界互通消息。”沈祁修顿了顿,仗着师尊的迁就揽住了他,把手心不太使力地扣在许骄肩上,闷声道,“弟子……会思念师尊。” 他的动作极不规矩,却未沾染需要遮掩的暧昧情愫,许骄被他拥抱着感受不到危机,还拍了几下徒弟的脊背抚慰对方。 而不能和外界相互联系这一条,让许骄记起了他丢在商城礼包落灰的物件,他陪沈祁修庆祝生辰、解锁信任领域之际,抽到的正是一对雕琢粗糙的“无障碍传音玉佩”。 他咨询脑海中的系统:“那对玉佩的功效,是不是可以和忘川秘境里的人传递消息?” 【当然可以!】 系统扬眉吐气,自豪地道:【宿主你看,我就说你的奖品全部不会浪费,一个字都没有骗你吧?】 许骄堪堪一愣,思维里猛地浮现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他暗自掂量了一番它们的用途,简直一言难尽。 便宜徒弟的呼吸声和他的一秒入睡诀有异曲同工之妙,许骄与沈祁修闲谈不多时,便有舒服的困倦逐渐翻涌,迷迷蒙蒙地睡着了。 他知晓沈祁修对他的眷恋,亦不践踏这份爱意的萌芽,只是他得先弄明白沈祁修后宫的来龙去脉,验证这个跟他信誓旦旦的人别无二心。 到了那一天,沈祁修假如不愿认下欠他的这笔账,或者又有了丝毫反悔的迹象,就少不得向他付出代价,把前程和性命一起葬送在他手上了。 但许骄睡着的同一刻,沈祁修也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方才的乖巧表情和濡慕之色褪得无影无踪,仅剩不敢辜负、勉强压抑着的欲.念。 修道之人的目力很好,哪怕是不见一点光亮的环境下,他也辨认得清师尊睡颜昳丽,单薄身体依靠着他的胸膛。 搜魂术、有助沉眠的铭文,这两样术法在他指端捻磨良久,然而最终他还是硬生生地作罢,只在师尊额心的飞花上印了一个浅浅的吻。 师尊没有苏醒。 沈祁修非常想扯下那件寝衣的白玉盘扣,想看那双清冷的凤眸为他泛红,想听师尊咬着嘴唇低泣、流着眼泪央求他、小声唤他的名字…… 他悄悄抬手,灼烫的掌心贴着师尊不足一握的腰线,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了,再这么想下去,他大逆不道的念头便彻底忍耐不住了。 他今晚根本不应该提出留宿的请求,更不该抱着师尊睡一张床,什么叫做进退失据、自作自受、万般煎熬,大概都形容不了他此刻复杂的滋味。 良宵漫漫,沈祁修一夜未曾合眼。:,m..,. 65. 宗门大比 师尊在束缚着他 次日,许骄睡到临近晌午才翻身动了动,阳光穿透扶月小筑的长拱窗,洒落一地灿金色的斑驳碎芒。 他这一觉意外的安稳踏实,几乎感受不到枕边多了另一个人,沈祁修的模样却是罕见的苦恼窘迫,揽着他的臂弯圈成保守又稍显僵硬的姿势。 系统发现自家宿主醒了,便尽职尽责地向许骄打小报告:【宿主,你徒弟昨晚偷偷亲了你一下,不过你放心,他没做其余出格的事,亲完你就一直认真看你休息来着。】 沈祁修缠绵亲吻他的时候,许骄也隐隐约约地有所察觉,但便宜徒弟掂量着轻重,举止称不上胡作非为,他懒得追究对方无伤大雅的逾矩。 在缓慢接纳情爱的进程之中,彼此起码要处于平等相待的位置,唯有珍视顾惜足以与他互换信任,这是他必须教沈祁修学会的一课。 然而极度的诱惑躺在怀里,天知道沈祁修怎样克制着撑到现在,他不明白师尊的半推半就代表什么含义,只明白自己的渴望无法疏解,差点被贪欲折腾得走火入魔了。 他屏息盯着许骄的脸,见师尊纤密的睫毛轻微一颤,便蓦地收敛觊觎露.骨的目光,恢复了二十四孝好徒弟的态度。 宫室一片静谧,沈祁修并没有立刻言语。他默默撩开充斥旖旎氛围的垂帘,将桁架挂着的劲装穿戴整齐,旋即照常拿起一柄玉梳,帮师尊梳理绸缎般顺软的发丝。 精致银簪横贯墨发,少年的眼眸幽深温柔,那本该晦涩喑哑的声线、衣衫覆盖下不能让师尊看到的反应,皆在他锋棱的眉宇间潜匿无踪,窥不出零星端倪。 许骄很少有不借助法诀沉眠的体验,斜斜倚在榻上随他侍奉,心道留小兔崽子暖床确实挺不错的,他靠着对方的胸口入梦甚为惬意。如果不是元珩叮嘱他和沈祁修过去议事,他恍惚产生了跟徒弟倒头睡个回笼觉的念想。 扶月峰的小侍童在清晨时分交替轮值,二宝一大早接了同伴的班,得知沈师兄彻夜陪着仙君,正杵在寝殿外纠结地候着。 自从师徒两人十指交扣的一幕被二宝撞破,他哪里再敢冒昧敲响殿门,还祈祷着千万不要惹来麻烦上身,对那天目睹的景象逃避不及。 这会儿听闻沈祁修唤他,他赶紧麻利地送上膳食,添好碗筷便飞速开溜,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撵着他似的。 由于跑得得太快,他竟在游廊的石阶边绊了一跤,许骄瞧着小侍童仓惶的神色,诧异地往四周望了望,却找不到任何令人畏惧的根源,不免颇为迷惑。 他刚准备叫住对方问一问,沈祁修已经盛了一盏热腾腾的甜羹递给他,而便宜徒弟一打岔的功夫,二宝就消失得不见影子了。 许骄:“……???” ———— 因沈祁修的悉心投喂,一桌饭菜磨磨蹭蹭地吃了大半个时辰,朝露标志性的浮夸座驾才疾掠云层,御空前往元珩的净室。 太虚剑宗与凌霄宫不睦良久,生死之约又绝非儿戏,元珩虽猜得出小师弟的答复,但仍然请了萧眠、连钰锦、包括几位平日监管内务的长老叙话。 许骄到场时,净室里都是对他关怀维护的师兄师姐,附带一个朝沈祁修熟络挥手的林清昀。众人此刻各执一词,盘膝坐在蒲团上争论不休。 他挨在元珩身旁坐下,看情形便知道这次探讨是一些亲近的人私下沟通,不算公事公办,便示意沈祁修也无需站着,不必行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沈祁修见状愣了一下,迟疑地点了点头。 除了萧眠与林清昀,别的长老普遍主张化干戈为玉帛,坚持双方先尝试议和之策,只有秀丽温婉的钰锦元君拒不赞成。 她冷冷道:“掌门师兄,碍于考量大局、碍于仙盟条款,我们对凌霄宫还不够仁至义尽么?且不提谢归远刚愎专权,把偌大仙盟搅得乌烟瘴气,他难道不晓得设立宗门大比,就是为了让各家弟子历练扬名,选拔栽培有资质的良材?如此借机打压,恬不知耻地欺辱小辈,简直一把年纪喂了狗,怕地位动摇连块遮羞布也不要了。你依旧瞻前顾后地向他求和,太虚在修真界积累的声威何存?” 早先许骄的修为停滞在元婴境百年,连钰锦便已是离大乘仅一步之遥的化神期尊主,对内和风细雨,对外手腕强硬。她愤慨中的言辞犀利尖锐,一众长老无人开口驳她。 连钰锦打量了沈祁修须臾,目露欣赏满意的神态,朝元珩道:“唯独凌霄宫能耍叵测阴谋、安排诡谲暗棋么?阿祁签了血契,我会想法子保他性命无虞。”她说到此节顿了顿,一双美眸略泛薄怒,“若不是师兄一贯犹豫来犹豫去,谢归远怎么有本事在你当面挑衅骄骄?应付厚颜之徒,你那套优柔寡断压根行不通。” 元珩亦有愧疚,被她抢白也不见愠色,然而帮着门下弟子走诡道捷径,或许要坏了对方的心性。他忆起昨日沈祁修暴戾的表情,理解归理解,终究觉得担忧。 “忘川秘境虽有机缘,到了下届比试亦能去得,不至于遂了凌霄宫的意,和他们争无谓的胜负。” 元珩斟酌着问道,“阿祁……你可愿弃赛?” “弟子不愿。” 沈祁修不加思索,斩钉截铁答道,“弟子跟李京默交过了手,自认与他境界差距不大,堂堂正正一战,弟子必然不会输给他。” 隔一重境界都仿佛隔着天堑,搏命和揣度深浅的小打小闹不同,许骄挑起眉梢,不清楚他这便宜徒弟仰仗的是什么底气。揽星台决赛有不少宗主坐镇,兼之出了这档子事,谢归远与元珩一定亲临台前盯着,他藏了再多阴险路数也统统用不上。 许骄不相信李京默奈何得了沈祁修,但抛开书中的男主光环,沈祁修不会死,不表示他就不会痛苦受伤。 静静看了徒弟片刻,他叹息道:“为师不想让你弃赛,亦不想让你逞勇斗狠。具体该怎么取舍,你心里要有章程。” 许骄不反对,萧眠和林清昀便纷纷替沈祁修说话。 萧眠道:“阿祁最良善文雅的脾性,李京默偏偏不肯罢休地激他,比试切磋不过是对方寻的由头,退缩恐怕不成。” 林清昀道:“他明知无定峰不准御剑,还逼着阿祁触犯门规,不就因为他是凌霄宫的人,轮不到我们惩治?倘若阿祁弃了赛,迎来的也全是下三滥的勾当。” 连钰锦颔首道:“正是。与其防范暗箭,不如给他们个教训。李京默在揽星台有个好歹,谢归远肠子都要悔青了。” 听上去,这些话皆帮他着想,这些尊主皆为他的安危殚精竭虑,沈祁修恭谨地垂着眼睛,思绪徘徊聚散,倒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他其实很腻烦这种招之即来的传召,更腻烦旁人代他指点江山。重返太虚剑宗,他原是报着复仇的打算而归,在他长远的计划内,现在他眼前所有的人,理应一个接一个的在他手下殒命。 譬如义愤填膺、正与他同仇敌忾的林清昀。 他清晰地记得,林清昀宝贝一般养大的师弟俞九,在他十二岁生辰的下午,毁了娘亲送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那是一只不值钱的、纸糊的小灯笼,在凡尘的上元节中随处可见,俞九将它一脚踩进泥泞里时,沈祁修扑上前阻止了,结果是被对方推落山崖,摔断了三根肋骨。 山崖之上一阵哄堂大笑,有弟子问要不要把他带回扶月峰养养伤,省得人死了不能向宗门交差,俞九便恶毒地说:“他也修炼了几载,死是死不了的。谁与我赌几块灵石,看他有没有力气自己爬回去?” 沈祁修的确是自己爬回去的,彼时他捡了贺白羽的东西,凭着对方弃如敝履的基础心法初初筑基,外伤并不致命。但他尚未辟谷,没有疗伤的药,没有充饥的饭食,疼得冷汗淋漓发着高烧,昏昏沉沉之际,林清昀将俞九带到了他的竹屋里。 天之骄子言笑晏晏,提着华贵错彩的灯笼,纵然语调诚挚也难掩眉眼矜傲,哄孩子似的哄劝道:“沈师弟,小九不是故意伤你,你别怪他,师兄让他跟你道歉。这只灯笼比你那只精美漂亮,给你拿着玩好不好?” 浑身的污血干了又湿,他得到一个林大师兄顺手搁下玩物,一瓶补偿的上品灵丹,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和日后不计其数的刁难。 在这间净室里,俞九问他莫非得了扶月仙君的偏爱,便忘了昔年凄惨落魄的样子。也是在这间净室里,他温声告诉俞九,过往种种,自是永不能忘。 即使到了此刻,沈祁修仍不愿谅解分毫,他收获的冷漠在脉搏里扎下了根,供他汲取恨意活到了如今。他看不上大人物们讲几声好话,评估他对宗门的价值,在他咬牙翻了盘之后,和他站在同一个角度。 师尊总盼着他感恩戴德,可他不在乎令他作呕的伪善,毕竟蝼蚁挣扎求生的时候,见不到谁的施舍怜悯。 对他好的只有师尊,与他关联的只有师尊,幸而苛待他的是困扰师尊的魔障,不是乖乖睡在他怀里的心上人。 这种认知让沈祁修觉得欣慰。 况且有件事容不得他忽略,沧溟鬼域曾经爆发动乱,丧失神智的厉鬼肆虐人间,正派仙山都被那场灾难波及,太虚剑宗也不例外,一连折损了十余名德高望重的长老。 元珩自祤开明宽仁,却对鬼物深恶痛绝,等知晓他的炽霄是第一任鬼蜮领主的佩剑,知晓他掌握让鬼物效命效忠的锁魂鼎,无疑要把他视作邪魔异类,巴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他每一次手软,无不酝酿着未来的祸患,竭尽所能地泯灭威胁,才是他行事的准则。 假设他遵循内心的想法做了,往太虚掌门的神魂内埋一颗隐蔽的种子,制造巧合让对方误以为飞升雷劫的将至,元珩仙君会死在自己替自己勾动的雷云之下么? 沈祁修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视线越过元珩,越过吵嚷无趣的喧嚣,定格在许骄的侧脸上。 但师尊还坐在那里。 师尊似乎…… 紧紧地束缚着他。:,m..,. 66. 宗门大比 红颜知己的归属 凌霄宫得到元珩的首肯,爽快地与沈祁修互立誓言、签订血契,李京默也不再频繁拱火滋事,闭门消停了一些时日。 昼夜更迭,风雨欲来的前夕宁静平淡,这场历经月余的宗门大比,终于随着揽星台阵法开启,进入了收尾阶段。 依照角逐淘汰的规则,一轮又一轮的筛选过后,共计三十六人脱颖而出,获取了参加决赛的资格。虽然要去往忘川秘境还需位列三甲,但登临此地的每一名弟子都实力不凡,是各宗各派顶尖的佼佼者。 云海烟霞浩瀚,天梯巍峨磅礴,沈祁修跟着许骄的引领,如愿迈上耸峙九霄的揽星台,站在常年被庞杂结界封禁、昭显希冀与荣耀的建筑之中。 他一边走一边细细观察,只见揽星台视野开阔,景色与他查阅的典籍记载近似,悬空有若隐若现的星辉密布漂浮。 沈祁修注视着星辉流转组成的阵纹,将斩杀李京默的方式推敲完善,只是他刚刚从乾坤箱里抽了一张指示牌,就碰上了超乎预料的状况。 他抽到的对手和他素不相识,师承于不足挂齿的微末门派,然而那名陌生的青年却匪夷所思地悍勇毒辣,不惜燃烧着真元率先朝他发难,一上台竟是想要拼个两败俱伤的架势。 沈祁修眸光骤寒,心底稍稍拿不定主意。 决赛才第一天开始,师尊大清早不睡懒觉也要跟来作陪,他狠厉回击或继续藏拙都不太合适,暂且踟蹰着避让了对方几步。 与此同时,俯瞰全场的观战区域,李京默正愉悦地望向凌霄仙尊,笑吟吟道:“您看,弟子没说错吧?许以重金,许以重诺,便有人上赶着为您卖命,挫一挫沈祁修的锐气。” 谢归远穿着一袭庄严的麒麟道袍,被凌霄宫的长老们簇拥在中央位置,此刻神态肃穆地瞥了李京默一眼,缄口不答。 李京默道:“沈祁修境界突破不久,殊死鏖战很是耗费灵力,待他负伤不济的时候,便会更加逊色弟子几分。” 这种事不怎么光彩,他却在大庭广众下浑然不觉,谢归远皱眉勒令李京默噤声,传音道:“你与沈祁修较量不难稳胜,除掉他应如探囊取物。为何要多此一举,把两派的龃龉摆在世人面前?” 他不干涉李京默的行为,又不愿被同道戳着脊梁骨唾骂,表情微微沉凝,“人言可畏,你这么明显地针对他,免不了会遭来非议,堕了凌霄宫的声望。” “血契已经签下,师尊还介意闲杂人等嚼舌根么?”李京默不以为然地掸了掸衣袖,“您是仙尊,依附仙盟的宗派便要对您俯首帖耳,就算那群人嘴边真有不敬的话,也得老老实实咽进肚子里去。” 他倾身提醒谢归远,“咱们准备了后手,太虚剑宗亦为沈祁修铺了后路,弟子思虑至今仍觉得筹谋不够,请您莫再徒增坎坷。” 谢归远半晌不语,旋即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勘不透沈祁修的命盘,那你自己的命盘如何了?这次比试为师让你推衍一二,你还没有分辩出卦象上的征兆么?” 沈祁修命盘里福泽浓厚,谢归远当初一看便知,此子蒙受天道庇佑,不会那么容易就在中途陨落。 只是卦象空茫,迷雾溟濛,李京默呕心沥血地扶乩寻绎,皆没能悟通其间因果。 越是这样,他越有和沈祁修下完盲棋的趣味,故而不想将实情禀明谢归远,轻抚着腰畔竹笛笑道:“师尊安心,是大吉之兆,请您把一切都交由弟子处理。” 说罢,他居高临下地眺望战台,望着沈祁修束手束脚、草草了结第一场缠斗。 但沈祁修的胸襟并不宽广,他的游移不定也仅限衡量利弊的第一场而已。 他和师尊已经撕开了一层窗户纸,不是特别执着地想扮演隐忍角色,遑论短短三五日内,他抽到了好几个和他无冤无仇,却对他杀意毕露的外门修士,本就稀薄的耐心也用得差不多了。 要与师尊亲密厮守,他就无法一辈子带着面具示人,李京默将现成的契机递到眼前,正方便他判断师尊的接纳程度。 随之循环的比试,沈祁修一场比一场酷烈果决,少年的谨小慎微仿佛一夕褪去,陡生不可逼视的冷锐锋芒。 他的表现彻底颠覆了以往的形象,看过他迎战的人都对沈祁修大为改观,即便他的笑容仍和从前一样低调和煦,但再没人愿意主动与他攀谈,把“斯文君子”之类的词句安放在他身上。 许骄则懒散惯了,不热衷朝揽星台往返奔波,陪伴徒弟一天便算尽了关怀的义务,而后只悠哉悠哉地窝在房间里读话本,对外界的纷扰视若无睹。 他这是甩手不管的意思,放任小兔崽子爱干嘛干嘛,沈祁修自然察觉了师尊的默认,因此愈发毫无忌讳。 在他一连震碎两名对手的筋脉、废了一位仙门俊杰的道体之后,许骄还没跟他说点什么,元珩和萧眠就先坐不住了。 趁沈祁修离开扶月峰,萧眠愁肠百结地找了许骄一趟。 “骄骄,你不觉得阿祁最近很不对劲吗?” 他跟小师弟不兜圈子,直言道:“你是没亲眼见到,阿祁偶尔真像变了个人似的,若非他功法纯正,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魍魉邪祟给夺舍了。你得约束他一下,劝诫他不准狂恣树敌,万一他被李京默的激将法动摇了道心,实在犯不着。” 便宜徒弟厌倦了假装谦逊,在慢慢向原著里的设定靠拢,不过许骄认为沈祁修根本没有错处,无所谓地替萧眠斟了杯茶水。 “萧师兄,人非圣贤,阿祁不想忍让也合情合理,我是不会为了此事责备他的。那些弟子眼光短浅,甘愿做凌霄宫的探路石,修为又远远及不上我徒弟,便应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好就好在沈祁修占了个理字,还能用自我防卫充当借口,不然那几名弟子所属的宗门岂会不来索要说法,闷不吭声便吃下了哑巴亏。 萧眠沉默片刻,从小师弟话里咂摸出了许骄支持的态度,惆怅地道:“但掌门师兄悬心不已,拉着我翻来覆去地唠叨,怕是他那柄凶兵的戾气没能净化干净,这才影响了他的性情。总之你留神一些,切切不可大意,倘若阿祁不慎滋长心魔,那该如何是好?” 沈祁修心魔盘踞已久,不把和他作对的人赶尽杀绝就是考虑了师尊的颜面,要不要披着驯良无害的外壳,只在他一念之间。 许骄明白便宜徒弟委婉的提示,亦明白沈祁修骨血中悖逆的本质,对此不置可否。 他跟沈祁修纠葛愈深,彼此摊牌是迟早的事,单看对方始终勤勤恳恳地讨好他,早一点和晚一点仿佛没什么区别。 重要的是,许骄眼下另有惦念,注意力不在这里。 等到沈祁修和穆璃对战的这一天,二宝往他晒太阳的亭阁中传了口信,他立即不打招呼地去了揽星台,检验沈祁修与这位红颜知己的关系。 他要知道穆璃是否熟识沈祁修,知道这小姑娘是否芳心暗许,而他的大徒弟苏蕴也挤在乌泱泱的人堆里,眼都不眨地朝台上翘首观望。 许骄甫一走近,便有修士给他腾出通过的地方,苏蕴忙顺着人潮闪躲的道路匆匆上前,弯腰对师尊施礼。 他不自在地问:“师尊,您……您怎么突然来了?” 许骄随意道:“你问为师,为师倒想问一问你。你上午的比试是勉强取胜,左臂受了轻伤,此时还适宜在揽星台耽搁么?要回住处歇息一晚才对。” 师尊平日完全不操心他的事,现在却破天荒地记挂了他一次,连他上午受了伤、甚至伤在左臂都一清二楚。苏蕴纳闷地愣了愣,马上垂头道:“劳师尊体恤弟子,弟子伤得不重,只是疏忽失察,愧对您的教导。” 许骄在二宝那里听说消息,才吩咐了苏蕴几句让他休养的话,之后就将目光挪开,专注地剖析沈祁修的动作。 三清派是奉行中立的门派,穆璃又有身份尊崇显赫的父母,以她一生享用不竭的资源,基本不会被任何恩惠收买。可惜沈祁修不愿浪费精力调查有多少人和凌霄宫达成交易,对穆璃也一视同仁。 他们两人的修为不在一条水平线上,穆璃很快肉眼可见地颓落下风,被迫祭起了一枚幽紫色的晶石,投射巨大的凤凰幻影与沈祁修抗衡抵御。 沈祁修亦在此刻感知师尊到场,敏锐地扫了一眼台下,当他发觉许骄和苏蕴肩挨肩站得极近,舒朗的眉宇顿时一沉。 他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穆璃不由自控地节节败退,炽霄锋刃再向下一寸,那枚凤魄玄晶就会瞬间涌现裂痕! 这么看来,便宜徒弟和穆璃确实没有交集,丝毫不因对方是个漂亮姑娘就怜香惜玉,不像在瞒着他追求人家的样子。 书里男主的后宫纯属子虚乌有,至少截止今日还未曾发展,证明沈祁修没拿原则问题欺骗他,许骄非常舒心地笑了笑。 一会儿折返扶月小筑,他便可以拍掉竹简上的灰尘,仔细动一动脑子,写下攻略徒弟第二条的内容了。 许骄抬眸思忖之时,一旁的苏蕴却双拳紧握,不仅提心吊胆地绷着脸庞,额角也冒了层亮晶晶的冷汗。 实际上,许骄和沈祁修都不知道,如果说有谁最了解穆璃,在场非苏蕴莫属。 穆璃性格倔强,她说不出软弱退缩的话、做不出战中溃逃的事。但凤魄玄晶与她灵台相连,是她本命温养的法器,此物若有差池,她的神魂内府必然一并遭受重创。 阿祁正被凌霄宫屡屡算计,恰逢草木皆兵的时候,他会友好地停战作罢、觉得穆璃并无恶念吗? 苏蕴提心吊胆地咬着牙根,眼看场面危急得不能拖延,手中便刹那疾冲一缕灵力,替穆璃挡了一记凶狠的攻势。 两道灵力撞在一处,周边沉重的围栏喀嚓倒塌倾砸,空间不断运转的星辉也轰地一颤,激响振聋发聩的阵法嗡鸣。 附近的观战者猛地炸开了锅,都搞不懂这情景是怎么回事,太虚剑宗的弟子居然胳膊肘往外拐,保护起三清派的姑娘来了。 苏蕴和沈祁修一同拜在扶月仙君座下,他为什么不帮嫡亲师弟摇旗助阵,反而莫名其妙地横插一杠子,自己人搅自己人的局? 吵嚷鼎沸的议论中,许骄也侧目望去,见到他家大徒弟吐息紊乱、脸色青白,似乎承不住奋力格挡的威压,踉踉跄跄才稳住身形。 他本能地托了苏蕴一把,刚想命令对方解释原因,苏蕴便顾不得师尊审视的眼神,硬着头皮朝沈祁修喊了一声。 “阿祁!穆璃认输了,你剑下留情!!!”:,m..,. 67. 宗门大比 攻略徒弟第二条 一个时辰后,扶月小筑。 天穹将暗未暗,绚烂的霞彩环笼群山,白玉桌案上摆放着新鲜采摘的灵果,莲池边暮风习习。 沈祁修遣散了亭阁里的小侍童,让师尊在桌案的一侧坐下,随即探究地看向苏蕴,等大师兄讲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师尊……是、是这样的。” 苏蕴自知对不住沈祁修,局促得耳根都在微微泛红,只好一五一十地交待道:“七年前,弟子离宗历炼,途经藏龙渊的时候闯入了几头妖兽的巢穴,却不料那几头妖兽极其凶残,非弟子孤身能敌,多亏穆璃当时路过那里,助了弟子一臂之力。自相识后,弟子便常常与她结伴出行,彼此帮扶、共苦同甘,她是弟子心中格外珍视的人。弟子知晓穆璃的性情,可以担保她和凌霄宫全无牵扯,更不愿眼睁睁看着她的本命法器损毁,就没忍住……拦了阿祁一下。” 虽然不后悔维护穆璃,但如今毕竟处于敏感时期,哪怕沈祁修不计较他的冒犯,这件事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必会沦为众人新的谈资。 何况在苏蕴的揣度中,阿祁也不是不计较的。方才两人灵力撞击的一瞬间,他简直被炽霄剑的戾气刺得脊柱生寒,几乎有种杀机临身的错觉。 “都怪弟子急昏了头,做出此等欠妥之举,给师尊丢脸了。”苏蕴讷讷道,“还请师尊处罚弟子,弟子绝无怨言。” 他忐忑地望了许骄一眼,一副任凭师尊发落的模样,而许骄听到这里,就摆手制止了大徒弟的告罪。 剧情轨迹偏移得太荒唐了,穆璃竟然成了苏蕴的意中人,不光他脑海里的系统连连宕机、迷惑得吐不出半个字,许骄也觉得啼笑皆非。 不过从他的角度来讲,大徒弟的坦白消除了他最后一丝疑虑,他不必再因这个特殊人物的存在,对沈祁修心怀芥蒂。 “既然如此,你先前怎么不跟为师透个口风?” 许骄和颜悦色道:“倘若你钟情穆璃,早已把她当作未来的道侣看待,今日反而显得咱们礼数不周,轻慢了人家姑娘。” 苏蕴一贯率真耿直,不擅长这么顺畅地编故事,而且他的话隐隐约约流露过端倪,许骄确信对方没有撒谎。 上个月时,苏蕴拉着贺白羽跑到扶月峰,明里暗里希望他解了自己的禁足,估计就是惦记着倾慕之人,唯恐误了和穆离相见。 想通个中曲折,许骄立刻放松下来,苏蕴却垂着头久久没有作声,面色似乎变得更难堪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苏蕴才低落道:“弟子……弟子不敢说。” 许骄权当大徒弟有些不好意思,便笑着与他调侃道:“为何不敢?你还怕为师斥骂你一顿,反对你们来往不成?” 苏蕴艰涩地摇了摇头。 “穆璃是穆掌门夫妇的掌中明珠,弟子只是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既没有足以匹配她的出身,资质亦是寻常。” 苏蕴懊丧地道,“云泥有别,弟子高攀不上她,不敢奢求和她结为道侣。” 沈祁修道:“大师兄过谦了。” 得知师尊是碰巧和苏蕴一起现身的,他瞳孔中的阴郁渐渐散去,满腹戒备收敛的无影无踪,迅速换上了一派温雅之态。 “穆师姐出身不俗,师兄亦是同辈中不可多得的翘楚英才,何必被地位虚名所困,这般妄自菲薄?” 提到穆璃的名字,沈祁修的措词的确十分疏远。许骄淡淡地瞥了便宜徒弟一眼,颔首赞同道:“比起两情相悦的缘法,身份地位算不得什么,要紧的唯有你大师兄与穆璃的心意。” 苏蕴无形中化解了他的麻烦,许骄乐于投桃报李,索性朝苏蕴挑了挑眉梢,顺水推舟地送个人情,“这样吧,终身之事,不方便你们私自做主。待宗门大比结束后,为师亲自去找穆掌门详谈一番,尽量替你促成这段姻缘。” 他话语未毕,苏蕴果然见鬼似的抬头盯着他,眼神唰地亮了起来。 三清派传承千年,门内优秀的弟子数不胜数,穆璃的家人如何挑剔他都无可厚非,而师尊出面就大不相同了。 师尊的立场便是太虚剑宗的立场,看在师尊的份儿上,穆掌门或许真的能把他列入考虑范围,起码不至于严辞拒绝他。 可他今日隐瞒在先,连累阿祁卷进了是非当中,师尊怎会不怪罪他,还肯为他操持? 乍惊乍喜之下,苏蕴压根来不及多想,端端正正地朝许骄一揖到底,由衷拜谢道:“师尊愿意成全弟子,弟子感激涕零!” 许骄这回没有再阻止他,淡然受了大徒弟一拜。 碍于沈祁修偏执的独占欲和动不动记仇的毛病,弄清楚原委之后,许骄和和气气地让苏蕴退下:“好了,天色已晚,为师不留你了。你若得空,就去迎客峰看看穆璃,也代阿祁向她赔个不是,请她勿要见怪。” 苏蕴赶紧表态道:“师尊千万别这么说,赛场竞争激烈,阿祁势必要以取胜为先,穆璃知晓其中的道理,她断不会因此多心的。” 他又行了一礼,兴冲冲地辞别而去,沈祁修也收回望着苏蕴的视线,往师尊的方向迈近两步,将手搭上了许骄靠着的椅背。 “师尊倒是想法豁达,不拘泥地位悬殊,唯独看重两情相悦。” 沈祁修唇角挂着温柔的弧度,毫无避讳地问道:“如果有朝一日,您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此人却和您并不相配——您也能像开解大师兄那样,半点都不在意他的身份么?” 这个问题之中的含义,许骄当然听得懂,不过他此刻看沈祁修顺眼得很,罕见地给出了正面回答:“如果真有那么一日,为师不在意这些。” 话到此处,他倏而想起萧眠的嘱托,干脆借着穆璃的由头略略敲打便宜徒弟:“阿祁,凌霄宫给你设了不少圈套,为师不愿干涉你作何应对。但你要记住,如非局势所迫,便不准贪功冒进,免得让掌门和你萧师叔忧心。” “是,师尊,弟子明白了。” 沈祁修惯性地不加反驳,只俯身与许骄四目相对,双双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了不言自明的默契。 师尊是故意将大师兄支走的。沈祁修想。 不知哪一天起,他和师尊之间仿佛形成了一层隔绝旁人窥测的屏障,师尊总能体察他微小的念头,忽略他循序渐进的逾越,始终悄无声息地纵容着他。 在他眼里,这是师尊已经逐步探知他的本性、却舍不得与他产生分歧的珍贵佐证。 ——————— 入夜,许骄紧锁殿门,把努力在他房中留宿的沈祁修赶了出去。 不久前跟他睡了一次,便宜徒弟胆子就越来越大,隔三差五找理由赖在他的寝殿里,试图爬他的床。 每每有沈祁修躺在枕边,他的睡眠质量便有显著的提升,然而在前路面临重大转折的今晚,他不想被任何外界因素打扰。 系统仍然蔫巴巴的,不住地唉声叹气,吐槽主神系统塞给它的肯定是假的剧本,许骄也懒得回应这种难辨依据的推论,只是勾了勾指尖,探出一缕神念附绕上玄度殿的横梁。 直至万籁俱寂,沈祁修那里再无一丝响动传来,他才静静地点燃一盏烛火,敲击着虚拟的电子屏幕,将那本没有结局的重新了一遍。 在原书中,穆璃占据的篇幅不短,她从出场起就不遗余力地牺牲奉献,是男主踩着情感翻身的开端。 到了现在,她提早落败在沈祁修手上,与进入忘川秘境的名额失之交臂,这条红线便无疾而终了。 一一算来,沈祁修晋升元婴境时,是他给徒弟疏导灵脉,助对方破除魔障,也是他送出朝露中宝珠凝结的小世界,帮沈祁修遮掩灵台中隐藏的东西,顶替了原著里芥子空间的作用。 换句话说,许骄阴差阳错,抢夺了作者安插在穆璃头上的戏份,继而引发一系列的连锁效应,导致本该发生的情节完全崩盘。 少了穆璃的建议,沈祁修大概不会去天妖城中游玩,也见不到他那个所谓的白月光,而除了这两人之外,诸如归元派小少主赵锦此类的过客,因为数量过于庞大,许骄没工夫细致地投入关注。 他翻完书,目光便停顿在摊开的竹简上方,看着那一排排被朱笔勾划掉的日期,垂眸出了会儿神。 曾经鲜明的墨痕已然干透了,字迹却清晰如昨,一如想要斩杀沈祁修的日子里,他历历在目的惋惜与犹豫。 他必须承认,在遇到沈祁修之前,他以为不会有谁能够承受他病态的掌控,从未做过“寻找一个亲密伴侣”的人生规划,而一旦正视起自己蠢蠢欲动的向往,他就不可能轻易罢手。 许骄认真地想了很久很久,沈祁修对他体贴入微,对他千依百顺,究其根源是受了他的欺骗,他需得把这份欺骗延续下去。 因为便宜徒弟和他一样狭隘自私,不会永远沉溺在情爱之中,亦不会永远乖乖他被束缚。对他们彼此而言,互相掣肘的依赖、精心织构的陷阱,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似乎比镜花水月的动心更加牢靠。 只怕他得花费今生最大的周折,圆满每一句随口敷衍的谎言。 许骄关掉系统面板,取出商城里的传音玉佩,用指腹摩挲着冷玉边缘粗糙的雕纹。 系统和他说过,沈祁修不想伤害他,不想压榨他身上的全部价值,已经算是对得起他了。 但朝夕相对的日子即将告一段落,紧接着是三年的天各一方,“不想伤害”的分量极轻,经不经得住光阴消磨还是未知数。 许骄不满于此。 所以往后三年里,他要沈祁修养成与他分享一切的习惯,将他视为唯一的逆鳞和软肋,把所有致命的弱点坦露在他的眼前。 等沈祁修真真切切地这么做了,他才会拿出与之相应的回报,给对方最有诚意的嘉奖。 夜幕幽幽沉沉,银白月辉从窗格外漫了进来,盈盈缀映在许骄肩上,照亮了他额心忽明忽灭的飞花。 许骄凝望着月色深思片刻,随后便挽袖起身,在竹简的空白之处,写下了又一行字。 攻略徒弟第二条:培养习惯,交融点滴,让他以为……你是他不可缺失的整体。:,m..,. 68. 宗门大比 悄悄隐藏的境界 决赛以每天三场的次序进行,苏蕴止步十强开外时,热火朝天的赌局之内,有关榜首归属的赔率已经飙升到了十万比一——这是历届宗门大比最高的赔率,夸张得险些令人惊掉下巴。 那个差点被惊掉下巴的人,正是许骄。 “有这么多吗?”许骄反复翻看着手中的赌契,怎么算怎么觉得稀里糊涂,奇怪地问了林清昀一句。 当初他囊中羞涩,只给了林清昀区区五十块灵石作为本金,这才间隔多久,就一下子变成几万块了? 饶是许骄不热衷这种投机取巧的小把戏,但此刻目睹自己的灵石翻了几百倍的上涨,瞧着赌契后缀的一连串零,他居然理解那些赌徒们的狂热心理了。 假如便宜徒弟不出岔子,一举除掉李京默,他无疑会拥有一笔可观的资产。 “小师叔,我核对过了,确实是这么多。” 林清昀陪许骄躲在广场僻静的角落处,一边望风一边点了点头,他按照沈祁修事先组织好的说辞,规规矩矩地解释道:“您有所不知,越是冷门的选手获胜,赔率浮动的幅度也就越大,而且每连续押中十场,还能领取赌局额外提供的奖励。您从头到尾一次都没有失手过,有这么多灵石也是正常的。” 小师叔赌运绝佳,他跟着许骄赚得盆满钵满,甚至惹得赌场里的其他弟子眼红不已,纷纷找上他打听窍门,效仿他的圈选下注。 这不,赔率被那群人拉低了一大截,不然赢来灵石还得再多一倍呢。 林清昀只要想到他和小师叔平白蒙受的损失,胸口就一抽一抽地泛疼。 他说得言之凿凿,许骄便没起什么疑心,抬手把厚厚一沓纸张交还对方:“好,我知道了,你收起来吧。” 对赌的事向来最无定数,这又是阿祁辛苦攒下的私房钱和小师叔所有的积蓄,林清昀飞快把赌契揣回怀里,仍在暗自纠结着,他该不该稍微提醒一二,劝小师叔谨慎为妙。 踌躇半晌,林清昀小声征求了一下许骄的意思:“明天揽星榜的最终排名便见分晓,阿祁准备得怎么样了?您要把灵石全押在他身上吗,要不要先取出一部分?” 沈祁修已顺利位列三甲,赛场也在前几日便将乾坤箱撤下,取消了此前的抽签环节。 玄门百家内,不乏相生相克、互为制衡的心法,为表公平起见,十强的弟子可以自由选择对手,免得有人抱怨自己是因为抽签的运气不好,得不到应有的名次。 在自由挑选对手的第一日,一众弟子和各派掌门就对沈祁修与李京默的决斗翘首以盼,然而李京默却留神避开了沈祁修,仿佛不愿跟他过早交锋似的,沈祁修亦是不慌不忙,先行扫清旁的障碍。 许骄尚不晓得便宜徒弟有几成胜算,但他认定,沈祁修不会让他失望。 他道:“不必,全都押给阿祁。” 林清昀听了这话,不禁偷眼瞄了瞄小师叔的神情,一时颇为感慨。 阿祁主动拿出自己的体己讨小师叔欢心,小师叔对阿祁更是没有丝毫吝啬,这么多钱说扔进去就扔进去,双方都不考虑赔个精光怎么办,足见师徒情谊深厚。 如此琢磨着,他识趣地应了声是,当即沿着墙角麻溜走开,赶往赌场做剩下的安排。 待林清昀走后,许骄也悠闲地转了个身,指挥着朝露掉头回返。 他的座驾穿透白茫茫的晨雾,稳稳停靠在扶月峰顶之际,沈祁修已经伫立在云阶的另一端,烦躁地朝下方张望多时了。 发觉师尊果真是从外面回来的,沈祁修马上迎了过来,朝许骄皱眉道:“师尊,您天不亮就出门,为什么不知会弟子一声?让弟子好找。” 许骄并不想和他讨论赌局,也不想被他知道自己刚刚见了林清昀一面,只从容地笑了笑:“为师受你萧师叔所邀,要同他一道巡视揽星台的布置,今日才起得早了点。” 他三言两语将事情含混过去,与沈祁修并肩踏进内殿,随后舒舒服服窝在美人榻上,冲便宜徒弟微微招手。 “明天是你和李京默的比试,为师几经思虑,打算让你把朝露带上。” 既然沈祁修是他选中的伴侣,许骄就无法冷眼旁观对方置身险境,他虽不能乱了比试的固有秩序,但帮徒弟料理后顾之忧还做得到。 朝露也随着主人的授意昂起脑袋,无比欢快地向沈祁修游去,蹭了蹭少年修长有力的手指。 玉蛇温度沁凉,紧贴在肌肤上的触感如触霜雪,沈祁修下意识抚摸着朝露敛□□刺的躯体,呼吸堪堪顿了一拍。 他猛然发现,师尊此时给他的感觉,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暂且摸不透何处不一样,却无端下了判断,师尊不像是在对他施恩图报,不再像一个他难以企及的幻梦中人,而是他探手就能牢牢握于掌心、一世据为己有的爱物。 “不用了,师尊。”沈祁修温声道,“弟子早有万全之策,朝露还是留在您那里吧。” 他站得愈发笔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许骄,“您相信弟子,弟子一定不会输的。” 便宜徒弟分明是想搪塞他,迟迟不跟他讲清“万全之策”的所以然,许骄便任由沈祁修多卖一天关子,不欲继续出言勉强对方。 谁料,许骄微笑着没有答话,缠在沈祁修手指上的朝露却不高兴了,它当场就朝这不识好歹的家伙蜷起尾巴,凶狠地拍了沈祁修一下。 —————— 翌日,揽星台。 许骄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见到了无数张熟悉的面孔,不仅元珩和谢归远如约而至,两方的首座尊主们也都在观战区域严阵以待。 临上台前,沈祁修突然附在许骄耳边,压低嗓音道:“师尊,弟子查阅过典籍记载,这里的护山大阵与引仙台类似,掌门可以随时启动结界。若是看到结界即将闭拢,您就离弟子稍远一些。” 这几句警示说的没头没脑,许骄不由得略略一怔,正想凝神细问沈祁修点儿什么,李京默便兴致勃勃地登上战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白发青年睨着沈祁修,朝他欠了欠身,扬声道:“沈师弟,请吧。” 沈祁修又和许骄对视一眼,给师尊递了个胸有成竹的眼神,才阔步向李京默走去。 两人颔首见礼之后,李京默覆手一挥,凭空幻化出一把通体镂刻着麒麟家徽的古琴。 与他那支其貌不扬的竹笛相较,这把琴充斥着霸道的攻伐之气,七根琴弦皆锋利无匹,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他屏息逼近沈祁修,防范着对方拔剑的反应,但沈祁修却根本没有摘下炽霄剑,只是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 少年眉目轮廓英朗,本是俊美斯文的长相,可那双眼眸始终黑沉得望不见底,散发着阴恻恻的森冷意味。 李京默被沈祁修这么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竟陡然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心脏噗通噗通地疾跳起来。 修道之人往往有直觉作祟,李京默反手一按琴弦,铮鸣音律犹如蓄势待发的利刃,忽地高悬于沈祁修头顶。 沈祁修无声地笑了。 就在此刻,他特意封锁的桎梏在刹那之间撕裂,万里晴空一道紫光劈落,黑压压的积云波荡聚集。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谢归远顿时拍案暴起,元珩也匆忙撂下捧着的茶盏,飞身冲向台下。 他衣袂剧震,冰蓝波涛将太虚剑宗的弟子们推至百十丈外,一叠声地喝道:“速退!” 下一瞬,紫电狂舞霹雳,滚滚迸溅而来。 虚空中的星芒汇流成河,战台上对峙的人影眨眼看不清了,不会有人在这个当口还想往前凑热闹,混乱的喧哗不绝于耳。 萧眠回头拉住一旁的许骄,怒道:“骄骄!你竟然还有心思坐着,快抓紧时间跟掌门师兄离开此地!阿祁怎么偏就赶在今日突破,要是哪位长老被他引动了自身的雷劫,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周遭飓风呼啸,萧眠的后半截话,湮没在电闪雷鸣之中。 纵使听不见萧眠在吼什么,许骄也知道,李京默的境界优势再无用武之地了。他自诩聪明,千般谋算,却未曾算到沈祁修的这张底牌! 便宜徒弟把原有的实力瞒得滴水不漏,就是想出其不意,将李京默看作替他分担天道倾轧的活靶子、垫脚石,利用对方的性命抵达元婴巅峰。 李京墨修为不足,未到此劫应当降临的时机,他在如此澎湃的雷云底下,能挣扎几柱香都不是一件易事。 而沈祁修晋境的速度,再次震撼了每个人的心神。 被萧眠拖着离开揽星台之前,许骄侧过脸去,遥望着沉闷合拢的结界。 上次沈祁修渡劫,他还只顾着焦灼犯愁,而现在他所忆起的,却是便宜徒弟那晚跪在缱绻暧昧的烛光里,小心翼翼对他做出的承诺。 固然小兔崽子又骗了他,不肯将秘密同他开诚布公,但这一秒,许骄察觉了自己心态上的转变。 也许是换了种思维方式的缘故,他长长舒了口气,久违地卸下重担,并且有那么一丁点,品尝到了养成系的快乐。:,m..,. 69. 宗门大比 芬芳四溢的佳酿 接连数日,揽星台上空雷鸣不息,气氛陷入紧张的僵持之中。 以“事发突然,有违切磋的初衷”为由,谢归远多番派遣化神期尊主强闯结界,妄图破坏沈祁修渡劫,救李京默逃脱困局,无一例外被许骄挡了回去。 揽星台封闭后,许骄便没走太远,索性驻留在结界周围,就近寻了处崖壁安营扎寨。 在此期间,他不曾松懈一刻,朝露也显现出狰狞本体,化作一条可吞日月的庞大虺蛇,须臾不离地伴随在他左右。 蛇首高昂,冷冰冰的银色竖瞳向下凝望,俯瞰着山峦树影中每寸细微的风吹草动,等待着向侵犯者发动攻击。 李京默生死未卜,凌霄宫会钻空子毁约是许骄预料当中的事,不过他非常明白,愈是修为精深的修士,与天道对抗的过程愈是难上加难。有这层阻力在,不管谢归远如何重视这个徒弟,他都不敢亲身试险、靠近能给他带来灭顶之危的雷池半步。 可惜谢归远本人不出手,单凭他派来的那些人,却过不了许骄这一关。 眼看屡屡协商未果,谢归远不得不放下仙尊的架子与元珩讲和,声称凌霄宫愿意放弃比试换李京默平安,但元珩一改往常的含蓄谦让,对他开出的条件置若罔闻。 日头逐渐西斜,又至霞光朦胧的黄昏时分,萧眠处理完琐碎宗务,和连钰锦一起重返揽星台时,就见到空旷寂寥的陡峭悬崖边,唯有许骄抱臂倚靠在嶙峋石壁上,疲倦地低垂着眼帘。 朝露跟连玉锦不熟悉,却是认得萧眠的,嘶嘶吐着蛇信歪了歪脑袋,跟萧眠友好地打招呼。 许骄和它神念相通,自然也知道朝露看见的人是谁,凤眸中乍现的一抹厉色便顷刻隐去,直起身体问道:“萧师兄,你和二师姐怎么有空来了?” 萧眠上下端详了小师弟几眼,伸手整理着许骄压根未染纤尘的衣襟,心疼地嗔怪道:“阿祁的雷劫指不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你这么熬下去不是办法。掌门师兄嘱咐我们轮流来帮你盯着,让你回扶月峰养养精神。” 太虚剑宗人尽皆知,扶月仙君并未辟谷,亦不像寻常修士那样用打坐调息代替睡眠,他能不吃不喝不睡觉地守着一个人,仿佛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说实话,许骄这几天的确困得够呛,暗地里已经骂了便宜徒弟上百遍了,但他依然满不在乎地冲萧眠摇摇头,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无妨,此处不影响休息。阿祁渡完这场劫就要启程去忘川秘境,我这个做师尊的不能与他同去,总得多为他尽一尽心。” 萧眠抬眼望着朝露鳞甲森森的本体,便觉得自己劝了等于白劝,无奈地道:“阿祁是有大出息了,不枉费你如此栽培他。不过倒也稀奇得很,他为什么每次渡劫都那么蹊跷,事先连一点预兆都没有?” 许骄当然不会拆穿沈祁修在打什么算盘,帮着徒弟找补道:“他曾和我说起过此事,是我疏忽大意了,没想到阿祁的境界居然能提升得这么快。” 萧眠长叹道:“那你可有的等了,元婴大圆满的尊主修真界里也就那么几个,渡过此劫谈何容易。阿祁这劫若是渡个三年五载,你莫非还要陪他守上三年五载么?” 幸好沈祁修没有真让自家师尊等得太久,只用了不到五日,他便从内打开了阵纹交织的结界。 阴霾消弭,星辰归位,他一脚迈出废墟的同时,首先寻觅的就是许骄的身影。 而李京默的道袍浸透血污,麒麟发冠被雷电劈得焦黑支离,奄奄一息地趴伏在他脚下。 谢归远闻讯赶来,见状立即上前堵住沈祁修的去路,寒着脸探了探李京默的脉搏。 “谢掌门,你不必惊慌,李师兄没有大碍。” 沈祁修朝谢归远略一拱手,腰都不弯一下,轻描淡写道,“他不愧是千年难得一遇的道修种子,只被天雷削落了一重境界而已,昏迷一段日子便会自行醒转。” 谢归远在对方语调里听出了浓浓的讥讽,却无暇此时和沈祁修算账,跟在凌霄仙尊背后的大批医修也一窝蜂涌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李京默,搭脉的搭脉、喂灵丹的喂灵丹,唯恐他虚弱至极的生魂就此崩碎。 然而诊治之后,事实却真如沈祁修所言,李京默虽然神智不清,肋骨和经脉也断了几根,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沈祁修看他们忙活了一阵子,便侧目望向师尊,登时察觉到了许骄的异样。 他难掩关切道:“师尊的脸色怎么这样差,您昨日没睡好么?” 萧眠笑眯眯地晃了晃折扇,接口道:“还不全是为了你?你渡劫的时候,骄骄一直在为你护法,不分昼夜地守着你呢。” 在众位师长眼前,他不能和师尊做出过分亲昵的动作,沈祁修克制着抱一下对方的冲动,毕恭毕敬地道:“有劳师尊了。” 便宜徒弟说得好听,但许骄理都不想理他,只转身朝元珩道:“师兄,我有点乏了,其余的事还需烦请你来处置,我带阿祁先走一步。” 元珩的视线落在李京默苍白痛苦的面颊上,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沈祁修宽宏大量的结果,见小师弟实在困倦得厉害,便是有多少疑虑也不着急现在询问。 他点头道:“去吧,你累了好几天了,是该先小憩一会儿。” 许骄拔腿便走,沈祁修本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畔,但等出了揽星台的地界、发现自己要一路小跑才追得上师尊的步伐,心中就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他旋即抬手拦下许骄,放软语调道:“师尊,您生气了?” 许骄晦涩不明地看了他半晌,反问道:“阿祁,你答应过为师什么?” 沈祁修被他噎了一下,仍锲而不舍地牵紧他的袖摆,低三下四道:“是弟子的错。弟子并无十足的把握控制雷劫,不愿师尊因此牵挂,所以没有及时把这件事告诉您。” 不等许骄开口,他又道:“忘川秘境位置偏远,行程上耽搁不得,弟子过了今晚就要离开宗门了。您别这么冷淡弟子,再原谅弟子一次吧。” 他认错的态度倒还凑合,许骄郁结的火气也消了大半,毫不客气地把袖子从沈祁修手心里抽出来,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 “李京默和你同处于雷云中心,不该仅仅跌落一重境界那么简单。你是不是临时改了主意,不想杀他了?” 沈祁修从善如流道:“是,师尊。弟子和李京默无甚旧怨,签下血契也是意气之争罢了。倘若将他逼进死地,弟子觉得于心不忍,便为他挡了剩下的雷云,让他吃了点小亏,没有伤及他的性命。” 许骄看似仍保持着淡漠的表情,其实已经快被便宜徒弟的鬼话逗笑了。 这谎撒得简直离谱,沈祁修绝非善类,对敌人心软的情况不会发生在他身上。许骄才不相信他骤然间转了性子,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连脑子不灵光的系统都对沈祁修的胡言乱语嗤之以鼻,在宿主脑海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叽里呱啦地分析道:【什么于心不忍。你徒弟是觉得在揽星台施展不开,就这么让李京默死了太便宜他了,又或者是怕给太虚剑宗惹了乱子你会不满意,才想把人引到别的地方杀吧?】 许骄扫了沈祁修一眼,头一次认为系统的见解挺有道理的。 李京默看上去谋而后动,实则骨子里也有不正常的疯劲儿,他自小听着天才的称颂吹捧长大,养出了一身不知所谓的傲气。况且在这般阵仗下,夺得第三名的蒋淮反而巧妙绕过了风口浪尖,众人似乎都不自觉地将他忽略了。 蒋淮也是凌霄宫极优秀的弟子,李京默有这样一个帮手在,抑或真的会强撑着赶往忘川秘境、与沈祁修博弈到底。 不过他们在忘川秘境里怎么折腾,许骄管不着,更懒得管。便宜徒弟能跟同门和睦共处他就算是得偿所愿,哪有闲情逸致替不相干的人操心。 回到扶月小筑,许骄便把追着他道歉的孽徒晾在一边反省,自顾自去溶洞里泡了个解乏的温泉、又美美地补了个觉。 他一觉睡到傍晚,二宝才在沈师兄的催促中掀起床帐,轻声把自家仙君叫醒。 二宝是来通知许骄赴宴的,每逢宗门大比闭幕,元珩便会设下一个小型的庆功宴,一则是鼓舞门下再接再厉,二则也让各峰嫡系多多亲近,为取得殊荣的弟子践行。 沈祁修是这次大比的榜首,今天宴会的主角自然就是他了。 念着马上到手的灵石和近在咫尺的“假期”,许骄任劳任怨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将衣衫穿戴整齐,与便宜徒弟共度彼此分别前的最后一夜。 他们到设宴的场地时,正赶上喜气洋洋的小侍童鱼贯而入,给参宴的长老们呈上灵饮膳食。 太虚剑宗有九峰十二阁,各峰的嫡系传承是有定数的,林林总总来了几十个人,已然都端坐在设宴的殿宇之内。 许骄先是与师兄师姐寒暄了片刻,附和着大家恭贺沈祁修的话语,随后在自己的桌边落座。 他的目光掠过琳琅仙肴,定格在荡漾着灵气的酒盏佳酿中,略略蹙了蹙眉。 除夕那场断了片儿的宿醉之后,许骄就吸取教训,再也没有沾过一滴酒,这会儿他仍旧没想好喝是不喝,便迟疑地停顿了一下。 他完全没注意到,沈祁修的眼神也盯着他的杯盏,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于是,许骄和元珩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再度转过头时,就看见一枚精致的金樽摆在他的案前,里面灌满了芬芳四溢的透明酒液。 而沈祁修正放下给师尊斟酒的手,若无其事地坐回原处。:,m..,. 70. 星霜荏苒 莫名眼熟的金樽 便宜徒弟向来体贴,替他斟酒本是顺理成章的事,许骄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 但瞧见那枚金樽的瞬间,他莫名觉得有点儿眼熟。 他垂眸往四周望去,果然发现桌案上陈列的碗碟统一雕饰着松鹤图案,只有离他最近的金樽稍显不同,刻画的隐约是年节中使用的寒梅纹样。 由于未曾设防,许骄也没对器物的差别格外留心,可他还犹豫着要不要接受沈祁修的殷勤照料,系统的电子音忽然响了起来。 【等一下,宿主,这酒杯不是你的,是沈祁修刚刚趁你分神的时候,从他自己的储物空间里拿出来的。】 一听这话,许骄猛地打了个激灵,心底倏而凉了半截。 不过愣怔须臾,他就迅速想到一个最坏的可能性,立刻冷声朝系统道:“怎么,沈祁修在我酒里下毒了?” 【不不不,他没有下毒,就是拿出了一只空着的酒杯。】 系统生怕许骄翻脸,赶紧否定了宿主的猜测,斩钉截铁地保证道:【咱们的好感值都累计到三千积分了,沈祁修顶多对你图谋不轨,不会威胁你的人身安全。】 虽说它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但为了避免判断失误,系统还是钻进程序代码里搜索了一圈儿,急于给沈祁修的做法找出些合适的理由。 然而仔细查找后,得到的答案却让它和许骄十分迷茫。 【宿主,这好像是除夕家宴当天……你用过的那个酒杯啊?】 方才小侍童们已经奉上了杯盏,沈祁修压根无需多此一举,连只酒杯也要提前给自家师尊带着。 系统懵了一下,彻底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费解道:【这酒杯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又不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沈祁修把它藏起来干什么?】 除夕家宴那天,许骄醉得一塌糊涂,别说他当时用的酒杯具体长成哪种样子,就连沈祁修后来的恶劣行径,也是系统描述给他听的。 他确实毫无头绪,不知道自己用过的东西,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沈祁修的储物空间里。 太虚剑宗平时很少举办宴饮,每次设宴准备的吃食皆是以仙珍琼露制成,那枚金樽摆在其中并不起眼,甚至抵不上随便一块糕点的价值。 沈祁修不注重口腹之欲,对美酒佳肴一概不感兴趣,他偏偏顺走了这么个小玩意儿,任谁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实际上,这是沈祁修第一件与师尊关联的纪念品,他堂而皇之地取出此物,只是希望这件纪念品可以为他留存更多属于师尊的气息,陪他走过日后孤独而漫长的三年时光。 此事沈祁修做得不着痕迹,应该神不知鬼不觉才对,若非许骄开了系统这个外挂,必然会将其遗漏过去。 勒令系统再三排查,确信酒中没有乱七八糟的剧毒迷药后,许骄便慢慢镇定下来,冷幽幽地看了便宜徒弟一眼,打算观察对方究竟想和他耍什么花招。 元珩这边见嫡系弟子们到齐了,便清了清嗓子,郑重盘问了沈祁修几个问题,当得知他是上次渡劫时就差一点突破元婴巅峰,又因顾念大局、不肯让宗门难堪才未与李京默殊死相搏,自然对他的君子之风颇为赞赏,随即欣慰地宣布开宴。 席间觥筹交错,苏蕴跟贺白羽围坐在沈祁修身旁,先前去过忘川秘境的林清昀也凑到他们这桌,送了沈祁修一本他亲手绘制的地形图册,跟师弟指点秘境中数条较为稳妥的路线,分享在历练途中的经验体悟。 沈祁修双手将图册收下,一面微笑着向林清昀诚恳致谢,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师尊的动作。 然而他等了再等,都看不出许骄有丝毫饮酒的意思。 应付完推脱不掉的人情往来,沈祁修便将桌子上的金樽朝许骄手边挪了挪,悄声问道:“师尊不尝尝吗?掌门这里的酒清冽甘甜,添了能增补修为的草木之华,弟子记得您从前似乎很喜欢。” 许骄低落地叹了口气,不疾不徐道:“你也知晓为师酒量平平,一旦贪杯就免不了忘却酒后之事。若是明天睡过了头,便要误了送你出山门之外的时辰。” 他伤感地望着沈祁修,端看对方如何作答,沈祁修明亮的眸光也渐渐地暗淡下去,仿佛竭力压抑着心中的眷恋不舍,与他相顾无言。 沉默良久,沈祁修缓声道:“没事的,师尊小酌几杯,明天还是好好歇息吧。弟子只盼早日归来与您团聚,不想让您为弟子送行。” 此话落在许骄耳中,听上去要多虚伪有多虚伪,但在沈祁修的内心深处,却是他少有的肺腑之言。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沈祁修才矛盾地感觉到,他往常不屑一顾的分离之苦,竟是如此惹人厌恶的煎熬。 倘若师尊坚持送他下山,像此刻这般和他依依惜别,他把这个人关进锁魂鼎里执念只会无限膨胀,不能担保自己会不会做出令师尊憎恨他的举动。 他无法走偏一步,不甘心前功尽弃,眼下就必须咬牙加倍忍耐。 许骄又低低叹息一声,仿佛被徒弟替他着想的建议说服了,惆怅地点了点头。 既然小兔崽子没有给他下毒,他便不在乎沈祁修是否动机不纯,这一整夜该怎样度过才最有意义,许骄亦有他的考量。 目前不是戳破师徒关系的最佳节点,他和沈祁修尚且需要继续粉饰太平,与其两人至今都各有各的警惕忌惮,还不如把真真假假的约定留待“酒醉”之后。 这么想着,许骄接过便宜徒弟递来的酒盏抿了一口,旋即以灵力融去大半酒意,调整了一番今晚的策略。 沈祁修终于见到他喝下了那杯酒,胸腔里隐秘翻涌的贪欲愈发按捺不住,神情也愈发显得温良无辜。 灯火辉煌的殿宇中,他安静地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看着师尊肌骨纤细的指节微微拢起,搭在流光溢彩的精美金樽上,透出玉雕般白皙的色泽。:,,. 71. 星霜荏苒 分别前夜的标记 临近亥时,宴饮方散。 许骄破天荒的没有醉酒,直到这会儿仍然是清醒着的状态,不仅与他相对而坐的萧眠抚掌称奇,其余长老也纷纷朝他投去了诧异的目光。 元珩虽未开口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更满意了,把这桩怪事全部总结成了沈祁修细心侍奉的功劳。 他望着年轻弟子们循序起身,陆陆续续跟随自家师长退出殿内,而后单独唤了沈祁修一声,移步来到对方面前。 听闻沈祁修不休整几天稳固境界,次日清晨就要启程赶路,元珩难免不太放心,觉得仓促了些,所以让萧眠探过沈祁修道体无恙,神魂也不曾在雷劫中受到损伤,这才颔首允准此事,目送他和小师弟一同离开。 沈祁修向掌门执礼辞别,手里还握着萧眠塞给他的一瓶灵丹,衣袖却不经意地朝桌角拂去,将自己带来的金樽重新收进了储物戒中。 无定峰上下禁忌森严,今天的设宴之地便选在宗门讲学论道的广场后方。因晚间山风乍寒的缘故,殿阁周围已无人逗留,广场里叮咚作响的琉璃灯逐渐熄灭了。 他和许骄踏出门外时,抬眼就能看见苍穹低垂,夜幕中繁星闪烁,当空悬着一弯如钩银月。 许骄从始至终都留着心眼儿,没有把便宜徒弟斟的酒水尽数咽下去,但此刻被冷风扑面一吹,他的步伐竟忽地晃了晃,察觉到了一阵头重脚轻之感。 “师尊,您站得稳吗?” 见许骄稍有踉跄,沈祁修立即迫不及待地倾身上前,伸手揽住了师尊的腰。 单薄的锦缎贴在掌腹之中,几乎能勾勒出布料下柔韧的线条轮廓。他虚虚拥着许骄,温声低语道:“若是站不稳,您就靠在弟子身上,弟子御剑带您回去。” 庆功宴开始前,沈祁修便在金樽边缘涂抹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物,那种药物有助沉眠,能够让师尊夜里睡得踏实一点。 如此一来,他也能心无挂碍地与师尊依偎共枕,天亮时再消除师尊不美好的记忆,把发生过的事情一笔勾销。 沈祁修尚且复盘着后面计划,但许骄的下一句话,就把完全把他的思绪打乱了。 他怀里的人闭着眼睛,任由他抱了片刻,倦懒地摇头道:“我现在不想回去。沈祁修,你陪我走走。” 得益于织梦中诱哄对方的经验,许骄明白沈祁修怎样才肯乖乖配合他的节奏,于是率先抛出了措辞中的试探,与徒弟以“我”自称。 沈祁修端详了他一眼,一时辨别不清师尊到底醉了还是没醉,环在许骄腰际的手臂也略微僵了僵。 他犹疑半晌,问道:“师尊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许骄道,“吵闹了那么久,你挑个清净的地方。” 剩下的时间比较充裕,沈祁修没有借口反驳他,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又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件玄墨披风,披在了师尊肩上。 做完这些琐事,仿佛担忧许骄会不慎跌倒似的,他屏息牵起师尊的手,沿着隐蔽的小径走向山林深处。 穿过几条曲折的岔路后,远方依稀可见石涧幽寂,婆娑月影清晰地映在澄澈的溪流之上,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许骄总觉得精神倦怠,走到溪流边就停了下来,驻足在一棵枝叶扶疏的花树底下,抬眸环顾着眼前的景致。 树梢的花瓣纷扬飘落,道路也铺开一层淡雅落白,此处连空气里都笼罩着浪漫绵延的花香,倒不失为他和沈祁修首次约会的绝佳地点。 他不再往前走了,沈祁修便以为师尊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和自己交待,同样跟着许骄停下,认真地注视着他。 许骄则转了个身,顺势朝便宜徒弟探出手去,轻佻地勾住了沈祁修挂在身畔的琅琊灵玉。 双方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传递而来的冷香顷刻侵入呼吸,将萦绕不绝的花香覆盖殆尽,散发着缠绵悱恻的蛊惑意味。 沈祁修的喉结滚了滚,心跳怦然一滞,许骄却坦荡自若地道:“不是说过,让你把这琅琊玉丢了,要么就还给清昀,你怎么还贴身带着?” “这是师尊的东西,弟子不会丢的。” 沈祁修强行定下心神,沉声对他剖白道,“师尊给的一切,弟子都会珍惜。” 许骄笑着往后退了半步,摊开的手中光芒一闪,浮现出两块构造相仿的传音玉佩,把其中一块交给了沈祁修。 “你要珍惜,就珍惜这个吧。” 沈祁修在他的示意下低头看去,不难察觉师尊这次送他的玉佩成色普通,非但做工粗陋得不堪入目,内里亦无灵力盘旋。不过抛开糟糕的外表不提,这份礼物实在有它的特别之处。 玉佩的中央部分是镂空的,被人烙下了两个笔锋闲逸的云篆小字,那字迹他并不陌生,和朝露蛇尾上的铭文如出一辙。 师尊送给他的玉佩上,写的俨然是师尊的名字——“许骄”。 纵使不曾深涉情爱,沈祁修也知晓师徒之间的馈赠不至于此,他不由慢慢攥紧了指骨,恍惚有种收到定情信物的错觉。 树下光线昏沉,他变幻的神色掩藏在静谧的阴影之中,许骄没能马上看见他紧绷的手背和急剧收缩的瞳孔,只听到了徒弟一如往昔,冷静温润的嗓音。 沈祁修道:“师尊自己留下的那块玉佩,和送给弟子的这一块,是一对吗?” “不错,是一对。” 许骄懒得跟他避嫌,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你那天捏碎了瑶光镜,又说忘川秘境不能与外界互通消息,我自然不想让你为此烦心,才辗转多时寻得了这对玉佩,以便你我暂解相思。” 便宜徒弟缄默不语,似乎听的还不够明白,他顿了顿,继续向沈祁修补充:“这玉佩的样子虽然不算精巧,但它却是可以破除秘境中玄阶封印的法器,你用它与我传音,我们就不必断了联系。” 沈祁修依旧没有作声,望着他的眼眸一暗再暗,整个人直勾勾地盯着他。 许骄迟迟等不到回复,才侧目看了看沈祁修,只这么一看,他就发现沈祁修貌似不是在为了他的付出心生感激,那双黑眸里的欲念热切滚烫,沸腾的是他读不懂的情绪。 刚刚喝了点酒,许骄的思维迟钝了些,但便宜徒弟盯得他浑身不自在,让他感觉事态进展的方向又要超脱控制了。 在他印象里,沈祁修从未与他当面展露过如此赤.裸的眼神,像是一头蛰伏日久的野兽,已经饥饿得耐不住骨子里迸发的凶性,牢牢盯上了自己锁定的猎物。 许骄心底条件反射地咯噔了一下,还没想清楚他有哪句话说的不对,沈祁修便用力抱紧了他。 大抵肯定他真的醉了,小兔崽子居然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许骄的舌尖刹那磕碰在牙齿上,弥漫开一片腥甜的味道,脑海也疼得清明了不少。 而今天他跟沈祁修这场约会,目的就是要委婉地略表心意,当然不会在此时还故作不悦,拘束地和对方划清界限。 未及理智思考,他便不甘示弱地咬了回去,与徒弟互换了一个形同标记的亲吻。 许骄不知道这个吻是何时结束的,只知道对方的掠夺越来越变本加厉,这小兔崽子犯起混账简直凶得要命,他从中争取不到一丝喘息的间隙。 最初他尚能自持,后来却迫不得已地被箍紧下颌,迎合着沈祁修无休无止的索求,眼尾都在溺水般的窒息中泛红了。 待一吻终了,沈祁修尤嫌不足,一手强硬地按住许骄的肩膀不放,抬起另一只手摩挲着师尊的脸颊。 妄念在黑夜中一寸一寸滋长,他伪装的臣服与本真的暴戾仿佛割裂成了两个极端,分明正做着以下犯上的事,还情意绵绵地说:“师尊,年其实过得很快,弟子这段时间不能守着你了,你要珍重自己,等弟子回来。” 许骄呛咳几声,蹙着眉推了他一把,看上去很想摆出抗拒他接近的姿势。 沈祁修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是他大逆不道在先,师尊就算抽他一鞭子,或者甩他一巴掌,他也甘之如饴,愿意承担自己应得的惩戒。 只要他抹掉对方识海里这个片段,他的冒犯便只有天知地知,师尊明早醒来就会遗忘得一干一净。 到了这种时候,沈祁修根本不怕对方大发雷霆,可许骄怎么会让他轻而易举地猜到心思,他预想的呵斥也并未降临。 在他的视线中,师尊仍被他紧紧扣在怀里,未束的发丝凌乱不堪,蝶翼似的睫毛不断小幅度地颤抖着,却没有倚仗修为把他推远,显然不是恼羞成怒的神态。 相反,许骄靠在他胸口缓了一会儿,随后才掀起雾气迷蒙的凤眸,红着眼眶对沈祁修笑了笑。 “好啊。” 花前月下,星霜遍野。他微哑的语调里透包裹毫无底线的怜爱和纵容,温柔地道:“沈祁修,那你也要记住……我在等你。”:,,. 72. 星霜荏苒 没有等到的回应 事实证明,只想撩拨不想负责是行不通的,面对一个永远学不会“适可而止”的孽徒,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暴制暴。 扶月小筑内,屏风上映照的烛影摇曳到后半夜时,许骄终于劈手封了沈祁修几道灵穴,让他睡了过去,这才有惊无险地摆脱他的纠缠,把自己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小兔崽子被他予取予求的迁就惯坏了,在外面还安分一些,回到房间便折腾得没完没了,抱着他满口胡言乱语,什么荒唐话都敢往外冒。 那纯良驯顺的假象荡然无存,磨人的功夫倒是钻研得愈发熟练,着实令他头疼。 重归宁静的寝殿里,许骄躺在沈祁修胳膊上喘匀了气,继而慢慢地挪下床榻,借着半明半昧的灯烛微光,将手边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说来惭愧,他不是重欲之人,一直把儿女私情当作累赘负担,否则上辈子也不会单身至死,连次正经的恋爱也没谈过。 可这个夜晚,他和沈祁修忍得一样辛苦,差点就在本能的情动中刹不住车,沦陷进以往全然未知的领域。 虽说做足了心理建设,清楚离别在即、沈祁修迫切想从他的反应里寻得认同,但在勉力招架之余,许骄也深深为彼此的未来犯愁。 对方现在的修为尚不如他,已经常常让他身不由己,等从忘川秘境回来,处处都能压制他时,他怕是很难接着占据上风,有这般随时喊停的资格。 隔着轻纱软帐,许骄转眸凝视着沈祁修,左右想不出扭转劣势的方案,索性便在冷静的过程中平复下思潮起伏,再度懒洋洋地钻进了徒弟臂弯里。 他侧身看向沈祁修俊美的五官,指尖滑过少年英挺的鼻梁,脑子里像是搅了团乱麻似的,塞满了各种复杂的念头,不知不觉和对方一起睡着了。 微风掠窗,吹灭了最后一星烛火。 当锁在穴道上的灵封松动,沈祁修骤然醒转时,正是黎明之际。 睁开眼睛的一霎,他眸中便隐隐有愠色浮现,可惜如何失望也于事无补,他只得替枕边人掖了掖被角,随后按照先前的打算,着手抹除师尊的记忆。 许骄此刻睡得安稳,但这不影响系统勤恳地执行宿主交代过的任务,给他的识海撑起了一方坚实的屏障。 沈祁修亲眼看着术法的乌光没入师尊额间,又起身驻立良久,低头在师尊唇角吻了一下。 该说的话昨晚都说尽了,他还有许多必须要做的事情,不能沉溺在温柔乡里恋恋不舍。 行装早已打点齐备,只是御剑下山后,他没有前往仙盟设立的驿站乘坐云舟,反而拿出几张精妙的传送符,以幻化术改变原本面容,头也不回地走向了与忘川秘境背道而驰的方位。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仿佛有落雨的趋势,高空层云堆叠,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其中。 此去山水迢迢,但渐行渐远,都是为了来日不留遗憾的重逢。 —————— 正午,混沌的困意散去,许骄立即察觉枕畔空空如也,便宜徒弟走得十分干脆,并未与他道别。 他的神念扫过了宗门每处角落,太虚仙山已经感知不到沈祁修的气息了。 近旁的桌子上放着适宜酒后食用的清粥小菜,抬手摸上去还温温热热的,是沈祁修临走之前特意替他做好的早饭。 许骄揉了揉太阳穴,往周遭张望片刻,反复确认徒弟真的不在了,一时有点恍神。 伴随着假期正式开启,他一方面如释重负,另一方面却突然想不到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心中竟缓缓升起一丝惆怅的感觉。 “仙君,您起床了?” 叩门声阵阵传来,二宝听见了房里的动静,在门外禀报道,“林师兄刚好来拜见您,说有件事想找您商量,您这会儿方便让他进去吗?” 宗门大比尘埃落定,参与比试的弟子们于今日各自打道回府,到了赌场兑现筹码之时,林清昀必然是专程来给他送灵石的。 联想到便宜徒弟昨夜的行径,许骄总不能衣衫不整的见人,当即开口制止道:“用不着进来,引他去正殿等我。” 他挪步站在水镜前方,望向水镜里映出的人影,这才忽地发现,自己脖颈间的斑驳吻痕、锁骨上深浅不一的牙印,此刻统统消散无踪了。 沈祁修毕竟谨慎,不愿被他彻底看透恶劣的心思,悄悄掩盖了和他逾越师徒边界的罪状。 许骄不由得低低笑了一声,而后转身走出门外。 林清昀等在正殿之中,一看见许骄就迎了过来,兴致盎然地呈上一只沉甸甸的琉璃匣子,向他邀功道:“小师叔,这是您赢得的灵石,赌契单据我都一并放在里头了,您先核对一下数目。” 贫穷的生活得以终结,许骄期待不假,但也不好意思当着林清昀的面数钱,只接过装着灵石的匣子扫了两眼,被它吸引了视线。 “这匣子看着便造价不菲,也是赌场里送的?” “不是,这是我给您准备的。” 林清昀微微眯起眼睛,笑得无比真心实意,“幸亏有小师叔指点,托您的福,让我也跟着收获良多。这只琉璃匣是我的珍藏之物,猜测您大概喜欢,便想将它送来给您赏玩,您就收下吧。” 沈祁修若在这里,一定会误解林清昀此举不安好心,恐怕要与他闹一通脾气,今后看林清昀更加不顺眼。 许骄欣赏的目光堪堪一顿,虽没有当场拂了林清昀的美意,但林清昀走后,他立刻将那只巧夺天工的琉璃匣丢在了房间的暗格里,另外找出一个用于收纳的法器,把灵石哗啦啦地倒了进去。 清点完自己的小金库,他窝在莲池边的摇椅上,无所事事地补了会儿回笼觉。 除沈祁修之外,旁人都没有胆子惊扰仙君,许骄又睡了一个下午,躺得腰酸背痛,总算散漫地坐直身体,叫二宝到小厨房替他端了些点心。 摇椅还是原来的摇椅,点心还是原来的点心,缺少的只是那个日日绕着他打转的人而已,他却怎么都提不起胃口。 许骄把点心扔回碟子里,心想他不能继续窝着了,倒不如出门散一散步。 原身的朋友寥寥无几,宗门大部分人对扶月仙君敬而远之,他若想打发时间,最欢迎他的非萧眠莫属。 许骄召唤出朝露,径直朝灵隐峰去了。 扶月峰一派闲适,灵隐峰则是太虚剑宗最忙碌的地方,萧眠的徒弟皆是医修,培育灵田、问诊疗伤、研制丹药,这种枯燥繁琐的内务全都落在他们身上。 许骄来到灵隐峰,坐在药炉前盯着萧眠炼了半个时辰的丹,看得萧眠实在纳罕不已,忍不住道:“骄骄,你为何在我这儿也无精打采的,是哪里不舒服吗,或者是心情不好?” 他意味深长地瞧了许骄片刻,“你家宝贝徒弟早晨刚走,现下应该还没和你相隔千里之外吧,你这就开始惦念了?” “师兄这话从何说起。” 许骄单手撑着下巴,闻言神色依旧淡淡的,“弟子出行游历乃是常事,阿祁天赋不错,正是欠缺磨砺的时候,去了忘川秘境有大造化也未可知。既如此,我有什么好惦念的。” 他明显不想聊这么扫兴的话题,萧眠便不再打趣他,转头朝身边看了看,对一旁操控丹炉火候的江言道:“行了行了,不必炼丹了,你赶快把咱们的牌九找一找,与为师和你小师叔玩上几局。” 江言愣了愣,失笑道:“师尊,您忘了,您已然答应过掌门戒赌一事,倘若他老人家知道您又撺掇小师叔打牌,非得骂您不可。” 这桩事萧眠早和元珩许诺过八百次了,自是一点都不介意,豪迈地一挥手:“骂就随他骂呗,为师今日有预感,保准能胜你小师叔一筹,即使挨顿骂也值了。” 江言见劝说不起作用,马上便拿了牌九一块儿加入进来,然而直到暮色四合,许骄甚至心不在焉的情况下,他们师徒也不出意外地输了个精光。 眼看渐渐夜深,许骄拒绝了萧眠的热情挽留,从灵隐峰折返自己的住所时,仍然是孤身一人。 他换上寝衣,靠在床头沉默半晌,思考了一下措辞,才往那枚传音玉佩里注入一缕灵力,似乎漫不经意地询问道:“晨起怎么走得那么匆忙,也不曾告诉为师一声。路途中一切顺利么?” 此番他难得表达主动,按理说,应当下一瞬就听见对方的回答。但这句关心如同石沉大海,沈祁修不知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一个字也没有应声。 仪象台的指针滴滴答答转了一圈,许骄亦等待了很久,未免等得意兴阑珊,抬手将玉佩压在了枕头底下。 他蹙了蹙眉,尽量忽略掉不耐烦的情绪,闭眼默念着一秒入睡决的口令。 无奈白日睡的太多,这道他非常依赖的法诀失效了。 便宜徒弟离开的第一天。 许骄觉得,自己似乎,不是想象中那么快乐。:,,. 73 星霜荏苒 这件事很不合理 人间三月, 山脚下桃林盛放,凛冬冰雪被枝头芳菲取代。 各峰弟子照例聚集在一处,前往修道堂领取本年的课业安排时, 得知了一则晴天霹雳的消息。 谁都没有料到,一贯闲散度日的扶月仙君,今年莫名其妙地勤奋起来, 竟顶替了之前一位授业长老, 预备参与宗门考校剑法的工作。 这个噩耗甫一传开,人群中顿时哀声一片,已经拿到课表的年轻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纷纷流露出了愁云惨淡的表情。 听闻此事无误,便有人戳了戳近旁的同伴,丧着脸道:“你说掌门是怎么想的,居然换掉了最和气的温长老,让扶月仙君来考我们的剑法……万一不及格, 他会不会一剑把我们捅个对穿啊?” 他的话属实夸张了些, 许骄倒不至于苛刻成这样,但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也如临大敌,沉痛地冲他点了点头。 “唉, 我前段时间只顾着在比试场里看热闹, 根本没有功夫背诵剑诀, 还指望温长老可以放我一马, 答应我下个月再补考呢, 这下全都完了。” 互相抱怨过后,修道堂内的弟子当即散去大半,或是回到住所熬夜苦读, 或是发愤图强加紧修炼,唯恐自己会在考校中表现不佳,被那位凶名在外的扶月仙君抓到错处。 与之同时,言称要云游四方和离宗斩妖除魔的申请一封封递上来,文书摞得简直比小山还高,让负责批复此类申请的林清昀倍感烦恼。 然而,也不乏有一心求道者摩拳擦掌,在这一日早早起身,精神抖擞地守在试剑崖下。 扶月仙君的确不好相与,却终究是修真界威势并重的尊主,容貌又生得昳丽矜贵,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华无双。虽然畏惧他的人居多,但暗地里仰慕他的人也绝非少数。 在这些人心中,能蒙受他点拨教诲,未尝不是一种光荣。 因此许骄到场前,试剑崖入口的队伍已排起了一条长龙,苏蕴和贺白羽亦在此列。 “大师兄,你自个儿来便来吧,为什么我也要来?” 贺白羽满脸写着不情愿,一边挣扎一边朝苏蕴摇头,“我可不想送上门听师尊的训斥,就不能告个假吗?” “我这是替你着想。” 为防止自家二师弟临阵脱逃,苏蕴伸出手臂,目不斜视地摁着对方,冷幽幽道,“倘若阿祁未曾远行,你觉得师尊有兴趣费心督促你我练剑么?这等机会得之不易,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着,别不识好歹。” 贺白羽还想分辨什么,结果被他转头瞪了一眼:“师尊的道术百年前便修习到了最上乘,剑招更是比起掌门也不遑多让。身为师尊的嫡传弟子,你应当严以律己,给扶月峰一脉做出表率才对,怎会如此偷懒耍滑,如此不思进取!” 见甩不开苏蕴的拉扯,贺白羽仰天悲叹一声,嘴里兀自嘀咕着:“温长老布置的功课我早学过了,而且学得滚瓜烂熟,可一想到要在师尊眼皮底下交答卷,我估计该用哪只手拿剑都记不住了。” 不情愿归不情愿,不过来都来了,跑又跑不掉,他发觉反抗无效,只能乖乖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和大师兄一道杵在原地。 巳时三刻,晨钟悠然响起,许骄的座驾准时出现在试剑崖。 他今日簪起长发,白衣袖口束扣着银质护腕,朝露降落的瞬息便迅速缩小,凝结成一柄薄如蝉翼的锐亮软剑,被他稳稳当当地握在手中。 许骄抬起眼睛,对弯腰向他行礼的弟子们微微颔首,展颜笑了笑。 这一笑不打紧,那些只听过他的名号,却没有真正近距离与他对视过的人,都在瞬间看直了眼,下意识地瞳孔一缩。 扶月仙君果然姿容盛极,不愧为世所推崇的第一美人,尤其是此刻眉眼弯弯、似冷玉淬霜般出尘的样子,彷佛没有传言说得那么可怕。 许骄停顿须臾,便往试剑崖正中搭建的演武场地走去,一众弟子井然有序地随从在他身后。 “这是本座头一回与你们见面,贸然考校难免会不知轻重,若是错手伤了谁,总归不大合适。” 他在演武场上站定,翻了翻修道堂提供的名册,继而环视一周,微笑道,“有没有人愿意自动上前,先行与本座对招的?” 苏蕴心驰神往,连忙慌里慌张地向前跨了两步,但林清昀的动作更敏捷几分,立刻突破重围,飞快冲到了许骄跟前。 以林清昀的地位修为,原本只需元珩仙君私下为他授业,此时他却对许骄执了个标准的弟子礼,毕恭毕敬道:“小师叔,我愿意做这第一人,还望您不吝赐教。” 许骄看了他一眼,旋即点头应允,抬手示意林清昀出剑。 其实揽下这份差事,不是许骄心血来潮,只是他不想像原身那样什么贡献都不肯做,一味地躺平摆烂,虚掷光阴,厚着脸皮享受宗门的庇佑奉养。 无论在哪个世界里生存,人总要创造出足够的价值,亦要拥有足够强横的能力,如此方可不受命运浮沉捉弄,游刃有余地掌控属于自己的话语权。 他生平最看不上志大才疏、好高骛远之辈,不若用考教的名义时常和门下弟子拆招,从中汲取经验,熟悉与人兵刃交手的感觉。 何况沈祁修一走便杳无音讯,彷佛就此蒸发了似的,给双方暂不明晰的将来又增添变数,让他无法气定神闲地等待下去。 寒光四射,来往百招之后,他才屈指一弹,轻轻松松缴了林清昀的剑,目露嘉许道:“很好。你基础打得扎实,功底也无可挑剔,美中不足的便是锋芒稍显优柔,回去后仍要试着寻求精进之法。” 鹤守剑嗡然坠地,林清昀被那股磅礴的灵息震得虎口发麻,不得不承认这场对招说不出的酣畅淋漓,使他受益匪浅。 他捡起佩剑,心悦诚服地俯身拜道:“是,小师叔,我知道了。” 苏蕴在一边看得急迫难忍,等林清昀意犹未尽的退了下去,便扬声喊道:“师尊,弟子下一个来!” 有林清昀和苏蕴带头,其他弟子也三三两两的鼓起勇气上前,许骄摒除杂念,始终专注地与众人陪练,中途还不耻下问,仔细聆听他人对剑意不同的见解,留待以后放在心底推敲揣摩。 这一天结束,他不仅不觉得疲惫,还过的相当充实。 晚上,许骄泡在热腾腾的温泉汤池里,对着那块毫无声响的传音玉佩,略微走了几秒钟的神。 系统像往日一样提醒他:【宿主,时间不早了,你不联系一下沈祁修吗?】 许骄面无表情地默了默,反问道:“这块玉佩,当真没出问题?” 系统顿时哑然,良久没敢回答。 【那……那你是更愿意相信沈祁修不想理你,还是更愿意相信这玉佩真的坏了?】 它想了想,弱声弱气道:【你要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好了。】 作为系统,它特别自信,商城里开出的传音玉佩绝对不会出一丝问题,沈祁修八成是去谋划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不愿向任何人透露行踪,在想方设法躲着许骄。 由于深知自家宿主的性格,可以感受到许骄一天比一天不高兴,它现在才吞吞吐吐,不敢讲出这种判断。 许骄没有再追问系统,只抬手凌空一点,将虚幻的商城界面展开,随后把近期从不离身、已经浸透他体温的玉佩放了回去。 “罢了,这东西随身带着太过麻烦,暂且先收起来。” 手中的重量猛然一空,他低下头,缓缓看向自己的指尖,语调如常道,“改日沈祁修得了空,想到要联系我了,你再跟我说吧。” 【你放心,我好好替你盯着,沈祁修一传话我就通知你。】 系统赶紧应下宿主的嘱咐,又拼命搜肠刮肚,试图宽慰道:【他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外面,迟早都要跟你道歉解释的,到时候你再听听他怎么狡辩也不算晚,对不对?】 许骄不置一词,在氤氲水雾中轻飘飘地笑了笑,眸光倏而有些发冷。 这笑容阴沉淡漠,分明未达眼底,系统见状大呼不妙,跟着打了个寒战。 它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什么才不会火上浇油激怒宿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替沈祁修讲几句情,只能干巴巴地劝道:【宿主,这件事全是沈祁修的错,你想开点儿,千万别生气啊。】 许骄只是垂着眼睫,没有继续说话。 看到如今的局面,他确实觉得不痛快,但沈祁修突然销声匿迹的原因,让他不得其解。 眨眼过去小半个月,便宜徒弟莫非有了新的想法,后悔自己之前冲动做过的承诺,故而才刻意将他抛诸脑后,以实际行动斩断两人之间的牵连么? 系统缩了缩并不存在的脖子,识相地不再打搅他,偌大的溶洞内仅余水流潺潺,荡起细微而破碎的涟漪。 许·怒气值狂飙·骄:不可能,这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