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的老物件成精了》 第1章 毕业即失业,然后天降遗产 “沙沙沙沙……” 沈乐握着一张600目的细砂纸,细细地在面前一张窗框的雕花上打磨。 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那重新雕花、安装、上漆的窗格,上面雕刻的仙鹤羽毛呈现完美无缺的光泽,他才放下手里的细砂纸。 退出工作台两米远,摘下Kn95防护口罩,呼哧呼哧,用力喘气。 这窗格总算是修好了。 终于,从打磨地狱里脱身了! 文物修复这活计,所谓五天做清理,一天做胚胎,三天修形状,十天打磨。无论木器,陶器,瓷器,还是青铜器,都要进一遍打磨地狱: 粗砂纸一遍,400目的细砂纸一遍,600目的细砂纸再一遍。平面还好,碰到那些繁复的雕花,只能用手工一点一点打磨,那时间就海了去了。 更不用说,打磨期间,为了防止吸入那些细细的粉末,以免影响呼吸道、最后发展成尘肺病,最好是戴上防护口罩。Kn95口罩,一天戴8小时,那滋味真是谁戴谁知道…… 无论如何,今天的文物修复工作,又完成了。沈乐狠狠地吸了几口气,拽着脖子上的红绳,拉出一片斑驳的铜片。 仔细观察,铜片上一层隐隐约约的青色,又向前延伸了一段,已经覆盖了整个铜片。沈乐眼睛一亮,用力攥紧铜片,狠狠地向前挥了一下: “嘿!” 他低头躬身,把铜片放到后颈上,用力往下一按。一股热量涌出,沿着他的后颈蔓延开来,上至后脑,下至肩颈。一时间,沈乐仿佛听到了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 “啊……舒服……” 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觉得脖颈灵活,肩膀松弛。长期伏案工作,积累下来的隐隐约约的肩颈僵硬,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用一次……” 这块铜片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半个掌心大,约略是一个长方形。一头弧线流畅,两边呈圆角;另一头线条坑坑洼洼,厚薄不均,一眼看上去,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断裂下来一样。 这玩意儿他从小戴到大,铜片上没有穿孔,就用红绳打了個络子包裹着。从记事到上大学都是那副鬼样子,读了研究生,开始修复文物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开始产生变化: 第一次,他才修好了一个木斗拱,铜片就覆满青光,他正好划破了手指,一碰铜片,伤口瞬间愈合; 第二次,他勤勤恳恳地干了半年,修复了木门框、木窗框、木栏杆等等好几十件,铜片上才涨满青光。他拿着铜片覆盖在眼睛上,热流涌过,近视眼恢复到视力5.0; 第三次,就是这一次了,他都快毕业了才攒够一波。当然效果也足够给力,肩颈上的僵硬酸痛,可能已经形成颈椎弧度变直、韧带钙化、肩周炎啥的,他感觉,已经完全修复了…… 这铜片绝对的好东西啊! 哪怕是为了以后可能的病痛,有什么东西托一下底,也要努力给它充能啊! 现在的问题是: 他快毕业了,以后,上哪儿去找机会,修复这么多文物? 修复新东西? 抱歉,貌似没法给铜片充能。为了攒能量,他已经化身修理小能手,为同学修包,修鞋,修修水龙头,缝补蚊帐…… 但凡能修的都想方设法修理,然而三年下来,貌似只有文物,才能引动铜片的变化,让它表面的青光蔓延一丝丝。 “所以说,还得继续努力考编吗……貌似只有考进博物馆,还得是文物修复专业,才能接触到大量的待修复文物……” 很可惜,沈乐这三年研究生,一年在学校上课,倒有将近两年跟着导师在外面干活儿。 光是古建筑就修了五六栋,加起来的面积,大概可以让导师加上一起干活的师兄师姐,每人分到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 哪怕有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帮着一起拆旧木头,旧砖头,清理,雕刻,上漆,打磨,还是得从早干到晚,再从晚干到早。007不至于,比996的强度还是要大些的。 至于寒假暑假? 不存在的! 这样的工作强度下,想腾出时间来复习考编,至少沈乐是做不到。 沈乐强忍着低下头去,翻开《申论范文宝典》,咬着牙往下看。只看了半页纸,他就觉得头晕,头痛,脑袋发胀,血压急速上升。 看一页,想以头抢桌,看两页,想拿头撞墙…… 这种条件,这种复习水平,想要成功上岸,至少今年是没可能了。好在还有点积蓄,还能宅上半年,复习明年的考编。 “啊啊啊啊……铜片铜片,能不能帮我复习啊,至少给我加个过目不忘的buff……咦?铜片你?” 把铜片再次拎出来,沈乐低头一看,微微惊讶: 这次用过以后,铜片并没有像上两次一样失去全部光泽,而是光华内敛,变得深邃幽暗。 边缘的断裂处光滑了不少,像是“长”出来了一点,而幽暗中央,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微微凸起…… 这铜片有变化了?新的变化应该怎么用? 沈乐捏着铜片,左看看,右看看,不得要领。按几下,没反应,咬一口,没反应,至于给手上开个口子,滴血上去,以前试过了,也没啥用…… 沈乐只好合上书本,锁门,下班,出去觅食。一边寻找晚饭,一边买了几串烤肉,边走边啃。走出去半条街,边上巷子里忽然嗖的一声,窜过来一只年幼的橘猫,“咪咪”贴在他脚下。 有猫不撸,暴殄天物,何况还是幼猫。沈乐理所当然地弯下腰去,就看见那只最多三四个月大的橘猫贴着他的小腿,不停瑟瑟发抖。一抬头,几条流浪狗跟着窜出,远远围成个半圆,盯着橘猫狂叫。 “滚!滚开!” 沈乐半弯下腰,右手攥成空心拳头,作势捡石头砸狗。连续呵斥几次,领头的黑狗才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掉。沈乐微松口气,摸摸橘猫脑袋: “没事了,没事了啊……” 橘猫绕着他的腿蹭来蹭去,就是不走。沈乐索性从它脑袋摸到尾巴,再挠挠下巴,挠挠尾巴根。指尖所及,橘猫一条一条肋骨都凸了起来,完全没有“大橘为重”的味道。 “哎,你吃苦了啊……” 沈乐干脆在街边半蹲下来,拆了自己手里的烤肉串,一小块一小块喂给橘猫吃。 一边喂一边细看,这橘猫一条后腿鲜血淋漓,拖在地上,明显使不上力。身上的毛皮,斑一块秃一块,一只眼睛糊得快要睁不开了。 “啧……你这个样子,去医院要很多钱啊……这年头,给猫看病比人看病还贵……” 沈乐叹了口气,摸摸橘猫脑袋。 这人啊,看到了可怜的事儿,就忍不住不管,想要去管,又没有能力——光是检查,消炎,可能还要洗个澡,就一百多去掉了,如果不幸这猫感染了猫瘟,猫传腹,骨折…… 或者要做个绝育什么的…… 哗哗的就奔了几千块钱去了。可怜他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一千五,拿几个月的生活费救一只流浪猫,实在出不起。 而且,也不能用“我是学生,给我便宜点”当理由,让宠物医院给降价——宠物医院又不欠他的! 好在,好在他还有金手指,说不定能有用…… 沈乐摘下脖子上的铜片,在猫腿上轻轻碰了碰。肉眼可见地,橘猫后腿的伤口开始止血、收缩,腿部形态开始矫正,稳稳地站在地上。 跟着,新的毛发开始长出,眼睛上的糊糊消失,一双碧眼闪闪发亮。它冲着沈乐“咪”了一声,叼住他手上的肉串,一纵身,冲进暗巷。 “喂!我的烤肉……” 沈乐下意识地往前伸手,停一停,又收回手臂,摇头笑了一笑。算了算了,一串烤肉,就当请客了,橘猫看着也很久没吃饱了。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橘猫飞奔而去,越来越远。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揉揉眼睛: “是不是我看错了……这橘猫……怎么尾巴看着越来越大了?” 虽然觉得怪异,沈乐也不可能赶上去仔细看看。肚子最重要,他悠然转身,继续向前,前去觅食。 而那橘猫一路狂奔,穿过两条巷子,没入树林的时候已经是狐狸形态,然后,被一双颤抖的手抱了起来,揉揉刚刚伤过的腿,揉揉大尾巴: “没事了,没事了……这一劫过去了,后面就顺当了……” 沈乐并不知道橘猫的后续。只管忙完一切工作,从外地的古建筑飞回京城大学本部,拍毕业照,领毕业证,收拾东西…… 忙了个不可开交。 当中还投了几十份简历,很遗憾,一个都没中。京城居,大不易,只是复习考编的话,还是回家宅起来,成本最低。 等沈乐把东西全都打包完毕,认命准备回乡的那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沈先生吗?我是您堂祖父的律师,关于老人家的遗产,有些事情,需要当面和您谈一下。” 第2章 这破宅子还不如不继承呢! 一个半小时后,沈乐愣愣地坐在写字楼的会议室里,左手边,右手边,堆起厚厚两叠文件。 文件中央,一张巨大的地图,用红笔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地块。 “啥?我的遗产?这么大一栋……房子?宅子?” “是的,一栋古宅。”律师先生笑得笃定又亲切: “东西两路,每路三进,总面积2000平方米。放心,不是文物保护建筑,可以随便折腾。” “嘶……” 沈乐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就连胸口挂着的铜片,也跟着微微发烫。2000平方米!2000平方米的宅子! 这年头,多少人拼死拼活,上Top2大学,进大厂,996,007,只为有属于自己的片瓦遮头。而他,什么都没做,就有了一栋两千平方米的宅子! 哪怕地段过于偏远,在什么十八线的小县城,这样一栋宅子,至少也能卖个几百上千万的,瞬间实现财务自由。至不济,也有地方住了! 他努力镇定了一下,再镇定了一下,把这些数据回味一遍,揉揉太阳穴: “等等……你说我堂祖父……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家里有这個长辈……爷爷没说过,家里的记载也没有过……” “沈乐先生,我们既然找上您,肯定已经确保了资料的准确性。”律师先生推了推银丝眼镜,窄窄的眼镜边反射出一道银光,晃得沈乐双眼微微一眯: “总之,这栋祖宅,是您的堂祖父,沈隐墨老人家的祖产。改革开放以后落实政策,返还到他父亲名下。 他老人家是独子,年轻时出国,没有后代。按照他的心愿,这条街的产权遗赠给户籍还留在老家的,和他血缘最近的后人——也就是您。” 唔,不管怎么样,白得一栋房子,总是好的。沈乐平了平气,隔着衣服按了按继续发热的铜片,龙飞凤舞,开始在文件上签字。一边签,一边听律师先生陈述: “按照沈老先生的遗嘱,这栋老宅,二十年之内,不能再次转移产权。您继承了这笔遗产,就只能自己开发了。” “我知道了。”沈乐的心思全在签名上,头也不抬,轻飘飘地回答。 不能卖就不能卖,房子什么的,要租出去还不容易嘛! 东西两路,每路三进,也就是说,一共六个院子。他自己住一间——哪怕住一个院子,还能租五个院子出去。 就算地段太差,一个院子租金一千块,也能月入五千。从此,他就是躺着收租的人啦~~~ 他飞快签好字,拉着一行李箱文件,被律师先生送到门外。这边出门,那边事务所的接待室里,就闪出来一个胖胖的,细眉细眼的中年男人: “怎样怎样?他收了吗?” “收了。”送走了沈乐,律师先生也解除了板板正正的状态,悠然往下一瘫: “我说老胡啊,以后你可别给我找这种麻烦。几天功夫,无中生有给他造个堂祖父,造好全套文件,再哄他接受遗产,我容易么!” “哎,这不是我孙子欠他救命之恩么,怎么样都得还。”老胡笑得满脸无奈: “能用钱还掉是好事儿,总好过几十年以后卖身给他,花个几十年、上百年来还。再说了,我这不是付了律师费了么——” “律师费可不够!那小子身上有点东西的,我差点没哄住他。还把我这玩意给废了——” 律师先生摘下眼镜,往老胡身上一丢。银丝眼镜明亮的窄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片黯淡,像是氧化了几十年的样子: “你得赔我!” “行,赔,赔!……嘶,是什么把这玩意烧成这样……” 律师先生,和“遗产”背后的主人勾勾搭搭不提。沈乐顺着文件上的地址从帝都飞魔都,办完房产转让手续之后,从魔都乘车向西六十公里,直奔珠溪镇。 来到镇上,从小镇中心商业街走到小镇边缘,再绕过一片歪歪扭扭的私房。越走越偏,越走越偏,终于,站在这条地图上名为“南华街”的老街尽头,脸庞扭曲。 珠溪镇嘛,他知道,是他老家,小时候爷爷还带他回去过。但是,他怎么不记得,镇上有这样一条街? 而且这条街也太老了! 青瓦白墙,一条潺潺的清溪,溪上小桥横跨,连接着清溪两岸的街道。看着倒是很漂亮,但是河道两边的小街,小街上的短巷里,所有房屋,肉眼可见全都是木头房子; 住户勉强有几家,都是平房,门只开小小的一扇,木制的窗框外,铁栏杆已经蒙上了厚厚的锈迹,沈乐一路走过去,甚至看见了两个小小的煤饼炉子,冒着袅袅白烟; 临街的店铺,除了老街尽头那家羊肉面馆,就没几间开的。差不多都是房门紧闭,橱窗全都上了一尺宽、两米长的排门板,遮掩得密密实实; 那些没人住的房屋,瓦片顶上,高高低低的野草随风摇曳,甚至还有几棵小树身姿挺拔; 墙角处,台阶上,甚至排门板的下半部分,满满的都是青苔…… 站在这条老街的尽头,恍然有一种穿越时光,一脚踩回一百年前的感觉。 至于人气……人气…… 这一条老街,三四百米的长度,河两边街道上的所有房屋。从头走到尾,从尾走到头,有人住的不到三分之一。 哦,对了,整条老街一头一尾,还有一个疑似佛寺,和疑似道观或者城隍庙。连这个,也——没有人。 沈乐欲哭无泪。 这么低的人气,我想把宅子租出去给人住,租得出去吗? 人家不会以为这是鬼屋吧!!! 租不出去的话,两路三进的大宅子,我要日常维护修缮,那都是个巨大的吞金兽啊! “算了,至少住的地方有了……” 沈乐垂头丧气,在包里翻翻,掏出一份文件、一串钥匙。按照文件上的地址,沿着老街,一家一家找过去: “南华街15号……16号……17号……18……18……18号!哇哦!” 沈乐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南华街18号,也就是他拿到的那栋老宅,在老街上鹤立鸡群: 它并没有缩在短巷里,而是直接占据了南华街的一段。正墙门前有三级石阶,石阶尽头,赫然是一对朱漆门户,砖雕门楼繁复精美: “石榴喜鹊……” “莲花海棠……” “祥云仙鹤……” 沈乐后退两步,上前两步,再后退两步,再上前两步,眼珠子几乎要贴到门楼的浮雕上。光是一个门楼,拱眼壁、上枋、下枋,就有三种不同的砖雕图案,正中“嘉夷攸昌”四个字笔力遒劲,显然是大家所书。 字牌两侧,两个一尺见方的正方形砖雕遥遥相对。砖雕左侧三英战吕布,吕布头上的雉鸡翎子,仿佛在空中猎猎作响;右侧四猛八大锤,金银铜铁四种大锤,精细到了锤头上的花纹都各自不同。 “光这个门楼就看着像大户人家……” 沈乐一边嘀咕,一边拿钥匙开门。跨过高高的门槛,临街第一进是轿厅,三开间门楼,七间架梁,花窗的冰裂纹、梅花纹、万字回纹、如意纹,每一扇都不重复; 第二进是正厅,虽然雕梁黯淡,彩画蒙尘,还是能看见石墩上的麒麟栩栩如生,柱头上雕刻的倒垂莲花瓣分明,正厅十二扇厅门,雕了十二月的月令花,各个不同; 第三进就是住人的房子了,踏过水磨方砖上的青苔,微微仰头,便见一座三开间的二层小楼,静静矗立。青瓦白墙,楼下十二扇落地长窗静静关闭,楼上美人靠悠然舒展,隔着岁月,仿佛能看见佳人倚楼眺望。 沈乐穿过楼前一挂藤萝,投下的密密麻麻绿荫,开门进去。一进门,正中两把太师椅背后,那座十二扇落地座屏,就看得沈乐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哇哦……这玩意可贵重了……看上去是花梨木的……不知道哪个朝代,看式样,像是明代的?我那位堂祖父,或者堂祖父的祖上,是真的有钱啊……” 按照遗产转让的说明,这栋宅子,和宅子里的所有家具、陈设,乃至花草树木,全都归他所有。宅子不能卖,可没说里面的东西不能卖,这座屏风如果真是明代花梨木的,只要卖出去,他就瞬间财务自由了! 座屏前方的条案上,紫铜香炉里沉积了半炉香灰,稍稍走近,仿佛就有香烟袅袅。香炉左右,烛台上红泪犹存,烛台左右一对玉壶春青瓷花瓶,线条流畅,身姿绰约,如有玉光在上面流动。 “这香炉说是宣德炉我也信啊……可惜里面都是香灰,不好掀起来看落款……” 沈乐嘀咕着从正堂左转,卧室里,一张黄花梨岁寒三友雕花的千工床安静矗立,帘幕低垂,幽香隐隐。 床边上,墙边,檀木喜鹊登梅双枕贵妃榻,黑漆镶螺钿鸟雀牡丹纹五斗橱,黄花梨灵芝纹翘头案…… 触目所及,每一样家具,全都是有年头的老物件。 但是沈乐一时间,并没有想要把它们卖了发财。他左摸摸,右看看,摇一摇有点晃动的花盆架,再开门出去,摸一摸边缘有点霉烂的柱脚,双眼放光: “这些东西都修一遍,要是能给铜片充能,那不得发了啊!!!” 第3章 这房子能给铜片充能! 说干就干。 沈乐全宅子巡视了一遍,在第三进正房东边的第一间厢房,也是整个住宅唯一一间有空调的房间,放下行李。然后,就卷起袖子,开始干活: 为了验证修理这些物件,能不能给铜片充能,毫无疑问,需要尽量缩短修理时间,才能尽快出结果。既然如此,挑选修理对象,就非常重要了。 沈乐把这三进院子从头到尾走了一遍,挑中了第一件修复对象——第二进西厢房角落里,一面小小的紫檀木描金山水楼阁纹插屏。 之所以选择这个,是因为修复工程最小:它只是撑脚松动,屏身歪斜,木头失去光泽,并且,表面上的描金图案历经岁月,黯淡、褪色。 没有断裂,没有腐烂,没有缺少什么部件,不用现场锯木头、然后做个差不多形状的补上去。沈乐有把握,能在一天之内把它修好,当天就能看到结果。 “开工!” 他首先抖开一张床单,铺在卧室边的小桌上,当成工作台。然后,从行李箱里掏出一柄橡胶锤,开始轻轻地敲打插屏: 想要把这些部件拆下来,用普通的锤子是不行的,会把修复对象敲坏。普通铁锤,一锤下去木头凹坑,两锤下去木头裂缝,三锤下去,木头直接断给你看。那不是古建筑修复,那是古建筑破坏狂。 只有锤头用橡胶制成的橡胶锤,质地柔软,具有良好的吸震功能,才能把老木器的构件,无伤地拆解下来: 当当当,当当当,先拆下屏风底部的座脚,然后是座脚上方,屏风左右两边、前后两侧,用来固定站柱的,四根卷草形的站牙; 站牙拆完,再拆下被站牙固定的,两根深棕色的站柱; 然后是两根站柱当中的插屏主体: 最下方,波浪形的披水牙子;披水牙子上面,用以承托屏心的长长木板,也就是雕着兰草的横枨; 屏心左右,雕刻万字回纹的绦环板; 最后,画着描金山水楼阁纹的屏心,脱离了外面的一切支撑和包裹,被沈乐单独拿在手里,珍而重之地平放在工作台左上角。 光是拆完这些,沈乐就细细地出了一身汗。稍微休息了一下,他挨個拿起这些,检查每一个部件的榫卯结构: “啊……至少一百年过去,这些榫卯,果然有点松动了……” 不过还好,身为一个古建筑修复方向的硕士生,修这点松动,沈乐已经熟极而流了。 他先把每个部件擦干净,去除表面的灰尘和污垢,再打开工具箱,取出最小的一柄铲刀,屏住呼吸,开始轻轻铲除榫孔当中的污垢。 插屏是放在桌子上当摆设的那种,各个部件上的榫孔,最小的连小拇指都伸不进去。幸好榫孔的形状还都是方形、梯形,没有出现弧线形,他只要一下一下,笔直地铲过去就行了: 一下、一下、再一下。6mm宽度的平口小铲刀,用铬钒合金钢打造,不说削铁如泥,对付这些榫孔里面的污渍,那还是手到擒来。 唯一的坏处,就是移动的时候要相当小心,不要给榫孔添加额外的伤害。本来就有点松动了,架不住再削掉一部分了! 好消息是,这面插屏的每个部件,都是用紫檀木做的。哪怕历经岁月,木质也没有腐烂,榫孔内部,只有少少的一点发软。铲除、修整一遍以后,沈乐又拿出砂纸,把插屏各个部件粗磨一遍: “嗯,这样就搞定了!” 接下来就是重中之重,与插屏颜值关系最大的,描金山水楼阁纹的屏心。小小一座一尺宽,半尺高的屏心,图案精美,笔触繁复。 沈乐在行李箱里翻了翻,拿出金漆,选了一支最细最细的羊毫,开始涂抹屏心上的描金图案: “哎,还好我还剩点儿金漆……还好老板大方,这些剩下的颜料,毕业了让我们带走,金漆这玩意儿可贵可贵了……” 不但贵,而且涂起来还麻烦。屏心上的山水楼阁,每一笔都细如毫发,只能用羊毫的笔尖一点一点往上舔。哪怕只是重新涂一遍,而且只是重涂其中褪色比较厉害的部分,也花了沈乐足足两个小时。 等最后一笔画完,沈乐长长出一口气,反手一抹。哪怕空调开足马力,一直对着他吹,他的额头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他拿出木工胶,在榫孔当中薄涂一层。一个一个部件,重新组装完毕,用木工夹固定,忍不住反手锤了锤肩膀: “照理说,接下来还应该把插屏仔细打磨两遍,400目砂纸一遍,600目砂纸一遍……然后重新上漆,至少上三遍漆,才能让它恢复光彩……” 沈乐略微后退一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插屏: “但是,想要偷懒的话,这样也勉强算修好了……” 他低头捂了一下肚皮,按回去一声“咕噜”的轻响。从桌前起身,一边活动脖子和肩膀,一边拽出脖子上的红绳,低头看了一眼祖传铜片: “不错!真的有变化!” 那片幽暗深邃的铜片上,原先只有一点疑似凸起的部分,能看见,摸不着。而现在,那凸起延长了一些,还拐了个弯,一眼看去,仿佛是钟鼎文上的一笔似的。 “果然能充能!” 沈乐放开铜片,双手握拳高举,用力挥舞了一下: 可以充能,就不用到处去找古董了! 不用拼死考编了! 不用要死要活地复习那什么行测、什么申论,一天刷题下来,感觉脑壳都刷成方的了! 哦不,不是方的,是方形带着圆角,跟他手里铜片的形状,有那么一点相似…… 他挥动了一下,两下,三下。很快,铜片上涌出一股热量,推动着沈乐,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 两脚分立,双臂上提,吸气;双臂按下,呼气;握拳,上举过头顶,吸气;握拳,下拉,俯身按至胯骨,呼气…… 双臂上提、前神、下扑如虎扑;迈步、转腰、下势如鹿抵;提髋、落步、后坐、前靠如熊晃…… 一套动作下来,沈乐全身薄薄地出了一身汗,却也觉得浑身发热,到处都松了开来。进驻这栋大宅以后,在阴冷的房子里,在源源不断的空调风里,弯腰低头努力干活,带来的筋骨僵硬,已经全部一扫而空。 更重要的是,那股热流啊!热流啊!到现在为止,小腹丹田还有点热热的,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这莫非是内力?所以说,修好一个插屏,保送我拥有内力了?” 第4章 我当众跳河就是为了你?! 沈乐把铜片捧到眼前,盯着它看的眼神,几乎在发光。他立刻调匀呼吸,微微瞑目,再来了一遍。这一次,铜片上并没有热流涌动,但是,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虚影,一招一式,引导着他的动作: 这招没到位!手抬得太低了!代表他自己的红色虚影,和代表范本的青色虚影,有一部分没有重合! 这招也没到位!脚步迈得太开! 该呼气了!呼气,呼气! 动作到位,呼吸到位,青色虚影里就会延伸出一根红线,与此同时,身体中的热流,就会跟着往上涌动一截。 不错不错!保送练功纠正,保送内力,这铜片的功能,太给力了! “接下来就是两个任务,一个是修房子,给铜片充能;另外一個,就是搞钱,搞钱,努力搞钱了……”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第三个任务,一个不太重要,但非常紧迫的任务: 填饱肚子…… 好在老宅距离有人住的地方并不远。老街临河的一面看着荒凉,然而沈乐穿过夹道,从大宅后门出去,还是走几步就到了居民区。 他点了一份黄焖鸡米饭,胡乱填饱肚子,顺着小街慢慢地走: 啊,决定在这里住下去的话,锅碗瓢盆,回头都得下单了。还有修整房屋的工具,各种木工工具、油漆、泥瓦工的工具之类。 唉,跟着老师干活,用的工具绝大部分都是老师的,是学校的。他毕业回来的时候,只带了几样趁手的工具,和一点儿残留的颜料之类。 想要把这座大宅修好,光是工具,就要准备不知多少。唉,也不知道街上有没有卖的,如果没有,就只好网上下单了…… 沈乐一边想着,一边溜溜达达,边走边看。水巷小桥多,人家尽枕河,吹着晚风,嗅着河上的水气,随意散散步也十分惬意。 走着走着,右手边的居民楼上,忽然炸起一个尖锐,让人寒毛直立的声音: “滋——!” 沈乐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循声望去。是谁?谁在锯木头?不,这个声音,比锯木头还难听十倍…… 他都受不了,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的邻居,就更加受不了。勉强挨了一会儿,就陆续有人推开窗户,走上阳台,探头大喊: “有完没完了!” “吵死了!小孩子要做作业呢!” “学二胡能不能找个空地拉啊!” 哦,原来是二胡——估计还是初学者拉二胡,怪不得难听得让人头皮发麻。沈乐摇头叹气,正想换条路走,就听到锯木头,不,拉二胡的那户人家,响起一个尖锐的女声: “你怎么还拉成这样!一天天的干什么去了!家里花大价钱让你学二胡,培训班不练,白天不练,就知道玩!就知道玩!” 母亲的骂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断断续续、越发难听的二胡声,响成一片。沈乐叹了口气,脚跟为轴,稍微旋转一下,往对街走去。各式各样的议论声,在身边不断飘过: “这当妈的脾气急成这样,怪不得孩子越学越不好。” “脾气急是因为辅导孩子功课的是妈妈。你换了孩子爸辅导功课试试?还不是一样吵一样骂?” “我还真没听见过几个爸爸这样骂孩子的……” “丧偶式育娃是吧?当爹的完美隐身是吧?” “要我说,住这种老式居民楼,就不应该学音乐。学又学不好,左邻右舍吵到要死……” “意思是说穷人不配学音乐?家里没有大别墅,就没资格学音乐了?” “知足吧,人家至少没有学唢呐不是……” 这种话题永远都扯不清楚的。沈乐甩甩脑袋,掩耳急走。还没过完马路,背后居民楼里,忽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怒吼: “老子天天加班天天加班,一个礼拜上六天班,早上八点钟干到晚上九点,一个月五千块钱,给你学二胡就要花三千,你还天天给老子摸鱼!” 光是听着就特别惨。中年男人被工作榨干,小孩还不争气的,那简直是人间餐具——比这更惨的,大概只有老婆生了三个孩子,还都不是自己的。 沈乐心有戚戚焉。即便如此,听到男人不停地骂孩子,他还是有点烦躁。而男人的骂声也是越来越大: “还说什么木偶陪你玩,木偶怎么会陪伱玩?还不是你自己想偷懒!玩玩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这破木偶有啥好玩的?扔掉算了!” 开窗声,吵嚷声,孩子的哭喊声。种种嘈杂中,猛然传来一声尖叫: “救命啊——” 沈乐倏然止步。转身、仰头,循声望去。尖叫声划出一条弧线,掠过街道,一头栽进前方河里。那声音很微弱很微弱,然而尖锐,凄厉,撕心裂肺—— 而且,那是个孩子的声音。 孩子的声音! 沈乐拔脚前冲。冲到河边,果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子,在水里载沉载浮。胸口的铜片热得发烫,不停震动,一声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求救声,不断传来。 沈乐左一脚,右一脚,踩掉运动鞋。手机、钥匙往鞋里一塞,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有人跳河啦——” “哪里?” “哪里哪里?” “快打110!” 河岸上喧哗不止。沈乐充耳不闻,埋头划水。一下,两下,三下,终于,划到那个小小身躯近前,一把抓住—— “咦?” 硬,硬的? 是个木偶?! 我为了个木偶,当众跳河?! 沈乐一时间恨不得扎个猛子下去,远远游开,一直潜水到没人的地方。然而一则屏气屏不了那么长,再则,木偶一到他手里,那声嘶力竭的“救命、救命”声,立刻停止。胸前铜片上的热度也消失不见,只有一点点残留的余温,让沈乐怀疑是自己体温焐出来的。 他尝试着放下木偶,求救声再一次响起,铜片发热;拎起木偶,求救声消失,铜片变凉。连续尝试两三次,次次如此,毫无变化。 行…… 吧…… 来都来了。 捡都捡了。 既然铜片可以充能,可以治疗近视和肩颈僵硬,木偶能求救,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沈乐这样说服着自己,踩着水脱下T恤,把木偶裹了一裹,抓在手里,慢慢往回游。游到岸边,一抬头,面前人群哗哗分开,一个火急火燎的声音飞速靠近: “让一让!让一让!我是警察!谁跳河了?——你?” 沈乐勉强勾了勾嘴角,扭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一手在水里努力拎住裤子,一手举起那个木偶,给警察看: “那个……我以为有孩子落水了……” 第5章 木偶带我去穿越? 可怜那年轻警察听说有人跳河,瞬间狂奔而来,跑得满头大汗。短袖衬衫洇开老大一团湿痕,把胸前的浅蓝色都浸成深蓝。 听到沈乐的回答,他的脸颊从通红慢慢降温,看看木偶,看看沈乐,再抬头看看前方的河面,张了张嘴,一时要表扬也不是,要批评也不是。愣了愣,勉强挤出一句: “……下次看清楚点啊!” “嗯嗯嗯,肯定不乱跳河了……” “没事了没事了,散了散了!”年轻警察往四周挥了挥手,作势驱散人群。半蹲下来,对沈乐伸手: “东西先给我,你自己能爬上来吗?好,抓住我的手……一,二,三,起!” 沈乐被直接拽上了河边的石头堤岸。一边站直,一边就听警察连珠炮地问: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丢东西?衣服都湿透了,要我送你回去吗?” “啊,没有没有!”沈乐飞快地检查了一下。脚底没在河里划伤,胳膊腿也没有蹭破皮。鞋子还在,鞋子里的手机和钥匙也还在: “放心放心,我没事!我就住在南华街18号,近得很,这么热的天,随便走回去就好了。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南华街18号?”那警察一凛,深深地盯了沈乐一眼,仿佛要从他的脸上一直看到骨头里去。那可是一栋大宅啊! 奈何看来看去,也只看到一个湿漉漉的,满身狼狈的家伙,只好掏出手机,伸到沈乐面前: “没事就好。那我先走了,我还要去看看,这木偶到底是谁丢的。高空抛物,真是的……来加个微信,我叫石光兵,是这个街道的片警,有事找我就行!” 哟,正好管他这一片。未来修房子,采购设备,可能要采购一些受管制的药剂,认识個警察总是方便一些。沈乐飞快加了微信,和年轻警察告别,拎起这个会求救的木偶,快步走回老宅。 洗澡、换衣服,把木偶放到工作台上,一点点解开丝线,仔细观察: 这木偶应该是一只提线木偶,高度60厘米左右,各个关节都拴着丝线。整体没有大的缺损,头,脖子,躯干,四肢,连同十个手指,有一个算一个,都还存在; 但是,用的木头算不上好,应该也就是杉木,历经岁月,缺损不少,表面油漆,大片大片老化破损。脑袋后面有条明显的裂痕,躯干都已经快要裂成两半。右前臂磕掉了老大一块,左大腿上烂了一个洞,其余磕磕碰碰的损伤,污渍,不计其数; 木偶身上的衣服,残破的残破,绽线的绽线,褪色的褪色。然而灯下细细展开裙摆,还能够看见银丝绣出的大朵牡丹,华贵灿烂,栩栩如生; 至于那木偶脸上的妆容,历经岁月,已经黯淡褪色得几乎消失。只有那双灵动的眸子,和眼角一滴朱砂染成的泪痕,依稀诉说着它当年的绝代风华。 “啊……你曾经很漂亮过啊……” 沈乐用指腹轻轻抹过那一滴泪痕,轻声感叹。他凝神静气,把木偶身上的丝线一根一根解下,脱掉破损的衣服,头、躯干、四肢、手脚依次摆好。 然后,搓了块毛巾,擦,擦,擦擦擦擦擦…… “啊,修木头我倒是可以,哥就是古建筑修复专业的,你想要我帮伱修好也行,想要我帮你拿木头重新刻一下,更换部件也不难。替换丝线没问题,就是不知道你接不接受尼龙线……” 他一边擦拭,一边小声叨咕,假装在和木偶对话: “衣服就没办法了,做衣服这技术真不会,只能买了——我尽量帮你买式样花纹近似的。至于妆容,那是最后的事情了,如果你嫌我画的丑,就只能看铜片能不能帮你修复了……” 说到这里,沈乐心神一动,掏出铜片按在木偶脸上。一道热流从铜片渗入木偶,再从木偶反馈到沈乐指尖,下一刻,沈乐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砰!” 一声闷响。沈乐只觉得整个视野都震了几下,灰尘簌簌乱落,糊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还没看清楚环境,面前,或者头顶上,就炸开一声怒吼: “玩玩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作业不写!书不看!这破木偶有啥好玩的!!!” “小琳不是破木偶……” 小小的,有些害怕的声音,坚定地扬了起来。沈乐目光转动,就看见自己站在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水泥地板,上白下绿的油漆墙壁,头顶上晃晃悠悠一个钨丝灯泡,最多最多只有15瓦,分明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场景。 咦? 我穿越了? 沈乐揉了揉眼睛,继续观察。房间角落,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木箱前面,双臂环绕胸前,死死地抱着一只木偶。那木偶大约有孩子身高的一半,身上鲜红织锦裙摆残破,仍然能看得见大朵大朵的银丝绣花,妆容残褪,眼角一点朱砂异常鲜艳,正是沈乐从河里捞上来的木偶。 男孩满脸通红,却昂着头,死死地和面前的成年男子对视: “小琳是我的朋友!” “好,好,犟嘴是吧!”成年男子脸色一沉,跨步向前,直接从孩子手里拔出了木偶。再跨一步,已经到了窗前,伸手就去推窗户: “老子一天天的,上班在厂里拼命干活,下班到处打零工,就换来你作业不好好写,天天玩木偶!我今天就扔了它,看你玩什么!” “小琳是爷爷留给我的!”男孩拼命往上跳,一把拽住木偶的丝线,在手上缠了一圈: “我跟爷爷说过,要成为最好最好的木偶师!带着小琳到处去表演!不许扔!不许扔!哇——” 他一边大哭,一边奋力把木偶往回拽,任凭丝线深深勒进肉里,手指被勒出了血也不肯放。沈乐看得无奈,伸手去抓木偶,开口劝说: “别这样……” 手指直接穿过男人的手臂,如同划过轻烟,完全无法触碰。沈乐怔了一怔,挥臂,大喊,用身体去撞,无论做什么,都没法对父子二人造成影响: “难道……这只是一段记忆?我在这里,别人看不见我,听不见我,我也不能做什么,只能旁观?” 沈乐无奈地放下手臂。房间里,男人和儿子还在吵: “做什么木偶师!现在做木偶师哪里有出路!是剧团招你?还是戏院招你?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上街去扯木偶?” “我演得可好了!小朋友们都爱看!” “都爱看也不行!——你就算是进少年宫,也要读书读出来!咱们家没门路,你至少要读到高中,才能想办法进少年宫!像你老子这样,初中毕业,只能进街道工厂干活!” 父子二人连续争执了几次。终于,还是做父亲的败下阵来: “行了行了!我不扔掉,你也不许玩它!手放下!我把它锁起来!” 仔仔细细,解开儿子手上的丝线,拎起木偶扔进箱子。“砰”的一声,箱盖落下,紧接着,就是“咔嚓”、“咔嚓”上锁的声音。 沈乐眼前,瞬间转为一片黑暗,跟着又是一亮。 视野恢复时,已经回到工作台前,拆散了的木偶横陈在桌面上,头颅四肢东一块,西一块。 第6章 这木偶修好了会活过来吗? “所以……这是你的记忆吗……” 沈乐轻轻叹了口气,抚摸了一下木偶的脸颊。上世纪八十年代,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三十年时光,你的主人,那个男孩儿,还找过你吗? 还和你一起玩过吗? 或者,你被锁进箱子之后,他已经忘了你了? 那个怒吼着“扔掉算了”,把伱从房间里扔出来,直接扔到河里的男人,是不是,那个三十多年前,哭喊着“小琳是我的朋友”,手指被勒出血也不放手的男孩儿? 无论如何,往事已矣,再追究也没有什么意思。沈乐叹气了又叹气,找個脸盆,把木偶的衣服放下去泡着,再搓了块抹布,给木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洗干净。这边晾上,那边摸起手机,开始淘宝: “杉木……杉木……杉木……” 感谢万能的淘宝,杉木原木这种东西,网上随便就能买到。要木块有木块,要木条有木条,要木板有木板,四根2厘米乘2厘米,30厘米长的木条,只要十块钱包邮。尺寸多变,可以定制,量大从优。 沈乐估计,修复这个木偶所需的木材,最多最多,不超过50块钱。 ——当然,那也幸亏这木偶是杉木做的,便宜。如果是黄花梨,紫檀木,鸡翅木……购买木材的价钱是一回事,单纯网购,还未必能买到真货呢。 好在沈乐暂时不用考虑购买红木的问题。他刷刷刷刷,下了一堆订单,木方、油漆、丝线、尼龙线,各种木工加工工具,不一而足。这边等待快递到来,那边,狠狠睡饱一觉,就开始了对木偶的清理工作: 第一步,用清水、抹布,清洗表面。去除木偶上的灰尘,去掉陈年污垢; 第二步,用砂纸打磨,把木偶表面的旧油漆打磨干净…… “这活可真累……” 沈乐一手握着木偶脑袋,一手握着砂纸,咬牙切齿,“沙沙沙”不断打磨。打磨几下,松开手,甩甩手腕,再打磨几下,松开手,继续甩手腕…… “我的打磨机……不行,我还得去下单一台打磨机……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腱鞘炎发作了……” 打磨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幸好这个木偶,基本上都是光滑平面,用打磨机还能完成。换成那些精致复杂的雕刻,只能用手工打磨,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耐着性子,努力干活。早一点修复,就能早一点给铜片充能;早一点充能,就能早一点探索出铜片的新能力。 退一万步说,他对这个会喊“救命”、会给他提供记忆的木偶,也相当同情,相当好奇。早点修好,说不定这木偶会活过来,能帮他打个下手呢? 他放下砂纸,又拿起了凿刀。打磨什么的,可以等待打磨机到场;去除腐烂的部位,就只能他手动了…… 沈乐掀起床单,看了看当成工作台的桌子,再起身看了一圈周围,嘶嘶地倒吸冷气。花梨,黄花梨,酸枝,紫檀,黄檀,鸡翅木…… “我这位堂祖父,或者说堂祖父的祖上,真有钱啊……这一房间家具,全是红木做的……拿它当工作台,固定个木工夹上去,感觉有点下不了手……” 卧室里,拔步床对面,黄花梨的梳妆台。贴着墙边,酸枝木的半桌。卧室外面一间,窗下被四个圆凳围绕的,花梨木嵌大理石的圆桌。圆桌右手,靠在墙边的,黄檀木的琴桌…… 随便哪一样,把木工夹拧上去,拧出一道深深的印子,用来固定修复对象,未免过于暴殄天物了! 他索性推门出外,一间一间房间寻找。第三进东侧西侧,楼上楼下,两边厢房;第二进正厅,厢房,第一进轿厅;找完西路,再找去东路,书斋,荷花池旁边的水榭,第三进的望仙楼…… 找来找去,所有的家具,形制不是明朝式样就是清朝式样,材质不是这种红木也是那种红木,装饰不是雕漆的就是镶螺钿的,要不然也是雕满云纹、卷草纹、石榴百子、蝙蝠寿桃之类的纹样。 拿到市场上去卖,哪怕不走苏富比、佳士得这种拍卖行,随随便便卖个几万几十万,跟玩儿一样。 沈乐一直转到望仙楼后面的一排小平房,可能是仆人房之类的地方,才找到了一张大方桌。平平整整桌面,笔笔直直四条腿,没有雕花,没有装饰,就连桌子的材质,也只是某种硬杂木——沈乐一时认不太出来,可能是核桃木、枣木、榆木之类的玩意儿。 桌面大小1米乘一米,桌面厚2厘米,桌子高度大概70多厘米。每一个细节,都完全适合做他的工作台。 唯一的问题就是—— “难道要我自己扛过去吗?” 从西路扛到东路啊!过院门,走巷道,跨门槛,上上下下,曲折转弯,保守估计一百米的距离。 这么大一张方桌,双手抬起来不好用力,扛到肩上重心不稳。两个人搬容易,一个人要挪动它,简直了!!! 奈何老家这地方人生地不熟,沈乐是真的不想开门出去,喊个人来帮他搬桌子。他最后是找了根绳子,横二竖二,把方桌捆起来背在背上,挪动到唯一有空调的房间里。然后,把木工夹固定在方桌上,木偶脑袋固定在木工夹当中,拿起凿刀,切削上面的腐烂部位: 刷,刷,刷。6毫米宽度的平口凿,在木偶脑袋当中一下一下深入,贴着裂缝的边缘往里削。削一下,就有细碎的,黑糊糊的碎屑离开木头,削个十来下,“咔嚓”一声,像是磕到了什么半硬不硬的东西。 沈乐皱着鼻子,把木偶脑袋松开,倒过来拍了拍,再用毛刷探进去细细地刷。随着他的动作,裂缝深处,刷啦啦啦,倒出来一小堆东西: 木屑,木屑,还是木屑。木屑,干瘪的虫卵,截成两半的…… 蟑螂尸体?! “我去!” 沈乐被烫到了一样,把手里的木偶脑袋努力甩了两下,再努力甩两下。确定里面没有任何活物,甚至那蟑螂尸体也是历经多年,干瘪得不成形状的,他才打扫干净桌面,放下木偶脑袋: “可怜的……这是被忘了多久啊……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吧……” 凿刀,铁钎,钢针。一样一样来回动用,把木偶脑袋裂缝里、穿丝线的孔里,所有裂缝清理干净。放下钢针,沈乐搓了搓手掌,有点兴奋: “等着,我这就帮你把脑袋补好!” 等脑袋补好,或者,等整体修好了,这个木偶,又会给他怎样的惊喜呢? 第7章 开门!查水表,不,找孩子! 沈乐捧起那只木偶脑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木偶后脑的裂缝,大约有一根指头那么长,最宽的地方超过一厘米宽。至于深度,他在清理过程中试探的结果,超过了3个厘米——也就是说,几乎要达到木偶脑袋的一半深度。 “嗯……这裂缝也不算太大……就是要防止它越裂越大,最后彻底裂成两半……” 沈乐小声自言自语着,在木偶后脑勺画了一个蝴蝶形状的图案,或者说,是两个顶部相对的梯形。然后,固定好木偶后脑,一手拿木工凿,一手拿锤子,“砰砰砰”地往里敲: “一、二、三、四、五,完美。换個地方再来,一、二、三、四、五!” 先在梯形内部凿出几个小洞,然后,沿着梯形边缘,一下一下,笔直地切削进去: 不到十分钟,一个长三厘米,宽一厘米,最窄处0.7厘米,深二厘米的孔洞,就出现在木偶后脑勺。沈乐举起右拳,挥舞一下给自己打气,又拿起一块后厨找到的杂木,开始切削: “刷刷刷……刷刷刷……我锯,我锯,我锯锯锯,我刨,我刨……漂亮!完成了!” 一枚和孔洞大小、形状完全相同,一面平坦,另一面圆弧状凸起的木块,落在沈乐手心,被他轻轻抛了起来。 “燕尾榫!这东西两头大,中间小,卡住裂缝两边,就能把裂开的地方拉住,让它不至于越裂越大!” 沈乐把新完工的燕尾榫在木偶后脑上比了比,往榫孔里涂好木工胶,就抓起橡胶锤,砰砰砰砰把燕尾榫往里敲。孔洞不深,很快就敲了进去,严丝合缝。沈乐摸了摸木偶凸起的后脑勺,叹了口气: “嗯,接下来,就是把多出来的地方削成弧形,和脑袋线条贴合了……不过不急,还有事情要做……” 他找出一支木工胶,刷刷的往裂缝里挤。上粘天,下粘地,中间粘空气,木工胶粘一切,对木制品的各种裂缝、尤其是细小裂缝分外好用。 眼看裂缝填满,再挑选了颜色差不多的木粉,往裂缝里灌。普通杂木,木粉没有特别大的用处,但是修理红木,先灌木工胶、再灌红木粉,最后打磨平整,肉眼几乎看不出来,会让人以为是一块完整的木板! “哎,我可是给你特别精加工了啊!等你活了,要好好地报答我!” 沈乐摸摸裂缝被填满的木偶脑袋,赶紧换了快干木工胶,给灌进木粉的裂缝彻底固化。等固化完毕,用铲刀铲平固化好的木粉,然后,哀叹一声: “啊……” 接下来又是打磨地狱了……打磨,修色,画木纹,喷漆,抛光,哪一样都是费时费力的细致活儿…… 算了算了,等他下单的打磨机到了再说吧…… 沈乐耸动着肩膀,甩着手腕往外走,打算出去觅食。还没走到门口,手机“叮咚”一响,跳出昨天那位年轻警察,石光兵先生的微信: “在吗?能不能开下门,有几个孩子找不到了,说是跑到老街这一片来了!” 啥? 跑到老街这边了? 不会跑到我宅子里了吧?话说,我这个宅子,好像没有哪一扇门是开的,也没有狗洞,小孩子应该跑不进来? 沈乐一边想着,一边快步前去开门。门一开,年轻警察石光兵满脸疲惫,满眼血丝,手里抱着个平板,和一个30来岁、拎着一根长杆子的辅警并肩而立。见他前来开门,大大松了口气: “监控看到这三个孩子跑到老街来了,一直没有找到。老街别的地方,我们都找过了,只剩下你这里了。昨晚到今天早上,你有看到这几个孩子,或者听到什么异响吗?” “没有倒是没有……” 沈乐脸色也凝重了起来。他昨晚、今天早上,尽和木偶折腾了,确实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然而这房子左右两路,每路三进,面积已经足够大。虽然不至于像荣国府一样,薛姨妈一家住在梨香院,贾政可以一年半载见不着小姨子的面,那也不是随便一点动静就能听见的。 更不用说,这座宅子的左路还有假山,还有池塘,还有水井。这万一掉下去,会出大事的! “但是,我也不确定,小孩子会不会从什么地方爬进来。这样吧,两位警官,跟我进来找一下人?” 他让了两位警察进来,锁上门,陪着他们往里走。一走进院子,石光兵飞快扫过一眼,下意识地微微整大了眼睛: “这个——你一个人住?” 这也太壕了! 他现在还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警校里的同学,绝大多数还没开始购置自己的房子!这位,这么大,一栋宅子? “是啊,我一个人住。”沈乐的微笑几乎要变成苦笑了,从背包里掏出巨大的一串钥匙,陪着他们一间一间开门,正厅,厢房,逐个儿看过去: “刚继承的遗产,正好毕业了没地方住,就搬过来了。” 身为片警,辖区的情况,他是肯定要掌握的。但是,从地图上、图纸上、卫星图上看,和实地踏进这个宅子里来看到底不一样。石光兵跟着沈乐走了一间又一间,一间再一间,先是惊讶,再是想叹气,很快,又变成了担心: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一座宅子?没有租客?也没有看房子的?” 很容易遭贼的! “伱看看这家具……我能租给谁?” “啊……也是。”石光兵挠挠头。他只是个警察,还是个片警,不是刑警,不是经警,没见识过多少贵重家具,只能看出这些家具“像是红木的”、“看着好像很贵”。一直探查到第三间房间,他终于忍不住叮嘱: “你还是找个人看房子吧,不,这么大面积,一个人还看不过来。或者实在不行,多装监控,多装报警设备。有事情打我们电话——我的电话号码就是微信号,记住了?” “记住了!” “有事情一定要打电话啊!——不知道监控怎么装,怎么联网,回头可以问我,我帮你推荐一下。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不想哪天上门,是听你报案,或者听到别人报告你这里案发!” 第8章 继承了大笔遗产,怎么感觉更穷了呢? 沈乐脸颊抽搐。 我也不想哪天被盗贼爬进来,或者运气特别不好,我在左路第三进,右路第一进杀人了我都不知道。但是,你让我装全屋监控,不,全住宅监控,设备联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装—— 话说两路三进,总共六个院子,N个房间,需要装多少监控? 又需要什么设备,把所有的信息总成到一起,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每个摄像头的画面,或者来回切换,可以轮流看见每個摄像头画面的? 这一套东西,加起来要多少钱,安装、维护又需要多少钱?需要专业人士安装吗?监控上一定规模,需要和派出所联网吗? 沈乐忍不住询问: “装监控要多少钱?” “我想想啊……” 石光兵皱着眉头不吭声了。这个问题,对他一个片警,属实有点难。 倒是旁边的辅警笑了一声。用手里的长杆在地面上虚虚一划,勾勒出一个两块砖乘以三块砖的长方形。然后,抽一张纸,撕碎,在地砖上一小片一小片放下去: “制高点,前门,后门,四个角。然后外墙每隔一段要装一个,距离我想想……嗯,我没看过你家图纸,大概估计一下吧……” 啪啪,啪啪,啪啪,一气乱点。最后,这位三十来岁的中年辅警,很肯定地下了结论: “不考虑照院内和房间里的话,光是外围,至少要24个摄像头。我家里有亲戚就是做这个的,一个摄像头大概1000左右,配套的网络工程大概好几万,监控后端设备一两万。再加上张力报警器,震动报警传感器……十万?” 沈乐露出了贫穷的笑容。 十万? 什么十万? 他兜里一共就三万,不,最近吃吃喝喝,采购各种木工工具和材料,已经不到三万了。十万块钱,装一套安保? 让他考虑考虑,要不要卖掉两样老家具再说……不,还是等等,等他先吃完修复收益,给铜片尽量充能了再说! 老家具常有,铜片的能量不常有……这种可以逆转近视眼,可以立刻止血生肌接骨,完全是超自然的力量,关键时刻说不好就是一条命。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拿出去换钱了? “我还是先把墙头拉一圈铁丝网吧!——对了,拉铁丝网要不要跟派出所报备?有工人推荐么?还是我直接找人?” “理论上是不要的……呃,你这房子,是保护建筑么?保护建筑不能乱折腾的!” “应该不是吧,我继承遗产的时候,律师告诉我,不是保护建筑。” “律师……” 石光兵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分明写着“律师的话也能信”。他沉吟了一下: “你还是去查一下吧……上政府网站看一下,公示名单里有没有你这栋房子。或者去文保部门问问……还是住建局?你先不急,等我帮伱打听下!” 沈乐摸摸自己的钱包,和钱包里仅剩的三万块钱,只能敷衍地点点头。唉,还不止是装监控的事儿,就这套大宅,六个院子,他要打扫一遍需要多久? 一个扫地机器人,最多能打扫一个院子,六个院子就是六个扫地机器人。不对,扫地机器人上台阶、下台阶不太灵活,容易翻个四轮朝天,得设定一个打扫房子,一个打扫庭院。 除此之外,还要擦窗,擦门,擦家具,修瓦片,通下水…… 就算是把不住的院子都锁了,不住的房间都关了,每年也要至少两次开窗通风,保养房子。这房子,光是日常保养,就是一笔巨大的费用啊! 他几乎把愁容挂在了脸上,石光兵看了他一眼,奈何这会儿忙着,也不好乱出主意。一边心里掂量,一边看平板,同时用对讲机和同事们不停沟通。对讲机里,时不时传来说话声,应该是别的位置的警察也在搜索: “城隍庙找过了,没有。” “圆通禅院也找过了,也没有。” “大戏台附近没有。” “一号巷的住宅找过了……二号巷……三号巷……” “怀疑……” “什么?申请了专业人士过来?太好了!专业人士什么时候到?哦,专业人士已经去孩子家找线索了?明白……” 他这里负责沟通,年长一些的辅警,则举着那根带平板的长杆子,一个一个柜子,不停地扫来扫去。沈乐好奇探头: “这是什么?” “生命探测仪。” 石光兵把平板往他的方向侧了侧,声音疲惫而嘶哑: “刚从消防队借来的。” 哦……那倒是挺好,省得他到处找钥匙开柜子了。等等,锁起来的柜子,小孩本来就应该爬不进去的啊? 进屋,出屋,上楼,下楼。找完右路找左路,找完左路第一进的书斋,用生命探测仪在第二进的池塘里搅了个遍,终于,三个人鱼贯而行,踏入了左路最后一进。 “最后一个院子了,这里再没有,就真没有了啊……” 沈乐嘟囔着。这个院落,是整座宅子面积最大的一个院子,中心矗立着一座不算小的假山,假山顶上,搭着一座木桥,通向院落正北名为“望仙楼”的楼阁。一看到假山,石光兵就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去: “在这里了!” “哪里有?” “你看,小孩的鞋!” 他走近假山,在假山最下方,一块兰草披拂的石头上,抓起一只33码的蓝色童鞋,催促辅警举起生命探测仪,绕着假山来来回回地扫圈。自己则是弯下腰,以童鞋为中心,去细细地寻找地面上的鞋印: “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没有……没有……奇怪,为什么还是没有?” 整个院落花木葱茏,东南角一棵大樟树绿叶披拂,落下的阴影笼罩了半个小院,除了正中的假山和通向假山的卵石小路,其他全都是泥地。 照理说,如果有孩子跑动玩耍,都爬到假山上了,周围地面上,不可能连半个脚印都不留下。 可是,石光兵发挥他在警校里学来的,足迹追踪的最好成绩,只差把整个院子的泥地舔了一遍,都没找到半个脚印。 “难道钻进假山里去了?——什么,山洞里也没有?” “没有啊……要不然,我们进楼里找找?” “等等!” 沈乐也跟着在院子里转了三圈,一无所获。刚要去开楼门,胸口的铜片忽然一烫,他随着一种莫名的感应,转身、向前、仰头: “你们看!那不是几个孩子?” 第9章 我家的小木偶,把孩子拐走了?! “找到了?” “找到了!” 两位警察快步赶到他身边。仰头、转头,跟着他手指的方向左右张望,二脸懵逼: “哪里?” “那里啊!睡在树杈上啊!” 就是树干向上,第一个分叉的地方,最粗的那几根大树枝。大概是一人半高的位置,四五根树枝向不同方向展开,天然形成一个平台。三个十来岁的孩子,一個是穿海魂衫的男孩,一个是穿白汗衫的男孩,还有一个是穿鹅黄裙子的小姑娘,横七竖八躺在平台上,呼呼大睡。 “哪里?哪根树杈?树叶太密了看不见!” 沈乐指了几次都无效,索性抢步上前,搓了搓手,就要爬树。奈何太久没爬,冲了两次,失败两次,没奈何,夺过生命探测仪的探测杆,往上一戳。 “啵”的一声轻响,仿佛戳破了一个气泡,跟着,两个警察同时叫了起来: “看到了看到了!” “就在树上!” “奇怪,之前怎么没看到?” “这树杈上这么明显啊!” 有了下落就好。辅警快步靠到树干旁,微微蹲身,两手互握。石光兵倒退,前冲,踩在同伴的手上,一个用力,翻身就上了树。 “接好了接好了!当心!” 一个递,一个接,把两男一女,三个呼呼大睡的孩子抱下树杈,平安放落地面。直到沾了地,这三个孩子才揉着眼睛醒过来,两个警察赶紧上去询问: “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翻墙进来的啊!就是后面,有一段矮墙,很好翻的!” 沈乐跟着他们去看,望仙楼后面的仆人房角落,果然有一段矮墙,墙头平坦宽阔,墙角下还放了把梯子。爬上梯子去看,对面设置了一个垃圾桶,踩着桶盖正好能爬上墙头。 沈乐:“……” 他快步上前,奋力把梯子挪开。一边挪,一边咬牙切齿: 明天就去找人拉铁丝网!整个宅子,每一段墙头,全部拉上一圈! 两位警察也探头望了一遍,一时不好吐槽,只能继续问三个孩子“为什么会跑出来玩”。这一问,三个孩子七嘴八舌,吵出了一群鸭子的气势: “上学太累了啊!” “天天回家还要学钢琴,学画画,一点空都没有,好不容易跑出来的!” “你学钢琴还好啦!我是学二胡,爸爸骂我,妈妈骂我,就连邻居都骂我!” 沈乐心头咯噔一声,看向那个学二胡的男孩。左看右看,倒也没看出来他和记忆中的那个男孩有什么相像,只能推定为或许和母亲长得比较像。一边回忆,一边听警察问: “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两个男孩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说话。倒是穿鹅黄裙子的那个小女孩抬起头,嗓门脆亮: “是一个小姐姐带我们来这里玩的!” “长什么样子的小姐姐?” “很好看!……穿着大红裙子,裙子上有很漂亮的花!” “还有,那个小姐姐,这里……”小姑娘微微偏头,举起手指,在右边眼角点了一点: “有一颗很漂亮的红痣!” 红痣? 右眼角的朱砂痣?! 沈乐狠狠地掐了一下虎口,才维持住脸色不变。年轻警察石光兵已经飞快瞥了过来: “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没见过!” 沈乐摇头摇得理直气壮。开什么玩笑,木偶倒是见过一个这样的,活人,绝对没见过! 石光兵是片警,不是刑警,虽然察言观色,觉得这位南华街18号的房主有点问题,也没有触动他的讯问技能,抓住沈乐刨根问底一番。他都一宿没睡了!找到孩子就是上上大吉,真没这力气,去找什么“小姐姐”! 何况根据他的直觉,眼前这位房主,仿佛真的和此事无关…… 他在对讲机里和同事们报告了几声,拉着孩子们就往外走。沈乐亦步亦趋送他们出去,顺便帮忙看孩子,顺便的顺便,出去觅食。走过两条街,眼看派出所在望,乌央乌央一群家长就扑了上来: “涵涵!涵涵你怎么跑到这里去了!” “媛媛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怎么半夜三更不回家,也不和爸爸妈妈说一声?” “啪!” “哎,别打孩子!” 询问孩子的,关心的,上手就打的,男男女女,乱成一团。远远地,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满头是汗,狂奔过来: “涵涵!——涵涵!” “吱——” 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响。车主探出头来大骂: “赶着投胎啊!!!” 中年男人却看也不看,或者说,他此时满心满眼,只有站在人群中间,被警察拉着手的儿子。 他右手拎着一个书包,左手拎着一袋豆浆、大饼、茶叶蛋,狂奔而来。眼看着快要到了,脚在地上一绊,平平地往地上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沈乐肩膀缩了一下,听着都替那男人觉得疼。 然而男人却毫无感觉似的,眼睛只盯着孩子,上上下下打量,见他身上完完整整,没伤没破,便油然露出一个笑来。 哪怕摔下去了,男人双手还是奋力向上举起,停了一停,手肘撑地,连滚带爬地起身: “涵涵,涵涵你没事吧!——赶紧吃饭,吃了饭去上学!” 左手的豆浆没泼,大饼没掉,茶叶蛋连蛋壳都没多碎一块。右手的书包除了沾了点灰土,书包卡扣都没有开,包里的课本、文具、练习册,更是没有半本洒落地面。 涵涵愣了好一会儿,被警察推了一把,终于上前,接过父亲手里的早餐,狼吞虎咽,大吃起来。当父亲的一只手拎着书包,一只手搭在儿子肩上,带着他往学校方向走去。 一边走,一边昂首挺胸,荒腔走板地唱着歌: “有生之年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沈乐轻轻地退了两步。这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曾经听过,就是大骂儿子、还把儿子的木偶扔掉的那个。但是,但是…… 与此同时,三个失踪的孩子之一,拉二胡的那个孩子家里,正有两人在忙忙碌碌。一个娃娃脸的少年手持一根带探头的长杆子,从天花板到地面,从床底下到柜子后面,到处扫来扫去; 另一个身穿唐装的年轻人,就拉着孩子母亲,不停询问: “伱们家最近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吗?有没有找不到来源的声音,物品的异常挪动,莫名出现的手印、脚印,自来水变红,之类之类的?” “这些倒是都没有……孩子不听话,每天只知道玩,不肯写作业算吗?” “呃……这不是我们所说的异常。此外,你们家有没有收藏什么老物件,或者最近损坏、抛弃什么老物件?” “这倒是有的,最近刚扔掉一个木偶……孩子他太爷爷传下来的,孩子最近,一直在玩!” 第10章 小木偶,你很快就要活了! 两位客人对视一眼。拿杆子的少年向孩子母亲招了招手,指着杆子探头对准的一只木箱: “那只木偶,平时都放在这里吗?” “是的,就是这里!那木偶怎么了?” “可能是……” “章秉信!”唐装青年大声打断年轻同伴: “我们还需要再去找找线索。感谢您的配合,我们尽快解决问题……对了,木偶扔哪儿了?” “从窗子里往外扔,应该是掉河里了吧……” 掉河里就麻烦了。顺水飘走,几天几夜时间,不知道会飘到哪里。以及,水属阴,夜晚的河水阴气尤甚,能很好地遮盖掉木偶身上,一点淡淡的阴气…… 两位特殊来客告辞出去,一个拿着探测器,一个拿出一只罗盘,沿着河边扫来扫去。一边扫,娃娃脸少年一边小声问: “师兄,我们真能帮得上忙吗?我们虽然是茅山派的,可我才学了两年,很多招数都使不出来……” “帮不上忙也要帮啊。”唐装青年叹了口气: “最近这些年,天地元气回升,各种各样的特殊事件越来越多。原来还是妖魔鬼怪,近十年来,各种各样的老物件,也有开始折腾的趋势。没办法,人手不够,只好把我们派出来了。打架我们不行,至少能帮忙找找东西,定个位什么的。” “那……那木偶万一真的很凶呢?就不能让师叔他们来吗?” “师叔他们很多都在博物馆呢!你想想,那是多少年的老物件了!” “等等,有消息了!那個木偶被人捡走了,捡走的人住……南华街18号?我们去看看?” 沈乐并不知道有人顺藤摸瓜,快要找到他这里来了。他自顾自去觅食,填饱肚子,返回工作间,拿起那个木偶脑袋: “真的是你吗?是你把那些孩子引过来的吗?你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你和那棵大樟树是什么关系?它为什么肯帮你呢?愿意好好地保护孩子们,让他们在树杈上安睡一晚,免受所有惊吓与寒风,整整一晚上,连蚊子包都没咬一个?” “为什么,这么明显的位置,我一开始都没看见三个孩子,连警察也没看见?” 木偶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不摇晃,不发声,颜色残褪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沈乐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废然把木偶放下,卷起袖子,开始干活: “我跟伱一个木偶说这些干什么……算了算了,还是修好再说吧,没准修好了,你就能跟我说话了?加把劲,脑袋修好了,修躯干,争取三天修完!” 躯干和脑袋的修复方式差不多,也是清理、开槽、打燕尾榫、填木工胶、填木粉、快干木工胶固化、铲平表面。接下来,右前臂和大腿的缺损,倒不是那么好修: 大腿烂穿了一个洞,需要补上。沈乐先是清理,开槽,然后,选了块形状差不多的木头,一刀刀切削成型。略微打磨,涂上木工胶,一下下敲了进去; 至于右前臂的缺损…… “咦?这怎么像是烧坏了的?” 沈乐把木偶胳膊捧在手里,左看右看。木偶表面,蒙着一层焦黑,手指搓过,搓下一层薄薄的黑灰。再看木偶右手手指,一根一根,却又完好无损。 “照理说,胳膊烧坏了,手指不可能还是好的……难道是换过了?算了,不管了,直接修吧!” 他左手握住木偶胳膊,右手拿起一把细细的削刀,左手大拇指按住刀背,一下一下,往外推去。很快,缺损的那个部位,就由坑坑洼洼变得光滑流畅。然后,再拿起那柄最小的凿刀,一下一下,细细挖出榫槽。 “理论上,这点东西,用木工胶混合木工粉,直接糊上去,然后修形就可以了。但是,毕竟是个会叫救命的木偶,能用一块整木头镶嵌进去,还是用整木头吧……” 沈乐拿着木偶胳膊比划比划,又放在杂木块上比量一番,最后动笔,在杂木块上划出一条流畅的弧线。举起削刀,沿着弧线削下,挖出一块与木偶缺损处形状相仿的木块,上面还带了个燕尾槽。仔细修完形状,砰砰砰砰,敲进木偶胳膊当中,严丝合缝! “干得漂亮!——不愧是我,木工雕刻技巧,全班第一!” 他用力赞美了一下自己,再拿起砂纸,打磨木偶胳膊上烧焦的地方。全部打磨干净,将这些肢体一件一件,按顺序摆好,摆得像个莲花化身跳起来之前的藕段一样: “接下来就是等打磨机到货,全身打磨,修色,上漆,抛光了。小木偶,你很快就要活了!” 话音未落,眼前一黑,又是换了天地。 第二次了? 第二次被木偶带着穿越,或者说,是看见木偶的回忆了? 一回生,二回熟,沈乐这次就不紧张了,悠然站着,左右张望。 面前似乎是一座破旧的老剧院,空空荡荡的,没有观众,也没有表演者。只有一个缓慢的脚步声,踏,踏,踏,不断从视线之外靠近。 沈乐快走几步,循声望去。从门外走来了一个头发几乎全白的老者,身上衣服满是灰土,肩膀、前襟、胳膊肘、膝盖,到处都是补丁。 他走到舞台的台阶边缘,左右望望,放下手里的包裹,珍而重之地取出了一个…… 木偶? 沈乐眼角一跳。那个木偶一身鲜红衣裙,容貌妍丽,眼角上嫣红朱砂痣如泪欲滴,赫然就是他在修复的这一个。 然而衣裙完整,光华灿烂,上面凤穿牡丹的银丝刺绣鲜艳欲活,又和记忆中灰头土脸的小木偶完全不一样。 老头子一手拿着木偶,一手托起一块穿满丝线的木板,举到空中。丝线垂落,木偶就被悬吊在空中,轻轻拉扯丝线,四肢、头颅跟着晃动起来,手舞足蹈: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类似女子的,高亢、婉转、激烈的戏腔,从眼前的老者口中发出。与此同时,木偶举手,挥袖,抚心,捻指,动作流畅,若合符节。 如果忽略木偶身上的丝线,忽略丝线上面提线的那一双手,眼前的场景,分明就是一位名角,在为观众全心全意奉献一场表演。 第11章 被焚烧的木偶,你恨人类吗? 老人一边操纵木偶,一边演唱,低头看向木偶的目光,半是爱怜,半是满足,还有一些更加深沉的、沈乐暂时看不出是什么的感情。 哪怕台下一个人都没有,哪怕透过高窗照进来的阳光,照亮无限微尘在空气中沉浮,他的唱腔依然高亢有力,满心满眼,沉醉其中。像是下面坐满了观众,又像是此生此世,只剩下这最后一场表演。 忽然,戏院外面的声浪由远而近,越来越高,越来越嘈杂。老人侧耳听了听那不断重复的口号声,脸色满是忧虑,最后,终于把木偶裹了起来,抱在怀里,悄步往外走: 走进后台,走过夹道,从杂物间里拖出一只破旧的铁盆,又转到墙根边上一块丈许见方的空地。扔进木柴,点燃火焰,看着火焰腾腾上卷,犹豫了又犹豫,几次捧起小木偶,又几次紧紧搂回了怀里: 隔着一堵墙,口号声仍然不断传来。夹杂着一锤一锤,砸墙也似的击打声,夹杂着重物坠地的砰然声,夹杂着人群的欢呼声。老人终于不再犹豫,咬了咬牙,把小木偶连着包袱皮,扔进铁盆当中。 火焰猛地向上一扬,吞没了小木偶外面的裹布。火舌卷动,布料一寸一寸焦黑、裂开、化为灰烬。火星一粒一粒飞扬,几乎要舔到老人的发须,老人却没有半点躲闪的意思,跪在火盆面前,一眨不眨,盯着里面的小木偶,轻轻吟唱: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这豪气万千的唱词,被他唱得婉转哀凉,仿佛只有用这种方式,送自己亲爱的小木偶最后一程。包袱皮起火,很快就沾染到了木偶本体,织锦缎的衣服沾火就着,烈烈燃烧起来,连木头也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老人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堆里的木偶,看着衣服起火,看着木头起火,脸颊不停地轻轻抽搐。猛然一阵旋风平地旋起,卷出一块碎布,糊到他脸上。老人再也无法忍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掀翻铁盆,徒手把着火的木偶扒了出来! 木偶落在地面,衣服上、手脚上,还在不停燃烧。老人脱下衣服,奋力拍打几下,火势却没有半点减小,反而卷上了衣服。墙对面似乎也被惊动,有嘈杂人声靠近过来。 老人一狠心,合身往地上一扑,抱住木偶,满地打滚,用身体来压灭火焰。来回滚了七八个圈子,火苗终于熄灭,老人胸口的衣服也烧穿了好几块,一块一块焦黑水泡。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把小木偶紧紧抱在怀里,慢慢往回走。神情似喜似悲,歌声细若游丝,不绝如缕: “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当……百万兵……” 一滴殷红的鲜血,落在木偶白皙的面颊上,如同珠泪。 眼前一黑一亮,沈乐站在工作台前,面前静静躺着拆成一段一段的木偶。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木偶右手臂上烧焦的部分,心情复杂: “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你的经历吗? 这是你的记忆吗? 被夺走,被焚烧,被自己的主人扔进火堆,差点烧掉的时候,又被主人救出来…… 你对主人的感情,是怎么样的呢? 你对人类的感情,又是怎么样的呢? 那个跳楼的孩子,真的和你有关系吗?那三個孩子跑进宅子里,在大樟树上睡了整整一晚上,是你引来的吗? 他把小木偶捧在手心里,细细观察,无声询问。南华街上,娃娃脸少年和唐装青年已经数着门牌号,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大门前: “南华街14号……16号……18号……就是这里了。哇,大宅啊!师兄,我们去敲门?” “等等……” 唐装青年低头看着手里的罗盘,脸色越来越凝重,甚至转为紧张。娃娃脸少年看他一眼,低头念念有词,往自己眉心一点。跟着抬头看向宅门,只一眼,就惨叫了一声: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在凡人眼里,南华路18号,不过是一栋古旧老宅,随便哪个古镇、古街、旅游区都能找出七八栋来。普通人能进,警察能进,就连小学没毕业的孩子,都能翻墙跑进去玩,根本感觉不到半点危险。 然而少年章秉信开了灵眼去看,却完全是两个景象: 那一栋宅子,妖气郁结,如云如山。虽然不向外散发,却像是铜墙铁壁似的,完全不容外人窥视;至于想要用什么手段进行探查,随便动一动,就要面对妖气的反击。 刚才他只是用灵眼看了这么一看,就被宅子里的妖气反射了一下,眼泪簌簌而下,到现在眼睛还一片模糊。 “这宅子的主人,不是我们能惹的。”做师兄的为小师弟检查了一遍,滴了几滴眼药水,沉着脸告诫: “走吧,再想想办法去。要么请师门出面,要么……等等,孩子找回来了!被警察从这个宅子里找回来了!” “谢天谢地,不用尝试强闯了。至于这个木偶的事情,呃,我们还是另想办法吧……” 木偶安安静静地躺着,既不动弹,也不发声,就像一只最普通的、不会求救也不会带来记忆片段的玩具一样。沈乐看了它一会儿,叹口气,也只好抓起一支笔,刷刷绘画: 这记忆也不知道怎么再次触发,也不知道能不能重看一遍。趁着他还有点记忆,赶紧的,把提线木偶木板的细节画下来,再把木偶那条红裙子画下来! 红裙子已经烧残掉了,不画下来,以后都没地方去找差不多式样的去! 古建筑修复方向,绘图是基本功。画木板,画裙子,画木偶的妆容。沈乐埋头画完,对着纸上的妆容叹了口气: 这要怎么画呢? 用什么材料画呢? 一次画失败了怎么办? 让他雕个木偶头,他勉强能做到,多练习练习说不定还能做得不错。但是,让他给木偶化妆,复原妆容,原谅他真的不会—— 大学里面,他连女朋友都没谈过,漫展上去帮人化妆啥的,那就更加不提了! 幸好还有万能的网络。沈乐飞扑上网,搜索了好一会儿,看看淘宝上的物流进度,刷刷又下了几单: 石膏粉! 树脂粘土! 软陶! 还有最最重要的: 三分bjd练妆素头,特价处理版,先来一打! 第12章 没给女朋友化妆,先给木偶化妆? 感谢强大的物流系统。 感谢珠溪镇处于大包邮区。 沈乐下单的各种工具,材料,第三天起,就陆陆续续到货。特别是手持式的小型电动打磨机,装上砂纸,开关一按,就“刷刷刷”地自行转动起来。一厘米直径的打磨头,贴在木偶脑袋上,只是连续几转,就看见残碎油漆化为一蓬细细的粉雾,纷纷离开,缓缓落下。 “啊……机械的力量,果然超过人工力量太多啊……” 一遍粗砂纸,一遍400目细砂纸,再一遍600目细砂纸。平面上,用一厘米、两厘米直径的打磨头打磨,细微转折之处,比如眉眼、鼻唇,再换上五毫米直径的打磨头,用打磨头的侧面,贴着凹槽细细移动。 眼看着木偶粗糙黯淡的表面一点一点平整,一点一点光滑,最后整个儿都泛出柔柔的微光,沈乐眉眼舒展,微微带笑。只花了一个上午时间,就把木偶上上下下,每一个部件,全都打磨、抛光。 打磨完成以后,沈乐抄起一块抹布,蘸上防爆胶,给木偶整体涂抹,防止木头开裂。接下来,举起气枪,旋转着木偶,吹干胶水,防止胶水在哪個角落堆积起来: “呼,呼……修木头真是个伤手的活计……” 吹完胶水,沈乐洗手、涂护手霜,十指交叉,不停揉搓,无奈摇了摇头。涂胶水这种活儿,哪怕戴手套,也挡不住胶水渗透过来;归根到底,还是要靠手上的皮肤去扛伤害。 他的导师那双手粗糙、开裂,伸出来和人握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农民工,组里的师姐每次干完活,揉起护手霜,都是一脸心疼。还好他有神奇铜片,不然这活儿干长了,都不好意思和女孩子握手! “嗯……虽然木偶也是个漂亮小姐姐,但是木偶究竟是木偶……干活的双手,还是要保护好的……好了!给小姐姐护肤!上·颜·料!” 修色处理什么的,也是木雕修复的必备技能,沈乐在研究生阶段也玩得熟极而流了。 他甚至不用调色盘,铺开一张锡纸,就开始往上哗哗地倒颜料。倒一坨,看一眼;换另外一个颜色,搅拌几下,再看一眼。 刷刷刷刷,两三次混合,就调出了和木偶表面一模一样的颜色,举笔往木偶上涂抹。 “所以那些红木家具啊,红木大板桌啊,红木木雕啊,还真是不能随便买。”看着自己笔下的木偶,断裂的、修补的、打了燕尾榫的地方,被一笔笔颜料完全遮盖,沈乐发自内心地感叹: “不是内行,你还真不知道拿着完整品的钱,买到的是整块的料子,还是裂了、断了、烂了再修补起来的。肉眼完全看不出来啊!” 一手毛笔,一手大功率吹风机,快速涂抹,快速吹干。为了逼真,吹干表面之后,再用毛笔细细画出木头纹路,而后用喷枪喷绘木头斑纹。最后,将修复处抛光完毕,和周边一模一样,肉眼完全无法分辨! “好啦,小姐姐,修复完成,该化妆了。你稍微等一等,我先在别的人头上练练啊!” 不得不说,拜现代大工业之赐,有些东西,便宜起来是真的便宜。 就像他手里的bjd娃娃,研究生阶段的师妹买过几个,便宜的也要五六百,贵起来上万都有。可是,他手里的练妆用素头,除了两个眼睛孔洞,脸上什么妆容都没有的,猜猜多少钱一个? 9块9! 买四个包邮哦亲! 对了,卖娃头的店,还有全套娃头上妆工具卖,68一套。12色色粉,6色丙烯颜料,黑红水溶彩铅,双头妆刷,勾线笔,基础笔刷,笔刀,光油,消光保护漆,稀释液,眼泥,白胶,卸妆棉,棉签,调色盘,各种工具齐备。 顺带赠送随机练妆娃头一个,随机眼珠一对,随机睫毛一副。说不上要啥有啥,毕竟工具这玩意儿是无止境的,但是,对于新手,基本上也够用了! 有足足一打素头可以练习,沈乐下起手来,那是半点也不虚。先喷一层消光保护漆,然后抓起化妆刷,蘸取削下来的色粉,给娃头上血色。脸蛋,额头,眼窝,耳朵,嘴巴舌头,全部扫一层淡粉色…… 什么? 不会画? 哎呀,现在网上这么多教学视频,多看,多练,怎样都能学会的! 练化妆什么的,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一则要有绘画功底,这方面沈乐是古建筑修复方向的研究生,功底完全够用; 再一个就是要多练。有足够的练妆材料在,沈乐放心大胆,只管动手: “哎呀!扫多了!超出区域了!擦掉,重来……” “擦掉,再重来!” “擦……” “终于完成了,喷一层消光漆,继续画!” “唉,想我沈乐,还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给女朋友化过妆,当然也没有在漫展上当过化妆师。第一次给小姐姐化妆,居然交给了木偶小姐姐!” 第一个娃头毫无意外地失败了。第二个失败,第三个失败,第四个失败…… 一直到第六个,沈乐左看右看,终于觉得比较顺眼了。然后,接下来就是…… 沈乐仔细看了一遍自己预先记录的木偶妆容,又和记忆中的图画再三对比,终于手执水溶彩铅,开始在娃头上打稿子。柳眉杏眼,桃腮朱唇,特别是右眼角一滴朱砂痣,盈盈欲泪,让人见之难忘。 “感觉还是不太行……果然2D搬到3D没那么容易么……擦掉再画一遍试试……” 画了擦,擦了画,画了再擦。哪怕水溶彩铅擦拭方便,连续打了几十遍稿子,还是让娃头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幸好最后一版稿子终于能看了,沈乐抓起第八个娃头,开始正式尝试化妆: “木偶小姐姐,保佑我快点成功啊!我快点画完,你快点恢复美貌~~~” 画了整整一天,沈乐腰酸背痛,肚子咕咕乱响,不得不出门觅食。随意乱走,不知不觉,又走到有孩子学二胡的那栋居民楼。还没走几步,比锯木头还难听的音乐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沈乐脸颊抽搐,毫不犹豫,扭头就走。走过斑马线,快要消失在十字路口的时候,身后,远处楼上,猛然传来一声大叫: “我没说谎!我真的没说谎!” “我证明给你们看好了!” “砰!!!” “有人跳楼了!快打120——” 第13章 有本事勾引孩子,你有本事说话啊! 沈乐猛然转身,望着那栋熟悉的居民楼,居民楼上熟悉的单元,单元窗口急切探出的半截身子,脸色难看。 沈乐旋风一样转身,狂奔过去。小区边缘,绿化带里,已经乌央乌央地围了一大群人,交头接耳,声音嘈杂。沈乐仗着个子高,力气大,用力挤了进去,放声大喊: “不要挪动伤员!不要扶起来,不要让他翻身,不要移动脑袋!保持口鼻通畅,等120!等120!” 警车,救护车,乌拉乌拉地扯着嗓门,狂奔而来。比警车跑得还快的,是沈乐认识的那个年轻警察,石光兵同志。他喊着“让让、我是警察”,一头扎进了人堆里,立刻开始指挥: “都闪开、都闪开!给120让道!你们!说你们呢!——别在这里杵着,后退!保护现场!!!” 喊了没几句,120风驰电掣地赶到,从绿化带里抬出了一个孩子。脖子,脊椎,腿部,都打着最基本的固定,捆在担架上,两個白大褂前后抬着,急步上车。 沈乐挤在人群里,看着孩子身上的斑斑血迹,心头沉甸甸的: 是那个孩子。 是学二胡的那个孩子。 是家里传承着木偶的,前两天和小朋友跑出来玩,彻夜不归,疑似被他的木偶引来的那个孩子。 两天不见,怎么,今天跳楼了? 小木偶,是你做的吗? 是你吗? 他心事重重,看着孩子父母不知何时从楼上奔下,嚎啕大哭,随车而去; 看着石光兵忙忙碌碌,拉隔离带,询问目击者,找保安调监控; 看着几个辅警拍照的拍照,询问目击者的询问目击者,转身上楼的转身上楼; 听着周围看客议论纷纷: “作孽啊,小孩子天天锯木头,锯木头,不肯学,家里人就打,小孩哭得跟什么样的……” “我就说孩子不能逼,你看,逼出事情来了吧!” “唉,现在养孩子真难……” 好一会儿,石光兵同志才拖着步子,蔫蔫地走了出来。看到沈乐,眼睛微微亮了亮,显然对他这个独个儿住大宅、刚才又冲过来指挥救孩子的人很有印象。即便如此,他也挤不出多少热情,有气无力地向沈乐点了点头: “你也在啊?” “是啊,我也在。”沈乐苦笑: “忙完了?吃个饭去?” 两人胡乱找了家店,一人叫一碗牛肉面,闷头大吃。填饱肚子,沈乐小声问: “孩子怎样?” “还在抢救。” “自杀?” “初步判断应该是。” “那……伱们没责任了?” “我没责任,我女朋友惨了。”石光兵唉声叹气,下巴上、脸颊边,青确确的胡茬到处乱冒,配合着巨大的黑眼圈,显得格外疲惫,格外可怜: “我女朋友是小学老师。发生小孩跳楼这种事,虽然不是她们学校,教育局也要开会,然后学校开会,教师逐个排摸,给小孩子做心理辅导,和家长谈话,填表格,留痕……别说这周,下周都没空跟我见面了!” 现在的老师工作真不好做,孩子也不好做,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沈乐同情地拍拍他,填饱肚子,回到家里,盯着工作台上的木偶看: 要不要停止修缮呢? 要不要把它烧掉呢? 就算不烧掉,要不要关起来呢?找个铅盒子装起来,埋到地下去?或者找个木头盒子,表面弹一圈墨线,再钉上七根镇魂钉? 几次伸手,几次拿起木偶,又几次停住。最后,想起上一段记忆里,老人紧紧抱着木偶,伛偻着脊背,任凭拳脚相加的场面,闭上眼睛,深深一叹: “……算了,这样把你烧掉,就辜负了你前主人救你的心意了。还是先等等吧,至少……给你一个辩驳的机会?” “小木偶,你还有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他拿起木偶脑袋,摇一摇,晃一晃,没反应。努力再练了半天化妆,把木偶脑袋的妆容画好,也没反应。给木偶穿上丝线,拉一拉,拽一拽,还是没反应…… “还不说话?还不说话我烧掉你了啊!我真烧你了啊!——算了,给你一铜片,看你说不说!” 铜片按落。下一刻,沈乐眼前,熟悉地一黑。 这次的场景,比前几次都要黑暗,也都要局促。 一间用竹竿交叉搭成三角形,两边遮盖芦席,介于窝棚和隐蔽所之间的破玩意儿里,蜷缩着七八个孩子,三五岁到十来岁不等,膝盖挨着膝盖,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窝棚中心的石坑里,烧着一根指头粗的破木条,为这方小天地带来仅有的光亮。 这么挤的地方……我如果不是一段记忆的话,已经穿模了吧? 沈乐低下头,看看自己杵在窝棚角落和孩子脊背之间的双腿,满是无奈。 他借着那一丁点儿火光往当中看去,只见人群当中的老者,正在操纵一只木偶。那木偶不像前两次一样锦绣辉煌,满身华彩,而是裹着一身灰扑扑的小褂子。如果不是眼角熟悉的朱砂泪痕,几乎认不出是那个熟悉的小家伙。 丝线拉动几下,小木偶迈开脚步,往前“走”了几步。老人悠扬的歌声,不疾不徐地响起: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熟悉的故事,熟悉的旋律。沈乐怔在原地,情不自禁,跟着轻轻哼唱。老人嘶哑的歌声,仿佛把他带回了小学课堂上,带回了老师教他们唱歌,给他们讲小英雄故事的岁月,让他回忆起当初稚嫩的感动: “……二小他顺从地走在前面,把敌人带进我们的埋伏圈,四下里乒乒乓乓响起了枪炮,敌人才知道受了骗……” 老人声音低沉,若怀念,若哀痛。周围一圈孩子,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老人手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的灰衣小木偶。刚刚唱到最紧要的情节,窝棚外不远处,忽然响起了几声急促的鸟叫: “布谷!布谷!布谷!” 老人从容不迫地解下木偶的小灰褂子,团成一团,露出里面黄呼呼的小褂、黄黑相间的半截裙。拉扯几下木偶,声音变得急促,高亢,富有活力: “玉帝老儿!你竟敢藐视俺老孙,拿一个弼马温的官职打发老孙!” 第14章 小木偶,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干什么呢!” 窝棚入口处的芦席被粗暴掀开。几双军靴堵住了窝棚两头,明晃晃的刺刀,在火把下反射出不祥的光亮: “深更半夜的,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太君!太君,我们是良民!”孩子们中间,老头儿低头哈腰地站了起来,举起手上的木偶,给士兵们中间的翻译官看: “老头子给他们讲孙悟空的故事……哄哄孩子,哄哄孩子!” 沈乐脑袋“嗡”的一声。 这首歌,他小时候也学过。那时候,老师在明亮、安全、温暖的课堂上,带他们唱歌,给他们讲日本鬼子的侵略,讲小英雄的故事; 而现在,这位老人,在黑暗寒冷的窝棚里,在日本鬼子随时可能来搜查的时候,偷偷摸摸,给孩子们表演,告诉他们,有这样的孩子,有这样的小英雄,和我们,和你们,一起抵抗日本鬼子,不惜为之牺牲! 他胸膛起伏,紧紧地握住窝棚杆子,眼泪几乎当场就流了下来。翻译官不太相信地盯着木偶,看看那破旧的布褂、布裙,哼笑一声: “这玩意儿也算孙悟空?” “俺们穷,长官,俺们穷。”老头伛偻着腰杆,把手里的木偶举得更高了一点,连连拉扯几下。随着他的动作,木偶灵活地跳了起来,正手翻、后手翻、侧手翻、前空翻、后空翻、团身空翻、旋转、鹞子翻身…… “哼!勉强像个样子。” 翻译官哼了一声,扭头大声说了几句日语,带着日本兵走开。老头儿屏息聆听,一直等到外面的动静已经听不见了,才给木偶重新披上小褂子,接着往下唱去。 沈乐站在黑暗处,注视着那个小木偶迈步、转身,高高甩起、平躺着砸下,身体不断抽动,拳头死死握紧。到了最后一段,他情不自禁,跟着一起唱出了声: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它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每一個老乡都含着眼泪,歌唱着二小放牛郎……” 窝棚里,每一个孩子的双眼都亮晶晶的,饱含着泪水,仰头望着老人手上安静的木偶。跳动的火光,从窝棚中央的木柴上,照耀到小木偶脸上,再从小木偶的脸上,照耀进每一个孩子的心里。 视野慢慢黯淡,再慢慢亮起。小木偶安安静静地躺在他面前,身上光秃秃的,既没有锦绣红裙,也没有灰扑扑的小褂子。然而这一次,沈乐以从未有过的轻柔动作,抚摸过小木偶的脸颊: “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开始查资料,画图,准备做提线木偶顶上那块操纵板,好把所有的丝线拴在操纵板上。画了一阵子图,又打开淘宝,开始搜索: 让他自己做衣服是别想了,他做的是古建筑修复方向,不是织物修复方向。就算能修复小木偶身上那些残损织物,他也没法把残损的变成完好的,更做不出差不多式样的古装。 为今之计,还是买吧…… 幸好万能的淘宝上什么都有,像这种60厘米身高的木偶,正好可以用三分bjd娃娃的娃衣,款式多样,价格……也还行。古风娃衣,现成款,便宜的一两百,贵的五六百七八百。当然,如果要定制,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沈乐拍了一张自己手绘的娃衣图,再拍了一张洗净、晾干的木偶衣服残片,就开始一家一家翻淘宝店,一家一家沟通: “您好,这个花纹和式样,你们这里有货吗?” “没有现货。可以定制哟亲~~~” “定制的话多少钱?” “看你用什么料子了。我们这里有棉布、苎麻、雪纺、涤纶、丝绸、织锦缎……” 沈乐爽爽地刷了一阵淘宝,对比过四家店铺,花了528大洋,给小木偶买了一套名叫《牡丹仙子》的古风红裙,外带假发、头冠和璎珞。采购完成,一看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 “得,又要出门觅食了……” 他伸着懒腰起身,这才有空看看手机,最近有什么消息。一打开微信,除了同学群里翻翻滚滚,各种交换消息,就是年轻警察石光兵的消息: “你好?你那个木偶还在吗?我带人来看看那个木偶,方便吗?” 沈乐对他的印象倒是不错,不管是把自己从河里拉上来,还是焦头烂额地熬夜到处找孩子,抑或冲进来指挥疏散人群、帮忙救治孩子,都看得出那是一个可靠的人。这样的人开口,他自然愿意给个方便。 “方便。伱们什么时候来?” “5分钟之内可以吗?” 沈乐悠悠然从第三进的东厢房第一间,走到第一进的轿厅。打开大宅正门,就看到门口肩并肩戳着三个人: 一个熟人是警察石光兵,两个陌生的,一个是娃娃脸少年,另一个是唐装青年。见他开门出来,那两人一个抬手凝目,一个举了一下手机,通过镜头看过去。然后,飞快对望一眼。两张脸上,同时出现惊讶神色。 奇怪……面前这个人,这栋大宅的房主,分明就是个普通人。不管是灵眼,还是手机自带的app,都显示不出任何异样。 气息正常,既没有沾染阴晦,也不是那种极其阳刚、万邪不侵的,甚至连那种功德浓郁、自然而然不受外邪侵袭的感觉都没有; 灵压也正常,不是修道士、不是佛门弟子,看身形步态,很显然也不是武学高手。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妖气如此浓厚的大宅里,住得舒舒服服,如鱼得水? “就是两位要看我的木偶?” “是。”石光兵上前一步。半转过身子,摊开右手,向沈乐示意: “他们是市文化局的人,这位是顾玉林,这位是章秉信。他们最近在做一个和非遗有关的课题,听说你手里有个传承几十年的牵丝木偶,就托我问问,能不能来看一眼。” “顾先生、章先生,请进。”沈乐怀着鬼胎向他们微笑点头。他这栋大宅,古宅,要不要认定为保护建筑,市文化局的人,估计说得上话。现在认识两个,不亏! 三个人跟着沈乐踏进宅门。一走进天井,娃娃脸少年就轻轻“哇”了一声: “好漂亮的木雕!——我可以拍吗?” “……别传出去啊。”沈乐小声道。娃娃脸少年巴不得这一声,已经举起手机,咔嚓咔嚓拍照。他身边,唐装青年顾玉林更是举起了相机,镇脊兽,柱头的倒垂莲木雕,正厅的圈椅…… 见啥拍啥,恨不得一样都不放过。 在沈乐看不见的角度,手机屏幕上,相机屏幕上,一排排浅黄色的数字不停乱跳,偶尔冒出一个深黄色、浅红色: 47,65,103,56,92…… 这些家具,摆设,都是被妖气浸染过的啊……虽然距离化妖还有很远,但是,能量数值,已经偏离正常范围颇远了…… 第15章 说我的小木偶是脏东西?胡说八道! “呃,沈先生,您宅子里这些家具如果要卖的话,最好还是谨慎一点……” 顾玉林很想说“这些东西沾染了妖气,正常人放在家里,长期使用,哪怕只有一件,都可能产生不好的事情,建议不要卖出”,却又不能对普通人直说,只好拐弯角暗示。沈乐笑了笑: “那肯定,肯定。都是古董,我要卖也是上拍——嗯,应该不会随便卖的,放心。” 两位“文化局工作人员”欲言又止。他们随着沈乐走过轿厅,走过正厅,进入第三进的工作间。 一看到躺在工作台上,刚上完妆、穿完丝线,还没穿衣服的小木偶,两个人眼前同时一亮。抢上前去,拍照的拍照,拿尺子量的拿尺子量,甚至还掏出沈乐不认识的某种仪器,对准木偶,开机—— “嘀——” 尖锐的报警声,瞬间撕裂了工作间的安静。 两位“文化局工作人员”脸色严肃地站直了身体。 “沈先生。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建议,您最好把这个木偶交给我们处理。” “什么?!” 沈乐警惕地抬眼盯住那两个人。 “沈先生,不知道您对某些……呃,超出正常人认知范围的事情,有没有了解。简单地说,您这個木偶,可能沾染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绝不可能!” 沈乐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哼,污蔑我家小木偶? “沈先生,我们是特殊事务部的成员,专门处理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甚至不能认知的异常事件。”顾玉林翻手拿出一张工作证,平平推到沈乐面前。不顾年轻警察震惊、控诉的眼神,一口气说下去: “我们一直在追查同类事件,最近追查到,孩子跳楼的事情,和木偶可能有点关系……” “孩子?孩子怎么了?” 沈乐扭头把目光投向警察先生。石光兵苦笑: “那孩子醒过来了,一直在哭。我们听他说了好几次,说想小姐姐,想和小姐姐一起玩……根据排查,他说的那个‘小姐姐’,可能是你捡回去的木偶……” “小孩子嘛,也许只是想他的玩具。”沈乐努力辩驳。顾玉林上前一步,唐装下摆飘动,举起那个沈乐不认识的仪器给他看: “您看,这个仪器上的读数,正常物品一般在10以下,您这个木偶,已经超过了1000……” 沈乐听也不听,抢上两步,一把抱过了小木偶。转身,塞进箱子,咔嚓一声上锁: “不可能!这木偶从我捡回来开始,一直在我这里修,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步!” 他把钥匙握在手里,往兜里一揣,上前,倾身,逼视对方: “一个零件,都,没有!” “这个,我们也就是排除一下可能的危险。”顾玉林赔笑。他们虽然有公职在身,也不能立刻强抢别人的东西——特殊情况,比如“有现实、紧迫的危险”除外。若非如此,就只能搜集证据,回去走流程,再度上门…… “没有危险!”沈乐沉着脸道。我家小木偶,被主人带着,冒着生命危险宣传抗日,在日本鬼子的占领区歌颂抗日英雄。这样的小木偶,绝不可能是脏东西,绝不可能害前主人家的孩子! 眼看沈乐态度坚决,两位新嫩茅山道士对望一眼,面露难色。娃娃脸少年章秉信还想挣扎: “我们是特殊事务部门的员工,为了您的安全……” “我很安全!”沈乐大声道: “小木偶也很安全!不用你们管!” 开什么玩笑!我的铜片,我那个会反馈记忆的木偶,哪个是可以见人的?万一被他们抢走了,损失惨重啊! “这个,沈先生,请您理解一下……” “我不理解,我不配合。木偶被主人抛弃——还是高空抛物——又被我捡回来,就是我的私人财产。我不想交给你们。想抢走可以,让法院上门。”沈乐张开双臂,把他们用力往外推。 两位新嫩茅山道士尝试把他推回去。奈何沈乐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他们俩一个不小心,竟然被推出去两步。两人赶紧扎住马步,还要向前,沈乐已经怒喝: “请你们出去!” 一声断喝,瞬间,顾玉林手里的奇怪仪器,章秉信拿着的手机,同时发出啸叫。两个茅山道士脸色瞬间发白,呼吸都停顿了一下: 那一声喝,听在他们耳朵里,仿佛不是人声,而是厚重宏大,有洪钟大吕之音。而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灵压,让他们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只前古大妖! 娃娃脸少年章秉信倒退两步,反手撑住门框,才没摔倒。顾玉林比他年长,修行也强些,百忙当中,还有空瞟一眼仪器上的数据: 方才那一瞬间,测得的灵压,飚出了一个极高的峰值,几乎把之前的波浪线压成贴地的直线! 逃! 快逃! 能把灵压收敛得这么好,一下子又爆这么高峰值,这位不是大妖,也是高人!趁他还没暴怒,还没把哥两个打一顿,快跑! 不过,有这样的高人在,区区一只小木偶,应该翻不出浪花吧……只能这样盼望了…… 两人仓皇而退。石光兵向沈乐歉意地笑了笑,也跟着往外撤: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两个……” “没事,都是打工人。”沈乐安慰他。停一停,忍不住又问: “对了,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不太好。”年轻警察沉默了一下: “听说可能要瘫痪。” 沈乐也跟着默然。一个孩子,一个才上小学的孩子,不管因为什么,跳楼,可能瘫痪,可能赔上一辈子……光是听着,就让人心里不舒服。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沈乐填饱肚子,回到宅子里,继续修木偶。挑木材,锯木板,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点位,在木板上一一钻孔,穿起丝线。拎起来,观察,调整,记录。换一块新木板,再钻孔,再穿丝线…… 如此反复调整,反复试验,终于,做出了一块合适的操纵板。沈乐兴致勃勃,给它打磨,抛光,上漆,穿起丝线…… “啊,衣服也到货了!小木偶,等穿上衣服,你就是个可以上台表演的提线木偶了!” 锦衣华服,丽色艳妆。沈乐左手平平托着操纵板,轻轻晃动,右手拉扯丝线。小木偶果然应手而动,做出了前进、后退、抬手、踏步的动作。沈乐忍不住微笑起来,低头扯出铜片,仔细打量: 呀! 铜片这次的变化,很明显啊! 第16章 小木偶的终极功能 原本半个掌心大的铜片,向外延展出一段,放在手心,已经覆盖了四分之三个掌心。沈乐把铜片在手里掂了掂,有点犯愁: 这要是修一块,长一截,修一块,长一截。修到最后,它到底会变得多大? 别说变出一座青铜器来,比如说一尊鼎,就算变个一尺方圆的铜片,那我也遭不住啊! 半個巴掌大,可以挂在脖子上,当成挂件,对外说是祖传的护身符。一尺方圆,我能把它当什么? 护心镜吗? 再用指腹细细抚摸,上次修好那个描金山水插屏的时候,那铜片微微凸起,仿佛多了一笔。这一次,又多了一笔,和之前那笔微微相交,仿佛是一点下面,又多了一横。而点与横当中的空地,闪烁着一个小小的光点,一亮一暗,一亮一暗。 “这光点是干什么的?代表什么?技能?功法?空间入口?还是——” 沈乐试探着戳了一下。指尖所到之处,并不是硬邦邦的、有些粗糙的铜片触感,反而有点弹性,有点温热。沈乐屏息凝神,用足力气,猛地一戳—— 眼前一黑。 “轰!!!” 一声巨响,房屋震动,灰尘、瓦片、断木簌簌而落。 “空袭!空袭!” “快躲起来!” “二子!二子——” “妈妈,妈妈!哇——” 沈乐茫然地左右张望。头顶上,低沉如雷霆的隆隆声由远而近,随即,尖锐的,仿佛要钻破头皮的呼啸声,破空直下! 咦? 什么情况? 铜片带我穿越了? 还是这铜片里有另外一个世界,要我在这个世界里面探索,成长,寻找什么契机? 不过,这个世界,可够危险的啊。爆炸,空袭,还有这隆隆声、呼啸声……是碰上战争了?! 沈乐条件反射地往地上一趴。呼啸声只响了片刻,就化作一声巨大的爆炸,震得沈乐耳朵也要聋了。 他抱着头在地上趴了好久,听得四下里呼啸声、爆炸声、房倒屋塌声渐渐远去,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人间地狱。 焚风卷着硝烟扑面而来。 硝烟当中,满满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中人欲呕。 沈乐只在电视、电影见过战争,身临其境,这还是第一次。触目所及,整条街上的房子塌了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最好的情况也是窗户全碎,屋瓦残损,一块一块地颤抖着往下掉。 “救火啊——” “快救火——盆,盆在哪里……” “帮帮忙——我家囡囡压在砖头底下了——囡囡,囡囡你撑住,妈妈来救你了——” “救命啊——” 惨叫声,呼号声。喊救火的,喊救人的,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各种各样的哀声响成一片。 沈乐一时间忘了探究自己是穿越还是重生,下意识地冲向一栋倒塌的房子,想要帮着搬开砖石,救出底下的孩子。然而伸出双手,猛一用力,那半截砖墙岿然不动。 他以为自己的力气不够大,微微转身,抓住几块砖头。再往上一提,那两块轻飘飘的砖头,还是岿然不动…… “啊……这个和之前的场景一样,是木偶里的一段记忆……所以我在这里,不会受到伤害,却也不能做什么,只能旁观么?” 为了试探到底是不是一段记忆,也因为没办法袖手旁观,沈乐在这条长街上,来回奔走。 他从街头转到街尾,再从街尾转到街头,竭力想要帮上一点忙。搬砖石,抬水盆,抱起悲哭的幼儿…… 几次尝试,几次失败,都只能观察,不能碰触。而且,这条长街仿佛有无形的空气墙,走到长街尽头,或者想要从两边的巷道出去,没几步,就撞到莫名的屏障上,想要多前进一步都难。 沈乐茫然地转了几圈,找不到入局的方法,也找不到离开这里的方法。满街的人,都在哭着,喊着,扑火,救人。只有他一个人,茕茕孑立,宛如天地间一缕孤魂。 勉强和他差不多的,只有几个年龄极小的幼儿,不知亲人离世之悲,不知墙倒屋塌之难,茫然地在街上转来转去,偶尔被大人呵斥,就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沈乐在那几个孩子身边转了好几个圈子,尝试哄劝,尝试给他们擦眼泪、唱歌、做鬼脸,都完全无效。正在着急,旁边一座塌了一半的旧房子里,窸窸窣窣,慢慢爬出个人来。 那是个头发半白的老人。不,等等,不是老人,其实并不老,只是满脸憔悴脏污,让他看起来年纪不小,肩头、肘弯、前襟,补丁摞着补丁,到处灰扑扑的,额角上一缕鲜血细细流下。 他却不在意,用袖子随意擦了擦,爬到那几个幼儿附近,勉力起身,解开怀里的布包,珍而重之地取出了一个…… 木偶?! 小木偶? 是你吗? 所以,这里,真是你的记忆吗? 是铜片为我联通的,你过去的经历吗? 沈乐揉了揉眼睛,快步上前,弯腰去看。木偶师全身脏污,掏出来的那个木偶却一尘不染,光彩耀目。红裙飘摇,头冠上光华闪耀,双手持定一杆红缨长枪。 被木偶师提在手里,在那几个啼哭的幼儿面前晃了几晃,又拉了几下丝线。木偶仰头、下腰、挺直、旋身,手舞足蹈,手里的长枪,连连抖出七八个枪花: “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 跟着又是一连串的旋转,绕台,单手抖枪,双手抖枪,甩枪,接枪,看得人眼花缭乱。几个幼儿先是还在啼哭,渐渐地就被木偶吸引着,小脸蛋上还挂着泪水,却已经咯咯笑着,拍手欢呼起来。 沈乐站在一边,看着那木偶师嘴里唱念,手里牵动丝线,专心致志哄几个孩子玩耍,也是情不自禁地渐渐露出笑容。与此同时,一股喜悦,油然传进心田: 别怕! 孩子们,别害怕啊! 哪怕战争,哪怕轰炸,哪怕家园尽毁,哪怕家人死伤—— 日子总要过下去,日子总能过下去,这一天又一天的日子里,总会有那么一点快乐的事情,让你们记住,让伱们有勇气撑下去的! 第17章 小木偶你终于活过来啦! 沈乐站在原地,细细回味。那喜悦的感觉真切,温暖,熨帖肺腑。 仿佛是那位老人家,受着伤,忍着疼,还是要收拢惊慌乱跑的孩子,安慰幼儿; 又仿佛是那个小木偶,承接着主人的心愿,极力把这欢喜、安慰的心情,传达给所有的孩子们: 别害怕,别难过!忘了忧愁,忘了痛苦,高兴起来啊! 他唱着,拉扯着丝线,让木偶表演着。直到战火中的父母亲戚忙完了一阵,仓皇跑来,看到自己的孩子聚拢在老人身边,大大松一口气…… 沈乐一直在边上旁观,笑容挂在脸上,笑着笑着,面前的视野,忽然黑了下去。 黑暗中,大段大段的记忆,如同洪流一般,灌入他的脑海: 年幼的孩子,挤在街头的人群里,第一次看见木偶戏表演时的惊艳…… 倔强的少年,和家里人吵架,硬是要去学木偶戏…… 孤单的年轻人,在灯下一刀一刀,削出木偶的脑袋。一不小心,划破手指,一滴血落在木偶脸上,年轻人蘸着自己的鲜血,在木偶眼角点下一滴朱砂痣…… 战火中颠沛流离的中年,不改初心,传承技艺的老年…… 直到最后的最后,病榻上仍然在操纵木偶。 给年幼的小孙子唱着戏曲,手把手地,教导他怎么让木偶走路,跳舞,翻跟头,看着他用稚嫩的小手,笨拙地拉动丝线…… 而最后的记忆,是老人卧在病榻上,手指轻轻牵拉着着木偶。 而小孙子挨在老人膝边,左手握拳与双眼相平,右手握着空拳,在大腿外侧右上方一下一下来回运动,假装拉着二胡给爷爷配音: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视野亮起的时候,沈乐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工作台前。修复完成的木偶横陈在桌面上,眼波盈盈和他对视。 那一点朱砂痣,如同老人家的心头血,印在了木偶的眼角,也印在了木偶的心头。 沈乐舒了一口气。这次的记忆,不是之前那种袖手旁观,看电影式的,而是沉浸式的身临其境。 削木偶的时候,手指按着刀背削过去的每一刀,操纵木偶时,丝线勒在手指上的每一分反馈,都仿佛是他亲手在做,而且做过不止一遍,做过十几年,几十年。 如此之多的记忆,让沈乐立刻有了种“我上我也行”的感觉。 他左手托起操纵板,右手牵动丝线,刚想给自己来一段木偶戏,丝线悬吊着的木偶,忽然高高地跳了起来: “啊!!!” 沈乐左手一抖,操纵板滑出手掌,直接掉了下去。掉到一半,晃晃悠悠飘了起来,悬在空中。 木偶吊在操纵板下面,无风自动,衣裙飞扬,像是一个青春少女在摇晃着,肆意享受春光。 沈乐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退两步,进一步,右手伸进衣领,拽出铜片,翻过正面对准那只木偶: “你活啦?” 很好,这铜片终于展现出了一项全新技能。 不管是铜片点化了木偶,让它变成活物,还是铜片点化了我自己,让我看到它不一样的状态。总之,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幽幽的声音传来。 木偶明明没有张嘴,雕刻的木偶嘴唇也没有活动。然而手里铜片轻轻震动,沈乐便觉得,分明有声音传进心底。娇嫩,清脆,理直气壮: “我本来就是活的!” 木偶跳了起来,舒展衣裙,轻轻打了个旋子。仰起头,左顾右盼,又低下头去看自己裙裾上的绣花: “我这是在哪儿?——你是谁?” 呃…… 沈乐将心比心,觉得如果自己睁开眼睛,有人对自己说“你活啦?”他也要跳起来喷对方一脸。 这样一想,他就有点惭愧,把铜片塞回自己胸口,挠挠头发: “呃,不好意思啊。我叫沈乐,就是之前把你修复好的那個人,你现在是在我家里。你叫什么名字?” “我……” 木偶转了一圈,再转了一圈。抬头望天,低头望地: “我……我不知道我叫什么……老头子叫我小家伙,他孙子叫我小琳,可是,我觉得那都不是我的名字……” 啊咧,问到尴尬话题了。 话说,不管是动物成精,还是器物成精,自我认知都是一件麻烦事,而“名字”更是自我认知的重中之重。 知道“我是我”,是一重关,给自己起个名字,从此有别于芸芸众生,又是另外一重关。 人类自己,从婴儿呱呱坠地,到一点点长大,父母叫着,亲戚叫着,自然而然就知道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妖精鬼怪,要有名字就没那么容易,如果不是人帮忙取的,而是自己给自己取名,那多半意味着,修行已经有所成就了。 “对了,伱能不能给我取一个?” 沈乐迟疑了一下。 他以前在一本叫《神游》的小说上看过,说是给别人取名,要么是赐生者,比如父母; 要么是赐养者,比如继父母、比如主人给仆人; 要么是赐成者,比如师长。 他是把小木偶捡了回来,修修补补,抛光上漆,妆容衣饰。但是,距离赐生、赐养、赐成,都还差了一口气。只怕,还不配给小木偶起名字? “起一个,起一个呗!”小木偶踮起脚尖,连续旋转几个圈子: “我不想被人‘小木偶’、‘小木偶’这样叫啦!你先帮我取一个,不行咱们再换!” 呃…… 沈乐大脑飞快转动。取名字,取什么名字好?看她一身红衣,叫小红? 看她眼角的朱砂痣,叫朱朱?或者朱砂? 又或者,看她舞姿轻盈,一会儿一个旋子,叫小舞? 以后跟人自我介绍,“我叫小舞,跳舞的舞?” 别了吧! 沈乐狠狠打个冷颤。为难中电光一闪,脱口而出: “叫小伶好不要?单人旁一个命令的令,是戏曲表演者的意思……你喜欢吗?” “小伶、小伶……” 小木偶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没有反驳,也不知道是觉得喜欢,还是保存起来以观后效。她顺口问了下去: “对了,他孙子的孩子,前几天跑到我这儿来玩,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就,前两天跳楼那个!” “啥?跳楼?!” 小伶纵身一跳。柳眉倒竖,眼角的朱砂痣熠熠发光,看起来像是要炸了一样: “那孩子跳楼了?” “是啊……前几天跳的楼……我听救他的那个警察说,那孩子在医院里一直哭,说想和小姐姐玩。他说的小姐姐,是你吗?” “当然是我啦!”小伶挺了挺不存在的胸膛,脸上放光: “我和他玩了这么多年! 从小到大,他家里人出去上班,出去买菜,他一个人在家里爬来爬去,不都是我看着他? 从幼儿园玩到小学,从小学一年级,玩到小学五年级——” “所以他前几天,跑到我的宅子来玩,是你叫来的?” 第18章 求求你,一定要治好这孩子! 关于那几个孩子为什么会爬进宅子这件事,沈乐怀疑已久,终于得以当面核实。小伶也回答得很痛快: “那肯定是我啊!我不开口,不邀请,他怎么进得来?这宅子没这么容易进的!” 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从宅子后面的垃圾桶顶上,翻过墙头,再顺着扶梯爬下,孩子都能做到。沈乐默默吐槽,顺口询问: “没人邀请就进不了吗?” “当然啦!阿绿姐姐不会让他们进的!” “阿绿姐姐是谁?” “阿绿姐姐,就是阿绿姐姐啊!” 很好,相当好,我这个宅子除了我以外,看来还有一位重量级的住户。我是不是要感谢他,不,应该是她,放我进来啊? 否则我还进不了这宅门,住不了这房子? 不过,阿绿姐姐是谁…… 沈乐脑子转了三转,终于锁定了目标:应该是那棵让三个孩子在上面睡觉,还遮掩他们不被发现的大樟树。然而他开口询问,得到的回答却是: “什么是樟树?” 呃……小伶是個木偶,还是个可能开灵智没多久、一直宅在家里的木偶,不认得什么树是什么树,也正常。 一通鸡对鸭讲,沈乐终于确认,那棵大樟树不简单,相当不简单。在这座宅子里已经待了很久很久,和前任主人相处愉快,这座宅子里发生的事情,它几乎全知道。 没有它的许可,或者没有宅子主人的许可,这座宅子里大到活人,小到老鼠,都别想进来一步。 “嗯,很好。”沈乐舒了一口气。这样的话,他就暂时不用花钱装监控了——最多前后门口各装一个,用来看看有没有快递、外卖上门。 至于这树为什么肯放他进来么…… “你是这里的主人呀!” “她怎么知道我是主人的?” “我不知道!” “我要怎么和阿绿姐姐说话?” “不知道呀!” “你能帮我和她说话么?” “阿绿姐姐经常睡觉,不太理人的……” 呃,求人不如求己。沈乐低头按按胸口: 回头还是看看铜片有什么办法吧。话说,修好了一个小木偶,把木偶修活了,这铜片,无论如何该有点新功能吧? 沈乐还要继续询问“那孩子为什么躺在树上别人看不见”,就听小伶急急道: “孩子怎么样了?” “听说是要瘫痪。……唉,他跳楼那天我正好在场,听见那孩子大喊,我没说谎,我证明给你们看好了……然后,然后他就跳了……” 小木偶恹恹地垂下脑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好一会儿,长叹口气: “他肯定是跟家里人说,那天是我找他一起玩,不是他胡乱跑出去。但是家里人不相信……唉,一般的人,是看不见我的,就算看见,也只能看见一个木偶……” “那你……”不要再和他玩了? 沈乐下意识地想要这么说,又觉得有些残忍,不太忍心开口。小伶愤愤地抱怨: “现在的孩子容易么!不是焦虑,就是抑郁,要么就是叛逆。那孩子被逼着学二胡,学又学不好,学不好就挨打。在家天天哭,我天天哄,好容易哄好一个,一两天不看着,他家人把他折腾跳楼了?!” 啊这…… 这…… 沈乐一时无语。小木偶忽然跳了起来,丝线一甩,缠住他手腕: “你带我去看看他好不好?” “……” “去看看嘛!去看看嘛!就看一眼!我都陪他玩了这么多年了,现在又伤了,你带我去看看他嘛!” “看看就看看,但是伱不能和他说话啊。”沈乐和他讲条件: “不能说话,不能没有我操纵自己跳起来,不能随便乱动。总之,给我装得像一个普通木偶一样!” “知道了!——我可会装了,放心!” 谈好条件,沈乐把小木偶装进背包里,摸了个n95口罩,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给警察石光兵发微信,要到了孩子的住院地址,一路打听着摸了过去。 进门诊大厅,转住院部,上电梯。沈乐紧紧背包,一手拎着一小箱牛奶,另一手从脖子上摘下那枚铜片,把红线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假装那是一个手链: “可以的话,拜托你治好他啊……如果治好他太惊世骇俗的话,咱们偷偷的,治好他的脊椎神经,让他不要瘫痪?拜托拜托了啊!这次修复木偶,拿到的所有能量,全给你用!” 铜片安安静静,既不发烫,也不震动,就像是一块普通铜片似的。沈乐顺着房间号一路找去,推开病房门,三张病床并列排开,一张空着,一张躺着个老人,靠窗那一张上面,昏昏沉沉地睡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两条腿包满纱布,高高吊起。 孩子身边,一个中年妇人低头坐着,不断抹泪。抹几下眼泪,又欠身看看孩子,用棉签蘸了水抹抹孩子嘴唇,再起身看一眼挂的水还有多少。沈乐踮着脚尖悄然走进去,小声询问: “请问,是张子涵小朋友的家长吗?” “啊,我是,我是!”中年妇人猛然惊起。看到沈乐,她茫然了一下,又探头往沈乐后面看看: “请问您是……” “前几天我在楼下,看到你们家孩子坠楼,心里不安,今天特意过来看看。”沈乐抢步上前,把牛奶放在床边,转向床头: “孩子怎么样了?” “啊……”中年妇人微微一惊,眼神抬向天花板,分明是在思索。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是您!就是那天喊着不要搬动孩子,不要给他翻身的那一位!”她快走两步,双手握住沈乐右手,深深鞠躬: “多谢您了!本来早就该找您道谢,可这几天,一直乱糟糟的……” “没事没事。”沈乐拍拍她手,以作安慰,然后上前一步,俯身拉住孩子的手。左手一抖,那枚铜片已经含在手心,偷偷贴在男孩没挂水的那只手上: “灵验啊,一定要灵验啊!”他在心里不断祈求着铜片: “咱们不求治好他,直接治好,也太惊世骇俗了。把脊柱神经接好就行,让孩子不用瘫痪就可以,求求你了!” 掌心微微一震,热流涌动。这一瞬间,他觉得脚下一软,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铜片连带着抽了出去。须臾,就看见孩子睁开眼睛,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我好疼!好疼!” “涵涵不哭!”中年妇人见儿子睁眼,哪里还顾得上沈乐,直接扑了上去: “哪里疼?告诉妈妈,哪里疼?” “妈妈我腿疼!我腿好疼啊!” 一瞬间,中年妇人整个人晃了两晃,闭眼好久才睁开来,眼泪已经簌簌而下。她捧着儿子的脸,抚摸几下,转身冲了出去: “医生!医生!我儿子说他腿疼!他腿疼了!他腿有感觉了!!!” 第19章 孩子,这木偶戏爸爸也会,爸爸唱给你听! 母亲的喊声渐渐远去,沿着病房走廊,一直冲往电梯方向。房间里就只剩下躺在病床上的孩子,和沈乐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你是张子涵,对吗?”沈乐俯身看他: “好点了吗?” “好疼……” 男孩本来昏昏睡着,有止疼药打着,勉强还能忍受。这会儿醒过来,五官都疼得皱成一团,龇牙咧嘴: “你是谁?” “我是捡到你家木偶的那个人。”孩子母亲不在,沈乐就拉了床前的椅子坐下,把背包转到前面,取出小木偶: “你看看,是不是你家这个?” “呃……” 张子涵努力勾起脑袋,左看右看。面前的小木偶妆容鲜艳,身上红裙光彩耀目,已经完全不是他记忆里那个陈旧的、灰扑扑的小木偶。唯独眼角那滴朱砂泪痕,宛然还是旧时模样: “应该是吧……你给她换衣服了?” “修了里面的木头,换了丝线,换了新衣服。”沈乐如实回答,顺便询问: “之前伱在家里,经常和它玩吗?” “是啊!”张子涵伸手想去摸小木偶,动了一动,牵扯到伤口,额头又冒了细细的一层汗。他愤愤不平: “我说我在和它玩,爸爸妈妈非不信,非说我说谎,说我玩娃娃不肯写作业!明明是它一直陪我玩!” ……我相信。沈乐在心里默默道。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往往能看到一些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更何况这只木偶是他们世代传家的,灵验更加不同。他摆摆手,按下病床上的孩子: “你躺着别动。想和它玩,我来操作——我来给你表演木偶戏好不好?” “好好好!” 张子涵忍不住要拍手。手一动,牵扯到留置针,手背一痛,赶紧乖乖躺平。沈乐冲着他笑了一笑。放好背包,左手平平托起木板: “锵!锵!锵咚锵!——” 嘴里发声,手里牵动丝线,小木偶便跟着一甩袍袖,左手挽住袖口,右手捻兰花指,举过肩头: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很好,非常好,每個动作都做出来了。只不过——悬起木偶右臂的那几根丝线,好像有点没绷直: 所以,小伶啊,是你自己在跳舞吗? 没事,只要糊过观众,让他们觉得是我在操纵木偶就好了。沈乐一边想着,一边努力往下唱: “激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像那位老人家一样,唱出女声戏腔是不可能了,凑合着唱吧。好在两句唱词一出,男孩的眼睛就亮了,躺在床上努力勾起脑袋,眼巴巴地看着木偶,连身上的疼痛,仿佛都忘了一半。 沈乐微微松一口气。隔壁病床上窸窸窣窣,躺着的老头侧过来看戏,病房外脚步声沉重急促,有人靠近,他都不去顾及,只管操纵着木偶,努力唱戏哄孩子: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中国人好热闹,完全可以说是天性。骨科病房里有人唱戏,这个热闹,没一会儿就拥挤了半层楼的人来看。隔壁骨科病房一瘸一拐,腿上打着石膏的年轻人; 泌尿外科病房穿着裙子,张开双腿走路的大老爷们; 心胸外科拎着引流瓶,不甘寂寞的中年人; 康复科撑着四脚助行器,被医生要求来回走路的老头; 陪床闲得无聊的家属,上至大妈,下至黄毛…… 乌央乌央,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瞬间就挤了半个病房。那阵势,比起围观神外陪床的家属,和泌尿外科住院的老头在厕所偷情,被神外病人逮到了大吵大闹,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只愁坏了关心病人的家属们着急上火,拽人,喝骂,想让自家病人回床上躺着去。然而也没什么大用,反而给病人骂回去: “一天天地躺着无聊,好容易有个乐子,还不让我看!医生都说了,我这个病要多动,多动!” “让一让、让一让!让我进去!” 人群中,脚步声、喧哗声猛然响了一阵,戛然而止。急匆匆赶到的男人怔在床尾,望着沈乐手里灵活舞动的木偶,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家的小木偶,是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在病榻上拿着逗他玩,教他怎么演木偶戏的小木偶。他跟着爷爷练操纵木偶,跟着爷爷学唱腔,甚至爷爷病重的时候,他还握着空拳,假装拉二胡给木偶戏配音,只为了逗爷爷欢喜…… 后来爷爷过世了,他也因为练木偶戏花时间得太多,影响了学习,父母怕他考不上学校,威胁要把木偶扔了。 最后还是没扔,只是塞进箱子里锁起来。再后来,再后来…… 再后来,他就忘了这个小木偶了…… 现在又一次看到它,却是在一个陌生人手里,灵活地牵动着,表演着。中年男人蓦然又想起,那是爷爷最喜欢唱的段子,那是他小时候,爷爷一直唱给他听的段子…… 那时候,他最大的期望,就是成为木偶戏演员,在舞台上拉扯着小木偶,表演给所有人看,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爷爷,爷爷…… 凝望着那举袖、旋身、且歌且舞的木偶,中年男人不知不觉,已经有两行泪水涌出眼眶。 儿子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也像爷爷当年一样,给儿子唱歌,给儿子表演,千方百计逗儿子开心。什么时候,走到了这一步呢?什么时候,走到了他天天骂儿子、时而打儿子,儿子愤而跳楼这一步了呢? 沈乐听到他过来,听到他站在门口,却没有去在意。他只是一心一意,努力给孩子表演,让孩子能有一时半刻忘却痛苦: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石榴裙…… 石榴裙? 接下来的唱词是什么来着? 坏了,忘了! “接下来我来吧。”正尴尬间,站在床尾的男人大踏步走上来。他脸上还残留着一些泪痕,嘴角勉强牵出一个笑弧,向沈乐一点头。一边伸手去碰触木偶,一边扭头,看向病床上的儿子: “儿子,这一段爸爸也会,爸爸唱给你听!” 沈乐会意地把木偶交给他。男人指尖轻动,小木偶在他手下,歪歪扭扭,四肢牵动,笨拙地手舞足蹈起来。 这个人到中年的汉子左手托着木板,右手拽着丝线,一边聚精会神让人偶活动,另一边,还要努力让戏腔合上动作节拍: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激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第20章 小木偶开发了新能力? 沈乐默默站在病床边,看着孩子的父亲拉扯丝线,努力给孩子表演。唱腔嘶哑,女声假嗓是唱不出来了,甚至是男声的曲调都荒腔走板。 然而手忙脚乱当中,却别有一分专注: “有生之日责当尽……” 孩子,爸爸不是个好爸爸,爸爸没有尽好自己的责任,把你逼到了跳楼的地步。 但是相信爸爸,爸爸以后,一定会努力做一个好爸爸的! “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孩子,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 你的腿,你的腰椎,你的脊柱,你的神经,一定要康复,好不好?咱不瘫痪,好不好? “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那点病痛,那点伤势,都不算什么的! 咱们努力,咱们加油,咱们好起来啊! 他一边唱,一边哽咽,泪水不知不觉涌出眼眶,流得满脸都是。 病床上,张子涵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泪流满面的父亲,有点惊讶,有点惊慌: “爸爸,爸爸你不哭……我不疼,我不疼了……” 沈乐默默站在旁边,看着男人笨拙地拉动木偶,唱着荒腔走板地戏词哄孩子开心。 在他眼里,那木偶上悬吊的丝线都没怎么绷直,完全是小木偶在自己拉动自己,自己给自己跳舞; 舞蹈中,小木偶的身上,幽幽然亮起一个光圈。一呼一吸,一涨一缩。 光圈所到之处,病房里一些阴晦、黑暗的气息,被丝丝缕缕吸入,再被悄无声息地绞成虚无。 每吞吐一次,孩子的神情就明朗了一点,甚至病房里的另一個病人、乃至挤进来旁观的那些病人和病人家属,他们的神情,都跟着舒展一分…… 咦? 小伶有点本事啊! 这是什么能力? 沈乐侧目而视。没等他研究出个所以然来,病房外,远远地扬起了一个声音: “孩子腿有知觉了?!——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勉强散开,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 一个白大褂跟在孩子母亲身后,奋力挤进来,一转身,就对塞了半个病房的闲杂人等怒目而视: “散了散了!都挤在这里干什么!伱不是病人家属?你也不是?——出去出去!出去!” 把闲杂人等轰出病房,关门,拉床帘,再一转身,立刻变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向床上俯下身去: “小朋友,你是哪里疼啊?” “腿疼……” “嗯,医生知道了。来,稍微忍一忍,我们检查一下啊。我现在摸到的,是你的左脚,还是右脚?” “左脚!” “左脚的脚趾动一下?——嗯,很好,很好!现在试试看,左脚五个脚趾一起蜷起来?右脚?左脚脚掌能动吗?右脚脚掌?” 一顿检查之后,白大褂直起腰杆,非常肯定地表示: “病人下肢神经有感觉,能够运动。目前看来,之前暂时没有感觉,可能是脊椎血肿,神经遭受卡压导致。有康复的希望。” 一瞬间,孩子的父亲和母亲拥抱在一起,泪如雨下。 沈乐收回木偶,蹑手蹑脚往外走,留给医生和这家人一点空间。 走出医院,走回街上,天色已经黑得透了。沈乐慢慢返回南华街,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抓心挠肺: 他左右张望,老街上,只有三分之一的屋子亮着灯光,还基本上只有住户。 只有老街尽头,和圆通禅寺隔水相望的一家饭馆,挂着“天香楼”牌子的,霓虹灯闪闪发亮,温暖的灯光从店堂里直透出来。 沈乐想也不想,就往那里走去: 那家饭馆以卖羊肉出名的。贵是贵了一点,沈乐平时舍不得吃,可今天,他就是想奖励一下自己! 修好了小木偶! 铜片有了增长! 治好了那个孩子,最起码,那孩子已经不会瘫痪了! 而且,似乎,仿佛,好像,孩子和父亲之间的心结,也有点解开的意思? 做了这么多好事,完全值得奖励自己一顿大餐!不就是羊肉吗?这钱,我出了! 珠溪镇的羊肉乃是周边一绝,每到夏天,从入伏开始,家家户户都要吃羊肉,有“伏羊一碗汤,不用神医开药方”的美誉。 天香楼的羊肉更是出名,常常有人从滨海市驱车六十公里,来这家店吃羊肉的。 哪怕一斤白切羊肉一百二十块,一斤红烧羊肉一百五十块,也挡不住浩浩荡荡的食客。 早上九点开卖,中午街上就排起长队,到了下午三四点钟,连肉带汤,全都卖得干干净净,舔盘子都没得舔了。 幸好今天还没卖完。沈乐一头扎进饭馆,扬声就喊: “老板,来碗红烧羊肉面!加一份肉!” “咦?” 柜台前,后厨门口,还有饭馆大堂里,同时响起几个惊讶的声音。 沈乐抬头一扫,就看见大堂里三五食客,一起扭头看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怎么进来的?” “我……”沈乐茫然地左右望了一圈。大堂里香味浓重,门边一口大锅肉汤翻涌,灯光透过玻璃直照到路沿上。入目种种,一切正常…… “我就这样进来的啊?” “小伙子,今天卖完了,你走吧!” 老板娘托着一个大托盘,从后厨闪身而出,笑呵呵道。话音未落,大堂角落里一个食客,忽然发声: “哎,相逢就是有缘。老板娘,他既然能进得来,就给他吃一碗嘛。” 沈乐愣了一愣,看看老板娘,再把目光转向开口的食客。 那食客坐在饭馆最偏僻的角落,一件最简单的白色老头汗衫,一条沙滩裤,脚下踩了双塑料拖鞋,要多随意有多随意。 看着二十五六岁模样,然而这一身打扮,放在街角下象棋的大爷群里,毫无违和感。 沈乐仔细看了他两眼,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仅有的违和之处,就是那食客对面,坐着一个青春靓丽的美少女,一头缎子也似的长发,在背后束成一束,一直垂到背后。 两人面前,五六个盘碗,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少女正捧着一份五颜六色的冰淇淋,笑吟吟地吃着。 男子只说了这一句话,就不再开口,目光转回对面女孩身上,静静凝视,眼里流转的尽是喜悦。 沈乐:……我好像被塞了一嘴狗粮…… 等等,卖不卖羊肉面给我,为什么要他发话? 第21章 你家的木偶,能到我们店打工吗? 店里的货能不能卖,为什么需要食客做主。 这个艰难的问题,沈乐还没想明白,老板娘已经答了一声“哎”,在中间一桌食客的桌子上放下菜品,笑着转进后厨。 没多久,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面条上,香喷喷、颤巍巍,晶红油亮的红烧羊肉,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羊肉先这一份,不够再加。趁热吃!” 沈乐来不及抗议怎么只有一份。他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羊肉汤,吹两下,送进嘴里—— “香!” 他走在饭馆外老街上的时候,就被羊肉汤的香味勾得五脏六腑翻滚,馋虫咕嘟咕嘟直往上冒了! 这一碗羊肉面端上来,更让他觉得胃里仿佛伸出了两只手,要抓住这一碗羊肉面,直接倒进肚子里。而这一勺汤进嘴…… 所谓“香迷糊了”,完全不是夸张的形容词,根本就是在写实。 沈乐一时间感觉整个脑子都嗡了一下,大脑里的供血,全都跑到口腔里、舌头上,去肆意感受这份鲜香美味: 不是味精、鸡精刻意堆砌的鲜美,也超过了日常吃过的鸡汤、肉汤、鱼汤的味道。 那一勺羊肉汤,好像每个分子都在舌头上跳跃,又好像身体知道,这是人体急需的元素,急迫地想要全部吸收。 这羊肉汤的香味,真当得起店名的“天香”两個字! 沈乐把羊肉汤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咽下去,紧跟着,就夹了一块炖得酥软的带皮羊肉,整块塞进嘴里: 四颗门牙切过羊肉,感觉到些微的抵抗,羊肉微微下陷以后,被一切两断,瞬间弹起。 在上颚,在舌头上,在脸颊边,轻轻地冲撞着,把羊肉里包裹的肉汁散布到口腔每一个角落: 而羊肉本身,也在口腔当中,随着咀嚼轻轻弹跳。 所到之处,仿佛爆起了小小的火花,又仿佛有细微的电流在唇齿间迸射,刺激得口腔轻微酥麻。 奇异的是,这酥麻完全不影响口腔的感觉,反而让他口中的每一个感觉细胞都开足马力工作,每一分细微的感受都越发鲜明。 “啊……真好吃……” 沈乐情不自禁地赞叹。老板娘在边上收碗碟,擦桌子,闻言抬头笑道: “好吃吧?好吃就继续吃,不过,吃不下不要硬撑哦!” 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可能吃不下!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别说一碗羊肉面,这一碗全是羊肉我也能吃下! 沈乐默默在心里反驳。然而这块一寸见方的羊肉吞进肚子里,居然真的带来一种沉甸甸的饱腹感,像是吞了半斤卤牛肉似的。 沈乐愣了一愣,刚要揉肚子,肚里叽里咕噜地一阵蠕动,紧跟着,蓬蓬勃勃的热量,席卷四肢百骸: “唔——舒服!” 他闭着眼舒了口气,等这股热流过去。热流过完,猛然又觉得自己饿了起来,低下头,赶紧挑了一大筷子面往嘴里塞。 跟着唏哩呼噜,连肉带面,拼命往下干: 一边吃,一边就觉得无数细细的电流,从口腔里、食道里、肠胃里,四下往外扩散。 肌肉,骨骼,甚至骨髓深处,都有一种酥酥麻麻的快感,胳膊上、大腿上的肌肉都在不断跳动。 好在这种酥麻感并不难受,反而像是被无数双带电的小手按摩一样,每块肌肉都松了开来。沈乐狼吞虎咽,把这碗羊肉面吃完,全身上下已经出了一身细汗: “唔,好饱!” 老板娘一直悄悄打量着他,直到他站起来往柜台走,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操作两下,把收银扫描仪推过来: “54。” 嘶……好贵。 别的地方都只卖30多的。 沈乐嘴角抽动了一下,也不得不承认,天香楼这碗羊肉面值这个价。他痛痛快快付了钱,刚要走,被老板娘伸手一拦: “先生请稍等。您这个木偶,我们能不能租用一下,每天在我们饭店表演?” “啊?” 沈乐一愣,下意识地捂住了背包。 他这木偶,修好以后今天第一次出道,也就在医院病房里表演了半支曲子。 进饭店以后没开过背包,老板娘是怎么知道的? 她根本不应该知道,这背包里有个木偶! 还有,小伶是活的,是有灵智的,表演不表演,我说了不算! 大堂角落里响起轻轻的笑声。老板娘往那边瞟了一眼,转回视线,嫣然一笑: “镇子小,什么事情都传得飞快。我们饭馆最近正好想发展非遗文化,搞点娱乐项目吸引一下人气,你这个提线木偶,非常合适。 ——怎么样?木偶租金一天一百,顺便,你可以免费在我们家吃饭!” 一碗精品羊肉面54元,早中晚三顿,那就是一百多。 哪怕吃腻了,不是天天都到他家吃饭,一天也至少省掉一顿饭钱。 再加上木偶租金,不,小伶的工钱,一个月三千,像他这种宅男,已经足够日常生活了! 甚至还能有钱买点木工工具,泥瓦工工具,颜料,好的木料。宅子里的各种家具摆设,也能一点点慢慢修起来了。 沈乐还是犹豫。他低下头,隔着背包,摸摸小木偶: 喂,你怎么看? 你已经活了,要不要打这份工,你看着办! 【我要!我要!】铜片轻轻鸣动,传来小伶欢快的回答: 【我要在这家表演!——对了,赚的钱,分我一半买衣服!】 沈乐小心打开背包,将小木偶抱了出来。先不交托给老板娘,而是抱在手里,左右张望: “你们有会表演木偶戏的人吗?” “那肯定有啊!”老板娘展颜微笑。转身望向后厨,提高声音: “小玉,小玉!出来一下,给客人表演一下木偶戏!” “来了~~~” 后厨一声清脆回应。紧接着,一个皮肤白皙、容色秀丽的姑娘快步走出来,弯下腰,先和小木偶握了握手: “小家伙,伱叫什么名字啊?你配合我表演一段,好不好?” 沈乐看她的举动,已经有些满意了。他把小伶交托过去,小玉一手平托木板,一手拉扯丝线,果然动作十分娴熟。 小木偶在她手里,抬手,举步,下腰,旋转,忽然“走”到桌边,袅袅婷婷地,双手捧起了一只酒杯: “客官请用酒~~~” 托着酒杯,小碎步“走”到沈乐面前放下,还优雅地福了一福。 第22章 我刚才在什么地方吃的饭?鬼店? 沈乐对服务员小玉的表演技巧相当满意。这手艺,绝不会糟蹋了小木偶。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谈谈条件: “这木偶租给你们,不许弄坏!” “那肯定!我们是用她表演,不会把她拿给熊孩子玩的!” “发现她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通知我来接,不许随随便便扔掉,不许扔进汤锅里、扔进灶膛里、拿锤子斧子去砍!” “绝对不干这种事!放心!” “早上几点送她过来?晚上几点接回去?” “早八晚五怎么样?” “可以!——对了,只有一个木偶,很多木偶戏都不方便表演,你们要不要再订一个木偶?” “行啊!” 老板娘眼波流转,笑看沈乐一眼: “那就再订一个,男式的,小生,正好和这個搭戏。两千块钱,含妆、含衣服,我先付你一千定金?” 合作愉快。 衣服买便宜的现货,可以控制在两百以内,木头有存货,丝线有存货。 十天出货,净赚一千八,哦耶! 沈乐开开心心地和老板娘签了合同,抱着木偶往外走。 距离门口还有一半路,忽然被那个坐在大堂角落里,之前说“给他吃一碗”的食客叫住: “你等一等。” 那人叼着根烟,踢踢踏踏,走到近前。沈乐眉头微皱,就想快走几步躲开二手烟,却不料那个食客忽然深深吸了口烟,迎面喷来: “呼……” 沈乐还没反应过来,全身上下,就被淡白色的烟雾笼罩。喂!什么素质啊,二手烟还往人脸上喷! 他刚要跳脚,忽然觉得全身上下一阵温暖,仿佛有什么阴冷的、晦暗的,一直粘附在身上的东西,被这一口烟雾驱逐了出去: “咦?” 他动动肩膀,再扭扭脖子,疑惑地看着对方。食客已经一笑而走,返回角落,去和女朋友说话: “冰淇淋要再来一份么?” 呃……这就完了? 你这口烟是什么东西啊? 沈乐远远望了那人一会儿,见人家完全不理他,只能泱泱地往外走。 这里刚走开,背后脚步声杂沓,七八个女服务员从大堂角落、后厨、门口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往他背后赶过来: 干嘛? 找我? 沈乐快速回头,就看见那几个姑娘穿花蝴蝶一般,在还没散尽的袅袅白烟中穿来穿去,穿来穿去。 什么意思? 这白烟还是什么好东西不成? 奈何没人搭理他,沈乐耸耸肩,也只好自己走掉。走出饭馆几十步,回头一望—— 咦? 关门了? 店招的霓虹灯关了,大堂里的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灭了。 甚至,饭馆靠着老街的那一边,已经全都上了排门板,大门紧闭,杳无人迹。 等等,那我刚才在哪儿吃饭的? 我刚才吃的是什么?! 沈乐一时茫然,站在老街上,脑海里无数思绪翻翻滚滚。什么半夜赶路,住进一座大宅,早上起来发现是荒坟啦; 什么半夜走进一家酒楼,吃了一顿大餐,早上起来发现肉是泥巴,米是蛆虫,酒是黄泥汤啦; 什么半夜投宿,赶上主人在办喜事,跟着吃了一顿,早上起来发现盘里的美酒佳肴,全都是人血、人脑、人肝、人手指头啦…… 不,等等! 如果真的是那么可怕的场景,我的铜片会警告我的,小木偶也会警告我的! 沈乐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理智,没有立刻弯下腰来抠嗓子眼,也没有狂奔到医院,挂急诊要求洗胃。 他定了定神,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支付宝: “嗯,晚上8点52分,支付54元。晚上9点03分,收入转账1000元……” 应该不是假的吧? 哪怕是这些故事,荒坟妖宅的魔力,也只局限于宅子里,不会延伸到宅子外面。 而且,沈乐真的不相信,有什么妖怪的魔力,可以影响到支付宝—— 支付宝的主服务器,可是远在千里之外! 这样想着,沈乐暂时放下担忧,抱着小木偶回家。 躺到床上,拽着铜片捏一捏、按一按、戳一戳,再摸着那两个凸起的笔画,一点一横,一点一横,不断描摹: “喂,有没有什么功法可以分享一下? 上次是五禽戏,这次有没有更给力一点的? 让我能够炼气、能够筑基、能够结丹的? 或者跑得快一点,力气大一点? 至少至少,让我和宅子里那棵大樟树可以沟通,能让他帮我看宅子?” 铜片不言不语,不震动,不发声。 但是,沈乐蓦然觉得,自己被拉进了一个黑暗的空间,面前端坐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形,一道红线从人形的小腹,笔直往上升腾: 沈乐小腹也升腾起一股热气,被那根红线带着,从背后命门、大椎、玉枕一路上升,过头顶百会。 他自然而然地舌尖上抬,与上颚相接,那股热气沿着眉心、膻中,一路归入丹田。 所到之处,全身暖洋洋的,仿佛凭空生出了无穷力气,又仿佛思维敏捷了百倍。 然而这股热气只转了一圈半,他就感觉全身空虚乏力,好似血液被抽走了一半,又好似刚测完一个五千米。 “是了!炼精化气,炼精化气,是要用人身的精华,化为内气。我身体的储备不够,内息练不出来,肯定不能强练的……” 刚想到这里,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暖意,源源不断,传遍周身。暖意聚拢起来,把那股热气推着又转了半圈,紧跟着又连续转了七圈。 连续九个大圈子转下来,暖意猛的一涌,笼罩住双眼、双耳。沈乐起身睁眼,愕然发现,自己不用开灯,就能清晰地看到房间里的一桌一柜,一几一凳。 甚至,对面房顶上一团红光,隔壁院子里,遥遥罩定一朵绿云…… “咦!真的有用啊!话说后面那股暖意是什么,难道是我晚上吃的羊肉面?” 为了这个问题,大晚上的再跑一趟天香楼,显然并不值得。更何况,人家都已经关门了,再跑过去,看到的不知道是人店,还是鬼店…… 沈乐只好另寻目标。他出院门,过夹道,踏进东路第三进那个院子,笔直地奔了东南角的大樟树而去: “阿绿姐姐?阿绿姐姐,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伱能跟我说话吗?” 他连问三遍,大樟树默然矗立,只有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与任何一棵正常的、平凡普通的大树一模一样。 沈乐无奈,抬手拍了拍树干,又拍了拍树干: “阿绿姐姐?阿绿姐姐?” “吵死了!” 一根树枝蓦然飞下,扫在沈乐肩上。力道柔和,可绝对不小,扫帚扫地似的,把沈乐踉踉跄跄地扫出了树冠范围: “睡觉呢!” “呃……打扰了阿绿姐姐,那我早上再来找你……” “我·不是·什么·姐姐!” “那……阿绿哥哥?” “也不是!” 第23章 打工木偶,出击! 沈乐被樟树抽了两下,抱头鼠窜。 返回自己房间,掏出手机一查,得,樟树是雌雄同体的树种。所以,成了精的樟树,到底是姐姐,还是哥哥? 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啊…… 然而别说大晚上的,闹了这个乌龙,哪怕第二天早上起来,沈乐也不好再去喋喋不休询问。 他准时准点,抱着小木偶往天香楼跑。楼前人来人往,门边的大锅里翻腾着羊肉,老板娘微笑着端出一大碗一大碗的羊肉面……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正常的面馆。至于昨天晚上,人一走瞬间关灯熄火,那种静悄悄、阴森森的感觉,仿佛是沈乐做过的梦一样。 沈乐把小伶交托给服务员小玉,看着她站上大堂中央的表演台,看着她牵动丝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忽然眼睛一眯: 等等,不对! 她根本没有操纵! 从头到尾,是小伶自己在举手投足,自己在跳舞! 至于唱戏,那也不是服务员在唱,领口上别着個麦克风,麦克风里不断放着录音,分明是在假唱…… 等等,你们知道这小木偶是活的吗? 还是被木偶迷惑住了? 沈乐左顾右盼,刚要找个机会去问老板娘,一碗羊肉面已经端到了桌上。他埋头动筷子,只两口,就觉出不对劲来: 这羊肉,和我昨天吃的,怎么感觉差了七八个档次? 沈乐虽然疑惑,奈何饭馆川流不息,不停地有人进来吃饭,从老板娘到服务员都忙得手脚不停。 再说了,这碗羊肉面论味道,也已经相当不错。面条筋道,汤汁鲜美,白切羊肉晶莹剔透,羊肉当中的一点点皮冻入口即化。 要说不算好吃,那是跟昨天晚上那一碗比,放到外面,吊打一条街的饭店,妥妥不成问题。 沈乐便按下心思,悠悠闲闲,一筷子一筷子挑面条吃,时不时地抿一口白切羊肉。一边吃,一边看着小木偶咿咿呀呀,在台上舞蹈: “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叫官人你莫要怕细听我言。 为妻原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眉山一蛇仙。 都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了西湖边。 风雨湖中识郎面……” 唉,这是《白蛇传》断桥一折的唱词。唱这一段,木偶的戏服应该是浑身缟素,最多最多,白底带点儿蓝色绣花。 这一身艳红多少有点不衬,回头又该给她买衣服了…… 还有,断桥这一折,要白素贞、小青、许仙三个人才能唱得起来,一个木偶还是少了点。 待会儿客人少了,和老板娘谈谈,让她再订一只木偶? 等等,这是? 余光中,满店堂的顾客,摇头晃脑,跟着曲调轻轻吟唱,指尖在方桌上一下一下打着拍子。 沈乐不经意间,恍惚看到小木偶身上,有一圈虹彩扩展开来,掠过小玉身上的时候,猛然膨胀出十倍的声势,笼罩了整个大堂,甚至漫溢到外面台阶上。 而虹彩掠过的时候,食客们身上,就有极淡薄极淡薄的灰黑气体,被一丝一丝抽了出来,绞成灰烬。 就连门口走过的路人,贴在玻璃窗外面探头探脑的,神情也为之一松。那些紧皱眉头的、唉声叹气的、面带隐忧的…… 离开光圈的时候,脚步都松快了许多,仿佛心头被挪掉了一块大石。 沈乐努力眨眨眼睛,那光圈却又消失不见,仿佛是他的幻觉一样。 越是如此,沈乐却越是不敢莽撞,安分吃面,谨慎旁观: 一边吃,一边回忆昨晚的状态,默默运功。热流渐渐上涌,让他回到昨天晚上练功的时候,那个虚室生白、能见一切的视觉状态,仔细观察。 没错,小木偶身边,确实是有光圈在一涨一缩,一涨一缩,卷走那些食客身上的黑气! 而那些夹着破旧皮包、愁眉不展的食客; 那些一边吃饭一边敲打屏幕、脸上满是烦躁的食客; 那些急匆匆抓两个包子就走、被书包压弯了肩膀的食客…… 每个人被光圈掠过,脸上的愁容,都悄然减少了一些,甚至消褪。 这是好事儿啊! 沈乐安静旁观,一声不吭。直到一碗面吃完,饭馆人流渐渐稀疏,他起身往外走,在门口收银台顿了一顿,小声询问: “老板娘,这里卖的羊肉是哪里产的?” “本地产的啊!”老板娘笑吟吟的,眉眼之间,满是自豪: “本地散养山羊,我们用的都是一年半、六七十斤的小羊,喝湖水,吃净草,才有这样的好味道。 现宰精分,大火清炖,除了盐,什么调料都不放!” “呃……那昨晚的羊肉……” 昨晚的羊肉,和今天的味道可不一样! 不是本地山羊,难道是宁夏滩羊?阿勒泰大尾羊?内蒙羊肉? 还是某种传说中的特供品,只在某片特定的草场生产,年产量不到500头的那种? “昨晚的么,那是客人自己带过来的……”老板娘抿嘴一笑,眼波流转。沈乐愣了一愣,恍然大悟: 怪不得要客人发话才给他吃,原来,本来就不是店里的食材。 继续往下问是哪里的品种,老板娘笑而不语,沈乐也只好识趣走开。离店七八米远,运起功法,努力细听: 客人点菜声、服务员应答声、上菜声、唱戏声,声声入耳。耐心听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声银铃般的嬉笑,从后厨遥遥飘入耳际: “这个小家伙,运气倒好。雨工这种东西,可不是随便能够吃到的啊……我们托了那位大人的福,也就一年才能吃一次……” yu、yugong? 什么东西? 所以我昨晚吃的到底是什么? 沈乐努力开动脑筋,在一堆同音词当中搜索,半天不得其解。正打算放弃,一抬头,迎面踢踢踏踏,走过来两个熟人: 哦! 特殊事务部二人组! 他们来干什么? 这要一头撞进天香楼,那就,哎哟~~~昨天晚上,能营造出鬼屋似的气氛,他们今天走进来,会发现什么呢? 会不会天雷勾动地火,不,燕赤霞撞进兰若寺? 沈乐起了点兴趣,转身返回天香楼,挑了个角落坐下,悠然旁观。 让他失望的是,茅山道士二人组,似乎对这个地方挺熟似的,进来和老板娘点了点头,还和几个服务员打了声招呼; 然后,他们……他们…… 喂!你们两个,怎么奔着我的小木偶去了! 第24章 小木偶一天打两份工? 两个新嫩茅山道士,挑了距离戏台不远不近的那张桌子,面对木偶坐好。一个把相机放到桌上,一个支起手机,看似随意摆放,却都有意无意地对准了戏台方向…… “你们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老板娘远远看见,扑哧一笑,款款走来: “想拍就拍。换张桌子,换到最前面去,爱怎么拍怎么拍,我没意见!” “我有意见。”沈乐沉着脸走了过去: “你们想干什么?想对我的小木偶做什么?!” 之前来了一趟,说我的小木偶是脏东西,会害人。要不是我拦着,差点就被你们带走了…… 现在小伶已经活了,我也向她问出了真相,你们再敢动她一指头试试! “没事,没事。”老板娘笑着安抚: “有我在,不会让他们动你的小木偶。只准看,不准碰,不准靠近两米以内,能不能做到?” 最后一句侧头笑问。两個特殊事务部人员微微激灵一下,异口同声回答: “绝对能!放心!” 来之前他们就接到过告知,这位老板娘是个惹不起的,在她的店里,最好老老实实听招呼。他们挪到距离戏台最近那张桌子,支起仪器来,只拍了片刻,就同时“咦”了一声。 “怎么了?” 沈乐探头。顾玉林微微侧身让开屏幕,指点给他看: “你看,小木偶的读数上升了……上升了一百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量性质变了。从阴性,变成偏向阳性……奇怪,发生了什么?还是这个饭馆的关系?” 他坐着不动,他师弟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更大的仪器,绕着饭馆走了一圈。两人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好像确实变化了……” “变化还不小……” “如果这个变化能持续,可以请她帮帮忙……” “确定要在饭馆里面吗?在外面行不行?” 两个人商量了好大一阵,直到饭馆里的最后一个客人也走完了,才站起来,和老板娘商量: “能不能让木偶到外面去表演一下?比如,到河对面?” “我知道伱们要干什么。”老板娘嫣然一笑: “放心吧,这个小木偶的能力,我早就确定了。表演过程中,吸收戾气,化为祥和,安抚人心,有我们家的服务员帮助,更加能扩大她的力量。 现在人人压力都大,到咱们这里吃一碗面,听一首曲子,心灵得到放松,就更不容易生气、郁闷,更不容易走极端。” 两个新嫩茅山道士松了口气。然而做师兄的仍然坚持: “老板娘您说的话,我们肯定相信,但是事关重大,我们也要单独测试,留下证据。 然后……如果测试结果好的话,错开饭点,能不能带小木偶去别的地方表演?” 老板娘还没说话,后厨里香风流动,莺莺燕燕,涌出一群女孩儿来。围着老板娘,娇声细语: “答应他啦!” “答应他嘛!” “答应他,多表演表演,对我们也有好处!” 她们操纵木偶表演,哪怕只是辅助帮忙,多多少少也能赚一些功德!有了功德,以后过劫数,怎样都方便些! “下午两点,我就可以去戏台子上表演!我不怕晒!” “我也不怕!” “戏台子不好,老街人少,看得人也少。去医院怎么样?医院这种地方,伤心、痛苦、焦虑的人最多,安抚效果最好!” 沈乐在边上听得脸都要黑了。 喂喂喂,我还在旁边呢!虽然租给你们了,之前也只是说在饭馆里表演,当着我的面,你们就说要带小伶去医院?! 你们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哎,别急,别急。今天是小玉负责,明天轮到小葛,后天是小赵,再后天是豆豆……大家排好了,按顺序来,都不要急!” 安抚完属下的服务员,老板娘转过脸来,对沈乐嫣然一笑,春风拂面: “哎呀,沈先生,您不要这样。医院那地方,人太多、太杂,情绪太激烈,小木偶现在还未必顶得住。你看……学校怎么样?” 她半转过身,遥遥望向镇子中心,那所最好的小学方向: “现在的孩子压力都大,前几天还有个跳楼的! 找个什么借口,比如传承非遗之类的,让我的服务员们带着,到学校搞巡回演出! 这些学生安抚一遍,好处多着呢!” 沈乐沉默了一下。想要说不,想到刚刚跳楼的小男孩,又有点说不出口。还在沉吟,小木偶已经自己跳了起来: “答应她!答应她!我喜欢干这个!干这个,对我有好处!” 是吗…… 你需要这样成长吗…… 从你被做出来开始,从你被第一任主人带着,在硝烟中安抚孩子开始,就被赋予了这样的责任吗…… 既然如此…… “……那好吧。不过,去学校,租金另算!” “还是一天一百块!不包括在饭馆表演的钱!” “成交!” 事情急转直下。两位新嫩茅山道士看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任务已经被老板娘丢到了头上: “那么两位,通过官方渠道,沟通学校,这事儿就交给你们了。 另外……我的服务员们,每人办个‘非遗传承人’、‘木偶戏表演者’之类的头衔,好去学校表演,这任务也交给你们了!” “啊……为什么又是我们的活儿啊……” 哪怕是这样哀鸣着,两位新嫩道士也知道,办好这件事对大家都有利。跑上跑下,花了十天功夫,文化局和特殊事务部门的人脉统统用到,终于,小木偶开始了她的全镇巡回,各个学校登台表演。 现在是暑假,没关系,暑托班,培训班,各种学生大量聚集的地方,跑起来: “学生们的情绪得到了有效安抚。” “学校心理老师的反馈,学生们的心理状态有所好转。” “嗯,应该不会再有人跳楼了……吧……” 沈乐松了一口气,缩回宅子里,继续修复古董。而两位特殊事务人员,却没有这么好的事儿,马不停蹄,又要开始奔忙: “啊!康乐路有一户人家报告异状,不知道是什么妖怪,得赶紧去看看!” 第1章 110吗?我们家闹僵尸了! “啪啪。” “啪啪。” “啪啪啪啪。” “啊——” “喂,110吗?快来啊,我们家里闹僵尸了……” “您好,请您稍微镇静一点,我们马上派人赶过来。请问您的地址?” “福禄街滨湖小区35栋604……你们快一点,快一点啊!!!” 十分钟后,两名警察吭哧吭哧爬上六楼,不用敲门,立刻被一对中年夫妻拖进家门: “你们看,你们看,又来了……”丈夫脸色青白,头发蓬乱,手指颤抖着指向房间各个角落: “到处都是黑线,到处都是黑线!墙上,地上,床上,柜子上!肯定是有僵尸要出来了!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快点找到它,把它抓出来!我们实在受不了了!” “两位,你们冷静一下……”年长的警察满脸无奈。: “现代社会,不会有僵尸的。您要考虑的是,有没有人对您恶作剧……要不要装个监控探头,你们自己看几天?” “那不行!”妻子反驳的声音紧张到尖利: “现在监控探头都被人黑掉的,还会把人洗澡的,换衣服的,各种视频拿出去卖!伱们不是来了吗,你们把那个僵尸找到啊!” “……要不然,我还有個建议。你家里有什么放了太久的东西?把它们全都清掉,扔掉,或者低价卖掉,看能不能好一点?” “那不行!!!”丈夫和妻子同声反驳: “家里的老物件都是值钱的,不能乱丢!——你们都来了五趟了,一个僵尸,就真的找不到吗?” 警察又不是神……现代社会,根本不存在的僵尸,要我们怎么找啊!!! 滨湖小区楼下,沈乐东张西望,有点烦恼。 “喂,小铜片,你是不是越来越挑食了啊?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我到底要修什么才能满足你?” 最近十来天,除了飞快做了个新木偶、给天香楼交货,他已经修好了三件家具了。一个摇摇晃晃,有点松动的紫檀高束腰三弯腿六方小几; 一张木板开裂,有点褪色,面上还沾了无数茶渍、油污、颜料渍的红木一腿三牙独板翘头案; 还有一个鹤鹿同春窗格,鹤的长喙和翅羽,都有不同程度的腐烂缺损…… 拆开清理,涂胶水,重新装起;钻孔打榫,打磨表面,重新抛光涂漆;糊上木工粉,再一点一点雕出形状。 沈乐做得越来越是熟练,行云流水。但是,每修复一件东西,他都失望那么一点点: 修复这些老家具,给铜片带来的增长,越来越少了。并不是说没有反馈,每修好一件,铜片上确确实实,都有一点雾蒙蒙的青光向前延伸,仿佛也有新的笔画凸起那么一点点。但是,太少,太少…… 修好一件家具,只凸起那么一个小点;连续修好三件家具,三个小点连在一起,都够不上半个笔画。至于铜片给他的回馈? 对不起,除了五禽戏带练、增强眼耳功能的无名功法带练之外,暂时没有出新的功能。 “明明上次修了个插屏,你就给新功能了,怎么现在修同样的家具你不给了呢?到底是这家具年代不够久远,还是你挑嘴了,要像小木偶一样会成精的,你才觉得满意?” 铜片静默无声,既不发热发烫,也不嗡嗡作响。沈乐戳几下,捏几下,甩几下,都没有反应,只好把铜片塞回衣领,出去觅食—— 虽然天香楼包了他一日三餐,可天天羊肉面、羊肉汤、羊肉饭,还是有点儿腻。能换换口味,还是换换口味吧! 他悠悠然走出大宅,走出老街,左转右转,就走到了福禄街。大街两边,梧桐树枝叶伸展,在马路中心合拢,整条街道都被笼罩在树荫下面,大热天的不用打伞就有一分阴凉。左顾右盼,目光滨湖小区底商的招牌上一一掠过: 杨国福麻辣烫、紫燕百味鸡、千里香馄饨王、镇江锅盖面、隆江猪脚饭、巴比馒头、菜饭骨头汤…… 一个都不想吃。来点儿提神的好不好,这些路边常见的小吃店,每一个都吃到吐了…… “砰!” “砰!” “稀里哗啦,丁零当啷……” 一连几个箱子、柜子、匣子被扛了下来。小区门口,收破烂的师傅和一对中年男女争执不停,口沫横飞: “这个樟木箱最多20!” “这么好的箱子,至少100!你看这里,这里,这里,六面板,都是整块木板,100绝对值的!” “最多最多30!我拿回去还要翻新,还要上油漆,还要占地方,样样都是钱,什么时候卖掉还不知道!30,不能再多了!” “50!要就拿去!” “连那个柜子一共80!” “不行!那个衣柜也是樟木的,至少100起步!” 三个人分斤掰两,一件一件讨价还价。谈到最后,几乎所有家具都搬上了收破烂的三轮车,只剩下一个木匣摆在当地: “这个一块钱一斤,一道去!” “这些都是木工家生!老爷子一辈子攒下来的!论斤卖,开玩笑!” “现在都用机器了,谁还用这种旧工具?”收废品的师傅冷笑,卷了卷袖子,刷的一把抽开木匣盖子: “拿去也是卖废铁的货!这上面木头镶着铁,我还得把铁拆下来,才能当废铁卖,废木头不值这个价钱!——废铁两块钱一斤,废木头不要钱,算上我的人工,一块钱一斤,给你很公道了!” “铁比木头重那么多!这里面三分之二都是铁,一块钱一斤太便宜了!至少一块五!” “就一块!多一分也没有!卖不卖,不卖我走了,这个你自己想办法处理掉!” “这个……” 中年夫妻对看一眼,都有些肉疼。这一匣子沉甸甸的,好几十斤分量,一块和一块五,里外里就差出一二十块钱去。然而不答应吧,又被那墨线折腾得精疲力尽,实在不敢把这匣子再抱回去一次。要不然,再讨价还价? “一块二?” “就一块!不卖我走了!” 沈乐夹杂在人群里伸头看了几眼,已经心动。那一匣工具,木工刀,木工刨,木工凿,木工圆规,各种各样,装得满满当当——更稀罕的是,里面还有许多异形工具,适用于加工特殊形状。 这一套工具,对普通人来说,怕是只好拆了卖废铁,但是,对于他这样要手动修复一个宅子,常常需要做木工雕刻的人来说,千金不换! “喂!”他跳了出来: “一百块钱卖给我怎么样?” 第2章 你们家的老墨斗成精了?! 沈乐幸福地抱着巨大的木匣子,返回老宅。开启木匣,一样一样把里面的工具拿出来,平放在牛皮垫上: 大号平口木工凿、大号斜口木工凿、大号浅圆口木工凿、中圆口木工凿、深圆口木工凿、大号三角刀…… 中号……小号…… 修光平刀、斜刀、浅圆刀、中圆刀、深圆刀、三角刀…… 大号、中号、小号7字形凿…… 刃口弧形向外的万用刻刀,刃口呈直线,刀背呈弧形的修边刀,刀身呈勺子状的弯刀…… 大大小小,各种奇怪形状的刨子,锯子,圆规,异形圆规…… 有些沈乐一看就知道该怎么用,有一些,他看来看去都不知所以然。但是,无论哪一件工具,都经过了长久岁月的使用,每一件工具的木柄,都被摩挲得油光发亮,起了一层肉眼可辨的包浆。 而且,每一件工具,都是木柄干干净净,刀身乌黑光亮,刀刃能够照得出人影。显然,这些工具的上一任主人,对它们十分爱惜,一直在定期保养、擦拭,打磨刀刃。 发了发了,想啥来啥。有这一匣子,今后整修老宅,除了电动工具之外,不用另外买木工工具了! 最后,沈乐从木匣角落,一个单独隔开来的小木盒当中,捧出了一只…… “这是个墨斗?” 沈乐把那玩意儿捧在手里,左看右看。 这墨斗整体看着像一只卧着的狮子,狮子扭头张口,憨态可掬,一绺一绺的卷曲毛发,在脑门上卷成了小小的花形。 三爪卧在地面,肌肉线条轮廓流畅生动,看着就像一直在蓄力,随时可以跳起来一样。右前爪抬起,向后伸出,仿佛跃跃欲试,准备去拍那只绣球。 狮子背心中央,开了一道长方形深槽,是为装墨线的线仓。一根手摇柄从深槽当中穿过,固定滚轮,滚轮上缠着厚厚的一卷线,墨痕深深,印入线内。 滚轮末端,墨线穿进一只敞口的方盒,底部挂着颗沉甸甸的铅锤。铅锤顶上,居然还镶嵌着一个……镶嵌着一個…… “我去!” 沈乐把铅锤拎起来看了看,甩了甩,差点破口大骂。这么丁点大的铅锤顶上,居然,竟然,镶嵌了一个拇指大小的木头绣球! 还特么是个鬼工球!戳一戳,里面还能动,还不止一层! 这是哪位大佬的手艺啊! 鬼工球是顶级的象牙手艺啊! 有这份活计,您做摆件多好,何苦用在墨斗上啊!!! 他颠来倒去,打量着这个墨斗,总觉得它和这木匣子里的其他工具有点什么不一样——和宅子里其他的老物件,也有哪里不一样,虽说他一时看不出来…… 是材质关系?这些工具,虽然都是硬木打造的,可最多也就是梨木,枣木,榆木这样的土产硬木,没有什么贵重红木? 或者,是年代关系?这些工具,都只是上个世纪,甚至可能是上个世纪下半叶诞生的,不像房子里的家具,清代的都少,大半都是明代? 又或者,这些工具过于接地气,过于深度参与劳动,所以,带着一股淳朴的劳动人民的味道? 沈乐来回翻看,不得要领。不过好在,他还有一个保底的金手指可以用: “灵眼,开!铜片,给我加持一下——” 热流涌动。 从丹田上升,过命门、玉枕、百会,下降至上丹田、中丹田,复归入下丹田。 如此转了两圈,热流凝聚,往双眼一涌,视野立刻就是一亮。沈乐静心凝神,盯着那只墨斗,这一看,果然看出了区别: “啊!原来是这样……” 他和墨斗纠结的时候,另外也有一拨人,直奔墨斗而来。 先是接到报案的警察不堪其扰,五次往返没有找到所谓的僵尸,还挨了一茬投诉。回到派出所,越想越气,心一横: “不是说有那个什么——超自然事件,有个渠道上报的吗?给他报上去!” 至于报上去以后,专业人士是真的和超自然存在斗智斗勇,还是演绎出一集《走进科学》,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僵尸”事件一报上去,自然而然,转到了顾玉林、章秉信,这对师兄弟手里。 可怜这两位新嫩茅山道士,要照顾周围六七百平方公里,八个镇、三个街道,不知多少个自然村,天天东跑西颠,忙得舌头都要吐了出来。 最近小木偶在各个中小学校巡回演出,章秉信就天天背着仪器跟台,不间断测量现场能量变化。 学生的心理健康是件大事儿,虽然他们确认过,小木偶的能量性质已经偏向阳和,可万一它整个大活呢? 就苦了顾玉林这个当师兄的,一天到晚,风尘仆仆。 今天这个村的鸡鸭无故大批死亡,明天那个村的水井冒出红水,后天哪个镇子里的房屋传出异响…… 95%以上都是误报,跑去看一眼,确认没有异常能量波动,扔给当地警察处理。但是,去还是要去的: “什么?有一户人家报告,说每天家里都横七竖八弹满了墨线,疑似有僵尸作祟?——开玩笑!真有僵尸,那个弹墨线镇压僵尸的又是谁?” 接到电话,顾玉林叹了一口气,叫上监视完表演、终于下班的师弟,狂奔向福禄街滨湖小区那户人家。到那里一看,难得难得! 空跑这么些日子,居然真的又找到了异常状况! “这家里……能量场很不一般啊……” 师兄弟两个放下手里的仪器,互看一眼。 整套房子里,地板上,墙壁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有细细的黑线,根据屋主人所说,那是墨线弹出的线条。 床沿、餐厅、沙发周围,男女主人经常活动的地方,黑线的密集程度尤其显著,床沿已经快被弹成了一块黑板。 “不是说墨斗都是辟邪的吗?怎么闹成这样?” “辟邪的东西就不能黑化了?更何况,墨斗本来就是黑的,都不用额外黑化!” 当师兄的吐了一句槽,端着仪器,四下里再走一圈。 房子里,各处墙面、家具、家电的能量值,大概在3~10不等,是几乎没受到、或者稍微受到异常力量浸染、对人体没有大碍的程度; 墨线弹过的痕迹就厉害了,单根墨线,在15~30漂浮,墨线特别集中的地方,五六十,七八十,都能出现。考虑到这是某种东西留下的痕迹…… “对了,你们家是不是有个老墨斗?那玩意哪儿去了?” “什么?今天刚卖掉?!” 第3章 这墨斗可能变成妖怪? “有一说一,如果不是仪器读数显示正常,我真要觉得那对夫妻要变僵尸。” “我也这么想。不是他们变僵尸,为什么墨线贴着他们弹!” 师兄弟两个一路走一路吐槽。走下六楼,走出小区,去找当地派出所沟通。这倒霉的破小区,居然还是个失管小区,没有物业,大门口也就没装监控。要想知道那墨斗卖给了谁,还得仰仗派出所的能力…… “唉,居然没有卖给收破烂的,而是卖给了一个陌生人。要不然,收破烂的这种特殊职业,警察心里肯定有谱,一找就找到!” 沈乐并不知道,上次打过交道的那对师兄弟,这次又开始找他。他睁大灵眼,努力观察手里的墨斗,和墨斗上环绕的一层雾气: 记得小木偶,啊不,小伶身上,也有差不多的雾气。甚至,房间里的家具上,屋顶上,乃至大樟树阿绿身上,也有类似的雾气。厚薄不一样,墨斗上的雾气,和小伶身上差不多,比房间里的家具上要多得多,却又比大樟树和屋顶上要少得多; 颜色不一样,大樟树是绿色,屋顶上是红色,小伶身上是火焰一样的橙红色,而墨斗身上…… 黑色? 连同木匣子里的其他工具上,也沾染了一层薄薄的黑色,只是论起雾气的量,和房间里的家具差不多。所以,这些工具的雾气源头,是墨斗,而墨斗缠绕黑雾的原因是…… 黑化了? 会变成妖怪? 会做坏事? 还是因为,它只是一個墨斗,它本来肚子里就灌满了墨,它的雾气,本来就应该是黑色的? 资料太少,无从判断。好在沈乐在这方面有个绝技: 我把你修好不就行了? 小木偶修好了,能够生出灵智,能够跟我说话;你这个墨斗,雾气和小木偶差不多,把你修好,你应该也可以生出灵智,和我说话? 打定主意,沈乐定心凝神,开始观察这个墨斗,看看有哪里需要修复。这一看,墨斗经历过的风风雨雨,还真不少: 时间长了油漆有点剥落,墨斗的狮头部分,一绺一绺的狮子毛,经过了不止一次的磕碰。头顶上的狮子毛磕掉了一块,让狮子毛攒成的菊花不再那么完美; 狮子右耳朵上有一道划痕,几乎让耳朵裂成两半。狮子身躯,四条腿,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划痕不止一条,有的浮于表面,有的深深沁入肌理,连带外界的脏污也一并渗了进去; 缠着墨线的线轮活动得不太灵便,当中的金属轴仿佛有点锈了,线轮里的丝线,感觉总有点儿不太对劲,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用了需要换新的…… “这些都不太难。”沈乐给自己打气。这些都在他的能力范围内,甚至可以说,轻轻松松,手到擒来。唯一的问题是…… “我去!” 沈乐大骂。怕什么来什么,那个鬼工球需要修!那个鬼工球,里面出了问题!!! 不知道是被砸了一下还是磕了一下,鬼工球表面裂开,甚至飞掉了一块,露出了里面的球体; 最外面的那层少了半条龙,其次的一层,雕花也少了一块; 再戳一下转一下,坏了,里面又掉出来一块! 这我可没法子修,要想搞定它,只能直接换掉。问题是,我是古建筑修复专业,木雕活儿勉强沾手一点,牙雕可从来没碰过! 鬼工球这东西,是牙雕的技艺啊!虽然它是木头做的,它也是牙雕方向啊! 我一点,半点,四分之一点都不会,我从来没有沾手过,我完全没有头绪,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沈乐嘟嘟囔囔,和自己生气。生完了气,咬咬牙,还是要修: 好在这只墨斗是一块整木头抠出来的,他就省了拿橡胶锤敲啊敲、敲啊敲,把榫卯敲开,一个一个零件从榫头里拔出来。只要拿起扳手,把线轴另外一边的螺帽松开,再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把线轴的轴杆抽出来…… “唉!金属件的除锈,又是另外一门活计……要手艺,还要工具,还要药水……” 沈乐哀叹着起身,到厨房里找了一圈,果不其然,没有合用的除锈剂。好在古建筑修复过程中,也经常需要顺带修复一些金属件,他有足够的经验和人脉。这会儿摸出手机,轻车熟路地下了单: 哼哼,在外地干工程的时候,经常需要买这样那样的东西。都是他,和师兄师姐们谁有空谁买,这些好用的店家,他可熟了! 哗哗下了一堆的单子,沈乐把线轴的轴杆放到边上,轴杆从外面的木头手柄里抽出来,擦干净,一样一样放好。然后,拿起鬼工球,开始仔细观察,测量: “啊……这玩意直径居然只有15毫米!要不要这么丧心病狂啊!15mm的直径,你做了三层鬼工球!” “材质应该是……是……” 有一说一,做古建筑修复的,辨认常见木料材质是基本功。毕竟古建修复讲究修旧如旧,只要不是特别贵的材质,比如金丝楠木大柱什么的,都尽量用原材质修复、替换。 但是,那种辨认对象,一般是柱子,大梁,斗拱,桁椽,至不济也得是个笔筒之类的玩器。 沈乐手里这个鬼工球,直径只有1.5厘米,上面雕镂精致,龙爪、龙鳞、龙须毫发毕现。漂亮是漂亮了,可是,你问他木纹到底是什么? 抱歉,看不出来。 而且颜色也不靠谱,经历了这么长时间,颜色肯定会有改变的,原来的本色也根本看不出来。沈乐左掐掐,右掐掐,只能确定,墨斗本体和鬼工球不是同一种木头。至于鬼工球到底是什么木头,这…… “不是要逼着我上手段吧?难道要测个密度才行?这么复杂的形状,测密度……” 就是阿基米德测的那个王冠啊!不浸到水里,准确体积,还测不出来了! 沈乐嘟嘟囔囔,卷起袖子一顿拆解,把鬼工球从铅锤上抠出来。手里掂一掂,不得要领: “这得找精密天平啊,普通天平还不行。几克重的小东西……” 第4章 谁告诉我,鬼工球这玩意该怎么做? 这么小的东西,普通电子秤,哪怕专门称小重量的食物天平,肯定也称不出来了——读数估计都跳不出。 沈乐在“下单买个精密天平”和“设法找人借一个”之间纠结了三秒钟,最后还是打开了淘宝。抬眼一扫,惹不起惹不起: 国产的万分之一克电子分析天平,630一架。进口的,最便宜也要三四千一架。当然,天天特卖商店,号称精度达到0.01克的,只要一百五一架,那玩意你敢用么? 他现在每个月的固定收入,天香楼每天100,和小木偶一人一半,落袋1500。各個学校巡演,一个月22个工作日拉满,每天一百,一人一半,落袋1100。两千六百块钱,自己吃用开销,完全够了,大手大脚买仪器,那就…… 沈乐思考了一下,摸起手机,刷刷翻通讯录。翻了一遍以后,还是打给了警察石光兵同志: “喂,在吗?能不能帮我个忙?” 必须承认,地头蛇就是地头蛇。 石光兵同学打了几通电话,仗着在当地人头熟,辗转托人,居然真的帮沈乐借到了精密天平——的使用权。很快,就给沈乐来电,让他带着需要检测的东西,去某某检测中心: “什么?要我上门?不能借过来吗?” “你想多了!”电话那一头,警察同志笑骂: “万分之一天平那是什么精度,能随便搬动?别说不能搬了,放天平的桌子都是有防震效果的,称量室内的温度,也要保持恒温,不然都会影响精度!快点!那个检测员是我女朋友的同学,不然才不帮你忙!” “好好好……” 沈乐满口答应。他把鬼工球仔细擦干净,再拿起喷枪,往里面奋力吹了一阵,将三层鬼工球内部的灰尘吹干净,带去警察说的那个检测中心。到了那边,还不准进检测室,只能隔着玻璃,踮着脚看: 那位检验员穿一身整洁的白大褂,工作帽、口罩戴得严严实实。她从自己手里接过装鬼工球的袋子,转身回到称量桌前,把天平归零,拿出了一个…… 镊子? 好吧,不愧是日常用精密天平的检测中心,你们日常检测的,都是什么又轻又小的东西啊…… 检验员用镊子夹着鬼工球,从天平玻璃罩的开口之间送进去,放在中央的秤盘上。电子天平正前方的显示屏闪了闪,立刻跳出来一个读数: 0.6867…… 沈乐掩面。很好,非常好,还真是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非常厉害了! 他千恩万谢,顺带求爷爷告奶奶,拜托对方帮忙测了一下体积。用浸水法,测前后两次试管的溶液重量,得到的答案是: 大约0.85立方厘米。 ……也就是说,这枚鬼工球用的木材,密度在0.78g/cm3。沈乐对照着常见木材密度表查了半天,不得要领: 橡木,胡桃木,枫木,甚至枣木,都在这个密度区间。至于木材硬度,依靠手工测量,是真的测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我到底要用哪种木头来做?” 沈乐咬牙切齿,纠结为难。其实,随便找一种合适的木头也可以,甚至他现在上网下单,订购一个合适的鬼工球也可以—— 价钱甚至并不贵,15mm直径的猛犸牙鬼工球,淘宝上只要145块,鹿角鬼工球甚至只要50块。 但是,沈乐总觉得,他自己亲手雕刻,亲手修复,自己做的工作越多,墨斗修复以后,就越有可能生出灵智,变成一个,一个…… 虽然他也不知道,墨斗生出灵智能变成什么,难道变成一个木匠? 沈乐长叹一声,终于摸出手机,去联系他研究生时代的师兄: “师兄,我记得你读博,有个项目是研究各种古建筑的材质的?” “是啊是啊,”师兄显然也被这个项目累得不轻,被他一戳,就发了老长一段文字过来吐槽。好几个同音错字,一大堆标点错位,一看就知道,是语音输入直接转文字的: “现在正在搞可,累死我了!全国各地到处跑,爬上爬下到处取样,两条腿都跑细了!还要到处求人,求各地的师兄师弟帮忙取一点样寄回来……对了,什么事?” “师兄我记得你这个项目,好像有和林业局合作,测各种木头DNA,看看到底是什么木头?——能不能搭个便车,我这里正好有个东西要测……” “行啊!伱寄过来!” “谢谢师兄!多少钱?” “不要钱!单个检测不贵的,也就几十块钱,难的是一般人跑过去,人家未必给你做。放在项目里面,一起做掉就行了。反正有项目经费……” 师兄发了一个地址过来,又沉寂下去。沈乐松了口气,给鬼工球拍照,多角度拍照,拓印,用石膏倒模。一系列工作完成以后,屏住呼吸,小心取了一块样本下来: “师兄,靠你了!” 天地良心,做亲子鉴定,他倒是知道该去哪家做——虽然他也没有亲子鉴定需要做。鉴定木头的DNA,这个真难倒他了,还好师兄给力! 寄出样本,沈乐就开始研究,这鬼工球到底要怎么做。首先打开知网,搜—— 好的,以“鬼工球”为关键词,半篇论文也没有。 沈乐毫不气馁,再接再厉。他再打开淘宝,B站,抖音,小红书,一个一个找过来: “呃……这个只有展示成品,完全不展示怎么做。” “这个……关键步骤呢?关键步骤呢?!快进了几十倍,还漏掉了2/3的关键步骤,不带这样的啊大佬!” “这个……唉,15秒的视频能看出来什么?” “这个……这个是什么?数控加工,12面体玲珑球?所以用数控方式加工是可以做到的?——你倒是告诉我该怎么做啊!” 沈乐花了足足半天时间,沉浸式查找各种资料,最后,还是只得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结论: 关键是定位,在球体表面,定好位,开几个圆形洞口,然后一层一层削进去,最后再逐层雕刻。但是,怎么定位?开几个洞?削多深? 前面两个问题,可以通过测量现成的鬼工球给出答案。但是,削多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乐叹了口气。无奈之下,摸起手机,再度摇人: “师姐,在?江湖救急啊!” 第5章 师兄救命!师姐救命啊—— 沈乐他们这一届,考古系文物修复专业招了25个硕士,倒是分了七八个方向: 修复青铜器的,修复瓷器的,修复古建筑的,修复书画的,修复织物的…… 每个专业还要细分,修复纸底书画的,和修复帛底书画的不是一条路,和修复壁画的隔了十丈远。 修复瓷器的,修复陶器的,和修复景泰蓝、唐三彩的,看似同气连枝,其实谁也替代不了谁。 如此一来,每一届25個硕士还不够用,上下几届得在一起干活。 像沈乐请教的这位师姐,她是杂项这一组的,奈何杂项实在太多了,修钟表和修牙雕,还有修鼻烟壶,各自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哟?乐乐?好久不见!你最近怎么样啊?在家复习么?复习得怎么样了? 师姐这里有前两年的教材和习题,要不要寄给你?” 师姐好久才回复过来,大概是正在聚精会神干活,停不下手。但是一回复就问了一大串,沈乐招架不住,只好求饶: “师姐师姐,咱们先不谈这个。是这样的……” 他把鬼工球的事情一说,对面也沉默了。好半天,才有信息过来: “你买一个不就行了?又不贵!这种又麻烦又不赚钱,又和你方向不对路的东西,你去学它干嘛?” “师姐,拜托帮帮忙吧!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亲手做啊!” “我知道了,你是找女朋友了是吧?”师姐发来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连珠炮一样问: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哪个学校的?什么专业?身高体重多少?有没有照片发来看看?” “师姐!!!”沈乐哭丧着脸打字: “拜托拜托!” “行啦,不逗伱了。”师姐飞快地又发了张笑脸: “这个……说难也不难。正好新一届的师弟进来,我把题目发给他,让他建个模算一算好了!正好,还能发篇论文啥的……” 无论是师兄那边样品送检,还是师姐那边压榨师弟,都需要时间。 趁着这个空档,沈乐把墨斗擦擦洗洗,吭哧吭哧,开始打磨它的表面,打磨掉那些有些剥落的残漆: “吱……吱……吱吱吱……” “啊,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轮打磨完毕,沈乐撤退到房外,摘下kn95口罩,从上拍到下,再从下拍到上。 此时此刻,工作间里,仍然有蒙蒙的雾气在飘上飘下,全是被打碎的油漆粉末,PM2.5指数绝对超过500: “打磨要戴口罩,喷油漆要戴口罩,干啥都要戴口罩。整个房子,就只有一间房有空调,想摘口罩,就得滚出空调房……” 啊,他得再想个法子开源了。 靠一个月两千六,啥时候才能买得起空调啊——稍微像样子一点的空调都不止两千了啊! 虽然但是,沈乐现在,也没有心情满街去找工作,比如找旧货店、旧家具店,一家家去问: “你好,请问这些旧家具、旧摆设,需要翻新吗?专业人士,收费低廉,工作效率高~~~” 他开了窗户,架起一台旧货市场收来的旧电风扇,把房间里的油漆粉尘死命往外吹。自己溜溜达达,出去转一圈: 鬼工球这种东西,肯定是需要练手的。 万能的淘宝,20mm直径实心木球,10个只要1块2,运费倒要6块。 还是上街逛一圈儿,看看有什么现成的、便宜的木球可以买,顺便看看有什么赚钱的机会吧! 走出老街,没几步就是菜市场。棚内卖菜,棚外长长的一条街,狭窄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 挂在门上的、堆在架子上的、装在蛇皮袋里的商品,几乎要堆到马路上。 沈乐随便走了半条街,就看见扎成一大捆的胶底黄布鞋,一口袋一口袋的棉纱手套,上个世纪风格的蓝布衣服、黑布长裤…… 当然,也有薄得像是铁皮一样的瓜刨,气味冲鼻、完全是浸了劣质香水的假冒樟木珠,颜色调得非常不走心,号称是红木拐杖的普通杂木拐杖,之类之类。 他花了两块大洋,买了一包十个20mm实心木球,又买了一袋kn95口罩,200目、400目、600目砂纸各一卷,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至于工业用防尘面罩,倒是有一家劳保商店有货,沈乐拿起来翻了翻,又戴在脑袋上试了试,真不敢买。 这种小地方的奇怪店家,保不齐就买到假货。事关他自己的身体健康,还是等有钱了,上天猫旗舰店买比较靠谱! 买完练手工具,沈乐溜溜达达,走过菜市场,往另外半条街走。 走着走着,就看见两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拉拉扯扯地往前走,不停争执。女人一手拽着男人,一手拎起一个鞋盒,用力甩了两下: “你看看你买的这什么鞋子!退掉!” “这鞋子有什么不好的!”男人身子往后坠,试图站定脚步,却还是被女人拖着,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 还想争辩两句,妻子的话,已经瓢泼大雨似的打在头上: “这鞋底软得一塌糊涂!一个月就磨穿了! 还什么名牌,名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名牌最没意思了! 还要150一双! 买那种解放鞋最好了,又便宜,又耐穿,一双十块钱,可以穿半年!140块钱,可以给你买好几个猪脚爪呢! 唉,买东西还得我来买,一眼看不见,你就给我闯祸。你说你还有什么用……” “可是你到超市去做了呀,要穿好一点……”丈夫还在挣扎。做妻子的不由分说,已经把他拖到一家鞋店门口,气势汹汹,把鞋盒往柜台上一扔: “退货!” 丈夫往后面缩了一缩,显然对妻子的行为不是很赞成,又不太敢反抗。做妻子的偏偏不放过他,扭转头,对他吼了一声: “你看什么看!跟他们说,把鞋子退了!” 沈乐远远看着这对夫妻,微微摇头。 这夫妻两个,妻子明明是为丈夫着想,千方百计为家里省钱,一张嘴却不饶人; 丈夫也是为妻子着想,被这样拖来拖去、当众呵斥,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怨言? 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走近,隔着店门看热闹。 那妻子战斗力实在惊人,和店员吵了半天,又是骂人,又是威胁举报到工商税务,居然真的被她把鞋退掉了。 她昂首挺胸地走出店门,忽然看到沈乐,愣了一愣,出声询问: “是你?昨天买我们家木工工具的……你家有没有事?” 第6章 墨斗会变妖怪?变妖怪也不交给你们! 哎哟,这人还挺好啊。 沈乐听了一路那妻子对丈夫的呵斥唠叨,猛然被关心这么一句,颇有点惊讶。他微微凝目,打量了对方一下,笑着回答: “没事。我家安安静静的,一点事也没有。” 要出事,也是墨斗出事,目前为止,墨斗乖得很,一点也没有闹事的迹象…… 他笑着对夫妻俩挥挥手,扭头离开,往老街的方向走,准备去天香楼填饱肚子,顺便接小木偶下班。 刚走过一座小桥,背后脚步声急促赶上,夹杂着气喘吁吁的喊声: “沈先生,等一下!等一下!——沈乐!!!” 谁啊? 沈乐止步,扭头,瞬间就想扭回头去装没看见。又是你们两个? 又是你们两个神神叨叨、拿假身份骗我、冤枉我家小木偶是坏人的家伙? 现在小木偶清白了,你们又想干啥了? 然而现在装没看见已经迟了。 茅山道士二人组飞奔而来,每人身上背着个大双肩包,在背上一甩一甩,砸得通通作响。 奔到沈乐面前,年长的那個站住擦汗,年少的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沈……沈先生……您昨天……是不是买了……一箱木工工具?” 嗯? 你们监视我? 沈乐挑眉斜睨。 特殊事务二人组被他看得腿肚子有点软,然而当公务员就是这点苦,职责所在,还是得来问一声。 看着沈乐不信的眼神,顾玉林硬着头皮,赶紧插话: “是这样的,我们昨天接到一户人家报警,说他们家连续五天,家里到处弹满墨线。 经我们查证,墨线事件,可能和他们家的旧木工工具箱有关,而墨线周边和工具箱附近,都有很强的残存阴气。为了您的安全……” 请我把工具箱交给你们是吧? 以及那个墨斗是吧? “我能否问一下,如果证明是工具箱的问题,你们会怎么处理?” 沈乐抢着开口反问。顾玉林想也不想,立刻回答: “我们有专门的净化手段,可以净化这些阴气……” 然后它们就活不过来了是吧? 就像我的小木偶,净化完了,就死掉了,再也成不了器灵了是吧? “哦,那个工具箱,我摆在家里一天了,一点怪事也没有。我想,应该不必交给伱们处理。” “沈先生!!!” 沈乐置之不理。 那个墨斗的能量,或者按照特殊事务部的说法,阴气,并不是很高,也就和小木偶差不多。 小木偶在他的手里,安安静静,乖乖巧巧,从拆开来到修好,一点也没有闹过幺蛾子; 墨斗也已经被他拆成散件了,外层的油漆都打磨掉一半了,也还没有任何异状。 那么可以推论,墨斗在他的手里,应该也折腾不起来。 何况,他有铜片,有铜片给的内力和灵眼,宅子里还有个大佬坐镇—— 樟树阿绿虽然不怎么说话,也一直站着不动,可人家是这个宅子里,气息最强的一个! 谁敢闹事,往樟树底下一送,他就不信大佬镇不住! “沈先生,为了您的安全,您还是好好考虑一下……” “我考虑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沈乐斩钉截铁地回复,同时暗暗运起铜片给的功法,聚气双眼,以备对方对他使阴招。顾玉林苦笑着退了两步,划开手机,递向他面前: “那您千万小心。对了,能否加一下微信?您遇到什么麻烦事,可以联系我们,或者那户卖工具的人家遇到什么麻烦……” 沈乐瞪着他不说话。然而顾玉林微微躬身,赔笑,托着手机,就是不肯走。两人僵持一会儿,沈乐皱了皱眉,还是开口问道: “对了,有些东西,能不能托你们买一下?比如浓硝酸什么的……” “可以!只要说明用途,确保正当,就可以!” 顾玉林赶紧回答。能抱到大佬的大腿,一点试剂算什么! 那……行吧,也不算没有用。沈乐垂一下眼睛,还是加上了对方微信,挥挥手,扭头就往天香楼跑。 这天香楼的栏杆啊,窗框啊,桌椅啊,感觉也挺旧了。回头问问老板娘,要不要修理,要不要翻新,顺便还能赚一笔…… 吃完饭,沈乐抱着小木偶溜溜达达回家,把她往琴桌上一放: “乖,自己玩儿去吧。我要干活了。别玩火,别跳到水里,别到处乱钻啊!你明天还要演出,衣服洗了来不及干!” “我要看你干什么!”小伶一抬手,丝线飞出卷在日光灯管上,把自己拉得飞了起来,跳到沈乐的工作台上: “你修好我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现在修别的东西,我能看到了!我要看!” 日光灯管嘎吱一响。沈乐一抬头,一身冷汗: “你悠着点啊!别把灯管拽碎了!你这重量灯管经不住的!——别往盆子里扑!那玩意有腐蚀性!” “什么是腐蚀性?” “就是滴到你脸上会烂脸!滴到你衣服上会烂衣服!”沈乐吓她: “不想毁容,不想漂亮的衣服烂几个黑洞,就闪远点儿!” “喔……” 小木偶咔哒咔哒,闪开两步,坐在塑料工具盒顶上托着腮看。 看着大瓷碗里咕噜咕噜,不停地冒气泡,看着沈乐在一边忙忙碌碌,左手一甩,用丝线缠住他衣角拽了拽: “这是什么呀?为什么会冒泡?” “哦,这是除锈液,在给金属轴杆除锈。”沈乐头也不抬地回答。小伶探头望一望,左右看看,又继续盯着冒泡的液体看: “除锈液是什么?为什么要泡除锈液?当初我泡过没有?” “一般来说是稀释的酸液,比如稀醋酸、稀草酸什么的。因为是金属杆,所以用它除锈方便。”沈乐一边干活,一边耐心地回答小木偶: “当初你没有泡过呀。你是木头做的,木头又不会生锈,你不用泡这个的。你看,当时你是要洗干净,就像这样擦洗……” 他一手固定墨斗,一手拿着沾湿的软布,擦,擦,擦擦擦。里里外外擦完一遍,再用洗洁精擦一遍,然后回头去看墨斗轴杆: 金属轴杆扔进除锈液,五分钟就开始出效果,半小时内,上面的锈迹,已经基本松动,擦拭一遍就显出光亮。 第7章 小木偶会打下手了!好乖! “唉,还是铁锈好处理。”沈乐一边用小苏打稀溶液中和轴杆表面的残留酸液,一边感叹: “尤其是像这种不是很古老、没有文物保护价值的东西,除锈液里扔一扔,拎出来中和酸液,洗干净,基本上就好了。青铜器的锈迹可难可难了,除锈简直不是人干的活……” “怎么除锈的?”小伶又探过头来: “用这种除锈液?” “这种可不行,这是给铁器除锈的。青铜器材质不同,又格外脆弱,要用另外的配方。你猜猜看,用的是什么?” “这我怎么猜得出?”小木偶跳到他肩膀上,拽住他一根头发,晃来晃去: “讲嘛!讲嘛!” “早期啊……那个配方可麻烦了……”一个人干活孤单寂寞,沈乐顺口给小木偶讲故事,也算是给自己提神: “红果500克去籽,加入米醋250克,冰醋酸250克,食盐100克,氯化铵100克,硫酸铜100克。然后上砂锅煮……” “砂锅?!” “对,就是得用砂锅,煮到红果泥烂透成泥,再放一点品绿搅拌均匀,往铜器上敷!” “这也能用?” “能用,而且挺好用的。”沈乐呵呵: “前辈文物修复大师,还称赞这个配方‘虽然所需时间长,但性柔,不伤铜器……’呢!” 这都是前期资源不足,技术水平不高,不得已而为之。可以用工业配方,比如甲酸、半胱氨酸、三乙醇胺和硼砂什么的,谁想在实验室里煮红果泥啊! 中和完残酸,捞出来清水洗净,擦干。沈乐下单的除锈剂,也是他们学校定制的,里面加了缓蚀剂,对铁器有一定保护作用。洗净擦干,充分晾干,涂一层防锈漆。然后插回木头手柄,重新插回墨斗里: “完美!” 手柄转动轻快,没有半点滞涩、卡压的感觉。他在这里调试手柄,小伶就跳了起来,把线轮抱到膝盖上,一手线轮,一手丝线,开始哗哗地绕线。 她动作灵敏,抓着线头,小手几乎转出了残影,绕线的速度比沈乐还要快几分。 沈乐这边调试完毕,她已经把绕好的线轮递了回去,看着沈乐固定好线轮,把又把线头递给她: “小伶,帮個忙,帮我把线从墨仓里穿进去……欸,真棒!” 一声称赞完,小伶已经高高跳起,抓着丝线,往桌子下面一跳。她整个人像是一枚大号铅锤,坠着墨线,哗啦啦往外放,一口气落到工作台下面。晃荡,晃荡,晃荡,跟荡秋千似的,开心得不得了。 沈乐:“……” 他快手快脚,在墨仓里填进去两大块脱脂棉片,倒上墨水。将墨斗平放在桌面,往回拉扯,直到墨线几乎平平贴在桌面上。捻起墨线,拉高,一放—— “铮!” 一声弦响,工作台的桌布上,多了一条笔直笔直的墨色细线。 “爽!如果不是还要修复外表的话,其实,这样子已经很好用了……” 喃喃自语中,眼前视野再一次变幻,沈乐不再吃惊,反而有些欢喜。嗯,我的眼光很准嘛! 这个小墨斗,果然也是可以生出灵智的,果然,也是可以给他的铜片,贡献大笔经验值的! 看,这才修了个开头,这就带来新的记忆片段了! 他站直身体,左右张望。 最多也就七八平方米的房间,房顶低矮到站都站不直,霉味从陈旧的木板墙上扑面而来。斑驳方桌上,煤油灯的灯焰轻轻跳动。 黯淡灯光下,年轻人坚实,有力,然而长满老茧的手,握着一支雕刻刀,细细切削,细细挖凿。 “啊呀!又断了!——师父,这鬼工球也太难做了,这么小点地方,根本不可能嘛!” “不可能?那是你不会做。”一双皮肤松弛褶皱,长了不少老年斑的手接过了木珠和刻刀,刷刷刷,刷刷刷,轻轻切削。 老人的力气已经不如年轻人,握刀的手却异常稳定,每一刀推出、削出,削下来的木屑,大小、形状都一模一样。一边削,一边给徒弟讲解: “心要静,手要稳。要顺着木头的纹路,手上的力道,要有一点细微的变换,不能用傻力气。你看,这里……” “师父,你是八级工,我才是几级工啊……这个东西,你做起来轻轻松松,不代表我也会做啊!” “不会做就多练!” 老人削完一圈,把木珠和刻刀递回给徒弟,看着他慢慢加工。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道: “爱军,你这个鬼工球,到底什么时候做好啊?要不要师父帮伱?常虹那姑娘,可是有很多小伙子追的哟~~~” “师父!” 年轻小伙子有点羞恼地叫了一声,耳根子都红了。即便如此,他也不肯放弃: “说好了我自己做,就得自己做!让您替我做了,常虹要看不起我的!” 老人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起身迈向房外。手按到门上,脚步一顿,扭头道: “爱军,越是心里想着,越是不能着急。你要是一边刻珠子,一边想常虹,到头来,怕是什么也得不到!” 老人家扬长而去,留下那个名叫“爱军”的年轻人,一刀一刀,刻着鬼工球。 沈乐站在他身边,伸长脖子,仔细看他每一刀的运刀,看他每一次发力的细节: 越看越是感慨,越看,越是觉得自己修复这个鬼工球,仿佛没有什么希望。 老人家是八级工,他那个正在手搓鬼工球的徒弟,大概也能有个三、四级工。而自己,能有几级? 二级工? 一级工? 不会连一级都评不着吧? 但是,还是像那位老人家说的,菜就多练。 沈乐趴在那个叫“爱军”的年轻人身边,一边看,一边手指轻轻动作,像是手里也有一个木球似的,一手捏球,一手捏刀,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看了不知道多久,也模仿了不知道多久,面前的光影忽然开始转换。 沈乐愣愣地抬起头,左看右看,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个环境,从逼仄的民房,换到开阔轩敞的厂房。哎哟? 这铜片传导的记忆出新功能了,一次可以给两段记忆了? 第8章 小墨斗见证的绝美爱情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也出不去,沈乐定下心来,左顾右盼: 高高横梁撑起的厂房里,一台一台,摆满了各种半人长、一人长,沈乐不太认识的各种机械。以他贫乏的认知,大概是机床、车床、机床和车床…… 不过每一台看上去都很小,也很旧。数控是不可能数控的,功率应该也不高,加工不了比较大的、比较复杂的工件。 但是,每一台都被保养得非常仔细,床身、刀架、刀具,每一件,都擦得雪亮,不见半点油泥和污渍。 今天大概要举办什么活动,厂房一头特地打扫出了一块空地,拉起了一块长长的红布横幅。 沈乐被人群挡住,踮脚去看,脖子伸得快要断了,也只能看到“表彰大会”这几个字。 还要再挪几步细看,就看到一群年轻男女,欢笑着,喧嚷着,推了一男一女上去。 男的正是沈乐之前见过的“爱军”,女的不认识,但是昂首挺胸,眉眼间生机勃勃,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两个人身上,一模一样地佩了红布带,布带中央,还缀了一朵巨大的布制红花。 一个别着“先进生产者”的奖章,一個别着“劳动模范”的奖章,并肩而立。 刚刚站稳,周围的年轻人,就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 “讲几句!” “讲几句!” “讲几句——” 这对年轻男女互看一眼,目光胶着,彼此谦让。眉来眼去了好一会儿,直到下面的口哨声快要震塌屋顶,爱军才咳嗽一声,硬着头皮发言: “那个……非常荣幸,能够评上先进生产者……这是厂里对我的肯定,也离不开师傅对我的培养和指导……我会继续努力,为建设祖国贡献力量……” 磕磕绊绊地说了几句,越说脸越红,越说额头上的汗越多。 眼见厂长、书记、自家师父,都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凭空生出一股勇气,伸手在工装口袋里一摸,摸出一只墨斗,双手捧到年轻姑娘面前: “常虹,我喜欢你!你可以嫁给我,和我一起劳动,一起进步,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吗?” 就是那个墨斗! 就是落到他手里、他目前在修复的那个墨斗! 沈乐激动了一下,正要凑上去仔细看。下一刻,整个厂房都静了一静,然后,鼓掌声,跺脚声,欢笑声,吹口哨的声音,轰然而起: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常虹似喜似嗔地看了小伙子一眼。她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微微低头,嘴唇翕动。 周围声音嘈杂。也就是沈乐挤过人群,站在离他们极近的地方,才听清楚了姑娘的话语: “要娶我,你的技术要赶上我哟~~~” 沈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刚才看得清楚,爱军胸口的“先进生产者”奖章,是工厂自己评的,常虹胸口那枚劳动模范奖章,却是地区级的奖章。 换句话说,那爱军得到的那个先进生产者,含金量多半是不如常虹的劳动模范。也难怪姑娘不服气,提出了“你技术要赶上我”的条件。 很好,很强大,妇女能顶半边天,一起成长一起进步的女工,就该有这样的心气儿! 听到这句话,爱军反而不紧张了。他微微一笑,藏在墨斗下面的右手翻出,举起一直压在下面,连着墨线的那根铅坠。 铅坠顶上嵌了一枚三层玲珑鬼工球,随着他手掌的晃动,内层骨碌碌碌,轻轻旋转。 常虹双眼发亮。 她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小伙子,羞涩地,然而毫不退缩地点了点头。 眼前光影明灭,再亮起来时,又是老宅里的工作台。沈乐心神还沉浸在之前看到的爱情上,笑容收敛,忍不住长叹一声。 唉…… 沈乐长叹一声。墨斗的原主人,那对老夫妻,想必感情一定很好,很好很好吧…… 但是,他们的孩子,应该是孩子?人到中年,明明相爱,却是为了一点点小事都能吵架。 旁人看着都觉得难受,老俩口在天有灵——或者,在天之灵附在墨斗上,还怎么能安心? 一口气没叹完,已经觉得右臂一重。小木偶跳了上来,用操纵板套住他右胳膊,甩来甩去,仰面张望: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怎么突然发呆了?刚才叫了伱好多声!” “没什么……” 沈乐把小家伙从右臂上解下来,摸摸她的脑袋。发呆?发呆了很久吗? 所以刚才我陷入铜片给的回忆,在旁人看来,是在发呆? 那么下次得找个安全、安静的地方了,别从回忆里醒来,发现自己被送去医院了? “下次我这样发呆,你别碰我就行了。乖,到外面去玩吧。”他抱起小木偶,送到门外,继续和墨斗本身战斗。 软布、清水已经洗过了,再用洗洁精仔细清洗一遍,彻底去除污垢。拿起来用手电照着细看,还有不干净的地方: “唉……这些木头缝里,陈年的积垢,是洗不干净了还是怎样……” 仔细观察,细缝里的陈年污垢,有些是墨水沾染,有些是多年油污、油泥的浸染。这样的污垢,光用清水和洗洁精是洗不干净了,用铲刀铲进去,把污垢连旁边的木头全都铲掉…… 这破坏又太大了。 文物修复,讲究的是能多保留一点,就多保留一点,能少破坏一点,就少破坏一点。 如果可能,连青铜器上的铜锈,铁器上的铁锈,也要在不破坏文物本身、不扩大伤害的基础上,尽量保留—— 毕竟是文物,它们身上的锈迹,也书写着它们经过的岁月,它们在被发掘、被修复、被展出之前的所有经历。 是沉睡在土里? 还是浸泡在湖里,海里? 是埋藏在墓里,放在棺材当中,随着棺材的腐烂而沉进泥里,最后和旁边各种东西粘成一团? 还是封在地宫,从头到尾保存得好好的,只是在地宫开启的一刹那,开始飞快氧化? 尽可能保留它们身上的痕迹,包括历经岁月的锈蚀痕迹,呈现给观看者和研究者,也是文物修复人员的义务,不是吗? 第9章 这雷击枣木是用核电劈的吗? 这样的脏污清理,一代代的文物修复工作者,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 对铜锈,对铁锈,对埋在土里的锈迹,对于海水中泡出来的锈迹…… 分门别类,各有各的处理方案,论文都攒了一大堆。 当然,沈乐现在没有条件,去给污迹做个检测,看看这些污迹是含盐量高,还是含碱量高,更没法做什么电子能谱分析(EDS)、X射线衍射分析(XRD)、红外光谱分析(IR)什么的。 为今之计,他就只有用最基础的方法,一点点尝试,看看哪种方式更有用了。 沈乐放下手电,拿了根针,小心翼翼探进裂缝里,先从裂缝里挑了一丁点儿脏污出来。 然后,排开几只碗,往碗里放了不同类型的试剂: 稀释的白醋…… 稀释的小苏打…… 稀释的烧碱溶液…… 酒精…… 丙酮…… 每个碗里,扔一点儿脏污,观察它们溶解脏污的能力。扔完了,左看右看,大叹口气: “我需要一间水泥房子……我需要一间水泥造的房子……丙酮这种试剂,在木头房子里,实在太危险了,它易燃易爆,还会挥发啊!” 虽然他已经尽量小心了,把丙酮和放着丙酮的碗,都单独放在铁盆里,哪怕泼一点儿出来也不会当场着火。 可这破玩意儿会挥发,储存、处理废液,都要有专门的方法,不是随随便便往下水道一倒就能了事! 沈乐碎碎念着摊开笔记本,给自己又加了一项远期任务。然后,挨个儿拨动碗里的脏污,观察它们在溶剂里溶解的情况: “啊,果然还是丙酮效率最高。唉,又要冒着风险,跟这玩意儿干上了……” 他用脱脂棉片蘸了丙酮,屏住呼吸,往脏污的木头缝里滴上一滴,又滴上一滴。眼看这液体轻轻渗进木缝,直到渗无可渗,他把湿润的棉片盖在木头缝上,等着脏污慢慢溶解出来。 然后,赶紧开窗,开门,往工作室外面冲: “哎呀!小伶你别进去!里面有易燃物品,当心把你点着了!” 怎么开個门缝就往里冲啊,知道的是木偶,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个猫呢! 他把小木偶夹在腋下,远远拎到院子对面,这才脱手套,洗手,呼吸新鲜空气。紧跟着,摸出手机,光速下单工业防尘面罩。 kn95口罩这玩意儿,它挡得住粉尘,它挡不住有机溶剂的蒸汽! 为了自己的生命健康着想,这种东西,还是要尽量少呼吸一点啊! “离开学校实验室,在家干活,工作条件太难了……我怀念学校,我怀念学校的设备和仪器,我觉得我可能需要一个通风橱……” “不过这玩意儿好贵啊,有没有办法手搓一个……” 通风橱是不可能立刻有的,哪怕手搓,也没有那么快搓好——毕竟木板可以自己锯,买玻璃也不难,但是最重要的抽风机,还得设法找来。 这一时半会儿,沈乐还是得用肉身和丙酮扛上。 他过一小会儿,就揭开棉片,看看棉片上沾染的污迹,估算一下脏污浸出的速度。看看浸出得差不多了,用脱脂棉擦拭一遍,再把干净的脱脂棉缠在针上,深入裂缝,一点儿一点儿擦。 擦完,清洗一遍,再拿到外面晾干。让丙酮自然挥发,同时让浸了水的木头自然阴干,慢慢收缩,不要收缩得过于剧烈,再弄出点儿裂纹来。 “幸好这木头不是特别硬,阴干也不是太花时间。如果是硬木那耗时可长了……” 松木、杉木这样的软木,只要三个月半年就能阴干。檀木、金丝楠木这样的硬木,一年都未必能完全阴干。 如果像是北京故宫的金丝楠木大柱,那种直径一米以上的巨树,就更不得了了,没个三五年,基本上不用想。 就算这个墨斗只是洗了几遍,不用像新采伐的木料一样,阴干大半年才能用来做东西,否则会直接开裂,这也不是一两个小时能搞定的。 等木头阴干需要时间,闲着也是闲着,沈乐回头继续去琢磨鬼工球。 师兄那边,关于鬼工球的材质,林业研究所那边实验已经做完了,率先给出了反馈。答案简简单单,只有两个字: 枣木。 “好吧,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沈乐嘟囔着在大宅里寻摸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现成合用的枣木木料。 他拖过来的那张工作台也好,大宅门口的门闩也好,这几个寄予厚望的部件,都不是枣木做成,不能锯一小块下来修补墨斗。 再去求助万能的淘宝…… “不是,这淘宝网上,怎么连雷击枣木都有啊?还已售100+?这种东西是怎么做到量产的?!” 沈乐纠结了好一会儿,不得要领,再往下拉,评论里居然还有询问: “是用核电劈的吗?水电太阴,效果不好啊!” 这……大家的脑洞都很大…… “什么是核电?” 膝头一重,小伶又跳了上来,眼睛亮闪闪的,盯着电脑屏幕看。看了半天,甚至跳上桌面,伸手去扒拉他的鼠标: “你想买什么?是要给我买衣服吗?” 沈乐叹一口气,打开淘宝上的购物车,点出页面给她看: “选择一,买一根8厘米长,直径2厘米的枣木圆棍,再手工削成圆珠。耗资8元,消耗工时……我觉得我三天肯定没法削出个球来。” “选择二,购买木料,耗资8元。再买个微型木工车床,耗资1258元。一劳永逸,以后随便车点儿木头东西,都不用手工干活了。” “选择三,购买一串1.8厘米直径的枣木手串,耗资30元。小伶,你说,我选哪个好?” “那当然选贵的啦!”小木偶想也不想,脱口回答。沈乐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但是,选贵的,暂时就没钱给你买衣服了呀!” “那不行!……还是买手串吧!” 好、好……幸好没有选第一个。要不然,那就是衣服不能不买,我累死累活无所谓—— 属实哄堂大孝了这! 第10章 小木偶,叫你涂颜料,没叫你给我化妆! 沈乐摸摸小家伙的脑袋,果然下单了那串枣木手串,同时和客服沟通了一下,指定要没有打过孔的珠子。 然后,耐着性子,继续慢悠悠地,雕琢修整墨斗的各种磕碰痕迹。 切一小块木头,挖个榫孔,补上墨仓外面磕掉的那一块; 拿起木工胶、木工粉,灌进狮子耳朵的缝隙里,灌进狮子身上的各种小小细缝里,糊在狮子脑袋上; 然后,拿起刻刀、木工凿、手持电工钻,一点一点,细细雕琢。 所有的缝隙,一一打磨平整,抛光,在木工粉、木工胶粘出的隆起上,一丝一缕,雕琢出狮子头顶缺少的毛发。 “emmm……我的雕刻水平还是不错的嘛……” 沈乐拿起墨斗,左看右看,非常满意。 狮子脑袋上的毛发,一绺一绺,攒成几朵小小的菊花形状。分布均匀,线条流畅,和原有的毛发浑然一体,不看颜色,完全看不出是新加上去的部分。 至于颜色,这是难事儿么? “小伶!帮我把颜料盒拿过来!” “来啦~~~” 小木偶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小手一挥,几十根丝线飞舞,捧起颜料盒送到桌上。 两根丝线一勾,颜料盒自然打开,随即丝线垂落拎起一根一根颜料管,蓄势待发: “要哪一根?” “这根,这根,这根……” 沈乐一个一个指点,丝线就一個一个把颜料管拧开盖子,递到他手里。 小伶自己还拿了支笔,刷刷刷刷,在颜料盘里不停搅拌,把颜料搅拌均匀,渐渐调和出与墨斗原本相近的颜色: “哎,你不要这样急着刷啊!我教你,往上抹颜料,不能急,要一层一层慢慢来,要顺着它原本的木纹,顺着雕花的纹路走。你看,先蘸一点颜料,把笔尖舔薄,然后这样握笔……” 教完一遍,随意拿了块木料,让小伶一边儿玩去。自己捧着墨斗,耐下性子,一笔一笔给修补过的地方上色。 墨斗是可能成精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能交给小木偶练手。 如果她喜欢,以后大宅的房梁,柱子,各种地方,倒是可以让她慢慢涂抹,正好省得自己架梯子上房…… 沈乐乐呵呵地打着如意算盘,继续修复墨斗。 这也是个细致活计,为了让墨斗上的雕刻显得栩栩如生,上色一定要仔细。 一手颜料笔,一手大功率吹风机,务必要让每一笔颜料涂上去以后,尽快吹干,不能堆积,不能凝聚在某一个点…… “欸,这吹风机又大又重,噪音还大,拿着真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得起戴森,也不知道戴森吹风机吹这个颜料,效率能不能高一点…… 小伶!你别把颜料滴我头上!!!” 哎,给你玩颜料,不是让你把颜料到处乱洒,更不是让伱给我化妆! 再这样折腾,你给我打扫院子去啊!!! 修旧如旧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耐心活,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搞定。 沈乐忙了一晚上,第二天把小木偶送去上班,又回家继续忙。上一遍颜料,再上一遍颜料,再换了一支扇形头的毛笔,细细画出木头纹路。 而后,用喷枪喷绘木头上的斑纹,抛光,上蜡…… 这木工活,沈乐做得悠闲自在,乐在其中。 有房子,有钱,虽然不多,但是也源源不断,不愁吃不愁穿。 实在需要大笔资金了,大宅里的家具随便卖掉一样,顷刻就是几十几百万入账。 财务自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真的开心…… 他开心,并不代表所有木匠都开心。 一天忙完,快到傍晚,他背了个包,带着墨斗出来逛街,一眼就看到了老街尽头的桥边,一群人零零散散,或站或蹲,每个人脚下都放着一块牌子: 修水龙头,换马桶,通下水道,清洗抽油烟机,打吊顶,打柜子…… 外加手机号码长长一串数字。一看就知道,都是些打短工的,天天站在这里,盼着接到一点临时活计,赚一份养家糊口的钱。 而这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了。这个点儿,还站在这里,还没接到活计的人…… 他们今天的花销,他们一家人今天的花销,从哪里来呢? 沈乐暗暗叹息,缓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心里默默记忆,如果大宅需要换个瓦,修个漏水的地方啥的,或许可以来这里找人。 走过这个路口,被旁边一家卖猪脚饭的店吸引,信步走进去。正坐在那里等上菜,就听到背后,压抑的争吵声,不停传来。 回头一看,卖给他墨斗的那对夫妻,正背对着他,坐在后方一张桌子前吵架。确切地说,不是吵架,而是妻子扯着丈夫,一边用力拽,一边单方面数落: “你怎么才收100块钱!打个吊顶,这么大的活,100块钱哪够!人家至少收三百的,你收100是要干什么!吃完饭去要回来!” “我……” “你什么你!说,你是不是看上那女人?!” “没有!绝对没有!就是人家孤儿寡母……” “孤儿寡母挺可怜的?那你跟她们过去啊!”妻子的声音越发尖利: “反正她们可怜,我和林林一点都不可怜。你在外地干活,我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林林,还要照顾两个老的。那次你爸脑溢血,林林又发高烧,我一个人忙上忙下,忙里忙外,你是不管的,我一个人全都扛的住的对吧!” “秀兰……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对你反正都过去了!对我根本没有!林林腿摔断那次,每天都是我背他上学,早上背过去,晚上背回来,你呢?你在干什么?” “秀兰……”男人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哀求: “别说了,别说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们……” “以后?郑晓华,我不求你以后,你现在能赚到钱也行啊!去,去要回来!!!” “秀兰!这次就算了!”男人努力往椅子下面坠,努力不让老婆拖着走: “我听她说,她儿子在学校,吃饭的钱都没了!” “你儿子就有钱啦?!” 沈乐赶紧反手按住背包。 不好了,感觉背包里面,小墨斗开始弹跳了! 墨斗你不要闹啊! 第11章 墨斗你光天化日想闹什么? 沈乐将背包连着墨斗转到自己胸前,目不斜视,埋头扒饭,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唉,看这夫妻俩,男的穿一件特别老旧的工作服,像是从上世纪末一直穿到现在似的,领口、袖口都补了又补; 妻子穿得倒是艳丽,衣服上还镶着大范围的亮片,可那式样的老旧程度,基本上也是三四线小城市流行款,或者农村大集上的闪亮存在。 再看他们脚上,一人一双解放鞋,十块钱一双的那种…… 沈乐心头,油然浮起一句俗语: 贫贱夫妻百事哀。 但凡收入高一点,至于为了一两百块钱,在街头这样拉拉扯扯,大吵大闹么? 如果他是墨斗,他真能被烦得跳出工具匣,在这家人家墙上、地上,甚至男女主人脸上,弹一堆墨线以示抗议…… 正想到这里,背后猛然炸起两声惊叫。男女混合,异常惊恐,夹杂着碗碟破碎的声音: “又来了!那玩意又来了!” “两位,你们吃完了没有?”老板终于忍无可忍出来赶人了: “吃完了就赶紧走,不要在我店里吵架!对了,一个碗两块钱,一个碟子五毛,赔!” “你看看你,大惊小怪……” 两夫妻争执着,埋怨着,和老板讨价还价着,到底还是只赔了两块钱,匆匆离开小店。沈乐飞快低头一看,瞬间无语: 背包拉链不知何时被扯开,连着墨线的铅坠,正晃晃悠悠,缩进背包,假装啥都没干。 而这两夫妻背上,一人弹了两道墨线,交叉成一个大大的“X”了! 喂! 墨斗你悠着点啊! 光天化日之下,你是想闹什么啊!现在到处都有监控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绝了逛街的心思,匆匆返回。在工作台前坐定,拿出墨斗,晃两晃,磕一磕: “给個解释?” 墨斗悄无声息,就连当中的线轮、线轮上连着的墨线,都只遵循正常物理规律,有规律地微微晃动。沈乐无语,又把墨斗晃了晃,拽出铜片: “装死是吧?不说话是吧?再不说话,我也有办法治伱!” 墨斗还是安安稳稳停在桌子上,像是一只正常的、普通的、毫无怪异的普通木工工具。 沈乐哼了一声,坚决地把铜片按了上去,两者接触瞬间,他耳边嗡的一响,眼前一黑: “所以,厂子没了?” 与这声问话一同传来的,是“通”的一声闷响,跟着,就是稀里哗啦,木头磕碰木头,木头磕碰金属的声音。 穿着旧工作服的中年男人站在桌边,卸下半旧的大帆布包,一件一件,往木匣子里摆。 沈乐左顾右盼,和上一段记忆一模一样的那套房子,陈设却旧得多,也新得多: 电视机不是轻巧的液晶屏,而是不到20寸的大屁股电视机,被红绒布的电视机罩子仔细罩住; 灶头下面连了一个煤气罐,饭桌上,一个轻巧的纱笼,扣住几碗菜肴,把嗡嗡叫的苍蝇挡在外面; 房间里的床头柜、大衣柜、书桌、各种家具,基本看不到油漆剥落,裂痕也比上一次少了很多…… 所以,这是什么时间段? 比上一段记忆早了……二十年?三十年? “是啊,厂子关了。我们都没工作了——你是直接提前退休,我是买断工龄,自谋职业……” 听到这几个关键词,沈乐心里已经有数:果然比上一段记忆早了好几十年。上世纪九十年代,确切说是九十年代末的时候。 所以,现在记忆里的这个男人……是他今天看见的,吵架两夫妻中某一个的……父亲? 是父亲吗? 他走近几步,探头去看。帆布包落地那一声响,和里面哐啷哐啷的声音,听着很有些耳熟。 再一看,果然是木工刀,木工凿,锯子,刨子,各种各样的工具。 男人对它们熟悉至极,一边扭头和妻子说话,一边看也不看,把这些工具往工具匣里放。 每次伸手一抓,放下一样。大的小的,凹的凸的,在工具匣里交叉叠放,把空间利用率做到了最高,没有任何一样胡乱纵横,占据别人的地盘。 最后,从帆布包的小口袋里,单独掏出一个墨斗,捧在手里,微微叹息。 “以后……日子该怎么办呢……” 沈乐站在男人身后,也是叹息。 到了这个年龄的工人,突然失业,真的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工作。尤其是,夫妻俩还在同一个厂子工作,要失业,一起失业…… “我昨天去找了零陵路的王老板。”沉默片刻,妻子起身走过去,从门后面拖出个一模一样的大帆布包,哐当一声放到桌上:: “王老板说,他那边有个活,要去帮人家搞装修,打隔断,做柜子什么的。一天20块钱工资,包吃包住,就是要去滨海……你要不要一起去?” 说话之间,帆布包被拖到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大响。男人迟疑了一下,扭头看看妻子,又看看门口方向: “我还是先在镇子上找工作吧。爸身体不好,孩子又小,家里总要留人。你去赚钱,我守家,咱们分工合作——” 说着半转过身,摩挲了一下那个墨斗,塞进妻子的帆布包里。妻子低头摩挲一下墨斗,轻叹一声: “这墨斗还是你送我的呢。还好厂子关了,这些东西还让带回来,不然干活都没工具。——要不然,还是我在家吧?” “我照顾爸总比你方便。再说,你的手艺也不比我差。去吧,赚钱就靠你了,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他拍拍妻子肩膀。妻子微微弯腰,让脑袋和肩膀钻进帆布包的背带里,站直身子,努力背起布包,扭头一笑: “那就看我的了!当年在厂子里,你干活还没我强呢!” 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穿一身蓝布工作服,随意剪个短发,鬓边已经现了淡淡银丝,长得也说不上漂亮。 然而这回眸一笑,眼神闪亮,又是甜蜜又是骄傲的样子,分明和年轻时候,那个不服输、不低头,憋着一股劲,和男人比技术的年轻女工,一模一样。 第12章 完了,墨斗比我还能干?! 沈乐也跟着微笑起来。笑容里,视野一亮,又从上世纪的艰难岁月回到了现在,他唇边的笑容,兀自没有收敛: 看着那对夫妻相依相扶,遇到难事支撑着努力过去,真是让人心情愉悦。 什么时候,他也能遇到这样一个女孩子,那就好了…… 可惜,女朋友什么的,并没有。沈乐自己是个死宅,不怎么出门,自然也认识不了女孩子。学校里认识的师姐师妹? 自从他放弃考编,跑到这小镇上来蹲着,大家基本上也是两条路上的人了。 说到师姐,师姐许下的建模什么的,怎么还不来? 想到这里,沈乐爬上网去,给师姐发表情、发问候、发作揖打滚磕头的动图。好一会儿,对话框里叮咚一声,师姐发了回复过来: “搞定了,收一下!” “谢谢师姐!” 沈乐打开电脑,收下了一个巨大的CAD文件。 怎么定位、圆圈划多大、从哪里进刀、进刀多深、刀头刃长多少。每一项操作的详细指导,历历在目。 可以说,如果沈乐擅长操作数控机床,拿着这份文件一顿操作猛如虎,完全可以照样车出個鬼工球来。 ——当然,里面的球体,只能是素面的光球。再要雕花什么的,还得自己耐着性子,一下一下来。 “但是我没有数控机床这种东西……”沈乐感谢完师姐,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手动操作,慢慢来吧……” 他摸出那袋刚买的实心木球,随便取出一个,开始照着CAD文件画定位线。首先随便定个原点,然后……然后…… 然后应该是找到相对的那个圆点,画经纬线,再根据经纬线定位画一个个圆圈? 所以谁告诉我,南极点找到了,在没有数控机床、没有激光定位、甚至连机床都没有的情况下,北极点应该怎么找? 沈乐上网搜资料,搜资料,搜资料。很好,有了!有个叫手鞠球的东西,方法是在南极点戳一根针,然后用软尺慢慢量,找到软尺最大的那个长度,画一条线; 再换个方向,再用软尺慢慢量,画一条线。两条线相交的位置,就是北极点。 沈乐松了口气,抓起木球。左看,右看,苦笑: 木球好歹也是木头的,不是软木的,更不是泡沫塑料的。拿根针戳,他戳不进去…… 难道要用电动钻给它钻个孔? 虽然这块地方未来会削掉吧……可是,这活儿干得也太糙了…… 他抓起一截软尺,在木球上比来比去,比来比去,唉声叹气: “这玩意到底怎么弄呢?怎么给它定南北极呢?有没有谁能帮我个忙……” “咚!” 一声闷响。沈乐往后一仰,险险让过眼前的黑影,没有被砸到。再扭头一看,墨斗里飞出一截丝线,带着沉甸甸的铅坠,甩过他面前,落在工作台另外一端。 “……你飞出来干什么?怎么,你觉得你能行?!” 墨斗不说话,当然,它也不会说话,但是,刷刷地开始有了动作。铅坠再一次甩起,丝线弯出一个弧形,往沈乐手里的木球上套来。 ……这是什么动作?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沈乐干脆把木球放下,看它动作。丝线把木球扒拉过去以后,在工作台边上绷了一下,铅坠高高跳起,空中转体360度,720度,垂直向下,压水花—— 不,垂直向下,坚硬的末端刺进木球里,再带着木球翻了个身,笔直向上竖起。 然后,丝线跟着弯曲过来,贴着铅坠末端刺进木球的那一点,虚虚缠绕上木球。往左微调一下,再往右微调一下,来回挪动几次,刷地一下收紧,松开。再换个方向,挪动,调整,收紧—— 最后松开的时候,两条线从两个角度,完美地把木球分成两半。另一头相交的点,和铅坠刺入木球的点,沈乐目测,应该正好是球体南北极…… 沈乐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水准啊,为什么一个墨斗,给木球做起分割定位来,比他还麻利? 他的话,还得用上十来分钟,慢慢调整,弄得满手墨水才能完成呢! 不过,墨斗把球体南北极定下以后,就“咕咚”往旁边一倒。铅坠顶端戳着木球,木球旁边瘫着一圈丝线,一动不动,在那里装死。沈乐趴过去,戳戳墨斗,拎拎墨线: “……喂?” 没动静。 不管是墨斗,是铅坠,还是墨线,都安安静静,假装自己是一个死物。 沈乐伸出手指推一推铅坠,把它推得连着木球往旁边滚了半圈。停下手,铅坠惯性地晃了两晃,还是不动。 “消耗完了?不能吧?——或者,你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做?来来来,你看啊……” 沈乐把铅坠拿起来,凑近电脑屏幕。想了想,万一墨斗是用狮子眼睛看的呢?把铅坠拿起来,它又看不到…… 于是,沈乐放下铅坠,拿起墨斗,把狮子头部凑向屏幕。 再想了想,保险起见,又把铅坠拿起来,连同一段丝线缠绕缠绕,一起放到狮子头顶上: “来,伱看,接下来我们的任务是这个…… 把赤道线分成五等分,在每条经线上,画两个圆形,圆心的定位点是……圆形的半径是…… 这样画好以后,做出来的鬼工球,无论从哪个面看,一个圆孔周边,都会被五个圆孔环绕……” 他指着屏幕上的CAD文件,一点一点,给墨斗讲解要在木球上标定哪些点,这些点应该怎么定位。 墨斗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听了还是没听,比医生面对婴幼儿病人还绝望—— 婴幼儿病人好歹也会哭两声,会眨眼睛,会抓你的手指头,至不济,能量体温,听心跳,听呼吸什么的。 墨斗安安静静戳在那里,毫无反应。 沈乐努力运功,开了灵眼来看、来听,都只能看到一团雾气笼罩在墨斗上,没有半点波动,更没有奇怪的声音…… “哎,听懂了吗?” 没反应。 雾气毫无波动。铅坠上的墨线倒是荡了一荡,沈乐有点高兴,凝神去看,却发现是他的呼吸吹动了墨线…… 第13章 铜片功法的新用途 唉,想偷懒好像不成了。不,等等,耐心一点,再讲一遍,没准墨斗反应过来需要时间呢? 为了自己不用上手,沈乐耐着性子,再讲了一遍。 眼看着墨斗还没反应,他索性把墨斗往桌上一放,自己拿了另外一个木球,再抽一支铅笔,开始一笔笔往上画。 画个顶点,沿着球体往下画弧线,再画弧线,画到两条弧线相交。求出南北极,在南极点画几条线,把球体约略等分; 再把经线往下延伸,把经线平分成几等分,画纬线…… 如此不抬头地画了半个小时,终于大概、可能、约略相等地,把木球给画好了。 至于精度啥的,就不用想了,后期钻孔的时候再调整吧…… 嗯,照这样接着干活,应该还是凑合着做出鬼工球的。沈乐给自己点了個赞,扭头,看向墨斗方向—— 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铅坠朝天竖起,顶着一颗小小的木球,稳稳当当。木球上,经线、纬线,历历分明,每根线条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相比之下,他这个用铅笔画的,描来描去,不断涂改,线条歪七扭八、重叠肮脏的玩意儿,简直就是拉煤的驴子,站在一匹汗血宝马面前。 沈乐:T_T 你肯干活你说一声啊! 你说一声啊! 哦,你不会说话。那你用铅坠敲一敲,或者,用你那底座磕一下桌面,给我提个醒? 无论如何,木球都画好了点位,不能浪费。 沈乐把木球固定在木工夹上,左手按稳了木工夹,右手拿起钢笔形状的电钻,选了最细的一根钻头换上: “滋……” 钻头快速旋动,往里深入,木屑雪花一样涌出钻孔。 沈乐屏住呼吸,稳住电钻,让细细的、笔尖一样的钻头,贴着预先画好的弧线走了一圈。 一圈下来,就看见木球表面,被用钻头画出了一个完美的,微微凹下的圆圈…… 在这个圆形的基础上,再往下钻,往内钻。钻出一个圆形的平面,抠掉一个小小的圆柱体,卸下钻头,换刀: “嗯,果然只有磨刀片能担此重任……” 磨刀片,顾名思义,是用来打磨刻刀的工具。在钻头顶上,连接一个小小的圆盘,圆盘两边,都格外坚硬粗糙。 以前没有这种圆盘形的磨刀片,就只能把很薄的直刃侧过来,一点点往里切; 现在有了磨刀片,把磨刀片按在圆柱体最底部,贴着它的边缘,让刀片飞快转动,自然就能往里切削: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伞刃微微移动,木屑飞溅,木球的内层和外层,自然而然就分离了开来。沈 乐控制着刀片的方向,贴着圆柱体边缘,转一圈、再转一圈、再转一圈。眼看切得越来越深,这样四周切上一轮,里面那个木球就可以转动…… “哎呀!” 要命! 外面的壳子削穿了! 这个鬼工球,第一步就失败了…… 我的手真是太笨了! 沈乐垂头丧气,哀叹了一下自己的雕刻功力,再接再厉。 一个木球上,标定了12个圆孔,也就是说,他有12次试错机会。不管是切断也好,是挖穿也好,这12个洞,总要全部打完了! 然后,接下来,沈乐就表演了各式各样,绝不重复的花样翻车: “啊!又削穿了!” “又又又削穿了!” “啊,第二层削断了!” “削得太深,第三层没有了!” “这个洞打歪了!” “糟糕,里面的球掉出来了……” 在1.5厘米直径的木球上,打12个洞,镂空三层,这难度,远远超过了沈乐的手艺。 如果说普通艺术系大学生的木工雕刻手艺,是1,也就是能应付作业,偶尔能让老师打个80分的手艺; 那么,沈乐经过文物修复三年考验的手艺,就能到2。 毕竟,他偶尔也要雕个木窗框,雕个木雀替,那上面龙凤麒麟,楼阁人物,花鸟祥云,样样都有,有时候不乏名家大师之作。 但是,雕鬼工球,哪怕是三层的木头鬼工球,这个手艺的要求,大概得有10。 沈乐打了12个洞,就花样失败了12次;换个球,再打洞,又花样失败了12次…… “好像……用电钻不太行,还是得用手工。电钻太快了,太快了,控制不好……” 沈乐叹了口气,放下电钻,换了一支最小的木凿,停一停,又把木凿换成了7字形刀头的弯刃。 沿着第一层和第二层之间的缝隙,一下一下,细细切削进去。 “当年……做这个鬼工球的人,他也没有电钻吧……也是靠手动,一点一点切削,一点一点打磨…… 果然追女孩子才是最大的动力,都肯挑战自己的手艺,做出鬼工球来了呢……话说我又图啥?” 哦,我图完美修复以后,铜片给的超能力啊,那没事了…… 好在,做鬼工球,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挑战。沈乐沉浸在其中,乐此不疲。做坏了一个木球,做坏了两个木球…… 连续奋战好几天,直到把一袋练手的木球统统用完,他已经能做出一个三层的,内部可以滚转的木球来。 虽然内部两层都不光滑,虽然转着转着就会卡住,但是,沈乐已经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 我做出鬼工球来了! 练手木球用完,接下来,就要开始在枣木珠上动工。刻刀一下去,沈乐就惨叫了一声: 救命! 枣木的硬度,和这个练手木球,可能是松木或者杉木的硬度,真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松木或者杉木,他一手固定木球,一手拿刻刀,轻轻松松能够刻动; 枣木,一刀下去,刀刃深深陷在木头里面,刀背深深陷在他指头里面…… 指腹上,好深的一条红印子! 沈乐五官抽搐,右手食指关节揉了几下拇指,把拇指上的红印揉散了一些。他苦着脸,又刻了一刀,再刻一刀,再刻一刀……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鬼工球还没刻出来,我的手指已经要完蛋了!至少至少,也会得个腱鞘炎什么的…… 话说,修到这程度,墨斗能不能算已经修好了啊?” 第14章 谁懂啊,我被我家墨斗赶出门了! 算不算修好,一看墨斗的灵性够不够充足,二看铜片给不给反馈。 沈乐甩墨斗,敲墨斗,磕墨斗,来来回回折腾几遍,墨斗还是安安静静躺在桌上。 没有起来跳舞的意思,也没有像小木偶一样,和他说话、撒娇、拌嘴的意思; 沈乐拎出铜片上看下看,铜片上一层淡淡的青光,覆盖了大概一半的面积。除此之外,铜片本身没有增长,没有凸出新的笔画,也没有多出新的光点。 看这样子,应该是不承认修复已经完成,不肯反馈新的能力。 “那就只能在现有条件下想办法了……” 沈乐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微微闭目,双手上抬,启动铜片的引导功能,先打了一套五禽戏。感受到热流在全身上下轻轻涌动,返回座位,拿起刻刀继续工作…… 没有效果。 五禽戏不是铁布衫,也不是铁砂掌。就算练了,也并不加防御,尤其不加指头上的防御。 沈乐刻了两刀,该疼,还是疼。如果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力气用大了,反作用力增强,手指更疼了…… “果然不行……是五禽戏等级太低了吗?” 沈乐换了一种尝试方式。 这次,他在铜片的辅助下,启动周天循环,引导着热流沿着任督二脉流动。 绕了几个圈子以后,却没有引导热流升腾到眼睛,反而尝试让它拐了一个弯,流向右手方向: “失败了……” “失败了……” “又失败了……” “欸,这次成功了!” 右手微微一暖,拇指上的疼痛,仿佛也消失了不少。沈乐低头看了一眼,指腹上的红痕,居然真的几乎消失不见。 他心头一喜,借着这股暖流,握刀,轻推: 有帮助! 真的有帮助! 疼痛减轻了!不但减轻,而且感觉手指的力量更大,反应也更灵敏,推动刀背切削的时候,更加顺畅了…… 沈乐精神大振,深吸口气,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 功法带来的暖流,只能护住手指一刻钟左右,然后就消失殆尽。沈乐只好不断循环,不断运功: 手指疼得不行了,就闭上眼睛运一会儿功;感觉又行了,继续努力干活。 刷、刷、刷,细密的枣木屑,不断被从枣木珠里削了出来,渐渐地,在桌面上堆了一小堆。 一个晚上又一個白天,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 终于,一颗最内层不算光滑、最外层没有雕花,中间层也没有雕镂出花纹的枣木珠,在沈乐的手上,轻轻转动。 这个样子,可以算是初步完工了吗? 当年那位雕刻者,他做到这一步,又耗费了多少心血? 沈乐不知道。 但是,当他试探着把枣木珠装在铅坠上,和墨斗形成一个整体的时候,墨斗猛然跳了起来。 铅坠飞扬,把墨线哗啦哗啦拽出墨仓,极力拉扯着,坚定地指向房外。 沈乐扭头看了看那根扬起的墨线,和墨线顶端,违反重力悬浮着的铅坠,很想叹气。 唉,我本来还想装个监控,维护一下房子安全的。给你们这样一搞,监控?什么监控? 现在的监控,动不动就被人黑进去,然后把拍到的画面挂出去卖。甚至有些监控软件,本身就自带后门。让它拍到小木偶跳舞、拍到墨斗自己干活,我日子还过不过了? “你要做啥?” 沈乐弹一弹铅坠。铅坠歪了一下,让过他手指,在他指节上绕了一圈,把他往外拉。沈乐赶紧叫停: “等等等等!你到底想干什么?别勒我!你这丝线很细的!手指给你勒断了!” 开什么玩笑! 这是丝线,丝线!这么细细的一根,在他指关节里勒紧了,时间一长,手指缺血,照样坏死给你看! 铅坠移动了一下,悄然松开。沈乐松一口气,还在想怎么和墨斗沟通,就看到那铅坠绕了一个大圈子,缠到他胳膊上…… 拽,拽。拽了两下没拽动,干脆飞了起来,往他身上缠。沈乐魂飞魄散: “停停停!伱要去哪里?你去哪里,指个路,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这墨斗里的丝线有18米长! 不单做木工活用得上,做石匠、泥瓦匠也能用,甚至造船、挖沟、开田地,也会用墨斗拉出长长的线,弹一条直线来取准! 18米的线捆到他身上,虽然不至于捆成一个蚕茧,也能把他捆成一整根素鸡! 铅坠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仿佛在思考。沈乐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那铅坠才又飞了起来,把他松开。线轮刷刷飞转,把墨线大半收了回去,只剩下一小截儿留在外面,抬着铅坠,坚定地指向房外。 沈乐叹了口气,只好收拾收拾,带着墨斗出门。一路上反背着双肩包,包上拉开一条缝隙,让铅坠露在外面,假装线轮没收紧,这玩意卡在了外面。出房门,左转,准备去大门口—— “喂!你不要拽我啊!那个方向是墙!我得走门!走门!” 铅坠缓缓垂下脑袋,像是一条放松了点儿,暂时不打算攻击的眼镜王蛇。沈乐摸了摸它,叹口气: 灵智不够就是这样的,只知道指方向,不考虑人要怎么过去,就像一个完全没有调整过的缺德地图。 这比缺德地图还不如,最起码,缺德地图还给你指条路——不管这条路是经过机关大院,还是从河面一人粗的煤气管上走——而不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沈乐捏着铅坠后面的线头,七拐八弯,跟着它指点的方向走。 穿过两条马路,走过一次断头路再绕回来,进过一次小区再不得不绕出去,终于,来到了一个沈乐有点眼熟的地方: “之前就是在这里买到你的吧?” 他敲敲墨斗。墨斗不声不响,假装啥都没听见,只有铅坠坚定地转了一个方向,把沈乐往里拽。没走几步,一个有点熟悉的女高音响起: “郑晓华!你别给我装死!离婚!今天就去民政局!” 哎哟,又是卖给自己墨斗的那两夫妻。沈乐瞬间明白,墨斗要带自己来干嘛: “让我看吵架?还是让我劝架?” 第15章 墨斗你为啥要去骚扰别人家? 看吵架似乎不差他一个,小区中央的绿地里,熙熙攘攘,围了一大圈人,都在津津有味地旁观,小声议论,指指点点。 沈乐还没本事挤进去,只好退了两步,站到旁边的花坛上,伸着脖子张望: 妻子满脸通红,劣质药剂染过、烫过的头发,这会儿乱得张牙舞爪,东边竖起一堆,西边塌下一坨。她却完全顾不得打理,只管扯着丈夫,死命往小区外面拽: “走!去离婚!” “秀兰……秀兰你别这样……” 中年男人身子向后坠着,膝盖微弯,脚掌死死抵住地面。不肯和妻子动手,却也不肯被妻子拖着往外走,只是牢牢钉在原地,不断哀求: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觉得我哪里不对,我都改!就是别离婚……离婚了,这日子怎么过啊!” 围观群众一阵窃窃私语。有说妻子狠心的,有说不顾孩子的,也有说舔狗不得house的。 做妻子的却一概无视这些议论,只是一眨不眨盯着丈夫,脸庞涨红,眼角有泪: “你改? 你什么时候改过! 叫你上厕所把马桶圈拎起来,讲了多少遍了,伱改了吗? 每次都不拎,每次小便都滴在马桶圈上,每次都要我擦!” “家里大大小小,什么事情都是我做,叫你买把菜你都买不好,不是买贵了,就是买到不新鲜的! 今天买的那青菜,根全都烂掉,讲了多少次都不知道拣一下!” “地地不拖,衣服衣服不洗,叫你洗个碗,就只知道洗碗,锅也不知道洗一下,灶台也不知道擦一下……” 沈乐茫然地站在人群当中,完全摸不着头脑。就这?就这也值得离婚? 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指甲盖大小的事情。洗碗不洗锅,打发他再去洗锅就得了,至于这样拎出来劈头盖脸地骂,甚至要离婚吗? 以前听说,年轻夫妻为了挤牙膏从尾部还是从中段挤,都能吵到离婚,他还以为是夸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完全不能理解。左右张望,人群里的老头,也有好几个脸上愤愤不平,倒是老太太们、中年妇女们,一脸的心有戚戚焉。 还有個老太太扭过头去,对身边的老头子恶狠狠瞪了一眼: “看什么看!你也跟他一模一样!要不是我脾气好,早跟你离掉了!” “是是是,你对我最好了……” 人群中央,夫妻俩还在争吵,或者是妻子的单方面控诉还在继续。 好半天,才有穿着志愿者制服、提着垃圾袋,明显是居委会人员的一男一女挤了进来: “好了好了,都不要围观了!——你们两位也是,不要在这里吵了,有什么事情,回家去好好说!” 来的这两个人,大概和吵架的夫妻俩也是熟识,男的拉丈夫,女的拉妻子,连推带劝,把他们往居民楼的门洞里推。 沈乐站在原地,刚松了口气,就看见铅坠拼命跳动,显然是想让他跟上去。 他捏住铅坠,塞进背包,拉上拉链。铅坠就在包里左冲右突,刺得背包一鼓一鼓,大有“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的味道。 “你要我接着往下看?行吧,行吧……” 沈乐不是居委会成员,不是那夫妻俩的左邻右舍,也不是那夫妻俩的熟人,不可能得到邀请,混进他们家里。 所以,他也只有等着人进了门洞好一会儿,才举步跟上,磨磨蹭蹭地往上走。一层一层爬上去,越爬越高,妻子的哭诉声也越来越清晰: “……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买汰烧,打扫卫生,孩子作业,样样都丢给我……” “年前一家人都阳了,他只知道躺着,我发烧三十九度三,还要爬起来照顾老人小孩……” “生林林的时候,我说要剖腹产,他连手术的钱都拿不出来,让我疼了一天一夜……” 隔着单薄的木门,沈乐听不见丈夫的声音,只能听见妻子连绵不绝的哭诉。只听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脑门发炸: 如果我没记错,你家孩子至少十五岁了吧!吵个架,就算是要离婚,何至于翻十五年前的旧账! 但是门内的居委会工作人员,和前来劝说的邻居却都很耐心,或者说,对于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 那妻子哭诉了一阵,就听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不紧不慢,低声劝抚: “夫妻过日子,不能光看坏的地方,也要看好的地方。——最起码,小郑还是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搓麻将对不对?他也从来不打老婆……” 啥?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家暴,这不是基本素质吗? 沈乐站在门外,只觉得可笑。这种事儿,什么时候也能当成优点来说了? 这做人得废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前来劝和的人,把这些当成是优点啊! 铅坠仍然在背包里跳来跳去,跳来跳去,只是跳得不那么急了。沈乐无心听这些陈芝麻乱谷子,往上走了一层楼,蹲在楼梯转角安慰它: “别吵别吵,也不要闹。你想要我干什么?不会是劝他们和好吧?我怎么劝?直接敲门进去?我都不认识他们!” 墨线伸长,缩短,铅坠从背包底部跳到拉链口,又从背包这个角落滚到那个角落。终于,房门打开,来劝说的人鱼贯而出,下楼离去。 沈乐站在上一层的楼梯转角,侧耳倾听。很快,外人就全部走光了,一片寂静。然而,周围越是安静,铅坠跳得越凶,只差干脆将背包戳成渔网。 沈乐万般无奈,只好慢慢走了下去。距离那家门口还有一米多,忽然,铅坠急不可耐地跳出了背包—— 嗖! 嘣! 嗖! 嘣! 嗖嗖嗖,嘣嘣嘣嘣…… 沈乐目瞪口呆,看着那铅坠在人家门框上窜来窜去,上下左右,无规则布朗运动。一蹿,一停,就是一道墨线弹上去,跟着再蹿,再停…… “走了!” 他扑上去拽住铅坠,死命往回拖。这一会儿时间,墨线已经横七竖八,在人家门口弹了十七八道,把整扇木门都糊满了! 第16章 爱情连死亡也无法阻隔 沈乐欲哭无泪。 好好的,没怨没仇,把人家门上弹一大片墨线。 知道的是墨斗自己暴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带着墨斗,发明出了新花样的盗贼踩点方式呢! 他百忙当中开了灵眼,飞快一扫。铅坠上、墨线上气焰沸腾,显然小墨斗正在跳脚,激动得不得了; 但是,门上留下的墨线,气息淡淡,几乎看不见,比起家里那些家具差得太远。 沈乐感觉,这点儿墨线,应该不至于对房间的住户造成伤害…… 现在到处找抹布,把墨线擦干净已经来不及了。脚步声已经往门口过来,待会儿主人一开门,看到自己在擦墨线…… 画面简直不能更美! “走啊!” 他左手抓住铅坠,右手在墨线上连续缠了几圈,来回角力几圈,终于把墨线和铅坠一起拖了回来。 一边用力往背包里塞,一边调转身体,急步下楼。 踮着脚尖,尽可能走得静默无声,同时,竖起耳朵听房里的动静。 听来听去,只听见丈夫沉闷的咳嗽声,和妻子低低的抽泣声。谢天谢地,他们没发现…… 沈乐做贼一样溜出了小区,去天香楼接了小伶下班,径直回家。这里到家,那里手机一动,就跳出几条信息来: “沈先生,这几天,您买的那个工具箱,有异状吗?” “沈先生,卖给您工具箱的那户人家,今天又报案了。您这里有异常情况吗?” “沈先生,打扰了,那个工具箱如有异动,请您务必联系我们。” 哦豁,特殊事务二人组的微信。沈乐面无表情地划掉消息,装作没有看见—— 反正微信又不是钉钉,没有“已读不回”这个显示。 工具箱有异动,我看到了,我全程都看着呢。除了弹几根墨线,它也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扑进房间去勒人,也没有用铅坠砸人。 小墨斗的事儿,我担下了! 沈乐卷起袖子,继续和枣木鬼工球死磕。 小木偶在一边探头探脑,递刻刀,递电钻,递凿子,拿着小扫把扫工作台上的木屑,时而又给沈乐倒一杯水。 沈乐老怀大慰: 哎,小木偶就是乖,看这一会儿,帮他做了多少事了。哪像墨斗,就知道给他闯祸! 又一次放下刻刀,沈乐深吸口气,闭目运功,打算用“内力”让手指缓一缓。气息尚未调匀,手机忽然飚出了高音。沈乐探头一看: “……” 这还不能不接。 管他这一块的片警,年轻警察石光兵,给他打电话了? “喂?……嗯,是的。……没有,那個工具箱,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家门上多了很多墨线?这和我没关系!” “沈先生。”电话那一头,年轻警察的声音郑重了一些: “我们查了监控,从他们回家到发现门板上的墨线,这段时间,您进过他们家这个门洞。” “……” 沈乐片刻无语。他能怎么说?他能说是小墨斗拖着他来,然后自己跑出来,啪啪在他们家门上弹墨线的吗? “……拜托您告诉他们,墨线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以后也不会再有同类事情发生。就这样,我忙,挂了!” 随手按掉电话,立刻就抓起墨斗。摇两下,晃两下,再磕两下: “有完没完了!你到底为啥要做这种事!为啥!——不说是吧?” 抓起铜片,恶狠狠按在墨斗上。随即,一股热气,从指尖冲到铜片上,再从铜片冲入脑海。 眼前一黑。 黑得十分有特色,像是一匹黑布,在面前哗啦啦地飘。 沈乐定了定神,再定了定神,发现的确是有黑布在面前飘,左边一条,右边一条。 黑布当中,当中拱卫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人,冲着他温和微笑。 ……这次记忆的落点不是很准,太近了,差点撞到别人遗像上了…… 沈乐退了两步,环顾四周。遗像陈设的地点,是一个很熟悉的房间,之前好几段记忆,仿佛都是发生在这里。 遗像对面的沙发上,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微微仰头,默默凝望着丈夫的遗像。 望了好一会儿,她艰难起身,从遗像下的桌边捧起一只墨斗,轻轻摩挲。 “老头子……” 老人家的声音慢悠悠的,听不出多少悲伤,只有怀念在轻轻流淌: “你走了好些年了,我也老了。这些工具,我一直在维护着,每天拿出来看看,经常擦一擦、磨一磨,现在,也快要维护不动了……” “晓华现在,用的都是电动的设备,也用不上这些。等我走了,不知道还有谁记得它们,不知道,还有谁会用它们……” 晓华? 沈乐飞快地竖起耳朵。这个名字他听见过,是那对吵架夫妻当中,丈夫的名字。 所以,那对吵到要离婚的夫妻,果然是老俩口的儿子和儿媳妇吗? 她一件一件,把木匣里的工具拿出来,摊在桌面上。拿了七八件就有点儿气喘,不得不去拖了个凳子坐下,再继续刚才的工作。 每拿出一件,都用软布从头到尾,仔细擦拭一遍。金属部分涂上防锈油脂,那刃口,还要用指尖轻轻抚摸一下,确定它依旧锋利。 一边擦,一边微微地笑着,眼角向上弯起,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怀念: “这个异形圆规是你设计的,在画图的那个脚上加了一个部件…… 有了这一截,在平面上画圆,在曲面上画圆,在球体和异形件上画圆,就更方便了……” “这个刨子也是你设计的,刨子这里有个弯口,专门用来刨曲面…… 当时我们接了一批单子,曲面特别麻烦,全靠你设计的刨子,我们才做完那批东西,还拿了五块钱奖金……” “还有这个弯头凿刀,那时候我怀着晓华,月份大了画图不方便,是你帮我画的图……” “还有……” 沈乐屏息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一样一样,擦拭、修护这些工具。每一样都能说出来历,每一样,都能说出老俩口共同的回忆。 话说这就是真爱吗…… 穿越时光,连死亡都无法磨灭的爱情…… 真好啊…… 第17章 修复旧版鬼工球,马上要完工了! 沈乐看着那老太太慢慢擦拭工具,擦两下就要歇一歇,擦两下就要歇一歇,简直有点提心吊胆: 这工具,会不会从她手里掉下去,把老人家砸个好歹? 擦着擦着,外面咚咚咚咚,忽然跑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挨在老人身边,踮起脚尖: “奶奶!奶奶!你又擦工具啦?奶奶,你教我刻小猴子好不好?” “上次的小兔子你还没削完呢。”老人家从工具箱里挑出一把刻刀,递到孩子手里: “来,削给奶奶看看。小兔子刻好了,没问题,奶奶就教你怎么刻小猴子……” 祖孙两人依偎在一起,一个教,一個学,其乐融融。 削了一会儿,孩子又从老人手里要过那个墨斗,把铅坠举在眼前,一下一下,拨弄铅坠上的鬼工球: “奶奶,这个三层的木球,是爷爷做的吗?” “是啊……你爷爷做了这个木球,跟我求婚的……” “爷爷好厉害!——奶奶,我以后也要像爷爷这么厉害,我也要做出这样的木球!” 灯光明灭,沈乐微笑着睁开双眼,抚摸了一下手边的墨斗。 这是你的记忆吗? 伱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证明求婚者的技术水平,好缔结这段婚姻吗? 你看着他们相知,相爱,求婚,定情; 你看着他们相依相扶,走过漫漫人生路,从工厂的辉煌时代走到工厂倒闭、工人下岗,再奋起与命运抗争; 你见证了他们的爱情,见证了他们的人生,见证了他们技艺和热爱的传承…… 相同的热爱,相同的志趣,倘若能够相伴到老,这样的人生,是多么幸福啊! 再想想卖给他工具箱的那对夫妻,按年龄算,按墨斗的传承算,大约是二老的儿子儿媳。 天天吵成这样,吵到要离婚的地步,也难怪墨斗气急败坏。 沈乐代入墨斗的心情,如果他是墨斗,大概也会挥舞着墨线,抽那两个不肖子孙一顿…… 他整理一下情绪,继续开工。这一动手,沈乐不由得惊喜了一下: “感觉……我的手艺好像提高了!” 连续几段记忆灌输过来,这当中,是不是夹带着墨斗主人的工作经验? 再次拿起刻刀的时候,感觉刻刀每一下移动,都流畅了不少,也准确了不少啊! 之前那种削两刀就划偏一下,再削两刀又削破了什么,磕磕绊绊的情况,是再也不存在了。 甚好! 加把劲,胜利就在眼前了! 他耐着性子,木凿、刻刀、针刀多管齐下。 没多久,手里的枣木鬼工球,就更加圆润了一层,最内层的一颗珠子,骨碌碌转动起来,也越发圆润灵敏了。 到了这个地步,沈乐反而放下了雕琢的手艺,开始折腾那颗原版鬼工球。 原版是一位青年炙热爱情的见证,是一对老夫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始终不渝的爱情。 能够在原来基础上修旧如旧,还是修复比较好。 首先还是老三样:木工胶、木工粉、快干木工胶。哗啦啦往里灌,把整个鬼工球内部灌满; 然后,静待木工胶干透,把木工粉牢牢地粘附在鬼工球内,填塞出一颗实心的圆球,只剩下最外面缺损的一层没有填上去; 最后,拿出硅胶粉,调胶,准备翻模! 雕刻这种活计,照着原样雕固然不难,但是,翻个膜,显然准确度更高啊! 沈乐跟着老师做古建筑修复,上能爬屋顶,下能进地宫,粗活儿能托梁换柱,细活儿,能雕琢木雕的眉眼发丝。 自然,倒个模什么的,也在他的技能范围里,亲手实操过不止一次。 他找出用剩下的食品级硅胶粉,1:1加水调匀。 用牛皮纸粘了个直径2厘米的纸筒,填满油泥,把鬼工球下半部分塞进去。 上半部分抹了一层凡士林,再往上刷硅胶溶液,刷好几层,直接倒进去—— 进冰箱,静置30分钟,翻模! “漂亮!” 有凡士林阻隔,硅胶与鬼工球,很顺利地分离开来。低头看硅胶内部,鬼工球上雕刻的游龙,龙须、龙麟,历历毕现。 沈乐给自己点了个赞。然后,单独拿了一颗木珠,照着鬼工球的样子,在木珠上仔细雕刻起来: 先用铅笔打草稿,画好一片一片大小均匀、层层叠压的扇形龙鳞; 接着把手持式电钻换上最小的针刀,沿着画稿的笔路,一行一行往里镂刻,镂出龙鳞的形状; 接下来就是精加工,龙鳞生动不生动,就看这一步了。沈乐屏住呼吸,微微侧转针刀,对准龙鳞叠压的部分,细细地往下镂一点—— “哎呀!” 木珠实在太小,一个不小心,针刀就滑出木珠,滑到了旁边的木工夹上,发出“叮!滋——”的一连串响动。 幸好沈乐虎口张开,远远按着木工夹,没有挨上一家伙,但还是吓得他一身冷汗。 “要不还是用木工粉倒模吧?” 他轻轻嘀咕着,又摇了摇头。就冲着墨斗前主人,那对老夫妻之间的爱情,他就想尽量完美修复,能少留点儿遗憾,就少留点儿遗憾。 能在整块木头上雕出来、粘上去,就不用木工粉! 沈乐深吸口气,再接再厉。反复失败了七八次,终于雕好了一片龙纹,再把硅胶倒模覆盖上去,小心比量: “左边的龙鳞还是高了一点,还得修一修……” 长木匠、短铁匠,不长不短是石匠。木匠不怕雕出来的东西太长、太多,多出来了,只管往下削就可以了。 他来来回回,比划了七八次,又修改了七八次,双方终于完美贴合,严丝合缝,不见半点坑坑洼洼。 接下来,把木球另一边削断、挖空,按照鬼工球第一层的厚度,挖出一层带着雕塑的木壳。比量几次,切下与原来缺损部位,一模一样的形状,往上一放,完美嵌入! “干得漂亮!” 沈乐给自己点了个赞。 嵌上去的那部分,和鬼工球原有的那部分,龙身的起伏、龙鳞的叠压,还有向内的圆形孔洞,每个细节都线条流畅,完全看不出有一块是后面接上去的。 现在,只要把旧的鬼工球内部,那些填塞进去的木粉打磨干净,第二层雕刻出花纹,整个球就修复好了…… 就可以安心等待墨斗活过来,再等待铜片,给他一大笔反馈了! 第18章 有木偶帮忙,做鬼工球真方便啊 抱着“马上就要发工资了”的期盼心情,沈乐抖擞精神,努力干活: 他抠下嵌在鬼工球上、刚才新雕好的那部分,往旁边一放。将针刀探入旧鬼工球内部,比了一比,准备开始细细打磨。 嗯,枣木的强度,和木粉粘合的强度,还是有区别的。在快速转动的手持电钻下,区别尤其明显。 很好! 这样的话,把那些灌进去的,粘合在两层当中的木粉打磨掉,就更方便,更有的放矢,不会伤害到原有部分了! 沈乐不急不躁,先闭目运功一遍,感觉细细的热流传导至双眼,传导至双耳,传导至手指和手掌。 铜片给的功法还是很好用的,增强视力,增强听力,还能增强手指的握力和灵敏度,增强自身的反应能力。 趁着功法的加持还在,启动电钻,开干! “滋……” “滋……” 电钻快速震动,木粉飞扬。小伶坐在墨斗本体上,双手捧着一个大功率电吹风,对准木球努力吹风,务必不让木粉遮蔽沈乐的视野,同时小小声和他说话: “还要多久啊?” “不知道,这是个细活……要一点一点钻进去,每一层都要打磨光滑,第二层还要镂空,早着呢!” “要不然,让我来试试?” “你怎么试?” 小伶放下电吹风,微微停顿片刻,双手一扬。 她身上拴着的几十根丝线,同时飞扬起来,钻进木球当中。 勒紧,扯动,快速摩擦。滋啦滋啦,令人牙酸的声音,响成一片。 沈乐:“……” 这还不如我用电钻呢! 感觉快要吵死了! “咳,小伶啊,待会儿你再帮忙好不好?”他尽量和颜悦色地和小木偶商量: “我先把木球雕刻出来,这个活儿需要力气,让电钻去干。雕刻完了,到了要打磨的时候,你再帮忙?” “好没劲啊……” 小木偶嚷嚷。她纵身一跃,跳下工作台,哒哒哒往外跑去。沈乐跟着在后面喊: “小伶,有空的话,把院子里的木门擦一下!” “好嘞!” 一声清脆的回答。然后,就是开门声,拖盆子的声音,倒水声,拧毛巾声,刷刷的擦拭声。 不得不说,小伶还挺好用的,又听话,又乖巧,叫她干什么活,她就干什么活。 擦桌子,擦椅子,擦家具,擦门窗,沈乐指到哪里,她就干到哪里。而且不会渴,不会饿,不会累,不会需要带薪上厕所…… 也不会向沈乐要求钟点工甚至保姆的工资。只要沈乐经常给她买衣服,时不时给她化個妆,就一切搞定了。 当然,沈乐也不可能让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在外面打工,就在家里擦擦洗洗,到处干活。 毕竟,那是小伶,是他亲手修好复活的小木偶,不是帕鲁对不对? 沈乐笑了笑,继续干活: 针刀…… L型刻刀…… 伞形打磨头…… 几种工具交替使用,灌进鬼工球里的,不需要存在的木工粉,被一一打磨出来; 被木工粉补全了的,坑坑洼洼的第三层球体,开始变得光滑; 补全过的第二层球体,和第二层球体完全分离,甚至第二层的球体上面,均匀的镂空花纹一一出现…… “呼……忙了好几天,终于,只剩下打磨、抛光、上蜡了……” 沈乐用力往床上一倒。双臂张开,闭上眼睛,把自己摊成一个十字架的形状: “希望这墨斗能活过来……活过来,然后乖一点,能帮上忙,最好能帮我打个下手、干点活什么的……” 到时候,他修这座宅子的木墙、木柱、木栏杆、椽子斗拱什么的,也能有个木匠勤快干活。 光靠他自己,太难了! 幸好之后的工作,有小伶帮忙。1.5厘米直径,三层球体,每一层之间的间隙也就一毫米左右,打磨头都没法侧着伸进间隙。 想要打磨光滑,必须耐心把需要打磨的部位转到对准球孔,然后,把最细的那个打磨头伸进去,挨在那个孔洞,按到需要打磨的部位上…… 这么小的一个球,要固定好内层球体也不容易。沈乐最细的小拇指,都伸不进球上的孔洞。 幸好沈乐有小木偶,小木偶身上有几十根丝线。多方向、多角度,从周边11个孔洞伸进去,拽住每一层,才能让沈乐安心干活: 再努力一把,再努力一把就修好了! 耐心点,很快了! 一个直径1.5厘米的鬼工球,哪怕它分了三层,需要打磨的面积,加起来也不到半个巴掌大。 沈乐屏息凝神,一点点转动球体、一点点打磨抛光,不觉时光流逝。 时针从七点钟指向十二点,再从十二点绕了大半个圈子,重新指向七点。终于,沈乐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 “啊……搞完了搞完了,再打个蜡,就彻底完成,可以安到铅坠上去了……小伶!把电吹风拿过来!” 大功率电吹风呼呼地吹了起来,吹掉抹在木球表面的液体蜡,吹掉滴进木球里面,粘附在中层和内层之间的液滴。 最后,伸手拨动鬼工球,拨得它中层、内层滴溜溜乱转,往各个方向转动,灵活流畅,毫无滞涩: “搞定啦!” 沈乐舒心地吁了一口气。他捧起鬼工球,对准灯光左看右看,来回拨弄着看。跟着又低下头,看向自己双手: 我居然做出来了! 鬼工球,这么难的东西,我居然做出来了!居然用我自己这双手,做出来了! 他美滋滋给自己点了个赞,决定奖励一下自己,拿起手机,下单了一台空调。 然后,把鬼工球装回铅坠顶上,铅坠插回墨仓里,再将墨斗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喂! 我把你修好了哎! 感觉怎么样? 是不是要感谢我一下? 是不是要快点活过来? “哎呀!” 他猛地往后一仰,捂住脑门。从手指缝里,他看见顶着鬼工球的铅坠飞回桌面上,插回墨仓。直立在墨仓里,还打了几个旋子,才安静地靠住不动。 摸一摸脑门上,高高低低,有凸出,有凹下,分明是鬼工球压出来的痕迹。 好消息是墨斗似乎真的活了,坏消息是,这只活过来的墨斗,似乎脾气不怎么好? 第19章 这墨斗脾气不好啊!它砸我! 不管墨斗的脾气好不好,总归活了,又不能重新打死,又不能塞到灶膛里去。沈乐叹了口气,自我安慰: 无论如何,这小墨斗是用鬼工球砸他,不是用铅坠的锥子部分戳他。 前者砸个印子罢了,揉揉就行,疼都不怎么疼;后者,后者真的要出人命的…… 以及话说,你到底想怎样? 你给个表示啊! 墨斗不言不语,动都不动,连铅坠都垂了下去,安安分分躺在桌上。 沈乐退了一步,默默运功,用灵眼去看。一眼看过去,又退了一步: 从狮子形状的墨斗本体,到缠着丝线的线轴,再到线轴末端的铅坠和鬼工球。上面用灵眼才能看见的气息,简直是在狂舞,在沸腾,一浪高过一浪。 不但墨斗上的气息在沸腾,连墨斗附近,那个装木工工具的匣子,和匣子里的陈年老工具,它们的气息,也在一起跟着沸腾。 虽然那些气息十分淡薄,和墨斗完全不能比,但是,几十样工具放在一起,与墨斗相呼相应,俨然有了群魔乱舞的架势! “你们不会都活过来了吧?都活过来,我这宅子,怕是养不起啊……” 啊,木工工具不用吃饭,也不用买衣服,房子是我自己的,也不用为他们付房租。 那没事了…… 沈乐胡思乱想,一时间有点走神,忘了防备墨斗。啪的一声,鬼工球飞了起来,对准他脑门又是一击。 沈乐一声轻呼,再次捂住脑门: 糟了,他忘掉了!这墨斗的丝线有18米之长,也就是说,除非他躲到18米之外,否则,绝不可能逃过墨斗的精准打击! “你到底要我干什么?你倒是说啊!” 墨斗没有说话,也没有尝试牵引墨线摆出各种字样,只是飞起铅坠,又一次砸向沈乐脑门。 沈乐后退,仰身,左躲右闪,双手乱挥。奈何敏捷还是加得不够,闪了两闪,到底被鬼工球砸在脑门上: “哎哟!” 过一过二不过三啊! 再这個样子,我把你的鬼工球砸了啊! 沈乐气急。念头还没转完,眼前又是一黑,跟着就炸起一声大喊: “伱想去当木工?不行!绝对不行!” 啊,这是最后一段记忆了吧? 墨斗已经完全修复,想要他干什么,该告诉他了吧? 沈乐左顾右盼,这次看到的场景,比之先前几次,论年代要近得多了,至少房间里的电视机已经是液晶电视,不是那种老旧的大屁股电视机。 然而除此之外,房间里的陈设,还是一片陈旧: 床头的木头挡板上,两侧梅枝舒展,喜鹊展翅,簇拥着中间大朵的牡丹团花。那个浅浮雕的花型,根本就是银发老太太家里那张床; 左右两个床头柜,正面的木板裂开了三四道大大小小的缝隙,明显已经经过了几十年岁月洗礼,上面盖着钩针勾出来的防尘遮罩; 床边靠墙的大衣柜,侧面一道一道,用圆珠笔划了几十道平行线。下面的平行线相距较长,上面的相距较短,分明是记录了一个孩子从小到大,每一次成长的过程…… 但是,那个被家长寄予厚望的孩子,那个被从小到大,一次一次记录身高的孩子,此时此刻,正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凳子上,双手抱着那只眼熟的旧墨斗,一声不吭。 孩子面前,做父亲的脸色沉重,大踏步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终于下了决心: “赞助费还是要交!交四万块钱,进育才中学,咱们不上中专!” “不行!”厨房里,切菜的声音立刻大了起来。菜刀和砧板相碰声,也压不下女人高亢的声音: “郑晓华!那钱是你看病用的!上高中,上中专,都是念书,怎么就不能念了!” “中专绝对不行!”当父亲的冲进厨房,去找老婆理论: “现在中专有什么好出路了? 去学厨师,天天烟熏火燎,一天站到晚? 还是去学汽修,天天爬在车子底下,搞一身油污? 还是学机械进厂,哪一天给机器切掉手指头?!” “进高中又有什么意思?”母亲也毫不示弱: “他这成绩离分数线还差四分,就算交赞助费进去了,也是最差的高中。然后呢?能考上重点大学? ——还不是要去读大专、技校!兜一个圈子,花掉这么多钱,何必呢?” 呃……这倒是真的……初中都过不了中考分数线,高中逆天改命,确实太难了…… 到了这时,沈乐已经认出来了。这对父母,赫然是他在现实中见过好几次的,卖给他墨斗和整套木工工具的那对夫妻。 现实当中围观过他们吵架吵得要离婚,没想到墨斗的记忆当中,还要围观他们吵架。幸好还没吵起来,男人的口气就稍微软了点: “孩子现在小,什么都不懂,高中读完再去读大专,好歹懂事一点。”他低声劝说: “现在的中专,乱得一塌糊涂,天天不是打架就是泡妞,总要等他有自制力了再去。我们当父母的,总要为孩子负责……” “那也不能乱花钱!”当母亲的语气也微微一软,然而很快,又生硬起来: “你腰不好,医生说了好几次要做手术,都是没钱……那个椎间盘手术,做微创的,自费得三万多,你把钱花掉了,万一再腰疼了怎么办?” 说到腰疼,男人下意识地反手锤了锤腰杆,脸上掠过一抹痛苦神色。 常年蹲着、弯着腰、弓着身子干活,让他的腰椎早早就出了毛病,常年要睡硬板床,三天两头要贴膏药、要热敷。 如果只是疼痛还能忍受,然而腰疼发作起来,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一下,更不用说出去干活。 不能干活,就没收入,不但没收入,还要拖累一个人在家伺候…… “我可以开大刀。”男人声音沉重: “开大刀只要几千块钱,医保还能报。做那个微创,没必要!” “有必要!”妻子的嗓门又高了一调: “做微创人不吃苦,当天就能下床,一个礼拜就能走着出院。 开大刀,一个礼拜都下不了床,至少住院半个月,出血还多,恢复还慢。 这钱不能省,绝对要做微创……” 第20章 救命,木工技能还带强灌啊? 开大刀,就是做开放性手术。 和微创手术比起来,开放性手术出血多、对人体的损伤大、术后恢复时间长、感染可能性高、并发症多。 唯一的好处就是省钱,特别是好些年前,许多做微创手术用的手术器材都要进口,只能自费,不能报销,而且一件器材就是两三万起。 沈乐默然。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做手术,也要在开大刀和微创当中选择;爷爷舍不得钱,一定要开大刀,是他一力坚持,做了微创。 代价是,手术的费用,是他叔父支付的,爷爷过世之后,留下的那套房子归了叔父,他远走学校,从此在家乡断了根。 但是他不后悔。爷爷做了微创手术,当天就能下床,一周就能出院。和他同期做手术的病友,都还躺在床上。 ……即便如此,为了让孩子读高中,争取那微不可及的一点儿机会,就要让做父亲的,吃那么大苦头吗? “可是孩子……” “孩子让他跟你学手艺好了!”当妻子的斩钉截铁下了结论: “咱们这种人家,他自己成绩好也就算了,成绩不好,咱们供不起!” “那不行!我就是从小没读书,只好天天到处去给人打柜子,没文化都当不了老板。”当父亲的大摇其头: “我吃过的苦,还要让儿子再吃一遍?读书,一定要读书!” “孩子读不进去怎么办?你读不进去,他就读得进去啦?!”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天天在外面干活,孩子不肯读书,还不是你没看好他?” “怎么又怪到我头上了?你一天天干活,我一天天就不干活了?!你天天回来沙发上一躺,我天天回来买菜洗衣服做饭,谁辛苦?!” 跟着就是相互指责,翻旧账,翻天覆地的一顿大吵。做妻子的从月子里吃饭不合口味,到男的今天买肉,让他买腿肉他买了肋条,瓢泼大雨一样往下数落。 沈乐两手捂住耳朵,只恨不得立刻从这段记忆中退出去。就听得母亲换气的间隙当中,孩子抱着一只陈旧的墨斗,怯怯地说了一句: “爸,妈,我还是想当木匠……” “不行!” 砰! 墨斗被从孩子手里夺过,狠狠往下一摔。那个精致的鬼工球飞出墨仓,砸在地上,喀啦一声,摔碎了一块。 沈乐面前的视野,彻底暗了下来。他情不自禁,轻轻叹息: 在上一辈眼里,“当木工”是值得他们骄傲自豪的工作,是可以评为先进生产者、三八红旗手,昂首挺胸接受表彰的工作。 老夫妻两个,在这份工作上投注了一辈子心血,哪怕退休很久,这些工具还是会被时时拂拭,经常保养。 但是,到了儿子这一代,这一代…… 不管收入如何,至少,已经不是那种做父亲的,同意,甚至期盼儿子去做的工作了…… 人生啊,世事啊…… 一声叹息未完,脑袋瞬间一沉。沈乐抬手捂住脑门,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乱跳,整个大脑都要炸开来一样: 上次修好木偶时的经历再次重复。走马灯一样的回忆,哗哗哗哗,直接灌入脑海: 老夫妻两個年轻的时候,面对着面,在同一张大桌子前工作。丈夫面前摊开一本《机械制图》,凝神阅读,妻子微低着头,刷刷削着一支鸭嘴笔; 妻子左手摇着摇篮,右手捧着书看,嘴里轻轻哼着歌谣。丈夫在旁边刨着几根木头,学步车已经搭了一个轮廓; 搬进新家,丈夫在奋力锯着木头,准备做一张大床,妻子在一边给小床的床板打磨抛光; 下岗了,妻子出去给人搞装修,回来摊开草图,比比划划地告诉丈夫,又出了哪些新的式样,和丈夫一起研究怎么做得又快又好; 躺在病床上的年迈丈夫,紧紧拉着妻子的手,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只做了一半的鬼工球…… 制作出满意成品的意气风发,发明出趁手工具的喜悦,完成艰难任务的骄傲和满足…… 与此同时,选材,划线,破片,锯,刨,削,磨……各种各样的木工技艺,一股脑儿钻进他脑袋里,在里面翻江倒海。 只这么一个瞬间,沈乐就像是已经度过了几十年的人生,亲手打造过无数家具、工具、模具了一样。 感觉现在,给他一块木料,他能拿起工具匣里的木工工具,想做桌子就做桌子,想打柜子就打柜子…… 不管沈乐是否需要这份能力,记忆的洪流,都已经冲得他头脑发晕,太阳穴嗡嗡直响。他捂着脑门,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哀鸣: “呜……下一次,可不可以慢一点……或者哪怕把时间拉长,让我在灵魂空间里慢慢练也行啊?” 铜片静默无声,完全不搭理他。沈乐狠狠出了一身透汗,终于缓过劲来。拽出铜片来看,果然又有变化: 四分之三个掌心大的铜片,变成了整个掌心那么大,硬是把外面的络子撑出了老大一截,险些撑断。 铜片上的凸起也多了一条,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文字,但是很明显,多了一个笔画,距离出来文字越来越近了。 至于亮起来的第二个光点,可能代表着墨斗的…… 沈乐完全没有去戳它的意思。开什么玩笑,记忆灌输也是很累的,他今天已经受够了! 天塌下来,也明天再说…… 沈乐理直气壮地这样想着,指尖红绳翻飞,飞快地给铜片重新打了个络子,迅速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送了小木偶去上班,打完五禽戏、运完灵眼术,正要探究铜片的新功能,已经有电话进来。 沈乐接起电话,眼睛一亮: “来装空调啦?——好的!从后门口进来就好了,比较近一点,我马上到!” 啊,他订的两台空调终于到了。 卧室装一个,浴室装一个,这以后,就再也不用忍受油漆味、丙酮、各种粉尘,或者必须顶着大太阳,跑到外面院子里去透气了…… 沈乐开开心心,跑去后门。门一开,已经有两个男子等在那里,一个年长,一个年轻,一人拖着个小拖车,拖车上,垒了四个大箱子: 哎哟,熟人? 年长的那个,沈乐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他昨天刚在记忆当中见过的,墨斗的第二代主人,郑晓华。 年轻的那个站在年长者身边,脸型有点相似,和沈乐在记忆中看到的、握着墨斗说“我想学木匠”的少年也有几分相似。 沈乐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向他们点头微笑: “郑师傅?来装空调啦?辛苦你们,进来吧!” 第21章 江山易改,本性怎么移?(求追读) 哪怕沈乐热情招呼,父子两人也不多说话,向他点了点头就开始搬空调。 两人协作,把两个沉重的空调抬过一条条门槛,运进西路第三进院子里。 主机十几斤重,外机二十多斤,他们也不要沈乐搭手,父亲把箱子捆巴捆巴往背上一背,儿子在旁边扶一把,迈步就往里走。 大热的天气里,沈乐空手走着也满头是汗,何况当父亲的还要背上几十斤重物。只走了一趟,那位父亲的前胸后背就全部湿透,放下空调外机,又去背第二趟: “那个……要不要喝点水?” 沈乐有点过意不去,拿出两瓶冰镇快乐水,递了过去。当儿子的眼巴巴地看着,那位父亲却笑着摆摆手,又闷头去搬东西。 1.5匹的空调,内机10公斤,外机重达29公斤。又是扛,又是抬,又是搬,两台空调全部装完,父子两人汗衫全都湿透,不用拧就直接往下滴水。 沈乐亦步亦趋,跟在旁边招呼: “你们真是太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你这个平房最好装了,前几天我们装了一個25楼的,好家伙三匹的空调,挂外机的位置在侧面外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要从楼顶吊下去……” 25楼…… 侧面外墙…… 沈乐光是想了一想,就觉得头晕,腿软,恐高症发作。再想一想,又注意到一个盲点: “三匹的空调?那外机得多重?” “50多公斤啊!” 当父亲的一边回答,一边指示儿子帮忙扛起空调外机,朝屋后的装机位置走去。沈乐跟着他往后走,一边好奇询问: “那……这空调怎么搬下去?” “用绳子捆啊!”当父亲的笑呵呵回答: “捆好了,慢慢吊下去,放到架子上再解绳子。一个在上面放,一个在下面接,放平了再解绳子就行了。” 沈乐看看做父亲的,个头不到一米七,干瘦干瘦,露在短袖外面的胳膊,也看不到明显的肌肉形状; 再看看儿子,分明还只是一个少年,身高倒是抽条了,距离壮实还有十万八千里。 就靠这两个人,或者,应该只是一个人,用绳子捆住50公斤的外机,从屋顶上往下吊? 想想都觉得肝颤……沈乐代入一下自己,平地拎起五十公斤的东西,都很难拎动,何况从窗口、从屋顶慢慢往下放。 这万一失手…… “这个……不会砸下去吗?” “放心,这些空调都有保险。”做父亲的笑了笑,不在意地摇头: “掉下去摔坏的保险,砸坏东西砸伤人的保险,都有。空调公司给买的!” “那……你们的保险呢?” 做父亲的一下子沉默了。沈乐张了张嘴,想说“你们还是自己买吧”,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装空调,高空爬上爬下,这种高危职业,一般的保险不给保。给保的保险,保费都会很高。 私人投保,对于这个经济状况不好的家庭来说,是不是,越发增加了经济压力? 他默默闭嘴,看着父子俩忙上忙下,装完一台空调,又装第二台。等他们装完,赶紧又拿了两瓶冰镇快乐水,一人一瓶,坚持塞到对方手里: “拿着拿着!你们辛苦了,天热成这样……或者,可乐喝不惯的话,冰箱里还有雪碧,橙汁,矿泉水?” “哎呀您太客气了……” 当父亲的推辞不过,只好拧开盖子,喝了两口。当儿子的巴不得这一声,也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当父亲的爱怜地看着儿子,拧回瓶盖,想要把可乐留给儿子喝。沈乐一眼看到,笑着拦住: “我这里还有好几瓶。没事,您喝您的!” 郑晓华向他点头笑了笑,这才咕嘟咕嘟,大口往下灌。500毫升的冰可乐一口气灌下去,舒爽感传遍全身,他忍不住越喝越快: “啊……舒服……” 一股热气冲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嗝,又打了个嗝。一连串气嗝打出,刚觉得舒服了点,猛然间,一股尖锐的疼痛,攫住了心脏: “!!!” 那位父亲无意识地捂住胸口,弯下腰去。下一刻,他蜷着身子,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郑师傅!” 沈乐大惊呼喊。旁边,那个少年也扑了上来,几乎是在哭喊: “爸!——爸!” “快打120!然后去后门等着接车!赶紧的!” 沈乐推了那儿子一把,自己半跪下来,检查中年男人的情况: 呼吸……好像停了,心跳……颈动脉在哪里?在哪里?脉搏好像摸不到了,心跳?不然趴到他胸口听听? 沈乐不再犹豫,把中年男人翻了个身,让他仰面朝天,自己干脆趴了下去。 听一下,没有,换个地方再听,也没有。 赶紧爬起来,做心肺复苏! 他百忙中拽出铜片,在中年男人胸口按了一按,祈祷铜片能帮忙治愈、至少能帮忙保住对方的命,开始飞快回忆动作要领。 还好在大学里学过一点……话说我按的地方对吗?真的对吗? 我按压深度够不够?频率够不够? 感觉整个身体都压上去了……对!那首歌!那首救命歌!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盛!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吹气! 吹气!” 沈乐一边默唱,一边吭哧吭哧往下按,满头大汗滚滚而落,打在中年男人脸上。 感觉好像按了一万年,才听到救护车的笛声由远而近,又过了一万年,急促的脚步声,飞奔而来: “这里!这里!” “好了!让一下!我们来了!” 沈乐往旁边一滚,直接躺倒。看着两个白大褂上去查看呼吸、查看心跳,摆开AED: “让开!!!” 滋啦一声电击声响。停一停,一番检查,又是滋啦,滋啦…… 终于,中年男人恢复了自主心跳和呼吸,被抬上担架,往救护车方向送。沈乐抹了一把大汗,低头看看手心,苦笑: 右手掌心上,压出了一个很明显的印子,呈现出铜片上笔画的形状。 这没把他手心擦破还真是走运……也许,那个男人活到了救护车到来,也是因为,铜片多多少少给了点力? 要不然,靠他这荒腔走板的抢救,大概,就别想活了? 一回头,哐哐哐哐,房间里跳动不止,分明是墨斗在大吵大闹。沈乐叹了口气,进屋抄起墨斗,往医院走去: 行吧,知道你挂心原主人,带伱看看去可以了吧? 镇子不大,只有那一家二甲医院。沈乐看望小木偶主人的时候已经去过一次,这会儿不用打听,熟门熟路找到。 进了急诊科,略转一圈,已经看见男人脸色蜡黄,躺在一张治疗床上,床头的监护仪数字不断跳动。 他妻子坐在床边,不停地抹眼泪,时不时看一眼监护仪,或者起身看一眼丈夫挂的水还剩多少。看到沈乐过来,赶紧起身,腿一软就往下跪: “今天多亏您了……” “别啊!” 沈乐赶紧把她按回凳子上。那妻子脸色也蜡黄蜡黄的,吵架时的愤怒样子全然不见,拉着丈夫的手,用大拇指来回抚摸丈夫手背: “听医生说,他是心脏骤停,差一点就过去了……要不是您抢救得及时……” “哎呀,这是应该的,谁看到都要帮手的……” 沈乐连连摆手。妻子哽咽了一声,泪水不停地往下滚: “我也知道他辛苦,知道他腰不好,可我真的不知道……昨天晚上还跟他吵了一架,吵到十二点,搞得他没休息好……” 说着抹了一下眼泪,又拿起毛巾,俯身去给丈夫擦汗。做丈夫的刚被抢救回来,没力气说话,可望向妻子的眼神,也是满满的柔情。 身边,几个匆忙赶来的亲戚围成一团,不停劝慰: “人救过来就好……” “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就行……” “日子好好过,儿子也大了,能赚钱了,还有什么过不下去呢?” “嗯,嗯!”妻子不停点头,不停落泪: “我以后再也不骂他了……真的,经了这么一次才知道,那些事情都是不重要的,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她慢慢俯下身去,用额头贴住了丈夫的手背,也遮住了自己连绵的泪水。 第22章 小墨斗能组队开工啦?(求追读) 沈乐一步一步往外退,退到人群之外。他暗暗叹息了一声: 说到底,妻子也是爱丈夫的,宁可不让儿子读那个没希望的高中,也要节省这笔钱,给丈夫做微创手术; 为了省一百来块钱,宁可舍下面子,拖着丈夫去退新买的鞋子…… 可是,那样的吵架,那样的大骂……只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长期窘迫的生活之下,人要克制住脾气,很难吧…… 有什么办法,让他们的关系好一些,让妻子的脾气,不要再那么急躁呢? 这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有办法啊!” 细细的声音,忽然从背包里传了出来: “我有办法!” 咦? 这声音,是小墨斗在说话? 哎呀!你终于会说话了! 沈乐眼睛一亮。谢天谢地,终于不用被铅坠砸头,或者看着铅坠拖拽墨线狂舞,来艰难猜测墨斗的意思了! 能说话,能沟通,太好了! 他仪式性地说了几句安慰,比如“救过来就没事了”、“好好休息,一定会好的”,迅速告辞回家。一踏进家门,墨斗迅速跳了出来: “看我的!” “你要怎样?” “给他们做件家具!”铅坠高高飞起,牵扯着墨线指向天空,看着像是在表演昂首挺胸: “我做的家具,会有调整情绪的效果!一定会让他们心平气和,不再暴躁,感情变好的!两个都是好人,只要感情变好了!” 它信心满满,铅坠往左一歪,又往右一扭,像是在看这房子里有什么木料,可以用来打家具。沈乐不由得头疼: “你想打什么家具?” “床啊!双人床最好用了!床头吵架床尾和,一对夫妻,只要肯躺在一张床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且不说那個男的腰不好,可能要单独睡硬板床……”沈乐头疼: “就算他们睡一张床,你要我怎么把床送给他们?来,给个理由?” 作为打过两次交道的陌生人,一件小礼物,一件伴手礼,可以毫不困难地送出去; 这么大一张床,我肯送,人家也不肯收的吧! “……” 墨斗沉默了。这么难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他? 他只是个墨斗啊! 他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 好一会儿,墨线“嗡嗡”地弹了两下。迟疑询问: “那……打个大衣柜?我记得,他们把大衣柜卖掉了,大概还来不及买……” “还是那个问题,我要用什么理由,把大衣柜送给他们?” 墨斗又提了几个方案,比如书桌啦、床头柜啦、鞋柜啦,一一被否决。沈乐听它越说越不靠谱,终于忍无可忍,下达了命令: “只能是小件!小件!双手能捧住的小件!我可以当礼物送给他们,祝贺男的康复!超过这个大小,就别想了!” “好……吧。” 墨斗声音低落,连铅坠都沉了下来,有气无力耷拉在地面。沈乐左右张望一下,打开工作间角落的箱子,拿出两根4*4厘米,长度20厘米的杉木木方: “就这点原料!要做什么,你想想好!” 铅坠竖了起来,以末端锥尖为轴,在地面上滴溜溜乱转。转了好一会儿,丝线一紧,把铅坠拉得高高腾起,跳到木方上: “我想到了!” 刷拉一声,工具匣开启。墨斗的老同事们,那些凿子、刨子、锯子、锤子,鱼贯而出,对准木方开干。 吱咕吱咕,沙沙沙沙的声音,响成一片。 沈乐目瞪口呆。 小木偶还只能自己指挥自己跳舞,这个墨斗进阶了,会指挥其他木工工具干活了! 这……这一个墨斗就是一支木工队了啊…… 以后我需要打什么家具,只要提供原材料,下个命令,它就能自己干活,给我做出成品来了? 等等,这些工具,不会也成精了吧? 他赶紧默默运功,开了灵眼,仔细去看。那一匣木工工具上,氤氲着莫名的气息,此起彼伏,和墨斗连成一片; 不过还好,除了墨斗之外,其他的工具,气息都相当淡薄,连墨斗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所以,它们还没有成精,只是在墨斗的指示下才能行动吗? 沈乐稍稍放了点心。再仔细看,墨斗“铮铮”弹出墨线,锯子就跟着跳了上去,沿着墨线,努力开锯; 把一根木方锯成四根木条,凿子和锤子立刻跟上,咔嚓咔嚓,在木条两头凿出榫卯结构,以便安装; 墨斗和锯子转战另外一根木方,把它片成一厘米厚的木片。然后,凿子、削刀其上阵,在木片上辗转腾挪,刻起浅浮雕来; 第三根凿子已经出动,转体720度,往自己身上卷了一卷砂纸,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冲上去打磨…… “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个相框啊!”墨斗理直气壮: “做个相框,里面放上小夫妻的照片,让他们看一看就想起以前的甜蜜,就不吵了,就心平气和了。” 墨斗越说越是得意,就地转个圈,指指木片: “伱看,相框背后,雕上了老夫妻的结婚照,让他们公公婆婆保佑他们。 那对老夫妻相依相扶这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有他们保佑,小夫妻也会好好的!” “你说得好像之前老俩口没保佑过他们一样……”沈乐小声吐槽。吐槽完了,努力反驳: “这不行!这太惊悚了!想想哪一天,老俩口突然从相框背面爬出来…… 或者把老俩口的灵魂封印在相框里,破坏了相框就会死掉?这妥妥的恐怖片吧!” “……那我改?” 他和墨斗争辩了几分钟,终于强制对方修改了稿子。相框四周,雕刻百合纹,寓意百年好合; 相框背后,雕刻鸳鸯戏莲模样,鸳鸯成对,莲花并蒂同心,祝福那对中年夫妻夫妻同心,和谐美满。 沈乐只管袖手高坐,出几个主意。他还问要不要上网找图片,被墨斗一口否决: “不用!这些我都做过!都知道怎么做!不用你帮忙!” “好好好……” 沈乐摇了摇头,转身走人。背后,咔嚓咔嚓的凿木头声,吱吱的削木头、刨木头声,还有沙沙的打磨声,响成一片。 第23章 墨斗的特异功能,真的有用?!(求追读) 墨斗指挥木工工具干活的速度,比沈乐自己干活的速度要快了许多。 就这个相框,沈乐自己动手,哪怕有各种电动工具帮忙,也得两个工作日才能搞定。十几件木工工具一起干活,不到一天,完成! “你们这就干完啦!” 沈乐把相框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忍不住惊讶。 线条圆润流畅,图案生动精致,一看就是老师傅的手艺。鸳鸯身上的羽毛细如毫发,一只前行,一只引颈回头,相依相偎,姿态亲密: “很漂亮嘛!” “那是!我们干了这么多年活!” 雕刻,上漆,等油漆晾干。第二天一早,沈乐把相框送到医院,丈夫居然还没有出院,正半躺在床上,看妻子收拾东西。沈乐笑着递过相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一点心意,怎么也是在我家出的事儿……” 妻子脸上一红,还有点不好意思,准备推拒。丈夫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紧紧盯住相框背面,那流畅的雕刻痕迹: “这……” “这手艺,好熟悉啊……” 相框摆在膝盖上,夫妻俩肩膀挨着肩膀,静静靠在一起。 郑晓华一只手打着留置针,另一只手抬起,对着相框上的细节,指指点点,讲给妻子看: “你看,这个相框边缘的百合,花蕊这边的收尾,带了個倒钩的。小时候我爸教我做木雕,就是这个手法……” “还有这边的荷叶,波浪纹,边缘往里翻卷了一下。这是我妈的绝技,家里那张床的床头……啊,那张床卖掉了……” “还有这个鸳鸯的羽毛……” 一桩桩,一件件。曾经没有注意过的每一个细节,此时竟然历历分明,满满勾起他童年、少年、青年时的回忆。 “嗯……” 妻子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有半点不耐烦。当父亲的回忆了好一会儿,忽然话题一转: “对了,我想过了,还是让林林跟着我学木匠手艺吧。这年头,多一样手艺多条路。 正好他也喜欢这个,老太太从小教他的手艺,丢了也可惜……” “好啊……” 这就开始了? 所以,相框的效果怎么样? 小墨斗,你信誓旦旦说有用,效果到底怎么样?那夫妻俩是暂时不吵了,还是以后都不吵了? 沈乐退到病房门口,默默开了灵眼,悄然观望: 靠在一起的夫妻两个,身上有微微的光气浮动,一个偏明亮,一个偏黯淡,每每靠近,又轻轻地炸了一下,两下弹开; 但是,相框放在他们中间,就能看到一个细微的旋涡,在相框上旋转。 丈夫身上的光气,妻子身上的光气,都被旋涡吸收进去,搅匀了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那种轻微的噼啪声,随时会炸一下的危险感觉。 旋涡不停交融,夫妻两人之间的气息,也变得越来越融洽,越来越流畅。沈乐看了一会儿,放下心来: 看来小墨斗说的是对的,这个小家伙,当真很有一手。 对那些已经完全不相爱、完全离心离德的夫妻,它制造的东西或许没有效果,但是,对于这等明明相爱,只是因为生活压力大,抑制不住的暴躁和吵架…… 那可太有效果了! 要好好过啊! 一定要好好过啊! 你们的父亲母亲,公公婆婆,相依相扶了一辈子,度过了无数风风雨雨。 他们也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人,能像他们一样幸福…… 沈乐微笑着背起墨斗,悠然闪人。走到半路,忽然有电话打了进来: “喂?沈先生吗?您的小木偶,什么时候来上班?顾客们等了很久了!” 什么? 小木偶还要上班? 几点了? 沈乐看看表,苦笑一声。这两天事情一桩连着一桩,他实在太过兴奋,时间表完全乱掉了。 接到电话,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九点,早过了他送小伶去上班的时间。 罪过罪过,今天肯定迟到了,扣工资、扣奖金、扣绩效、扣全勤奖…… 咦? 他和天香楼的老板娘是口头协议,而且,貌似也没提到全勤奖什么的? 无论如何,迟到总是不好。沈乐道了几句歉,返回家里抱起小木偶,匆匆忙忙,赶去天香楼。一脚踏进店门,迎面就飞来一根羊骨头: “哎呀!” 沈乐侧身,后仰,飞快躲过。还没站稳,前方轰的一声,一张桌子当着他的面,被锤了个天女散花。 发生了什么? 沈乐逃到店外,才有心思以店门为掩体,护着自己向内张望。这一看,好家伙! 里面打架的这两位,身高绝对超过一米九了,体重,两百斤怕是不止了吧? 更可怕的是,他们随便一举胳膊,一抬腿,隆起的肌肉大块大块,和拳王比起来也不丢人。 两个人翻翻滚滚,从东打到西,从西打到东。桌子被锤散,椅子被踢翻,店里的服务员们全都躲到了后厨,探头探脑向外张望。 也就是饭馆里没有其他客人,随便他们折腾。要不然,万一打到其他客人,妥妥的看守所七日游啊! ……话说这还能进去么?这还适合木偶戏表演么? 沈乐扒着店门,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用眼神向里面询问。老板娘粲然一笑,悠悠走出来,从他手里接过小伶,轻轻发声: “离却了峨眉到了江南, 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 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 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 歌声如清风,如细雨,浇灭了心头的火焰,也浇灭了两个打斗者的愤怒。沈乐站在旁边,只听完了这一段,就看见两人讪讪停手。 老板娘这才笑着走进去,把小伶交给服务员,让她们继续演唱。然后,走到那两个打架的人面前,理直气壮,右手一摊: “赔!” 这年头谁还随身带现金啊? 不应该是拿扫码器过来吗? 沈乐默默腹诽。然后,他就看见打架的那两位,一个捂着肿起来的额头,一个捂着流血的鼻子,各自掏出厚厚一个钱包: 拉开,掏空,往桌上一放。厚厚两叠红票子,每一叠看着都超过两万,就这样随手扔在仅存的一张方桌上,数也不去数一下。 老板娘终于展颜,点点头,放过这两位,由得他们夹着尾巴逃出饭馆,一去不回。 随后,她拿起桌上的红票子,叠起来磕了两磕,袅袅婷婷,往沈乐走了过来…… 这些钱够赔了吗? 还会要我赔吗? ps: 赤色彗星玛斯生日快乐! 第24章 大生意来了!小墨斗,赶紧替我干活!(求追读) 沈乐脸上带笑,内心瑟瑟发抖。 迟到肯定是要扣工资的,这没话说。除此之外…… 小伶的表演,有抚平戾气,化为祥和的作用。就算普通人没法明确感知,也能觉得舒服一些,心情好一些。 所以,小伶没按时上班=顾客心情不好=顾客打起来=给店里造成损失? 这损失,有一部分,要算在我头上吧? 沈乐怀着鬼胎,盯紧了老板娘的一举一动,做好了道歉、辩驳,以至于讨价还价的准备。 谁料想,老板娘一不索赔,二不责备,理好了那些红票子…… 往沈乐手里一塞! 沈乐:??? “小伶的工资,不,木偶的租借费,没那么多!” 他下意识地推拒。老板娘干脆上前一步,一抬手: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 也不见她怎么动作,已经绕过沈乐推挡的双手,拉开他背包拉链,直接把钞票塞了进去: “不是白给你的,有活儿给你干。这些桌椅——” 她往大堂里一挥手: “全都是老家具,老古董。丢掉换新的太可惜,你是这个专业的,全部交给你,修旧如旧,能做到吧?” 几万! 好几万! 沈乐脑子嗡了一下。他到现在为止,手上的积蓄也就三万多点儿,这厚厚一叠票子,目测超过了手上所有的现金。 有这笔钱,他完全可以在大宅里砌一个单独的水泥房子,再买一个通风橱,再叫人给大宅围墙上拉一圈铁丝网! 最后一点理智阻止了沈乐立刻回答“好的”。 他绕过老板娘,走到最近的一张破桌子前蹲下,看看桌面的木料,摸一摸,掐一掐: “这些桌椅是用什么木料做的?” “放心吧,都不是什么贵重木头。”老板娘缓步跟过来,扑哧一笑: “都是些杂木,这两张桌子是榆木做的,这两张是柏木,这边还有個柜子,是樟木做的,这些椅子基本上是杉木的。 伱要不放心,我叫人送一批木料过来?” 沈乐已经松了口气。跟着老板做古建筑修复,各种杂木的价格,他心里也大概有数——把这些桌椅柜子修一遍,所用的木料加起来,一两千块也能够搞定。 当然,前提是你要买木方,最基础的木方,然后自己划线、自己开锯,自己一点一点,从无到有,加工成需要的形状。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重视: “工期多久?” 三天吗? 还是两天? 一直修不好,你们饭馆,难道一直不营业吗? “一个月吧。”老板娘不在意地笑笑: “桌椅什么的我们还有存货,只不过这些东西,就这样扔了有点舍不得。你能接吗?能接就交给你了!” 你们还真看得起我……要是没有小墨斗打下手,真要一个月工期,那岂不是耽误你们做生意? 好在,手握成了精的小墨斗,沈乐信心十足。一个月,太轻松了,别说修这些家具,让他重新造都简简单单。 他微微昂头,淡定回答: “能!我去叫人拉货!也不用您包木料,交给我好了!” 不用他叫,店里的服务员一涌而出,七手八脚,把那些破桌子、烂椅子、多了一个洞的柜子,捆的捆,扎的扎。 然后,一群莺莺燕燕,开始往沈乐的大宅进发,还把他夹在中间,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眼球…… 这一群姑娘容颜俏丽,裙裾飘摇,纯白,玫红,粉红,淡绿,走在街上,不用刻意装扮,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偏偏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东西,左手三张打烂的桌子,右手四把瘸腿的椅子。 最厉害的一个,一米五高的柜子直接上肩,手里还拎了一大捆木料,就是老板娘说过,用来修家具的那些榆木、柏木、樟木、杉木…… 一捆十来根,长度在一米到一米五之间,十来根捆在一起,截面的总面积目测能有20厘米乘30厘米以上。偏偏她拎在手里轻飘飘的,如同无物,一路欢声笑语。 一群美少女,走出了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气势,路人侧目。沈乐浑身难受,像是全身上下都有蚂蚁在爬。你们不要过来啊! 你们不要把我围在当中! 偏偏姑娘们还不消停: “沈先生,咱们往哪边走?前门还是后门?” “沈先生,你开门啊!” “沈先生,东西往哪里放?” 面对这一群能倒拔垂杨柳的林黛玉,沈乐完全不敢造次,让开门就开门,让转弯就转弯。 进后门,把东西堆进三进院后,用作仆人房的一间空屋,然后,他就被那群女服务员缠住: “沈先生,你的宅子好漂亮啊!” “我们可以看看吗?” “不用每一间都看,就那个,那个花园子!能让我们看一看吗?” “太感谢啦!——哇,这个花园,花园旁边的水池子,池子边上的怪石,真的太美了!” 一群年轻靓丽的女服务员,说说笑笑,临波照影。小玉和小葛甚至站在池边泥地上,提起裙摆,打了两个旋子: 两条长裙层层叠叠绽开,真如两朵盛开的牡丹花,一朵纯白,一朵粉紫,交相辉映。 姑娘们也不多作纠缠,旋风般在那个带水池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告辞离去。 留下沈乐一个人,迫不及待地拉开背包拉链,摸出所有的红票子,开始一张张数: “20……25……33……40……42……咦,我好像数乱了?再来一遍…… 31……34……呃,又数乱了……再来一遍!15,16,17……哎呀!掉了!” 沈乐终于确认,自己在数钞票方面,是个完完全全的手残党,继承了学生时代的水准—— 打牌只能打40分,打80分的话,一定会有扑克牌从指缝里掉下来…… 他定了定神,果断放弃了自己数钱,带上钞票。带上银行卡,上街去找了ATM机: 我全部扔到进钞口里,让它帮我数,这总可以了吧! 一小叠放进去,再一小叠放进去,又一小叠放进去。一刻钟后,沈乐面对ATM机上的数字,双眼发亮,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四万三千五! 巨大的一笔收入! 小伶在天香楼,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千块,在学校巡演一个月两千二。他和小伶对半分,他自己每月到手,两千六。 四万三千五,约等于他忽然多了…… 16.7个月的工资。 发了! 好大的一笔钱! 第25章 铜片给出的新技能? 沈乐喜滋滋地盘算这笔大钱的用途。 他的通风橱! 他的水泥墙、水泥地工作间! 他的新手机! 都有了! 而且,这笔钱每一分,每一厘,都进他自己口袋,不用和小伶分——当然,也不用和小墨斗分!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沈乐快步回家,面对六张方桌、二三十把椅子、一个柜子,立刻掏出手机,开始规划: “这张桌子断了条腿,桌面碎了一块,大概需要榆木木方,4*4*20的半根,10*10的板材一块……” “这张桌子破了一个大洞,好家伙,四条腿都震断了。这个需要4*4*20的两根,10*10的板材,嗯,这個得要两块……” “这把椅子……” 他全部记录了一遍、算了一遍,整理好单子,开始按照木料上的标记,把木料和对应的家具一份份放好。 “好啦,终于要有一笔大钱进账了。”沈乐搬完木料,捧起墨斗上的铅坠,抛了一抛: “小墨斗,我把你修好了,你可要努力帮我忙啊!那批家具的修复,可就全靠你了!” 墨斗上的墨线嗡嗡颤抖,表达了喜悦、激动、昂扬的心情。 墨斗和小木偶不一样,它是作为工具被造出来的。跟着第一任主人的几十年,给他树立了牢不可破的信念: 劳动最重要,劳动最光荣,劳动是自身价值最好的体现。 所以,沈乐把工作交给他,都不用许诺工资、不用画饼,墨斗已经信心十足地应声: 【好!交给我!】 “加把劲!靠你了!把这些家具修好,我想想办法,让你的伙伴们也早点活过来!对了——还有件事,你叫什么名字?” “啊?!” 墨线又嗡嗡了两下。一股茫然的情绪,传到沈乐心底: 【名字?】 【什么是名字?】 【我为什么需要名字?】 得…… 这孩子的自我意识,还没怎么觉醒,和小伶不一样。 大概是,小伶自从被造出来,就以人形活动,她自然而然会觉得自己是个“人”,会要求“人”有的一切,它的前任主人,也给她起名字、和她对话; 而墨斗自从被造出来,一直是个墨斗,它的主人也不跟它说话,需要用了,抓起来就用。 久而久之墨斗也不觉得,自己是需要一个名字的? “那……伱想要名字吗?” 小墨斗又传来一股茫然。沈乐耐心对它解释: “就像我叫沈乐,你最早一任主人叫郑爱军,他的妻子叫长乐。他们的儿子,你之前那一任主人,叫郑晓华。 家里那个小木偶,你应该和它说过话了吧?有没有成为朋友?它有自己的名字,它叫小伶……” 【那我叫什么?墨斗?】 “你恐怕不能叫墨斗。”沈乐打开电脑,在淘宝上搜索“墨斗”,点开网页。捧起小墨斗,指给它看: “你看,这个是墨斗,这个也是墨斗,这个还是墨斗。你最早的主人,他用过的墨斗,不止你一个吧?他的同事们,也都有自己的墨斗吧?” 【……】 小墨斗沉默了。好一会儿,墨线嗡嗡嗡嗡,又一次响了起来: 【所以,我需要一个自己的名字,和这些墨斗,和其他人的墨斗区别开?】 “是的!一个属于你的名字,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沈乐终于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这个道理,终于讲通了。但是,更重要的一点,他也要讲一下: “当然,这个名字,必须是你自己想要的,自己想要用它和别人区分开。如果你不想要,或者不知道自己想叫什么名字,可以慢慢想,咱们慢慢来。” 【那……我叫什么?】 “我们可以先叫你小墨斗,反正这个家里,也只有你一个墨斗。”沈乐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可以慢慢想,想到你要的名字为止。或者,我帮你取几个,你觉得哪个满意,就用哪个?” 【那你帮我取!】 铅坠飞起,拽着墨线连打几个圈子,又弹动了一下。沈乐努力无视地面上飞溅的点点墨迹,仔细思索: “你是个墨斗……墨斗是用来测量长度,弹线取直的,就叫墨量?或者墨直?” 小墨斗没有反应,看来是不喜欢这两个名字。沈乐又想了想: “或者,你跟前面一个主人姓?还是跟我姓?叫郑墨?或者沈墨?” 【郑墨!郑墨好听!】 铅坠欢乐地打了一个圈子。沈乐堆起微笑,拍拍它的狮子脑袋: “好啊,那你就叫郑墨吧!” 行吧,把它修复一新,建立起来的联系,到底还是不如前主人亲手把它造出来,又用了几十年。 也许,再过几年,给它取名字,它就肯跟我姓了? 沈乐耸了耸肩,也只能宽慰自己,无论如何,小墨斗已经是自己家的东西了。他转过木工,郑墨已经活力十足地开干。 很快,被用作工作室的东厢房里,便交织起了一片声响: 刷刷刷,擦洗家具。 沙沙沙,擦掉木头上的旧漆。 崩崩崩,弹墨线。 吱咕吱咕,锯木头…… 一片热闹的忙碌声中,沈乐缩回刚装了空调的主卧正房,摸出铜片,开始细细摩挲,按一下,戳一下: 这铜片又长进了,第三个技能,该给了吧? 到底会是什么呢? 只不过这一次,铜片并没有很快回应他。直到沈乐定心凝神,把五禽戏打了三遍,又把灵眼术用循环了一遍,引导热流去碰触第二个光点,铜片才“嗡”的一声,光芒大放: 光芒中,沈乐眼前一明一灭,已经被拉进了一个奇异的空间。 周围似明似暗,各种颜色的气息,环绕着他,轻轻浮动。 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几乎静止,有的窜来窜去,还有的常常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响。 沈乐看了半天,伸手去撩了一把: “咦……” 那些气息像是水里的游鱼,看着好像很容易碰触,手伸过去,就顺着手指推动的水流,悠然远去。 沈乐撩一把,没捞着,捧一把,没捧到。来来回回,总是水中捞月。折腾了好半天,他才想出办法: 半闭双眼,默默运起内功。热流延伸到指尖,果然,那些气息不再躲避,乖乖地被他捞到手里。沈乐兴趣大起,左划右划: “捞到一条!” “又捞到一条!” “哎,这两条相同的,都捞到了!” “两条捏成一条……不错,只要是相同的气息,就能捏到一起,非常好!” 第26章 墨斗干活,原来我也不能偷懒? 这些不同的气息,都是什么性质的? 金木水火土?光暗阴阳? 这一缕紫色的,是不是要告诉我这是大日紫气? 这一缕淡白色的,总不见得是太阴月华? 沈乐抓住几缕不同的气息,捻了几捻。相同的气息,可以互相融合; 不同的气息,有的能够贴在一起,只是相互不搭理,沈乐一放手就自然而然飘开; 有的相互排斥,把它们用力捏紧,两条气息之间的斥力会相当大,像是两块磁铁的正极,要用尽力气才能贴到一起,一松手就飞快弹开; 还有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凑一块儿,就会天雷勾动地火,发出轻轻的爆炸声…… 很可惜,铜片不提供鉴定功能,不给任何一种气息标出名称,更不提供它们的使用说明。 沈乐想要知道这些气息对他有什么用处,就只能自己慢慢尝试: 抓一点青色的光点,往自己身上按,同时引动热流,沿着经脉巡行。半圈,一圈,光点毫无变化,一松手就飞掉了; 再抓一点蓝色的光点……也没有用…… 白色……没有用,而且会感到发疼…… 红色……不但没有用,引动热流的时候,还隐隐有一种灼烧的感觉,像是经脉要被撑裂了、烧坏了似的。吓得沈乐赶紧一松手,放那颗光点离开…… 沈乐一次次失败,也不气馁,一次次换着法子尝试。 一直到抓住一种土黄色的,看上去沉厚饱满的光点,按到身体附近,他才惊喜地发现: 有用! 这个有用! 这个光点不知道是什么性质,但是,按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会自然被热流吸收,引进身体内部! 转一圈,热流就开始放大,经脉感觉也更加结实有力; 再转一圈,新抓来的光点,带着更大的热流,开始冲击新的经脉。从原有的路线分叉,往胳膊上、手指上,一个一個穴道,冲击开去。 看来,我修炼的功法,或者说,铜片给我的功法,吸收的能量性质,就是这种土黄色的光点? 有目的性地吸收,这就好办了,这就能加快运功速度了啊! 带着新的领悟,沈乐从冥想当中醒转过来,起身出外。墨斗还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沈乐一看他们修好的桌腿,就皱起眉头: “你这修的……不对啊!” 用普通人的目光看来,老板娘店里拉来的家具,无非就是一些桌子椅子,还有一只柜子。 样式简洁,横平竖直,没什么雕花,更不用说描金画彩、镶嵌螺钿贝壳。 漆面剥落,微有划痕,简单来说,就是在任何一家老式餐饮店里,都能看到的木头桌椅,毫无特色。 但是,沈乐这会儿正开着灵眼,目光落到墨斗刚修好的一把椅子上,就皱了皱眉。 那把椅子破损得最少,只断了一条腿,被墨斗指挥着锯子锯掉破损部分,再锯一段新的出来补上; 指挥着凿子凿出榫卯,把断腿和新补上的镶在一起; 再指挥另一把凿子裹上砂纸,在椅子腿上好一顿打磨,打磨掉残留的油漆。只等上好新漆,油漆干透,这把椅子就算完工了。 可是…… 可是…… 用灵眼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把椅子上上下下,笼罩着一种氤氲的气场,覆盖了旧椅子的每个部分。如青烟随风飘摇,如月光在水波中流淌,有形无质,却又流动得异常顺畅。 然而,这种顺畅,在流到缺失的那只椅脚时,被硬生生阻拦住了! 哪怕补上去了一段,椅子上的气息,却没有连通到那里。每次往下方流淌,每次都被新补上的那一截拦住。 连带着椅脚最下方,原有的那一段,都像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气息越来越弱,眼看着就要轻烟一样散去。 “看来还不能偷懒……” 沈乐叹了一口气。这些基础工作,可以交给小墨斗去做,但是这些调和气息的工作,必须得他自己亲手完成,墨斗完全帮不了他! 沈乐蹲下身,缓缓运功,把热流运转到手指尖。抓住椅子上方的气场,往下一扯,再一扯—— 呃,断了! 沈乐换了一个法子。左手按住椅面,右手握住断掉的那个椅子腿,捏紧,再从上往下,用力一抹。 这一抹,手指像是什么都没碰到、只是单纯握住椅子腿,又像嵌入厚厚的沥青当中。 随着手指移动,确实有一点气息被他“抹”了下来,沾染到了刚刚锯下来,补进椅子腿的新料当中。沈乐眼睛一亮,再接再厉,用力抹了几下: 有用! 真的有用! 那个老板娘,花大价钱把修复工作交给他,是不是想到了这一出,是不是看出他有这本事? 沈乐摩拳擦掌,投入工作当中。这气场的问题,他看不出也就算了,权当把桌椅柜子修好就行; 但是,开了灵眼,看出来了,那就不能忍。逼死强迫症啊! 不抹平这些气息,不把这椅子的整个气场抹匀了,这把椅子,他无论如何也没法交出去! 沈乐化身泥瓦工,握着椅子腿吱咕吱咕,奋力往下抹。 只抹了二三十下,眼前微微一暗,椅子上的气息已经看不到了,手指也没有了那种嵌入沥青当中的触感。 不是吧? 灵眼状态消退得这么快? 还是说,抹动这种气息,对他的消耗异乎寻常? 沈乐无从寻找答案。他微微闭目,按照铜片给的运功路线,引导热流,沿着任督二脉旋转。转了九个圈子以后,睁开眼睛,长长吐了口气: 灵眼又来了,又能用了! 这功法的续航有点差啊,运功一次,干活五分钟? 啥时候能升级啊? 木椅静默,铜片无声。沈乐也无处询问,只好定了定神,继续干活: 抹一下,抹一下,再抹一下。眼看着椅子上的气息,在新补上的部分已经蔓延了一半,沈乐眼前又是一暗,灵眼状态,再次消失…… 再运功,再干活。沈乐连续运功七八次,才把这根椅子腿上的气场抹匀了,上面的整体,和下面断裂的部分连接在一起。 “唉,老板娘,我干的活,可对得起你给我的价钱了啊……” 第27章 老板娘救命!快饿死了! 把椅子上的气息抹匀,效果立竿见影。 上下一连通,沈乐就看着椅子上的气息上下流动,自成循环。一个微小的漩涡,在椅面上张开,把整个木头椅子包裹在一起。 而新补上的那块木头上,气息渐渐沁入,很快,就和原来的椅子浑然一体,灵眼观察,看不出什么区别。 “嗯……舒服了。好了,接下来,上漆!” 新买的水性木器漆,开罐,加水,搅匀,调色。水性漆干得再快,也要两个小时才能刷第二遍,这段时间,沈乐就背着手,优哉游哉,去观察墨斗的工作: 必须说,墨斗不愧为木匠工具当中,最强力,最有灵性的魁首。铅坠腾跃,墨线飞舞,整個工具匣里几十件工具,被他指挥得团团乱转: 【锤子你过来!胶布包好了吗?上去敲啊!把破掉的木桌,按照榫卯结构,全部敲开,敲成一个一个部件!】 【平口木凿,上!榫孔里面的污迹,残留的胶,都给铲掉!】 【锯子,别傻呆着,去那边开锯!桌子打破了,不得锯一块木头补上啊?】 【还有你,刨刀!锯子锯好了,就是你的事儿了!把木头表面刨平,刨光滑!你刨完了,才轮到他们打磨的干活呢!。 墨斗坐镇中央,铅坠飞舞,墨线“嘣”、“嘣”、“嘣”,一下一下,在木头上弹出笔直的线条。 弹完了,跳起来,在某个工具上一点,被点到的工具就飞跃而上,接手下一步工作。 沈乐走近几步,仔细观察它们干出来的活儿。这一看,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小墨斗,你对你的小弟们,要求还真严格啊!” 比如说修补桌腿,单单竖向开个榫孔,把长方形的木棍嵌进去,那是不可能的。 必然还要在嵌进去的榫孔上面,横向开槽,再打进去一个木楔,这样才能保证连接强度,保证不会一脱胶,桌腿下半截就会掉下来; 比如说修补桌面,换成沈乐,大概就是两边各打几个洞,塞几根圆形木楔进去,把木板连接在一起完事。墨斗呢? 打洞是不存在的,光是打洞、塞木楔,木头热胀冷缩,当中肯定会露出缝隙。 墨斗对小弟们的要求,是在木板侧面开槽,而且是开内部大、外面小的燕尾槽! 原本的桌面开凹槽,用来修补的那块桌面开凸槽。然后,把木板的凸槽嵌入凹槽,往里一推,直接到底,严丝合缝。 沈乐默默咋舌。这么长、这么笔直光滑的燕尾槽,换他来,都未必有这手艺,必须得上机器。 可是小墨斗,就凭一根墨线弹啊弹,就凭他指挥的几根凿子和刨刀,咔嚓咔嚓,刷拉刷拉,就能干得漂漂亮亮。 当年它的主人,那位大佬,不,那两位大佬,是什么手艺啊…… “小墨斗,话说这个单子干完了,伱能再去接点儿活,比如打一批家具给家里赚钱么?” 铅坠跳起来给了他一下。沈乐笑着摇摇头,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欸,这把椅子上的气息,又开始断裂了!还得再重新抹一遍! 这种莫名的气息,刚才只是浮在新木料表面,没有沁到内部去,还需要多多的加工,才能让它稳定下来呢! 引导气息,抹油漆,再引导气息,再抹油漆。如此反复循环,沈乐直到当天晚饭时分,才搞定了第一把椅子,拎着它去天香楼: “我送货来了!——给我上碗羊肉饭啊!多加羊肉,再来一碗青菜!” 沈乐“通”的一声,把修好的椅子往前台边上一放,扬声开始点菜。立刻就有服务员过来搬椅子,低头一看,脸上就掠过一抹惊异: “老板娘,老板娘,你来看下啊!” 咦?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莫非你们……看出来了? 沈乐忍不住用全新的目光,盯着眼前的服务员妹子,上上下下打量。 要说天香楼里的服务员,也实在是养眼。不但养眼,一群姑娘就没有走娇娇怯怯、小家碧玉风格的,都是雍容美艳,一个赛一个的风情万种。 穿一身唐代风格的汉服,走到老街上,都不用额外妆饰,活脱脱就是开元天宝画卷里走出来的仕女。 眼前这一个,沈乐记得她姓乔,日常穿一件雪白的短衫,短衫下方,鲜红裙摆如火焰一样,随着她的步伐跳跃旋动。 然而灵眼看去,她身上却笼罩着一团青气,一团和大樟树阿绿相似,只是量少了很多的青气。红白二色如丝如缕,装点在青气上方。 再仔细看其他几个服务员,身上也都笼着薄薄的青雾: 小玉身上带着白气,小葛身上带着紫气,小赵身上多了一层粉雾,小窦身上,倒全是蒙蒙的青雾,只是上一层和下一层,仿佛有点区别? 至于老板娘,反而看不出来什么,用人眼看、用灵眼看,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模样。袅袅婷婷,走到前台,低头一扫,立刻笑了出来: “唉哟~~~这手艺可精巧!沈先生,累着了吧?稍等,这就上菜!” 一大碗羊肉面立刻上了桌。沈乐狼吞虎咽,整整一海碗,连面带肉再带着汤水,几乎是直接倒进嗓子里。 他吃完面,揉了揉肚子,感觉还是空落落的,像是什么都没吃: “老板娘,再来一碗!多多的上肉!不,干脆来一碗羊肉吧!” 他这幅饿死鬼的样子,连舞台上表演的小伶都惊到了,舞蹈动作停了一停,伸头去看。老板娘一直靠在前台,不动神色地观察着他,看他这个样子,就笑了出来: “稍等啊!” 转身进去,好一会儿都不出来。沈乐趴在桌子上作饿死鬼状,等得都要用筷子敲碗边了,才看见老板娘端出来满满的一大碗羊肉,再一碗米饭,往他桌上一放: “不好意思,这个要热一下,来得慢了……” 沈乐已经来不及听她说什么了,低下头,塞了一大口羊肉进嘴。还没咀嚼,眼睛就睁圆了: “唔——” 这味道! 这不是普通羊肉的味道! 不是这段时间,一直在他们家吃到的,羊肉的味道! 第2章 何方道友在我家渡劫?(求追读) 沈乐给墨斗和工具们的效率点了个赞,端起镶嵌好的二层小楼模型,返回真正的小楼。 一个一个房间走动,一把一把抓着房间里的气息,往模型上按: 楼下正厅! 左边第一间,卧室! 左边第二间,起居室! 右边第一间,书房! 右边第二间…… 每一间的气息,都有一些微妙的不同。好在小楼模型做得足够精致,沈乐才能抓住每一间的气息,针对性地塞进模型对应房间。 抓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稍稍运功。再继续抓气息,继续往模型上揉…… 经过半個月的做家具——吃羊肉反复洗礼,沈乐的耐久能力,已经得到了相当大的提高。他居然把一层楼全部搞定,才坐下来进行了一次深度冥想。 然后,站在最右边那间,低头,凝神,鼓起腮帮子,对准最左边那间用力吹了口气: “呼……” 一口气吹过,模型房间里像是刮了一场飓风,房门吹开,窗子格格作响。沈乐快步走去卧室,才到门口,就忍不住笑了: 卧室里的千工床,床帘直接甩到了床顶上,美人榻上的靠枕掉到了地上,房门甩开,窗子全部大敞。 看这个样子,确实像是刮了一场大风,他手里的模型,和整个宅子,联动挺不错啊! 沈乐志得意满,继续上二楼。开始抓取气息之前,扒在二楼窗口,大喊一声: “郑墨,你加把劲啊!——等我把二楼全部搞定,你要把整个院子做出来哦!” 墨斗一声不吭,连铅坠都不往上甩一下子,只有榔头和凿刀改变了一下节奏,特别大地敲出“当当”两声,表示听见了。 然而等到沈乐下楼,发现整个院子的模型,已经整整齐齐、精精致致地,摆在了那个方框里。 不单左右厢房,角落里的耳房每一间都不少,房顶上用刨花粘成了瓦片,就连木架子上的紫藤,都用细木条和刨花粘了个大概。 沈乐:“……” 就和我拼效率是吧? 看谁更卷是吧? 行,今天大家都别休息了,拼到最后一刻! “郑墨,辛苦你了,还有五个院子,咱们加把劲啊,尽快做出来! ——等全部做好了,这栋宅子就有监控了,哪里进来人,哪里有人干坏事,我一眼就看见!” 一堆锤子、凿子、锯子、刨子,咯吱咯吱,努力发声。墨斗一跃而起,奔了第二进的正房去: 【交给我!我做的模型,绝不会有问题!】 一杯茶,一包烟,一个院子逛一天……不,是一个模型做半天,一个模型粘附气息,大约也要半天。 沈乐奋力工作三天,终于把整个宅子,六个小院,模型全都做完。站在模型顶上看去,整个宅子,尽收眼底: “东路第二进,池塘里有条鱼跳到岸上了?——给它推回池子里去!” “东路第三进,阿绿头顶上,是不是飘了什么东西?那个红红的,是塑料袋吗?给它吹下去!” “西路第三进,就是我这个小楼后面的围墙……是不是跳上来一只猫?” 猫这种东西,沈乐就有点心软,觉得没必要赶走。他爬上二楼,推开窗子向北望去,果然,一只黑灰相间的狸花猫,尾巴高高翘起,优雅地走在围墙上。 看到沈乐探头看它,它还“咪”了一声,趴在墙头上,伸了一个巨大的懒腰。 沈乐忍不住笑了一笑。这模型很准确啊!看着像有猫,实地一看,真的有猫! 他转身下楼,走向东路。东路第三进,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袋,果然离开了大樟树树顶,挂在假山顶上; 再走到东路第二进,池边水泥地上,老大一道湿痕,还有两三片鱼鳞粘附。 沈乐回头望望池子,水池里面,一条金红的锦鲤摇摆着尾巴,波喇一下,潜入深水当中。 甚好! 通过这个宅子模型,通过模型上粘附的宅子气息,能够做到有效监控、有效干预整个大宅! 以后,只要他能经常看一眼模型,就再也不怕大宅里进人啦! “郑墨!小墨斗,加把劲,弄点儿栏杆什么的,糊在模型的围墙上,给这围墙加上一圈!” 哼! 周围都加高一倍,看有谁能翻墙进来! 墨斗应声跳起,弹墨线、指挥工具们干活。沈乐开开心心,准备去天香楼吃饭,刚打开宅子大门,就看见一个姑娘袅袅婷婷,站在门外: “小玉?” “沈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小玉仍然是那一身水莲花似的白裙,手里拎了个三层木提盒,往上举了一举: “今天晚上,天香楼有点事,不接待外客。老板娘让我跑一趟,把您的晚餐送来~~~” 有点事? 什么事? 又要宴请哪路妖怪吗? 无论如何,感谢他们还记得送饭…… “多谢多谢!”沈乐赶紧接过提盒。实木的提盒,再加上里面的菜,很有些分量,压得他手往下一沉: “进来坐坐?” 他也就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小玉毫不客气,就着他的话头跨进了门槛: “好啊!——我能在这里逛逛吗?据说你这里有个荷花池,特别漂亮!你先吃饭,吃完饭,我把餐具带回去!” 事已至此,沈乐也不好说不。他拎着食盒,直接去吃饭。 老板娘送来的菜还是很丰盛的,红烧羊肉香气扑鼻,炒青菜翠绿鲜嫩,拌黄瓜散发着酸溜溜的气息,闻一闻就让人胃口大开。 沈乐一边吃,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观察模型,看小玉走到了哪里: 嗯,小姑娘还是很乖的嘛,没有乱跑,也没有尝试推门翻窗,就安安静静站在池边,大概在看荷花? 这样的客人,他还是挺欢迎的,多来几个也没关系。沈乐安心下来,埋头大吃。一碗米饭吃掉一半,青菜几乎扫光,忽然一扭头: “咦,外面风怎么大起来了?天怎么也黑了?” 他撂下筷子,起身出外。就这么几步路,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浓密的黑云,看着像是要压到房檐上,云中电光流窜。 猛然间,轰隆一声,一道闪电,笔直打下: “咦?” “何方道友在我家渡劫?” 第3章 天香楼这群女服务员是啥?! 沈乐伸着脖子、踮着脚尖,往闪电劈落的方向看。 平时看到的闪电,都是远远地高悬在天上,刷的一道下来,再刷的一道下来,劈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如果侥幸能看清楚落点,那一定是美国自由女神像、广州小蛮腰这样的地标性建筑。 但是今天,轰隆隆的雷声,一声连着一声,简直像是楼上有个孩子,踩着滑轮车在楼板上碾似的。 那电光不停闪烁,更让人心惊肉跳。隔着院墙,他不太确定,但是……好像每一道,都劈到隔壁院子里去了? 不会劈到大樟树身上吧? 不会是大樟树在渡劫吧?! 念头这么一转,沈乐一颗心都揪起来了,撒腿就往隔壁跑。推开院门,一脚跨进夹道,就被迎面卷过来的狂风暴雨吹了个仰倒,眼睛都睁不开: “呜……这雨大得离谱啊!” 他冲了两次,两次都被吹了回来。第三次还要冲,头顶上焦雷滚动,一道闪电笔直劈下,差点儿劈到他脚前。沈乐吓得往后一跳: “喂!” 我不过去了,我不过去了还不行吗? 渡劫这种事情,不是我这种肉体凡胎能掺和的,我乖乖在隔壁看着还不行嘛! 好在有了宅子模型,可以远程实时监控。沈乐快步溜回工作间,趴在模型边上看。一眼扫过去,就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大樟树——或者说,至今不知道是男是女的阿绿,并不是这次的打击对象。 雷云笼罩的地区虽然广大,电光却没往东路第三进院子攒射。 那棵用樟树树枝、树叶做的假树,在院子模型中央站得稳稳当当,枝叶虽然摇晃,却没有半点起火、断裂、坠落的意思,看来只是被风吹到…… “好像是第二进院子的事儿?第二进院子谁渡劫?难道是那条鱼?” 沈乐趴在工作台边上,伸长了脖子,往第二进院子里瞅。隔着厚厚的模拟雷云,要看清楚,实在太难,不得不趴下来,从雷云和院墙的缝隙朝里张望: “池子……没问题。池子里的鱼……目前没有跳出来的。池子边上的花树……好像也正常。咦?小玉哪儿去了?” 那姑娘呢? 模型里隐隐约约的小人儿呢? 怎么消失不见了? 不会被雷劈死了吧?! 沈乐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好的姑娘到他家来,万一死了,哪怕是被雷劈死的—— 哪怕他不用承担责任,他也过意不去啊! 沈乐一撑桌面,就要站起。这一瞬间,头顶上一声炸响,又是一道电光穿空而下,落在东路二进院当中。 雪亮光芒划过,沈乐眼睛忽然一亮,再次趴了下去: 亮光照亮小小的院落模型。一明一灭之间,沈乐忽然发现,这个十几厘米乘二十几厘米大小的小院子里面,仿佛多了点东西! 多了什么? 房子?不,房子一间没少,一间没多; 水池?水池也没有多一块石头、少一块石头,水面也没有扩大或者缩小; 池子里的仿真荷花,没烧起来,池子里的鱼,至少没有跳到岸边上挺尸的,至于池子边上的花树……花树…… 什么时候多了一棵半人高的花树? 而且开满了白花,大朵大朵,少说也有手掌大的白花。轻盈,丰艳,飘飘欲仙。 哪怕缩小了100倍,歪着头在模拟雷云底下看那模型,都能透过花树和花朵的姿态,看出惊心动魄的美感来。 沈乐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刹那,一個不可思议的念头,猛然被闪电劈进他脑海: 别告诉我,这棵花树就是小玉! 千万别! 仔细回想,其实以前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印证这个念头。名叫天香楼的饭馆……很明显不是凡人的老板娘…… 天香楼里那群服务员,穿白衣的小玉,穿紫衣的小葛,穿粉裙的小赵,穿绿裙的小窦……白衫红裙的乔乔…… 还有开了灵眼看到的,她们身上蒙蒙的青雾,与大樟树一样的青雾,以及青雾之上的白紫粉绿各种雾气…… 然而这个时候,要去纠结“这花树是不是小玉”,已经来不及了。 头顶上,焦雷又一次滚动,一道道细细的闪电,从模型上飘动的黑云中凌空击下。 沈乐就看着模型中那棵小小的花树,掉一朵花,再掉一朵花,又掉一朵花…… 只剩最后一朵了! 这朵掉完,是不是就要完蛋了?! 正想着,黑云当中,压抑的雷声辘辘滚动,明显又有一波闪电要下来。 花树已经弯下了腰,花朵闭合,一片片叶子拼命摇曳,已经有七八根枝条自行断裂,向上飞起。 还没碰到闪电,那些断裂的枝条就着了火,瞬间成灰。而雷云当中,还是再次亮起了闪电: “别啊!!!” 沈乐下意识地伸手去捞。手指一晃,拦在雷云当中,跟着就是一痛。他反射性地缩回了手,疯狂乱甩: “嗷!痛!!!” 翻转手指查看,从食指到小指,四根手指的指腹,都蒙上了一层黑灰,像是真的被电流打过。沈乐尝试伸直手指,伸不直,尝试分开手指,分不开…… “我不会真的触电了吧?!” 心里正慌着,铜片微微一暖,一股热流从胸口发出,一直流到右手。 沈乐把右手举到眼前,眼睁睁地就看见手指上的皮肤卷曲、发脆、剥脱,露出一层完好的,粉红色的新皮肤。再握一下拳头,张开一下手指,完好无损! “看来……不能这样干预……帮忙可以,拿命去顶,绝对不行啊!——所以,要怎么帮忙呢?” 沈乐皱眉思索。同一时刻,大宅外面的老街上,两个人扛着设备,狂奔而来,跑得满头大汗: “师兄!那个雷……是……什么?” “我也说不准……” 特别事务局二人组的师兄,顾玉林同志,一边跑,一边努力扛起肩上的摄像机。摄像机对准雷云,立刻跳出来一个读数: “师兄!这是什么东西?在那个沈乐的房子里面?我们要不要去救人?怎么救人?” “……我在想,还是打电话叫消防队吧……” 第4章 帮道友渡劫?我居然真的做到了! 特别事务部二人组,远远地站在老街尽头,时而仰望老宅,时而低头看看仪器上的读数。 每看一眼,眉头就狠狠一跳:这读数!这读数!!! 身负重责,对于辖区内明显有异状的区域,他们都得定时巡逻、定时记录。这老宅,他们虽然不好天天拍门打扰,也经常从墙外路过,用仪器扫上一扫: 墙壁的灵压读数,日常在10~20之间浮动,从来没有什么大的浮动; 升起无人机,远远扫描老宅中心,日常读数接近五位数,也是稳稳当当,上下浮动极小。可是,今天,今天…… 今天这座老宅,哪怕已经隔了近百米,散发的灵压,还是让他们俩心惊肉跳。 那朵黑云,正正地压在老宅顶上,仪器对准了扫一扫,五万多,六万多,五万多…… 然后突然跳一下,跳出一个十万多的数字,劈下去一道闪电。停一会儿,再跳个十万多,再劈下去一道闪电! “这……这是有谁在渡劫吧……这真的是在渡劫吧……” 章秉信喃喃。他年纪小,修为低,但是对灵气更为敏感,那黑云给他的压力,也更大一些。 这会儿,远远地仰望那朵黑云,他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都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渡劫为什么要在城市里渡! 为什么要在居民区渡! 你去深山老林渡劫不好吗,你去无人区渡劫不好吗,这里都是木头房子,万一劫雷劈歪了一下,劈到附近居民怎么办! 那座老宅还是有主人的……主人撤出来了没有? “喂,消防队吗?”他在瑟瑟发抖的时候,做师兄的,已经拨通了电话: “南华路18号老宅头上,一直有闪电在劈,有很大的火灾隐患,请你们支援一下…… 什么?有没有起火?现在还没有,但是这么密集的闪电,很容易发生火灾的……喂,喂喂?” 嘟……嘟……嘟…… 顾玉林苦笑。没起火,人家不管,看来,还是要通过特殊事务部的内部线路吗? “算了,我们在这里等一等吧……万一真的着火了,我们现在施法聚集云气,让它快速降雨,应该也做得到……” 师兄弟两个爬上一座没人老屋的屋顶,摆开小桌子、小旗、香炉、令箭,摩拳擦掌,随时做好准备。老街另一头,天香楼上,老板娘手扶栏杆,面带忧色: “能做的都帮你做了。小玉,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大宅里,沈乐甩了一会儿手,又把心思转回那朵雷云上。用手去接肯定不可能了,他还不想死; 用别的东西去接呢? 比如说,来個避雷针? ——我这宅子到底装了避雷针没有? 他仔细回忆一下,仿佛是没有装过的。 现装也来不及了,且不说那个院子打雷打得根本进不去,就算进得去,现在打电话、订购业务、让工人上门安装? 一套流程走完,该劈的雷都劈完了,该死的也都死透了! 那有什么办法——有什么法子可以帮个忙…… 沈乐站起身,眉头紧皱,团团乱转一圈。从东转到西,从西转到东,蓦然眼睛一亮: 有了! 老板娘送来的食盒,食盒底部,有双金属筷子! 金属导电,插进去就好,它的高度,远远超过了东路二进院模型的任何一栋房子! 沈乐抄起金属筷子,急步走到模型旁边,狠狠往下一插。模型里的地面用的是薄木板,上面敷一层胶泥,十分脆弱,他全力一插,立刻扎穿了木板。 金属筷子稳稳立在“水池”旁边的“泥地”上,只见微型雷云一亮,一道闪电偏转方向,直接打在了筷子上! “稳了!” 沈乐大大松一口气。闪电接二连三,打得金属筷子表面莹莹发亮,像是被抛光了一样。 连续三五道雷之后,雾散云开,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往下低落,外面的天空,赫然亮起了一片。 “好像没事了?……应该没事了吧?” 沈乐趴在模型边上往下看。房子,正常,水池,正常,水池旁边的花树…… 那株开白花的,疑似小玉的…… 好像还在? 还是以花树的形式存在? 水池边,水榭里,树荫下,没有出现白衣服的小人儿? 那还是先不打扰人家了吧,让人家缓一缓。 据说,听说,小说里说,妖怪渡劫成功,一般都是被劈掉半条命,状态很不好的,没准那白裙子都烧焦了呢…… 沈乐收回目光,淡定吃饭,甚至还把碗给洗了。大宅外面,盯着雷云的茅山道士二人组,也大大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没烧起来。这栋宅子全是木头的,周围也都是木头房子,这要烧了,麻烦就大了!” “师兄,那我们撤了?” “你在这里,我到前门去看看。”做师兄的沉吟了一下: “远远盯住就行,观察一下,在里面渡劫的是谁,渡劫以后情况怎样。别靠近啊!千万别靠近!” 虽然他大概有数,能在那位大宅主人的地盘渡劫的,大概不会是什么凶妖厉鬼,但是,也尽量以自己的安全为主! 章秉信答应一声,收起各种法器,趴在楼顶上,只把“摄像机”举起一点,透过镜头远远观察着。 顾玉林快步绕到大宅前门,远远观望。刚举起手机,就看见老街对面,袅袅婷婷,来了一个撑着伞的俏丽人影: “老板娘?……在里面渡劫的那位,和她有关吗?”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沈乐站在门外,看到老板娘,也明显松一口气: “您终于来了!伱们家那个小玉……” “我知道,我就是来接她的。”老板娘笑意盈盈,右手把一个竹编提盒举到他面前,盖子还没开,已经有甜香从其中流溢出来: “沈先生,今天多谢您帮忙了。您的恩惠,我们稍后,一定报答。” 沈乐用力抽了抽鼻子。一手接过提盒,让开道路: “不急,您先去接她吧!” 报答什么的不用提了,这提盒里到底是什么? 好香啊! 香得我胃里都要长出一只手,从喉咙里伸出来抢东西吃了! 快走,你快走! 第5章 老板娘:沈先生,您觉得我们是什么? 沈乐侧身让了老板娘进去,自己急匆匆走过夹道,踏进西路院子。前脚踩进去,后脚就掀开食盒盖子: “哇哦!好漂亮!” 椭圆形的食盒里,三个晶莹剔透,莹润生光的甜白瓷小碟子,安安静静,一字排开。每个碟子里,都绽放着一朵鲜花: 确切地说,是三枚鲜花形状的糕点,并肩绽开。 左边一朵,洁白的,半透明的花瓣,一层一层向外舒展。花瓣虽然繁复,却只见轻盈,如同一朵刚从枝头摘下的白牡丹。 牡丹中央,淡黄色花蕊颤巍巍的,蕊尖一滴蜜露将坠未坠,散发着极度诱人的甜香。 中间一朵,色作粉红,花开五瓣。每一片花瓣都是外缘浅,中央深,中间凹下,颜色深红,镂出了细细的花蕊印子,微带奶香。 而右边那朵淡绿色的莲花,质地细腻,气味清爽。莲花中央,比拇指稍大的莲房上,居然镶了十二枚莲子,微微凸起在莲房之上,像是能够伸手剥出来吃。 沈乐左看,右看,向左伸手,向右伸手。连续伸手几次,都缩了回来: “……这让人怎么舍得吃啊!” 他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吁了口气,下定决心。 找了张漂亮的黄杨木半桌,摆好碟子,调整灯光,还特地去正房座屏前的条案上,薅来那个玉壶春青瓷花瓶,摆在旁边。 然后,举起手机,调整角度—— “请手机先吃!” 咔嚓咔嚓,连拍几张。选照片,修图,发到朋友圈。坐下,开吃! 揪一枚白色花瓣。质感有点像云片糕,又比云片糕轻盈得多,入口即化; 揪一片桃花花瓣,里面是枣泥馅的,满口枣香,酸甜可口。枣泥绵密细腻,少一分糖则太酸,多一分糖则太腻,光是这调味,没有十年的功夫也下不来; 再揪一片莲花花瓣,入口茶香清新,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沈乐抿了一下,又抿了一下,立刻就感觉淡淡的热流从口腔延伸到胃里,再从胃里扩散到全身: 咦,这是什么做的? 怎么吃起来的感觉,和之前在天香楼,吃的那些特制羊肉,感觉很像? 他吃两口,闭目运功,再吃两口,再运功几圈。三枚点心一一吃完,感觉今天练铜片给的功法,都比平时多转了几十圈—— 啊,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这样的点心,每天来一份,就是报答了!!! 这话他在肚子里转了七八十圈,实在不太好意思出口。再看朋友圈,已经被点了七八個赞: 寝室老大:哪家店?点评网链接来一个? 帮他寄样品做实验的师兄:偷偷去吃什么好吃的了? 读博的师姐:哪家大佬请客? 同寝室室友:义父!义父!带孩儿一个!你在哪里?我这就过来找你! 沈乐:……咳。 点心是天香楼的老板带过来的,可能是店里做的。至于店里有没有卖,这个…… 第二天早上,他去天香楼吃早饭,忍不住探头探脑,看菜单、看别的客人桌上: 呃,并没有这种点心…… 老板娘带着几个服务员,忙得团团乱转,根本没空和他说话。早上没有,中午也没有,直到下午收市,老板娘带着小玉,专程上门来拜谢: “沈先生,昨天多亏您了。如果不是您庇护,小玉这一轮劫数,没那么容易过去。 ——先生是高人,您的恩情,我们不敢用俗物报答,只有这件东西勉强还行,您不嫌弃的话,还请收下。” 她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黄杨木匣子,往前一推。匣子半尺长,一寸高,一寸宽,表面上浅浅雕了一丛兰草,从雕工到材质,看着都不怎么珍贵。 沈乐低头看了看,很想推回去: 谁跟你们说不要用俗物报答了? 我现在欠缺的就是俗物! 请务必用俗物报答我!我缺钱买老木料,缺钱买试剂,缺钱买很多东西啊! “先生的修行,自有传承,我们也没什么可帮得上忙的。”他正在抓心挠肝,老板娘察言观色,大概看他脸色有点僵硬,微笑着推了推匣子: “只有这一匣丹药,是补养元气的,药性温和。先生身在红尘,许多药材不方便取得,东西不凑手的时候,可以用这匣丹药顶一下。” 说着素手纤纤,把匣盖推开一线,露出内部的三粒丸药。 三个丸子都有龙眼大,用金箔包裹,看不出内容是什么、也闻不到药香。药丸底下衬着一张字纸,可能是药方,这时候也不好拿起来看…… 沈乐哪怕相信她的话,也不敢拿到什么就吃什么。他打定主意,不行就把药丸拿去喂铜片,胡乱点了点头: “嗯,嗯。多谢你们……” “对了,小玉这丫头,也没什么可报答您的。”老板娘微笑着继续说下去: “她想每天上门,帮您打扫房子、打理花木,您看如何?” “……这也不必了吧!我也没做什么……” 看着小玉秋波流动,含笑低头,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沈乐下意识地就开口推拒。 多个钟点工干活当然好,可他这个宅子,真不能随便进外人! 小木偶没事儿就翩翩起舞,墨斗日常指挥工具们干活儿,不知道底细的外人来了,怕不当成闹鬼? “真要报答的话,昨天那点心,给个链接呗?” “这是我们自己做的。沈先生喜欢的话,回头让小玉每天做一份,定时给您送来。” 老板娘微微而笑。沈乐当场僵住: “不必了吧?在店里吃就可以了!……而且,也不用这么精致,关键是材质……” “沈先生,您不必客气。小玉受您的恩情,是必须要报答的,不然于她以后不利——” 老板娘正色道: “而且,我也有点私心。我店里另外几个丫头,如果遇到难处,还想求您庇护。” “庇护什么?” “事已至此,我也不瞒您了。”老板娘向后微微靠了靠,十指交叉,轻轻放在桌面: “你觉得,我是什么?或者,我们是什么?” 第6章 师兄带我去深山发财?我去! “我觉得……” 面对老板娘的问题,沈乐深深吸了口气,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 过去一次次打交道,他大抵也有一些猜测,只是从来没有和谁挑明过。 而日常打交道的人群之外,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也一直守着自己的秘密,假装从来没看出来。 虽然,他已经看出来了很多东西……那群女服务员,白裙的小玉,紫衣的小葛,粉裙的小赵,绿衫的小窦…… 身上笼罩着和大樟树一样的青雾,青雾上方,又飘着一点点白色的,紫色的,粉色的,绿色的气息…… 答案那么明显。此刻,面对老板娘若有深意的笑容,沈乐知道,他再也没法装作不知道。他定心凝神,慢慢回答: “我感觉,我猜,可能是牡丹?玉版,葛巾,赵粉,豆绿……二乔……” 老板娘仰头微笑起来。沈乐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趁此机会,赶紧问了一个他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可是,牡丹花怎么会开酒楼?还天天宰羊?你们……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老板娘的笑容越来越深。和之前的笑容相比,这一次,她的笑意,多了几分舒心和真诚: “你猜得不错。至于牡丹为什么能开酒楼……问你个问题,‘牡’字是什么意思?‘丹’字又是什么意思?” 这…… 沈乐沉默了一下。好一会儿,他才有点艰难地回答: “‘牡’是公牛,大公牛,成熟的公牛。‘丹’是红色,正红色,朱红色。” 牡丹两個字,加在一起…… 红色的大公牛。 这国色天香的花卉,它名字的本意,其实是这样的强悍而凶暴啊! 身为牡丹花妖,日常宰羊、煮羊肉什么的,对她们来说,算是个事儿么? 不过,牡丹花妖啊…… 这样美丽的花妖,如果折在天劫下面,还真是,非常可惜呢…… “上门送点心什么的不必提了,堂吃就好。”他断然许诺: “至于几位姑娘,如果需要,可以到我这里来。对了,如果宅子弄坏了,你们要负责修的!” “那当然!——对了,先生这段时间,还是请尽量来天香楼用餐。我们虽然小门小户,但也有点补养气血的好东西,对先生修炼,还是有些微益处的。” 老板娘眼神明亮,站起身,盈盈一礼。小玉更是手忙脚乱,赶紧跟着站了起来,深深屈膝,差点就拜了下去。 沈乐赶紧拽她起来。停一停,有点不好意思道: “话说……我还有件事……能不能请老板娘帮个忙?” “什么事?” “就是最近,可能要做一些家具。”沈乐起身走到窗前,隔窗示意了一下: “之前修复的家具质量,您也看见了……新的家具,我想请您帮忙卖掉。平价,就是说,市场上同材质实木家具的价钱,卖掉就行。” 卖掉就赚! 反正他只需要购入材料,干活有小墨斗,销售有老板娘。他赚个原材料和成品之间的差价,美滋滋! 老板娘目光流转,在中庭热火朝天的干活场面上掠了一掠,深深吸一口气。这些家具…… 这些家具上,都有相当微弱,然而能够调和气场、化解戾气的力量。 修行人用以布置道场,可以静心凝神;没有辨识能力的寻常人,哪怕重金求购,也常常求之不得。 只卖同材质实木家具的价钱…… 这位先生,是借此修行,借此积累功德吧?就像让小木偶去到处表演一样…… 而她们,即便只是帮忙卖一卖,也能顺便蹭点儿功德。像她们这样的妖类,多一点功德都是好的,都是对未来有大好处的! 她整顿衣衫,挺直脊背,向沈乐重重点头: “先生高义。——您放心,这件事,我们尽全力去做,一定做好。” 沈乐:…… 不是,你又脑补什么了? 你别给我拼命接单啊!小墨斗的工作效率,也是有限的,毕竟我也不是什么资本家对不对…… 老板娘满腔热情,告辞离去。沈乐这里,抖擞精神,赶紧开始干活: “小墨斗!伱赶快想一想,做什么家具,能把你的能力发挥到最大!能最大程度上调和别人的关系,让他们少点争吵,多点融洽!” 【那当然是床啊!床头打架床尾和,床最靠谱了!】 小墨斗毫不犹豫地回答: 【而且,没人能不上床睡觉!要发挥作用,最好的就是床!】 “好,那就做床!”沈乐立刻下定了决心: “来,我们来算一算,做一张床需要多少木料,然后我来下单!” 反正这年头,木方便宜得很,原木更加便宜。一千块钱的木料,打十张床,绰绰有余。 小墨斗的工作效率,一天至少能搞定两张床,一张床赚50块,他一个月,就多了三千块收入了…… 然而很可惜,沈乐的赚钱计划第二弹,刚刚开始,就宣告中道崩殂。他才下完单,还没收货,就接到了师兄庄伯阳的消息: “沈乐,最近在哪家高就?” “复习考编……” 沈乐有点心虚地回答。此间乐,不思蜀,只要有方法给铜片充能、有钱入账,考编,那是什么? “那最近有空没?”庄师兄发了一个地址,和长长一段文字过来: “老板又接了个活,勘察、保护一个古建。许师姐见红了,要回去保胎,不能在这儿干活,老板人手不太够。过来不?工资照给!” emmm……不太想去。人手不太够,就是勉勉强强还够,我这里也挺忙的。 沈乐刚想找理由推脱,庄师兄又发过来第二段文字: “那是个古村落,除了我们要保护的,还有很多老房子。想找点什么旧家具啊,老古董啊,修复修复卖掉,除了目标建筑,剩下的看你本事!” 对啊! 沈乐精神一振。他这栋大宅,还有不少地方要修修补补,要日常维护呢! 去看看那些老房子,找点材料,哪怕找不到红木,什么老榆木、老枣木、老黄杨木啥的,各种老木方,能捞多少,就捞多少! 拆一批,运回来,他的大宅,从此就不缺基础材料了! “师兄,什么时候,在哪里集合?我去!” 第7章 灵异能瞒过修行者,瞒不过水电煤 说走就走。 沈乐收拾了一大包衣物,把常用工具放进登山包里,扛起来就出了门。临行前几次犹豫,想要带小墨斗一起走,最后还是打消了主意: “你一个人在家里乖乖的啊!” 沈乐蹲在小墨斗面前,嘀嘀咕咕,跟它讲道理: “我给你的木料,你可以拿来做成家具,如果寂寞了,就把木料碎片做成小小的家具模型,放到整个房子的模型里去。 不要出大宅,不要损坏大宅里的家具,不要锯大梁锯柱子!” 铅坠不耐烦地翻腾了一下,墨线拉起,绷直,在地面上弹了一道墨线,表示听到了。锯大梁?锯柱子? 他又不是破坏狂! 沈乐笑着摸了摸它,又把小木偶抱去天香楼,拜托老板娘照顾好。自己奔滨海市,上高铁,下高铁,城市公交,转县城长途: 师兄说了,老师带着他们,已经干了好几天活了。让他搭县城长途,到庆云县岩口乡上田村下,打个电话,有人开车来接。 啊……感谢现在的村村通,公路都修到每個村子了,乡村巴士也可以直接开到村口…… 沈乐在心里赞美着国家的高速发展,背着登山包、拎着提包,努力挤进车站。正在到处找他要搭的那辆车,眼神忽然一凝: 咦? 这儿怎么还有个珠溪镇来的? 斜对面那排椅子上,坐着个和沈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寸头短发,迷彩短袖,身边放了个巨大的背包,脚下还放着个大拎包。 引得沈乐注目的,是他膝上那个帆布袋,上面清清楚楚,印着“珠溪镇供电管理所”字样。 “哎?你也是珠溪来的啊?” 沈乐好奇地坐到他身边。迷彩年轻人精神一振: “是啊!我也是!你是……” 他乡遇故知,哪怕之前不是故知,只是来自一个地方,也叫人欢喜。 双方聊起来,沈乐才知道迷彩年轻人名叫向阳,在珠溪镇供电所上班,这次是回乡探亲,顺便申请了一个农电技术交流的任务,下乡支援。 而他家距离自己的目的地也挺近,岩口乡下田村,和自己要去的那个村,只隔了五里路…… “那正好一辆车啊!你跟我走就行了,我去的地方比伱远一站路,我叫你下,你再下!” 他们上了同一辆车,并肩坐着,继续聊天。沈乐就知道向阳是本地人,靠近滨海电力大学,毕业以后在珠溪镇供电所工作; 而向阳也知道了沈乐是B大考古系的学生,最近刚刚搬到珠溪镇,甚至还知道他住的那座大宅: “啊!我知道那个房子!单独拉了一条200千瓦的线! ——话说前几年,这一户每个月都要交大几万电费,从上个月开始,忽然电费就降到两百多!我们还在说,是不是偷电了,要上门去查一查呢!” 沈乐讪讪地笑。其实并没有偷电,只不过原来天晓得多少人住,现在变成他一个人住…… 而且上个月,只有一个房间装了空调。厕所空调不开,厨房完全不用,晚上离开院子靠手机照明。 这种用电负荷,一个月交两百多电费,已经是他空调24小时常开,从来不关的结果了。 “现在我知道了。……行吧,线都拉了,反正也不会给你降成100千瓦的线,你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沈乐大汗。 所以说,灵异什么的,异常状态什么的,你或许能瞒过警察,或许能瞒过异常事务局。 但是,水、电、煤气、电信、有线电视,这几个部门账单一拉,就感觉出不对劲了…… 两人一路谈谈说说,车子七拐八弯,只开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上田村。 沈乐挥手下车,果然看见村口停着一辆五菱宏光,师兄庄伯阳从副驾驶座上探出头来,用力招手: “来啦来啦!快上车!就等你一个了!” 沈乐把登山包和大拎包放到后面,和一堆油漆,木料,各种药剂堆在一起。万能的五菱宏光,立刻一个掉头,欢快地跑了起来: “师兄?我们还要走多远?” “没多远,半个小时。主要是山路不好走,没有车,这些东西都拉不上去。” 不但山路不好走,而且山间的平地也非常罕见,东边一小片,西边一小片。 沈乐和庄师兄仔细聊起来,才知道这个村子一百多户人家,七八百人,居然分了四个村民小组,住在四个不同的聚居点。 而他们要去的,是海拔最高、进山最深的那个聚居点,再翻一座山头,才是他们要维修的那个古村落…… “啊……这次又要跑死了……”沈乐用力揉着双腿: “每天爬两次山,天啊,老板又要练我们的腿了!” “知足吧,至少没有叫你扛木头。”师兄笑嘻嘻地回了一句: “加把劲,赶快干活,争取在暑假结束之前干完。等开学了,我们也要撤回去,好歹得在学校露个面不是!” 好在到达聚居点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导师和两个师弟扛着工具,已经下山。 沈乐便豁免了当天的翻山越岭,只用迎上去半座山头,替导师扛了工具,随着他一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听导师讲这次的工作: “这个古建筑相当有价值,我们查过资料,始建于明朝,是当地一位进士归乡后的山居宅邸,后来逐次扩建。 建筑风格兼有浙闽两地的地方特色,对研究民俗文化和建筑技巧的演变,有一定的价值……” 老爷子今年也63岁了,还有两年就要退休。然而老头儿常年干活,看着瘦,胳膊上的肌肉却结实,一块一块隆起的样子,看着比沈乐还要肌肉发达。 他一手拄着根竹棍,一手不停地比划着房子的结构。倾斜蜿蜒的山路上,健步如飞,说得滔滔不绝。 沈乐看着他这个样子,都有点担心他滑倒。把头灯开了,一只手伸出去虚扶他,却被他一巴掌拍开: “最近在忙什么?复习考编?专业也不能落下!——这样,今天我们都测量完了,画图的事儿,你负责!” 沈乐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吃完饭,和师兄弟们稍微叙一叙旧,便打开笔记本,准备干活。 才把CAD软件打开,眼前猛然一黑,整个视野都暗了下来: 怎么了? 被卷进什么记忆里了? 我还没碰哪样老物件呢! 第9章 才到手还没修,就被卷进记忆了?! 沈乐提着小油灯,晃晃悠悠,回到住处。踩着木板楼梯,嘎吱嘎吱,一路走进房间,往床上一坐: “咦,你拎个油灯过来干什么?” 庄师兄立刻探头过来看。膝盖上,笔记本电脑歪了一歪,差点掉下床去,被师兄飞扑向前,一把抱住,半侧着身子继续探头: “从哪儿弄来的?” 他们师生住的地方,是村民自建的民居。左右三开间,上下两层楼,本来是房主倾力造起来,给两个儿子娶媳妇,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住的。 奈何两个儿子都常年外出打工,连带媳妇也在外面,只有一個小孙子送了回来,偌大的房子根本住不满。 这会儿,老人家带着孙子住楼下右边那间,沈乐导师住楼下左边那间。沈乐他们师兄弟几个,住在楼上,居然还能舒舒服服,两人一间。 这住宿条件,不考虑房间里一股霉味儿,和一踩就响的木头地板,比他们学校宿舍都强了!!! “隔壁村民家买来的。”沈乐举起油灯,指给庄师兄看: “仿佛是一九二几年的货,我想修复一下,自己收藏。师兄,咱们这次,带没带相关设备啊?” “好像有些能用上……”庄伯阳左手托腮,右手拇指挨个点过其余四根手指,一个一个数过去: “油漆,有。锤子什么的,有。修复玻璃的麻烦一点,你可能需要下个单…… 这样,反正明天你要去现场,自己看呗!但是我警告你啊,该你做的事情,你要做完!” 沈乐微笑起来,用力点头。大拇指摩挲着小油灯,指腹下面,也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像是小油灯在和他打招呼: “伱要乖一点哦!你乖,我修好你,带你走!” 眼前倏然一黑,视野变幻。 咦?出新花样了? 怎么才到手,还没开始修,就有煤油灯的记忆过来了? 是铜片功能更强了,还是小油灯比木偶、墨斗更强,才能更早地投射出信号? 沈乐闭眼,睁眼,再闭眼,再睁眼。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无论干什么,都影响不了眼前的视野: 漆黑,漆黑,还是漆黑。 倒是连绵的海浪声轻轻扑来,鼻端充斥着海腥味、煤油味,和长期积郁的霉味、臭味。 粗鲁的呵斥声、叫骂声隐隐传来,却是沈乐听不懂的语言,让他忍不住猜测: 所以说,小煤油灯是舶来品,从外国进口过来的? 仔细想想也合理。那个时代的中国,轻工业的能力,好像确实挺薄弱的。 再说了,卖煤油灯顺便卖煤油,或者送煤油灯,然后高价卖煤油,也是一种很好的营销手段…… 但是,我要在这船上飘多久? 一个月?两个月? 上世纪二十年代,商船从欧洲到中国,要多久来着?80天环游地球,除以二,需要40天? 好在小煤油灯,并没有把他拖在记忆里很久。几个呼吸的时间,摇晃幅度就变大了许多,从左右摇晃,变成上下垂直颠簸。 很快,一声又脆又亮的叫卖声响起: “栀子花白兰花要伐——” 沈乐由衷地笑了起来。光听这叫卖声,鼻端就仿佛能闻到幽幽的香气,佩一朵在衣襟上,一天不散; 皮肤上就能感到柔和的熏风,吹在脸上、手上、身上,带着暖洋洋的、懒懒的湿气; 舌尖就能尝到熟悉的滋味,底部焦脆吱吱作响的生煎馒头,浓油赤酱的红烧肉,鲜得打耳光都不肯放的小馄饨…… 到中国啦! 小油灯,我们到中国啦! 视野微亮微暗。一只纤细的,几乎没有老茧的手,拎着银闪闪发亮的崭新小油灯,晃晃悠悠,不断前进。 走过弄堂,走进一栋石库门房子的后门,穿过十来平米大小、七八户人家共用的灶披间。 从灶披间侧面,陡峭到几乎手脚并用的楼梯爬上去。登上二楼,往左一拐,低头弯腰,进入逼仄的亭子间。 七八个平方米的房间,层高只有2米,在里面走动,都有种要时时低头的感觉。一脚踏进去,一股闷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下一层是灶披间,做饭的热气腾腾往上;上一层是晒台,晒衣服了就滴水,不晒衣服,太阳的热力透过天花板,直接传进室内。 而整个亭子间,只有一扇靠北的小窗。想要穿堂风,不存在的,想要舒适的通风,不存在的…… 沈乐哪怕置身于记忆当中,都被这股闷热逼得有些难受。煤油灯的主人却毫不在意,往桌前一坐,迫不及待地点亮了煤油灯: “啊,太好了,终于有灯了……” 那人感慨了一句,灯下翻开书册,很快就沉浸了进去。翻书的时候惊鸿一瞥,沈乐仿佛看到,封面上的字是《新青年》。 是这样啊…… 小油灯,你接受的,是这样的传承吗? 视野恢复,沈乐笑着摸了摸小油灯,心情十分轻快。指尖噼啪一声轻响,仿佛小油灯迫不及待,在和他打招呼。 下一刻,眼前大放光明,同学们,村民们的欢呼,从各个方向传来: “来电了!来电了!” 啊,来电了,可以继续干活了。至于开工修复油灯,那还是等明天吧,当天上手,不可能的! 他老老实实,帮导师画了一晚上的图。第二天一早,跟着大伙儿一起去爬山,去看需要修复的古建筑: “沈乐!沈乐你走慢一点!走这么快干嘛啊!” “你们这些小伙子啊,就是不行,还不如我老头子。”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反而是导师大人脚步轻快,距离沈乐最近,甚至还有空嘲讽学生: “多练练啊!干咱们这行的,体力不行,走不动怎么可以!你们还好是跟着我,要是去田野考古,体力这么差,累死你们!” “老板您别说了……” 一片哀嚎。沈乐也忍不住抹了把汗,微微有点心虚: 要不是他开发了铜片的特异功能,要不是铜片指引校正的五禽戏他一直在练,要不是有那个热流撑着…… 搞不好他的体力还不如63岁的导师……罪过罪过,那可真的罪过了…… 第10章 可怕的导师,我们连六十岁老人都不如啊! 上山,下山,再爬到山顶。不知道转过几个弯,一片村落,果然出现在沈乐面前: 蜿蜒的石板路,在青瓦白墙间延伸出去,石板路边缘还能听见潺潺的水声。 道路两侧,一座座低矮的民居紧紧相挨,从边上走过,一伸手就能碰到屋顶肆意生长的青草。 洁白的墙体已经满是斑驳,门前台阶上,青苔斑驳,脚印稀疏。 ……氛围倒是很好。这样一个村落,如果开发出来,作为旅游民宿,想必会有很多人愿意来玩吧? 当然,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民宅氛围虽然不错,论保护价值,却是远远不够格。沈乐继续往前,半圆形水池对面,一座大宅,安静矗立: 这座大宅,显然是村落的中心,房高墙厚,踮起脚尖也碰不到墙头的瓦片。两扇大门上油漆已经剥落,还能依稀看见朱红—— 朱漆,这家的主人,曾经是做官的人家吧?而且品级还不低,不然绝不敢用朱门…… 沈乐还在观察门头的结构,导师已经一马当先,跨过门槛。沈乐伸手虚扶了导师一把,赶紧跟上,就听导师笑道: “小沈,考你一下,这个正堂最大的建筑特点是什么?” 随堂考试? 沈乐赶紧打起精神。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很有把握地回答: “这個正堂的前槽采用减柱法,就是用一根粗大的阑额,横跨明间、次间、稍间,让室内空间显得相当开阔。 这种建筑手法,是明代浙西南地区建筑的特色,相当典型。” 导师轻轻点头,嘴角含笑,却不说话,大有“看你小子还能看出点什么”的考教味道。 沈乐定定神,回忆着师兄只言片语的提示,对照眼前建筑,接着往下说: “还有,正堂的半圆形拱瓣卷杀,以及斗底皿板形式的做法,又有很明显的闽地特色。老师,您真是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啊!” 这栋古建筑,以及古建筑的修复,可以写一篇很大的好文章的! 扩充一下,甚至可以给某个师弟,发一篇毕业论文了! “不错不错!” 导师终于满意了,轻轻拍一下沈乐的胳膊: “毕业了本事没丢下。来,干活!” 测绘的工作,前几天已经干完了。现在,沈乐就和师兄师弟们,每人分了一块地方,抱了个小本子,一边拍照,一边观察,一边记录: “主屋正堂东侧……地板朽坏……照片1” “主屋正堂东侧立柱……轻微朽烂,朽烂部分长度10*5厘米,目测不影响建筑结构……照片2,照片3” “主屋东次间……明间花窗松动,个别花窗朽烂……照片4,照片5” “主屋东次间……暗间……” 啊,古建筑保护的工作,就是这么枯燥。首先要踏勘,测绘,记录它的大小,记录它的风格,记录它的材质。 然后,按照屋顶、结构、加建、墙面、地面、门窗、装饰构件……等等顺序,一样一样,全部记录: 哪里完好? 哪里坏掉? 哪里残损? 哪里褪色? 哪里有不适当的加建,和原有建筑冲突? 目测、记录以后,再仔细研究,哪里危及建筑结构,哪里朽坏太深,哪里可以补,哪里必须得换,哪里实在没有办法保留。 出一份整体报告,列明评价和保护意见。预算通过,拿到钱,之后才能动工呢! 沈乐和两个师弟忙着拍照、记录、填表格,庄师兄扛着一个三脚架,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 跑个几米,就在原地放下三脚架,调整方向,抬起上面的测绘仪,戳戳屏幕。隔两分钟,拎起来,换个点,继续扫…… 沈乐看得口水哗哗,羡慕不已: “徕卡三维激光扫描仪!RTC360的!我那时候都没用上!” 每秒钟扫描200万个点! 扫描范围0.5到150米! 点云拼接,自动成像,自动计算,自动完成实景再现! 就这一台,之前买的时候,80万……老板手里只有这么一台,宝贝得和什么似的,他研究生三年都没摸到。师兄要不是申请了这方面的课题,估计,也摸不到…… 同样测绘这么一座古宅,他们以前经纬仪、水平仪、测距仪齐上,要好几个人组队,在大太阳底下干上三五天,回头还要跳进作图地狱; 师兄手里这台东西,他轻轻松松一个人扛着,一天就够。 哪天他也要买一台! 然后,把他那座老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扫描一遍! 呃,算了,还是看能不能借吧…… “羡慕吧?”导师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 “当年我们干这行,都是爬到大梁上,用铅坠拉着墨线,一点一点测的。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啊! ——但是,就算有工具,基本功也不能放下!任何工具,都是给人用的,人心里要有数才行!” 沈乐连连点头。晃眼一瞥,导师手里捧了个木质的写字板,上面夹了一叠A4纸,正在写写画画。 寥寥几笔,正堂房梁、立柱、桁椽的结构跃然纸上,连歪斜的角度,都和沈乐目测的一模一样。 这是当年前辈大师传下来的真本事啊…… 沈乐看过当年梁思成大佬手绘的古建筑图,就是这样,精细,精美,一丝不苟。 外立面图纸,和照片都有得一拼;内部剖面的图纸,每一个结构都历历分明,重点突出。不像电脑图纸,看多了还会头昏眼花。 导师一直鄙视他们,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们这些学生,习惯了测绘仪,习惯了CAD,手绘的本事,基本上都放下了…… 更可怕的是,导师的草图下面,还有大段大段的计算式。沈乐看了几眼,就觉得头晕目眩,赶紧移开视线: 导师在计算这屋子的受力结构! 不但算当前条件下的受力结构,还要算修复、扶正、加固过程中,构件移动,受力结构的变化。 哪里要加铁箍,哪里要打补裂,哪里要抬升,哪里要纠偏? 构件移动过程中,这些工作,都要经过事先的计算,才能一步一步有序进行……但是,那也不是您手算的理由啊! 第11章 师兄你敢更不靠谱吗?你之前答应我什么? 沈乐痛哭流涕。 古建修复方向,他们师兄弟几个,都被逼着去读了隔壁Q大建筑学的二学位——也可以说是全国最好的建筑系。 天晓得Q大二学位的要求一点也不低,是和建筑学本专业的学生一起上课,一起考试。 从论文,到设计,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要求低于本专业的学生! 可怜他们文物修复专业,一半课程和美院一起上,一半课程和化院一起上。突然要学建筑,个個都学得叫苦不迭。 然而建筑学二学位,居然有他们本校医学院的小师妹一起读。他们不好意思连医学院都不如,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个硬啃了下来…… 即便读下来了,他们算力学结构,也要在电脑上算啊!导师居然是手算!手算!!! 他们一群年轻人,连63岁的导师都不如…… 沈乐沉下心思,忙忙碌碌,沉浸式干了一天活儿。不得不说,不得不说一直到日落西山,才返回住处,开始对付那只小油灯: “滋滋,滋滋,滋滋……” 第一步,先拆,把煤油灯各个部件拆开! 幸好这个煤油灯的结构相当简单,只用了三颗铆钉,在防风罩的升降杆那里固定住,其他的都是用相互嵌套的方式加以固定,十分好拆。 沈乐从师兄那里摸了个小型手持电磨机,对准铆钉头,按压下去。一阵难听的滋滋声,吵得楼上两个师弟全都跑出来看: “沈乐你干嘛呢?补牙啊?!” “啊不,我修复煤油灯呢。”沈乐举了举新到手的收藏。师弟摇了摇头,缩回房间。反而是导师一摇三晃,走出来看了一眼: “修点东西玩玩?” “嗯!嗯!” “挺好。干咱们这行,就要保持热爱!” 沈乐点头不迭。有导师这句话,他就毫无压力,可以全力干活。磨掉铆钉头,再换了个圆冲,对准铆钉另一端,一下下用锤子敲: 当! 当! 当! 每敲一下,就有土灶的草木灰,灶间积累下来的油污,和铁锈一起簌簌而落。 沈乐很小心地控制着力度,既要把铆钉从孔里敲出来,又不能让构件产生太大的形变。幸好铆钉杆子没有螺纹,不然,敲一万年也敲不下来—— 当! 第一颗铆钉被顶出来了! 很好! 第一颗铆钉取掉,保护支架就可以拎起来,接下来,就能把玻璃罩取下来! 沈乐精神大振。接下来,如法炮制第二颗、第三颗铆钉,小心地把各个构件全部拆开,一样一样,摆放在桌面上: 主体支架,全是锈迹。 燃油仓底座,外部全是锈迹,里面……用手电筒照了照,仿佛还行? 外观保护架,也就是罩在挡风玻璃罩之外的铁丝圈,这是最需要小心修复的部分,手一重,锈蚀的铁丝就敢折给你看; 防护玻璃罩,这已经有裂缝了,需要小心擦洗,此外还要查查玻璃裂缝怎么修; 手提吊环,和外观保护架锈得差不多,大哥别笑二哥,而且升降杆在拆卸的过程中还被砸歪了; 燃烧器部分,这里面也锈掉了,灯芯都没法升降。沈乐咬牙切齿,拧了半天,终于放弃: 除锈! 咱先除锈! 先把里面的锈溶了,再拧这个旋钮!就不信了,到时候还拧不动! 沈乐卷起袖子,先把这些工件洗个大概,尽量洗掉油污、碳灰什么的。一边洗,一边喊: “师兄!——除锈剂放哪儿了!” “不好意思,没带。你随便凑合一下吧!” 啥? 之前答应我工具都有呢? 师兄,你敢更不靠谱一点吗? 狠狠吐槽了一下师兄,沈乐立刻卷起袖子,自力更生。 野外干活,就要因地制宜。他们这种做建筑保护的,什么荒郊野外都可能去,不能都等条件充足了再干活啊! 沈乐找了个大盆,哗哗倒上清水,倒上小苏打。山村再清贫,小苏打还是有的,而且量相当大,他倒下去一大勺,完全不用心疼; 然后,拿出手提电脑的电源适配器,往上插了一个拇指大的接线端子,再将剥出铜丝的电线往接线端子里拧。 电线另外一头,正极缠上金属棒,扔进溶液里;找一根铜丝,把所有工件都缠上几圈,连起来,也扔进溶液里,铜丝连上电线负极。 然后,插电,看冒泡!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电解除锈,效果杠杠的。电源一开,气泡就快速升腾起来,带着淡褐色的锈迹弥漫开来; 泡下去三十分钟,清澈透明的小苏打水,就变成了深褐色,看上去像是一盆泥浆水,而部件表面已经露出了明亮的金属材质; 泡下去一个小时,小苏打水上面,漂浮了厚厚一层,一层…… “咦……看了多少次,还是这么恶心……” 沈乐皱着鼻子关掉电源。小苏打水上面,浮着一层像是油污槽里的油污发了半年的霉,又像是酿制失败的醋缸上的黑皮一样的东西。 随便搅一下,特别粘稠,还带着一点深褐色的泡沫,分明就是被电解出来的铁锈。 再把那些工件捞出来一看: “完美!” 明天给它们做下防锈,就可以开始修复啦! 沈乐把所有的部件用清水冲干净,摆放在桌上,让它们自然晾干。打个哈欠,躺倒在床上: “明天就可以开始修了……这个修起来很快的……咦?” 怎么又停电了! 虽然这是在山里,气温低,没有空调,甚至没有电扇一直吹着,也不至于热得睡不着,但也不能没有电啊! 没有电,他们的笔记本电脑,拿什么充电?他们的手机,拿什么充电? 这年头,手机没电了,日子还能过? 还有,他们的三维激光扫描仪,不充满电,明天也没法干活的! 这个更是重量级! “快打电话啊!让电工来修!——话说,能不能让电工住这儿算了?这电三天两头坏啊!!!” 小半个钟头以后,电工向阳骑着小电瓶车,嘟嘟嘟嘟,又上了山头。这一次,他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 “这电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查过一遍了,没坏啊!” 第12章 小油灯这熊孩子,到底该怎么管教?! 查变压器,查线路,挨个儿查各家的电路。 一家一家记录电器负荷,全部相加,算总负荷; 查有没有私拉电线,有没有乱接电路,有没有漏电…… 上次信誓旦旦“没问题了”,才一天就莫名跳闸,向阳很是觉得丢脸。这一次,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家一家,检查得格外细致: “没问题啊……没问题啊……这家也没问题啊……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他看不出来,沈乐更加看不出来。只不过,沈乐有一点地方比他强: 他张开灵眼,盯着小油灯拆了一桌的散件,眉头微皱。 哪怕全都拆开了,也拦不住油灯上面,银白色的气息氤氲浮动。甚至,因为每个部件都拆开了,噼噼啪啪,电光一样的闪耀,格外鲜明: “是你吗?” 沈乐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它。从刚洗干净的玻璃灯罩,抚摸到灯罩外面的保护框架; 从灯罩顶上的手提吊环,抚摸到煤油灯最底下的燃烧器。 所过之处,酥酥麻麻的感觉,不停跳动: “是你把电弄跳闸的吗?——你不乖哦!” 银白色的气息猛地跳了一下。沈乐全身都是一麻,眼前也跟着一黑。 这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被电了,甚至被电死了—— 幸好并没有。小油灯给他带来的,只是另外一段记忆,一段周围所有人笑容满面,欢天喜地的记忆: “来电了!来电了!” 一个個窗户里,整齐地透出了昏黄的灯光。灯光下,老人,孩子,男人,女人,走进房间,再走出窗外遥望,喜笑颜开: “终于来电了!我们村子里,终于也有电了!” “以后可以用水泵抽水了!再也不用辛辛苦苦挑水了!” “秋收的时候,也可以用脱粒机了!每次用手摔打,用竹枷,用脚踏脱粒机,脱粒完了,人也脱一层皮……通电了,多好啊!” 健壮的成年人畅想着未来,肩膀上,时时刻刻压着的重担都轻了很多。小孩子更是跑进跑出,不停地奔到电灯下,仰头张望: “这灯好亮啊!” “是啊,真的好亮!” “比煤油灯亮多了!而且不晃!一点也不晃!再也不怕一阵风吹过来,就晃两下了……” 十来岁的女孩子摊开课本,凑在灯下,贪婪地做着功课。一页题目做完,满足地叹口气: “而且,再也不用擦煤油灯罩了!这灯罩擦起来太费事了……” 沈乐安静站在一边,轻轻叹气。这电灯在他眼里,那可一点也不亮:最老的白炽灯,充其量10瓦,不能更多了。 这么暗的灯光,换成他小时候,根本不可能拿来给孩子做作业用——开玩笑,就算是LED灯,还要讲究防蓝光、护眼、频率什么的呢! 然而,然而这山村里,几十年前的村民,有一盏10瓦的电灯泡,已经欣喜若狂了…… 他默默站了好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向桌上的油灯。 几十年过去,油灯上已经增添了些锈迹,但并不算多,显然多年以来,它一直被主人精心使用、时时擦拭着。 然而这时,因为灯芯并没有点亮,它都显得格外陈旧而黯淡。提手耷拉着,玻璃灯罩上灰蒙蒙的,整个儿看着都垂头丧气。 沈乐轻轻叹息一声,走到近前,摸一摸它。手指触碰上去,眼前的场景,按了快进一样流动起来: 开头供电不稳定,它还隔三差五被拿出来点燃,被放到最重要的位置。然而,电灯日复一日地亮着,煤油灯便日复一日地寂寞下去。 它的位置,从桌子中央最重要的位置,挪到放置备用物品的柜子上,再挪到厨房灶边; 它身上的灰尘,一点点积累起来,透明的玻璃罩渐渐落满了灰尘,提手上,灯座上,随手一擦,一指头的灰; 它身上的锈迹,一日厚过一日,开始三五个月被擦一次,后来只有过年大扫除的时候,才会被拎出来擦拭锈迹…… 沈乐摸了一下铁锈,叹一口气。弃置角落里的小油灯,那委屈和迷茫,几乎凝成实质: 你们为什么不理我了? 你们不喜欢我了吗? 你们要丢掉我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只要那个亮亮的东西不发光,伱们就会把我翻出来,就会再把我点亮的! 啪—— 银白光芒一闪。头顶上,摇摇晃晃的白炽灯泡,瞬间熄灭。 “哎呀,怎么又不亮了!——孩子他妈,把煤油灯点起来!” 火光轻盈地跳动着。小油灯喜悦的心情,隔着灯罩,也能感受得到。 “所以,真是你干的吗?” 眼前再次恢复光明。沈乐无奈地叹着气,再次摸了摸小油灯,一个个部件挨着摸过去: “咱们不闹脾气了好不好?咱们恢复送电好不好?你看,电工都忙成什么样了……” 电工确实忙得一塌糊涂。山里的夜晚,沁凉的山风当中,他忙进忙出,满头大汗: “这个没问题……这个也没问题……没道理啊!昨天明明检查一遍了!” “设备全部正常……继电保护器也正常……高压……高压侧有电……没问题?那我合闸了啊!” 啪的一声轻响。 开关合拢。 村子幽暗如故。 向阳跳了起来,团团乱转: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还有我没查到的地方?——不行,沿着线路再摸一遍!再不行就该摇人了!” 隔着玻璃窗,沈乐默默捂脸,又转身拍了油灯灯座一把。 “喂!乖一点啊!恢复送电哦!” 油灯默然,装死。沈乐磨了一下牙齿,咔嚓咔嚓,粗略地把油灯组装起来,一边组装,一边安抚: “乖啊!你听话,我带你回去,每天把你点起来,随便你怎么玩哦!” 油灯继续装死。好一会儿,啪的一声轻响,整个村子,光芒大作。 向阳茫然扭头。 “我干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干啊!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在发愁,沈乐也在发愁。小木偶乖乖的,小墨斗也乖乖的。怎么轮到这个小油灯,就开始闹腾,开始做坏事了? 这孩子到底要怎么管教啊?! 第13章 爸,现在不用你拼命了,我们有很多好装备了 沈乐盯着桌上的小煤油灯——或者说,小煤油灯的散件,满心无力。 他不擅长教育啊! 尤其不擅长教育孩子啊! 而且还是个不会跟你说话、不会传达意识,只会把一段一段记忆往你脑子里灌的小煤油灯。 更不用说,这小煤油灯还被拆散了,一块一块放在桌上。你就算跟它说“同意的话,咱们就闪一下,不同意,就闪两下”,他也闪不起来啊! 各个散件没干,完全没有办法进行下一步。沈乐闷闷地去睡觉,刚刚入睡,眼前白光乍现,却是供电又恢复了,他不得不爬起来,揉着眼睛关灯: “嗯,终于不闹了吗?以后也别闹了啊……乖啊!” 一觉睡醒,山里雾气蒙蒙,草叶上还沾着大颗的露珠,就有一辆电瓶车嘟嘟嘟嘟,穿破晨雾,开上山来。 小村里,一扇一扇房门开启,一个個老人缓步走出,和来者打招呼: “老向,来啦?” “国庆,来啦?” “怎么这么早?” “是啊,爸!”昨天晚上,急匆匆赶来的电工向阳,挂着一对黑眼圈从房间里冲出来: “这里有我就行了!这么早跑过来,天都没怎么亮,你山路上骑车,不安全的!” “哈哈,你来有什么用。”跳下电瓶车的男子头戴一顶竹藤电工帽,下面丝丝缕缕,露出花白的头发。 他仰起脸,迎接着稀薄的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上,被岁月刻了一道一道深深的沟壑。 按照向阳的年纪来算,他也就五十来岁,看着却像是六十多岁的人。 他从电瓶车后座卸下一个半旧的,印着“处州供电局”字样的深绿色帆布包,甩在肩上,大踏步走来: “这个村子的电,里里外外,每一根都是我拉的,每一根我都知道在哪里。我都看不出来,你怎么看得出来?” “爸!现在都有现代设备了!伱的老仪器检查不出来,我的设备,也未必检查不出来!” “哈哈!那你就试试看吧!咱们爷儿俩一人一头,往中间检查,看谁能先查出问题来!” 老电工向国庆豪迈地一笑,脚下大步迈开,往村子西头的变压器走去。一边走,一边打开帆布包,拿出一对半旧的登杆脚扣来。 那副半圆形的脚扣,一看就是铁打的,前方三分之一布满三角形利齿,末端连着一块铁板。老电工把脚扣往电线杆上一扣,一脚就踩了上去: “愣着干什么?你干你的!” “爸,你用这个。”向阳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也打开了自己的工具包。 他随手一翻,捧出一对莹亮的登杆脚扣,捧给父亲: “这个轻便,好用。你那个,换给我用吧?” 向阳手里的登杆脚扣,比老电工用的那一对,卖相好了何止一倍。无缝钢管做成,电镀层明亮耀眼,看着都显得轻巧; 卡扣前面半圈,以及和脚踏连接的地方,加了厚厚的橡胶防滑垫,贴合在电线杆上,显然要比三角形的利齿稳固; 脚踏板是特别设计的,镂空、凸起了五个防滑凹槽,上面连接着高强度的脚扣带,结实耐磨,只要收紧织带,就能把脚牢牢固定在上面。 向阳把那对脚扣朝父亲亮了一亮,左手已经摘下肩上工具包,伸开右手,就去拎父亲身上帆布包的包带。老电工却摇头一笑,挡开了儿子的手: “你用你的。这些老工具,你还不一定用得来吧?” 他自顾自地甩了一根麻绳,绕过电线杆绑在自己腰上,“锵”、“锵”向上踏步,越爬越高。爬到接近顶端,掏出各式各样的工具,一样一样检查: “这个没问题……” “这个也没问题……” “这个还是没问题……” 沈乐吃早饭的时候,这对父子,在村里到处检查电路; 上山干完活回来吃晚饭,这对父子还没忙完。 儿子的迷彩背心已经完全湿透了,老父亲把竹藤编的电工帽抓下来,拿在手里扇着风,头发湿漉漉地压扁在额头上。 耳朵上,一支电笔拿下来又夹上去,夹上去又拿下来,已经把耳朵根磨得发红: “我不相信查不出问题来!村里没问题,那就一定是外面的电路有问题了!我要去看一看!” “爸!这么晚了!”向阳死命拉住父亲: “天都要黑了!你现在去爬山巡线,很危险的!” “那就看着电一直断一直断?”向国庆甩开了儿子的手。 老电工脸上的皱纹深深攒起,像是每一次断电、每一声村民的抱怨,都刻在了这些皱纹当中: “平时也算了,一年半载有一次,大伙儿忍一忍。这会儿,偏偏是专家来的时候,两天停了两次电了!不行,这问题一定要查出来!” 老头子戴好电工帽,抄起一支竹棍,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向阳劝不住他,往上一扑,干脆抱住了父亲的胳膊: “爸!不用你去!不用你晚上爬山!现在有新东西了!给你看个新玩意儿!” 他拽着父亲,一步一步,拖回屋檐下。快速转身,弯腰,打开行李箱,拼装起一件东西: “看!巡线专用无人机!现在我们巡线,用这个就可以了,不用人力爬山了!” “这玩意儿能看清楚什么?” 向国庆还在疑惑,只见儿子熟练地操作了几下,半张桌面大的无人机,四个旋翼齐动,稳稳升空。 向阳手里的仪器屏幕上,已经亮起了变压器、电线杆的景象,渐渐靠近,渐渐前移。 一根根电线,和电线杆连接的细节,乃至线路挂点的螺母螺丝,都纤毫毕现。 “爸,你看,这个看得非常清楚!” 向阳信心满满地指给父亲看。老电工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景象,好一会儿,扭过头,粗糙的大手捂住脸庞: “真好,真好……” 声音里很快带出了哽咽。向阳脸上也消失了微笑,低头肃立: 早些年,全都是靠人工巡线,排查树障的时候,什么样的山崖都得爬,什么样的水沟都得趟。 那时候,隔一两年,电力系统里,就能听到巡线员牺牲的消息: 摔落山崖的、被洪水冲走的、被野蜂叮死的,更早的时候,甚至有被野狼咬死的…… 现在,可以开着车沿着公路巡查,然后飞起无人机去看,真是太好了啊…… 沈乐一直待在旁边,抱着小油灯的部件,轻轻擦拭。 眼看师兄师弟交头接耳,议论着“这无人机不错,借来拍几张我们的房子”,沈乐悄悄退了几步,摩挲了一下小油灯的灯座: “你乖啊,今天不要闹脾气了。你看,他们检修已经很辛苦了……” 第14章 穿越到军中?小油灯你在哪参军啊? 小煤油灯安安静静,闷不吭声。沈乐指腹下面,粗糙冰凉,连半点儿酥麻的感觉也没有,大约是小油灯没有输出电力。 沈乐无奈,把它再晃了几下,开始除锈以后的保护工作: 一件一件,仔仔细细,用硬毛刷往上刷鞣酸溶液。刷完一轮,再刷一轮,再刷一轮,再刷一轮…… 唉,铁器除锈后的封护,也是个细致活儿。这个工作,不是涂一轮就可以的,要用硬毛刷反复涂刷,促进鞣酸和铁器反应,在铁器上生成鞣酸盐薄膜。 为了让薄膜均匀生成,有足够的厚度,必须来来回回涂刷几十遍。而涂完也不是工作的终结: 经过鞣化的表面,还要进行封护,才能达到长久防锈的效果。 当然,小油灯的各个零件,在拆解过程中有些弯曲,要矫正了形状才能装回去,封护什么的,那就暂时不急了。 光是涂刷,沈乐就足足忙了两個小时。刷完鞣酸,他一头倒在床上,抓着小油灯的灯芯,闭目养神: “咱们以后都不要闹了啊,都好好的。电工已经很辛苦了,咱们别给他们添麻烦啊!” 指尖微微一麻,又一段回忆灌了过来。回忆里,还夹杂着满满的委屈: 【我也很辛苦!】 【我也很辛苦的!】 啊,这个小家伙,非常活跃啊。大概也是寂寞太久了,大段大段的记忆,攒一点儿力气就往他脑海里灌: 这次,好黑啊…… 沈乐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他踉跄向前,赶紧举高油灯,又被人一把按下: “放低一点!别给人看到!” 什么情况? 煤油灯这点光,都不能举高了,你们这是干什么事啊! 然而沈乐自己,或者他附身的那个人,已经听话地放低了煤油灯。高一脚,低一脚,踩在草丛里,往山上去。 沈乐百忙中快速瞥了一眼,狭窄的山道上,大概有十几个人。衣衫单薄,打了七八个补丁,还有许多地方破破烂烂; 一大半人挎着枪,至于是什么枪,原谅沈乐不是军迷,只能看出有长枪,有短枪,仿佛,还有机枪? 摸摸腰间,他附身的这个人也配着枪,枪身短短的,仿佛是驳壳枪。再低下头,脚下踩着破烂的草鞋,绑腿杂七杂八打了好几个结,这穷的呀…… 他到底穿进哪一段记忆里了? 沈乐低着头,紧跟队伍,快步向前。山路崎岖,高一脚低一脚,哪怕他附身的那个人已经很擅长走山路,都难免踉跄了好几次。 沈乐附在那个人身上,只觉得体虚气急,胃里火烧火燎,打鼓一样骨碌碌作响。心口砰砰乱跳,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如果这会儿是他自己在走,估计早就倒下去了——这会儿血糖多少?已经跌破警戒值了吧? 等等,这铜片又出新功能了? 不是旁观,不是鬼魂一样跟着飘,而是能附在某个人身上,实时连通那个人的五感?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觉得旁观就好——沈乐默默腹诽。然而他附身的那个人,还在拼命走,一声不吭地拼命走。 不但自己走,还伸开手臂,努力把小油灯举得远一点,帮前后同袍照路。 视野前方,一副担子晃晃悠悠,挑担子的人突然绊了一下,要往下摔倒,沈乐赶紧上前一步,将他扶住: “小心!” 爬坡,下坡,趟水,从斜倒的树下钻过。茅草尖锐的叶子割在手臂上,一割一道血痕。 终于,众人在一棵大树下的空地上,停住脚步,陆陆续续松了口气: “我们到了。休息一下吧……” 吁气声此起彼伏。沈乐一屁股坐倒在地,立刻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硌了一下: “哎哟!” 周围一片轻轻的笑声。一只手伸向沈乐,拽他起来: “小鬼,别这么急啊!” 沈乐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这一笑,肚子叫得更大了,他忍不住苦着脸捂住了肚子。下一刻,脑门被一只手揉了揉: “别急别急!做饭了!” 几双大脚踢开地面上的落叶,削尖的木棒一阵扒拉,在软土上挖出一个地坑。有人解下干柴,有人解下一个黑漆漆的罐子,有人往里面倒水—— 等等,米呢? 没有米。几个战士一人一把,往罐子里塞进去一堆野菜,倒水,就这么热腾腾地煮了起来。 沈乐茫然地接过一碗野菜水,努力往嘴里填,野菜拉过嗓子,一下一下,刀割一样疼。野菜水吃完,肚子里仿佛有了点东西,又仿佛,疼得更厉害了? “小鬼,吃点东西吧。”手肘被碰了碰,忽然间,几个圆球状的、湿漉漉的东西,被塞进手心里。 沈乐就着火光一看,发现是几颗杨梅,还是没有熟透、泛着红色的杨梅。他愣愣地抬头望过去: 喂! 这杨梅还没熟呢! 饿着肚子吃这个,你确定?不会越吃越饿? 还没想明白,那位同伴已经一把一把,将杨梅分了下去。轮到中间站着的那个戴眼镜的瘦弱中年,那人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杨梅,忽然往沈乐走过来: “小鬼,我跟你换一下!” 手掌被拽过去,掌心一轻,跟着又是一重。落进手里的,是几个深紫色的,已经完全熟透的杨梅。 “指导员!你吃这个——” 沈乐听到他附身的那个人急忙跳起来。 然而,指导员笑着把他按了下去,另一只手将红杨梅塞进嘴里,一下一下咀嚼,哪怕酸得脸颊抽搐也带着笑容。 沈乐心底一酸,胸口翻滚。他也默默把杨梅塞到嘴里,咀嚼,咽下。胃里酸水翻滚,火烧火燎地抽搐着,而他胸口的酸楚却是更甚: 这就是我们的队伍,他想,这就是我们的队伍……忍饥挨饿,忍受各种各样的艰苦,还能坚定地走下去…… 指导员嚼完杨梅,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口琴,轻轻地吹了起来。沈乐站在他身边,嘴唇翕动,在心底默默跟着唱: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一支曲子吹完,指导员又带他们唱了几遍,这才在灯下摊开本子,招呼大家近前。指着本子上的字,教他们学: “今天我们学这几个字……一切行动听指挥……” 油灯的光芒照在他的眼镜片上,亮晶晶的,和他的目光一样明亮。 沈乐专注地听着。哪怕这首歌他从头到尾都会唱,哪怕他每一个字都认得,他还是集中精神,听着指导员的讲课。 听着听着,他附身的那个小战士,忽然发问: “指导员,等小鬼子赶走了,革命成功了,我们的日子,会是怎么样的?” 上架公告(求首订) 编辑忽然通知今天中午上架…… 好吧,就是二次分强没有pk上,必须立刻上架了。 猫咪好慌啊……猫咪还没存够稿子…… 这本书算是猫咪的一种任性吧,本来编辑劝说猫咪,继续写西幻,写种田文,说成绩一定会不错。 但是对猫咪来说,一直写熟悉的东西,好没意思啊,猫咪想写猫咪喜欢的东西! 虽然这种一个一个小故事,还要掰开了揉碎了带点旋钮的分段倒叙,实在太难了,但是猫咪还是想尝试一下! 然后就悲剧了。 因为猫咪果然是一只废猫,叙述叙述不行,描写描写不行,写文的水平比大神们要差七八十条街,所以猫咪这本书的成绩,并不如预期那么高。 但是! 已经比上本书开局好多了! 上本书最高冲到新书榜77名,这本书最高冲到都市新书榜第6名,新书总榜第20名! 上本书上架的时候,收藏只有5300,现在收藏已经有10460,几乎翻倍! 感谢大家的包容和支持! 为了感谢大家,猫咪打算跳楼大酬宾: 上架第一个月,努力做到日万一個月,拿到日万徽章! 当然,实在做不到还是没办法,还是要以文字的质量为根本的,而且你们也不希望猫咪累死吧…… 下面说一下加更规则: 目前追读是1200,期待首订能有800,超过800,每满100首订,加更一章; 大家累计每打赏10000起点币,加更一章,感谢之前的打赏,已经累计了八章加更; 每个月得到的月票,满1000张无加更,超过1000张,每满1000章多两更,也就是说,2000票加更两章,3000票加更四章,4000票加更六章,以此类推! 上架第一个月,也就是5月17号到6月15号,努力做到日万,这个不算在加更; 上架第二个月开始,以日四千为基准,每天还一章两千字加更,还完为止! 最后,猫咪鞠躬,打滚,举起两个毛茸茸的粉红小爪爪作揖,疯狂摇尾巴求首订! 首订对一本书的成绩非常重要! 关系到上架以后的各种推荐! 求大家给个订阅,如果不想一直陪伴的话,好歹给个首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