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淡师兄被毒蛇咬了之后》 3-10 第三章 幽山? 路见秋对座山有个粗浅的印象。 幽山被誉为修仙界的金碑,听闻山中极为凶险,邪物横生。更诡异的是,每隔一段时日便有修士的遗体无缘无故出现在山口,遗体灵气全无,像是被活生生吸干了。 与此凶名相对的,幽山也是出了名的机缘颇多,如今还生了个秘境,不消多想,他便能想象到修士们趋之若鹜的场景。 路见秋本就是个修仙摆子、苍蘅派的米虫,对什么机遇并无兴趣,他能知道这座诡异的山,则是因为此山中有块三生石,以及那山中奇异的毒虫异兽。 听闻那三生石能照出人的缘定今生,看了,便能知晓自己命定的姻缘。只是这三生石说是在幽山,许多年来却也没人真正的找到过,兴许也只是传闻罢了。 路见秋垂涎师兄许久,这么多年过去,师兄却始终不为所动,自然也很是着急,先前也曾异想天开,想找到这三生石照照。 当然只是想想,他自知自己没那个能耐。但是如今被师兄一提,他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便道:“自然,我愿意的。” 说不准,那三生石就在那秘境里呢。 沈今潮的神色明显松动了些,他温和地笑笑,道:“我总会护着你的,不用担忧。” 路见秋一下子被美人师兄的笑电得晕晕乎乎的,耳根也红透了,嗫喏着说不出话来,一下子竟也忘了问为何要带上自己。 他一向被沈今潮保护得好好的,简直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前头几个师兄师姐都历练过许多次了,唯独他还躲懒不愿下山。 沈今潮倒也从未催促过他,唯独此次却突然问他要不要一道去,去的还是位于幽山的凶险秘境。 ——至于这个秘境有多么凶险,路见秋很快便知道了。 幽山本也不简单,灵渊仙人听闻了此事,心里也觉去的人少些更好,便摆摆手只让路见秋和沈今潮二人一同前去一探。 他啰啰嗦嗦地叮嘱了一番,仍是不太放心,想了想,从芥子戒中丢出了一把红线。 那红线在空中飘荡了两下,便紧紧缠住了两人的手腕,接着渐渐消失了。 “此物能让你二人知晓各自的位置,我也好放心些。传音符也记得多带几张,如若碰到过于危险的状况,便传音于为师,莫要逞强。” 路见秋好奇地扯了扯手腕,并无他感。 “是,师尊。”沈今潮颔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还请师尊放心,弟子会照顾好小师弟的。” 他总是疏离地唤他小师弟,甚少称呼名字。 沈今潮是灵渊仙人的首徒,天资聪颖,变异木天灵根,也是世间罕见的天才——虽然说有江邃珠玉在前,他显得略逊色了点。 他虽出身卑贱,但为人高洁谦逊,性子温和,于修道一事上既有天分又刻苦努力,灵渊仙人对他很是满意。 见沈今潮这般懂事,灵渊仙人不住点头夸赞:“不愧是为师的弟子,最是靠得住了。”顿了顿,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此次秘境不简单,恐怕你二人难以应付,正巧江邃这段时间得闲,便同你们一道去。” 灵渊仙人信任沈今潮,却更信任江邃——哪怕他是灵渊仙人一手培养的。此类事情从江邃第一日到苍蘅派时便开始发生,许多年来不断重演。 他总是在输。 殿中光线有些昏暗,烛光微微打在沈今潮的脸上,照得他的神色不甚明晰。路见秋站在他左手侧,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长睫轻轻颤了下。 “是,弟子明白了。”沈今潮回道。 他没什么反应,路见秋却先坐不住了,当即炸毛:“不,江邃怎么……” “没大没小!”灵渊仙人敲了他两个爆栗,“还不是你不让为父……为师省心!” “不要江邃……江师兄一起去。”真要再与江邃朝夕相处,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发疯。 灵渊仙人又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两个爆栗:“这事不由你决定,况且,若不是你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为师也不至于如此不放心!” “小师弟,与江邃一道,也好有个照应,我也担忧自己护不住你。”沈今潮淡声插了一句。 路见秋听他这么一说,自然想起昨夜他说要护着自己的事,怒了一下:“不,我觉得……” 灵渊仙人忍无可忍,从旁边的书案上拿了条戒尺,吓得他嘴里的话拐了个弯:“我觉得江师兄与我们同行的确很好。” 江邃总用戒尺打他手心,路见秋一看便怕得不行。 这下灵渊仙人才满意,乐呵呵地送两人走出了殿门。 路见秋要收拾的东西不多,小半个时辰便好了,沈今潮常下山,收拾起来就更快。两人并肩走到宗门时,与拎着长剑的江邃打了个照面。 他心里藏着愤懑,怎么看江邃那张冷脸都心觉不怀好意,忍不住腹诽了两句:净会找事。 就因为江邃,他心心念念的与师兄二人同游就这般打了水漂。 刚走没两步,身后便传来纪芜气喘吁吁的喊声:“小师弟!小师弟等等!” 纪芜先是朝沈今潮和江邃打了个招呼,接着便把路见秋远远拉到一旁,对他挤眉弄眼:“知晓你要去幽山,二师兄我特意帮你从三师妹处偷了个好东西。” 路见秋怀里被塞了本带着墨香的书,奇怪道:“这是什么?” 三师姐是个苗疆女子,擅蛊,擅毒,也擅医术。从她那里偷来的东西,他不敢想是什么好东西。 “几个月前我偷偷到她的丹房中‘借’几颗丹药,谁知意外翻到了这东西。想着你要去幽山了,应该用得上,便为你取来了。”纪芜坏笑着朝沈今潮处努了努嘴,“你拿去偷偷看,是个好东西。” 自从知道路见秋心悦大师兄,纪芜便开始莫名兴奋地撮合两人,这书也许真有什么妙用。 路见秋将书收入芥子戒中,暗暗佩服他:“三师姐之物你也敢盗。” 纪芜摆摆手:“她不会发现的。” 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行三人便出发了。江邃一人远远走在前头,路见秋和沈今潮走在后头。 纪芜看着三人的背影,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不对啊,袖匀尊上不是让江邃过几日到云城寻药吗?他怎么突然有空一道去秘境了?” —·— 出了山门,三人才开始御剑飞行。 不约而同的,江邃和沈今潮都下意识将路见秋围在中间,有意无意地护着他。 他们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一路来便只有路见秋在叽叽喳喳,沈今潮偶尔会回应一两句。路见秋说得嘴皮子都酸了,渐渐的也闭上了嘴。 夜幕降临时,三人才赶到了幽山脚下的一座小客栈。 凄白的月光倾泻下来,但那客栈却隐在两棵老树旁,四周挂了白幡,显得格外阴森。好在客栈中却算是热闹的。 幽山秘境开了的事情不算什么秘密,想分一杯羹的修士挨挨挤挤塞满了客栈,有几拨身穿相似的青色袍服,想必来自同一个宗门。 路见秋稍有些印象,是逐音门的袍子。 厅内的桌子围作一个圈子,上头放着一排排红蜡烛,噼里啪啦地响着,客栈内更显寂静。 他们刚踏进门,客栈中的各色人物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约莫是在心中揣摩他们的境界。 沈今潮便将路见秋往身后让了让。 苍蘅派的白袍很是好辨认,况且江邃和沈今潮长得又格外出众,一时间客栈内的人都心思浮动,想是认出了两人的身份。 “请问店家今夜可还有空房?”沈今潮问掌柜的。 “这……”掌柜的似乎有些犹豫,望向那群青色袍服的修士。那修士朝他比了个手势,他这才道,“自然是有的,不知仙人要几间?” “要一间。”沈今潮道。 掌柜的赔笑道:“店中还有好几间空屋子,仙人确定只要一间?” 江邃和沈今潮都已是金丹期,一夜枯坐也并无大碍,这屋子本也是为路见秋准备的。 “一间便好,多谢店家。” 掌柜的讪笑两声,将三人带去了二楼中央那间房。 这位置不可谓不好,临近两间房都住着逐音门的弟子,稍有点动静就能被他们听个遍。 路见秋赶路赶了一日,累得不轻,施了个净身术便沾床就睡了,自然也没发觉房内另外两人的暗潮汹涌。 路见秋睡了,沈今潮便也不装了,面对江邃半点好脸色也无:“你为何来了?” 此次到幽山来,他有自己的计划,不愿江邃在旁碍事。况且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他不希望江邃接近路见秋。 “你是为何而来,我便是为何而来。”江邃的回答滴水不漏。 沈今潮低低地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江邃,你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希望莫要有一日走到对立的境地。” 隔壁房间传来了些许窸窣声,沈今潮便不说话了,吹灭了烛光,拿起一旁的长剑踱到了墙边。 分明是深夜,两旁房间的烛光都格外亮,火光透过墙缝、门缝渗入,使他手中的长剑也闪着暗光。 同样亮着烛光的还有楼下的大堂,堂中还坐着两名长髯大汉和一个瘦骨伶仃的店小二。 逐音门的修士们在那头压低了嗓音,其中一人道:“那两人可不简单,从前仙门大会我曾见过的,江邃和沈今潮。” 另一个声音更粗些:“沈今潮?那便更好了,我听闻他是去探过那秘境的。想必是真的寻到了什么宝贝,只要我们跟着他们……” “蠢货!他们要是去了秘境,宝贝还有我们什么份?”那人哼笑了一声,“今日便把人解决了,这才是正事。再怎么说他们才两人,两拳难敌四手……” 很显然,同行的路见秋完全被视而不见了。 几人争执不下,便又有一个人跳出来阻止:“都别吵了,近日怪事不断,门中弟子也死了几个,咱们便先消停消停。让他们苍蘅派的先去探探也不是坏事。” “再者,方才他们吹灭了蜡烛,今夜许是会丢了命。” 这客栈的木墙极薄,江邃和沈今潮又耳聪目明,哪怕特意压低了嗓音,几人的话也尽入了两人耳中。 第四章 看样子,他们之所以迟迟未入幽山,是因为此处生了怪事。 逐音门的修士又吵了些有的没的,但当月上中天,子夜时分降临时,他们便立马齐齐闭上了嘴。 骤然间,整个客栈便刮起了阵阵阴风,吹得木窗沙沙作响、烛火摇曳,间或能听得旁边着急维护火苗的声音。 江邃放下手中的茶盏,迅速拉下了窗,为路见秋点了盏蜡烛。烛光充斥着房间,周围的气息便倏地温暖了起来。 此时也不该计较什么龃龉,沈今潮与江邃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默默地握起了剑,走入了阴影中。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一道黑影便从江邃脚边升腾而起,迅捷地绕着他缠了几圈。江邃的剑很快,霎时便从黑影中穿过,发出了嗤一声入肉的闷响。 但不过一息,这黑影便又缠上他的脖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江邃没有半分犹豫,剑尖直指自己的脖颈。 沈今潮掏出怀中的火折子丢过去,那黑影才像被烫着似的迅速闪了两下,很快又隐入了黑暗中。 速度之快,普通人根本难以反应过来。 沈今潮道:“这是那秘境中的影妖,不知是怎么跑出来的。” 这影妖只出现在幽山秘境中,仅仅只在苍蘅派的幽山典志中略有记载,就连沈今潮此前也没见过这种异妖,因此上回在秘境中也是吃尽了苦头。 没想到这影妖竟出现在了山脚下,也不知有没有其他的地界受灾。 江邃缓缓垂眸,看向手中的长剑。剑锋刺伤了影妖,还在汩汩往下滴血。 —·— 路见秋今夜睡得格外沉,却也睡得尤其不好。 耳边总传来类似于猛兽咀嚼生肉的声音,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他明明意识早已清醒,眼皮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风声呼啸,路见秋挣扎许久,终于猛地睁开了眼。 那咀嚼声一下子停了,他朝四周围扫了一眼,江邃与沈今潮都不见了踪影,榻边的木椅上放了只安了灯笼罩子的蜡烛。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路见秋没来由地心觉毛骨悚然,拿上了自己的长剑,小声唤道:“师兄?师兄?沈师兄……?” 没有任何回应。 他夜视无碍,便没拿蜡烛,穿上长靴往门外挪了几步。风声渐渐大了,路见秋紧了紧身上的袍服,暗道自己少带了衣服。 他拉开门扉,嘎吱一声,门扉大开,有什么东西便扑通一下落到了门外。 路见秋定睛看去,那竟是一具干尸,干瘪瘪的,看起来似是冬天的树皮,原本活生生的肉萎缩成一道道沟壑,唯有一双眼球很是莹润,看上去正像极了紧盯着他。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耳边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又出现了,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路见秋喘着气,却渐渐喘不上来了,眼睛发痛,一股股血气往天灵盖上涌。 “路见秋!” 恍惚间,他只听得江邃那冷淡的声音,很快便落入一个冰冷的怀中,他很快便像溺水的人一样呼吸起来。 路见秋半眯着眼,只看见江邃沾了血的侧脸,以及微皱的眉头。他很快回过神来,推开江邃,长剑支地靠在墙边干呕了两下。 刚睁开眼,便与方才那落到地下的干尸对上了视线,差点背过气去。江邃的手犹豫着落到他脊背上,生涩地拍了拍。 那影妖出了三人的房间便不知到何处去了,客栈某处响起了尖叫声,沈今潮便拿了剑追了出去。 不多时,二楼房中的烛火又不知缘由纷纷灭了,江邃思量了一会儿,寻了个灯笼罩着烛火,又施了个小法术维护火苗,才决定四处看看。 左边房间的修士死了两个,一个被开膛破肚,一个则成了具干尸,其他修士则不知所踪。 江邃不过只离开了半刻,路见秋便险些出事,好在及时赶了回来。 “多谢江师兄……呕……” “你先拿着,暂且莫要离开这房间。”江邃手里不知何时拿到了蜡烛,递给他,正是先前罩着灯笼的那支,“那影妖怕剑光,你在烛火边握着长剑,它不敢靠近你。” 路见秋一下便明白了当下的状况,约莫是那影妖突然袭击了客栈,沈今潮救人去了。 不想沈今潮还好,一想到他,路见秋便觉得手腕上绑着的红绳一阵阵灼痛,似是要把他牵引到师兄所在的地方。 他还是决定不给两个天之骄子拖后腿,便道:“江师兄,你且去救人,不必担忧我。” 江邃递给他一块玉牌:“倘若出了事,你便砸了这玉牌。”说完,他便很快没了踪影。 路见秋回到榻上坐着,望着手里的玉牌暗暗咋舌。这仙阶髓玉他只在书中见过,听闻其中倾注着一股仙力,必要之时将之砸碎可保人一命。 他拿起玉牌对着火光细看,玉牌内似乎流窜着青色的微光,牌子背面右下角写了个小小的“邃”字。 路见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决定一会儿便将它还回去。 他手腕间的灼痛还在加剧,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他心知此时留在房间不给两人添麻烦最好,但这红绳却不断烧灼着他,仿佛下一秒便要将他焚烧殆尽。 路见秋拎起自己的佩剑,刚走出房门,便被沈今潮那张煞白的冷脸吓了一跳。 “师兄,你可还好?”见到他,路见秋松了口气。 沈今潮往后躲了一下,才道:“无碍。江邃在楼下,我带你去寻他。” 路见秋总觉得眼前的师兄说不出的古怪,但他总对沈今潮百依百顺,闻言便点了点头。 刚走两步,他身后便传来剑锋破空之声,一把冷剑直直朝着他而来。路见秋只来得及回头,看清江邃那张狰狞如鬼的脸。 他被吓了个半死,双腿都软了一半。 好在预期的疼痛没有降临,他被江邃及时拉了一把,躲开了剑锋。江邃很快便与“沈今潮”缠斗起来,“沈今潮”也渐渐不敌,现出了影妖的原型。 饶是江邃剑术再好,也对一个影子无可奈何。那影妖像戏弄他似的围着他缠了几圈,转眼便又消失在黑暗中。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江邃收起手上带血的剑,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便要歪倒在地。 路见秋在心中默念了两句“救命恩人”,这才上前扶住了他。 “江师兄?江师兄?”路见秋摸到一手濡湿,连忙将他扶到榻上躺着,胡乱从芥子戒里翻出了一些药,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翻着翻着,之前纪芜送的那本书也掉了出来,他便随手翻了几页。 路见秋本以为会是毒草大全或是药草大全,谁知这竟是本幽山异妖录,影妖便被记录在第四页。 “影妖,亦有人唤之妖影。性畏光,昼伏夜出,遇火则散,吸食人精气……白日蛰伏于人身,夜间出没……” 路见秋看得入迷,回过神来才开始害怕江邃死透了,连忙扯开他的衣襟,将药粉往上招呼。 江邃的胸前被影妖戳了个窟窿,正汩汩流血,他掌握不好药粉的用量,便直接倒了小半瓶。 隔着纷飞的药粉,路见秋抬起眼才发觉江邃在看着他,也不呼痛,见他回看,江邃又阖上了眼。 “方才多谢江师兄搭救。”他有些不自在。 “不必,举手之劳。” 江邃一开口,路见秋便下意识地感觉不爽。正要说些什么,手中的药瓶便被一只温暖的手接了过去。 沈今潮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举手之劳也是要谢的,今夜也多谢你帮忙照顾小师弟。我来帮你上药吧。” 他笑眯眯的,路见秋怕他真给江邃上药,一下子急了,装作不经意间展示自己脖颈上的淤痕:“那影妖还会扮作师兄的模样,我险些便中招了,幸而江师兄及时赶到。” “有两位逐音门的修士不幸身死,我不得不前去安抚,很抱歉,小师弟。”沈今潮见了,果然心软,换了盒化瘀的药膏,给路见秋抹了点。 三言两语,房中很快便似没了江邃这个人。沈今潮一手给他抹药,这个视角看去,路见秋的视线正对着师兄显得分外殷红的嘴唇,也能感受到他与师兄彼此交缠的呼吸。 以及师兄衣袍间沾染的淡淡桃花香气。 路见秋感觉手腕上的红绳又开始隐隐发烫,一下又一下。还没等他抱怨,沈今潮便放下了药瓶,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手腕上的红绳也骤然间恢复了平静。 一转头,正看见江邃直勾勾地盯着他,路见秋被盯得头皮发麻,当即忘了那红绳,炸毛道:“看什么看?” 顿了顿,看到江邃病怏怏的模样,他又有些心虚,从袖口拿出那仙阶髓玉还给他:“方才多谢你搭救,江师兄。” “你先留着,回宗门后再还我不迟。”江邃没接。 路见秋瞥了沈今潮一眼,义正辞严:“无功不受禄,还请江师兄收回去。” “小师弟说得是。”沈今潮接过那玉牌,放到了江邃枕边,“你好好养伤,我们便先不打扰你了。” 路见秋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兄走了出去,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那本幽山异妖录的内容告知师兄。 第五章 幽山很是神秘,就连苍蘅派的藏书阁中的典籍也只对影妖稍有提及,这本幽山异妖录很是不简单。 但路见秋不想因此连累纪芜和三师姐,便撒了个谎,隐晦地提及书中的内容: “师兄,往前我曾在藏书阁中见过影妖的介绍。它们夜里能变作人的模样,自由行动;但却畏光,因此在白日时分只能蛰伏在人体中。方才放跑的影妖,说不准正是附身了谁。” 他时常看些乱七八糟的奇书,沈今潮并没有怀疑,轻轻颔首,不知有没有全信。 “我知晓了。” 两人站在二楼楼梯口处往下看,昨夜死去的两名逐音门修士被平放在大堂中,披着两床被褥。 四周围围了六七个修士,两个彪形大汉,还有一个瑟瑟发抖的店小二。掌柜的则坐在长凳上,不住地拍着大腿。 路见秋看了一圈,不见昨日那个朝掌柜的打手势的修士,想必正是躺在那里的其中一个。 光是这里,便足足有十三人之多,想在日落前从其中找到那个被影妖附身的,何其艰难。 血腥味在整个客栈中蔓延,那店小二是这群人中最没经历过事情的,忍了一会儿,仍是忍不住躲到墙角呕吐起来。 沈今潮昨夜赶到那房间时,灯烛已经灭了,一名修士被吸干了精气,另一人则被开膛破肚,丢在了床榻上。 好在他处理得及时,将其他房间的人纷纷转移到了大堂中,围了两圈蜡烛,这才没造成更多的伤亡。 沈今潮本来也对影妖附身有所怀疑,方才听了路见秋的话,便才确认了下来。 见沈今潮来了,几名修士四散开,给他让了个位置,眉宇间多了点敬佩的神色。路见秋见此没来由的扬眉吐气,与有荣焉。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照得整个客栈亮堂堂的,让人总算是松了口气。沈今潮上前又分别将两具尸体细细看了一遭,有按捺不住的修士忍不住围了上来。 “这已经是我逐音门死的第五人了,昨夜死的……死的是岳临师兄,是我们这行修为最高的,连他都死了……” 有一个戴着白玉冠的上前来朝两人行了个礼道:“在下岳伸,是岳临的弟弟。我为我们昨日的无礼向沈兄道歉,恳请沈仙君大人有大量,救救我等!” “既然知道危险,为何还不离开?”路见秋直来直往,让一行人红了脸,“我看你们是想让我师兄解决了影妖,你们再把我们解决了,然后坐享其成吧?” 死了好几人还拖着不愿离开,不正是舍不得那秘境中的宝物。光是一只小小的影妖都对付不了,也不知在这里干耗着有何用。 “小师弟,不得无礼。”沈今潮皱眉训斥了一句,“抱歉,小师弟的快言快语,还请诸位不要放在心上。我向诸位保证,今日内便会揪出这影妖的。”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背着长刀的长髯大汉忍不住插嘴了:“揪出影妖?就凭你一张嘴么?” 另一个腰间挂着长鞭的大汉也忍不住骂了两句脏话,附和了两句。 店小二还在干呕着,秽物的气味缓缓地游了过来,和血腥味混作一团。 长鞭大汉拿起长鞭朝店小二的方向挥舞了两下:“滚到外面去吐!不然我就把你牙都打下来!” 店小二又惊又惧,当即连滚带爬地跑了。 路见秋朝长鞭大汉瞧了一眼,又朝长刀大汉瞧了一眼。这两名大汉昨夜没有房间可睡,他记得自己上楼前他们二人和店小二便坐在大堂中喝茶。 他猜测两人的房间是被逐音门的占了,从昨日掌柜的表现来看,这客栈早便与逐音门勾搭上了,说不准在他们来之前还解决了不少人。 仔细看去,那长鞭大汉左脚有些跛,粗布裤摆沾了血渍,乌黑的一团盘踞在脚边。 沈今潮也正看着那大汉。 路见秋正想问什么,便被沈今潮制止了。他朝众人道:“我们已经知道如何杀那影妖了,还请诸位信我们一次。” “我们定然相信你的,沈仙君。”白玉冠找到了机会,赶忙表明立场。 “你们白日且好好休息,那影妖不会在白日出来害人。等夜里我们定会杀了那影妖。” 逐音门修士们面面相觑了一阵,才各自行礼四散。一夜忙碌,他们早就疲累不堪。 沈今潮带着他又走回了昨夜那个出事的房间,路见秋问道:“师兄怎么不告诉他们,那影妖可能附身于人了?” “这客栈中有几人心思不纯,我忧心说了,他们会趁机滥杀无辜。况且,对于被附身的人,我似乎知晓是谁了。” 沈今潮昨夜是被一阵尖叫声引走的,等他赶到时,除了落入水缸的店小二,再无其他人影。 店小二说是他被两个大汉赶了出来,怕死,便躲到厨房点燃了灶台里的柴火,没曾想突然被蒙着眼绑住丢进了水缸里。 凡人精气少,想必是影妖嫌他,他才侥幸逃过一劫。 店小二两股战战,死活不愿放沈今潮离开,因而才耽误许久。 他问店小二可有见到谁绑了他,他一问三不知,再问便号啕大哭起来,沈今潮只好放过了他。 幸而店小二也算是提供了点消息,他烧着柴火,道:“我们这客栈在幽山脚下开了六年了,掌柜的说是老板所托,不能离开这儿。一年到头,这客栈也没什么客人。 “偶尔才会遇见几个像您一样的仙君,说是进山历练的。但,但几乎都是有去无回的,被精怪吸光了精气,丢在山口。 “但这可和我们这个客栈无关,我们一向安安分分的,没生过事。倒是今日那群仙君来了,对我和掌柜的一阵威逼利诱,让我们帮着一起做掉几个住店的人——” “我、我和掌柜的也怕死,这才不得不被他们当刀子使。总之,干掉了几波人之后,客栈就突然的出了怪事,每夜都有人死,那死状,啧啧,和那山口丢出的干尸一模一样! “这下也不用动手了,新来的人死了许多,就连那群仙君,其中也死了不少。”说完,店小二捂脸哭了起来,“说不准,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全是这种死法?”沈今潮问。 “那可不,无一例外!那眼珠子瞪的,又大又圆,可邪门了。” —·— 在房中逛了两圈,路见秋险些忍不住被血腥味熏得夺门而出。榻上还留着一个暗红色的人影形状,不难让人想象到那个被开膛破肚的修士的惨状。 沈今潮察觉他的不适,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师弟,你先出去等我。” “无碍,师兄,不必担忧我。”比起离开师兄,路见秋觉得这点血腥气还算能忍,便捂着鼻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沈今潮看完房间,又找到其他人各自盘问了一番约莫是没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一日的时间很快,转眼便夜幕降临了。 他指挥众人在大堂中用蜡烛围作一圈,圈出了一小块位置,让他们都往圈子中坐。 在如此混乱的时刻,沈今潮并不放心让路见秋与他呆在一块,便不得不松口,让路见秋拿着五支蜡烛同受伤的江邃待在房间。 然而午夜时分过去,大堂中却无事发生,并未发生他想象中的混乱,影妖甚至都没现身。他望向一旁的长鞭汉子,这才彻底明白过来。 沈今潮没再多犹豫,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拿起佩剑直奔二楼。 他原以为,影妖的宿主只可能是长鞭汉子。 昨夜那影妖被江邃刺伤了,心知它身上的血腥会暴露它的所在,因此才一改往日的吸食精气,而将一人开膛破肚。 白日里众人齐聚一堂,也正是为了掩盖血腥气,它一定需要找一个原本便受伤了的人附身。 而长鞭汉子体型高大,能将店小二丢入水缸中,这更印证了他的想法。 但他却从未想到过,还有另外一人也符合他的猜测。 修士们对影妖知之甚少,偶然间才得知其畏光,却不知它们可以在夜里幻化作人样,在白日里则附身于人。 影妖畏光,接近不了烛火,但却能化成人形诱骗修士主动灭了烛火。 那房间中的修士其中之一已经是修为最高的了,那么,影妖幻化作谁才能让他们在明知危险的状况下,将烛火灭了呢? 只可能是幻化作他,或者…… 江邃。 沈今潮闯入门中,见江邃正痛苦地捂着脑袋,面目狰狞,似乎正与脑中的什么作着抗争。 路见秋则跌坐在地,呆呆地望着他。 那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又响了起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江邃瑟瑟发抖,往常冷肃的脸布满了红晕,手抖得厉害,额角的冷汗汩汩往下流。仔细听去,能听得他正说着“别靠近我”“滚开”的字眼。 他虽是袖匀尊上的弟子,却在九岁时才被寻回宗门。传闻他是袖匀尊上与一名合欢宗的男弟子的孩子,那男弟子待他并不好,教养的方式也近乎残酷。 袖匀尊上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待他也极为严厉;由于长得瘦瘦小小,又不合群,他常常被其他弟子欺辱。 路见秋小时见到他,他总是破破烂烂、鼻青脸肿的。 “小师弟,躲远些,他被影妖附身了。”沈今潮蹙眉。 好一会儿,路见秋才反应过来。江邃身为一个金丹期,心神怎么如此脆弱。 影妖盘踞在江邃的识海不愿出来,沈今潮也对此束手无策:“先想办法让影妖现身。” 路见秋看着意识不清醒的江邃,灵光一闪,突然上前给了他一个耳光:“江邃,你醒醒!” 啪! 清脆的一声响,沈今潮和江邃齐齐愣住了。 路见秋见有效果,又接连给了他几个耳光:“你清醒一点!江邃!” 第六章 事情顺利解决了,没发生任何意外——除却路见秋因为把江邃的脸打肿而被沈今潮罚着抄戒律两百遍。 江邃那张如玉的脸带着淤青,没显得太狼狈,那点伤口反倒给他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但路见秋看了那张脸还是显得分外心虚,见着他都避着走。 在客栈中停留了两日,掌柜的和逐音门的修士都对他们感恩戴德,这几日总变着法儿给江邃送伤药,被他一一拒绝了。他们没留几日,便决定前往幽山。 岳伸就差苦苦哀求了:“江仙君,沈仙君,路仙君,还请允许我们同行!” 沈今潮犹豫不已,反倒是江邃冷语拒绝了:“我们有要事在身,并不合适。” 路见秋越看越觉得师兄心软得可爱,与江邃完全就是不同的物种…… 在逐音门修士不舍的目光中,三人御剑远去了。 在这两日中,路见秋悄悄将那本幽山异妖录粗浅地看了一遍,才发觉在倒数几页被纪芜留了个书签。 夹着书签那页写了一种名为“缪蛇”的异兽,这蛇出没在幽山深处的秘境内,说是被这蛇咬了的人,会在毒素的影响下,对第一眼见到的人情根深种三个月。 这简直太过匪夷所思了。 他将这书翻了个遍,也没见提到“三生石”之类的字眼,只得遗憾合起了书。 江邃那恢复能力堪称强悍,等路见秋再去给他上药时,那伤口居然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了一道虫豸似的伤疤。 路见秋见不得沈今潮给旁人上药,每次都上赶着,被沈今潮阻止了两次,最后他干脆让江邃自生自灭了。 那客栈离幽山本也不远,两个时辰后一行人便赶到了山口。 山口静悄悄的,不见那店小二说的干尸,也不见有旁的修士。但沈今潮深知,太平静的时候反而不能放松警惕。 上回沈今潮到某个鬼城降妖,被一名结交的知己告知幽山的秘境开了,便连夜御剑赶到了山口。 那秘境果真很诡异,多是没见过的毒虫猛兽。同行的还有几个其他门派的弟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他修为不错,倒也是毫发无损。 若说有什么收获,便是他似乎在秘境中寻到了那传言中的三生石。 —·— 在旁人眼中,他沈今潮温和、仁爱,待人彬彬有礼,哪怕在整个修仙界,也是出了名的君子。 但这自然全是假的。 他虚伪、冷血、自私自利,在无人在的场合,甚至懒得伪装半分。 小时为了得到灵渊仙人的重视,他便装乖;长大些为了得到路见秋的喜爱,他便装善;再长大些,江邃夺走了他的所有光环,他便装大度;到如今,分明对自己的师弟生出了不该的心思,他还是在装。 他自知配不上路见秋,却挣扎着不愿放手,像放风筝似的若远若近地牵着对方。 渐渐的,连他都险些忘记了原本的自己。 他原以为自己能一直装下去。 他要名声,他要有朝一日真正得到灵渊仙人的认可,他要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路见秋身旁。 他为此做出了一切努力,谁知他寻到了那三生石,站在他身旁的,却没有路见秋。 没有路见秋,也没有其他任何人。 沈今潮承认自己十分嫉妒,嫉妒那个将来能与路见秋结为道侣的人。 他太输不起了,他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便是找到路见秋命中注定的道侣—— 然后杀了他。 —·— 沈今潮领着两人走入了幽山深处,仍然不见人影,唯独林中被压弯的杂草显示着修士的往来之多。 路见秋挤在江邃和沈今潮中间,誓死不让他们接触一片衣角。 “怎么不见旁的修士?”他问。 沈今潮好脾气道:“秘境开了许久,想必位置早便被确定了,他们自然直奔秘境。脚程快些,不多时我们便也能到了。” “师兄懂得真多。” 路见秋实在是很少下山,此时见了什么都新鲜,一会儿看看那棵树,一会儿拔拔那根草,不知不觉便走出了两人的包围圈,又被悄悄围住了。 幽山中奇异的玩意实在是多,方才他还见一只长着鹿角羊身的小兽跑入了树林深处。 沈今潮说的不错,很快三人眼前便出现了一道漩涡状的秘境门,门前落了几摊血,似是有人在此打斗过。 “走吧。” 路见秋趁机攀上了师兄的肩膀,假作自己是朵柔弱可怜的菟丝花。 秘境中的景象与外头也并无不同,除却树更高大了些,不知名的鸟兽也多了些。 远处的某群鸟正扯着嗓子凄厉地叫,让这地方显得热闹了不少。 沈今潮从路见秋手里抽出手,握紧了剑,道:“往这边走。” 一路走来,树林越来越密,树丛也越来越高。 “师兄,人人都说幽山秘境有宝物,是什么宝物?” “这里珍草异兽很多,还曾有人说秘境深处蛰伏着一条腾蛇,食之内丹即可涨百年修为。但这多半是假的。”沈今潮又挑了些其他有趣的传说,却对三生石绝口不提。 路见秋本就是想听三生石的事,对什么传说兴趣缺缺,但还是给面子地装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江邃则沉默地跟在一旁,乍一看,像是两人的影子一样。 走到树林深处,鸟叫声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人不住呼救的声音。 “救命!救命!” “快跑,莫要再死撑着了!” “五师妹,五师妹被那怪物吞了,我不能丢下她!” 路见秋心道这是什么同生共死的戏码,他还没回过神来,身侧的沈今潮便嗖的一声冲入了人群中。 江邃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路见秋只好叹了口气,也跟着拔腿往呼救处跑。 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长着两只脑袋的巨狼,约莫有半层楼高,呲着獠牙,望着脚下几个活蹦乱跳的小点心不住淌涎水。 一名修士满脸是泪地跪坐在地,哭天抢地地让巨狼把自己的五师妹吐出来。那巨狼也不知能不能对他感同身受,正打算将他一起吞进肚子里,让他与他的五师妹在阴间团聚。 眼见着那带着倒刺的舌尖要碰着他了,沈今潮便似箭一般将他从巨狼嘴里抢救了下来,安稳落地。 几个师兄弟上前围住他,不住劝诫: “三师兄,五师妹已经回不来了,你清醒点!” 他们边劝着,边把他往后拖。还有两人悄悄打量着沈今潮,朝他道谢:“多谢仙君搭救。” 路见秋没见过他们身上的弟子袍服,想必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 那巨狼见到嘴的点心跑了,自然不乐意,幽绿色的四只兽瞳紧盯着一行人,迈开腿慢悠悠地向前走了两步。 真是无用又惯会给人添麻烦的废物啊,沈今潮心想。但面上,他却拔出了剑,站在了几人身前。 “诸位便先离开,此处交给我便好。” “多谢仙君!多谢仙君!”那几人便屁滚尿流地拖着人跑远了,也不管沈今潮一人能否应付。 不过好在这巨狼的确好对付,只是头六阶灵兽,见几人跑了,它便怒不可遏地冲上来对着沈今潮张开了血盆大口。 仔细看去,它的獠牙间还沾染着人的血迹。 他灵巧地避开,执剑上前深深刺入了它的其中一只眼睛。它还没来得及发出哀嚎,便被沈今潮拔剑刺入了咽喉,速度之快,路见秋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招式。 沈今潮掏出巨狼的内丹,收入了乾坤袋中。尽管与野兽缠斗过,但他仍然形容整洁,剑上的血一擦,又是平日里那个端方君子。 路见秋献上手帕,不吝夸赞:“师兄的剑术果真超群。” “江邃才是名不虚传的天下第一剑,小师弟谬赞了。”沈今潮没接手帕,“一会儿遇上的灵兽想必会很多,这剑不擦也罢。” 江邃充耳不闻,也不发一语,若不是路见秋总感觉到他锐利直白的视线,他恐怕会以为没这么个人。 一路上还遇见了不少异兽,江邃和沈今潮都给他让了不少内丹,除此以外,他还薅了不少地上的药草。 这个秘境超乎寻常的大,沈今潮却总能有条不紊地带着他们走上安全的路。期间他们还遇上了几行人,有宗门修士,也有一些散修,望着他们的眼神像极了盯着待宰的肥羊。 好在他们都筋疲力尽,无力纠缠,朝路见秋一行人要了些解毒的丹药,也不知有没有认出江邃和沈今潮。 路见秋狐假虎威地躲在沈今潮身后,心想这秘境也并没有旁人说的那般危险。 夜幕降临,沈今潮熟门熟路地寻了个在河边的山洞,生了一堆火,坐在一旁撩着火舌。 路见秋悄悄侧眼看他,看一眼,回过头;看一眼,又回过头;再看一眼,再回过头。 沈今潮没注意,也或许是根本没放在心上,任师弟偷偷看着。这个山洞离那三生石不愿,糟糕就糟糕他不知道该如何引开那个碍眼的江邃。 不如便直接杀了吧,也省得江邃总围着路见秋转,真是碍眼极了。 虽然江邃剑术不错,但仅论修为他们两人差的并不多,他也并非毫无胜算。 他忍不住手上用了些力,半烧成碳的干木头嘎吱一声断了,溅出了些火星来。 路见秋一下子跳了起来,捧着沈今潮的手:“师兄可有被烧到?” “无碍。” 沈今潮要收回手,被路见秋按住了:“我去寻点冷水,就在不远处,很快便回来。” 他说得不错,那河不过几步远,但他一走出山洞,便发现方才还在抱着剑闭目养神的江邃跟了上来,不声不响的。 路见秋走一步,他也跟着走一步。路见秋不耐烦了:“江师兄,我就到河边取些水,很快回来。” “我也需要打些水。”江邃这么说,他就不好再赶人了,只好闭上嘴闷头往河边走。 路见秋蹲在河边,掏出水囊灌了满满一袋的水,江邃也跟着到他下游灌了些水。 隔着潺潺流水,他却发现河对岸正有一双亮红色的蛇眼睛紧紧盯着他。那蛇足有小臂粗,看不大清花色,唯有双目亮得发光。 第七章 路见秋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跟江邃说了一声便往回走。江邃也把水囊一收,跟了上来。 回到温暖的山洞中,他才感觉舒服了许多,将手帕用冷水沾湿了,要给沈今潮敷一敷。 “多谢小师弟,我可以自己来。”沈今潮说是这么说,那拒绝的动作就与欲迎还拒差不太多,最后无奈道,“多谢小师弟。” 路见秋自然不客气。 沈今潮的手修长而骨感,食指腹有些微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没等他仔细感受,便被一旁江邃的眼神看得打起了退堂鼓。 他并不阻止,只是那么直直地看着,总让路见秋想起自己被他磋磨、打掌心的日子。 路见秋抬起手,放下;抬起手,又放下;终于忍不住了:“江师兄?你总看我做什么?” 他这么说了,江邃便不看了,反倒是沈今潮自然地捏了捏他的手,道:“多谢小师弟,我觉得好多了。” 路见秋自然顾不上什么江邃湖邃的,晕乎乎地看着师兄。 江邃在另一头走了几步,便被脚边的石子绊得踉跄了两下。 沈今潮与江邃照常守夜,路见秋有些自知之明,提议自己守夜被拒绝后便乖乖窝在一旁睡了过去。 秘境夜里风大,路见秋冷得打哆嗦,恍恍惚惚间,只觉得身旁坐了个暖炉,源源不断地给他渡着暖意。 他醒过来时不见了沈今潮的身影,江邃坐得离他很远,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路见秋放轻了脚步,想着去找找师兄,走出洞口时,脚底却踩了个软软的东西。 那诡异的感觉,令他的汗毛一下子全窜了起来。 定睛一看,却是那打水时见过的黑蛇,亮红色的蛇瞳在黑夜里熠熠闪光,嗖的一下子跳起来对他亮起了尖牙。 好在他身后伸出一只手臂,抓起蛇丢开了。 是江邃。 那蛇背部盘踞着奇异的花纹,路见秋越看越觉得眼熟,像极了那本幽山异妖录上写的缪蛇。 黑蛇摇曳着游远了,他提着剑要去追,被江邃拦了下来。几日内被江邃救了三次,路见秋心里既觉得别扭,又觉得感激。 “江师兄?”他凑上前看江邃被蛇咬到的伤口,本想着咬咬牙凑上去帮他把毒血吸出来,被江邃捏着腮帮及时阻止了。 “那蛇有毒,帮我上些药便好。” 路见秋又开始从芥子戒里翻药瓶子,对着一堆药沉思:难道说他是江邃的灾星?专门克江邃的?江邃遇上他就倒霉。 每种药粉都上了些,路见秋便躲到一旁翻那本幽山异妖录。那奇异的花纹,亮红色的蛇瞳,他几乎完全确定是缪蛇。 好在幽山异妖录虽将缪蛇列为毒蛇一类,它们的毒素实质并不致命,且三月内毒素便能自然消散。 路见秋盯着江邃看,倘若中了毒真会对第一次见的人一见钟情,那岂不就是他? 然而江邃却始终没有奇怪的反应,既没有凑近他,也没有突然长篇大论地诉说情谊。 他松了口气,心想或许江邃并没有中毒,或许那并不是缪蛇,又或许幽山异妖录本就是错的。 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一旁的江邃却扑通掉到了地上,满面通红,任路见秋怎么推搡也没有反应。 “江师兄?江师兄?” 江邃只知呓语些“别打我”之类的话,想必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路见秋抓耳挠腮,费了大劲儿把他搬到了自己刚才躺着的干叶子上。 他又如法炮制,用冷水润湿了手帕敷在江邃的额头,试图给江邃降温。换了几回手帕,却不见有什么效果,路见秋只好掏出传讯玉牌找师兄。 他正对着江邃的伤口由于要不要下口时,便被沈今潮使劲拉了起来。 沈今潮的脸色与他背上的寒霜一般冷,他伸脚踢了踢江邃,缓缓吐出了几个字眼:“本想对你下手的,没想到你倒是懂事。” “师兄?你在说什么?”路见秋没听清,着急道,“江师兄为了救我被毒蛇咬了,发起了高烧……” “跟我来。”沈今潮没理会,攥紧了他的手腕。 路见秋被冻得一个哆嗦,想着昏倒的江邃,也顾不上对沈今潮的主动沾沾自喜。 但师兄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反倒被握得更紧了。沈今潮的速度越来越快,路见秋感觉自己像是在被拖着走。 他偷偷觑了师兄一眼,便被他冷得快要结冰的神色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沈今潮才松开了路见秋的手。 这里离方才的山洞约莫有半里远,四周围长满了七八尺长的杂草,山风不小,吹得路见秋直打哆嗦。 或许是因为在秘境当中,周围并不太黑,远远看着,能隐约看见不远处立了块人高的石头。 沈今潮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温柔地给他整理了一番有些凌乱的衣襟,面上却没什么笑意。 路见秋下意识躲了一下,沈今潮方才还算得上平静的神情瞬间冷得吓人:“师弟在躲我?” “没、没有。”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师兄,勉强回应了两句,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了。 “师弟让我好生失望。”沈今潮冰凉的手滑过他的衣襟和肩膀,落到了他的头上,若有似无地抚摸了两下,“我原以为师弟会永远跟在师兄身后呢。师弟永远都不知道师兄为你做了许多。” 路见秋忍不住哆嗦了两下。 “无碍,从前我便一向待你很宽和,这回也会原谅你的。只要把那不长眼的杀了,我们还能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会变。” 没等他想明白师兄的反常,便被沈今潮擒着手臂拉到了那块足足有成年男人高的石头前。 那石头上几经变换,最后映出了路见秋的脸,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江邃的脸。 他下意识转身,果不其然,江邃正站在两人身后,辨不清神色。 看到这结果,沈今潮冷笑了一声,攥着路见秋的手更用力了一些,偏头顺着师弟的视线望向江邃,话里藏刀:“我不过就是离开了一段日子,师弟变心可真快。” 路见秋不知师兄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倒是灵光一闪。 这石头,或许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传闻中能照出人此生挚爱的三生石。 而他照了,石头上映出的不是他心悦的师兄,而是与他相看两厌的江邃。 这怎么可能? 沈今潮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他的手腕,上前两步,一把银剑便嗖的落到了手里。沈今潮握着剑,剑锋直指江邃的面门。 “方才本想给你下点毒,让你悄无声息丢了命,谁知你自己先倒下了。原以为你是命大,方才却又让我发现——”他一顿,没再说下去,“看来,老天许是不想让你死得太轻松。” 江邃立在不远处,脸色酡红,唇瓣也显出殷红的颜色,冷眼看着他们。 沈今潮笑了一声,举剑攻去,江邃脚步踉跄,勉强才躲过了这一剑。路见秋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阻拦他:“师兄,你在做什么?” “你让开些,很快便能解决了。” “师兄,你不能对他动手!”路见秋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尽管他对江邃的死活并不关心,但他绝不能恩将仇报。 “怎么?不过是一同练功半月,感情便如此深厚了?”沈今潮明显误会了些什么,再度举起剑,冷声警告,“路见秋,你让开,莫要阻拦我。” 路见秋硬着头皮拦在师兄面前,坚持道:“江邃不能杀。” “我们多年的感情,居然比不过他与你相处的半月。我今日非得杀了他不可。”沈今潮怒极反笑,提剑便上。 路见秋也不知道脑子突然抽的哪门子风,居然扑上去给江邃挡了一剑,当那剑刺入肩膀时,他当场便吓晕过去。 沈今潮收剑慢了一步,但好在及时抽手,接住了师弟摇摇欲坠的身体。江邃盯着他怀里的路见秋,呼吸急促,伸出手想抚摸路见秋的脸。 他自然避开了,路过江邃时,还狠狠撞了对方一把。江邃本就烧得厉害,浑身无力,脑子也混沌,被这一撞就摔到在地。 “滚远一点,江邃。别总是像条狗似的窥伺垂涎旁人的宝物。”沈今潮厌恶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在苍蘅派的许多年,谁也不曾知晓他为了能得到路见秋的垂青做了多少努力。 路见秋是灵渊仙人的独子,沈今潮从一开始便知道,因此卯足了劲儿待他好。但若说从前他掏心掏肺是为了得到灵渊仙人的侧目,之后他便仅仅只是为了得到路见秋的心。 路见秋干净、柔软,是梨树顶上那抔白雪;而他肮脏、卑劣,仿若阴沟里的臭老鼠,与他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 但是某一天,沈今潮忽然发现,这样的他居然也可以被师弟多看一眼的。 有些东西你不曾得到便不会去奢想,而一但得到,哪怕不择手段也不愿再失去了。 他看着路见秋长大,自然明白如何做才能让路见秋念念不忘。他一面远离师弟,一面又时不时给对方尝些甜头,好几回他都以为师弟要跑了,谁知最后又都乖乖地回来了。 这难道不就是天作之合吗? 这些年沈今潮费了许多力气巩固自己的声名,为的就是某一日,能够在众人的祝福下同路见秋结为道侣。 谁知,这所谓的三生石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过也无碍,他会让师弟明白的,到底谁才是他的良配。 第八章 路见秋再醒来时,已经在苍蘅派的卧房中了。 他的卧房朝南,清晨时分几缕阳光透入绮窗,照得窗边的沈今潮仿佛都镶着一圈细碎的柔光。 他修长白皙的五指捧着一本古籍,神色淡淡地看着,见路见秋醒了,便很顺手地合上书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师弟可好些了?” 沈今潮面上还是让他熟悉的温柔神情,但眼底隐隐的阴翳告诉他,师兄早就不再是那个温柔君子了。 路见秋本以为自己发觉了师兄的真面目,便会觉得索然无味了,但如今隐隐变快的心跳声告诉他,他还是对师兄魂牵梦萦。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师兄。”他神色如常,没露出让沈今潮不悦的神情来,也没提起江邃。 “先把药喝了。”沈今潮拿起一旁的药碗,执起调羹喂到他嘴边,轻柔地吹了吹,“你的伤口并无大碍,按时喝药过几日便能好了。” 仔细看去,师兄的手指上还留着几道鲜艳的血痕,和白皙的皮肤两相映衬,说不出的好看。 路见秋还是没出息地晃了晃神,呆呆地含住了调羹,脸也腾的红了。 师兄他怎么、怎么突然如此…… 路见秋沉浸在师兄营造的温柔乡中,早已把江邃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几日后,才听见来访的纪芜突然提起。 沈今潮以他受伤需要静养为由,好几日都不让路见秋出门,也不准旁人来看他,直到今日他的伤口结痂了,这才许可纪芜来串门。 纪芜把手里的折扇打开,做作地扇了又扇,道:“怎么,我让你看的那一页你可看到了?可有帮上忙?我看大师兄近日对你关怀有加……” “二师兄。”路见秋一脸凝重。 “怎么?” “你差点把我害惨了!”他掏出书丢到纪芜身上,“那蛇咬了——算了。” 路见秋本来想说咬了江邃,害他中毒了,但想了想既然江邃没什么反应,他还是少说些稳妥。 “咬了什么?那蛇真被你找到了?这种好东西,你也不晓得弄一条回来送给你二师兄我。”纪芜把书塞进自己兜里,“算了,看在你受了伤的份上,我便不与你多计较。” 路见秋冷艳地哼了一声。 纪芜把书收好,又开始扇着风道:“你受了伤被大师兄先送回来了,许是没看到,那江邃被接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都半死不活了。”说到最后,他压低了嗓音。 这不对劲。 那时候江邃的伤明明就好得差不多了,就算是中了毒发起了烧,也不至于“全身都是伤”吧?难道说是头晕走不稳滚下了山崖? 还是说……被沈今潮打了? 路见秋的眼皮不安地跳了跳,想起来自己前几日看到的沈今潮右手上的伤痕。 他连忙跳下床榻,一边穿外袍一边噔噔噔往外跑,嘴里喊道:“二师兄,我突然想起来有些急事,先去找师尊一趟!” 路见秋急急地往灵渊仙人的棠华殿跑,跑到一半,却被告知灵渊仙人与沈今潮都去了袖匀尊上处。 倘若沈今潮真的对江邃动手了,一旦被发现,他也许会被废掉灵根而后逐出师门。 路见秋总归是有点私心的,哪怕师兄真的做了不容于世的作为,他如今还是想保下师兄。 那三生石……毕竟不能尽信,他只当没看见。 好在路见秋的所想没有发生。 袖匀尊上的寝殿大而华美,路见秋平日有些惧怕她,故而不常来。若换作往日,他应该会忍不住四处看看,但如今实在提不起这个心情,急匆匆地跑进了侧殿。 江邃正平静地躺在侧殿的榻上,双目紧闭,脸上、手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床榻旁站着一名医师,此刻正在给他把脉,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捋胡须,看起来江邃的状况不容乐观。 袖匀尊上正与灵渊仙人说着些什么,而沈今潮则远远地站在一旁,气氛还算和谐。 见路见秋气喘吁吁地闯进来,灵渊仙人皱眉警告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 “见过袖匀尊上,见过师尊。弟子只是有些担忧江师兄,才急着来看看。” ——这当然是瞎话,他是担心沈今潮被牵连,见师兄没事,才缓缓松了口气。 “不好好养伤来这里做什么,瞎逞什么能!”灵渊仙人吹胡子瞪眼。 袖匀尊上长了一张秀美的脸,但为人很是冷淡,每每看到她,路见秋都有些下意识的发怵。 “灵渊,何必责难于见秋,他也不过是关心同门。”袖匀尊上开口了,“不必担忧,江邃不过就是受了些小伤,不至于扛不下来。” “是,袖匀尊上 。”路见秋偷偷瞥了沈今潮一眼,沈今潮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只好悄悄挪到了师兄身边,与他并排站着。 又等了一会儿,方才那个把脉的医师便站了起身,道:“这……江仙君的情况,有些复杂。看起来像是与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缠斗,内腑重伤……” 袖匀尊上见不得他这么支支吾吾的,便冷冷催促道:“说结果。” “倘若今日内江仙君能醒过来,老朽还能救一救;倘若不能,那尊上便可开始着手准备后事了。” “废物。”袖匀尊上秀美紧蹙,不知是在骂医师,还是在骂江邃。良久,她才挥了挥手,有些头疼道,“你先退下吧。” 那医师离开了,袖匀尊上才按了按山根,看着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江邃,恨铁不成钢道:“不过一个小小的秘境,也能落得如此境地,真是白白浪费了他的天赋。” “我那三徒弟来自苗疆的,兴许能让她来看看,找找办法。”灵渊仙人也跟着叹了口气,为江邃的陨落扼腕叹息。 听到这消息,路见秋心中也重重地一跳,他望向沈今潮,想从他平静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来。 路见秋从来都是无条件偏向师兄,可他并不希望江邃真是被师兄所伤,更不希望江邃因此而死去。 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沈今潮低声道:“这与我无关。我虽的确把他留在了原地自生自灭,但未曾伤他半分。” 他一说,路见秋自然信了,道:“我相信师兄。” 沈今潮垂着眼,看起来心情有几分低落,他便赶紧悄悄扯了扯师兄的衣角,稍微安慰了两分。 兴许是老天也不想让天之骄子死得太狼狈,两个时辰后江邃便醒来了。这之后,他便照常练功,甚至还一反常态,时不时去参加一些宗门比试。 这之后的好长一段时日,路见秋都没再见过江邃,但他又摘得了哪场哪场比试的桂冠诸如此类的消息倒是听得多。 往日里明明是沈今潮爱参与那些比试,这下却与江邃完全换了过来,他整日指导路见秋练功,给他讲课;而江邃忙着四处历练,讨得了不少好名声。 见江邃没事了,路见秋倒也想表达一番自己对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但总也见不着面。他写感谢信寄去了,江邃回的信也总是简短—— 简短到大多数时候只有一个“嗯”字。 路见秋见了气愤得很,后来便不再写了,但还是搜罗了不少好东西,塞进了江邃的寝房里。 当然,这些事他都是瞒着师兄干的,不过他猜想,沈今潮约莫也对这些事了如指掌,不过就是懒得理会。 这些日子得以从早到晚腻着师兄,路见秋眼角眉梢都写着快乐,就连那股子懒惰劲儿也少了。 偶尔能与师兄有点身体接触,他的心也跳得快要逃出胸腔,晕晕乎乎的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他心想,他这么喜欢师兄,又怎么可能与江邃有什么瓜葛呢。 沈今潮最近也对他亲近了许多,具体便是:从前他牵师兄的手,师兄次次都要避开; 现下他牵师兄的手,师兄十次里也会答应一次了。 路见秋总想到那日师兄说的话,既然师兄对与他一同出现在三生石上的江邃如此气愤,那应当也是喜欢他的吧? 他本就不甚聪明,这一番胡思乱想下来,更是把脑子理成了一团红线,他觉得自己兴许是被师兄缠住了。 这日路见秋又早早地起身跑到了桃林里,沈今潮正在舞剑,墨色的发,白皙修长的五指紧握着剑,舞起剑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看得路见秋小心思又活络起来。 但他很快眨了眨眼,掩去眼底的暗色,换了一副开朗活泼的神情:“师兄!” “既然来了,便把昨日习的剑法做一遍。”沈今潮收剑入鞘,防着不小心伤到他。 路见秋哪里记得什么剑法,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美人师兄,因此胡乱地蹦了两下,便有些心虚地垂着脑袋站在一旁。 “我记不住了。” 他原以为师兄多少会训斥他两句,但没想到沈今潮却只微微叹了口气,绕到他身后抬起他的手臂,温温柔柔道:“我带着你做一遍,此番你得好好记着。” 师兄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气包裹住他,他的脸上很快便红了,手也软得抬不起来,便只能小声道:“师兄,我、我抬不起手……” 沈今潮又靠近了一点。 路见秋感觉自己像个木头小人,很是僵硬地被领着乱舞了一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感觉自己的头顶开始直冒热气了。 “师兄,我、我好像有些……”他声如蚊蚋,偏过头想与师兄说些什么,却意外看见了站在桃树下的江邃。 江邃远远地看着两人,脸上的神情看不太分明。 路见秋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分外熟悉。 第九章 “怎么了?”沈今潮说着,双唇几乎贴到了他的耳朵边。 路见秋打了个寒颤,这下连耳朵也红透了,结结巴巴的:“没、没怎么,师兄,你继继续。” 沈今潮又领着他做了一遍,便很快松手退开了,动作自然而利落,让路见秋又开始胡思乱想。 等他乱七八糟地想完,再抬头看去时,再没了江邃的身影,桃花树下空荡荡的,就像江邃从未出现过。 “师弟,你又不专心了。” “我错了,师兄。刚才是太累了……”路见秋听了,连忙收回视线。 这几日路见秋总觉得自己被人偷窥着。 不论是练功、闲逛,还是夜里睡觉时,只要是他一个人呆着,那窥伺的目光便无处不在。 可每当他费心去找,那道目光的主人却总能精准地避开他。 路见秋除了觉得有几分烦躁外,倒也没有旁的感受,高低还在苍蘅派,那人再猖狂也干不出过分的事来。 于是纠结了两日,他便又照常吃吃喝喝黏师兄了。 但路见秋没去找,那背后的家伙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日路见秋恰巧有些失眠,便干脆把院子里埋的酒挖了出来,用酒壶装着,在桃林里寻了个适合观月的位置,对月自酌起来。 如他所想,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今夜也未曾缺席。 路见秋平躺在草地上,抬头赏月,时不时喝两口酒,喝到小半壶时,他的手被人按住了。 江邃冷着脸,说的话也硬邦邦的:“苍蘅派禁酒,倘若你再喝,我便要告知于灵渊仙人了。” “江邃?” “嗯。”江邃把酒从他手里夺下,放到了一旁。 路见秋翻了个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月色有些冷清,打在江邃柔软而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此刻的他略有几分温柔。 他沉默地看着路见秋,抿紧了下唇,没有回答。 “这几天是你在跟着我?” “……嗯。” 路见秋翻了个白眼,道:“你跟着我做什么?前段日子我想感谢你,你却躲着我。” “没有躲。” “我去找你,总也找不到;给你写信,你也总敷衍我……” 路见秋莫名觉得他的目光分外粘腻,忍不住躲了一下,去够旁边的那壶酒,被江邃按住了手。 江邃把酒又挪远了一些,才回答道:“从前不见你,是怕见到你与沈今潮亲近的场景;如今跟着你,是想见你,不见你我便觉得难受。收到你的信时我也开心,只是你总提起沈今潮,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你。” 路见秋:? 路见秋:…… “江师兄?你病了?” 向来冷淡严肃的江邃,居然能说出这种肉麻恶心的话,路见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后稍了两步,抽回了手。 江邃垂下了眼睑,显得有几分可怜。 “你……”路见秋灵光一闪,想到了那夜的缪蛇,“江师兄,你现在可有何不对劲?” 他没说话,却朝路见秋靠近了一些,路见秋连忙急急阻止道:“你冷静点,江师兄!” “我很冷静,也未曾有何不对劲的。”江邃又靠近了一些。 路见秋简直是大惊失色,这家伙现在比先前打他手心时还要可怕百倍。 “你哪里都不对劲极了。听我说江师兄,你如今的一切感觉都只是因为中了蛇毒,忍忍便过了,可千万莫要信以为真……” “是吗。”江邃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躲我?” 他那双浅色眸子紧盯着路见秋,直盯得路见秋忍不住心虚起来。路见秋不合时宜地开始胡思乱想,某种方面来说,沈今潮与江邃居然还挺相似的。 “我没躲,只是这边的月色更好一些。”路见秋选择嘴硬到底。 江邃也没戳穿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路见秋便也就硬着头皮赏月,赏了一会儿却也忍不住打退堂鼓了:“我有些困了,想回去休息,江师兄便自己赏月吧。” 江邃没阻止,等他站起身要扭头离开了,才举起手里那壶酒,淡淡开口:“路师弟今夜犯戒饮酒了,我也不知该不该告知于灵渊仙人。” 路见秋听出来这家伙是在威胁他。 “江师兄可还有何要紧事?”他在心里悄悄骂了江邃一顿,才皮笑肉不笑地重新在江邃身旁坐下。 他原以为江邃会趁机提什么奇怪的要求刁难他,但江邃只是把酒壶递还给他,还将壶底沾的泥点用袖口擦了擦。 “你便在此处把酒喝了吧。” 见他警觉地盯着自己,江邃顿了顿,补充道:“我不会告诉旁人。” 路见秋将信将疑,喝一口,瞥江邃一眼;又喝一口,又瞥江邃一眼。见他真的没有旁的反应,才放开大喝起来,还打了个浅浅的酒嗝。 “这酒是我前年埋下的,现下喝来正好。江师兄可要尝尝?” 路见秋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谁知江邃真的点了点头,接过酒壶饮了一口。酒壶被他举得很高,未曾碰到嘴唇,却让路见秋无端地嗅到了几分暧昧。 但路见秋向来心大,很快就把这点暧昧抛之脑后,问道:“如何?是好酒吧?” 问完了他才反应过来:“我忘了,江师兄应当不常喝酒,分辨不出好坏。” 江邃被酒呛得咳嗽了两声,脸都红了,却还静静地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的确是好酒。” 说完,又把酒壶递还给他。 路见秋从前不喜江邃,觉得他古板严肃,但此时却觉出他有几分可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这酒当初还是师兄同我一起酿的,他不爱喝酒,却总是很纵容我……” 说到这里,路见秋才发现江邃的脸色变了,想起那该死的缪蛇,他便懂事地闭嘴:“抱歉江师兄,我一时忘了,不说了。” “无碍,你继续说就是。” 路见秋是缺根筋,而不是没长脑子,他把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里,道:“江师兄,酒喝完了,那我便先离开了。” 他试探着走了两步,江邃也没阻止。等他走到卧房,要关上门时,才发现江邃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跟了上来,目送他走进了卧房中。 路见秋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心想这缪蛇可真是见鬼的可怕,居然能让江邃都对一个昔日相看两厌的人情根深种…… —·— 赏月回来后,路见秋辗转反侧,直到半夜也未曾入睡,一大早便去寻了纪芜。 “二师兄,被那什么缪蛇咬了以后,可会有何旁的坏处?” 从前沈今潮待路见秋虽然温和,却始终不远不近,隔着层疏离;从幽山秘境回来后,却与路见秋亲近了许多,纪芜便也一心以为被缪蛇咬的人是沈今潮。 听了路见秋的话,纪芜便也无所谓地回答道:“约莫便也只是些犯相思病的问题?应当与坠入爱河的修士没有什么不同。总不可能真的有人会因为这点事而走火入魔吧?” 纪芜以为他是担忧沈今潮,安抚了两句:“大师兄心性坚韧,不可能会被这蛇毒左右的。” “那便好。”路见秋讪笑了两声,“中蛇毒了可还有什么奇怪的表现?例如突然变得爱偷窥旁人——” “大师兄偷窥你?那你岂不是高兴坏了?我先前曾旁敲侧击问过褚簌的,她只说那蛇是不算什么毒物的,不会出什么问题。否则我也不会放心让你去尝试。 褚簌便是那来自苗疆的三师姐,是真正医毒双修的天才。 路见秋心道,若真是大师兄,他高兴还来不及,可偏偏是江邃。 “与大师兄无关,我不过随口问一问。”他怕多说多错,便想迅速结束这个话题,“二师兄,你的剑术练得如何了?我听师兄说,他过几日要检查你的剑术。” 纪芜捂着脑袋痛苦地嚎了两声:“知道了知道了,小师弟,你想帮我拖着大师兄,可别让他真的来寻我。” 见他灰溜溜地离开了,路见秋揣着手,深藏功与名。 这几日山下的妖物又开始活跃了,沈今潮不时便要下山处理。可与以往一两月不同,他如今往往一两日便又能回来,次日照常盯着他练功。 路见秋将之称为甜蜜的负担。 他一转头,发现江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吓了他一大跳。 “江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偷窥。”江邃没头没脑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什么?” “见不到你,我便觉得难受,所以才要跟着你。” 路见秋这下明白了,他听到了自己与纪芜的谈话。 “我不过随口一问,并不是说你偷窥我……”事情发展到这里,让路见秋有些尴尬。 江邃低下头,脸上露出与昨夜里相似的可怜劲儿:“若是让你感到不适,从今日开始我便不跟着了。” 路见秋:…… 他此刻真的无比想念从前那个冷着脸用木尺打他手心的江邃,不像现下总让他觉得分外不安。 他说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故而只是尴尬地站着,江邃便可怜兮兮地离开了。 路见秋:…… 这之后的两日,那股黏人的视线果然消失了,但他没想到,比偷窥更棘手的事情发生了。 那缪蛇的事情本来也瞒不了多久,第三日,江邃便因相思成疾,练功时突然走火入魔,还惊动了袖匀尊上。 比这更糟糕的是,他还被墙头草纪芜给供了出来。 第十章 “我单知道有人被缪蛇咬了,却不知那人居然是万中无一、英俊潇洒、天妒英才的江师兄——”纪芜跪在满脸寒霜的灵渊仙人面前,很轻易地出卖了路见秋,“我这都是为了帮小师弟,什么都不知道——” “路见秋?”灵渊仙人光是听见这个不孝子的名字便要发怒,被袖匀尊上及时劝阻了。 “灵渊,先听听纪芜的说法。” 纪芜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灵渊仙人一眼,解释道:“这一定是意外,小师弟不可能如此对待江师兄——” 这把火自然很快烧到了路见秋的身上,他连夜被灵渊仙人从床榻上揪了起来,丢到了袖匀尊上面前。 路见秋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此刻心中还在庆幸,还好沈今潮今日下山除妖,见不到如今这副场景。 这之后的事情便是自然而然的了,路见秋坦白了缪蛇的事情,被灵渊仙人勒令在这三月内陪伴江邃。 路见秋:…… 路见秋此人向来没心没肺,但此事毕竟是因他而起,况且江邃还救过他三次,他说什么也不能任由江邃自生自灭。 于是他只能半推半就地接下了这个大任。 袖匀尊上与灵渊仙人很快便离开了,纪芜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两条跪得酸软的腿,贱兮兮地朝路见秋笑了一下:“小师弟,你可真厉害,连江邃都敢招惹。” 路见秋指向门口,言简意赅:“滚。” 纪芜笑眯眯的,也不生气:“好嘞。” 纪芜很快也滚了,屋里便只剩下昏睡的江邃,以及一个不知所措的路见秋。 灵渊仙人令他今夜在此守着,他自然不敢离开,便百无聊赖地从芥子戒里掏出了本话本子来看。 这话本子还是上回沈今潮给他带回来的,他看着看着,话本子没看进去,又开始走神思念师兄了。 也不知道等师兄回来得知此事,会不会发怒。 路见秋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竟睡了过去,再睁眼时,他已经躺到了江邃的床榻上,身上盖着的还是江邃的被褥。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等他睡眼惺忪地爬起身,才发觉沈今潮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床榻边,静静地瞧着他。 毫不夸张地说,路见秋魂都吓飞了。 明明他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事,却下意识的感到不安,不想让师兄看到眼前的场景。 最糟糕的是,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向沈今潮解释时,江邃端着碗粥走了进来,看见对峙的两人,只一顿:“既然醒了,便来把粥喝了。” 路见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江邃的话实在是过于熟稔和自然了,导致他顺口便回了句“好”。 回答完,他望向沈今潮,连忙改口:“不……” 江邃放下粥,眨了下眼,先前那股可怜兮兮的感觉又来了,路见秋想起那该死的蛇毒,嘴里的拒绝又硬生生拐了个弯:“等、等会儿。” 沈今潮看起来倒是意外的冷静,只是两个人的目光一同投射过来,几乎把心虚的路见秋射成个筛子。 最后还是江邃先行开口:“你先和你师兄聊聊,一会儿再来喝粥。” 路见秋想答应,但江邃这句话怎么品怎么不对劲,他到底为什么要一会儿再来喝粥,他又不缺这一口粥。江邃非得在这时候说这句话,就像是在宣示主权似的。 “路见秋,你跟我出来。” 路见秋通过这句话判断出师兄的心情,约莫正处在暴怒的边缘吧。 他夹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着沈今潮走到了卧房外,解释道:“师兄,你、你听我解释,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昨夜江师兄走火入魔昏倒了,才让我……” 他越解释越是不对劲,更无法解释为什么江邃突然昏倒要让他去看顾——他下意识不想提到有关缪蛇的事。 “因为缪蛇?”沈今潮轻飘飘地接上了他的话。 “师兄,你怎么……” “有关师弟的事,我知道的远远比师弟想象中的要多。”沈今潮摸了摸他的侧脸,“师弟刚才想撒谎骗我吗?你小时候什么都会与师兄说,也从不欺骗师兄的。” 事到如今,情况已经完全脱轨了。路见秋寻根究底,觉得自己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应当去什么幽山。 “抱歉,师兄。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 沈今潮神情很淡,甚至显得有些冷漠,只有手还温柔地落在他脸上,一点点引诱他。 “为什么害怕失去我呢?” 路见秋三缄其口,不知道此刻是不是适合剖白自己。其实这许多年,他始终在费心追逐师兄,若说师兄完完全全不知道,那肯定是在胡言乱语。 但心知肚明与捅破窗户纸毕竟是两码事,目前情况还如此复杂,路见秋心里也清楚这不是最佳时机。 然而眼前的师兄实在诱人,沈今潮的手还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他心中的邪火直冒,顺着师兄的话接着道: “害怕失去师兄,我很害怕失去师兄……因为我对师兄向来就心怀不轨。”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沈今潮的手像是奖励般的急速抚弄了两下他的脸。 “好乖,那便好好与江邃说清楚吧。我在桃林等你。” 说完,沈今潮便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换上了从前那副温和的笑。 师兄这是何意?这算是答应他了吗? 路见秋晕晕乎乎的,在师兄温柔的注视下,同手同脚地回到了江邃的卧房。 江邃还坐在桌旁,守着那碗热粥,擦拭着手里那把通体泛着冷光的长剑,几缕杀意若隐若现。 路见秋:…… 他也不知道江邃有没有听见他与师兄的对话,但他其实也不是很在乎,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笑眯眯道:“谢谢江师兄,昨夜把床榻让给了我。” “你要跟他走?” 这难道不是废话吗?路见秋心想,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很委婉:“师兄说要在桃林检查我的剑术。” “我并不比他差,也可以帮你检查。” 路见秋死猪不怕开水烫:“下次一定。那我便告辞了,江师兄。” 他正满怀春意,准备去赴师兄的约,还没走出门呢,身后便传来铮一声长剑落地的声响,紧接着,江邃便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路见秋一下子便愣住了。 还能说吐血就吐血的吗?! —·— 当日晨间,路见秋被闻讯赶来的灵渊仙人罚着跪了两个时辰的戒律碑,说好的赴约自然也泡汤了,他只能给师兄传讯,说去不了了。 他跪得双膝发麻,拖着两条颤颤巍巍的腿爬回了江邃的卧房。 原本灵渊仙人还想让他多跪几个时辰,但江邃劝着不要罚他,这才作罢。 路见秋上午给沈今潮传的讯,直到下午他也没有回复,路见秋便知晓自己是又捅了马蜂窝了。 尤其是江邃现下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路见秋怕他又当场表演一个血溅三尺,不敢离开。 江邃又双叒叕病怏怏地躺在榻上——这几日路见秋已经数不清自己见过多少次这场景——路见秋则沉默地坐在他的床榻边,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话本。 路见秋觉得在这里呆坐着,简直比练功还要无聊透顶。但江邃渲染不这么认为,他翻着手里的剑谱,时不时看一看旁边的路见秋。 “你的——你的腿跪得可还疼?” 路见秋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从前被你告发的时候多了,常常跪戒律碑,这才两个时辰,算不上什么。” 他本意没有怪江邃的意思,只是随口一提,毕竟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江邃捏着剑谱的手紧了紧,最后道:“你犯了错,自然该受罚。” 路见秋忍不住啪地合上话本,他本就因晨间的事情憋了一肚子火,原本还能看在江邃是个病人的情况下稍微忍一忍,谁知江邃这厮还有空说什么风凉话。 “是,我们江师兄最大公无私了。”他从床榻边离开,转而坐到了木桌上。 江邃后知后觉,明白自己惹他生气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抿紧了下唇,但又不知该如何辩解,话说出口又成了: “你前几日饮酒,我也未曾告发你。” 路见秋背对着他,冷哼了一声。 “江师兄又要威胁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邃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路见秋在心里嘀咕,江邃中的真的是什么缪蛇毒?还情根深种,仇深似海还差不多。到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威胁他一番。 “从前告发你,也只是——”江邃说着,又顿了顿。 “只是什么?只是太闲了?”路见秋愤愤不平,“你可知因为你我挨了多少训诫?” 江邃淡色的唇瓣动了动,又合上了,没继续说下去,倒是道了个歉:“抱歉,从前我不该告发你。” 既然他都道歉了,路见秋也没再揪着不放,况且他从前挑拨离间江邃和沈今潮,还常常说江邃的坏话,细想起来比江邃要过分得多。 “算了,我不同你计较。” 不像江邃和沈今潮,路见秋还没彻底辟谷,平日里还需要少许进食。今日他一整日也没吃东西,现在彻底放松,饥饿感便席卷而来。 他不由想到了早晨江邃煮的那碗粥,回想起来,似乎还挺香的,似乎放了肉沫,还有一些后山种的灵草。 既然都这么饿了,路见秋也没再扭捏,问道:“江师兄,你这里可有什么吃的?我饿了。” 江邃思虑了一会儿,才道:“跟我来。” 10-20 第十一章 江邃的卧房其实离后山很远,从这里到瀑布那头更隔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光是想想他每日都要走那么一段路去瀑布下练功,路见秋便替他累得慌。 “我们这是去哪儿?” 江邃拨开草丛,很是自然地伸出手将路见秋拉上了小山坡。 路见秋认出来,这里便是瀑布高处,往下看,能看见瀑布飞湍而下,往稍远处看,他还看见了自己的卧房。 “这里的风景还真不错。” “这个时候不太适合喝粥,我带你去猎两只山鸡。”江邃道。 江邃说到做到,真的带路见秋跑进林子里,找到了一个山鸡窝。 路见秋震惊道:“我从来不知道后山还有这么个地方。” 江邃低头看着他,眸子里映着点说不分明的暗光,轻轻道:“你知道的,只是不记得了。” 见江邃说得这么煞有介事,路见秋还真的认真回想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想起来。 “我不记得我来过。” “不记得也好,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江邃道,“你往后只记得今晚便好。” 路见秋还想问,但江邃已经看见了两只山鸡,示意他噤声。于是他便眼见着江邃,丢出自己那把挑落无数剑客的名剑,刷的一下,将两只山鸡扎得透透的。 路见秋:…… 那把名剑上沾了鸡血,江邃也毫不在意,甚至还顺手把鸡窝里的两只蛋踹进了兜里,温声道:“走吧。” 江邃将路见秋扶下山,便在他平常练功的瀑布旁生了个火堆,脱下外袍垫在地上,让路见秋坐着。 路见秋便托着脸,看江邃是怎么用他那双修长的玉手将两只山鸡开膛破肚,又用长剑穿着山鸡架在火上烤。 他忍不住了,提醒道:“江师兄,听闻你这把怀愫剑很是有名,用来烤山鸡不太合适吧?” 彼时江邃正从瀑布底下挖着泥巴,打算包着两只山鸡蛋丢进火里烤。瀑布声大,他没太听清,便问道:“你说什么?” 路见秋看着江邃满身泥巴的狼狈模样,把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江师兄可要我帮点什么忙?” “不必了,你坐着便好。” 路见秋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场景也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江邃很快便把两只蛋裹好丢进了火堆里,又在身上施了个净身术,才坐到了路见秋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长剑上架着的山鸡。 山鸡的外皮已经烤得红彤彤的,正滋滋地冒着油,飘忽出的香气让路见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快好了,再忍忍。”江邃从兜里掏出盐巴,往烤鸡上撒了点。 今夜的江邃有些温柔过头了,火光打在他脸上,看得路见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江邃以为他饿得过头了,便掏出一把干净的匕首,削下来一只鸡翅,递给他:“先垫垫肚子。” 路见秋尝了一口,两眼放光。 苍蘅派毕竟是个仙家门派,大多数人都是奔着成仙去的,不耽于口腹之欲,辟谷之后更是不动一点凡食。 平日里食堂的庖厨也仅仅只是把饭食煮熟,有时甚至连油盐也不会放。 这是路见秋第一次吃到能称得上是美味的食物。 “江师兄,你真是太厉害了。”他发自肺腑地称赞了一句。 江邃抿了抿唇,沉默着又给他递了一只鸡腿。 隔着火光,他能看见江邃的耳朵红透了,整个人都像是在腾腾冒着热气,手里的匕首都差点拿不住。 路见秋吃完两只烤鸡,江邃便从火堆底下把两只蛋也挖了出来,剥了壳递给他。路见秋今夜唯一的感觉便是受宠若惊,仔细想想,这蛇毒居然还是有丁点用处的。 至少能让他尝到如此美味的山鸡,和两只山鸡蛋。 他心满意足。 —·— 夜深了,路见秋很快在江邃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掩上了卧房门。 他在房里待了半刻,估摸着江邃已经离开了,他才悄悄打开门,打算溜去找沈今潮,同他解释一番今早的事。 路见秋在夜色中鬼鬼祟祟地走着,心虚得紧,仿佛是自己背叛了江邃。但他转念一想,若非这该死的缪蛇毒,他与江邃本就非亲非故,他何必心虚? 劝说了自己一番,路见秋又挺直了腰板。 沈今潮的卧房离他的并不远,不过走了小半刻路程,便能看见里头透出来的烛光。一道清越的身影投射在纸窗上,路见秋不由想,师兄可真是连个侧影都如此招人喜欢。 路见秋在门外徘徊了一阵,想敲门,又怕被师兄拒绝。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从窗子内探出,轻轻把纸窗掀了上去。 窗后露出沈今潮那张冷白疏离的侧脸,他穿着件月牙白的单衣,坐在烛光旁捧着本书在看,语气就如这夜色一般冷: “进来。” 路见秋便从侧门溜了进去,一见到师兄,就恨不得击鼓鸣冤:“师兄,都是江邃的错!我本想与他告辞便去寻你,但他突然吐血昏倒了,师尊便罚我去跪戒律碑了。” 沈今潮没看他,自顾自翻着手里的书。 “江邃一走我便来寻你了,师兄。”路见秋往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眼泪汪汪的,“都是师尊的吩咐,他让我去陪伴江邃三个月,可我喜欢的人只有大师兄。” 听到这里,沈今潮终于有反应了,他把书放到一旁,语气淡淡的:“你先过来。” 闻言,路见秋乖乖地坐到了师兄身旁。 靠得近了,沈今潮身上的桃花香气便格外明显,他又悄悄凑近了一些。 “既然是师尊的吩咐,那你便好好听话。”沈今潮顺手整理了一下他凌乱的衣领,“但是功法不可废,你入夜了便来此处寻我,我继续教你。” 倘若说这话的是旁人,路见秋听了一定会想入非非,但偏偏是他温柔高洁、一言九鼎的大师兄。 “知道了,谢谢师兄。”路见秋听出了这是沈今潮原谅他的意思,不敢再得寸进尺,忙不迭答应了下来。 夜里天气这么冷,师兄还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路见秋本想提醒师兄多穿一些,但打眼望去,居然看见了师兄衣领内若隐若现的锁骨。 他便及时捂住了嘴,偷偷摸摸地瞧着。 平日里师兄穿得实在是一丝不苟、严严实实,偶尔像这般多露出一两处皮肤,都让他心痒痒的。 他没胡思乱想什么不该想的,但他的身体却很诚实,不多时两管鼻血便顺着他的唇哗哗流了下来。 路见秋:…… 他故作镇定地捂着鼻子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师兄,我先回去歇息了。” 他说得瓮声瓮气的,沈今潮便扯住了他的后领:“鼻子怎么了?” 这简直太丢脸了,路见秋就是死也不愿让师兄看见,卯足了劲儿往外跑。 “我无碍,师兄且好好休息,我先告辞了!” 等他跑出了房门,衣襟上已经糊满了鼻血。这自然不能怪罪于师兄,都怪他自己把持不住。 这日夜里,路见秋平躺在床榻上,许久才睡着。 昨夜睡得晚,又睡得不太好,直到日上三竿路见秋才悠悠转醒。 “醒了便来喝点粥。”江邃道。 路见秋迷迷糊糊地就着江邃的伺候漱口擦脸,又喝了两口粥,才傻乎乎地问道:“江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江邃又给他喂了口粥,道:“我想检查一番上回教你的剑法,看看你可有融会贯通。” 这自然是借口,江邃完全就只是想见他。 “江师兄,你可真是尽职尽责。”路见秋呵呵一笑,敷衍地夸赞了一句。他从江邃手里接过碗勺,撒气似的猛猛往嘴里喂了几口。 ——这粥也是见鬼的好吃。 肉类的香气和粥的清新融合得恰到好处,原本大块的肉也被江邃细心地切成肉末腌制过了,没有任何腥味不说,还鲜香扑鼻,路见秋感觉自己还能多喝几大碗。 但凡食毕竟不利于修道,他还是强忍着再喝一碗的冲动,感谢江邃:“多谢江师兄的粥,实在是——太美味了!” 江邃抿唇,淡淡道:“无碍。”他虽然表现得如此淡定,但耳朵根已经红透了。 这家伙还挺容易害羞的。路见秋在心里啧啧两声,没戳穿他:“那我们便去后山瀑布处吧,我把上回学的剑法舞给你瞧。” 路见秋自然是故意这么说的。瀑布与桃林隔着一大段距离,他就是不想让沈今潮瞧见他和江邃亲近的场景。 换位想想,倘若让他看见师兄亲近旁人,他约莫会发疯吧。但他很快便发觉,他这完全就是杞人之忧。 今日的天气出奇的好,天高云阔,阳光也正好,隐约间能看见瀑布上溅出的彩虹。 路见秋举着剑,勉勉强强地把上回的二十四式舞了一遍,他打眼一瞧,江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条戒尺拿了出来。 他下意识哆嗦了几分,江邃便用戒尺敲了下他的腿:“缩回去一些。”语气之严肃,全然没有昨夜里温和的模样。 别说什么亲近了,就连身体接触也没有,路见秋只感觉那戒尺在单方面亲密接触他。 换作以往他还会害怕江邃,如今他胆子也大了,在江邃的戒尺快要打到他手臂上时,他躲开了。 江邃自然不可能看不见他的动作,却也没再动作,只口头上提醒了句:“手抬高些。” 路见秋此人的一大美德便是惯会得寸进尺,他把手里的剑一丢,道:“我手酸,拿不动剑了,今日便先练到这里。” 第十二章 他偏着眼去偷瞧江邃的动作,见江邃拿着戒尺的手一动,他便有些怂了,正要去捡起地上的剑,江邃却把戒尺收了起来。 “那便先练到这里。”江邃道。 路见秋完全没想到江邃居然真的如此好说话,愣了一下:“真的?” 江邃点了下头,帮他把地上的剑捡了起来,神色冷淡,说出来的话却很温柔:“真的。你可想去做些别的什么?” 路见秋没什么想做的,只想躺回床榻上睡会儿,他是真的有些累,但很显然他并不能这么说。 “江师兄可有什么想做的?” “前几日我下山,偶然历练至一个小镇,那处风景不错。” “江师兄,你可真是精力无限。”路见秋看看江邃,又看看他手里的剑。 话是这么说,但能逃避练功,还不用挨戒尺,路见秋还是开开心心地跟着江邃下山了。 江邃所说的小镇,是离苍蘅派不远的一处小山镇,被淹没在群山和梨花树中,不细心找还找不见。 他们两人挑了个好日子,今日梨花镇正赶上集市,镇子里的男男女女穿红戴绿,在街道上来回穿梭。 其中也不乏恋人,在梨花树下彼此诉说情义,看得路见秋不住地偷看,默默地把他们的情诗记在心中,想着下回也挑个合适的时机对着师兄说。 集市上人潮拥挤,走了半条路,两人便被挤散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江邃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路见秋的手腕。 江邃牵得隐晦,也不敢触碰他的皮肤,但耳根还是像被火舌燎过似的红了一大片。路见秋被拉得踉跄了两步,也没有多想,便反手将手挤进了江邃的五指里。 江邃的掌心大而温暖,其上覆盖着薄薄的茧子,扎得他手痒痒的,忍不住挣扎了两下,谁知却被江邃稳稳握紧了。 路见秋:…… 他很少与师兄以外的其他人亲近,有些不适应地挣了挣,没挣脱,也就由着江邃了。 人群好不容易渐渐散了一些,路见秋总算感觉轻松了几分。 江邃上回到梨花镇来,处理了几只作乱的妖兽,梨花镇的镇民都很感激他。见他又回到了梨花镇来,还带了个俏生生的小公子,便忍不住多调侃了两句: “江仙君,这是你的道侣?生得可真好看。” 打趣的人是一个卖糖人的小摊贩,他抽了根竹签,浇着糖汁做了个惟妙惟肖的糖人路见秋。 “只是路过,便过来看看。”路见秋有些尴尬,正要解释,便被江邃淡声打断了。 “手牵得这么紧,江仙君可是生怕道侣跑喽。”小摊贩吆喝着把糖人递给路见秋,“这个糖人送给小仙君,祝你们俩甜甜蜜蜜,白头偕老喽。” “谢谢大叔。”错过了最佳的解释机会,路见秋只能尬笑两声,接过了糖人。 糖人大叔谢绝了两人的钱,笑呵呵地又给路见秋做了个糖人江邃,摆手道:“两位仙君还请收下吧,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前段时间镇子里妖兽肆虐,若是没有江仙君的帮忙,哪儿能这么快恢复生机呢。” 江邃没再说什么,转头却趁大叔不注意悄悄地留了一锭银子。 大叔毫无所觉,还在意味深长地朝着两人挤眼睛:“今夜可是我们梨花镇的相思夜哦,传闻共同在梨花镇度过今晚的恋人,都会得到月老的祝福。两位仙君若是不急着离开,就到处逛逛吧?” 这也太巧了,巧得他不由开始怀疑这时间是不是江邃挑过的。 “不急不急,谢谢大叔的提醒,我们的确正打算四处看看。”路见秋来了兴趣,拉了拉江邃的袖口。 路见秋左手拿着两串糖人,右手被江邃紧紧牵着,走两步啃一口手里的糖。江邃放慢了脚步,和他一同在梨花飘飞、挨挨挤挤的街道上慢慢走着。 路见秋甚少下山,看什么都很新鲜,见人群密集的地方,总要挤进去凑凑热闹。但其实许多小玩意沈今潮也曾给他买过的,他走了两步,想起来师兄,连手上的糖人都变得索然无味。 “江师兄,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宗门去吧。” 江邃半低下头,冷淡的视线似乎把他看得透透的:“听闻梨花镇的河灯许愿很灵验,要试试吗?天色还没黑透,我们还来得及先放盏河灯。”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街道上一对一对的恋人红着脸携手走着,踱步到河边,放两盏梨花灯,彼此许下共度白头的愿望。 路见秋也有点被这旖旎的氛围感染了,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周围的情人。 江邃去买梨花灯和纸笔了,他就撑着下颌看镇民们放河灯。放河灯的人里男女老少皆有,他们虔诚地闭着双眼,柔和的烛光映着他们满怀期待的脸,看得路见秋心里也泛起了暖意。 恋人们放完河灯,便一对一对地相携着约会去了,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少了许多。 形色各异的梨花灯在河里漂浮着,打着旋儿缓慢地往下游流去。在一堆光鲜亮丽的河灯里,有一只格外破旧,被河床边探出的枯枝挂住了,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路见秋也是闲得无聊,想着举手之劳,便帮这位虔诚的镇民送送心愿吧。他站起身来,走近了那只漂了不知多少日的梨花灯。 他走近了才发现,河灯花瓣上写了字,字迹隽秀有力,并没有被雨水冲花。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捡起来仔细看了看。 上头只写了短短两行字: “盼君一回顾,愿君心似我心。” 路见秋念了两遍,咂摸了一番诗句中的情谊,心想,这世间的感情果真还是求而不得为多。 两行诗句下有个模糊不清的落款,只看得清是个有些复杂的字眼,他也没太纠结,便把这只盛满主人情谊的梨花灯推到了河中央。 “也愿你所愿成真。” 路见秋拍去手上沾染的泥土,看着它一点点追逐上前方河灯的脚步。 “等久了吗?今日买梨花灯的人多,我跑了好几家才找到。”江邃把灯和纸笔递给他。 “多谢江师兄。”路见秋接过灯,趴在石头上往上头写了几个字,然后便坐不住似的去偷看江邃的河灯。 江邃下笔的动作很迅速,似是早就想好了要写些什么。路见秋手痒痒,既然看不清,便想伸手拿过来看看。 江邃分明没有看向他,却在他动的那一刻稳稳攥住了他的手腕。 “这回不能看。” 这次不能看,难道下回就能吗? “好吧。” 路见秋有些失望,但也没勉强,重新挪回来把自己的河灯写完了。 江邃捧着河灯轻轻放入了河水中,动作温柔,眼神也是,同先前那群镇民并无不同。他那双漆黑的眼倒映着柔光,看得路见秋的心跳了下。 分明是天之骄子,苍蘅派的剑术第一人,原来在祈求一些求而不得的东西时,与凡人也并无不同。 尽管知道非礼勿视,但路见秋还是忍不住悄悄看了那梨花灯一眼。远远的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只看出写了短短两行字,想必也是诗词之类。 路见秋写不出什么诗句,但贵在真诚,他把河灯放进河里,双手合十,祈祷: “愿我所爱皆安好。” 他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江邃已经踱步到了他身后,若有似无地伸手护着他。 河床边长满了草,本就湿滑,今日经过的人又多,泥土都被踩得松软了些。路见秋站起身来时,一个不察,便脚滑了一下,险些一脚踩进河里,幸而被江邃扶着后腰,揽了回来。 江邃生得很高,身姿挺拔修长,哪怕在沧衡派一众修士中也是鹤立鸡群,平时路见秋看他也要仰着头。现下这种姿态,江邃的呼吸正好打在他的耳旁,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江师兄。” 江邃将他扶稳,像被烫着似的后退了一步,耳根又红透了。 “不必,举手之劳。” 路见秋:…… 中毒前后的江邃简直是判若两人,光是今日,路见秋就已经数不清见了多少次脸红的江邃。 想到以往江邃打他掌心的严肃模样,他又开始暗戳戳地想,待江邃恢复正常,想到今日的事,脸色该有多么精彩。 坏心一起,路见秋故作没察觉江邃的不自在,再次伸手挤进了江邃的五指里,与江邃十指相扣。 他更凑近了几分,放软了嗓音:“江师兄,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宗门了 。” 江邃的神色很是冷淡镇定,耳尖却红得滴血,没走两步便同手同脚的了。 路见秋看得有趣,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回宗门的路上,他故意时不时碰碰江邃,又趁机撩拨几下。江邃明明已经有些呼吸不稳,但还是克制着抓住他的手阻止他,忍无可忍了,也只会抿唇提醒道: “路见秋。” 路见秋的坏心思憋了一路,险些掩饰不住唇角的笑,但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他与江邃在山下玩了一日,也未曾给沈今潮传讯。况且昨日才说好的,每日夜里到师兄处学习功法,今日便回来晚了。 更为糟糕的是,当两人同御一剑回到宗门时,正好迎面撞上了神色不明的沈今潮。 第十三章 路见秋也猜不透沈今潮是巡山恰巧经过,还是夜里找不见他特意等在此处,但他面对师兄本就毫无底线,当即乖乖道歉: “对不住,师兄,我今日回来晚了。” 沈今潮拢了拢手里的大氅,视线扫过红着耳根的江邃,落到了师弟有些惶惶的可爱脸庞上。 路见秋的性子,不论喜恶都表现得极为明显,更不会粉饰委婉。当你被他所偏爱时,是很难不觉察的。 他那双漂亮的、安静的、如琉璃珠般的眼眸,永远只会注视着你一人;遑论你说什么话,在他眼里都成了可爱可亲;就连偶尔相触的指尖,都在诉说着他对你的欢喜。 沈今潮常常沉溺于他那仅只倒映着自己的眼底,许多次沈今潮推开他,心中对自己说的却是: 你不配。 沈今潮出生于市井里一条烟花柳巷里,从前他连名字都没有,行七,旁人便喊他小七。 为了存活下去,他当过扒手,当过强盗,年纪轻轻便撒谎成性,满身脏污。就连当初被灵渊仙人带回苍蘅派,也是冒名顶替了死人的身份。 他不是沈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三少爷,他卑鄙低贱,连大字也不识一个。见了仙人,心中想的也不是求仙问道,而是要如何趁那仙人不注意,把他兜里的钱袋割下来。 刚来苍蘅派一个月,他连剑也没握过,但几乎已经把弟子房中的值钱东西都搬空了。 他把那又重又不值钱的短剑丢到地上,紧了紧身上的包袱,便趴倒在地,准备从后山的狗洞里钻出去。 他钻到一半,抬起头来,却见面前正蹲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撑着下颌好奇地看着他。 “师兄,你在做什么?” “滚开。”被人看到如此狼狈的模样,他有些羞恼,语气便重了些。 他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锐利的视线在小团子身上转了一圈,朝小团子伸出手,指指他脖子上的长命锁:“你,这个脱下来给我。” 在烟花柳巷混迹多年,他一眼便看出这东西值不少钱。 “师兄,你要去哪儿?”小团子一点犹豫也没有,抬手便摘下长命锁放到了他黑乎乎的掌心里,与他指尖相触,一点嫌恶也没有。 小团子的手肉乎乎的,又白又软,触感也软得腻人,把他恶心得甩了甩手。 “有钱人养出来的蠢货。”他评价道,“别叫我师兄,我们不熟。” 这小团子和他其实有过几面之缘,是灵渊仙人的独子,被灵渊仙人当成眼珠子似的疼宠着、保护着。 前段日子他还费心去哄过一阵,但现在他都要走了,便不必再对这讨厌的有钱蠢货上赶着。 他把长命锁随手塞进包袱里,走动了两步,那小团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只得回头恶狠狠地警告道:“别跟着我,不然我就打你了。” 小团子像是听不懂,还是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只得加快了脚步。 “你站在原地,不许跟过来!”他做了个要打人的手势。 小团子果然被吓着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的确没跟过来。 他放心了,便哼着烟花柳巷里听来的淫词艳曲走了两步。 但还没走远,身后便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响,紧接着便爆发出尖利的哭声。 他回头一看,那蠢货不知怎么的竟然跌了一跤,骨碌碌滚了好几圈,被一块大石头拦了下来。小团子穿得臃肿,看样子没受什么伤,但哭得却格外凄惨。 他怕这哭声引来门派的其他人,便赶紧过来要捂住小团子的嘴,却怎么也捂不住,于是干脆心一横,扮起丑来。 小团子瘪瘪嘴,抹了把眼泪,果然不哭了。 “不许再哭了,不然我就把你推下去。”他警告完,扛起包袱要走,刚走两步,小团子又哭了起来。 他发怒了:“哭哭哭,哭什么哭!” 他往回走了两步,小团子又只好奇地看着他,不哭了。但他一但要走远,小团子就像死了爹妈似的嘶吼起来。 他没办法,只能勉强找了个还算隐蔽的地方把包袱藏了起来,又翻出那长命锁重新给小团子戴上。 “我就不该贪你那长命锁。”他嘀咕了两句,打算先把这惹事精送回灵渊仙人处,择日再逃。 小团子爬上他单薄贫瘠的背,在他背上摆弄那长命锁。他身材消瘦,又正是抽条的时候,脊背上的骨头应当硌得小团子不太舒服,小团子便始终在他背上不安地扭动。 他心想,活该,都怪这蠢货坏了他的好事。 两人不好再从狗洞钻回去,他便只好绕了一大圈,把小团子背了回去。小团子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最后不知怎么的,把那长命锁的璎珞圈套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有些烦躁,语气很是糟糕:“你动什么?我一会儿就把你丢下去。” “爹爹说,这长命锁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小团子说得奶声奶气。 “哦,所以呢?值多少银子?” 小团子没理会他,自顾自接着道:“爹爹说,娘亲希望我一辈子都能幸福快乐,所以将长命锁给了我。我希望师兄也能幸福快乐,所以,我也要把它分给你。” 顿了顿,小团子趴在他肩头,凑近他的耳朵,像说小秘密似的小小声道:“师兄,你好像总是很不开心。” 他那一瞬间的感觉,便像是被人当街抽了几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心中的难堪和自卑都被人翻了出来,整条街的人都能看见。 他更恨了:“轮得到你可怜我?” 现下正是日落时分,橘色的日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盯着地上的影子,低低怒骂了几句脏话,才想起来问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蠢货。” 他记性不错,先前不记得小团子的名字,是因为他压根没费心去记。 但小团子很显然没放在心上,他安安静静地趴着,一字一句:“我叫路见秋喔,爹爹说,娘亲生我时正是夏末秋初,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好蠢。” “师兄的名字呢?” 他的名字哪有什么含义,正巧不过行七,便像狗似的随意领了个数。至于“沈今潮”这名字,本也不是他的,他不识字,更说不出来什么含义。 他哼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懂。” 这一日,他没走成。 往后的每一日,仿佛泥沼似的,他一点点沉溺于此,就再也走不成了。 沈今潮已经很久没想起从前的事情了,这时候突然冒出来的糟糕回忆,似乎也在嘲讽他的自不量力。 他将手里的大氅披到了路见秋身上,捂了捂师弟冰冷的手。 “夜里风冷,下回记得早些回来。” 路见秋瞪大了眼睛,问道:“师兄,你不生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沈今潮笑笑。 江邃的目光与他交锋,也看出了他眼中的警告与讥讽。两人对视了两秒,彼此都很快厌恶地移开了眼。 “倒是你,江邃,还带他下山吹了半夜冷风。” 江邃抿了抿唇,似乎想反驳,但最终辩无可辩:“不会有下一次。” “江师弟不必放在心上,”沈今潮的唇角勾出一抹敷衍的淡笑,“你也只是不太了解小师弟,不知道他体弱罢了。” 路见秋:…… “师兄,我有些困了。”他扯了扯沈今潮的袖口,怕江邃被刺激得要当场吐血。 “那我们先行告辞,江师弟也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路见秋也朝他仓促道了个别,便跟上了前边走得有些急的沈今潮。沈今潮放慢了点脚步,与他并肩走着,一高一矮,穿着相似的白袍,看着倒是好不相配。 江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捻了捻,上头还残留着几分路见秋的热意。 —·— 苍蘅派弟子一年到头能干的事情屈指可数,除了精进剑术和功法,以及时不时到山下历练,便是每月四次到慕师叔的讲经堂里听他讲经。 路见秋疲于练功,上讲经课便更是灾难,每每听不到半刻钟便要昏昏欲睡。先前沈今潮与他一同上课,他还会稍微收敛一些,后来沈今潮忙于下山历练,他便彻底从头睡到尾。 后来胆子大了,他还跃跃欲试想要逃课,谁知便那么被江邃穿了小鞋。 转眼小半月过去了,又到了慕师叔讲经课的日子。 这段日子路见秋过上了白日与江邃一同练功,夜里被师兄指导功法的日子,累得两眼发黑,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盼望慕师叔的讲经课,好让自己能喘上一口气。 他晕乎乎地尾随着江邃进了讲经堂,被江邃安置在最前排的中间处,登时瞪大了眼睛:“江师兄。” 江邃垂眸看着他,他便小声道:“坐得离慕师叔太近了。” “有些弟子,我不说是谁,平日里偷懒不练功不说,上回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课。”慕师叔将经书重重地拍在书案上,瞪着路见秋,“你给我好好地坐在这里。江邃,看好他!” 这下好了,座位换不成了不说,他还成了慕师叔的特别关照对象。 路见秋半眯着眼睛,饱含怨念地看着江邃,江邃便很是生涩地在书案下探过来一只手,握紧了路见秋的手。 第十四章 “抱歉,我下回不会了。”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方才的睡意彻底消散了。他抽回了手,讪讪地笑了两声。 “无碍!江师兄不必道歉。” 路见秋下意识在讲经堂内环顾了一圈,没有见到沈今潮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但这动作很显然是多此一举,因为灵渊仙人给的红线,他们能在彼此靠近时有所感知。 明明他与江邃之间没有任何暧昧,可他却总是怕沈今潮看见,也许是因为那一夜在三生石上看到的场景,让他有些许不安了。 他对师兄的的确确一往情深,他半点也不希望那三生石应验。 总而言之,待三个月过去,江邃恢复正常,他便要远离江邃,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模样。 就在路见秋发呆的当口,他兜里的传讯玉简便震动起来,上头浮现了沈今潮柔和的字迹: 师尊命我下山,今夜晚归,你不必再来。勿念。 传讯玉简静了一阵子,才缓缓地、一字字地又浮起几个字眼: 远离江邃。 路见秋几乎能想象到师兄传讯时那温和下藏着点恼意的神情,他一定很不愿意看到自己与江邃亲近。 这算是话本中所说的“吃醋”吗? 在幽山那日沈今潮说过的话,路见秋午夜梦回时常常能听见,那能算是向来内敛温和的师兄委婉的剖白吗? 他故意传讯回去,写道: 与江师兄一同上讲经课,勿忧。 想了想,他又补充: 注意安全。 路见秋几乎掩饰不住唇角的笑意,再抬起头时,便发现慕师叔那双愤怒的眼睛都快瞪到他脑门上来了。 慕师叔用戒尺猛拍了一下书案,把后头睡觉的弟子都惊醒了好几个。 “看来我方才讲的内容很有趣,路见秋,让你笑得这么高兴。你说说,我都讲了些什么?” 路见秋夹紧了尾巴,低下头认错:“我错了,慕师叔。” 他看了同桌的江邃一眼,江邃老神在在地坐着,半点帮他的意思都没有。 “你看江邃做什么?”慕师叔气不打一处来,“行了,你给我出去……” 在路见秋希冀的目光下,慕师叔把剩下的话说完整了:“你给我出去门外站着听,不准早退。” 他随手从桌上捞了本经书便走出了门,靠着墙听着。 与练习剑术比起来,罚站连个开胃小菜都比不上,路见秋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站着补一觉。 日色渐渐深了,路见秋被晒得浑身暖洋洋的,便把手里的经书打开,盖到了脑袋上。 谁知经书打开,他便发现自己错拿了江邃的那本。 他的书向来干干净净,听了半年讲经课,却连个名字还没往上头写过,反倒是因为被他几次用来垫桌角,沾了不少灰。 而江邃的经书,便同他本人一样整洁干净……无趣。路见秋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都写了满满当当的笔记,翻到后头,字迹渐渐少了,画却渐渐多了。 ……果然啊,哪怕是一本正经的江邃,听这无趣的讲经课也会走神。 这画上画的都是同一个人,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年或颦或笑的神情,在这严肃的经书上显得格外灵动。 但这些画虽好,但却没有任何一张正脸的,视角都更偏向于偷看,想必画中人极少正眼瞧江邃。 路见秋仔细瞧了瞧,这般年纪的少年,在苍蘅派应当很多,只基本都在外门,他也见不着。 他想起来,他自始至终都在苦恼江邃横插在他与师兄之间,却没想过江邃原本有没有心上人,是不是也因为这蛇毒而遭殃了。 若是这般,他觉得他便很有责任帮江邃抱得美人归。 ——绝不是因为他想看热闹! 不知道江邃何时会发现自己拿错了书,路见秋便很心虚地将书合上,放到了一边的窗台上,假装自己不曾看过。 隔着窗口,他看到了坐在堂中鹤立鸡群的江邃。他很快便收回了眼神,便也没发觉江邃回望的那一眼。 讲经课很快便结束了,江邃只像是没发觉路见秋拿错了书,半点也没提,淡色的眸光投射在他身上,解释道: “先前我在复习上一堂课学的内容,未曾发觉慕师叔已经到了,没来得及提醒你。” ——这是假的,江邃只是看他偷偷与师兄传讯,气得昏了头。 “方才慕师叔又太生气,我不好帮你,才让你受罚。” ——这还是假的,江邃只是怒不可遏,想让他吃点教训。 路见秋为人也迟钝,唯有在与师兄有关的事情上有八百个心眼子,听他这么一说便信了,摆摆手:“无碍,江师兄不必放在心上。” 说是迟钝,但其实恐怕也只是因为路见秋对除了沈今潮以外的其他人都不在乎,既然不在乎,便不必费心去了解。 路见秋此人看着多情,实则很是无情。 江邃明明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朝他靠近。有些人仅只是存在,便足以让他念念不忘了。 讲经课结束了,许多弟子便各自散去,有的回卧房休息,有的便到练功场修习剑法,不多时周围便冷冷清清的了。 “江师兄,今日便先让我休息一下吧。我忙碌了一段日子,实在是太累了。”路见秋打了个哈欠,几乎睁不开眼睛。 见他不说话,路见秋便朝他挥挥手,转身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路见秋。”江邃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路见秋没回头,不知有没有听见。 江邃的睫毛微颤,他几步上前,克制而小心地从身后将路见秋抱了个满怀。 路见秋动了动,江邃便用自己的掌心将他的双目轻掩住了。 “你不要回头,看了你的眼睛,我一定说不下去。” 江邃像只熊似的将他紧紧拥在怀中,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却离脖颈始终有一段距离,不敢再前进半寸。 “刚才的话是骗你的,我明知道慕师叔来了,却没提醒你。是因为见你在与沈今潮传讯,我很嫉妒。 “你亲密地喊他师兄,却疏离地喊我江师兄,我嫉妒;你与他相识比我更早,我也嫉妒;你心悦他,我便更是嫉妒。我忍了许久才没对他动手。 “你的眼里总只有沈今潮,你怎么才会愿意多看我一眼?” 江邃默了默,像是有其他许多话想说,最终却都说不下去,颤抖着松开了手。 路见秋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愣住了,他回头,望向了江邃那双沉默的眼睛。 他刚看过那本诉说着江邃情义的经书,自然不把江邃突然发的疯放在心上,他安抚地拍了拍江邃的肩膀,劝道:“乖,江……师兄,待余毒散去,你便会清醒的。” 他顿了顿,还是选择不刺激江邃,把到了嘴边的“江师兄”三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更亲昵的“师兄”称呼。 眼前的江邃实在惹人怜爱,路见秋便就着这个被拥入怀中的动作,抱紧了江邃,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江邃双目通红,坚持道:“我很清醒。” 回应他的则是路见秋温和的轻拍,以及一句轻飘飘的话:“你只是中毒了,神志不清。” 江邃想反驳,却怕吓跑了他,只好道:“再抱紧一些。” 路见秋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被他搂得几近窒息,连侧兜里的传讯玉牌震动了也没发现。 江邃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路见秋兜里的玉牌,只看了一眼,便将它狠狠地捏碎在了掌心。 那玉牌上只传来短短两行字: 江邃非善类,离远一些。 玉牌很快便化作齑粉,被一阵风渐渐吹远。江邃闭上眼睛,静静地搂着路见秋。 他的怀抱太暖了,路见秋抱着抱着,便有了困意,竟然站着睡着了。 恍恍惚惚中,路见秋只感觉自己被拦腰抱起,之后发生了什么,便再无知觉了。 —·— 自从中了蛇毒,江邃便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旦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浮现出路见秋的模样,偶尔更过分点,则会梦见一些他本不该看过的场景。 他想,这缪蛇之所以是毒蛇,正是因为此种原因吧。 再多想一些,他的道心便快要碎掉了。 江邃便不敢再睡了。 然而一旦醒着,更糟糕的回忆便会猛烈地袭击着他,他以为他不曾注意过的、有关于路见秋与沈今潮相处的种种细节,在夜里想起时便会格外明晰。 他心中没有过于强烈的感觉,喉中却禁不住吐出口血来,像是要走火入魔了。 江邃便只好躺着,在心中乱七八糟地念着清心咒。 今日他将路见秋送回卧房,便大着胆子趴在他路见秋床榻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路见秋的卧房小巧而精致,摆着许多有趣的玩意,以及一些华丽的小摆件。屋里安安静静的,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江邃忍不住悄悄深嗅了一下,脸腾的红了。 与此同时,他的心脏也抽疼了起来。 他趴在床榻边,被属于路见秋的气味包裹着,其实更睡不着,只好掀起眼皮观察着眼前熟睡的人。 路见秋生得很好看,也很乖巧,安安静静地睡着时,江邃只感觉心中被填得满满的。 若是能一直这般下去,也很好。 从前江邃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曾有一个逢赌必赢的赌徒,靠着这本事变成了富可敌国的有钱人,只是有一日,他爱上了一位他注定娶不到的姑娘。 赌徒便四处求神拜佛。神明告诉他,如果他愿意放弃自己的所有钱财,以及他逢赌必赢的本事,便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但是哪怕得到了这个机会,姑娘不一定会爱上他。 赌徒没有犹豫,他说好。 故事的结局根本便不需要去猜,赌徒一贫如洗,又逢赌必输,姑娘更不可能爱上他。 他因此失去了一切。 初听见这个故事时,江邃对赌徒很是鄙夷和不屑。如今他几乎与赌徒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倘若真有这么个神明,哪怕千千万万次,他也会赌的。 从前他理解不了赌徒的选择,现在却感同身受,没人能够对面前摆放着的、属于心上人的真心无动于衷。 光是想到路见秋眼里的人可能会是自己,他便觉得心脏饱胀得快要爆炸。 江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不若便由他自己来争取这个机会吧,干脆将沈今潮杀了,一了百了。 第十五章 近日来路见秋在宗门内走着,便总感觉身旁的修士们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他。 自从被路见秋夸赞过厨艺,江邃便自作主张地包揽了他的一日三餐,一段日子过去,他肉眼看去都圆润了一大圈。 路见秋想着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决定今日回到宗门食堂感受一番民间疾苦。只去食堂这短短一段路程,他几乎被周围人的目光刺成筛子。 纪芜将碗放下,做作地摇着折扇,笑眯眯地凑近路见秋的耳朵低声道:“小师弟,你可知派中弟子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路见秋下意识的感觉到几分不安,怕他语出惊人,连忙给他夹了根青菜,打断了他:“二师兄,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他们都叫你……”纪芜显然不能放过这个嘲笑他的机会,语气贱兮兮的,“宗门妲己。” 路见秋:…… “这是什么新的夸赞人的方式吗?” 纪芜很真诚:“当然不是。这很显然是在嘲讽你,同时脚踏大师兄和江邃两只大船。” “我什么时候……”路见秋本想反驳,但尽管他脸皮厚,这下也没办法硬着头皮睁眼说瞎话。 纪芜学着弟子们的酸溜溜的语气,道:“那个灵渊仙人的小弟子,叫什么路见秋的,巴着沈师兄不算,还与江师兄不清不楚的。从前他还总与我说江师兄的坏话,原来是打着这种主意,呸! “苍蘅派双璧,这下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果真是‘宗门妲己’!” 苍蘅派中极少有人知晓路见秋是灵渊仙人的孩子,他资质一般,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早就惹许多人不满了,认为他根本不配成为内门弟子。 ——路见秋自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若他有得选,自然也不想当什么内门弟子。 他只是没想到,从前埋汰江邃的话,如今都成了回旋镖扎在了自己身上。 他呵呵一笑,夹起桌上的鸡腿塞进了纪芜的嘴:“学得很好,下次不必学了。” “小师弟,你这是去哪儿?不吃了?”见他放下筷子,纪芜拔出嘴里的鸡腿问道。 “太难吃了,实在吃不下去。” 吃过山珍海味,怎么可能还能捏着鼻子啃垃圾。既然都被人如此误会了,路见秋不坐实这“宗门妲己”的名头便实在可惜。 更何况,等江邃恢复正常,这样好吃的饭菜也许就再也吃不着了。 纪芜啪的一下将筷子砸在桌上,义正辞严:“就由二师兄我护送小师弟你到江师兄处,也不是想蹭吃蹭喝,只是怕眼刀伤人,让小师弟你难受。” “你不是很害怕江邃?” “你从前不也一样?”纪芜反问,让路见秋沉默了一下。 “少胡说。”路见秋虽说反驳了一句,但却意识到他对江邃的观感的确变了许多,从前光是与江邃共处一室都让他感觉难受。 现在倒好,他还敢时不时支使江邃一番了,这可不是个好苗头。 纪芜并不知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让路见秋又把江邃推远了些,带着嗷嗷待哺的一张嘴跟着路见秋到江邃处蹭吃蹭喝。 他果然践行了自己说的话,一路上如临大敌地将路见秋护在身后,力图挡住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当然,经他这么一挡,望向他们的人反而更多了。 路见秋淡淡警告:“二师兄,不若你还是吃食堂去吧。” 纪芜便一下子不作妖了,老老实实地跟在了他身后。 “小师弟,我觉得你现在有些邃言邃语了。” 回应他的则是路见秋的两只硕大的白眼。 江邃实则住在主峰,离宗门大殿并不太远,没走两步便到了。路见秋不过轻敲了两下门,门扉便嘎吱被拉开,露出江邃那张如玉的俊脸。 纪芜默默地掐了路见秋一把,笑眯眯地做了个口型:“宗门妲己。” 路见秋狠狠踩了他一脚。 面对两张饥饿的嘴,江邃发挥了应有的水平,三菜一汤,将纪芜治得服服帖帖,恨不得连汤汁也吮干净。 他有些不好意思,自觉揽下了洗碗的工作,却被江邃淡淡地阻止了。纪芜啧啧称奇,再次深刻地了解了那毒蛇的厉害。 吃饱喝足,趁江邃去洗碗,纪芜便开始乱七八糟地支招道:“我觉得江师兄也不错,小师弟,这宗门妲己你当当也无妨。” 这才多久,就从“江邃”到“江师兄”了。 路见秋心想,江邃的妲己,他还是不当了。 纪芜最喜欢在宗门乱窜,认识的人多,路见秋想到江邃经书上画的小少年,便顺口打听道:“二师兄,你可知外门弟子里有什么很出挑的少年?资质极好的,或者生得很是好看的。” “资质极好的,早就入了内门了。”纪芜道,“生得好看的也多,但极好看的倒少——同小师弟你比起来的话。”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哪个外门弟子与江邃走得近?” 纪芜古怪地看着他:“哪有什么小弟子?江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同黄花大闺女也没什么两样。兴许他最近与其他宗门切磋时认识了一些?” 他来劲了,八卦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些?难道江邃移情别恋了?” “我怕我一不小心坏了江邃的姻缘。” “不会的。”纪芜挥了挥手,“他……” 说到这里,他便及时住嘴了。 “总之,他不会的。”余光见江邃进门了,他便提醒道,“江师兄回来了,我不多打扰你们,先走了。” 纪芜笑嘻嘻地与江邃告辞,便晃着折扇离开了,路见秋还在咂摸方才纪芜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话。 —·— 这段日子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距离从幽山回来那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路见秋每日都掰着指头数,看看什么时候这种艰难的日子可以结束。相比路见秋,江邃对两人不得不捆绑的日子格外适应,甚至习惯了早起为路见秋准备早膳。 面对他的自觉,路见秋表现出十二分的欲迎还拒:“师兄,我看不必太麻烦你了。” 江邃垂下眸子,安静地收拾碗筷,看着很是可怜。路见秋瞬间便感觉出自己的可恶,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师兄觉得不麻烦的话。” “不麻烦。”江邃抬眸,莫名的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可爱。 路见秋不适应这种氛围,便换了个话题:“师兄的毒如何了?最近可还有吐血?” 他只是随口一问,沈今潮近日下山尚未回来,他也尽量控制着没有刺激江邃。 “无碍,也不曾吐血。”江邃撒了个小谎。 夜里这毒总是搅得他不得安宁,昨夜还吐了两回血。他本想去找宗门内的医师看看,又怕平白惹路见秋被灵渊仙人训斥,便强忍着没去。 “那便好。”路见秋说着,便发觉侧兜的传讯玉牌轻微震动起来。 几日前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把与师兄联系的传讯玉牌弄丢了,难怪许久不曾收到师兄的回信。 他在后山找了一遍,又到江邃卧房里找了一遍,都没找到,只好斥巨资买了个新的,总算是重新与师兄联系上了。 路见秋捂着玉牌,不想惊扰江邃,便寻了个理由:“师尊找我有些事,我去瞧瞧。” 江邃耳朵很尖,也不是什么傻子,自然一想便知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戳穿路见秋,只是喉口一腥,吐出一口血来,神色瞬间便白了。 “师兄?……江师兄!”路见秋这下便顾不得沈今潮了,手忙脚乱地把江邃扶到了床榻上,“你等一会儿,我去寻三师姐!” 江邃从被褥下探出一只冰冷的手,把他一把拉了回来。 “不必,你陪我坐一会儿便好。” 江邃心想,万一放他跑了,他又去联系沈今潮,该当如何? “我又不是医师,好什么好?” 上回江邃便险些走火入魔,他可不想成为整个苍蘅派的罪人。 江邃悄悄朝他靠近了一点,将脸颊搭在他的手上,神情很是眷恋。 “休息一会儿便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路见秋兜里的传讯玉牌还在锲而不舍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他便顺手将之放进了芥子戒里。 江邃离得很近,他几乎可以数清楚他眼上的睫毛。他略微抽了抽手,但最终还是心软了一些,反倒换了个动作,好让江邃倚靠得更舒服点。 江邃虽吐了血,但却感觉并不难受,在路见秋怀里默默红了脸。他心想,这约莫也算是赢了沈今潮一次。 路见秋对江邃的底线这下更拉低了一些。 江邃半眯着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心中的暗潮渐渐汹涌了起来。 假如有一日他真的走火入魔,那一定是因为路见秋。 但他心甘情愿。 —·— 修仙界每年都会举办一场宗门大会,意在互相切磋,分出各宗门的实力高下。 近几年这宗门大会越办越红火,渐渐的成了各宗门实力排名的重要象征。 前年沈今潮便是在这大会上一战成名,为苍蘅派赢得了不少声名;去年他到山下除妖,便是由实力相当的江邃上场。 江邃去年甚至没用任何法术,仅用剑术便将对手挑落比武台,成了闻名的苍蘅第一剑。 路见秋之前倒是参与了,勉强挤进了第二场比试,之后也是一败涂地。好在对手并没有羞辱他的意思,很客气地让了他几招。 今年路见秋本打算糊弄过去,但灵渊仙人没给他这个机会,让江邃好好教导他,拿个前十的成绩回来。 这对于路见秋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江邃显然很乐意效劳,日日帮他钻研如何出招更出其不意,如何才能趁对手不注意将对手击败。 等江邃长篇大论完,路见秋敷衍地举了举剑,问道:“午时吃什么?” 江邃也习惯了他的跳脱,也没生气,动手纠正了他的动作,耐心地回应道:“昨日我去厨房要了些肉,今日我们吃红烧肉。” “师兄真好。”路见秋心满意足。 江邃又红了脸。 第十六章 这几日什么都好,只是沈今潮不在。宗门大会在即,师兄应该会回来吧。 江邃这段日子给路见秋教了新的功法,说是很适合他的火灵根。路见秋学着试了试,居然真的很顺手,招式也好记。 在江邃处吃完饭,路见秋便自己在宗门内到处晃悠。 他晃悠到后山处,发现他小时候老爱钻的那个狗洞居然还在。这狗洞通向苍蘅派的外山,钻出去之后,再走一段路,便可以下山了。 小时候路见秋很向往外头的世界,便时常从这里钻出去玩。 他比了比这个狗洞,太小了,如今的他是无论如何也钻不出去的。 这虽然叫狗洞,但实际上苍蘅派根本不养狗,因而从来不会有狗出没。谁知就在路见秋回念过往的档口,竟然真的有一只狗从洞口外钻了进来,将蹲在洞口前的路见秋扑了个满怀。 路见秋吓了一跳,抱紧了狗,和它面面相觑。 ……仔细看去,这似乎也不是狗。 “你是?”路见秋晃了晃手里的毛茸茸,问道。 这动物浑身长着雪白雪白的毛,看着像是只狐狸。它当然没办法回答路见秋的话,路见秋只好将它放下,推到洞口前: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吧。我就当没见过你。” 雪狐没有动,朝他晃了晃大尾巴。 路见秋开始造谣:“你说你要跟着我?” 雪狐又摇了摇尾巴。 路见秋便把它抱了起来,斩钉截铁:“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便跟我回家吧。” 雪狐叫了两声,很快从他的怀里跳了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从洞口重新离开了。它跑得很快,甚至路见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你就这么走了?” 这只是一个短短的插曲,路见秋没放在心上,拍了拍身上粘着的绒毛,很快便离开了。 下山一段日子之后,沈今潮总算回来了。 路见秋偷摸着去迎接他,不敢让江邃发现,感觉自己像极了话本中的潘金莲。 不,他觉得他还是更想当西门庆。 今日刚入夜他便开始坐立不安,在江邃清明的视线中编了几个蹩脚的借口,想要早些离开。 但都毫无例外被江邃拒绝了。 路见秋一狠心,便道:“师兄今日受累,早些休息,我看你睡着了再离开。” “夜里不安全,晚些我再送你回去。现下我还不困,先同你讲讲这本功法。” “不,我觉得你困了,师兄。”他硬着头皮道。 江邃放下书,也不知发没发觉他的小心思,深深地看了一眼。 江邃躺在床榻上,路见秋便在一旁守着他。他抬眸看着路见秋,趁机得寸进尺:“师弟,你可否抓紧我的手?我有些睡不着。” 路见秋恨不得拿手把他的双眼合上,这点小要求自然满足了他,轻轻攥住了他的手:“师兄,快些睡吧。” 路见秋自己没有发现,他对江邃的底线越来越低了。 江邃的父亲是个疯狂的人,性格残暴冷酷,江邃恨他,却将他驯化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从前江邃被他丢进万蛇窟中,先是一日,接着是七日、一月、两月、三月……等江邃奄奄一息了,他再把江邃捞出来,喂他好吃的,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江邃发觉,那段日子下来,他对父亲生出的感情居然不仅仅只是痛恨,还有十二分的孺慕和期待。他赐予自己苦难,同时也赐予自己阳光。 这样的感情,要比单纯的好或坏更让人刻骨铭心。 江邃想效仿自己的父亲,但他没办法对路见秋彻底狠下心,于是暂时只是决定一点点温柔地驯化路见秋。 ……暂时。 等江邃终于睡去,路见秋才做贼心虚地退出了房间,到宗门外等待师兄。 沈今潮穿着一身白衣,踏着月色而来,路见秋忍不住又悄悄心动了。 “夜色清冷,师弟怎么等在此处?还穿得如此单薄。”沈今潮微微蹙眉,眉眼间溢出几分担忧。 路见秋顾不上什么冷不冷的,趁机抱紧了师兄:“许久不曾见到师兄,我甚是想念。” 沈今潮温和一笑,果真没有拒绝,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树后,眼底的暖意淡了点。 “是么。听闻我不在时,都是江邃在教习你功法。” “是,师尊勒令我在这次宗门大会上拿个前十。” “江邃教得的确比我好些,我教你你总是不听。”沈今潮有意无意道。 路见秋怕师兄多想,连忙解释道:“与师兄一同练功,我无法静下心来……师兄不在的日子,我也很是想念师兄。” 沈今潮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长剑,没多久又轻轻松开了,他道:“此处风大,我们回卧房内再说。” 远处树影婆娑,路见秋望了一眼,很快便被沈今潮探过来的手吸引了注意。沈今潮握紧了他的手,与他一同往后山走。 同沈今潮握手的感觉与江邃完全不同。 沈今潮的手要更细长一些,温度也更冷,力度不大,像是下一秒就准备松开。 路见秋心跳得厉害,手心的汗也出个不停,主动紧紧地回握了师兄。为了缓解自己的慌张,他找了个话题:“小时候,师兄你总也拉着我的手在这条路上走。” 年纪尚小时,路见秋很爱在宗门内外到处乱跑,最后总是沈今潮把他找到,押送到灵渊仙人处。 这条前往后山的路,两人携手一同走过不下百遍,今后却不知能不能一直走下去。 沈今潮微微垂眸,看着两人紧握的手。 路见秋从小记性便不太好,自从长大后,便只记得了沈今潮干净无暇的一面,忘了他低贱卑劣的一面,沈今潮无比庆幸这点。 这使他不必与不堪的自己赤裸相对。 今日难得高兴,路见秋又在自己的后院挖出两坛酒,准备在沈今潮卧房中腻一整晚。 “不可。修仙之人,不可多碰酒。”他的提议被沈今潮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路见秋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比了个一:“那我们便只喝一坛,好不好?”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他三两句话便忍不住要撒娇。 沈今潮拒绝不了,便只好笑道:“只喝一坛,喝完了我送你回院子。” 路见秋端着白玉杯子,看一眼沈今潮,便喝一口杯中酒,眼中的喜欢几乎快要跑出来,被他眨了眨眼,抑制住了。 “师兄,你可知,你于我而言,便是水中月,镜中花。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如此遥不可及。” 沈今潮要抢他的酒盏:“师弟,你喝醉了。” 究竟谁才是这镜花水月呢?沈今潮叹了口气。 路见秋并不至于这就醉了,他只是趁机试探师兄的心意。他迷蒙着眼,道:“师兄不会不明白我的心意吧?” “师弟,你醉了,先喝口醒酒汤。” 路见秋喝了酒,双唇水润润的,透着花瓣似的粉白色,沈今潮多看了两眼,很快收回视线,藏住了眼底的幽深。 “师弟,你有些醉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在说服路见秋,还是在说服自己。 沈今潮今夜其实没沾酒,他面前倒了满满一杯,但他始终没碰过。他一向是不喜欢这种麻痹人心智的玩意的。 为了得到路见秋,他默默努力了十多年,可如今因为江邃,一切都脱轨了。现下也本该是他与路见秋的二人时光,门外却还站着个令人烦闷的不速之客。 他看着路见秋有些沉迷的双眸,心念一动。 师弟是他看着长大的,到底有几分醉意他又怎么会看不出。 还清醒着倒好,他心想,省得明日醒了便什么都忘了。 沈今潮去拿桌上的酒盏,将满满一杯酒灌了下去,接着便有些生涩地捧起了小师弟酡红的脸。 “师弟,你可知我要做什么?”他的声音轻轻淡淡的,似乎只要路见秋说一句“不”,他便会毫不犹豫地退开。 路见秋猜到了师兄的言下之意,这下真的快要醉了,轻声道:“师兄,你也醉了。” 沈今潮不太清白的目光落到小师弟的张张合合的唇上,的确醉得厉害。 他一点点凑近路见秋,就在两人的唇瓣触上的前一秒,门扉便被人敲响了。 江邃冷得快要掉冰碴子的嗓音响起:“路见秋,你在里面吗?” 路见秋反射性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被沈今潮冰凉的手按住后脖颈停下了动作。师兄潮热的唇瓣贴着他的耳侧,喷洒着暧昧的气息,路见秋几乎是呲溜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师弟要出去见他吗?” 路见秋醉醺醺的,也不动了。沈今潮的唇角堪堪擦过他的脸颊,若有似无地停留了一下。紧接着,他只听见师兄轻轻地叹了口气,便不省人事了。 门外的江邃已经快要发疯了,他剧烈地摇晃着木门,不多时,破旧的门不堪重负,从正宗处缓缓裂开,碎成了两半。 沈今潮坐在桌旁,素手执着一只白玉酒盏,缓缓地饮着。他朝破门而入的男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道:“坐下吧,你看起来也有很多话想跟我聊聊。” 江邃往床榻上看了一眼,路见秋正脸色酡红地平躺在上边,身上盖着厚重的被褥,半张脸埋进被窝里,看起来适应得不行。 他的下颌线崩得很紧,望向沈今潮的视线也很是锐利,但他最终还是在沈今潮对面坐下了。 沈今潮把他面前那只酒盏取走,换了一只干净的,给他倒了一杯酒:“尝尝看,这是我和小师弟一同酿的。” 两人对视了半刻,是江邃率先挪开了视线,抿了一口杯中酒。 “酿得一般。”他冷冷道。 第十七章 听了这话,沈今潮心情颇好地勾起了唇角,意有所指道:“他这些年酿的酒都很一般,不过还算能入口。” 只浅酌了一口,江邃便放下了酒盏,不再动它一分一毫了。但他嘴上还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明年他酿的酒会好上许多。” 这句话不知何处让沈今潮忽然动怒,甚至有些失态地冷笑了一声。他捏紧了手里的杯盏,酒液溢出,将他半截袖子都打湿了。 “……下作。”他忍了又忍,口中还是禁不住溢出这个于现在的他而言有些粗俗的字眼。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笑了两声。 “云城的事情以前是你在管吧?怎么突然的便推给了我,是你和袖匀尊上提的?”他看着江邃,“袖匀尊上可不是什么慈母,她这么帮你,你与她做了什么交易?” “与你无关。” “你故意将我支开,对我的师弟下手,却说与我无关?” 江邃不以为意道:“我只是在争取罢了,算不得什么下手。” “贱……”沈今潮红着眼,正要怒骂他一句,但想到屋内的路见秋,硬生生忍住了,“你也不必同我装了,你是什么货色,我一清二楚。” 两人默默对视,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势在必得。为敌多年,他们都清楚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沈今潮整理了一番面上的神情,又变成了往前那个衣袂飘飘的端方君子:“你想从我手里把他抢走,那不可能。” “没试过,又怎么会知晓结果。那天你带他去看的,就是所谓的三生石吧?你如此恼怒,想必看到的场景不随你意。” 江邃昏了过去,但不是傻了,被救回来后不久倒也想清楚了始末。 “你以为结果会是你想看到的吗?”沈今潮不动声色地试探了一番。 江邃没理会他,转而道:“我要将他带走。”说着,他就要上前抱起床榻上的路见秋,被沈今潮立即拿剑挡了一下。 “今夜他宿在此处。” 江邃寸步不让:“这得问问灵渊仙人的意见。” 沈今潮的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最后才后退一步,将道让了出来。 江邃抱起熟睡的路见秋,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路见秋似乎也感知到自己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在江邃的怀里不安地轻轻挣扎了一下,被江邃生生按住了。 沈今潮没跟出去看两人离开的场景,他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来。 —·— 到了夜间,苍蘅派的山风总是很冷的。 尽管路见秋被江邃用外袍裹得严实,但还是有锐利的冷风从衣缝里钻进来,将他刺醒了。 迷迷糊糊间,他睁开眼,眼前是他那温柔的美人师兄,今夜不知怎么的,师兄的神情有些发寒。 路见秋伸出手,摸了摸师兄近在咫尺的精致下颌,语气不自觉带了点撒娇的意思:“师兄……我好冷。” 尽管醉得一塌糊涂,但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师兄周身的气息瞬间便柔和了许多。 江邃将他抱得更紧,抓住他的手,给他渡了些真气,好让他感觉暖和些。 路见秋的手搭在江邃的衣襟上,喃喃出声:“师兄,师兄,沈今潮……好喜欢师兄啊……” 听清他的呢喃,江邃的手一顿。 “那日在幽山……也像现在这样暖……” 半蒙半醒间,他依赖地窝在江邃温暖的怀中,梦呓似的,又唤了一声“师兄”,才沉沉睡去了。 江邃的动作温柔而耐心,他把路见秋送回卧房,塞进了被窝里,握紧他的手给他又渡了些真气。 江邃轻轻拨开他有些凌乱的额发,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他略显稚嫩的脸。 “我已经不知该如何做了。有些事情并非只靠我尽力便能办到的。” 江邃低低说完,掖完被角,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待门扉轻掩上,路见秋睁开了眼。 方才那一坛酒,根本不足以让他彻底喝醉,他清醒地听完了沈今潮和江邃的对话,以及江邃的自语。 “这下算是走到了最为糟糕的地步了。”他叹了口气。 他的手垂到床榻边,被什么温热濡湿的东西舔舐了一下,吓得他瞬间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什么东西?!” 雪狐纵身一跃,跳到了他的被褥上,朝他摇了摇尾巴,两只黑曜石般的漂亮眼瞳直直地看着他。 路见秋下意识伸手护了它一下,以防它不小心滚落床下,有些惊讶:“你是前几日那只狐狸?怎么会在这里?” 雪狐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他的手心,撒娇似的,路见秋便给它施了个净身术,道:“你赖在这里也没用,苍蘅派不能养宠物。” “呜呜。” 雪狐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朝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活泼的笑,紧接着便闷头四处乱拱,想钻进路见秋的被窝。 “好吧,那你只能在这里呆一晚,明天一早我就要把你送出去。”路见秋的确有些醉意,又累又困,懒得动弹,给雪狐分了小半个被窝,就自顾自睡了过去。 他完全没仔细思考,这种时候门派怎么会突然跑来一只雪狐。 第二日路见秋醒来时,那狐狸又像来时那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若非他床榻边那几缕白色的狐狸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他险些以为昨夜不过是一场梦。 比起一只无伤大雅的雪狐,他如今还是更担忧江邃的病情,一大早便硬着头皮到了炼丹房请教三师姐褚簌。 褚簌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在以剑为尊的苍蘅派,她却是不折不扣的医修,连剑也不曾握过。 但她在医毒之道上又极为有天赋,灵渊仙人很是欣赏她,甚至不惜将一整座山峰送给她种药草。 “不必拐弯抹角,你又闯了些什么祸?”褚簌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炉上的药壶扇着风,头也没回地问道。 “三师姐多想了,我只是闲来无事来找师姐聊聊天。”路见秋有些讪讪地放下手中的人参。 “没别的要说就赶紧出门左转。” 他急了,连忙道:“师姐可知缪蛇的毒怎么解?” 褚簌侧眼看了他一眼:“纪芜从我这里偷的书,是给你送去了?”见路见秋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她便直截了当地问,“谁中了缪蛇毒?” 他的三师姐是个冷静缜密的人,若她认真起来,纪芜怎么可能从她那里讨得了好。看来她是压根没想跟纪芜算账,亏纪芜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在褚簌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把书还了回去。 路见秋有事相求,不好多加隐瞒,便咬牙道:“是江师兄。” “哦,是江邃啊。我看江邃不错,这毒解不解也没差。” “不行。”路见秋难得有些扭捏,“大师兄他会在意的。” 褚簌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沈今潮不适合你。你如今对他有几分情愫,但你可有想过以后?你根本不了解他。” 路见秋觉得三师姐话里有话,却不知从何问起:“师姐这是何意?” “你觉得我是何意?” “我与师兄一同长大,又怎么会不了解他?” 路见秋只觉沈今潮是个一眼便能望到头的人,他温和、心软、纯澈,无论哪一点都如此让他着迷。 “小见秋,认识一个人不光要用眼睛,还要用你的心。”褚簌没有要和他争论到底的意思。 “缪蛇毒只能等三月自然消散,是没有解药的。即便有,我也不会给你。你听师姐一言,莫要再靠近沈今潮,他不是什么善类。” “可……”路见秋还想说些什么,便被褚簌挥挥手赶了出去。 “我的药快熬好了,你若不想被我用来试药,便赶紧走吧。” “知道了,师姐。”他刚走到门口,又被褚簌喊住了,以为她终于要给他支招了,“师姐想说什么?” 褚簌走到他面前,凑到他面前闻了闻,神情有些嫌弃,问道:“刚才只顾熬药没注意,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如此浓重的狐骚味儿?” “是一只白狐,不知怎么的出现在门派里了。” “嗯。”褚簌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我们小见秋可真是人见人爱。宗门大会是要开始了吗?” 她只钻研医毒两道,也会下山历练,却从来不参与宗门大会,突然过问此事,让路见秋感到有些奇怪。 “过几日便是了,和雪狐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褚簌笑眯眯的,将一只小香囊递给他,“随身佩戴着,这半月莫要摘下来。” 他拿起香囊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药香,除此以外也无甚特别的。 “莫要多闻,死了我可不负责。”褚簌道,吓得路见秋忙把香囊塞进了衣袖里,“狐狸狐狸,专吸人精气,你每日戴着总不会有坏事。好了,没什么事你就赶紧走吧。” “知道了,多谢师姐。”路见秋不好久留,告辞后便很快离开了。 待他到达时,江邃恰巧将最后一道清炒春菜端上桌,招呼道:“先坐下吃一些。” “知道了。”路见秋心中还想着昨夜的事,江邃却若无其事地给他倒了杯茶,一点异样也无。但正是这种若无其事,让他心里发毛。 他一边吃着饭,一边偷偷上上下下地打量江邃,见他要看过来,又赶忙收回了视线。来来回回好几次,江邃便问道:“饭菜不合口味?” “没有。江师兄做得一如既往的好吃。” 路见秋说完,垂下头继续吃饭,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抬起头,咬牙直接问出了口:“江师兄从前可有什么心仪的人?” 第十八章 “没有。”江邃语气极轻。 “真的?” 路见秋其实没想过那么多,只是他觉得该与江邃把事情挑明,他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太复杂。 江邃敏感地感觉到他要开始说一些自己不爱听的话,迅速拿起公箸给他夹了块肉:“有什么事吃完了再谈。” “我心悦我的师兄。”路见秋残忍地开口了。 这话自己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从路见秋嘴里出来又是一回事,江邃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凭空挖走了一块,空落落地发疼。 只有沈今潮是可以光明正大被路见秋所喜,而他只能靠着这点虚无缥缈的蛇毒死命纠缠。 恐怕路见秋早就对这种畸形的纠缠感到厌烦了。 江邃拿着公箸的手抖了一下,那块被他切得肥瘦相间的肉便骨碌碌滚落在地,染上了灰尘,再也入不了口了。 路见秋仔细想过了褚簌的话,但他最终还是觉得,无论师兄本性如何,他还是喜欢师兄。 至死不渝,这便是他所追求的钟情。 “我不希望你因为这蛇毒而走火入魔,也不希望你因为这蛇毒而错失自己真正的爱人。”路见秋说得认真而残忍,“师兄,你如今对我怀有的感觉斗不过只是因为中毒了,你仔细想想,从前是不是格外厌恶我?” 江邃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捏紧了手里的公箸,反驳道:“没有。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你。” 怕路见秋不信,他又重复了一遍:“从来没有。” “那……”这话路见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意无意地提到了那经书上的小少年,“嗯……先不提从前,我们只说你的心上人。之前错拿了你的经书,我看到了你的画。” “嗯。” 见他如此淡然的表现,路见秋反而有些羞赧。 “我并非有意看的,只是恰巧看到了。你仔细想想,在你被那蛇咬之前,是不是有心仪之人?那种让你思念的、让你抓耳挠腮的,那种心仪之人?” 路见秋紧紧盯着他的双目,为的就是防止他敷衍或者撒谎。江邃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有的。”江邃总算承认了。 “那便是了,待你的蛇毒……” 他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江邃又轻飘飘地给他添了个堵:“是你。” 江邃本不想在这么早的时候同他坦白,怕把他吓跑了。但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一个好时候,趁着这三月,把路见秋缓缓攥进手里…… 就像抓蛇一样,轻轻地、慢慢地、小心翼翼的……待他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江邃自认为是个耐心的猎人。 路见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江师兄,这个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江邃随口应了一声,用公箸给他夹了另一块肉:“多吃点,一会儿还要练功。” “江师兄,我是认真的,你那经书我都看过了……” 江邃顺手从桌角下抽出本书,缓缓翻了几页,问:“看了,你却认不出我画的是谁?” “你怎么也用经书垫桌角……?” “从前不这么做,但因为你做了,所以也想试试。”他静静地瞧着路见秋,一字一句,“画的是你,心仪的也是你,厌恶你是假的,垂涎你是真的。” “那你从前怎么总是瞪我?” 江邃沉默了一瞬,才解释道:“……只是长得凶,吓着你之后,我常对着铜镜练习怎么笑显得温和些。” 这是假话,他并不是想显得温和,他是想显得像沈今潮。 “那有一次在宗门大会上你拂袖离去?” “因为你和沈今潮一道来了,我不开心。” “那我喝酒你告发我?” 江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太好看:“那是你半夜在沈今潮房中喝,我很担忧,也很嫉妒,又不好进去阻止。” 路见秋简直被深深地无语到了,他一心以为他们相看两厌,结果这家伙跟他搞暗恋? “那慕师叔的课?” “那时经常见不着你,我本以为经课上能见到,结果却不见你的人影。想见你,也想同你朝夕相处半月,才不择手段出此下策。”江邃很诚实,说着说着,耳尖竟悄悄红了。 路见秋呵呵一笑,不好意思说,自己当初真是厌恶极了他。 江邃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同你相处。” “什么时候开始的?” 闻言,江邃又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沉默了。 这顿饭路见秋吃得压抑,只用了半碗饭便放下了,江邃也罕见的没劝他,只道:“过几日便是宗门大会了,我们需加紧练功。” —·— 两日后,宗门大会便如火如荼地办起来了,整个苍蘅派人山人海,穿着各色衣袍的修士穿梭不断,彼此作揖。 路见秋亦步亦趋地跟着沈今潮,四处张望。两位逐音门的弟子上千,率先朝他们抱拳行了一礼:“路仙君,沈仙君,又见面了。” 岳伸那张圆滑的脸上笑眯眯的,莫名的让路见秋感觉有些不舒服。上回分道扬镳时,岳伸对他们还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如今的态度却大有不同。 沈今潮没理会岳伸,路见秋便回了一礼:“岳仙君。” “今日怎么不见江仙君?” “江师兄今日要参与比试,过会儿就来,岳仙君有什么事?” 岳伸瞥了沈今潮一眼,意有所指道:“无事,只是迟迟不见江仙君露面,担忧他遇上什么不测。” 路见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但他话音刚落,路见秋手腕上看不见的红绳便发起烫来。那灼烧的感觉,与那回在幽山脚下客栈时一模一样。 “在苍蘅派的地界,岳仙君还是谨言慎行为好。”沈今潮冷冷道,显得与平日温和有礼的他判若两人。 路见秋直觉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曾知晓的事,便试探了一句:“前段日子从幽山回来,不知岳仙君可得了什么宝物?” 岳伸的神色阴了下,说出的话也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除却一些花花草草和妖兽,那秘境便什么也没有了,想必所谓的什么宝物,早便被人窃走了。” 路见秋摘得了不少奇异的药草以及妖兽内丹,前段日子还给三师姐褚簌送去了一些,其实觉得收获还算不错。 但如今听岳伸的意思,幽山宝物指的可不仅仅是这些小东西,况且岳伸句句话里有话,似乎在暗指着什么。 “师兄,你可知道什么幽山宝物?” “师兄?路仙君,有时候看人不总是只用眼睛的。”岳伸道,他话音刚落,路见秋手上的红线更是烫得吓人。 路见秋本想直言问个清楚,但没等他问出口,岳伸便笑眯眯地作揖告辞:“我们还有旁的事要忙,便不多打扰二位了。” 岳伸离开了,路见秋手上的红线还烫得厉害。他看看岳伸的背影,又看看面色不虞的师兄:“师兄。” 奇怪的是,他只喊了一声,那红线便突然没了动静,就像那灼痛从未出现过。 “何事?”沈今潮收回视线,侧过身垂眸看他,嗓音又变得很温和。 “我……” “路见秋,”他还没来得及把这奇怪的现象告知于师兄,便被突然出现的江邃打断了,“你过来。” “我……” 江邃又重复了一遍:“你过来。” “师兄,我去去就回来。不必担忧。”无法,路见秋只能与师兄道别,朝江邃走去。 沈今潮一开始还没什么反应,等师弟快要走出他能够着的范围,他伸出手,拉住了师弟。 “别去。” 这里虽然人不算特别多,但也不少,路见秋有些怕这糟糕的场景被旁人发现,便下意识甩开了沈今潮。 但甩脱的那一瞬,他便反应了过来:“抱歉,师兄,我并非有意的!” 沈今潮面上没什么表情,路见秋却从他翻涌的眸底看出了他的不悦,那红绳又隐隐发烫起来。 “师兄,我只是一时昏了头。” “无碍,你同他去吧。”沈今潮敛下眼底的郁色,“我在此处等你回来。” 听师兄如此说,路见秋松了口气,跟着江邃离开了。 “你今日可是有一场比试?” “请师兄放心,对方并不棘手。” 江邃薄唇微抿,像是找不到话题可聊,反问了一句:“是吗?” 路见秋一看,便知他是又开始犯病了,叹了口气,将他拉到一旁坐下。 “师兄可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离沈今潮远点。”他毫不犹豫。 “为何?你明知道我……” 他不想听见路见秋剩下的话,便率先开口解释道:“因为沈今潮不太对劲。” 路见秋以为他又要搬“我不开心,我嫉妒”那老一套,这倒是第一次听到不同的说辞。但他也的确觉得偶尔师兄的表现有些古怪——虽说大部分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师兄都极为正常。 “哪里不对劲?” 江邃被他一双莹润的双眸盯着,默默偏头躲开了他的视线,道:“我虽有意挑拨你们,但今日的话是真的,在幽山时,沈今潮便要置我于死地。” “没有证据,江师兄要我如何信你?再者,此话江师兄大可与袖匀尊上坦白。”路见秋闻言便蹙起了眉。 “……那日在幽山,对我动手的人便是沈今潮。” “这怎么可能?我的师兄绝不是这种人。况且他说过,那不是她做的。” “他说不是,你便信?” 路见秋毫不犹豫:“是。” 江邃的眸色变得幽深,路见秋反应过来,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想看到证据。” 江邃自然拿不出什么证据。沈今潮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没出任何一点差错,若非侥幸被逐音门一行人救下,他便真的没命了。如今他的胸口前,还留着一道深深的剑痕。 他觉得自己的心灼热发烫,快要被灭顶的妒火烧毁了。 他好像一条被路见秋牵着绳子的狗,情绪随着路见秋上下浮动,息怒都来自于他。 但狗也不总是听话的,对吧? 第十九章 此时两人正位于前殿湖上的一条长廊中,往外看能看见苍蘅派葳蕤的景色,流水潺潺。廊侧嵌着木椅,路见秋站了一早,腿早就有些酸,便干脆坐下了。 江邃本坐在他身侧,听他对沈今潮如今维护,忍不住,朝他靠近了几分。 他坐在靠廊柱的一侧,江邃凑近,他便忍不住往后挪了一些,被江邃堵在了角落。 “但我不想同你讲证据,你信我,还是沈今潮?” 江邃靠得很近,路见秋几乎感觉自己贴在他的胸膛,他身上微冷的气息将路见秋微微包裹,让路见秋的呼吸粗重了两分。 “江师兄,你冷静点。” “那夜在沈今潮屋里,你和他在做什么?”江邃说着,带着薄茧的右手缓缓抚摸上路见秋的脸,“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吗?你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江邃的手向来温暖干燥,此时却冰冷得可怕。他的左手原先撑在一旁,而后慢慢上移,搂住了路见秋的腰身。 路见秋浑身的汗毛都呲溜竖了起来,他跳起身,两只手撑在他胸膛,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江邃眼圈微红,平静的语气下也暗藏着汹涌。 “……什么也没做!我和师兄什么也没做。”路见秋没发觉他作乱的手,有些慌乱地连声哄了两句。 江邃低笑了一声:“是吗。” “是!我和沈今潮清清白白!” 路见秋本意是想哄哄他,好让他冷静点,但没想到他反而更逼近了两寸,视线落到路见秋的唇上,语气淡淡的: “好。那我要当第一个。” 说着,他果真微微垂首,低头衔住了路见秋的唇。路见秋立马从木椅上弹了起来,他一时着急,便挣开江邃的臂膀,顺利从一旁钻了出去。 他挣得很轻松,显然江邃没有逼迫他的意思。路见秋起身起得很迅速,但唇还是与江邃浅浅擦过,被对方唇上的温度激得抖了下。 江邃人古板冷硬……唇却温暖而柔软。 路见秋未曾与人如此亲近过,脸腾地红透了,他后退了两步。 “江师兄,你先、先冷静一下。” 留下这一句话,也没顾上看江邃的表情,他便疾步离开了。 江邃这真是中毒颇深……路见秋用衣袖使劲擦了擦唇,默默叹了口气。 这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他在外吹了好一阵子冷风,确认自己没有任何异样,才回到了沈今潮身边。 沈今潮坐在看台第一排,微风鼓动着他的衣袂,看得路见秋又是心念一动:“师兄,我回来了。” 手腕上的红线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灼痛着,他抬头去看沈今潮的脸。沈今潮伸出手,有意无意地蹭了蹭他的唇。 路见秋心虚,怕他发觉了什么:“师兄,怎么了?” 他在心中狠狠骂了江邃一顿,为什么干坏事的人明明是江邃,为此感到不安无措的却是他? “这里有些肿了。”沈今潮淡淡道。 他话音刚落,路见秋又感觉手腕上的红线恢复了正常。这红线不知道怎么的,最近总是很不听话。 沈今潮很快坐正了身体,凝神望向看台,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他尴尬的神色。 袖匀尊上站在高台上,挥了挥袖子,周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苍蘅派作为天下第一宗,这些年来一直负责主持宗门大会,在此会上,各门派彼此切磋,决出现今的第一人。 大会并不禁止使用功法,比试,自然是越激烈越好看。上一年的首席江邃却是例外,他是唯一一个仅凭剑术就拿下了冠军的修士。 路见秋注意到,岳伸一行人就坐在他们二人正对面,发现他的目光,岳伸朝他轻轻颔首,又望了望他身旁的沈今潮。 这个岳伸,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宗门大会的比试方法很简单,两两对决,决出胜者后,胜者再一一对战,直到最后一日决出首席。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沈今潮与江邃会在最后一日成为对手。去年与前年的首席打起来,光是想想便觉得精彩,再加上他们两人可是被并称为苍蘅双璧。 当然了,更有趣的是,这两位还都是路见秋的裙下之臣,苍蘅派弟子们早就炸开了锅,在私底下开赌桌赌谁是最后的赢家。 路见秋之所以知道此事,还是昨日纪芜贱兮兮地笑着告知他的,并暗示他自己给江邃押了五千灵石,让他务必多多给江邃加油。 他便毫不客气地把纪芜赌钱的事情告发了灵渊仙人,让纪芜被结结实实地罚了一通。他可算知道为何江邃热衷于告发他了,这滋味确实还不错。 袖匀尊上先是在高台上说了一通比试的注意事项,像是“友善比试”“注意安全”之类的,没什么新意。 最后,她道:“宗门大会,现在开始。” 路见秋今日也有比试,但并不多紧张,多亏了江邃的尽力教导,对打入前十也还算有把握。 第一对上场的是两个不知名小宗门的小辈,看得出来他们二人法术和剑术都还很青涩,两人的比试没什么火花,并不怎么好看。 第二对的其中一人让路见秋有些出乎意料,是岳伸。他的武器不是寻常的长剑,而是一把折扇。 那看着普普通通的折扇被他舞得灵巧好看,扇叶挥舞间,对手居然落了血。路见秋看得啧啧称奇,心想,纪芜见了肯定要羡慕学习的。 结果自然是岳伸赢了,看得出对手心服口服,对他频频作揖。 岳伸…… 路见秋在前几年的宗门大比中都从未注意过他,不,应该说,他根本就几乎不注意除沈今潮以外的人。就连江邃,也是在近日才渐渐熟悉起来的。 他是不是太过依赖师兄了? 路见秋生平第一次如此反省。 不过还不等他多想,便轮到他上场了。沈今潮不过对他微微颔首,他便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其实太过依赖师兄也并非什么坏事。他很快又与自己和解了。 好多次他问自己,为何偏偏是沈今潮? 因为他的万里挑一?因为他有一副顶好的皮囊?还是因为他法术高强? 可是江邃也并不差,他却总是对江邃避之不及。 或许因为师兄性子温和友善?可是他如今也隐隐发觉,沈今潮也亦非看上去那样善良,然而他也还是喜欢。 很多夜里他想了又想,最后才发觉,这些都不是。他对师兄动心,紧紧只是因为,那是沈今潮而已。 等江邃那该死的蛇毒解了,他便要对师兄表明一切,再也不回头了。 路见秋踩在看台上,低头往师兄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江邃正坐在师兄身后隔着三四个人的地方,此时正定定地看着他。 他还记得在廊桥处轻擦过的吻,率先转移了视线。 第一轮与他比试的是逐音门的一名小弟子,路见秋甚至还没怎么出力,那小弟子便崴脚摔下了看台。 路见秋:“……” “要重新比试吗?” 路见秋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好歹是灵渊仙人的独子,自小便将天材地宝当成糖豆吃,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他这境界实在是空中楼阁,对付几个小弟子还算轻松,若是碰上个同境界的修士,只有被打得屁滚尿流的份。 小弟子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连连作揖道:“不必不必,多谢路仙君,我输得心服口服。” 路见秋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了看台,坐回了原位,沈今潮顺手给他理了理衣襟,温声问道:“可有受伤?” “没有,师兄放心。”他笑了笑,他能感觉到江邃那尖刺般的目光从他们身后射过来,让他如芒在背。 四周围也没有旁人喧哗,沈今潮便微微弯下脖颈,贴着他的耳侧接着道:“不舒服便同我说,我带了药膏。” 带了药膏……这整个宗门大会有多少人能伤到沈今潮?这药膏为谁带的不言而喻。 “多谢师兄。”路见秋的心酸酸涨涨的,看着师兄开开合合的红唇,默默压下了心底的悸动。 两人的脑袋凑得很近,从身后看,像两只交颈的天鹅,明明知晓大庭广众下,他们什么也不会做,但江邃却完全平复不了自己的心情。 他捏紧了拳头,一面厌恶看到眼前的场景,一面又无法移开视线。 距离如此之近的耳语……他们经常做吗? 会不会也做过比这更亲密的事? 晨间他们唇瓣相触时,他心里想着谁?会是沈今潮吗? 拳头紧了又松,他低头看着自己攥得发红的手心,心想,他快要忍不住了。 江邃太恼怒了,以至于在比试时一点也没有给对手留面子,将对方打得狼狈逃窜、连声求饶。坐在高台上的宗门长老更是直接黑了脸。 等那可怜的修士捂着脸单腿跳下台时,江邃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将人扶了起来:“……抱歉。” 那修士被打得狠了,蹦跳着躲开他的触碰,江邃还追了两步要去扶他,把人吓得又摔了一跤。 路见秋都不知道古板如江邃,也会有如此出丑的时候,看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今潮侧眼看他一眼,问道:“很好笑么?” 从前的江邃,他看也不会多看一眼,果真是有些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沈今潮反应过来,只觉得心中一抽一抽地痛。 近来这种悸动的绞痛总是涌现,但沈今潮实在是太忙了,剩余的一点闲暇又都用来挽回路见秋,他还来不及深思这绞痛感从何而来。 如果是什么不治之症也好,那他今日便带着路见秋一起付死。 不过想来也不可能,他这贱命,轻易死不掉的,许是最近累极了吧。 第二十章 “不,不过是觉得有点蠢。”路见秋小心地看了师兄一眼,老老实实给他顺毛,“只是多看了一眼,师兄莫要生气。” 沈今潮暗叹了口气。 接下来便轮到他上场,他赢得很有风度,也没让对手难堪,高台上都是一片赞誉之声。 路见秋也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挺了挺胸膛:“师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只要费心练功,你也可以做到。”沈今潮总算露出了点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 如此过了两日,江邃没来寻他,路见秋也还记挂着江邃发疯的事,不愿意找他搭话。直到第三日纪芜跑来告诉他,说江邃又吐血了。 整日虚弱地吐吐吐,耍无赖的时候倒是精神擢烁、力大无穷。 路见秋还憋着口气,不想给他好脸色看,但江邃却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掩唇咳嗽两声,对他道:“早膳做了你爱吃的莲子百合粥。” 抛开旁的不说,江邃这副温柔人夫的模样……让路见秋的心微微颤了下。 “师兄,你可好些了?不舒服还做什么早膳。”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路见秋立刻便心软了,上前扶了他一把。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江邃这会儿陡然变得虚弱,柔若无骨地往路见秋身上靠了靠。 “心脏很痛,但还算可以忍受。” 江邃发现了一点,当路见秋不高兴时,会冷冰冰地喊他“江师兄”,一旦开始心软了,便会轻轻浅浅地喊他“师兄”。 路见秋是纤细的少年体态,两颊坠着点婴儿肥,皮肤很白皙,因而磕碰两下便要发红。他生得不矮,但是江邃实在太高了,像树荫似的将他牢牢笼罩,远远望去,好似在环抱着他。 那股奇怪的暧昧气氛又在空气中缓缓升腾,路见秋迅速把江邃推到床榻上:“多谢师兄,我有些饿了,正好想喝点粥。” 他故意背对着江邃坐,避免与他四目相对。 “今日我与沈今潮比试,你希望谁能赢?”江邃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非得逼他在两人中二选一。 “两位师兄都很厉害,我自然希望你们都赢。” “榜首只有一位,就像……”他一顿,换了个更露骨的说法,“倘若我与沈今潮对擂,你希望谁能赢?” 路见秋即使没回头,也能感觉到刺在他后脑勺的、锐利至极的目光。 若只论法术,沈今潮与江邃打个平手不在话下,可江邃的剑术实在是很厉害,沈今潮不会是他的对手。 路见秋希望谁能赢……他希望沈今潮能赢,在他眼里,师兄值得这世上所有美好之物。 “我希望师兄能赢。” 江邃低低笑了一声:“我知晓了。” “师兄”?是此“师兄”还是彼“师兄”?他没再刨根问底。 江邃说得不错,宗门大会举行了三日,淘汰了近九成的弟子,今日便要决出榜首,不出意外,他与沈今潮定有一战。 见他与路见秋一齐出现,沈今潮的脸色很明显的阴了一下,这神色变化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互相敷衍地点头致意了一番,紧接着便各自在路见秋两侧坐了下来,路见秋被夹在中间,都能感觉到四周围隐秘打量三人的视线。 修士本就耳聪目明,他还能听见其他弟子窃窃讨论他们三人的细碎声。的确,路见秋心想,他们三人的故事可比话本精彩。 比试又进行了两轮,江邃和沈今潮各自赢了两场,终于在终局对上了。他们二人中的胜者,便会是本届宗门大会的榜首。 先前还死气沉沉的观众,此时都过度兴奋,在看台上高喊着两人的名字,可见都没少参与那场赌局。 沈今潮垂眼看着路见秋,轻声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 江邃则是带着低气压一跃飞上了比武台,如一只灵巧的春燕,让四周本就激动的人群更加沸腾。 路见秋有些担忧地瞥了江邃一眼,轻轻提醒师兄:“师兄且当心些。” 他今天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像是山雨欲来前的铺垫。 灵渊仙人坐在高台上,也兴奋不已,朝一旁的袖匀尊上道:“此二子皆是我苍蘅派的好徒儿,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决出第一第二,也真是不错。” “的确。” 沈今潮安抚地摸了摸师弟柔软的发顶,道:“无碍。师弟希望我赢么?” 路见秋半点没有犹豫:“这是自然。” “那便好。”他缓步走上了比试台。 两人互相抱拳行了一礼,接着便见沈今潮的红唇张合,说了些什么,江邃的视线落到他腰间的同心佩上,眸色渐渐深了。 江邃率先抽出了长剑,剑尖直指他的面门,速度极快,好在他一侧身,险险躲开。 沈今潮道:“你何必发怒,他送过我的东西何止这同心佩一件。他与你从前在我这里夺去的东西都不同,你注定不能得手。” “是吗。”江邃没收剑,抬手往他脖颈上削去,剑剑下了死手,“倘若我夺不走,你何必如此着急。” 江邃说得一点没错,他的的确确慌张了、害怕了,因此在幽山时才会着急对江邃下手。 只是可惜……被那几个该死的逐音门弟子撞见,把人救了回来。 想到这里,沈今潮敛下了面上的轻松,趁着侧身躲开剑招之时,把自己的本命剑唤了过来。那剑如有灵智,在他的操控下接连攻向江邃的命门,都被江邃极限躲开了。 看台上的弟子们看得大气都不敢出,这可比先前的比试要好看多了,好几回眼见着沈今潮的剑要刺入江邃的胸膛,却不知怎么的被江邃一个起身落地躲开,反倒寻到机会刺向沈今潮的后背。 “沈师兄的剑招……可谓行云流水。” “江师兄也是,想必我的脖颈在他手里会被削得很平整。” …… “啊啊啊啊啊啊,那剑直接便从沈师兄脸侧擦过——” 路见秋看得也是心惊胆战,为师兄捏了把汗的同时,又害怕江邃受伤。他干脆捂上眼,谁也不看了。但才过了一会儿,他又实在忍不住,通过指缝悄悄往外看。 江邃的额际出了细汗,而沈今潮虽然仪容整整,但是胸膛也微微起伏着。 江邃耐着性子和这位棘手的敌人周旋了一阵,沈今潮始终没有放松警惕,浑身戒备着他的剑招,但却没有意识到,他想要的,自始自终都不是他的命。 剑光迅疾,划过空气,削下了沈今潮的一截墨发,在他偏头急躲之际,江邃伸出右手,直取他腰间的同心佩。 他反应得也快,指挥自己的本命剑格挡了一下,他背对着路见秋,看不见师弟焦急的神色,江邃却看得清清楚楚。 江邃冷下眸子,手中的剑一个急转,初二趁沈今潮的注意放在同心佩之际,那剑如一支银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立刻便像一条随风飘舞的手绢,飞到了比试台下,侧身吐出了一口鲜血,腰间的玉佩也当啷一声落在了地板上,碎成两半。 路见秋再也坐不住,满脸泪痕地冲了过来。 沈今潮强撑着看了一眼台上的玉佩,又看了一眼着急跑来的师弟,似乎轻叹了口气,缓声说了句什么。 江邃从头到尾也没用法术,仅用剑术便让他输得如此狼狈。他根本就是在羞辱他。 隔得太远,路见秋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但从他的口型能看出,他说的是“放心”二字。 连这种时候,他还记得提醒他莫要忧心。 事发突然,周遭的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整个比试场登时沸腾了起来。 “今年的榜首是——江邃江师兄!” “哈哈哈哈哈,我就说了,江师兄是不会输的!” “在这苍蘅派,江师兄才是本代弟子中的第一……” “天,江师兄那一剑,竟直接把沈师兄打下了比试台——” 看台上的袖匀尊上轻轻颔首,对独子的大出风头很是满意:“我宣布,今年的榜首是——江邃。” 没有人在意沈今潮的受伤,他们都在为江邃的大获全胜而喝彩。他早该知道修仙界本来也是个很看出身的地界。 沈今潮的天赋是不错,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况且,还总有个出身、天赋都要更好的江邃压在他上头。 ——根本就没人在意他。 路见秋知晓沈今潮是个及其在乎声名和风度的人,若非真的受了重伤,是不会任由自己如此狼狈地跌下台的。 在一派热闹中,他挤开人群声泪俱下地往师兄处跑去,被江邃拦了一把。他又急又怒:“江师兄,你让开。” 江邃不为所动。 他冷声重复道:“江师兄,你让开。” 这毕竟是比试,有些磕碰很正常,但如今江邃拦着他是什么意思? 江邃垂眸看着他,在初阳的照耀下,长而密的眼睫在眼睑处打下细细密密的阴影。 “我是有意伤他的。因为他先前对我下了死手。” 路见秋胸膛起伏,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我说,请你让开,江师兄。” 啪的一声响,让周遭聒噪的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他们瞪大了眼睛,新奇地看着这场闹剧。 路见秋力道不大,打在脸上并不怎么疼,但声音却很响,让江邃的耳旁嗡嗡作响。 “路见秋,你从不会多看我一眼,我说什么,你也总是不信,你总是只听沈今潮说的话。”江邃还维持着阻拦他的姿势,声音又凉又淡。 20-30 第二十一章 路见秋眼睫上还挂着泪光,他再也懒得顾忌江邃那该死的蛇毒,直白承认道:“是,我从来便只信任沈今潮,也只愿意看他,但这有什么错?我自小便认识师兄,同他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许多。我自然愿意信任他,多过你这个相看两厌的陌生人。” “陌生人”这三个字的确在江邃心上狠狠刺了下,他嗫喏两声。 “我同你也是幼时相识,并不比他晚上多少。你若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绝不会做得比他……” 路见秋不愿意听他多说,斩钉截铁拒绝道:“不愿意。除了沈今潮以外的任何人,我都不愿意。” 说着,他挤开江邃,请求一边看戏的弟子:“可否帮我一起将师兄扶到三师姐处?” 他很快与旁人一起将半昏迷的沈今潮带走了,江邃不知道沈今潮是否有窃喜的感觉,他只知道,路见秋一点也没有请他帮忙的意思。 看戏的弟子很快也散了,只剩零星几个还远远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他在原地呆立了许久,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沈今潮要置他于死地,路见秋无动于衷;而他不过是给了沈今潮一个小小的教训,路见秋便一副要与他决裂的模样。 他转头,望向那断成两半静静躺在比试台的同心佩,一跃上台,将之捡了起来。 玉佩沾些许了灰,但仍然能看出,原主人很是爱惜它,应当时常把它握在手中把玩,将之把玩得圆滑莹润,泛着暖光。 江邃拍去上头的灰,将那碎裂的玉佩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胸前的衣兜里。从今往后,这玉佩便属于他了。 —·— 好在沈今潮伤得并不太重,褚簌冷着脸给他治疗了一番,便催促路见秋把他带走。 “走走走,带着你的师兄快走。我一会儿还要继续炼药,你也不想你的师兄被我用来试药吧?”褚簌挥挥手,面上端的是冷酷无情。 纪芜很快也赶到了,方才的场景他也看在眼中,评价道:“我说,江邃本也不必如此给大师兄难堪,啧。” 他与路见秋都是被沈今潮拉扯大的,自然是一条心,而褚簌却不知怎么的,自小便不太待见这位大师兄,拒绝他的接近。 “快滚。”褚簌晃了晃手中的蒲扇,警告道,“否则我便要开始翻旧账了。” 两人都见识过她的手段,不敢久留,马不停蹄地拖着沈今潮离开,把他送回了卧房。 纪芜是个坐不住的人,知晓大师兄无甚大碍之后,便吵着闹着要离开。 “大师兄有你照顾便够了,一会儿他醒来,你们说不准还要嫌我多余呢。” 丢下这句话,纪芜不负责任地走人了,路见秋顾不上教训他,只坐在师兄的床榻边发呆。 沈今潮苍白如纸的面容窝在软枕上,额间碎发乱糟糟地被拨到两旁,全然没有平日里高洁出尘的模样,但看起来别有一番脆弱的美感。 路见秋默默念了两遍清心咒,好让自己蠢蠢欲动的心冷静下来。 师兄生得真的太好看了,静静地躺在那处,像白玉做的,不像个真人。 他枯坐到夜半,师兄也没醒,听褚簌说,沈今潮要明日方能苏醒。夜已经深了,路见秋心里莫名发闷,便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想到外头吹吹风。 谁料刚一出门,便与江邃迎面撞上了。即便知晓师兄看不见,他也很是心虚地迅速掩上了门。 面对江邃,他换了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江师兄?你不去参加庆功宴,怎么在此处给师兄与我看门?” 宗门大会圆满结束,江邃打败沈今潮夺得了榜首,今日派内特意为他准备了庆功宴。路见秋实在感觉闹心,也忧心师兄,便也就没有去。 江邃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月光打在他的发顶,映出几缕稀薄的白光。他两步上前,便把路见秋掩藏在了自己的阴影里。 “江师兄?唔……”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便被江邃的一个急促的吻堵住了。江邃左手搂紧他的腰,右手按在他的后脑,温柔而不由反抗地吻着他。 他的脸都憋红了,急促地喘着气,但江邃的双臂如同锁链一样将他禁锢着,按在对方的怀中,他动弹不得。 “抱歉。”江邃这么说着,方才按住他后脑勺的手也缓缓挪到了他的脸侧,擦拭着他的唇角,但下一秒,又坚定地吻了上来。 江邃吻得青涩而投入,琥珀色的瞳孔深情地看着他。 路见秋伸手挡了一下他的动作:“等一下,江师兄,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旖旎的气氛随着一股奇异的花香味四起弥漫,他晕晕乎乎的,抵着对方胸膛的手渐渐软了下来。 “我、我们不应该这么做……”路见秋蹙起眉,明明有许多话想说,但逐渐的便失去意识,在江邃怀里软软地倒了下去。 江邃让他半倚靠在自己的臂膀中,怜惜地亲亲他被吻得通红发肿的双唇,瞥了一眼眼前紧闭的房门。 今日之后,玉佩和路见秋,就都属于他了。 —·— 路见秋最近总觉有些烦恼。 在梨花镇住了两月,一切都很好,食物很美味,镇民们也相当和善——除了总爱用揶揄的目光打量他和他的夫君。 两月前他在镇中醒来,忘却了前尘往事,惊恐地从家中跑出,被好心的镇民送了回去。 “哎呀,小公子,怎么慌慌张张的哟。你家夫君呢?平日里不是总守着你?今日怎的不见踪影了?” 送他回来的镇民是个卖糖人的大叔,自称为理大叔,见他惊慌失措,还给他画了个可爱的兔子糖人。 路见秋不喜欢这类小玩意,但不知道怎么的,见到那油亮甜腻的糖人,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下了。 “多谢理大叔。你方才说我的夫君?我有夫君?” “嗨呀,小公子,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呀。整个梨花镇谁不知道,你和江仙君是让人艳羡地一对呐。前几日见江仙君把你抱到屋里来,说你发热昏了过去,怕不是烧坏了脑袋?” “我不可能……”他正想说他不可能有什么夫君,但脑中闪过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似乎是他与某个白袍男子亲吻的画面,一下子便又不确定了,“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理大叔笑眯眯的:“不会太久的啦,江仙君不会放心把你一人丢在此处。” 路见秋想趁机套点话,干脆承认了:“我的确忘了所有的事,理大叔,你可知我是谁?” “哎哟,我还说呢,江仙君怎么突然的将你带来镇上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啦,只知道你是江仙君的道侣,名字也怪好听,叫什么——噢,叫路见秋。 “我们这梨花镇实在是小,同外界也都没什么交流,也不知道你们二位仙君来自何方。前段时日镇里来了妖兽,多亏江仙君搭救,才让我们镇免于毁灭。那之后的相思夜,二位携手同游,真真是羡煞旁人呐。” “路见秋?”他对这个名字很熟悉,“那,那个江……我的夫君,又唤作何名?” 若真是他夫君,那么应该也会有印象的吧?虽然忘却了前尘往事,但他总莫名的觉得,他绝不是个对待道侣过于敷衍的人。 倘若他真的有道侣,那么两人一定是相濡以沫的。 “我唤作江邃。” 一道清浅冷淡的嗓音自门外传来,路见秋扭头去看,声音的主人逆着光,一时辨不清面容,果真一袭白袍,右手握着把通体泛着冷光的长剑。 江邃两步上前,空出来的左手轻抚上路见秋的前额,熟练地探了探温度。 他那张冷淡而棱角分明的玉面也撞进了路见秋的视线中,让他猝不及防地愣了愣。 无他,江邃实在是太好看了。无论是那头如墨倾泻的长发,还是那双深邃而温柔的眸子,亦或者是那两片薄而柔软的淡色唇瓣,都美得如此恰如其分。 路见秋承认,这家伙完完全全长在他的心坎上,他应该很难不对江邃一见倾心……吧? 理大叔一拍大腿:“好,江仙君,你总算回来了。这位路仙君不知道怎么的,病得忘了前尘往事,险些走丢了。” “多谢理大叔,改日我定会上门道谢。”江邃似乎松了口气,左手迅速地抚摸了两下路见秋的脑袋。 路见秋的半张脸便靠在他的腰侧,隐隐约约间,能闻到从他身上飘出的血腥味,被熏香和皂角味掩盖,令人难以察觉。 看起来像是江邃有意用旁的气味来掩盖血腥味。 再怎么说来,这也是他失忆后第一次见到江邃,可不知是因为内心的亲近,亦或者是对江邃道侣身份的认同,他面对江邃竟半点也不尴尬。 “你身上怎么会有血腥味?受伤了?”他直言问。 江邃一时有些愣怔,似乎没想到他第一句竟会问这个,好一会儿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道:“并非如此,只是杀妖兽时,不小心沾上了些鲜血,怕你不喜,才有意掩盖。” “当真不曾受伤?”路见秋又追问了一句。 第二十二章 一旁的理大叔打了个哈哈:“哟,倒是我多事了,你们二位关系可真是好。我的糖人摊子还没收,就不多加打扰了。” 说完,他朝江邃挤眉弄眼了一阵示意江邃赶紧哄路见秋,才哼着歌走远了。 江邃僵硬的脸上勉强挤出点笑意,他与沈今潮深交不多,学得生涩而艰难,但他还是强忍着恶心和嫉妒装了下去。 “不必担忧。你身上可还有何不适?” “没……有,只是我似乎忘记了所有事,以往与你结为道侣的事——也记不清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闻言,江邃方才还有些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无碍,忘了也便忘了。你可饿了?今日想吃些什么?” 他实在是太温柔了。 也许路见秋本就是个对温柔毫无抵抗力的人,很快沦陷在了他的似水温柔中,接受了自己的“道侣”身份。 “今日想喝粥。”路见秋视线下移,只见自己腰间坠着一只莹润的白玉佩,转头一看,江邃腰间也有一只成对的。 他的脑袋抽疼了一下,脑海中隐隐约约映出这两块玉佩的来历。这是一对同心佩,似乎是从前江邃讨来送给他的,他们二人各自佩戴着一只。 没想到江邃看着不苟言笑,哄起道侣来也是不遗余力。 “好。你且在这里候着,厨房烟火气重,你便不必跟过来了。” 他有些奇怪:“江邃,你为何总躲着我的视线?”从进门开始,江邃便没敢正眼瞧他,“理大叔说,你我是道侣,但为何我觉得你对我有些疏远?” 路见秋想,他面对自己的道侣,一定恨不得时时刻刻挂在对方身上。 江邃的神色有些尴尬,耳尖红了两分,不敢看他的眼睛,但还是坚持道:“没有疏远。” 为了博得路见秋的心喜,他甚至不择手段开始扮演起沈今潮,暂时还做不到落落大方。 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但路见秋对这位便宜道侣实在是很有好感,于是朝江邃走近了两步,把手塞进了江邃的掌心里。 “既然没有疏远,那便一起到厨房做午膳吧。” 几乎是一瞬间,江邃的整张脸便腾的红透了,路见秋看得啧啧称奇,眼见着江邃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他不禁有些感慨。 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道侣,一定很喜欢、很珍惜他吧。 在梨花镇住了两个月,路见秋逐渐熟悉了镇里的风土人情,认识了不少纯朴的镇民,唯有两件事却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 其一,是梨花镇镇民们实在喜欢揶揄路见秋和江邃,每每他们二人牵着手从长街走过,都要被他们从街头调侃到街尾。 其二,则是有关于江邃的。每隔一段时日——有时是半日,有时是三两天——江邃便要外出一阵子,到夜里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每次回来,江邃都会换一身干净的、熏过香的新衣,以为他嗅不出他身上的血腥气,但路见秋鼻子实在灵敏,他对此一清二楚,但却有不好开口问发生了什么。 夜里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榻上时,路见秋便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江邃到底去做什么了?如此重的血腥味,杀猪?还是杀人? 他与江邃也许也不是镇民们以为的修士,而是一对夺命大盗? 想得昏昏欲睡时,姗姗来迟的江邃才会带着一身冷风,在路见秋身旁缓缓躺下。他既不扯被褥,也不敢路见秋靠近几分,只是沉默地在一旁躺着。 路见秋只能叹口气,凑过来,伸手抱住了他,感受到他冰冷而僵硬的身躯,闷闷地笑了笑。 好一会儿,他才略显青涩地伸出手环抱住路见秋,拍了拍他的后背。 路见秋实在是哭笑不得,这家伙,一边要晚归,一边又忧心身上裹夹的凉风会惊扰他。 “先睡觉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路见秋扯了一半被褥,分给他,人也钻进了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江邃像只大狗狗似的从身后环抱住他,下巴放在他的头顶,收紧了臂膀,发红的脸藏着几分阴沉。 真好啊。 今日他与发疯的沈今潮狠狠打了一架——应该说,是他单方面被打了一架。因为怕受伤让路见秋看出点端倪,他只顾着躲闪,最后反而险些被断了一臂。 但是如今路见秋躺在他的怀里安然沉睡,他想着沈今潮如败家之犬的神色,心里只觉得甜蜜。 哪怕只是一瞬,路见秋能属于他,也很好。 从今往后,他会取代沈今潮的位置,与路见秋牵手、亲吻……做尽一切道侣间要做的事。 路见秋会用他那甜腻的嗓音轻唤他“夫君”,会朝他撒娇,会忧心他是否受伤。倘若某日他归来得晚了,他也会担忧,他是不是死在了何方。 路见秋缓缓滑进了梦乡,江邃的心跳得很快,他强硬地帮他翻了个身,面对着自己,轻声问:“路见秋……见秋,你是不是很厌恶我?” 江邃小心翼翼。 他守着空荡荡的床榻等江邃到半夜,这会儿好不容易睡着,还要被江邃摇醒,有些恼怒地给了他一巴掌。 “厌恶,扰人清梦,我怎么可能不厌恶你?” 路见秋温暖的手心贴在他冰冷的脸上,柔软的触感如此清晰,他握紧了路见秋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居然还抿唇笑了下。 “嗯,那就好。你要永远记得我,厌恶也好,喜爱也罢。” 路见秋本想板着脸骂他两句,不知道怎么的也跟着笑出了声。 “疯子。江邃,你是傻子吗?”他打了个哈欠,“我真的困了。” 闻言,江邃把他往怀里紧了紧,用被褥团团围住了:“睡吧。” 同床共枕两个月,两人都没做过比牵手更亲密的事,一是因为江邃压根不主动;二也是因为江邃根本不配合。 路见秋喜欢与他亲近,但他总会是时不时避开他的视线,亦或是两唇要相触时,总会被他将将躲开。 一来二去的,路见秋也有些恼火,不再尝试了。但许是今夜气氛太好,屋外刮着冷风,屋内燃着暖炉,桔黄色的温暖烛光映照着江邃那张俊美的脸,让他一个晃神,便闭眼吻上了江邃的唇。 ……是软的。 真的很软。 江邃偏头要躲开,被他按着强行追了上去。江邃躲了两下,没躲成,但却也没有反抗的动作了,任由他浅吻着。 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是谁呢? 路见秋发觉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接吻的经验,只会轻轻浅浅地舔舐着江邃的唇瓣,还不小心咬了下他的唇角。 铁锈味在两人的唇间弥漫开,随着气味逐渐攀升的,还有他们之间暧昧的氛围。江邃淡琥珀色的双眸安静地看着他,宠溺的、宽容的,像是无论他怎么做也不会生气。 江邃没有迎合他的动作,但在路见秋撑起身体时,还是下意识伸出臂膀护着他。 “江邃……夫君。”路见秋的声音像隔着云雾,朦朦胧胧,挠得江邃心里痒痒的,喉结也跟着动了动。 路见秋又唤了他一声,方才同他相贴的唇瓣泛着迷人的水光,江邃看得长睫微动,险些忍不住凑上前替他吻干净。 江邃虽修道多年,但毕竟还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圣人,更何况他垂涎多年的人此刻正媚眼如丝地在他面前诱惑着他,一副任他宰割的姿态。 ……但是不行。 路见秋在想着谁呢?是他,还是沈今潮? 是他?还是他扮演出来的这个他? 他强迫自己在心中默念起清心咒,但这显然没有用,他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路见秋。 路见秋此刻只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及腰的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肩头,上身撑在他胸前,清澈中点缀做着欲色的双目紧盯着他。 只那一瞬之间,江邃便想了许多,等他回过神来时,鼻间溢出两抹温热,下半身也忽然有了动静。 路见秋想着谁又如何,此刻躺在他身边的人是他。哪怕路见秋心中诸多不愿…… 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路见秋眯着眼像狐狸一样笑了起来,故意又轻唤了一声:“夫君?” 他还以为江邃看着如此冷静,是真的对他没有任何感觉呢。没想到这家伙,根本只是闷骚吧? “别再闹了,早些歇息。”江邃最终叹了口气,迅速将路见秋捞到一旁,用被褥紧紧裹住。而后他才随手从一旁捞了张手帕,擦了擦鼻血。 路见秋很少见到他除了沉静和温柔以外的神情,觉得好玩极了,他欣赏着在烛光下道侣红得发烫耳垂,贴着江邃的耳廓吹气: “夫君,在歇息之前,我们不若先做些有趣的事。” 江邃从被褥里退了出来,把路见秋蜷成了一只蚕蛹,急得要去捂他的嘴。 “现下还太早了。” 路见秋从被褥里抽出一只手,拯救了自己的嘴,轻声诱哄:“这种事情还需要论早晚么?那我们以前可曾……” “不曾!” 江邃的反应太可爱了,他看得兴致盎然。 “那岂不是正好?今日便将是你我第一次……” “别说了。”江邃一着急,又要伸手捂住他的嘴,谁料却被他在手心里用湿热的舌尖轻舔了一下。 哪怕黑暗中看不到,路见秋也能知晓这对江邃的冲击有多大——因为江邃的鼻血彻底止不住了。 路见秋轻飘飘的,又给江邃身上的火添了把柴:“夫君,你擦鼻血的手帕,是我贴身用的——” 很快他便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被忍无可忍的江邃施乐了定身术和禁言术,裹成粽子独自丢在了床榻上。 路见秋背对着江邃,看不见他在做些什么,但能听得门扉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合上的嘎吱声响。 江邃离开了,直到路见秋彻底睡着也没回来,想必还在外头吹着冷风。 嗯,罪魁祸首毫无疑问就是他。 第二十三章 这是路见秋失踪的第三个月。 ……或许也不能叫做失踪,与他失去联系、并且为此感到惊慌的人便只有沈今潮一人。 路见秋平素惯爱粘着他,同旁人都不多加交流,一个大活人没了踪迹,其他人都对此漠不关心。 这让沈今潮感到有些懊悔,早知如此,他该让路见秋多多接触旁人,如此在这种时候,他也不至于不知该向谁打听师弟的消息。 他先是去寻了纪芜,可纪芜听了他的话,却只是满怀歉意和怜意看着他: “大师兄,我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师尊让你我勿要多管。” “你只要告知我发生了什么。”沈今潮几日不曾梳洗,面色憔悴,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袍也有几分杂乱。 纪芜叹了口气:“小师弟不会有事的,只是——” 沈今潮看着手中的剑,神色变得很淡,他笑了一声:“好,我明白了。” 这么多年来,路见秋对他的态度,想是个长了眼睛的眼便能看得出。如今路见秋失踪,所有人都知晓此事,唯有他被蒙在鼓里。 是为了防着什么呢? 沈今潮不得不撕破了脸皮,去质问灵渊仙人:“师尊,小师弟到何处去了?” 灵渊仙人对独子宠溺得紧,却也对他的烂泥扶不上墙感到恨铁不成钢,这些年他追着自己的师兄跑,灵渊仙人都看在眼里。 灵渊仙人自然怨不得沈今潮什么,但他还是觉得,把这两人分得越远越好。 “今潮,你与见秋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早早分开倒也合适。” 沈今潮捏紧了拳头:“师尊,你怎知道我们没有结果?” 灵渊仙人用打量的视线将他从头看到脚,没有明说,意思却再清楚不过: 你配吗? “你需要更多的时间练功,见秋也需要时间好好冷静冷静。” “我不需要。我只想知道,小师弟此刻在哪儿?” 灵渊仙人叹了口气,语气放软了一些:“你二人都是为师看着长大的,他有何想法,你有何想法,我都一清二楚。只是听为师一言,你二人真的不适合。” “没试过,又怎知不合适?”他抽出了手中的剑,“师尊若是不愿意说,便莫要怪徒儿不孝了。” 他这态度让灵渊仙人觉得有趣:“倒是为师小看你了,你小子,有为师年轻时的风范。”他抚掌大笑,“为师与袖匀做了约定,多的都不能说,不过,你可以去问问江邃。年轻人之间的二三事,不外乎便是这么些。” 哦,灵渊仙人如此说,沈今潮便全都想明白了。 他凭什么便认为江邃就不会使阴招呢? 分明江邃同他一样,都是臭水沟里的毒老鼠。 “徒儿知晓了,多谢师尊。”他的虎口摩挲了一下剑柄,心想,该给江邃挑哪种死法才好呢。 他真后悔,当初在幽山,哪怕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也应该把江邃碎尸万段的。否则他如今也不会像只臭虫似的给他添麻烦。 沈今潮因此打听了一番江邃的行踪,这一打听之下,他方知江邃最近居然总是下山历练。 历练? 他怎么就没听说山下有什么妖兽肆虐的事? 他在江邃的卧房前不眠不休地守了三日三夜,方才等到江邃现身。 沈今潮兼职压不住自己的愤怒和恨意:“代替我的身份,让你很得意吧?江邃。” “让开。”江邃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玄衣,依稀可见有黑色的瘀血渗出,浸湿了身上本就不厚的衣衫。 “袖匀尊上这般帮你,你又与她谈了何种条件?” “与你无关,让开。” 沈今潮冷冷拔剑,也懒得再与江邃周旋:“路见秋在哪儿?你知道的吧。” 他的目光下移,这才发觉江邃腰间挂了枚带着明显修补痕迹的白玉佩,仔细看去,居然还有些眼熟。 他下意识伸手,要去夺玉,却被江邃及时躲开,扑了个空。 “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腰间?”沈今潮话里的寒意都快溢出来了。 那日他醒来便发现那同心佩不见了,问了四周围的师弟师妹也没有消息,他本以为这玉丢了,彼时路见秋也没了踪影,便没再去找。 如今不见路见秋,玉佩却还挂在江邃腰间,这说明什么,他又怎么会不懂。 沈今潮冷笑了一声,提剑便朝江邃的脖颈而去,如今他真是觉得……哪怕把江邃碎尸万段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啊,拿着我的玉佩,占着我的人,让你感到很得意吧?” 他实在是气急了,剑招又快又急。 先前他在比试台上被江邃刺了一剑,好在不怎么太深,将养两月早已好全了;而江邃却刚在万蛇窟里走了一遭,浑身是伤,自然被他逼得节节败退。 再加上江邃不欲和他纠缠,也不愿多添点无谓的伤,因而只躲避,没有还手。 沈今潮此刻没有手下留情的心思,抓住了他的破绽,便要一剑将他的手臂削下来,好在他一个转身躲开了。 江邃一边躲,一边小心护住了腰间的白玉佩。他的视线略过沈今潮冷意横生的脸,心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居然还是嫉妒。 沈今潮明明处处都不如他,处处都被他打压,但路见秋偏偏喜欢这个师兄。 江邃为人冷淡自持,平日并不爱评判他人如何,但面对沈今潮,他甚至不惜用最恶毒的心思来揣度他,以此来平息内心汹涌的妒火。 但沈今潮装得确实是好,竟让他抓不到一点把柄。 “你的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江邃矢口否认。 沈今潮沉下嗓音骂了他两句:“你何必同我装?你这一身伤,在何处受的你我心知肚明。这就是你与袖匀尊上谈的条件?” 江邃推开他:“与你无关。” 沈今潮的脸色很是阴沉,眼底眸色翻涌,死死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下一秒便要压制不住心里的野兽。 他拎着沾了江邃血迹的剑,一步步往回走。 灵渊仙人明知他与路见秋是和心思? 却又要阻止他们,归根结底,不就是看不起他么? 江邃不仅是万中无一的修道之才,还是袖匀尊上的独子,也是,与他相比他沈今潮算得了什么? 但凡不是个疯子都知道在他与江邃之间如何做选择。 这苍蘅派无人瞧得起他……除却路见秋。 他在派中兢兢业业许多年,所求本就不多,他们不仅不感念他,还要残忍地将师弟从他身边夺走…… 沈今潮踢开门扉,刚走进卧房,便一口黑血吐了出来,整个人便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与此同时,远在梨花镇的路见秋,忽然觉得手腕烫得发疼。 见他神色有恙,理大叔打趣两句:“怎么,江仙君一会儿不回来,我们路仙君就要开始忧心了?” 他无奈一笑:“并非如此,只是手腕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日磕碰到了。” “哟,快去找大夫瞧瞧。这可不是小事。” 但没一会儿,那阵痛楚又消失了,路见秋把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不疼了 ,没必要这么夸张,省得江邃又大惊小怪的。” “你们俩可真是。听闻修道中人动辄能活几百上千年,不知你二人结为道侣多久啦?感情还是那么好。” 路见秋不记得,但他猜测应该许久了,这是他隐约有的感觉,也许他们自小便相识了。 “我不记得了。” 理大叔便也没再追问:“只盼着你快些恢复记忆,和江仙君好好过下去。” 路见秋笑了笑:“多谢理大叔。” —·— 梨花镇的生活千篇一律,一大早路见秋便被镇口的公鸡啼鸣闹醒了,江邃抬手一挥,刚才还半开的窗便嘎吱一声关上了。 与此同时,那啼鸣声也像隔着河水,变得遥远而飘渺。 无论再看多少次,路见秋还是觉得很神奇,在道侣怀里轻轻翻了个身。 他打了个哈欠,既然已经被闹醒了,他也睡不着了,便与江邃搭话:“你不睡觉的吗?” 江邃摇摇头:“我不需要睡眠。”他拉了拉被褥,“现下安静了,你可要再睡会儿?” “不了,我想与你聊会儿天。我从前是做什么的?也是修士么?” 江邃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前这双映着晨光格外明亮的眼睛,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倘若是沈今潮,他会怎么回答呢? 哦,倘若是沈今潮,他根本不必要做这许多事,他勾勾手,路见秋便乐得同他结为道侣。 “你我是一个小宗门的修士,我是你的师兄,你我自小相识。”江邃只想着转移话题,“天色亮了,你可想出去瞧瞧?” “我不想。”路见秋摇摇头,“你接着说,你我如何相识的?” 在宗门内相识的。江邃对他一见钟情,情根深种,他却对江邃避如蛇蝎,不胜其烦。 “你是师尊的独子,师尊让我对你多加照顾。” 路见秋被他冷硬的语气逗笑,双手捧着他的脸揉了揉:“怎么突然如此严肃,两小无猜,这不是好事吗?” “天色亮了,我去给你做早膳。”江邃拿捏着沈今潮那股温柔的语气,竭力抑制自己的不安。 “我问从前的事,你不高兴吗?” “……不,只是我猜想你该饿了。” 路见秋蹙眉:“我不饿,我想听你说。你说,你是如何对我动心的?” 第二十四章 动心要何缘由?路见秋是那种只静静站在那处,便让人日思夜想的存在。 江邃冥思苦想,沈今潮与路见秋是如何心心相印的呢? 他又是如何心悦路见秋的? 他似乎从没细想过这个问题。 压下心底的不安与嫉妒,江邃最终还是选择从心:“小时我总受其他弟子厌恶和排挤,是你拯救了我。” “厌恶排挤你?”路见秋简直难以想象这个场景,因为如今的江邃,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个能让众多年轻修士芳心暗许的存在。 “嗯。” “我原来是这般良善的人么?” 路见秋不是个坏蛋,但也就仅此而已,他也算不上是个好人。不过他很喜欢好人,就像江邃一样的好人。 不过江邃算好人吗? 江邃的双眸温柔而坚定地注视着他:“自然,你是这个世界上顶顶好的人。” 路见秋被看得实在不好意思,只好摊手道:“我突然饿了。” 他就坐起身,把路见秋蜷成一个蚕蛹,拍了拍:“那你在此处等我。” “不,我也同你一起。” 路见秋要钻出来,又被他按了回去:“你躺着便好。” 哪怕失去了所有记忆,路见秋也很难怀疑江邃不是他的道侣—— 因为江邃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总是很温柔、经常性的亲近,以及偶尔的小心翼翼,都如此让他着迷。 有时候路见秋甚至在想,就算是假的,也请让他一直被蒙骗下去吧。 江邃披了件单薄的春衫便起身了,不多时厨房传来隐忍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路见秋听着听着,居然又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很朦胧的梦。 梦里,他总跟着一个比他高半个脑袋的白衣少年跑。 少年的脸看不清,但他知晓那少年一定生得很好看,因为无论他们去走到哪里,总有人偏着脑袋偷觑他们。 走了两步,他便两腿发软,走不动了,抱着小少年的右臂软声撒娇: “师兄,我好累,要走不动了。能否歇息会儿?” 那少年回过头看着他,似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温温柔柔道:“知道了,上来,师兄背你。” 他的嗓音清凌凌的,脊背瘦削而稳当,分明汗如雨下,但还是强咬着牙走动着。 小路见秋还算有点良心,从兜里掏出了快手帕,囫囵给师兄擦了擦汗。 “小师弟,你莫动……我怕痒。”小少年咬着牙,把背上滑下来的路见秋往上掂了掂。 “哦,好吧。”路见秋应了声,手帕擦过师兄的后颈,他便痒得缩了缩脖子,脚一崴便栽倒在地,好在他及时将路见秋护在了身前,让小师弟幸免于摔得鼻青脸肿的灾难。 但路见秋的脑门上还是摔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包,他当即号啕大哭,让小师兄急得直哄他。 “小师弟莫哭,师兄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他哄人的技术实在是差劲,翻来覆去不过就那么几句话,小路见秋越哭越起劲。 泪眼朦胧之际,灵渊仙人含着愠怒的嗓音从身后响起:“我让你将小师弟带来,你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么?” 小师兄原本便着急的脸添上了几分惧怕,他朝师尊连连磕头认错:“我错了师尊,我错了,我不该磨磨蹭蹭,更不该让小师弟受伤……” 接下来的画面便很是模糊,依稀辨得是小师兄被五花大绑,丢在大殿中受了二十鞭。 小师兄一滴眼泪也没掉,半垂着眼挨鞭子,路见秋在他身旁跪着,不断同灵渊仙人求情。 小师兄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却还是被罚了,路见秋可怜兮兮地哭着给他松绑,小师兄却没怨他,反而还温温柔柔地给他拭去了眼泪,问他: “额头上的伤可好些了?” …… 江邃从挂在屋顶的小篮子里取下了昨日的肉,将之切得细碎丢进锅里熬肉粥。 这顿早膳做得很简单,不多时他便准备回房中唤醒路见秋。路见秋仍然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整个人闷在被褥里,浑身直冒冷汗。 他似乎做了噩梦,手紧紧抓着被褥,嘴里念叨着什么。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江邃屏着气靠近他,侧耳听他说了些什么。 “师兄……” 路见秋嘴唇翕张,来来回回只唤了“师兄”二字,等江邃反应过来,他已经下意识把路见秋摇醒了。 “……粥熬好了。” 路见秋猛然醒来,闭着眼叹了口气,紧接着便牢牢搂住了江邃的脖颈。 “夫君,我好像梦到你了。” “……梦见我了?”江邃甚至自己都没发现,反问这句话时,他的手掌正微微发抖。 “我梦见我们小时的事了,你背着我去见师尊,却被师尊罚了二十鞭,但你却不曾怨我,反倒还关心我的伤势。” “……是么。”江邃松了口气,但同时,心中的妒火又逐渐烧了起来。 这梦中人自然不是他,他心知肚明,但同时,他又为此感到沾沾自喜。 他要占据路见秋记忆中的、所有原属于沈今潮的位置。光是想想,他便觉得热血沸腾。 “我真是太喜欢你了……师兄。” 江邃逼迫着自己装出沈今潮那副虚伪而温柔的脸,他微微掐紧了路见秋的腰,道:“莫要唤我师兄。” 路见秋甚少见到江邃这主动的一面,狡黠地眨眨眼:“那我该唤什么?夫君?相公?” 江邃没有回答,只是刚才还白皙的脸,又一点点红了起来。 一顿早膳用完,路见秋便在一旁看着江邃洗碗。 江邃挺拔清俊,腰杆挺得直直的,哪怕是洗两只碗的普通场面,都显得如此赏心悦目,看得他忍不住吹了个流氓哨。 “公子生得可真是招人喜欢。” 江邃抿着唇,耳尖又悄悄红了,警告道:“路见秋。” 今日太阳正好,他把一些衣服拾掇起来,打算搬到河边洗一洗。 两人住的宅子不大不小,还有些小破,刚醒来第一日时甚至积满了灰。后来江邃把宅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从集市里添了不少东西,才终于有了个家的样子。 旁的东西都还好说,只是他们二人都没什么换洗衣物,头两日仅靠着净身术度日,后面逐渐做了些衣裳,才过上了烟火人家的生活。 路见秋失去了记忆,术法也忘了许多,好在江邃极为耐心,手把手教了他几回。但他又实在是懒,学了几个之后,他就叫嚷着累不愿意接着学下去了。 江邃也乐意宠着他,他说不学,竟也真的不教了。 对此,理大叔叹气点评:“夫唱夫随啊,江仙君,我没想到你人模人样,竟然也是个耙耳朵。” 耙耳朵捧着一盆脏衣服到了河边,面色如常地在洗衣的姑娘大娘中寻了个位置,摊开衣服洗了起来。 他实在喜欢这样的生活。 路见秋闲着也无聊,便跟着到了河边,找了个石墩子坐着看江邃洗衣。 见二人如胶似漆的模样,一位大娘不由打趣:“江仙君,瞧瞧,路仙君的眼珠子都快长你身上去喽。” 路见秋脸红了:“不是的………王大娘。” 江邃在洗衣的间隙抬起头,正好与他对上了视线,好似在问:“不是么?” 他只好道:“好吧,是的。” 一众大娘顿时笑开:“嚯,小俩口还不好意思啦?” “话说回来,有二位仙君在镇里待着,最近梨花镇中怪事都少了许多。”王大娘笑着,“也再不怕有什么妖兽吃人的事情发生了。” 听王大娘这么一说,路见秋也想起来,他的确在梨花镇待了许久,是不是该回门派了? 他便顺口问了出来:“夫君,我许久没回门派,师尊可知道我失忆的事?我可需要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不必。”利落地拒绝完,江邃才反应过来,洗衣的动作也停了,“师尊知晓你受伤的事,准许你养好伤方回去。” 江邃口中的这位师尊与他梦中的完全不同,师尊应该歇斯底里地让他滚回去才对。 但江邃都如此说了,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当即乖乖颔首:“也好。我正好同夫君多过几天甜蜜日子。” 王大娘捂嘴直笑:“哎哟,还是你们修士会讲甜言蜜语,瞧瞧我们江仙君,脸蛋都红成猴子屁''''股了!” 洗完衣服,江邃左手抱着洗衣盆,右手牵着路见秋,在姑娘们艳羡的目光中缓缓走远了。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长街集市,因着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街上的人并不太多,两人慢慢地走着。 偶尔江邃会问:“午膳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你做的我都喜欢。”路见秋打了个哈欠,“我可以吃一串糖葫芦吗?” “可你昨日才吃了两根,夜间还嚷着腹痛。” “今日只吃一根,如何?”路见秋可怜兮兮地比了个一。 江邃有些无奈:“你昨日说的也是一根。” 路见秋本来不怎么喜欢吃这甜甜腻腻的东西,但这几日吃着却感觉不错,尤其是看江邃为难的脸,他更觉得有食欲。 “那么买一根,我只吃一颗,剩下的都留给你,如何?” 江邃本不打算同意,但路见秋却突然挠了挠他的手心,他只好道:“只能吃一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很快汇入了人流中,成了长街的恋人中普普通通的一对。 第二十五章 回到小院子里,又到了该吃午膳的时候。 江邃用的不多,大多数还是路见秋一个人在吃,他在旁为道侣布菜,或者捧着本书端看着。 近段时日路见秋偶然发现集市上卖的话本子不错,而且那薄薄的一本捧在手中,竟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想必在失忆前,他也没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是一个人看着实无趣,他同其他大娘又还不太熟,便勒令江邃也跟着一起看,好与他讨论讨论剧情。 谁知江邃简直就是拿出了学习法术的架势,闲暇时要看,睡前要看,哪怕是烧菜时,也要放在一旁三心二意地看。 好在他暂时没干出因为看书而把菜烧坏的糊涂事,因而路见秋也只是时常以此打趣他,没有阻止。 ——当然,路见秋其实很怀疑江邃能否看懂话本中的男嗔女痴,因为江邃看着简直像尊不染凡尘的冷佛。 ……虽说江邃早就被他拉下神坛了。 路见秋偶尔便会在饭桌上抽检课业:“夫君,你的话本子看得如何了?” 这回的话本子讲的是个俗套的狐女与书生的故事: 为了与书生相见,狐女费尽了自己所有的修为化作人形;又为了让书生顺利进京赶考,狐女不惜抛头露面当垆卖酒。 最后书生考进了前三甲,与京城某家贵女结姻,狐女人财两空不说,还修为尽废,前路茫茫。 想必写这话本子的文人把自己感动得不轻,也许还将之称呼为旷世绝恋,但路见秋看的时候只想替那可怜的狐女敲这文人两棍子。 江邃那只平日里握名剑的手此刻正捏着本粗制滥造的街头读物,听了道侣的提问,他抬头一板一眼地回道:“上中两册已经看完了,下册还差一半。” “江师兄有何感想?”路见秋被他的模样逗得不轻,故意学着他的语气一板一眼地问道。 “书生太坏,狐女太蠢。” “嗯?怎么说?” 江邃放下书,给他夹了一箸青菜:“你把它吃了我再继续说。” 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他才不情不愿地吞下了碗里的青菜。 为了让他吃两条菜,江邃也是煞费心机。 “仅仅为了些许银钱,便抛弃自己的糟糠之妻,此为书生之坏。为了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便甘愿奉献自己的一生,此为狐女之蠢。” 路见秋连连点头:“那倘若你是书生,你会如何做?” 江邃又给他夹了一箸青菜,等他满脸菜色地咽下,才继续道:“我不想当什么书生,要当便当那狐女。” “嗯?” 江邃半掀下眼帘,藏起了自己眸底的情绪:“爱并不只有奉献,也可以掠夺和占有,倘若我是狐女,我便要不择手段留下他。有时你娇养多日的鸟雀飞走了,恰恰只是因为你给他的自由太多了。” 路见秋从未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这番话,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心慌意乱。 “不过是一册话本,夫君也别太当真了。”他劈手将那桌上的话本拿过,塞到底下垫了桌角,“你还是少看这些为好。” 江邃转瞬又恢复了温柔的神情,颔首说好。 因为先前的一番话,路见秋却觉得他面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于是上手捏紧了他的下颌,警告道:“你不许再笑了,碍眼。” “嗯。”江邃乖巧地眨眨眼。 江邃在厨房捏着皂荚洗碗时,路见秋就在一旁上上下下地围着他打量。 “江邃,可曾有人与你说过,你简直太适合当道侣了。” 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待人也一心一意……这一点待定,毕竟路见秋还没见过他如何对待旁的人。 江邃笑了笑:“是么?” 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路见秋感觉没趣,便凑上前贴着江邃抱紧了他。江邃的腰腹一下子变得僵硬,举起脏兮兮的手小心翼翼地挣了一下,无奈地警告:“路见秋。” 路见秋自然不听,他趁机嗅了嗅。 上回江邃回来时,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叫人反胃,这才几日,气味就散得差不多了,想必伤口也快好全了。 这该是多么惊人的愈合能力? 路见秋觉得,自己这位道侣一定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说不准还是个天下第一呢。 ……嗯,天下第一好的道侣。 他还犹豫了一阵,要不要问问江邃发生了何时,但他隐隐觉得,此事问出口会发生些令人难以预料的事,于是终究没问出口。 江邃挣不开,便也红着脸任由他抱着了,不知不觉,江邃甚至放慢了洗碗的动作,生怕惊扰了他。 梨花镇的日子实在无趣,路见秋闲来无事,用过午膳后便指挥江邃在院子里造个秋千。 江邃拎着斧头直愣愣地站着,十二分认真的态度,扭头问他:“秋千是什么?” “嗯?嗯?嗯?”路见秋放下手里的果盘和话本子,震怒,“江师兄,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不过他计上心头,压低嗓音对江邃道:“我记得隔壁王大娘院中便有一架,我们可以悄悄去看看。” 江邃对他言听计从,便抱着他一个轻跃跳上了房顶,扒着砖瓦偷看邻居院中的场景。 院中没人,一架空荡荡的秋千在其中轻轻摇晃。 “我知晓了,不过,我们为何要这般偷偷摸摸的?” 路见秋笑眯眯的:“因为我想尝试一番被夫君抱着跃上墙头的感觉。” 江邃红着脸搂紧了他的腰身:“……多尝试几番也可以。” 此事最终以路见秋被他晃得头昏脑胀、怒急给了他一巴掌而告终,为了安抚受惊的路见秋,他不得不独自在小院中绑秋千。 秋千并不难做,再加上院中本来就有一棵结实的老梨树,江邃只需要找块舒适的木板和两条适宜的麻绳便能做成。 但他还是上街买了些红丝带和纸花把这简陋的秋千精心装饰了一番,为了显得更好看些,他还虚心去请教了隔壁的王大娘。 好在最终路见秋还算满意,又对他亲亲热热的,“夫君”“夫君”喊个不停。 用过晚膳,路见秋在院中荡了会儿秋千,便被江邃催促着去洗澡。 “早些歇息,今日莫要玩得太晚了。” “多谢夫君。”路见秋打了个哈欠,走进了房间。 卧房中静悄悄的,屏风后的浴桶冒着蒸腾的热气,暖意在房中渐渐弥漫。 路见秋往前走了两步,在桶旁站定,脱下了外袍,将几件衣裳一同随手搭在了屏风上。不多时,他便除去了身上的衣衫,正要跨进浴桶里时,一个小香囊便骨碌碌滚到了他的脚边。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香囊,一段时日过去,上头的药香都还没散尽。自醒来那日,路见秋便发觉了这东西,但一直都还贴身带着,没有丢掉。 他把香囊捡起,放到了一旁的小凳上,跨进了浴桶里泡着。 夜间的山风吹着,总还是有些冷的,此时被热水包裹着,路见秋舒服得哼唧两声。 他把手搭在浴桶旁,眯着眼睛打瞌睡,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明日要让江邃做些什么新菜式,何时要去集市,又或者需不需要买些新的话本。 但他还没想出些所以然来,便觉得自己的指尖被轻轻地舔舐了一下。 “……夫君?”路见秋猛然惊醒,还以为是江邃突然开窍了,但打眼望去,那不是他的道侣,而是一只漂亮金贵的白狐。 它微微眯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听见他轻唤的“夫君”二字,舔他的手指便更是起劲。 路见秋登时被吓得魂飞天外,缩回了手,惊恐地爬出浴桶把衣袍往身上裹,喊道:“江邃!救我——” 下一刻,门扉哐当一声被打开,江邃像阵风似的刮进来,速度之快,让他不由得怀疑江邃是不是早就守在了门口。 江邃迅速将他拎到了榻上,安抚了一句:“不必担忧。”人便追随着那只可疑的白狐而去。 那狐狸看着胖乎乎的,跑得却格外快,转眼间,那道白影便消失在了转角。 江邃随手召来了本命剑,对待这小畜生一点也没有温和的意思,趁它不注意,他将剑锋对准了那白狐的脖颈。 只是那狐狸躲得快,最终只刺入了它的后腿,它拖着伤腿跑了两步,很快被江邃追上,捏着脖颈拎了起来。 那白狐可怜兮兮地叫了两声,江邃凝神看了它片刻,微微眯起了眼。 —·— 过了约莫半刻钟,江邃才带着满身白狐毛和血腥味回来。 路见秋打了个喷嚏,着急问他:“那狐狸没事吧?”虽说被吓了一跳,但路见秋还不至于想要置它于死地。 江邃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道:“脏,莫要碰我。那狐狸没事,逃走了。见秋,你是第一次见它么?” “是,以前从没见过的。这白狐可有何问题?瞧着还挺好看的。”——如果不出现得这么突然,他很乐意给它一口饭吃。 江邃的眸光闪了下,他静静道:“那是只妖狐,恐会伤人,你见到了,喊我处理便好。” “不就是只狐狸,夫君,你怎么如此较真?难不成是狐狸成精?” 路见秋看着江邃认认真真地在四周围落了阵法,心想,他刚看完一本狐女书生的话本子,便碰上了妖狐;倘若他下回看本佛祖菩萨的,岂不是能当面求神拜佛了? 江邃低低笑了一声,缓缓道:“无碍,下回见到杀了便好了。” 他穿的是白袍,那殷红的狐狸血糊在胸口前,再加上夜里阴森的气氛,路见秋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江邃,我实在害怕,你快些来陪我歇息。” 第二十六章 路见秋也愈发出格的话让江邃抿紧了下唇,嘴角却不由泄露了几分欣喜——路见秋待他亲近,他其实是很喜欢的。 他迅速到隔壁的小房间中迅速泡了个澡,再三确认身上没有任何狐骚味儿或者血腥味儿,才钻进了被窝里。 路见秋半阖着眼,昏昏欲睡地侧身滚进了他怀里,被他及时伸手接稳了。 “唔,夫君,你来啦?” 卧房内唯一一盏蜡烛发出噗呲一声轻响,很快灭了,半大的屋子落入了夜色中,一帘子月光透过窗棂透入,在地板上洒下一地银辉。 两个修仙之人,烛光本也不过是个装饰。江邃看着怀中的道侣,他眯着眼,呼吸渐渐平缓,正处在半睡不醒的状态。 江邃闷声问:“今日那妖狐,可有对你做什么怪事?” “怎么一口一个妖狐?难不成他杀了许多人,十恶不赦?”他随口回答,“倒也没做什么怪事,只是它像狗似的舔人手指……它真的不是狗?” “哪根手指?” 闻言,江邃周身的气息转瞬冰冷了下来,把他冻了个哆嗦。等他反应过来,两只手已经被江邃捉住了,手指被挨个细细看过。 路见秋打了个哈欠,对他这大动干戈感到不解:“怎么了?妖狐的唾沫有毒?” “嗯。” “那怎么……办?”睡意朦胧,路见秋的眼皮几番耷拉,还是沉沉地划入了梦乡,两只手也垂落在榻,被江邃及时接住了。 路见秋的手生得纤细秀气,与常年握剑的他不同,很是白嫩柔软,精致得像某件宝物——尽管对他来说,路见秋本身便是一件无价之宝。 江邃用自己干燥温暖的掌心紧紧握住道侣的两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亲。路见秋修饰得很圆润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下颌,留下一股难耐的痒意。 他的道侣从头到脚都是如此完美、迷人,让人恨不能据为己有。 路见秋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贪欲,即使在睡梦中也烦闷地蹙起了眉。江邃抚平他的眉心,视线一寸寸描摹着他的脸、他的脖颈、他的双手。 他舔舐了哪根手指呢? 还是十根指头都被玷污过了? “无碍,为夫会帮你清理干净的——” 江邃虔诚地垂下了脑袋,衔住了他的指尖。 路见秋今夜睡得不太安稳,自从熟悉了梨花镇的这张床榻,此事已经很少发生了。 手上、肩膀处、锁骨间,乃至全身上下,都蔓延起古怪的痒,他被刺激得睡不着,偏生眼皮像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他只好软软轻唤了一声:“夫君……” 也许只是错觉,轻唤过后,眼皮便轻盈了几分,几缕薄光透过眼帘映入他的双眸,半梦半醒间,他见满脸潮红的江邃从被褥底下钻了出来。 江邃的睡相可真差……他心想。 很快,眼前又变得一片漆黑,是江邃潮热的手掌覆上了他的眼,遮盖了他的视线。 “现下还太早了,你在多睡会儿。” “可……”路见秋想说,他刚才听见公鸡打鸣的声音了,但很快的,他再度沉沉睡去,不省人事。 朦朦胧胧间,他只觉得像有一条温热粘腻的毒蛇缠绕着他,愈收愈紧,愈收愈紧,令他难以呼吸—— 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路见秋昏昏沉沉地从床榻上爬起,只觉得脑袋沉重得像灌了铅。 他扒下亵裤,里头湿漉漉的,若非身旁躺着江邃,他简直要以为这是被野狗舔舐了一遭。 路见秋自认也能谈得上清心寡欲,此番让他感觉又羞又恼,只好板着脸换了身干净的衣袍。 与满脸写着疲惫的他不同,江邃今日看上去光彩照人,那装出来的温柔笑容看上去更真挚了几分。 他从厨房里端出几个肉包子,又给路见秋倒了杯热茶,明知故问:“怎么起得这样晚?” “睡得不好,也许我应该重拾自己的术法了。”路见秋捡起一只肉包,恨恨地捏了捏,眼底的羞恼更甚。 七情六欲不是什么值得羞恼的事,只是他毕竟是个清心寡欲的修士,如此总让他心觉背弃了仙道。 江邃假惺惺地给他夹了一箸菜,道:“多吃些才有气力修习功法。” “嗯,夫君说得极是。”路见秋简直把那包子当成仇人在啃,连啃两个,他才随江邃到了院中,勉勉强强地习起了法术。 —·— “大师兄,还请你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可千万别再发怒了。”纪芜苦口婆心,心里不免也对灵渊仙人有几分怨念。 大师兄和小师弟两情相悦,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明白事,师尊却偏生要撮合小师弟和江邃。 还让素来高洁如霜的大师兄也堕入尘网,看他这颓废失意还强装镇定的模样,纪芜一阵揪心。 沈今潮病怏怏地躺在榻上,苍白如纸的脸上展露一个温柔的笑:“我无甚大碍,二师弟便去忙吧。” ……这便是他那人美心善的大师兄,总是这般不争不抢、为人考虑,谁知江邃不感念在心不说,还将小师弟也抢走了。 “大师兄,我知道的并不多,都告诉你便是了。你听了也要冷静养伤,莫要做了傻事。”纪芜叹了口气。 前段时日,沈今潮忽然昏倒在了自己的卧房前,躺了整整一日,若非他有事寻大师兄,恐怕沈今潮再躺上两日也无人能发现。 反观江邃,芝麻绿豆大点事都能被宣扬得整个门派人人皆知。 虽说同为苍蘅派双璧,但沈今潮的地位可比江邃低了不止一星半点,修仙界中的人可是比谁都要重视门第的存在。 大师兄平日里总挑最苦最累的活,出最少的风头,遇到危险也总是第一个挺身而出,落到如此境地,让他忿忿不平。 沈今潮偏了下脑袋,披散的墨发便纷纷飘落,遮盖了他的侧脸,也遮盖住了他面上的神情。 “我只想知晓小师弟此时的下落,可还安全,又是谁人陪在他身边?” “我都听到了,江邃同袖匀尊上做的约定。江邃问袖匀尊上要了一种古怪的秘药,还提出要带小师弟离开苍蘅派一段时日。 “袖匀尊上看着很是恼怒,但最终却没拒绝他,只说要江邃从此以后对她言听计从,还要去什么万蛇窟——” 说到此处,纪芜停顿了一番,打了个寒颤:“这万蛇窟,我找三师妹问过,她只说,那是个凶险可怕的地方,是苗疆人用来熬傀儡的。” 万蛇窟。 沈今潮也只是对这凶险的地方有所耳闻,但他知晓,江邃的父亲便曾经把他推进万蛇窟,如此熬了几年。 这对江邃而言,一定是个可怕至极的地方。 但江邃居然同意了,这说明,他对袖匀尊上提出的,一定是个于他而言无比有诱惑力的请求。 这个请求能是什么呢? 不外乎便是小师弟,江邃对路见秋的执着,比起他来只多不少。 一个在荒漠中行走多日的旅人,只要看到点赶路,自然是要死死抓住的。 思及此,沈今潮道:“二师弟,我忽然有些头晕,能否让我一个人独处一会儿?” “自然。我就守在门外,倘若有何要事,大师兄大声唤我便好。” “多谢二师弟。” 纪芜一步三回头地推门走了出去,沈今潮的神色却愈发冷却下来,那假作的笑面也彻底卸了下来。 他恨不得用世间最肮脏、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诅咒江邃,与此同时,他也怕江邃使出什么下作的招式,连他仅有的路见秋也要抢走。 他低头看着手心的传讯玉牌。 往日里,只要是见不着他的日子,路见秋便会忍不住时时给他传讯,有时是见了一只麻雀,有时是窗棂上的那盆花开了,有时是自己又学会了什么新的招式…… 有时连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没发生,路见秋便会用他那道听起来有些甜腻的嗓音悄声问他: “大师兄,你何时能够回来?” 也许连路见秋自己也未曾注意过,沈今潮往往回复的都只有这句话,因为这是他听过的所有从小师弟口中冒出来的甜言蜜语里,最为喜爱的一句。 他总是幻想着,哪日他与小师弟结为道侣,待他外出归来,小师弟一定也会这般说。 旁的话沈今潮也想回答,但他总是怕,倘若说得多了,路见秋是否会腻了、烦了。于是他只听着,在心中默默回答,继续扮演他的高岭之花、不染凡尘的大师兄。 路见秋本就是云端之人,他是不会愿意低头看着脚下的黄土的,但他总会仰望,仰望头顶的那轮明月。 沈今潮想做的,便是那轮明月。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手帕,那手帕看着有些时日了,却干净整洁,被保护得不错,帕脚上纹的“路”字样也还很清晰。 他埋在手帕间,深深嗅了一口,低声闷笑: “路见秋,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与你一同死在幽山。” 他原以为自己能够对抗命运,却忽略了他根本连一个小小的门派桎梏也挣脱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路见秋离他而去。 近日他不适的感觉愈发严重,有时甚至还会忘却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手中沾了水、油,有时甚至还有——血。 他也许是真的生了病。 第二十七章 沈今潮头痛欲裂,兀自闭眼缓解了一会儿,强忍下那股强烈的绞痛,以一种依恋的姿态,将手帕紧贴在作痛的心脏前。 他感觉好受了几分,才起身洗漱了一番,换了一件干净的袍服,转瞬又成了那位从容不迫的大师兄。 纪芜原本依靠着墙面,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见大师兄走出,连忙晃了晃脑袋,上前问:“大师兄,你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出来了?” “前几日山下的一个小镇发生了些怪事,师尊命我去处理一下,我枯躺了两日,不能再推迟了。” 纪芜本想劝他留下,但他这么一说,再劝他便像是要让他见死不救,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我陪你一起去。” 这苍蘅派,什么甜头都没让他大师兄尝到,苦倒是半点没少吃。 “那小镇很是凶险。”他的脸上浮起几分安抚,短短的一句话,却让纪芜的心凉透了。 “早知如此,我当初应该费些心思学习剑术和法术的。” 大师兄还是温温和和的:“现在开始也尚且来得及。” 然而一转身,离二师弟远去后,他的脸便一下子冷却下来,阴沉得可怕。 他如今自然没有什么心思捉什么妖兽,只想着把路见秋找出来,此番做什么都好,哪怕是一起赴死也不错。 “殉情”也是一个挺动听的词语。 若是让他笑着看路见秋改投江邃的怀抱,他一定会发疯的。 他正走到后山的桃林处,站着枯看了一会儿。平日里这个时候,他应当与小师弟修习法术,不远处那棵桃花树下,是路见秋常躲懒小憩的地方。 想到此处,他垂首笑了一下,小师弟又不是死了,他何必在此怀念许多。东西被人抢走,夺回来就是了。 “沈今潮,看样子你在幽山遇到的事情可不少。”褚簌清冷中夹杂着讥讽的嗓音响起,她啧啧两声,“看看你这如同丧家之犬的样子。” 她手里挎着个小篮子,正采集着树上的虫豸,想必又是为了炼些什么古怪的药。 “与你无关。” 褚簌与旁人不同,她是个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的聪明人,从见他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个如何低劣的货色,因此从不与他深交。 先前那几年沈今潮还试图与她打好关系,但她始终不为所动,且半点不掩饰对他的不屑。 实话说,与她这种聪明人打交道偶尔也让沈今潮感觉有几分疲惫,久而久之,两人便只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褚簌轻微颔首,道:“的确与我无关,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可见过昨夜那只跑出来的白狐?” “什么白狐?”沈今潮皱起了眉,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哦,看来你尚不知晓。这影妖,可真是个古怪的东西。” 褚簌低吟了一句,他没听清,但也没打算多问。 “倘若没有旁的事,我便先行告辞了。” 他抬步要走远,褚簌的嗓音顺着微风灌进了他的耳朵里:“放心,哪怕我对你再不喜,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去的。” 哪怕是为了那个愚蠢的小师弟,她也不会这么做。 沈今潮的脚步一顿,没回头,迅速离开了。 路见秋能去哪里? 他又去江邃卧房处转了一圈,但师兄弟说,江邃已经离开了三日余,他们都不知晓他的下落。 沈今潮自然知道问不出什么,便只好下山碰碰运气。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此处和路见秋隐隐有红绳的牵扯,只是相隔太远,他感应不出对方的位置。 他在山下逛了一圈又一圈,只是没有任何消息—— 这是早应该想到的,因为天道从来不曾垂怜于他。 —·— 梨花镇是一个十分热情纯朴的镇子,热情到哪怕是路见秋也有些许吃不消。 兴许是近日里镇子一片祥和,再加上镇民实在闲适,无事可干,得知他与江邃尚未举办过道侣大典后,便张罗着要给他们办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界婚礼。 虽说他还是十分想见识一番梨花镇的婚事典礼,但他还是很奇怪:“江邃,你为何没跟我举行道侣大典?” 是江邃不愿意? 还是说,这其中有许多他不曾知道的隐秘之事? 联想到他看的百十本话本,一时间,各种古怪的猜测充斥了他的脑海。 江邃有些无奈,偏头给他摇秋千,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是因为要修习的功法多,有些繁忙,你莫要多虑。” 路见秋应了一声,点点头。 江邃看上去可不像什么因为繁忙就不举办道侣大典的人,但他识趣的没多问,在这适宜的时候再次装傻。 “这也未尝不是好事,我说,夫君,我们认认真真去挑一身婚服吧?” 江邃手一抖,差点把他从秋千上甩脱出去,被他瞪了一眼。 他继续道:“难道你不想吗?夫君。” 江邃红着耳根把秋千扶稳了:“也好。” 道侣这别扭的模样路见秋真是百看不腻,他心想,他喜欢上江邃可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这世上没人能比江邃更值得他的喜欢了。 路见秋从秋千上一跃而下,却不曾想崴了下脚,险些栽倒在地,被江邃顺手捞进了怀里。 但他还是下意识拽住了身旁的支撑物,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抓住的正是道侣的衣襟,此时江邃前襟大开,白皙一片。 但很快,那片雪白便随着江邃心急拉衣裳的动作,和脸一起红了起来。 路见秋唇角微勾,默默移开了视线:“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你胸前的那道长疤怎么回事?” 江邃轻抚了一下那伤疤的位置,潮红的脸上浮现几抹涟漪。 “只是不小心受伤了。” “不小心?” 当初受伤的确是不小心,恰好得以替路见秋挡了一剑,那是路见秋第一次亲近他。 经历过万蛇窟的磨练,他身上的伤好得极快,但如此一来,路见秋便不会再接近他了。再者,这是为路见秋挡的剑,本也值得纪念。 于是那几日他常自己把伤口掀开,再用小刀搅弄几番,但归咎于他见鬼的自愈能力,这好日子他终究没能过上几天。 然而这道疤却永永远远地留了下来,夜里他独自躺在榻上,轻柔抚摸着这道虫豸似的丑陋伤疤时,便觉得自己如此幸福。 更为令人欣喜的是,这伤疤就落在他心口往上的地方。就连天道也在祝福他们呢。 见他神色有异,路见秋随口问道:“为我受的?” 江邃顿了顿,他便知自己猜到了,叹了口气。他的这位道侣,可比他想象的还要长情许多。 “这伤疤留着太丑了,抹些药膏消了可好?” 江邃那漂亮的胸膛,适合作画,适合题字,只唯独不适合留这么道难看的疤痕。 “不必。” 听江邃拒绝得斩钉截铁,路见秋有些疑惑:“为何?” “留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道伤疤而已,留着便留着吧。路见秋无意在这等小事上与他争执,不过他觉得倘若真的闹起来,江邃多半还是会遂他的意便是了。 梨花镇很小,小到整座小镇只有一家成衣店,镇民们举行婚宴多半都是从此处租的。 有些条件的人家的待嫁女儿便是干脆自己缝制嫁衣,路见秋逛了一圈,却没找到合心意的婚服,不由有些失落。 江邃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路见秋值得这世上至好之物,他也应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他至好之物。 他垂眸看着路见秋,温声问:“见秋,你想要什么样式的?” “嗯?你能解决?” “嗯。” 路见秋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去旁的地界买吗?”说起来,他也没有到别处看过,这镇子太小,两步便走到头了,想到还能外出,他有了几分兴趣,“我能一同去吗?” 然而这个请求被江邃拒绝了,哪怕路见秋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没有松口。 “你的身体尚未好全。” 这自然是借口,路见秋是他偷出来的,倘若一同前去,被沈今潮发现了可怎么是好? 他心觉自己像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 当日夜里,江邃便披着星子踏上了买婚服的道路。 路见秋还在气头上,提的要求也是又严苛又刁钻,什么袖口处只能用金线,或是袖口要绣上几朵花瓣…… 江邃都一一记下了,怕自己记得不清楚,还特意写了下来,回过神来,已经写了整整三大页。 走之前,他还又加固了房中的阵法,还给路见秋递了一块古怪的仙阶玉髓,让他遇到妖兽便将之捏碎。 梨花镇能有什么妖兽? 路见秋只当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定情信物,好好地收到了胸前靠近心脏处的衣袋里。 江邃实在是温柔,路见秋卡在喉咙口的埋怨实在吐不出来,只好小声提醒他:“路上小心些……我在家中等你归来。” ……这副场景,是江邃无数次幻想过的,他伸出手,克制而隐忍地抚了抚他的发顶,心里盘算着,那秘药的药效还有多少天。 他想到前阵子路见秋让他看的那话本子,说一个蛇妖吃了一种古怪的药,用自己两百年的寿命换取为人的两日,以便得以同她的人类夫君做短暂的夫妻。 他觉得自己如今心中的急躁感,一点也不比那蛇妖要少。遑论本质上,他与蛇妖无甚区别。 第二十八章 走之前,江邃拜托理大叔帮着筹备一番。 理大叔兴奋得不行:“江仙君请放心哦。届时我们肯定给这整条街挂上灯笼,这里,这里,这里,都要挂上红绸带。嗨呀,保证比相思夜还要热闹!” 想到路见秋幸福的神情,他露出几分笑,把怀里的钱袋翻出,交给了理大叔。想了想,他又从芥子戒里翻出了另一个钱袋,一起递了过去。 “那便拜托你了。” “不用不用!哟,我们梨花镇都很感念你们二位,只是一点灯笼和布料,我们这儿啥都缺,就是不缺灯笼。” 理大叔还想拒绝,但江邃坚持道:“还请帮我办得更热闹些,越……越快越好。” 他这么一说,理大叔促狭地笑笑:“知道了知道了,我办事,你放心!你们二位,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哟。” 江邃朝他挥挥手,疾步离开了。 长长久久?他也希望如此。 以防消息传出,他挑了个离苍蘅派有些距离的城池,御剑飞行,不眠不休,总算在第三日赶回来了。 没有他的投喂,路见秋这几日都饿瘦了一圈,见道侣脚步虚浮地走近,他又生气又担忧地扶了道侣一把。 “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只是吹了点风,无甚大碍。”江邃从芥子戒里取出那保存完好的小铁箱子,往前递了递,“看看你可喜欢?” 路见秋哪能说不喜欢? 这几日镇子里很是忙碌,这皆是为了他与江邃的婚宴,在帮着布置灯笼之余,他还抽空去小寺庙中求了个护身符。 听理大叔说,梨花镇的新婚夫妻在新婚夜是会交换护身符的,但路见秋心想,反正他被江邃保护得极好,不需要护身符的保护。 所以他去求护身符便好,让它替自己保护江邃。 “喜欢的。你先到屋里躺会儿。”路见秋把江邃扶到榻上,给他倒了杯茶,“先润润喉。” 江邃却没接茶,他把小铁盒打开,将盒子里那两条繁复华美的婚服扬了起来—— 是真的分外华美好看。 勾丝的金线、花瓣勾勒的袖口,是路见秋所能想象到最美的式样。尤其是这鲜红的颜色映着江邃眼里的认真和期待,让他更加欢喜。 江邃捉住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腕喝了一口。 “来试试吧。我很想看你穿上它的模样,一定很是好看。”江邃的嗓音很低,最后那句话几乎淹没在了空气中。 他少有这般主动的时候,让路见秋意外地愣了愣。 他抿着下唇,不住地将婚服在道侣身上比划,唯恐自己买的大小不合宜。 —·— 与其乐融融的两人不同,这几日,沈今潮简直是发了疯地找寻路见秋的消息。 等他几乎快要绝望时,才有人告知于他,说不久前有一名男子在某个城池最大的绣坊里求了两身婚服。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确定下来,那男子就是江邃。 夺走旁人的恋人,再趁人不注意,把他的恋人据为己有,这完全是江邃能干出来的腌臜事。 更别提那男子离开的方向,正是从前江邃带路见秋去过的梨花镇。 那夜路见秋回来得很晚,他很是恼怒,早知当初应该多问一句,梨花镇中发生了何事。 他早该反应过来的,江邃这个可怜虫,同他一般无处可去。 只是路见秋为何久久不回来?是梨花镇太有趣,还是抽不开身,又或者…… 三生石终究是应验了,路见秋爱上了江邃,心甘情愿陪伴着他?甚至同他成婚? 想着想着,沈今潮的呼吸变得急促,眼底也渐渐生出了阴霾。 他强自镇定了一番,便御剑往梨花镇而去。 这城池里的小玩意比他平素去的地方都要更多,每每遇到,他总会买上许多,回门派时好送给路见秋解闷。 但他现下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情。 他紧赶慢赶,在路上还昏倒了两次,等他赶到梨花镇,撞见的却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 —·— 王大娘说什么,新人拜堂前不宜见面,昨夜江邃不得不搬到了隔壁。路见秋那时还没什么紧张感,但许是道侣不在身边,他昨夜里根本没睡着。 但他能感觉到隔壁房间里江邃的气息,兴许江邃也正想着他。 真好啊。 “夫君,我们成婚的消息,不必告知师尊吗?” 果不其然,江邃也没有睡,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他不在身边,还是单纯的不需要睡眠。路见秋希望是前者。 “不必。师尊……师尊不在意此事。” “嗯?为何不在意?难不成他不支持……” 大婚前日,江邃不愿听不好的话,沉声打断了他:“并非如此,只是此事说来复杂。” 这就是不打算说的意思,路见秋望着榻顶,换了个话题:“夫君,没有你在身边,我根本睡不着。” 那头的嗓音放温和了许多:“睡不着么?” “嗯。明日便是我们便要成婚了,你现下最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路见秋以为他睡着了,急忙喊了两声:“夫君?江邃?” “嗯。” 路见秋话音刚落,便觉得身后忽然伸过来两条有力的臂膀,与此同时,道侣那温热的身体也贴了过来。 “江邃,你……” “嘘,莫要回头,我也闭上眼,这样便谁也见不着谁了。”江邃燥热的右手轻抚上他的眼睛,阻拦了他转身的动作。 见他安静下来,江邃继续道:“我现下最想要,让明日快些到来。” 说话间,江邃呼出的热气一阵阵打在他的耳廓,他的脸一下子便烫了起来。他变迟钝的脑袋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邃这是在回答他上一个问题。 “好。”路见秋应了一声,庆幸江邃闭着眼睛,看不见他通红的脸。 如此紧抱着,他很快便昏昏欲睡,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路见秋醒来时,江邃已经离开了,但身侧的位置还留有余热,彰显着他离开并不久。 理大叔一点也没说谎,这个婚宴办得果真比相思夜热闹得多。 梨花镇的梨花落得格外多,被镇民们别出心裁地作为地毯,从街头一直铺到街尾,每隔几间铺子,更要挂上几只漂亮的梨花灯笼。 微风拂过,风铃微响时,这场景更是美得 让人心尖发颤。 镇民们成婚,向来也是要新郎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四抬喜轿迎娶新娘子的,但路见秋和江邃毕竟不是镇中人,也同住一座宅子,实在没有什么抬轿的必要。 更何况,路仙君可是男子呀。被当成新娘子看待总也是不好。 于是理大叔与王大娘一合计,决定让两位仙君各执着牵巾的一头,一起在长街上绕一圈。 “这再好不过啦。别说,二位仙君可不最爱挽着手一同逛集市了嘛!”理大叔拍着大腿直笑。 今日可是梨花镇大恩人成亲的日子,镇民们送不起什么太名贵的贺礼,但各自都拎着一只鸡、一瓶酒或是一条鱼上门庆贺。 听着院子里热闹的声音,路见秋后知后觉的有些紧张,扣腰带的手也颤了颤,滑了下去。 隔壁房间的江邃似乎留意到了他动静,当即便温声问:“见秋,发生了何事?” “无碍,只是腰间的同心佩忽然摔到地上了。” 这块同心佩向来结实,哪怕他跑跑跳跳也不曾掉过,此番却忽然砸在了地板上,他把白玉佩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系玉佩的红绳断了。 “同心佩?”江邃把腰间断了又修的玉佩拿起,凝神看了一会儿,最终他还是将之挂回了腰间,“换根新的红绳便好了。” 路见秋笑了笑:“的确,这毕竟是成对的 ,就像你我一般。” 江邃低低应了一声,不知他心中如何作想。 路见秋拜托王大娘带来了一根红绳,重新将同心佩系回了腰带上,爱怜地拍了拍。 天色很快便亮了起来,理大叔洪亮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 “吉时到——请两位新郎走出卧房——” 门扉一拉开,路见秋才意识到梨花镇的人有多少,挨挨挤挤地塞满了整个院子,皆是满脸笑容地看着他们。 偏头一眼,江邃正站在他身旁,看着面无表情,但他知晓,江邃这完全是有些不知所措和羞赧。 他们身上的婚服是成套的,他穿着像是哪家的娇少爷,江邃穿起来却挺拔俊秀,看着完全是骑着高头大马凯旋被各家男女丢手绢的类型。 王大娘给他们递上了牵巾,笑眯眯的:“牵上牵巾,寓意着长长久久、白头偕老,人生的道路要执手好好走下去。” “多谢王大娘。” 路见秋还算冷静,但江邃简直僵硬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险些脚踩着自己的衣摆将自己绊倒,好在被反应过来的路见秋及时扶了一把。 路见秋今日实在太好看了,让他忍不住想要把他藏进自己的房中,永永远远地锁起来。 然而道侣如此好看,他却不敢多看,瞥了一眼,便像是被蛰到似的撤开。 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他垂下眸,发觉路见秋的手不知何时悄悄探了过来,借着牵巾和衣摆的遮掩,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在众人的注目下,两人相携着缓慢走上长街。两抹惹眼的鲜红色,在满地白梨的映衬下,如同神女眉间那抹朱砂,相称、惹眼,与生俱来。 第二十九章 越是接近梨花镇,手腕间的感应便越强烈,沈今潮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却微微提了起来。 镇中并不喧嚣,安安静静的,鲜红的挂饰将它点缀得热闹而华美,他在街上走了两步,正见一群面上洋溢着祝福的镇民,簇拥着两位红衣新人缓慢走来。 新人穿着相似的婚服,一高一矮,高的那位俊逸挺拔,面色有些僵硬,欢喜却几乎要从他眼眸中满溢而出;矮的那位要冷静许多,他白皙的脸埋在殷红的衣领中,与午夜梦回中沈今潮的想象分毫不差。 ——是路见秋。 ——是小师弟啊。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如今的感觉,知晓路见秋安全,他本该放下心来,此刻却宁愿小师弟死了的好。 他藏在袖口下的手紧攥得发白,手腕上的红绳也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提醒他、告知他,那就是路见秋无疑。 像是生怕他还不够狼狈,一旁的镇民发现他,喜气洋洋地给递了一口袋喜糖:“仙君是外地来的吧?那可来对了,今日是我们江仙君和路仙君大婚的日子,喜糖免费吃……” 后面的话他再也听不下去,脑中一阵阵晕眩,他扶着一旁的梨树,几欲昏倒。 淡淡的梨花香四散弥漫,连旭日的温度也那么恰如其分,他们一定是受到天道偏爱的一对吧。 路见秋轻嗅着香气,偏头给新郎一个安抚的笑:“今日天气可真好。” “……是很好。”江邃的手被他捏了捏,就更是慌张,同手同脚走了两步,被周围人调侃了两句。 “瞧瞧我们意气风发的江仙君,大婚之日笑都笑不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走了两步,路见秋就发觉自己的手腕又隐隐作痛起来,还是先前那个位置,那痛意总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在这个不太对劲的时候,又倏忽来临了,手腕处隐隐有所感知,像是让他抬头看一眼,再看一眼,有一个他期待已久的人,正在等待着他。 他缓缓抬眼,恰好一阵洁白的梨花簌簌飘下,遮盖了他一瞬间的视野,紧接着,他便看清了梨树边那扶着树干痛苦喘息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袍,形容风尘仆仆,但是分外好看,是路见秋所能想象到的,最最好看的仙人。 而且不知道怎么的,一见到这位男子,他便觉得心脏绞痛,难以呼吸。 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沈今潮掀起眼帘,对上了他的双眸,两人的视线在幽香中亲密交汇,又被路见秋清浅挪开。 难不成是先前受伤的后遗症? 他这么淡淡想着,笑着偏头朝江邃咬耳朵撒娇:“我有些累了,走快些好不好?夫君。” 沈今潮死死盯着路见秋,被他冷漠的态度激得低低笑了一声。 这是何意?不过与江邃相处了几个月,便连师兄也不认了么? 他的视线略过两人手中的牵巾和交缠的红袖,最后落到了江邃腰间那块同心佩上。 多么眼熟,仔细看来,正是他在宗门大会弄丢的那一块,江邃,他真痛恨自己没早早弄死他。 两位新人穿着婚服,执手相笑,腰间还齐齐挂着一对同心佩,看起来多么登对。 但这些本应该是他的! 站在路见秋身旁的人,本来就应该是他! 沈今潮再也忍不住,将配剑猛地拔了出来,铮一声刺耳的声响,引来了好几个人惊讶的目光。 理大叔上前两步,赔笑着小声劝道:“仙君!仙君,还请行行好,新人大婚的日子,可见不得剑光呀。吃些喜糖消消气。” 哦,全镇子都在祝福他们呢。 但这本该是他的! 他为此筹谋了十多年,成果便如此轻飘飘的被江邃这个贱人窃走了。 他冷冷抬眼,再也装不住那温润君子的假相,把剑放在了理大叔的脖子上。 “我要毁的,就是今日的大婚。再多说一句话,我便杀了你。” 这厢的动静不小,没一会儿便吸引了人群的目光,扬起阵阵惊呼。 “发生什么了?”路见秋往前走了两步,正好撞进了沈今潮冷漠的眼睛里,被惊得后退了两步。 他从未见过这位白衣仙君,但他总觉得,这位仙君的眼睛不该是这样的。 江邃蓦然反应过来,反手将他拉到了身后。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沈今潮出现在此处,江邃反而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荒唐感,这偷来的一段幸福日子,也该还回去了。 可是他该如何做?他不想放路见秋走。 江邃抬头看,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理大叔铺的梨花路,恰巧是一个圈。 他们已经绕了大半圈,眼见着就要绕到宅子正门,便可以拜堂了。 许多话本子上都说,只有拜了堂,才算是夫妻。 路见秋有些担忧,道:“夫君,理大叔……好像有危险。” 江邃却半点犹豫都没有,一手拿着牵巾,一手紧紧拉着他,迈着步子往宅子处跑。 “不可,宅子就在眼前了,你我一定要拜堂……”江邃神经质地喃喃。 “江邃!救人!” “他不会有事的……但是倘若不能拜堂,我一定会死……” 江邃整个人似是陷入了癫狂,抓他的手也十分用力,攥得他手直生疼。 路见秋不明白,怎么向来镇静且对他百依百顺的江邃,今日却忽然发起疯来。他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江邃,你这是怎么了?我让你救人。” 江邃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脸色瞬时红了起来,双目通红地捧起他的脸沉声问:“怎么,你要和他一起走吗?” “走什么?你得了失心疯?” 路见秋要甩开他的手回去救理大叔,反倒被他抓得更紧,死命拽着往宅子走去。 “无碍,拜了堂,一切便尘埃落定了。”江邃低喃一句,脸上浮现平日里那装出来的温润神色,看得路见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路见秋被拽着跑了几步,便看见不知道从何处闪过来一道剑光,将那牵巾拦腰砍断。与此同时江邃也挨了一剑,松开了手,路见秋便顺势摔进了身后人的怀里。 温暖的、熟悉的,他下意识喊了一句:“师兄……” 好一会儿,他却才反应过来,生生止住了这快要冒出来的依恋。 江邃抬头一看,宅子大门已经在眼前,哪怕再多走一步,就能走进去了。 只是手中的牵巾已断成两截子,这一步距离,却再也迈不过去。 他看看沈今潮怀里的路见秋,又看看手中的半块红布,终究松开了手。 路见秋站直了身子,本想上前问问江邃的伤势,被沈今潮一个手刃打晕了,抱进了怀里。 理大叔相安无事,在一旁着急大叫:“牵巾!牵巾可不能断呀——断了下辈子可就修不成正果了呀——” 沈今潮冷笑:“江邃,我发觉你的确很有做窃贼的天分,倒也不必当什么修士了。” 他手中的剑抬起,指着江邃腰间的玉佩。 “一块碎掉的破玉,也只有你将它当做宝贝。只会暗地里使坏的臭虫,我真瞧不起你。” 江邃没有反驳,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他承认这一切。 沈今潮带着路见秋离开了,周围的镇民面面相觑,猜测着发生了什么。 理大叔看不下去,将镇民赶了回家,自己也躲远了,把此处留给江邃独自冷静。 多可笑,半个时辰前还热热闹闹的成亲典礼,半个时辰后便成了如今寂静寥落的模样。 江邃抬起头,却见不远处,在梨花瓣的掩盖下,露出了平安福红色的一脚。 它肮脏而狼狈地躺在街上,就像他一样。他一眼就看出,这是那日路见秋神神秘秘藏在衣襟里的东西。 他上前两步,把护身符捡起来,爱怜地拍了又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摸起来很温暖,就像还残留着主人未散的体温。 江邃支起身,独自捡起落到地上的牵巾,拍了拍,将两截子捡起,打了个结。 他拿着牵巾和护身符,走在偏左的一侧,给另一位新人留了个位置,跨步走入了大门。 四周围的灯笼很多,也很美,是路见秋喜欢的。 江邃走得很慢,像是怕身旁的道侣跟不上,跨过火盆时,他下意识伸手,扶了身边人一把。 他一人拜了天、拜了地,又拜了高堂,这大婚礼便结束在这里,因为无人能与他对拜了。 拜了天地,江邃像只幽魂似的,往河边走去。他走得很快,周遭安安静静的,连虫鸣声也没有。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月光苍白,映出他那张苍白似鬼、失魂落魄的脸。 他想,倘若大婚顺利进行,他一定会央求路见秋再到此处,放一只梨花灯。 也许是天道都在帮他,走到下流处,两只被树枝勾住的小河灯映入眼帘。 这两只小梨花灯已经很是残破,被树枝勾在树丛里,孤零零的两只,互相依偎着,看起来那么可怜,又是那么可爱。 江邃穿着婚服跨下水,把河灯捡了起来,本想把它们放走,却不小心看到了上头的内容。 一只是属于他的,写着短短的两行字: 盼君一回顾,愿君心似我心。 他从前偶尔到梨花镇来,来了,便放只梨花灯。他的愿望向来简单,不过短短两行,祈求路见秋多看他一眼。 另外一只的笔迹很清秀,他认出来,这是路见秋的字。上头也只写了几个字: 愿我所爱皆安好。 嗯,路见秋的愿望向来与他无关。 他是云端之月,自顾自皎洁着,旁人迷恋嗔痴,皆尽不入他眼。 第三十章 还在睡梦中,路见秋便觉得身下的软榻震动着,颠得他几欲作呕。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撞进了沈今潮氤氲的眼波里,酝酿着怒意……与失落。 他此刻正平躺在马车中,身下垫着软被,脑袋枕在对方的大腿上,略微挪动,便能嗅到那股从对方身上传出来的、淡淡的桃花香气。很是熟悉。 “你是,你是方才那位剑客?”他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带我到何处去?我的夫君何处去了?” 沈今潮横他一眼:“夫君?” “就是江邃。” 他反应过来,一把攥住了路见秋的手腕,把了一下他的脉搏,继而反应过来,皱紧了眉头。 “怎么回事,你的脉象怎么会变得如此混乱?” 路见秋抽回手,见他满脸担忧,辱骂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对他说不出重话来。 “我无碍,只是小病。” “你不记得我?”他哼笑一声,“那贱人给你下了什么药。” 路见秋说话的声音也低了点,不敢直视着他:“江邃不是什么贱人,他是我的夫君。我不认识你,也不记得你。” 沈今潮被他激怒了,冰凉的手捏紧了他的下颌,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淡淡道:“这些从此以后便无关紧要了,路见秋,你此生就算是死也摆脱不了我。” 说着,他猛地掀开了一旁的马车帘子,冷风像开闸的水似的猛灌进来,打在了路见秋的脸上,他想躲开,手腕却被沈今潮紧紧捏住了。 很疼,却不知是被攥得发疼,还是那红绳让他发疼。 路见秋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发觉根本无人在驾驭着马车,此时,两匹高头骏马正拉着他们往悬崖狂奔而去。 ……他们要死了! 他下意识想跳车,却在沈今潮的钳制下动弹不得。离悬崖越近,沈今潮脸上的神情就越是温柔。 他怀念道:“从前你总是跟在我身后,你我形影不离,往后也这般做,好不好?” 路见秋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想开口求饶,但喉咙却干涩得什么也说不出。 也许人临死前真的会有走马灯这种东西,怔愣间,他脑海中便像烟花似的,炸出了许多他本遗忘的记忆。 例如很小很小时,他扯着一位白衣少年的衣袖撒娇,被对方推倒在地; 长大点时,他趴在小少年背上撒娇; 再长大点,他情窦初开,对小少年动了心。 他总会跟在他身后,软软地喊:“师兄。” 悬崖峭壁在眼前放大,路见秋几乎能看见深渊中那缭绕的云雾,他闭上眼,喃喃出声。 “大师兄,救我……” 下一刻,他便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与此同时,师兄无奈的叹气声在他耳边略过。 “到底还是对你心软了,路见秋。” 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稳稳落地,沈今潮后退一步,松开了他的腰肢。 路见秋顺着方才马车驶走的方向望去,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已经摔下悬崖,四分五裂。他双腿发软,失魂落魄地喘着气。 “都想起来了?” “师兄,我………”他张了张嘴,过去两月与江邃相处的记忆一点点占据他的脑海,让他的脸阵阵发白。 沈今潮伸出手,轻轻抬起她的脸,缓声道:“见秋想说什么?你失去记忆了,所以忘了我,所以同江邃成婚,对么?” 路见秋呆愣愣地点头,但心中传来的声音又告诉他: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太一样了。 “师兄,我……” “见秋不必对我解释什么,”他淡声诱哄道,“既然你能用两个月忘了我,那么想必忘了江邃也不是什么难事,对吧?” 他的手顺着路见秋的颈侧划下,落到他的锁骨处,轻点了一下,像是在说: 倘若路见秋敢说不,他便要当场与他殉情。 “……对。” 路见秋脑袋发晕,一会儿想到沈今潮温柔教养他的模样,一会儿又想到为他洗手作羹汤的江邃,一时间心梗难言,对两人都产生了浓浓的歉意。 他吓得脸色发白,被沈今潮半扶半抱地带回了宗门,看见路见秋,纪芜吓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捏了捏他的脸。 “小师弟,一段时间不见,你竟胖了两圈。” 沈今潮冷哼一声,道:“怕是乐不思蜀了。” “师兄多虑了。”路见秋拍开纪芜的手,心烦意乱,“我实在有些累了,先回卧房歇息。大师兄,二师兄,我先走了。” 纪芜拉住他的手,小声问:“不对啊,江邃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还有,你穿的这是什么?” 他按住二师兄的手,示意他住嘴,但纪芜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还贱兮兮地打趣:“这是嫁衣?你嫁给谁了?” “纪芜,你的凌空剑法练得如何了?倘若你实在无事可干,便与我对上几招。”沈今潮冷冷道。 纪芜连忙站直了身子,苦着脸道:“大师兄,我尚未习全。” “尚未习全?看来你这段时日便是忙着偷懒了。到练功房来。”沈今潮的话,与“过来挨打”没有差别,路见秋默默吐了口浊气,静悄悄溜走了。 纪芜看看他,又看看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沈今潮,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情”之一字,世间难解之谜啊。 被沈今潮单方面殴打了小半日,纪芜才脱离苦海,在夜里敲响了路见秋的房门。 “小师弟,你怎么消失了这么长一段时日?大师兄今日可是怒极,打我的时候甚至没有手下留情。” 路见秋毫不客气地戳穿他:“倘若大师兄没留情,你现下怎么可能好好地活着。就连江邃……”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他明知那日师兄被江邃所伤,方才却完全没想起来该问候两句,倘若是从前,他应该已经打算同江邃同归于尽了。 他如今又是如何看待师兄和江邃的呢? “宗门大比,师兄的伤势可严重?可好转了?” “不严重,都好全了。只是……有一日大师兄忽然昏倒,我唤了褚簌来瞧了,她的神色很是古怪。可问了她又什么都不肯说,不知可是师兄的身体出了问题。” 路见秋急道:“是何时的事?” “五六日前的事。”纪芜喝了口茶,又吐了出来,“你这茶水几月不曾换了。你且快说,怎么消失了这么长时间?江邃也常常不见踪影。” 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但他如今心乱如麻,的确需要一个宣泄口,故而便实话实说了:“我不知道怎么的,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与江邃在一个小镇子里共度了两个多月。” 纪芜瞪大了双眸,这下子全想通了:“想必就是袖匀尊上口中的那秘药吧。江邃就是向她讨要了那药……话说回来,那缪蛇可真是厉害,连江邃那般人物都栽进了爱河,干出此种事情来。” 路见秋只能干笑两声,江邃发疯,可不仅仅只是因为那蛇毒。 想到江邃,他不免有些担心,假作随口问:“江师兄呢?他可有回来?” “哦,我听旁的弟子说了,他日落时分便回来了,此时应当还在寝房歇息。” “那便好。”路见秋自己都未曾发现,听见江邃安全的消息,他悄悄地松了口气。 纪芜摸着下巴沉思,自顾自道:“小师弟,你可有觉得大师兄近日暴躁了许多?似乎也不经常笑了。”说着说着,他又打消了自己的疑虑,“想必是许就没见着你,师兄想你想得紧。我能看出来,师兄也是心悦你的。” 从前的路见秋听到这话应该会兴高采烈,但此时他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师兄视我们为家人,久而未见感到想念是应该的。” “小师弟,你不对劲。” 他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反问道:“我何处不对劲?” 纪芜狐疑地看着,道:“先前光是提到师兄,你的眼神就变得粘稠温柔,恨不得句句提到他。今日竟这般冷静。” 路见秋被点破,眼前忽然交替出现沈今潮和江邃两张出众的脸,他脑袋又发晕,只好赶客: “时间不早了,二师兄,你早些歇息吧。” 纪芜不死心地连连追问他与江邃相处的细节,被他随口敷衍两句之后推出了房门。 门扉一打开,两人才发觉脚下那个巨大的铁箱子。打开一看,那里头密密麻麻地装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会送这东西的唯有沈今潮,路见秋想通这一点,心微微颤了颤,方才他与纪芜的对话,不知沈今潮听去了多少。 纪芜一边翻看一边评价:“这些东西可不简单,听闻只有离这里六七十里外的城池了才有得买。” “二师兄且快些回去歇息吧。”路见秋把那箱玩意儿合上,抱回了寝房。 “路见秋,你可真是小气。”纪芜的手指险些被按下的箱盖夹住,气恼地在门外骂了他一会儿。 他将箱子抱到角落,和师兄送的其他玩意儿放在一起,兀自发了会儿呆,他已经隐隐预见,自己被夹在沈今潮和江邃中间的艰难日子。 完结+番外 第四十一章 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见秋总觉得手腕处疼得厉害,他不过起身倒了杯水,腕子一痛,那茶壶便顺势摔到了地上。 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湿透了他的衣裳下摆,碎片四散,晃得他头昏眼花的。 他总疑心今日要发生什么令人不安的事。 他寻了个扫帚将碎片扫了起来,看了看日头,也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但他今日却不太饿,再加上脖子上那古怪的红痕,他便更不想走远。 何况那食堂也不好吃,江邃处此时又不好去。师兄处……师兄处他也暂且不想去,手腕也疼得厉害。 还是应该去寻三师姐瞧瞧手腕,或者应该问问灵渊仙人,这红绳有何古怪? 思虑良久,最终路见秋还是决定先去问问师尊。这手腕疼的时候也很令人费解,离师兄远了疼,离师兄近了疼,先前在梨花镇明明已经将师兄忘了,可还是疼。 灵渊仙人此时正在殿中下双手棋,时而蹙眉,时而展眉,口中还碎碎念个不停。 “莺娘,你说,我可是做错了什么?” “你若还在世,定然要骂我糊涂了罢。但身为爹爹,我又怎能看着自己的孩子执迷不悟下去?” “人妖殊途呀。可这事情发展到如今,却像是三个孩子,我都对不住。” “莺娘,你说,我现下该如何做?” “我实在想去寻你,想快些安排好小秋的下半生,是我太急了些么?” 说到这里,灵渊仙人一个百来岁的中年男子,竟伏倒在棋案上放声哭泣起来,分明是极高的境界,却连路见秋的气息都不曾察觉。 路见秋站在石柱后,远远地听了一会儿,最后微微叹了口气。 作为一位父亲,做些自私的事情无可厚非,他无可指摘,但心中自然有几分怨气。 如今这乱糟糟的局面,也有灵渊仙人一份功劳。 他还是去问问三师姐吧。 他掉了头,离开去寻了褚簌。 褚簌不在自己的炼丹房里,倒在后山捣鼓着什么毒虫异草,见了路见秋,也没有惊讶之意,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到来。 “有什么事情?直接问罢。” 她头也没抬,将一颗药丸子喂到手中的一只幼鸟口中,那幼鸟被松开身子,歪歪扭扭地在石桌上走了两步,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 路见秋伸出手,道:“三师姐,你可否帮我把把脉?我的手腕,自从被师尊绑了什么红绳之后,便总是疼。” “跟沈今潮绑的?” 他惊讶于褚簌的料事如神,微微睁大了眼,被她不咸不淡地横了一眼。她补充道:“那红绳是我送给师尊的,不想却这么巧,用在了你俩身上。” 她将石桌上乱七八糟的毒虫药膏拨到一旁,那幼鸟也跟着一蹦一跳地离开,她点了点下巴,示意他把手放上来。 路见秋总疑心桌上会有什么毒药残留,小心翼翼的,被忍无可忍的褚簌猛地将他的手按住,把了把脉。 “莫要乱动。” “三师姐,情况如何?”路见秋觑着她的神色,见她眉头紧蹙,便问了一句。 “何时开始疼的?” “两三个月?三四个月?我也记不清了,在幽山时便开始痛了。” 褚簌点了点头,收回手,淡淡道:“你倒没什么大碍,忍忍便过去了。” “师姐这是何意?”路见秋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与师兄有关?师兄怎么了?是因为狐妖的原因?” “你话可真多,吵得我头疼。” 褚簌此人孤僻离世,拒人于千里之外,路见秋怕她从此便不再理会沈今潮了,连忙追问:“师姐可有什么能帮上师兄的办法?” 褚簌又将那幼鸟抓了回来,喂了点其他药,低头忙活自己的了。 “我只是医师,不是神明,救不了一个将死之人。这段时日我试了许多药,我对沈今潮……的病,是毫无办法了。生死有命,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路见秋越是听,越觉得满头雾水:“师姐这是何意?无端端的,师兄怎么就要……是因为受的水刑?” 褚簌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冷冷的丹凤眼也似乎在说: 你竟愚蠢到毫无所觉吗? “你的师兄被影妖附身了,命不久矣,你可明白了?红绳只能困住生者,当沈今潮的命数有变,你作为红绳所系的另一端,才会感到疼痛。” “为何……” 师兄为何会被影妖附身? 是在他第一次去幽山?还是第二次?或者说,是在客栈? 路见秋想了又想,喃喃道:“这不可能的。” 褚簌笑眯眯道:“影妖最喜蚕食人的恶念,你那师兄如何腌臜,你又不是不知。”顿了顿,她提醒道,“你近日且小心些,我怕他……”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被飞奔而来的纪芜打断了,他急急道:“师妹,师弟,你们快些去主殿瞧瞧,师兄他——师兄他——” “师兄他疯了——” 褚簌还是一副悠然的模样,她放下手中的幼鸟,看了路见秋一眼,道:“这一日竟来得这样快。‘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一起走一趟罢。” 隐隐之中,路见秋总觉得师姐口中的话与师兄的反常定有联系,却怎么也想不透。 “二师兄,师兄他怎么了?可是又受伤了?” 纪芜摩挲着剑柄,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剑,脸色也不复从前的吊儿郎当。 “师兄他,他对袖匀尊上动手了。” 听见此事的一刹那,他心中冒出来的唯一一个念头便是: 不可能。 尽管……尽管师兄不再是从前他以为的良善的人,但也不可能干出欺师灭祖的事情来。 再者,师兄区区一个金丹,又怎么可能对袖匀尊上一个化神期修士动手? 这不可能。 “我亲眼看见的,师兄像一团雾似的,抓也抓不住,他趁袖匀尊上不注意,便把长剑放到了尊上的肩膀上——” 一行人抵达了主殿,待路见秋看清楚这处的光景,才发觉,纪芜说的都是真的。 整个主殿在激烈的打斗下,被毁得一团糟,一旁的铜柱上,还隐约有火舌燎过的痕迹。 除此以外,烛台上、书案上,无一不被打上了剑痕,有些脆弱的,已经四分五裂。 袖匀尊上被捆仙索和铁链项圈紧紧束缚,浑身僵硬地坐在高台的铜椅上。仔细瞧去,那铁链及项圈竟异常眼熟,无疑,正是用来绑狐狸的那一副。 沈今潮安静地立在她的侧后方,低眉敛目,倘若忽略他放在袖匀尊上颈上的长剑,倒真像极了一位虚心的后辈。 “袖匀尊上……师兄。”路见秋呆呆地喊了一声。 望见他的身影,沈今潮很明显地牵唇一笑,眉目也温和了不少。 “师弟也来了。” 江邃此刻也正站在一旁,跟路见秋打了个照面,对视一眼,他又顺势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袖匀尊上冷冷一笑:“该来的人都来齐了吧?你且说,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我只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并不屑取走你苍蘅派任何一件赃物。我与尊上你的孩子,没有丝毫相像。” 他重重地咬紧了“丝毫”二字。 袖匀尊上听他怎么一说,似乎觉得很是可笑,竟真的笑了几声。 “真是有趣。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只痴迷于儿女情长,就为了区区一个路……路什么。江邃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袖匀尊上动了动,那刀刃便离她更近了几寸,将她脖颈旁的皮肤割出一道血痕来。 沈今潮从头到尾便没有理会她,他定睛看着路见秋,淡淡道:“我什么也不要,只需要路见秋跟我离开,只要你愿意让我们毫发无损地离开,你自然也会毫发无损。” 被一个毛头小子威胁这件事让袖匀尊上觉得无比可笑,但性命还被人紧攥在手中,她根本笑不出来。 灵渊仙人姗姗来迟,两只眼睛还红肿着,看见沈今潮发狂的模样,更是悲从中来。 他将路见秋护在身后,道:“今潮,为师知晓你怨我,可一切都尚有挽回的余地,你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不必?师尊,你说的‘尚有挽回的余地’,指的是你将师弟推给江邃,还是说,我下半辈子不得不在锁链和项圈的束缚下,悲惨地过下去?” 沈今潮慢悠悠地说着,动了动剑柄,那剑刃便往皮肤里深刺几分。 在一整个严肃的氛围里,唯有褚簌是轻松的,她似乎对眼前的戏码感到厌倦,打了个哈欠,道:“你的意思是,将路见秋给你,你便放了袖匀尊上,是吧?” 她忽然问一旁的师弟,道:“路见秋,那香囊你可有给沈今潮戴上?” 路见秋一愣,想起来那日褚簌递来的香囊,让他记得给沈今潮戴上的。 “有的,现下应当还挂在他脖子……”话没说完,他便感觉后背被人轻推一下,他便踉跄着上前了两步,“……上。” 沈今潮的动作更快,他迅速抽回剑,一把擒住了路见秋,转而把剑对准了他。 “倘若不想看着我们双双死在此处,便放我二人离开。”沈今潮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灵渊仙人完全愣住了,他后知后觉,瞪大了双眸:“褚簌,你这是作何——” 第四十二章 褚簌耸了耸肩,道:“这是命数,师尊,你不必管这许多。” “可……” 灵渊仙人从将褚簌带回来那一日起,便知晓她的不简单,也习惯了听取她的意见,但事关他的亲子,他不可能冷静得下来。 “开宗门,放他们离开。” “不可能。”灵渊仙人红肿的眼射出锐利的光,他死死瞪着沈今潮,“今潮,你一定要如此做么?路见秋,他不曾对不住你。” 沈今潮当着他的面,摩挲了一下路见秋的颈侧,敛目道:“师尊说得不错,小师弟不曾对不住我,您也于我有恩。我这几年昼夜颠倒地降妖除魔,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该还的恩情早已还尽。 “小师弟……小师弟待我的确极好,我从不欲伤害他。倘若不生这些事,我会将他如珠如宝地保护着,与他共度余生,白头偕老。”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最后淹没在了风中,再也听不见了。 灵渊仙人双目通红,道:“不可……唯有路见秋,万万不可!” 沈今潮自然不会多加理会,他强硬地与路见秋十指相握,两人在众人的目光中,一点点地往宗门外走。 江邃冷静地站在一旁,他从始至终只盯着路见秋的眼睛,只要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情愿,他便会冲上去将人救下。 ……但是没有。 哪怕一丝一毫也没有。 眼见着两人就要走出宗门,灵渊仙人走了两步,被江邃拦下了。 “灵渊尊上。” 褚簌也道:“师尊,你且让他们去罢。小师弟都没发话,你何必管如此多。”顿了顿,她道,“你且放心,小师弟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虽说褚簌自称只是一位普通的苗疆人,但医术诡谲,智多近妖且料事如神。她既然这么说,便必定有她的道理。 灵渊仙人还想多问几句,但褚簌打了个哈欠,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他再抬头看去,沈今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带着路见秋走远了,两人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他是看着两个孩子自小长大的,明白他们是何种人。沈今潮比他都要爱护路见秋,他自然清楚,沈今潮不会欺辱于自己的小师弟。 但他总有一种预感,两人此番离开,他得失去他们中的一个……亦或是两个。 江邃的视线倒是一直追随而去,明明眼前早已经没了人影,却也不知道他在凝神看着什么。 褚簌道:“倘若你不想让路见秋死,这几日便不要去寻他。” 江邃的眼睫微颤,垂眸望向她。 “抢来的东西也不会属于你,总有一日是要以同样的方式还回去的,就如同今日。你可明白了?”她平静地解开了他的遮羞布。 江邃没说话,褚簌便清楚他听懂了。一只刚生出双翼的幼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飞来,绕着她转了两圈。 “师尊,我先离开了。”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漠然,丝毫不为小师弟的忽然离开感到担忧。她伸出手,给幼鸟准备了个歇脚地。 鸟儿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轻飘飘落到她的指尖,一人一鸟很快也离开了。 江邃独自在宗门前枯站到半夜,但天没亮,又去了万蛇窟历练。 —·— 事实上,沈今潮比江邃更熟悉和适应人间。他能找到的舒适而隐秘的地方,远远比江邃要多,倘若他不想让人找着,便是连褚簌都拿他没辙。 沈今潮不怕路见秋逃走,一路上没做任何遮挡他视线的举动,不过也许仅仅只是认为,哪怕给了他机会,他也不可能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他们始终在御剑飞行,沈今潮在前方吹着冷风,路见秋就站在他身后,被他有意无意地扶着腰,昏昏欲睡。 “师弟?”沈今潮温和地开口,仿佛路见秋不是他刚掳来的人质,而是结伴而行的朋友,“再坚持一会儿,便能到地方了。” 路见秋也莫名被他的氛围所感染,乖乖点了点头,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好。” 但也显然没有什么作用,没一会儿他又浅浅昏睡过去,沈今潮感觉自己的肩窝一重,低头一看,是小师弟那柔软的脑袋。 他腾出手来搂紧了路见秋,以防他从剑上栽倒下去。一直到黑夜降临,他才御剑缓缓落地,在一间小竹屋前停了下来。 这小竹屋坐落在荒无人烟的竹林深处,方圆几十里,连人影也不见一只。 沈今潮推门而入时,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扑簌簌落下一地灰来。 他不声不响地施了个除尘诀,屋里总算干净许多,至少住上一夜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 沈今潮从芥子戒里翻出被褥和软枕,安置好了路见秋。 路见秋睡得很浅,此时也恍恍惚惚清醒过来,睁眼往外看时,却看到了师兄坐在铜镜前的背影。 他看不清师兄的脸,却能看见沈今潮正手忙脚乱地从桌案上捡起什么往脸上抹去,这诡异的画面,在深夜里让人不寒而栗。 他缓缓坐起身来,轻唤了一声:“师兄?” “怎么?”沈今潮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语气平稳。 “夜深了,师兄这是在做什么?”他掀开了被褥,站起身来,沈今潮的语气变得急促而惊慌。 “你先别过来!” 他一顿:“师兄?” “我说,你先莫要过来,先行睡下。” “我……”路见秋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道红光闪过,他又缓缓栽倒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沈今潮看着铜镜中面容脱落的自己,微微叹了口气,他手里拿着姑娘家用的脂粉,已经往脸上扑了大半,但除却让他显得面白如鬼以外,根本遮挡不住他丑陋的脸。 兽类对自己的大限之日,感知要远远比人类更准确。 近日以来,他身上那股属于妖怪的力量愈来愈强,与之相反的,却是他愈来愈难以控制这股力量,也时常感觉心脏处绞痛、精神恍惚。 这可以称为回光返照……吧? 到了今夜,倒是更严重了一些,他再难以维持“沈今潮”那张俊秀的脸,面容如面具脱落了小半,露出属于他的那张丑陋的脸。 就连临死前的几日安生日子,天道也不愿他活得太好。 他希望路见秋仅只记住他好看的模样,不想因此而变得更加狼狈。 路见秋知道他要死了吗?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他不希望路见秋对他表现出半点施舍——虽说跟他离开,这本身已经是施舍了。 也许是当人太久,他也学会了人的矛盾,沈今潮叹了口气,把铜镜前的一片狼狈收好,想着明日要怎么遮掩住自己的面容。 路见秋模模糊糊地醒来了。 他刚坐起身来,双目便被人从身后捂住了,沈今潮温热的唇瓣贴着他的耳侧,轻声道:“先等等。” 他鼻子灵敏,一下便闻出了师兄身上的脂粉味儿,有些疑惑:“师兄,你身上怎么有股香气?” “师弟记得吗?你从前说过的,要与师兄寻个僻静之所,过上采菊东篱下的日子。”沈今潮没回答他的话,松开手,后撤了一些,“只过上三日,可好?” 他的话不自觉带上了央求的语气,听得路见秋心中一跳,想问为何是三日,又想起褚簌说的话。 师兄快要死了。 “……好。” 他话音刚落,一条白巾便裹缠住了他的双眸,眼前瞬时变得一片漆黑,他不明白三日与白巾有何关系,但他识趣地不再多问。 沈今潮沉闷而温和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那你可以将我当做江邃么?我想听,你唤我一声夫君。” 路见秋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他一顿,眼里有了湿意。 “师兄就是师兄,不需要被我当做任何旁的人。倘若师兄想听,我唤就是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当真唤道,“……夫君。” 沈今潮听着,心跳加速了两分,他贴着路见秋的耳朵低低笑了两声。 “嗯,听来也没什么不同,不如‘师兄’动听。” “夫君。” “嗯。” “夫君。” “嗯?”沈今潮牵着他站起来,给他施了个净身咒,“这里的天气甚好,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你若是饿了,我芥子戒里还留了许多吃食。” “多谢夫君。”路见秋随着他的牵引,坐了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倒是能感觉得到身前半蹲下一个身影,正抓着他的脚踝给他穿鞋袜。 “师兄……夫君,你不必如此。” 沈今潮闷笑了下,道:“我喜欢这样,你且让我试试看。” 哪怕是迟钝如路见秋,也能感觉得出来师兄颇为不错的心情,平日里沈今潮虽然也笑,但从来不像如今这样快乐。 如此倒也不错,路见秋想。 沈今潮半蹲在地上,仰首瞧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听闻道侣二人会互相束发,我也想帮帮你。” 他这么说着,便这么做了,没有征求路见秋意见的意思。 他手里拿着木梳,将师弟的青丝从头梳到尾,一边梳,一边道:“听闻梳发有白头偕老之意。” 他还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都是路见秋不曾听说过的,只静静听着,偶尔才搭上一句话。 如此也不错,他又想。 上架感言 这本文要在下一章上架啦。 因为没什么人冒泡,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但依然很感谢你们陪我走的这段路。 预计在两三章以内就会完结了,顺v不倒v,这意味着其实我只会收很少的一点点币。 会写番外,如果宝宝们有想看的也可以悄悄跟我说。 虽然的确很短啦,但是我摸着良心说,我也有好好把它写完哦。希望我笔下的人物也有感染到你。 再次感谢陪伴 /野春渡,2024.06.24 第四十三章 小竹屋里的天气分外温暖,是沈今潮最是喜欢的。 路见秋看不见路,被沈今潮牵引着,下竹阶时,他就半扶半抱着路见秋,让对方稳稳落地。 “夫君,我看不见,你能否给我形容一番周遭的景色?”路见秋被安置在一个小竹椅子上,仰起脸轻声问,那孺慕的神情,仿似他们真的是成亲多年的道侣。 不似在苍蘅派,灵气浓郁,四季常春,现下这个时分,菊花也都凋谢了,四周围的景色实在算不上很好看。 但沈今潮见的美景多,也极善于哄小师弟开心,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仿佛那如画景色就近在眼前。 其实沈今潮将他覆着双目的白巾系得很松,只要路见秋想,一抬手便能扯掉了。 他不知晓师兄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沈今潮选择了让他戴上白巾,也是想告知他,选择权在他。不论是什么秘密,只要他想了解,那么,随时都可以。 师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他并不如从前旁人所想的那般纯洁无瑕,可却从来对他算不上坏。 “其实离小吴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湖泊,也许湖里有鱼,你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钓两条上来。” 路见秋点点头,师兄就果真领着他去钓鱼了,给他寻了个干净的石头,让他坐在上头等他鱼上钩。 但苍蘅派的法术里可没有教钓鱼的,沈今潮是个修道天才,在钓鱼一途上却没有什么天分,钓了一个早上,也不见有鱼上钩。 他显然也有些羞赧,半晌没说话,直到最后,他才像是认命了,将路见秋带回了小竹屋。 但午膳时,沈今潮将四菜一汤摊放在竹桌上,路见秋才发觉其中有鱼的腥香味。 “夫君,你钓到鱼啦?”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师兄回答,最后才听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路见秋摸索着去夹菜,才发觉那鱼是破破烂烂的,像是被野兽撕咬过,连鱼骨头都露出来了。 按理来说,钓鱼也不至于讲鱼伤成这样。 难不成……狐狸会抓鱼吗?会凫水吗? 想象着师兄化作白狐的模样,在水里游动与鱼缠斗,他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今潮显然也知道他想到何处去了,给他夹了一箸鱼肉,催促道:“快些吃吧,莫要再笑了。” 他越是这么说,路见秋便越是想笑,到最后,沈今潮又无奈又气闷。 “下回不抓鱼了。” 路见秋连忙吃了两口鱼肉,道:“那怎么行,我喜欢吃鱼,天天都想吃鱼。” 他吃得太急,呛了两口,沈今潮只好一边给他喂水一边给他抚背。 师兄做的菜与江邃比起来,实在是很一般,在路见秋看来,也就只比门派食堂要好上一些。 但这是沈今潮做的,他吃得愉快。 在这深山的小竹屋里,路见秋过了平静的三日。 他说喜欢喜欢吃鱼,沈今潮就真的顿顿抓鱼,吃得路见秋都已经吃不下了,沈今潮就抓了两条小鱼苗,在水盆里养了起来。 说是当道侣,但很显然沈今潮并没有什么当道侣的经验,除却同睡一张榻,旁的也与平日无甚不同。 哪怕是在一张床榻上,他也从不做任何越界的行为——在路见秋的眼里。 只是到了深夜,沈今潮总会悄悄离去。路见秋睡得并不太熟,每当他离开时,总会被惊醒。 路见秋是迟钝,却不是傻。他被影妖折磨得浑身颤抖、疼痛不已,路见秋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但沈今潮不想让他知道,他便干脆装作毫不知情。 他们二人都在默默数着时间的到来,随着三日之期的结束,沈今潮看起来也愈来愈平静了。 到了第三日,他起了个大早,从芥子戒里翻出两套崭新的婚服,给路见秋和自己换上了。 紧接着,他将路见秋推到铜镜前,为他束发。他的手法不很娴熟,将路见秋的头发揪下来好几根。 但路见秋却没说任何呼痛的话,沈今潮给他束了个很普通的发型,套上了一只漂亮的白玉冠。 沈今潮在身后端详着镜中的他,下意识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小师弟,总是这么好看。我很遗憾不能陪你到老。” 路见秋蒙在白巾里的双眼热热的,鼻尖一酸,就要落下泪来。沈今潮,这个他喊了十多年“师兄”的人,很快便要离他远去了。 虽然两人都穿着相似的婚服,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沈今潮在镜中看着,路见秋与他,看着却远远不如与江邃登对。 路见秋很轻地吸了下鼻子,提醒道:“夫君,该动身了。” 他们这个大婚典礼,连扮家家酒都算不上,既无父母,也无长辈,甚至连宾客也没有。 沈今潮猛然发觉,他远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愉悦,尽管小师弟如今看起来如此温和与顺从。 他们连房门也没有出,只是在小竹屋里进行了虚伪的三拜之礼。 “夫君。” “嗯?”沈今潮转过头,看见了坐在一旁笑吟吟的路见秋。 路见秋摸索着倒了两杯茶,提醒道:“夫君,一起喝一杯交杯酒吧。” 烛火映着沈今潮那张丑陋惨白的脸,在夜色间,丑得很是吓人。 短短几日,他面上那副原属于“沈今潮”的脸一点点掉光了,露出了小七的、真真正正的脸。 普通的、让人生不出任何期待感的、小七的脸。 倘若路见秋起初遇见的是小七,他一定不会有半分动容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今潮出门,将院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好了,而后便很是安静地在路见秋身旁躺下了。 路见秋静静地躺着,他开口:“夫君,我还从没有问过,你是何时对我动心的呢?” 沈今潮低笑了一声:“嗯,我也不知。对师弟你动心,是很自然而然的事。那师弟你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都默契地没提到江邃。 “师兄……我从记事起,就倾心于你。你在我眼里,哪里都很好,你从来不必自卑,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好的那一个。” “……嗯。” 此后,沈今潮便没再开口,一直到路见秋昏昏欲睡之时,才听见他低声开口: “路见秋,倘若有下辈子,我们早些在一起……可好?” 迷迷糊糊间,他也跟着笑了一声,道:“好。” 他的声音很轻微,他也不知道,沈今潮酒精听见了没有。 或许有,或许没有。他不想深思。 路见秋本以为他今夜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但出乎意料,他入睡得很快。 但他怀疑,这根本就是因为沈今潮对他使了什么法术。 他沉睡着,忽然便感觉脖子一紧,像是被人扼住了,那手冰冷而瘆人,他猛地睁开了眼。 路见秋死死挣扎起来,沈今潮微叹了口气,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按住。 “醒了么。我本不想让你醒来的,见秋。” 路见秋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拼命挣扎着间,那覆着他双眸的白巾就落了下来。在白巾的缝隙里,他看清了沈今潮如今那张鬼一般恐怖的脸。 毫不夸张地说,他吓了一大跳。 沈今潮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冷冷静静的,手劲却更大了点。 “可惜,我原本不想让你看见的。莫要挣扎,我可不太想将你的脖颈折断。” 他观察着路见秋的神情,半敛眉,似乎在等对方露出任何嫌恶的神情。 但始终没有。 路见秋被掐得翻起了白眼,但他还是坚持着,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轻的:“……夫君。” 声音小得根本听不见,但沈今潮始终看着他,将他的口型看得一清二楚。 路见秋只觉得脖颈间的力道一轻,师兄那低哑的嗓音传来,淡淡的:“这是第三次了,路见秋。” —·— 这三日以来,江邃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没日没夜地在万蛇窟中历练,就好似这般,他就能忘却失去路见秋的痛苦。 到了第三日夜晚,他在万蛇窟中收到了一枚飞讯,上头写着: 啸息山深处,竹屋。 不必多想,他便知晓这是谁送来的消息。 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从得知消息起,便紧赶慢赶而去。 很多次他被毒蛇的毒牙扎进皮肤里时,都在想,倘若这一生没有旁的意外,他约莫会一直在万蛇窟中禁受痛苦。 受制于袖匀尊上,他会成为她手里一把好用的利刃,待一切过去,他会如袖匀尊上所想,当上下一任苍蘅派门主,就这样过一生。 一直到垂垂老矣,他还会是孤身一人。 但只要路见秋有需要,他又像只狗似的赶去了。 —·— 路见秋再醒来时,物理已经没有了沈今潮的影子。血迹从床榻下一直往外延伸,在小竹屋远处没了痕迹。 “师兄?夫君?” 他扯开眼上的白巾,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师兄!沈今潮!” 他顺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找去,一直到悬崖处没了踪影。 路见秋狼狈地跪坐在悬崖前,放声痛哭。 “沈今潮!沈今潮!” 江邃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顺着路见秋的视线看去,望向深深的峭壁,瞬间明白了过来。 哦,原来死了啊。 死得正好。 他两步向前,将路见秋拥入了怀中。 他本该表现得更悲切一些,但埋在路见秋肩窝里的脸,唇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野春渡 沈今潮——雪漫青苔(一) 传闻天之骄子出生之时,红光满屋,天降甘露。 小七出生时,却正逢河神为患人间,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所谓“饱暖思淫欲”,在饭都吃不饱的当口,又怎么会有人有闲心玩红袖添香这一套? 青楼女子自然过得越发艰难。 恩客来来去去,虽说有避子汤可喝,但偶尔总会发生点意外。大多数从她们肚皮里钻出来的孩子,还没睁眼就会被溺毙在后院的水缸里。 但为了纪念这几条曾来过人间的小小生命,女子们还是会挨个给他们领个小名,这般一来二去的,就到了“七”。 有些当娘的比较心软,就会咬咬牙将人留下来,一口饥一口饱的将人喂大。但这些孩子也一般活不长久,三五岁便夭折了,反倒惹为娘的心碎。 在这糟糕的时机,小七降生了。 小七的娘亲和其他任何青楼女子不同,刚来青楼其实不多久,还处在对恩客容易生出朦胧情愫的时候。 有时候人家的一句甜言蜜语,她就会记好久,人家说的为她赎身的话,她不细想也就信了。 来青楼的小半年后,她就频繁犯起了相思病。 大姊姊担心她,劝她:“男人没有能信的……他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二姊姊嫉妒她,劝她:“那男人又穷又丑,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 老鸨想着拿她卖钱,劝她:“去做林老爷的第二十房侍妾多好呀。要是能当上侧夫人,那可真是享福一辈子呢!你呀,就是鼠目寸光。” 小七的娘亲一开始不信,那郎君说的话如此动听 如此真诚,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但一月过去……二月过去……三月过去…… 该来的燕子却迟迟未归。 她终于信了。 大姊姊松了口气,以为她终于要忘了那男人,重新开始了,然而她却忽然的玩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 一会儿哀怨凄婉地啜泣:“立郎是不会骗我的……他定是出了事。” 一会儿又痛苦地嘶鸣:“大姊姊,大姊姊,你且替我求求妈妈……让她放我走罢!我要去寻立郎,我要寻他问个清楚!” 大姊姊头疼不已,从她手里夺过那条上吊用的白绫,恨铁不成钢地怒骂道:“旁人说,你便信了?我比你来得早五个年头,还不是只能在此处蹉跎?立郎立郎,离郎离郎,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赎你!” 这话无疑是当头喝棒,小七的娘亲一愣,喃喃着“离”字,滑落在地。半晌,她揪住大姊姊的袖口,哀切一叹。 “大姊姊,可我……可我怀中,已怀上了他的骨肉……” “这话可不稀得乱说!”大姊姊听得此话,连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不管你是有没有,都当他没有,到时候一碗药汤下去,躺上几日,便何事都没有了。” 见她不回答,大姊姊又压低了嗓音,补充道:“你与我们不同,正是青春的时候,现下多挣些钱傍身,才是紧要的……” 小七的娘亲犹犹豫豫,始终对这肚子下不了狠手,犹豫着犹豫着,眼见就要临盆了。 大姊姊不准她多吃两口饭,怕肚子大了,要被人发现,还时常勒令她在楼上楼下多走两圈。 但说来也是奇怪,她不像个怀胎十月的孕妇,那肚子不过小小一个弧度,到了冬天,多披一件外衣就要看不出来了。 在几个女子合力掩盖下,老鸨没发觉任何异样,正拾掇着想把小七的娘亲卖给林老爷。 林老爷催得紧,非得让人过几日就进门,她们没有办法,只能想办法给小七的娘亲喂药催产。 在一个寻常日子,小七降生了。他光溜溜地从娘亲身下爬出,那与旁的婴儿完全不同的诡异模样,吓晕了两位姊姊。 大姊姊把它拖出来,瞧了又瞧,也没明白她这是生了个什么东西。 小七的娘亲却忽然惊叫了一声,她道:“求求你了,大姊姊,不要杀了他——就当是我求你了——” 那立郎,原来连人都不是。 狐狸精,难怪能将小七的娘亲迷得晕头转向。 小七的娘亲次日就被抬上小轿,送进了林宅的侧门,年幼的小七则被留了下来,平时就拴在大姊姊的床榻脚边。 禽兽可比人要好养多了,偶尔的一碗米粥、一块骨头,他就能津津有味地吃上许久。几个月之后,他还学会自己出门觅食,到了夜里才从狗洞里钻回来。 小七慢慢长大了,大姊姊倒也觉得他不吓人了,毛茸茸的样子,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可怜可爱。 半年过去,小七竟在一个夜里抽条,化成了人形。大姊姊平日里与他最是亲近,看见了这场景,倒也没吓得尖声厉叫,反倒轻轻地戳了戳睡梦中的人。 小七在床榻脚旁躺着,被搔得翻了个身。 大姊姊叹了口气,将床榻上的薄被取下,披在了他身上。 沈今潮——雪漫青苔(二) 小七的存在,给青楼里的姑娘们增添了不少乐趣。 她们都爱闲着没事过来揉揉他,如今他化为了人形,能干的事情就多了。 他常在她们夜会情郎时替她们望风,偶尔遭人欺辱了,小七还会帮着捉弄一番那坏人,给她们出出气。 再长大点,小七结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叫花子,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偷鸡摸狗的本事。 他常常会在各类富家老爷身上偷点无伤大雅的财物,一吊两吊钱,他们向来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 老鸨不知晓他的存在,只当姑娘们又不知道从何处养了只活泼的畜牲,他也因此更在楼里大摇大摆跑动起来。 青楼是个有趣的地方。 哪怕嘴巴再紧的达官贵人,在兴起时也很容易说出点不该说的话,比如说哪家大人爱把钱藏在床底啦,哪家大人在何处养了一房新妾室啦,哪家姑娘与情郎私奔啦…… 但每当小七贼心一起,准备用这些情报赚点钱时,就会被大姊姊厉声警告:“这些消息倘若走了出去,你的姊姊可都要去见阎王了。” 小七想问:“去见阎王有什么不好呢?活着实在是太累人了。” 但大姊姊怜爱的双眸看着他,他实在问不出口。 离去的小七娘亲,听闻很受林老爷的宠爱,近日快要抬侧夫人了。但她一回也没来看过小七。 小七不知道什么叫做娘亲,大姊姊也没告诉他,某日看到一个小女孩朝娘亲撒娇,他很疑惑地问大姊姊: “姊姊,娘亲是什么?” 大姊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顾左右而言他:“娘亲就是生孩子的人。” “那我也有娘亲吗?” “你……”大姊姊一顿,她不愿意让他伤心,只好撒谎道,“你与我们不同,你是小狐狸呀。小狐狸没有娘亲。” 小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在青楼中待了许久,送走了许多新人旧人,一直到大姊姊美人迟暮,红颜将熄。 大姊姊年纪大了,容颜不再,能接的客人少了,受了不少其他姑娘的冷眼,已经当不得青楼的头牌。 老鸨也越看她越不是滋味,似乎想催促她离开,但多年的情分,到底让她说不出这句话。 大姊姊为人柔软良善,许多年存下的钱财都散出去赈灾了,倘若再被赶了出去,那可真是无家可归。 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毫无怨言,照旧做自己的事,时不时教导小七几句大道理。 然而事与愿违,在青楼这个大染缸里出来的小七,又能是块什么干净的布。 他净学了些小偷小摸,再静悄悄给大姊姊塞些小钱,给她买新衣裳和棉袄。 也许是偷窃的事情干得太频繁,小七又藏得实在稳当,官府来来去去找不到犯人的踪迹,便怀疑到了妖怪头上,有意去请了苍蘅派中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仙人。 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听了这消息,小七倒没多害怕,还怀着满腔好奇,想看看传闻中的仙人生个什么样。 是不是长着两根龙角、身长九尺、三只眼睛? 但看完那灵渊仙人,他实在失望。除却那身气质的确是凡人所不能及,便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了。 然而站在仙人身旁那小孩,的确有些古怪。 小七怀疑,那小孩根本就是一眼看出了他的伪装,知晓他根本不是人类。 如若不然,又怎么会一个劲儿的盯着他不放? 传言神仙有鹤发童颜的,莫非那小孩才是真正的灵渊仙人,那老东西其实是给仙人递茶的小徒? 那小孩拉了拉灵渊仙人的袖子,他立时便朝小七看过来,小七暗道不好,扭头便往青楼里跑。 他一路跑到青楼里的二楼,钻进大姊姊房里躲了起来,彼时大姊姊正眯着眼给缝着一双鞋,见他慌慌张张的,还问道:“小七,这是怎么了?” 他化成狐狸样钻进被窝里,支吾了两声,却没说话。等了半天,没等到那小孩和灵渊仙人,倒是等来了老鸨。 老鸨站在门外,狐疑地往屋里环视了一圈,问道:“我刚才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丐跑上二楼来了,你看见人没?” 她捏着鼻子,往屋内走了两步。 大姊姊手一抖,那针头便扎进了她的肉里,她轻轻地抽了口气。 “妈妈多想了,哪里有什么小孩?” “你这是给谁绣鞋呢?”老鸨自然不信她,扯过她手里的鞋垫看了看。 她有些慌张道:“不是给谁绣的,是要拿出去卖钱的。” “接不到客了,也只能这样赚钱了。”老鸨冷哼一声,正要走出去时,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弧度,“那被子下是什么东西?偷藏了男人?” 她走近了两步,大姊姊也捏了把汗,跟着走到了床榻边。 “没有什么东西……” 老鸨猛地将被褥掀开,那底下赫然是一只白毛畜牲。 她呸了一口:“怎么让这畜牲上床?你也不嫌脏!” 在大姊姊忧虑的目光中,老鸨扭着腰出了门,但走到楼梯口,却越想越不对劲。刚才明明是看见个小孩,怎么忽然的就变成了只狐狸呢? 这里头肯定有古怪。 沈今潮——雪漫青苔(三) 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不将它查也清楚,老鸨又焉能安生? 于是她有意挑了个入夜的时候,守在青楼后院,盯着那狗洞瞧。 果不其然,让她瞧见了那白毛畜牲从狗洞里钻进来,又化作少年人的样子。 那人脸的样子实在是丑,大寒夜里的,吓了她一大跳,让她在心里头连声呸了几口。 不是都说狐狸精美艳,怎生得如此丑陋? 真是可惜了,她还心想着,若是脸不错,留下当个小倌也不错。现下看来,是她瞎想一场。 老鸨用红手帕掩唇,绕了远道。 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这银子是非得要进她口袋里,她走过东街时,听说一个有钱老爷家失窃,怀疑是妖精干的,正高价悬赏行窃妖精的消息。 老鸨圆溜溜的眼睛转了几圈,计上心头。 把那狐狸精卖出去不就成了!甭管是不是他干的,这钱是先拿到手了。 妖精哪有好东西?她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于是老鸨笑眯眯地上前领了银子:“那妖精啊,就在我们青楼里!林老爷你也别误会,我们青楼里都是顶顶好的姑娘,妖精啊,是那只白毛畜牲。要说呢,也是有缘,原来要消息的就是林老爷您呀。” 林老爷大喜,抚掌大笑,他将怀里的侧夫人搂紧,道:“可不是,我这侧夫人还是从你们楼里出来的呢。” 那侧夫人捂着脸避开了老鸨打量的视线,一语不发。 “嗨呀,瞧瞧,我的夫人害羞啦?”林老爷用淫邪的视线看了她一圈,肥硕油腻的两指捏了捏她的脸,“行了,既然侧夫人害羞,就不带你去了。” 他还颇为可惜地咂咂嘴,倘若在青楼里温存一番,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老鸨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才想起来这侧夫人是何许人也,想当初还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愿出嫁,如今倒是活得这样好。 也不给她塞些银两!这不知感恩的东西!她贪婪地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暗暗盘算这些都能卖多少钱。 林老爷催促道:“老太婆,别到处乱看了,赶紧带路吧。” 老鸨将林老爷带回了楼里,林老爷怕妖怪,又差人去请了灵渊仙人。而彼时,小七正在大街上行窃。 他将这条街逛得明白,双目如鹰隼锐利,谁兜里有钱,谁一脸穷酸相,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今日起得早,天没亮就在巷子口蹲着,全然不知苦难当头。 小七一连得手了两次,他垫了垫手里的份量,再回过头,却见身后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他吓了一跳,骂了声脏话。路见秋眨了眨眼,脆生生问他:“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与你无关。”小七还疑心他是灵渊仙人本尊,防备地后退了一步。 小路见秋就跟着上前了一步,道:“哥哥,你很害怕我?” “怎么可能,你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说着,小七却在他接近时,又静悄悄地后退了一步。 “哥哥,你等等。”路见秋笑眯眯的,从芥子戒里掏出了两大袋银瓜子,丢到他面前,“你好像很喜欢银子?都送你了,你不要害怕我。” 小七的眼珠子跟着那两袋银瓜子跑,袋子口松开,瓜子便哗啦啦地顺着袋口滑了出来,看得他的眼睛都直了。 “这是……假的银子?”他蹲下身,试探着够到了那两个小袋,抓了几颗丢进嘴里咬了咬。 是真的! 小七这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心中一瞬间涌出来的,不是感激,而是不知足。 这小孩身上肯定还有更多! 他抬起眼,看着路见秋,心中在估量着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人类有句话,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倘若他真能从这小孩身上多敲几笔,说不准就能让大姊姊下半辈子生活无忧了。 “你还有么?都给哥哥吧。”他上前两步,一眼就看上了小孩脖子上挂的长命锁,“这个,能送给我么?” 金光灿灿,流光溢彩,想必值不少钱。 路见秋抓住那锁,似乎很犹豫:“师尊说,这个不能随便送人的。” “怎么会呢?那你可否让我仔细瞧瞧。”小七抓住那长命锁,作势要从他脖子上取下,正当他准备强抢时,一道暗光闪过,他手腕一痛,下意识退开了。 来不及多想,他化作狐狸身,狼狈地往远处逃窜而去。 灵渊仙人将路见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可有受伤?” “不曾。那位狐狸哥哥呢?离开了吗?” 灵渊仙人看看单纯的幼子,又望向小七离开的方向。 “走吧,我们一起去找他。” —·— 尽管没把那长命锁骗到手,但能骗得两袋银瓜子也算是很不错。他一路飞奔回青楼,刚钻进狗洞,便与神情哀切的大姊姊迎面撞上了。 她急急地将怀里的包袱塞给他,道:“小七,你快跑,别再回来了。” 小七不明所以,将嘴里叼着的两袋银瓜子放到她面前,歪着头看她。 “你……妈妈发现你了,我今早偷听到的,她说要寻人将你抓了。你快跑,再不跑,便来不及了。” 还不到开门的时候,整座青楼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老鸨尖利的呼喊回荡着: “大姑娘?大姑娘?你这是到哪儿去了?妈妈有事寻你,你且出来。” 大姊姊知道没时间了,她将两袋银瓜子也塞进了包裹,绑到小七身上,将他推出了洞口。 “你且去,不要再回来了。倘若遇上了困难,你……你去林宅,寻里头的侧夫人。” 话说完,她不再犹豫,从一旁搬了块石头,将洞口堵上了。 “哟,我说怎么找不见你,原来是通风报信来了。”老鸨尖酸刻薄的脸上露出两分笑意,吩咐身后的林府家丁,“把她绑起来,打到那狐狸精献身为止。” 家丁们一拥而上,将大姊姊押到了老鸨面前。 “小七不曾干过伤人的事,妈妈,请放过他吧。” “妖精里哪里会有好东西。”老鸨把玩着自己的指甲,不以为意,“林老爷给了我不少钱,倘若你说出他的下落,我不但不跟你计较,还会让你在楼里一直待下去。但若是你执意包庇,那就莫要怪我不顾念旧情了。” 大姊姊垂下眼,道:“让妈妈失望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老鸨冷笑一声:“好,那便没得可说了,将她绑到楼前,我就不信那畜牲会不出现。” 几个家丁在青楼前圈了个地,将大姊姊按着跪在了地板上。她被五花大绑,发髻被扯得凌乱,狼狈地披散在肩头。 林老爷被两个温雅笑意的姑娘伺候着,坐在一旁,不耐地催促道:“行了,钱都给你了,妖精什么时候能抓到?” 老鸨赔笑了两句,安抚道:“这是当然的,老爷别急,很快了。”说完,她上前踢了大姊姊一脚,“大姑娘,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倘若你说了,先前的一切我都能既往不咎。” 大姊姊没说话,老鸨便一挥手,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动手吧。” 她话音刚落,几个家丁便取过棍子,手起棍落,将大姊姊打得哀鸣不止。 四周围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他们看着她,指指点点,口中污言秽语不断。 在这一派热闹中,小七躲在人群里,抱着包袱远远地看着她。大姊姊将他抚养长大,他早已将她当做了自己最亲最亲的亲人。 但很古怪的,他如今一点都不想哭。 原本低垂的脑袋的大姊姊,也不知是不是发觉了他的视线,缓缓地抬起了头,径直望向了他的方向。 她很轻地牵了下唇角,唇瓣翕动,说了两个字。小七看出来,她说的是: “快走。” 一瞬之间,小七的眼泪便流了下来,他掉头就跑,想离得远远的。身后棍棒落到皮肉上的声音不断传来,他急急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他用力抹了下眼泪,转头便往林府的方向跑。 林府的侧夫人!那是他能救大姊姊唯一的希望了! 他只知侧夫人也许能帮他,却不知,欲得知他行踪的人,便是林老爷。 小七一路飞跑,在林府门前握着门环不住敲门,开门的是个满脸不耐的小厮。 “小乞丐,这里要不到钱,赶紧滚远点。” 小七一边哭,一边喊道:“我要寻府里的侧夫人!烦请大人通告一番。” 小厮吐了口唾沫,正要赶人,一道温和的嗓音便传了出来: “来寻我的?让他进来吧。” 血缘是个奇妙的东西。 见到侧夫人的那一眼,小七便认出来,这是他的娘亲。 侧夫人也是一愣,面上浮现几抹嫌恶,她道:“进来再说吧。站在门外多惹眼。” 侍女给小七倒了杯茶,他不安无措地蜷缩在凳子上,破烂的鞋踩在干净的地板上,让他显得更加狼狈。 他道:“侧夫人,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姊姊……” 侧夫人冷淡一笑,视线一转,望向了那被钉在墙面的白色皮毛上。 小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块白色皮毛很大,也很完整,上头还挂着一只巨大的狐狸脑袋。 他隐隐约约的,心底浮起了几分不安感。 母子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 糟糕,成年后竹马分化成魅魔了~(一) 身为一个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摆子高中生,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拥有一个干啥啥都行的竹马。 不仅平时有事没事就被拿来跟他比较,还要时不时遭受来自他的智商暴击……嗯,以及体能暴击。 而路见秋更惨,他有两个。 他不仅要独自承受以上种种,还得不时成为两个竹马间的隔离板,防止他们俩摩擦生热,烽火漫起。 除了这些破事,随着他们陆续成年,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怎么的,他的两位竹马,都在一个夜里分化成了魅魔。 这天晚上,路见秋打游戏到了深夜,才捧着两份作业昏昏欲睡地抄完了。 他躺在床上,眯着眼睛正准备入睡,身边突然探过来一只灼热的臂膀。 路见秋吓了一跳,像条鱼似的弹了起来,啪的把床头灯打开了。暖色的光晕打在沈今潮酡红的脸上,他莫名其妙地舔了舔唇,修长的臂膀也趁机圈紧了路见秋。 “沈、沈今潮?你怎么会在这里?”路见秋摸起手机,看了看时间,“现在可是半夜十二点。你不回去睡觉在这里干嘛?做贼吗?” “睡不着……见秋,我好热。” 沈今潮又贴上来,他才发现了不对劲。 “你脑袋上的两只是什么?发箍?” “嗯、嗯哼,别碰那里……那是、那是我的角。” 路见秋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你为什么会有角?” 沈今潮炽热的身体紧贴着他,汲取着他身上的凉意,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理所当然地应了句:“魅魔当然会长角……这有什么奇怪的。” “魅、魅魔?沈今潮,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或者是某种奇怪的片子……?虽然说成年了,但你也得节制啊。” 魅魔这种东西,根本只存在于小说里吧……? 沈今潮满脸享受的神情,他窝在路见秋的被子里,被笼罩在对方的气味中,满足地蹭了又蹭。 “不对,从刚才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搔着我的大腿——” 路见秋往被窝里一抓,就抓到了一条左右晃动的粉色桃心尾巴。 “这是……?” 那尾巴狠狠颤动,又迅速地缩了回去,快得像他的错觉。 沈今潮喃喃回答道:“……是我的尾巴。” “尾巴?!”路见秋任由他抱着,捂着脑袋,“我一定是做梦了,否则怎么会看见这么离谱的事?”他推了推身边的人,“你身上实在太热了,你离我远点。” “不行。我需要你的抚慰。” 路见秋很坚持:“我也不同意,我要睡觉了。”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他允许沈今潮抱着自己,沈今潮允许他把空调打开。 身上挂着一只刚分化的“小魅魔”(?),路见秋翻出了压箱底的遥控器,把空调打开了。 至于在这个秋末的季节开空调会不会被妈妈打,他决定明天再考虑这个问题。 沈今潮抢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睡了一个晚上——当然,是路见秋单方面的安静,这个该死的魅魔,小动作根本没断过。 第二天,路见秋被空调的冷气冻醒了。 他爬起身,在房间里逛了一圈,也没看见沈今潮的身影。 “果然,我就说昨晚就是个梦吧……怎么可能会分化成魅魔?那种东西……” 他在洗手间里也四处看了看,洗漱了一番。 这里倒是没什么异常,除了他昨天放在这里的脏衣服不见了…… 可能是妈妈丢进洗衣机里洗了吧。 房间里的冷气还是很充足,秋末的天气本来也不热了……他赶紧跑到窗子前,把窗子打开,想把冷气都散一散。 没想到窗子一掀开,路见秋就看见了江邃那张精致的少年脸。 刚脱去稚嫩,有了些许棱角,但总的说来还不是成年男人的样子。 他吓了一跳,差点要把窗子再度合上,在他惊愕的眼神中,江邃面色如常地顺着管道爬上了窗台,在房间里稳稳落地。 在这种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想来做什么”这些问题都不再重要了,因为…… “这里可是三楼,你不怕死啊?” “路见秋,你怎么一大早就大吵大嚷的!你起床了吗?”路妈妈噔噔噔地往房间里走过来,大嗓门隔着几里地都能听见,“你爸爸说你昨晚还开了空调?死小子,空调不要钱是吧?” 来不及多想,他赶紧把江邃塞进了床底,拨下床幔稳稳遮住。江邃像是撞上了什么,发出了一声闷哼,紧接着就安静了下来。 “妈妈,我不小心按错了!没想开空调的!” 路妈妈猛地开门走进来,叉着腰道:“都收拾好了没?快点,我今天榨了果汁,你最好给我喝两杯。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知道了妈妈,你快出去吧。” 路见秋着急让妈妈离开,但路妈妈话锋一转,问道:“你作业都做了没?我听你班主任说……” 听到这里,他就知道妈妈的话匣子一时半会儿是绝对收不住了,暗暗叹了口气,心里祈祷着江邃别瞎整幺蛾子。 床底下,江邃和沈今潮两只魅魔正面面相觑。 沈今潮今天醒得很早,本来想把路见秋放在浴室里的脏衣服带走,但偷到一半,路见秋起床了,他只好狼狈地钻进了床底。 他抱紧了怀里的衣服,生怕江邃突然扑上来跟他抢。 “人家沈家的小孩,江家的小孩,学习不是都很好,一起长大的,你也多问问人家……” 听到这里,路见秋不由扶额,这两个在妈妈眼里这里好那里好的家伙,不久前还不约而同地硬闯他房间呢。 “嗯,妈妈你说得……对。”他胡乱应声,眼珠子乱看,很快被床边那只晃动的桃心吸引了视线。 “什么东西,魅、魅魔?” 路妈妈闻言一瞪眼:“什么没默,老师不是让你们默写吗?你又没完成作业?” “不是!我默了,都默写过了!”路见秋两步上前,啪的一下把那只桃心抓在了手里,背在身后。 刚才都没细看,江邃这家伙,难道也……? 不是,昨晚不只是一个梦吗……? 他用手拍了拍那尾巴,示意江邃赶紧把尾巴缩回去。但江邃不仅没照做,还以为路见秋在跟他玩游戏,越晃越来劲。 “真的默了?别下回你班主任又跟我告状说……” “你放心吧妈妈,我……我保证没下次了。”路见秋忍无可忍,重重地捏了一下那桃心,床底下登时响起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哼。 路妈妈又瞪眼:“怎么,你意见很大?” 路见秋连忙道:“不是,妈妈,我突然肚子有点痛……” “去吧!一谈到学习你的事就多!”等路妈妈转身走出房门,路见秋连忙把门锁上,这才松了口气。 江邃满脸通红地从床底下钻出来,手里还抢着半件破烂的T恤,路见秋顺着他的力道一扯,沈今潮也摔了出来。 两个人……两只魅魔恶狠狠地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他:“都是他的错!” 路见秋烦不胜烦:“我不管你们了,你们自己想办法离开!” 说完,他拎起书包走出了房间。 总之,等他用完早餐出门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两个长着角和尾巴的人影正一前一后顺着他窗外的水管往下爬。 路见秋:“……” 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一会儿就要上课了,这又是双角又是桃心尾巴的…… 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不对啊,他为什么要替这两个可恶的家伙操心? 这世上根本没有魅魔吧?说不准只是道具而已,尖子生的把戏…… 他还是想办法应付一下早上的测验吧。 班级的座位是按照成绩排名依次选择的,在江邃和沈今潮的威逼利诱下,路见秋很没出息地选择了坐他们俩中间。 他们没有同桌,路见秋前面坐着江邃,身后坐着沈今潮,刚走进教室,他就看见两双黑眸瞬间望向了自己。 来得可真快啊……明明他出发的时候,这两个家伙还在爬他房间的窗台。 这就是有私家车的好处吗? 不过这么光明正大地戴着发箍来上课,这真的好吗? 但很奇怪,班里的其他同学居然都不觉得他们很奇怪。 路见秋灵光一闪,随手拉过一位同学问:“同学,你能看见江邃的耳朵和尾巴吗?沈今潮的呢?” 那同学像见鬼似的看着他。 “路同学,原来不学习真的会变傻,不对,你已经不止是傻,连眼睛也出了问题。” “不是……我没有问题,我只是……”他试图解释,但那位男同学已经走远了,他转过头,就见两张优越的脸看着他,面上浮现几分玩味。 像是在问他:这下相信了吗?我真的是魅魔哦~ 一般来说,在测验之前,路见秋都会极力哀求两位竹马的其中一个给他递小抄,但由于今天他们俩开出的条件都过于离谱,他决定自己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但在开考的五分钟后,路见秋发觉自己的决定实在是做得过于草率了。他绞尽脑汁,想竭尽全力挽救一下。 糟糕,成年后竹马分化成魅魔了~(二) 监考的老师打了个哈欠,在讲台上趴下小憩,看来糟糕的高中生活,也将他磋磨得很疲惫。 路见秋和手里这些陌生的试题面面相觑,我恨数学! 他试图从满卷艰涩的文字中看出点什么名堂来,但很可惜,他连点公式也憋不出来。 苦恼之下,他感觉小腿上搔过什么灼热的东西,痒痒的,像什么小飞虫。 他本来就烦躁,这下更是想都没想,狠狠地在腿上拍了一下。 前座的江邃发出一阵不小的闷哼声,讲台上的老师立刻抬起眼,像扫描仪一样将教室里的同学们挨个扫过。 最终,他的眼睛锁定了江邃:“江邃,你这满脸通红的,不舒服?发烧了?” 路见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意识到刚才的小飞虫,正是江邃乱晃的尾巴。 他不是发烧了,是发…… 路见秋咬了下舌尖,把心里的想法憋了回去。 “没事,老师。”江邃低声应了一句,很快垂下头,继续写起了试卷,如果他那尾巴没有晃个不停的话,倒真像是个乖巧的好学生。 “那就行,有什么不舒服的话记得说。”老师打了个哈欠,又趴在讲台上睡了过去。 路见秋松了口气,眼见时间一点点溜走,他又急了起来,趁机拽了拽江邃的尾巴,压低了嗓音道:“江邃,帮帮我……” 江邃没有回答,那尾巴在他手心里不断打着圈圈。 路见秋正着急的时候,感觉身后凉飕飕的,不出意外,应该是沈今潮那冰冷的视线。 但他没功夫端水,只能捏了捏江邃的桃心尾巴,示意自己什么都答应他。 江邃果然懂事,很快悄悄递过来一张纸条,路见秋松了口气,终于在交卷前五分钟,瞎抄了一通。 等课代表把试卷收走,路见秋又恢复了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沈今潮看了,只觉得心里烦躁,他贴着路见秋的耳廓吐着气:“怎么,当着我的面和他暗度陈仓?”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路见秋捂住自己的耳朵,“就是……就是要了答案而已。” “怎么不问我要。”沈今潮浅色的瞳孔盯着他。 “下次,下次问你要。” 江邃本来在埋头做题,这会儿却抬起头跟着瞥了他一眼。 “嗯,好。” 不知道哪里让沈今潮不满意了,他冷哼一声,脚步带风地走出了教室。 路见秋急忙问:“下节体育课,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没回答,不过路见秋很快就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体育老师点名的时候,沈今潮也没出现,直到跑了几圈自由活动的时候,一个男同学忽然跑过来,跟路见秋说沈今潮昏倒了,现在人在医务室,让他赶紧去。 他本来答应了江邃要去跟他打球,这会儿也来不及了,连忙把网球拍塞到男同学手里,请求道:“帮我告诉江邃,就不跟他打球了,我先去看看沈今潮。” 看着他跑远之后,男同学拿着网球拍随手挥了挥,然后从兜里掏出沈今潮给的钱数了几回,自言自语道: “我才不会跟江邃说呢。我可是有职业道德的。” 糟糕,成年后竹马分化成魅魔了~(三) 路见秋赶到医务室时,沈今潮正病怏怏地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满额冷汗。 到底是竹马,他见了有几分不是滋味,掏出纸巾给沈今潮擦了擦汗。不想手腕一紧,被沈今潮抓住了。 “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听同学说你忽然晕倒了。” 沈今潮半敛下眼皮,显得有几分可怜兮兮:“我只是太难受了。” “难受就吃药。” “药没有用的。”沈今潮粘腻得能拉丝的视线紧紧裹缠着他,“我需要一些别的。” 他这么一说,路见秋就知道他憋了满肚子坏水,连忙拒绝道:“不可以,请停止你脑中的想法。” 话音刚落,沈今潮就松开了路见秋的手腕,转身背对着他。 “这又是怎么了?生气了?”路见秋戳了戳他的后背。 沈今潮看着不想搭理他,背后的桃心尾巴却晃动个不停。 他抓住那条乱动的尾巴,捏了捏。 “……路见秋!” “不生气了?” “你知不知道,魅魔的尾巴……是不能乱碰的?” 魅、魅魔。 路见秋差点忘了这一茬:“你们怎么会变成魅魔?是像丧尸一样突然感染的?不会传染我吧……?” “你就只关心这一件事吗?”沈今潮转过身来看着他,语气幽幽,“我现在很难受特别、特别难受。” “我又不是医生,帮不了你……不对,你需要的应该也不是医生,是兽医?……魔医?” “……路见秋。” “好好好,我知道了。啊!你怎么咬我!”路见秋一个不注意,左手食指就被沈今潮放进嘴里咬破了点皮肤,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鲜血汩汩流出,又被沈今潮的舌尖一勾,吮进了喉口。 不知道有多久,沈今潮才松开了他的手,最后一滴血也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难受吗?” “肯定啊,疼死了!” “那就公平了,我现在也很难受。” 路见秋邦邦给了他两拳,恨恨道:“我现在要变成丧尸了混蛋!” 沈今潮道:“不会啊,你不会变成丧尸的。你顶多就……” “就什么?”路见秋微微睁大了眼,好奇地看着他。 “你顶多就……会变成魅魔的主人而已。”随着沈今潮的话落,他的脖颈上便一点点浮现了一圈黑色的符文,愈来愈清晰,环在他的颈侧,危险而神秘。 “这……这是什么?” “哦,这个啊。这个是你的印记,这意味着,我以后就是专属于你一个人的魅魔仆从了……” 糟糕,成年后竹马分化成魅魔了~(四) 没有把沈今潮揍得眼泪直流,这已经是路见秋对他最后的温柔了。 “沈今潮,我不想搭理你了!”说着,路见秋拔腿就跑,跑到教学楼走廊时,和江邃撞了个满怀。 江邃接了他一把,在他颈侧清嗅了一下,语气淡淡的:“和沈今潮待了一节课。” 他用的是问句,语气却相当笃定。 江邃是狗吗?这都能闻得出来? 沈今潮也是狗,还是会咬人的狗。 “没有的事。”路见秋推开他,手却被他攥住了,他摊开路见秋的掌心,盯着路见秋的食指看。 指腹上的伤口居然已经结了血痂,也不怎么痛。 江邃垂眸看着那道血痂,显然不信他,问:“被他咬的?” “……是。”见江邃作势要低头,他连忙把手抽了回来,“别舔啊混蛋!” 江邃动了一下,路见秋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连忙躲开了,但他只是帮路见秋整理了一番衣领,转身离开了。 “……江邃?”路见秋以为他生气了,追了两步,但这家伙是头也没回。 平时他们是三个人放学了一起回家的,但江邃闹了脾气——如果你以为他因此一个人回家,那就大错特错了。 江邃落后他们五六步,幽幽地看着他们两人,死活不搭话,但只要路见秋和沈今潮亲近了一点,他那凉飕飕的视线就会倾泻而下。 路见秋:“……” 这个别扭你是非闹不可吗? 一直到家里,江邃也没说话,等路见秋上前准备哄两句,他轻飘飘的瞥了路见秋一眼,转身就走了。 走、走了…… 糟糕,成年后竹马分化成魅魔了~(五) 江邃这个脾气闹得古怪。 下午还对他爱搭不理的,夜幕降临的时候,却又顺着水管爬到了他房间里。 等路见秋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看见的就是江邃潮红的脸。他趴伏在床边的地毯上,迷蒙着眼睛直喘气。 “喂……江邃,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当贼来了。” 路见秋上前两步,江邃就抓着他的脚踝,把他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喂!江邃!你这是在做什么?” “在引诱你。” “哈?你没发疯吧?”路见秋试图抽出自己的脚,没成功,反倒被他抓得更紧,脚步一乱,摔到了地上。 江邃的动作更快,在他跌倒前,把他抱进了怀里。 “没发疯……不过快了。”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路见秋道,“赶紧放开我,一会儿被人看见了。” “不放。” “放!” “不放。” “放!” “……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我再放开你。” 路见秋狐疑地看着他,道:“我怎么感觉你没安好心。” “嗯,我没安好心,那沈今潮呢?”江邃一点就炸,步步紧逼,几乎要贴上路见秋的唇,好在他及时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他脖子上有魅魔纹,是你给他的。” “什么魅魔纹,我不知道。” 江邃抓起他的手指,道:“他咬了你,这你也不知道?” “不就是咬了一口?这有什么……喂!江邃!”路见秋正说着,那道血痂就被江邃含进了嘴里,吮吸了两口。 “喂!怎么连你也这样!江邃!”路见秋趁机揍了他两下,但他死活不松口。 不多时,路见秋就感觉脑中传来阵阵眩晕,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与此同时,江邃的脸上便浮现出一道古怪的纹样。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被横抱着放到了床上,床底下也钻出来另一只脑袋。 沈今潮和江邃一左一右环抱着他。 “路见秋,我们可是要纠缠到死的……” 完结+番外 第四十一章 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见秋总觉得手腕处疼得厉害,他不过起身倒了杯水,腕子一痛,那茶壶便顺势摔到了地上。 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湿透了他的衣裳下摆,碎片四散,晃得他头昏眼花的。 他总疑心今日要发生什么令人不安的事。 他寻了个扫帚将碎片扫了起来,看了看日头,也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但他今日却不太饿,再加上脖子上那古怪的红痕,他便更不想走远。 何况那食堂也不好吃,江邃处此时又不好去。师兄处……师兄处他也暂且不想去,手腕也疼得厉害。 还是应该去寻三师姐瞧瞧手腕,或者应该问问灵渊仙人,这红绳有何古怪? 思虑良久,最终路见秋还是决定先去问问师尊。这手腕疼的时候也很令人费解,离师兄远了疼,离师兄近了疼,先前在梨花镇明明已经将师兄忘了,可还是疼。 灵渊仙人此时正在殿中下双手棋,时而蹙眉,时而展眉,口中还碎碎念个不停。 “莺娘,你说,我可是做错了什么?” “你若还在世,定然要骂我糊涂了罢。但身为爹爹,我又怎能看着自己的孩子执迷不悟下去?” “人妖殊途呀。可这事情发展到如今,却像是三个孩子,我都对不住。” “莺娘,你说,我现下该如何做?” “我实在想去寻你,想快些安排好小秋的下半生,是我太急了些么?” 说到这里,灵渊仙人一个百来岁的中年男子,竟伏倒在棋案上放声哭泣起来,分明是极高的境界,却连路见秋的气息都不曾察觉。 路见秋站在石柱后,远远地听了一会儿,最后微微叹了口气。 作为一位父亲,做些自私的事情无可厚非,他无可指摘,但心中自然有几分怨气。 如今这乱糟糟的局面,也有灵渊仙人一份功劳。 他还是去问问三师姐吧。 他掉了头,离开去寻了褚簌。 褚簌不在自己的炼丹房里,倒在后山捣鼓着什么毒虫异草,见了路见秋,也没有惊讶之意,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到来。 “有什么事情?直接问罢。” 她头也没抬,将一颗药丸子喂到手中的一只幼鸟口中,那幼鸟被松开身子,歪歪扭扭地在石桌上走了两步,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 路见秋伸出手,道:“三师姐,你可否帮我把把脉?我的手腕,自从被师尊绑了什么红绳之后,便总是疼。” “跟沈今潮绑的?” 他惊讶于褚簌的料事如神,微微睁大了眼,被她不咸不淡地横了一眼。她补充道:“那红绳是我送给师尊的,不想却这么巧,用在了你俩身上。” 她将石桌上乱七八糟的毒虫药膏拨到一旁,那幼鸟也跟着一蹦一跳地离开,她点了点下巴,示意他把手放上来。 路见秋总疑心桌上会有什么毒药残留,小心翼翼的,被忍无可忍的褚簌猛地将他的手按住,把了把脉。 “莫要乱动。” “三师姐,情况如何?”路见秋觑着她的神色,见她眉头紧蹙,便问了一句。 “何时开始疼的?” “两三个月?三四个月?我也记不清了,在幽山时便开始痛了。” 褚簌点了点头,收回手,淡淡道:“你倒没什么大碍,忍忍便过去了。” “师姐这是何意?”路见秋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与师兄有关?师兄怎么了?是因为狐妖的原因?” “你话可真多,吵得我头疼。” 褚簌此人孤僻离世,拒人于千里之外,路见秋怕她从此便不再理会沈今潮了,连忙追问:“师姐可有什么能帮上师兄的办法?” 褚簌又将那幼鸟抓了回来,喂了点其他药,低头忙活自己的了。 “我只是医师,不是神明,救不了一个将死之人。这段时日我试了许多药,我对沈今潮……的病,是毫无办法了。生死有命,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路见秋越是听,越觉得满头雾水:“师姐这是何意?无端端的,师兄怎么就要……是因为受的水刑?” 褚簌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冷冷的丹凤眼也似乎在说: 你竟愚蠢到毫无所觉吗? “你的师兄被影妖附身了,命不久矣,你可明白了?红绳只能困住生者,当沈今潮的命数有变,你作为红绳所系的另一端,才会感到疼痛。” “为何……” 师兄为何会被影妖附身? 是在他第一次去幽山?还是第二次?或者说,是在客栈? 路见秋想了又想,喃喃道:“这不可能的。” 褚簌笑眯眯道:“影妖最喜蚕食人的恶念,你那师兄如何腌臜,你又不是不知。”顿了顿,她提醒道,“你近日且小心些,我怕他……”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被飞奔而来的纪芜打断了,他急急道:“师妹,师弟,你们快些去主殿瞧瞧,师兄他——师兄他——” “师兄他疯了——” 褚簌还是一副悠然的模样,她放下手中的幼鸟,看了路见秋一眼,道:“这一日竟来得这样快。‘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一起走一趟罢。” 隐隐之中,路见秋总觉得师姐口中的话与师兄的反常定有联系,却怎么也想不透。 “二师兄,师兄他怎么了?可是又受伤了?” 纪芜摩挲着剑柄,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剑,脸色也不复从前的吊儿郎当。 “师兄他,他对袖匀尊上动手了。” 听见此事的一刹那,他心中冒出来的唯一一个念头便是: 不可能。 尽管……尽管师兄不再是从前他以为的良善的人,但也不可能干出欺师灭祖的事情来。 再者,师兄区区一个金丹,又怎么可能对袖匀尊上一个化神期修士动手? 这不可能。 “我亲眼看见的,师兄像一团雾似的,抓也抓不住,他趁袖匀尊上不注意,便把长剑放到了尊上的肩膀上——” 一行人抵达了主殿,待路见秋看清楚这处的光景,才发觉,纪芜说的都是真的。 整个主殿在激烈的打斗下,被毁得一团糟,一旁的铜柱上,还隐约有火舌燎过的痕迹。 除此以外,烛台上、书案上,无一不被打上了剑痕,有些脆弱的,已经四分五裂。 袖匀尊上被捆仙索和铁链项圈紧紧束缚,浑身僵硬地坐在高台的铜椅上。仔细瞧去,那铁链及项圈竟异常眼熟,无疑,正是用来绑狐狸的那一副。 沈今潮安静地立在她的侧后方,低眉敛目,倘若忽略他放在袖匀尊上颈上的长剑,倒真像极了一位虚心的后辈。 “袖匀尊上……师兄。”路见秋呆呆地喊了一声。 望见他的身影,沈今潮很明显地牵唇一笑,眉目也温和了不少。 “师弟也来了。” 江邃此刻也正站在一旁,跟路见秋打了个照面,对视一眼,他又顺势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袖匀尊上冷冷一笑:“该来的人都来齐了吧?你且说,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我只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并不屑取走你苍蘅派任何一件赃物。我与尊上你的孩子,没有丝毫相像。” 他重重地咬紧了“丝毫”二字。 袖匀尊上听他怎么一说,似乎觉得很是可笑,竟真的笑了几声。 “真是有趣。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只痴迷于儿女情长,就为了区区一个路……路什么。江邃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袖匀尊上动了动,那刀刃便离她更近了几寸,将她脖颈旁的皮肤割出一道血痕来。 沈今潮从头到尾便没有理会她,他定睛看着路见秋,淡淡道:“我什么也不要,只需要路见秋跟我离开,只要你愿意让我们毫发无损地离开,你自然也会毫发无损。” 被一个毛头小子威胁这件事让袖匀尊上觉得无比可笑,但性命还被人紧攥在手中,她根本笑不出来。 灵渊仙人姗姗来迟,两只眼睛还红肿着,看见沈今潮发狂的模样,更是悲从中来。 他将路见秋护在身后,道:“今潮,为师知晓你怨我,可一切都尚有挽回的余地,你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不必?师尊,你说的‘尚有挽回的余地’,指的是你将师弟推给江邃,还是说,我下半辈子不得不在锁链和项圈的束缚下,悲惨地过下去?” 沈今潮慢悠悠地说着,动了动剑柄,那剑刃便往皮肤里深刺几分。 在一整个严肃的氛围里,唯有褚簌是轻松的,她似乎对眼前的戏码感到厌倦,打了个哈欠,道:“你的意思是,将路见秋给你,你便放了袖匀尊上,是吧?” 她忽然问一旁的师弟,道:“路见秋,那香囊你可有给沈今潮戴上?” 路见秋一愣,想起来那日褚簌递来的香囊,让他记得给沈今潮戴上的。 “有的,现下应当还挂在他脖子……”话没说完,他便感觉后背被人轻推一下,他便踉跄着上前了两步,“……上。” 沈今潮的动作更快,他迅速抽回剑,一把擒住了路见秋,转而把剑对准了他。 “倘若不想看着我们双双死在此处,便放我二人离开。”沈今潮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灵渊仙人完全愣住了,他后知后觉,瞪大了双眸:“褚簌,你这是作何——” 第四十二章 褚簌耸了耸肩,道:“这是命数,师尊,你不必管这许多。” “可……” 灵渊仙人从将褚簌带回来那一日起,便知晓她的不简单,也习惯了听取她的意见,但事关他的亲子,他不可能冷静得下来。 “开宗门,放他们离开。” “不可能。”灵渊仙人红肿的眼射出锐利的光,他死死瞪着沈今潮,“今潮,你一定要如此做么?路见秋,他不曾对不住你。” 沈今潮当着他的面,摩挲了一下路见秋的颈侧,敛目道:“师尊说得不错,小师弟不曾对不住我,您也于我有恩。我这几年昼夜颠倒地降妖除魔,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该还的恩情早已还尽。 “小师弟……小师弟待我的确极好,我从不欲伤害他。倘若不生这些事,我会将他如珠如宝地保护着,与他共度余生,白头偕老。”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最后淹没在了风中,再也听不见了。 灵渊仙人双目通红,道:“不可……唯有路见秋,万万不可!” 沈今潮自然不会多加理会,他强硬地与路见秋十指相握,两人在众人的目光中,一点点地往宗门外走。 江邃冷静地站在一旁,他从始至终只盯着路见秋的眼睛,只要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情愿,他便会冲上去将人救下。 ……但是没有。 哪怕一丝一毫也没有。 眼见着两人就要走出宗门,灵渊仙人走了两步,被江邃拦下了。 “灵渊尊上。” 褚簌也道:“师尊,你且让他们去罢。小师弟都没发话,你何必管如此多。”顿了顿,她道,“你且放心,小师弟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虽说褚簌自称只是一位普通的苗疆人,但医术诡谲,智多近妖且料事如神。她既然这么说,便必定有她的道理。 灵渊仙人还想多问几句,但褚簌打了个哈欠,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他再抬头看去,沈今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带着路见秋走远了,两人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他是看着两个孩子自小长大的,明白他们是何种人。沈今潮比他都要爱护路见秋,他自然清楚,沈今潮不会欺辱于自己的小师弟。 但他总有一种预感,两人此番离开,他得失去他们中的一个……亦或是两个。 江邃的视线倒是一直追随而去,明明眼前早已经没了人影,却也不知道他在凝神看着什么。 褚簌道:“倘若你不想让路见秋死,这几日便不要去寻他。” 江邃的眼睫微颤,垂眸望向她。 “抢来的东西也不会属于你,总有一日是要以同样的方式还回去的,就如同今日。你可明白了?”她平静地解开了他的遮羞布。 江邃没说话,褚簌便清楚他听懂了。一只刚生出双翼的幼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飞来,绕着她转了两圈。 “师尊,我先离开了。”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漠然,丝毫不为小师弟的忽然离开感到担忧。她伸出手,给幼鸟准备了个歇脚地。 鸟儿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轻飘飘落到她的指尖,一人一鸟很快也离开了。 江邃独自在宗门前枯站到半夜,但天没亮,又去了万蛇窟历练。 —·— 事实上,沈今潮比江邃更熟悉和适应人间。他能找到的舒适而隐秘的地方,远远比江邃要多,倘若他不想让人找着,便是连褚簌都拿他没辙。 沈今潮不怕路见秋逃走,一路上没做任何遮挡他视线的举动,不过也许仅仅只是认为,哪怕给了他机会,他也不可能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他们始终在御剑飞行,沈今潮在前方吹着冷风,路见秋就站在他身后,被他有意无意地扶着腰,昏昏欲睡。 “师弟?”沈今潮温和地开口,仿佛路见秋不是他刚掳来的人质,而是结伴而行的朋友,“再坚持一会儿,便能到地方了。” 路见秋也莫名被他的氛围所感染,乖乖点了点头,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好。” 但也显然没有什么作用,没一会儿他又浅浅昏睡过去,沈今潮感觉自己的肩窝一重,低头一看,是小师弟那柔软的脑袋。 他腾出手来搂紧了路见秋,以防他从剑上栽倒下去。一直到黑夜降临,他才御剑缓缓落地,在一间小竹屋前停了下来。 这小竹屋坐落在荒无人烟的竹林深处,方圆几十里,连人影也不见一只。 沈今潮推门而入时,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扑簌簌落下一地灰来。 他不声不响地施了个除尘诀,屋里总算干净许多,至少住上一夜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 沈今潮从芥子戒里翻出被褥和软枕,安置好了路见秋。 路见秋睡得很浅,此时也恍恍惚惚清醒过来,睁眼往外看时,却看到了师兄坐在铜镜前的背影。 他看不清师兄的脸,却能看见沈今潮正手忙脚乱地从桌案上捡起什么往脸上抹去,这诡异的画面,在深夜里让人不寒而栗。 他缓缓坐起身来,轻唤了一声:“师兄?” “怎么?”沈今潮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语气平稳。 “夜深了,师兄这是在做什么?”他掀开了被褥,站起身来,沈今潮的语气变得急促而惊慌。 “你先别过来!” 他一顿:“师兄?” “我说,你先莫要过来,先行睡下。” “我……”路见秋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道红光闪过,他又缓缓栽倒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沈今潮看着铜镜中面容脱落的自己,微微叹了口气,他手里拿着姑娘家用的脂粉,已经往脸上扑了大半,但除却让他显得面白如鬼以外,根本遮挡不住他丑陋的脸。 兽类对自己的大限之日,感知要远远比人类更准确。 近日以来,他身上那股属于妖怪的力量愈来愈强,与之相反的,却是他愈来愈难以控制这股力量,也时常感觉心脏处绞痛、精神恍惚。 这可以称为回光返照……吧? 到了今夜,倒是更严重了一些,他再难以维持“沈今潮”那张俊秀的脸,面容如面具脱落了小半,露出属于他的那张丑陋的脸。 就连临死前的几日安生日子,天道也不愿他活得太好。 他希望路见秋仅只记住他好看的模样,不想因此而变得更加狼狈。 路见秋知道他要死了吗?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他不希望路见秋对他表现出半点施舍——虽说跟他离开,这本身已经是施舍了。 也许是当人太久,他也学会了人的矛盾,沈今潮叹了口气,把铜镜前的一片狼狈收好,想着明日要怎么遮掩住自己的面容。 路见秋模模糊糊地醒来了。 他刚坐起身来,双目便被人从身后捂住了,沈今潮温热的唇瓣贴着他的耳侧,轻声道:“先等等。” 他鼻子灵敏,一下便闻出了师兄身上的脂粉味儿,有些疑惑:“师兄,你身上怎么有股香气?” “师弟记得吗?你从前说过的,要与师兄寻个僻静之所,过上采菊东篱下的日子。”沈今潮没回答他的话,松开手,后撤了一些,“只过上三日,可好?” 他的话不自觉带上了央求的语气,听得路见秋心中一跳,想问为何是三日,又想起褚簌说的话。 师兄快要死了。 “……好。” 他话音刚落,一条白巾便裹缠住了他的双眸,眼前瞬时变得一片漆黑,他不明白三日与白巾有何关系,但他识趣地不再多问。 沈今潮沉闷而温和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那你可以将我当做江邃么?我想听,你唤我一声夫君。” 路见秋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他一顿,眼里有了湿意。 “师兄就是师兄,不需要被我当做任何旁的人。倘若师兄想听,我唤就是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当真唤道,“……夫君。” 沈今潮听着,心跳加速了两分,他贴着路见秋的耳朵低低笑了两声。 “嗯,听来也没什么不同,不如‘师兄’动听。” “夫君。” “嗯。” “夫君。” “嗯?”沈今潮牵着他站起来,给他施了个净身咒,“这里的天气甚好,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你若是饿了,我芥子戒里还留了许多吃食。” “多谢夫君。”路见秋随着他的牵引,坐了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倒是能感觉得到身前半蹲下一个身影,正抓着他的脚踝给他穿鞋袜。 “师兄……夫君,你不必如此。” 沈今潮闷笑了下,道:“我喜欢这样,你且让我试试看。” 哪怕是迟钝如路见秋,也能感觉得出来师兄颇为不错的心情,平日里沈今潮虽然也笑,但从来不像如今这样快乐。 如此倒也不错,路见秋想。 沈今潮半蹲在地上,仰首瞧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听闻道侣二人会互相束发,我也想帮帮你。” 他这么说着,便这么做了,没有征求路见秋意见的意思。 他手里拿着木梳,将师弟的青丝从头梳到尾,一边梳,一边道:“听闻梳发有白头偕老之意。” 他还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都是路见秋不曾听说过的,只静静听着,偶尔才搭上一句话。 如此也不错,他又想。 上架感言 这本文要在下一章上架啦。 因为没什么人冒泡,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但依然很感谢你们陪我走的这段路。 预计在两三章以内就会完结了,顺v不倒v,这意味着其实我只会收很少的一点点币。 会写番外,如果宝宝们有想看的也可以悄悄跟我说。 虽然的确很短啦,但是我摸着良心说,我也有好好把它写完哦。希望我笔下的人物也有感染到你。 再次感谢陪伴 /野春渡,2024.06.24 第四十三章 小竹屋里的天气分外温暖,是沈今潮最是喜欢的。 路见秋看不见路,被沈今潮牵引着,下竹阶时,他就半扶半抱着路见秋,让对方稳稳落地。 “夫君,我看不见,你能否给我形容一番周遭的景色?”路见秋被安置在一个小竹椅子上,仰起脸轻声问,那孺慕的神情,仿似他们真的是成亲多年的道侣。 不似在苍蘅派,灵气浓郁,四季常春,现下这个时分,菊花也都凋谢了,四周围的景色实在算不上很好看。 但沈今潮见的美景多,也极善于哄小师弟开心,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仿佛那如画景色就近在眼前。 其实沈今潮将他覆着双目的白巾系得很松,只要路见秋想,一抬手便能扯掉了。 他不知晓师兄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沈今潮选择了让他戴上白巾,也是想告知他,选择权在他。不论是什么秘密,只要他想了解,那么,随时都可以。 师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他并不如从前旁人所想的那般纯洁无瑕,可却从来对他算不上坏。 “其实离小吴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湖泊,也许湖里有鱼,你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钓两条上来。” 路见秋点点头,师兄就果真领着他去钓鱼了,给他寻了个干净的石头,让他坐在上头等他鱼上钩。 但苍蘅派的法术里可没有教钓鱼的,沈今潮是个修道天才,在钓鱼一途上却没有什么天分,钓了一个早上,也不见有鱼上钩。 他显然也有些羞赧,半晌没说话,直到最后,他才像是认命了,将路见秋带回了小竹屋。 但午膳时,沈今潮将四菜一汤摊放在竹桌上,路见秋才发觉其中有鱼的腥香味。 “夫君,你钓到鱼啦?”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师兄回答,最后才听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路见秋摸索着去夹菜,才发觉那鱼是破破烂烂的,像是被野兽撕咬过,连鱼骨头都露出来了。 按理来说,钓鱼也不至于讲鱼伤成这样。 难不成……狐狸会抓鱼吗?会凫水吗? 想象着师兄化作白狐的模样,在水里游动与鱼缠斗,他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今潮显然也知道他想到何处去了,给他夹了一箸鱼肉,催促道:“快些吃吧,莫要再笑了。” 他越是这么说,路见秋便越是想笑,到最后,沈今潮又无奈又气闷。 “下回不抓鱼了。” 路见秋连忙吃了两口鱼肉,道:“那怎么行,我喜欢吃鱼,天天都想吃鱼。” 他吃得太急,呛了两口,沈今潮只好一边给他喂水一边给他抚背。 师兄做的菜与江邃比起来,实在是很一般,在路见秋看来,也就只比门派食堂要好上一些。 但这是沈今潮做的,他吃得愉快。 在这深山的小竹屋里,路见秋过了平静的三日。 他说喜欢喜欢吃鱼,沈今潮就真的顿顿抓鱼,吃得路见秋都已经吃不下了,沈今潮就抓了两条小鱼苗,在水盆里养了起来。 说是当道侣,但很显然沈今潮并没有什么当道侣的经验,除却同睡一张榻,旁的也与平日无甚不同。 哪怕是在一张床榻上,他也从不做任何越界的行为——在路见秋的眼里。 只是到了深夜,沈今潮总会悄悄离去。路见秋睡得并不太熟,每当他离开时,总会被惊醒。 路见秋是迟钝,却不是傻。他被影妖折磨得浑身颤抖、疼痛不已,路见秋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但沈今潮不想让他知道,他便干脆装作毫不知情。 他们二人都在默默数着时间的到来,随着三日之期的结束,沈今潮看起来也愈来愈平静了。 到了第三日,他起了个大早,从芥子戒里翻出两套崭新的婚服,给路见秋和自己换上了。 紧接着,他将路见秋推到铜镜前,为他束发。他的手法不很娴熟,将路见秋的头发揪下来好几根。 但路见秋却没说任何呼痛的话,沈今潮给他束了个很普通的发型,套上了一只漂亮的白玉冠。 沈今潮在身后端详着镜中的他,下意识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小师弟,总是这么好看。我很遗憾不能陪你到老。” 路见秋蒙在白巾里的双眼热热的,鼻尖一酸,就要落下泪来。沈今潮,这个他喊了十多年“师兄”的人,很快便要离他远去了。 虽然两人都穿着相似的婚服,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沈今潮在镜中看着,路见秋与他,看着却远远不如与江邃登对。 路见秋很轻地吸了下鼻子,提醒道:“夫君,该动身了。” 他们这个大婚典礼,连扮家家酒都算不上,既无父母,也无长辈,甚至连宾客也没有。 沈今潮猛然发觉,他远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愉悦,尽管小师弟如今看起来如此温和与顺从。 他们连房门也没有出,只是在小竹屋里进行了虚伪的三拜之礼。 “夫君。” “嗯?”沈今潮转过头,看见了坐在一旁笑吟吟的路见秋。 路见秋摸索着倒了两杯茶,提醒道:“夫君,一起喝一杯交杯酒吧。” 烛火映着沈今潮那张丑陋惨白的脸,在夜色间,丑得很是吓人。 短短几日,他面上那副原属于“沈今潮”的脸一点点掉光了,露出了小七的、真真正正的脸。 普通的、让人生不出任何期待感的、小七的脸。 倘若路见秋起初遇见的是小七,他一定不会有半分动容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今潮出门,将院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好了,而后便很是安静地在路见秋身旁躺下了。 路见秋静静地躺着,他开口:“夫君,我还从没有问过,你是何时对我动心的呢?” 沈今潮低笑了一声:“嗯,我也不知。对师弟你动心,是很自然而然的事。那师弟你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都默契地没提到江邃。 “师兄……我从记事起,就倾心于你。你在我眼里,哪里都很好,你从来不必自卑,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好的那一个。” “……嗯。” 此后,沈今潮便没再开口,一直到路见秋昏昏欲睡之时,才听见他低声开口: “路见秋,倘若有下辈子,我们早些在一起……可好?” 迷迷糊糊间,他也跟着笑了一声,道:“好。” 他的声音很轻微,他也不知道,沈今潮酒精听见了没有。 或许有,或许没有。他不想深思。 路见秋本以为他今夜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但出乎意料,他入睡得很快。 但他怀疑,这根本就是因为沈今潮对他使了什么法术。 他沉睡着,忽然便感觉脖子一紧,像是被人扼住了,那手冰冷而瘆人,他猛地睁开了眼。 路见秋死死挣扎起来,沈今潮微叹了口气,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按住。 “醒了么。我本不想让你醒来的,见秋。” 路见秋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拼命挣扎着间,那覆着他双眸的白巾就落了下来。在白巾的缝隙里,他看清了沈今潮如今那张鬼一般恐怖的脸。 毫不夸张地说,他吓了一大跳。 沈今潮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冷冷静静的,手劲却更大了点。 “可惜,我原本不想让你看见的。莫要挣扎,我可不太想将你的脖颈折断。” 他观察着路见秋的神情,半敛眉,似乎在等对方露出任何嫌恶的神情。 但始终没有。 路见秋被掐得翻起了白眼,但他还是坚持着,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轻的:“……夫君。” 声音小得根本听不见,但沈今潮始终看着他,将他的口型看得一清二楚。 路见秋只觉得脖颈间的力道一轻,师兄那低哑的嗓音传来,淡淡的:“这是第三次了,路见秋。” —·— 这三日以来,江邃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没日没夜地在万蛇窟中历练,就好似这般,他就能忘却失去路见秋的痛苦。 到了第三日夜晚,他在万蛇窟中收到了一枚飞讯,上头写着: 啸息山深处,竹屋。 不必多想,他便知晓这是谁送来的消息。 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从得知消息起,便紧赶慢赶而去。 很多次他被毒蛇的毒牙扎进皮肤里时,都在想,倘若这一生没有旁的意外,他约莫会一直在万蛇窟中禁受痛苦。 受制于袖匀尊上,他会成为她手里一把好用的利刃,待一切过去,他会如袖匀尊上所想,当上下一任苍蘅派门主,就这样过一生。 一直到垂垂老矣,他还会是孤身一人。 但只要路见秋有需要,他又像只狗似的赶去了。 —·— 路见秋再醒来时,物理已经没有了沈今潮的影子。血迹从床榻下一直往外延伸,在小竹屋远处没了痕迹。 “师兄?夫君?” 他扯开眼上的白巾,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师兄!沈今潮!” 他顺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找去,一直到悬崖处没了踪影。 路见秋狼狈地跪坐在悬崖前,放声痛哭。 “沈今潮!沈今潮!” 江邃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顺着路见秋的视线看去,望向深深的峭壁,瞬间明白了过来。 哦,原来死了啊。 死得正好。 他两步向前,将路见秋拥入了怀中。 他本该表现得更悲切一些,但埋在路见秋肩窝里的脸,唇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野春渡 沈今潮——雪漫青苔(一) 传闻天之骄子出生之时,红光满屋,天降甘露。 小七出生时,却正逢河神为患人间,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所谓“饱暖思淫欲”,在饭都吃不饱的当口,又怎么会有人有闲心玩红袖添香这一套? 青楼女子自然过得越发艰难。 恩客来来去去,虽说有避子汤可喝,但偶尔总会发生点意外。大多数从她们肚皮里钻出来的孩子,还没睁眼就会被溺毙在后院的水缸里。 但为了纪念这几条曾来过人间的小小生命,女子们还是会挨个给他们领个小名,这般一来二去的,就到了“七”。 有些当娘的比较心软,就会咬咬牙将人留下来,一口饥一口饱的将人喂大。但这些孩子也一般活不长久,三五岁便夭折了,反倒惹为娘的心碎。 在这糟糕的时机,小七降生了。 小七的娘亲和其他任何青楼女子不同,刚来青楼其实不多久,还处在对恩客容易生出朦胧情愫的时候。 有时候人家的一句甜言蜜语,她就会记好久,人家说的为她赎身的话,她不细想也就信了。 来青楼的小半年后,她就频繁犯起了相思病。 大姊姊担心她,劝她:“男人没有能信的……他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二姊姊嫉妒她,劝她:“那男人又穷又丑,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 老鸨想着拿她卖钱,劝她:“去做林老爷的第二十房侍妾多好呀。要是能当上侧夫人,那可真是享福一辈子呢!你呀,就是鼠目寸光。” 小七的娘亲一开始不信,那郎君说的话如此动听 如此真诚,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但一月过去……二月过去……三月过去…… 该来的燕子却迟迟未归。 她终于信了。 大姊姊松了口气,以为她终于要忘了那男人,重新开始了,然而她却忽然的玩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 一会儿哀怨凄婉地啜泣:“立郎是不会骗我的……他定是出了事。” 一会儿又痛苦地嘶鸣:“大姊姊,大姊姊,你且替我求求妈妈……让她放我走罢!我要去寻立郎,我要寻他问个清楚!” 大姊姊头疼不已,从她手里夺过那条上吊用的白绫,恨铁不成钢地怒骂道:“旁人说,你便信了?我比你来得早五个年头,还不是只能在此处蹉跎?立郎立郎,离郎离郎,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赎你!” 这话无疑是当头喝棒,小七的娘亲一愣,喃喃着“离”字,滑落在地。半晌,她揪住大姊姊的袖口,哀切一叹。 “大姊姊,可我……可我怀中,已怀上了他的骨肉……” “这话可不稀得乱说!”大姊姊听得此话,连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不管你是有没有,都当他没有,到时候一碗药汤下去,躺上几日,便何事都没有了。” 见她不回答,大姊姊又压低了嗓音,补充道:“你与我们不同,正是青春的时候,现下多挣些钱傍身,才是紧要的……” 小七的娘亲犹犹豫豫,始终对这肚子下不了狠手,犹豫着犹豫着,眼见就要临盆了。 大姊姊不准她多吃两口饭,怕肚子大了,要被人发现,还时常勒令她在楼上楼下多走两圈。 但说来也是奇怪,她不像个怀胎十月的孕妇,那肚子不过小小一个弧度,到了冬天,多披一件外衣就要看不出来了。 在几个女子合力掩盖下,老鸨没发觉任何异样,正拾掇着想把小七的娘亲卖给林老爷。 林老爷催得紧,非得让人过几日就进门,她们没有办法,只能想办法给小七的娘亲喂药催产。 在一个寻常日子,小七降生了。他光溜溜地从娘亲身下爬出,那与旁的婴儿完全不同的诡异模样,吓晕了两位姊姊。 大姊姊把它拖出来,瞧了又瞧,也没明白她这是生了个什么东西。 小七的娘亲却忽然惊叫了一声,她道:“求求你了,大姊姊,不要杀了他——就当是我求你了——” 那立郎,原来连人都不是。 狐狸精,难怪能将小七的娘亲迷得晕头转向。 小七的娘亲次日就被抬上小轿,送进了林宅的侧门,年幼的小七则被留了下来,平时就拴在大姊姊的床榻脚边。 禽兽可比人要好养多了,偶尔的一碗米粥、一块骨头,他就能津津有味地吃上许久。几个月之后,他还学会自己出门觅食,到了夜里才从狗洞里钻回来。 小七慢慢长大了,大姊姊倒也觉得他不吓人了,毛茸茸的样子,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可怜可爱。 半年过去,小七竟在一个夜里抽条,化成了人形。大姊姊平日里与他最是亲近,看见了这场景,倒也没吓得尖声厉叫,反倒轻轻地戳了戳睡梦中的人。 小七在床榻脚旁躺着,被搔得翻了个身。 大姊姊叹了口气,将床榻上的薄被取下,披在了他身上。 沈今潮——雪漫青苔(二) 小七的存在,给青楼里的姑娘们增添了不少乐趣。 她们都爱闲着没事过来揉揉他,如今他化为了人形,能干的事情就多了。 他常在她们夜会情郎时替她们望风,偶尔遭人欺辱了,小七还会帮着捉弄一番那坏人,给她们出出气。 再长大点,小七结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叫花子,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偷鸡摸狗的本事。 他常常会在各类富家老爷身上偷点无伤大雅的财物,一吊两吊钱,他们向来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 老鸨不知晓他的存在,只当姑娘们又不知道从何处养了只活泼的畜牲,他也因此更在楼里大摇大摆跑动起来。 青楼是个有趣的地方。 哪怕嘴巴再紧的达官贵人,在兴起时也很容易说出点不该说的话,比如说哪家大人爱把钱藏在床底啦,哪家大人在何处养了一房新妾室啦,哪家姑娘与情郎私奔啦…… 但每当小七贼心一起,准备用这些情报赚点钱时,就会被大姊姊厉声警告:“这些消息倘若走了出去,你的姊姊可都要去见阎王了。” 小七想问:“去见阎王有什么不好呢?活着实在是太累人了。” 但大姊姊怜爱的双眸看着他,他实在问不出口。 离去的小七娘亲,听闻很受林老爷的宠爱,近日快要抬侧夫人了。但她一回也没来看过小七。 小七不知道什么叫做娘亲,大姊姊也没告诉他,某日看到一个小女孩朝娘亲撒娇,他很疑惑地问大姊姊: “姊姊,娘亲是什么?” 大姊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顾左右而言他:“娘亲就是生孩子的人。” “那我也有娘亲吗?” “你……”大姊姊一顿,她不愿意让他伤心,只好撒谎道,“你与我们不同,你是小狐狸呀。小狐狸没有娘亲。” 小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在青楼中待了许久,送走了许多新人旧人,一直到大姊姊美人迟暮,红颜将熄。 大姊姊年纪大了,容颜不再,能接的客人少了,受了不少其他姑娘的冷眼,已经当不得青楼的头牌。 老鸨也越看她越不是滋味,似乎想催促她离开,但多年的情分,到底让她说不出这句话。 大姊姊为人柔软良善,许多年存下的钱财都散出去赈灾了,倘若再被赶了出去,那可真是无家可归。 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毫无怨言,照旧做自己的事,时不时教导小七几句大道理。 然而事与愿违,在青楼这个大染缸里出来的小七,又能是块什么干净的布。 他净学了些小偷小摸,再静悄悄给大姊姊塞些小钱,给她买新衣裳和棉袄。 也许是偷窃的事情干得太频繁,小七又藏得实在稳当,官府来来去去找不到犯人的踪迹,便怀疑到了妖怪头上,有意去请了苍蘅派中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仙人。 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听了这消息,小七倒没多害怕,还怀着满腔好奇,想看看传闻中的仙人生个什么样。 是不是长着两根龙角、身长九尺、三只眼睛? 但看完那灵渊仙人,他实在失望。除却那身气质的确是凡人所不能及,便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了。 然而站在仙人身旁那小孩,的确有些古怪。 小七怀疑,那小孩根本就是一眼看出了他的伪装,知晓他根本不是人类。 如若不然,又怎么会一个劲儿的盯着他不放? 传言神仙有鹤发童颜的,莫非那小孩才是真正的灵渊仙人,那老东西其实是给仙人递茶的小徒? 那小孩拉了拉灵渊仙人的袖子,他立时便朝小七看过来,小七暗道不好,扭头便往青楼里跑。 他一路跑到青楼里的二楼,钻进大姊姊房里躲了起来,彼时大姊姊正眯着眼给缝着一双鞋,见他慌慌张张的,还问道:“小七,这是怎么了?” 他化成狐狸样钻进被窝里,支吾了两声,却没说话。等了半天,没等到那小孩和灵渊仙人,倒是等来了老鸨。 老鸨站在门外,狐疑地往屋里环视了一圈,问道:“我刚才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丐跑上二楼来了,你看见人没?” 她捏着鼻子,往屋内走了两步。 大姊姊手一抖,那针头便扎进了她的肉里,她轻轻地抽了口气。 “妈妈多想了,哪里有什么小孩?” “你这是给谁绣鞋呢?”老鸨自然不信她,扯过她手里的鞋垫看了看。 她有些慌张道:“不是给谁绣的,是要拿出去卖钱的。” “接不到客了,也只能这样赚钱了。”老鸨冷哼一声,正要走出去时,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弧度,“那被子下是什么东西?偷藏了男人?” 她走近了两步,大姊姊也捏了把汗,跟着走到了床榻边。 “没有什么东西……” 老鸨猛地将被褥掀开,那底下赫然是一只白毛畜牲。 她呸了一口:“怎么让这畜牲上床?你也不嫌脏!” 在大姊姊忧虑的目光中,老鸨扭着腰出了门,但走到楼梯口,却越想越不对劲。刚才明明是看见个小孩,怎么忽然的就变成了只狐狸呢? 这里头肯定有古怪。 沈今潮——雪漫青苔(三) 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不将它查也清楚,老鸨又焉能安生? 于是她有意挑了个入夜的时候,守在青楼后院,盯着那狗洞瞧。 果不其然,让她瞧见了那白毛畜牲从狗洞里钻进来,又化作少年人的样子。 那人脸的样子实在是丑,大寒夜里的,吓了她一大跳,让她在心里头连声呸了几口。 不是都说狐狸精美艳,怎生得如此丑陋? 真是可惜了,她还心想着,若是脸不错,留下当个小倌也不错。现下看来,是她瞎想一场。 老鸨用红手帕掩唇,绕了远道。 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这银子是非得要进她口袋里,她走过东街时,听说一个有钱老爷家失窃,怀疑是妖精干的,正高价悬赏行窃妖精的消息。 老鸨圆溜溜的眼睛转了几圈,计上心头。 把那狐狸精卖出去不就成了!甭管是不是他干的,这钱是先拿到手了。 妖精哪有好东西?她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于是老鸨笑眯眯地上前领了银子:“那妖精啊,就在我们青楼里!林老爷你也别误会,我们青楼里都是顶顶好的姑娘,妖精啊,是那只白毛畜牲。要说呢,也是有缘,原来要消息的就是林老爷您呀。” 林老爷大喜,抚掌大笑,他将怀里的侧夫人搂紧,道:“可不是,我这侧夫人还是从你们楼里出来的呢。” 那侧夫人捂着脸避开了老鸨打量的视线,一语不发。 “嗨呀,瞧瞧,我的夫人害羞啦?”林老爷用淫邪的视线看了她一圈,肥硕油腻的两指捏了捏她的脸,“行了,既然侧夫人害羞,就不带你去了。” 他还颇为可惜地咂咂嘴,倘若在青楼里温存一番,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老鸨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才想起来这侧夫人是何许人也,想当初还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愿出嫁,如今倒是活得这样好。 也不给她塞些银两!这不知感恩的东西!她贪婪地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暗暗盘算这些都能卖多少钱。 林老爷催促道:“老太婆,别到处乱看了,赶紧带路吧。” 老鸨将林老爷带回了楼里,林老爷怕妖怪,又差人去请了灵渊仙人。而彼时,小七正在大街上行窃。 他将这条街逛得明白,双目如鹰隼锐利,谁兜里有钱,谁一脸穷酸相,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今日起得早,天没亮就在巷子口蹲着,全然不知苦难当头。 小七一连得手了两次,他垫了垫手里的份量,再回过头,却见身后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他吓了一跳,骂了声脏话。路见秋眨了眨眼,脆生生问他:“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与你无关。”小七还疑心他是灵渊仙人本尊,防备地后退了一步。 小路见秋就跟着上前了一步,道:“哥哥,你很害怕我?” “怎么可能,你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说着,小七却在他接近时,又静悄悄地后退了一步。 “哥哥,你等等。”路见秋笑眯眯的,从芥子戒里掏出了两大袋银瓜子,丢到他面前,“你好像很喜欢银子?都送你了,你不要害怕我。” 小七的眼珠子跟着那两袋银瓜子跑,袋子口松开,瓜子便哗啦啦地顺着袋口滑了出来,看得他的眼睛都直了。 “这是……假的银子?”他蹲下身,试探着够到了那两个小袋,抓了几颗丢进嘴里咬了咬。 是真的! 小七这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心中一瞬间涌出来的,不是感激,而是不知足。 这小孩身上肯定还有更多! 他抬起眼,看着路见秋,心中在估量着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人类有句话,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倘若他真能从这小孩身上多敲几笔,说不准就能让大姊姊下半辈子生活无忧了。 “你还有么?都给哥哥吧。”他上前两步,一眼就看上了小孩脖子上挂的长命锁,“这个,能送给我么?” 金光灿灿,流光溢彩,想必值不少钱。 路见秋抓住那锁,似乎很犹豫:“师尊说,这个不能随便送人的。” “怎么会呢?那你可否让我仔细瞧瞧。”小七抓住那长命锁,作势要从他脖子上取下,正当他准备强抢时,一道暗光闪过,他手腕一痛,下意识退开了。 来不及多想,他化作狐狸身,狼狈地往远处逃窜而去。 灵渊仙人将路见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可有受伤?” “不曾。那位狐狸哥哥呢?离开了吗?” 灵渊仙人看看单纯的幼子,又望向小七离开的方向。 “走吧,我们一起去找他。” —·— 尽管没把那长命锁骗到手,但能骗得两袋银瓜子也算是很不错。他一路飞奔回青楼,刚钻进狗洞,便与神情哀切的大姊姊迎面撞上了。 她急急地将怀里的包袱塞给他,道:“小七,你快跑,别再回来了。” 小七不明所以,将嘴里叼着的两袋银瓜子放到她面前,歪着头看她。 “你……妈妈发现你了,我今早偷听到的,她说要寻人将你抓了。你快跑,再不跑,便来不及了。” 还不到开门的时候,整座青楼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老鸨尖利的呼喊回荡着: “大姑娘?大姑娘?你这是到哪儿去了?妈妈有事寻你,你且出来。” 大姊姊知道没时间了,她将两袋银瓜子也塞进了包裹,绑到小七身上,将他推出了洞口。 “你且去,不要再回来了。倘若遇上了困难,你……你去林宅,寻里头的侧夫人。” 话说完,她不再犹豫,从一旁搬了块石头,将洞口堵上了。 “哟,我说怎么找不见你,原来是通风报信来了。”老鸨尖酸刻薄的脸上露出两分笑意,吩咐身后的林府家丁,“把她绑起来,打到那狐狸精献身为止。” 家丁们一拥而上,将大姊姊押到了老鸨面前。 “小七不曾干过伤人的事,妈妈,请放过他吧。” “妖精里哪里会有好东西。”老鸨把玩着自己的指甲,不以为意,“林老爷给了我不少钱,倘若你说出他的下落,我不但不跟你计较,还会让你在楼里一直待下去。但若是你执意包庇,那就莫要怪我不顾念旧情了。” 大姊姊垂下眼,道:“让妈妈失望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老鸨冷笑一声:“好,那便没得可说了,将她绑到楼前,我就不信那畜牲会不出现。” 几个家丁在青楼前圈了个地,将大姊姊按着跪在了地板上。她被五花大绑,发髻被扯得凌乱,狼狈地披散在肩头。 林老爷被两个温雅笑意的姑娘伺候着,坐在一旁,不耐地催促道:“行了,钱都给你了,妖精什么时候能抓到?” 老鸨赔笑了两句,安抚道:“这是当然的,老爷别急,很快了。”说完,她上前踢了大姊姊一脚,“大姑娘,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倘若你说了,先前的一切我都能既往不咎。” 大姊姊没说话,老鸨便一挥手,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动手吧。” 她话音刚落,几个家丁便取过棍子,手起棍落,将大姊姊打得哀鸣不止。 四周围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他们看着她,指指点点,口中污言秽语不断。 在这一派热闹中,小七躲在人群里,抱着包袱远远地看着她。大姊姊将他抚养长大,他早已将她当做了自己最亲最亲的亲人。 但很古怪的,他如今一点都不想哭。 原本低垂的脑袋的大姊姊,也不知是不是发觉了他的视线,缓缓地抬起了头,径直望向了他的方向。 她很轻地牵了下唇角,唇瓣翕动,说了两个字。小七看出来,她说的是: “快走。” 一瞬之间,小七的眼泪便流了下来,他掉头就跑,想离得远远的。身后棍棒落到皮肉上的声音不断传来,他急急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他用力抹了下眼泪,转头便往林府的方向跑。 林府的侧夫人!那是他能救大姊姊唯一的希望了! 他只知侧夫人也许能帮他,却不知,欲得知他行踪的人,便是林老爷。 小七一路飞跑,在林府门前握着门环不住敲门,开门的是个满脸不耐的小厮。 “小乞丐,这里要不到钱,赶紧滚远点。” 小七一边哭,一边喊道:“我要寻府里的侧夫人!烦请大人通告一番。” 小厮吐了口唾沫,正要赶人,一道温和的嗓音便传了出来: “来寻我的?让他进来吧。” 血缘是个奇妙的东西。 见到侧夫人的那一眼,小七便认出来,这是他的娘亲。 侧夫人也是一愣,面上浮现几抹嫌恶,她道:“进来再说吧。站在门外多惹眼。” 侍女给小七倒了杯茶,他不安无措地蜷缩在凳子上,破烂的鞋踩在干净的地板上,让他显得更加狼狈。 他道:“侧夫人,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姊姊……” 侧夫人冷淡一笑,视线一转,望向了那被钉在墙面的白色皮毛上。 小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块白色皮毛很大,也很完整,上头还挂着一只巨大的狐狸脑袋。 他隐隐约约的,心底浮起了几分不安感。 母子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 糟糕,成年后竹马分化成魅魔了~(一) 身为一个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摆子高中生,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拥有一个干啥啥都行的竹马。 不仅平时有事没事就被拿来跟他比较,还要时不时遭受来自他的智商暴击……嗯,以及体能暴击。 而路见秋更惨,他有两个。 他不仅要独自承受以上种种,还得不时成为两个竹马间的隔离板,防止他们俩摩擦生热,烽火漫起。 除了这些破事,随着他们陆续成年,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怎么的,他的两位竹马,都在一个夜里分化成了魅魔。 这天晚上,路见秋打游戏到了深夜,才捧着两份作业昏昏欲睡地抄完了。 他躺在床上,眯着眼睛正准备入睡,身边突然探过来一只灼热的臂膀。 路见秋吓了一跳,像条鱼似的弹了起来,啪的把床头灯打开了。暖色的光晕打在沈今潮酡红的脸上,他莫名其妙地舔了舔唇,修长的臂膀也趁机圈紧了路见秋。 “沈、沈今潮?你怎么会在这里?”路见秋摸起手机,看了看时间,“现在可是半夜十二点。你不回去睡觉在这里干嘛?做贼吗?” “睡不着……见秋,我好热。” 沈今潮又贴上来,他才发现了不对劲。 “你脑袋上的两只是什么?发箍?” “嗯、嗯哼,别碰那里……那是、那是我的角。” 路见秋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你为什么会有角?” 沈今潮炽热的身体紧贴着他,汲取着他身上的凉意,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理所当然地应了句:“魅魔当然会长角……这有什么奇怪的。” “魅、魅魔?沈今潮,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或者是某种奇怪的片子……?虽然说成年了,但你也得节制啊。” 魅魔这种东西,根本只存在于小说里吧……? 沈今潮满脸享受的神情,他窝在路见秋的被子里,被笼罩在对方的气味中,满足地蹭了又蹭。 “不对,从刚才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搔着我的大腿——” 路见秋往被窝里一抓,就抓到了一条左右晃动的粉色桃心尾巴。 “这是……?” 那尾巴狠狠颤动,又迅速地缩了回去,快得像他的错觉。 沈今潮喃喃回答道:“……是我的尾巴。” “尾巴?!”路见秋任由他抱着,捂着脑袋,“我一定是做梦了,否则怎么会看见这么离谱的事?”他推了推身边的人,“你身上实在太热了,你离我远点。” “不行。我需要你的抚慰。” 路见秋很坚持:“我也不同意,我要睡觉了。”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他允许沈今潮抱着自己,沈今潮允许他把空调打开。 身上挂着一只刚分化的“小魅魔”(?),路见秋翻出了压箱底的遥控器,把空调打开了。 至于在这个秋末的季节开空调会不会被妈妈打,他决定明天再考虑这个问题。 沈今潮抢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睡了一个晚上——当然,是路见秋单方面的安静,这个该死的魅魔,小动作根本没断过。 第二天,路见秋被空调的冷气冻醒了。 他爬起身,在房间里逛了一圈,也没看见沈今潮的身影。 “果然,我就说昨晚就是个梦吧……怎么可能会分化成魅魔?那种东西……” 他在洗手间里也四处看了看,洗漱了一番。 这里倒是没什么异常,除了他昨天放在这里的脏衣服不见了…… 可能是妈妈丢进洗衣机里洗了吧。 房间里的冷气还是很充足,秋末的天气本来也不热了……他赶紧跑到窗子前,把窗子打开,想把冷气都散一散。 没想到窗子一掀开,路见秋就看见了江邃那张精致的少年脸。 刚脱去稚嫩,有了些许棱角,但总的说来还不是成年男人的样子。 他吓了一跳,差点要把窗子再度合上,在他惊愕的眼神中,江邃面色如常地顺着管道爬上了窗台,在房间里稳稳落地。 在这种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想来做什么”这些问题都不再重要了,因为…… “这里可是三楼,你不怕死啊?” “路见秋,你怎么一大早就大吵大嚷的!你起床了吗?”路妈妈噔噔噔地往房间里走过来,大嗓门隔着几里地都能听见,“你爸爸说你昨晚还开了空调?死小子,空调不要钱是吧?” 来不及多想,他赶紧把江邃塞进了床底,拨下床幔稳稳遮住。江邃像是撞上了什么,发出了一声闷哼,紧接着就安静了下来。 “妈妈,我不小心按错了!没想开空调的!” 路妈妈猛地开门走进来,叉着腰道:“都收拾好了没?快点,我今天榨了果汁,你最好给我喝两杯。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知道了妈妈,你快出去吧。” 路见秋着急让妈妈离开,但路妈妈话锋一转,问道:“你作业都做了没?我听你班主任说……” 听到这里,他就知道妈妈的话匣子一时半会儿是绝对收不住了,暗暗叹了口气,心里祈祷着江邃别瞎整幺蛾子。 床底下,江邃和沈今潮两只魅魔正面面相觑。 沈今潮今天醒得很早,本来想把路见秋放在浴室里的脏衣服带走,但偷到一半,路见秋起床了,他只好狼狈地钻进了床底。 他抱紧了怀里的衣服,生怕江邃突然扑上来跟他抢。 “人家沈家的小孩,江家的小孩,学习不是都很好,一起长大的,你也多问问人家……” 听到这里,路见秋不由扶额,这两个在妈妈眼里这里好那里好的家伙,不久前还不约而同地硬闯他房间呢。 “嗯,妈妈你说得……对。”他胡乱应声,眼珠子乱看,很快被床边那只晃动的桃心吸引了视线。 “什么东西,魅、魅魔?” 路妈妈闻言一瞪眼:“什么没默,老师不是让你们默写吗?你又没完成作业?” “不是!我默了,都默写过了!”路见秋两步上前,啪的一下把那只桃心抓在了手里,背在身后。 刚才都没细看,江邃这家伙,难道也……? 不是,昨晚不只是一个梦吗……? 他用手拍了拍那尾巴,示意江邃赶紧把尾巴缩回去。但江邃不仅没照做,还以为路见秋在跟他玩游戏,越晃越来劲。 “真的默了?别下回你班主任又跟我告状说……” “你放心吧妈妈,我……我保证没下次了。”路见秋忍无可忍,重重地捏了一下那桃心,床底下登时响起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哼。 路妈妈又瞪眼:“怎么,你意见很大?” 路见秋连忙道:“不是,妈妈,我突然肚子有点痛……” “去吧!一谈到学习你的事就多!”等路妈妈转身走出房门,路见秋连忙把门锁上,这才松了口气。 江邃满脸通红地从床底下钻出来,手里还抢着半件破烂的T恤,路见秋顺着他的力道一扯,沈今潮也摔了出来。 两个人……两只魅魔恶狠狠地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他:“都是他的错!” 路见秋烦不胜烦:“我不管你们了,你们自己想办法离开!” 说完,他拎起书包走出了房间。 总之,等他用完早餐出门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两个长着角和尾巴的人影正一前一后顺着他窗外的水管往下爬。 路见秋:“……” 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一会儿就要上课了,这又是双角又是桃心尾巴的…… 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不对啊,他为什么要替这两个可恶的家伙操心? 这世上根本没有魅魔吧?说不准只是道具而已,尖子生的把戏…… 他还是想办法应付一下早上的测验吧。 班级的座位是按照成绩排名依次选择的,在江邃和沈今潮的威逼利诱下,路见秋很没出息地选择了坐他们俩中间。 他们没有同桌,路见秋前面坐着江邃,身后坐着沈今潮,刚走进教室,他就看见两双黑眸瞬间望向了自己。 来得可真快啊……明明他出发的时候,这两个家伙还在爬他房间的窗台。 这就是有私家车的好处吗? 不过这么光明正大地戴着发箍来上课,这真的好吗? 但很奇怪,班里的其他同学居然都不觉得他们很奇怪。 路见秋灵光一闪,随手拉过一位同学问:“同学,你能看见江邃的耳朵和尾巴吗?沈今潮的呢?” 那同学像见鬼似的看着他。 “路同学,原来不学习真的会变傻,不对,你已经不止是傻,连眼睛也出了问题。” “不是……我没有问题,我只是……”他试图解释,但那位男同学已经走远了,他转过头,就见两张优越的脸看着他,面上浮现几分玩味。 像是在问他:这下相信了吗?我真的是魅魔哦~ 一般来说,在测验之前,路见秋都会极力哀求两位竹马的其中一个给他递小抄,但由于今天他们俩开出的条件都过于离谱,他决定自己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但在开考的五分钟后,路见秋发觉自己的决定实在是做得过于草率了。他绞尽脑汁,想竭尽全力挽救一下。 糟糕,成年后竹马分化成魅魔了~(二) 监考的老师打了个哈欠,在讲台上趴下小憩,看来糟糕的高中生活,也将他磋磨得很疲惫。 路见秋和手里这些陌生的试题面面相觑,我恨数学! 他试图从满卷艰涩的文字中看出点什么名堂来,但很可惜,他连点公式也憋不出来。 苦恼之下,他感觉小腿上搔过什么灼热的东西,痒痒的,像什么小飞虫。 他本来就烦躁,这下更是想都没想,狠狠地在腿上拍了一下。 前座的江邃发出一阵不小的闷哼声,讲台上的老师立刻抬起眼,像扫描仪一样将教室里的同学们挨个扫过。 最终,他的眼睛锁定了江邃:“江邃,你这满脸通红的,不舒服?发烧了?” 路见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意识到刚才的小飞虫,正是江邃乱晃的尾巴。 他不是发烧了,是发…… 路见秋咬了下舌尖,把心里的想法憋了回去。 “没事,老师。”江邃低声应了一句,很快垂下头,继续写起了试卷,如果他那尾巴没有晃个不停的话,倒真像是个乖巧的好学生。 “那就行,有什么不舒服的话记得说。”老师打了个哈欠,又趴在讲台上睡了过去。 路见秋松了口气,眼见时间一点点溜走,他又急了起来,趁机拽了拽江邃的尾巴,压低了嗓音道:“江邃,帮帮我……” 江邃没有回答,那尾巴在他手心里不断打着圈圈。 路见秋正着急的时候,感觉身后凉飕飕的,不出意外,应该是沈今潮那冰冷的视线。 但他没功夫端水,只能捏了捏江邃的桃心尾巴,示意自己什么都答应他。 江邃果然懂事,很快悄悄递过来一张纸条,路见秋松了口气,终于在交卷前五分钟,瞎抄了一通。 等课代表把试卷收走,路见秋又恢复了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沈今潮看了,只觉得心里烦躁,他贴着路见秋的耳廓吐着气:“怎么,当着我的面和他暗度陈仓?”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路见秋捂住自己的耳朵,“就是……就是要了答案而已。” “怎么不问我要。”沈今潮浅色的瞳孔盯着他。 “下次,下次问你要。” 江邃本来在埋头做题,这会儿却抬起头跟着瞥了他一眼。 “嗯,好。” 不知道哪里让沈今潮不满意了,他冷哼一声,脚步带风地走出了教室。 路见秋急忙问:“下节体育课,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没回答,不过路见秋很快就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体育老师点名的时候,沈今潮也没出现,直到跑了几圈自由活动的时候,一个男同学忽然跑过来,跟路见秋说沈今潮昏倒了,现在人在医务室,让他赶紧去。 他本来答应了江邃要去跟他打球,这会儿也来不及了,连忙把网球拍塞到男同学手里,请求道:“帮我告诉江邃,就不跟他打球了,我先去看看沈今潮。” 看着他跑远之后,男同学拿着网球拍随手挥了挥,然后从兜里掏出沈今潮给的钱数了几回,自言自语道: “我才不会跟江邃说呢。我可是有职业道德的。” 糟糕,成年后竹马分化成魅魔了~(三) 路见秋赶到医务室时,沈今潮正病怏怏地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满额冷汗。 到底是竹马,他见了有几分不是滋味,掏出纸巾给沈今潮擦了擦汗。不想手腕一紧,被沈今潮抓住了。 “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听同学说你忽然晕倒了。” 沈今潮半敛下眼皮,显得有几分可怜兮兮:“我只是太难受了。” “难受就吃药。” “药没有用的。”沈今潮粘腻得能拉丝的视线紧紧裹缠着他,“我需要一些别的。” 他这么一说,路见秋就知道他憋了满肚子坏水,连忙拒绝道:“不可以,请停止你脑中的想法。” 话音刚落,沈今潮就松开了路见秋的手腕,转身背对着他。 “这又是怎么了?生气了?”路见秋戳了戳他的后背。 沈今潮看着不想搭理他,背后的桃心尾巴却晃动个不停。 他抓住那条乱动的尾巴,捏了捏。 “……路见秋!” “不生气了?” “你知不知道,魅魔的尾巴……是不能乱碰的?” 魅、魅魔。 路见秋差点忘了这一茬:“你们怎么会变成魅魔?是像丧尸一样突然感染的?不会传染我吧……?” “你就只关心这一件事吗?”沈今潮转过身来看着他,语气幽幽,“我现在很难受特别、特别难受。” “我又不是医生,帮不了你……不对,你需要的应该也不是医生,是兽医?……魔医?” “……路见秋。” “好好好,我知道了。啊!你怎么咬我!”路见秋一个不注意,左手食指就被沈今潮放进嘴里咬破了点皮肤,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鲜血汩汩流出,又被沈今潮的舌尖一勾,吮进了喉口。 不知道有多久,沈今潮才松开了他的手,最后一滴血也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难受吗?” “肯定啊,疼死了!” “那就公平了,我现在也很难受。” 路见秋邦邦给了他两拳,恨恨道:“我现在要变成丧尸了混蛋!” 沈今潮道:“不会啊,你不会变成丧尸的。你顶多就……” “就什么?”路见秋微微睁大了眼,好奇地看着他。 “你顶多就……会变成魅魔的主人而已。”随着沈今潮的话落,他的脖颈上便一点点浮现了一圈黑色的符文,愈来愈清晰,环在他的颈侧,危险而神秘。 “这……这是什么?” “哦,这个啊。这个是你的印记,这意味着,我以后就是专属于你一个人的魅魔仆从了……” 糟糕,成年后竹马分化成魅魔了~(四) 没有把沈今潮揍得眼泪直流,这已经是路见秋对他最后的温柔了。 “沈今潮,我不想搭理你了!”说着,路见秋拔腿就跑,跑到教学楼走廊时,和江邃撞了个满怀。 江邃接了他一把,在他颈侧清嗅了一下,语气淡淡的:“和沈今潮待了一节课。” 他用的是问句,语气却相当笃定。 江邃是狗吗?这都能闻得出来? 沈今潮也是狗,还是会咬人的狗。 “没有的事。”路见秋推开他,手却被他攥住了,他摊开路见秋的掌心,盯着路见秋的食指看。 指腹上的伤口居然已经结了血痂,也不怎么痛。 江邃垂眸看着那道血痂,显然不信他,问:“被他咬的?” “……是。”见江邃作势要低头,他连忙把手抽了回来,“别舔啊混蛋!” 江邃动了一下,路见秋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连忙躲开了,但他只是帮路见秋整理了一番衣领,转身离开了。 “……江邃?”路见秋以为他生气了,追了两步,但这家伙是头也没回。 平时他们是三个人放学了一起回家的,但江邃闹了脾气——如果你以为他因此一个人回家,那就大错特错了。 江邃落后他们五六步,幽幽地看着他们两人,死活不搭话,但只要路见秋和沈今潮亲近了一点,他那凉飕飕的视线就会倾泻而下。 路见秋:“……” 这个别扭你是非闹不可吗? 一直到家里,江邃也没说话,等路见秋上前准备哄两句,他轻飘飘的瞥了路见秋一眼,转身就走了。 走、走了…… 糟糕,成年后竹马分化成魅魔了~(五) 江邃这个脾气闹得古怪。 下午还对他爱搭不理的,夜幕降临的时候,却又顺着水管爬到了他房间里。 等路见秋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看见的就是江邃潮红的脸。他趴伏在床边的地毯上,迷蒙着眼睛直喘气。 “喂……江邃,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当贼来了。” 路见秋上前两步,江邃就抓着他的脚踝,把他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喂!江邃!你这是在做什么?” “在引诱你。” “哈?你没发疯吧?”路见秋试图抽出自己的脚,没成功,反倒被他抓得更紧,脚步一乱,摔到了地上。 江邃的动作更快,在他跌倒前,把他抱进了怀里。 “没发疯……不过快了。”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路见秋道,“赶紧放开我,一会儿被人看见了。” “不放。” “放!” “不放。” “放!” “……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我再放开你。” 路见秋狐疑地看着他,道:“我怎么感觉你没安好心。” “嗯,我没安好心,那沈今潮呢?”江邃一点就炸,步步紧逼,几乎要贴上路见秋的唇,好在他及时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他脖子上有魅魔纹,是你给他的。” “什么魅魔纹,我不知道。” 江邃抓起他的手指,道:“他咬了你,这你也不知道?” “不就是咬了一口?这有什么……喂!江邃!”路见秋正说着,那道血痂就被江邃含进了嘴里,吮吸了两口。 “喂!怎么连你也这样!江邃!”路见秋趁机揍了他两下,但他死活不松口。 不多时,路见秋就感觉脑中传来阵阵眩晕,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与此同时,江邃的脸上便浮现出一道古怪的纹样。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被横抱着放到了床上,床底下也钻出来另一只脑袋。 沈今潮和江邃一左一右环抱着他。 “路见秋,我们可是要纠缠到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