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扶摇河山》 第一章 丧门星(求收藏。) 腊月二十,神京西城,居德坊荣国府。 天色阴郁,外头下了整日的雪,朝西隔间的窗棂上沾满雪花。 干硬的窗纸挡不住寒气,屋子里冰寒一片。 房里只有一张缺角的书案,一张老旧木床。 木床前有张榆木睡塌,对面空荡荡的墙上挂了张古琴。 家具都很陈旧破损,房里再无其他东西,雪洞子一般,透着寒酸简陋。 靠窗的书案上,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正拿毛笔写字,不时举手到嘴边哈气。 地上炭盆中燃着几块干巴的柴炭,暗红的火光中夹杂几缕灰白烟气,熏得人头晕。 少年站起身,扶着桌子将窗户打开条缝,一缕寒风钻进室内,让他打个冷战。 但他依旧让窗户亮着缝,要是吸进炭气可不是玩的。 他自小就在这尴狭的小院里长大,院中只有三间厢房,有两间堆满了经年不用的杂物。 一等将军贾赦居住的东路院,是从荣国府的后花园隔出一块修建的。 而这处小院是修建东路院时最早建造的,用来堆放建院子的砖瓦器具。 也是运土垒墙的苦力休憩烧厨之处。 东路院修成后,这处小院稍加修葺,成了东路院堆放杂物的廪库房。 在富贵雍容的荣国府中,根本找不出比这里更颓败的所在。 好在居住在这里的人懂得收拾,倒是里外都一片清朴洁净。 丫头芷芍忙上前扶着少年坐下,她比少年大了几岁,少女的纤俏稚美已初具。 她穿葱绿绫薄绵袄,外面套件洗得发白的青缎夹背心,细腰上系条灰松绿汗巾。 见贾琮有些僵硬的身子,芷芍皱了皱眉头,拿了个细软的布垫子放在椅子上。 “芷芍,前几日用的竹炭还有吗,这柴炭烧的熏人。” “昨儿個屋里用完,我找王善保家的去领,她推说这几日天冷,好炭都领完了,就只有柴炭。 可早前我听说西府刚进了一千斤银霜炭,两千斤的竹炭,琏二奶奶还让人给大老爷送过来许多,这才一两天功夫,怎就没有了?” 一旁的奶娘赵嬷嬷咬牙道:“那王善保家的长了双狗眼,我们三爷可是正派主子。 用不上银霜炭,还不让用次等的竹炭,只拿厨房烧灶的柴炭糊弄我们,黑了心的婆娘。” 神京地处北地,冬日高寒,屋里的炭火和碗中饭食一般重要,都是过冬紧要之物。 那王善保家惯看主子颜色,不敢不给贾琮房里炭火,冻死了贾琮,她也遮掩不掉。 但给下三路的柴炭,熏这娼妓养的野货半死,却没什么干系,顺了大太太的心意,自有她得意。 贾琮知道王善保家原是邢夫人的陪房,为人和她主子一般尖酸刻薄。 芷芍撅着嘴说道:“妈妈只在院子里唠唠,可别去外道说去,省的给三爷招祸。” 赵嬷嬷听了说不出话,她虽有几分泼辣,也知道芷芍是个有心的,这话原是为她好。 自己明明奶了个少爷,没曾想活得这么磕碜,这府里的事还有地说理去。 芷芍轻声埋怨道:“三爷,你的伤还没好结实,不在炕上养着,这会子硬挺着写什么字,落下病根可不是顽的。” 贾琮心中苦笑,二十几天前,他还是一家省博的研究员,一日加班到半夜回家,被一辆闯红灯的轿车撞飞。 醒来后就成了荣国府贾赦的庶子贾琮。 据丫鬟芷芍说,那日是贾赦的生儿,他到贾赦院子去磕头,不知怎么的,将贾赦一柄紫玉镶七宝如意给碰翻打碎了。 那紫玉如意是贾赦刚从外面得来的,据说价值不菲,两夫妻正宝贝的紧。竟给贾琮弄碎了。 把惜财的邢夫人心疼的直打哆嗦,连喊要打死这丧门的玩意了账。 贾赦自这个儿子落地就瞧不上他。 如今毁了他的宝贝,被老婆一顿哭喊,更是激起一腔恶意。 叫了二门外的小厮,把贾琮摁倒便是一顿家法。 贾琮在府上本就猫狗都嫌的,府上奴才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贾赦又是喝骂不止,叫嚣着让往死里打,打死了干净。 行家法的奴才虽放了些手劲,但也不敢太狠,怎么也是个嫡系主子,打死了可要赔命。 最后还是贾赦气不过,抢过板子,自己来了几下狠的。 打得贾琮皮开肉绽,血花四溅。 等到贾琮屋里赵嬷嬷闻讯赶来时,发现贾琮没了气息,抬回屋里一顿忙活。 到底是个命硬的,居然救活了,只是谁也不知道此贾琮已非彼贾琮。 …… 前世因为专业和喜好,他曾精读过红楼。 贾琮此人在红楼中就出现过几次,聊聊几笔,不过是个背景板一样的人物。 但毕竟是荣国府的正经孙辈,那贾赦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古来虎毒不食子,他对自己亲儿子居然这般狠毒,却是他没想到的。 他在屋里养了小半个月的伤,前身的诸多记忆也一点点想起。 再从芷芍和赵嬷嬷那里知道不少旧闻,才清楚了其中应由。 贾琮的生母是神京城锦云楼的一个淸倌儿,因长得出众,还没接客就被贾赦强买了去。 荣宁两府中的姨娘,不是小户出身,就是家生奴才因生得好抬举的。 似贾琮生母这般出身是极不堪的,要不是贾赦好色荒唐,这样的女子绝不会在贾府出现。 后来那女子生下了贾琮,没想到这孩子是个命硬的。 他姨娘生下他时还是好的,第二天突然就咽了气,大夫说她先天不足,又丧了元气崩了血,才没熬过去,也是个福薄的。 可古怪的事情还在后头,当初陪帮产婆子接生的丫头,突然在园子里失足滑倒,碰巧撞在山石上,脑袋开了瓢,小命就没了。 最后那请来的接生婆子,拿了贾府给的喜钱,高乐着往家里赶,路上竟让一匹惊马踹死了。 天底下居然有怎么古怪的事,几个接贾琮落地的人,接二连三搭进去性命,把府里人吓得不轻,谁还不知道琮三爷是个丧气命硬的主。 最后西府里老太太下了狠话,婆子仆役谁敢把话头传出去,一律绑了打死。 最凑巧的是贾琮落地未满一周,荣国公贾代善因病撒手西去,虽和贾琮没什么关系,却不得不让人生疑,倒像是贾琮连祖父的妨碍了。 本来老太太对大儿子好色混账就看不上,只宠严正好读书的二儿子。 这次大儿子纳了个娼妓入门,还生了怎么个凶丧的孽种,克死了一大堆人,成了神京城高门豪族圈里的笑柄,让贾家丢里好大的脸面。 一辈子爱脸面的老太太震怒不已,又夹着丧夫的剧痛,大儿子如此荒淫卑劣,如不是碍着嫡长子袭爵的铁律大义,还有贾代善生前遗奏。 说不得连爵位都让二儿子受了,才合她的意思。 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让贾赦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把他打发到东路院独居,落得眼不见心不烦。 …… 那贾赦是个色鬼,府上但凡有些颜色的,香的臭的都要收到房里,这样的人有什么情义。 当初只看中那淸倌儿的美色,过了新鲜也就淡了。 没曾想那女子给他生了这么凶丧的儿子,不仅让他丢了脸面,还让自己母亲恶了自己,被变相赶出了荣国府。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些错,自觉这个儿子是个丧门星,妨碍了自己,恨不得他早点去死。 大太太邢夫人出身小户,平时一味奉承丈夫,又贪婪财货,每日心思放在出入银钱上,挖空脑子能克扣截取些才好。 其余人情世故都不在心上,对这个妓子生的庶子,更是视同弃履,嫌弃到骨子里,连二门外地上的泥土都不如。 老太太倒是喜爱长得好的小辈,只是贾琮落地便这等凶丧,生母又如此不堪,她心里也就嫌怯了。 况且她富乐高寿,是东西两府的架海金梁,谁也不敢把这丧命的往她跟前推,免得冲了她的寿。 因此贾琮从小到大,在老太太面前没露过几脸,老太太对这个亲孙子,连样子都记不清。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府里的婆子奴才最会看风向,背地里对这没娘的也冷言冷语,好端端的主子,活得还不如太太身边的丫鬟精贵。 贾赦夫妻对这个贱种丧门星更是三天一骂,五天一打,东路院里无人不知,只是都紧着口风,尽量不传到西府罢了。 第二章 月例 贾琮三年前去了族学读书,那些同窗都隔他几丈远落座,也是嫌惧得不行。 能进贾氏族学的都是在京的贾家八房子弟。 虽老太太下了重话,不让把贾琮命硬的话头往外道传。 但宁荣两府人多嘴杂,族内那有不透风的墙。 这些读书的小孩多半得了家人唠叨,让他们远着贾琮,免得遭了妨害。 好在贾府是富贵世家,虽贾琮生下就不体面,毕竟是嫡系子孙,府里伶俐家生奴才是轮不到他的。 赶上那年有京官坏了事,管家赖大随便买了生奴,打发到贾琮那里伺候,也省的闲话传到老太太耳朵里,闹得一家子脸上不好看。 就这样年复一年,贾琮虽没半分少爷主子的尊贵,在东院的黑油大门里也糊里糊涂的养大了。 芷芍扶着贾琮上炕上歪着,赵嬷嬷凑到书案上看了一眼,说道:“哥儿这字写的真好看,以前怎就不知道,这等能为早晚要进学做官的,以后看谁还敢狗眼看人。” 赵嬷嬷继续唠叨:“明儿哥也给我写个对子,过年我拿家贴去,也显摆一回……。” 贾琮笑道:“也不用明儿,我这就写了,妈妈现在就拿去。” 赵嬷嬷笑得满脸笑纹,芷芍忙着上去磨墨。 贾琮看着窗为纷飞的雪花,略微思索,提笔就写了两个对联儿,轻轻吹干残墨。 芷芍看了眼纸上的字,真比府里墙上挂的都好。 她心中也有些疑惑,三爷自从醒了后,比以往变了不少。 不但人灵醒许多,举止也有了尺度,她从小就伺候爷,以前他可写不出怎么好的字。 府上老人说三爷随死了的姨娘,样貌一等一的好,比老太太跟前的宝二爷都好。 但三爷从小也没人疼,心里没个高低算计,在人前怯懦得很,眼神都带躲闪,读书写字都是马马虎虎,那里有现在这股子气象。 赵嬷嬷心满意足的拿着对联出了院子,说是到家就让贾琮的奶兄弟贴了去。 芷芍看了一下书架身上的纸匣,说道:“三爷的生宣没几张了,要重新买新的了。” 贾琮刚抽了一张生宣,他每天都练五张大字,是给自己定的功课。 如果不是手头不宽裕,还会练的更多。 他听了芷芍这话,有些无奈的停了笔,将那张粗陋的生宣卷起放在一旁。 “明儿嬷嬷回院子,让她出去买些回来,我们钱匣里还有银子吗?” 芷芍皱了皱秀气的眉头,说道:“就剩下几個铜子了,上个月的月例银子都还没拿到呢。” 西府厨房那些婆子都是狗眼看人低,一向不把贾琮主仆当人看。 每次芷芍去拿饭菜,都是给些剩菜粗饭,有时候连米饭都是馊的。 上月贾琮被大老爷打成重伤,芷芍为了给他补身子,拿了平时辛苦积赞的月例银子,到厨房要些好的荤菜米蔬,连自己手头体己都饶了进去。 虽然拿着银子去,厨房里那些婆子媳妇,还是做出一副嘴脸给人看。 芷芍每次要一碗新鲜的鸡蛋羹,给柳家的打下手的张婆子能要她一百文。 要知道外面一枚鸡子天价也就十文。 再加上其它好点的荤菜新蔬,一月下来,贾琮和芷芍那些积蓄差不多都填了进去。 要不是厨房柳嫂的女儿与芷芍要好,常偷留点东西周济,不然他们的银子连一个月都撑不过。 芷芍见贾琮将手里的生宣卷了起来,看来是舍不得再用,心里有些发酸。 她纤腰一扭,转身就出了屋子,走过院子中的卵石小径,穿过抄手游廊。 贾赦住的东路院子,本是从荣国府后花园隔断了一部分修建而成。 虽然东路院占地面积不大。 但贾赦是个贪图享乐的纨绔,加上他为嫡长子,被贾母迁出了荣国府,老太太心中也有些歉疚。 就由着他支公中银子,将不大的东路院修的精致典雅,屋舍错落,曲径通幽。 其中各处院落布置得典雅富贵,园子中香树奇花,四季葱郁。 种种景致虽不如西边荣国正府宏美,精巧绮丽却更有胜之。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一处轩朗整洁的小院,这里是东潞院的账室库房之地。 虽知王善保家的刁难,但贾琮伤后养身,需要用银子,芷芍没办法让自己撂开手,决定再来讨要一次。 邢夫人的正派儿媳王熙凤,没来管着正经婆家的东路院,倒是被老太太要去管了西府。 富贵豪门里这种墙内栽花墙外香的事儿,实在不怎多见。 邢夫人小户出身,气量狭小,贪财擅权,本就对精明强干、出身大户的王熙凤忌惮不喜。 生怕这厉害的儿媳占了她的脸面,辖制了她的银钱财货。 再加上这儿媳是二房那位的嫡亲侄女,她心里早就将这媳妇看成了对头障碍。 等到老太太露出想让王熙凤打理西府的口风,她便巴不得的推了出去。 自管自己在东路院里关起门来做女大王。 凡落到东路院的银钱财货都扫到自己脚下,进出分毫都由自己辖制,真是第一等得意之事。 那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陪房,是她的左右臂膀,性子也和她主子一样刁钻寡恩,她白日没事都在这小院中呆着。 院子里响着芷芍清脆好听的声音: “这些日子琮三爷受了伤,延医诊药,照顾汤食,开销比往常大,屋里那点积蓄都用尽了,三爷的月例银子有两个多月没下来,实在没法子,来求嬷嬷体恤,把琮三爷的月例发下来……。” 王善保家的橘皮老脸上挂着满满刻薄,看着芷芍秀美精致的摸样,没来由泛起股子厌妒。 “琮哥儿年纪轻轻,这点伤值当什么,你这小蹄子每日挂嘴上,府上谁还不知他底细,呵呵,凭他有怎么娇贵,想唬那个。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日让柳家的山珍海味做着,端给那不上台面的享用,连大太太都没这个排场。 这等糟践东西,金山银海都要败光,怪不得老爷太太气恼,这会子还有脸和我要月例,我现在就去回了太太,去评评这个理。” 芷芍气的脸色发白,还是耐着性子,说道: “琮三爷身上有伤,所以才让厨房烧了些新鲜汤水补身子,绝不敢轻狂,况且三爷还在读书,日常的笔墨纸砚也要用银子的,求嬷嬷体谅行个方便。” 王善保家被芷芍软顶了一下,脸上更加羞恼:“哼,就他还笔墨纸砚,以后他不用读书了,也用不了这些物件了。” 芷芍脸色一变:“嬷嬷这是什么话,三爷还不读书了?” 王善保家面色阴沉:“大老爷说他是个下流种子,不知礼数,破财败家,不配念书,省下的银子喂狗都比这强,大老爷已经和学里的代儒太爷说了,以后不许他再去读书。” 芷芍像是被雷击一般,一张俏脸变得惨白,三爷就算不招喜欢,毕竟是亲儿子,天下还有怎么说自己儿子的老子。 三爷自小在府里被人作践,只有靠读书进学,将来才好拼个出身,现在连书都不让读,这辈子不是就毁了。 她想起贾琮背上有伤,还挣扎着写字的模样,芷芍心里一阵抽搐的疼,眼泪夺眶而出,捂着脸儿跑出了小院。 迎面走来一中年男子,脸色青白,脸颊下留着洗漱的短须,穿棕黄钱纹蜀锦宽腰员外服。 芷芍脸色微微一僵,福了一礼:“大老爷。” 这人正是荣国府贾老太太的长子,贾琮的父亲贾赦。 贾赦眼眶略有浮肿,眼白中带着少许血丝,盯着俏美的芷芍,目光中流露出惊艳的淫邪之色。 芷芍心中一慌,火燎一般快步走开。 说起来,以前贾赦还真没怎么正眼见过芷芍。 这东路院中,贾赦好色尽人皆知,但凡有姿色的丫头都被贾赦拉进房中。 后来邢夫人也学乖了,后面凡是添缺到东路院的丫鬟,都挑了姿色平庸的。 往日贾赦最不待见贾琮,两父子平日里就像老鼠躲猫,一年见不到几次。 连带着芷芍一贯只在贾琮院里出没,很多外道的事情都是赵嬷嬷跑腿。 所以贾赦没怎么和芷芍照过面,况且前几年芷芍只是个黄毛丫头,也不扎眼。 如今见东院里出现如此俏丽的丫头,自己居然从不知,贾赦心里就开始猫挠了一般。 他回头双目火热的盯着芷芍窈窕多姿的背影儿。 如今他年岁大了,越发对这种青葱婀娜的贪婪入心。 难道是老太太和宝玉那边的丫头,可那边几个自己都见过,没眼前这样的。 王善保家的见贾赦从院门前闪过,便看到了他,忙不迭的上前奉承。 “那丫头是那个房里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王善保家的是个人精,知道这位爷是色中饿鬼,看他神色那还不知道他心思。 她知道邢夫人一贯奉承丈夫,为了固自己位份,甚至帮着自己男人淘小老婆。 这等做派说好了是不妒,说透了就是心中没底气儿,一个太太没个尊贵,行这曲意婢膝之事。 王善保家的虽是个奴才,但性子阴毒,自己男人要这等好色,早被她揭了一身臭皮。 尽管心底对这老不修有些鄙夷,但表面上谁也比不得她对主子柔顺。 “回禀老爷,这是琮三爷屋里的丫头芷芍,这一年开始抽条了,出落得水灵。” 贾赦脸上愤怒:“这个畜生也配使这样的人,我懒理俗务,你们越发轻狂,都这么办事的?” 王善保家的喏喏难言,知道他看上了芷芍,这事邢夫人还不知晓,她可不敢随便接话。 “你是太太带进门的,太太受不得操劳,府上的事你也多放在心上……。” “我这身边也没个合用的人,你们倒是把那畜生安排的妥当,哼!” 王善保家的在一旁陪着笑脸,心说伱身边合用的人怎没有,不过都拉到床上做了小老婆。 心里说着怪话,却又幸灾乐祸,这会儿那妓子养的货,还有他那个丫头,要倒大霉了。 第三章 对联 赵嬷嬷并不是贾府的家生奴才,他是荣国府管家赖大十年前新买的家奴。 十年前赵嬷嬷的老主子坏了事,满府的罪奴都要发卖,赖大家见她模样端正本份,还抱个未出襁褓的娃娃,便买了他做贾琮的奶娘。 赵嬷嬷的男人前几年死了,她和独生子郭志贵,住在荣国府后街一间平房中,这附近住了不少宁荣两府家生奴的眷属。 一大早赵嬷嬷就打发儿子将贾琮写的对联贴上。 写对联的水染红硝纸是赵嬷嬷特意买的,这种纸朱红色,是种低价劣纸,普通小民通常买来写对联,仔细闻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对联上写着:春到堂前增瑞气,日临庭上起祥光。 对联上的字温润朗逸,秀挺空灵,风姿卓绝,让人一见平添惊艳触目之感。 对联贴上没多久,凡是路过那门前的,不管识字还是不识字的,都会忍不住看上几眼。 但有一个路过的中年文士,却在对联前站住了脚,久久不肯离去,脸上都是惊骇动容的神色。 …… 尴狭的小院里,贾琮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芷芍,问道:“可是没要到月例银子。” 芷芍默默不语,过了半晌才期期艾艾的说道:“王善保家的说,大老爷不再让三爷念书了。” 说完芷芍偷偷瞄了贾琮一眼,见他并没露出半丝委屈,神情淡然,看不出半丝喜怒。 自从贾琮养伤以来,芷芍就发现他突然用功了,把屋子里能找到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屋里除了一些启蒙之物,就是几本残缺的四书。 贾琮一向没什么余钱,买不起其他的杂书,而受伤之前,他对读书的态度是不热衷也不讨厌。 大概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有读书一途可走,但他天资普通,至于能否读书有成,另当别论。 如今挨了一顿毒打,突然对读书孜孜不倦起来,芷芍还很是高兴了一番。 “没拿到就没拿到罢,在院子里总不会饿死咋们,读书的事我自己想法解决。” 根据原身残存的记忆,以及贾琮对红楼记叙的了解,他对去贾族义学读书没太大兴趣。 义学的座师是考了一辈子都没中举的贾代儒,不过是个酸腐拘泥老秀才。 这個老儒生是这个森严冷漠大族造就的悲剧人物。 早年丧父,中年丧子,一生苦读,一无所成。 和他同样资质鲁钝的同宗晚辈贾政,与他的命运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因为贾代善临终前给皇帝上了本遗奏,读书稀烂的贾政就得了从五品工部员外郎的官位。 虽然不算高官,却也是很多三甲进士苦熬一生,都难以却企及的京官高位。 而出身偏支的贾代儒只能落魄的在家学中教书糊口。 虽然他对唯一的孙子贾瑞严加管教,但无疑他的教育非常失败。 贾瑞终究还是私德有亏,因淫窥凤姐儿,被凤辣子使计作践丧命。 贾代儒是令人同情的,但这样性子僵化守旧的人,对经义有多少体悟机抒,实在没太大可能。 不然他也不会考到胡子白了,也中不了一个举人。 跟着这样的空蒙学究能读出什么东西,没找到名师之前,还不如自习研读。 前世他是文史专业出身,对国学就有不浅的涉猎,在那个各类讲坛泛滥的时代,眼界和视角多少也积累了一些。 虽然不能凭这些进学中试,但对经义研究的视角和方法,立足之地却比今人高出许多。 况且贾代儒对义学管理粗疏,甚至让他那个不靠谱的孙子贾瑞代管。 义学早被一帮懒于读书的子弟搞得乌烟瘴气,后来浪荡子薛蟠也去义学,却是为了修龙阳之癖。这样混账的地方,不去也罢。 但不想去义学读书,不代表他不想读书。 读书是他如今翻身的唯一途径,如果不能再读书,就要继续在这东路院被人作践,等到十四五岁被名正言顺赶出贾府,自生自灭。 他不想怎么苟且低贱的过完这一生。 说不得要想一些法子,让自己能名正言顺的读书,贾赦夫妇如果执意要做绊脚石,大不了不动声色搬开就是。 他转生而来,虽明面上碍于孝礼大义,对这两夫妇不会有半点忤逆,内心里可没什么父母情义,况且人家还一门心思的作践他。 院子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贾琮看到赵嬷嬷满脸笑意的走了进来。 贾琮好奇问道:“看妈妈怎么高兴,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赵嬷嬷笑道:“可不喜事,哥儿好久没月例,养伤耗费又大,如今可解了饥荒。” 说着拿出十两银锭放在案上,说道:“哥儿拿去使,要纸笔和好吃的尽管买去。” 贾琮知道这锭银子快抵上赵嬷嬷半年的例钱,因被他连累,她的月例也常被邢夫人缺斤短两。 好在他儿子在西府做车夫,那边不会短了月例,不然日子都难过下去。 所以她自己绝拿不出怎么多银子,贾琮知道其中另有缘故。 “要不多说读书人精贵,哥儿就写了一个对子,我才贴门上,多少人站在那里看哦。” “后来过去个老书生,看了那对子喜欢的不得了,一定要花十两银子买了。” 贾琮和芷芍听了这话都傻了,就昨天写那十多个字,居然值十两银子。 昨两人还因王善保家克扣每月二两的月例发闷气呢。 “那老书生还说对子上的字是神品,从没见过怎么好的,还问是那位大家的墨宝呢。” “后来听说是荣国府的哥儿写,而且哥儿今年才十岁,打死他都不信,连说后生可畏。” 赵嬷嬷笑的欢实,自己奶大的爷们有这等能为,她算露了一会子大脸了。 贾琮心中迷惑,那老书生应该是个饱学之士,难道也看不出他临摹的是那家字体。 前世他的外祖是江南最有名的裱画师。 历来善裱者都能书善画,学养深厚,触类旁通,不然难成裱画名家。 他的外祖就是这等人物,尤善书法,他自小就跟着外祖打下扎实的书法功底。 后来他在省博工作,意外接触到一本残缺的无名书帖。 那书帖有楷行二体,远承二王,衣钵魏晋,还吸收诸多宋元名家精髓,已自成大家宗派。 字体精美独绝,与宋元时期许多名震青史的书坛大家相比,竟然毫不逊色。 能写出这等书法的人,本应赫赫有名,但因为那本书帖本身残缺,书写者已无法考据。 只能从书帖纸张化验入手,得出书写者为元明两朝之人。 红楼虽隐去了朝代纪年,但不外乎以明清两朝为背景,与无名书者生活的年代接近。 凡是读书学子,进学做官,都需练就一笔好字,如此精美独绝的字体应广为人知。 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可能认得这字体出自何人。 但那老书生只为对联是十龄童所书而惊讶,仿佛也不识那字是临摹那家。 他心中略有触动,自从苏醒之后,他困居在这尴狭的破败小院中。 外面的世界是何朝何代,与记忆中历史有多少偏差,他一无所知。 要想在这个世界更好的生存,这些信息他必须知道。 “如今有银子了,我身子没好利索,一时出不得门,明天妈妈帮我买些书和宣纸。” 赵嬷嬷说道:“这事容易,文翰街上就有神京最大的书铺子,书和纸笔都有,去了就能给哥儿买到。” 第四章 探春 文翰街在荣国府的东面,从东路院黑油大门出去要绕一大圈。 但穿过荣国府后花园,从西角门出去却省了一半路程。 赵嬷嬷拿着贾琮写的条子,穿过后花园时,对面石径迎面走来几个妙龄女子。 其中一个秀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另外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那個俊眼修眉的女子望向赵嬷嬷,目光湛湛有神,似乎能看进人心底。 赵嬷嬷心神一慌,手中捏着的条子掉在地上,被风儿一卷,向前悠悠飘去。 她并不是贾府的家生奴才,因为贾琮的原因,在贾府也不怎么被人待见。 平常都只在东路院中进出,很少来西府,但她也知道西府养了三位金枝千金。 和人憎狗嫌的贾琮不同,那三位小姐是贾府的掌上明珠,自小就养在贾府老封君身边。 另外还有一位衔玉而生的嫡子,尊贵无比,如珠似宝,最受贾府老封君的宠爱。 刚才看向她的就是三小姐探春,不仅生得如花似玉,性子也精明能干,几位小姐里最受贾府老太太看重。 虽这三小姐和贾琮一样是庶出,却没人敢轻视,连二府中最厉害的琏二奶奶都忌她三分。 赵嬷嬷掉落的纸条被风儿一吹,正好卷到了三小姐探春的绣鞋边儿。 探春弯腰捡起纸条,那双清亮的俊眼中突然眸光一亮,那一刹甚是动人。 纸条上写着:古今史实通考,名人书家史传,粗麻生宣两刀。 贾琮写的条子是他要买的东西,赵嬷嬷不怎么识字,条子是给书铺的伙计和掌柜看的。 探春酷爱书法,连她的贴身丫鬟都起侍书、翠墨这等名儿,都是与书法相关。 她自然是个有眼力的,那条子上的行书温润骨秀,清逸洒脱,娴熟凝练,让人一见就生惊艳痴迷。 探春于书法沉浸颇深,比旁人更易被风姿卓绝的书法感应,心情激荡下,俏脸竟生出两片红云。 她急声问道:“这条子上的字是谁写的?” 赵嬷嬷见着这三姑娘神情惊喜,肌肤莹润,颊生胭红,越发显俏美,看得不由呆了一呆。 “这是我们琮哥儿写,让老婆子去给他买书买纸。” “琮哥儿……。”探春目光一愣,对这个名字明显有些陌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贾琮自小被拘在东路院长大,贾母因他生母低贱,对这个孙子一向不喜。 贾琮几乎没来过西府,连贾母都记不清这个孙子的模样,更不用说探春等姐妹了。 一旁的迎春噗嗤一笑:“三妹妹怎么糊涂了,琮哥儿是我三弟,只是他从小在东路院长大,所以三妹妹并不熟悉。” 迎春是贾赦妾室所生,和贾琮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弟,自然知道这个弟弟,只是平时难有接触。 探春回过神来,一脸惊叹:“原来是琮三哥,真真没想到,竟写这么手好字。” “比我屋里的那些书帖子都好,二姐藏了怎么了得的弟弟,不声不响,也不常请过来顽。” 迎春接过探春手中的纸条,半晌才接了一句:“以前也从没听说,他能写一手好字。” 探春奇道:“自己亲兄弟呢,有这等出众,怎竟不知道?” 迎春脸上一红,她知道大老爷和太太对贾琮十分厌弃,从小动辄打骂,甚为苛待。 她虽和贾琮是亲姐弟,也觉得他被如此对待,很是不妥。 但她性子温顺沉默,言语软糯,远不如探春精明磊落,更不敢因此事和老子娘执拗劝说。 她又自小被养在西府,和贾琮这个弟弟也没什么来往…… 这些事她是没脸和探春去说,自己做姐姐的没本事扶助弟弟,心里多少有些羞愧。 探春见她说两句就没话,这二姐诨号“二木头”,常这样没聊两句就聊死了,她早就习惯了。 探春看着条子上的字,爱不释手,只觉这等好字写在这边角粗纸上,实在有些暴殄雅物。 俊眼明眸婉转,心中就有了计量。 “琮三哥要买的书和纸,我屋里有的是,妈妈也不用出门买,从我那里拿了去用,岂不便利。” 三小姐探春酷爱书法,精读典籍,心中有磊落志气,在从姐妹中都是拔尖的,比她那个衔玉而生的哥哥都要强上几分。 常以自己为女儿身为憾,不能出去立一番事业,她沉迷书法典籍,心中未免没有以效男儿的潜心理。 因此贾琮要的这些书,她房中最是不缺的,才会对赵嬷嬷说这样的话。 赵嬷嬷平时在东路院受了多少闲气,如今这三姑娘竟这么客气,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怎么好意思麻烦三姑娘呢。” 探春笑道:“妈妈外道了,都是自家亲兄妹,这又值当什么,我回去挑好的,让侍书送去。” “那可太感谢三姑娘了,我回去一定和琮哥儿说姑娘的好。” 探春又想了想,脸上有些发红,说道: “妈妈回去帮我给三哥带句话,就说我喜爱他的字,想让三哥写一幅送我临摹。” 赵嬷嬷心中恍然,原来这三姑娘和那老书生一样,看上琮哥儿的字了。 还真是读书人精贵,能写几个字就有这么多人捧着。 “姑娘放心,这有什么,回去一定把话带到,琮哥儿写了字,我就给姑娘送过来。” 看着赵嬷嬷走远,探春对迎春说道:“二姐姐,琮三哥才多年纪,竟写出这样好字,我临过多少名家帖子,也少有怎么好的,今儿算见稀罕了。” 迎春呆呆的不知怎么回话,半晌才说了一句:“琮弟长大了,见出息了。” 这会子探春没心思再和迎春逛园子,带着侍书就回了自己屋。 她从书架上挑选贾琮要的书籍,又取了两刀上等的雪浪纸,这种纸细润吸墨,最好写字。 又叫来侍书交代一番,让她去打听一番,刚才她见迎春欲言又止,知道其中必有道理。 等收拾好东西,又对着纸条上的字临摹了许久,心中越发钦佩喜爱,就见侍书已经外面逛了回来。 …… 宏元坊靠近皇城南边,大周嘉顺亲王府就坐落此处。 周昌言是嘉顺王府的清客,善工笔花鸟,通晓经义文章,一手书法也见功夫,很受嘉顺亲王的亲近礼遇。 他右手小心托着两张粗粝的水染红硝纸,神色愉悦的走进王府,水染红硝纸独有轻微刺鼻味道,他都没在意。 嘉顺亲王是太上皇的幼子,二十多岁年纪,形容英朗儒雅,是皇室中出名的才子,爱书画,好读书,通编撰治学。 王府中养了许多满腹经纶才气的门客,嘉顺亲王从小不爱政事,一门心思要做学问,带着手下门客做些古今图书集成编撰的雅事。 这样的儒雅闲散的亲王,总有不错的人缘,太上皇对这幼子喜爱有加,常叫进宫中谈书论画,以尽天伦。 朝堂上文官对这个才子王爷也多有好感。 嘉顺亲王幼时曾被兄长吴王带着身边教养,兄弟感情亲厚,但也只限于兄弟之情。 因为吴王坏事那年,嘉顺亲王只有五岁,所以即便有这等尴尬旧事,当今圣上也毫无介怀,对这个幼弟一贯亲厚。 此刻,嘉顺亲王李孝承正和一众门客在殿中饮酒清谈,正见到周昌言神色欣然的进来。 嘉顺亲王笑道:“刚才正要寻昌言饮酒,你这是从那里来,手中拿了什么物件?” 周昌言笑道:“王爷,我今日路过居德坊,遇到桩稀罕事情,特带来一件东西请王爷品鉴。” 第五章 嘉顺王 侍书不知从那里得知园子里种花的张婆子,和贾琮的奶娘赵嬷嬷是同乡。 她拿了两钱碎银给张婆子吃酒,很快就从张婆子那里听了一堆贾琮的八卦。 “姑娘,听说琮三爷的姨娘名声不好,老太太很不喜欢。” “名声不好?” 见探春脸色纳闷,侍书贴到她耳边咬了几句,搞得探春脸色一红,心中却对贾琮生出几分怜悯。 当年贾琮生母的事闹的沸沸扬扬,让贾家丢了脸面,老太太更是下了封口令,这么多年府里知情人都讳莫如深,探春那时还没出生,自然是不知道的。 “据说琮三爷落地有点凶,他姨娘第二天就没了,连接生的婆子丫鬟都接连着横死。 大老爷和大太太更是嫌弃他,日常打骂都是家常便饭,从小就把他拘在东潞院的廪库房,和个丫鬟挤在一个房间。 听说上个月他打碎了大老爷一柄玉如意,被大老爷打得浑身是血,眼看着断了气,后来万幸才救了回来……。” 探春听的脸色煞白,眼圈都红了,贾府有老太太镇着,日常很少有出格的事,至少探春打小没听说府上出作践人的事儿。 即便主子对下面的丫头奴才,表面上都是体恤良善,更不用说府上正经出身的儿孙,从没听说像贾琮怎么惨的。 就这样被拘在廪库房艰难长大,他居然还练出这样一手出挑的书法,那该有多不容易,想到这些探春忍不住眼泪打着转儿。 “那张婆子还说,琮三爷生来肖母,长得极好,她姨娘当初就是個很美的花魁……” 探春柳眉一竖,喝道:“住口,也不看什么地方,学嘴这种胡话,以后别再说了,那人是琮三哥的生母,没的不尊重。” 探春也是侧室所生的庶女,尝够生母不显的龌龊,对贾琮的出身有些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对他有些维护。 “你把这些书和雪浪纸给琮三哥送去,言语行动小心些,东路院并不是我们这里,别给人惹麻烦。” 侍书噘着嘴归置桌上东西,问道:“姑娘,是不是再送点其他的,琮三爷可怜劲的,伤还没好,怎么说也算姑娘的兄弟。” “现在也不用那些,以后日子还长,快去吧。” 探春是个精明的,这次送书和纸过去,还能说因喜欢了贾琮的字,是想求墨宝的谢礼,别人也说不出闲话。 如果心中怜悯,再多送些伤药银子之类,让大老爷和大太太面子上不好看,说不得还给贾琮招祸。 …… 嘉顺王府中,嘉顺亲王拿着水染红硝纸的对联,兴奋的走来走去,左手凌空描摹,口里连声叫好,往日的儒雅沉静都不见了 他在大内府库中见过不知多少名家法帖,眼界自然比寻常人高了不止一筹。 但还是被这一手温润古拙,秀挺洒脱,风姿独绝的行书震撼了心神。 他胸怀才情,见识开阔,如何看不出这笔行书的不凡之处,书写之人已接近开宗立派的大成之境。 这样的人物不应该是一字难求吗,居然会用如此粗粝的红硝纸写对联,还随随便便让人贴在对街大门上。 “昌言可问清书写之人的姓名。” “是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的庶子贾琮,年方十岁。” “你说什么,年方……十岁?” 书写之人出自贾家这样的老牌武勋,已让嘉顺亲王觉得怪异。 这些老牌武勋之家,早已凋败,其后人上不得马,举不得枪,这些年尽养些荒唐纨绔废物出来,居然还能出这等人物? 周昌言后面一句说此人年方十岁,更让嘉顺亲王目瞪口呆。 这等书法就算苦练十年都未必练得,莫非这人打娘胎就开始写字,要不就是天赋使然了。 可十龄童子能握笔写字,最多只有五六年光景,这么短时间,就能练出这等足以开宗的书法,这天赋未免太骇人了。 “昌言可真问清楚了,果然是荣国府的十龄童子。” 周昌言苦笑:“在下原先也不信,后来知道那家妇人是贾琮的奶娘,从小看着他长大,且亲眼见贾琮写这对联,不由人不信。” 嘉顺亲王面色惊骇,虽还有些不信,但知道周昌言为人细密,如不是搞清楚究竟,不会拿着对联到自己面前说道。 “倒是个才赋难得的孩子……,等过了年,你下个帖子请他参加楠溪文会,我也见见稀罕。” 周昌言面色一惊,没想到王爷如此看重这书法,竟要邀书写之人参加楠溪文会! 嘉顺王见周昌言面色动容,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十岁有这等书法修为,天赋罕见,再过几年必成宗派,他当得起。” 说起这楠溪文会,还有一番由来。 嘉顺亲王在神京城郊栖凤岭上,有一座幽静雅致的舒云别苑。 栖凤岭中那条清澈奔腾的楠溪,被匠人引导川流过整个别苑,在苑中形成流觞曲水的奇妙景致,是神京城驰名的文雅所在。 嘉顺亲王崇尚文华,为招揽挖掘名教才俊,隔年便举办一次楠溪文会,是神京城中规格极高的文会。 楠溪文会虽是嘉顺亲王主持,但太上皇却去了两次,前年文会甚至当今圣驾都有现身。 所以南溪文会不仅有皇室背景,在民间士林眼中甚至近乎半官方色彩,参与者无不是闻名士林的名儒才俊。 能受邀参加文会,对参与者是莫大荣耀,通过文会不仅可与当今名士交流进益,更能极大提升参与者在士林中的名望。 文会上脱颖而出的诗词佳作,转眼就能在大江南北传唱,而这些诗词的作者更是在极短时间内名传天下。 因此在京的学子俊逸对这楠溪文会趋之若鹜,都希望通过文会崭露头角,得名家贵胄赏识,时来运转,一飞冲天, 只是寻常人如没有过人才学名气,要想接到楠溪文会的请帖,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今,嘉顺亲王居然要邀请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参加,看来真是被对联上的书法折服了。 李孝承茗了口茶,若有所思:“算了,不要下帖子,到时我亲笔书信一封,你去请他来。 既然他在书法上有如此造诣,必定通晓诗书,是名教弟子,既我写信相邀,他也定会回信。” 周昌言听嘉顺王竟然亲笔书信相邀贾琮参加文会,不过是个寂寂无名的孩子,这等礼遇,简直难以置信。 但听到嘉顺王用意是想收到贾琮回信,这才心中了然,看来王爷还是不信十龄童能有这等不凡书法。 王爷折节亲笔书信相邀,不说他亲王的尊贵身份,单单这名教辈分,贾琮也不能只收信应邀,总要回信一份才符合礼数。 只要有一份亲笔回信,那他是不是有这等惊艳书法,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嘉顺亲王虽博学儒雅,看似不拘小节的洒脱人物,却也有细致谨慎的一面。 …… 侍书回来时,带回了贾琮用雪浪纸书写的一幅字。 探春迫不及待的打开,那一手已有些熟悉的风姿卓绝的字体便跃入眼帘。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探春见了不禁会心一笑,早些她遇到赵嬷嬷时,正穿一身杏红底花枝刺绣交领长袄。 那赵嬷嬷回去定是说了,这位琮三哥倒是会应景,可见他写这首南北朝的西洲词用了心的。 转而想到,这首西洲词中有女子思恋之意,俏脸一红,不过也没做其他多想。 那位琮三哥只想着开头几句应景,加之意境优美,才选了来写,配上他这字倒相得益彰的紧。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词是好词,字就更好了,探春看的爱不释手,右手不停地临空婉转点画的描摹。 “姑娘,刚去东路院没找到三爷住的地方,找人带路,才找到那廪库房。” 侍书的话,一下将沉迷于书法的探春惊醒,皱着秀眉问道:“琮三哥果真住在廪库房中?” “果真,那廪库房小院,只有三间屋子,琮三爷和他的丫头住了其中一间,另外两间堆了东院的杂物。 三爷房间里雪洞子一样,几件家具都破旧的,三爷的袖子边都见补丁,没见过府里的爷们怎么给作践的。” 探春性情宽宏犀利,西府的婆子媳妇背后给诨号“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 侍书是探春的贴身丫鬟,受她调教熏陶,性子也率真敢言,今日见了贾琮的住所,心中不忿,在自己姑娘前就嚷了出来。 探春听了丫鬟的话,俏脸也是一沉,不过那是大老爷那边的事,和自己这边隔着房头,又是长辈,明面里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对着案上的字深深看了几眼,说道:“明天你去找上好的裱匠,把这幅字裱好一些,不要破损了。 琮三哥过得这等不易,还能练出这一手好字,这样的人骨子里强着呢,不会永沉下僚,等着瞧就是。” 窗外晚云低垂,红霞映天,探春突然说了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自个丫头听的,还是自己在自言自语。 第六章 历史拐进支路 东路院,廪库房。 探春让丫鬟送来的书,非常合贾琮的意,他正如饥似渴的翻阅着,让自己尽快的了解这个世界。 芷芍脸上带着笑容,将那两刀雪浪纸整齐的码在青竹书架的上层,便于贾琮使用。 这个青竹书架还是芷芍悄悄从旁边杂物房里淘的,那里堆了许多府里废弃的杂物。 芷芍虽不懂写字的事儿,但看着莹白无暇的雪浪纸,再对比贾琮原先用的粗生宣,也知道那是极好的东西。 “早听说三姑娘是个爽利大气的,没想到她这么好,送来这么些书和纸给三爷,这府里还有顾念三爷的,真好。” 贾琮转头看了眼芷芍,见她一头乌云般秀发梳成双丫髻,插着一只石榴珠单步摇银簪。 窗缝子漏进的寒风,将她鬓角的秀发吹动,有几丝发丝粘在她挺翘的琼鼻上,显得俏皮稚美。 葱绿绫小棉袄有些单薄,外罩的青缎夹背心洗的已经发白,但穿在她身上并不觉得寒酸,只是更衬着她窈窕纤细的动人身姿。 贾琮说道:“三妹妹在姊妹中也很出色的,她常自憾是個女子,她若生成男儿,定是个能顶门立户的。” 芷芍的双眸含笑:“我不在意三姑娘是不是出色,就喜欢三姑娘把三爷看在眼里,府里多几个这样的,爷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些。” 贾琮听了她的话,心中感动,被人在心里顾念的感觉真好,他想要说些什么,芷芍却给他续了杯茶,收拾几件衣服出门去洗。 贾琮看着她背影,叹了口气,芷芍跟着他也是不易。 像是宝玉、贾环之流,哪有贴身丫鬟洗衣服的,都是院外的粗使丫头洗去,不像他这里就顶着一个当八个用。 这些年芷芍跟着他,一起吃苦受累,将来他没个好,芷芍也没个好下场,想到这里贾琮心里多了一份压力。 三春去后诸芳尽,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按贾琮这些日子所见所闻,离那大厦倾倒时绝不会超过七八年。 贾赦剥夺他读书的途径,他就被困在了东路院,不仅受尽羞辱,到了那一日就算没把性命搭上,难道也要落个转眼乞丐人皆谤。 岂不是太冤了,还是要早做谋划。 …… 他定了定心神,让自己注意力又回到手中书册上。 没一会儿,书案上摆满了四五本摊开的书,他还在纸上做着笔记,有时候还画上几笔,越是看下去,心中越是震惊。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是此间历史的偏差与惨烈,还是极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这里的历史还有唐宋,但是其中一些重要历史节点,却和原本的历史线截然不同。 在这里的时间线中,震惊青史的玄武门之变,最终的胜利者变成了李建成。 而原本时间线中赫赫雄威的李世民成了失败者,被终生囚禁在太原一座离宫中。 他身边的名臣武将都被斩尽杀绝,他的子嗣也几乎不存。 其实出现这样的结局不算太突兀,李建成本就是钦命皇太子,又是嫡长子,是宗法上天下公认的储君,名份大义无可辩驳。 野史上关于他嫉恨兄弟功高盖世的轶事,根本不足动摇他的储君之位,李世民最终成为玄武门之变的胜利者,实在有很大的偶发性。 这其中蹊跷历来众说纷纭,但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真相早已不为人知。 在这个时空,原先的胜利者变成阴诡邪恶之辈,失败者成为开创盛世的明君,历史的逻辑也并不让人意外。 李建成继位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一年,缔造了媲美贞观之治的开平盛世。 历史的源头走进支路,原先史册留名的无数文武英杰,不是寂寂无名,就是彻底湮没于时间的尘埃中。 或许是赵宋一族的气运过于强大,居然没有被历史的乱流抹杀,赵匡胤依然在陈桥驿披上了黄袍。 但历史在接下去的十几年中又拐了弯,宋太祖防微杜渐,他的兄弟一生困居开封府尹之位,郁郁而终。 于是,又有无数原先历史中的文武俊杰,被无情的历史支路抹杀,或泯然于市井草莽,能留存风采者十不存一。 大宋皇命延续到靖康年,金兵南下,掳走二帝,康王赵构在相州被金人截杀丧命,赵宋熬尽了最后一丝气数。 无数勤王之军和仁人义士南渡,与金人隔江对峙,亡故灭种的最后关头,汉家男儿的血勇被激发,披肝沥胆,炙热焚天。 终于熬死了金人,蒙古铁骑又席卷天下,长江两岸成为血肉疆场,在沦陷和收复的反复拉锯中,历时一百五十年,史称南渡卫国。 各路枭雄一边领兵抗击胡虏,也从未停止争夺南渡军至尊权位,城头变换大王旗,长江以南几易其国,强权厉兵之气远胜前代。 直到八十多年前,蒙古铁骑再一次突破长江天险,施虐江南,并成不可遏制之势,江南汉民山河岌岌可危。 都说乱世必出奇骏之相,这时江湖上突然出现一个叫隐门的神秘组织,成了扭转天下大势的关键一环。 隐门以传教结社为手段,招惹奇人异士,教众遍布天下,刺杀蒙古将领,烧毁粮草,刺探军情,联结各路反蒙汉军,成为反蒙急先锋。 而各路反蒙汉军中,此时脱颖而出一位名叫李天凌的将领,此人胸有韬略,用兵如神,数次大败蒙古铁骑,威望日隆。 传言李天凌和隐门大有关联,正是隐门将大量刺探军情报知于他,才使他在战场上百战不殆,但此事是否属实,却没人说的清楚。 不管传言如何,李天凌确是位不世出的英雄,只用了十年时间,灭张楚、陈汉等南方诸国,一统江南半壁山河。 而后又帅军北进中原,提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口号,聚义南北汉民重整河山。 李天凌得天下大势,又用十年时间,北上取山东、河南、潼关,西进占领山西、陕北、关中、甘肃等地。 呈席卷中原之势后,兵峰直指蒙元大都,天下成败只剩最后一战。 就在天下存续待定之时,隐门高手竟然刺死蒙帝妥懽帖睦尔,于是蒙元军中大乱,李天凌乘势攻破大都,一举平定天下。 而后李天凌建立大周,是为周太祖,立国初五年,李天凌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事,追亡逐北,将蒙元残存势力消杀殆尽,从此蒙人不敢望南牧马。 第二事,查实隐门谋反篡国,绞杀隐门弟子教众,大周境内取缔隐门,结社入隐门者杀无赦。 到如今大周立国已六十年,历经四帝,天下承平,国力昌盛,王朝开始迈入鲜花烈火之期。 窗外夜空墨蓝,皓月凌空,炭盆中柴炭亮着红火明灭的光,一旁的芷芍打了哈欠,快要睡着。 贾琮看着书案上凌乱摊开的书籍,想着这时空陌生又壮阔的恢弘往事,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第七章 讨银 贾琮的伤终于养利落了,这几日他开始在房间里活动身子,躺了小半个月,手脚都有些僵硬。 如今他伤痛刚愈,身体显得更加孱弱,稍微活动几下,就有些气喘。 所以他开始用上了前世一些健身的法子。 芷芍发现三爷又多出了许多古怪举动,常常趴在地上支撑起伏,每日早晚都在狭窄的廪库院内转圈的跑,不折腾到浑身汗就不停。 那日芷芍去和王善保家的讨月例,王善保家的转头就报给了邢夫人,再后来厨房的柳嫂被王善保家狠狠数落了一顿。 邢夫人贪鄙财货,身为长媳妇,虽管不了西府,但东路院却是她的天下,院子里各人月例都有定数,公中也是按这个定数每月下放。 左右这些人吃住在院子中,也不用月例银子开锅,更有贾琮这样不体面没腰子的好捏把,王善保家的岂有不在月例上做手脚的。 她这原是得了邢夫人暗旨,选了软柿子,克扣截留,帮着邢夫人敛财,自己溜些锅边汤水,也在邢夫人那边更坐稳了位置。 芷芍因贾琮养伤缺银子,被逼着上门讨月例,这就揭了盖子,不禁王善保家的被打脸,邢夫人那里也不好看,岂有心里不恨的。 后面芷芍再去厨房,拿来的都是些冷饭剩菜,而且份量被刻意减少。 柳嫂家的五儿也不见踪影,据说被他娘禁足在家,贾琮知道是王善保家得了邢夫人的话,在那里使坏。 房里银匣子早就空了,还好给赵嬷嬷的那副对联换了十两银子,不至于饿肚子,每天贾琮都溜出门买些吃食贴补。 正当贾琮寻摸十两银子够他和芷芍吃上小半年,王善保家的突然上门,皮笑肉不笑的就提到他手头的十两银子。 没等贾琮矢口否认,王善保家的虎着脸,先发制人的嚷道:“哥儿可别说没那十两银子,你妈妈跟夏婆子显摆,可有不少人听到了。” 贾琮苦笑,赵嬷嬷见他的字值钱,心里乐呵,定是得意起来和她那同乡吹水,贾府人多嘴杂,那里瞒得住人。 王善保家没二两肉的长脸刻意摆出凶相:“太太说帮你收着,你在院子里嚼用也不用一文,省得藏了银子学坏,赶紧拿出来!” 她见贾琮竟没一丝想象中的恼怒和委屈,只是神色平静,双目沉凝看着他,目光竟然有些烫人,心里突然有些发虚。 她咬牙道:“这不是我说的,太太亲口交代的,你要是不拿出来,我自让太太亲自来收。” 贾琮突然一笑,把王善保家的吓了一跳。 贾琮不管是愤怒还是哭闹,她都觉正常,可他却这当口对着自己笑。 这妓子生的孽种是被打傻了,还是气疯了,贾琮那笑容看着干净的很,却让她心里有些发毛。 这让王善保家的心里越发没着没落,觉得自己可是见鬼了,被一个孩子拿捏住心神,心里有些羞恼。 现场的气氛变得压抑,身后的芷芍脸色有些发白,小手死死捏着衣角,一双明眸担忧的盯着贾琮。 贾琮从身上取出一個钱袋,毫无表情的递给王善保家的:“这几日用去二钱银子买东西,剩下的都在这里。” 王善保家的海松了口气,暗自冷笑,心里对贾琮越发鄙视,几句话就唬死这妓子养的,一个软骨子,还不乖乖交出银子。 她也不嫌难看,当着贾琮的面,就数起钱袋里的银子,看是不是真少了二钱。 她忙着低头数银子,没有看到贾琮虽面色平静,但眼中闪过一抹冰冷,带着刺骨的寒意。 贾琮知道这钱他保不住,如果不顺当交出来,邢夫人自然会变出更多法子折辱他。 她是他的嫡母,只是说帮孩子收着银子,没说要了去,大面上挑不出毛病。 道理孝义摆在那里,宗法礼教当前,只要他表现稍有忤逆,就要被编排上不孝恶名,从此在贾家再无立足之地,会比现在更惨。 …… 自从被王善保家讨走了银子,吃饭开始成问题,芷芍饭量小,顶着些不觉什么。 但贾琮如今每日健体,消耗量大,每晚都饿得难以入睡。 托生到一门双国公的贾府,贾琮觉得自己技术上还是可以的,结果连饭都吃不饱,居然能惨成这样。 不过他算看透了邢夫人,堂堂贾府大太太,贪财吝啬到这个地步,连庶子的十两银子都要刮了去。 还有那王善保家的那副嘴脸,主仆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货色,除了这等鸡零狗碎的事,也做不了大妖,怪不得老太太不待见大媳妇。 探春送来的书中有提到王摩诘,让贾琮知道在这个时间线里,王摩诘是少数没被历史支路抹杀的名士。 在这里他依然是以诗画闻名天下的“诗佛”。 贾琮特意写了三幅王摩诘的诗,准备等赵嬷嬷进院子时带去,拿到书铺寄卖,上次对联的事,让他明白了自己书法的价值。 这次要让赵嬷嬷守紧了口风,不然得了银子,又会让邢夫人讨了去。 只是接下去好几天,都没见赵嬷嬷的身影,后来才听说被邢夫人打发去了洗衣房,说是贾琮大了,再不用奶妈子。 贾琮心里冷笑,这是将自己手足都断了,要想困死自己,不过也唬不住他,大不了另外想法子。 第二天大早贾琮就出了东路院,准备自己去文翰街找一家书画店,寄卖自己那三幅字。 就在他出门没一会儿,一身青衫的周昌言进了荣国府。 贾赦作为承袭爵位的嫡长子,本因一道袭了祖传的敕造荣国府,按宗法礼教贾政作为次子该迁府别居。 却没曾想被迁府另居是长子贾赦,左右不过是贾母一句话。 贾母厌恶长子荒唐纨绔,只让他袭爵,却不让他居府,旁人也说不得半句。 可见这个时候,孝义还大于宗法,贾赦这等荒唐酷劣,也只能乖乖的听母亲摆布,不敢出一句怨言,不然就是万劫不复。 贾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自己活得屈辱,但深知这世道孝义宗法决不能轻易忤触,唯有徐徐图之,从长计议。 荣国府双子承袭的怪相,在神京城的勋贵中也少见,各家家主虽深知其由,但绝不会到处多嘴,谁家还没些龌龊,彼此各留体面。 而在贾家,这一宗更是讳莫如深的隐疾,上下人等从不敢嚼舌触碰,连卑薄如邢夫人这样的,虽心中恨,也绝不敢半句外道。 周昌言只是旁人门下一清客,自然不知这等豪门曲折,贾琮既是荣国公的孙子,他自然到荣国府去寻,却不知还有个独门户的东路院。 第八章 王府来人 高墙之外零星传来爆竹声,大周嘉昭十年除夕即将到来。 荣国府内外都开始忙碌,各处都换了门神,春联、挂牌、新漆油了桃符,走到那里都洋溢着迎春喜气。 昨日贾政就打发人去了光禄寺,领取宫里发的春祭恩赏银子,专门用来供奉祠堂里的先辈祖宗,这比自家堆上万两银子都体面。 隔壁东府又送了不少大鹿、獐子、熊掌、鹿筋等野物,说是东府的黑山村庄子上出的。 荣庆堂里贾母高坐软榻上,丫鬟鸳鸯在一旁轻轻垂着腿。 两个青铜宝鼎熏炉燃着银霜炭,室内温暖如春。 旁边坐着邢夫人和王夫人,不时低声说着东路院和西府中年节布置的一应琐事,贾母一边听着,间隔也说上几句。 官宦豪门中过年是大事,是内宅当家妇人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不仅同僚老亲间要迎送应酬,还要操持一年一度的春祭祖先。 家宅内挂红、做衣、家宴、请戏、节礼、各房赏银、外头铺面田庄结算等等,诸般琐事难以计数,只有精明历练的妇人才能应付。 贾母如今已不大管这些琐事,听两个儿媳说东院和西府的年节布置,也不过是应个景,听個热闹受用。 王夫人下首坐着一位素雅端庄的少妇,穿映竹纹雪青外袄,头上插一只白玉素簪子,眉目清秀,不着妆容。 少妇的身边坐着四个青春靓丽的姑娘,个个仙姿玉容,仪态秀雅无方。 一个穿大红箭袖,头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的俊秀少年,和那几个姑娘顽笑着,引得她们不时发出银铃般轻笑。 暖帘被掀开,一个银瓶乍裂般的爽利声音响起:“哎哟,今儿人可是来的齐全。” 话音未落,进来一美妆少妇,这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见她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下戴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豆绿官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正是如今帮王夫人管着西府内事的王熙凤。 王夫人见她进来,面上露出淡淡笑容。 邢夫人见到自己这个正牌媳妇,眼中却露出一丝嫌恶。 贾母笑道:“你这上午又去那处折腾,我们正说话呢,也没见你的影儿。” 王熙凤笑道:“我可不就折腾的命,老祖宗的富贵受用命数给我蹭点边儿,就够我松快一辈子,也好去了这瞎折腾的命。” 贾母最喜欢这孙媳妇说话热闹喜庆,听她的话笑骂道:“你这猴儿,又在胡说,这是要打嘴了。” 王熙凤笑道:“这不过年吗,知道老祖宗爱听戏说书,昨儿就我打发人去找出彩的女戏班子,还有伶俐的女先儿。 刚上午领人看了,定了明儿上午就进园子,好好给老祖宗唱几天大戏,我们呀也沾老祖宗的光,乐呵一番。” 贾母笑道:“这事妥帖,我也正想听戏说书呢,还是凤丫头知我的心。” 王熙凤又说:“本来也早过来给老祖宗请安了,没成想遇到了一件稀罕事,给耽搁了。” 贾母好奇问道:“遇到什么稀罕事儿,说来听听。” “刚在外面,有一个嘉顺王府的人,说是个从七品的伴讲,得了王爷吩咐来找琮哥儿……。” 贾母歪在榻上的身子下意识坐了起来,神色讶异:“嘉顺王府!他怎么会和嘉顺亲王有瓜葛?” 堂上的其他人也面面相觑,虽说都出身富贵世家,见多世面,但当朝亲王在他们的认知中也算极大的人物。 在场的王夫人、邢夫人等年长一辈,谁不知道贾琮出身卑贱,落地便有凶丧之名。 老太太一向厌弃这个孙子,虽不像贾赦夫妻那般凌辱虐待,但对这个孙子置若罔闻,一年也见不得一回。 如今却在意起来,知道这事情有些不一般。 贾母看向邢夫人,问道:“你是他老子娘,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邢夫人这会儿有点懵,一个王爷怎么上门找那娼妇养的货。 见贾母问她,邢夫人支吾道:“这孽障平时顽劣无礼,我和老爷时时教导,但也没大学好,不知他又惹什么祸,连亲王都找上门。” 贾母听她糊里糊涂回话,一点没抓到头脑,皱眉道:“看来你也不清楚根由。” 王熙凤看了自己婆婆一眼,见她稀里糊涂,回话也不搭调,心里有些鄙夷,这会儿还上赶着抹黑贾琮,老太太想听的是这些吗。 “老祖宗不用担心,那人虽是官儿,言语也客气规矩,不像是问罪的,说是带来嘉顺王的书信给琮哥儿,还要亲手交给他。” 一个亲王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信,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且是个身份如此不堪的庶子,贾母和王夫人等人都有些愕然。 只有探春明丽眼波流转,似乎联想到了些什么。 坐在她身旁是个身形面庞怯弱不胜的少女,最是聪慧灵秀,似乎察觉到探春的异样,一双清澈如水双眸不住打量她。 贾母道:“那就让人去叫,让他自己去见人,嘉顺王府的人不好怠慢了。” 王熙凤道:“已让人去叫过,说他一大早就出门子了。” 贾母听了眉头一皱,她年老识深,又是超品国夫人,逢年节都进宫朝拜太后皇后,对朝中权贵根由的了解,不是堂中其他人能比的。 她知道嘉顺亲王是太上皇最宠爱的幼子,自小被吴王老千岁的正妃抚养过,但当今圣上还是对这个幼弟很是亲厚。 这嘉顺亲王人才风流,一向不理朝政,只爱读书治学,是朝野中名声极好的贤王,在皇族中身份十分清贵。 这样的人物于公于私都不能有半点慢待,既他派人到府上传信,总要礼数周到,无可指诋才是,传出去大家都体面。 贾母看了眼和姐妹聊天的少年,才说道:“那让琏儿去应酬一下,礼数不能少了,多叫几个小厮去找你兄弟,大过年还到处乱逛。” 王熙凤笑道:“今儿也不巧,琏儿和大老爷被东府珍大哥叫走了,说是商对年节宴请名单,去年下帖重了些人,今年要仔细些。” 贾母想了想说道:“那也不能把人晾在那里,看着也不像,既也是个官,让二老爷出面见见,全了礼数,也好问问什么事。” 又说道:“那人找到了,了了事情,把他叫过来,我要问他话。” 听了这话,王夫人神情淡然,其他的少年男女有些好奇,他们多半是不熟悉东路院那个少年的。 只有探春神色有些动容,听到嘉顺亲王给贾琮送信,想到自己房里那幅西洲曲,她隐约能想到一些缘故,但心里也不做准。 她旁边那娇弱如花的少女,一双似喜非喜的双眸,打量这探春异样的神情,心中越发有些好奇起来。 邢夫人听贾母要叫贾琮过来问话,面色发僵,心中很不自在。 她心里最嫌厌这个身份不堪的庶子,一半是因为贾赦不待见这个儿子,她最奉迎自己男人,自然夫唱妇随才像。 另外一重原因,她也认为当年如果不是这凶丧的孽种,还有她那个下贱的娘,老太太也不会恶了自己丈夫。 如今该是她这房风风光光的占了这荣国府,而不是现在被压在那不伦不类的东路院。 第九章 卖字 一大早贾琮去了文翰街,往日他在族学下课时会路过这里,不过那时兜里没钱,一般不进那些文墨书香气息的店里去逛。 他在街上走了一圈,那些门面宏大、陈设华丽的店铺被他略过,店大欺客,古今同理。 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店铺,里面器具都透着一股新气,看着应该是刚开张不久。 店里人气寡淡,只有一个年轻人在柜台算账,还有个老汉在慢吞吞的打扫着店堂。 贾琮刚走到门口,柜台后的年轻人放下算盘,脸上带着温煦的笑容,迎面而来。 “这位小公子,是想要买什么书册吗,本店虽启板不久,但举业典籍、字书、逸书、杂著、传奇话本等都齐备,可以随意挑选。” 那年轻人看来像是店里的展柜,没因贾琮是个小孩,露出半点怠慢,态度诚挚,口齿伶俐,让人平生好感。 “我今天不是来买书,我看店里挂了不少字画,想是也卖字画,我有三幅字想在店里寄卖。” 那年轻人见贾琮手中捧着三卷宣纸,显得有几分稚气,身上的衣袍洗的有些发白,袖口还能看到缝补的针脚。 想来这孩子家境清贫,不然不会来寄卖字画,但这小孩眼神温润从容,有种异样的沉稳淡定,叫人不敢轻视。 这种气度不应出现在一個孩子身上,年轻人心中生出几分讶异。 他认出对方手中拿的是上等雪浪纸,这种宣纸价格可不便宜,家境清贫的人可用不起,总之这孩子身上透着古怪。 “店里可以寄卖字画,卖出后要收两成介钱,可否看一下小公子寄卖的字画?” 所谓两成介钱就是两成中介费,贾琮觉得也合理,便打开自己写的三幅字,铺在柜台上。 那年轻人一看到纸上的书法,眼睛就瞪大了。 他既然会开书铺,且开在神京城书铺一条路的文翰街上,这里同行扎堆,竞争何其激烈。 没几把刷子,可不好在这里立足。 所以这年轻人不仅熟通文墨,对字画鉴别也颇有眼力。 那纸上的书法温润古拙,秀挺洒脱,风姿独绝,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字体,已有宗匠气象。 “好字,真真好字,我这还从没收过如此精妙书法,小兄弟,不知这字是那位大家所书?” “我写的。” 那年轻人一脸吃惊,下意识打量了贾琮一眼:“你说什么,这是你写的……。” 年轻人以为能写出这等书法,非长年累月苦修不能达成,贾琮不过总角之年,怎么可能有这等书道修为。 可见着贾琮温润从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不像有半点诳语的样子。 即便这样,年轻人还是有些疑惑。 贾琮也不恼怒,拿起柜台前的毛笔,眼神却四处寻找。 那年轻人一下子醒悟过来,马上拿出一张宣纸铺在柜台上。 柜台对贾琮来说有些太高,他将一张凳子横放,垫在脚上,高度刚刚好。 他踩在凳子上写字的模样有些搞笑幼稚,可一旁的年轻人却早已收起心中疑虑。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他看到贾琮一拿起毛笔,这半大的孩子身上,竟生出一股岳峙渊渟的气势,把他惊得有些失神。 只见贾琮在宣纸上写下: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那字体和刚才三幅书法上的毫无二致。 如不是亲眼所见,年轻人怎都不会相信,如此沉凝卓绝的书法,竟然出自眼前这个孩童之手。 怪不得这半大的孩子,初见时眼中就显不凡气度,那时就让他觉得扎眼。 而刚才他写字时透出的气势,非长年沉浸书道不可养成。 不过总角之年,却有如此惊艳的书道修为,世上真有这等人物。 “小兄弟如此高才,真是让人惊叹,这三幅书法,不,是四幅书法,小店以每幅五十两买下了,不知小兄弟满意吗。” 贾琮虽书法惊人,但他毕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身价和那些名家还是有区别。 年轻人店里寄卖的字画,都出自有一定名气的书画好手,即便如此,一副字画也少有卖到五十两的。 所以年轻人给出的已是很不错的价格。 他见贾琮如此年幼,就有这等惊人书法,假以时日必定是个人物,这几乎是不用质疑的。 自己此刻能收到他的字,早了别人一大步,殊为可贵,简直就是奇货可居,所以出价也不吝啬。 贾琮这段时间过够清苦日子,因为没钱,甚至每晚都饿得睡不安稳,自然深刻明白银钱的重要。 那日赵嬷嬷卖了他写的对联,不过得了十两银子,已经比得上他小半年的月钱了。 如今自己一副字居然能卖五十两,让他有些愕然,幸福来得太突然,因为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我要二十两现银,其他的你帮我兑换成银票。” 贾琮可不会傻到拿两百两银子回家,万一消息传到邢夫人耳朵里,不用多久就会刮了过去。 换成银票就容易收藏,有了这笔银子,就算拿不到半文月例,也足够他和芷芍安稳过上几年。 只要有几年相对安稳日子,他就会想尽办法读书进学,取得功名,这是他目前唯一可走的捷径。 只有这样他在贾家才有立足之地,甚至能有资格出府别居。 到时候就能逃脱贾赦夫妻的虐待控制,他们想再拿捏自己就难了。 而他也有了更大的空间积蓄力量,到了贾族大厦将倾的那一刻,他才有自保自救之力。 那年轻人从柜台上取出两锭雪花纹银。 又取了四张小额银票,共一百八十两。 年轻人满面笑容:“看落款小兄弟姓贾名琮,我就托大叫一声琮兄弟,在下萧劲东,是这家书铺的掌柜。 贤弟再寄卖书法尽来找我,价格让你满意,这是二十两现银。还有寰明钱庄的银票,大周境内各州县分号都能随时兑换。” 贾琮见银票都已经分成几张小额,不管取用还是收藏都方便,这萧劲东办事倒是妥帖。 他又看了眼铺子中的书架,说道:“我还要买一套四书,正好能用到。” 萧劲东从书架上取下一套崭新的书籍,说道:“这是郁文轩刚出的套红松墨双印精装版本,价值二十两,是市面上最好的四书版本。“ 读书人的功名前途一半都在四书上,虽说卖的贵一些也是应该,但这一套四书卖到二十两,却有些贵的离谱。 贾琮翻看了一下,见纸张雪白柔韧,墨色乌黑芬芳,部分重要注释处还有朱红套印,十分精美,也算物有所值。 他将手上二十两纹银,放在柜台上,拿起书就准备走。 还真是赚钱快,花起来更快。 萧劲东笑着将二十两纹银推还给他:“今日得了贤弟的字,是在下的荣幸,这套书就送给贤弟,祝贤弟早日蟾宫折桂。” 贾琮推让了几次,见萧劲东执意相送,也就不再客套,也算在贾府之外交了第一个朋友。 又让萧劲东将今日他卖字之事保密,不要外道去说,萧劲东虽有些奇怪,也满口应下。 贾琮虽在字幅上落款,但他从小被拘在东路院长大,贾家之外认识他的人极少。 就算他的字被熟悉贾家的人买了,一时也猜不到他的头上。 所以只要封了萧劲东的嘴,邢夫人那边几乎不可能知道他发了笔小财。 看着少年提着一捆书离开的身影,店铺中原本在打扫书架的老汉,走到了萧劲东的身边。 眯着眼睛看着贾琮的背影,嘴里低声嘟囔:“这小孩,看着眼熟。” “二叔,你在说什么。” 老人看了萧劲东一眼,将心中的异样压下。 看了一眼柜台上那几幅字,眼中重新露出惊讶之色。 “你花了两百两就买下了?劲东啊,伱可做了一笔不错的买卖。” 萧劲东笑道:“二叔你接瞧着吧,用不了几年,这小子就能一字千金。” 老人望着贾琮渐走远的身影,若有所思问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萧劲东欣赏着手中的书法,随口说道:“这上面落款写着呢,叫贾琮,是荣国府的公子。” 老人双目精光闪动,口中低喃:“居德坊荣国府的人……。” 第十章 回信 贾琮一回到东路院,就遇到守在廪库房的小厮,让他去荣国府见客。 进了荣庆堂旁边待客的松轩厅,看见正位上坐着一个白面乌须,谦恭温厚,身穿棕黄蜀锦常服的中年男子。 那小厮称呼二老爷,贾琮知道这就是贾宝玉的父亲,贾府老太太的次子贾政。 前世贾琮看红楼梦时,对贾政这个人物有些好感,这个人虽有些迂腐,但三观正常,不是贾赦那样寡廉鲜耻的纨绔子弟。 作为父亲,他认识到贾宝玉天资不凡,是可造之材,但对他整日混迹胭脂女儿群中,荒废学业深以为耻。 他想要严格管教儿子,却总被母亲和夫人以各种方式拦阻,在孝义大礼之前,他束手缚脚,是個无奈的父亲。 他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对进士出身并罢官潦倒的贾雨村鼎力相助,让他重新得做高官,却不知养了一只白眼狼。 他有助人之心,却无识人之明,是个平庸古板的好人。 后世称他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贾琮对这类刻舟求剑的歪理素来嗤之以鼻。 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标准,用后世观念来评价隔世之人,本身就是一种可笑的理念绑架。 坐在贾政下首是个一身青衫的中年文士,一见贾琮进来,立刻转过头,饶有兴致的打量他。 在这个大家族里,贾琮的卑微的出身,贾赦夫妇对他的排斥虐待。 还有贾家老太太对这个孙子的由衷不喜,使得贾琮在贾家几乎被完全忽视。 有时候好像根本没他这个人存在,贾家人与外人谈起儿孙,也会下意识的将他略过。 所以贾政对这个侄儿的印象很淡薄,因为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贾琮几次。 但今天他接待周昌言,知道他到访的缘由后,却将贾政彻底震懵了。 现见这侄儿一身尺寸显小的旧袍,袖口甚至有缝补的痕迹,身材消瘦,脸颊微陷。 脸盘上也少些温润血色,似乎日常吃养不足,看得贾政有些皱眉。 他见周昌言目光灼灼审视贾琮,眼中甚至泛起一丝怜悯,心中不觉有些羞愧。 暗自埋怨自己大兄,怎不把自己儿子看顾的体面些,不清楚的还以为贾家苛待子孙。 在贾家这样的豪门中,贾琮这等形容有些寒酸的扎眼了,但贾政见这他一双眼睛温润晶莹,举止从容淡定,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神采。 又想起周昌言的来意,两处联想起来,这半大的孩子已让他有些动容了。 年轻时,贾政也曾立志科举入仕,光耀门楣,但他天资所限,在读书一道难有建树。 后来父亲贾代善一份遗奏,皇帝赏了他一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也免了他读书不中的尴尬。 但对读书的热衷,对读书人的喜爱,对功名位望的向往,却是刻在他骨子里的。 今天周昌言说嘉顺亲王十分赞赏贾琮的书法,称他是难得一见的书道奇才,甚至预言不用几年,贾家必会出一位书法宗匠。 而且嘉顺亲王还亲笔书信,邀请贾琮参加正月十五的楠溪文会,担任文会录事一职。 世上居然有这等奇事,并且就发生在贾家,发生在这个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侄儿身上。 他身在官场,自然知道嘉顺亲王这位文名卓著、令誉极佳的宗室贤王。 和其他飞鹰走马的皇族子弟相比,嘉顺亲王简直就是王室的楷模和清流。 最让贾政心生亲近的是,这位嘉顺亲王也极爱读书的,精书画,通编撰治学,手下聚集许多俊才名士,做些编撰古籍名册的立言之事。 这简直就是贾政心目中读书人的完美形象,做了他想做,而没有能力去做的书香之事。 且嘉顺亲王隔年兴办的楠溪文会,号称大周第一等文会,被邀请参加者,无不是享誉士林的大儒名士。 如果在楠溪文会上写出一首好诗词,数日之间便能名传天下,这是何等文采风流的快意之事。 那怕让贾政参加一次楠溪文会,也足以让他自豪一生,但他文才名望都平庸的紧,决计不会被这天下第一文会邀请的。 他倒是想和嘉顺王这样的人物相交,无奈官位碌碌,性子又不善钻营,才情几乎没有,难入嘉顺亲王这类人的视野。 且贾家和对与宗室相交,也一直心怀谨慎,这些都让贾政与这位天下第一清贵读书人无缘得识,一直让他有些遗憾。 对于嘉顺亲王这样文名卓著的人物,贾政自然十分信服他的眼光,既然他如此推崇贾琮的书法,那自然是没错的。 自己曾日夜臆想结识的读书清贵人,如今竟然亲自上门书信相邀贾琮,他这个默默无闻的侄子,是如何做到这等让人震惊莫名之事。 贾琮看着嘉顺亲王的书信,心中也是一片迷茫,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嘉顺亲王,对方怎么会突然上门书信相邀。 周昌言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疑惑,便把那日买走赵嬷嬷家对联的事说了一遍,贾琮这才恍然,原来那十两银子是应在此处。 一旁的贾政听得即惊又喜,这是戏文中才有的传奇啊,才华惊人的寒门书生,终于难掩才情,一朝得贵人赏识,从此否极泰来。 这种事居然会出现在他贾家,贾门何其有幸,得了这等文华风流之气,他激动得满脸红润,恨不得能身代其中。 只是贾琮出身世家豪门,怎么也不能算寒门书生,可贾政再看贾琮那副形容,可不就是个寒门子。 贾琮虽然不认得嘉顺亲王,但得人赏识总是件好事,对方以亲王之尊亲笔来信,自己自然要回信一份,以全礼数。 贾政听说贾琮写回信,立刻让丫鬟去他书房拿了上好的纸笔,让贾琮当厅回信。 那嘉顺亲王何等眼界,居然对贾琮的书法如此推崇,贾政已迫不及待的要一睹为快。 周昌言见贾琮一拿起毛笔,刚才还是形容落魄的少年,这一刻身上突生一股不寻常气势。 如岳峙渊渟,似砥柱中流,周昌言是饱学之士,知道这是技近与道,全神贯注时油然而生的气韵。 那些天赋非凡,终生专注一法的大家,常会有这样的声势,但贾琮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未免太匪夷所思。 但想起那笔风姿卓绝的书法,都说字如其人,如此一想似乎也不算诡异了。 贾琮举笔疾书:闻楠溪汇天下华萃,士林俊士以为胜景,后学仰望之诚,久已有之,今得王驾礼贤折节,晚辈不胜荣幸……。 周昌言一见这手书法,清润俊逸,古拙挺秀,与当日对联上的字同出一辙,心中赞叹。 心想也怪不得王爷有疑虑,如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信如此卓绝书法,竟出自一总角稚童之手。 而一旁的贾政也被贾琮的书法惊到了,他不像周昌言那样精通书画,鉴赏力也不如对方精深。 但毕竟读了半辈子书,好坏还是看的出来的,这等老辣润秀的字体,如出自名士大儒还罢了。 现在却被个十岁的孩子写了出来,贾家何时出过这等文气俊秀的子弟,让他凭空生出些老怀大慰、与有荣焉的心绪。 大兄那边怎生出如此出色子弟,如果这是自己儿子,那该多好。 想到自己膝下的宝玉和贾环,没一个是争气的。 自己最看重的长子贾珠,年及弱冠就已进学,本极得自己意的,却英年早逝。 如果那孩子还在,不会弱于贾琮,二房也有文化种子,如今……,贾政心中又是一片黯然。 这时外面丫鬟来报,说让琮哥儿见完了客,老爷带着去荣庆堂,老太太要问话。 第十一章 荣庆堂 周昌言收了贾琮的回信,自是与贾琮贾政告辞而去。 周昌言临走时,贾琮又从自己屋里取了幅自己抄写的般若心经,让他带去送给嘉顺亲王指正。 嘉顺亲王凭着他写在红硝粗纸上的对联,便这等礼遇于他。 贾琮也因此从封闭窒息的东路院,进入贾母和贾政的视线,让贾赦夫妇行事多少有了顾忌。 可以说贾琮已受了嘉顺亲王的恩惠,虽然这并不是对方有意为之,但贾琮心里还是对这位亲王心存感激。 对方既中意自己的书法,让人家拿着一副撕下的对联,未免有些轻慢。 送上一副自己精心写成的般若心经,也算是对嘉顺王的祈愿感激之情。 这对周昌言来说却是意外之喜,自己不过替王爷送信,却得了贾琮正经写就得书法,回去王爷定会高兴。 早有王熙凤派来的丫鬟带路,贾琮跟着贾政,出松轩厅,进了垂花门。 两边是抄手游廊,落雨时可避雨而走,当中是一条青石密铺的穿堂路。 走到尽头,看见放着个紫檀木架子的大理石插屏。 绕过插屏,是处小小的三间厅,穿过后便是后面的正房大厅。 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的穿山游廊都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 台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见到贾政和贾琮过来,有人忙上去掀开帘笼。 又有丫头进去报信:“二老爷带着人过来了。” 荣庆堂中一改原先和睦温和的气氛,堂中众人目光各异,打量着跟着贾政身后的少年。 这让堂堂亲王送信上门的人到底是什模样。 荣庆堂是贾母日常起居的地方,和贾政王夫人居住的荣禧堂,同是荣国府的两大正厅。 以往以贾琮在府上被人鄙夷的身份,他是没脸面迈入这里半步的。 今天是他记忆中头一次走进荣庆堂。 前世他阅读红楼,其中多少事就发生在此处,虽心中好奇,却依然稳住心神,举止安然。 他见荣庆堂内已坐了满满的人,这其中必有那红楼中流芳百世的钟灵毓秀。 其中一妙龄女孩正用一双俊眼看他,目光中有柔和亲近之意。 这女孩穿一身杏红底花枝刺绣交领长袄,秀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坐在她左侧的少女,年纪大两岁,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她见贾琮望来,对着他恬静一笑,目光中透着几分亲切,那感觉竟让贾琮感到有些熟悉。 脑海中翻腾前身的记忆,总算想起这是自己的同父姐姐迎春。 那迎春旁边穿杏红长袄的女孩,看其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的样子,就是探春了。 至于坐在探春右侧的那个怯弱如花,仙姿灵秀,凤眸水润,颊笼轻愁的女孩,必定是林黛玉。 坐在黛玉身旁的是一個俊秀的公子哥,穿大红箭袖,头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在满堂女眷中十分扎眼,只是脸的确有些大了。 坐在末尾的是一个玉雪般女孩,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整个人都陷入椅子里,有些萌,有些可爱,不用说就是年岁最幼的惜春。 匆匆对对号入座一番,其他的人贾琮不好一一打量,收敛了目光,静静地立在堂上。 贾母已记不清上次见贾琮是什么时候,虽说是自己的孙子,但那张脸着实有些陌生。 王夫人、李纨等虽知道当年的旧事,却和贾母一样,这些年也都没怎么见过贾琮。 至于晚生的少爷姑娘们,除迎春和探春外,其他人印象中几乎都没贾琮这个兄弟存在。 迎春目光柔和,默默望着贾琮,目光中流露出怜悯。 探春双眸静静注视贾琮,又想起屋里那幅西洲曲。 见贾琮虽衣着鄙旧,容颜消瘦,但神清气静,落落大方,果然有不凡之处。 当看到他袖口缝补的针脚,脚上褪色的鞋面。 探春心中微微酸楚,都是庶出的,自己与他相比,何其幸运。 她旁边那娇弱如花的少女,这次却没注意探春的神色。 她见堂上少年衣履黯旧,形销骨立,青冷冷的站着。 再看外祖母这会儿的神情,便猜到这不曾见过的表兄,在府中必不受人待见。 但这少年虽外表萧瑟,但气度神采却毫无颓败之意,反而透着股清荣自矜之气,叫人不敢轻视。 她又想起自己虽得外祖母疼爱,但终归寄人篱下。 母亲早逝,父亲远离,孤身一人,心绪惶惶无所依,比这少年也强不到那里去。 想到这些,心中漾起一阵悲意,抬起头看到贾琮依然温润从容的站在那里,那身影竟有种莫名的宁静安稳之意。 贾母见贾琮很是消瘦单薄,一身旧袍洗得发白,袖口能看到缝补的针脚。 脸颊气色不足,形容着实有些囧困落魄,那里像大家子出来的公子。 和玉姿风流的宝玉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贾琮原先虽也瘦弱,但也不会消瘦成这样。 自从他养好伤势,因担心自己体弱,扛不住这个陌生时代的病害。 便开始每日有计划的健体,俯卧撑、跑步等科目无一日间断。 东路院的厨房受了王善宝家的编派,在吃食上辖制短缺贾琮。 但他有卖对联的十两银子,原是不怕的,没想到又让邢夫人刮了去。 搞得他每日都无法吃饱,又不愿停掉每日的健体功课,于是就成了一场无意识减脂运动。 看在旁人眼里,越发显得有些形销骨立,无形中将东路院克扣吃食的效果放大了。 老太太半辈子沉浸后宅魍魉,便看出其中一些缘故,向坐在下首的邢夫人横了一眼。 她虽厌弃这孙子,但他身上流的也是贾家血脉,搞成这般寒酸样,丢的还不是贾家的脸。 这大儿媳身为嫡母,做派小气,毕竟是小门户出身。 没有二儿媳出身大族,事事都往大处计量,也怪不得她看不上大房。 邢夫人被贾母撇了一眼,多年的婆媳,那里不知道究竟。 她心里臊的慌,随即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心里暗道,这妓子生的货,一来就没好事,回去再与他算账。 贾琮虽外面有些窘迫,看起来不太讨喜,但贾母和王夫人等见多了人。 还是能看出他五官长的极清俊,转而一想,他那生母便有极好颜色,生的孩子那里会差了。 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温润清澈,沉稳宁静。 那身姿挺立如松,不亢不卑,即使面对这么多人目光审视,却恍如无物般,不显一丝怯色。 那一刻,荣庆堂中落针可闻,空气中流动着异样的气氛,似乎蕴含着一种无声的对峙。 贾母、王夫人等有些阅历的,心中不禁惊讶,不过是个十岁孩子,怎会有这等气势。 贾母看向贾政问道:“客你也见了,可有什么事。” 贾政满脸笑意,还带着丝自豪:“老太太放心,是好事,喜事。” 贾母脸色一松,问道:“什么好事?” 贾政便当着众人的面,将贾琮给赵嬷嬷写了对联,又让周昌言看到买去,最后得了嘉顺亲王赏识的事说了一遍。 这一番来由,将堂上众人都听得呆了,这等离奇的事儿像是话本中才会出现。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在平静站着的贾琮身上。 有人惊喜莫名,有人内里欣慰,有人心生好奇,更有人嫉恨陌视。 贾政又说道:“嘉顺亲王学识渊博,他极爱琮哥儿的书法。 说用不了几年,我贾门就会出一个书法宗匠,到时必定名留青史。 他还亲笔书信邀请琮哥儿在正月十五那日,参加楠溪文会,还让琮哥儿做文会的录事。 老太太,这可是荣耀门庭的大喜事啊。 楠溪文会历来只邀请闻名天下的大儒名士,从没听说过会邀请个十岁孩子参加。 没想到我贾家居然出了文华种子,真是祖先庇佑!” 贾政说道最后满脸红光,神情振奋,特别说到贾家出了文华种子时,脸上一副与有荣焉的炙热表情。 贾母对小儿子书呆气发作有些无奈。 那嘉顺亲王竟对她这不待见的孙子如此看重,还说不用几年就能成书法宗匠,心中不由有些便扭。 没想到那下贱女人倒生了个有能为的儿子。 只是这本事生错了身子,要是落在我的宝玉身上,那才叫人欢喜。 第十二章 问话 不过怎么着也是自己的孙子,也算是件好事,想到这些,贾母脸色有些松缓:“既这样就该好好用功,不要辜负了贵人看重。”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不知是对着贾政嘱咐,还是在提点贾琮。 堂上如王熙凤、探春这等精明通透的,却知道贾母终归对这个孙子不喜,连句正脸的话都不愿意对他讲。 贾母虽有些冷淡,却是多年心结罢了,总是没有什么恶意。 荣庆堂中其他人见贾琮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出彩之举,此刻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些善意,只有一人是阴沉着脸。 邢夫人方才还在贾母面前诋毁贾琮,说他不知礼数,不学好,爱闯祸等等,如今可是当堂给打了嘴巴子。 一想到这娼妇生的贱种出了一个大彩,却让自己当着一家子人丢了脸面,邢夫人一腔心火漫到了嗓子眼,又狠狠压了下来。 整个人火燎般不自在,这会子老太太还在,她又不敢甩脸子走开,只好枯坐在那里,心中恨恨盘算回去怎整治这孽种。 贾母看了贾琮一眼,皱眉道:“你那奶嬷嬷也是昏了头,也不收拾收拾你,把你弄成这幅旧寒失魂模样,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公子。” 一直安静站在那里的贾琮,这才说了一句话:“琮现在没有奶嬷嬷,她到洗衣房干活了。” 贾母一愣:“你说什么,你奶嬷嬷去洗衣房干活……” “怎么回事,他才多大,奶嬷嬷就被编派出去了?”贾母邹眉问有些坐立不安的邢夫人。 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邢夫人,把她臊的脸色通红。 大家子的奶嬷嬷可不是就奶個孩子,公子小姐没懂事长大前,还要充当教引嬷嬷的职责。 一般都是主子到了十三四,或者是奶嬷嬷年纪大了,才会打发出去做些轻便的活计。 教引嬷嬷的月例可不低,除非哥姐儿大了,或嬷嬷自己也老了,不然没主动出去的。 而贾琮才十岁,这么小年纪,没道理连嬷嬷都打发了,所以贾母才会有这么一问。 邢夫人乌眉燥眼的回道:“我见他也长大了,用不着奶嬷嬷,刚巧东院洗衣房缺人手,暂时打发过去帮忙。” 贾母揉了揉眉头:“这满府人口多着可用的,随便你调派去。他这幅模样去了嘉顺王那个劳什子文会,丢的可是我们贾家的脸。 要是他嬷嬷在,自然是她的罪过,如今人调走了,要在外头出了洋相,又去怪那个。 这些闲事原不该我管,伱们做老子娘的自己周全些,我也乏了,都散了吧。” 贾母一番话不轻不重,听得邢夫人心惊肉跳,少爷小姐们听不出画外音,可王熙凤之流心里明镜似的,只看邢夫人的好戏。 下首的贾琮心中赞叹,这老太太真是后宅中的英雌,一番话滴水不漏,不带半点责备。 却像是左一个耳光,右一个嘴巴的往媳妇脸上甩。 说什么贾琮在外头丢了贾家的脸,就是奶嬷嬷失职,可如今人被邢夫人弄去了洗衣房,丢了脸怪那个,当然是她邢夫人。 老太太含沙射影,说的不过四个字“嫡母不慈”。 贾琮这一副落魄瘦弱的模样,可不就是嫡母不慈的最好写照。 豪门大族繁衍子嗣为第一要务,光靠嫡妻生养可不够,这世上没有生养儿子的嫡妻海了去了。 为了血脉繁衍,身为嫡妻善待庶子那是大义。 如王夫人就从没正脸教骂过贾环,得闲还叫来抄几页佛经,算是熏陶教养,如此才得好名声。 那像邢夫人这般,动辄把打死了账挂在嘴边,刮银子,使绊子,各种整治套路不断顿。 嫡母不慈是等同于妇德七出中的“妒妇”,这罪名足够夫家休妻。 况邢夫人自做了贾赦继室,一无所出,本就是直不起腰的,如今再闹出了嫡母不慈,这名声就要臭不可闻了。 邢夫人这会子也没心思盘整治贾琮,一个人丧气满腹的离开,心中对贾琮更是厌恨到极点。 只觉得这娼妓养的歪货,是她命中的魔星星,挨着这孽种,准会出来些狗屁倒灶的倒霉事儿。 等荣宁堂中众人散去,唯独探春和惜春留下没走,黛玉走了几步,见她二人没走,也停下了脚步。 探春微笑走了上去,落落大方的说道:“昨日谢谢琮三哥送我的字,小妹也爱书法,以后得空请琮三哥多指教。” 贾琮微笑道:“我还要谢谢三妹妹送我的书和上好宣纸呢,都是极好的东西。” 黛玉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说话的两人,脸上带着恬恬的微笑,像一朵淡雅的芙蓉。 今天一番故事,贾政对贾琮这个侄子很是满意。 见他与姊妹们能聊到一起,他见着也高兴。 他虽有些迂腐,但却不是个愚蠢之人。 自然能看出自己大兄夫妇很厌弃这个庶子,自己母亲对他也芥蒂已深,心中有些叹息。 好在这孩子外面看着不好,但刚才在荣宁堂中面对众人,谦和宁静,气宇轩然,很有些气象。 这才是贾门子弟该有的样子,比他那两个孽障强许多,只可惜这孩子是大房那边的。 他想到这里,回头瞪了一眼跟着黛玉身边的宝玉。 此刻宝玉见探春和贾琮讲话,迎春虽不善言语,却也站在贾琮身边静静听着,连自己的林妹妹都停住了脚步。 宝玉的心中有些腻味,也有些失落,以往应该是自己处在贾琮的位置上,姊妹们都围在身边说话。 心中神识正混沌一番,突然感觉到两道严厉的目光看来,看见父亲眼中的不满,心里一哆嗦,整个人蔫了一半。 “琮儿,你跟我到书房。” “还有宝玉,你也一起来,哼。” 在今日之前,贾政对贾琮知之甚少,这次贾琮要去参加楠溪文会,毕竟也是贾门脸面。 虽他书法出众,但参加文会皆为名士大儒,经义文章才是学养根底,单凭书法未免有些单薄。 因此贾政过问一下这侄儿的学业,也是应有之义,虽他自身才学禀赋平庸,但毕竟读书多年,比贾赦的不学无术,要强上太多了。 宝玉本听到贾政叫贾琮去书房,心中暗喜,没了贾琮妨碍,他自和姐妹们去玩乐。 又听贾政让他也一起去书房,顿时人都僵了,眼也直了,这会贾母也走了,没人救命。 他也不敢不去,只能低着头,跟在贾琮后面,脚踩棉花,三魂游荡的跟了去。 第十三章 豪门水太深 荣国府,梦坡斋书房。 贾政茗了口丫鬟递上的茶水,抬头看着眼前两个少年。 贾琮秀挺静立,气息安定静默。 宝玉却低着头,不敢面对父亲,背也有点佝缩,毫无平时神采俊秀的气派。 贾政将茶盅重重一放,发出叭的一声响动,将宝玉吓了一哆嗦。 他对着宝玉冷哼道:“看你的样子,不好好念书就罢了,站也没个站相,再看你兄弟,和你一样大,已能显露家声,我都替你害臊。” 这话说的贾琮都有点难堪,宝玉是贾母的眼珠子,而贾母又最不喜自己。 要是让贾母知道,贾政拿自己作伐,责骂宝玉无能,传到贾母耳朵里,岂不是连自己也恨上。 其实宝玉的心性还是纯善的,平时的做派,简直就是世家公子中的清流。 只是他衔玉而诞,身份奇异尊贵,自小长于巨富豪门,又被祖母百般宠爱,才养成贪玩不爱读书的脾性。 一个落地便已在站在俗世富贵巅峰的人,读书进学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贾政一生都有功名举业的心结,自己没实现,就盼着儿孙来弥补,先是有個争气的贾珠,可惜长子福薄早逝。 次子宝玉原天份不凡,自小凡是他用心的,没有不成的,本让贾政寄予厚望,可宝玉偏偏最厌仕途经济,想方设法逃避学业。 都说父子是前世冤家,大概就是贾政和宝玉这个样吧。 贾琮见贾政还要责骂下去,怕他又要给自己拉仇恨,连忙说道: “二老爷,其实宝玉心地纯善,在贵家公子中可是一等一的好。 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读书学识可后天积累,好心性却是天生地养,万金难求。 宝玉只是年纪小,还没静心,等过上两年大了,自然会用功读书了,以宝玉的资质,将来进学做官又有什么难的。” 贾政听了这话脸色稍缓,又为贾琮能说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等深醒之言惊讶,他却不知这世上少了个叫冯梦龙的人。 宝玉看着贾琮王他辩解,脸上也露出感激之色。 这时贾琮突然听到房门处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中微微一动,这豪门大宅中的水还是很深的。 …… 贾母房中,老太太歪在榻上,王夫人陪坐在一盘,手中还黏着一串檀香木念珠。 有丫鬟撩开帘笼走了进来,贾母忙问道:“宝玉在老爷那里可有被打骂了?” 那丫鬟说道:“老爷刚开始说琮三爷争气,骂宝二爷不读书还没站相。” 贾母听道这话脸上生怒,就要发作,王夫人脸皮也是一紧。 那丫鬟又说道:“琮三爷却说宝二爷心地纯善,在贵家公子中是一等一的好 又说宝二爷现在年纪小,等在大几岁心静了就知道读书了,还说宝二爷聪明,将来进学做官都是容易的事。 老爷听了琮三爷这话,也就不骂宝二爷了。” 贾母听了这话,一口气才顺了,一旁的王夫人微笑:“那孩子倒是个懂事的。” 贾母厌厌的说道:“算他还知礼,知道体谅兄弟。” “早前我就听说,因打碎了个玉如意,被宝玉他大伯打得差点断气,就坏了个物件罢了,何至于此。” 虽然贾琮被打成重伤的事,东路院的人都不敢往外说,但贾母在府中坐镇了半辈子,府里的事极少能瞒得住她。 “以前也就算了,如今他被嘉顺亲王入了眼,又要去那个什么文会,我看他是有点气象了,往后只怕会更多人看着。 这当口再出那种事,传出去贾家的脸面就难堪了,我们这种大家子,不痛快不顺眼还能少,多看开些就是,年纪不小还这猴脾气。” 王夫人知道贾母是在埋怨自己大儿子不省心,这话她可不好接。 “总归是老太太的亲孙子,我看着是个上进的,大伯也是教子严厉些,再长大些就好了。” 贾母说道:“先过了这阵吧,我的话你那妯娌不知听进去没,少些事情,大家都省心。” 又吩咐屋里的丫鬟:“去叫宝玉过来,就说我要逛园子,让他来扶着我,省得在他老子那里吓破了胆。” …… 贾琮正和贾政说着话,宝玉在一旁如立针毡。 丫鬟进来说老太太让宝玉过去,贾政知道母亲怕他为难儿子,无奈叹口气,对着宝玉挥了挥手。 宝玉如释重负,整个人像又活了过来,对贾政行了礼,又倒退了几步,飞快窜出了书房。 贾琮知道刚才门外离开的脚步,多半是贾母派来探听究竟的丫鬟,应该是怕宝玉吃了他老子的亏。 而他刚才那番话,一定分毫不差的被传到了贾母那里。 在这等世家大族中,到处都是眼睛耳朵,当真是分毫的差错都不能有,心里不禁有些凉意。 贾政看着宝玉生龙般离开,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问道:“如今学里的功课教到那里了?” 贾琮犹豫了一下,说道:“前几日老爷和学里的代儒太爷说了,以后不让我去上学了。” 贾政脸色一变,问道:“这是为何?” 贾琮答道:“老爷说我卑贱下流,不配念书,白白耗费银子。” 贾政气的脸色涨红,可那是自己大兄,却也不好当着贾琮的面斥责。 今日他见了贾琮出色的书法,又见他谦和有礼,举止大气有度,言语对答诚恳缜密,心中也有十分欣赏。 他实在想不通大兄是怎么想的,明明有这么个出色的儿子,却这般没来由的随意作践。 别人都是老子逼着儿子念书,他倒好,居然不让自己儿子念书,难道是嫌弃他太过上进,简直不可理喻。 贾政安慰道:“你且安心,学里过年也是放假,等过了元宵,我去和大兄说,总能让伱重新念书。” 其实贾琮并不想跟着贾代儒读书,但知道贾政一片好意,心里也是一阵暖意。 他被贾赦夫妇不容,贾母又是自小就嫌弃他这个孙子,其他如王夫人等亲长,也都是看贾母的眼色,对贾家的长辈他是真没什么好感。 唯独贾政,虽有些迂腐,以前也接触不多,但今天一番来由,他看得出他是真心待他。 临走时贾政送了他些上好的笔墨纸砚,听说他已开始读四书,夸奖了几句。 又送了几本珍藏的四书集注给他,还嘱咐他不要荒废,学里的事年后他自会去说。 贾琮回到廪库院,读了一会儿四书,又写了几张大字,天还没黑,就看见赵嬷嬷进了院子。 一问才知,刚王善保家的去洗衣房,让赵嬷嬷重新回来照顾贾琮。 虽然贾琮知道是迟早的事,但也没想到今日荣庆堂里贾母的话,怎么快就起了作用。 在贾府,那位老太太是牢牢的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第十四章 除夕 不说赵嬷嬷欢天喜地回来廪库院。 邢夫人这边从荣庆堂回来,正巧贾赦从东府返回,她就愤愤的将今日荣庆堂里的事说了一通。 贾赦听说那孽畜因为写了幅对联,居然得了嘉顺亲王看重,还要请他参加什么文会,出了好大一个风头。 嘉顺亲王这样的人物,他这个做老子的上赶着都还没巴结到,轮得到这个没用的孽畜去结交,真是反了天了。 他那個书呆子兄弟,还说那畜生是贾家的文华种子,是祖宗庇佑才降下的体面。 那他平日那般教训这孽畜,都成了什么了,岂不是成了贾家的恶人,父为子纲,他又有什么错。 想到这些个郁恨,贾赦气得把满屋子的物件砸得稀烂,卷起袖子就要去收拾那孽畜。 还是邢夫人拦住自己男人,因正月十五贾琮要参加嘉顺亲王的文会,如果这时候收拾了贾琮。 让他那天鼻青脸肿的去见人,传出去坏了贾家的脸面,老太太可是不依的,劝贾赦先收了火气,等过了十五再和那畜生算总账。 这边贾琮还不知道,因为荣庆堂上贾母那番话,让他躲过了一劫。 …… 贾琮和宝玉跟着贾政离开荣宁堂后,黛玉想起刚才堂上探春的异样神情,如今算是破了案了。 “探丫头,刚听你说,你要了那位琮三哥的字,他的书法果真怎么好?” 探春笑道:“果真是这么好,琮三哥才这么点年纪,也不知他是怎么练出来的,连嘉顺亲王这样的大家都推崇呢。” 黛玉和探春都好诗书,虽在闺阁,但也听说过神京城里楠溪文会的名头,也知道这位嘉顺王是王公中第一才子。 如今这样的人做背书,贾琮的书法自然是错不了的。 黛玉幼承父教,于诗书文墨熏陶颇深,是不折扣的闺阁才女。 今日堂上气度不俗的少年,已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对他那备受推崇的书法,自然也想一睹为快。 几个人说说笑笑便奔了探春屋里。 探春的屋子是将三间厢房打通,看着轩朗爽利,倒和她的性情相符。 进门就见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大案旁边摆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看着很是明艳洁净。 西墙上正挂着那副贾琮写的西洲词,装裱的十分细致精到。 字幅下面中间小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这两边的格局正好将那副西洲词烘托在其中。 黛玉看着这摆设,便知探春对这幅字极珍爱。 而探春选了这朝西的墙来悬挂这幅字,就是因这里能映照到日光,防止这幅书法被湿侵虫蛀。 黛玉一看到那古拙俊雅、风姿独绝的行书,目光似乎被黏住了一般,站在那副西洲词之前,心神沉浸的细细品摹。 自己到贾府二年,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位琮三哥,那日在荣宁堂她是第一次见,没想到这府中竟有这样的人。 他看起来最多比自己大一二岁的光景,都是怎么练成这手字的,这字是真好,怪不得那个嘉顺亲王都稀罕。 宝玉从贾政那里出来,便去找他林妹妹说话,问了荣宁堂外丫鬟,知道她去了探春屋里,便兴冲冲赶了过来。 进屋便见到两个妹妹正聚在一幅书法下指指点点,神情中带着惊喜愉悦。 当他问清这幅书法,就是贾琮早先送给探春的,心中就有些腻味起来,虽然刚才在贾政书房,贾琮还帮了他。 但他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对,自从贾琮出现后,在姊妹中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 …… 爆竹声声除旧岁,大周嘉昭十年的除夕终于到来。 芷芍早早剪出了窗花,和贾琮两个将房间的每一扇窗户都贴上,新春的喜气就出来了。 如今贾琮手头有了余钱,自然想过得有些年味。 那日他出了萧劲东的铺子,便在路上买了一对银花绞丝手镯,要送给芷芍做年礼,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没给芷芍买过东西。 又给赵嬷嬷买了一副紫铜的手炉和脚炉,这两年赵嬷嬷年纪一大,已出了风湿,天气阴冷返潮就会犯病。 等到天色开始变暗,外头传来一阵喧哗,还有不少人走动的脚步声。 贾琮正在房里看书,外头赵嬷嬷进了院子,芷芍正和她说着话。 “妈妈,这外面在闹腾什么,这么些人来来去去的。” “老太太在荣宁堂摆守岁宴,请了老爷太太,东院里有脸面的丫鬟婆子也叫了,没人来请琮哥儿吗?” 芷芍脸色一僵,心里很替贾琮难过,连东院有脸面的丫鬟婆子都叫了,单单把个正经少爷给晾在那里。 赵嬷嬷把脸一拉,有些义愤填膺:“果真没人来请琮哥儿。” 芷芍绣眉微蹙,对着赵嬷嬷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房间的方向。 她是让赵嬷嬷不要再说,省的三爷听到了心里不自在。 却见赵嬷嬷愣愣望着他身后,强笑道:”琮哥儿,外头冷呢,你也没穿外套,小心冻着。” 芷芍回头见贾琮正站在房门口,也不知站那多久了,刚才的话八成都听见了,芷芍心里有些酸痛。 贾琮淡淡笑着:“不去也好,我们自己过年不更清净,我今天出去还给你们买了年礼呢。” 芷芍接过贾琮递过来的蓝布软袋,拿出一对亮闪闪的银花绞丝镯,欢喜得笑颜如花,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赵嬷嬷拿到自己的那套紫铜手炉脚炉,也忙不迭的给贾琮道谢。 贾琮知道今天她要和儿子郭志贵守岁,便让她早些家去。 …… 荣庆堂里满满摆了两桌,正中那桌居中的是贾母,挨在她两边的是邢夫人和王夫人。 在往下便是李纨、王熙凤、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最后还吊车尾坐了贾环。 堂中另外开一桌,坐了赵姨娘、周姨娘,还有鸳鸯等心腹有脸面的丫鬟。 荣庆堂外头抱厦里也开了一桌,坐了贾赦、贾政、贾琏,以及东府的贾珍、贾蓉等家男。 虽离子时还早,外面爆竹声已是不间断传来。 荣庆堂内贾母笑语晏晏,小辈们说着过年的吉祥话,王熙凤招呼丫鬟们上菜换盘。 好一幅新春富乐融融的好气象。 探春看着坐在末尾,蔫了吧唧的弟弟贾环,皱了皱眉头,转而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是少了一个人,老祖宗的儿孙都到席了,唯独缺了琮三哥。 前些年过年,琮三哥也从不会出现,所以他们这些姊妹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个人存在。 但昨天老太太在荣庆堂问了话,琮三哥又被嘉顺王赏识,邀请参加楠溪文会,这事已阖府都知道了。 就算以前这人是遮掩着的,如今也算到了明面上,毕竟是老祖宗的亲孙子,怎除岁宴还单单不叫他。 迎春虽性子有些木讷,但她和贾琮本就是同父姐弟,比其他姊妹更亲。 这几天又见了贾琮的能为举止,对这弟弟更多了几分怜惜。 她也察觉席上唯独缺了他,自己嫡母没事人一样。 八成是有意没叫上贾琮,迎春这心里有些不自在。 探春也多少猜到,大老爷和大太太一向厌弃贾琮,怕是有意漏了他。 老太太本就不喜贾琮,自然也不揭这口锅,假装不知,免得大家尴尬。 想明白这些,探春心里为贾琮不平,但她却也做不了什么。 黛玉心思灵透,她知探春因书法与贾琮投契,迎春又是贾琮亲姐。 见两人神情,那里还猜不出他们在想些什么。 席上各人正各自盘桓心思,突然听外头丫鬟来报,说嘉顺亲王派遣内官,给琮三爷送来守岁年礼,谢琮三爷相赠佛经之情。 一席的人再一次楞住了,贾母暗自叹了口气,这孽障真是个不消停的。 往年过年这孙子都不在跟前,她也眼不见心烦。 昨儿他虽出了个彩头,但贾母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更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心中多年的芥蒂和嫌弃就化解了。 今天她见贾琮没在,也习以为常,况心里也明镜一般,这大媳妇对那人嫌弃的很,绝不会给他露脸机会。 她也就顺水推舟,装作什么都不知。 如今嘉顺王居然派人上门给贾琮送守岁礼,贾母也不好再装糊涂。 对邢夫人问道:“今天怎没见他,是不是还在东院。” 邢夫人都快疯了,这孽庶真是成了鬼了,怎么到那里都有他,真是上辈子欠了他,这会子到处吊脖子讨债。 第十五章 心经 邢夫人对贾母的问法很是无语,酒席都开了一半了,老太太不是才发现缺了个孙子吧。 她自己也不待见那孽庶,如今见外人上门,当着家里人面就甩锅给自己。 好像就自己这个嫡母才是不慈的。 邢夫人忍着气道:“这孽障一贯倔逆,整日不安分,我和老爷都难管他,这会子也不知窝那个旮旯里了。” 贾母知道邢夫人心中不服,也不说其他,只让丫鬟把人请来,即是内侍,也不用避讳女眷。 众人见丫鬟带进来個三十多岁的内侍,白净端正脸庞,穿青织金妆花飞鱼服,头戴黑纱山冠,举止沉稳从容。 “下官是嘉顺王府都知监王栋,见过荣国老夫人,奉亲王令给贵府贾琮公子送来守岁礼。” 贾母进惯大内皇宫,知道都知监是内侍中高等品级,这人竟是嘉顺王府的总管太监。 贾母忙道:“王公公有礼,一个小孩子而已,亲王实在错爱,还麻烦王公公跑一趟。” 王栋笑道:“国夫人客气,王爷素来惜才,能入他眼的,都是世间英杰,我跑几步算什么。” 贾母心中有些便扭,这个自己最不喜的孙子,在他人眼里竟这么金贵的。 按正常的情况,嘉顺亲王是不可能让堂堂都知监,给个孩子送守岁礼。 原因是那日周昌言回来后,带回贾琮写的那幅心经。 虽然贾琮仔细看过探春送来的那些历书传记,但几本书实在无法尽叙所有。 所以他并不知道,在这条时间线中,并没有玄奘这个人,心经这本佛教也还没传译入中原。 当嘉顺亲王拿到他写的那幅般若心经,不仅惊艳于书法,更被这从未见过的佛教经典所震惊。 般若心经虽只二百六十字,但却阐述了五蕴、三科、四谛、十二因缘等佛学根基释义,并直指本性本空的佛教核心理念。 字字珠玑,句句玄妙,玄心默诵,可达消业化恶,拨开心尘见性明心。 在原来的历史中,般若心经是流传最广的佛门典籍,近千年来为无数仰佛之人传颂。 像般若心经这样的盖世典籍,凡是有些修养见识的看了,没有不被打动的。 当今太上皇就是极其崇佛之人,自退居深宫十年,每日与古佛经卷为伴。 此举带动大周这些年佛学兴盛,崇信佛教之人与日俱增。 每至太上皇生辰,各部官员也都送些佛像、佛衣、贝叶古经之类的物事。 嘉顺王作为太上皇最宠爱的幼子,少年时在父皇身边久受熏陶。 对佛学自然很有一番见识,见到贾琮写的般若心经,便将之视同至宝。 他博览群书,对佛门典籍也多有涉猎,却从未见过这篇般若心经。 问了门下众多清客,也都说从未见过。 贾琮以十龄童而有如此卓绝特立的书法,已让嘉顺王震惊莫名。 但这还能理解为,贾琮在书法一道有异乎寻常的天赋。 但要说般若心经这样的佛门经典,也是贾琮所创,那他是不信的。 不是不信,而是绝对不可能。 这阙般若心经义理深邃,词章清简精粹,非久经红尘,勘破世情有大智慧,大领悟之人无法所为。 这等经典甚至还非一人之功,可能是数代佛门大德凝聚积淀才得以成卷。 贾琮虽然天赋异禀,但他不是仙神,绝不会有这般逆天。 但他又是从哪里得到这部佛门经典的? 他因欣赏贾琮书法,书信相邀他参加文会,那也不过是才情君子之交。 碍于身份,他也不好亲自上门问询原由,所以便想出送除岁礼的借口。 王栋是嘉顺亲王从小的伴当,为人精明周到,办事老练,是他最心腹之人。 让他来送除岁礼,以他的本事,必定能从贾琮那里,搞清楚般若心经的来历,这也是嘉顺亲王让他来送礼的因由。 王栋为人精细,眼睛在席上扫了一眼,目光就定在末座的贾环身上。 他看出这一桌少年男女都是国夫人的孙辈,那胸前佩戴五彩美玉者,必定是贾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名叫宝玉。 王栋身为王府的总管太监,这等神京奇闻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他以为未座的贾环就是贾琮。 只是这孩子面相猥琐些,和王爷眼中奇才,实在相去甚远,正当他有些迷惑。 却听贾母说道:“今儿他并不在这里。” 王栋面露不解之色,贾府在办守岁宴,一屋子儿孙都在,偏那贾琮不在。 莫非坊间那些传言是真的,要这样,这老太太可有些老糊涂。 探春见堂中气氛有些尴尬,灵机一动道:“老太太,今儿琮三哥有些不适,人没来成,我和二姐正想去瞧瞧,就让我们俩给这位公公带路吧。” 听了这话贾母和王夫人等人松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竟让探春遮掩过去了。 王夫人平时对这个庶女好脸色,也只是为自己博个好名声。 今见她手段机敏,顾全大局,在外人面前护住了体面,真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贾母对探春就更满意了,三个孙女中她本最看重探春,今儿这一遭,说明她没看错人。 黛玉心思最为通透,又一向和探春要好,明白探春并不只是为贾母遮掩。 连她都看出,昨日贾琮刚收到嘉顺亲王来信,今日人家又遣人送守岁礼。 一个外人都如此看重贾琮,反而自家人一味冷落厌弃。 贾琮的能为已显峥嵘,相比之下内宅里那点子龌龊就上不得台面了。 这位都知监回去把话一传,旁人只会笑话贾门浅陋鼠目,自弃干城。 说不得还会有嘴毒的说外祖母糊涂。 到时候一家子丢了体面,外祖母倒罢了,大舅父那边只怕更狠贾琮,那位琮三哥以后的日子更难熬。 黛玉心中莞尔,探丫头倒是乖人,心思也是聪慧的很,这会子就给他琮三哥找补了。 …… 东路院廪库房。 赵嬷嬷走后,房里就剩贾琮和芷芍。 昨天荣宁堂里的事情,没半天便传到了东路院。 院子里惯会捧高踩低的婆子媳妇闻到味道。 知道这娼妓生的种居然被王爷赏识,还要参加读书官儿才能去的什么文会。 还听说西府的二老爷突然也赏识起贾琮。 说不得这人就要翻身发迹起来,虽说生娘不堪,但怎么说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子,根子上一点不歪。 于是厨房里那些饶舌的婆子,还没得了邢夫人的信,就开始偷偷放水。 今晚芝芍去厨房领饭菜,米饭居然是刚出锅的,还有几个时鲜的小菜。 再加上下午贾琮出去买了些吃食,这一顿除夕饭居然异常丰盛。 孤灯烛火下的主仆两人,算是好好的吃了一顿年夜饭。 等到芝芍收拾完碗筷,贾琮多点了根蜡烛,拿一本贾政送的四书注解来看。 廪库房外不时传来零星爆竹声,还有路过的带着喜庆的嬉笑声。 和外面沉浸于新春即到的欢欣世界相比,廪库院是与世隔绝的清冷之地。 芝芍怕打扰贾琮看书,悄悄找来梯子,在房门处张贴贾琮写的对联。 廪库院上空突然炸开几朵美丽的烟花,芝芍搓着通红小手,神色雀跃的看着那烟火从绚烂到归于死寂。 贾琮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芝芍细腰如束,衣履单薄,小脸冻的通红。 “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些就敢往外跑,小心冻破了皮。” 贾琮说着拿起芝芍一双小手,放在自己嘴边哈气取暖。 他抬头看芝芍刚贴的门联:“芝芍,你说那个字写的最好。” 芝芍嘻嘻笑道:“三爷写的字,个个都是顶好的。” 这时院门处传来“哚哚”的敲门声,在偏僻幽静的廪库院中回响。 第十六章 碰巧救了高僧 贾琮这里少有人来,今天又是除夕,东路院里有头脸的都去了荣庆堂赴宴。 这会子怎么会有人上门,芝芍有些迷惑,上前打开了院门。 见领头的小丫鬟提着一盏淡粉色宫灯,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两个俏丽的身影。 前面那位女子俊眼修眉,盼顾神飞,穿件大红猩猩毡斗篷,领口出露出杏色花枝绣纹长袄。 跟在后面那女子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神态温柔文静,穿一件靛蓝底子五彩绣金斗篷,步调恬淡婀娜。 前面那女子微笑道:“我听侍书说过,你是芝芍吧,好标致的丫头,你家三爷可在,我们带了客人来瞧他。” 芝芍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是三姑娘,快请进,三爷在呢。” 贾琮已迎了上去,笑道:“原来是二姐姐和三妹妹,真是稀客。” 探春早听说贾琮从小被拘在东院的廪库院里长大,只是不曾亲眼见过。 如今见这狭小的院子光秃秃的,连一根草叶子都见不到。 院子里有三间紧挨着的平房,左边两间都黑乎乎一片,只有右边那间亮着灯。 探春听侍书说过,那两间是堆放东院杂物的,贾琮和丫鬟就挤在最后那间。 探春想到自己房里那幅西洲词,这样的琮三哥,竟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 都是老太太的亲孙子,不要说和宝二哥比了,便是同样庶出的环儿,也过得比琮三哥体面太多,心中忍不住替贾琮难过。 迎春性子慢热,但从小在老祖宗跟前长大,过得是金尊玉贵的小姐日子,从未到过这等荒僻孤清的所在。 想到自己这亲弟弟过得落魄,也不想后面还跟着外人王栋,脸上已露出悲戚与不忍。 院子里光线昏暗,等和探春迎春打过招呼,贾琮才看到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人。 探春收敛心情说道:“琮三哥,这位是嘉顺王府的王公公,奉亲王令来给你送除岁礼的。” 进了这尬窄寒酸的院子,着实让王栋吃惊。 王爷眼中的书道奇才,竟然就住在这种地方,这富丽堂皇的荣国府要找出这样一处,还真是有点不容易。 他又见贾琮身形单薄,甚至有点形销骨立,衣着洁净却弊旧。 他细看贾琮五官骨相,还有那双温润沉静的双眸,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看来这贾琮在贾府位纷卑微,过得甚是落魄,外间传言竟都是真的。 “杂家是嘉顺王爷府上都知监王栋,受王爷嘱咐,特来给琮公子送除岁礼。” 贾琮忙把探春迎春和王栋请到屋里,他这屋子不大,一下子进了这么些人,显得有些拥挤。 王栋对两个一直跟在身后,各捧着锦盒的小内侍挥手。 各式礼品被一一摆在贾琮的书桌上,放得满满的。 王栋说道:“王爷知道琮公子是书家,送了些公子日常得用之物。 有上等贡用湖笔一盒,上品俏色精雕端砚两方,银屑雪纹丝宣纸五盒,贡用泥金描画绿烟徽墨十条,还有其他一些书家用的小物。” 贾琮听着嘉顺王送的都是笔墨纸砚,但看到探春脸露惊讶之色,也知道这些东西必定都是难得的上品。 贾琮脸露感激之色,说道:“王爷真是厚爱,昨日来信让晚辈得了参加楠溪文会的殊荣,今日又让都知监送来年礼,真让琮无以为报了。” 王栋笑道:“琮公子不必客气,你送王爷的那幅般若心经,王爷非常喜欢。 王爷赠的这些笔墨纸砚,虽都是上好的,但只是常物,正合琮公子使用。” 王栋说到这里,微沉吟了一下,又道:“只是还有一事想请教琮公子。” 贾琮脸色一正,问道:“不知是何事?” “王爷看了琮公子写的般若心经,视为神品,王爷是深通佛典之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绝妙的佛门经典,敢问琮公子是从何处学来的。” 贾琮心思明锐,一听王栋问心经的出处,便知在这里的时间线中,心经这样的佛门宝典并未流转,那玄奘此人必定也是没有的。 探春那几本历史书毕竟有限,无法穷尽诸般细枝,也是应有之义。 至于这心经的来历,还不是由着他去说,相信这个世界无人能追溯根源。 王栋是個非常缜密精细之人,他提出疑问后,目光一眨不眨的查看贾琮神情。 他相信贾琮虽天资惊人,但毕竟是个十龄童子,但凡有半点作伪,必定会流露犹疑端倪,那就绝逃不过自己这双眼睛。 王爷特地派自己来送除岁礼,可不就为了这个,不然叫个小黄门就可以。 贾琮毫不迟疑的答道:“说起这心经来历,如今我都觉得怪异呢。 大约是二年前,有日我从学里回家,路上遇到一个癞头和尚,满脸病容,说是饿了好几天了,奄奄一息的,大概是没化缘到吃食。 我见他可怜,一时心软,就把身上攒的十个铜钱都给了他,让他去买馍吃。 那和尚不用再饿肚子,自然很高兴,还说和我有缘,为了答谢我,说要传授我一篇佛箴,只要我背会了,常常默诵,就能消灾积福。 可我是最不会背书的,那年学里的代儒太爷教我们背弟子规,很多同窗都会背了,可我背了两个月还是无法背全。” 王栋听了心中怪异:这弟子规才千把字,两个月时间还背不全,这资质实在平庸了些,这样的人能练出那等精绝的书法? 贾琮继续说道:“所以那癞头和尚让我背书,我是万万不干的,可那和尚却说,他教人的办法与他人不同,只要我听他念一次,就能牢记不忘。 那时我心中半信半疑,那和尚却不管,径自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念诵了一番,便是这篇心经。 说来也奇怪,他就怎么含糊不清的念一遍,我居然就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这么几年了,也无法再忘记。 更古怪的是从那以后,我的记性突然好了太多,再也不用为背书头痛,只是学里的同窗都不大和我玩,所以这事我从来没对人说,连代儒太爷都不知道。” 这一番话把王栋这个老江湖听得瞪大了眼睛。 要说贾琮这么个半大孩子,随口就能编出这么离奇的故事,他怎么都不相信。 他来之前,贾琮根本不知自己要问的什么。在自己双目睽睽之下,他绝无法临时杜撰。 况且这事由还如此离奇曲折,岂是眨眼功夫就能编出的。 自己刚问出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说出了出来,语气从容,没有半点犹虑。 这不由得王栋相信,且他见多识广,知道佛门中一些盖世高德有灌顶、心授等秘术。 即便是目不识丁之人,他们也有办法让人在当夕之间,记住数万字的佛经和言说,并且倒背如流,数十年不忘。 这贾琮竟如此福源深厚! 他必定是遇到这类佛门高人,才传下般若心经这样的不世经典。 想来他能以总角之龄,练出高绝书法,或许就是被癞头和尚开了心智的缘故。 探春和迎春更是听得目眩神迷,这位琮三哥(三弟)真是奇人,怎么身上老是发生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 老谋深算的王栋对贾琮的说辞已信了八成,剩下那二成,是因为事情太过离奇,他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 王栋做梦都没想到,贾琮完全是在扯淡。 至于他为何会说得毫不迟疑,顺畅无比,不漏一丝破绽。 那是因为在贾琮活过的那个世界里,每日都有十数万自谦为扑街的人物,不辞辛劳,码字叙事。 这等离奇故事,他看过实在太多,张口就来,不用半点犹豫。 第十七章 孽庶又折腾 贾琮送走了王栋,探春和迎春又重新回到荣庆堂。 贾母被那个孽庶的事情,搞得也没吃席的兴致,见到探春和迎春回来,忙问王栋送守岁礼事是否妥当。 这两天他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个一贯厌弃的孙子,和其他孙子孙女不大一样,看着是个能折腾的,大年夜的也能招惹到人上门。 探春口齿伶俐,把王栋送除岁礼的诸般细节说了一遍,还说了贾琮被一赖头和尚传授般若心经的事。 在座的王熙凤似惊似嘲:“哟,这琮兄弟也是古怪,老遇上一惊一乍的事,原来不光是被王爷看上,早先就被那癞头和尚看上啦。” 贾母淡淡说道:“他能写一手好字,那也是好的。 但那些個僧道教人抛家弃子,最能移人心性,他要是招惹了,那可要不得。” 这话就有所指了,当年东府的贾敬,算是贾门中最有能为的子弟,年轻轻轻就中了进士,何等风光耀眼。 后来就是受了这些僧道蛊惑,居然抛下偌大家业出门为道。 当年留下好大话柄,老太太对这些诡事很有些抵触。 这个孙子连着出来些怪异,让贾母有些头疼。 她自幼长在勋贵之家,一生体面荣华,最喜富贵稳妥。 那些怪诞魅异之事,在戏文里看了,还能图一乐子。 要是在这富贵门第里出现,却觉得不像。 贾家不是什么落拓寒门,不需要这些劳什子事故来抬举子弟。 从不怎出言的迎春,突然说了一句:“琮三弟说他原本记性不好,学里教弟子规,他背了两月都背不全的。 可那和尚就在他耳边念诵了一遍佛经,他就一字不差的记住了,从那以后他的记性便好了许多,再不怕背书。” 探春听了心中莞尔,刚才凤姐言语讥讽,老太太脸上也不好看,自己这木讷二姐居然破天荒起了真火,出言给自己兄弟抱不平。 难为她这一通说的顺当,比起平时没几句长话的她,也真稀罕了。 探春又说道:“那都知监走时说琮三哥是福缘之人,还说世上有种佛门大德,有灌顶心授等秘法。 许是见琮三哥心善,用佛经秘法给三哥开智,也是说不准的,不然三哥这些小年龄,也写不出这么顶尖的书法。” 探春一番话,将满席的人都听呆了,这又是佛门高德,又是灌顶心授,都快成神怪话本了。 小惜春整个人窝在圈椅中,一双清灵的大眼睛滴溜转动,听到这些高僧灌顶心授的话,心中十分好奇。 王夫人脸上淡淡的,自从长子贾珠早逝,她就没一日离了念珠和佛经,佛家的事她比别人知道多些。 此刻心中也在翻滚,要说福缘深厚,这世上谁比得上她那衔玉而生的宝玉,琮哥儿这幅形容,怎么也不像个有福的。 可偏又遇怎么多离奇事,不管怎样也盖不过我的宝玉,他那个出身,再争气也翻不得身的,想想也是可怜。 黛玉虽听探春说的稀奇,心中却想着,这琮三哥虽不得外祖母喜欢,在姊妹中的人缘倒不错,二姐和探春都怎么向着他。 宝玉见一大帮子人,又为贾琮的事一惊一乍,心中又有些不得劲。 往日他才是老祖宗、太太、姊妹们的焦点,这几天都是怎么了? 凭空出来个贾琮,生出这么多事来,搞得个个都在说他,一顿守岁酒都吃不安稳,就凭他也配让大德来灌顶心授? 宝玉虽不通世务,但也看得出,如今二姐姐和探春都在向着贾琮,心中有些失落,像是顽童丢了心爱的玩具。 他转头看了一眼林妹妹,这时黛玉正回头,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黛玉对他相视一笑。 宝玉心都酥了,还是林妹妹聪慧伶俐,没被这些俗人俗事乱了分寸兴致。 这两天贾琮突然冒出些奇事,黛玉和其他人一样,心中也生出不少惊讶赞叹,但也仅此而已。 她和贾琮没像迎春那样的血亲,也不像和探春那样志趣投契,左右不过是个才见一面的表兄。 自她到了贾府,宝玉对他最是亲厚,又好吃好玩的都紧着他,两人吵架拌嘴,也都是宝玉先小意赔不是哄着她。 他对她的诸般好处,她自然记在心里,在贾府她虽有外祖母宠爱着。 但似宝玉这样同龄人的真心相待,却是很难取代的。 她心思最是灵慧通透,见宝玉神情,便知道他对贾琮有些吃味,心中有些好笑。 但她知道宝玉是孩子心性,也不当面打趣取笑,只是想让他宽心些。 贾母见探春站在那里有些欲言又止,今天这孙女机智,在外人面前圆了自己老脸,现在看着她很是顺眼。 见她似乎还有话,便温声问道:“三丫头,你是不是还有话说?” 探春想起王栋进了贾琮居住的廪库房时,脸上露出的讥诮神色,堂堂荣国府的正派孙辈,却住这等地方。 那王栋出去把这话一说,外头只怕要风言风语起来,老太太、太太的脸上也不好看。 她想着是不是和老太太说上一说,一则能全了府上的体面,二则还能趁机给琮三哥换个好一点的住处。 她虽然性子精明爽利,但毕竟是个大门不迈的闺阁千金,虽然想起来主意挺正,但真要去做心中还有些忐忑。 这时,听到黛玉咳嗽了一声,她下意识的回头看去,目光正巧扫过贾母身边的邢夫人,心中不禁一凛。 此刻自己要将话说了,真是打了大太太的脸了。 她恨上自己倒没什么,要是因此怨上琮三哥,回去整治他,那自己就给人招祸了。 探春稳了稳心神,不动声色重新入席,说道:“老太太,我并没什么话说了。” 贾母有些狐疑的看了探春一眼,邢夫人似乎有所感应,也看了过来。 却见探春身边的迎春挣红了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然后又被探春扯了扯袖子。 贾母人老成精,那里看不出两个孙女那里还有文章,也不说破。 这两日那孽障有点邪性,大过年的要喜气些,省的找不自在。 邢夫人虽然狭隘贪鄙,但也不是个傻子,此刻已想到那都知监是去了廪库房,还是探春迎春亲自领了去的。 她如何还想不到,探春迎春欲言又止的想说什么,脸色不禁一僵,这话如今不说,还能瞒住老太太到几时。 原先只是个贱种孽庶,让他住廪库房又怎么了,老太太又是几年不过问这人,左右也不算什么。 可没曾想这贱种这两日闹出大动静,看着老二都挺看重他的,又说是连着外头体面。 原先的冷灶只怕要烧裂,他们不好去牵扯上老爷,找到什么错处失漏,还不是都落到她这媳妇头上。 邢夫人想到这些,顿觉屁股下的绣墩像长了角,有些坐不住了。 第十八章 路遇阎罗 外头席上贾赦听到里头有些动静,忙让贴身小厮去打听。 结果听到嘉顺王府派人给贾琮送除岁礼,自己把那畜生嫌弃成狗,偏嘉顺亲王几次三番捧着,这不是打自己脸。 贾赦心中愤怒,要不是席上还有其他家男,他怕不是连桌子都翻了。 这畜生有人捧,那又怎么样,他就是走到天边,我也是他亲老子,父为子纲,是生是死还不都爷一句话。 贾赦怒气勃发,端起桌子上的酒一饮而尽,今天他着实喝了不少,这时身边香风带动,却是丫鬟走近上菜。 贾赦竟鬼使神差的想起贾琮那个俏美丫头,他醉眼迷离,嘴里嘟囔:“这畜生也配使这样的人!” 芷芍窈窕秀丽的模样似乎在贾赦眼前闪过,搅得他心里躁动,又夹杂着股翻腾的恶气……。 …… 除夕之后,关系紧密的各家老亲、与贾府同气连枝的四王八公等勋贵,或家主亲至,或派遣亲近子侄,纷纷上门春拜。 宁荣两府每日都忙着迎来送往,贾琏、宝玉等小辈也跟着父辈一起应酬宾客,忙得团团转。 宝玉勉强撑过二天,便恶心与这些庸俗之人勾兑应酬,跑到贾母那边撒娇,推脱自己受了风寒,需要将养几日。 本来每日打狗撵鸡的贾环遭了殃,替宝玉跟着贾政去应酬客人。 因他年纪还小,举止又有些猥琐,客人面前闹出些笑话,几次被贾政训斥至大哭。 与前面喧嚣热闹的新春气氛相比,贾琮住的廪库房,一如既往的一片清冷。 虽前几日他出了些彩头,但这些并没改变什么,他在贾府的地位一如既往。 在后院姊妹眼中,他们多了个举止有度,精通书法的自家兄弟。 对贾政而言,贾家出了个身具文华之气、且用心上进的子弟。 贾母意识到那個她最不喜的孙子,是个会折腾的,叫人看得有些烦闷,偏还有些能为。 与以前相比,贾琮只是在贾门众人眼中加深了印象而已,大抵还是没突破原先可有可无的境地。 该被忽视的依然被忽视,这种年关与老亲同僚迎送的紧要关口,没有人会想到拉他出来。 贾赦对他依旧厌弃到骨子了,只是这孽障命太硬,他不敢太决绝,以免伤到自己。 贾琏的性子也算是良善,只是好色荒唐与他父亲类似,不过他嘴上抹蜜,就能勾引妇人动心,不像贾赦那样下作用强。 他和贾琮这个兄弟一贯老死不相往来的,从小就是如此。 也不单是两人嫡庶有别,好像也没什么原因,或许在贾琏意识中就没有这兄弟。 贾政看着糟糕的贾环,倒是想过,叫那气度不俗的侄儿跟着自己待客,不过贾琮毕竟是大房的人,他也不好太唐突。 新年的最初几天也就这样没太多波澜的过着。 直到正月初三,萧劲东约他初四参加春宴,同去的都是在他店里寄卖字画的一些人。 贾琮心想,这不就是后世客户团拜之类的套路,他每日拘在廪库房中,也想见识外面的世界,便答应下来。 初四一早,萧劲东便驾车到东路院去接他。 那日店里的二叔说贾琮是荣国府的儿孙,事后萧劲东一打听,还真没错。 他问二叔为何猜的怎么准,那老头子只顾扫地,并不接他话茬,他也就不再问。 知道贾琮不仅书道高绝,还出身不凡,萧劲东对他越发重视。 在萧劲东店里寄卖书画的都是些饱学之士,彼此来往次数多了,常聚一起喝酒散谈,本没想过叫贾琮这个孩子一起。 不过他店里那几幅贾琮的书法,被这些人看到了,个个都视为神来之笔,纷纷怂恿萧劲东,把人约出来相见。 萧劲东在城西有名的春华楼订了雅位,马车经过东胜街时,迎面走来四五辆大车,随车的还有十多个身形精悍的汉子。 领头的马车上挂着德州参军的标识,看起来是一队官衙的车队。 马车中的萧劲东有些嫌恶:“早听周阎罗要回京赴任,没想到正好遇上了,大过年的晦气。” 贾琮听到这绰号,便知其中有故事,问道:“周阎罗?那是什么人物。” 萧经东透过车窗,望着对面粼粼而来的车队,说道:“琮兄弟长于豪门深宅,当是不知道此人。 周阎罗本名周君兴,他原是德州参军,这次被陛下奉调入京,右迁太仆寺少卿,主理推事院。 听说此人原是永州市井中一泼皮,因犯了事被关入大牢,靠着告发同室的罪囚立功脱身。 而后摇身成了永州府衙的一名小吏,这人读过书,为人精明狠辣,善于稽案审问,又工于心计。 因断案缉凶时有斩获,在永州数年,居然步步高升。 因他生性酷烈,为断案缉捕,常常不择手段,手上落下无数人命,才得了周阎罗的绰号。 当今圣上登基那年,他跟着升迁御史中丞的上官进了京,并成了御史台的一普通御史。 他到京刚过一年,便告发当初带他入京的御史中丞,让对方以贪污渎职罪被诛,还霸占对方家产和美妾,行事为人不齿。 当年陛下初登大宝,朝局动荡,隐像频生,陛下为稳定局势,花了许多心力,据说这周君兴在其中出了大力。 所以尽管此人私德口碑不佳,陛下还是予以容忍,但这周阎罗平时得罪人实在太多,几番被人弹劾。 最后陛下也保不住他,就把他打发到德州做了名参军,如今陛下有意重用先皇时期创建的推事院。 听说这周君兴在德州也没闲着,缉匪捕盗,还拔了隐门余孽在德州的分舵,杀了三四百人,震动江淮四州八县。 这才让陛下想到这位虽手段酷烈,却很精明强干的旧臣,这人在德州熬了五年,终于被重新启用了。” 萧劲东惶惶叹道:“这神京城就要多事之秋了,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落在这周阎罗手中。” 贾琮看着那四五辆大车从身边经过,为首那辆车围着那十多个精悍的汉子,个个腰按长刀,神情戒备。 那车中应该就坐着萧劲东说的周阎罗吧,不过一个州参军,这声势排场可是不小。 举报他人而脱身,构陷恩主而上位,夺人家产,霸人美眷,这就是个道德底线基极低的酷吏,总之不是个好东西。 当今的皇帝,会用这样的人,看着是个信奉实用主义的,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过这些离他太远,当个热闹来看就是。 第十九章 雪里红梅 萧劲东早早驾车退到路旁,给周君兴的车队让路。 经过的街道不算宽敞,街道两边的有不少摊贩,将路面占去不少,让车队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那十余个跨刀护卫,驱赶街面两旁来不及退去的小贩,一时间街面上鸡飞狗跳。 一个护卫推搡下,一身材臃肿的老妇不小心摔倒在地,又跌跌撞撞要爬起来,这一幕引得一些路人低声咒骂。 贾琮也看得直皱眉头,看这些护卫行动跋扈,就知道这周君兴也不是什好鸟,怪不得当年会被这么多人弹劾。 贾琮坐在车上,位置比路上行人要高了许多,那老妇摔倒时,他透过车窗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老妇以手撑地,正要艰难的站起身,她低头时不经意露出颈后一截肌肤。 肤色细嫩如雪,上面有一处小指尖大小,形如花瓣状的鲜红血痣,犹如雪地红梅,煞是惊艳。 那老妇抬头艰难直起身子时,颈后衣领移动,已经那雪地红梅完全盖住,大街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可是贾琮坐在车中高处,却看的一清二楚,虽只是一瞬间,但那一抹惊艳像是刻进脑中。 等贾琮再定神去看时,那老妇已经蹒跚着向路边躲去,人潮汹涌中,一下子失去身影,贾琮连她的样子都没看清。 贾琮记得那老妇用手撑地时,手上的皮肤如同浚黑枯干的树皮,怎么后颈处的肌肤这等细嫩白净,这其中有古怪。 不过这也不关他什么事情,想了一会儿便放下了。 春华楼在神京城西,不算神京城最繁华的地方,神京的喧嚣富贵皆在东城,那里寸土寸金。 那里的土地,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有目光和财富的豪富抢购瓜分殆尽,如今就算再有钱的巨贾,要在东城扎根做生意,也要乖乖的租赁房舍,赚来的银子一半都要喂给那些手握地契的坐地老虎。 相比起来,西城是太上皇当政时,因神京东城无法容纳更多人口,才在西城磊街建屋,以扩大整个神京的版图。 十余年间,在西城只用东城一半不到的价格,就能买到大片土地,这在针插不进的东城是无法想象的。 春华楼的掌柜徐春华就是個有远见的商贾,九年前他花了极少的价格,在西城最核心地段买下一大块土地,盖一座六层的春华楼,是西城最高的建筑,站在顶楼能俯看整个神京西城。 萧劲东和贾琮到了地方后,见雅间了已经坐了三人,正靠了窗口位置,一边眺望西城景致,一边正闲谈着什么。 其中一年约四十中年儒生上前道:“劲东你可来了,我们已等了一会儿,这孩子是谁?” 萧劲东笑道:“这就是那几幅书法的书者贾琮,你们不是一直想要一见吗,今天我就把琮兄弟请来了。” 萧劲东又一指那中年儒生,说道:“这位是贺季真,贺先生在神京城以善画竹而闻名,人称贺青竹。” 另外两人,一个是三十多岁的文士,名叫周希哲,善画山水,在神京书画圈里也有不小的名气。 最后一个最是年轻,看着刚过二十,名叫柳璧,善画荷,在学子中闻名,闲暇也送画去萧劲东店里寄卖,只当消遣。 别看柳璧年纪最轻,却是个刚过了乡试的举人,这等年纪就过乡试,在科举一途也算早发了。 贺季真老于世故,见那几幅书法的写者果然是个十岁的孩童,口中连说后生可畏。 周希哲正当盛年,为人精细稳重,见贾琮这般年纪,就有那等书道修为,也心中暗自惊叹。 柳璧年轻气盛,科场得意,意气风发,是西城有数的才子,他曾对贾琮那几幅书法甚为叹服,如今见他年轻得过份,心中惊艳,脸上却不露出半分。 “各位,我和琮兄弟路上被耽搁了,所以来晚了,我先自罚三杯谢罪。” 萧劲东说完,便给自己连斟三杯,一饮而尽。 见萧劲东豪爽,几人纷纷叫好,贾琮还年幼,自不会有人让他也罚杯,贺季真还甚是细心,向伙计要一壶果酱水给他。 周希哲问道:“劲东在路上因什么事情耽搁了?” 萧劲东一笑:“说来也巧,正好遇上周君兴进京的车队,我等小民自然要给人让路。” 柳璧眉头一挑,说道:“那周阎罗果真回京了? 此人以诬陷阴私发家,凶戾失德,为人不齿,圣上一向圣明,怎会任用这等奸佞酷吏。” 周希哲生性稳重谨慎,连忙劝道:“柳贤弟稍安勿躁,圣上会用这等人,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听说那周君兴在德州扑杀隐门余孽,隐门德州匪巢被一扫而空,数百匪孽几乎无人逃生。 朝堂对此一事甚为嘉许,圣上正因为此事,才将他从德州参军一职上简拔。 如今这人正在风头上,柳贤弟言语需谨慎些,这里人多嘴杂,被人传出去可是要生事的。” 柳璧心中一凛,今年他要下场会试,这是关系他一生前途的大事。 这周阎罗惯会罗织罪名,无孔不入,要是有人把他的话传出去,到了他的耳朵里。 被这恶贼搞出些事端,耽搁自己下科场,那可就万事休矣! 想到这里心中冰寒,自己到底年轻,这关口是要守住口舌,等到那天登科朝厥,取了功名,再为国拒贼不迟。 贺季真性情和顺,交际广阔,知道不少坊间流传,说道:“听说圣上调他主理推事院,就是为了钳制隐门之患。 近几年隐门有死灰复燃之势,民间结社聚众日渐复炙,朝廷担心隐门重新为祸,圣上对此事也颇为关注。” 周希哲突然说道:”隐门素来诡异难测,寻常官吏难以应付,让周阎罗这等虎狼之臣去钳制,倒是取两害相争之法。” 贾琮听了这话,眼睛一亮,这周希哲倒也有些见识。 萧劲东见贾琮默默无语,笑道:“琮兄弟听我们扯这些闲篇,是否觉得有些无聊了。” 贾琮笑道:“我听得也有趣,以前曾读些本朝史传,说当年太祖平天下时,曾与隐门守望相助,为何后来却势同水火?” 贾琮看的那些史书,都是从探春那里拿的,上面关于这段史实,多少有些不实不尽之处,想是写书之人也有所顾忌。 萧劲东是开书铺的,看过各类杂书繁多,自然能相互联系印证,对这些杂闻轶事,比寻常人知道得更多。 “当年那位创立隐门的门主,据说也是太祖那样的人雄,不然也做不出那些个大事。 据说太祖平定天下,建立大周,那位隐门门主自持功劳,居然起了觊觎社稷之心,这才招致灭门之祸……。” 贺季真在一旁打了哈哈:“今日我等出来是相聚尽兴的,尽说这些没头脑的事作甚,饮酒,琮贤弟喝果酱。” 第二十章 觊觎逼纳 贾琮和萧劲东等人在春华楼坐了两个时辰才散。 贺季真、周希哲、柳璧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萧劲东虽然是个商人,但经营书铺,精通文墨。 贾琮与这几人交往,听他们闲谈论事,其中书画文墨、朝堂轶事、市井俚俗皆有涉及,让他长了不少见识。 回到东路院时,正好过了晌午,廪库院中静悄悄的。 刚进门就看到芷芍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垂泪,他心中一跳,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三爷,你回来啦。”芷芍看到贾琮进门,破涕为笑,只是那眼中还藏着恐惧慌乱。 “你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情了?” 芷芍泫然欲泣,说道:“今天三爷出去没多久,王善保家的就上门了,说是太太叫我过去说话。” 贾琮心中一凛,邢夫人怎么会突然找芷芍去说话,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 “太太见了我,就夸我长的好,说了好一顿好话。” 贾琮的脸色已冷了下来,邢夫人把芷芍叫去,特意为了夸她长得好,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太太又说老爷屋子里缺得力的人服侍,还说老爷他……他看上了我,要纳我入房……” 芷芍说到这里,不仅声音是颤抖的,连窈窕的身子都在发抖,整個人都被无尽的惶恐压制着。 她从小就在东路院长大,听多了老爷好色荒淫的丑事,要是给这样的人做妾,还不如马上死了干净。 贾琮面色惨白,一向温润清净的双目中,闪现着可怕的光芒,嘴里念叨着连芷芍都听不清的两个字:该死! 芷芍看着贾琮可怕的神情,忍不住哭了出来。 贾琮温声说道:“你不要害怕,有我在呢,就算我去死,也不会让你去跳这个火坑!” 芷芍听了这话,浑身猛然一震,扑到贾琮怀里放声大哭。 贾琮将芷芍拥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空荡荡的廪库院中,芷芍的抽泣声显得特别无助凄凉。 贾琮自来到这个世界,因为心智上异样成熟,他对周围一切抱着淡然应对的态度。 他让自己以最大的限度,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避免激进,尽量徐徐图之。 但出了芷芍的事情,他开始对这种处世准则产生怀疑。 如果贾赦真要强纳芷芍为妾,以这等豪门大户的规矩,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阻止。 芷芍是府上的卖身丫鬟,对贾赦来说,芷芍和一件东西没区别,予取予夺都在一言之间。 丫头奴才的生死荣辱,就看他们跟的主子得不得势。 红楼中鸳鸯和司棋两个丫鬟的遭遇,就是最好的证明。 贾赦觊觎鸳鸯,想纳她为妾,但鸳鸯是贾母的贴心丫鬟,贾母那是贾府之中最硬杠子的靠山。 只要鸳鸯自己不愿意,就算贾赦是荣国府的嫡长子和承爵人,也拿一个丫鬟毫无办法,临了还被贾母痛骂一通。 可到了迎春那里,因为迎春性子软糯可欺,贾赦对这个庶女又是不闻不问,贾母对这个二孙女自然也不是特别看重。 使得迎春在贾府中地位不显,连她的奶嬷嬷都敢欺到她头上,拿了她的攒珠累丝金凤首饰去赌钱,迎春也不敢追究。 她的贴身丫鬟司棋,因被搜出送给表兄潘又安的情书,要被赶出大观园,迎春也没腰杆子援救,最终逼得司棋撞墙而死。 在这门户深重大宅门里,丫鬟奴才有没有好命,就看跟的主子有没有能为地位。 而自己一个出身诟病的庶子,不仅被生父嫡母厌弃,府上的老太太更是不待见自己,自己连迎春这样的都不如。 又拿什么来护住芷芍? 他是贾赦的儿子,他老子要他的丫头做妾,他还能说不,那便是忤逆,便是不孝。 虽然这让一个现代人听起来很荒谬,但宗法礼教之下,这世道的狗屁规矩就是如此。 难道他还能带着芷芍远走高飞,逃离这个贾家大院呢,从此隐姓埋名,无法读书进学,一辈子在温饱之下挣扎? 就凭他身上的两百两银子,他们能走多远。 一旦被贾赦之流找到,他倒罢了,芷芍就是逃奴,难逃一死。 只有真遇到这种揪心断喉般的难事,他才真切体会到这个世界宗法森严,大家族蝇营狗苟的冰冷窒息, 才知道自己如此无力,他很讨厌这种无力的感觉。 …… 贾赦邢夫人院子。 “你说什么,她还不同意,有主子好做,宁可去做奴才丫头!” 贾赦勃然大怒,邢夫人脸色仓皇。 “那就是了,自古嫦娥爱少年,大约是她恋着少爷们,看不上我这老了的。 宝玉那里她是够不着,难道她服侍惯了贾琮,竟看上那个丧气的孽障,真是瞎了眼,自作下贱。 果有此心,叫她早早绝了这个念头。 我要她入房头,她不来,以后谁还敢要她,兴许想多熬几年,将来放出去,聘了做正头夫妻。 叫她细想,凭她嫁给谁去,也难逃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者一辈子不嫁人,我就伏了她!” 邢夫人在一旁僵着脸,王善保家的站在门口,鬼祟祟的往里面探头。 路过的丫鬟听得这熟悉咆哮声,似乎以前也出现过,不知又哪个女子要倒霉,各人心里惊惧的很,都远远绕着这边走。 …… 从那天开始,贾琮就没离开过廪库院,没有离开芷芍半步。 虽他知道,贾赦真要做些强迫之事,他这种办法也是无用的。 眼看着正月十五要近了,楠溪文会他必须去参加,越是这种窘迫的境地。 他越不能放弃每一个可以突破现状的契机。 芷芍虽心里还是慌,但想到贾琮十五要去参加文会,不能太寒酸,他那几件衣服都被自己洗的发白。 她收拾心情,从贾琮存的银子中拿了十两,让赵嬷嬷去买了一匹上好料子,准备给贾琮新做件袍子。 芷芍从小就学一手好针线,贾琮身上穿的都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接下去的日子,似乎和以前太多区别,贾琮每天读书练字,芷芍忙着给贾琮缝制袍子。 但两个人的内心都压着阴霾,中间贾琮出了一趟门,找了家寰明钱庄,兑换了一张小额银票。 然后又去城西租了一处偏僻的小院,这是他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时,给自己和芷芍留的一条退路。 第二十一章 芷芍暖榻 正月十四,试花灯。 院子外街面上,官府在搭建彩棚,张灯结彩,悬挂各样灯笼,又有各式艺人操练曲子杂戏,十五这天可赚几个吃食钱。 贾家东西两府,赖家两兄弟,各领着一帮婆子小厮,四处悬挂花灯。 各处有偷闲的丫鬟,偷摸着出来,对着琳琅满目的挂灯雀跃指点。 一大早,宝玉、黛玉、三春等姊妹,忙着各自编写灯谜。 按园子里花灯的数量,这可是个不轻松的差事。 不过他们倒是忙得兴致盈盈,既不能被人看了自己编的灯谜,又想去探听他人的灯谜,嬉笑追戏,欢声一片。 明天贾琮就要去参加楠溪文会,贾赦自然是不闻不问,倒是贾政十分关注。 甚至提前给他安排了车马,还配两个小厮随身照顾,让贾琮本冷漠起来的心,又恢复了些暖意。 过了晌午,迎春的丫鬟司棋过来找他,还带了双迎春亲手做的步云靴,说是让贾琮去文会时穿去。 那日迎春在荣庆堂看到贾琮的鞋面鄙旧,回去便想着给这個弟弟做双新鞋,还拉着司棋帮忙纳了一天的鞋底。 总算赶在十四这天做齐整了。 司棋走后没多久,侍书又过来,带了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说是姑娘今年新做的,就除夕那天披了一次。 探春说今日天上阴云重的很,明天必定是个雪天,楠溪那边的山沟会更冷些,所以送他这件斗篷御寒。 探春还让侍书带来个紫铜镶蓝的精致手炉,里面放足银霜炭,让贾琮路上暖手用,写字的时候手不僵。 这东西两府中虽藏污纳垢,魑魅魍魉,但毕竟还有暖心人。 让贾琮心中因贾赦觊觎芷芍积下的阴霾,因这些人的感念牵挂,而消散了许多。 到傍晚时分,贾琮到梦坡斋书房向贾政致谢。 贾政抚须微笑看着贾琮,对这个胸藏锦绣、恭敬知礼的侄儿很是满意,又说了一通勉励的话。 言语中虽不明显,但对贾琮能去参加儒雅高端的楠溪文会,还是颇有些向往。 最后,贾政让他在梦坡斋留了饭,又说了一些自己读书的闲话,才放他回去。 贾琮并没有去后院向迎春和探春致谢,因为她们都伴贾母而居,而贾母对他这孙子一向不待见,后院那里不是他能去的地方。 下午司棋和侍书走时,他已让他们带话去谢。 回到廪库院时,他的新袍子已做好,芷芍的针线活十分了得,新袍穿在身上真真上下妥帖。 等到夜幕黑沉,外头呜呜的刮起西风,房间里寒气沁骨。 好在贾琮现在手上有了点银子,平时厨房的饭菜不足,他就偷偷去外面买些吃食,还顺手带回来些竹炭。 芷芍将竹炭烧旺,房间里才有了些热气,但床上不厚的被襟摸着还是片冰冷,这时外面却开始下起了雪。 贾琮照例去了书案前,这是前世到今生都有的习惯,睡前要写几张字,看上几页书。 芷芍脱了只剩一身小衣,钻进被子帮贾琮先睡暖。 作为贴身丫鬟,这事她从小就做惯了,贾琮自来后也已见多了。 窗外风雪越来越大,窗棂上干硬的窗纸,被风吸得哗哗作响。 贾琮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睡觉,明天一大早还要早起赶路。 走到床前,却发现给他暖床的芷芍,卷缩在被窝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像一朵娇美的芍药花。 这几天芷芍没日没夜的给他赶制新袍,昨夜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今天一上午都在赶最后的针脚。 这几日她心里又担着贾赦逼迫的肮脏事,两下交织起来,她可是累惨了些,刚将那被窝睡暖,自己也死睡过去。 平时芷芍都睡在他床前的小踏上,半夜里好给他倒水披衣,那张小睡踏贾琮可睡不惯。 他见芷芍睡得香甜,也不愿叫醒她。 豪门大族的贴身丫鬟,自小和少爷小姐一起长大,小时给少爷小姐暖被陪睡都是平常事。 只是女孩儿发育早,这一年芷芍身子开始抽条,平日天寒都会帮贾琮暖床,但却不好意思再陪睡,到底是长大了些。 贾琮将芝芍的身子轻轻往里面挪了挪,然后拿起小睡榻上芷芍的被子盖在身上。 床铺上已被芷芍睡得暖烘烘、香馥馥的,躺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安逸。 前世他倒是有不少男女故事,不过今生他还是没长成的孩子,自然也没其他想法。 这一夜竟睡得格外深沉安稳,一直到东方微微发白醒来,发现身边的被窝已经空了。 房门嘎吱的打开,一阵寒风灌入,贾琮眼睛的余光,看见外面白皑一片。 芷芍端着洗脸水进来,脸上还挂着动人的羞红,昨夜她半夜醒来,本想去自己的小榻上睡。 但又怕惊醒贾琮,今日他要去文会,必须要睡足了精神,她也不敢乱动,依旧蜷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的到了天微亮。 从小她给三爷暖床陪睡也不知多少回了,今儿怎么有些古怪,心里羞的慌,连腿儿走路都有些发软。 芷芍服侍贾琮起床穿衣,又用篦子将他的头发细细的梳理,在头顶挽成发髻。 自从那日卖字得了银子,贾琮便常变着法子买吃食打牙祭,少年人本来就贪嘴好吃,有了银子第一桩就是不委屈肚子。 十几日下来,气色比原先好了许多,脸颊有了几份血色,不像原先那样形销骨立的吓人。 新做的袍子用的是银竹纹月白蜀锦,芷芍第一次见贾琮穿这么好的料子。 都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还真是一点没错。 芷芍见他一身月白素雅鲜亮长袍,腰带束得细挺,更显背挺臂直,双肩如削,如同凌风玉树。 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用一根岫玉簪别了,芷芍知道那岫玉簪不是什么值钱的,但插在三爷发上就怎么别致。 黑发衬着贾琮已有些血润的脸颊,秀眉浓挺,眼似秋潭,鼻翼和嘴角的线条,犹如山峦清流,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 芷芍看得有些发呆,自小她就知道三爷长的俊,只是过得凄惶,也不怎么显得出。 自从那次差点被大老爷打的断了气,被救醒后三爷就不一样了,比以前更聪慧、更稳妥、更有担当。 他好像就是在一眨眼功夫,从一个不知事的孩子,突然就长成一个可以依靠的男儿模样。 芷芍的心如同小鹿一般的跳,她突然有些明白,昨晚为何有那种从未有过的羞怯。 第二十二章 奇怪的武勋 “芷芍,芷芍……。” 贾琮看着对着他发愣的芷芍叫道。 芷芍一下子像被惊醒,小脸涨得通红:“三爷,什么事情啊?” “今天你和我一起出门,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先送你到一个地方,等我从楠溪回来,我们再一起回府。” 平时贾琮在时,贾赦夫妇总不会找芷芍游说逼迫,虽然贾琮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二门外地上的泥土。 但是当着儿子的面,讨要儿子的贴身丫鬟做小老婆,实在太难堪,太难说出口,贾赦虽跋扈,起码的脸皮还是要的。 况且闹开了,传到老太太那里,更惹她的厌烦,以后他们在贾家再没翻身一日,一辈子都要在东路院做烧糊的卷子。 贾琮就是看透了这些,才尽量避免芷芍一个人留在府中,防着被贾赦邢夫人钻空子。 芷芍知道贾琮在意自己,走开一步都带着自己,免得独自在家被老爷太太逼迫,想到这些,她心里甜丝丝的。 贾琮推开门,发现上下左右都白茫茫一片,探春昨個说阴云重,今天必会下雪,还真让她说着了,且这雪昨晚下了一夜。 脚踩在雪地上,陷阱去半指深,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马车已经停在了东路院的黑油大门外,两个随行的小厮骑着马跟着。 这车并不是东路院的,贾赦绝不会混了头,还给贾琮安排马车,让他坐了去出风头。 这是西府的马车,是贾政早一天就安排了,甚至还让马车提前去了趟舒云别苑,免得到时不明路径耽搁事情。 驾车的是赵嬷嬷的儿子郭志贵,他是贾琮的奶兄弟,照理说这层关系很近,但贾琮自小就没见过郭志贵几眼。 郭志贵和贾琮一样的年纪。 别看他年纪小,不知从那里学了一手驾车的本领,脾性再爆的牲口,到他手里都能服服帖帖。 就凭着这手本事,小小年纪居然已在西府当了一年的车夫。 贾政平时外出都是坐他的车,因为郭志贵人小机灵,驾车又快又稳当。 贾琮见自己这奶兄弟稳稳坐在车辕上,脸色黝黑,头上戴着毡帽,帽延上已落满了积雪,想是已在这已等了许久。 见贾琮过来,郭志贵咧嘴憨厚一笑,露出口白净的牙齿,他跳下车辕,拿下张小马扎:“琮三爷,你请上车。” 贾琮见他虽和自己一样年纪,但身量却长得高大健壮,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 举办楠溪文会的舒云别苑,坐落在城西郊外的栖凤岭上,从西城宏德门出城,马车再跑上一个时辰才到。 贾琮扶着芷芍一起上了马车,这时天还蒙蒙亮,东路院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也没人出来聒噪他们。 马车在遮天蔽日的风雪中出了居德坊,走上小半个时辰,却在西城春华楼附近停下。 贾琮和带着芷芍下了马车,让郭志贵在原地等候。 他这个奶兄弟一脸朴实,看着倒不像个藏奸的,只是贾家这样的豪门水太深,小心些总是没错。 两人穿过两条街,来到一处少人的巷子中,在巷子底的一家小院门前停下脚步。 芷芍惊讶的看到贾琮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院门上的枕头锁,推开门是一所有四间厢房的小院,院子中间还种这一棵高大的桑树。 这就是贾琮前几日在西城租的落脚点,他将芷芍安顿好,又关上院门,重新走回郭志贵的马车。 当马车驶出宏德门时,贾琮看见前后有好几辆马车跑过,这些马车或简朴素净,或豪奢富贵。 去的居然和他是一个方向,想来应也是去参加楠溪文会,随着时间再过去一点,这条道上同行的马车竟越来越多。 贾琮坐的马车上有荣国府的标志,这一路上贾琮察觉到,不少经过的马车里,常有人掀开车帘向这边打量。 估计有些人心里都奇怪,武勋传家的豪门,子弟惯常混迹军伍,一向粗鄙不堪。 这样的家声熏陶之下,极难出个正经读书人,怎么荣国府是出了什么人物,竟也是去参加楠溪文会。 不过也有人想到,当年与荣国同当一脉的宁国府,不是就出了个贾敬,那可是清贵的进士出身。 武勋之家出了个曲江唱名的进士,国朝近五十年来可只此一家,难道贾家又要来上这一出? 贾琮并不知道,他人还没到舒云别苑,已经在参加文会的大儒名士中引起不小的骚动。 出宏德门十里,村庄和人烟都已不见,贾琮掀开车帘,目光所及,尽是一片银装素裹的茫茫雪原。 不远处一条大河结满了坚冰,一些碎裂的冰块随着河底的暗流,缓缓漂浮,相互碰撞,并发出金铁般飒厉震响。 河畔那些茂密的树林中,舒展向天空的枝条上,缀满玉雪琼华,寒风中显得异常清峻妖娆。 贾琮看见眼前景致,不禁想起伟人那首: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不过这首词,他这辈子也就会在心里默念,绝对不敢读了出去。 马车再行了不到十里,就到了栖凤岭下,早已有嘉顺王府的家丁等候在那里,给到达的马车带路。 贾琮的马车跟着带路家丁转过一个山坳,便看见前方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牌楼,上面挂着“舒云别苑”黑底金字巨匾。 那牌楼之后是一道延绵至山腰的齐整石阶,石阶尽头一片白墙青瓦,楼台飞檐若隐若现,宛如天宫云阙。 牌楼下已停了数十辆各式各样马车,这些马车的主人,应该都是来参加楠溪文会的。 马车上下来的人物,很多是相互认识的,纷纷抱拳寒暄,也有通过他人引荐结识,互表久仰敬意。 当贾琮的马车在牌楼下停住时,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因马车上荣国府标志实在太扎眼了。 就像半路遇到的那些马车主人,牌楼下的人物,对荣国府这样显赫的武勋之家,居然也被邀请参加文会,都感到十分惊诧。 等到马车上的人下来,众人的目光就更怪异了。 因车上下来不是稳重妥当的成人,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楠溪文会什么时候开始邀请孩子参加了? 众人见这少年穿件大红猩猩毡斗篷,里面露出银竹纹月白长袍,脚蹬黑绒面厚底步云靴,手里拿着个紫铜镶蓝手炉。 一身装束清贵雅气,又不显奢靡。 乌油油头发只用支岫玉簪束着,脸颊虽有些清瘦,但五官极俊秀精致,一双温润清澈的双眸,目光中带着从容宁静。 身修背挺,玉树秀立,大红猩猩毡斗篷随寒风拂动,被遍地雪光映照,如同雪中傲梅般亮眼。 不少人心中赞叹,虽是个孩子,但这等锦绣品相,当真难得见到,荣国府什么时候出了这等少年,怎都没听说过。 “咦,这不是琮兄弟吗,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打破了现场有些异样的气氛。 贾琮回头一看,见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向自己快步走来,不正是前几日刚认识的柳璧。 第二十三章 文宗学圣 “柳兄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是来参加楠溪文会的?” 柳璧笑道:“我是跟着我祖父来的,可没怎么大面子能收到文会的邀请。” “琮兄弟也是跟着长辈来的,倒没听说荣国府那位长辈也是士林中人。” 柳璧这是在说客气话,神京城里谁不知道,荣宁两府二十年前出了个两榜进士贾敬,似乎把贾家稀有的文华之气都耗尽了。 十年前才出了个秀才贾珠,只是后来没活几年就没了,再以后贾家连个进学的秀才都没出过。 更没听说近年贾家子弟在文事上出建树的,自然也不太可能,有贾家人会被楠溪文会邀请。 柳璧的想法应该也是在场其他人的想法,只是柳璧好奇,到底是谁带贾琮来的。 “这位不是柳贤弟吗,不知令祖静庵先生可在,让我等晚辈好前去拜望。” 一個体型微胖的青年文士,满脸敬仰之色的看着柳璧,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个个都神情恭敬肃穆。 贾琮当然明白,他们这些人高山仰止的表情,不是因为柳璧这半大小伙。 而是因为柳璧的祖父,那个叫静庵先生的人。 静庵先生,贾琮突然心中一跳,想起探春送来的那些名人历传,其中一部分记载当世名士概略。 就提到当世文坛巨擘柳衍修,号静庵,难道就是此人,柳璧竟然就是这人的孙子。 这位柳衍修一生都活在传奇中。 据说他幼年早慧,十一岁能诗,十三岁进学,十九岁中山东解元,二十一岁高中大周永熙年首科状元。 他的科场履历完美到令人嫉妒,如今过去四十多年,还是被大周的读书人津津乐道。 柳衍修入仕后任翰林院修撰,转任刑部主事,因刚正不阿,得罪高官权贵,被鞭笞并贬斥到一个小县做驿丞。 那时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个状元郎从此陨落,再无起复翻身之日。 柳衍修在那个荒废的驿站里一呆就是七年,为排遣失意,便专注学问,游历经卷,几至忘我之境。 他本就有状元之才,经过七年磨砺苦修,才情学问一日千里,数年间诗词文章、典籍论述层出不穷,高能等身。 这些文章典述流传天下,轰动士林,不断有仰慕后学不远千里,风从云集,赶到那荒僻的驿站请益,一时蔚为壮观。 朝廷知其盛名已传,便调他重新回京做官,却被他谢绝,只愿去所在的小县为县令。 此后十年,他都专心在地方为官,因政绩突出而步步擢升,四十岁官拜礼部尚书,未到五十升任内阁辅臣,位极人臣。 可是十年前,受废太子一事波及,自请致仕,隐居在神京西门的洛苍山,闭门读书,不理世事。 十年来他教授子侄孙辈,竟然出了六位进士,考中秀才举人的就更不用说了。 此事曾轰动朝野,想拜在他门下的士人学子如过江之鲫,只是这位静庵先生爱清静,十年来竟没收过一个外门弟子。 即便如此,他也是大周天下的万人敬仰的文宗学圣。 当时贾琮看这些人物史传自觉新奇有趣,如今这人就出现在眼前,心神还是生出了一些恍惚。 柳璧有这样的学圣名师做祖父,怪不得二十岁就考中举人,在普通人眼里是绝对科场早发,说是天才也不为过。 不过在他们柳家,他这样的也就是泛泛之辈。 柳璧见贾琮脸上的神情,得意一笑,不管谁知道自己的祖父就是柳静庵,都是这个表情,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 但他回头看到那微胖的青年文士,脸色却是一僵,淡淡说道:原来是进荣兄,祖父车马也是刚到,这几日老人家有些微感风寒,等进了别苑,再与各位仁兄相见不迟。” 在牌楼下已聚集了数十辆马车,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这要都过来拜见,能把老人家累死。 贾琮在一边旁观,柳璧应该早见惯了这种场面,应对起来有些轻车熟路的,只是他对那微胖文士有些冷淡,不知何故。 那微胖文士的脸上一丝不易觉察的谄媚和炙热退去,有些无奈的退开。 他身后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目不转睛盯着贾琮看了许久,眼中流露出讥诮神色。 这些人过来拜见,也是出于对当世文宗的崇敬之意,都看到人家孙子了,不过来寒暄一下,没的失了士林礼数。 倒也不是一定要在这冰天雪地里,要一个老人家看着他们排队作揖。 正当柳璧想再问贾琮,到底是那位长辈带他来的。 这时牌楼后石阶上下来几人,为首那人二十多岁,头戴镶宝紫金冠,身穿海水四爪坐龙蟒袍,面如冠玉,目似朗星。 而他身后跟着的两人,贾琮也都认得。 那名中年文士就是去府上给他送信的周昌言,另一位穿青织金妆花飞鱼服,头戴黑纱山冠,正是除夕夜给贾琮送守岁礼的王栋。 五爪为龙袍,四爪为亲王蟒袍,贾琮猜为首那人必定就是嘉顺亲王。 那身穿蟒袍的年轻人,走到一辆双马的简朴马车旁,微笑着对马车上躬身一礼。 说道:“静庵先生能莅临舒云别苑,小王真是不胜荣幸,远迎来迟,还望先生赎罪。” 马车中传出温煦的笑声,车帘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步履有些蹒跚的走下马车。 “王爷太客气了,年纪大了,腿脚不像以前便利了,还请王爷海涵。” 嘉顺亲王连说不敢,柳静庵虽然十年未收弟子,但嘉顺王一向有向学之名,加之身份贵重。 对柳静庵更是尊崇有加,这几年他曾数次上洛苍山请益,每次柳静庵都给于接待,对这位才子王爷也算是投契了。 甚至嘉顺王还在洛苍山住过一段时间,便于向柳静庵时时请教,两人实是有半师之谊。 嘉顺王让侍从抬来一副四周围了暖帘的滑竿,正准备将柳静庵送上山腰的舒云别苑。 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轰然马蹄声,一辆气势浑然的四马车驾迎面而来。 天子车驾五马,亲王车驾四马。 可来的并不是一个亲王,贾琮见那马车上插着两支精美的三角小旗,旗上绣着道家符箓。 马车四周的车幔是亮眼的明黄色,纹满周天八卦和阴阳双鱼,随着山间寒风飒飒飘动。 马车后还跟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道士,猿背蜂腰,身背长剑,胯下骏马,紧紧随着马车而行。 这辆四马车驾有明显的道教印记,车上之人应该不是一位亲王,但其身份却必定贵如王侯。 第二十四章 道家天师 贾琮好奇的问道:“柳兄,这人好大的排场,到底是何方人物。” 柳璧笑道:“这天下能驾四马,挂御赐明黄,插符旗,纹周天八卦阴阳双鱼,只有一个人。 就是正一嗣教妙法大真人,掌天下道教事,当代天师张宇真。” 贾琮恍然,这世间最尊崇的世家莫过于山东曲阜孔家,那是真正的千年世家,连每朝的皇家都无法相比。 至于爱修降表,那是后世之事,此处暂且不提。 要说这世上还有那个世家,能与孔家相提并论,莫过于东汉张道陵传下天师道统的张家。 贾琮心中惊讶,这嘉顺亲王好大的脸面。 这场楠溪文会,不仅请来了当代文宗学圣柳静庵,居然连张家的天师都请到了。 但还有他不知道的,楠溪文会本就是士林中人切磋聚会,本来没有邀请一个道教魁首参加的道理。 但这张宇真却不是普通的道门魁首,他自幼酷爱读书,通诸子百家学,尤善词墨。 未接掌天师位前,曾经游学天下,文名远播,为士林中人推崇,有道门硕儒的美称。 如果不是接掌天师之位,他也会成为柳衍修那样的一代文宗,这样的人物参加楠溪文会,自然也是相得益彰。 也是凑巧,自当今圣上继位以来,没到年关张宇真都会为皇帝祈福问吉,这段时间正好在神京,不然嘉顺王还请不到他。 这时柳璧还想着刚才那话茬子,又问道:“琮兄弟,到底是你家那位长辈带你来的,也让我拜见一下,省的失礼数。” 柳璧出生世家,科场顺遂,平时待人有几分傲气,这一般是对待庸人的态度。 遇上某些地方比他有能为的,他就会变得热络平易,有点变色龙性格,这大概是文华世家熏陶出来的怪脾气,眼界高,敬才不敬势。 比如像贾琮,都知道他是荣国府庶出子弟,过不了几年就要被分府别居,到时国公府的体面再沾不上半分。 换了個势力的,只怕相处起来就淡淡的了,但柳璧却敬服贾琮书道惊人,为人雅淡,无半点豪贵世家的纨绔浅薄之气。 这些很对他脾气,他自小受祖父熏陶,看人断物的眼光都有的,贾琮才这年纪就有此气象,将来必定不是凡物,足以让他平心相交。 贾琮说道:“并没长辈带我来,是我自个儿来的。” 他也不好意思说,嘉顺王亲笔书信邀请他参加文会,还让他担任文会录事,这事本就有些突兀,说了倒像炫耀,不如不提。 柳璧惊呼道:“你怎么是自己来的,没有文会的请帖,你怕是连舒云别苑的大门都进不去啊。” 他又一想,拍了拍贾琮肩膀,气纠纠的说道:“也罢,到时候你和我一起,我们跟着祖父,还谁来拦你不成,既来了,总要开开眼界才好。” 柳璧声音不自觉中有些大了,那边聊天的嘉顺亲王几人都看了过来。 柳衍修皱了皱眉头,他这孙子秉性天赋都不错,虽二十中举在柳家不算出众,但也可以了,就是还年轻,举止难免还有些浮躁。 站在嘉顺亲王身后的周昌言,却一眼认出贾琮,十几日没见,贾琮比当初就变了些模样,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他在嘉顺亲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嘉顺王回头仔细打量贾琮,面色微微有些动容,眼神中闪现过一丝讶然。 他想起王栋回来后,和他说起那心经的来历,还有贾琮在贾府窘迫的境地。 嘉顺王对身旁的柳衍修笑道:“静庵先生,还记得前几日,伱我去赴父皇的祈新宴,看到的那幅般若心经?” 柳衍修抚须答道:“自然记得,那佛门心经十分玄妙,那笔字也是古拙俊雅,已成宗派之风,十分难得。 当时本想问王爷,是那位大家手书,只是一时没腾出空来,老夫蜗居洛苍山十年,却不知新出了这等出众的书家。” 嘉顺亲王一笑,目光往柳璧和贾琮站立的地方望去,说道:“那写字之人就在眼前。” 柳衍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当然知道嘉顺亲王说的不是他的孙子,当看到柳璧身边的贾琮,他神情不禁一愣。 他收拾心绪问道:“王爷是说,那幅般若心经就是那个孩子写的,这怎么可能,他才多大年纪?” 嘉顺亲王说道:“小王刚开始也不信,但昌言见那孩子亲笔手书,绝不会错,那孩子是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琮。” 柳衍修身为一代文宗,学养天究,见多识广,也知天下天赋英才之士层出不穷。 但嘉顺亲王所言之事,实在有些突破常理,心中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他想起那日太上皇因新春在即,便在晋阳宫派了祈新宴,邀请他们这些致仕旧臣、宗室宿老到宫中饮宴闲谈。 那幅般若心经便悬挂在殿上显眼之处,在座的这些老家伙都是识货之人,很快就有人注意到这幅绝佳字幅。 不少人都对精妙宏深的佛经,还有那风姿独绝的书法赞不绝口,都认为两者结合,实有鬼斧神工之妙。 柳衍修半生沉浸士林,见过的书法佳品不知凡几,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字体,想是那书家自创。 当时太上皇眼中的得意与欣然之色,他还清楚的记得。 后来才知这幅字是嘉顺亲王献给太上皇的。 一向沉浸佛学,又酷爱书法的太上皇,对这幅字爱不释手,高兴之下还赏了嘉顺亲王不少珍本古籍。 如今那幅令人惊艳的般若心经,居然说是这孩子所书,柳衍修心中震撼难以言表。 “璧儿,你还站在那里作甚,带那位小兄弟一起过来,拜会一下王爷和张天师。” 柳璧听了这话一愣,祖父让自己过去拜长辈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带上贾琮?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一动,脸上却不显声色,跟着柳璧走了过去。 此时嘉顺亲王、柳衍修、张宇真的目光都集中在贾琮身上。 柳璧出生大家,一贯也见多了世面,但今天这边情景却也少遇到。 不管是清贵才情的嘉顺亲王,还是执掌天下道教牛耳的张天师,都是扶鼎一时的大人物。 特别是那张天师,一身藏蓝宽羽道袍,头戴七星莲宝金冠,一双朗目光华灼灼,幽深无比,望着似乎能令人目眩。 这一时的情景氛围,让一贯大大咧咧的柳璧生出些莫名的紧张,脸上也流露出一丝窘迫压抑之色。 倒是他身边比他年幼许多的贾琮,举止安稳不迫,让柳衍修等人有些好奇。 他们见贾琮挺身秀立,乌发如墨,虽有些消瘦,但五官俊美如画,双目清澈宁静。 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被遍地雪光映照,如同赤霞生辉,更显卓尔不群。 即便面对众人的审视,依然神态从容,不慌不躁,那股子气度神情,在普通的孩子身上绝难看到。 柳衍修和张天师心中暗自惊讶,又是喝彩,贾家这样日益颓败的勋贵之门,还算有余福,能养这等少年。 “晚辈贾琮,见过王爷、静庵先生、张天师。” 嘉顺清王笑道:“本王甚是敬服你的书法,今日算是见到真人了,少年人有你这般气度才情,也算难得。 望你今日做好这录事官,为楠溪文会添彩。” 贾琮回道:“王爷过誉,贾琮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望。” 柳衍修见他虽不过总角之年,但应对稳健清发,言语谦和不迫,也不仅脸露微笑,暗暗点头。 只是一旁的天师张宇真目光有些幽深,打量着气宇不俗的贾琮,空着的右手点断闪动,似乎明悟了些什么。 第二十五章 卜相惊悚 柳璧将祖父扶上滑竿,早有健壮的王府家将抬起滑竿,将柳衍修送到山腰的舒云别苑。 嘉顺亲王则陪着张天师拾级而上,一路上指点山间风景。 那背负长剑的少年,一路跟在张宇真的身侧,眼波流转,便察觉到张宇真一直有意无意的,审视前方陪伴在驾滑竿一侧的少年。 少年穿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在雪地里甚是醒目,头上别的岫玉发簪,在阳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 一行人跨进舒云别苑大门时,背剑少年瞅准张宇真身旁正好没人,便凑上前问道: “父亲,你一直打量那小子,可是看出了什么古怪?” 那声音如黄莺出谷,翠丽好听得很,竟是个女孩的声音。 她知道父亲张宇真幼承家族秘法,最擅长卜相之术,刚才见他审视贾琮许久,又掐指默算不止,知道必有原由。 张宇真幽幽说道:“那孩子气象天成,灵气充盈,是我平生未见。 但观其三停十二宫,命数飘忽,生机似断非断,又暗含天外之机,几乎不像尘世中人,从没见过如此古怪卜相。” 那易钗而弁的少女听了唬一跳,她自幼在父亲身边熏陶,虽还没学到父亲这门本领,却也知道其中轻重。 眸光迷惑的望向走在前面的少年,生机似断非断,非尘世中人,难道不是活人,还死过不成,虽有些荒谬,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 栖凤岭的半山腰上原有一片天然的巨大空地,当今圣上的祖父洪宣帝,依着天然地势盖了一座小型的离宫。 就是现在舒云别苑,只是这别苑建好后,洪宣帝只来住过两次,便因病驾崩了,之后这座别苑一直空置着。 当年嘉顺亲王年满十六岁,要出宫别居,他爱这栖凤岭上的风光,便从太上皇那里讨了这座别苑。 贾琮见这舒云别苑中花木扶疏,亭台楼阁错落,水榭宛然,曲廊通幽,有通达幽邃的野趣之美。 当初建造这座别苑的,定是个胸有丘壑的高人。 …… 别苑向南之处有一块空地,临墙根儿开了個半人多高的门洞,用细密的精钢丝网罩着,防止野兽和外人闯入。 栖凤岭中那条清澈奔腾的楠溪,便从这门洞中被引入别苑,那细密的精钢丝网能挡住野兽外敌,却不挡清泓的溪流。 那片空地上凿出半人多宽的水渠,曲折婉转,贯穿整个别苑,溪流引入后顺着它奔流而去,汇入院子北面的人工大湖 那大湖靠着一处悬崖峭壁,湖畔种满各色梅花,映雪盛开,清香流溢。 石渠两旁每隔段距离,都用青石磊成矮桌,桌旁铺着绣垫,桌上面摆着香茶酒壶,焚着点香,上头又竖着宽大盖伞。 此时正当巳时,上午的太阳正暖融融的照着这片南向的空地,即使在这样十五清寒天里,也不觉半点阴冷。 参加文会的人都已陆续到了,自有王府的侍女引入预先安排的位置上。 这些人根据年岁名望,从北向南,沿着石渠两边次第落座。 在临近大湖的地方有一座轩阔的石亭,亭中设有三个座位,那水渠一直延伸到亭中,在亭心婉转一圈,再延伸流入大湖。 贾琮将这一系列精巧布置看得分明,这道清渠自然是为了曲水流觞之用。 离石亭不远处放着一张书案,上面有笔墨纸砚,案上一个兽首香炉吐着袅袅青烟。 嘉顺亲王、柳衍修、张宇真等三人此刻已在石亭中落座。 其中柳静庵在士林中的位份最为尊崇,参加文会的士林中人,几乎都来拜望这位当代文宗,以示敬意礼数。 贾琮见那位微胖的进荣兄,也上前和柳静庵见礼,老人家只是微微颔首回礼。 看这位进荣兄的神情,是想找些话来和这位文宗絮叨近乎,却见站在亭子外的柳璧目光冷淡,便有些尴尬的停了举动。 这一幕看得一旁的贾琮有些迷惑。 柳璧见他神情,也不瞒他,有些愤懑的说道:“琮兄弟,这人不是好物,以后遇上了可要仔细些。” 柳璧见不断有人上来和自己祖父寒暄致意,便拉着贾琮走开了几步。 那个微胖进荣兄已被人群挤到了一遍,神色有些沮丧,柳璧撇了那人一眼,目光中浓浓的鄙夷神情。 “琮兄弟有所不知,那人叫吴进荣,本是嘉昭八年二甲进士,官授翰林院庶吉士,也算清贵之人,一身才学颇为不凡。 因他出身寒门,朝中也无门路,在翰林院熬了两年,身边的同年都授了实职,独他毫无动静。 于是便开始四处钻营结交,好找些门路。 也不知怎么的,让他攀交上内阁大学士蔡襄的次子蔡孝章。 只是那蔡孝章是个纨绔子弟,带着他玩乐戏耍而已,那会真为他去走路子,如此拖了几个月也毫无头绪。 一次他去蔡府拜会蔡孝章,本想看能不能攀上他父亲蔡襄,竟意外见到蔡家的三小姐,一时惊为天人。 这厮也是利欲熏心晕了头,竟想着攀龙附凤,以做进身之阶,给那小姐又是寄诗、又是送礼。 人家内阁大学士的千金贵女,那能理会这等污浊之事,只是这吴进荣闹的动静不小,结果搞得外头有些风言风语。 蔡家小姐听了外面传言,甚感羞耻,更是要死要活的。 那蔡襄知道后大为恼怒,这人本就是个枭士,被人踩了脸面,哪能不回敬,况且是个毫无根底的庶吉士。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吏部去年末就传出消息,要调吴进荣去一个三等下县做县丞,年后便要发告身。 琮兄弟可能不知,一甲和二甲进士,如外放为官,最少也是一县主官起步。 去做一个下县的次官,形同贬斥,一生的仕途等同被废了。” 贾琮望了一眼站在人群外的吴进荣的,堂堂二甲进士,为了仕途经济,居然想着借女人上位,倒是拉得下脸。 突然见个中等身材的年轻士子,走到吴进荣身边说些什么,两人的目光还不断往往自己这边看,贾琮心里升起些疑虑。 只听身边的柳璧继续说道:“如果他去做了那县丞也就罢了,还能剩一点磊落,偏又贼心不死,百般挣扎。 他在翰林院呆了数年,消息也灵通,居然被他得知,圣上调德州参军周君兴回京主理推事院。 先帝在时,推事院权柄极重,为文武百官侧目,如今圣上重启推事院,只怕是要大用。 吴进荣这等钻营之辈,如何不知其中利害,竟就此生出投靠周阎罗的念头,听说他乘着休沐之期,连夜赶往德州。 最后又静悄悄回来,也不知事情成了没有,当时在神京官宦圈还被传为笑柄。 可没想到周阎罗初四回京,当天进宫面圣,便推荐吴进荣进推事院任给事中,消息传来所有人都非常吃惊。 这周阎罗是个无利不起早的酷吏,居然肯为吴进荣出头,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但吴进荣为了进身之阶,厚颜投靠周阎罗这样朝野侧目的酷吏,人品低劣却是没的跑了。 他那些翰林院的同年,几乎都要和他划地绝交。 他在文会邀请之列,如今王爷心里怕也后悔了,没的让这厮污了楠溪文会的清名。” 楠溪文会历来都邀请士林名流和才学高绝者,翰林院的编撰、编修、庶吉士都是一甲二甲进士中的佼佼者。 这些人才学高深自不待言,这次虽未都请来,但也在半数之上,这其中就有吴进荣,那时他投靠周阎罗也还未事发。 至于他和蔡家小姐那点子事,只能算是进士郎知慕少艾的韵事,虽也有些荒唐,还并不足以损了他的名声。 不然以嘉顺亲王一贯知书重礼、不问政事的性子,绝不会请吴进荣这样令名污损之人,来给自己和楠溪文会惹来非议。 贾琮经历后世尔虞我诈,知道以周阎罗狭私阴毒的性子,若不是为获求巨大利益,绝不会轻易为人张目。 这吴进荣必定给了周阎罗渴求的东西,才能让对方为他谋官,具体是什么东西,却不为人知了。 吴进荣身为二甲进士,为个人仕途,不择手段,完全不顾及庶吉士的清贵,也算罕见了。 虽为人不齿,但这人当断敢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也算个厉害角色。 刚才见他与另外一个年轻学子,似乎在指点窥视自己,看那模样只怕没有什么好事,自己还要多加提防才是。 第二十六章 才子龌龊 等到众人都在各自位置上落座,才有侍女来引贾琮入座,他的座位却是石亭外那张大书案。 他是这场文会的录事,需抄录文会所出诗文,这张书案就是专门给他安排的。 此时天上云气翻腾,冬阳渐阴,不一会儿落下一阵细雨。 坐上的张宇清笑道:“上元之日天降甘霖,乃水官解厄的吉兆,王爷给文会选了个好日子啊,今日必能出文华佳作。” 嘉顺王哈哈一笑:“那就承蒙天师吉言了。” 又转头对柳衍修问道:“柳师,不如就应了这景,以雨为题,不论诗词赋,为今日文会开声。” 柳衍修道:“甚好,就依王爷所言。” 嘉顺亲王写下文题,敲响桌上玉罄,有女官上前接过题目,又让迎客侍女看了,沿着清渠传言下去。 嘉昭十年的楠溪文会就此拉开序幕。 在座之人都是才学深厚之辈,没有不想着借这文会扬自家名望的,来之前各自都准备有得意的腹稿。 但嘉顺王应景做题,也难不倒他们,左右就是多花些时间,揣摩作出就是。 也就不到盏茶的功夫,便有人将诗稿放入木盒,放入青渠中漂流而去。 这清渠建造巧妙,那石亭虽地势稍高,渠水中的诗稿却能逆流而上,顺当漂流进石亭。 自有女官取出呈给嘉顺清王等三人。 柳衍修、嘉顺亲王、张宇清都是当世文名卓著的人物,目光眼界都是不凡,对送上来的诗稿品评推敲,期间发出清朗的笑声。 想是送上的诗稿中多有佳作,各人又将看过的诗稿,放入三个檀木托盘,一刻梅花,一刻牡丹,一刻菊花,以示区分。 最后这三个托盘又被送到贾琮书案上,由他统一分册抄录,文会结束后,这些文稿都会编印成册,在神都乃至大周士林流传。 原先贾琮手头拮据,每天写上五张粗宣已算奢侈,后来探春和嘉顺亲王都送来大量笔墨,他自己手头又挣了些银子。 练字也不用紧巴,每天除了研读四书,天亮早起便练上十张宣纸,睡前再练上五张,每一字都全身灌注,细心揣摩。 算是过足了练字的瘾头,短短一個月时间,身体的肌肉记忆渐渐形成,原先对这身体尚存的一丝凝滞,也已无影无踪。 此刻他悬腕静气,下笔如飞,每一会儿就抄写出一叠诗稿,笔下书法古拙妍丽中已透出一丝老辣。 不远处的吴进荣撇了眼凝神写字的贾琮,眼中却闪过一丝鄙夷。 这次被邀请的翰林院进士,都是读书人中的翘楚,为防遗珠,每位翰林进士都能引荐一人参加文会。 这些翰林院进士眼睛都在头顶上,他们引荐之人是否有真材实料,代表的就是他们的眼光和体面。 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这些人会带一些无才的亲友来滥竽充数。 个别人身边找不出有才华的人物,宁可放弃这个引荐名额,也不愿随便推荐坏了自家名头。 吴进荣带来的是他的表弟邱暄复,他这表弟虽不是进士,却是个举人,颇有才情,在神京读书人圈子中有些名气。 也是凑巧,贾琮自小拘在东路院长大,外府之人极少有认得他的,这邱暄复却是极少人中的一个,其中还有段缘故。 邱暄复的长辈,和外府贾璜的长辈是亲故,两家常年都有走动,邱暄复也因此识得贾璜邻家一女子。 那女子和邱暄复年纪相仿,姿容秀丽,出落得窈窕迷人,被邱暄复一眼看上。 那女子也喜欢邱暄复这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两人虽未及乱,却早下定情之约。 那知天有不测风云,那贾璜最爱巴结宁荣两府中的亲贵,借此捞点油水好处度日。 他知贾赦最贪女色,而自己邻家又有怎么个绝色,岂有不去勾兑作妖的。 于是寻了个机缘由头,让贾赦见到了那邻家女,那贾赦见了这等姿色岂有不动心的。 于是靠着贾璜作合牵线,贾赦花了千两银子就纳了那女子为妾。 那女子出身中贫之家,自懂事来过得捉襟,那里见过多少人心世面。 如今能有纳入国公豪门的体面,那有不愿的,早把那穷读书的情人抛在脑后。 邱暄复一向以才子自矜,心高气傲,这一下子体面和情爱,都被人踩成了狗.屎,差点就没疯了。 从此便对贾赦恨之入骨,他也不自量力,总想能报复这夺爱的一等将军,好出一出心中恶气。 也就免不了对贾赦身周之事关注,像贾琮这样一个极大的缺漏污点,没用多久便被他寻摸到了。 今天他已打定主意,在这个汇集神京士林名流的文会上,寻机将贾琮难堪的身世宣扬一番。 只要把那话头牵了出去,第二天整个神京城都要传遍。狠狠折一折贾赦的脸面,出了自己心中恶气。 虽然他对贾琮这等年岁,被请来做文会的录事,有些纳闷。 但见他和柳璧要好,猜想是他书法不错,定是柳璧向他祖父央求,嘉顺亲王顺水推舟,卖了柳衍修一个面子而已。 至于他要为难贾琮,是否会因此得罪柳衍修,他是不放心上的,一个致仕隐居十年的腐儒而已。 如今的官场上还有几个能记得他,左右自己这辈子都用不上他,得罪就得罪了。 吴进荣看了眼坐在自己旁边的邱暄复,见他死盯着贾琮,眼中流露着恨意,眉头不禁一皱。 自己这表弟才学是有的,可眼窝子却浅了些,整日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放心上,为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也值当。 吴进荣善于钻营,因知道柳璧是当时文宗柳衍修的长孙,他曾刻意结交,原先两人关系还可以。 今日见柳璧神情冷漠,八成是因自己投靠周君兴的事情,让对方嫌恶了自己。 这些诗书世家最看重令誉清名,自己和柳璧的交情算绝了。 当初他为了自救,不惜投靠周君兴这样声明狼藉的酷吏,就知道此生难再为清流。 既然如此,柳璧的朋友出丑,他也乐见其成,左右出了事情,只说这表弟自作主张,自己并不知晓。 柳衍修这些人也没法对自己落不是,至于这表弟会不会因为这事招祸,他是无所谓的。 只不过是一表弟而已。 这时,离开嘉顺亲王传题,已过去两盏茶的功夫。 今天参加文会的人,有些擅长典籍治学,有些在经义文章有建树,并不是人人都善于诗词。 不过既然参加文会,应景总是要的,就算做不得出彩的诗句,做一首出来还是没问题的。 吴进荣留意到座中之人都已写完诗稿,他和邱萱复也早已做好诗稿,放入清渠传递了上去。 身边的邱暄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颊微红,望着正奋笔抄录的贾琮,目光中凌厉与蔑视愈发露骨。 吴进荣心中冷笑,就等着一场好戏开场。 第二十七章 母为花魁 石亭中,嘉顺亲王等三人,将传递上来最后部分诗作看罢,柳衍修笑道:“我大周文华不衰,今日倒是出了一些好诗词。” 三人正想选其中好的出来,与众人评鉴一二,突然听到亭外清渠畔有人朗声说道: “今日楠溪文会,齐聚我神京士林精粹,承王爷雅题,在座诸君各出机杼,人人皆出诗酒华章,来日必为神京城一佳话。” 在座之人有认识邱暄复的,听了这话就有附和的,也有谦逊一二的。 本就是烘抬气氛应景好话,花花轿子自然人人要抬一把。 谁都没想到,邱暄复突然把话风一转:“可我见这位录事的小世兄却未出诗作。小世兄既能担任这文会录事,才情必是不低的。 今日楠溪文会,齐聚士林高士,人人皆诗词,小世兄若不作上一阙,可有些煞风景了,哈哈。” 贾琮起身施了一礼,凝声说道:“小子年幼,读书也没几年,学问浅薄,不敢在各位士林前辈面前,妄言诗词。” “小世兄客气了,如我没认错,小世兄是荣国府一等将军之子,贾琮贾公子吧!” 贾琮愕然,他从小被拘在东路院长大,极少有府外的人认识他,甚至居住宁荣街上的几家偏房,也不一定都认得他。 “这位贤兄认得我?” 邱暄复眼神中带着揶揄:“我有亲眷在贾家五房,所以认得。” 贾琮脸色微沉,他已看出这邱暄复有些不怀好意。 亭中嘉顺亲王、柳衍修、张宇真等都是世情练达之人,都已听出这问话之人别有用心。 历来文无第一,文人相轻,千古使然,往年的楠溪文会,也会出些文名相争之事,不过都是无伤大雅的插曲。 能参加楠溪文会的,都是士林中的老江湖,即使有意气之争,也都点到即止,都是有身份的人,也不好失了体面。 但刚才问话之人,言语之中已有些咄咄逼人之意。 邱暄复已经克制不住脸上的冷笑,说道:“贾公子的母亲,当年名震神京,有花魁才女之称,善琴能诗,才情不俗。 贾公子幼承家教,诗词上必是好的,又何必谦逊。” 这话一出,如同平地炸雷,在座的许多人都脸色剧变。 在这神京城一等一的文华盛会之上,居然有人当面指他人生母为花魁,这简直就是不惜血肉相搏的奇耻大辱! 站在柳衍修身后的柳璧已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冲上去帮贾琮痛打那人一顿,为人子被辱及生母,那就是不死不休。 一直侍立在张宇真身边的男装少女,也是俏脸冷厉,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 在场的周昌言、王栋等与贾琮相识的,听了这等挑衅羞辱之语,都是面露怒色。 石亭中的嘉顺亲王已气得脸色阴沉,贾琮是他亲笔书信邀来做文会录事,他让人如此羞辱,就等同有人在撕他的脸面。 饶得他一贯性子儒雅,这下也动了真怒,正要起身说话,却被身边的柳衍修制止住。 嘉顺亲王有些纳闷的看向柳衍修,却见对方正目光炯炯的望着下首的贾琮。 嘉顺亲王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心中也微微一动,只见贾琮脸色平静的站在那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 只是望着邱暄复的目光,有些异样的冷静,说道:“我母亲生下我就去世了,贾琮福薄,未能受母亲教诲。” 说着向南拱手,神情有些许缅怀:”倘若母亲还在,只要能承欢膝下,便是我目不识丁,也甘之若饴了。” 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世界的父母亲人,自己无故消逝无踪,他们该是怎么样的裂心之痛,想到这些脸上神情已一片黯然。 沉静的话音刚落,满堂之人都寂寂无声,那些相互碰撞的目光中有赞赏、震惊、同情、审视等等,不一而足。 被人当面揭开生母低贱的难堪,被贾琮这几句话一说,那里还有人去耻笑于他,只觉得这少年心胸坦荡,至礼纯孝,竟是这般难得。 看他刚才脸上的沉痛之情,让在座之人都有些动容。 邱暄复原本已有些快意,如今一点点被吞噬,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嘉顺亲王脸色柔和的望着,堂下那一身月白长衫的少年,眼中都是激赏的神情。 柳衍修目光灼灼的望着眼前这秀挺玉立般的少年,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 只是个总角少年,面对他人当面羞辱,指诋生母低贱,能如此冷静应对,不亢不卑,这份睿智沉稳,就是成人都难以做到。 而他对身份不堪的生母,不做丝毫辩解,子不嫌母丑,坦然受之,心存缅怀,只是以不能受母教诲为憾,反诉自幼失恃之痛。 不着痕迹,举重若轻,就把对方的狠毒的攻讦化为无形。 此子若不是天生纯孝,自然无为,那这份城府和心机应变就太可怕了。 邱暄复本以他生母卑贱作伐羞辱,如今却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堆上,自己倒显得里外不是东西。 坐在一旁的吴进荣也被惊到了,邱暄复如此刁钻难堪的攻讦,居然是这个结果,这少年竟是如此厉害。 他突然暗叫不好,邱暄复在贾琮面前难以收场,他本无所谓的。 但邱暄复是他引荐入楠溪文会的,还是他的表弟,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 到时嘉顺亲王、柳衍修等人定会以为是自己事先知晓此事,任由邱暄复挑起事端。 他投靠周君兴,声名已污,为士林厌弃,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搞得举世为敌,以后寸步难行。 为今之计,只能帮着邱暄复这蠢货收拾残局,自己也好摆脱干系。 “暄复,你也太孟浪了,你请贾公子做诗也就罢了,何苦干连上人家的家事。” 吴进荣故作将邱暄复训斥一顿,然后转头向石亭中的嘉顺亲王等人说道: “我这表弟多喝了几杯,言语轻狂,我代他向王爷、静庵公、张天师致歉,万请海涵。” 亭中三人都是久经世故,柳衍修更是人老成精,那里看不出吴进荣的根底。 他只是淡淡说道:“我辈读书人,文章学识虽是根本,但眼界胸怀更是要紧,当知英雄不问出处,君子不计出身。” 这话听着和蔼,其实甚是严厉,是说邱暄复无端揭人亲长私隐,举止恶劣,没有读书人起码的眼界胸怀。 一旁的邱暄复脸色惨白,汗水淋淋。 柳衍修一代文宗,在大周士人眼中的地位极其尊崇,在士林之中几乎到了言出法随的地步。 有他这一句评语,这邱暄复终其一生都会留下污点,也是他心怀不善,咎由自取。 吴进荣听了这话,脸上也是一僵,心里却不死心。 方才邱暄复颜面扫地,但他毕竟是自己引荐而来,还是自己表弟,刚才之事明天就会遍传神京。 邱暄复臭名远扬,连累自己也要成了笑柄,总要挽回一些脸面才好,不然传出去必定让周君兴轻视,以后不好在推事院立足。 他对贾琮笑道:“在下吴进荣,舍弟言语虽有些孟浪,但他请贾公子做诗,却不是什么坏心。 今日楠溪文会,在座之人皆以诗词相和,贾公子出身世家,才华定是好的。 既有缘参加楠溪文会,未留下佳作,岂不是憾事,不如屈就做上一首,了了此节,应了今日文会之胜。” 贾琮听他说的文雅客气的很,却句句顶着自己作诗,只觉得有些搞笑,这世上居然有人用作诗词来挤兑自己。 “既然如此,在下斗胆做上一首,贾琮年幼学浅,班门弄斧,还请各位学林前辈不要见笑。“ 说完,便向四周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坐中之人以他最为年幼,这萌卖的大大方方,惹来众人许多好感。 吴进荣看了一眼书案上厚厚的诗稿,说道:“贾公子刚才也抄了数十首颂雨诗词,必定被扰了思路,如今再写只怕难出佳作。 不如我们重出题目做过,不知贾公子以为妥否。” 此话一出,坐中诸人都有些面面相觑,自己这些人都做颂雨诗词,为何独独到了贾琮这里就不行了。 而柳衍修等人什么场面没有经历过,一听吴进荣的话,他们就知道,吴进荣防着贾琮马虎做首诗词过关。 刚才贾琮抄了满堂的颂雨诗词,多少有了些遗慧,照本宣科凑一首出来并不是难事。 吴进荣是提前将这条捷径给堵了,此人虽然表面客气,不像邱暄复那样跋扈无礼,骨子里还是想难为贾琮,给自己这边讨回脸面。 楠溪文会本就是诗文切磋,多少也有些文斗的意思。 吴进荣虽有些刁钻,但却不是邱暄复那样恶作,并不出诗文切磋的范畴,柳衍修等人也挑不出毛病。 只是贾琮毕竟年幼,能应付得过来吗? 虽然他书法出众,却从未听说过他写作诗词。 毕竟只是这等年龄,学问见识有限,又能学出什么佳作。 左右他能做出一首,自己这些人就出言缓和,把这事遮过就是。 这是柳衍修、嘉顺王、张天师等人都有的想法。 吴进荣是巴不得贾琮怯场,回绝他的提议,这样他就不战而胜,不仅在众人面前得了脸面,也掩盖了些邱暄复的丑态。 可惜贾琮却神色淡定的说道:“那就请吴兄出题吧。” 在吴进荣看来,贾琮才多大年纪,他虽书法出众,那可能是他在书道上有超越常人的天赋,这样的人虽罕见,却也不是没有。 而诗词一道,却比书法更难上几分,诗词性灵,不仅需要天份,更需要后天苦读积累,两者合一才有所得。 贾琮这等年纪能读过几年书,就算他是個书道天才,难道他还是个诗词天才不成? 吴进荣胸有成竹的说道:“今日晨时风雪连天,到了坐中又有雨落,这曲水流觥之畔还有各色梅林。 不如以风、雪、雨、梅为题眼,不论诗词皆可,贾公子做得一首后,在下也做一首相和,贾公子以为如何?” 贾琮突然想起他来时看见茫茫雪原、冰河解冻等诸般奇景,还有前世那位伟人那首宏伟诗篇。 此时他目光掠过那片梅林,视线一直延伸到梅林尽头那处悬崖,崖上冰凌垂挂,一株野梅在峭壁石缝中顽强生长。 心中似有灵犀一闪,说道:“那就依吴兄之题来做,巧了,我现下就有一首,待我写来。” 吴进荣的眼睛立刻瞪圆了,什么叫我现下就有一首? 自己才刚出完题目,他连气都没喘两口,这就有了一首? 这是作诗啊,可不是田地里掘大白菜。 吴进荣突然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恐慌,好像自己并不比那邱暄复高明多少。 第二十八章 咏梅惊四座 贾琮这话听的在场之人都有些纳闷,莫不是被吴进荣挤兑太狠,心生慌乱,胡言乱语起来。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吴进荣这才刚出了题,你连半步都还没走,这就有了一首? 不理众人如何想法,贾琮已举笔挥毫写了起来。 坐中众人对刚才邱暄复卑劣发难很是不齿,对贾琮当众自述未受生母教诲、未尽孺慕之憾,各人都深有感怀。 如生母显贵,子女孝道恭敬也是寻常,但如贾琮这般生母低贱,却依然坦然受之,孺慕之情溢于言表,那才是真正的纯孝大义。 国朝立国七十年,推崇以孝治天下,这等少年当为孝义之礼的楷模。 那吴进荣虽没有邱暄复下作,看着礼数周到,却也是和这少年作难的,况且这人苟合周君兴,士林的名声已污,众人更是不待见。 此刻见贾琮提笔写诗,都起了些同仇敌忾之感,好几个人离开座位,聚到贾琮的书案旁,看他要写些什么。 柳璧也到了贾琮身边,还帮着他镇平宣纸,虽他从未见过贾琮作诗,但看他胸有成竹,必定心中已有计量。 刚才贾琮面对邱暄复的诘难,应对出色,让柳璧大开眼界。 当初他在春华楼初见贾琮,知道他书法出众,只道是天赋使然,况且年纪实在小了些,其实心中并未太过在意。 可见他今日的所遇所为,对这位小友可算心悦诚服。 今日之事换了自己的话,根本做不到这等出彩,八成是要和那邱暄复大打出手,斯文扫地了。 只见贾琮挥毫写下词牌:卜算子,咏梅。 词牌之下又写:嘉昭十年于神京舒云别苑,见悬崖冰凝,孤绝人间,有野梅裂石生于其上,色艳而气凛,心有所感而作。 最后是首两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众人口中默念,这首两句虽普通,但描写今日之景也算妥帖,只是用词有些平易。 但想到这少年这等年纪,读几年书也有限,要像读老了书的儒生那样,花团锦簇般辞藻,倒还不像了。 让众人惊叹的倒是那笔字,当真出众,亏他这等小小年纪,竟能练的出来。 贾琮是嘉顺亲王邀请过来的,和其他人并不认识,众人虽见他坐在录事的位置上,因为隔得远了,也并没看到他写的字。 如今见了这手古拙俊雅,风姿独绝的书法,才知道这少年能坐在录事的位置上,实在是实至名归。 贾琮继续写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这两句一出,围观的众人不自禁吸了一口凉气,这些人都是老儒名士,学问眼光皆不同凡俗,那里看不出这两句的出彩。 上两句平易如水,这两句恰是平地起风云,悬崖高绝,冰雪晶莹,寒梅俏立,短短几个字,一副飒然奇绝的风姿,已跃然纸上。 世人都说化腐朽为神奇,也不外如是,后面新奇高绝的两句一出,立刻让开头平易的两句韵致立现。 仿佛寡淡的黑白水墨中,被融入一点幻彩,整幅画立刻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一般的柳璧已忍不住叫好:“妙啊,斗转新奇,意趣顿生,琮兄弟,亏你写得出来。” 贾琮此刻似乎对周遭听而不闻,继续提笔写到: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周边众人又是抚掌叫好,头两句平易直叙,次两句奇变陡生又意趣盎然,这三两句却在意趣之外,直抒胸臆志向。 梅花生于苦寒,性比高洁,不与浪漫春花同流争艳,只在料峭春寒,百花未盛时默默开放,这少年是在用梅花自述胸怀。 众人在山下牌楼前见了贾琮的风姿,心中便已称奇,刚才又在堂上,见他面对他人挑衅羞辱,寥寥数语的化于无形。 现在见写下聊聊数句,似乎信手拈来,但气韵格调却次第由浅而深,非深精诗词之道者不可为。 如此年少,与诗词一道的老辣功底,到底是怎么得来的,简直是匪夷所思。 各人心中都是惊叹不已,这等自矜不迫,才品出众的少年,不正是可比寒梅高一格。 贾琮提笔补墨,又写下最后一句: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这最后一句写出,原本众人还是低低的议论声,此刻就像煮沸的滚水一般,一下子震了开来。 旁边一个胡子头发都发白的老儒,心情激动之下,聊发少年狂,击掌叫道:“妙哉,少年人好手段,真是好词!” 这首词虽聊聊数句,但层层铺垫,气韵步步拔高,到了最后一句: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将整首词积蓄的气韵情绪,一下子引爆开来,让人有会当凌绝顶,看山河变迁,看百花开谢,勘透荣辱,我自不败的豪迈。 柳璧望着贾琮,神情都有些恍惚,他自负才华,也写过自认为得意的诗词,如今才知道什么叫诗词,他这小兄弟不得了啊。 不仅书道修为惊人,竟然还能写出这等绝妙好词,老天爷钟灵奇秀也就罢了,这是不是有点太偏心了。 石亭中柳衍修、嘉顺亲王、张宇真等人,见贾琮的书案旁原聚了几人看贾琮作新词,不一会就有人发出赞叹。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座位,向那张书案汇聚,最后就听有人大声叫好,众人的吟咏声、议论声如潮汛般席卷而来。 这几人心中纳闷,他们知贾琮书法出众,被众人赞誉书法也不奇怪。 难道还写出什么好诗词,引出怎么大动静。 心中多少也有些不信,毕竟是半大的孩子,有一项出众已是难得。 刚才吴进荣刚出完题,贾琮不假思索,提笔就写,像柳衍修等文华持重之人,就觉得少年人有些轻率了。 难道就这样,竟能写出来什么好的,心中虽有些狐疑,可那些围在书案边的,都是神京士林精英,这些人眼光格局可都不低。 嘉顺亲王叫过身边的王栋,让他去那边看看究竟,如贾琮已写出词作,便快快传递上来,他心中也有些期待了。 不一会儿,王栋便笑眯眯的,拿着张笔墨淋漓的宣纸回来,小心翼翼的铺展在案桌上。 石亭中三人的目光齐聚在那词稿上。 每读得几句,心绪越是激昂荡漾,他们总算明白,方才为何会闹出怎么大动静。 嘉顺亲王拍案笑道:“这贾琮多大年纪,书法出众就罢了,居然还能写出这等妙词,天下的好处莫不是都被他占了。” 柳衍修身为一代文宗,于诗词一道沉浸已深,对诗词的感应比常人更加丰富,他也被这首词的意境所折服。 那拿起案桌上的词稿,口中楠楠有语,眼神闪亮,颌下的白须微不可见的颤抖,可以想到此刻他的内心,如何的激荡不平。 “好啊!好一首咏梅词!这词用语极洁净,但描摹传神,意趣丛生,寥寥数句,韵志三叠。有一股凛然之气,不屈之志。 这等年少,却有这般才情胸怀,说是天纵之才也不为过了。 老夫平生读过不知多少咏梅词,或许在音律和畅、言辞秾丽上有胜之。 但这词中透出的那股子慨然之气,却没有任何一首能胜过它,这首咏梅词必然是要传颂百世的!” 一旁的张宇真望着柳衍修手中的词稿,他号称道门硕儒,自然是知道柳衍修对这首词评价的中肯。 柳衍修这话,不仅石亭中的嘉顺亲王、天师张宇真听到了,连石亭外许多参加文会的士人也听到了。 如果不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很难相信柳衍修居然给一個总角童子,如此高绝的赞誉。 这少年今日事,今日词,还有文宗柳衍修方才那番话,名震神京,指日可待啊! 众人再看过去的目光也复杂了许多,艳羡有之、赞赏有之,还有不少是炙热的妒忌。 一旁王栋上前对嘉顺王说道:“老奴为王爷贺,今日出了贾琮这等事,这等好词,明日必定要传颂神京。 王爷办的这次楠溪文会,说不得要记入史书的,这可是多大的体面。” 嘉顺王哈哈一笑,指着王栋说道:“你这老货倒是会凑趣。” 第二十九章 隐杀翰林郎 此时再没人注意那吴进荣在那里,方才他说待贾琮做出诗词,他会做一首来相和,但贾琮做出如此超绝的咏梅词。 聪明谋算如吴进荣这般,应该不会再出来献丑,众人只想着回味贾琮新作,早把这个无聊人忘在脑后。 这文会本就是诗词切磋,并不像科场比试,要分个高低名次出来,而文会中所做诗词,都会不分优劣编撰成册,供人赏读。 但众人心中多少已把贾琮的这首卜算子咏梅,定位本次文会第一。 柳衍修等人此时正想叫贾琮过来叙话,录事书案旁围了许多人,有人赞赏贾琮的书法,有人喜爱新词。 更有人自报家门,要和这位文会新秀结识一番,又有侍女过来请贾琮去石亭说话,场面有些闹哄哄的。 突然一声凄厉惊慌的声音响起:“表哥,你怎么了,快,快……来人,杀人啦!” 录事书案这边原本熙攘一片,听到这惊悚的声音,顿时将众人都下了一跳。 各人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青渠对岸一个座位上,一人垂头枯坐在那里,如泥塑蜡封般一动不动,显得有些诡异。 虽然那人垂着头看不清容貌,但看装束和微胖的身材,正是刚才对挤兑贾琮作诗词的吴进荣。 他旁边不远处站在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轻士子,脸色惨白,神情惊恐,浑身颤抖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人正是刚才当面羞辱贾琮的邱暄复。 这时,众人察觉到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心悸的血腥气。 王府的侍卫蜂拥而至,刀剑出鞘,顷刻间将那座石亭围得水泄不通。 石亭中不仅有嘉顺亲王,还有文宗学圣柳衍修,正一教张天师,都是这里最要紧的人物,他们的安危自然是重中之重。 参加文会这些士林中人都惊慌失措,早有一堆王府侍卫将他们围了起来,一是为了保护,二是为了监视,以防再发生不测。 连那个抖如筛糠的邱暄复也被两个侍卫控制起来。 王栋带着王府侍卫统领刘湘勇,过去查看吴进荣的尸体,不一会儿就返回了石亭。 “启禀王爷,被杀的是翰林院庶吉士吴进荣,他被人背后一刀,直插心房,又快速拔出,血从背后流尽。 利刃并没刺穿前胸,所以正面并看不出异常,凶手手法高明,吴进荣应该很快就断气了,甚至来不及挣扎。” 说话的是王府侍卫统领刘湘勇,三十岁的汉子,身材雄健,一身甲胄,腰悬阔刀,留着两撇短须,一双眼睛精光闪动。 “王爷,吴进荣身体尚有余温,地上的血也未凝结,凶人应是刚动手不久,如今可能还未逃出府,我已让侍卫四门严查。” 嘉顺亲王满脸怒容:“好大胆的贼人,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欺人太甚。 刘湘勇,别苑四门严加把守,许进不许出,不要让贼人走脱了。 王栋,马上派人的镇安府报案,让他们带人过去缉查凶手。 我倒要问问张守安,他这个镇安府尹是怎么当的,贼人都敢闯到我的别苑里杀人,真是无法无天!” 贾琮一颗心砰砰乱跳,两辈子加起来,他是第一次身处凶杀现场,而且死的这人,刚才还在自己面前夸夸其谈。 整个舒云别苑的气氛十分凝重压抑,时间一分一秒的缓慢流逝,刚才还是文思洋溢的一众老儒名士,个个蔫了吧唧,满心惶恐。 本来是带着体面来参加楠溪文会,如今居然有人被当庭杀死,现在王爷封了四门,凶人被困在别苑里逃不出去。 自己这些清贵的读书人,和那个凶残的杀手同处别苑,万一对方知道无法逃出生天,再出来杀人泄愤,岂不是连性命都搭进去。 时间就这样熬过去近一个时辰,门口侍卫来报,镇安府尹张守安带了手下推官、仵作、大批捕头衙役到了别苑门槛。 大周自立国以来,在神京城大兴土木,城郭的范围不断扩大,成为东方大陆的第一大都会。 南北客商、邻邦远国,犹如朝拜一般,都向着恢弘鼎盛的都城汇集。 神京城原先只一座府衙,已不能负担城郭扩张所增加的繁杂政事,当年洪宣帝就下旨神京加设一府。 形成如今祈年府管神京东城,镇安府管神京西城的格局。 镇安府尹张守安是个四十岁的老官吏,科甲出身,半生宦海沉浮,熬到胡子都白了,才万幸坐上镇安府尹的宝座。 这已经是他半生仕途的巅峰了,他这人虽才干普通,还算勤勉,在府尹位置上两年,兢兢业业,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本想在府尹位置上再熬一二年,等下回考评调迁能再捞个好位置,混到五十岁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没想到这刚过完年,在他的治下,贼人竟然在嘉顺亲王的别苑中公然杀人。 听到这消息,他便从新纳小妾被窝里,连滚带爬的跳了出来,带着镇安府精干的推官和捕头,风一般的往舒云别苑赶。 嘉顺亲王连着办了几次楠溪文会,不仅在神京文名卓著,为士林仰慕,便是在整个大周,楠溪文会都有偌大的名头。 如今参加文会的名士,居然青天白日被杀害,让嘉顺王的脸面往那里搁,看着赶来的镇安府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张守安见王爷脸色冰冷,也有些惴惴不安,嘉顺王可和当今圣上十分亲厚,要是因此事向圣上进言,自己这府尹就要到头了。 为今之计只能是尽快找到凶手,才能弥补过来。 于是便安排手下仵作查验尸体,又和王栋了解事情的始末。 很快仵作查验尸体的结果报了上来,和刚才王府侍卫统领刘湘勇所言,几乎一般无二。 接着张守安又安排人对参加文会的所有人进行问话记录,连贾琮都被一个衙役询问,看起来整个过程倒是有模有样,井井有条。 但贾琮去看得有些不以为然,他虽不熟悉稽查探案,但方才很多人都聚在录事书案这边,靠近吴进荣的几个位置上都没人。 离的远的位置,因为距离的原因,也不具备杀人的便利,如今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盘问,又有多大用处。 给了凶手喘息之机,说不定就要逃出别苑了。 就在一番乱哄哄的当口,又有门口侍卫来报,说是左迁太仆寺少卿、主理推事院周君兴求见。 第三十章 隐门余孽 嘉顺王一脸诧异,自言自语说道:“他怎么来了,我们只是上报了镇安府,他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说着,嘉顺王回头看了镇安府尹张守安一眼,目光中带着询问。 张守安一时有些发愣,正想说他并没有知会过推事院,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脸色变的有些难看。 镇安府八成是埋了推事院的探子,消息才会怎么快走露。 四十年前推事院成立初始,职权便在三司之外,稽查秘案要案,皇权特许,无孔不入。 当今圣上初登大宝时,政局动荡,内有吴王余党肘制,外有隐门余孽生乱,圣上为稳定局面,曾重用推事院扫平障碍。 推事院虽给皇帝立下奇功,但行事跋扈酷烈,不知多少文臣武将,死在推事院的手中,那时推事院三字,在神京可止小儿夜啼。 后来圣上坐稳了龙位,朝堂百官对推事院之祸,深恶痛绝,多次冒死联名上奏取缔。 圣上为平息内外纷议,且此时推事院已得毕功,到了该收刀入鞘之时。 于是推事院缉案、刑审、谍情等权柄被三司、五军都督府、兵部等瓜分。 推事院成了被拔掉爪牙的癞皮狗,近六七年来,变成了一个毫无存在感的闲散衙门。 如今不知何故,又要被圣上重新启用,这世上那有不败的衙门,有的只是圣心独裁,君心似铁,翻手为云覆手雨。 这周君兴到任之前,推事院已荒废多年,不过十天,竟然已在镇安府这等神京重要衙门埋下钉子,效率和意图实在有些耸人。 这人虽有酷吏之名,但才干不俗,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卑职太仆寺少卿周君兴拜见王爷。” 贾琮站在人群中,见那周君兴三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五官端正,蓄一口美髯短须,仪表堂堂,不像是个奸臣的模样。 他身后站着十多個身材精壮的汉子,都身穿黑衣,各自带着刀剑等利器,当日周君兴进京时,贾琮就看到这些人一直护卫在他左右。 嘉顺亲王有贤王美名,对这个声名狼藉的酷吏,有种天然的排斥。 “周大人主理推事院,怎么今日有空到我这别苑来?” “下官听闻翰林院庶吉士吴进荣被杀,特来查探。“ “推事院历来查秘案、要案,吴进荣在本王的别苑被杀,属于民刑之事。 本王已上报用镇安府,张府尹已在侦缉此案,看来不用劳烦周大人了。“ 朝堂上文武官员,可能对这推事院酷吏要忌惮三分,但嘉顺王是堂堂亲王,却没这种顾忌,言下之意竟要下逐客令。 嘉顺王这次兴办楠溪文会,诸事不利,中途邱暄复当众羞辱他人,坏了文会的雅趣,再后来吴进荣居然青天白日下被杀。 如今又招惹了名声狼藉的酷吏周君兴上门,实在让这次楠溪文会清名受污,嘉顺王的心情十分低落嗔怒。 “王爷又有所不知,这吴进荣得我举荐,圣上恩准,要迁调入推事院任给事中,只等年后吏部发下告身,便要进院任事。 他实是我推书院的属官,下官主理推书院,下属被杀,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更要紧之处,吴进荣可能是被隐门余孽所害,遏制隐门是推事院要务,下官更要一查到底。” 嘉顺亲王脸色一变:“你说凶手是隐门余孽,可有依据。” 自大周立国,隐门便被取缔,历代君主无不视隐门为心腹大患,凡牵连隐门皆为谋逆大罪,不得不让嘉顺亲王心生警惕。 周君兴面似沉水,看不出喜怒,说道:“此事已有端倪,但未最终实证,下官不好多言。” 嘉顺亲王拿不准,周君兴是在拿隐门之事来辖制他,还是凶案确为隐门所为。 “哼,既如此,周大人就和镇安府一同查案吧,尽快抓住凶手,解众人之忧,还死者公道。” 此时,周君兴身边一个黑衣大汉,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人群中的贾琮看的分明,这黑衣大汉似乎在推事院任有职司,刚才与镇安府尹张守安勾兑几句,想来是问案情查探的进展。 周君兴上前一步问道:“王爷,方才镇安府已对参加文会之人进行问询,暂时未发现可疑之处。 敢问王爷,这里除了参会之人,还有其他人能出入吗。” 王栋上前答道:“在下王府都知监王栋,此地除了参加文会之人,只有王府的端茶送酒的侍女会出入。 王府侍卫都在外围护持,轻易不会靠近打扰。” 周君兴问道:“可否请王公公,将今日当值侍女都聚到这里,本官要问话,看能否查问些端倪出来。” 人群的贾琮听了这话,心说这周君兴果然心思缜密,那镇安府尹张守安,只把功夫花在参加文会的那帮书生身上。 却没意识到,那些能随意出入文会现场,却又不引人注意的侍女,其实更有行凶的便利,两相比较,周君兴比张守安要高明许多。 王栋脸色一肃,这是怀疑上王府的侍女了,他回头看了王爷一眼,嘉顺亲王对他微微颔首。 不一会儿,有女官将今日当值的侍女都聚集到一起,一共有二十余人。 周君安问道:“这位公公,今日当值的侍女是否都已在这里,没有遗漏。” 王栋对着这帮侍女仔细看了一遍,突然问道:“怎么不见了蕊珠,我记得今日她有当值。” 旁边的一个侍女答道:“今儿我是见着她呢,这会子不知去了那里。” 王栋脸色一变,周君兴眉毛一挑:“这蕊珠有问题,赶紧找到她!” 刘湘勇留下一些人马守卫在石亭旁。 自己带了一部分侍卫,周君兴领着那十多个黑衣大汉,及镇安府尹一干人,分成三路查探舒云别苑的每个角落。 一盏茶功夫不到,便有人在别苑中一间偏僻厢房里,发现一个被脱去宫装,手脚捆绑,塞在床底下的侍女。 一问正是那位不见了的蕊珠,她只说自己不知怎的被人打晕过去,后面发生什么就不知道了。 周君兴和王栋都是眼光毒辣之人,见这十四五岁的侍女吓得浑身发抖,还不断抽泣,都断定她并不知情。 而那凶手行凶的手段也基本明了,定是她打晕了蕊珠,脱了她都宫装换上,装扮成侍女混入文会之地。 当时因贾琮写出那首咏梅词,惊艳四座,很多人都走动围在录事书案旁边,现场有些混乱。 那凶手就是抓出这等时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吴进荣杀死,然后快速遁走。 虽然王府侍卫第一时间就严守四门,但从凶手杀死吴进荣,到邱暄复发现吴进荣已死,这其中有一段时间。 凶手是否已乘机逃离舒云别苑?还是因王府侍卫守住四门,仍被困在别苑中的某处? 第三十一章 风雪夜归人 周君兴还是不死心,一边安排人手与镇安府的人马,又对舒云别苑进行一轮搜索。 又让王栋将别苑中未当值的侍女也集中起来,亲自进行一番查问,但最终都一无所获。 石亭中嘉顺亲王脸色阴沉,别苑被一大帮差人翻找查探,让这位贤王感到颜面无光。 但他却不能阻止这些人行动,因为抓不到凶手,他无法向神京及天下士林交代,这次文会将成为最后的楠溪文会。 参加文会的一帮子大儒名士,见别苑中大批差人狼奔豕突般奔走,刀剑弓箭寒光闪耀,早已如坐针毡,恨不能早早离了别苑。 但凶手还未擒获,他们现在提出离开,又怕惹上嫌疑,周君兴可是有名的酷吏,惯会罗织罪名,如因此被他牵扯上,那就悔之晚矣。 众人都是苦苦的熬着。 到最后连周君兴都放弃了希望,他和张守安都断定,凶手一定是行凶后迅速离开的别苑,只能日后再做查探。 周君兴看了一眼吴进荣的尸体,似乎若有所思,又阴森森的看了参加文会的众人一眼,带着十多个黑衣随从转身离开。 张守安殷勤的和嘉顺亲王、柳衍修、张天师等人告饶道别,又让仵作葛五将尸体运走。 这葛五在镇安府已做了二十年仵作,摆弄尸体是家传的手艺,这次他带了两个学徒。 一个是他的儿子葛春江,一個是他的妻侄小秦。 葛春江性子憨,身材壮,毫不费力的抱起吴进荣放进尸舆,这东西是仵作专门用来运尸体的,形状和现代的担架类似。 时间已经过了未时,天色又阴沉下来,重新下起了鹅毛大雪。 葛五紧了紧衣领,低声咒骂:“这鬼天气,又是雪又是雨,还不消停了,小秦那陀螺屁股又跑那里疯了!” “爹,小秦尿急,刚才去解手了,马上回来。” 葛春江自小和这表弟厮混长大,两人关系很好,但他知道自己爹看不上小秦,觉得他没定性,是个难成事的。 因为这个葛春江没少给自己表弟遮掩。 雪竟越下越大,视线所及,白茫茫一片。 葛春江怕自己老子又催促,望着渐大的风雪,嘴里嘟囔:“小秦这衰货,真是懒人屎尿多,这会子还不滚回来。” 突然视线中闪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顶狗皮帽子将头裹的严实,跑过来就抬起尸舆一端。 葛春江连忙抬起另外一端,侧着脸笑道:“你这都从那冒出来的,我们赶紧把东西抬下去,爹的马车还在下面等着。 告诉你,出门的时候,我娘炖了一锅乌鱼羊肉羹,我们赶紧的回去好打牙祭。” 小秦衣裳有些单薄,风雪中有些佝偻这身子,听了葛春江的话,抖瑟瑟的应了一声。 葛春江嘲笑:“出门的时候就让你多穿,不听,这会子不冻破你的皮。“ …… 周君兴等人一走,参加文会的这帮老儒名士,便纷纷向嘉顺亲王告辞,没有一会儿人就走得七七八八。 今天这文会实在过于跌宕,竟然有人被当庭杀害,实在有些骇人,但也出了荣国府贾家子那样的奇事,随着参会的士林人士散去,过不了几天,贾琮的奇事,以及那首震惊四座的卜算子咏梅,定会传遍神京。 凭楠溪文会而扬名士林的人有过不少,但如贾琮这般年龄的却是前无来者,只怕也是后无可追。 出身高门,生母低贱,可偏偏却有一身惊人的天赋才情,这本身就极具传奇光彩。 当他们离开舒云别苑时,凑巧听了别苑中一些太监侍女的议论,说贾琮因生母低贱,从小就被家族厌弃,活到这么大甚是不易。 让这些情怀丰富的士林中人很是一番感慨,不少人还掉了几句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书袋。 这些参加楠溪文会的士人,很多都是寒门苦读出身,也有不少是中上人家之资,却没有一个是出身贾家那样的钟鸣鼎食之家。 世上嫌贫爱富者多,“仇富”的阴私心理古今相同,豪门大族的轶事和不堪闲话,他们闲暇之余还是很乐意说道说道的。 想来他们这次回去后,这一桩贾家子的奇人奇事,会成为与亲友觥筹聚会中的重要谈资。 柳衍修等人将贾琮叫到石亭中叙话,对贾琮那首卜算子咏梅又是一番赞赏。 贾琮对此倒不奇怪,那位伟人虽是安天下的雄主,但也是出了名的才器天纵,这首咏梅词更是他标新之作,岂有不惊人的。 柳衍修道:“你才具不俗,平日里要多花心思读书,不要辜负了这等天赐禀赋。” 贾琮恭恭敬敬的答道:“晚辈谨遵静庵公的教导,一定会好好念书。” “你如今都读什么书,业师又是哪位?“” “回静庵公,晚辈过了蒙学,已开始读四书,并无业师,都是自习,得了家里二老爷几本四书集注,平时都会细心揣摩。” 柳衍修面色不豫:“没有业师,伱这等禀赋,家里没给你请名师教益,难道不怕耽误了你?” 贾琮神色有些尴尬,虽贾家对他不善,但家丑不可外扬,宗礼所在,即便心中不平,他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说道,省得给自己招祸。 柳衍修是什么人物,一生阅历,沉浸世情,洞若观火,见贾琮这等表情,就猜到了几分。 想到他生母出身卑微,估计在家族中多半过得窘迫,这等豪门的龌龊也听过不少,便岔开了话题。 此时已过未时,从这里回到神京东城需两个时辰,春寒日短,到入城时大概天都黑了。 今日舒云别苑发生凶案,总有些不妥,柳衍修等人也不想这少年耽搁了时间,去赶夜路,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聊了几句,贾琮便向嘉顺王、柳衍修、张天师辞行。 这三人虽因他才具出众,而对他多有亲近,但毕竟只是初见,贾琮怕说多了,露了交浅言深的痕迹,反倒不美。 他也没天真到,就因为自己写了一首好词,这些人就待他如子侄,从此抱得大腿,万事大吉。 这些人能到如今的地位,自然都不是这等浅薄之辈,自己今日在楠溪文会上做词扬名,效果已经达到,就算不虚此行。 靠人不如靠己,在那个世界都是颠破不至的真理。 既然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他就用自己的办法来站稳脚跟,等到多积累些根底,自然会有大好天地等他去领略。 至少不用活在贾赦邢夫人之流的阴影之下,每日在东路院那间廪库房中苦熬度日。 张宇真望着贾琮远去的身影,说道: “静庵公,多少年没见过这等奇异少年,老道还真是动了爱才之心。” 柳衍修笑道:“这等少年,的确难得,莫非张天师想将他列入门墙?” 张宇真身后的持剑少女眸光一亮,望着贾琮小大人的模样,估摸着他穿上道袍的样子,应该会挺好玩的。 张宇真笑道:“我领正一嗣教,要收他为徒,他就要跟着我做小道士,那贾家是豪门大户,绝不会同意的。 只是这孩子卜相飘忽,三魂玄离,有不测之机,偏又才智超凡,这等命格,万中无一,不是大吉,必是大凶。 且生长以来,必定命途多诘,如今他还年幼,得有人教益引导才妥当。” 柳衍修听了这话,心中悚然,天师一族传承千年,底蕴极其深厚,秘传的五相之术,有神鬼不测之机,绝不是寻常江湖诡道。 这老道士自从进了别苑开始,柳衍修就察觉到,他的目光时常审视贾琮,难道是他看出了什么? 张宇真又道:“静庵公在洛苍山十年,山门空悬,见了这等出众少年,难道也没动念才之心?” 柳衍修收拾思绪,笑道:“天师自己收不得他,主意打到老朽身上,你倒和这孩子投缘,这般为他打算。” 张宇真神情凝重:“投缘亦是无缘,这等奇异少年,如能好好长大,可泽被世间,若是无人导引,出了差错,说不得要祸乱人间。” 柳衍修面露惊诧,问道:“天师是否言过其实了?” “绝非无根之言,他的命数气理大异常人,生于富贵,长于卑微,心志中存破局执念,一生注定福劫难料。” …… 贾琮走出舒云别苑的大门,发现外面风雪愈发紧了。 站在山腰上,远远看到一队车马逶迤在皑皑雪地中,看装束应该是周君兴和张守安的人马。 他系牢了身上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沿着山阶而下。 等他上了郭志贵的马车,往神京城方向飞驰时,却不知舒云别苑中正引发了一阵骚乱……。 第三十二章 祸从天降 郭志贵驾马的手段高明,车上栽的又是贾琮这样轻便的少年,马车跑的极快。 没一会儿便越过周君兴和张守安的队伍。 葛五冒着风雪,拿了几个老婆备的肉馍往后车走去,他儿子葛春江肠胃宽,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在舒云别苑折腾半日,只怕早饿慌了,这儿子虽然缺点灵巧,但勤快听话,葛五对这儿子还是疼的。 葛五自和镇安府的推官、捕头等人坐一车,他这个老仵作虽无品级,但在镇安府还是很有人面的。 跟在后面一脸小车上,装了吴进荣的尸体,还挤了葛春江和小秦。 葛五掀开车帘,便吓得长大里了嘴巴。 只见人高马大的葛春江瘫软在车厢里,和旁边的吴进荣一个模样,倒像是车里装了两具死尸。 而同车的小秦却不见踪影! 正当葛五惶恐之际,突然听到后方传来纷乱急促的马蹄声。 只见十几個王府侍卫正纵马狂奔而来,个个顶盔掼甲,杀气腾腾。 为首的是王府侍卫统领刘湘勇,只听他叫道:“请张府尹出来说话,所有人原地止步,不得擅动!” 就在贾琮离开舒云别苑没多久,就有王府侍卫在别苑一间偏僻的柴房中,发现个被剥去外衣,堵住嘴巴,手脚捆绑成一团的少年。 一问才知道,这人是镇安府仵作葛五的学徒小秦,今天是跟师傅来舒云别苑打下手。 他说自己本想去解手,不知怎么就被人打晕了,醒来后发现被捆在柴房里。 刘湘勇猜到是那凶徒故伎重演,先装扮成侍女杀了吴进荣,又乔装成仵作学徒混出了舒云别苑。 本来王府侍卫已在别苑四门严加守卫,不仅对离开别苑的士人进行盘查,甚至连镇安府的人离开时,都仔细留意一番,但有谁会在意一个搬运尸体的小学徒。 嘉顺亲王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那个仵作迟早会发现自己学徒被掉包。 于是派刘湘勇带精干侍卫一路追赶,协助镇安府抓住那凶徒,免得事发,被周君兴抓住口实生事。 张守安、周君兴知道刘湘勇的来意后,大吃一惊。 等他们找到葛四的时候,对方刚把自己的傻儿子弄醒。 葛春江说小秦今天没什么异样,抬了尸体上车后,就窝在一边,闷声不响的。 那小子虽没定性,但一向以来话就不多,葛春江也没在意,做梦都没想到人被掉包了。 葛春江这夯货,上车一摇晃就想打盹,迷糊之中挨了一下重的,就人事不省了。 周君兴一行人都是单人单骑,镇安府来的人却不少,分坐了六辆大车。 这里四处平旷,那凶徒也走不得远,很可能藏身在这些车辆里。 周君兴寒着脸说道:“所有人不得擅动,我的人来搜查每一辆车,不能让贼人跑了。” 这边话音刚落,只见最前面一辆马车的车顶上,一道黑色的人影飞快弹射而出,箭一般向前冲去。 周君兴大喝:“快拿下,不要让人走脱了!” 周君兴身边十余个黑衣大汉冲出去一半,马蹄扬起漫天雪雾,刀剑出鞘声响起一片。 那逃遁的身影自然快不过奔马,一个呼吸间就被四五匹马围在中间。 这人装扮成小秦,为了瞒过葛春江,一直佝偻身子,微低着头,显得毫不起眼。 如今直挺起腰杆,像变了一个人,身材高挑纤细,手足挪动之间,蕴含着一股异样的灵动。 面巾将头发和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精光闪耀的眸子,双手微动,两柄雪亮的弯刀出现在手中。 那几个骑在马上的黑衣人,都是周君兴在德州网罗的江湖好手,个个手上都有不凡技艺。 此刻都抽出利刃,冲上去与那人战在一起。 雪地上人影翻滚,刀光闪耀,利刃破空声、金铁撞击声如暴雨般急促。 那人虽然身手不俗,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况且擅长的是隐匿刺杀之术,当面搏杀本不是所长。 支撑数十招后,便被一名黑衣人从背后砍了一刀,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白雪。 那人站在雪地里,半边身子微微颤抖,几个黑衣人狞笑着慢慢靠近。 像是看着盘中美食,意欲生擒活捉。 就在几个黑衣人以为胜券在握,精神有些松懈之机,那人突然右手一台,一道寒光射出。 这一下毫无征兆,对面几个黑衣人慌乱躲闪,一时间阵脚有些紊乱。 可惜他们都想错了,那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而是侧前方马上观战的周君兴。 周君兴闷哼一声摔下马,现场顿时大乱。 那人乘势又抛出一物,在半空中炸开,腾起一阵诡异的黄烟,气味腥辣古怪之极。 顿时有人嘶喊:“快救大人,这是毒烟!” 等到烟雾稍微散去,现场早已不见那人,只有十余丈外,一个人影快速弹跳遁去。 …… 因为郭志贵驾马手段高明,贾琮的马车早已跑出老远,但还是听到后面传来一声炸响。 风雪中还夹杂不知是风声还是人声的嘶吼。 郭志贵停下马车,站在车辕上回头眺望,只见后方有一团黑影,雪地上十分醒目,飞快向这边冲来。 车厢里的贾琮似乎感觉到不妙,叫道:“志贵,不要耽搁,快走!” 郭志贵刚想答应,突见那团黑影已凌空而起,向自己扑来。 还没等他喊出声,大脸上已重重被踢了一脚,整个人像皮球般飞出了车辕,滚落在雪地上。 好痛,真的太痛了,郭志贵捧着脑袋踉跄着站起。 见一个人影坐在车辕上,马鞭震响,马车便飞一般向前冲去, 郭志贵跟着马车跑了几步,喊道:“三爷,三爷……” 呼啸的风雪声却将他的呼声掩盖,那辆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郭志贵又对跟着的两个小厮喊:“你们两个楞着干吗,还不快些追上去,把三爷救下来,不然回去老爷揭了我们的皮。” 两个小厮脸上惊恐,他们不过是跟班,那里有本事和这等贼人对仗,但如果不去,回去万万没有好果子吃。 当下有些磨蹭的骑马追了出去。 郭志贵突然醒悟过来:“你们两个笨蛋,等等我,把我也捎上。” …… 贾琮发现马车突然加速,一个不稳,脑袋撞在车壁上,痛得他只咧嘴。 “志贵,你疯拉,让你快走,也不用快成这样吧。” “闭嘴,老实呆着,不然要你的命!” 那声音如断金切玉,清脆灵动,却没有一丝暖意,如同万载玄冰一样,直冷人心底。 第三十三章 声名初显 芷芍在西城那座小院里等到天黑,还是没见贾琮回来,心里开始有些着慌。 又一个人煎熬到半夜,还是没见贾琮的人影,芷芍真的有点害怕了。 她一个人躲在屋子的角落里,被一片让人不安的黑暗包裹,抱着膝盖流泪。 怎么多年,每晚芷芍都陪着贾琮,现在不见了他,她根本无法入睡。 一直到东方发白,又等到日头升上中天,直愣愣的阳光透过枯黄的窗纸,将室内映的通明。 贾琮依然没有出现,芷芍眼泪好像流干了,整个泥塑一般一动不动,似乎连日光下的影子都僵住了。 她突然抽搐了一下,像一下子醒悟过来:“三爷一定忘了我在这里,他一定自己回府了。 我这就回府去找他,回府去找他……。” 她自言自语的冲出小院,外面眼光耀眼,让她有些晕眩,她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但心头却像燃着一团火,感觉不到身子的虚弱,迎着一夜未停的风雪直奔居德坊。 …… 昨天贾琮去参加楠溪文会的事,荣国府有不少人知道。 但贾母是不放在心上,她对什么文会也不太懂,就觉得这孙子总折腾出一些事情,想想都皱眉头。 贾赦和邢夫人心里不屑,还怀着些羞怒,听说西府老二还特别给贾琮准备了马车和小厮。 这算什么,又不是他儿子,做给谁看。 二房那两個就爱扮菩萨,落了好名声,还比着自己这边作伐,心思太深了些。 如不是这样,当年他们怎么会被贬到东路院。 说到底都是那孽庶惹出的事,一生下来就没好事。 如今还去参加什么狗屁文会,死在外头才干净。 姊妹中最关心的大概是探春迎春两姊妹,都等着贾琮回来,说一说楠溪文会的见闻。 闺阁女儿家困在在绣房和园子里,对外面的世界总是好奇和向往的。 黛玉其实也留了心,听说文会上都是神京城的大儒名士,这些人定会在文会上作诗填词。 她想着贾琮一定会带些回来,到时候她也好瞧瞧,外头的这些名士到底能做些什么好诗。 宝玉对贾琮参加什么文会,嗤之以鼻,左右是一帮国贼禄鬼相互自夸吹捧。 贾琮看着也是俊秀人物,居然去参加这等劳什子,白白辱没了自己,很让宝玉替他惋惜了一场。 贾政是贾家长辈中,最在意贾琮去参加楠溪文会的,他自己没机会参加,但家里却出了个有能为能去,他心里还是高兴的。 据他所知,工部的同仁没一个被邀请参加文会的。 虽工部的正官也都是科甲出身,但工部是六部中最琐碎繁忙的。 且每日和营造工程等杂务打交道,时间长了什么文华灵秀都磨平了,少有出来文事出众的同僚,所以一向是楠溪文会的绝缘体。 他还等着贾琮回来,和他讲一讲文会里的见闻和诗词,来日和同僚谈起也是样体面。 可是一直到天色擦黑,这些人都未见贾琮回来。 贾政知道嘉顺亲王一贯看重贾琮,可能是留他在别苑过夜,明日回来也未可知。 郭志贵和两个小厮,也没回来一个报信,都是些蠢货。 探春等到掌灯,便让侍书去廪库院看看,侍书回来说琮三爷还没回来,连芷芍也不见了,那边院子里黑咕隆咚一片。 琮三哥没回来就罢了,连丫头芷芍都不见了,探春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又不知去对谁说。 老太太素来不待见贾琮,她必定是不管的。 大老爷那边隔着房头不便去说,况且平时怎么待见贾琮,探春也清楚的。 自己父亲那边倒是可以去说,不过她知道贾政对贾琮去楠溪文会的事,比自己还在意,必定也是留了心。 不一会迎春也到探春屋里去问,看着外头变得漆黑,两姊妹心头都有些沉重,侍书又去跑了一趟,回来还是说那边没人。 又说大老爷那边倒灯火通明,正和几位姨娘喝酒高乐,自然是对小儿子没回来,毫不放在心里。 贾琮一夜未归,府中各人心思不同。 烛火燃尽,东方发白,探春迎春等心里有事的,早早就醒了过来,自是留意外面动静。 贾政一大早就去了工部上衙,但心里却挂着事情。 他刚到工部没坐一会,就见同为员外郎的赵礼笑眯眯的过来:“存周啊,没想到贾家竟出了这等出色子弟,以前怎没听你说起。” 贾政一脸纳闷:“赵兄何出此言?” 赵礼呵呵一笑:“原来你还不知道,我兄长为国子监祭酒,昨日去了楠溪文会,说文会上一少年,做了首咏梅词,震惊四座。那一手书法也极为出众。 后来才知就你大兄之子贾琮,国公之家到底是福泽绵长,不然怎出得这等翘楚之子。” 那赵礼说着还拿出一张纸来,上面正抄录了贾琮那首卜算子咏梅。 “存周,你看看他写的这首咏梅,立意精巧,气度轩然,真真是好词,连静庵公都当堂赞誉这首词必能传颂百世。” 贾政已经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打懵了,半晌才问道:“静庵公?可是前几任那位礼部尚书老大人?” 赵礼笑道:“除了这位文宗学圣,天下还有第二位静庵公吗。” 贾政看了几眼那词,也来不及品评其中好在那里,只心里快活的像爆开一样,贾琮去了一趟楠溪文会,居然闯出怎么大名头,也亏得自己怎么看重他,自己到底是有些眼光的。 贾琮做的咏梅词,居然被静庵公赞誉为传世之作,这可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前几日因贾琮书法出众,已出了极大的体面。 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惊人诗才,这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能这等诗书双绝。 真是缴天之幸,我贾门竟也有这等文魁子弟,哈哈,看以后还有谁,敢说贾门是粗鄙武勋之类的浑话。 旁边有其他听说了消息的同僚,也纷纷过来附和道喜。 昨天那些参与文会的士人回城尚早,所以文会上的轶事已经传开。 他们这些堂官,都在神京城的官宦圈子里,是最早知道了消息的一批人。 但有一桩他们却不知,那些参加文会的人,几乎都很默契的没提文会上有人被杀的事。 一是为了顾忌嘉顺亲王的脸面。 二是吴进荣被杀一事,推事院的周君兴已介入,他对嘉顺亲王说吴进荣可能是被隐门余孽所杀,这话当时可有不少人都听到了。 这事不仅涉及以构陷他人闻名的周阎罗,还涉及到被朝廷视为谋逆大患的隐门,谁还不知道这事有多凶险。 只要不嫌自己活的太长,没人会拿这件事说道,以免祸从口出,他们是恨不得从来没遇到这件事,所以都学了鸵鸟装作不知。 事情就这么古怪了,翰林院庶吉士被杀这等大事,过去半日一夜,神京城里无关人员居然都还不知。 倒是贾琮在文会上出众表现,被这些人当做谈资,快速传播开来。 贾政在工部上衙怎么多年,今儿是他记忆中最有脸面的一日,正有些熏熏然的时候,差役过来说,说李侍郎叫他过去说话。 看着同僚们艳羡的目光,贾政觉得自己快飘到了天上。 第三十四章 贾府惊闻 工部的大司空是三朝老臣殷象贤,年事已高,当今圣上宽待老臣,殷尚书一年中倒有小半年在家荣养。 工部实际上是侍郎李德康在主持大局,殷象贤致仕后,这位李侍郎铁定是要顶上去的。 李德康侍郎为人严正少言,公务上侍郎和员外郎隔着品级,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再加上贾政不谙世情,只解打躬作揖,终日臣坐,形同泥塑,同僚中最不出众,存在感很弱。 李侍郎平时也注意不到他,充其量知道他是荣国公后裔,仅此而已,多年同衙话都没说上几句。 如今却特特的喊他过去说话,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他那个在楠溪文会上声名鹊起的侄儿。 官场上除了自己仕途,最重要的就是家族中是否有出色子侄,这便是后继是否有人了。 越是大家族便越讲究这一条,因为祖宗的余荫总有耗光的一天,为官者也总有仕途跌宕挫折的时候。 一旦被贬斥丢官,失去了屏障,家族中又后继乏人,一个鼎盛之家转眼就要败落下去。 所以凡是钟鸣鼎食之家,都非常重视后备子弟的培育,这也是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 上一辈官场折戟沉沙,也只是一时低落,如族中有出众子弟,就不怕不能重振家声。 贾家一门双国公,是八公中最显贵的一家,但近年在朝野的影响力却与日俱下。 或许还有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但归根到底还是贾门已显后继无人的窘迫。 荣国府这边贾赦贾政两兄弟,一個是纨绔败类,一个庸碌而无才干。 宁国府的贾珍也是贾赦一类的人物,飞鹰走马,淫秽奢靡,比其贾赦还要不堪三分。 至于下一代的贾琏、宝玉、贾蓉等都是上不得马,举不得枪,提不得笔,著不得文,废材得很是彻底。 贾门两国公在军中留下的人脉余荫,自己的子弟没一个有能为承接的,反倒便宜了金陵王子腾。 王家嫁了两女进贾家,换走了京营节度使、九省统制的高位。 而贾赦不过袭了空头的一等将军,贾政也不过一本遗奏当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 就此一桩早已成了神京权贵的笑柄,贾家子弟无能至此,丢尽了宁荣二公的脸。 如今贾家出了个诗书双绝的出众子弟,一下就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那个贾琮据说很受嘉顺亲王的器重,而他一手咏梅词被文宗柳静庵评为可流传百世。 这才多大年岁,便得贵胄大家看重,未来前程注定不俗,只怕不出几年,贾家说不得要重显家声。 在加上贾家一门双国公的丰厚底蕴,要说那孩子前程无量,也半点不算夸张了。 而且最近宫里还传出流言,说太上皇最近喜欢一份新出的佛经,据说就是这位贾家子亲手写的。 这个消息就有些吓人了,比楠溪文会上那首咏梅词,更能拨动一些官场老饕的心弦。 早点烧烧冷灶,为将来结一份善缘,李侍郎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有这等韬略眼界。 而贾政只是个从五品员外郎,才思城府有限,却还没想到那么深的一层。 他在李德康的官廨聊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的话题不由自主的往贾琮那里拐。 一向严正的李侍郎脸带微笑,今天显得有些和蔼,总之整场清谈气氛很好。 贾政有些晕乎乎的出了李德康的官廨,整个人还沉浸在家有佳儿的喜悦中,有些不愿自拔。 突然仆役来报,说贾府有人来找员外郎,看起来是有急事。 贾政急忙出去看,却是家里小厮来报信,昨儿送贾琮出去的郭志贵,大清早回来,说琮三爷出事了。 贾政脸色剧变,感觉自己一下子从云端狠狠跌在地上。 …… 荣庆堂里,昨儿刚过了十五,贾家老亲故旧较多,过了初二应酬往来没消停过。 贾母那天不见几个四王八公的勋贵诰命,更有王、史、薛等家的晚辈命妇来拜望。 直到过了元宵才松快下来,这几日她都是和孙子孙女吃过午饭,就在荣庆堂偷闲聊天,王夫人和李纨也陪在一边。 又有王熙凤这样会逗趣儿的,时不时抖个包袱,惹得满堂哄笑,贾母开怀一番,等到乏了才去睡一会儿。 可这会儿王熙凤却不见人影,外头小厅里脚步有些杂乱,贾母和正拿美人槌给他捶腿的鸳鸯说:“外头在闹什么,你去瞧瞧。” 不一会儿鸳鸯就回来了,脸色有点发白。 说道:“老太太,外面丫头说,昨儿送琮三爷去文会的郭志贵,上午孤零零回来了,还带着伤,他说琮三爷被贼人劫了!” 贾母脸色一变,歪在榻上的身子一下挺了起来,急声问道:“怎么会被贼人劫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鸳鸯说道:“刚老爷在松轩厅问话,那郭志贵受了伤,听说跟去的一个小厮断了胳膊,都是被贼人伤的。 老爷大发脾气,说他们扔下琮三爷自己回来,都该死,这会子正闹呢,府里丫鬟婆子都听到了。” 听了这话,堂上众人都唬得脸色发白,贾琮居然被贼人劫了,跟去的人还都送了伤,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命在。 探春已吓得脸色发白,眼泪滚了下来,迎春身子发抖,像是被夺了三魂七魄。 黛玉和贾琮不太熟悉,但想起探春房里那副古拙俊逸的西洲词,还有那日荣宁堂上少年温润从容的身影,眼圈也红了。 宝玉也吓得不轻,心里惋惜,心说就不该去参加劳什子文会,果真被这帮国贼禄鬼连累了,可见我平日的见识是没错的。 贾母吩咐鸳鸯:“你去请老爷来,我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儿,见贾政脸色衰败的进了荣庆堂。 贾母问起,贾政便将郭志贵等人的话说了一遍。 那晚郭志贵跟着两个小厮跑了一阵,其中一人听到动静,终于停住捎上了他。 三人追过一个山坳,将将要赶上那马车,那贼匪突然射出一只小箭,就将郭志贵和那小厮的马射死了,那小厮落马还摔断了胳膊。 这么一耽搁,那马车就跑的没影了,三个人又硬着头皮胡乱找了一通,实在没有头绪就回来报信。 贾政说道:“刚才我去东路院找大兄,可他出去赴宴了,本来想让大兄那边去报镇安府,可以让官府的人去找更妥当。 可大太太说要等大兄回来再定夺,可是救人如救火,那可是他们亲儿子,哎。 我回来遇到凤姐儿,已让她和琏儿派些老陈人,多带些年轻小厮出城去找。” 贾母把绣墩拍的咚咚响:“都是一些不省心的,还等那孽障回来定夺,难道不知他吃起酒来能忘了祖宗,等他定夺,人都要凉了。 贾家祖宗都是上马挥刀的武勋,如今门中子孙给个毛贼掳了去,不赶紧找,闹出事情,什么老脸都没了。“ 第三十五章 黛玉读词 贾政满脸沉痛:“要是琮哥儿出了事,我以后也见不得人了。” 贾母皱眉道:“你说什么疯话,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母亲还不知道,琮哥儿这次去楠溪文会,闯出了好大的名头,不仅书法惊人,还写了一首极好的咏梅词。 老司空柳静庵称他这首词可以流传百世,他给贾家挣下了好大的体面。 今日工部的同僚都和我道喜,连李侍郎也拉着说了好些话,还说让家里子侄和琮哥儿多走动。” 这话又把堂上的众人听呆了,贾母的眼睛都快直了,只觉脑子浆糊般,心里也闷的慌。 贾家四平八稳的富贵惯了,门中如贾琏、宝玉等子弟都是混沌着过日子,日常不起半点风波。 怎么门里会出这样的子弟,从没见过这么能搅风搅雨的。 年前一幅对联引出多少事,好好的去参加连老爷都难去的文会,又被贼人给劫了。 这会子又说做了一首能传世的诗词,被这么多人夸赞,真是一刻不消停的登高窜低,跌宕起伏,叫人心脏都受不了。 这孙子从小自己就不喜,他老子娘也嫌弃的不行,可偏偏墙内花墙外香。 外头的人都挺拿他当回事,这让贾母有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便扭。 “柳静庵,这老倌我认得,名声大得很,你父亲在时和他有些来往,这人连太上皇都很敬重,那什么词果真怎么好?” 贾政拿出从赵礼那里抄的那首卜算子,就要递给贾母。 老太太摆摆手:“我那里懂这些个,给林丫头瞧瞧,是不是真那么好。” 探春和迎春心里隐痛,满腹都是对贾琮的担忧,探春又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儿,不然也不用在这里坐蜡,自有她的道理去救人。 这会子听说贾琮竟做了首极好的词,还被说成是传世之作,虽然还担着心,多少也勾起些好奇。 黛玉对这位琮三哥真是有些惊讶了,一个人怎会生出怎多奇事来,这等年纪书道惊人,也算极罕见了。 做了一首词居然也能被称做传世之作,这世上事怎么到他那里都变容易起来。 接过贾政递过来的抄稿,黛玉的心竟然不由自主跳的快了些,见周边的姊妹看过来的眼光也多有期待。 唯独宝玉皱着眉头,大脸上有些嫌弃,又有些不服气,眼巴巴的看着黛玉,突然涌起股摔玉的冲动,不过父亲在呢,他不敢作妖。 黛玉展开抄稿念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黛玉的声音清澈灵动,如清泉叮咚,在荣庆堂中轻轻回响。 她读了两句,就被词中情怀激荡心神,娇弱如花的双颊映出丝红润,等到读完眼中都是惊喜崇敬的神色。 贾母问道:“林丫头,这词果真是好的?” 黛玉笑道:“这词写的极好的,清奇而有磊落志气,我读过这么多咏梅词,没有比这首更得心的,琮三哥真了得。” 贾母知道黛玉的父亲是探花郎,读书人中顶尖的好,黛玉从小读这么些书,是出了名的闺阁才女,她都说好自然是没错的。 探春在诗词上的功底,虽略逊于黛玉,也算是精通的,自然听出了这首词的好处,心中也为贾琮高兴。 迎春却想着,这么有能为的弟弟,多么难得,只盼他这次逢凶化吉,自己虽然嘴拙,也要劝着些,让他以后多在家。 宝玉有几分才情,熟络韵诗联句,虽不及黛玉,也听得出这词的好,惋惜贾琮爱和那些禄鬼厮混,白瞎了这样的英气人物。 老太太出了一会子神,才对儿子说道:“你也不用等你兄弟,让赖大拿你的帖子,去镇安府报事,让他们帮着一起找找。” 贾政便让丫鬟传话,让赖大拿了他帖子赶紧去办,又说:“我贾家出了这等文魁子弟,是祖先庇佑,好好保全,才是道理。” 听了这话宝玉等姊妹自不待言,一旁的李纨却想着琮哥儿竟在文事上这等出众,如能回来,倒可以让兰儿和他多走动。 王夫人听了自己老爷的话,脸上淡淡的,只是手上的念珠转的更快了些…… 贾母也不是真老糊涂了,家里出了有本事的子孙岂不是好事。 只是当年大儿子为了纳一個娼妓入门,与人争风吃醋,闹出好大的笑话。 气得他父亲的病情加重,这口郁气这么多年堵在贾母心口,怕是闭眼蹬腿才能散去。 她又看了眼神采俊秀的宝玉,再听儿子这话,心里又免不得泛起些不受用。 突然又想到不少旧事,说道:“他有些能为倒也罢了,也不能闹得一家子不安生,这两个月生出多少事。 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家,门中子弟最要紧就是富贵周全,这老天爷生人,从来就不肯吃半点亏。 既让伱得了能为本事,便不让你安生,总是讨债似的想尽法子折腾你。 倒不如乡里那些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起个贱名就能到八十古稀,当年我那珠儿难道不比他有能为。” 说道这里贾母眼圈就红了,如今她这么宠宝玉,当年贾珠比宝玉还懂事,她岂有不一样疼爱的。 一旁的李纨已泪如雨下。王夫人也流了泪,手中的念珠也停了…… 贾政想起大儿子的诸般好处,当年可是让他这老子扬眉吐气,心中也是酸楚。 虽说老太太宠二房,大兄当年不争气,也不至于让自己住了荣禧堂,很大原因也是二房出了贾珠这样能顶门立户的。 老太太虽对小儿子偏心些,但却一点没糊涂。 贾珠自幼学业出众,本想着荣国府也出个贾敬那样的进士。 还给贾珠配了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女儿。 那李守中是金陵世家名宦,聘他的女儿,为的是在文官路上能冲出条血路。 当初这般筹谋,不外乎是让荣国一脉多延数十年富贵,没曾想贾珠小小年纪就没了。 贾母又说道:“我看他老子和他也走不到一个路数,你既喜欢他能读书,平时就提点一些,让他也安分些。 我们也不用他闯天闯地去争那些个虚名,家里左右也不缺他一个的嚼头,太太平平养大,大家都省心。” 听了这话,王夫人脸上微变:老太太让老爷看顾琮哥儿,莫非是见他有能为本事,有些回心转意了,那我的宝玉可怎么办。 贾母眼睛一转,便见到了媳妇的脸色,心里有些叹气,说道: “左右也就四五年光景,他虽庶出,也不会委屈他,到时分一两处宅子田产,打发他出去,让他自己好生过日子就是。” 听了这话,王夫人松了口气。 探春想琮三哥这等出色,到头来还是个出府别居,心中不禁物伤其类。 黛玉只是冷眼旁观,想起自己的处境,心中又生出一些凄惶。 第三十六章 好个女贼 神京西城郊外,距离舒云别苑五十里,有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 昨天贾琮的马车被劫,那贼人吓跑了郭志贵等人的追赶,架着马车尽往少人的荒山绝岭处跑。 跑到一处溪流边,那贼人便弃了马车,又用溪水湿了车辙印,便押着贾琮钻了山林子。 走了没多久,就听到后面传来纷乱的马蹄声,还有杂乱的叫喊声。 那人将贾琮摁倒在一块山石后,自己露出头向远处打量。 贾琮看见林子边缘有不少人骑马游弋,又有一些人进林子搜掠,想来是推事院和镇安府的人追了上来。 只是那些人离自己这边有些距离,贾琮估计自己大声叫喊,对方可能会听到。 但他不敢出声,因为一口雪亮的弯刀正横在自己脖子上。 那贼人解下腰带把贾琮的双手反捆在身后,又拿块破布堵了他嘴,推搡着他往林子深处走。 没一会儿天就暗了,贾琮再也听不到林子边缘的马嘶人声,想是这些人没发现什么痕迹,便回去了。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两人在林中蹒跚而行,还有单调疲惫的喘息声,路上他们遇到几个在林子里打猎的猎户。 那贼人都远远的避开,天渐渐暗了,却有一轮圆月,将林子中照的都是诡怪的阴影。 贾琮心中发寒,这种荒僻的鬼地方,对方要是一刀结果了自己,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那人开始带着他往坡路上走,想是要上到山腰,贾琮被捆着双手,走起山路甚是吃力。 好在这段时间改善伙食,又从不停止健体,体力才能勉强支持住。 那贼人却喘的比自己还厉害,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刚才下车的时候,贾琮看见她后背红了一片,那是一道刀伤,虽然经过包扎,估计失血不少。 如果不是反捆的双手,看那贼人的伤势,贾琮甚至有信心逃走。 突然后背被踢了一脚,那人像是知道贾琮心中所想。 “不要妄想逃走,我虽受了伤,但我的袖箭二十步可随意取人性命,你要不信,可以试一试。” 那声音清脆动听之极,是个女子的嗓音,只是冷冰冰的,让人不寒而栗。 两人蹒跚着爬到半山腰,找了一个幽僻的山洞躲了进去。 贾琮进洞时故意迟疑了一刻,装作喘气,端详了一下四周环境。 站在洞口可以一览无余看到山下那片树林,而山洞侧边有一条不易发觉的羊肠山道,可以直通山下。 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刚巧找到,肯定是这女贼早就踩点找好了。 进了山洞,那女贼一脚将贾琮踢翻在地,扑了上去,便把他摁住。 贾琮心中惊恐,想着女贼不会怎么肆无忌惮吧,自己还是個孩子。 女贼却是撕下衣襟,将贾琮的双脚也捆了起来。 把他像个粽子般丢在山洞中,独自离开。 过了许久贾琮见洞口人影晃动,见那女贼抱着一堆柴伙回来,肩背处的衣服被水打湿,像是刚才出去清洗过伤口。 贾琮被四肢绑着躺在那里,整个人差点就冻僵,火堆燃起,山洞中热力升腾,他身上才渐渐暖和起来。 火光中见那女贼用面巾将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清波流溢的双眸,手中拿着一个瓷瓶,似乎有些踌躇。 然后眼睛就看向贾琮,突然过来解开了他手足上的束缚,贾琮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她会出什么幺蛾子。 然后这女贼背过身去,竟开始解开外衫,贾琮眼睛就瞪大了,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我背后刀伤,自己敷不得药膏,你来帮我敷上。 你要是敢乱看,或者耍鬼,我也不杀你,就挖了眼睛,砍去四肢,把你放在雪地里活活冻死。” 贾琮见她说的冷酷凶狠,心中毛骨悚然,要是这样对自己,还不如死了干脆。 不过她伤后已过去不少时辰,贾琮就没见她敷过药,再拖下去失血、感染、败血症,每一桩都能要她的命。 那女贼也是没有办法,伤口正好在背上,自己根本上不得伤药,她感到身体已有些发热,这时伤后热病的征兆。 如果再不及时给伤口上药,她性命可能就交代了,不然不会赤身让贾琮给她敷药,好在还是个孩子,不打紧,事后杀了就干净了。 贾琮见她把背上衣服褪去一半,露出一片赤裸的背部,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火光之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好。 顺着背部往上看去,后颈有一处小指尖大小,形如花瓣状的鲜红血痣,犹如雪地红梅,煞是惊艳。 贾琮心中悸动,想起那日和萧劲东乘车路遇周君兴的事,那日路上有一个被推倒的老妇,她的颈部就有这一颗古怪的血痣。 这世上不会有两颗红痣长得一模一样,还生在同一个部位,他断定那日乔装成老妇的就是这女贼。 那她正好出现周君兴进城的路上,或许也不是一种巧合。 伤口从左后肩斜劈而下,伤口已经过清洗,刀口两边的肌肉翻卷,白森森的有些渗人,好在伤口不算太深,还未见骨。 那女贼递给他一个长颈圆肚的黑色瓶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某种金属制成。 里面的伤药呈黑色粘稠状,磬人心脾的奇香中又蕴含一丝辛辣。 “你把伤口两边的皮肉抚平,再用药膏封涂上即可。”那女贼声音还是一贯冰冷,指点完贾琮用药的方法,又扔给他一个水袋。 后世遇到这种到刀伤,必定是要用针缝合,但就算有缝合伤口的曲针,贾琮也没有那个技术。 在他准备处理伤口时,那女贼抽出弯刀,紧紧握在右手中。贾琮自然明白,只要自己敷药时敢擅动,那弯刀会毫不客气砍下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毕竟被人拿刀指着,滋味不太好,他用水袋里的水净手,又在火堆上仔细烤干,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杀杀菌。 好在他常年苦练书法,手指控力远比一般人灵巧,按对方的指点,将伤口两边翻卷的皮肉一点点抚平,竟做得十分妥帖细密。 手指触摸到那女贼的背肤,娇嫩软弹,柔滑如丝,心中不禁一荡,那女贼的身子微微扭动了一下,气息有些急促。 贾琮看到她握刀的手紧了紧,眯了眯眼睛,忙收敛住心神。 等到将刀口两边的皮肉抚平,再用黑色粘稠的药膏,在伤口上厚厚封堵上一层。 伤药碰到伤口,那女贼身体猛的抽搐了一下,继而身体微微颤抖。 背部莹润皓白的肌肤上竟沁出一层细汗,如晨曦映照,如美玉承露,让贾琮看得呆了。 看来那伤药沾到伤口十分的疼痛,等贾琮敷好伤药,那女贼已痛出一身汗,连衣裳都湿了半透。 贾琮看她穿好衣裳,连头都没回,握着弯刀的右手便向他挥来,贾琮心中大骇,难道着就要杀了自己。 直接肩颈处被硬物重重一击,便人事不省,晕过去那一霎,他心中咒骂:好个女贼,刚帮伱敷完药,就这样对我! 第三十七章 再传噩耗 等到贾琮醒来时,发现手脚又被捆住,洞外漏进光亮,那女贼不知去向。 正思量着如何睁开绳索,好逃之夭夭,突然洞口人影闪动,那女贼手里拎着只洗剥干净的山兔走了进来。 她很捻熟的将山兔架在火堆上炙烤,直到烤至金黄,山洞中弥漫肉食的香气,贾琮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他已经一天一没有没吃过东西了。 那女贼撕下一只兔腿,背过身,解开面巾,慢条斯理的吃起来,吃完后又蒙上面巾,转身解开贾琮身上的绳索。 将剩下的兔肉扔到他面前,贾琮顾不得在意这个有些轻蔑的举动,他已饿了一天一夜。 拿起地上兔肉,稍微掸掉尘土,便大快朵颐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大半只山兔,吃了个精光。 那女贼将水袋扔在他面前,说道:“把手先擦干净,再用水刷洗,留一点脏就把你手砍下来!” 贾琮听她的声音比自己也就大不了多少,这等凶悍恶毒,祝她一辈子都没人要。 他身边也没净手之物,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锦袍,一路上穿林跑山,早被树枝划得满目狼藉。 那女贼还时不时一脚踢上去,捆住他手脚又随意扔在地上,那新袍子已破破烂烂,贾琮心中难受,可惜了芷芍的手艺。 他有些无奈,在这件花了十两银子做的新袍上,擦干净手上的油脂。 想到芷芍,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守在自己租的那个小院,自己几天不回去,她一定急疯了。 想到这些,贾琮的心中突然升起许多不安,还是要想办法摆脱这女贼,尽快回去。 当贾琮弄干净手,那女人已转身解开衣服,贾琮见她背上的刀伤已经完全消肿,昨天涂的药膏竟然都被伤口吸收。 切开的皮肉也紧紧粘合在一起,留下一条细细的红线,伤口周围的肌肤还透着些鲜红色,那是血肉弥合孳生的痕迹。 贾琮看了眼手上的黑色铁瓶,这世上竟有这么神奇的伤药,后世大名鼎鼎的云南白药,也没听说有这等神效,还真不能小看了古人。 这一次敷药开始轻车熟路,因为伤口的皮肉已弥合,也没有第一次那么麻烦。 贾琮如今才多大,身体的机能还没生发出多少男女之感,但双手触摸到女贼柔滑幼嫩的背肤,心中还是泛出一种美好的感觉。 敷好伤药,那女贼穿着衣服,贾琮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浑身的肌肉都在绷紧。 “你刚才想摸我!”那女贼声音冷冰冰,却带着一丝羞恼。 “我没有。”贾琮矢口否认,“我不碰你,怎么给你敷药,别不识好歹。”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残影掠过,心中大叫不好,右肩猛的一偏,就想躲过,可没曾想左肩窝重重挨了一下。 贾琮悲愤莫名,毫无意外的又晕了过去。 他明明满腹智计,至少想出了十几种逃脱的法子,可是遇到这女贼简单粗暴的做派,竟然毫无施展的余地。 …… 荣庆堂中,赖大捧着一件红色的斗篷跪在那里,上首坐着贾母,身边侍立着大丫鬟鸳鸯。 左首坐着贾赦和邢夫人,右首坐着贾政和王夫人,堂上的气氛有些压抑凝重。 赖大虽然是荣国府的管家,但平时也是进不得内院的,如有事也只在二门外,让丫鬟进去传话。 因为贾琮被劫的事闹得有些大,贾母才吩咐让他进荣庆堂问话,堂上的晚辈女眷,都让李纨带到屏风后回避。 赖大的母亲是贾母的陪嫁丫鬟,他自己是贾家的家生子儿,得了贾母赏脸,才做了荣国府的大管家。 这人三十多少年纪,一脸的干练精明,这几天得了贾政的吩咐,安排人四处寻找贾琮下落。 “老太太,这两日府上得空的精壮小厮,都散出去找琮三爷了,头天没发现动静,今上午在西门外三十里处发现了三爷的马车。 车上也没有人,就发现这条斗篷,我让郭志贵看过,就是那日琮三爷穿了出去的,还有……” 贾母皱眉道:“还有什么,吞吞吐吐做甚,赶紧说。” 赖大踌躇着字眼,说道:“除了这件斗篷,马车的车辕上还发现大滩的血迹,奴才估摸着三爷这次怕是险了。” 堂中诸人听了这话都脸色大变。 贾母听了楞了半晌,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说道:“真是作孽,他才多大,竟是要赶到我前头去。” 语气中竟少有的流露出些许伤感,这孙子让她怄气怎么多年,现在听到他不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也是自己孙子。 贾政脸色灰白,失魂落魄,重重拍了下椅背:“怎么就到这地步,琮哥儿这等能为,贾家多少年没出这等子弟,竟是这等收场。“ 他想起衙上同僚们的羡慕恭维,还有一惯严正的李侍郎,那和颜悦色与自己清谈的样子,自己在工部什么时候这种体面过。 如今什么都完了,贾家如今气运竟衰败至此,连些许文魁之气都承受不起,真是愧对祖宗啊。 贾赦虽然对这儿子厌弃到骨子了,平时不是打就是骂,赖大说那马车上一大滩血,那必定被贼人伤了性命了。 怎么说都是自己儿子,心里也是郁郁的,坐在那里说不出半句话,要说很悲痛却又算不上。 又听那读腐了书的兄弟,将那孽庶说成贾家多少年没出的出众子弟,又说他有能为,心里臊得慌,怒气又不可抑制的冒了起来。 堂中响起邢夫人的声音:“老太太,这听着是不好了,这孩子也是福薄,撑不住贾家贵气,我回去先帮他料理着,也好冲一冲。” 贾母老脸一拉:“又没说就是死了,还不到说这等话的时候,没的真把小命给冲没了。” 又对赖大说道:“这几日依旧派小厮们去找,不论死活总要见人影儿,衙门那里也多盯着,有事马上回来报。” 屏风后探春看到赖大手中的斗篷,正是自己那日送贾琮御寒的,忍不住泪珠儿滚了满面。 迎春性子软糯,听赖大说已见了血,只当自己这弟弟已丢了性命,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 黛玉听堂前说的如此凶险,心中害怕,见探春和迎春如此伤心,再想到探春房里那副卓尔不群的西洲词,也忍不住落下眼泪。 宝玉和贾琮没什么交情,但前几日还见着的人,怎么就这么没了,心里也闷的慌,却说不上难受,只是劝着黛玉少哭。 小惜春见姐姐们伤心,小嘴一裂也想哭一场。 贾母听到屏风后的动静,有些纳闷,那孙子一向进不得后院,如何和姊妹们要好起来的。 刚才听了赖大的话,老太太心里也极不受用,又让众人都散了,忙自己的事去。 这等消息在荣国府传的极快,东路院通着厨房的卵石小道上,一個形容怯弱秀美,姿态婀娜的丫头,正急忙忙的往廪库房跑。 第三十八章 刀下留情 那丫头是厨房柳嫂的女儿柳五儿,自小就和芷芍最要好。 上次贾琮因打碎了紫玉七宝如意,被贾赦打成重伤,因手头月例银子又被邢夫人克扣,不够钱从厨房买新鲜吃食养身子。 也亏了五儿偷留厨房的东西接济,才让贾琮和芷芍度过了难关。 这几日去城外寻找贾琮的小厮有不少,赖大从荣庆堂出来没多久,贾琮在城外“遇害”消息就在荣国府里疯传。 五儿听了传言大惊,便跑来东路院给芷芍报信。 那日芷芍从城西回来,自然是见不到贾琮的,后来听说郭志贵回来,便过去问,才知贾琮半道被强贼劫了。 回来后在房里哭了一夜,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天,贾琮还是毫无音讯,心都死了一半,赵嬷嬷过来劝了半天,她才吃了点东西。 五儿知道芷芍从小服侍贾琮,主仆之间一向相互依赖,听了这等噩耗怕是要疼死。 不过现在满府都在传,左右迟早都会知道,还不如自己去说,还能在身边劝解一场,也不负了往日的情分。 “芷芍你也不要太慌,赖管家虽说的险了些,但是也没见着人,也不一定就出事了,琮三爷是个良善的,必会逢凶化吉。” “你要好好的,万一琮三爷回来见了你也是个好,有什么话,想吃些什么,你就告诉我。” 说着忍不住低声咳了两声,如今天还阴冷,她出门时急了些,没穿够衣服,刚才见了风就开始咳。 五儿虽也是个家生子,且形容样貌和袭人、紫鹃这等大丫鬟一样出色。 但她从小身子娇弱,隔三差五的煎药吃,所以一直没被府上派下差事,只在厨房给她娘打個下手,做些闲活。 她见自己说了一通话,芷芍愣愣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气,心里越发有些担心。 好半天芷芍才回了一句:“你放心,我会好好的,还要等三爷回来。” 五儿松了口气,想是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芷芍听进去了,她心里到底还是挂着琮三爷。 这会儿天也晚了,她想着回去添衣,自己身子弱,受了风寒又要老娘耗费汤药银子。 “那我先走了,你多在屋里呆着,有事情就让赵嬷嬷来找我,我得空就找伱说话来着。” …… 贾琮重新醒来时,闻到山洞里弥漫着熟悉的肉香,那女贼正在火堆上烤着山兔。 “你绑我的手脚就是,何必每次都打晕我,好坏我还帮你敷了几天药。” “打晕了再绑手脚,岂不更便利,你们这些读书的心都是黑的,当面笑脸,背后捅刀子,防的就是你们。” 贾琮想到她杀的吴进荣不就是个读书人,听她说的恶狠,像对读书人很不待见。 那女贼过去解开他的手脚,扔了半只山兔给他:“吃完,给我上药。” 贾琮一想到敷完药又要被打晕,便恨得牙痒痒的,但秀才遇到兵,根本没招,抓起山兔胡乱吃了几口,填了个半饱。 那黑色的药膏十分神效,女贼背上的刀伤好了大半,只要她不剧烈动作挣破伤口,再养上六七日就能好。 敷完药贾琮便退到了洞壁,看着那女贼不紧不慢的穿好衣服,又慢慢转过身,向他走来,右手还提着那把雪亮的弯刀。 贾琮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此刻他宁愿她像前几天那样打晕自己。 那女贼冷冰冰的说道:“这几日我出去打猎,常看到有家仆打扮的人在这附近出现,那些不是官府的人,应该是你家里的人吧。 我杀了你以后,会引他们发现你,不会让你曝尸荒野。” 贾琮浑身寒毛直竖:“你为何要杀我,你伤好了,自己离去就可以,我连你的脸都没看到,我对你没有威胁。” “你看了我的身子,又摸了我,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活吗?” 贾琮鼻子都快气歪了,她居然以这么荒谬的理由杀自己:“岂有此理,那是你让我帮你敷药,又不是我要看你的身子。” 明明是到了生死交接的关头,可两人的对话却暧昧香艳,山洞中透着古怪的气息。 贾琮终于知道那里不对,那女贼只怕早就想好要杀自己,只是前几日她伤势不轻,需要自己帮她敷药。 至于杀人的理由简直不可理喻,想是这种贼女人,杀人如杀鸡,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 其中也有杀自己灭口的原因,省的自己泄露她的行踪。 他的右手悄悄握拳,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中间伸出,用这个手势击打人体胸口的膻中穴,能瞬间让人失去行动能力,甚至致命。 这还是听前世一个有名的正骨医师说的,也不知道那医师是不是在瞎掰,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许多,总不能束手待死。 那女贼走到只离他一步,手中的弯刀举起劈出,贾琮右手几乎同时向她两乳正中捣出。 倒不是他要轻薄那女贼,而是膻中穴就在这位置。 那女贼怎么也想不到,这半大的少年突然会反抗,措手不及之间,刀劈到一半停了下来。 左手闪电抓住贾琮右手的脉门,心中更是羞恼,这小子攻击的位置居然如此下流。 贾琮只觉得自己右手钻心般疼痛,手骨似乎要被捏断。 这时两个人距离只有半步,两张脸几乎要撞在一起,贾琮清楚的看到女贼盈盈婉转的双眸,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只是现在充满了羞恼和杀气,女贼停在半空的刀狠狠向贾琮颈部劈下。 贾琮眼睛的余光看见刀光闪耀,心中大骇,想着到底还是没躲过去,正待闭目等死。 突然觉得有些异样,重新睁开眼睛,那把弯刀正搭在自己颈边,却没砍下去,刀身的寒气,让他颈部毛孔绽开。 那女贼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贾琮甚至能在那眼波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日她抢了贾琮的马车逃命,根本没顾上好好打量贾琮,下了马车后天色已黑,一路躲避追兵,也没顾上看他。 到了那山洞中,光线昏暗,虽也看了个大概,心中并没太在意。 每次两人最靠近时,她又是背着身让他敷药。 这是第一次,两人如此近距离的打量对方。 那女贼脸被面巾蒙的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贾琮的脸仔细打量,目光中充满极度诧异的神色。 更让贾琮意外的是,那女人竟然松开了他的手,后退了几步,从火堆旁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树枝,靠近照亮自己。 依旧盯着他的脸看,像是能看出朵花似的,贾琮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有发现异样。 这女贼莫不是失心疯了,搞什么玄虚?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琮。” 那女贼盯着他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又好像在决定着什么。 “我可以不杀你,但这几天的事你若透露出一个字,荣国府院墙再高,却拦不住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贾琮见她突然改变主意,楞了一愣,又海松了口气,即有保住性命的狂喜,同时心中又升起无数疑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刀下留情。 他可不会无聊到以为自己长的俊,就能让这女贼心软。 强自稳住纷乱的心神,说道:“放心,这几日的事情我会守口如瓶,我也不想惹上麻烦。” 至于说自己不想惹上麻烦,事实上麻烦早已经惹上他。 郭志贵回去后,必定会说自己被贼劫走的事,贾赦不在乎自己死活,但贾政却必定会报官,还会派人寻找。 到时候自己安然无恙回去,如何解释事情始末,倒是要废一番唇舌,消息也必定传到推事院周君兴那里。 事涉隐门余孽,这可是个难填的坑,想到头疼处,不禁看了一眼那女贼。 第三十九章 狭路相逢 那女贼说道:“这几日附近有不少人出没,这地方不能多待,今日我们就离开。” 贾琮听这话,却想她离开要带自己去那里,虽然心中疑惑重重,但毕竟保住了性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最担心的就是芷芍,自己几天不见人影,郭志贵和那两个小厮回去,人人都知道自己被贼劫了,芷芍还不知道怎么担心呢。 这几日被那女贼拘在山洞中,不是被困住手脚,就是被打晕过去,没出过山洞一步,都不知道外面是黑天还是白日。 两人走出山洞,天色已微暗,西边爬满红色晚霞,贾琮看这光景,大概是酉时。 如今冬末,白天日短,这个时辰天很快就要黑了。 沿着来时的山道下山,走回到那片小树林中,两人都非常留意周围的动静。 女贼需要遮蔽行踪,自然是要谨慎的;至于贾琮此时遇到人,更是有嘴也说不清,为何会和这隐门余孽相安无事的在一起。 走了几步,贾琮突然止住那女贼的脚步,手指了指前方的雪地。 那女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积雪掩盖的地面上漏出半圈黑色的东西,上面还带着些锋利的锯齿。 贾琮小心走进一看,却是个铁制的捕兽夹,如果不是他仔细,踩了上去一只脚就废了。 那女贼顺口说道:“这附近有不少野物,我们来时就遇到过猎户,应该是他们布的夹子。” 贾琮发现自从在山洞里仔细打量过自己后,这女贼对自己变得温和了许多,不像前几日那么凶悍,动不动就一刀柄砸晕。 他站起身往四周瞄了几眼,小树林中寂寂无声,心中生出些不安,捡了根粗短树枝,扫过些积雪,将捕兽夹裸露的部分掩盖起来。 那女贼见他的动作,也默不作声,等他忙完才一起出发,又走了数十步,快要出林子时,前面一颗树后突然闪出两個身影。 贾琮心中一凉,到底还是遇上事,看这两个人的举止,明显就是冲他们而来。 其中一个黑衣汉子,贾琮在舒云别苑见过,他是周君兴的手下,还曾和镇安府尹勾兑过案情查探结果。 那黑衣汉子冷笑道:“周大人让我等轮流在这些地方查找,本以为大海捞针而已,没想到还有这运气,让我们兄弟拔了头筹。” “这位不是在文会上大出风头的荣国府贾琮贾公子吗。” “如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堂堂国公府的公子,竟然和隐门女贼狼狈为奸。” “勾结隐门余孽,贾家难道想造反不成!” 贾琮脸色铁青,遇上人也就罢了,还偏偏是推事院周君兴的手下,周君兴最会罗织构陷,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会给贾家带来无妄之灾,他倒不是将贾家看得如何重要,但如今身为贾家子,他与贾家早已是一损皆损, 他对女贼说道:“人家设了套子,把我们当猎物打了。” 那女贼看了他一眼,这话听着微微有些古怪。 没等她多想,就见贾琮转身就跑,心中恼怒鄙夷:没胆子的怂货,读书的,不管大人孩子,都不是好东西。 那黑衣汉子对同伴说道:“快去抓那少年回来,别让他跑了,那可是条大鱼。” 黑衣汉子本不过是江湖草莽,偶然的机会被周君兴网罗,跟了他几年,如何不知对方的心思。 这等武勋豪门沾惹隐门的事,对他家大人来说,就是鲨鱼闻到的血腥,最是和他心意。 自己要是帮他办成了这等事,必会愈发得大人器重。 想到得意处,已拔出长刀,刀光如匹练般向那女贼卷去。 这女贼前几日在雪地上被他背后斩了一刀,虽不致命,可伤的不轻,就几日功夫,伤必定还没好,拿下她倒省了些功夫。 黑衣汉子力大招沉,声势惊人,而女贼擅长小巧腾挪的刺杀功夫,正面砍杀非她所长, 她咬牙挺起双刀挡了一刀,但伤后未愈,气力不比往日,踉跄着退了两步,左肩背一阵钻心的痛,伤口已经撑破。 又强撑着与那黑衣汉子对了几刀,左肩背的衣服已濡湿了一片,身形动作不知不觉凝滞了几分。 黑衣汉子一刀反撩,她死命躲过,脸上的面巾已被一刀划开,刚才如果再慢上一步,整张脸便毁了。 黑衣汉子见贼人的破烂面巾被划开,露出了秀美绝伦的容颜,煞是惊艳,任谁看了这样一张脸都绝不会忘记。 “我在德州见过你,没想到你这漏网之鱼,居然敢到神京杀人!” 那女贼狠狠说道:“吴进荣害了德州隐门三百余口,他死有余辜,周君兴和你这等走狗,迟早也有人来收你们的命!” 黑衣人狞笑:“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已看到女贼后肩背已血红一片,像是旧伤创破,失血不少,已是强弩之末,晾她也逃不出自己手心。 女贼已无力硬拼,只能凭借着林中树木躲闪游动,就要难以支撑之际,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 拼斗中的两人都悚然一惊,女贼是知道贾琮是个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那里抵得过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只当他已遭了毒手。 她心中有些惊慌失措,自从在山洞中看清贾琮的容貌,便想到一桩极大关联的事情,她绝不想贾琮就此出事。 她跑上几步和她黑衣人拉开些距离,便向那惨叫声发出的地方飞奔。 但那黑衣汉子听到惨叫声脸色大变,他却听出那声音是他的兄弟,绝不是那贾家小子发出的。 他怎么都想不通,不过是去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怎么会发出如此惨叫。 而且那人不是他泛泛之词的兄弟,而是他同母的亲兄弟,在德州一起被周君兴招揽,他这兄弟颇有身手,绝不会如此脓包。 等那女贼赶到,看到了眼前难以置信的一幕。 地上躺着那去追贾琮的黑衣人,他踩到了捕兽夹,一只脚掌被死死夹住,一片血肉模糊,古怪的是还头破血流的躺在那里。 而贾琮站在离那黑衣人不远的地方,手中握着一根粗壮的树枝,树枝的一头沾着热血。 第四十章 血腥搏杀 那女贼一下想起来时路上,正是贾琮发现的那个捕兽夹,原来他不是慌不择路逃走,早想好要引那人落入瓮中。 只是这法子实在险了些,居然真让这人踩中了捕兽夹,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这小子还算有些胆量。 贾琮刚才遇到周君兴手下的黑衣汉子,就知道事情已发展的有些失控。 如果让周君兴拿自己作伐,攀扯贾家勾结隐门余孽,那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自己在贾家只是个人人厌弃鄙视的妓生庶子,为了贾府满门的安危,自己会被贾家还不犹豫的舍弃掉。 到时不用周君兴动手,贾赦之流就会想出各种法子致自己于死地。 他现在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要将这两個人灭口,是不可能做到的,但他也不想看着自己万劫不复。 或许自己能引开其中一个,那女贼只对付另外一个,这样可能还有些希望, 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那女贼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一刻他们的生死利益的相同的。 于是他第一时间想到路上发现的那个捕兽夹。 即使天色昏暗,但地上的白雪还是有些反光,他清晰的记得那个捕兽夹的位置。 当他将步子稍微迈大一些,刚好越过它时,脚下便一软,摔倒在地上。 或许追来那人是个缜密的人,会发现其中蹊跷,并没有上当,而是顺利将他制住。 然后和另一个黑衣汉子合力将女贼拿下,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在这个如梦似幻的红楼世界中,他将被彻底终结。 好在这一刻,命运站在了他这一边,那个追赶他的家伙,见他摔倒在地,还恐惧万状的在地上倒爬着后退。 这个时候,谁又会想到一个半大的孩子,会如此阴险狡诈。 那人走近捕兽夹时,第一步刚巧迈了过去,贾琮的心像是漏掉了一拍,但那人第二步迈出时,却正好踩中了捕兽夹。 就在他脚被重创,条件反射般惨叫,最没有防范的一瞬间,贾琮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时机。 在他故作摔倒时,已在雪地里摸索到根粗短树枝,刚才他就是用这树枝铲雪掩盖捕兽夹,之后并没有将它扔远。 几乎在那个家伙惊慌惨叫同时,那根粗短的树枝就狠狠敲在他脑袋上,树枝上的枝丫甚至戳瞎了那人一只眼睛。 那黑衣汉子见自己兄弟一只脚被捕兽夹打得血肉模糊,满头鲜血,连眼睛都瞎了一只,看得目眦欲裂,狂吼一声便冲了上来。 贾琮对着女贼大喊:“拦住他!” 虽然她和那黑衣汉子一样,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但她心中明白,如果不制住那黑衣人,自己和贾琮都没好下场。 贾琮帮她除去了对方一人,现在要靠她拼命了,于是银牙紧咬,挥舞两把弯刀截住了那黑衣大汉。 贾琮目不转睛的盯着两人拼杀,见女贼虽死命相搏,但在黑衣汉子迅猛招式之下,很快处于下风,不知道能支持多久。 他突然捡起地上的长刀,这是中他暗算那人慌乱中丢下的。 他要活下去,就算是死,也不该死在酷吏的构陷与酷刑之下。 他是重活一世的人,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懂得活下去的美好。 如果有谁要破坏这美好,那他就和谁拼命! 此刻地上那人被周围的动静惊醒,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要抓住袭击的敌人,但神志已有些浑噩。 贾琮那一棒子使出了全身力气,敲得实在不轻。 贾琮望了一眼大汗淋漓,步步后退的女贼,心中发狠,看准那人在空中挥舞的手臂,死命一刀斩去。 利刃切入肉体的顿挫感,差点让贾琮晕眩过去,他用尽心力克制住身体的不适。 受伤的黑衣人一条手臂被这一刀砍断大半,只留下一点皮肉还连着,喷洒的热血溅了一地。 凄厉刺耳惨叫声响起,将林中夜栖的鸟雀惊的漫天飞起。 这一幕被一直对这边留意的黑衣汉子看在眼中,自己兄弟如此受罪,他愤怒的大叫,做梦都没想到这少年竟这么狠毒。 那女贼见黑衣汉子厉声狂吼,显得悲愤之极,招数间竟露出一丝紊乱。 她顾不得贾琮那边发出惨叫的原因,抓住时机,身形如灵猫般揉身而进,在黑衣汉子的腰腹间狠狠划了一刀。 这一刀角度刁钻狠辣,将黑衣汉子腰腹间切开一道口子,鲜血喷涌。 那黑衣汉子被剧痛刺激,大喝一声,势如千钧的向对手劈去,女贼仓促中用左手刀去抵挡,却忘了自己左肩背早已受伤。 那人被伤痛刺激之下,这一刀的力道异常强劲,女贼半边身子如遭雷霆,左手弯刀脱身飞出。 贾琮见那女贼险象环生,当下忍住心中不适,又挥刀将地上的黑衣人另一条手臂也斩下。 那人先前断了一臂,已奄奄一息,但肉体的剧创,依旧让他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 凄厉的叫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中回荡,摧人心魄,像是地狱里传出的鬼魅哀嚎。 与女贼对阵的黑衣汉子,再次目睹这血戾的一幕,被自己兄弟的惨叫刺激到几乎心神崩溃。 这那里是个十多岁少年,简直就是个嗜血恶毒的魔鬼! 这几年他们兄弟跟着周君兴,干下不少大事。 在德州就屠戮了三百余口隐门中人,见多了太多血腥场面,此刻却被人当面将他亲弟肢解般凌辱,相比之下那些场面又算什么。 难道这是报应! 黑衣大汉腰腹间本已受了重伤,又被自己兄弟连番惨状扰动心神,周身空门大开。 那女贼已累的全身冷汗如雨,一条左臂像废了一般垂挂着,但她的神志却从来没有这么清醒。 她眼睛的余光看到,贾琮浑身是血的站在那里,手中的刀也沾满鲜血,并且在不可抑制的发抖,脸色苍白得吓人。 但他的目光却冷静的可怕,刀锋已对准了地上那人的颈部。 她当然知道贾琮为什么这么做,如果不是他接连斩去地上那人手臂,扰乱黑衣人的心神,自己早就死在对方刀下。 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要做到这种程度,需要多大的勇气,要抗拒住多大的恐惧。 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悸动,如母豹一般奋不顾身扑向对手。 那黑衣汉子眼睛死死盯着贾琮举起的刀,那刀锋已对准自己兄弟的颈部,下一刀必定要斩掉头颅。 虽心里清楚自己兄弟活不成了,但他还是无法忍受这一刀砍下,他已被这引而不发的一刀完全镇住了心神。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遇到这两人,还洋洋得意想拿住那贾家子向周君兴邀功。 不然也不会惹上怎么个惊悚的煞星,连自己亲兄弟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此刻他面对迎面劈砍过来的刀锋,有些敷衍的举刀格挡,只想着冲过去结果了那小子,给自己兄弟报仇。 那女贼没等与黑衣人的刀锋相碰,便猛然收刀,脚下鬼魅般的一滑,已避过黑衣人的正面,如陀螺般转到他的侧后方。 黑衣汉子腰腹部受了重伤,本来就转动不便,此刻却正见贾琮引而不发的一刀悍然劈下,心胆俱裂,整个人僵住了一般。 女人用尽全身剩余的力量,一刀向对方肋下的空挡刺出,弯刀贯穿进黑衣汉子体内,直至刀柄。 她甚至没有力气将弯刀拔出,空手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瘫坐在地上。 这场拼斗已耗光了她全部心力,如果不是贾琮,她根本支撑不到现在,要是那黑衣汉子还没死,那她也只能引颈就戮了。 一直等到那黑衣汉子像一段朽木般摔倒在地,她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第四十一章 隐门泓秀 她看到贾琮手上的刀掉在地上,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慌乱的退后几步,像是要尽量离那尸体远一些。 那股子狠辣半点也看不到了,想是刚才为了活命逼着自己去做,事后才知道害怕。 而地上那人头上受了重击,又被贾琮斩掉双臂,此刻也早气绝。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他身边,声音竟透着一丝温柔: “不要害怕,这些人跟着周君兴在德州滥杀无辜,妇孺都不放过,死有余辜,杀了就杀了。 况且不杀他们,带回讯息给周君兴,你一家子都要遭殃。” 贾琮见惯了她凶巴巴的样子,听她语气温和,心中微微有些异样。 “你真的是隐门……的人?”贾琮这几日听多了隐门余孽的说法,差点也把余孽两个字说出来,话到嘴边才咽了回去。 “你想叫余孽,就尽管叫,我们这些人一生都被人叫惯了。”话语中竟有一股凄宛之意。 贾琮听了心中一软,岔开话题:“我叫贾琮,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隐门余孽,你不害怕,知道我的名字可不是好事。”说完又想了想,才说道:“我叫曲泓秀,不许告诉别人。” “那吴进荣与你有仇?” 换了三日前,贾琮绝不会对她问出这话,大概是一起杀了人,或许人一旦有了共同秘密,些许戒备隔阂会不知觉慢慢消散。 那黑衣汉子也没说错,两人最终的确狼狈为奸了,这一场血腥搏杀后,他们之间多了种奇怪的默契。 “那吴进荣的妻弟是德州隐门分舵的要紧人物,上个月到神京办事,不知怎的让吴进荣探知了身份,可能两人是至亲,那人又好酒。 到底是怎么泄露的,就不得而知了,吴进荣为了荣华富贵,竟然去了德州向参军周君兴告密。 他那妻弟当晚就被周君兴抓了,受不住酷刑,把德州隐门的事都招了。 周君兴调集了大批官兵,按图索骥,将德州隐门分舵三百余口全部围杀,我也是侥幸才逃脱,我兄长一家四口都死了! 那吴进荣是个翰林,读书人中也算顶尖的,却一肚子卑鄙无耻,害死了怎么多人!” 曲泓秀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哽咽,贾琮也大概明白,为什么她会冒险潜入舒云别苑去杀人,为什么对读书人不待见。 在舒云别苑中,必是见了自己在读书人里大出风头,还和那吴进荣有来有去说了一通。 或许就因为这样,那时便看自己不顺眼,这几天让自己吃了不少苦头。 “我进城后发现周君兴身边有不少好手贴身护卫,那吴进荣就便利得多,况且德州三百余口被杀,他才是罪魁祸首。” 说完这些,贾琮见她脸色苍白,眉头紧缩,后肩背的衣服已被血渍浸透。 贾琮帮她解开衣服,发现本已愈合大半的伤口被重新撕裂开,伤的比原先还要重几分。 他从自己内衣上撕下干净布条,帮她擦拭伤口血迹,又依着以前的法子,给伤口重新封堵上黑色粘稠的药膏。 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手握弯刀,凝神戒备。 经过这几天相处,还有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她对贾琮已放下了戒心,甚至都习惯了他这般给她敷药。 “刚才动静不小,这里经常有猎户出门,把人引来就不好了,要赶紧离开,尸体也不能就地掩埋,容易被人找到痕迹。” “我们去林子边找一找,这两人必定是骑马来的。” 那女子见他小小年纪,却有这等缜密老练的心思,心中也微微一楞,但想到他刚才惊人的举动,这些末节也就变得理所应当。 两人果然在林子边缘,找到两旁鞍鞒俱全的骏马,废了好大劲,才将两具尸体挪到一匹马上,两人又共骑了另一匹。 此时天色已黑透,两匹马儿在空旷的野地里行进。 其中一匹马上的尸体还在滴血,在沿途雪地上绽开了一朵朵血花,等到尸体血渍凝固,雪花纷纷,将这些痕迹无声掩盖掉。 贾琮背后挨着一片温软,鼻中闻着阵阵芬馥的幽香,想是曲泓秀身上的香气,马蹄滴答,整個世界似乎沉入一片怡人的寂静中。 想到原本如兵贼般对峙防范的两人,如今却有些亲昵的同乘一骑,两辈子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古怪的事。 还好有了两匹马,不然以曲红秀的伤势,绝对走不出多远。 两人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在一处避风的山坳中找到一处废弃的野庙。 贾琮在野庙的附近找了一处泥土松软的地方,用黑衣汉子留下的长刀,挖出深坑将两具尸体埋了,才大松了一口气。 也是万幸,在那种情况下,自己和曲泓秀竟将那两人都杀了,要是让他们活着回去。 让黑衣汉子那番活说了出去,以朝堂和圣上对隐门的忌惮如仇,自己只怕就成了导火索,事情会生发出太多不可测的后果。 谁又能说得准,红楼中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的结局,会不会提前降临,家中那些对自己颇有善意的姊妹,又是怎么个下场。 回到庙中,曲泓秀已燃起一堆篝火,火光映照下,将她的脸庞映得格外娇艳。 略有些清瘦的瓜子脸,肤色皓白如玉,柳眉淡扫,眸盈秋水,琼鼻俏挺,唇似丹朱。 贾琮虽在贾府中见多了美貌女子,但还是着实被她惊艳到了。 这半天的时间,两人经过一番生死搏杀,又一路跋涉,搬埋尸体,耗尽心力体力,曲泓秀的伤势更是加重。 两人一坐到火堆旁,被热力一烘,浑身便生出无穷倦意,这野庙地处荒僻,晾也无人能找到,心里松了,都很快都沉沉睡去。 虽有曲泓秀这样让人忌惮的隐门中人在身边,说来奇怪,贾琮这一夜还是睡的深沉,一直大天亮才醒来。 突然感到身边的曲泓秀,呼吸有些灼热,一张俏脸红扑扑的,神志也有些迷离,他大着胆子摸了一下她额头,发现滚烫的。 本来他想一早就赶回城,经过昨天一夜,他相信曲泓秀一定不会阻止他,他好几天音讯全无,探春迎春这些姊妹必定担心。 他最不放心的是芷芍,那日将她一个人留在城西的小院中,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第四十二章 刁奴逞凶 可没想到这个时候曲泓秀居然发了高烧,贾琮推了推她:“你在发烧,可能伤口发炎,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曲泓秀有些吃力的睁开眼:“何为发炎?” 贾琮解释道:“就是伤口腐败化脓。” 曲泓秀无力点了点头,贾琮帮着她把左肩的衣服褪下一半,见那道刀伤并没有红肿化脓,不禁松了口气,看来那黑色伤药很是管用。 这个年代没有抗生素,要伤口发炎化脓,能不能活就只能看老天爷了。 曲泓秀说道:“不用担心,不是刀伤后的热病,是昨天脱了力,又骑马吹了半夜的风,受了些风寒。” 她这个样子,贾琮自然不好一走了之。 他将庙中供桌上铁香炉拿下,又找了附近没结冰的小溪,将香炉洗干净,在庙中烧起热水。 又拿了积雪给曲泓秀敷在额头,还拿积雪不断地搓她的手心和脚心。 这几天曲泓秀都是解衣让贾琮敷药,虽说是万不得已,也是很私隐的举动。 昨晚那场生死搏命的患难,贾琮为了帮她扰乱对手心神,脸色惨白手举长刀劈砍的样子,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虽然有些可怕,但那决绝无前的模样,却刀刻斧凿般烙在她心底,一個看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却在生死关口成了她最大的依仗。 她从小长在隐门,自懂事以来就活在亡命躲藏中,见多生死拼杀,冷血残酷。 吴进荣告密,周君兴发难,夺走了她在世间最后的几个亲人。 所以她抱着必死之心,潜入舒云别苑刺杀吴进荣,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本就是悲伤而残忍的。 没想到却意外遇到贾琮,更没想到短短几天,又发生怎么多变故。 就像封闭的黑暗中,突然漏进了一丝温和的光。 如今她像是一块僵硬寒彻的冰,被心中萌生某些古怪东西渐渐融化。 在贾琮面前,她的诸多心防不知不觉都散了,就像刚才贾琮要看她的伤口,她居然也不觉突兀,甚至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其中异样。 虽然她是江湖儿女,不像豪门千金那边拘谨,但女儿家的脚却是最私隐的所在,一生中几乎都不会被人碰到。 如今被贾琮捏在手中又搓又擦,心都酥软了,一脸薄怒的缩回了脚,不管贾琮如何解释她都不理。 好在用冰敷额头和掌心也能起到不错的物理降温作用,贾琮也就不再坚持。 又让曲泓秀定时喝烧开的热水,及时补充水分,这样折腾了一天,体温居然就降了下来,想是她习武之人,本来根底就壮的缘故。 …… 贾琮被劫已过去四天,镇安府张守安接到工部员外郎贾政帖子,不敢怠慢,派了不少衙役在西城郊外寻找。 贾政官职虽不高,但贾家身为四王八公中一员,来头可实在不小,而且贾琮是参加楠溪文会,返回中途被贼劫走的。 消息传开,镇安府来了不少不寻常的人物,都是要打听贾琮失踪的消息。 首先是嘉顺亲王特地派了侍卫统领刘湘勇来,并说镇安府如发现贾琮踪迹,调配人手不足,可随时知会他,他会尽力协助。 还有个握正一教张天师门帖的小道士上门,将贾琮失踪的事问了个清楚,让镇安府找到人,就到城东玄天观知会。 天下道教魁首张天师,贵比王侯的人物,自然是有这个排场的。 可是连礼部都来了个正六品的主事来打听这事,就让张守安有些迷糊了,一个贾家子失踪,和堂堂礼部又有什么关系。 一打听,如今礼部司空是文宗柳衍修的老下属,这主事是得了上官吩咐来打听消息的。 昨天连推书院周君兴都派人来过问此事。 这就让张守安有些悚然而惊了,这叫贾琮的贾家子,怎么会有怎么大的来头,居然惊动了神京城内这么多大人物来过问。 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更不敢怠慢,将镇安府能调动的人马,都派出去找人,连街面上巡逻的白役都抽调了不少。 但最终都一无所获,这些各方大佬又每日打发人来问,愁得他胡须揪断了许多。 …… 贾琮被劫一直杳无音信,贾家如贾政、探春、迎春、黛玉等人,本还抱着些侥幸,到最后几乎都绝望了。 而贾赦和邢夫人等了几天没消息,就断定那孽庶回不来了,贾赦心中也泛起过几分愁绪,但和小老婆几杯酒下肚,也就淡忘了。 酒醒后就和邢夫人说,这屋里也缺个伶俐人伺候,如今贾琮屋里的芷芍闲着,早点打发了过来,一个丫鬟难道还当副小姐白养着。 邢夫人听了虽恶心,但也不敢和这老色胚对着干,到头来自己吃亏,左右拉到屋里的女人还少吗,也不多这一个。 但这事她可不会亲自去办,上次她去游说过芷芍一次,事情没成,脸上也没意思。 即是那孽庶的丫鬟,自然也比别的丫鬟低贱些,不值得自己再出手,只要那王善保家的去鼓捣。 那王善保知道大老爷对芷芍动心,还在邢夫人之前,早知道必有今天这一遭。 如今得了邢夫人的令,愈发师出有名,只要说动了芷芍,既遂了老爷的意,又办妥了太太的事,两边讨好,自有她的好处。 这两日她屁颠的去了廪库房两次,每次都见芷芍痴傻傻的,只低头清洁房间里家具,才没几天时间人都瘦脱了形。 王善保家的巧嘴说了一通好话,芷芍芷芍冷冷的,也不回一句话,只当对方是空气。 王善保家的心中虽怒,但也忍住不说硬话,这死丫头就要进老爷的房,要是讨了老爷欢心,说不定就要升级做姨娘。 那可就到了她头上去了,再则她比太太年轻貌美,要是受了老爷的宠,那就越发了不得了。 她一辈子泡在后宅,这些眼力劲还是有的,本想慢慢磨上几次,黄毛丫头见过多少世面,总能怂得她心动。 没成想这天在院子里遇到贾赦吃酒回来,贾赦知道邢夫人将那事交给了王善保家的去办。 便问她事情妥当了没有,王善保家自然支支吾吾,被酒后的贾赦骂了一通,路过的婆子丫鬟都听见,王善保家的老脸丢了大半。 于是被激起满肚子怨怼,带了两个婆子,又去了一趟廪库房,这会子也不想再灌温吞水了,她还不信就拿不住一个贱丫头。 第四十三章 落霞桥头 芷芍看到王善保家又来,眉头一皱,也不想搭理她,自顾整理贾琮写的那些宣纸。 自从贾琮出了事,她心枯了大半,只是苦熬着等他回来,平时只在屋里找事做打发时间。 以往见到王善保家还会应酬两句,因为东路院许多事情都掌在这婆子手中,不想三爷吃亏,表面上还要和她过得去。 但贾琮出事久久未归,把芷芍心中那些忌惮都冲淡了,也没了往日的几分机敏。 王善保家见了她这样子,心中怒火就点上了。 再加上新被大老爷一顿臭骂,几辈子老脸揭了一半,打定主意今天要做上一场,非让这贱丫头对自己服帖不可。 “大老爷发了话,让你今天就收拾收拾去上房做事,你也不要在这屋里折腾了,左右以后也空了。” 芷芍心里一惊,调拨一个丫鬟,还用大老爷亲自开口,左右就是上次邢夫人说的那事,世上居然有这样的老子。 自己儿子生死不知,就惦记上儿子屋里的丫鬟,心中恶心至极,三爷不见了,这地儿竟一刻也不能呆了。 王善保家的见芷芍还楞着不动,便对带来的两婆子说道:“你们帮她归置,乘早把人带走,了了一件事。” 芷芍往后退了几步:“我不能走,我等三爷回来,他来了还要人服侍。” 王善保家的老脸一拉,吐沫横飞的叫嚣:“少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这都几天了,连个鬼影都不见,你那丧气的主子回不来了!” 芷芍听了这话,脸色一白,浑身像筛子一般颤抖。 贾琮出事,她煎熬了这么多天,本就到了崩溃的边缘,如今更像是心中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一般。 因被芷芍顶了一句,王善保家的也被激起了性子,往日贾琮还在,多少还有些尺度,因为知道贾琮最近得了二老爷赏识。 如今人都不在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带来的两个婆子都是他的心腹,说话便没了顾忌,只要把这贱丫头唬住就是。 “你这死丫头迷了心,是不是见伱那短命的主子长得像她下贱的娘,动了春心,想将来跟了做小,我劝你早死了这份心。 不要说他死了,就算他没死,就这种妓子生过歪货,在这大宅门门里,也就是受罪遭贱的命,还不如现在早死早超生……。” 芷芍被气得话音颤抖,俏丽的双眸中映出从没有过的愤怒:“你住口,不准你这么咒三爷!” 王善保家的见她还敢顶嘴,气焰愈发嚣张,步步逼了上来,手指头都快戳到芷芍脸上。 “我咒他又怎样,左右都是個死鬼了,大太太已给他预备了,琏二爷刚打发小厮到寿材铺给他挑板子……” 王善保家的正恶毒的说着起劲,突然听芷芍凄厉的惨叫了一声,将她吓了一哆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芷芍已哭喊着推了她一把,力气竟大得出奇,王善保家的退了几步都没止住势,一头就撞在书案的尖角上。 这张书案是芷芍和贾琮从杂物房里淘的,案角都是残破的,生了许多参差不齐的木茬子,王善保家的刚好就撞在上面。 站在门口的两婆子,只听见芷芍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听到一声嘭的闷响。 冲进屋里一瞧,就见芷芍脸色苍白,双眼无神的站在那里,而王善保家满脸是血的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死活。 两个婆子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望着这个往常俏丽乖巧的丫鬟,今儿却像是厉鬼附体般可怕。 她们眼睁睁的看着芷芍失魂落魄的冲出了房门,根本不敢伸手去拉扯。 “不好了,杀人啦……!” 惊恐的叫声在廪库院里响起,这两婆子也不敢去碰满脸是血的王善保家的,跌跌撞撞跑去和贾赦、邢夫人报信。 这边贾赦得了消息,也顾不得王善保家的死活,只吩咐小厮和婆子追去把芷芍抓回来。 一时之间,东路院鸡飞狗跳,四处人影乱窜,灯影摇动。 郭志贵正赶着马车路过东院院的黑油大门口,就看见门中冲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看着竟有几分眼熟。 没一会儿,又见黑油大门里涌出许多小厮婆子,各自打着灯笼,还有拿着绳索的,急匆匆向方才那人影追去。 郭志贵抓住一个认识的小厮问道:“这都怎么了,又是闹那一出啊。” “琮三爷房里的芷芍,把王善保家的杀了,人也跑了,大老爷让我们把人给抓回来呢。” 郭志贵一下就听呆了,芷芍那个样子怎么会杀人呢,他常听自己老娘说三爷最疼芷芍,不行,我得跟去看看。 芷芍浑浑噩噩的一路急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只听见前方水声滚滚,那是横穿神京东城的鎏阳河。 这河水面宽敞,湍流密布,连着南下的大运河,东向的支流据说能一直汇入大海,是神京城通外面的重要水道。 一道贯虹般的石桥横跨河面,这座落霞桥是神京城里最长的一座石拱桥。 芷芍踉踉跄跄的沿着桥阶往上跑,后面一帮东路院的小厮婆子也追到了桥底下。 七八盏气死风灯的光亮乱晃,像是一片催命的鬼火。 郭志贵看着芷芍跑到了桥中央就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桥下翻滚的河山,夜风将她身上衣裙吹的飘飘欲飞。 郭志贵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那些小厮和婆子急匆匆往桥上赶,不把人抓回去,大老爷还不知道怎么给吃挂落。 芷芍望着桥下那些赶来的人影,还有一片胡乱晃动的灯光,只觉脑中一阵阵晕眩。 “不要说他死了,就算他没死,就这种妓子生过歪货,在这大宅门里,也就是受罪遭贱的命,不如现在早死早超生……。” “……左右都是个死鬼,大太太已给他预备了,……打发小厮到寿材铺给他挑板子……。” 王善保家的那些恶毒的话语,在她耳边来回的响着。 她惨然一笑:三爷没了,我干嘛还要留在那院子里给人作践! 郭志贵眼睁睁的看着芷芍抬脚跨过了桥栏,然后身影如流星般坠入河中。 等他冲上桥中央时,向着桥下大声呼喊,可又顶什么用。 那些小厮婆子的灯笼一起往桥下照去,只见水面上浮着一团如云般的秀发,一股暗流卷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伙人像没头苍蝇一般在河边一通找,但刚巧遇上涨潮的时间,鎏阳河的水流比别个时辰更湍急些,那里能找得到。 消息传回了东路院,贾赦和邢夫人都慌了神。 原本死个丫鬟不算什么,可这丫鬟真真是给逼死的,老太太一向要体面,重门风,传到她耳朵里可不得了。 两夫妇让院子里的人都闭严实了嘴,又连夜让管家小厮去下游再找,忙活的天微亮,到底还是没结果。 第四十四章 贾琮回府 神京西城宏德门。 高大的城墙在微熙晨光中耸立,等到了时辰,几个慵懒的兵丁合力推开沉重的城门,许多早等在城外的小民便一拥而入,人群中夹杂着个穿粗麻衣裳的俊秀少年。 曲泓秀伤后受了风寒,贾琮又在那野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急着要赶回城里。 曲泓秀将一匹马去了鞍鞒等有标识的物件,然后找了城外一户农家,换了两身粗布衣裳,把贾琮溅满鲜血的旧袍换掉。 她牵着马,远远的望着贾琮走向城门,还看到他不住的回头看她,一直到身影的消失在城门洞里。 贾琮望着神京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雀跃充斥身心,快步向东城宁荣街的方向赶去。 …… 一大早,贾母在丫鬟们服侍下洗漱过,进一碗碧梗米熬的热粥,正好贾政和王夫人过来请安。 正说着话,就听外头有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在低声嘀咕。 隐约有丫鬟、跳河等吓人的字眼,贾母听得不爽利,让鸳鸯把人叫进来问话。 没一会儿鸳鸯带进個小丫鬟,名叫小秋,是贾母这边打扫院子的三等丫头,和探春房里的小婵,都是府里夏婆子的外孙女。 昨晚是夏婆子的生儿,鸳鸯就放了她回家给外婆庆生,今天一大早才回来。 贾母问道:“你刚才在外面说什么丫鬟、跳河的话,那个让你在这里胡说的。” 那小秋缩着脖子,喏喏的不敢说话。 一旁的鸳鸯说道:“老太太问你话呢,赶紧说,不能有半句隐瞒,不然叫你外婆接你家去,再也不能进来。” 那小秋才多大年纪,被鸳鸯一唬,那里还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 “昨儿我回家给我外婆过生儿,到了夜里就有人告诉我外婆,说琮三爷房里的芷芍姐姐,昨天晚上跳了鎏阳河死了。” 贾母脸色大惊,一旁的贾政、王夫人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旁边鸳鸯等丫鬟因物伤其类,更是吓的脸色苍白。 贾府一向都算宽待下人,贾母又是好体面的人,家里极少发生这等事情。 贾母严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去跳河寻短见,快说,有半句假话仔细你的皮!” 小秋忙说道:“他们都说因芷芍姐姐长的好,大老爷早看上了他,想纳她入房,可一直也没成。 这几天琮三爷出了事,都说已经死了,大老爷就让王善保家的逼芷芍姐姐去伺候,芷芍姐姐不愿意,然后就跳了河。” “啪”的一声,盛着碧梗米热粥的玉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贾母气得发抖:“这个孽障做得好丑事!” …… 荣庆堂中,贾母指着贾赦骂,一旁的贾政和王夫人神色有些尴尬,但又不好走开,撂下老太太一个人,反而更着了痕迹。 “伱这个孽障,你要女人,千八百的银子买就是了,偏偏盯上自己儿子的丫鬟。 看上也就罢了,如今你儿子生死还不知呢,你偏要踩着火眼子惹事,先把他的丫鬟给逼死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传了出去,叫人听了,我贾家成什么样子了,你也是大家公子出身,怎么就做得出这等丑事。 我知道你平时觉得我偏着你兄弟,可你自己又做过几件体面事出来。 胡子都白了的人,不好好做官就罢了,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如今还惹出这等窝心脚的事。” 贾母怒视儿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贾政倒是没什么表示,王夫人看似低眉黏着念珠,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这大伯还袭着祖宗爵位呢,竟做出这等事,凭白带坏门风,要是让小辈学了样去,可怎么了得,我的宝玉将来可决不能这等荒唐。 贾赦涨红了脸,说道:“琮哥儿是回不来了,儿子想总不能白养着一个丫头。 只是想打发她做点事情,没曾想就去跳河,都是那孽障邪性,连身边的丫鬟都怎么不省心……。” 这头贾赦话音还没落,突然外头婆子急匆匆跑进来,嚷道:“老太太,东路院那边传来消息,琮三爷回府了!” 堂中众人都大吃一惊。 贾母目瞪口呆。 贾政先是一愣,继而喜形于色。 王夫人也惊得张了嘴,这琮哥儿这么多天杳无音信,都说人没了,又突然从天而降,他怎么尽出这些唬人的事。 贾赦说了半句话就被憋在嗓子眼,差点没闭过气去,心想这孽障好硬的命数,被贼人劫了怎么多天,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突然又想到昨天芷芍挑了河,今天那孽畜人就回来了,这该怎么收场,想到这些一张脸羞恼的像熟透的磐蟹。 贾母急忙问道:“都说被贼劫了,人回来可都是好的?” 那报信的婆子道:“禀老太太,琮三爷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没半点损伤。” 贾母松了口气:“那就好,走迷了几日,总算回来,你传他过来,我要问话。” 那婆子脸色一僵:“正要回禀老太太,琮三爷回来就听说他的丫鬟芷芍跳河,连口水都没喝,就跑鎏阳河去找了。” 王夫人这时说了一句:“那孩子也是傻,他那丫鬟昨晚投的河,今天再去找,如何还能找到。” 王夫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一刀却补得很准。 贾母脸色难看,瞪着贾赦说道:“都是你做的好事,我看你怎么收场。” …… 探春房里的小婵也是夏婆子的外孙女,昨天她和小秋一起给外婆庆生,自然也知道了芷芍跳河的事。 探春听了也难过的流泪,琮三哥还下落不明,连个贴身丫鬟都被逼死了。 突然就见侍书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姑娘,琮三爷回府啦,琮三爷回府啦。” 探春惊喜交加:“果真回来,你听谁说的。” “满府都在传了,一大早他就到了东路院,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会子老太太那边也必定知道了。” 探春满脸喜气的合什念叨:“真是阿弥陀佛,可总算安然回来了,我去叫二姐,一起去看看琮三哥。” 侍书说道:“这会子过去,姑娘怕是见不到三爷。” “为何?” “三爷一回来,就听说他的丫头芷芍跳河,立马就去了鎏阳河去找。” 探春心中黯然,芷芍定是早就没了,那里还找的回来,琮三哥这么在乎她,对那边大老爷和大太太怨怼更深了,以后可怎么过。 第四十五章 写不得字 贾琮自回到贾府,连着三天都没在府中呆过,每天都在鎏阳河两岸发疯似的寻找。 他听郭志贵说,芷芍跳河的时候,正遇到涨潮,水流比平时湍急,那时河面行船少,停靠过夜的船便有许多。 他便心中侥幸,希望芷芍能被沿途的船家给救了。 但凡能见到的两岸船户,他都仔细问过。 又去了河南边的码头,凡是停靠的船帮、民船、官船、渔船都被他问了遍。 如此疯找了三天,都是一无所获。 他回到贾府也过去了三天,不要说探春迎春等姐妹没见到他,连贾母要问话,都不见他人影。 只是这几天他发狂似的找人,贾府中几乎人人都知道了,没想到琮三爷居然这么在意他那个丫鬟。 探春迎春这些人心中更添忧虑,只觉得这么下去,琮三哥怕是要把自己逼疯。 贾母等人见多了事,心里也开始有些担心。 找了整整三天,贾琮像是终于死心,便呆在廪库房闭门不出。 探春和迎春去看贾琮,见他穿一身奇怪的粗布衣裳,头发蓬松,脸色灰败,只坐在书案前发呆。 手里不断揉搓着一对银花绞丝手镯,探春知道府上的小姐都带金器,只有小丫鬟才会带这种银手镯。 想来这银手镯必定是丫鬟芷芍的东西。 贾琮缓缓说道:“这是我过年时买了送给芷芍的,她当成宝,生怕污损到,做事的时候都要摘下。” 探春和迎春听了,心中都不免有些惨然。 这几日贾琮在鎏阳河两岸疯狂寻找芷芍下落,心中也如油烹火烤般的煎熬。 一直以来他困于这世道的宗法礼教,妥协忍让,徐徐图之,而自身始终孱懦无凭,才有今日之祸,连一个丫鬟都护不住。 内心有无数恨意、懊悔、歉疚在纠缠搏杀,让他的心变得一点点刚硬和冷厉。 突然外头有小厮来找,说是老爷在上房待客,那些客人听闻琮三爷在楠溪文会上显名,都想相见,还想向三爷求些墨宝。 老爷让三爷或有现成的,或现在写了带去。 这话不要说贾琮,探春听了都脸色一冷,这大老爷刚逼死儿子的丫鬟,如今又让这儿子给他写字撑场面,也是做得出来。 迎春虽不说话,但脸上也露出少见的不豫。 他们并不知贾赦身边常有些落魄武勋和不得志的小官围绕,在这些人眼中,贾赦身为公国府的袭爵人,贾家又有几代国公的人脉余荫。 在他们眼中这些都是极稀罕的宝藏,他们自家不是很得意,自然要和这权贵人物多勾兑交往。 所以日常他们聚在贾赦身边,爱做些奉承抬举贾赦的举动。 讨了贾赦的欢心,才能从贾家多沾惹些好处,让自家得以生发进益。 前几天楠溪文会上的轶事,早已在神京盛传,这些人知道那位在文会上声名鹊起的少年,就是贾赦的庶子。 他们有的不知道贾琮的根底,或有知道的也有意略过,怎么都是贾赦的儿子,岂有不拿出来奉承吹捧贾赦的。 贾赦听他们吹捧那孽庶,心中也是不自在的,但脸上也不好显出来,总之家丑不可外扬。 这些人既然喜欢那孽庶写的字,左右让他写一些来送人就是,也好全了自己在这些人面前的脸面。 贾琮看了眼那个有些不耐烦的小厮。 这小厮既跟着贾赦做事,自然知道贾赦最厌弃这位琮三爷,所以他也不怎么把贾琮放在眼里,只是面上尽量不显出来罢了。 贾琮冷冷说道:“我平日写字,都是芷芍给我研墨铺纸,如今她没了,从今以后,我在东路院不会再写字,自然也没有字可送人。” 说着抓起笔筒里的毛笔,一把扔在火盆里,顷刻间盆中涌起火焰,就将那些毛笔烧成焦炭。 这般刚硬的话语和做派,不禁那小厮听呆了,看傻了,连探春和迎春都楞了。 探春眼神中都是震惊,琮三哥以往做事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今天这是怎么了,言语行为如此尖利,这是要让大老爷下不了台的。 到底是让芷芍的死给激到了,不然怎么会做这等事。 那小厮惊得长大了嘴,却不知怎么接口,贾琮瞥了他一眼:“快去,就这么回大老爷。” “琮三爷,这么去回,大老爷可是不依。”那小厮不死心,咽了口吐沫,又问了一句。 贾琮冷冷看着他:“就这一句话,去不去回在你,没人逼你。” 那小厮打了個寒颤,只觉贾琮的眼神中带这股冰冷戾气,就像拿刀子要斩自己脖子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这还是那个琮三爷吗。 他不敢多待,急惶惶的跑去和贾赦回话。 迎春焦急的说道:“琮弟,你这是气昏了头吗,让他怎么去回话,大老爷岂能放过你,这可怎么好呢!” 贾琮淡然说道:“我也是个男儿,出身低贱,亲长厌弃,在这东路院里过得还不如个奴才,连一个丫头都护不住,过得甚是无趣。 大老爷不放过我,那就不放过我吧,父为子纲,他要是生气打杀了我,倒是省事,省得我活的怎么辛苦。” 这话听的探春心里一阵阵发寒,琮三哥心里怕是一直憋着气,如今再也不想继续咽下去了。 迎春听了更是手足无措,在一旁满脸是泪的抽泣。 贾琮又对探春和迎春说道:“劳烦二姐姐和三妹妹来看我,你们待我的好,贾琮一辈子都记心里。” 探春见他虽带着微笑,但眼中却蕴着股说不清的寒气,心中虽非常担忧,却拉着迎春离开。 她心里已经想好,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能赶紧回去,叫老爷太太,或者老太太出面解围。 临走时探春一双明眸还是关切的望着他,贾琮只微笑的对她颔首,让她放心。 探春拉着迎春出门后,到底还是不放心,叫过侍书耳语了几句,才和迎春离开。 …… 东路院正厅内,贾赦正和一帮子人觥筹交错。 酒过三旬,他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又得一桌子人吹捧讨好,酒气奔流,正是好不畅意。 正在得趣,那去给贾琮传话的小厮,有些躲闪的迈进了厅门,想到贾琮那话的冷厉,有些不敢开口去传。 况且大老爷还有客人,在这把琮三爷的话说了,丢了大老爷面子,还没去收拾琮三爷,自己要先吃一顿窝心脚。 正当那小厮心中踌躇犹豫,贾赦却先看到了他,此刻酒喝的得意,越发有些恣意狂诞起来。 “让你去叫那畜生,怎么就伱一个人过来,他人呢。” 第四十六章 贾赦鞭挞 席上其他人都有些古怪,他那儿子可是个有能为的,怎么动不动叫畜生。 那小厮战战兢兢的说道:“琮三爷没来,就让我带了句话给大老爷。” 贾赦怒气上涌:“我让他来,他居然敢不来,真是反了天了,他又让你带句什么话?” 那小厮看了一桌的人,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贾赦大怒,举起酒壶就扔了过去:“你这挺死尸的玩意,磨叽什么,还不快说。” 那小厮慌忙嚷道:“三爷说他那丫鬟死了,从今后在东路院再也不写字,也没有字送人,还烧了毛笔,只让我把这话告诉老爷。” 贾赦听了这话暴跳如雷,酒气上涌,也不顾一桌子人,上来就把酒桌给掀翻。 这畜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恶劣,竟敢说这等冷话,打量他老子不敢打死他吗,暴怒之下叫了几个小厮,找了根马鞭就往廪库院去。 …… 探春和迎春回了西府,又让迎春先回房,她一个人去了荣庆堂,她打算把事和贾母去说,让老太太出面解围会更顺当。 之所以没让迎春一起去,不过是老子和儿子闹起来,本来就是不好启齿的事,两姐妹一起出面,未免让贾母生疑。 再说迎春性子木讷,也不大会说话,还不如自己一個人去便利。 只是到了荣庆堂却傻了眼,只见荣庆堂中群雌粥粥,竟坐满了人。 听掀帘笼的小丫鬟说了几句,才知道今天贾家在京几房的主妇小姐过来串门子。 这些房头虽然没有宁荣两府富贵,但都是未出五服的亲眷,平时也多赖宁荣两府关照,更好生发度日。 而贾母是宁荣两府辈分最高的老封君,过了十五,贾母空闲时间多了,这些同族妯娌自然都会过来拜望联络。 这会子只有王夫人作陪,家中未出阁的姑娘都没在,贾母见探春突然过来,连忙叫她过来见人。 除了黛玉外,还有如今在凤藻宫做女史的大孙女,贾母最看重的就是这三丫头,喜欢她知书达理,机智爽利,很有些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在座这些当家媳妇都是人精,那里看不出贾母的喜好,都拉着探春说话,这个说长得俊,那个说生的好。 探春当着这些妇人又不好说贾琮的事,想着那小厮传话回去,大老爷说不定已经发作,琮三哥说不定已遭了殃,额头急出一层细汗。 就这样竟被蘑菇了一盏茶的功夫,正有些心急如焚,见门口帘笼掀开一角,露出侍书的脸,那脸色有些煞白。 探春和迎春离开东路院时不放心,特地嘱咐侍书守在那边看动静,如今见侍书这等脸色回来,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也顾不得贾母起疑心,只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贾母素来知道这孙女的气量心智,看出其中必有些缘故,但是当着外人也不好问。 探春却明白,有这么多族亲在场,决不能说东路院的事,不然真不可收拾了,反而害了琮三哥。 她有些慌张的出了荣庆堂,侍书已候在门口,见了她就说道:“姑娘,事情不好了,你走后没多久,大老爷就带了小厮去了禀库院。 说琮三爷忤逆,叫小厮摁在春凳上就用马鞭子抽,我不敢多看,就跑回来报信了。” 探春听得脸色苍白,侍书从东路院跑过来也有些路,琮三哥定是被打了许久,再不去救要出人命了。 她和侍书急匆匆往荣禧堂跑,问了门口的小丫鬟才知道老爷在梦坡斋书房。 贾政在日常在书房读书时,喜欢图个清静,都不让丫鬟小厮打扰,府上的人都知道这习惯。 因此梦坡斋书房中还像往日这般清静闲趣,突然书房的门咣当被推开,事先也没敲门通报。 贾政竖起眉头正想发作,以为是那个冒失的丫鬟小厮,却见探春气息不稳,脸色俏红的站在那里。 “老爷,你快去救救琮三哥吧,东路院那边,大老爷正用马鞭子打他呢,再晚了就要打出人命了。” 贾政见探春眼泪汪汪的说着,脸上大惊失色,好端端的怎么又闹这么凶,琮哥儿才多大,用马鞭子打还了得。 …… 禀库院中,贾琮见贾赦带着小厮气势汹汹而来,一点也不觉意外。 他刚才本来就是要用言语激怒贾赦。 芷芍被逼投河自尽,让他内心受到极大冲击,让他明白往日的委曲求全、徐徐图之等想法的谬误。 走一步想十步,这世上没有这等完全妥当缜密的事,要真等到万事俱备,在这之前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甚至性命。 想好去做就是,有一才会有二,有二才有化生更多的可能。 他不想再被压制在这东路院难以喘息。 他需要更大的可能、更多的机遇来立足于这世界。 他不能让芷芍就这样白白丢了性命。 他必须尽快脱离这卑劣而让人窒息的东路院。 才有余力将这些账好好算一算。 既然寻常办法无法破解,那就放手做上一场。 就像他在小树林中,为了让自己和曲泓秀活命,不惜一刀刀斩去活人的手臂。 他就要用一次刚硬的对峙,让自己和东路院作一次彻底的割裂。 马鞭子一下接一下的抽在贾琮背上,裂骨的剧痛让他浑身颤抖,但是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脑海中浮现芷芍俏美可爱的模样,心中刀剜一般隐隐作痛。 些许皮肉之苦竟都不觉得了,像是被麻痹了一般,神志开始有些模糊。 贾赦恶抽了数十鞭,就等着看他哭喊求饶,定要压服了这畜生。 却见他眼神冷淡,一声不吭,甚至也不挣扎,像个死人一般任由自己鞭挞。 心中竟有些慌了。 贾琮知道探春回去必然会找人来解围,只要自己硬扛过时间,那马鞭子一时抽不死人,最多皮肉之苦,他已经豁了出去。 后面赶来的酒客们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他们见贾琮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背上衣服碎裂,全被鲜血染红。 都是他们拿贾琮来奉承贾赦,才惹出眼前的事,要是把人打死了,岂不是他们的罪过。 贾家到时候追究起来,那可是不妙。 众人忙着去劝阻贾赦,但贾琮闷声不响的挨打,连一句道饶的话都不说,让贾赦很下不了台,也不听劝还要继续鞭挞。 众人正拉扯时,门口有人叫道:“大兄快住手,何至于此啊,琮哥儿还是个孩子,要是打坏了事,可怎么了得。” 第四十八章 不能死这里 贾赦见自己兄弟贾政一头汗的站门口,像是刚才匆忙赶过来的。 贾赦心中嘀咕,怎么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西府。 自己兄弟都得了讯息,岂不是老太太也知道了,这一下连酒都惊醒了一半。 前儿刚死了丫鬟,被老太太臭骂了一场,今天又被这畜生闹出一场事,老太太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呢。 贾政见贾琮背上皮开肉绽,衣服碎裂,鲜血把破衣都染红了,人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心里倒吸口冷气,大兄怎么也下得去手。 探春满眼是泪的跑上去,轻轻推了推贾琮:“琮三哥,你醒一醒。” 贾琮吃力的转过头,探春见他脸如白蜡,痛得满头是汗,难过的哭了出来。 贾琮虚弱的说道:“三妹妹不要难过,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只是要找个干净的地方放我,不能死在这里。” 贾赦一听又暴跳如雷:“好个畜生,还要嘴硬,当我打不死你吗!”说着举起鞭子又要去抽,被众人急忙拦住。 贾政听了这话,心中恻然,大兄惯常打骂琮哥儿,又逼得他身边丫鬟跳河,如今又闹这等血淋淋的,这父子怕是难了了。 这时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却是邢夫人、凤姐儿和贾琏,后面还带着几個丫鬟小厮。 王熙凤虽管不到东路院,但她在西府管家,手底下心腹丫鬟婆子众多,耳目最是灵通,况且她对东路院的事又格外留心。 这边发生了这等轰番连天的事,她岂能不听到风声的,又听外头丫鬟说二老爷和三小姐都过去了。 那老太太必定也会知道,她要是再装作不知,就有些不像了,于是拉上不情不愿的贾琏便赶过来露个脸。 见到春凳上被打得血淋漓的贾琮,王熙凤也倒吸了口凉气,大老爷也太狠,竟下这么毒的手。 贾政看了眼鄙旮狭小的禀库房,原来也听说过贾琮在这种地方长大,如今见了竟比想象中还不堪,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对王熙凤说道:“如今琮哥儿身边也没服侍的人,先把人抬到西府,安排着人照看,也方便郎中治伤。” 贾赦一听这话,便愤愤的拂袖而去,也不管贾琮死活。 贾政见自己大兄这样,也红了红脸。 其实人家老子还在,本来这话不该贾政说的。 但他见了今天这阵仗,再留贾琮在这里,怕是要把小命都折了,只好做一回恶客。 后面的邢夫人也是一脸不服气,她就巴不得没这孽庶,但这样被人抬走,场面太不好看,脸上满是懊恼刻毒的神情。 王熙凤只当没看见,吩咐丫鬟婆子将人移走。 几个婆子要去扶起贾琮,王熙凤上前骂道:“没脑子的东西,这样子还能扶吗,连着春凳子一起抬走。” 邢夫人脸色愈发难看,不知是不是疑心生暗鬼,听着总觉凤姐儿在指桑骂槐。 被贾赦鞭挞时,贾琮还强挺着让自己保持神志,贾政和探春赶来救命,他精气神便松了一半。 昏昏沉沉的感到有人抬着自己走,看方向正是往西府去,自己拼了这一回,总算往自己预想的方向在走。 几个婆子抬着那张春凳,探春一直跟在贾琮身边,王熙凤和贾琏跟在后面。 贾琏有些不满的说道:”这小子也太会折腾了,那天不闹些事情出来。” 王熙凤若有所思:“你不觉的今儿的事情有些蹊跷。” 贾琏迷惑问道:“有什么蹊跷?” “自从上次打了老爷的紫玉如玉,就听说你这兄弟像变了个人,做事精乖细密,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按理说他即是个精细人,自不可能惹老爷发这么大脾气,怎么就把他打的怎么狠。” “除非是他故意去惹老爷……” 贾琏惊诧道:“他难道是疯了,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贾琏可是尝够了他老子的脾气,那怕他是嫡子,要是触怒到老头子,还不是操起什么东西就往头上砸。 贾琮自小被老爷打的次数比他多几倍,贾琏就不相信他会去自讨苦吃。 王熙凤又道:“都说他和那个丫鬟要好,竟被老爷逼得跳河死了,心里自然不痛快,言语举止触怒了老爷,也是有的。” 贾琏脸露嘲讽:“这不是和宝玉一个性子,把个丫鬟当命根子?” 王熙凤冷笑:“他为了那丫鬟,疯了似的找了三天,差点把鎏阳河翻了个,宝玉可没他那么狠。” …… 王熙凤把贾琮暂时安置在绮霰斋对过的空置小院中,因贾母一向也不待见贾琮,王熙凤也不敢往内院安排。 绮霰斋是宝玉的外书房,但宝玉一年也来不得几次,包括绮霰斋对过那小院,平时都是空在那里。 这里属于荣国府外院,把贾琮暂时安置在这里,也方便郎中进出治伤。 王熙凤是个水晶心肝的人物,这样安排谁也挑不出毛病。 …… 东路院闹的动静怎么大,终究还是传到了贾母耳朵里。 荣庆堂里,送走了几家外府的主妇媳妇,黛玉、迎春等姊妹们照例陪着贾母用过饭,便像往常那样闲坐说话。 只是今天探春没在,在座的迎春也有些心神不定。 又有外头的婆子急匆匆过来报信,说琮三爷惹了大老爷生气,被大老爷打了半死,连三姑娘都过去劝了。 贾母听了大惊,这孙子刚捡回条命回来,才消停几天,怎么又闹出事来,还说被他老子打了半死。 下首的迎春脸都白了,黛玉也脸色大变,这琮三哥刚平安回来,怎么又被大舅舅打了,还说的那么吓人。 贾母连忙让鸳鸯去叫探春过来问话。 因贾琮被暂时安排在外院,外头小厮都还没撤,探春也不好跟去,便直接从东路院先回来,半路就遇到了鸳鸯。 探春知道老太太虽上了岁数,可一点都没糊涂,定是听说了自己今天去过东路院。 又听鸳鸯说,已经有人给老太太传了琮三爷的事。 探春猜出贾母担心丫鬟婆子人心不同,传话过来多少有些夸张偏颇,所以才会叫她过去问话。 探春一进荣庆堂,贾母便急问究竟,她一向看重探春,自己这孙女精明大气,却是信得过的。 探春将今日在禀库房听到的话,如实的复述给贾母听,左右这些话很多人知道,根本就瞒不住。 贾母听说贾琮因为死了丫鬟,便说以后再不会在东路院写字。 还当着他老子小厮的面烧了毛笔,在外客那里折了他老子的脸面。 脸上也就有些不快,虽然儿子逼死了丫鬟,也被她痛骂了一通。 但在贾母心中父为子纲却是天理,老子虽然有不对的地方,做儿子为了个丫鬟,就和老子硬杠,那就是不孝。 只是贾琮已被贾赦打成半死,这当口她也不好在孙女面前说重话,以免显得有些不慈。 归根到底她那儿子太荒唐,不然也闹不出这些事。 第四十九章 迫于形势 迎春听说贾琮虽被打得厉害,但已被抬出东路院,在西府外书房养伤,心里虽难过,但也松了口气。 黛玉听了贾琮为了死了的丫鬟,烧了毛笔,宁可被大舅舅打死,也不愿再在东路院写字。 眼中却有异彩,这琮三哥能写得好字,做得好词,竟还是个这么重情义的。 她自幼跟着父亲这样的探花郎,多受熏陶,饱读诗书,见识自比一般闺阁女子高明。 历来才高者,因看得比常人通透,总会有些愤世嫉俗,黛玉也不能免俗,她心中虽有礼孝之念,却并不愚忠僵守。 所以不觉得贾琮拒绝给贾赦写字,就是大逆不道,也不看看自己这大舅舅前面都做了什么。 …… 王熙凤安置了贾琮在外书房,便去荣庆堂知会贾母,刚进了垂花门,就遇上个传信的丫鬟。 说是二门外的小厮来传话,嘉顺王府的都知监王栋,得知琮三爷脱困,特地到府上看望。 王熙凤神色一僵,这王栋不就是除夕夜给贾琮送除岁礼的那位,他可是真能挑时候,这个时候来见琮兄弟。 王熙凤进了荣庆堂,赶紧事情和贾母说了,贾母头都大了一圈。 上次王栋给贾琮送除岁礼,贾母就留了心,神京里做到王栋这等层级的内官,可都不是寻常人。 年里有四王八公的内眷到访,闲谈中贾母随意提了几句,便知道这王栋很有些来历,原先曾是太上皇身边内侍。 因嘉顺王成年出宫别居,才将王栋调拨到嘉顺王府,如不是太上皇心腹,又怎么会被调他到自己小儿子身边。 一個在宫内有这等跟脚的内官,如今几番和自己那孙子有往来,虽说是得了嘉顺亲王的吩咐。 只怕以后也少不了勾连,贾母心中便有了不少想法。 而且这王栋来看人,也太赶巧了时间。 那人被刚被他老子打了半死,这要去看了,算个什么意思,贾家连遮个丑都不行了。 于是让人先把王栋迎到松轩厅稍候,又让丫鬟去请二老爷。 话音刚落,外头丫鬟又过来传话,说有位叫柳璧的举人,听说琮三爷无恙归来,特地来拜访,说他是琮三爷的好友,还是礼部老司空柳静庵的孙子。 还有一位玄天观的小道士,说奉了张天师的命,也来探望琮三爷。 王夫人、王熙凤等人都是面面相觑,这些人难道都商量好了,一起来看贾家出丑不成。 贾母胸口像是被人捶过,一阵阵发闷,这孽障怎生了这种根性,那天不倒腾出些事儿来,就不得罢休,这还让不让人活。 这又是嘉顺王府,又是文宗柳静庵,和那道教魁首又有什么关系,怎么连他都冒了出来? 这些人个个来头不小,平时见一个都不容易,今儿怎么就挨个上门。 要是让他们知道贾琮被打的原由,贾家的老脸就要满神京的被人在脚下踩。 但人还是要让人家见,都不是寻常人物,那里是说打发就打发了。 这时贾政进了荣庆堂,脸色有些苍白疲倦。 刚才在外书房,已传了大夫来瞧贾琮的伤,说是打得太狠,虽没伤到筋骨,也需静养一月才能勉强好。 刚才贾政去东路院救人时,自己那大兄一脸醉醺醺,酒后打人那里会扣得住尺度,只是往死里打了。 贾母问道:“你那侄子安顿得怎么样,大夫瞧过了吗,如今有不少人物过来看,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又把那些拜访的人物和贾政说了一通。 贾政答道:“老太太,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琮哥儿好,你看看来的这些人,都把他看在眼里,难道他们都是没眼力的? 偏偏我们自己如此苛待于他,你是没看到琮哥儿的伤,皮肉都被打烂,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贾政说着竟悲愤的掉泪,贾母看到又是一阵头疼,她这儿子读腐了书,只看到了外面的,也没往深里思量。 说道:“这会子也别说那些了,我看他是有了些气候了,外面怎么些人待见他。 我也看透了,他和他老子是怎么都归不到一路去,再留在东路院,迟早是要坏事的,到时候就不可收拾了。 这事我自会和他老子娘去说,当年那女人的事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他又怪得了那个。 如今儿子都养那么大了,还怎么容不下他,非要作践死了才成,传出去要被人笑死的。 你既喜欢他读书写字,那就养在你下面吧,左右过不得几年大了,安排他出府立户,大家也就清静了。 要是果真能读书进学,他也会记你的好。” 贾政心生喜悦,老太太让他教养贾琮,他自是十分愿意的。 他一向最喜欢有才学的读书人,那贾雨村本与贾家无半分关系,只是妹夫举荐来的,他还不是动用贾家人脉为他谋官位。 归根到底,就因贾雨村是个正经的两榜进士,又是个出众的读书人,谈吐文雅不俗,很得他的心意。 而贾琮才这点年纪,就已显露风采,将来的前程比那贾雨村只怕都强,他由自己教养,将来出息了也是自己的脸面。 本来贾珠过世,宝玉又是个不成的,环儿更不用说,贾政一直心中郁郁,如今老太太竟开了这个口,倒是治了他的心病。 贾母又说道:“我看他还肯听伱的话,只有一件事,你要去和他说。 家里不管怎么样,都是一家子关起门来的事。 但凡真有不好的,我们也都会说话,只不许他外道了去,要是坏了老国公传下的门风口碑,我可是不饶他的。” 说道这里贾母的口气出奇严厉,可知荣国令誉被老太太看得极重。 又说道:他为个丫鬟和他老子闹成这样,我就不说了,既他失了个可心的,我赔他一个就是,只让他把我的话记在心里了。” 座中如王熙凤、黛玉、探春等通透的,自然听出贾母是要敲打贾琮。 怕他见了这些官儿或名门子弟,将逼死丫鬟虐待亲子等丑事说了出去,败坏了荣国府的名声。 要知道今天来看贾琮的这几起人可都不是普通人。 要是把这些事传扬开来,不知会有多少人戳脊梁骨看笑话。 贾母一边是敲打,一边又赏丫鬟给贾琮,即堵他的嘴,也是安抚。 贾琮原先那丫鬟听说是个出色的,不然也不会被大老爷看上,却不知贾母拿那个人去赏他。 而王熙凤却看的更深,他知道老太太心里还有个最要紧的,就是在凤藻宫做女史的贾元春。 如果荣国府败坏了名声,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中的元春,可就打了皇家的脸,元春可能就因此断了攀附青云的机会。 那对贾家将是难以接受的打击,贾母深谋远虑,自然要防患于未然。 这点不仅黛玉、探春等闺阁姑娘想不到,连贾政都还没想到,但王熙凤、王夫人这样的后宅翘楚却都心里明了。 第五十章 客似云来 “晴雯,你过来。” 只见贾母身后走出一个丫鬟,容貌标致俏丽,肌肤白皙,身形婀娜,水蛇腰,削肩膀,看得众人眼中一亮。 宝玉看到晴雯,眼睛就直了,差点脱口而出,就要向贾母讨要。 还算他没彻底晕了头,知道父亲在场,忍住了不敢放肆,但眼睛却目不转睛看着晴雯,舍不得移开半分,心中一片焦急。 就听贾母对晴雯说道:“以后你就跟了琮哥儿,好好服侍。” 宝玉瞬间脸色难看,如果没有贾政在场,八成又会摔玉。 黛玉最是灵透,早察觉到宝玉神色,宝玉自来喜欢好看的女孩家,富贵豪门中这事常有的,她心中其实不太介意。 但明知贾母赏贾琮丫鬟的原因,宝玉还是这种做派,多少有些不晓轻重。 特别是看到他下意识抓玉的动作,黛玉眉头微颦,垂下了眼帘。 晴雯目光中有些愕然,但也乖巧的应下,左右自己是个丫头,老太太说去服侍谁就去服侍谁。 她原是赖嬷嬷从小买的丫头,养了几年出落得十分俊俏,赖嬷嬷知道贾母喜欢长得好的,便送了贾母使唤。 晴雯到贾母房里还不到半年,贾母原想让她在身边两年,等大一些就放到宝玉房里。 没想到出了贾琮这事,更没想到他为了个丫鬟闹成那样。 据说他那丫鬟是個出色的,不然也不会给自己大儿子惦记上。 既然说要赔他一个,自然也要拿出个像样的,且还要堵贾琮的嘴。 贾母也是无奈,只能拿晴雯这俏丫头出来顶缸充了场面。 贾母对贾政说道:“你去外书房把我这番话说了,我让琏儿去松轩厅奉茶,过了盏茶就带客去看他。” 王夫人等人都听明白了意思,这是让贾政赶着先把话说前头了,再让贾琮见客,省的贾琮说出不该说的,当真滴水不漏。 等到贾政带着晴雯去了外书房,王熙凤便上前凑趣:“这琮兄弟也是个有运道的,挨了一顿打,就平白得了个水葱似的丫鬟。 老祖宗,要不你也打我一顿,也赏我个好的。” 贾母本来心中有些郁郁的,被他这么一打趣,也忍不住笑,连说你这猴儿真是讨打。 贾琮见贾政去而复返,还带了个漂亮丫鬟来,心中有些困惑。 等听贾政说了那一通话,还说这丫鬟是老太太赏的,心中那里还不明白的。 王栋和柳璧等人来的也是巧了,居然正赶在这个时候来看自己。 本来自己被贾赦一顿毒打,也算是一个弱者受害的角色,但自己不肯在东路院写字,毕竟是违逆贾赦在先。 在贾母这样人的眼中,自己也是不孝之举,原先只怕不怎么容易过关,但是王栋柳璧等人突然到访,却帮了自己大忙。 老太太迫于形势,怕败了贾家名声,才不再多做计较,又敲打又安抚的和了稀泥。 这漂亮的丫头就是传说中的晴雯,果然长的十分标致。 先到外书房的是王栋,这些人几乎先后到的,也不能一股脑儿过来,因王栋是官身,才占了先。 柳璧带了祖父嘱托,也是朋友之间看望,自是不急,耐心等在松轩厅。 至于那小道士,架子比王栋都大,手抱长剑,谁也不理的坐在一旁。 柳璧在楠溪文会见他一直站在张天师身后,知道他来头定是不小,也不去搭讪招惹。 他们这些人倒也不是踩着点来的,因贾琮那日回府后,一连几天在鎏阳河边寻找芷芍下落,根本没来得及见外人。 除贾府中人,外人都不知他已安然归来,直到过了几日,镇安府的人才听到消息。 镇安府尹张守安一直没找到贾琮下落,又被那几拨人每日过来问询,正是焦头烂额的难熬。 得了手下人报讯,真如久旱逢甘霖,大喜过望之下,让人立刻去知会,他好丢掉这烫手的山芋。 所以王栋、柳璧还有那小道士才拖到今日过府,正赶上贾琮被毒打,完全是种巧合,只能说贾赦或贾府有些倒霉而已。 王栋见贾琮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不要说起身相迎,连转一下头都满头是汗,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问原由。 但见贾琮支支吾吾的,只是含糊不清的说了几句,一旁的贾政脸色发红,一副无地自容的表情。 王栋见贾琮背上缠满纱布,其中还渗着斑斑血迹,他是宫闱中过来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分明就是鞭打杖责留下的伤患,而且下手狠毒,不然不会伤成这样。 贾琮身为贾家子,那个能将他杖责,自然是他那个老子了,坊间都传的好色纨绔的贾赦。 这个在外头风采夺目的少年,在自家门中却过得如此不堪,王栋虽老练沉稳,脸色也露出嗔怒之色。 只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就算嘉顺亲王身份尊贵,自己与这少年颇有缘法,也没法说得半句。 只是嘱咐贾琮好好养伤,往后有空暇,可到王府拜望,王爷定然高兴。 王栋走时贾政特地送到了仪门,因王栋是正五品都知监,比贾政从五品工部员外郎还高一级,官场上礼数自然要做的。 王栋出府时又对贾政说:“门中即出这等麒麟子,理当多加爱护,贾大人持正宏雅,定知有为子弟才是家族富贵存续的根基。” 这一句话把贾政听得羞愧,心说谁让琮哥儿投生到大兄那里,如在他的膝下,那里会出这等事情。 王栋走后,贾琏带着柳璧和那小道士一起过来。 柳璧看到贾琮这幅模样,大惊之下自然也问原由,这次贾琮倒没有完全推搪,没说原因,只说挨了家法 他没对王栋明言,是因为不管王栋还是嘉顺亲王,不仅是官面上人物,更是皇室中人。 他们的言路都直通宫中,那就对元春的前程毁誉有了影响,这也是贾母最忌惮之处。 贾政性子迂直,还没意识到,但贾琮和贾母、王夫人等人一样,听了话音便马上想到了这一层。 贾母让贾政来说这么一番话,本意就在于。 贾琮出了东路院,要想在西府站稳脚跟,就只能先这般虚与委蛇,芷芍这笔账总有算的一天。 所以他对王栋自然把紧口风,虽然有些歉疚,但想来王栋这样宫闱拼斗出来的人物,自然能明白自己的苦衷。 但面对柳璧却不同,他是自己的好友,又是白身,他的祖父是学林宗师,又是在野,没有直接厉害关系。 如果也是一味搪塞欺瞒,太过不敬,有违士林礼矩,贾琮以后是要走读书科举之路,如此未免就要留下话柄。 他这么回复柳璧,即使身边的贾政也觉得应当如此。 况且贾琮只说自己挨了家法,并没有说出大兄那些丑事,还要怎样,做到这个地步也算顾全大局了。 第五十一章 青山书院 但像柳璧这样的世家子,没有一个是傻子,贾琮伤成这样,那里会是他自己说的这般轻描淡写。 但毕竟别人家事,他也不好多言,只是心中忿忿,琮兄弟这样的文华种子,也是错生在这粗鄙的武勋之家。 区区家法能把人作践成这等模样,再重一些岂不是要取人性命,简直不可理喻。 他又等到贾政送过王栋回来,便对贾政说道:“贾大人,祖父知道琮兄弟现没有学里可上。” 贾政听了柳璧这话,脸上表情尴尬之极。 所谓的没学里可上,是贾赦亲自通知代儒将贾琮开革出族学,老子如此给儿子挖坑,也真是少见。 没想到这事都传到文宗柳静庵的耳中,真是丢死人了。 贾政知道眼前这位静庵公的孙子,二十岁中举,在神京城小有名气,正是他最喜欢的那类读书晚辈。 如今却被他提起家中这等奇葩之事,在这晚辈面前当真颜面丧尽。 “祖父觉得琮兄弟是可造之材,怕他因此耽误了学业,已向青山学院的赵崇理赵山长举荐琮兄弟去学院读书。” 贾政听了大惊:“你说什么,静庵公竟要举荐琮哥儿去青山学院读书!” 贾政之所以听到青山书院如此惊讶。 是因为青山书院是神京城中最著名的书院,或许也是整个大周最负盛名的书院。 在大周读书人的心目中,青山学院的甚至比官办的国子监更有份量。 国子监是大周官办的最高学监,以一国财赋为根基,教舍周全,架构俨然。 监中常职教谕、祭酒、司业、监丞等都是有品级的官员。 国子监对儒学的分科设院为天下定制,是大周科举培养选拔士人的范版。 甚至历届科举取士,国子监中许多常职官员直接就是担任职司的考官、监官。 所以读书人想在科举一途搏一个出身,进国子监读书是個很好的选择。 但单以治学成就一项,国子监却不如民办的青山书院。 这和两者之间办学的宗旨不同相关。 国子监兴办是为国养士取材。 而青山学院自六十年前成立之初,便立下揽圣人事,修先贤学的学人宏愿,而不固守科举一隅。 大周立国以来,凡是留名史书的鸿儒名士,几乎都曾在青山书院中聚徒讲学。 学风鼎盛,天下无出其右。 青山书院还有一项举措,更是国子监难比拟的。 青山书院入院子弟不分出身寒贵,只重自身才学禀赋,经过考核或举荐入院。 而国子监对寒门子弟门槛就有些高了,且国子监中又专设荫监生。 这是朝廷为笼络勋贵世家而设的余荫,勋贵每代可余荫一人,称为荫监生。 荫监生满了入学年限,经岁考合格,便能跨过童试,直接进入乡试。 这对于无法入国子监的寒门子弟来说,是极不公平的科举起跑线。 在加上国子监后来又衍生出贡监、官监、例监等各种名目,更是压缩的寒门子弟上进的途径。 两相比较之下,青山书院更显有教无类,学道无疆的宽宏风范,被天下读书人敬仰。 但青山书院为天下书院翘楚,却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 一是自身才学禀赋出众,考核独占鳌头。 二是得当世大儒倾力举荐。 第一种途径才是进入青山书院读书的常规路途。 而第二种途径却极少会发生,因凡是当世大儒,眼界自然极高,非才赋绝艳子弟不能入其法眼。 而这样的子弟,世间又能有多少。 这就怪不得贾政对柳静庵举荐贾琮入青山书院读书如此震惊了,这位老文宗对贾琮竟如此看重。 柳璧笑道:“祖父对琮兄弟真是另眼相看,当年我入青山书院读书,祖父都没给我举荐。 任我自己去过那入院考教,以后琮兄弟与我同在书院读书,也算有伴了。” 说着又拿出青山书院的入院告身,上面有青山书院山长赵崇礼和举荐人柳衍修亲笔签名。 贾政看着这份青山书院的入院告身,神情有些恍惚。 免去青山书院的入院考较,由大家名士直接举荐入院。 对于一个未进学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等同蟾宫折桂般的荣耀。 而这样的贾族佳儿以后要在自己二房教养了,贾政心中愉悦便要溢了出来,抚须满意的看着贾琮。 这时柳璧又说了一句:“只是没想到琮兄弟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这就回去告诉祖父,也好知会赵山长,将琮兄弟入院的时间延后一些。” 那赵崇理可是和静庵公齐名的天下大儒,贾政一贯自矜读书人的身份,岂有不知的。 他听了柳璧这话,方才的愉悦瞬间跌入羞愧谷底,难道贾家这点子龌龊事,连赵山长都要知道? 静庵公和赵山长都知道了,岂不是等同整个神京士林都知道了贾家这些破事。 祖宗的脸都要丢尽了,贾政的心情如狂风齑土,何等……崩溃。 贾琮看着柳璧手那份装帧简洁清雅的入院告身,心中虽然惊喜,却又波涛暗涌,生出一些疑窦。 他可不是表面上的稚龄少年,而是二世为人,见多了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利益纠葛,私心暗斗。 虽他在楠溪文会上以诗书显露名声,但也仅此而已,他与柳静庵不过是在文会上初次相见。 对方竟如此看重他,还主动举荐他去青山书院读书。 虽然有贾琮无学里可上,禀赋难得等理由,但这其中要说毫无突兀并顺理成章,连贾琮自己都觉自欺欺人。 他可不像贾政那样迂直,觉得有些文华才名,便能潇洒士林,名士大儒个个都要捧着他。 只是他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其中因由来,只能以后多留下心思,希望能勘破其中玄机。 好在他能品味得出,柳静庵是一片好意,并不会害了自己,他一个贾门庶子,也无这等位份资格。 他在贾家出身不显,备受凌辱压抑,连身边人都不得保全,心中冷厉日深,对这失德魍魉的大宅门深觉厌弃。 这青山书院或许能成为自己走出贾家的一个契机。 他压下心中疑惑思虑,虽被伤得难以动弹,还是咬牙欠起身子,让柳璧一定带去他的谢意。 等他伤好以后,必定登门向静庵公叩谢。 第五十二章 有命偿命 一旁那小道士不耐烦的听完柳璧啰嗦。 便上前说道:“在下张天师座下弟子青鸾,师傅知道贾公子受贼人掠劫,心中挂念,特让我过来探望。” 说着便取出一枚黑沉沉的牌子:“师傅马上要回转龙虎山,让我送这枚九宫道牌给贾公子,以结缘法。” 贾琮有些迷惑的接过那牌子,入手沉垫垫的,上面刻着繁复精美的符箓八卦等阴文,还有上清正一宫等字眼。 那小道士见他疑惑,便说道:“这九宫道牌可不是随意给人的,有这道牌,天下任何正一道观都能打醮住宿。 你便是住上三年五载也无事,日后或游学或客居,遇到难事去找他们,只要力所能及都会相助。” 贾琮听了心中一惊,这道牌岂不是后世的无限期贵宾金卡,自己还有这面子,让张天师赐下这等物事。 那小道士见他表情,心中有些得意,但看到背上血迹斑斑,又皱起眉头,眼光中露出不忍之色。 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家的家法都是要打人半死的吗?家里长辈也下得去这毒手。” 贾政又是一脸赧然,刚才自己和贾琮说完话,就该让他一人见客,后悔自己干吗要留下。 如今贾赦不在,搞得他在一旁不停被躺枪。 “你要是在家里过得不好,不如跟了我师傅去龙虎山,我师傅从不打人,且你又入了他的眼。 龙虎山上好玩去处可多了,岂不自在。” 贾政见这小道士如此不着调,心中暗怒。 自己这家中长辈还在场,竟就引诱贾琮去龙虎山做道士,真当我贾家好糊弄吗。 又不好训斥这天师弟子,只是在旁一阵咳嗽,以示不满。 柳璧在一旁憋着笑,觉得这小道士实在搞笑。 好不容易都送走了客,这边贾政自回了荣庆堂,外头又进来了贾琮的奶娘赵嬷嬷。 说是因贾琮现在身边没人照顾,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姑娘让人去叫了她过来。 说起芷芍,赵嬷嬷又哭了一通,说道:我这等老货真是没用,哥儿不在家,也没帮哥儿护住屋里人。” 贾琮劝住赵嬷嬷,又问那王善保家的情形。 赵嬷嬷说王善保家的并没有死在芷芍手上,只是撞破了脑袋,流了不少血,在家养了几天,又活了过来。 听着这消息,贾琮面色阴冷,回府那天就从郭志贵那里知道事情由来。 当日如不是王善保家得了贾赦吩咐,到禀库院谩骂逼迫芷芍,也不会激得芷芍万念俱灰跳了河。 对贾赦邢夫人,贾琮还有些许顾忌,只能等合适机会发作。 但王善保家的这恶奴却不用在意什么,既然还活着,就让她有命偿命! 赵嬷嬷又说道,王善保家的知道芷芍跳河死了,将她吓得不轻,因心中有鬼,此后每晚都做恶梦,苦不堪言。 所以想找神道来给自己驱邪,因听城东柞霓庵的马道婆有些灵验,且他还是宝二爷的寄名干娘,又和赵姨娘交好。 便去求了赵姨娘,让这马道婆过来给他做法驱邪,这事传的东路院不少人都知道。 马道婆!贾琮心中一跳,不就是红楼中挑唆赵姨娘,以巫蛊纸人之术,差点害死凤姐儿和宝玉的神婆。 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便将这事记在心里。 …… 荣庆堂。 贾母心中还是有些忐忑,那孙子自小不得自己待见,也没在自己跟前几次,要说亲近自然是半点没有的。 这段时日就他出了多少事情出来,就知道这孽障不比家中寻常子孙。 他明知他老子厉害,拼着打得半死,也要顶着他老子,家中那些子侄没一个有这么大气性的。 听前头知道事情的婆子说,他被老子打得快断气,硬是一声不吭,总不求饶,这心是够硬,也够冷的。 虽让二儿子去和他交代那番话,又配了个俏丫鬟圆他的心,但这孽障看着也不是好捏把的。 他要是还像拧着他老子那种德行,心里含着怨气,依旧在外人面前把事情嚷了出来,这会子也没办法拦着他。 贾母心中正郁怒不安,就见自己二儿子回到了荣庆堂,便忙问前头见客的情形。 贾政又将贾琮见客时言语周到,顾全大局的事情说了一通,脸上很有些老怀欣慰的意思。 王夫人见自己老爷那神情,也圆着气氛说了一句:“老太太还请放心,那孩子虽说有些倔,但还是知道分寸的。” 贾母听了这才松了口气。 又问道:“柳衍修那老倌,怎又生出让他去什么书院读书的事。 贾家有祖宗传下的族学,又何须去外头读书,说出去算个什么意思。” 贾母之所以有这一说,是贾家自初代国公便创立族学,专供给家中子弟开蒙读书。 除非有黉门监的余荫名额要用,才会让子弟出族学,去国子监读书。 往年东府的贾敬、贾蓉,西府的贾珠都是这类旧例,只不过贾敬和贾珠是真心读书,一個中了进士,一个中了秀才。 贾蓉之辈就是纯粹去混个国子监生的名头。 但贾家的黉门监名额只在嫡子中传序,贾琮这样出身不显的庶子就不要想了。 所以按正常的途径,贾琮这样的是要去自家族学读书。 如果擅自去外面的书院读书,那把祖宗留下的族学又置于何地,那就是不孝之举,是要上祠堂领家法的。 贾政苦笑道:“老太太可能不知,年前大兄就通知学里的代儒太爷,革除了琮哥儿在族学的学籍。” “静庵公就是知道了此事,他又觉得琮哥儿是可造之材,怕他耽误了学业,才举荐了他去青山书院读书。” 贾母一脸纳闷:“好好的,干嘛要革他学籍,不准他去学里读书?” 贾政也是神情尴尬,想来都觉荒唐,说道:“大兄说他不配念书,才去革了他学里的名字。” 总算贾政还顾自己大兄脸面,堂上又有贾母和不少女眷在,没把贾赦说贾琮卑劣下流、白耗费读书银子等话说出来。 贾母心中觉得一阵阵无力,那小子能写一手好字,还做了人人都说好的词,就这样还算不配念书。 自己儿子到底是怎么蠢出这荒唐念头的,生生将他从族学开革出去,倒让外人抓了机会,张罗个大书院给他去读书。 这不是让人活生生打贾家的嘴巴子吗,说贾家有眼无珠,而且这打嘴的源口,还是自己儿子自个儿送上去的。 贾母无力的拍了几下绣墩,一腔子郁闷,气得有些想掉眼泪。 “真是冤家不聚头,以后这等没脑子的事,我是不想再听了,随他们闹去。” 贾政忙说道:“老太太千万不要多想,静庵先生身为一代学宗,能举荐琮哥儿去青山书院读。 那可是他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实是给了我贾家很大体面,老太太只管让琮哥儿去读书就是。” 贾母又没老糊涂,当然知道这也算好事,只是这好事,为什么让人受得这等便扭窝囊。 第五十三章 清芷偏院 王夫人见贾政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知道贾琮进青山书院读书很得自己老爷的意。 将贾琮放在西府养也称了他的心,只是琮哥儿那个出身,就算去什么书院读书又能如何。 将来就算考个状元出来,顶了天也就是个穷翰林,到头还不是個出府别居的路数。 而且看老太太的模样,并没有因为他有些能为,就改了心意,反而对他爱闹事情的脾性很是头疼嫌弃。 这样也好,凭他那个出身,怎么都盖不住我的宝玉。 王夫人对她觉得没威胁的人,一贯都是乐善好施。 又见贾政对贾琮的态度,总是要托一托自己老爷的脸面。 不然又怎么能得宽厚仁心、举案齐眉的好名儿。 况且老太太已点头让贾琮到西府来养,这事已成了定局。 于是说道:“老太太,老爷既说是好事,总是没错的,那位柳先生既帮了忙,总也是一份人情。 这几日我也打听着,看备那些雅致礼物合适,这人可是个大读书人,礼品太热闹倒显我们俗气。 等琮哥儿伤好了,就打发他送去。” 贾母听了这话眉头就舒展开了,觉的还是这二媳妇会做人,自己虽然不喜欢这孙子,毕竟是贾家的骨血。 对外总还是一体,有人帮了他,那就是给了贾家脸面,该有的礼数都要顾到,这才是世家豪族的做派。 贾母说道:“太太想的周到,这事就按着你的意思去办。” 王夫人又道:“这还有一桩,既琮哥儿要接到西府来养,那外书房只能暂住养伤,还有另安排一处让他来住。” 又问王熙凤:“这府中还有合适的地界可住的吗?” 王熙凤眼珠子一转,说道:“东边梨香院旁边,倒有座空着的清芷斋偏院,一间主屋,五间厢房,样子也伶俐的很。 当初太爷在梨香院荣养,那院子本是他身边服侍的人住的,之后那里一直空着,归置一下,让琮兄弟住正合适。” 王熙心思最为细致精明,他知道贾母始终对贾琮不喜。 所以她给贾琮安排的院子是梨香院的隔壁,虽也在内院,但却是内院北边边角处。 离荣庆堂和荣禧堂都很远,这样住得远远隔开,也免了贾母经常见到贾琮心生烦闷。 王熙凤又说:“那院子挨着北面的角门,出去便是后街,以后琮兄弟要去书院读书,那地方出入也便利。” 贾母和王夫人自然知道那个地方,心里也明镜一般,当初老国公不就是在那里荣养。 那位置是偏些,不然梨香院怎会做了薛姨妈这等外亲的客居之所,不过让贾琮住也合适。 黛玉来荣国府只几年,那梨香院又一直空置,无人来往,她自然也不知梨香院隔壁的清芷斋在何处。 但她却将贾琮要去青山书院读书听到了心里,她还在姑苏时,就听父亲说过青山书院的大名。 这琮三哥能被人举荐去那里读书,自然是极好的。 自从黛玉见了贾琮的书法,又读了那首卜算子,便知道他是个有才情的。 这样的人物只要在书院中苦读几年,说不得就能进学。 待取了功名,在府中也就有了立足之地,不会像现在那般过得窘迫。 探春与黛玉不同,他自小生于府中,自然知道梨香院隔壁的院子在那里,那个地方实在也是偏了些。 老太太始终对琮三哥还是不喜,不然不会让他住这么个孤清的所在,至于太太就不好说,她也不敢去多想。 至少琮三哥离了那东路院,又能去书院读书,以后再也不用过的那么险,那便是头一桩好事。 其他的倒不是最要紧的,总之以后来日方长。 王夫人又说道:“老太太,按理琮哥儿该和环儿一个定例,但琮哥的姨娘早没了,这情形又有些不同。 这身边倒要多安排得力的人服侍才像,一个晴雯怕是不足,还要添个懂事的大丫鬟,再几个粗使丫头也就够了。” 贾母说道:“这事你拿主意,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就成。” 王熙凤听了这话,以为王夫人要安插自己的人,这大宅门中门道深,想要未雨绸缪也是有的。 说道:“几个粗使丫头倒是容易得,只是灵巧的大丫鬟却不多,太太心里可有可心的人选。” 王夫人道:“年前我听说厨房柳家的女儿长大了,他娘要给她找个差事,可巧那日我见了那孩子一面, 名叫五儿,样貌性子都是好的,她家又是几辈子老陈人,这等家生子儿最可靠,放在琮哥儿房里做大丫鬟正合适。” 王熙凤一愣,才知自己方才想左了,竟猜错了太太的的心思,听这名儿是个生人,如要安插人必定要个熟路子的。 只是这厨房柳家的素日和太太也不熟,太太怎么单单指了她的女儿去琮兄弟房里做丫鬟。 王熙凤虽心中纳闷,却也与她没什么关碍,略想了一想,也就作罢了。 却不知王夫人安排柳五儿给贾琮做丫鬟,却是另有缘故。 因年前她听到些风声,说厨房柳家的养了个女儿叫五儿,样貌竟不亚鸳鸯、袭人、平儿等贾府大丫鬟。 柳家两夫妻平时爱如珍宝,只是这五儿生来有些娇弱,三天两日的吃汤药。 所以一直没安排下差事,只在厨房给她娘做些闲事。 这柳家的一是为女儿打算,二也有些攀高枝的打算。 听说宝玉房里人多事少,宝玉又是对丫鬟最上心的,就生了心思,想将五儿在宝玉房里应差。 将来就算不能留房,放出去也有了根底,过日子也多些凭仗。 王夫人将宝玉当成了心头肉一般,最恨有人在宝玉身上偷奸耍滑,听了这些事岂有不怒的。 只是那柳家的在厨房多年,没出过差错,五儿眼下也没差事,却抓不住什么痛脚。 过年前她和王熙凤查检府中各项俗务,可巧就见了那五儿一面。 样貌确实出挑,只是形态娇弱自矜,竟有几分黛玉的神态,心中更多了几分不喜。 这等样子要进了宝玉房里,还不知把儿子挑唆成什么样子,只怕连老子娘都生分了。 如今正遇上贾琮这回事,王夫人便拿贾琮作伐,将那柳五儿塞给他做丫鬟,也省的去祸害她的宝玉。 第五十四章 五儿晴雯 刚过晌午,正是府上厨房空闲的当口,烧洗的厨娘和婆子都找地去歇息了。 只有柳家的还留在厨房,脸上表情有些不好,五儿正在一旁静静的归置着厨房里的杂物。 五儿眉目如画,神态娇柔,穿一条烟松绿的褙子,袖口点缀着白梅刺绣,内搭着一条艾绿色长裙,袅娜如芙蓉。 她还没被派差事,所以不像府上丫鬟红衣绿袄的打扮,依旧是寻常女儿家的装扮。 今天是五儿最后一天在厨房帮她娘做闲活。 晌午的时候,琏二奶奶房里的平儿姐姐过来给她道喜,说太太指了她去琮三爷屋里做大丫鬟,按着二等月例一吊钱。 按理说这事确实值得道喜。 那林之孝家的可比柳家的在府上体面多了,但他女儿小红在宝玉房里几年,不过是个三等丫头。 五儿才派差事,就得了个二等丫鬟的位份,这起点比寻常丫头都高了一截。 可这柳家的却有些长吁短叹,她是府上的老陈人,知道在大宅门里要想过得顺当,跟什么样的主子是一等一要紧。 她毕竟只是厨房管事,并没多少见识,也不知贾琮在外面的这些事,隐约知道二老爷像是对贾琮不错,可又有什么用。 府上的老人那个不知琮三爷的来历,庶出爷们中就他出身最不堪,府上老太太第一不待见的就是他。 怎么多年在东潞院囫囵着养大,连府上的猫狗都嫌的。 老太太过年摆守岁宴都没他的位,连個体面些的奴才都比他强。 这会老太太迁他到西府来养,并不回心转意喜欢了他。 而是琮三爷在东路院差点被大老爷打死,这边怕他死在东路院,闹出事一家子丢脸,这才迁他来西府养。 女儿跟了这样的主子做丫鬟,以后还有个好吗。 她一脸懊丧的说道:“本来想找个路子,让你到宝二爷房里应差,可太太怎就突然把你指给琮三爷做丫鬟。 定是有那黑了心的下作东西,在太太跟前搬弄是非,才让太太找了由头怎么发作。” 五儿依旧整理东西,也不回头。 说道:“娘想让我去宝二爷房里应差,事情还没成,你倒自己漏出口风,怎怪旁人去传。” 柳家的知道女儿平时话不多,却是个敏醒人,这话果真在理,懊悔道:“是娘嘴不严,坏了你的好事。” 五儿道:“娘快别怎么说了,谁能说那就是个好事,宝二爷是老太太和太太的眼珠子,府上多少人盯着他。 他房里怎么多丫头,听说平日里也都夹枪弄棒,斗气争宠,我去了还不知道怎么受欺负,不去更好。” 柳家的皱眉道:“你个笨丫头,你懂什么,有人争那才是好东西,都没人待见伱,会是好东西吗。 这人要往高处挪,不往底处走,你被编派到琮哥儿房里,以后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五儿突然问道:“娘,你说芷芍好吗?” 柳家的答道:“芷芍自然是好的,多好的丫头,就这样被逼死了,我这心里好多天不舒服。” 听她妈妈怎么说,五儿想起芷芍也掉起眼泪。 “我自小就和芷芍要好,听她说了不少琮三爷的事,她说三爷虽出身不显,但是个和善的人。 以前我倒也不觉得什么。 可这次三爷回来知道芷芍投河,他去鎏阳河疯找了三天三夜。 府里那个爷们会为个丫鬟这样,他是个有情义的。 他被大老爷打,府上都传开了,也是因为给芷芍抱不平,才惹恼了大老爷的,这样的人那里又会差。” 柳家的叹道:“如今太太发话,也没回头路走了,你自己愿意就好,以后仔细些,少吃些亏就是。” 五儿站起身喃喃说道:“芷芍能为他这样,我信得过芷芍的眼光,我才没有吃亏。” 此刻,一艘从鎏阳河驶出的货船,已在大运河走了四五天。 船尾的房间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尼,正在给个神情茫然的女子施针。 老尼的身旁站着个清秀标致的小尼姑,虽一身缁衣,僧帽外的鬓角却露出秀发。 “师傅,她每日迷迷糊糊的,连话都不会说,什么时候才会好呢?” “她身体没问题,只是神魂巨创,才会如此,我每日施针,你有空和她多说说话,说不定她就好了。” …… 贾琮见晴雯在房间里来回忙活,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窈窕婀娜的身影来回走动,手脚也甚是灵巧利落。 一会儿给贾琮端水,一会又端了温热的软粥来喂他。 那张精致俏丽的小脸挨着近了,看着也是养眼,还能闻到胭脂的清香。 又摸了摸他的被襟,觉得有些冷,又将地上的炭盆推的近一些,加了炭块,又拿了铁钎子把炭火拨旺。 一会儿又把屋子里的桌椅擦拭一遍,开了小轩窗格透气。 又去对面绮霰斋找了小香炉,在屋里点上宁神香。 如此有条不紊的捯饬一遭,没一会儿就把屋里收拾的妥妥当当。 看着她忙碌的样子,让贾琮想起在东路院禀库房时,芷芍也是这样围着他忙忙碌碌。 他压抑住心中翻腾的思绪和隐痛,突然有些怀念那个狭小破败的禀库房。 晴雯虽好,但她不是芷芍。 从时间上看,这个时候的晴雯,比原书中第一次出现时要小不少,还没养成副小姐一类的习气,做事很是勤快接地气。 想她既是贾母身边的丫鬟,必然是知道自己的府中名头不怎么好,做自己丫鬟,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好路数。 或许也早听说贾母要想把她放宝玉屋里的打算,如今可是落了空,不过从她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如此周到的忙前忙后,她大概只是想尽一个丫鬟的职责。 虽是风流灵巧招人怨,但也不单凭长得俏、针线好,定也是将丫鬟本份做的极好的,不然怎么会让贾母这等人看重。 贾琮这边心中嘀咕,以为晴雯被指派给自己做丫鬟,会心有不甘。 却不知晴雯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老太太听到的事,她几乎都是知道的。 再说贾琮那些事又这么离奇,小姑娘岂能不听到心里去的。 写了好字就得了什么王爷的赏识,又去了读书人参加的文会出了好大名气,总之是个有能为的爷们。 都说家里的宝二爷好,对丫鬟最怜惜上心,园子里的小蹄子都想往他院子里挤。 可宝二爷再好,也就是在家里,相比之下还是这位琮三爷更有能为些。 至于说贾琮出身卑微,晴雯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她又不是家生子,没有老子娘要在府上争体面。 她自己不过是个半路买来的丫鬟,虽然她自己不服,但逃不脱一个奴才的命。 琮三爷出身低,难道还能低过她去? 而且今天在堂上,晴雯可是听得真真的,说有大官推荐琮三爷去顶有名的书院读书,说不得将来要中状元做大官的。 怎么有能为的琮三爷,能跟着他做丫鬟岂不是好。 听说他对那个跳河的丫鬟就好的不行,我以后一心待他,他定也会那样待我。 再说,琮三爷还生的怎么俊,府上的爷们没一个像他怎么好看的……。 贾琮还拿不准晴雯心里所想,却不知道小丫头其实心里主意很正。 晴雯又服侍贾琮吃过晚食,收拾停当,取出一副天青色布料,又在贾琮身上丈量了一番。 说是要给贾琮做一身里衣,他身上那身都被鞭子抽烂了,要做一身心新的替换。 可巧她还留了一些老太太赏的雨过天青的软烟罗,正好能拿来用。 看着晴雯灯下作针线的模样,让贾琮想起红楼中,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场景。 晴雯见他突然愣愣看着自己,不知是何缘故,也对着他天真甜甜一笑,空寂斗室中顿生温馨。 贾琮因背上受伤,只能一直趴着,这个姿势最易犯困,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似乎有人在碰自己背上伤口,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坐在床边,看起来竟有些熟悉。 第五十五章 泓秀夜探 贾琮奇道:“怎么是你?” 那人声音婉丽清冷:“我说过,你荣国府院墙再高,也挡不住我的。” 正是那日与贾琮在城外分开的曲泓秀。 “我回城办事,就听说你挨了家法,伤的不轻。” 贾琮也不问她是如何知道的,隐门中人诡异,想要探听些消息,又有什么难的。 说着就解贾琮的衣裳,见了他背上的鞭伤,也吸了一口冷气。 “黑了心的东西,竟下这么毒的手!” “你这人鬼的很,怎么会让人这么打你,是不是你自己故意招惹的。” 贾琮脸上惊讶,毕竟是一起杀过人,自己心思竟被曲泓秀一眼看破。 曲泓秀见他表情,白了他一眼:“当日在小树林遇到那两人,伱不也是转身就跑,引人上当,故伎重演而已。” “他逼死了我的丫鬟,我没法在东路院呆下去,只能用这种办法。” “要我帮你吗?”曲泓秀的声音有些发冷。 贾琮摇了摇头:“这事我自己能解决,我不会让我那丫鬟白丢了性命,该讨的债,一样都不会落下。” 他可不敢让曲泓秀帮忙,想来她的办法会很简单,不外乎收买人命。 他虽恨贾赦入骨,更谈不上什么父子情义,但他借身还魂,在宗法世俗上,贾赦是他的生父,有些事必须有所顾忌。 终有一日他要走出贾家,但他不能用那种方式。 他如走那条路,一旦事发,天下之大却再无立身之处,或许有些无奈,但如今身处世道就是如此。 曲泓秀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你躺好,我帮你上药。”说着便取出一个长颈圆肚的黑色瓶子。 贾琮脸色发苦:“你这伤药很是金贵,就不浪费了吧,大夫给上过药了。” 曲泓秀似笑非笑,眼中带着嘲笑,神情竟有些娇媚动人:“你不会是怕痛吧。” “我这伤药好得快,不留疤,我也给你敷一次,还了你的人情。” 说着也不容贾琮推脱,便解开贾琮背上的纱布,又把伤口的药膏清除干净,又去了屋外找来清水,细心帮贾琮清洗伤口。 最后才帮他涂上自己的药膏,灯火中贾琮只觉背后一阵阵钻心的刺痛,激出一身冷汗。 他有些奇怪,刚才闹出这么些动静,晴雯怎么还趴在桌上睡,这样都吵不醒。 “你这丫鬟没事,我使了些办法,让她睡的沉些而已,三个时辰才能醒。” 给贾琮敷完伤药,曲泓秀把那黑色瓶子塞给他:“每日都让你丫鬟帮你敷一次药,三二天就能大好。” “你若没合适地方落脚,我在西城鑫春街租了个宅子,街角到底第一间,一直空着,等我伤好了去看你。” 曲泓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 文翰街的一家书铺后院,这里有两间房子,一间稍大的放着时销的库存新书籍。 另外一间小房间放了一些积年旧书,还有一些不用的杂物,这间房连展柜萧劲东都很少进去。 只有店中负责洒扫的老秦,偶尔进去清理些旧书出来,当做废纸卖钱。 院墙上一条纤细的人影翻墙而进,走到房门前,似乎发现了异样,悄然拔出身上的弯刀,轻轻推开房门。 曲泓秀见房间里坐着一個穿粗布短褂的老汉,黑暗中的身影笔挺着,带着一丝莫名的压抑。 “秦叔,你怎么在这里?” 那老汉问道:“怎么晚了,你去了那里?” 曲泓秀默默无语。 “你是去了荣国府找那个贾琮去了吧。” 曲泓秀一脸惊讶的看着秦叔。 秦叔幽幽说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我们在镇安府埋了眼线。 那边的消息说贾琮从楠溪文会返回途中被贼人所劫,且贼人就是文会上杀人的凶手,背后还挨了一刀。” 说着秦叔看了一眼有些不安的曲泓秀。 “镇安府派出大批人手在城外寻找,都毫无音讯,可你回来后,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曲泓秀辩解道:“不过是一个小子,我当初只是借他脱身,一个不值当的人物。” 秦叔神色有些冰冷:“真是这样吗? 你做事一向利落,却放他活着回来,那是你见了他相貌,发现与人极其相似,我说的没错吧!” 曲泓秀面色惊骇:“秦叔,你……你怎么会知道。” 秦叔说道:“两月前他到店里卖字,我便瞧见了。” 秦叔看了一眼强自镇定的曲泓秀。 “白天那姓柳的书生到店里,和掌柜的说贾琮挨了家法,受了重伤。 你躲在后院听见,脸上就不好看,我不知道那几日你们都发生了什么。 但那小子的相貌与人如此相像,其中必有蹊跷。 只是当年那人深居简出,极少有人认识,不然这小子早就给人看出破绽!” 他盯着神色变幻不定的曲泓秀,沉声说道: “这件事如果走漏了风声,不仅隐门中有人要杀他,想他死的人也多的是!” 秦叔起身走出房间,又回头说道:“明日你另外找落脚处,这里不能住了,省的给掌柜发现,他和贾琮是认识的。” “你少和那小子往来,对你没好处……。” …… 天边微亮,晴雯趴在桌上醒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动人的眸中都是迷惘,怎么就趴桌上睡死过去。 见贾琮还在床上睡着,略松了口气,突然小丫头鼻子嗅了嗅,像是发现了什么,一直往贾琮床边走去。 贾琮一向睡的警醒,感觉到眼前人影晃动,便醒了过来。 见晴雯身子探到自己床上,有些古古怪怪的。 “晴雯,你做什么?” “三爷,你床上怎么有股香味?” “什么香味,会不会是你昨天点的宁神香。” “宁神香早散了,是其它的味道,是女人的香味,就你床上的。” 晴雯眯着好看的眼睛,狐疑的看着贾琮。 贾琮心中一跳,这丫头莫非是属小狗的,这都被她闻出来。 “什么女人香味,你不就是女人吗,这房里除了你,难道还有别的女人。” 晴雯挠了挠头,想了想也是,这屋子除了自己,那里还有别的女人? 可那股子女人香,并不是自己的,嗯,还怪好闻的。 她去外头打水服侍贾琮梳洗,又出去给他张罗早食。 走到院门便遇上一个中年妇人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穿红绫袄,外罩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看着有些脸生。 第五十六章 前缘早结 晴雯忙上前招呼:“周大娘好,你怎么来了。” 这中年妇人正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平时只管王夫人的一应内事。 她男人管着宁国府庄子的地租银钱,两夫妻都算府上有体面的老人。 晴雯忙把周瑞家和那丫鬟领入房里,又殷勤招呼着她坐。 贾琮明白晴雯乖巧,知道自己一贯在东路院,不认得这周瑞家的,这是在特意提醒自己。 便朗朗说道:“周大娘好,我身上有伤,不便起身见礼,还请周大娘不要见怪。” 周瑞家早听说了贾琮的事,知道他从小在东路院过窘迫,又一贯被大老爷和大太太苛责打骂。 本以为这样境地长大的孩子,受多了委屈不平,免不了要带些阴私戾气。 可亲眼见了,却发现他眼神温润,言谈从容,轩朗大度,没有半点冷僻乖张之气。 那等处境中养大的孩子,居然一点没长歪,心中也是称奇。 也怪不得二老爷怎么看中他,看着的确是个不一般的孩子。 “琮哥儿快别这么外道了,如今你到了西府,都是一家人了,往后有吃用不足的,尽管打发丫头来找我。” “那我就先谢谢周大娘了。”即便贾琮现在受伤下不来床,还是坐着给周瑞家的正经行了礼。 这人可是王夫人的心腹,这大宅门里到处是筛子,做戏也要做全套,免得给人挑了毛病去。 周瑞家的见他不亢不卑,又谦逊守礼,心里也暗自点头。 “太太说琮哥儿房里只有晴雯一个丫头,哥儿将来还要读书进学,里外事情可不少,怕你不够使。 把柳家的五儿打发到你屋里做丫鬟,另外还有三二个粗使丫头,等哥儿搬了新院子再带去。” 贾琮一脸动容:“太太真是慈爱,贾琮感激不尽,实在无以为报,求大娘回去一定帮我和太太致谢。 等我稍微好些,就过去给太太磕头。” 本来领一個丫鬟过来,只是小事,本不用周瑞家这样的出面,她也是王夫人指了她来的。 虽话没说到明处,但周瑞家的跟了王夫人一辈子,岂有不明白的。 不过贾琮在东路院被打了半死,竟有些否极泰来,不仅贾母怕出事将他放在西府养,外面又有人张罗让他去书院读书。 王夫人心中便有了些意思,也想看看他久苦得意之后,是个什么形状,能看出些真正心性,心里也有个计较准备。 周瑞家的是见多了场面的世故人,见贾琮这番言语诚挚,确像出自真心。 想是他自小被苛责惯了,只要有人待他稍好些,便感激涕零,这也是常理,方才带着审视的心思便放了下来。 “五儿,别楞着啊,过来见过你三爷,以后好生用心伺候。” 贾琮见周瑞家身后走出一个丫头,比晴雯大几岁,身条出落得苗条婀娜,眸含秋水,容颜隽美,带着股娇弱的秀气。 向着贾琮福身见礼:“五儿,见过三爷。” 柳五儿,贾琮对这个名字还是熟悉的,虽然在原先的时间线中,柳五儿只是昙花一现的人物。 书中对她虽寥寥几处的笔墨,却十分不俗,称她虽是厨役之女,却生得人物与平、袭、鸳、紫相类。 这在花团锦簇的红楼中,是很高的形容评价。 后宝玉的丫鬟芳官把宝玉喝剩的玫瑰露给了她,因母亲柳家的得罪了司棋等人,母女俩因此被冠以偷窃的贼名。 柳五儿心性高洁,因此被气得生病,此后书中描述紊乱,有人说柳五儿因此气病而死,也有说没死的,众说纷纭。 今天贾琮算见到了真人,果然身形样貌非常出色,不负原文中笔墨传神点染。 晴雯这丫头一向自负自己长的好,却见五儿生的与自己一样出众。 而身上那股袅娜娴静韵致,更胜自己几分,有些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贾琮见晴雯小孩心性,不禁暗笑。 贾琮在今日之前并没见过五儿,因为五儿并没在园子里应差,所以不能随意在府中走动,只在她娘的厨房帮闲。 但他却对五儿并不陌生,因芷芍自小与五儿十分要好,贾琮上次被贾赦打伤,无钱去厨房买吃食,还是五儿好心偷偷周济。 虽然每次都是通过芷芍带来,他与五儿并没见面,但他们之间早有了份香火情。 看到五儿,贾琮便想起自己的芷芍,心中不免又有些黯然。 接下去几日,贾琮每日都让晴雯给敷药,曲泓秀的伤药十分灵验,到了第三日,背上的鞭伤已好了大半,已能下地走路。 晴雯是直爽性子,有什么都摆在脸上,本来她对新来的五儿有些排斥,虽然她比五儿也就早到了一天。 好在五儿虽是个有主见的,但性子却细腻温和,待人以诚,也懂谦让,很有些人缘。 两个人一起做着贾琮房里诸样事情,磕碰了一两天,晴雯便服了她,两个小丫头有说有笑的融洽起来。 这中间萧劲东、贺季真、周希哲三人联袂而至。 他们早前就知道贾琮半路遇劫,后来又听柳璧说他挨家法受伤,三人便凑了日子一起过来看望。 这三人比柳璧都要老练世故,知道家丑不扬的道理,只字不提贾琮受伤的事。 只说一些市井见闻,和日常遇到的趣事,席间四人聊的其乐融融。 萧劲东还说自贾琮在楠溪文会扬名后,放在他店中那几幅字身价倍增,每日都有不少人来问,价格已叫到两百两一副。 看样子还会水涨船高,还开玩笑让贾琮尽快养好伤,再卖几幅字给自己,让自己好再发一笔财。 贾琮自那日故意激怒贾赦,而后又是应付贾母等人一番内宅计算,到了这时才真的松快了一些。 只是后面来的两个不速之客,让他心中顿生警惕。 来的是镇安府推官刘彬芳,推事院主事郑英权。 推官刘彬芳三十多岁,衣履一丝不苟,态度和蔼,脸上挂着谁也不得罪的笑容,贾琮看得出他只是个陪客。 推事院主事郑英权才是主角。 贾琮早料到,自己被杀害吴进荣的凶手所劫,又安然回府,推事院绝不会置若罔闻。 他事先就预想到推事院必定会派人问询,对方会如何提问,自己该如何作答,他在心中已预演了无数次。 推事院周君兴是出了名的酷吏,擅长侦缉断案,更热衷勾连诬陷,面对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就要引出大祸。 况且那日生死关头,他和曲泓秀联手杀了周君兴两名手下,已牵扯其中,更让他在此事上的言行上慎之又慎。 第五十七章 启子入局深 推事院主事郑英权外表文质彬彬,性子冷静细密,问贾琮的每个问题,能听得出是他事先深思熟虑过的。 贾琮说那贼人背部中了刀,因贾琮表明自己是荣国府子孙,那贼人心中顾忌,一时没有加害,只想拿他做护身符。 后来这贼人刀伤发作,手头药物缺乏,得了创后热病,奄奄一息,本想杀了贾琮灭口,不想却被贾琮乘机逃走。 郑英权心思缜密,问了贾琮贼人刀伤的位置、发热病的症状、他们躲藏的地方等等。 还问了他们路上有没有遇到推事院的人,甚至连贾琮如何逃脱的细节都不放过。 如果换了一个人只怕早被问出破绽。 好在这些问题都在贾琮的设想之中,前世信息大爆炸,他在这方面的见识,自然是郑英权无法想象的。 某些描述细节,在回城途中他甚至都和曲泓秀推敲过。 最终郑英权一无所获,走的时候他表情复杂的看了贾琮一眼,眼神有些阴恻恻的。 贾琮是受害者,还是荣国府子孙,推事院虽权势嚣然,于礼于法,都不敢将他下狱刑讯。 贾家背后站着的是四王八公的勋贵群体,其中蕴藏的能量难以测算。 要对这样的勋贵子弟,无罪论诛,除非郑英权不要命了。 送走了郑英权这个周阎罗下面的小鬼,贾琮松了一口气。 他已打定主意,接下去这段时间闭门读书,等到养好伤,便去青山书院读书回避,减少外界接触,省的惹来是非。 …… 五儿的娘管着厨房,那個地方婆子丫鬟来往频繁,消息最是灵通。 五儿服侍贾琮用饭时,贾琮略微提了几句,五儿是个极聪慧的,等她从厨房回来,贾琮便知道了东路院这几日的情形。 就在贾琮见完外客那日,贾母便把贾赦夫妇传到了荣庆堂,说了要把贾琮放在西府养的事。 老太太都发话了,贾赦做儿子的自然没话好说,再说他逼死丫鬟打了儿子,话也说不响。 只是回到东路院后砸碎了满屋的东西,后来就又每日和小老婆吃酒了事。 反正贾琮这儿子他本来就厌弃到骨子里,没在他面前现世更好。 至于邢夫人常关起门咒骂一通,老太太是不敢骂的,左右也就是对二房开怼,骂了几次也就消停下去。 又过了一日,赵嬷嬷说王善保家的已请来马道婆,在她屋里做法一次,拿走了王善保家五十两银子。 并约定两天后再来做法一次,定保王善保家的灾劫全消。 …… 贾琮等到伤好的差不多,就让郭志贵驾车送自己去了东城,到了春华楼,又让郭志贵驾车去请贺季真、周希哲。 说是感谢他们上次过府拜望,特地在春华楼请他们饮茶,因最近自己正在研修画技,正好向两位先生请教。 郭志贵走后,贾琮便独自去了自己租赁的宅子,却没看到曲泓秀,不禁有些失望。 赶回春华楼,又等了许久,郭志贵才带着贺季真到来,说是周希哲出门访友未遇。 贾琮前世的外祖是书画双绝的裱画大匠,虽然他绘画上不如书法精深,但见识还是有的,提了一些画技问题向贺季真请教。 便挠到了这位贺青竹的痒处,于是便谈性大发。 贺青竹和性子严谨周希哲不同,很有些游戏风尘的意思,虽是个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却并不困于案牍劳形,常出入市井街巷。 因此见闻广博,谈资纵横,连宗人府老宗正年老卸任,圣上任命忠顺亲王为新宗正这等官场轶事都随手拈来。 聚了快两个时辰才散,贺季真兴致甚好,还当场画了一幅墨竹图送他。 第二日他又让郭志贵送他去了春华楼,这次依然让他去请周希哲。 等到郭志贵走后,他再去那小院时,却见曲泓秀身穿粗布衣裳,秀发用一块印染花布包了,正在扫院子中的落叶。 素手纤纤,身姿袅娜,发丝撩动,像是一个布衣裙钗的小妇人,那里有半点隐门杀手的模样。 贾琮喜道:“你果然在这里!” “我正要在城里找落脚点,你这地方十分僻静,便来住两天,看来你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这地方我就是用来做不时之需的,你住多久都行,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曲泓秀笑道:“住了伱的院子,就要使唤我,你倒是不吃亏……。” 离了那小院,他再回春华楼,只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郭志贵便请了周希哲到来,贾琮与周希哲请教画技,坐了一个多时辰才散。 贾琮返回贾府时,五儿上前帮他解下外套,说道:刚才平儿姐姐过来,说二太太指了梨香院旁边的空院子让三爷住。 这两日二奶奶已命人收拾妥当,家具摆设正在置备中,过两天就让三爷搬过去。” 梨香院旁边的院子,那里不是薛宝钗一家刚到到贾府时客居的地方,只是按时间推算大概是一两年后的事情。 晴雯听说要搬新院子,倒是兴高采烈的,还说那地方自己知道,离老太太的荣庆堂远着呢,平时闹一些也没人管。 五儿却只是淡淡一笑,又看贾琮的脸色,见他也没有显出异样,心中却有些为贾琮抱屈。 她心思细腻,却是品得出老太太和太太这是对三爷有芥蒂,不然怎么给三爷派了个怎么孤清的地方。 自从五儿来了,贾琮的饮食日常都有五儿来做,她从小在妈妈身边帮闲,最懂这些精食荣养的事情。 而晴雯心灵手巧,做事麻利,便管了贾琮的穿衣针线的事情,自从屋里多了这两个丫头,贾琮过得比以前细致了许多。 等用过饭,天已经全黑,贾琮对五儿、晴雯说道:“今晚,我要闭门读书,你们不用在房里陪着,自去厢房休息。” 晴雯忙问:“那三爷要吃茶怎么办,也不用人伺候?” “嗯,你把茶沏了,放在暖藤里搁桌上就行,渴了我自己倒。” 晴雯好像有些失望,她来没几天,三爷话虽不多,但觉得这个爷与府上其他主子不同,透着亲切,她也喜欢在身边腻。 “五儿,三爷伤还没好结实,就这么拼命读书,也不晚这几天吧。” 五儿白了晴雯一眼:“都说三爷写的好字,还能作好词,这些个学问可不是天上掉的,还不是怎么苦读出来的。” 晴雯雀跃道:“我在荣庆堂听林姑娘读过三爷的词,林姑娘有学问的,她也说三爷的词写的极好呢。” 五儿好奇问道:“你听过三爷做的词,念来我也听听。” 晴雯皱着小脸:“我又不识字,虽听了但转头就忘了。” 晴雯突然觉得给三爷这样有学问的当丫鬟,不识字好像挺丢脸的,等搬了院子,一定让三爷得空教她识字。 两个小丫头正叽叽喳喳说着,就见贾琮关上主屋的门,又拨亮了灯烛,身影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晴雯忙沏好了滚茶端了进去,出来时有些无聊,就打着哈欠进了旁边的厢房。 五儿出去打一盆洗脸水,突然见院子有团黑影一闪,唬了她一跳,再定睛看时却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方才眼花了,她摇了摇头,端着脸盆进了房间,却见晴雯衣服没脱,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五儿好笑道:“真是给没心没肺的,挨着床就着。” 她用温水洗了脸,突然觉得有些困乏起来,摇摇晃晃便向床边走去,心中却想都是晴雯这丫头,都被她带歪了。 第五十八章 夜黑女儿香 房间里的窗户被挑开,一个纤细的身影翻身进入房间,身姿窈窕,秀美如玉,正是曲泓秀。 贾琮脸上一喜,问道:“东西拿到了吗。” 曲泓秀拿出一本黄纸装订的小册子,一脸不可思议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家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还摆着草人,柜子里藏了纸人和这本小账。” “莫非你去过她家里?” 贾琮笑道:“我怎么可能去过她家。” 曲泓秀皱着好看的秀眉:“你可不要哄我,没去过怎么会知道如此清楚。” “是一位曹先生告诉我的。” “这位曹先生是何方人物。” “曹先生是一位能写传世文章的读书人。” 曲泓秀又拿出两个草人,几个空白纸人,几张经过裁剪的黄纸。 贾琮拿过晴雯泡的新茶,给曲泓秀斟了一杯,笑着递给她。 又倒了些茶水在新砚台里,用一根粗墨磨出墨汁。 拿过那本小账仔细翻阅,又拿来宣纸,在上面重复的写着什么,还和小账上内容对照。 如此折腾了半天,才凝神提笔,在小账上加了几行字,之后又将写字的地方在烛火上烘烤。 最后拿过一块纱布,沾了淡茶,又在烛火上烤出烟气,把那小账上新写的一页用烟气微微熏过,最后放在一边晾干。 最后又将上述步骤重复了两三次。 曲泓秀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溜圆,目不转睛的看着贾琮忙活。 “你这都在忙活什么啊?” “不过是把墨色做成一样的。” 曲泓秀奇道:“你还懂这個?” 贾琮本想说这可是我外祖父的家传本事,他十岁就学着玩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笑了笑。 然后又在草人和纸人上写字,最后才问道:“你等下送回东西,不会被对方发现吧?” “放心,那人和伱那两个丫鬟一样,睡上三个时辰才会醒。” 这一晚上,两人忙忙碌碌,乘着夜色,又出又进几次,直到半夜事情都落地了,贾琮才放心躺下去睡。 到了第二天夜里,曲泓秀又进了贾琮的房间。 一脸惊讶说道:“你可太神了,果然有潘三保这人,我抓了他,略施了些手段,他便都说了。 和你讲的分毫不差,这些犄角旮旯的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又是那曹先生说的。” 贾琮笑道:“这次不是曹先生说的,是另外一个先生说的,我也是一试,没想到真有这事,只是时间早了许多。” 曲泓秀横了他一眼:“你就骗鬼吧,读书人就是神神叨叨的。” 她其实自己都奇怪,怎么会跟着他一起胡闹,自从德州隐门被人绞杀殆尽,只有她带着几个门人遗孤逃脱。 她在舒云别苑杀了吴进荣报仇,之后似乎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每次想起德州那些血腥场面,让她身心疲惫厌倦。 连文翰街那位古怪的秦叔,她都有意疏远起来。 只有和贾琮在一起时,才会有平和安定的感觉,即便是这般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胡闹,也让她觉得有乐趣。 曲泓秀说道:“我按你的主意,将潘三保招供画押的状纸给了苦主,那人必会去镇安府举告。” 贾琮望着窗外黑暗如墨的夜色,口中自语道:“你等着,该讨的债一笔都不会漏掉,你要是还活着该多好。” …… 一大早,五儿就开始归置贾琮的东西,因为三爷今天要搬到北面的新院子去住,晴雯进了房间帮贾琮梳洗。 晴雯一进房间,便皱了眉头,小鼻子嗅了嗅。 神色狐疑的问道:“三爷,这两日一到晚上,你就闭门读书,也不让我和五儿进房伺候,你是真的在读书吗?” 贾琮笑道:“读书还能作假?” 晴雯眯着眼睛嬉笑:“可我昨天早上进房就闻到了,今天又闻到了,一股子女人香,和前几天闻到的一个样。” 贾琮强笑道:“小丫头每日疑神疑鬼,这我屋里除了了你和五儿,那里还有其他女人,八成是你们留的味道。” 外面五儿叫道:“晴雯,快去归置你自己的东西,让小厮一起运到新院子去。” 贾琮松了口气,连忙说道:“你忙你的去,这里我自己来。” 这丫头真是属小狗的,这鼻子比脑子都灵。 他们三人其实没多少行李,贾琮在东路院磕碜长大,身边东西更是少得可怜。 他最要紧的莫过探春和嘉顺亲王送的那些笔墨纸砚,还有萧劲东送的那套郁文轩套红松墨四书。 三四个小厮一趟就搬空过去。 在府中穿院过廊的走了许久,才到了那处院子,贾琮看着门楣上个清芷斋的门匾,目光有些温润。 竟叫了这样的名字,突然对这有所孤清的院子有了丝亲切。 院子四周用雪白起伏的粉墙围了,屋檐上是青灰色簪花筒瓦,地面上竖铺着细密青砖,中间用卵石镶出一条蜿蜒小径。 虽名为清芷,但只种些香草作意思,因院子常年空置,不少都枯萎了,院子里种得最多的是修挺耸立的翠竹。 贾琮虽不得贾母喜欢,但王熙凤挑了这处位置孤清的院子,已经应了贾母的心思,其他的都不太打紧。 再则贾琮很得贾政的器重,这谁都看的出来,且贾琮和贾琏还是亲兄弟,这关系也算亲近。 既王夫人让王熙凤来安置,她这人八面玲珑,自然里子面子都要顾上。 她虽有狠辣之处,但在这些地方,却不屑她那婆婆的抠搜刻薄,没的坠了她王家的名头。 因此这院子里一应家私用具都置办得齐整,贾琮三人将行李一放就都妥了。 外面还配了两个粗使的三等丫鬟,名叫娟儿、四儿,也是王熙凤身边的平儿姑娘挑的,年纪都不大,一团孩气。 中午三人就在清芷斋用了饭,这里离厨房较远,比原来的地方多了些不便。 五儿带着小丫头四儿在收拾碗筷,听到院门有人在敲。 晴雯便迎了出去,只听见外面不少脚步声响起,还听到晴雯翠丽的声音。 “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宝二爷,你们怎么都来了!” 贾琮只听到探春爽利的声音:“今天琮三哥乔迁新居,我们自然要来串门子贺上一贺的。” 第五十九章 意绵心何许 贾琮能脱离东路院,搬到西府来住,黛玉、迎春、探春等姐妹都很高兴。 探春和迎春是喜形于色,黛玉只放在心里,并不显在面上。 因她是外客,和贾琮不像迎春、探春那般血缘亲密,虽对贾琮的作为已生出亲近之感,却还是留了心。 宝玉其实是无所谓的,甚至对到贾琮这里串门子贺迁,都觉得可去可不去。 他会跟了来,还是因为贾琮这里有个晴雯,虽然没办法和贾母讨了去,但是能见一见,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时贾琮也迎了出来,一双双清粼妙目向他望过来,其中只有迎春比他年长,又是亲姐,便上前行礼道:“二姐姐好。” 迎春望着他目光柔和:“你既搬到这里,也不会有那些难事了,以后就和我们一样了。” 贾琮知迎春不善言辞,能说这话可见她对自己关怀细腻,心中一片温和:“以后都在园子里,二姐姐有事尽管吩咐我” 又对其他人笑道:“各位姊妹到来,未曾远迎,都请进来坐,五儿晴雯快去沏茶。” 探春笑道:“琮三哥客套什么,将那首卜算子亲笔抄了送我,便比什么都强。” 贾琮也笑道:“那还不容易,等下我抄五六张你拿去便是。” 这些人中除了探春和迎春熟悉贾琮,其他如黛玉、宝玉、惜春也就再荣庆堂见过他几次。 贾琮留给他们的印象,虽文事出彩,但一贯在东路院被苛待压制,少见外人,原想性子总有些内向怯场,不善与人对洽。 自己这么多人上门,只怕会应付窘困,不想却是这般轩然和畅,从容大方,心中都暗自称奇。 这时五儿和晴雯又端上新砌的香茶,众人都觉眼前一片靓丽。 因贾母喜欢长的好的女孩,贾家生得标致的丫鬟有不少。 独贾琮院里这两个竟更加出众,晴雯他们都见过,那个叫五儿的丫鬟竟比晴雯丝毫不差,还更显文静妥帖。 特别是黛玉,见了五儿更觉得亲和投缘。 宝玉跟着一起来,就是为了看看晴雯,如今见了五儿竟也是個极好的,特别是身上娇弱如玉的气韵,竟有几分林妹妹的影子。 一时间看得眼直口呆,迈不开腿,胸中升起又怜惜又懊恼的心绪,怎么好的丫头都到了贾琮房里,这算什么道理。 探春一看宝玉的神情,那里不知这哥哥犯了老毛病,脸色微红,轻轻咳嗽了几句,正想着怎么点醒。 一旁的黛玉杯盖碰了一下茶盅,说道:“宝玉吃茶,琮三哥的茶真不错,快尝尝。” 宝玉打了个激灵,从痴呆中醒来,见黛玉瞟了他一眼,心中尴尬,刚才形容有些失态,不知林妹妹会不会恼。 宝玉没想到贾琮房里丫头都好的出奇,那个五儿竟比晴雯还要可人。 心中思量五儿并不是老太太当堂指给贾琮的,或许好讨要些,只要他愿意,自己房中除了袭人,凭那个都可以拿来换。 黛玉自小和宝玉一起处大,对他自然多关注些,见他眼光不离那五儿,那里还不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 眼前风光霁月、气度轩然的贾琮,再看宝玉盯着女孩儿那痴迷的眼神,心中没来由一阵失望。 这时见贾琮正和探春聊着,便起身到贾琮的书案旁,看有无新写的字,却见竹镇尺下压了张写满字的宣纸。 书案上的物件都是五儿归置的,那张纸也是贾琮昨晚在外书房刚写的,五儿担心要用,便放在显眼的地方。 黛玉见纸上写着: 立冬杀气凝,清霜会晨朝。 涤涤原野空,烈烈荆棘烧。 鹰饥肯为用,马寒意逾骄。 旌旗带林莽,笳吹含风飙。 黛玉这样的闺阁女儿见惯了玉雪花飞的词句,极少读这等凌厉萧杀的句子,这半阙诗也和贾琮那首卜算子的风韵相去甚远。 却又想不起他是抄录那家的,莫非是琮三哥的新作? 黛玉问道:“这首可是琮三哥的新作?” 贾琮笑道:“这是昨晚我在外书房闲着随意写的,不好入林妹妹的眼。”说着从她手中拿过那张纸便要撕掉。 黛玉连忙阻止:“这诗写得新奇有趣,这字也是极好的,你既不要了,给我了就是。” 探春、惜春听说贾琮写了新作,也围了过来看稀奇。 宝玉见黛玉最后将那张宣纸仔细折了放入袖中,心中又是一股腻味。 …… 荣宁堂。 贾母刚用过饭不久,就有婆子传信,说镇安府差官上门,要求见二老爷,不知道说了什么。 二老爷听了便大怒,气势汹汹的,带了很多小厮,和镇安府的差官一同去了东路院。 贾母听了大惊,这又是在闹什么,二儿子发怒带了许多小厮去了大儿子住处,难道亲兄弟要拼命不成。 连忙带了身边丫鬟,又让去叫了王夫人一起,让管家赖大带路,急匆匆赶去了东路院。 半路上王熙凤和贾琏得了信息,也跟了过去。 一时之间,整个荣国府都被惊动了。 贾母赶到东路院时,就听到贾政带着怒气的声音,还有贾赦愤怒的咆哮。 东路院中的丫鬟婆子个个神情惊慌,战战兢兢。 贾母的心一下子就慌了,世家大族最忌讳的就是兄弟阋墙,但凡大家败落都不是外面攻破,多半都是这等从里面瓦解。 他知道自己将贾琮放在二房下面养,大儿子心中不自在。 不会是贾琮又惹出什么事,又让自己这两儿子起了嫌隙争执? 没错了,这个孽障就没一天是消停的,必定又是他闹出是非,才惹得两个儿子起了争执。 想到这里,贾母一脸郁怒,对身边的鸳鸯说道:“你去叫了琮哥儿过来,我倒要问问,是不是他又出什么古怪来。” 这话鸳鸯也觉得有些突兀,她和晴雯熟识,知道贾琮这几日都在养伤,几乎没出门子。 今天一早他们就搬了清芷斋,也没见出来走动,怎么又会惹上东路院的事,想是老太太担心儿子,有些气糊涂了。 不过她一个丫鬟,这些话可不好说,人还是要去叫的。 贾母进了东路院正厅,见贾政一脸怒色的坐在那里,另有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在座。 上首的贾赦脸色涨红对着跪着地上人咆哮:“好大胆的狗奴,竟做出这等事,还不快招!” 邢夫人脸色灰败的站在一边,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 跪在地瑟瑟发抖的妇人,贾母也认得,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 贾政见贾母来了,连忙站了起来:“母亲,你怎么来了。” 贾母怒道:“我要不来,就凭你们兄弟大白天就闹起来,真是愈来愈不像话,伱们难道要气死我老太婆。” 贾政忙解释道:“母亲想左了,那里是我和大兄在闹,今日镇安府的大人到了府上,说家里竟出了巫蛊之事!” 第六十章 豪门巫蛊殇 贾母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巫蛊之祸历朝历代都视为洪水猛兽。 贾母生于豪门大族,这半辈子更是听闻多了,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对巫蛊之事都是深恶痛绝。 前朝皇宫就出过两次巫蛊之乱,凡为乱者皆杀无赦,连牵扯其中的嫔妃与皇子都不能幸免。 贾家居然出了这等脏事,这还了得,她看到跪着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善保家的,多少也明白了些什么。 贾母对着贾政怒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政说道:“今早有苦主到镇安府上告,说家中女眷受了巫蛊荼毒,奄奄一息,下咒之人是柞霓庵的马道婆。” 一旁的王夫人听得脸色煞白,这马道婆还是宝玉的寄名干娘。 竟是个下巫蛊的贼婆子,这要翻腾出来,老太太只怕连自己都不饶的。 “镇安府的人立刻派人抓了这马道婆,还从她家中搜出了草偶、纸人、泥塑煞神、朱红绣花针等作祟之物。 还搜出一本手账,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 那里面还记着得王善保家张氏银五十两,厌胜上香荣国贾政夫妇并贾琮三人。” 说道这里贾政脸上怒色勃发,他堂堂荣国府袭府嫡子,居然被家中奴仆施以巫蛊之术,简直就是门风败尽,奇耻大辱。 贾母听了这话一腔子血气直往头顶冲,颤抖着戟指吓得发抖的王善保家的:“好你个下作的奴才,敢兴这等恶事。” 说着便两眼一翻,竟气得晕了过去,贾政吓得赶紧扶住,吩咐管家马上去请太医。 方才贾政带人过来时,只说要拿王善保家的问话,因事涉及巫蛊之祸,而那王善保家的又是贾家奴才。 没当面求证拿赃,贾政还不敢把事嚷出去,万一有些疏漏,败了面子不好收场。 正当他和贾赦要审人之际,恰好贾母后脚就赶了过来,贾政这才都说了出来。 一旁身穿官服的是镇安府推官刘彬芳,只坐在那里冷眼旁观,涉及巫蛊之祸,他可不敢有半点懈怠。 他虽表面和蔼,人畜无害,但能做到镇安府推官位置,岂是易于之辈,此刻两只眼睛只来回在堂中众人脸上巡视。 那王善保家的捣头如蒜,连身喊冤枉,又爬到邢夫人身边,抱着她脚赌咒发誓自己绝无此事,求邢夫人救命。 邢夫人毕竟在大宅门里泡了怎么多年,如何不知道其中厉害,像躲鬼一般往后退,要摆脱王善保家的牵扯。 贾赦也吓得脸色惨白,感觉镇安府推官毒蛇一般的目光,老是往自己这边打量。 这王善保家的是自己夫人的陪房,府上那个不知,她事事听从自己夫人指派。 她下巫蛊之术害自己兄弟,岂不是自己也有了嫌疑! 神京城的勋贵王公,谁人不晓,自己身为荣国长房嫡子,却只袭了爵位,偌大的敕造国公府却被二弟袭了。 这甚至还得了宫中太上皇的默许,外面谁人不知,自己这個长房嫡子因此丢尽脸面,自己多年来何曾不是心中暗恨。 如今这些正好都成了那嫌疑的佐证,要是风声传到宗人府那里,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巫蛊之法,历来被朝堂视为异端邪术,视为洪水猛兽,灭之而后快。 身为荣国府承爵人,以巫蛊之术残害亲弟,这等呛地捅天的罪名,除爵夺官都是轻的,说不得要刺配三千里把命搭上。 此时贾母被贴身的婆子猛掐人中,总算悠悠醒来,但颜色惨白,毕竟上了年纪,经不住气郁。 贾赦跌跌撞撞跑到贾母面前跪下,哭喊:“母亲千万保重,要因为这事有个好歹,儿子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贾母哆嗦着气问道:“你的门下做出这等事,难不成是想让你兄弟死无葬身之地!” “你说,是不是你晕了头,起了遭雷劈的心思。” “你不要当我什么事都不知,伱兄弟接了琮哥儿去西府养,你们觉得失了体面,你那老婆背地里都骂了什么,你当我都不知道!” 贾赦听了这话心中大骇,贾琮被接到西府,邢夫人背地里的确骂了自己兄弟和弟媳。 不外乎是二房阴私辖制大房,只在老太太面前讨好名,短命下作之类的话。 一个妇道人家背地咒骂,那里有什么好话,只是贾赦心中也不平,邢夫人这些脏话他八成也听着解气的,却不想这话怎么被人传了出去。 他却不知这东路院早就成了筛子,连五儿都能从厨房听说邢夫人骂二房的事。 更不用说贾母这样在府中镇了半辈子的人物,这些事那里能逃得过她的耳朵。 如今邢夫人这些咒骂二房的话,可都成了大房谋害二房的佐证! 贾赦虽好色纨绔,却不是傻子,听了自己母亲这话,那里还听不出其中来由和意思。 果然连自己母亲都起了这念头,那外人肯定也是这样怀疑了。 他再也顾不得脸面,跪在贾母面前不断磕头:“母亲啊,我和二弟可是同胞手足,儿子就算再不肖,也绝不会做出荼毒亲弟的丑事。 如有半句虚言,就让儿子肠穿肚烂,不得好死,死了化灰只让猪狗去踩。” 贾母见他发这么毒的誓,脸上神色稍缓,毕竟是自己生的儿子,心中也信了七八分。 “定是那刁奴得了失心疯,才做出这等恶毒之事!” 说着贾赦便从地上骨碌爬起,便冲了过去。 此时王善保家的还拉扯着邢夫人喊冤救命,却见贾赦扑了过来,就将邢夫人扇了一个耳光。 “你这蠢妇,你养的好奴才!” 这一巴掌把邢夫人打懵了,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贾赦这话不知道是真气,还是拉邢夫人顶缸。 又抬起脚,一脚踢在王善保家的脸上,顿时皮破血流。 “该死的贱奴才,竟然行这样的恶事,你是不想活了!” 王善保家的大呼:“大老爷,我绝对没行这等恶毒之事啊,我跟着太太进了贾家十几年,一心一意服侍老爷太太。 绝不敢有半点叛心,我只让那马道婆给我驱邪,并没有做其他事,定是有那黑了良心的栽赃诬陷我啊!” “你这贱奴才还敢狡辩,你若没做这事,那贼婆子的账本上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王善保家的明明知道自己根本没做那事,却又百口莫辩,只是翻来覆去的喊冤,那推官刘彬芳见了着情景,心里就笃定了八九分。 王善保家的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为什么马道婆要在账本上这么写,她就算要讹自己银子,写在那见不得人的账本上又有何用。 这时外面响起不少脚步声,却是鸳鸯带着贾琮到了,后面竟然还跟着不少人。 鸳鸯过去清芷斋时,贾琮正和黛玉、探春等姊妹一起,都见到鸳鸯脸上不好看,说是老太太去了东路院正堂,让琮三爷即刻过去问话。 贾琮又略问了几句,鸳鸯说镇安府的推官来见二老爷,不知说了什么,二老爷听了大怒,便带了府上小厮,和那官儿一起去了东路院。 老太太听了消息也赶去了,至于为何让贾琮也去,鸳鸯没明说,但看她的脸色,黛玉探春这些精明的,自然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贾琮微眯了眯眼睛,没想到镇安府的人怎么快就上门,看来是事发了! 第六十一章 入瓮终有报 贾琮突然被贾母叫去东路院问话,黛玉、探春、迎春都有些担心,东路院一向是贾琮的克星,过去那边问话,只怕不是小事。 于是都跟着贾琮去东路院,总要知道是什么事才好放心。 宝玉其实不想搅合到贾琮的事情里,贾琮在贾家已有了好读书之名,还得了父亲赏识,让他觉得贾琮非同类人,生不出多少亲近。 本来他想留下,也好找机会和那五儿或晴雯说上几句,只是贾琮走了,他也不好滞留。 况且林妹妹都要跟着一起去东路院,他只好也跟着,以往只是二姐姐三妹妹和贾琮要好,怎么连林妹妹对贾琮的事也上心起来。 其他姐妹倒也罢了,只林妹妹是他心里头一桩,如今连她参合贾琮这些俗事,让宝玉心里有些不舒服。 一行人刚走到东路院正堂门口,便有婆子来拦,说里面有外男在场,不好放府里的姑娘进去,老太太知道可不得了。 迎春从小在东路院呆过几年,熟悉路径,便带着姊妹们绕了西边游廊,过了一道角门,便到了正堂后面的碧纱橱里。 贾琮一进正堂便看见乌泱泱一群人,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其中那个镇安府的推官刘彬芳他还认得。 上次就是这人陪同推事院主事郑英权上门问询。 贾母看到贾琮进来,神色却是一滞,原以为又是贾琮惹出事情来,结果却和他毫不相关,心中倒有些讪然。 谁也没想到,那王善保家的一见到贾琮,便疯了一样大叫:“我知道了,是他!定是这孽庶使计害了我,他恨我逼死了他的丫鬟!” 这话一出,把满堂的人都吓住了,都不由自主看向刚进来的少年。 屏风后碧纱橱里的黛玉、探春等姊妹听了这话,也都吓了一跳。 怎么老太太让琮三哥过来问话,老太太还没开口呢,那王善保家的倒抢先开口说琮三哥害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善保家的在东路院跋扈多年,从没像今日这样凄惨,没来由的突然官府的人找上门,就给他扣了顶巫蛊害人的罪名。 而且害的还是府上的二老爷和太太,她那里有胆做这等事,如今脏水都泼到她头上。 刚才见二位老爷都勃然大怒,连老太太都赶到,又是指着她咒骂晕倒一通闹,那镇安府的官儿更用刀子一般的眼睛看自己。 连一向是她靠山的太太,都吓成这样,不敢为她说半句,被老爷当堂抽了耳刮子,也不敢吭一声。 她虽是个内院没太多见识的妇人,见了这些阵仗,那里还不知这巫蛊罪名骇人,如不洗脱了去,那就真的活到头了,多半还不得好死。 她本就是个阴私刻毒的性子,又解释不清为何马道婆那册子上写了那些事。 混沌之下想要活命,就她那個脑子脾性,除了攀扯他人,还能想出什么。 贾赦可以一个耳刮子,把错处推到自己婆娘身上,可堂上那些人她又敢攀扯谁,不管她攀扯上那个,她能不能活不知。 她那一家子肯定都要死绝! 可巧正好进来贾琮这个软柿子,再加上自己逼死他的丫鬟也是个说道,不找他牵扯起来,难道坐着等死吗。 王善保家的早被今日之事搅得慌溃欲死,见到贾琮到来,竟翻起往日的刁泼疯劲,不管不顾的嚷了出来。 贾琮目光一闪,没想到这婆子竟胡乱猜准了,只是她逼死芷芍,今日便是死定了! 他一脸惊诧的说道:“王大娘,你这是胡沁什么,我什么时候害过你,这段时间我都在西府养伤,东路院都没来过,又怎么害你了!” 王善保家的本就是阴私刻毒的性子,为了活命早就不管不顾,又觉得贾琮好捏把,既开了话头,便胡乱瞎扯起来。 “定是你恨我逼得芷芍跳河,你……你和那马贼婆……勾结起来,诬陷我用巫蛊害二老爷和二太太。” 这话连王夫人都听不下去了,那马道婆是宝玉的寄名干娘,平日只在二房和老太太处走动。 一贯与长房没什么来往,邢夫人甚至都不认识马道婆,马道婆又怎么可能认识贾琮,这个一贯在东路院被人看不起的庶子。 只是所有人都不可能想到,贾琮的确不认识马道婆,却知道她家巫蛊害人的七星灯、草偶纸人,以及那本小账放在那里。 王夫人能想到,老太太自然也能想到,她瞪着满脸血的王善保家的,眼睛快似要喷火。 这贱妇自己死到临头,还攀扯贾家子孙,到死都要败光我贾家的名声,当真可恶至极。 贾琮一脸愤怒喝道:“简直一派胡言,我那里认识什么马道婆。” 又转身向贾政和老太太行礼,问道:“老太太唤我过来不知要问什么话,这王大娘莫不是疯了,我那里又害过她。” 贾母脸上有些挂不住,原以为又是他闹出事来,叫他过来本要寻不是,现在却被他说了嘴。 一旁的贾政说道:“琮哥儿不必惊慌,是那刁妇自己害人,见不能脱身便胡乱攀扯他人。” 又把官府抓捕马道婆,从她的小账中发现王善保家的阴私害人的证据等事说了一遍。 贾琮一脸愤慨的对贾母深施一礼:“老太太,贾琮出身卑微,在东路院里几不能活,多亏二老爷和太太扶助,才能有今日。 大恩思之以报,尚嫌不足以万一,怎么会起歹念去害他们呢,实在是无稽之谈,恶毒至极,求老太太为贾琮做主!” 贾母知道这孙子虽生母低贱,她也一向对他不喜,却清楚这孙子其实聪明的紧,不然怎可能得了外头怎么多人物的器重。 他在东路院被自己大儿子厌弃,差点被打死,如果不是二儿子喜欢他能读书,他怎么能到西府过安生日子。 自己的二儿子是他在贾府的庇佑凭仗,他即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蠢到去害他。 不光是贾母这么想,连王夫人也是同样的想法,贾政更是不可能相信贾琮会去害他。 此时贾母早认定是王善保家的作恶,她是大媳妇的陪房,自然知道大媳妇对二房的怨怼,甚至就是得了大儿媳的指派,才去害的二房。 虽然大儿子不争气,但老太太心中多少还是向着他,出了这等家门丑事,多半也要往儿媳妇身上揽错。 贾母正要说话,那镇安府的推官刘彬芳却先说了话。 “这等巫蛊要案,随意攀扯可做不得准,重在实证,我手下衙役已去这妇人住处搜索佐证,如有起获,便一目了然,再狡辩也是无用。” 刘彬芳在一旁冷眼看了许久,实在想不出贾琮这样一个半大少年,会可能掺入这起巫蛊害人的事情中。 他审讯案件无数,见多识广,王张氏指责贾琮谋害她,但言语混乱,漏洞百出,甚至还要一边思索一边编撰话语。 就凭这种愚蠢的泼妇伎俩,还想蒙蔽他堂堂的镇安府推官,简直可笑至极。 他心中已认定这王张氏罪名确凿,只待衙役搜索找到实证就能落案。 第六十二章 国法与家法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镇安府的捕头走进正堂,后面还跟着个手托物证盘的捕快。 “大人,我们在王张氏卧室床榻的夹层中,发现纸人三个,朱红绣花针、黄符等若干,都是巫蛊害人的用具。” 刘彬芳将证物盘上的东西仔细看了一遍,又摆了摆手,那衙役会意,将东西又捧到贾政和贾母面前看了。 贾政见三個纸人上写了他们夫妻及贾琮的名字,头顶、颈部、心口都扎着血红色绣花针,看着十分渗人邪恶,胸中一阵胆寒。 贾母年迈,对这些东西更加忌讳,撇了眼纸人上贾政等人名字,还有扎得密麻的血针,便脸色发白,不敢多看。 也因此没察觉贾政王夫人的八字其实并不对。 但就算察觉出又能怎么样,那纸人上面写的贾政、王夫人、贾琮三人名字可是千真万确。 王善保家的一个陪房奴仆,不清楚二老爷和二太太八字也是正常的,但她下蛊害主却铁证如山。 刘彬芳对贾母稽首道:“国夫人,这纸人从王张氏房中搜出,又分别写了员外郎夫妇、贾琮公子的名称八字。 王张氏巫蛊害人证据确凿,下官这就拿人回衙,叨扰贵府了。” 那王善保家的还要哭嚎叫冤,被捕头狠扇了一个嘴巴,正要将人带走时,堂中突然有人叫道:“且慢!” 众人往声音处望去,都面露讶异之色,说话的正是贾琮。 刘彬芳眉头一蹙:“琮公子有何话要说?” 贾琮对刘彬芳拱手一礼,又转头对贾母说道:“老太太,这王善保家的平日在东路院就跋扈阴毒,无人不恨的, 贾琮自长大以来,便常受她辖制斥责,连日常的月例银子都要被克扣,身边的丫鬟都是被她逼死! 本以为她只做恶于此,没想到她竟以巫蛊害人,害贾琮也就罢了,竟连二老爷二太太都要害了,这等刁奴简直是罪无可恕!” 一旁肿着脸邢夫人惊恐的望着贾琮,这畜生这会子还在那火上浇油。 都知这蠢婆娘是我的陪房,这般煽风点火,岂不是把我也带进去。 就听贾琮继续慨然说道:“她即违国法,更犯家规! 她出了这贾家门是国法森严,但还在这门中就是家规难容! 如果让这刁妇就这样全须全尾的带出门,贾家的门风家法何在,老国公留下的福泽威严何存!” 国法森严,家规难容! 贾琮一番话在堂上响起,很有些振聋发聩。 贾政面露激动,王夫人心中惊讶。 碧纱橱里中探春、黛玉等姊妹们个个都听得心神激荡,好一个琮三哥! 贾琮又说道:“如不严肃家法,旁人不知,还以为我贾家门风松散,御下无力。 更会以为我贾家竟宽宥这种巫蛊害主的背德刁奴,其中另有隐情,揣测之词必定会尘嚣日上,怕是会难以收拾!” 这话听的贾政王夫人等人心中凌然,如就让那刁妇完好无损的被镇安府带走,贾家要被外人看成何等不堪了。 贾母神色复杂的看着贾琮,这个自己最不待见的孙子,却偏偏生了付锦绣心肠。 说出来的话句句如刀,都斩在关要之处,让人难有半分反驳。 他说的分毫不差,国法森严,家规更难容!不然老国公留下的福泽威严何在! 不行家法,日后不知要被外人编排出多少闲话来。 贾母突然觉得国公爷的子孙当如是! 可惜这小子投错了娘胎。 他这番话真是为了维护贾家的门风体面?还是为了他那个跳河的丫鬟报仇,却又难说得准。 他这是要置王善保家的于死地!巫蛊罪名到了官府也是个死罪,却还出言如刀,出门之前连顿家法都不让她错过。 小小年纪,以前还没看出来,这心肠着实狠辣!或许这样的才真能顶门立户。 但想起故去的先夫,还有当年大儿子抬个娼妓入门的羞辱,些许惜才之念也就淡了。 贾政一脸激愤的上前说道:“老太太,琮哥儿说极是,国法森严,家规难容,这刁妇必须行了家法才能出门。” 贾母脸色疲倦,却说道:“我也乏了,你们自己把事情做好,不要坠了贾家门风!” 贾母带着贴身丫鬟走后,碧纱橱里黛玉、探春等姊妹也跟着回了荣庆堂,只留下王熙凤和贾琏。 贾政怒气冲冲,让赖大将王善保家的杖责五十,以正家法。 以往家中奴仆杖责三十已经是很重了,贾政也是恨极了王善保家的,才一反常态要处于重刑。 一旁的刘彬芳却听出不对,说道:“贾大人,这妇人既是贾家的奴仆,贾家要行家法,下官也不好多言。 但她是马道婆一案的人犯,五十杖下去,这妇人多半就没命了,下官回去可不好与府尹大人交代。” 一旁的贾琮突然说道:“那就打断双腿,即不伤性命,又能严正家法!” 刘彬芳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子好狠的心。 一旁的王熙凤、贾琏、管家赖大等听了都脸色一变。 贾政皱眉思索,这等巫蛊害主的刁奴,不处以重刑,如何以儆效尤,严肃家风,以后家里的奴才还不反了天。 但五十杖下去,不要了性命,也奄奄一息了,未免阻了官府问询断案,也只有贾琮说的这个办法。 赖大脸色迟疑的望着贾政,却见贾政瞪眼说道:“还不执行家法,按琮哥儿说的办。” 赖大神色复杂的看了贾琮一眼,让小厮将王善保家的拖下去执行家法。 王善保家的死命挣扎,却那里有用,只是歇斯底里的喊着:“贾琮,你这个娼妓养的孽种,你好毒的心!” 骂了两句又觉得不对,又哀求道:琮三爷,琮大爷,不是我逼死芷芍的,是她自己跳了河,你就饶过我吧!” 凄惨的声音在东路院回荡,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个个神情惊恐的望着贾琮。 却见他挺立在正堂中,神情冷厉如刀,一言不发的望着被拖走的妇人,眼中没有半丝怜悯。 一旁的贾赦和邢夫人似乎被完全忽视了,但这当口他们还能说个不字。 只是一脸惊惧的望着贾琮,怕他又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来。 长房媳妇的陪房行巫蛊谋害二房,他们两个就是最大的嫌疑,还不知道那王善保家的到了镇安府会说出什么话来。 就看她刚才当堂牵扯贾琮的疯样,死到临头,这贼婆娘什么胡话说不出。 贾赦和邢夫人都已感到大祸临头,那里还会管这家法执行是否妥当。 他们甚至觉得贾琮改五十杖责为打断双腿,有些不怀好意。 这等刁妇五十杖打死才好,省得她活着说出疯话,拉自己两夫妇下水。 正堂外传来噼啪的杖责声,只是响了不到十下,伴随着王善保家凄厉的惨叫,然后就再无声息。 应该是已经被打断了双腿。 第六十三章 君心有利芒 荣庆堂。 贾母歪在卧榻上,神情有些萎靡,毕竟年纪大了,经不住气恼。 宝玉、黛玉、探春等姊妹都在一旁陪坐,刚才看到贾母在东路院晕倒,他们都不放心,想着陪着说说话给老太太散心。 不一会儿王熙凤进了荣庆堂,刚才贾母离开东路院后,让她盯着那边事情的首尾。 家里出了巫蛊害人的丑事,如不收拾妥当,对家门遗害不小。 东路院刚才有镇安府的官差在场,贾母也不好久呆,自有让府中爷们去处理,可心中到底不放心。 见了凤姐儿进来,便问道:“东路院那边的事情可妥当了,那刁妇可是应了家法,被官差带走了?” 王熙凤说道:“本来二老爷是让打五十杖责,可是镇安府的官儿,怕王善保家的挨不过五十杖死了,他回去不好向上官交差。 后来琮兄弟说那就打断双腿,即留了性命,又严了家法。 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他竟是个怎么狠心的,王善保家的对着他又是骂,又是哀求,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就等着看王善保家被打断了腿,又被官差拖着带走,才没事人似的回了自己院子,东路院那些丫鬟和婆子都被他吓住了。” 宝玉和众姊妹听了贾琮的做派都有些悚然,他们从出生就是锦衣玉食,活在家中花团锦簇的园子里。 贾家这些年来风平浪静,他们这些闺阁少男少女,那里经过这等惊骇之事, 而贾琮却从小长于困顿艰险之中,心性举止实在与他们太不相同。 探春听了虽心中有些害怕,却双目闪闪发亮,她知道贾琮这般做为,是在为芷芍出气报仇,男儿在世有此情义气概,令人感佩。 可惜自己只是女儿身,不然也能学琮三哥那样情仇分明,意气酣畅,活这一世才不虚度。 迎春却没想那么深,她性子木讷单纯,只要琮弟不吃亏挨打,凭他做其他什么事,在她心中都不打紧。 黛玉听说贾琮让人打断了王善保家的双腿,听着心里也是害怕。 想这位琮三哥开始只是被拘在东路院苛刻长大,自己这些时间听到的,就出了多少事情,甚至被大舅舅打得差点丢掉性命。 可才转眼几天,他不仅从东路院脱身出来,那个逼死他丫鬟的婆子也落得如此下场,要说这些都是巧合,黛玉总有些难以相信。 她突然想起在贾琮书案上看到的那首新诗。 立冬杀气凝,清霜会晨朝。 涤涤原野空,烈烈荆棘烧。 鹰饥肯为用,马寒意逾骄。 旌旗带林莽,笳吹含风飙。 怪不得那诗中有股栗然的萧杀凌厉之气,难道琮三哥早就预知今日之事? 一旁的贾母冷哼道:“政儿怎么就听了那小子的话,那刁妇就该五十杖打死了账!” 王熙凤问道:“老太太,可是有什么不妥?” “她是我贾家的家奴,以巫蛊邪术暗害主子,就算打杀了他又能怎样,不外乎赔一些俸米银两。 镇安府要是有话说,大不了老婆子大妆进宫向太后请罪,舍下一张老脸,总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那刁妇刚才当堂牵扯他人的疯样,你们都瞧见了,她在府中还有些顾忌。 可到了那镇安府,为了活命,还顾忌什么,还不是胡说一通,惹出祸事,到时候只怕难以收拾了。” 堂中像黛玉和探春等人虽然聪明,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见识有限,那里有贾母这么深的计量。 听了贾母这些话虽心有余悸,却未明白难以收拾之处在那里。 贾母看了身边这群孙子孙女,有些话毕竟不好在小辈面前多说,便让他们各自散了,荣庆堂中只留下王夫人和王熙凤。 王熙凤却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不像黛玉、探春等姊妹稚嫩,她打理荣国府数年,早开了眼界,一听贾母这话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今日镇安府的人言之凿凿的上门拿王善保家的,又从她房中搜出巫蛊下咒的纸人黄符,表面上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但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都是老练之人,深通世故,对此事心中都存有疑问。 一个大房的奴仆为何会如此大胆,去害二房的老爷太太? 这不合情理,叫人匪夷所思。 除非是她受了别人的指使,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心腹陪房,而贾府中人都知道,邢夫人对二房素有怨怼。 她是最有可能指使王善保家的行这等人神共愤之事,不外乎要夺回二房的掌家权。 可那怕此事是真的,贾母也不愿去戳破。 因为大房指使家奴以巫蛊邪术戕害二房之事,一旦曝光,宗人府必定要问询。 要知道宗人府新任大宗正忠顺王爷,是皇上最信任倚重的兄弟,此人生性持重,对四王八公这些老牌勋贵一向没什么好感。 只要宗人府插手,证据确凿之下,夫妻同体,贾赦残害亲弟的罪名就跑不了。 除爵去官是必定的,说不得还要流配三千里,遇赦不还,客死异乡。 贾家要是丢了国公爷留下的爵位,对祖宗百死莫辞就罢了,一個丢了爵位的勋贵之家,还算什么勋贵,贾家也完了。 所以一贯对下人有宽厚之名的贾母,才会觉得贾琮坏事,王善保家的最好一顿杖责打死了账的狠话。 杀人灭口岂不是最有效的办法! 王熙凤突然心中一跳,说道:“琮兄弟是个有能为的,可不是个糊涂人。 今天看他的做派,本以为是整治王善保家的,给他那跳河的丫鬟出气。 莫非是他心中怨恨大老爷和太太,才故意留了王善保家的活口!” 王夫人听了脸色苍白:“不会这样唬人吧,他才多大,会有怎么深的算计?” 贾母神情阴晴不定,说道:“如果是别的孙辈倒也罢了,唯独这个孽障,这些日子看他那些作为,我是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贾母想起今日东路院正堂中,当着镇安府的推官,还有自己这些贾家长辈。 这小子侃侃而谈,几乎完全把控了场面,寥寥数语,就将那王善保家的整治得生不如死。 想到那场景,贾母心中微微有些发寒。 说道:“当初要像二丫头和四丫头那样,早些接过来养,也不至于生成这样冷厉难测的性子。” …… 清芷斋。 贾琮站在小院中,望着墨蓝澄澈的夜空静静出神。 五儿身姿袅娜,走到贾琮身边,将件斗篷披在他身上:“三爷夜里冷得很,小心冻着了。” 贾琮温声道:“我站一会儿就进去,你身子弱,快进去,小心冻到了。” 希望王善保家的去了镇安府,为自家活命,能给他唱一出好戏。 那日他听赵嬷嬷说王善保家的请了马道婆驱邪,便开始留心布局,前世曾细读红楼,知道潘三保和马道婆的纠葛。 一试之下,竟然都真有其事。 他找曲泓秀帮忙,让王善保家的落入圈套,首先是为了让她给芷芍填命,更为了借她对东路院那两人连消带打。 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她以巫蛊之法戕害二房的贾政王夫人,是人都会怀疑是邢夫人指使。 如此丑闻一旦传扬出去,几乎能将贾赦和邢夫人陷于死地。 但贾母和王夫人这样世家大族的持家人,可都不少愚蠢之辈,说不得就能看出其中要害之处。 他们虽做梦都想不到一切都是贾琮在设计。 但凭着贾家一门两国公的深厚底蕴,贾母必定会想尽办法保住贾赦,如此贾家才能安稳不倒。 但这对贾琮来说已不重要了,他也没想过靠着这一件事,就能扳倒堂堂的荣国府承爵人。 通过这件事,不仅除掉王善保家的,为芷芍雪恨,东路院那两人更是被狠狠打压。 以后贾赦和邢夫人在贾府中的位份越发衰落,再也没那么多余心力来算计和虐待自己。 自己也算基本摆脱以往那种困境,有更多安定的时间和空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六十四章 庶子凶名传 镇安府尹张守安的官廨中。 推官刘彬芳正向府尹禀报马道婆巫蛊一案的审讯进展。 “大人,那马道婆对小账上记载的下蛊榨钱之事都供认不讳,相关的苦主都已寻访核对无差。 但这婆子唯独对巫咒荣国府员外郎夫妇及贾琮之事,拒不承认,坚称自己从未行此事。 但是她那本小账上明明白纸黑字写着,且笔迹校验无误,这婆子称那字不是她写的,但又说不出缘由。” 张守安道:“她已认罪的那些事,足以定她死罪,却为何单单不认这一件?” 刘彬芳道:“大人说的极是,既也料定自己已无生路,却拒不认这一桩,我观她神色不似作伪,其中必有蹊跷。 我又审讯贾府的王张氏,刚开始她也拒不认自己伙同马道婆,咒害贾府员外郎等人。 后在三木之下,终于改口,说自己是得了贾赦夫妻的指使才行此事,还说自己愿意举证,只求一条生路。 但这王张氏为人刁恶,当初在贾家时为了给自己脱身,曾当堂随意攀扯他人,所以她可能只是故伎重演。” 张守安道:“但你在她房中搜到下咒的纸人黄符,又和马道婆小账上的记录吻合无误,这便是实证,她抵赖也无用。” 刘彬芳说道:“这两人异口同声,不认此事,下官是怀疑,荣国府巫蛊一事,她们两人有可能是被人栽赃!” 刘彬芳为人精细,这些年见过不少疑难奇案,经验和阅历都不同寻常,这几日他揣摩案情,察觉出其中仿佛另有隐情。 却又无法抓住关窍,这案子似乎有一层说不清的迷雾掩盖着。 刘彬芳脑海中偶尔会闪过那日堂中冷静狠辣的贾家少年,有些惊艳,但略微思量,与案情并无关联,也就略过了。 张守安皱眉道:“即怀疑是栽赃,可有疑犯,可有物证?” 刘彬芳是张守安上任后提报的,是他的心腹之人,所以说话并没太多顾忌。 刘彬芳苦笑:“下官审查案情,发现疑点不少,才会如此推断,暂时并无实证。” 张守安叹道:“那王张氏当场被搜出巫蛊害人的罪证,众目睽睽之下,她是不可能洗脱罪名的。 左右不过一个奴婢,死便死了,有什么值当的。 现在最棘手的是,你居然问出她行那巫蛊之术谋害贾家二房,是受苦主兄长一等将军贾赦夫妻指使。 彬安啊,你可是给我找了大麻烦啊。” 刘彬芳听了这话神情惊疑不定。 “那贾家一门双国公,勋贵之中权势鼎盛,虽然荣宁两公去世多年,但留下的朝野余荫人脉却非同小可。 如今我镇安府却审出了他贾家承爵人谋害亲弟的丑闻,岂不是大大得罪了人家,人家动用些关系,你我官途便要艰辛了!” 张守安忙碌半生,才爬到镇安府尹位置上,他将这官位看得极重,事事权衡利弊,生怕行差踏错,坏了自家仕途,倒是不负守安之名。 刘彬安慌忙道:“下官鲁钝,只知审案,却没想到这一层,实在是该死。” 张守安见刘彬芳慌乱的神色,微微有些得意:“那马道婆巫蛊害人之事确凿无误,王张氏妨主也物证齐全,尽快上报刑部定案!” 又说道:“只是,贾赦夫妇指使家仆以巫蛊谋害亲弟,存有嫌疑,实证尚不足……。” 刘彬芳恍然,府尹大人这是要放水和稀泥。 那王张氏只不过贾家一奴仆,府尹大人根本没将这等人放在眼里,既然已搜到实证,就要用她的命了解此案。 至于贾赦指使奴仆行巫蛊一事,镇安府多半也会设法推脱,以免惹出祸端。 如此,这样一件巫蛊要案,在镇安府手中便收拾的首尾干净,旁人再挑不出半点毛病。 张守安抚须悠然,一脸运筹帷幄:“我镇安府只管民刑,涉及武勋行为私德良莠,却是宗人府的事情,据此行文送交宗人府定夺吧。” 刘彬芳脸上带出心悦诚服的神情:“大人高见,下官这就去办理。” …… 自从那日东路院的事情发生后,贾琮居然在贾府的奴仆中传出了“凶名”。 不少丫鬟婆子都在背地里传,那日在东潞院,就是这位琮三爷让人打断了王善保家的双腿。 那王善保家的素日在府上也是个有脸面的奴才,可那日在这琮三爷面前像被剥了皮的癞皮狗。 不管她是骂,还是苦苦哀求,这位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生生看着王善保家的被打断双腿才罢休。 谁让王善保家的之前作孽,逼死了琮三爷的丫鬟,人家这在报仇呢。 没想到出身卑贱,平日连猫狗都嫌的大房庶子,居然是这么毒辣的心肠。 贾府的这些家生奴才,大都是群捧高踩低的妖魔鬼怪,之前贾琮在东路院过得磕碜,他们自然是看不起的。 最近虽被老太太同意接到西府去养,可却安排个孤清犄角的清芷斋让他住,明摆着老太太依旧是不待见他的。 所以前几日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耻笑狗肉上不得席面。 远的不说,就说厨房里那些婆子,本来见柳家女儿突然挣了二等月例,心里还有些嫉妒羡慕。 后来见她跟着贾琮住进了冷宫般的清芷斋,便在厨房中好一顿夹枪带棒的嘲讽,就凭他一個妓子养的货,怎么跳着去够也翻不了天。 又说柳家的真是养了个女儿,这么快就鸡犬升天了,把柳家的气的差点吐血。 可出了东路院那回事后,府里就已经传开,那王善保家的不单被贾琮打断了腿,还被送到镇安府下狱,秋后就要被问斩。 听到这等吓死人的消息,那些说怪话的婆子媳妇,马上连半个屁都不敢放了。 要是又说吐噜嘴,传到那煞星耳朵里,被他像王善保家的那样整治,还会有命在。 往日五儿去厨房取贾琮的饭菜,那些婆子媳妇都是柳家丫头长柳家丫头短的呼来喝去。 如今见了五儿满脸褶子能笑成花,还是一口一个柳姑娘的恭敬叫着,还说怎么能叫姑娘亲自来,到时候我们送过去就是。 五儿是个精明的,虽然见了前倨后恭的嘴脸恶心,脸上却不显,依旧还是自己来取,或者娟儿和四儿来,免得让人说清芷斋的人轻狂。 只是晴雯是不敢让她来的,就她那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爆炭脾气,见不得这些龌龊,来一回定会吵一次。 自从出了王善保家的事后,东路院那边一下安静下来,贾赦再不敢每日吃酒作乐,就怕王善保家的在狱中胡说,镇安府的人找上门来。 贾母让邢夫人闭门思过,他本来就看不上这大媳妇,素日贪婪苛刻,闹出多少笑话。 如今她的陪房行巫蛊谋害二房,触到了老太太的逆鳞,这是摆明要把教唆王善保家的罪名往她头上套,预先给自己儿子推卸罪过。 眼下这两夫妻都是自身难保,自然在没心力去折腾算计贾琮,让他在清芷斋过上了自到来贾府后难得的惬意时光。 另外,他还在等着镇安府那边的动静,他料定王善保家的还会闹出事来,不单是他在等着,贾母贾赦等人也在等。 只不过贾琮是冷眼旁观,而他们是热锅上的蚂蚁。 第六十五章 圣心有独裁 大周宫城,乾阳宫。 这里是大周嘉昭帝日常批阅奏章,处理政务的地方。 嘉昭帝将近四十的年龄,但两鬓已经星白,脸上总带着一丝倦容,唯有那双眼睛神光充足,凛然有威。 嘉昭帝大概是大周历代君王中最勤勉的一位,御极以来,几乎每日都批阅奏章至深夜,勤政务实,为朝野瞩目。 登基前他只是个不显山露水的皇子,和他那些光芒耀眼的兄弟相比,他甚至显得有些平庸。 但他却笑到了最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登上至尊之位,并显示出令人惊讶的谋略和手段,剪除异已,清理朝堂,快速坐稳了皇位。 到如今已在位十年,帝位稳如泰山,虽大周内外还有不少大事未定,但朝局在他的把控之下却日趋稳健。 此刻他在翻阅新任宗人府大宗正忠顺亲王上的劄子,上面写荣国府长房家仆以巫蛊之术暗害二房,一等将军贾赦有教唆指使之嫌。 哼,这些武勋豪门承平太久,尽养出些无法无天的纨绔之徒,可惜了贾代善一世英名。 内侍副总管郭霖手持一份灰白封皮手札,匆匆走进大殿:“陛下,中车司已将荣国府巫蛊之事秘劄呈上。“ 中车司不像推事院那样拥有侦缉、逮捕、刑讯等特权,在朝堂中也比推事院之流也低调许多,甚至五品以下的小官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中车司负责探查朝堂内外暗事密报,监控百官勋贵,是皇帝最重要的耳目,由宫内宦官统领,在三司之外,皇帝直辖。 宗人府上的劄子,其内容来自镇安府审讯摘录,不得全貌,嘉昭帝心思缜密,且事涉荣国府巫蛊之祸,才以中车司秘劄为映证。 内侍副总管郭霖在潜邸之时,便在嘉昭帝身边伺候,到如今也有十几年的光景,深知皇帝谋深疑重,只怕对谁都不会完全相信。 皇帝对忠顺亲王一贯信任,并唯以重用,却对他上的劄子也不完全偏听,总要旁证对照,力求直达事情关窍。 正是这种劳力躬亲的性子,才让这位九五之尊未过四旬就两鬓斑白。 郭霖在他身边服侍多年,自然深知皇帝的脾性,早早便催要中车司的相关秘劄,以资圣裁。 御座上嘉昭帝将中车司的秘劄仔细阅读,并和宗人府的劄子翻阅对照。 郭霖为人精明,能在嘉昭帝这样的严明之君身边多年,屹立不倒,不外乎是能体察圣心。 虽是低头侍立一旁伺候,眼中的余光却一直在查看上位动静,见嘉昭帝看到了某处目光一亮。 “国法森严,家法难容!这少年倒是有点意思,贾琮,这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像是在那里听过?” 一旁的郭霖说道:“陛下上月到重华宫给太上皇请安,看到那幅太上皇珍爱的佛经,就是这个贾琮手书的。 上旬嘉顺亲王的楠溪文会上,翰林院编修吴进荣被杀,中车司曾上过记录始末的密劄,里面也提到贾琮曾以一首咏梅词而惊四座。” “哦,十一皇弟居然邀请他参加楠溪文会。” 嘉昭帝脸上浮现出意外的神情,他这個兄弟是皇室才子,眼界不俗,能入他的眼可不易。 郭霖走到殿中的书架旁,从堆叠德密密麻麻的文牍中找出一本,上前呈给嘉昭帝。 中车司会将神京中发生要事,及他们觉得有必要密录在册的事件,都以密劄送入宫中,以备查用。 嘉昭帝日理万机,当然不可能每一本中车司密劄都阅读。 死了个翰林编修,对镇安府是件大事,对俯视天下的皇帝却是小事。 所以这册记载楠溪文会事状的密劄恰好是他没看过的。 而郭霖身为统领中车司的档头,中车司上报的每封密劄他都会翻阅,他能在嘉昭帝身边十几年,这些滴水功夫做的是极好的。 嘉昭帝翻了几页密劄,便脸露惊诧:“母为花魁!这出身在一门两国公的贾府可是罕见。” 如此出身在讲究门第的国公府中,可是大忌讳,想要过得自在可不那么容易。 嘉昭帝想起上一份密劄中,贾琮说出国法森严,家法难容这等惊人之语。 这样一个身份低微庶子,却比贾政、贾母这些身负官职诰命的大人还看的通透,也是稀奇。 嘉昭帝当然不知道,贾琮当时一番豪言,可不是为了维护贾家的体面,只是要打断那刁妇的双腿,给自己的丫鬟报仇。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好,志气磊落,气韵昂扬,却是首好词!” 郭霖在一旁吓了一跳,嘉昭帝一向严谨内敛,威势甚重,极少会流露出这种肆意之状。 那贾琮的词真写的那么好,竟能入圣上的眼? 嘉昭帝放下手中密劄:“小小年纪,不仅见识不俗,而且还诗书双得,如此资质,也算难得了。” 接着又晒然一笑:“那贾赦这等荒溃纨绔之人,居然能生出这种儿子,也是奇事。” 郭霖在一旁微笑说道:“皇上圣明,这贾琮的确有些气象能为,不然也不会被嘉顺王看重邀请参加楠溪文会。” “只是奴才却听闻,这贾琮因出身卑微,被生父嫡母厌弃,在贾家经常被训斥打骂,过得很是不堪。” 中车司密探遍布,在王公勋贵之家多半都埋了钉子,知道这些内宅之事,自然不算什么。 嘉昭帝听了脸上也是一愣:“这等才赋还被父母不喜,难道贾家似他这等的还是寻常,他们家中还有其他出奇的子弟吗?” 郭霖道:“出奇子弟倒还有一个,据说是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取名宝玉,在神京传为奇谈。 这宝玉极得贾家国夫人宠爱,家中无人敢管。 而且自小不爱读书,终日在家中和丫鬟姊妹厮混,听着是个不成器,和贾琮这类不能比。” 嘉昭帝对这个衔玉而生的传闻,也曾听说过一些,晒然道:“衔玉而生,古之圣人才有的吉兆。 宝玉者为玺,贾家那些妇人倒是不怕死的,把这种产房混话传的满神京都是。” 这话听得郭霖遍体生寒,衔玉而生,在陛下眼中竟是这等僭越大过,只是陛下宽容不做计较罢了。 嘉昭帝转而讥讽道:“当年宁荣国公都是风云人物,各自离世后,贾家日益颓败,子弟庸碌,原来都是咎由自取!” 郭霖自然是听得出皇帝的意思,贾家也不是没有出众子弟。 只是他们有眼无珠,只以衔玉而生这等混话自得,见识粗鄙,弃金玉而就败絮罢了。 “郭霖,传朕口谕,让宗人府传讯贾赦,其教唆奴仆以巫蛊暗害亲弟,如查实证,严惩不贷!” “此人好色昏聩,逼死良善,虐待亲子,有伤国勋体面,就算没做那等巫蛊邪事,也需严砭其过。” “奴才遵旨!” 郭霖跟着嘉昭帝身边多年,早已练就听话听音的本事,他品味出圣上有心放贾家一马,毕竟贾家一门两国公,也曾大功于社稷。 些许体面余恩还是要给的,只是这种东西用一次便少一次。 多半圣上也忌惮四王八公同气连枝,担心动一发而动全身。 但对贾家如今昏聩已生出厌念,让宗人府给贾赦一个下马威,严砭其过,已经是在狠狠敲打贾家。 如到了时机生发那一刻,是罪是恩,还不是圣心独裁一念之间。 第六十六章 宗人势惶惶 自从在清芷斋安定下来,又让晴雯给敷了一次药,贾琮背上的伤算是彻底好了。 曲泓秀的伤药十分神奇,只用四五次,居然连疤痕都没留下一丝一毫。 这次整治王善保家的,多亏有曲泓秀帮忙,只靠他一个人是绝对做不成的。 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西城那个小院中,他本要去看一看她,但还是克制住没去。 上次他伤没好结实,让郭志贵驾车带他去春华楼,又用贺季真、周希哲来打掩护,中途去见了曲泓秀。 郭志贵性格朴质,不会对此产生疑虑,他也自认不会让人看出破绽。 但现在王善保家的事情并没有真正结束,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上次柳璧来看他时,曾说回去帮他推迟入青山书院读书的时间,但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没有了东路院那两夫妇的迫害肘制,如今又得了清芷斋这样的清静之地,贾琮终于把精力集中的读书上。 虽然靠这些智谋诈术能摆脱一时之困,但是要立足长远,以他目前的情形,只有读书进仕这一条路。 那怕他靠着后世的见识和技艺,成为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在这個官本位的世界,没有权势庇佑,迟早也会被人吞的皮骨不剩。 贾琮曾在贾家族学读了三年书,主要读的是千字文、孝经等蒙童识字书籍,熟读后又开始读大学、中庸。 听着像是四书都读了一半,但像这个年龄的蒙童,读书只限于死记硬背,认识上千个常用字,如此便算合格。 且贾族义学的贾代儒自己也是才疏学浅,大学中庸估计都领悟得参差不齐,更不用说给蒙童们讲解微言大义。 好在多少也背会了一些,加上前世在省博这样的文史单位工作,对国学有许多触类旁通的接触和积淀。 他自身的起步其实并不算低。 如今只需要万丈高楼夯实根基,从头开始梳理领悟,数年之功必定会有所成。 四书之中,《大学》是万法根基,提纲挈领,教人穷理、正心、修己、治人的道理。 学了《大学》以后,再学习《论语》和《孟子》,便可以体会其中细致精微的学问脉络。 最后融会贯通,才最终能够领会《中庸》里的世道心法,所以《中庸》一向在四书中放在最后学习。 等到读通了四书,接着过五经关:《诗经》《尚书》《周易》《礼记》《左传》 便可在四书所领悟的世间根基大道上,构建对人生万物的高层认知和剖析。 通晓四书五经之后,便可以去参加童试考取秀才,秀才之后便是举人,再进士,都说十年寒窗,对于普通人来说一点不夸张。 此时贾琮便从视为根基的《大学》开始精读。 好在他手头有萧劲东送的整套郁文轩出的四书,里面关键处还有名家的套红批注,又有几本贾政送的四书集注,正好眼前可用。 …… 就在王善保家的被抓进镇安府的第三天,宗人府的一个六品经历带了两个随从找上门来。 让贾赦去宗人府接受大宗正问询,事关贾家发生巫蛊害人之事。 那六品经历言辞冷淡,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门房战战兢兢的去报了贾赦,差点把贾赦吓的瘫软在地,祸事来了! 八成是那该死的狗奴在镇安府胡说,惹得宗人府上门拿人了。 贾赦是一百个不愿意去那劳什子宗人府,大周的宗人府管理宗室与勋贵子弟的序爵禄、申教诫、议赏罚。 勋贵子弟被宗人府传唤可不会有好事,但是不去是不行的。 那六品经历神情冰冷,贾赦也不敢拖延,走之前让小厮赶紧去报知贾母。 贾母听到消息也慌了,只让赖大挑了精明小厮跟着,有什么消息及时回报。 如此熬了几个时辰,一直等到天色微暗,也不见贾赦回来,又有跟去的小厮来回报。 宗人府问询大老爷家中巫蛊害人之事,因事项未明,今日大老爷需在宗人府宿监,暂不能回来。 一家子听了这话全慌了,贾母更是心急如焚,也不只是对贾赦爱子情重,最要紧的是贾赦身上还袭着老国公传下的爵位。 如果贾赦真的牵连进巫蛊谋害亲弟的祸事中,八成是要被除爵的,那祖宗留下的爵位该怎么办。 最好的结果不外乎是圣上允许传爵子嗣,那就是贾琏来袭爵。 但贾家可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到了贾琏这里一等将军就要降为二等将军。 虽然爵位减等,但毕竟爵位还在,还算侥幸。 万一圣上因厌弃贾赦行罔顾人伦之事,竟把贾家的爵位收走了,那贾家就全完了。 丢了爵位的勋贵还算什么勋贵,只是被满神京人耻笑的徒有虚名的纸老虎。 若到了这等地步,贾母真是连死的心都有,自己百年之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国公,去见贾家的列祖列宗。 贾母如此心急火燎的熬了一夜,天微亮就让鸳鸯帮她换上诰命大妆,早早就坐车去了宫门,递上求见皇太后的劄子。 因清芷斋地处偏僻,贾琮得的消息已是第二天早晨,贾母已经大妆去了宫门。 他听说昨日宗人府的官儿带了两个随从,请了大老爷去宗人府问话,又彻夜未归,心里大概就明白了几分。 那王善保家的必定在镇安府上受刑不过,果真牵扯贾赦夫妇以脱身。 镇安府尹张守安他在舒云别院曾见过,此人生性圆滑,问出了不该问的东西,必定是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宗人府。 只是因涉及一等将军这样的勋贵,区区一个贾家奴妇一面之词,根本不足以作为实证。 所以宗人府的官员只是带两个随从过来,让贾赦去宗人府问话,而并不是直接带衙兵捉拿归案。 可能最后也就是贾家丢尽了脸面,却多半不会伤筋动骨。 贾琮对这种结果早有预料,毕竟是一门两国公的开国勋贵,那里会因为这等莫须有的巫蛊害人之名就倒了。 而贾母一来年纪大了,二来也不是个睿智通透的妇人,虽在后宅中算是个人物,但外头那些场面奥秘纠葛,那里能明白多少。 前几日镇安府上门,已让她心中发虚,如今儿子又被宗人府传唤,愈发的关心则乱。 不像贾琮这个始作俑者能冷静旁观。 第六十七章 读书红袖香 贾母的马车在宫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有宫中内侍召他进宫觐见太后。 当今懿章皇太后与贾母年纪相仿,同样也是出身世家大族,闺阁时两人就有往来,交情自比其他诰命更有渊源。 这也是家里发生这等大事,贾母第一件想到的,就是大妆进宫,向这位昔日手帕之交求助的原因。 “太后娘娘,我那儿子虽不肖,但却绝不会做出谋害亲弟的背伦之事,都是受了那恶奴的无端诬陷。 老身已风烛残年,时日无多,求太后娘娘给老身做主,给贾家留一些体面,让老身九泉之下也好有脸面见先夫啊。” 贾母一边说,一边流泪,将脸上的妆粉都冲去不少,形容狼狈凄凉,倒是让人有些怜悯。 懿章皇太后与贾母差不多年纪,虽也有些老迈,但一身贵重繁复的凤霓华服,满头银发,神清目明,比贾母要更有精神头。 此刻见贾母这种形容,心中有些叹息,自己这位昔日闺阁交,年轻时多爽利精明的人。 做了几十年的超品国夫人,莫非是富贵享得久,迷了心眼,竟变得糊涂了。 她难道就没看出,圣上只是因贾家无状,才用宗人府来敲打敲打,以示警惕。 至于这无状,是因为贾赦被牵扯如巫蛊之祸,还是因为其他的事情,太后便拿不准,她也不想去搞清楚。 君心如海,社稷似渊,即便她是当今的皇太后,她也绝不会忽略了这件事。 后宫不得干政,这句话也包括她这位天下位份最尊贵的女人。 所以皇帝的事,她最多远远看着,并不会迈过半步。 所以贾母所求之事,老太后实在无态可表。 “贾夫人不用如此心焦,恩候只是被宗人府传讯,又不是下文拘禁,多半只是叫过去问问事由,说不得过几日就回了。 你也年事已高,万事都要看开一些,多多保养自己身子才是福气。” 又叹道:“不管是皇家,还是勋贵世家,这子嗣多了,总难免会闹出些事端,只要不违律法,不负圣恩,其余都好说。 你那长子恩候,虽听着常些胡闹的事情,但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还养了个好儿子不是。” 贾母前面听太后说了一通,也不得要领,太后那些话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心里有些郁闷,脸上却不好显出来,做了这么多年国夫人,这么点心眼子还是有的,她是听出来了,太后不想插手这事。 但听了太后最后一句,心中有些迷惑,问道:“太后说的是贾琏?” 懿章太后神情一愣,又微笑道:“你那恩候可不是只有这一個儿子。” 贾母的马车离开宫门,神情还是怔怔的,连今日无功而返也不放在心上了。 想起懿章太后最后那句话:你那恩候可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 贾母当然知道太后说的是谁了,只是太后居于深宫,怎么会知道这孽障,他不是又闹出什么玄虚吧? 儿子的事情还悬在那里呢,怎么到那里,这孽障都会蹦出来,贾母一阵头痛。 …… 五儿和晴雯发现三爷读书越发勤奋起来,她们到贾琮身边时日不长,在外书房那几日也见他读书,却没有现在如此勤苦。 每晚过已时才睡,凌晨刚过卯时,天还没亮,清芷斋的东书房便亮起了灯,贾琮便开始当天的读书功课。 用他的话说,这个时候脑子最为通透,一个时辰比得上寻常两个时辰。 每晚两个丫鬟都是轮流值夜,睡在贾琮床前的睡榻上,半夜好捻被递水。 五儿和晴雯正在生长贪睡的年龄,卯时睡梦正酣,多半都还在美梦中。 贾琮每次起身也是蹑手蹑脚,不好吵醒小丫头的好梦。 晴雯睡眠深,每次她值夜时,这个点贾琮起身,多半是不会吵醒她的。 一直等到天微亮,五儿醒来,发现东书房蜡烛烧去一半,晴雯常常还没醒。 被五儿笑骂睡着像条冻鱼,拿棍子敲都不会弹跳。 到了五儿值夜,到底是她睡眠浅些,贾琮一起身,她必定也就醒了,常迷蒙着眼,跟着他身后泡茶递水,又帮着磨墨铺纸。 五儿到底身子娇弱了些,没两天就熬青了眼圈,倒是晴雯有些不好意思,抢着要替五儿值夜。 贾琮说自己习惯早起读书,她们大可不必这么早起来服侍,管自己睡觉去。 可两丫头都不肯,说那有爷们都起床了,丫鬟还在睡大觉的道理。 于是贾琮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张躺椅,放在自己的书桌旁。 每次他早起读书,值夜的五儿或晴雯起来,忙过倒茶研磨的活儿,便在躺椅上候着伺候,也算是小丫头尽责的折中办法。 晴雯一靠上躺椅,多半没多少时间便会睡着。 五儿在躺椅上总是半睡半醒的,小丫头如水的眸子悄悄瞅着贾琮,觉得三爷专心读书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刚到辰时,贾琮便会到院子里活动腿脚,或围着清芷斋跑上十多圈。 等他活动完梳洗过,五儿多半已让四儿和娟儿去厨房提了早食过来,等到东方大亮,同样充实的一天再次上演。 这段时间下来,五儿和晴雯都对这主子极满意,再没见过怎么好的,没有架子,懂得上进,还知道疼人。 当然还有长得还好看。 至于说长的好看,刚开始她们还不觉得,贾琮在东路院过得磕碜,饭都吃不饱,一向有些形销骨立,没怎么长开。 听说三爷后来自己写字偷偷赚了银子,常出去买零嘴吃,才算添饱了肚子,虽说气色好了些,但也是有限。 等到五儿来了,她自小跟着妈妈,耳濡目染,最懂得饮食精细。 她担心贾琮读书辛苦,常从妈妈那里淘一些滋补的食材,变着法儿的给贾琮加餐。 少年人最容易受养,没多少天的功夫,贾琮脸颊的陷廋便已舒缓,脸色瑞泽如玉,微挑的眉梢晕着跳动活力和清逸神采。 秀眉浓挺,眼似秋潭,嘴角的线条精致流畅,每当专注时会不知觉的抿着,透着一丝清拔毅然。 整个人像是慢慢在脱胎换骨一般,常常让两个小丫头看得有些小脸发红。 她们自然听过贾琮生母的传闻,是一位长得极美的花魁,听说三爷生来肖母,只是以前过得磕碜,吃用不足,才不太显出。 如今日子过得滋润了些,便渐渐生得这样了,等以后再长大些,那还得了,三爷不知会长成多得意。 第六十八章 怨怼从天降 贾赦在宗人府被拘了四天才回来,那位忠顺王爷倒是深躬圣心,狠狠将贾赦这纨绔勋贵摆了一道。 这四天贾母忧心忡忡,夜不成寐,等到贾赦回府,老太太松了一口心气,竟然病倒了。 又请太医过了看病下药,足足养了四五日才大好了。 镇安府那边也传来消息,马道婆和王善保家巫蛊害人一事已上报刑部结案,证据确凿,秋后问斩。 宗人府又传宫中口谕,贾赦行为乖张,素有荒谬之举,大房奴仆逼死良善,巫蛊害主,勾连无辜,贾赦身为家主,难辞其咎。 斥闭门一月反思其过,观其后效。 贾家的承爵人被宗人府关了四天,让贾家在神京的勋贵圈里丢尽了脸面。 贾母虽心中羞臊,但好在家里的爵位保住了,让她觉得是不幸中的大幸,身体好了后,又和孙子孙女高乐几天,也就过去了。 贾赦的卑劣纨绔,也不是生来就这样的。 贾母这种好高乐,不难为自己的脾性,很难说没在贾赦的成长过程中产生过不好的影响。 贾赦闭门思过,而巫蛊害人之事始作俑者是邢夫人的陪房,这几乎让邢夫人在神京八房中的名声臭不可闻。 这些天,贾母早让这大儿媳在东路院闭门反省,省得看到她恶心,连日常荣庆堂站规矩都不用她来了。 这一次贾琮连消带打,不仅除去了逼死芷芍的恶妇,也将贾赦和邢夫人狠狠打压了一番。 让他们在贾家话语权越发削弱,将来对自己的肘制也会之减弱。 自从他搬入清芷斋后,几乎足不出户,日夜苦读。 刚开始黛玉、探春等姊妹们渐渐知道,后来又传到贾母、贾政的耳中。 最后连府上的丫鬟婆子都知道了。 这府上的哥儿都是带着富贵降世的,从贾琏、宝玉、贾环,到草字辈的贾蓉、贾蔷等人,那一个不是过舒服富贵日子。 就没有一个哥儿像贾琮那样不闻窗外事的埋头书本。 十年前出过这样的,是贾珠,三十年前出过这样的,是贾敬。 那可都是贾家的文曲星。 虽下人们少见识,但老辈儿的事总是听过的,很多人都说这琮哥儿这般苦读,将来是个了不得的,秀才进士公的没跑了。 接着关于贾琮被大儒赏识,并推荐到青山书院读书的事也渐渐传开,让贾琮在荣国府的地位愈发稳固起来。 只是这些也带出些不和谐的余波,贾政对宝玉和贾环的学业日益严厉起来。 他们一個是看不起读书,一个是根本没读书的能力。 结果都是怎么也读不好书,每日被贾政训斥,苦不堪言。 贾母看着自己的心肝儿每日愁眉不展,看见他老子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心里不免有些迁怒贾琮。 …… 这天一大早,宝玉刚被袭人服侍完梳洗,胡乱吃了几口早食,就准备去找林妹妹说话。 突然外头丫头来叫,让他去梦坡斋书房,老爷要考教他的功课。 宝玉一听这话脸就煞白了,把一旁的袭人唬了一跳,喊了他好几句,才把魂儿给叫了过来。 但是不去是不成的,还是袭人哄着他,让他先去,自己会叫小丫头在书房外守着,老爷骂得狠了,便请老太太去救他。 梦坡斋书房中只有贾政和宝玉两人。 至于贾环,前头已在族学混了两年,又被贾政逼着苦读了几日,却依旧连千字文都背不出一半。 且其人形容猥琐,口不成言,贾政很明智的对他放弃了希望。 ……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则不得其正;后面是什么,背来我听。” 宝玉看了一眼父亲严厉的目光,打了寒颤,慌忙移开目光,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才背道: “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心不在焉……。” 宝玉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是什么他记不住了。 其实宝玉也算个有才情的人,看他平时做的韵诗精巧灵秀,便可知了。 只是不知从那里学来的不合时宜,最讨厌四书等科举正书,对科举做官嗤之以鼻,对仕途经济不屑一顾。 其实这些说辞不过是他自小富贵娇宠,养懒惰了性子,不愿做事,不愿吃苦的漂亮借口罢了。 这些日子被贾政逼着,回了屋子他也拿起书看几页,只是熬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恶心要吐,扔了书就找丫鬟去玩了。 “你这孽障在族学都读了多少年书了,如今连一本大学都背不通,你怎么好意思做人,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贾政拿起桌上的戒尺:“把手伸过来!” 宝玉颤抖的说道:“老爷,儿子一定会改,饶我这一回吧。” 贾政一脸冰冷:“我看在老太太面上,饶了你多少回了,再饶你便是害你,把手伸过来!” 外头被袭人派来做探子的小丫头,听到里头发出“啪”的一声,紧着听到宝二爷一声惨叫。 小丫头毫毛一炸,便兔子般跑走报信去了。 等贾母和王夫人赶到时,宝玉已挨了七八下,手掌一片红肿。 贾母指着贾政骂道:“伱一个做老子的,一大清早就打儿子,还下这等毒手,你是巴望着早点气死我是不是!” 贾政皱着眉说道:老太太,儿子怎敢气你,儿子只是教宝玉用心读书,可是他却这等不争气,读了怎么多年族学,连大学都背不会。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琮哥儿和他一样大,昨日我叫他来书房考教功课,大学和论语都倒背如流,对经文的领悟也别出机杼。 儿子不求宝玉向琮哥儿这么出色,只教他稍微争气些……。” 贾母一听贾琮的名字火气就上来了,原来根由在这里,怎么又是那个孽障,不是他我的宝玉又怎会挨他老子的打。 贾母怒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寒门破户,不用靠着读书来改换门庭,讨温饱日子。 能读就读,读不了就不读,难道祖宗留下的偌大家业还不足,非要得陇望蜀,高官显贵才肯罢休。” “你别搞糊涂了,清芷斋那个不是你儿子,宝玉才是!” 贾政被贾母一副强词夺理憋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回一句,站在那里呆呆的不说话。 贾母也不理他,领着满脸泪痕的宝玉就回荣庆堂。 王夫人见到宝玉红肿的手掌,心疼得不得了。 突然对贾母说道:“琮哥儿到清芷斋有些日子了,因前几日老太太病着,琮哥儿鞭伤也没好结实,我担心冲着你。 便没让他过来给你请安,如今老太太身体大好了,他以后在西府住,日常的礼数总要的,从明儿起我让他每日照例给你问安站规矩。” 王夫人的话乍听是没问题的,都知道老太太对贾琮有隔阂,太太是把贾琮往老太太跟前推呢,这也是缓和祖孙关系的好意。 可王夫人这话,却说的很不是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见宝玉因贾琮挨了打,才故意挑着节骨眼来说。 果然贾母气冲冲道:“我也不用他来荣庆堂请安,他自管好自己日子,读好他自己的书,大家都清静些好,他那里这些礼数能免都免了!” 旁边鸳鸯、琥珀等听了都变脸色,本来琮三爷搬到西府都是好好的,按规矩日常给老太太请安,是该有的孝道礼数。 如今连这些礼数都免,那就是明着要打这孙子的脸,怎今日老爷打了宝玉,琮三爷竟会跟着遭了殃。 老太太这话只怕不用半日,就能传到清芷斋,那边的人听了是个什么心情。 第六十九章 讨要柳五儿 这边贾母刚发了话,不到两个时辰,就传到了赵嬷嬷耳朵里。 这些日子,她奶大的哥儿搬进入西府,离了不是人呆的东路院,听说琮哥儿闭门苦读,二老爷对他比亲儿子还要看重。 原先那些势利眼的婆子媳妇都调转风向,开始烧起冷灶,有不少人没事有事找她唠嗑,且说的都是好话奉承话。 可今天赵嬷嬷却听了一肚子冷话,心里觉得不得劲,就去了清芷斋给贾琮报信。 贾琮对这个真心待自己的嬷嬷还是很尊重的,将她让到书房就坐,又让晴雯给上了茶。 赵嬷嬷见自己一番话,贾琮听了脸色淡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脸上就有些着急:“我说哥儿你可别不在乎,你好不容易离了东路院,才刚熬出点头,要总被老太太不待见,后面指不定又给吃挂落。” 贾琮笑道:“妈妈多虑了,老太太只是心疼宝玉挨打,这才说了些气话,过几天就好了,我也会留心,谢谢妈妈一直记挂着。” 赵嬷嬷听她怎么说,略松了一口气,她也活了半辈子,自然清楚老太太的心里疙瘩,长了十多年,那能说解就解。 她不指望老太太能对贾琮多么好,只希望贾琮自己多留个心,不要再吃暗亏就好。 “哥儿是個有能为的,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好好读书,将来进学做官,就能自家顶门立户,也不用再看旁人脸色。” 贾琮送走了赵嬷嬷,望着东边的荣庆堂,脸上带出几分讥诮,既然都免了规矩,倒省了许多事情,岂不是更好。 自己难道还一辈子呆在贾府了,自己的前程自己会去争,只希望以后别被贾家脱了后腿才好。 如今多疏远些,以后反而会更容易些。 …… 荣庆堂。 贾母搂着一脸泪痕的宝玉一通心肝肉的叫,又让鸳鸯找来消肿的伤药给他抹上。 又问宝玉想吃什么玩什么,这几日让他老子拘着读书辛苦,也该好好松快一日。 宝玉渐渐从被老子训斥的恐惧中恢复过来,又见祖母对自己百般疼爱,心中也有些受用。 都是那贾琮每日做那些国贼禄鬼的美梦,学那些酸儒做派,读那些臭不可闻的腐书。 连累我也自蹈污浊,要去读那些劳什子的东西,还被老爷打骂,真真无趣。 想到贾琮,宝玉又鬼使神差的想起他身边那个娇弱如玉、俏美娴静的柳五儿,心中不禁一酥。 晴雯是老太太自己赏出去的,自不好再要讨回来,那五儿可没这个顾虑,说不得求一下老太太能成。 此时,黛玉正往荣庆堂给贾母问安,这也是园子里姊妹日常惯做事,每日问安后便会陪着贾母说些闲话顽笑。 然后或是贾母留饭,或是大家散了,去那个姊妹房里说话,也有各自找自己的事去做的。 黛玉半路遇上了探春,刚过了垂花亭,门外丫头说今早因宝二爷不会背书,被老爷用戒尺打了,一只手掌都红肿了。 老太太心疼宝二爷,不知怎么就对琮三爷生气,还让免了琮三爷的孝道礼数,以后都不用向她问安站规矩。 黛玉和探春听了有些无奈,怎么宝玉挨了打,琮三哥爷跟着遭殃,这事听着都离奇。 就算琮三哥怎么有能为且上进,始终不得老太太喜欢,也是一桩稀奇,这祖孙两莫非是八字不合。 两人刚走到荣庆堂门口,就听见里面宝玉的声音,像是提到贾琮,心中一惊,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老祖宗,贾琮身边的大丫鬟五儿看着好,老祖宗能不能讨来放我屋里,贾琮要是不愿意,我屋里的丫鬟随他挑去都行。” 宝玉倒是不傻,当着老太太和太太的面,没有在挑丫鬟一事上,专门把袭人排除在外,这样八成要引起太太怀疑的。 袭人清秀温顺,比房里其他丫鬟大几岁,已经出落得有些曲线风姿,待宝玉也格外顺服,虽宝玉年纪小,还做不得男女之事。 但每次袭人陪床,两人宽衣解带,掏掏摸摸,蹭香磨玉的亲密事儿可做过不少,所以宝玉待袭人不同于其他丫鬟。 贾琮要是给他五儿,把袭人换走,宝玉也大致不会给的,总会找些其他法子找补,五儿和袭人都在他房里才最称心。 探春听了这话,心里觉得不妙,她这哥哥对姊妹们都极好,偏改不了这爱红好色毛病,贾琮对丫鬟什么样,府里人可是见识过的。 黛玉在门外听见宝玉向外祖母讨要五儿,不禁眉头一皱,想起那日在清芷斋,宝玉看着五儿那痴迷的眼神。 今天琮三哥刚因为他受了牵连,连孝道礼数都被老太太免了,他却转头借老太太的手,打人家大丫鬟的主意。 想到这些,黛玉心中突然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嫌恶。 黛玉也是出身世家,他的父亲林如海除了正妻,也有好几位侍妾。 在她这样的世家小姐眼中,男儿爱色,也是寻常之事。 只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限度,索色无度就近乎荒淫了。 像宝玉这样看见颜色好的,就像往自己房里拉,如今他年纪还小,等年纪大了,岂不是和东路院的大舅舅一个行状! 黛玉和宝玉从小在贾母身边长大,时间长了自然比别的姊妹更亲近些,而宝玉素来在她身上用心的,她自然也把宝玉放心上。 她这个身份年龄的千金闺阁,足不出户,又能看过多大的世界,除了宝玉也接触不到其他同龄男子。 便多少觉得这等年纪的少年都是宝玉这般。 直到贾琮在这府里横空出现,他做的那些事情,几乎桩桩件件都在撼动黛玉的心神,原来世间男儿可以是这样的! 她从来不劝宝玉读书进学之类的话,不是她和宝玉一样厌弃读书科举,而是他们从小相处,比起旁人,她更深知宝玉为人。 那些话说了也是没用的,还没来由遭宝玉冷眼厌恶,她只是一个外客,寄人篱下,虽有外祖母疼爱,也没必要自去找这等没趣。 其实他的父亲是蜚声士林的探花郎,读书人中顶尖的人物,她幼受父亲教诲,有闺阁才女之称。 这等出身来由,她怎么可能会厌弃读书科举,只会对象父亲那样苦读有成的读书人更生亲近。 只是她心智灵透,在贾府寄人篱下,事事留意,步步小心,更不会把这些关于读书的心里话,和一个最恶读书的宝玉去说。 而贾琮虽出身卑微,被生父嫡母厌弃虐待,却毫不气馁自哀,这等年纪就练出堪比宗匠的书法,又是这等闭门苦读,奋发上进。 当年自己父亲如不是比他人百般刻苦,岂能得了探花之位,贾琮今日便如同父亲少年时的模样。 这诸般种种,要说一点不入她这种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心中,反而还觉得宝玉这样沉迷女色百事无用的会更好,那就真活见了鬼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如果只此一桩别无他选,时间长了总会迷蒙眼色,最终觉得千好万好,天下无双。 如果又出现了第二桩,且又如此惊艳夺目,那多半就是天意弄人了。 最终英雄会变狗熊,公子会变无赖盲流。 第七十章 黛玉巧相护 黛玉和探春进了荣庆堂。 黛玉微笑道:“我刚才好像听见宝二哥在提五儿那丫头。” 宝玉见自己讨要五儿被黛玉听见,脸上有些讪讪的,他这爱颜色的毛病,一向在林妹妹面前还是掩饰的。 如今自己讨要贾琮的丫头,可巧被黛玉碰上,心中还真有些忐忑。 贾母问道:“玉儿,你可曾见过那五儿,真的有怎么好?” 贾母也一向喜欢颜色好的丫头,他知道自己这孙儿眼光可不低,既能被他看重,必定是个好的,自己怎么以前没听说。 一旁的王夫人神色有些不好,心中却想着,那五儿果然是妖媚的,都到了贾琮房里,居然还能勾得自己儿子去讨。 这要是真去了儿子房中,还不知道怎么挑唆带坏自己儿子,还好自己早有谋算,早早将她打发到贾琮房里。 王夫人一向不喜这种俏美又灵透的女子,觉得这种女子不安分,也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大概是这种女子和她的本性相左,就像她当年不喜欢那个娇俏聪慧的小姑子,如今也不喜她生的女儿。 她见老太太已经起意,也不好当堂驳老太太的面子,左右真讨了来,再找个由头打发了就是,绝不能让自己儿子被挑唆坏了。 黛玉微笑道:“老太太,琮三哥房里的五儿确是個极好的,不仅长得颜色好,还乖巧雅静,做事更是细心妥帖。 三哥起居饮食都是这丫头操持的,连我都很喜欢这丫头,见了就觉得投缘。” 贾母目光一亮:“竟真是怎么好的,那赶明儿叫来我也见一见。” 贾母听黛玉也说五儿好,自己这孙子又喜欢,心中已打定主意,要找个由头从贾琮房里要来,给了自己的宝玉。 至于贾琮愿不愿意,她倒不放在心上,大不了另外赏他一个丫头就是。 黛玉又说:“老太太说的是,这么好的丫鬟不多见,琮三哥日常一刻也离不了她,他对五儿也格外上心。 我听琮三哥的妈妈赵嬷嬷说,三哥对五儿疼得很,就算对他以前那个芷芍也不过如此。” 贾母听到芷芍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连王夫人和王熙凤脸色都变了变。 芷芍还在府中时,没什么人知道她,如今人离了贾府,她的名字却成了某种禁忌,贾府中人简直无人不晓。 当初就因为大老爷看上芷芍,才逼得芷芍跳河,贾琮因此几乎与自己老子反目,还被他老子打得差点没命。 却也因此彻底搬出了东路院。 那个逼芷芍跳河的王善保家的,更被贾琮使计当堂打断了双腿,如今正在镇安府大狱等着砍头呢。 贾琮为了一个丫鬟,闹得如此轰番连天的,也是没谁了。 贾母一想到这些就有些心慌。 如今黛玉说贾琮对这个五儿,好的就像对当初那个芷芍一般。 宝玉居然还想从贾琮手里把这丫鬟给讨过来,这不是明摆着要捅娄子惹事吗。 要是这孽障知道宝玉对他的宝贝丫鬟动心思,还不知又会怎么疯呢,惹出事情,我的宝玉可怎么好! “宝玉,那五儿即是他贴心的丫鬟,咱么不要他的,你喜欢颜色好的,让你凤姐姐给你买好的就是,多大的事儿。” 探春看了眼脸带恬淡微笑的黛玉,强自忍住笑,没想到林姐姐竟也是个促狭鬼,不喜宝二哥讨要五儿,便说出这番话来唬人。 奇怪,林姐姐以前和琮三哥并没什么来往,如今怎么帮起他了? 宝玉素来是在黛玉身上留心的,他见黛玉脸上带虽带着淡然的笑,嘴角却不经意的得意微翘。 宝玉并不傻,他又熟悉黛玉脾气,难道林妹妹不喜欢我讨要五儿?也不像啊,我房里丫鬟多的是,妹妹几时介意这些。 莫非是林妹妹在暗中帮着贾琮,不让他被讨走了丫鬟。 那贾琮算个什么,也能让林妹妹去帮他,绝对不会,林妹妹自小和我一起长大的……。 宝玉早把讨不来五儿的沮丧抛在脑后,心里已一片慌乱。 王熙凤见贾母的神情,那里还不知道老太太的心思。 便出去打圆场:“宝玉,你要颜色好的丫头还不简单,姐姐花银子给你挑好的买去。 这琮兄弟脑子里可比旁人多一条弦,府上那个不知,他这人最宝贝丫鬟,伱何苦去拨弄它。 其实你要那五儿,也不是没法子。” 宝玉眼睛一亮,连猜疑林妹妹向着贾琮的事,都暂且放下,只盯着凤姐儿说她的法子。 黛玉和探春都望了王熙凤一眼,都觉得她有些多事,连老太太都放下了,她那边还勾着话头,难道琮三哥得罪她了。 她们却不知王熙凤最会精明算计,这些日子见贾琮开始在府上传出“威名”,而大老爷太太元气大伤,以后也难在辖制贾琮。 而这小子如今又得了二老爷的器重,还搬到了西府来住,虽说老太太依旧不喜欢他,可架不住天长日久起了变化。 自己家那位爷又是个没什么能为的,架不住这识文断字的小子那天真爬到头上,也就起了防微杜渐,伺机打压一下的念头。 老太太心中最在意的不过宝玉,如今宝玉看上的他房里的丫鬟,乘机夹火做上一场,让这小子失了体面,也好挫挫他的锐气。 王熙凤说道:“琮兄弟不是马上要去书院读书了吗,那青山书院可在洛沧山,进书院读书都是要住监的,再好些也都在附近租住。 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他房里的丫头岂不是都闲着,到时候我帮你去说,就说你屋里不够人使,调过来服侍几天。 等琮哥儿回府再还他就是,岂不比强讨了来灵巧。” 黛玉心中有些不屑,凤姐儿也是个有能为的,却一味讨好老太太,本事都用在出这种馊主意上。 宝玉就是被这些人一贯骄纵,才会变得只知富贵享受,颓废奢靡,百事不做,只会惦记别人屋里的丫鬟。 黛玉和宝玉一起长大,对他总是有一份兄妹情分,也盼着他能像个顶事的男儿,但看他周围的这些子人,也是无奈。 宝玉笑道:“还是凤姐姐是个女诸葛。”然后看见黛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黛玉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况这几天她的咳嗽犯了,荣庆堂暖香烧的太浓,让她很不舒服,只想和老太太找个理由离开。 第七十一章 砸玉闹闺房 可巧王夫人正和老太太说起府中调理的一些琐事,黛玉便乘机出了荣庆堂。 后面探春和迎春也跟了上来。 “林姐姐,这段时间琮三哥都在闭门读书,我和二姐也许久没见他,今儿得空便去清芷斋看看,不如一起去吗?” 探春如今对贾琮这个能为出色,又自重上进的堂哥哥愈发感佩。 她是个心中有磊落志向的女子,常遐想自己如是个成番事业的男子,应该就是贾琮这样的摸样。 贾琮几乎是她心中志气男儿的化身,她心中的亲近茹慕,甚至要盖过宝玉这個亲兄弟。 她见黛玉今日在荣庆堂暗助贾琮,虽后来被凤姐儿搅和了,但对黛玉心也生出些以往没有的亲近。 黛玉笑道:“还是探丫头合我的心,我那屋里正缺一副好字来挂,正好去和琮三哥求一副。” 清芷斋,修竹篁篁,轩窗寂静,隐约有吟咏读书之声回荡。 外面院子中四儿在修剪花草,娟儿在洒扫院子。 东厢的书法中,贾琮正在凝神读书,并不时抄写笔录。 晴雯陪在一旁做着针线,五儿正在专心烹烧一壶香茶,那是昨日贺青竹托人送来的云雾尖。 据说是他的好友从南方大山中采得,因长于烟雾缭绕的山顶老茶而得名。 探春等人进门,便闻到一股磬人的茶香。 探春笑道:“琮三哥烧的好香的茶,莫非知道我们要上门,连茶都事先备好了。” 黛玉却看了眼烹茶的五儿。 微笑道:“也只有五儿手巧,照顾的琮三哥好,还能烹出这么香的茶,也怪不得三哥只安心读书,懒问窗外之事。” 贾琮微微一楞,似乎听出黛玉话中有话。 五儿俏脸有些羞红,可人得像朵芙蓉:“林姑娘取笑了。” 迎春却听出黛玉话中的意思,现在当着怎么多人也不好说,想着回头独自过来,给琮弟提个醒。 探春自荣庆堂中听宝玉讨要五儿,便多了好奇,拉着她一边说话,见她容颜俏美无俦,言语细密温柔,果然是个极好的,也怪不得招人疼。 探春想琮三哥必定舍不得这样的人,自己回去就找宝玉,劝他断了此念,省的兄弟间为了这事起了嫌隙。 黛玉道:“琮三哥,我那房里正要缺一副好字来挂,今儿就是过来和三哥求字的。” 贾琮笑道:“不知林妹妹想要什么字,我最近忙着读书,也没做什么新的诗词。” 黛玉道:“只把那日你写的那几句诗,写一副大的给我就好。” “那首诗是我闲暇时胡写的,文字凌厉生硬,挂在林妹妹闺房里岂不煞风景,等我想到好的,写了送你。” “那倒不用,我就喜欢那诗的新奇,想是琮三哥写时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意,希望三哥以后都否极泰来,事事如意顺遂才好。” 贾琮心中一动,都说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果然丝毫不差。 竟能看出他写那几句诗的心境,说不得前几日那些事情,也定看出了些端倪。 又听她说否极泰来如意顺遂的话,自是一番好意,自己平时和探春迎春更亲近,和黛玉也没见几面,却没想到她是个知心的。 宝玉出了荣庆堂,就没见黛玉的身影,问了垂花门外的丫鬟,说是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去了清芷斋。 宝玉听了心中一沉,莫非林妹妹变了心思,如今和二姐姐三妹妹那样,和贾琮亲近起来了。 想到这些心头恐慌起来,便一头往清芷斋而去,半路上遇到黛玉的丫头紫鹃,说是姑娘已经从清芷斋回来了。 清芷斋中,贾琮拿出空白的卷轴,还有其它物事,正在给新写的条幅装裱,这可是前世学得家传本领。 五儿和晴雯在一旁好奇的瞧着,三爷居然连这个都懂。 这边宝玉听说林妹妹回去了,便转头往黛玉屋里去。 进了屋子,却见黛玉正在书架上找书,便说道:“刚才想找妹妹说话来着,妹妹刚才可是去了清芷斋。” 黛玉眉头微颦,说道:“这不是刚回来,去和琮三哥要了幅字来挂。 你不在荣庆堂陪着老太太,又来这里做什么,我这里可没有漂亮丫头给你惦记。” 平时宝玉也习惯了黛玉脾气,但今日听在耳中却觉得刺耳:“妹妹既不喜欢我要贾琮的丫头,我不要便是。 也不用为那个不相关的人和我生气。” 黛玉听到他说不相关的人,心头不由自主一颤,语气有些发冷:“你要不要人家的丫头,又关我何事。 只是五儿即是琮三哥贴心丫鬟,君子不夺人之爱,我劝你别用那些法儿,免得自家兄弟生了嫌隙,不值当。” 宝玉最在乎就是林妹妹的心意,如今听她的话,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 当下脸色就白了,气急的说道:“刚才在荣庆堂,伱说那些话,我还以为是我多心,没想到你真的向着贾琮!” 黛玉俏脸绯红,怒道:“你何必要这样编排我,我和琮三哥才见过几次,如何就向着他,我不过是和你说理罢了。” 宝玉见黛玉脸色涨好,情绪激动,忍不住咳嗽起来,有些不忍心,把后面的话又咽了下去。 突然看到黛玉书案上放着张不大的宣纸。 那纸上有整齐的折痕,用两根湘妃竹镇尺细心压了,宣纸的边缘都有些起毛,想是黛玉经常拿在手里磨蹭的缘故。 宝玉一眼认出就是那日贾琮写的那诗,本来贾琮要撕掉,却被黛玉要了过来,想来那日之后,黛玉便经常拿出来赏读。 心中便泛起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楚悲愤之气,说道:“你还说你没向着贾琮,你把他写的字放在身边又是何意。” 黛玉见宝玉怒气冲冲指着桌上那字,脸色微微一白。 “我和妹妹从小一起长大,一桌吃,一屋住,亲也罢,热也罢,和和气气的,才见得比别人好。 没成想,如今妹妹长大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倒是把外三路的贾琮放在心坎上。 你们都以为他是个好的,不外乎是个国贼禄鬼之流罢了,你……你还拿那些夺人之爱的话来刺我,我真是有冤没处述啊!” 黛玉原先还是绯红着脸咳嗽,可是越听宝玉耍赖的话,心中便越气,脸色也变成一片吓人的煞白。 一旁的紫鹃看得害怕,担心宝玉再说下去,真要把姑娘给活活气死。 还不等紫鹃劝着宝玉,就见他愈发入戏,一把扯下胸前金锁上那玉。 恨恨说道:“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要是通灵有怎么会被妹妹厌弃,今日就砸了你这劳什子了事!” 说着便用力往地上砸去,只是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估计是砸不碎的。 第七十二章 呕血了夙缘 宝玉那一句:倒是把外三路的贾琮放在心坎上。 就像巨石一样撞在黛玉心房上,脑海中都是心酸委屈,还有一些迷惘。 我和琮三哥才见过几次,和他说过多少话,我如何就把他放在心坎上,我什么时候把他放在心坎上……。 她似乎一下被触到了心事,又被宝玉那番话激得羞愤难受,只觉天旋地转,气血上涌,喉口一阵发甜,哇的一声,竟吐出一口心血。 一旁的紫鹃吓得半死,扑上去扶着黛玉,哭叫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 宝玉见黛玉竟被他气得吐血,也吓傻了,好一会才上前哀求:“林妹妹,你不要生气了,我不说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还不成吗。” 黛玉无力的抬手指着宝玉,眼中都是怒气,只是浑身颤抖,却说不出话。 紫鹃哭叫道:“宝二爷你还是先走吧,不然真要把姑娘给活活气死了。” 外面突然跑进来个穿桃红夹袄的清秀高挑姑娘,正是宝玉房里的袭人。 早上宝玉被贾政叫去考教功课,袭人就一直担着心,后来宝玉被贾政打了戒尺,又被贾母带去了荣庆堂。 只是过了许久都不见回来,袭人不放心便去荣庆堂找,听丫头说早就回来了,他又没回自己屋,那必定是去了林姑娘那里。 她刚到黛玉住处,刚巧遇上两人吵架,让她把事情始末听了个清楚,正想进去劝解,就听见宝玉砸玉,之后黛玉便吐了血。 她知道老太太最疼爱黛玉,如今竟被宝二爷气的吐血,这下真闯了大祸,她连忙从地上找到那玉,拉着宝玉退到门外。 紫鹃哭喊着让雪雁马上去告知老太太,赶紧请太医过来诊治,这事想瞒是瞒不住的。 不一会儿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一群人都赶了过来。 贾母见黛玉面如金纸,气息孱弱,地上还吐了一滩血,唬的脸色发白。 抱着黛玉就哭:“我的玉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可不要吓外祖母啊!” 又对这紫鹃等丫头吼道:“平时我一再嘱咐,一定要好好服侍,伱们都当耳旁风,才这么点年纪就咳血,怎么得了。 要是我的玉儿出了事,看我饶得了谁,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搞出这样。” 紫鹃只说宝二爷和姑娘吵架,又摔了玉,姑娘才被气得吐了血。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紫鹃那里敢说,宝二爷觉得姑娘心里向着琮三爷,这才闹出了事。 要是这样羞人的说了,自己姑娘只怕马上就被气死了。 贾母心中却有些起疑心,往日这两个小冤家没少赌气拌嘴,可从来没闹怎么大的,看紫鹃那吞吐的样子,必有缘故。 贾母听说宝玉又摔了玉,也顾不得黛玉,便问袭人那玉可摔坏了。 袭人将包得妥妥当当的玉给老太太看,贾母才送了一口气,很少见的把宝玉数落了一通。 又在黛玉床前安抚了老半天,这时外面太医也来了,众人便退出去让太医看诊。 贾母本来想叫走紫鹃细问原由,但见她忙着服侍黛玉,也就作罢。 她知道袭人好像一直都在场,只把袭人叫到了荣庆堂。 袭人原来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温顺懂事,很得贾母看重,不然也不会特地将她放在宝玉房里。 袭人正过豆蔻之年,早已懂了人事,她对宝玉小意温顺,就想将来在宝玉房里有個好结果。 她知道宝玉自小就最在意林姑娘,虽然有时也吵架怄气,但交情却不是其他姊妹可比,只是如今年岁没长还没什么。 但看老太太的意思,将来必定会让宝玉聘了林姑娘,这事府上众人多半都是心知肚明。 那林姑娘长了天下少有的好颜色,又出身官宦世家,还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外孙女。 不管那一桩,对袭人来说都是高山仰止,且林姑娘聪慧精明,口齿厉害,都说她长大了,连琏二奶奶都要远不如的。 这么出众厉害的林姑娘,将来要是做了宝二奶奶,要是知道自己早早勾引宝玉做了那等事情,还不知怎么轻贱自己。 所以当袭人决定一心要顺宝玉的意,便对黛玉有一种没来由的畏惧。 今天她在门外听了宝玉和黛玉的吵架,其中竟然夹了一个琮三爷,心中便多了些心思。 当贾母问她时,她便把在黛玉门外听到的都说了个清楚。 贾母听完脸色铁青,骂道:“又是这个孽障惹出来的事,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招惹我的玉儿,和她那个娘一样……。” 贾母总算在晚辈面前顾及脸面,才没把难听说出去,可在座几人那里听不懂意思。 王夫人看了袭人一眼,当年黛玉之母贾敏未出阁时,与王夫人的关系就不睦,如今王夫人自然也不怎么喜欢她的女儿。 她也知道贾母这几年的心思,左右宝玉和黛玉都还到年龄,一时之间也不着急,到时总会有办法。 如今出了贾琮这事,虽让她有些意外,但对她来说也不是不好的事情。 便说道:“老太太多虑了,都还是孩子,那里就会有那些事情。 我听说琮哥儿都埋头在清芷斋读书,几乎足不出户,还都是姊妹们去他那里串门,所以不会有老太太担心的事。 在则说,琮哥儿和宝玉一样,都是林丫头的至亲表兄,表兄妹亲近一些也是常有的事,也不算什么。 这回还是宝玉太孟浪了,本不是什么事,却闹得怎么大,还气的林丫头咳血,回去我定要重重说他,不会再有下次。” 贾母虽也精明,但毕竟年纪大,又高乐惯了,那里有她这媳妇弯弯绕绕的肠子,听了这番话,多半也就信了。 只是对贾琮的隔阂又深了些。 …… 黛玉房中,紫鹃见黛玉又挣扎着坐起身,连忙过去拿了个松软的靠垫让她枕着。 “姑娘你今天咳了血,刚吃了太医的药,不安稳躺着,又起来做什么。” 黛玉今天的形状,看起来有些吓人,其实是心中早有郁结,又一下子急怒攻心,才会闹成这样。 如今她年岁还轻,元气还未亏损,身体倒不会就这样垮了。 只是宝玉今天的话太伤人,太让人气恼。 前几日见了宝玉在清芷斋的失态,还有今日在荣庆堂的那些场面,本就让她对宝玉有些失望。 他又说出怎么难堪的话,她还是闺阁女子,如果让外人听了去,她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往日他们也拌嘴,也摔过玉。 但今天这次却大不相同,许多东西都是从量变到质变。 黛玉感到和宝玉之间的某种东西像是被打碎了。 碎了的东西还能重新弥补回来吗? 更何况其中因果纠缠,天地新开,又有外因在潜移默化,既然慧眼已识,又怎么会再蹈污浊虚妄。 第七十三章 亲疏心自知 贾琮是第二天才知道黛玉被宝玉气的呕了血。 听到宝玉又砸了玉,他就觉得滑稽,这玉听说的不知砸了多少次,却都没砸破分毫,怎么看都是一个讽刺。 宝玉虽然心地不坏,但是这等世人皆污浊,只我独醒,悲秋伤春,装腔作势的做派,有时真会把人恶心到。 又听到风言风语,闹出这事居然还和自己有关,好像是黛玉帮自己说了话,所以宝玉才发脾气砸玉,闹出这么大事情。 这让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当天就从清芷斋旁边的后门出了府。 这天傍晚,五儿拿着一个卷轴,拎着一个汤盒去了黛玉住处。 “林姑娘,这是我们三爷让我带来的,这幅字是三爷亲手裱糊好的。 三爷今早听说姑娘咳血,特意出了一趟门,买了不少东西,说是从古书上看的奇方,特意熬了盅药膳。 紫鹃忙上前谢道:“你们三爷真有心了,这是用什么做的药膳,有股子极好闻的甜香。” 五儿微笑道:“是用新鲜白茅花两钱,白芨一钱,百合两钱,黄芪半钱,再把上等的雪藕切丝。 和水浸泡半個时辰,再用慢火炖三个时辰才得的。 三爷说这药膳虽不是宝贵东西,但性温和,润肺养阴,理气中和,对咳血有奇效,让姑娘吃上几次就能见效。 三爷让我每日在清芷斋炖了,正好晚间能得,给林姑娘送来,吃了正好休息,即清静,也不惊动其他人。” 黛玉道:“回去帮我谢谢你们三爷,让他费心了。” 五儿走后,黛玉又让紫鹃将那卷轴挂在墙上,一边吃着五儿送来的药膳,一边看着墙上那笔风姿卓绝的书法。 琮三哥配出来的药膳还挺可口,甜丝丝的,像是能润到心里。 紫鹃见自己姑娘望着那字许久,像是叹了口气,又披着衣服去了书案那边,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厚厚的,有些发黄的书。 然后展开宣纸对着书抄写起来,一直写了快半个时辰才打了哈欠。 紫鹃劝道:“姑娘还病着呢,不要熬坏了,快点歇息吧。” 她服侍黛玉睡下后,又到了书案上去看,见纸上都是隽气秀丽的字体,抄得整整齐齐,水墨淋漓的,都还没干透。 但是写了些什么,紫鹃也看不懂。 紫鹃想起昨日宝二爷来了一通吵闹,还摔了玉,把姑娘气得吐血。 但今日琮三爷听到消息,也没上门,却送了姑娘喜欢的字,还花心思做了药膳,又让丫鬟静静的送来。 都是府上的爷们,这两个人的做派差别怎这么大。 宝二爷平素是在姑娘身上用心的,平时也爱黏着姑娘,但言语举止到底像个孩子。 琮三爷和宝二爷差不多大,但看着却稳妥许多,这心思也细腻通透。 这当口,他不上门,只让丫鬟静静的送来东西,便是从姑娘的处境考虑。 所以据紫鹃自己心里掂量,像是琮三爷更加知心些。 只是挺好的一个人,偏偏摊上这样的出身,不过现在都是没影的事,也不用去想那些。 之后自然有探春、迎春等姐妹时时来黛玉屋里探望,陪她说话解闷,贾母也是常来看望,或打发鸳鸯来问病情。 宝玉也跟着姊妹们来了几次,黛玉见了他也不再生气,只是神色有些淡漠。 宝玉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想着应该是林妹妹还在对他生气。 等过几天林妹妹消了气,他再好好的陪不是,姊妹之间必定还像以前那样和睦相得。 这两年他们也常有拌嘴,每次最后还不都是这样,所以并不太往心里去。 他没想到的是,前几日的事情对黛玉的心境影响有多大。 这次宝玉在她房里又摔了玉,还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气得她吐血,也彻底冷了黛玉的心。 虽然宝玉还是宝玉,但在黛玉眼中已不像过去,多了份说不清的陌生疏离,像是有一个影子破碎了,永远失去了。 如今探春迎春等在她心中,反而比宝玉要亲近许多。 这世上要将冷了的人心重新焐热是很难的,或者根本就不可能。 因为人心本就是这世上最脆弱、最敏感的东西,沧海非海,覆水难收。 贾琮只是跟着探春和迎春来看过黛玉一次,便没再来,依旧闭门读书。 这下连宝玉都觉得自己原来那些话是不是多心了。 只是每天傍晚,五儿都会送药膳到黛玉房里。 那日宝玉在荣庆堂想向贾母讨要五儿的事,在场多少丫鬟都听到,只是过了一天就传扬开来。 虽然贾母在荣庆堂问袭人的话,并没怎么传出来。 但贾琮还是隐约听说,黛玉正是因劝阻宝玉讨要五儿,才和宝玉起了争吵,却不知宝玉说了什么话,竟把黛玉气到吐血。 他知道宝玉和黛玉在贾母心中是第一等要紧,也知道贾母对这两人心中是什么打算。 既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不会去惹着个嫌疑,一是为了黛玉的脸面,再则他也不想再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如今对他最重要的就是清山书院的入院告身。 上次柳璧就曾带来过,因那次他被贾赦打成重伤,所以入院的时间需要延,那份入院告身自然要被带走更换。 按时间算,新的入院告身也差不多快下来了。 只要他进入青山书院,就能暂时远离贾家这一滩浑水,专心走读书进仕的路途,让自己拥有更坚实的立身之基。 知道黛玉暗中帮了自己,贾琮心中还是有所感怀,要说对这个红楼第一钟灵毓秀的女孩毫无想法,未免有点太假正经了。 特别是他搬到西府后,和黛玉比以前多了接触,这个灵秀如玉的女子,早在他心中留下影子。 但要说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似乎都太言之过早,大概就是这样吧。 而宝玉对五儿动了心思,甚至要通过贾母的手讨要,让他对大脸宝最后一丝好感也消失殆尽。 宝玉表面上对女儿家百般怜惜,看透了不过是叶公好龙,好色而无担当。 说是对黛玉百般迁就敬爱,但却会为一些龌龊自私想法,动辄摔玉,将一个女孩羞辱到吐血。 原来的时间线中,晴雯和金钏都因为他受难,他是有能力搭救的,却毫无作为,眼睁睁看着两个女孩丧命。 特别是晴雯死后,还惺惺作态弄出一篇《芙蓉女儿诔》来寄托哀思。 既有这等深情,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拼死护卫,好生珍惜。 这就是所谓的红楼圣母无双的富贵公子。 当初芷芍就是被贾赦看上,继而被逼迫才跳河轻生,这事让贾琮刻骨铭心,他不会让自己身边的人再遭受这种龌龊事情。 宝玉讨要五儿,再多的言语行为掩饰,本质上不过是个袖珍版的贾赦。 贾家尽出这种儿孙,还任他们各种作践荼毒,不败落到白茫茫大地好干净的下场,那真是没天理了。 第七十四章 不进荣庆堂 黛玉养了六七天,便大好了,甚至比吐血患病之前,还多了几分精神,脸色也泛出一丝玉色晶莹的红润。 也不知是太医的药管用,还是贾琮那每晚送过去的药膳有奇效。 黛玉和众姊妹又如往日般到荣庆堂给贾母问安,这种事自然没贾琮的份。 当然贾琮也乐得不进荣庆堂,听一堆人在那里粉饰高乐,他自窝在清芷斋读书才有意趣。 连贾母看到黛玉都有些奇怪,原先见黛玉小小年纪吐血,把她唬的不轻,以为自己这宝贝外孙女怕是个不长久的。 如今见她病了一场,居然脱胎换骨一般,气色竟比病前还要好上三分,愈发玉颜仙姿,楚楚动人,让贾母见了更是疼爱。 宝玉见了黛玉病愈后竟变得更加颜色醉人,心中又发酸气,不外乎天地灵秀竟都集中在女儿身上之类的廉价感叹。 更像个痴呆症晚期患者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林妹妹看。 等了一会儿,竟发现她的林妹妹并没发现他方才深情的凝视,甚至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 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前的玉,想是林妹妹还在生我的气呢。 如今他可不敢在黛玉面前放肆了,上次气得黛玉吐血,要是再闹连老太太都不依,让贾政知道更是死到临头。 我这等须眉浊物,怎么当得起林妹妹这样神仙般人物的眷顾,岂不是亵渎了妹妹这样的玉品仙姿。 宝玉在一旁眼睛开始发直,似乎又神经兮兮的发了癔症。 王熙凤却是这些人中最懂察言观色的,她见黛玉病愈后竟容光更胜从前,但眉宇间却又掩着一丝轻愁。 又见她连正眼都没看宝玉一眼,王熙凤也是少女情怀过来人,见了这场景,心中不禁一动。 心中燃起熊熊八卦之火,恨不能将黛玉纳入其中,炼出真言。 难道那日她和宝玉拌嘴的那事,其中根由竟是真的,清芷斋那小子竟还有这手段。 堂中众人正各自心思,这是却见贾政满脸喜色的进来,后面还跟着个丫鬟,手上托盘中放着一张柬纸和几本书籍。 “老太太,刚才青山书院送来琮哥儿的入院告身,四月初五就要入院录名读书了。 静庵先生还特地让人送来一套四书集注,都是他亲手批阅过的,十分珍贵,这是勉励琮哥儿努力读书。 琮哥儿能得这位文宗的如此看重,实在是没有想到!” “老太太这些东西本是来人送到荣禧堂,我想琮哥儿自己来领才不失了礼数,而且来人也要他去应酬,他没在这里吗?” 贾政原本以为这個时辰,贾琮应该和其他姊妹到荣庆堂和贾母请安,这是荣国府一贯的孝道礼数。 贾琮以前在东路院也就罢了,如今搬到了西府,理应和宝玉等姊妹们一样的礼数,可没想到过来却扑了空。 贾母那天免了贾琮的孝道礼数,这话谁也不敢去和贾政说,都知道他为人方正,对贾琮又一向器重。 他要知道这事定会有话说,到时又惹老太太不高兴。 所以谁也不去触这个霉头。 贾政每日又要去工部上堂,在府里的时间本就不多。 平时心思也不在这些俗务上,结果半府的人都知道这事,单单就瞒着他。 贾母脸色不豫,上次宝玉因功课不如贾琮被他老子责打,这次宝玉和黛玉拌嘴,结果气得黛玉吐血,两桩事都是因贾琮而起。 这就是个到处惹事的孽障,让贾母对这孙子越发隔阂起来,免他的孝道礼数,就是不让他进荣庆堂,省的见了他就窝心。 但这青山书院是大周第一等书院,朝中许多高官都是从那里学成入仕,这可不是一家普通书院,背后实在有庞大的文官根基。 而柳衍修是前礼部大宗伯,当世文名卓著的文宗学圣,连太上皇都对他礼遇有加。 这两方都不是贾家能轻易怠慢的,贾母还没彻底老糊涂。 只觉的那孽障这么铁硬的命,居然还碰不得了,昨天刚发作让他进不得荣庆堂,今日却又要去把他请回荣禧堂,这都什么事儿。 只能忍着憋屈,气厌厌的对身边的鸳鸯说:“你到清芷斋叫琮哥儿去荣禧堂待客接礼。” 黛玉、探春等人听了这话,知道贾母因最近几件事情,对琮三哥已经愈发不喜。 而迎春虽然性子木一些,也听来老太太竟连荣庆堂都不让琮弟进,只让他直接去荣禧堂接礼。 她们心中都为贾琮不平,宝玉被老爷责打,黛玉被宝玉气到吐血,又和贾琮有什么干系! 王熙凤却对贾母笑道:“琮兄弟也算个读书种子,这去了书院几年,说不得能给老祖宗挣个秀才举人回来。” 王熙凤虽大字不识多少,却也知道进学或许能够,贾琮将来能考个秀才之流的,能得个举人就顶天了。 那小子虽读书刻苦,难道还真以为自己能考个进士回来吗。 那真是做她.娘的春秋大梦了,那进士没有万中无一的能为也能得了? 东府的敬老爷那可是文曲星下凡,岂是人人都做得的。 贾母神色淡然:“我也不要他给家里争什么脸面,把书读好是他自己的,将来能进学,自有他自己好日子过,我们也不去沾光。” 王熙凤回头见宝玉脸上浮出喜色,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打趣道:“宝玉,你得意什么,琮兄弟能去书院读书,你去不成难过才是。” 宝玉对她笑笑,却不说话。 她微一转念便明白宝玉在想什么了。 不过是贾琮去书院上学,一年也回不来几次,他就不必担心贾琮和林妹妹走得近了。 且那五儿独自留在府中,也方便他去亲近。 王熙凤也是个女人,天然看不惯男人好色,其实对宝玉这做派也是有些鄙视的。 但嘴上却说出不一样的话,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姐姐答应过你帮忙,自会让你如愿。” 贾母听到王熙凤这话,也明白是什么事情,并不说话,左右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黛玉听了王熙凤的话有些恶心,但又有些无奈,这当口她还能出来阻止吗。 她不是没看到王熙凤撇向自己的目光,凤姐儿故意对宝玉说这话,那是在给她挖坑呢,就等着自己跳进去。 黛玉自不能上这个当,给自己和琮三哥惹麻烦。 当日宝玉在自己房里闹,外祖母已经起了疑心。 虽然自己和琮三哥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想到这些黛玉的心突然有些乱……。 黛玉已经想好了,琮三哥去了书院读书,她就去和外祖母讨五儿到她屋里服侍,宝玉自然不会和她抢。 第七十五章 命硬惹不起 过了好一会儿,鸳鸯才回了荣庆堂。 说刚带了琮三爷去荣禧堂接礼,可巧二门外来传信,说城北玄天宫的道士上门找琮三爷。 贾母心中纳闷,怎么连道士都上门找他,这小子到底认识多少人? 鸳鸯说道:“老爷说玄天宫是张天师在神京的道场,而张天师和琮三爷认识的,所以不好怠慢,就让人把那道士引到了荣禧堂。” 贾母是知道那张天师,上次贾琮被贼劫了又逃回府,张天师就派弟子来探望。 正巧遇上贾琮被他老子打得下不来床,当日贾家在外客面前着实丢了脸面。 只是这小子实在邪性,他好读书,会写字作诗,能认识柳静庵这样的大读书人,情理上还说的过去。 但他又怎么会认识张天师这位天下道魁,这可是贵比王侯般的人物,对方还几次上门找他。 鸳鸯继续说道:“那道士是玄天宫的道场主持,说是受张天师所托,将玄天宫的一处别院,给琮三爷借住。 说那地方离青山书院极近,环境幽静,张天师年轻时在神京求学,就曾在那里读书,正合适琮三爷在书院读书时居住。 今日主持道士就是将那院子钥匙送来,还送了上等舒云青丝道袍一件,二盒八宝清魂道香,一尊紫铜饕兽小香炉。 那道士还说别院地方宽敞,三爷可把服侍的丫鬟下人一起带去,也好日常照应,让三爷能专心读书,免了挤舍监那么窘迫。” 一听这些话,王熙凤首先就楞了,她才刚给宝玉出的“妙计”,话音也才刚落地,居然就被破了,这琮兄弟命数可真硬气。 贾母前面听了柳静庵得知贾琮入学读书,便特意送了套亲笔批注的四书,就已经觉得有些奇怪。 现在听了鸳鸯的话,心中更是起了些疑心,毕竟活了怎么大岁数,在世家豪门里滚爬了一辈子,对世情人心认识不浅。 她可不会像贾政这样单纯迂腐,觉得贾琮有些才学禀赋,就能得到柳静庵、张天师这种大人物格外青睐。 要知道这样的人物,见多识广,一生见过多少才俊,早已习以为常,怎么会毫无来由对自己这孙子如此看重。 那柳静庵巴巴的给这小子找了家大书院念书,那位道家天师甚至连读书的住处都做了安排。 这可不是一般的看重,对待衣钵弟子和家中子侄也不过如此吧。 这小子到底是那里入了这些人物的眼。 只是贾母想了半天,也是毫无头绪,也就懒的再去想。 自己虽不喜这个孙子,但他毕竟也是贾家子,得别人看重总也不是坏事,何必去费这个脑子。 在场如王夫人这样的听了荣禧堂那边的事,心中也都吃惊不已。 贾琮如此年纪,就已才名显露,读书又是刻苦,外面又有柳静庵、张天师、嘉顺亲王等大人物的看重,将来的前程怎么都差不了了。 他那妓生子的不堪出身,也被这些事掩盖了大半,对他已没有太大影响,将来进学取了功名,谁还会在意这些个。 王熙凤更是被鸳鸯的话唬住了。 自己帮宝玉想出的“妙计”还热乎着呢,这会子就像是让人当场扇了耳刮子。 外面的人连院子都给这小子准备好了,他必定要带那两個俏丫鬟出门的,宝玉想沾惹都寻摸不到机会。 都说这小子生下来命数就硬,克死一堆人,自己没事,如今看来真是这样。 老太太昨天免了他的孝道礼数,断了他来荣庆堂的路,今天却没办法要巴巴的又把他请回荣禧堂。 要知道荣禧堂才是荣国府的正堂,比荣庆堂还高一格,老太太这下算撂了自己的面子了。 想想最近这些事,这小子是真邪性,你想算计他,都找不着缝儿,到头反而自己落不自在。 你就看东路院那边大老爷和大太太,还有那个蠢货王善保家的,如今那个有好结果。 外面又是这么多人捧着他,没事还是少惹这小子为妙,弄不好被克到就晦气了。 宝玉还没意识到自己讨要五儿的企图已完全落空,只是觉得这些人好生无趣。 贾琮原本隽秀如女儿一般的人物,眼看着愈发深陷泥潭,在家里和族学读书还不够,居然还要去劳什子书院读书。 去书院这种酸腐污浊之地,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今天这些人竟又是送四书,又是送院子的来贺他,简直不知所谓。 不过一帮子国贼禄鬼在做戏,简直俗不可耐。 宝玉觉得这些读书仕途的龌龊事,真要把荣庆堂都污了,心中不耐烦便想着离开,但见林妹妹还在,又有些舍不得。 …… 贾琮带着入院告身,还有柳静庵和张天师的赠礼回了清芷斋。 五儿和晴雯听说能跟着贾琮一起去洛苍山,都开心得不得了。 原先她们就打听过,那青山书院在洛沧山,离这里可不近,凡是去青山书院的学子,都是住在书院的舍监里,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家。 那她们就要被孤零零留在青芷斋了,听说三爷这一去要读上好几年呢,她们留在府里可要无趣死了。 如今竟有这样的好人,给了个院子让三爷住,还能把她们一起带去,连娟儿、四儿都可以一起带着,岂不是和在青芷斋一个样。 天下居然还有怎么好的事。 晴雯自小和哥哥颠沛流离,饭也没吃饱几顿,后来被赖嬷嬷买了,日子才好点,不过算起来也有好多年没出府了。 而柳五儿是几辈子的家生子,除了贾府就没去过其他什么地方。 两个丫头都正是对外面世界充满向往的年岁,能跟着三爷一起出去读书见世面,岂有不欣喜雀跃的。 两个人兴奋得半宿没睡,商量着这几天要归置什么东西,又说那院子不知是什么样的,应该早些过去整理,让三爷一到就能住舒服些。 …… 王熙凤小院。 平儿端着大铜盆进来,将温热的毛巾递给凤姐儿净面。 自王熙凤嫁给贾琏,没两年贾琏房里原先的几个丫鬟,都被王熙凤各种由头打发走。 如今就剩下她的陪嫁丫头平儿,说是已做了通房丫头,平儿却只担了虚名,左右是用来给凤姐儿挣些贤惠的说头。 王熙凤问道:“琮兄弟过几日要去书院读书,太太让准备的,送柳老先生的礼都备了吗?” 平儿答道:“今儿东西都刚得了,两盒上等宝茶,一套官窑极品雪天青茶具,还有两瓶高丽国供的雪参保龄丸,是年初宫里下来的。 也是按太太的意思,东西不算金贵,但都是别致的,适合送柳先生那样的老读书人。” 王熙凤说道:“明儿你亲自送去,再问问他,去书院读书还缺什么东西,左右都是公中的人情,也有老爷那边的脸面。” 平儿有些感叹的说道:“这些日子琮哥儿遇到多少事,看着他那样子,像是个有出息的。” 王熙凤冷笑道:“怎么,我们平儿姑娘这就看上了,不过这小子也算不俗,都说他肖母,这些日子在这边过好了,模样倒是愈发周正了。 你这蹄子看了也眼热不成。” 第七十六章 素手录书言 平儿满脸通红,呛声道:“奶奶好没意思,说这等疯话,不过就一个孩子,有什么看上看不上的。” 王熙凤调笑几句,又说道:“原先谁也想不到,家里会出这么一号人。 老太太这心里就宝玉一个人,连我们二爷都是靠边站,可就宝玉那个厮混后宅的脾性,将来要想顶门立户可不容易。” 平儿聪慧,王熙凤虽说了半截子话,她那里听不出意思,左右是看不上宝玉,替自己男人叫屈。 可这话她万不敢接,她心性温良,只想安稳过日子,那些有的没的,不是她这個身份该去管的。 王熙凤又道:“这琮哥儿怎么说和二爷也是亲兄弟,这关系可是最亲的,将来怎么也是个助力。” 平儿知道贾琮小时在东路院过得凄惨,好不容易到西府过上安生日子。 要是给人当枪使了,纠葛到那些事里,往后在这大宅门中就险了。 这平儿一向心地温良,虽活在精明狠辣的王熙凤身边,却待人以善,在府中素有好名。 她和贾琮虽没太深交情,但对这个自小受人歧视的庶子有些同情,也知道这是个刻苦上进的孩子,不想他落在这些事中。 这才又说了一句:“我看二老爷极器重他,看着比对宝玉还上心,琮哥儿看样子对老爷也是很感激,倒是我们这边平时没太来往。” 王熙凤冷笑道:“你说的没错,老爷这样器重琮兄弟,琮兄弟感激老爷,将来必定也会偏着宝玉。” 后面的话王熙凤并没说出来,因为不好对平儿说出口。 自己那姑妈居然糊涂到拖了老爷后腿。 就为了宝玉被老爷打了几下戒尺,就怂恿着老太太免了琮兄弟的孝道礼数,让他连荣庆堂都进不去。 要是让贾琮知道了原委,老爷那边的情分只怕要折掉一半,到时候自己男人自会多了个亲兄弟帮手。 …… 嘉昭十年四月初四。 一大早晴雯就煮了一锅皂角水,帮贾琮将头发细细洗过,用了好几块棉布,将头发上的水抹干晾过,然后再用篦子细细的梳理。 贾琮刚被洗过的头发乌黑发亮,透着淡淡的草叶清香,晴雯梳头的动作轻柔,一手拿稳篦子,另一手拢着梳开的头发。 贾琮想到当初芷芍就是这样给自己梳头的。 晴雯望着镜子中贾琮眉目如画的隽秀脸庞,水灵灵的双眸含着笑,手中的动作愈发温柔。 明天贾琮就要去青山书院录名,各人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屋子里整齐的推了四五个箱笼。 五儿从院子进来,看见晴雯的样子,噗嗤一笑:“你给三爷梳头就好好梳头,盯着镜子发痴干嘛。” 晴雯红着脸对五儿做了个鬼脸:“说的好像你从来不对三爷发痴一样。” 贾琮笑笑只当没听到,两个刚开窍小女孩的小心思而已。 五儿小脸一红,又对贾琮说道:“三爷,我把雪藕和药草都收拾过,今天还能给林姑娘熬一次白玉汤,明儿我们去洛沧山就不能做了。” 白玉汤是五儿给这药膳起的名字,不算雅致,好在形象好记。 “嗯,你今天送过去,把做法告诉紫鹃,林妹妹想吃了,可以让紫鹃告诉厨房去做。” “你这几天去的时候,林妹妹气色好些了吗?” 自从那次和探春一起去看了黛玉,后来贾琮便没再去过,他又去不得荣庆堂,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黛玉。 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在去书院之前节外生枝,给自己和黛玉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总之以后的日子来日方长。 “林姑娘气色好多了,看起来竟比病之前看着都好,三爷这白玉汤竟然有这种奇效。” “这白玉汤能润肺养阴,对咳血有疗效,却不会有什么奇效,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林妹妹最近心情怎么样?” “林姑娘最近心情挺好的,每次见我过来都笑眯眯的,还说不少话呢,每次过去都看见她在写字,桌子上都摞了一叠纸。” “白玉汤是用药材和雪藕熬的,本就补气,你每次都是晚间送去,林妹妹一向瘦弱,这晚食是最能养人。 也可能是林妹妹最近心情好了,心为百病之源,心情好了气色自然就好。” 听见外面院子中娟儿的声音:“林姑娘,紫鹃姐姐,好。” “伱们三爷在家吗?” 贾琮赶忙让晴雯挽好发髻,迎了出去,见黛玉在院子里亭亭玉立的站着,身后跟着个绿衣红袄的俏丽丫鬟,正是黛玉房里的紫鹃。 五儿说的没错,黛玉的气色的确好了很多,脸色带着红润,如暖玉映霞,皓月晕辉,楚楚动人。 “林妹妹怎么来了,身体都大好了吗?” “谢谢琮三哥每日让五儿送药膳过来,如今都大好了,紫鹃把东西拿来。” 贾琮见见紫鹃手中拿了个湘妃竹的小书匣,黛玉从里面拿出两本崭新的蓝面线订书。 黛玉眉眼间晕着微笑,说道:”上次琮三哥送我的字很喜欢,这两本手抄就当回礼送给三哥。” “这是父亲当年读书时依着自己的心得,写的一些四书注释,小时候父亲教过我四书,我从南边来的时候带了父亲这本手札在身边。 闲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就当见了父亲一样,琮三哥这就要去书院上学,这些应该会用得着,就手抄了一份送给三哥。” 原来五儿说每次去送药膳过去,黛玉都在那里写字,原来就是在抄这份东西。 这两本手抄很厚实,翻开一看里面都是细密娟秀的手书,黛玉抄起来可要花许多功夫,贾琮心中一阵暖融融的。 静庵先生送过他一本四书集注,虽然珍贵,但以柳静庵这样的身份,这本集注大抵是从治学的角度来写,非专供科举实用而作。 贾琮昨日摘读了一遍,其对科举应试,确有高屋建瓴的指引,发人深省,作为学问奠基是再好不过,但并不是完全迁就科举应试而作, 而黛玉送他的这份手抄,却是探花郎林如海读书科考时的读书体悟心得,一字一句都是以科考为路径根由。 林如海当年能摘得探花之名,就证明他的读书体悟心得有多么精炼高明,这手抄本简直就是科考的通关秘籍。 黛玉幼承父教,满腹诗书,自然懂的这份手抄对贾琮的作用,这份礼也送到了他的心里。 贾琮一脸感激:“贾琮多谢林妹妹厚意,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妹妹这册抄本。” 黛玉微笑道:“琮三哥无需客气,自盼三哥此去日日进益,早日蟾宫折桂。” 整个贾家,明明已江河日下,却人人在富贵迷梦中不愿自拔,也就贾琮会珍视这份东西。 要是换成宝玉贾琏之流,只会当成禄鬼的腐言和垫桌的废纸。 清芷斋中修竹篁篁,春阳融和,映照着院中两个秀挺如玉的人儿,时光一片静好。 第七十七章 别府登青山 嘉昭十年四月初五。 今天是贾琮去青山书院录名读书的日子。 昨王熙凤得了贾政夫妇的吩咐,已经准备好车马,又让平儿一大早带着小厮去了清芷斋,帮着一起搬抬出行箱笼。 辰时一刻,贾琮便去了荣庆堂,依旧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磕了头,以做道别。 不管怎么样说,荣庆堂里那位老太太也是他的祖母,年老为尊,磕几个头不算吃亏。 只是外头的丫鬟婆子见了,都暗自点头,心里都说这能读书的哥儿就是不一样,心胸大度着呢。 虽然老太太免了他的孝道礼数,但人家该有的规矩,一点不落下,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里面听到了消息的贾母,脸上有些羞眉臊眼的。 前日怒气上来免了贾琮的孝道礼数,把事情抬得太高,如今有些下不来了。 想出来露个面,但又没脸色出来。 贾琮做完他的礼,却片刻也不停的离开,连犹豫的时间都没给贾母留下。 荣荣庆堂出来,转到东面的荣禧堂。 今日是大朝会,在京从五品以上官员都必须上朝见驾,贾政是从五品,虽不能上朝,赶上上朝的郎中又要事分派,一大早就去坐衙了。 荣禧堂里只有王夫人坐在副座上,手里黏着佛珠,衣裳华贵,慈眉善目。 “太太,我今日就要到书院录名读书,以后不能日日向老爷太太请安,特来向老爷太太拜别。” 王夫人淡淡笑道:“昨儿我让你二嫂给你准备车马,置备出门要用的物件。 要是还缺什么你尽管与她说,出门在外这些事可不能马虎。” 贾琮答道:“东西都已得了,不再缺什么了,谢谢太太关心,贾琮出身微弱,在东路院几不能活。 如果不是老爷太太恩义,如何能在西府过上安稳日子,贾琮时刻铭刻在心。 去了书院必定刻苦读书,将来能有个好结果,也好报答老爷太太的恩情。” 王夫人见他说的诚恳,脸上的神情也松了下来。 微笑说道:“你也是贾家的子孙,既到了西府来过,我和老爷照顾你都是应当,你啊,老说这些话就外道了。 如今一個人去外头读书,虽也带了下人服侍,但毕竟不像在家里,事事都要照顾好自己,读书用心是好的, 但保重身子才是头等要紧的,将来读书进学,能和伱宝兄弟相互扶持,提振家声,便是对我和老爷最好的报答了。” 贾琮嘴上只恭敬的应道:“太太的话,贾琮必定铭记在心。” 可他心里却提着警惕。 昨日贾母房里的几个丫鬟,过来和晴雯辞行,毕竟这一去,往后几年大家见面的时间就不多了。 不是每个丫鬟都像鸳鸯那样精明,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说话,就有人说漏了嘴。 那天老太太免了琮三爷的孝道礼数,起因是太太在老太太气头上说了话,才激得老太太如此。 事后晴雯自然愤愤不平的告诉了贾琮。 王夫人会这样,其实贾琮并不意外。 这本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女人,原来的时间线中,晴雯、金钏这些红楼女儿都无端死在她的手里。 这样的人不由得他不提防,好在后面几年应该在书院时间多,在府里的时间少,只要留意些也就是了。 王夫人想了片刻,说道:“你还要去东路院和大老爷和大太太辞行,老爷交代让你二嫂和二哥带你一起去。” 听了这话,贾琮心里对贾政也是一阵感激。 他知道贾政怕自己去东路院辞行,会被贾赦夫妻为难,不想他外出读书第一天就生出事情。 才想到让王熙凤和贾琏夫妇带着一起去,一旦生出事情,以王熙凤的干练也好扶持化解。 绕过荣禧堂后面的风雨连廊,绕过一道挂满山虎的影壁,就进了王熙凤的院子。 凤姐儿已经等在那里,要是再晚些时候可能就去荣庆堂请安了。 贾琏也坐在一旁,脸上却有些不耐的神色。 他这个人倒不会歧视作践贾琮这个庶弟,因为从小到大也不怎么来往,不值当。 只是觉得一个出门读书的孩子罢了,去和大老爷拜别请安也要自己陪着。 这些人打量自己就不怕大老爷吗,老头子不顺心起来打自己一顿可是常有的,所以平时没事他都是躲着的。 再说就贾琮这个惹事精,大老爷最不待见就是他,带他过去可不要连累自己遭殃。 可是贾政昨日特意交代,贾琏也不好不去,硬着头皮罢了。 王熙凤是不怕的,她是媳妇,又有娘家和王夫人做牌面,贾赦绝不会对她说半句重话,一贯如此。 王熙凤笑道:“琮兄弟,老爷可是真看重你,你去东路院请安,都让我和你二哥给你做门神,你面子可是不小。” 贾琮连忙说道:“我到西府来过,都是二嫂给我张罗的院子,日常里事事关照着,贾琮心里都非常感激。” 王熙凤笑道:“你记住二嫂的好就行,往后读书考做了状元,别忘让你二哥也沾沾文华气,你们啊可是亲兄弟。” 贾琮也笑道:“二嫂说这话太见外,二哥是个厚道的人,从小到大可是连一句话都没骂过我,贾琮心里敬着呢。” 听了这话,贾琏脸上的不耐烦也散了去,颇有些豪气的说道:“这有什么可说的,都是自家兄弟,骂你作甚。” 王熙凤心道,这小子是个不简单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场面上一点不含糊,话语又带着些真心,让人听了舒坦。 自己姑妈即想着将来给宝玉找个帮手,又不忘背后使绊子,她也不想想,就宝玉那德行能降服得了贾琮这样的人物。 到了东路院,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见贾琮过来,都有些心有余悸。 前些时候贾琮整治王善保家的,他们可是亲眼目睹,这位爷可是个狠人。 又有丫鬟去了正堂报信,回来说大老爷和太太今天身上都不爽利,都在屋子里养着,今日不能相见。 那丫鬟脸色有些尴尬,估计是见了凤辣子在这里,说话不敢放肆,只捡好话来说。 刚才她去传信,大老爷和大太太可是喷了一顿难听的话。 贾琮心里冷笑,什么身上不爽利,估计是心里不爽利才真的,不见就不见,倒是省了事。 贾琏像是松了一口气,估计是被贾赦打出心里阴影了。 王熙凤满不在乎,虽是自己公婆,但这种做派叫她瞧不上,比二房老爷太太差了不止一筹,怪不得老太太不待见。 忙完这些繁文缛节,贾琮和王熙凤贾琏道别后,便返回清芷斋。 出府的马车都已停在西北门,紧靠着清芷斋,进出倒也方便。 到了清芷斋门口,见黛玉、迎春、探春都已等在那里,小惜春今天也在,手里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这孩子贾琮见过几次,正是贾珠的独子贾兰。 李纨一心都放在教养贾兰成才,可贾家自她的亡夫贾珠之后,竟再没出过一个读书人。 李纨也是出现官宦书香之家,知道所谓近朱者赤,日常除约束儿子在族学好好念书。 平时只在自己院子中教养贾兰,也不让他和宝玉、贾环等叔辈玩耍。 如今家里出了个才气卓绝的贾琮,总算让李纨看到了贾家的文华之气。 于是也想自己儿子和贾琮这个堂叔多多亲近,以之为榜样,也好受些正向的熏陶。 宝玉也来了,原因大抵是黛玉来了,他便跟着来,其实他对贾琮去青山书院读书,心中是一肚子国贼禄鬼的鄙夷。 不过也算了,至少来了还能见一见贾琮那俩个俏丫鬟。 见到贾琮回来,倒是一向少言的迎春先迎了上来。 迎春自小被接到西府教养,和生父的关系淡漠,贾赦也一向对她不闻不问,虽有姊妹相伴,但其实她心中一直过得寂寞。 直到贾琮渐渐显露,才让她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一个出众的弟弟,而贾琮对她也是颇为亲近,让迎春心中添了许多温情。 贾琮搬到西府后,他们比以前有了更多的相处,姐弟之情日笃,如今贾琮出门读书,一年只怕也回不来几次,心中甚为不舍。 她轻轻理了理贾琮的衣襟,说道:“琮弟一个人在外,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早些考个功名回家,让姐姐也为你风光。” 贾琮笑道:“二姐姐放心,琮弟一定不负你所望,早日进学,将来长大立身,也好护二姐姐周全安宁。” 满府的姊妹中,贾琮和迎春血缘最近,是同父姐弟,所有才有要护迎春周全的说法,说不得将来要帮着迎春除去中山狼的隐患。 贾琮见一旁的探春眼圈泛红,对着她温和一笑:“每到年节书院都会休沐,到时候回来看三妹妹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探春灿然一笑:“那我就等着琮三哥回来指点了。” 黛玉见五儿站在贾琮的身后,手里还抱着一个湘妃竹的小书匣,正是自己昨天自己送给贾琮的,心跳怦然,脸色生出一片脂红。 贾琮说道:“林妹妹日常不要一直闷在房里看书,多出来走动,保重身体。” 黛玉微笑道:“琮三哥你也多保重吧。” 贾琮见宝玉不时偷瞄自己身边的五儿、晴雯,眉头微皱,也就懒得理会这人。 在众姊妹的注视下,带着五儿晴雯上了马车,车轮滚滚,终于离开了贾府。 马车走过宁荣街,路过荣国府正门时,那块御赐的黑底金字牌匾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上面写着“敕造荣国府”! 未时一刻,贾琮到达青山书院,办理过入院录名手续,又去拜会书院山长赵崇礼。 申时二刻,入住正一教神京道场玄天宫落霞别院。 ———————————————————— 第一卷故事结束,铺垫基本完成,第二卷情节将上扬,本书大纲完整,写作和构思时间充足,完本为第一位,请继续收藏推荐支持,谢谢。 第七十八章 潜读棂星阁 大周嘉昭十二年。 烈暑消融,秋色渐浓。 洛苍山上地势逶迤,气温比山下要低上几分,山间茂林已渐染红黄。 清山书院棂星阁旁的银桂正在盛开,星星点点秀芝白花缀满枝头,甜香萦绕,磬人心脾。 八月的风非暑非寒,清透怡人,将伸到屋檐的桂枝轻轻摇动,几点银桂散落在阁楼屋檐。 阁楼的门楣上挂着一块老桐木的牌匾,上书“棂星阁”三个苍劲大字。 棂星阁被称为青山书院文华荟萃之所。 立院六十余年以来,科举名列二甲以上的院中学子,都能在棂星阁留下名字,及其生平与精华诗文。 经一甲子时光更迭,竟留下数百人的名字。 留名棂星阁是每个青山学子的最高荣耀,值得一生回味自豪。 而留名棂星阁的这些青山骄子,历经多年沉浮,大多数都成朝堂朱紫、封疆大吏、士林砥柱。 这些人不管是仕途跌宕,忠奸善恶,成败荣辱,终为人中翘楚。 他们也是这所号称大周第一书院,真正的底蕴和威望的根源。 凡是入院学子,刚开始都会在师长学长的带领下,兴致勃勃的到棂星阁瞻仰先辈风采。 但很少人会来第二次。 所以这里只在每年三月稍微有些喧嚣,因为这是每年新学子入院的时间,其余时间这里门可罗雀,人迹罕至。 想想也是应当如此,很少人会无聊到每天泡在“校史陈列馆”。 但从两年前开始,这处日常少有人来的棂星阁却多了一位常客,似乎慧眼独具的看上这里别样的空旷与幽静。 书院中每日上午的课业大多密集,而下午课业安排多为舒缓。 凡是下午无课时,棂星阁靠西边的案几上,总能看到个如玉少年在那静静读书。 伴着满室学林前辈的先声遗泽,及那些销声远遁的如烟往事。 不管窗外风霜雨雪,还是蝶燕蹁跹,都不能扰动少年潜心苦读的专注。 他穿一身宽袖青衫,手工精美,针脚细腻,合身妥帖,更显身姿修挺,似玉树芝兰。 乌油油的头发梳的细密整齐,一丝不苟,用一根岫玉发簪,在头顶绾成发髻。 午后融和通明的阳光照在西窗上,少年容颜如画,俊美秀逸,和光空灵,恍非尘世中人。 案几上放着一個湘妃竹的小书匣,里面两本蓝皮书册旧痕依稀,应是长期翻阅所致。 修长白皙的手指举着狼毫,时而翻书默诵,时而挥笔疾书,将灵光闪现的心得记下。 这少年正是二年前,入读青山书院丙文馆的贾琮。 当初贾琮进入青山书院时,着实引起院内一番骚动,因为萦绕在他身上的光环实在过于扎眼。 顶级勋贵荣国公府子孙。 文宗学圣柳静庵举荐入院 年未弱冠就被嘉顺亲王亲笔书信邀请参加楠溪文会,在文会上更以一首咏梅词震惊四座,被神京士林轰传。 听说还是个天赋惊人的书道奇才,他手书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不仅精妙,书法更是风姿独绝,甚至传言被大内收藏。 这其中不管那一桩,都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恩遇。 因此贾琮初入青山书院便引人注目,被多半院中学子冠以勋贵、怪才、妖孽等标签。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样的人物在群体中多半是要被嫉恨排斥的。 好在贾琮自入院以来,毫无勋贵子弟的骄奢之气,日常行事也极为低调。 除了日常教谕课业外,课暇时光甚至都很难看到他人影。 除了和几位投契的同窗有些来往,与其他人几乎没什么交集。 甚至都不住在学院的舍监,与人来往接触的时机,也就更少了。 院中学子搞的那些文会、饮宴、清谈,他几乎也不参加,就算被人硬拉了去也形同坐蜡,极少发言,更不用说显露人前。 这一度让某些好胜心强,又别有用心的学子无迹可寻。 如此过去几个月,贾琮刚入院时的光环也慢慢褪去。 如果不是每次季考岁考都名列前茅,很多同窗学子都快忽略他这个人的存在。 而这也是贾琮想要的效果。 当年他刚入院时,曾去拜谢静庵公举荐之恩。 老人曾和他谈起近年南方时有大旱,湖广两浙已两年粮食减收,民生日益艰难。 圣上欲开海疆,与远海白夷通商,繁盛海贸,引富于民,改善民生。 无奈朝中旧党纷纷上书反对,以维护国朝祖制,加之东南沿海倭寇横行,海盗盘踞,开疆之事举步维艰。 但是圣上还是排除万难,以极大魄力,在金陵、宁波、福州开设司舶司,作为试点之地,统辖外夷海贸,成效如何还待后观。 而大周北地的气候也逐年酷寒,甚至波及大周全境,去年连南海这样的酷暑之地,都下了几场两掌深的大雪。 草原上也连年风灾雪灾,冻死无数牲畜,游牧蛮民合纵掠边之举频发。 大周立国七十年,天道循环,民生国力初显窘迫。 朝堂上革弊立新之说尘嚣日上,新旧两党争斗不息,已成水火之势。 在这种朝堂大变局之期,青山书院书生云集,是最易引发时局非议的地方。 以士林民议为党争推波助澜,是某些官场老饕惯用伎俩。 青山书院为大周第一书院,留名棂星阁的那些人中,如今还有许多人在新旧两党阵营中为官。 能入青山的学子都是读书种子,而且是各州县镇翘楚子弟,很多人都是官员子弟或族亲,和朝堂新旧两党官员有说不清的牵连。 柳静庵半生沉浮仕途,自然是深知其中风险。 在青山书院如果两耳不问窗外事,那这里便是天下第一等的读书治学之所。 但如果想在这里招摇罔议,邀取名望,误入党争是非,那这里就会变成鬼魅叵测的凶险之地。 贾琮在听了这位文宗前辈的提点之后,深以为然,自己连个秀才都不是,也学人滔滔不绝,岂不贻笑大方。 于是便有了在书院中这般的应对之举。 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这两年多时间,他心无旁骛,埋首经卷。 有静庵公的四书批注,又有探花郎的书经体悟,再加上他勤勉刻苦,不敢有一日懈怠,两年来学问日益精进。 丙文馆很多教谕都是寒门苦读出身。 见个国公府公子不去国子监混荫监,倒是进青山书院来读书。 原本以为他来走过场混名望的,所以最初对他很有些排斥。 但时间长了,发现贾琮低调刻苦,不仅豪无勋贵子弟纨绔轻浮,且每年岁考都在丙文馆名列前茅,这才对他刮目相看。 且今年四月、六月贾琮下场童试,连过县试、府试两关,甚至在府试中列名首位,成为青山书院丙文馆本年考绩最优的学子。 上月末又刚下场神京所属雍州院试,虽然还未揭榜,但书院中的教谕都言他是必中的,只不过是排名前后的问题。 第七十九章 小院凝刀光 正当贾琮凝神读书,阁楼下突然有个公鸭嗓子在喊:“琮兄弟,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贾琮琮往窗口望去,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下面笑眯眯的望着他。 这少年身材微胖,相貌堂堂,一双眼睛滴溜转动,甚是灵活。 “孝宇,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我问过张教谕,他说放课后见你往丹桂亭这边去,我猜你定是躲在这里读书。” 这蔡孝宇是他在丙文馆的同窗,也是贾琮在青山书院两年来,少数几个与贾琮交好的同窗之一。 他是内阁大学士蔡襄的幼子,出身来头不小。 蔡襄的长子资质平庸,次子是個纨绔子弟,唯有这幼子蔡孝宇天资聪颖,虽是个庶子,却得蔡襄看重。 他和贾琮一样是两年前入院,不过他不像贾琮是经人举荐,而是靠着自己本事通过了入院考教。 蔡孝宇天性乐天,好交际游乐,有赤城之心,从不用蔡襄之子的名头招摇,甚至学院中知道他出身的人极少。 他读书虽然没贾琮那边刻苦,但在丙文馆中也能维持中上之流。 “琮兄弟,院试都考完了,秋闱是明年的事了,不差这一二日用功。 今晚戌时约了子谦、仲文去春华楼吃席,你一定要同去,这院试真是累惨了,也要松快松快,到时候不见不散。” 小胖子说完,便挥了挥手,又摇头晃脑的走了。 贾琮知道蔡孝宇好吃好玩,前段时间在书院里忙着应考,书院公膳伙食早就吃的叫苦连天。 如今熬完了院试,岂有不出去大吃一顿的道理。 贾琮笑着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一事,便收拾东西出了书院,也不回自己住的别院,雇了辆车直接往城北而去。 车到了春华楼,他便下了车步行,走了一段路便到一所院子,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这所小院和两年没什么变化,只是院子中那颗高大的桑树,已经被齐根砍掉,整个院子显得比原先空旷了许多。 院子里空无一人,院子左边的角落了有一个柴垛,堆了许多码放整齐的干柴,还有一些未经劈砍过的圆木。 再过二个月,神京城就会严寒来袭,这些干柴就能派上用场。 贾琮拿了一块圆木放在柴垛上,高举着柴刀,凝神行气片刻。 猛然一刀砍下,只见刀光闪过,咔嚓一声,已将一块腰粗的圆木对半劈开,被劈成两半的木块向两边弹射飞出。 又如此劈开了八九块圆木,额头已经见汗,才停了下来,从厢房中拿出事先留好的开水痛饮一番。 又从屋檐下的一块隔板中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弯刀,在院子中挥舞起来。 初时动作沉凝,渐渐的越舞越快,一团银亮刀光围着身子闪耀不定,看起来已颇具功底。 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个身材纤细窈窕,秀美英气的少女走了进来,轻轻关上院门,静静的看着贾琮练刀。 二年前他进入青山书院后,回荣国府的次数就极少。 每年除过年,就是贾政王夫人做寿,或园中姊妹过生儿做东回去一趟。 贾母每年做寿,贾政也会叫他回府,左右就是回去吃完席就走,贾母和这个孙子也没话说,贾琮也乐得清静。 每年他在贾府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一个月。 倒是眼前这所小院他几乎隔天就要来一趟,这两年多时间,曲泓秀一直住在这里。 当年在楠溪文会返程中,他和曲泓秀之间跌宕离奇的遭遇,让两个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异于常人的默契和信任。 当初两人在那小树林中合力杀死推事院的暗探,瞒天过海,消弥祸患。 贾琮设计栽赃王善保家的巫蛊害人,也对曲泓秀毫无保留,曲泓秀更是不遗余力的相助,可见两人之间的信任倚重。 两年前他就跟着曲泓秀练刀,刚才行气聚力的劈柴法门,还有那套弯刀刀法,也都是曲泓秀手把手传授。 “你很聪明,练了两年就有如今的气象,可惜伱练武稍晚了些,不然到二十就能练到上乘境界了。” 贾琮笑道:“我是个读书人,又不是要去闯江湖,只要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能保护自己就满足了。” “今日生意怎么样?” “卖出了二十三瓶,每瓶五两,因为加了精美的木盒包装,每瓶的盈利三两七钱,降到了三两,但却比往日足足多卖出了七八瓶。 有些大户的小姐太太还预定了几瓶,你怎么会猜到加个好看的木盒装着,就能卖出更多?” 贾琮笑道:“这个叫包装效应,用一个漂亮的木盒装着,那些小姐太太就会觉得东西更金贵,更值钱。” 曲泓秀眉头微颦,说道:“包装效应,你老是说一些稀奇古怪的新词儿,也不知道是从那里学来。” 这几年曲泓秀身边一直带着五个孩子,都是当年德州隐门分舵被周君兴绞杀,曲泓秀拼死救走的隐门遗孤。 自从她在舒云别苑杀了吴进荣复仇,便已萌生退意,两年来她一直隐居这座小院,再没见过文翰街那位秦叔。 而被她救出的五个孩子一直被她抚养,她不愿这些孩子再走长辈刀头舔血的老路,只想他们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但要让这些孩子有谋生之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贾琮为了帮她完成心愿,便搞出了个提炼香水的法子,帮她在北城开了家秀娘香铺。 又在当年他们曾去过的那处野庙那里,建了一座不为人知的香坊,用贾琮制作的一套蒸馏提纯器具制造香水。 让其中两个年级较大的孩子守护香坊,贾琮定期都会过去打理指点,没过半年时间,一条生产销售香水的小型流水线就形成了。 这个时代还没出现香水这样的稀罕物,秀娘香坊开张不到半年,便在神京城豪门大户的贵妇小姐圈子里传开名声。 不到两年时间,已经给贾琮和曲泓秀赚取了近万两银子。 贾琮乘着这周围宅院价值平易,不仅买下了这个原来租赁的院子,还在不远处买了另一所宅院,给那五个孩子居住。 让这些孩子能学得一技之长,又有安生之所。 他和曲泓秀之间的奇怪关系,也就是通过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变得越来越紧密和牢固。 其实这几年,有一件疑问一直萦绕贾琮心头,就是那年在山洞中,曲泓秀为何会对自己刀下留情? 每次他想提起时,曲泓秀总是有意无意的岔开话题,对于她自己的隐门出身也再不提起,似乎这一切都已离她远去。 第八十章 秦家有娇娘 戌时,夜色悠凉。 贾琮告别了曲泓秀,踏着融融月色,去春华楼赴约。 走到春华楼下,只听街道对面丝竹靡靡,香风萦绕,莺声燕语。 回头看去,好一座精致华丽阁楼,披红挂绿,花灯高挑,许多衣裳华丽,容颜艳美的女子,红袖招摇,迎客入宾。 那阁楼门楣下挂了块粉底朱字的牌匾,上书倚翠楼三个大字,原来是家青楼。 那楼门口进进出出不少娇客,人影攒动,突然有人迎面撞到了贾琮的肩膀,一股脂粉香扑面而来。 贾琮抬头看去,见撞到自己的是个面目俊俏,身材细挑,轻裘宝带的美男子。 他的身后还跟着个相貌俊美的白衣公子,带着些阴柔艳靡之气。 那美服华冠的男子看到贾琮,脸露惊讶,还带着些局促,但看到贾琮俊美的样子,目光中却是一亮。 “这不是琮叔吗!” 贾琮微微一愣,脑子里回想了片刻,觉得很是眼熟,就是想不起是那位。 “琮叔这两年都在书院读书,也没来东府走动,怎么把侄儿都忘了。” 贾琮听到东府,侄儿这些字眼,才一下想起,这不就是宁国府贾珍之子贾蓉。 “原来是蓉哥儿,几年不见,这一下没认出来。” 贾蓉一双眼睛不住在贾琮脸上打量,笑道:“这两年听说琮叔得意着,去了青山书院读书,前儿还听西府的人说。 琮叔已过来两轮考学,眼看这要进学取功名了,我就先给琮叔贺喜了。” 贾琮正待客气几句,突然听到贾蓉身后的白衣公子冷哼了一声,贾蓉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琮叔,侄儿还有事情,等你那日回家,一定要到东府来,让侄儿给你接风。” 说完便带着那白衣男子匆匆走了。 突然听到上面传来声音:“琮兄弟,赶紧上来,就等你了。” 蔡孝宇那张笑眯眯的小胖脸从二楼伸出,向着他招呼。 到了席上见除了蔡孝宇之外,另外两人也到了。 一個是礼部员外郎崔正宏之子崔安之,字子谦,另一个事金陵六合县令之子刘霄平,字仲文。 这两人和蔡孝宇一样,都是贾琮在青山书院交好的同窗。 贾琮见蔡孝宇还站在窗口看着远去的贾蓉等两人,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 忍不住问道:“孝宇,可是有什么不对?” 蔡孝宇笑得有些诡秘:“琮兄弟,你每日只知读书,都读傻了,却不知你家贾家近日出了件喜事。” “哦,什么喜事,我却不知?” “你们贾家宁国府的贾蓉,和营缮郎秦邦业的独生女公子议定了亲事,听说明年就要过门。” 秦可卿,贾琮怎么会不知道,红楼中兼具钗黛之美的女子,被后世称为红楼第一美。 蔡孝宇摇头晃脑说道:“神京的官宦圈子里,那个不知这位秦小娘子生的国色天香,有沉鱼落雁之美……” 一旁的崔安之取笑道:“说的好像伱见过一般,我倒也听过这传闻,不过眼见才可为实,不然就是道听途说。” 蔡孝宇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你还别说,我还真是亲眼见过,这秦小娘子和我三姐是闺阁好友。 乞巧节时,我三姐请了交好的姐妹到她院子里做客,其中就有秦家小姐,我正巧远远看到一眼。” 这下崔安之和刘霄平都起了兴致,都问那秦家小姐十分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美貌。 这个年龄的少年,都是知慕少艾的情怀,对美丽的异性免不得会津津乐道。 “啧啧,真是盛名无虚,以前读书不知其义,现在才知道什么叫闭月羞花,又什么叫沉鱼落雁。 不怕你们笑话,当晚我整夜没睡着,一闭眼就看到都是秦家小姐的娇容。” 小胖子一脸感慨,眼神中竟泛出痴迷之色。 看得贾琮暗自好笑,心中也生出好奇,这秦可卿真如书中描述的这么美吗?又机会倒是要见识见识。 蔡孝宇又纷纷不平的说道:“可惜,这么一朵鲜花却要插在粪土之上!” 贾琮笑道:“孝宇,你这话可不对,我家那位蓉哥儿也是一表人才,你这是嫉妒过头了吧。” 蔡孝宇神情古怪的问道:“你刚才没看到那贾蓉后面跟了一位白衣公子,那是倚翠楼头牌相公刘玉儿!” 这下连崔安之和刘霄平都露出异样的表情。 “我这人平时就好吃,吃不惯书院里的公膳,每月都来几次春华楼打牙祭,我最少有三次遇到那贾蓉找刘玉儿鬼混。 这里春华楼跑腿的伙计,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不信你随便叫来一个问问。 这家伙也是鬼精,从东城跑到北城干这勾当,八成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可怜那秦家小姐,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居然要嫁这样污秽无耻的银样镴枪头,真是红颜薄命。” 贾琮想起跟在贾蓉身后那个阴气十足的白衣公子,还有刚才贾蓉看自己异样的眼神,心中忍不住一股恶寒。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yin。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秦可卿是个一生陷于情劫的女子,他和贾蓉也算是郎才女貌,但是前世那书中,却对这对少年夫妻没有任何笔墨描写。 就像是这两人的夫妻关系无话可写一般。 倒是秦可卿死后,却花了不少笔墨,将贾珍那诡异过度的反应写了个通透。 竟拿帝王才能用的樯木棺材板给秦可卿用,还花大价钱给贾蓉捐了龙禁尉头衔,只为了抬高秦可卿的身份。 那里是正常公媳才有的举动。 这贾蓉不仅是个断袖龙阳之徒,书中还写他和继母之妹尤二姐有些不清不楚,总之是生冷不忌,左右通吃,想想都是恶心。 秦可卿婚前不知底细,成亲必定也就知道了究竟,一个官宦小姐,岂有不羞愤如狂的。 这大概也是书中绝少描写这对少年夫妻形状的原因吧。 是否就是这两人夫妻不谐,才让那贾珍有了可乘之机? 都说宁国府中除了门口两个狮子是干净的,其余都是脏的,还真是一点没错。 贾琮虽然有些同情秦可卿,但也仅此而已,还没圣母到就起了搭救美人出火坑的举动。 这时楼下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蔡孝宇性情跳脱,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立即走到窗口去看。 只见街道那边一个男子发髻散乱的往这边跑来。 后面一个魁梧的大汉,袒露着长满黑毛的胸膛,手来还拎着酒壶,骂骂咧咧的在后面追。 “你这个球囊的下贱东西,竟敢动爷的人,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今天非了账了你不可!” 蔡孝宇跳脚嚷道:“那是贾蓉,是贾蓉啊!” 第八十一章 鲜花插粪土 贾琮跑到窗口一看,只见贾蓉的帽子已不见了,发髻散乱的落荒而逃,连身上的华贵衣裳都被扯破了几处。 后面那魁梧大汉手长脚长,没几步就追了上来,将贾蓉一脚踹翻在地,灌了一口酒,又将酒壶扔掉,当街就踢打起贾蓉。 踢打了几下觉得还不过瘾,口中骂道:“你这个杀千刀的,敢动你老子的人,我废了你的臊根。” 说着一脚狠狠往贾蓉裆下踢去,蔡孝宇在楼上老远,都能听到贾蓉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尖利的声音叫人头皮发炸。 这时后面追上来几人,抱住了那魁梧大汉,那大汉一边挣扎,一边还骂骂咧咧不肯罢休。 后面又跑来两个家仆打扮的小厮,急急忙忙去扶地上的贾蓉。 可贾蓉刚才被那大汉一脚踢在要命之处,整个人蜷缩成虾子一样,也不知是死是活,那里扶得起来。 其中一個小厮只好把他背到背上,两个人急急忙忙的就走了,估计是去寻医了,也不敢去找那魁梧大汉理论。 过了好一会儿,好事的蔡孝宇叫了个跑堂伙计来问。 才知刚才打人的魁梧大汉是骁骑营的六品校尉陈雄,据说还是齐国公府的远房亲族。 今日和贾蓉在一起的刘玉儿,原来是这陈雄的老相好。 只是刘玉儿嫌弃陈雄粗鄙,哄了陈雄几次银子,就开始躲着他,与年少多金且俊美识趣的贾蓉勾搭在一起。 那伙计一番话说完,把原先爱听八卦的蔡孝宇恶心的不行,两个男人当街撕打,居然是为了第三个男人争风吃醋。 崔安之和刘霄平将蔡孝宇耻笑了一通,说他招了这等污秽事脏了耳朵。 今晚他们和贾琮的分子都免了,只让他一人掏钱付账。 刚才那一幕,让贾琮第一次对宁国府的污秽有了形象认识。 想起刚才贾蓉那幅狼狈相,蔡孝宇说的没错,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 …… 玄天宫落霞别苑。 青山学院丙文馆的都是未进学的学子,这小半年都忙着参加各级童试,等到雍州院试结束,书院给了丙文馆学子四天休沐。 八月初三,是贾母的生辰,贾琮本希望老太太能将自己忽视掉,他也就省的回去不冷不热的应酬。 可惜贾政还是提前派了小厮来叫他回家贺寿。 不过回去也好,因为过几日雍州院试就要放榜,放榜的地点就是神京东城礼部南院东墙下。 一大早起来,贾琮就在院子里挥拳踢脚练了一炷香的功夫,其实那架势就是曲泓秀传授的刀法,日常被他当做健体的功课。 平时他只会在曲泓秀的院子才会正经练刀,在落霞别苑或贾府,他从不会在人前练刀,因为那实在有些扎眼。 等到出了一身汗,便去打水沐浴,晴雯又帮他重新梳洗更衣。 五儿也将早备好的各式早点端了上来。 两年里晴雯和五儿都出落得愈发标致俏丽,女孩本来发育的就早,两个精灵般丫头脱去几许稚气,更显娇美动人 这两年陪着贾琮在洛苍山读书,少了贾府的压抑拘谨,又多受贾琮这样性情的熏陶。 两个丫头的风致举止与在贾府时皆有不同。 晴雯愈发娇俏灵巧,脆利喜人。 虽嘴巴厉害的脾性还在,但落霞别苑就那几个人,事事清简,没有贾府那些龌龊事。 并不用她抗争呛人,更没有风流灵巧招人怨之虞。 五儿愈发隽美秀丽,温润娴雅,通身的气派那里还看得出只是个丫鬟。 这两年长居洛苍山,山上空气通透,贾琮又教了她一些保养之法,原先娇弱的体质已健康了许多。 晴雯将一只鸡子拨干净壳,放到贾琮碗里,问道:“三爷,我们这次回府要呆几天?” “我有四天休沐,这次回去除了老太太的寿,还要等礼部放榜,等看完榜我们就回,应该要三天时间吧。” “哦,三天啊,时间有些长,不过看三爷放榜是大事。” 五儿在一旁笑道:“在外面呆的心都野了,不用回家才最合你的意。” 晴雯撅着嘴道:“府上那有这里自在,一大堆主子拘着,连大气都喘不顺,你敢说你就喜欢回去。” 五儿悠悠说道:“三爷是府上的哥儿,等三爷以后得了功名做了官,总是要回府的,还能一辈子住在这里不成。” 其实五儿也喜欢如今的日子,要是一辈子就这么陪着三爷过,那该多好。 两年前宝玉要讨她的事,可是传的沸沸扬扬,搞得五儿很是恶心,她妈妈还过来怂恿她,被五儿一顿抢白才死了心思。 所以五儿也不喜欢在府里呆着,没的又遇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但三爷是贾家的公子,多半是不成的。 贾琮笑道:“伱们也不要瞎琢磨,就算回府,清芷斋关上门,和在这边没多大差别,你们担心什么,有我呢。” “以后只会越来越好,总有一天,我们自过自己的日子,不需向谁交代,也没繁文缛节顾忌,再也不会有人拘着咋们。” 晴雯俏丽大眼睛闪着光:“爷都说到我心里去了,府上的爷们那个都不如三爷,只要听三爷的话,好好跟着三爷,就能过上好日子。” 五儿听了噗嗤一笑:“瞧把你嘴甜的,叨叨个不停,小马屁精!” 晴雯眯起眼睛说道:“你说谁是马屁精!”张牙舞爪的就向五儿抱去,五儿娇笑着躲开。 贾琮一边吃着桌上的早点,笑着看两个丫鬟嘻嘻哈哈打闹。 想起在贾家那些窘迫的记忆,眼前这样的才是真正的日子。 …… 荣国府。 探春的丫鬟侍书正往迎春房里去,路上遇到个身材高挑丰腴的丫鬟,手上还提着食盒,正是迎春的大丫鬟司棋。 侍书笑道:“司棋姐姐,这等事情还要你自己做,让小丫头去跑就是了。” “你是不知厨房那些没眼力劲的,向他们要碗鸡蛋羹,都推三阻四的,小丫头过去不顶事,不然以为二姑娘房里的人就好捏把!” 侍书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明白的,司棋的外婆就是那王善保家的,两年前在镇安府被判了死罪,秋后就被砍了头。 这事本和琮三爷没太大关系,但是三爷恨他逼死了自己丫鬟芷芍,在王善保家被官差抓走前,生生打断了那婆子的双腿。 王善保家的在府上素来遭人厌恶,也没人同情她,且三爷在那件事上的做法,他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王善保家的毕竟是司棋的外婆,要说司棋心里对三爷毫无芥蒂,那又怎么可能。 只是府上的人都知道,二小姐迎春和琮三爷是亲姐弟,二小姐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弟弟,姐弟感情甚笃。 司棋也不敢和三爷起龌龊,只是心中不免藏了一口气。 那管厨房的柳嫂子,是三爷的大丫鬟五儿的娘,不知怎么司棋就看她不顺眼,两人起了几次摩擦,只是没有闹大罢了。 “怎么,又和厨房那边闹开了,咋们这些人从小一起长大,你听我一句劝。 柳嫂子那怕看在三爷面上,也绝不敢慢待二姑娘,你这又何必呢。” 司棋柳眉一竖:“怎么侍书姑娘今天这么清闲,大清早就来教训我了。” 侍书横了司棋一眼,说道:“别不知好歹,说你那是疼你,听不听的进去在你,我是找你们姑娘的,她在屋里吗?” 司棋眼帘一垂,说道:“在屋里呢,一大早就起来做针线,也不怕伤到眼睛。” “那我去找你们姑娘,三姑娘打发我过来说一声,琮三爷今天要回府。” 司棋听了一愣,侍书也不管她,径自先去了迎春房里。 第八十二章 盼归情义笃(求收藏,求追读!) 侍书进到迎春房里,见迎春正对着晨光坐着,融和的阳光照在她婀娜玲珑的娇躯上,辉映着一层柔和静美的光芒。 她手上正缝纳着一只鞋面,看样式尺寸却是一双男靴。 侍书上前盯着迎春手中的针线:”姑娘这是又给琮三爷做鞋?” 迎春抬头看到侍书,微微笑道:“可不是,这两年琮弟长得快,费鞋。” 这两年贾琮虽在外读书,但有五儿和晴雯服侍体贴,他又和曲泓秀做起了香水买卖,身上根本不缺银子。 日子过得衣食丰足,再不像以前那样窘迫,过好了也赶上长身体的时候。 他每次回府,迎春都见他会窜高一截,脚上的鞋过半年就显小。 迎春性子柔顺软糯,虽然不像贾琮那样被虐待,但生父嫡母一向对她不闻不问,老太太把她养在身边,也是图一个热闹。 因为迎春生父嫡母都不得贾母喜欢,连带她对迎春也不像对探春那样看重。 后来南安太妃在贾母八十大寿时,要见贾家的姑娘。 贾母将宝钗姐妹、黛玉、湘云、探春等叫出来见人,单单没叫迎春,可见一斑。 迎春虽有园中姊妹陪伴,其实心中未尝不是一片空寂。 她将贾琮这个弟弟时刻放在心上,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感念,而且这几年贾琮对她这个姐姐很是亲近。 每次难得回府,都会来自己房里陪自己说话,他身上穿的鞋袜,也都是迎春一针一线做的,她别的帮不上这弟弟,只能做做这些小事。 迎春问道:“你这一大早不伺候你们姑娘,怎么就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侍书说道:“是我们姑娘让我来说一声,昨老爷打发小厮去了书院,让三爷回来给老太太贺寿,琮三爷今天就能回府。” 迎春喜道:“那敢情好,我也有几個月没见到琮弟了,上次就传话说要进院试,也不知道他考学怎样了。” …… 侍书从迎春屋里出来,刚回到探春房里,便见自己姑娘在整理书案上的宣纸。 “侍书,我上月写的那幅行路难放在那里。” “放在书架子三层的画匣子里了,姑娘这会子找这些字干嘛?” “今天三哥就要回府,我把写的得意的找出来,让三哥给看看。” 侍书见自己姑娘眉眼含笑,心情看起来很是不错,定是琮三爷今日回来的缘故。 自东路院那会子开始,自己姑娘就和这位堂哥哥投契,倒是比对自己同父的宝二爷还更亲近些。 这几年探春出落得更加英媚俊俏,削肩细腰,身似扶柳,少女的身姿已显婀娜,爽利窈窕风姿初显。 这两年贾琮每次回府,总是被探春拉去指点书法,有闲就临摹贾琮自制的书帖,自娱自乐,居然能临摹到七八分神似。 她不像迎春的柔顺寡言,也不像黛玉的灵透内敛。 只她和贾琮这个堂兄之间最落落大方,又志趣相投,在一起时话也最多。 每次贾琮回来,她总会找出自己最近的得意之作,等着他来评鉴一番。 …… 黛玉房中,紫鹃见自己姑娘又取出几天前琮三爷托人带来的信,这封信自己姑娘不知看了多少遍了。 每次看的时候,还在书架上翻书去看,心中不禁好奇。 又见黛玉将那份信工整的抄了一遍,还把那份原稿在妆匣里放好。 这时宝玉进来,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穿一身月白穿花银纹剑袖,束着丝攒花结长穗宫绦,依旧是那副富贵公子模样。 看到黛玉正在案上翻书,笑着问道:“妹妹这么用功,这又是在看什么新书,拿来我也瞧瞧。” 自从那年宝玉砸玉将黛玉气的吐血,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黛玉都不跟宝玉说话。 累的大脸宝常去黛玉房里央求告饶,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过了许久两人才开始有了话说。 这两年林妹妹也长大了,生得一天比一天标致,仙容玉姿,不可方物,贾母更是对她宝贝得不得了。 园中出众的姐妹虽多,但在宝玉心里,全天下的精粹灵秀都到了林妹妹身上,再没有比林妹妹更可心的了。 但是这两年,宝玉明显感到林妹妹和以前不一样了,对自己也没小时候那样亲切,总是显着疏离。 自己去她房里说话时,妹妹总是忙着看书,两个聊不上几句就撂在那里。 只有和姊妹们在一起时,林妹妹的话才多一些,言语晏晏的恢复成往日情状。 这让宝玉十分愁闷,但那次气的林妹妹吐血后,他再也不敢在她面前乱发脾气。 实在是有怨无处申,常常独自惆怅一番。 不过后来王夫人知道后,却觉得不是坏事,还说了宝玉几次,如今家里姊妹都大了,也要规矩些,不能像小时那样了。 大脸宝照例又伤春悲秋一场,但也无奈的只能这样。 …… 宝玉见黛玉桌上一张宣纸写了满满的字。 好奇的上前读道:“君子之于学,贵有其质而必尽其道也。盖质非威重,所学必不能固也。然道或未尽,亦岂能有成哉……。” 看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出处在那里。 这两年他统共才去了不到十次国子监,大学倒是背全过一次,过段时间又忘记了一半, 贾政虽对他严加管教,但破锣难响,收效甚微。 宝玉见黛玉手中拿着一本论语集注在仔细阅读,脸色就有些发僵。 林妹妹如今是怎么了,这样仙子般的人物,该读些簪花诵雪的诗词才是,怎么也读这等污浊的功名正书。 心中有些郁郁,只觉得茫茫天地,知己遥遥,一时愣愣的站在一边。 但凡他能用心些读书,也不会如此草包,就能看出黛玉纸上写的是一篇取题论语的八股文。 两年过去,宝玉依然故我,除了多学了些女儿家精致的伤春悲秋,其他一概不懂。 黛玉见宝玉站在自己身边,像是又有些癔症的形状,心里便有些发憷。 “宝玉,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你先去其他姊妹那里玩一会儿。“ 见宝玉有些失魂落魄的走了,黛玉才松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去休息,依旧看手中的那本论语集注。 一旁的紫鹃有些好奇,问道:“琮三爷这封信姑娘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还抄了出来,这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啊?” 黛玉微笑道:“琮三哥这封信里写的是他院试时作的八股。” 紫鹃听的稀罕,三爷也是奇怪,给姑娘送信,不写别的,单送自己考学的文章,姑娘也不怕闷,还看得挺有兴致。 紫鹃笑道:“姑娘学问那么大,看了三爷写的文章,好是不好,这次能考上功名吗?” “我小时也读过四书,虽没有琮三哥那么精通,不过我看过不少爹爹写的时文,这几日又细细读了论语集注。 两厢对照起来,三哥这篇文章写得很不错的,取一个秀才的功名必定是可以的!” 紫鹃见自己姑娘说话时眼睛晶亮亮的,神情透着股得意,倒像是她自己考上秀才一般。 紫鹃这两年细心旁观,那年姑娘呕血,并不单单是宝二爷气她,而是宝二爷的话触到了姑娘的心事。 从那个时候开始,姑娘就丢了心,或许之前就是了,只是姑娘自己都不知道。 第八十三章 书道美名扬(求收藏,求追读!) 贾琮八月初二回府。 此时贾母的寿宴已开席两天。 贾家是大周顶级勋贵,贾母又是超品国夫人,贾家自开国以来荣华不绝,在四王八公中的位置举足轻重。 王公贵戚、朝堂同僚、军中旧属、神京八房、金陵十二房、王史薛等姻亲家族都要来人贺寿。 七月下旬,礼部便奉旨,钦赐荣国太夫人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 至此之后,在朝在野各家故旧亲朋,送礼者便络绎不绝。 因来客太多,恐筵宴排设不开,贾政、贾赦、贾琏等人议定,寿宴自八月初一至八月初三。 宁荣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 八月初一,请皇亲、驸马、四王、八公、各阁府督镇及诰命亲眷等; 八月初二,请诸官长及诰命、神京亲近友好及妇眷、王史薛各家老亲、金陵十二房亲友及堂客; 八月初三,才是贾赦贾政给老太太合开的寿宴,宁府贾珍贾蓉所开寿宴。 这之后还有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之寿宴等,不再赘述。 …… 贾琮刚到贾府,在清芷斋卸下行装,还没来得及去见迎春等园中姊妹。 便和宝玉一起被贾政叫了去宁国府待客,另外还带了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清客一起帮衬。 贾琮一路走来,只见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 笙萧鼓乐之音,通衢越巷。 今日宁国府宴请的官客,其中有些便是贾赦、贾政、贾珍等人的部堂同僚及上官。 虽然贾赦贾珍之流是不座堂的富贵官,但同部堂的同僚人情平时还是要经营的。 其中工部四司的四位郎中居然悉到场,从官职上贾政是从五品的员外郎,这四位郎中是正五品,都算是贾政的上官。 四位本部堂的上官到贺,也算给足了贾政的面子,自然让他喜出望外,殷勤招呼。 贾政在工部的官职虽不高,但他是荣国公嫡子,出身门第显赫,又按着宫中的授意,住进敕造荣国府的荣禧堂,身份不俗。 再加上贾政这人素来与人为善,平庸度日,在工部也没什么往上爬的野心,因此在衙门中人缘极佳。 他官职不高,但背后宁荣国公府的底蕴人脉可是丰厚无比,说不定那天还要用到人家呢。 所以工部的同僚和上官,都愿意给这个出身显赫的老好人面子。 贾家国夫人大寿,这些老官油子岂有不上门露脸庆贺的。 就连工部侍郎李德康,人虽没到,却让其他同僚带来了贺礼,还特地向贾政求一副贾琮的书法。 李德康老于世故,心思缜密,那四部郎中毕竟之比贾政高了半级,在同僚平官之列,上门贺寿并不突兀。 但李德康贵为工部侍郎,又是下一任工部大司空的热门人选,身份敏感。 一个侍郎上门给一个员外郎之母贺寿,那就有附势国公豪门之嫌,御史的弹劾第二天便会出现。 所以他礼到人不到,又拿出一個求贾琮书法的由头,别人便再挑不出半点毛病。 …… 李德康之所以能拿贾琮的书法作伐,那是因为这两年贾琮的字名声大振。 原因是不知怎么的,太上皇珍藏贾琮那副心经书法的事,渐渐别人传扬出去。 不少人追根溯源,发现当年嘉顺亲王邀请贾琮参加楠溪文会,就是看重他出色的书法。 而文宗柳衍修在和故旧聚会时,也曾无意中对贾琮的书法推崇备至。 这些信息慢慢汇集在一起,让贾琮的字在这两年身价倍增。 当初萧劲东在贾琮微末之时,得了他四幅书法,后来被他以百两高价卖出去两幅。 等他明白过来时,已后悔不及,于是对剩下的那两幅书法视同拱璧,放在文翰街的店里做镇店之物。 据说爱好书法之人到店观摩的不可胜数,让萧劲东店里的生意凭空好了三四成。 贾政觉得带贾琮这个文名早著的侄儿出去待客,实在是件与有荣焉的事情。 他有些后悔没早两日让他回府,不然在王公贵戚面前岂不是一件体面,不过也不好扰乱了他在书院的学业。 当年贾赦让贾琮写字送人,被贾琮当着外人的面打脸。 不过对一向宽厚待己的贾政,他可不会怎么做。 当下便上前谦逊一番,这两年他在青山书院,接触的教谕和山长无不是士林鸿儒,熏陶之下,待人接物也有恢弘气象。 与一旁心里鄙视国贼禄鬼之腐臭,外面应对却又束手局促的宝玉,完全是两幅景象。 这一幕让贾政对贾琮的待人气度愈发满意,对宝玉畏首畏尾更生出怒意嫌弃。 那边贾珍听说,贾琮要给工部侍郎留字,早让人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上来,贾琮便当堂写了。 其实贾政刚进来时,众人已经注意到他身后的贾琮。 这两年,贾琮已从一个瘦弱的贾门庶子,长成一个俊秀英雅的如玉少年。 他跟着贾政一进入宁国正堂,在场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先注意到这个俊美无双、风仪出众的少年。 一贯色如春晓之花的宝玉,站在贾琮身边不仅无法夺其势,反而有些黯然失色。 当工部四司的郎中们,知道眼前这位姿容极其出众的少年,居然就是近年蜚声神都书坛的新书体始创者。 眼中都露出惊骇的神情,这少年才多大年纪,就有如此出众的书道修为,这份天份禀赋当真是万中无一了。 贾琮曾听说贾政说过,这位工部侍郎曾对自己那首卜算子甚为赞赏,当下就将那词写了一遍,让工部的几个郎中代为转交。 这两年贾琮在洛沧山读书,书法之道也没落下,每天都会都会雷打不动的磨炼笔力。 书法比起两年前更加凝练老辣,已经渐渐臻至大成。 今日在宁国府赴宴的堂客,很大部分都是京中各部堂的官员,几乎清一色科举出身,像贾政这样恩荫为官的只是极少数。 这些人十年寒窗出身,都是目光如炬的识货之人,贾琮一幅书罢,立即引得满堂赞誉。 工部的都水清吏司郎中丘清远也是酷爱书法之人,更是赞不绝口。 说道:“存周啊,你们贾家眼看这就要出一位书法宗师了,可喜可贺! 你我这样的一生劳碌,博得些许功名利禄,最终不过是过眼云烟,百年后还有谁会记得。 但令侄书道风流,却可以流芳百世而不朽! 贾家不亏是钟鸣鼎食之族,气运福泽非比寻常,竟出这等卓绝的子弟,真是叫我等好生羡慕啊。” 贾政见了这场景,听了同僚这等褒奖之言,整个人都乐得有些晕乎乎的。 看着风姿卓绝的贾琮,满眼都是赞赏和喜爱,琮哥儿这才多大年纪,就能如此,真是……叫人艳羡啊。 一旁的贾赦,看到这一幕,心中满腔愤怒。 第八十四章 有眼不识珠(求收藏,求追读!) 一旁的贾赦,看到这一幕,心中满腔愤怒。 这孽障当年死都不愿给自己写字,如果不是这样,今日这些体面岂不是自己的。 如今却白白便宜了二房,这个忤逆短命的畜生! 不过那年他因涉及巫蛊之事,被宗人府传去关了几天,差点连爵位都丢了,至今还心有余悸。 事后他重金请玄天宫主持道人到东路院设坛祈福,那道人还给他卜了一卦。 提醒他府上有冲斗之相,劝他万事温和,以免妄自招尤,生难测之祸。 贾赦自己心中度量,这府上除了贾琮这个畜生,还有谁是命硬犯冲的。 再想想前后发生的事,心中也有些害怕,只觉那道人好有本事,竟算到了真章。 本来还想等自己缓过这阵,再拿贾琮发作,他就是躲到西府,那又怎样,自己还是他的老子。 听了那道人的谶语,这才作罢,免得被那小子克死。 这也是贾琮在洛苍山安静读书几年,贾赦一直没对他生事的原因。 …… 一旁的贾珍笑道:“以前就听说琮兄弟写的一手好字,今儿才算见了真章。 我听二老爷说,这两年琮兄弟在青山书院书也读的极好,上月刚参加过院试,眼看就要进学,真是少年了得啊,哈哈。” 贾珍这番话似乎有些刻意大声,搞得堂中宾客都向这边看过来。 他身为族长,多少要些外面的体面,外面那些烂舌头的,常编排贾家儿孙庸碌无用,他听了总不服气,虽然自己也是荒淫奢靡的德行。 如今有了贾琮这样的族兄弟,自然要拿出来显摆洗刷一下。 贾琮目光忍不住打量了下贾珍,前几年他被拘在东路院,还真没怎么见过,这个以荒淫无耻著称的宁府之主。 “珍大哥少见了,今日怎么不见蓉哥儿出来。” 贾珍脸上露出丝尴尬羞愤,转眼又收敛了神情,有些不自在的说道:“蓉哥儿这几日身体不适,都在卧床养病。” 贾琮想起那晚在春华楼看到的场景,心想那骁骑营校尉那要命一脚可踢得不轻,这样都不卧床就见鬼了。 贾政带着宝玉和贾琮,和堂中各桌的宾客寒暄问候过,自己要在席中陪客,便让贾琮和宝玉先回西府。 可那都水清吏司郎中丘清远却爱极乐贾琮的书法,硬是拉着他留下,讨论书道。 贾政脸上得意笑着,对宝玉挥了挥手,让他独自回西府。 宝玉被一帮蠹虫禄鬼包围,早就有些难以忍耐,见贾政放他走,便一溜烟似的跑了。 …… 荣庆堂。 今日宁国府宴请官客,荣国府宴请的是官客女眷。 前面吃过了席面,一些王公官员诰命及亲友眷属都纷纷告辞。 最后只留下些关系最近的世家老亲,被贾母请到荣庆堂话家常。 堂中除了王夫人、王熙凤等荣国当家主妇外。 王子腾夫人张氏、保龄侯夫人陈氏、忠靖侯夫人李氏、以及贾家神京各房的几位主妇都在座。 满堂珠翠,香风熏人。 上首出摆着一卧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 贾母今日待了半天的客,已有些困乏,好在身边的都是至亲的眷属,也不会太拘谨。 自己便歪在榻上,卧榻前还摆着一只矮凳,矮凳上坐個十一二岁的女孩,身材苗条,姿容秀丽,一头黑发乌亮如漆。 一屋子人相互闲聊着,这时宝玉进来,见了矮凳上的女孩,叫了声云妹妹,又被贾母搂在怀里,问他去东府待客的事。 席上保龄侯夫人陈氏打趣问宝玉,老太太做寿,哥儿可送了什么稀罕的寿礼。 座中的各家贵妇都知道老太太最疼爱宝玉,都一起凑趣说着好话,将堂中气氛烘托的欢快喜庆,贾母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让鸳鸯把宝玉和园中姊妹们送的贺礼拿上来,给各位太太们瞧个稀罕。 不一会儿见鸳鸯带着几个丫头各自捧着寿礼出来。 其中黛玉送了一个青玉福寿献瑞小香炉。 迎春做了件蓝靛底花云翅抹额,上面缀着玛瑙珠和绿松珠,既清雅又华贵。 探春送的是件黑貂皮缝制的暖脖,在灯光下乌亮亮的,很是醒目。 宝玉送的是件手掌高的羊脂白玉滴水观音,玉光莹润,很是不凡,其实是王夫人帮他备的,他只是拿出来讨贾母一个欢心。 贾兰、贾环、惜春年岁尚小,还送不得寿礼。 而最后一份礼物却是一个素白的乌木卷轴,和前面几件精巧华贵的礼物相比,显得十分素净低调。 贾母好奇问道:“这件是何物,是那个送的。” 鸳鸯答道:“这是琮三爷自己写的一幅佛经,来贺老太太的寿。 因为他要跟二老爷去东府待客,没得空亲自过来,刚才让晴雯送来的。” 贾琮倒不是连亲自送到荣庆堂的功夫也没有,原由其实连鸳鸯心里都清楚。 琮三爷出去读书前,老太太就免了他的孝道礼数,从那时起琮三爷就不好再进荣庆堂。 这几年他在府上时间极少,所以当初那话头,老太太也一直没由头改口,一直就这么支棱着。 琮三爷也是个硬气人,总是要些体面的,自然不会自己闯荣庆堂送寿礼,免得自己寻不自在。 让晴雯送来,也算全了礼数了。 贾母听说是贾琮送的寿礼,也就没有说话。 倒是在座的王子腾夫人张氏突然问道:“你说的可是大老爷的次子琮哥儿。” 鸳鸯回道:“正是琮三爷。” 张氏哂然一笑道:“老太太的孙子孙女据我看,大都是孝顺的,你就见送的这些寿礼,又精致又贴心。 只这琮哥儿有些失礼了,写了一张纸就当寿礼来送,这对老太太可实在有些不敬了。” 贾母看了那素白的卷轴一眼,也皱了皱眉头,既怪贾琮送的礼古怪,又觉得那张氏有些多事,有些话何必当众去说。 王夫人有些惊讶的看着张氏,前几日他倒是和这嫂子说了些贾琮的事。 不外乎是说他的出身一般,老爷对他有些过于看重,那小子又是好读书的,宝玉因此受了老爷发落等话,言语中也流露了些忌惮。 没想到这张氏听了这些话就入了心。 王夫人知道自己这嫂子眼窝子本就有些浅,如今自己兄长做了京营节度使,这嫂子心中迷了尺度,做派就有些张扬了。 王夫人心里对贾琮虽有些防备,但还没到需要她这嫂子帮她出头的地步。 她倒是搞笑,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起来。 第八十五章 寿礼何轻贱(求收藏,求追读!) 自己嫂子刚才那些话不冷不热,到老太太耳朵里可不中听。 自己孙子老太太可以自己不待见,却不愿外人拿来说嘴,来削她自己的体面。 可自己那嫂子根本就没回过味来,居然还在继续叨叨: “虽说他出身不好,但我们这样的人家,出身还是其次,孝道懂礼才是最重要的。 我还听说他犯了错,连礼数都被老太太免了,我听了都替老太太难过。 出了个这样不省心的,政老爷真该管教管教,要是个个都像宝玉一样乖巧,老太太岂不省心了。” 上首的贾母听了这些话,脸色有些发冷了,这王子腾做了好大的官,他这老婆居然是個蠢货! 王夫人这时脸色也不好了,正待出面救火,让自己这不省心的嫂子快快闭嘴。 王熙凤更是心中冷笑,自己那叔叔是王家一流人物,却有这么个夫人。 明明是个一肚子草包的货,偏还要出来跳高窜底,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蠢似的。 一旁的忠靖侯夫人李氏却先说了话:“王夫人这话可有些不准,别人送张纸做寿礼那叫失礼。 可到了琮哥儿这里可就不算了。” …… 保龄侯和忠靖侯都是贾母的亲侄子,这血缘亲情可比王家要亲近得多。 忠靖侯夫人李氏如何看不出贾母脸上的难堪,心中不免起了同仇敌忾之感。 这王家是连个爵位都没有的破落户,如果不是靠着贾家的人脉,如何能坐上京营节度使的位置。 这张氏就是个小门小户的货色,眼窝子居然这么浅,难道忘了自己从那里爬出来的。 家中男人骤得高位,就不知道怎么做人了,嚣张忘形到这个地步。 这等场合竟说出这么些蠢话,搞得自己姑太太脸上难堪。 …… 可张氏还在觉得自己嘴好,这些奚落贾琮的话是在和贾母讨巧卖乖,左右不过个妓生的庶子罢了。 却不知已得罪了堂上一推人,连王夫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这嫂子。 她被李氏打断了话,显得有些不高兴:“侯夫人这话奇怪,他还和别人不一样了?” 忠靖侯夫人李氏脸上的蔑视一闪而过。 说道:“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原也不知外面的事,我却听我们侯爷说起过一些。 五月是太上皇大寿,我们侯爷和其他文武,跟着皇上去重华宫给太上皇磕头拜寿来着。” 张氏听了这话脸上抽搐了一下,自己男人这京营节度使虽有些风光,却是个新拔的官职。 王家祖上也不过是个县伯,且早几辈就绝了封袭。 这家世根底和一门双侯的史家相比,可是天差地别。 自己男人官儿不小,却也没有皇帝老儿亲自带着给太上皇拜寿的体面。 但她却不知史家的忠靖侯爵位,可是比史家世袭的保龄侯爵位,还要贵重三分。 忠靖侯史鼎原是尚书令史公的第三孙。 史湘云的父亲是长孙,后因早逝,保龄侯的爵位被尚书令史公次孙史鼐承袭。 忠靖侯原不过军中一偏将,后因从龙之功保当今圣上登上帝位,才能从一白身被封忠靖侯。 圣上以忠靖二字册封,便可知他对史鼎的嘉许信任是何等之重。 史鼎的忠靖侯爵位,可是他自己刀山火海里拼杀回来的,又是今上所封,因此比史家世袭的爵位更有份量。 要说如今贾王史薛四家中那位圣眷最重,就非这位忠靖侯史鼎莫属了。 …… 李氏继续说道:“侯爷那次在重华宫中,无意间看到一副手书的般若心经,据说是太上皇的心爱之物。 后来听知道底细的人说,这幅般若心经是两年前琮哥儿亲手所写,原是送给嘉顺亲王的,后来亲王又献给了太上皇。 据说太上皇对琮哥儿的书法喜欢的紧,他写的那幅般若心经,也就成了太上皇的心爱之物。” 李氏这话一说,满坐的人都听呆了,这贾琮写的字居然如此了得,连太上皇这等至尊人物都喜爱。 王夫人、王熙凤等虽知道贾琮写了一手好字,却不知道里面还有这等惊人典故。 而且这事两年前就发生了,府上人居然一无所知,心中都惊骇不已。 那年除夕,嘉顺亲王曾派人给贾琮送守岁礼,贾家人依稀记得,内官王栋说贾琮送了副手写佛经送给嘉顺王。 没想到那幅佛经后又被亲王转送给了太上皇。 这事因应在宫闱之内,所以外人知道的不多。 当年工部侍郎李德康也是偶尔知道此事,才会对贾琮留意,还特意把贾政叫来清谈,只是他也没把这事告诉贾政。 所以两年多过去,贾府中竟无一人知道此事。 贾母也想起当初自己进宫找太后为贾赦求情,当时懿章皇太后曾说过:贾赦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养了个好儿子。 当时贾母听了一直心中疑惑,甚至还问太后说的是否是贾琏,虽然最后知道说的是贾琮,却不知其中根由。 如今听了自己这侄媳妇的话,才算破了多年的案,心中不免泛起一片悚然,这孙子到底还做了多少,别人不知道的事。 李氏这话一说,王子腾夫人张氏一张脸火辣辣的臊,只觉得满堂的人都在用揶揄的目光打量她,恨不得找个地缝去钻。 众人再看那件素白低调得过份的乌木卷轴,那里还会觉得,这是件寒酸不知礼的物件。 其他小姐公子送的寿礼加起来,都不如这件金贵啊,那可是连太上皇都喜爱的宝贝。 那坐在贾母身前矮凳上的女孩,笑说道:“老太太,这位琮三哥送你的字,能不能打开看看。” 见贾母点头,她女孩从矮凳上跳起,兴高采烈的从丫鬟手中拿过那卷轴。 又叫鸳鸯拿住另一头,将卷轴轻轻展开。 满纸古拙俊雅的书道笔意便扑面而来,让人情不自禁要沉浸其中。 那卷首分明写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贾琮知道这卷心经是这个世界所没有的,岂有不拿来多用几次的道理,送老太太贺寿用,抄这心经也正合适。 那女孩雀跃的叫道:“果真就是那卷般若心经,老太太,这可是和太上皇手上那幅是一样的! 而且这字比探丫头房里那副西洲词竟还要好些,笔力也更工巧老辣。” 那女孩目不转睛看着手上的字幅,目光中都是欣喜敬慕。 这一幕看在一旁宝玉眼里,心里一阵阵泛酸不得劲,可又有什么办法,谁让自己没这个本事。 忠靖侯夫人李氏笑道:“那岂不是和太上皇手里宝贝一模一样的,老太太好福气,琮哥儿这幅寿礼可送的真是体面。” 堂上的各家诰命太太都站起身,都到那幅心经面前看稀罕。 既能做豪门的主妇,也大多都是念过书,些许识几个字的。 虽都不是特别懂书法,但这卷字可是和太上皇的心爱之物出自一人,岂能不看个热闹的。 于是各种赞许的话不要钱的向贾母抛去,老太太虽和这写字人不亲,听了这些话也觉得有脸,刚才被张氏搅起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 一旁的张氏脸上一片火辣辣,像是被人在左右开弓的扇耳刮子。 第八十六章 陌上人如玉(求收藏,求追读!) 保龄侯陈氏听自己妯娌这些话,如何还看不出风向,便对贾母笑道:“云丫头从府上回来,常提起老太太膝下,有个能写字作词的哥儿。 只是一直在外面读书,没得巧遇上,没想到竟是个这样出色的。” 忠靖侯李氏也笑道:”老太太府上的哥姐儿都是出色的,我也都见过,唯独这琮哥儿是脸生的。 既这般出色,不要说云丫头好奇,我们也想见个稀罕,老太太,不如今儿就叫来见上一见?” 贾母听了这话脸上有些发热,没想到这孙子这几年竟闯出这许多名堂。 两年前她免了贾琮的孝道礼数,让他连荣庆堂都进不来,如今这话茬可不敢再传出去,不然老脸都要撕光。 只能早些让他进来见人,也就将以前那些话头遮盖过去了。 于是对鸳鸯说道:“你去叫琮哥儿过来,拜见一下这里的老亲长辈。” 鸳鸯笑着答道:“我这就去找三爷过来。” 心中也为贾琮高兴,觉得三爷总算过了这個坎。 却不知贾琮心中,对孝道礼数,对能不能进荣庆堂,根本就没在乎过。 鸳鸯出了荣庆堂,问了几波人,才在东府找到贾琮。 贾琮对贾母突然让他去荣庆堂见客,感到有些奇怪。 又问了鸳鸯几句,鸳鸯便将堂上有那些外客说了一遍,又简单提了王子腾夫人张氏,当堂贬低贾琮送的礼物等事。 贾琮心中一凛,思索片刻,又见鸳鸯在一旁望着他,微笑道:“多谢鸳鸯姐姐提醒,待会我进去也好心中有数。” 鸳鸯笑道:“三爷不要客气,你送的字是极好的,给老太太争了脸面,我不过是给三爷提个醒罢了。” 贾琮看了鸳鸯一眼,这丫鬟不仅聪明细致,人也体贴善良,怪不得贾母会这样看重,比自己儿子媳妇都要信任几分。 鸳鸯又说保龄侯府的史大姑娘也在,这一两年她到西府小住,可巧三爷都在洛沧山读书,都没遇上面。 贾琮听了要见的那些人,并不怎么放心上,只是对醉卧海棠春睡足的史湘云有些好奇。 …… 待到走进荣庆堂,只见满堂珠翠,群雌粥粥,一双双神情各异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这两年贾琮虽不常回府,王夫人王熙凤等人一年还是能见他几回的,虽贾琮这两年变化不小,但她们既常见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保龄侯陈氏、忠靖侯李氏等外客从没见过贾琮。 神京各房的主妇,个别见过贾琮的,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此时见一少年走入荣庆堂,发簪青玉,着天青色儒衫,俊美无俦,盼顾神飞,一身的书卷清气,肩削背挺,风仪绝俗,宛如玉树芝兰。 荣庆堂中竟有一刻,针落可闻,堂上的勋贵主妇,多少有些见识,都见过不少人物。 但见了贾琮这等卓绝品貌,竟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贾母膝下那个清秀女孩,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贾琮不住打量。 忠靖侯李氏笑道:“我今儿算是开了眼界,天底下竟有这等俊俏出众的哥儿,更难得还有这般才情能为,老太太这福气真是叫人羡慕。” 坐中各家贵妇心中都有惊艳之感,本以为那宝玉已是个生得极得意的,没想到这贾琮在这里一站,竟就将他比下去了。 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对眼前这一幕有些司空见惯。 这两年贾琮在外面读书,回府的次数极少,但每次回来见到,府里人都会平生惊诧。 或许是现在日子过的好了,也或许是正到了长开的年纪,这两年贾琮的容貌竟长得越来越得意,令人见之难忘。 每次贾琮回府,府上有些年轻丫鬟媳妇,甚至故意绕些远路经过清芷斋,就为了偷偷瞧瞧这个俊得出奇的哥儿。 也使得贾琮肖母的那些传闻,在府里一度传得沸沸扬扬,贾母让凤姐儿整治了好一番,才没人敢再多嘴。 所以这些堂上这些妇人的反应,贾母等人看了已经见怪不怪了。 …… 说起贾琮肖母,贾母倒是想起当年一些往事。 当初那个女人本来是养在外室,后来身怀六甲,不知是怎么挑唆的贾赦,竟将她堂而皇之抬进贾府。 把老公爷气得卧床不起,贾母更是对这个女人怨恨到极点,从她进门到孩子落地,愣是没去看过一眼。 贾母如此,王夫人自然也不会沾惹,况且她当时也怀着胎,所以贾母和王夫人其实都没见过贾琮生母。 而邢夫人是贾琮落地后,才续弦进门的,自然也没见过这位艳冠神京的花魁娘子。 只有当时还待字闺中的贾敏,生性灵秀精明,胆子也大,好奇之下竟去东路院看了一次。 回来就赞叹那是个好美的女子,甚至还兴致勃勃的画了那女人肖像,当时还被贾母狠狠训斥了一顿。 后来服侍那女人的贴身丫鬟也突然死了,贾敏次年便远嫁,见过贾琮生母真容的人就极少了。 不过看贾琮现今长得如此俊秀,又半点不像自己那大儿子,就可知他生母必定是个美人了。 …… 王子腾夫人张氏突然笑道:“早就听闻琮哥儿肖母,哥儿的生母当年艳冠神京,琮哥儿自然是出众的,要我说竟连宝玉都没他长得好。” 张氏前头听了王夫人的话,一个低贱的庶子竟然妨到了宝玉。 本来是想在众人面前贬低贾琮,可以借机抬一抬宝玉。 都知道宝玉就是贾府的凤凰,这样岂不是顺了贾母和王夫人的意,也算为自己老爷亲近交好贾家。 却没想到,那个多事忠靖侯李氏竟说出了贾琮书法的典故,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脸面。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只把气都撒在贾琮身上,当众奚落一下贾琮,好挽回刚才丢掉的面子,可不能让人看轻了他们王家。 一个娼妇生的孽种,还不是说踩就踩,又有什么好怕的。 张氏却没想到,在荣庆堂上,当贾母和各家老亲的面羞辱贾琮,那就不是贾琮个人的荣辱,而是牵扯到整个贾家的体面。 可张氏要真是那样聪明灵醒的妇人,刚才也就不会拿区区寿礼来挑事了。 肖母!艳冠神京! 这两个字眼如此犀利,像是在原本和气融融的荣庆堂中,乍然敲响一记刺耳的响锣,震得在场的妇人都七荤八素的。 人人都用震惊的眼光看着张氏。 贾母已脸如寒霜,差点就要开口骂人,这哪里冒出来的混账老婆,真是蠢到挂像! 王夫人再也端不住架子,有些惊怒的叫了一声“嫂子!” 在场的这些老亲的当家妇人,十有八九是听过贾琮生母的来历的,据说是当年美艳绝伦的花魁娘子。 张氏当堂说出肖母、艳冠神京这些字眼,不就是说贾琮是花魁娼妓所生,这岂不是生生的打贾家的脸面。 这女人到底是来贺寿的,还是专程来砸场子的,她就不怕把老太太气得寿终正寝。 第八十七章 辞锋快如刀(求收藏,求追读!) 贾琮脸上原先的谦和神情,荡然无存,眉目之间一片冰寒。 他冷冷的看了一眼张氏,对着王夫人问道:“太太,不知这位贵亲是哪一位?” 王夫人见贾琮神情不善,心中有些担心,但又不得不说,老太太还在上面看着呢。 “这是你王家舅母。” “哦。”贾琮并没有回头称呼一声张氏,而是回头望向贾母。 “老太太,府上老奴常说贾琮肖母,也说了一些贾琮生母不显的闲话,上次贾琮回府,就听说二嫂子得了老太太的令。 将府上那些不知尊卑,招摇口舌的贱妇好好整治了一番,既整肃了门风,也给贾琮出了气,琮心中十分感激老太太的慈爱。” 贾琮这一番话得风淡云轻,只是说到招摇口舌的贱妇时,逐字逐句加重了语气。 荣庆堂中这些诰命主妇都是后宅中的人物,岂能品不出这指桑骂槐的意思,不知怎么的都觉心中有些快意。 这少年不仅长得出奇的俊俏,一张嘴居然也如此厉害,拐弯骂人半点不含糊,当真痛快淋漓,这读过书的还真不是吃素的。 王夫人握着念珠的指节有些发白。 张氏听到贾琮竟敢当堂暗骂自己是招摇口舌的贱妇,心中快要气疯,正想当堂撒泼闹起来。 却见王夫人一双眼睛狠狠瞪着她,心中不禁一凉,总算她还没蠢到家,知道王夫人在严厉告诫自己不要去闹。 如果闹了起来,岂不是自认是招摇口舌的贱妇。 而且贾家和王家就要撕破脸皮,自己这小姑子以后在贾家也难做人了。 自己老爷的前程大半是靠依附贾家,以后该怎么办。 想到这些吓人的后果,张氏脸色有些惨白。 贾母看了眼气焰已失的张氏,竟然出奇和这个自己不待见的孙子默契了一次。 “你是我贾家子孙,门中这些嚼舌根的奴才说你歪话,我岂能轻饶了,不然家中门风成何体统!” 保龄侯陈氏、忠靖侯李氏等勋贵,天然就看不起王子腾这种自家没有跟脚,只靠着别人余荫发迹的破落户。 刚才见了张氏一番做派,心中愈发鄙视,你王家还没修成正果呢,就来羞辱恩家,活该被人当堂整治。 没想到这琮哥儿如此厉害,老太太看着年迈,却也半点不含糊,今天还真是看了场好戏。 又听贾琮对贾母说道:“当年贾琮生娘早逝,琮无福承欢膝下,外人多有非议琮的生娘出身不显。 但子不嫌母丑,生娘十月怀胎,生养之恩,在贾琮心中,她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堂中妇人都吃过十月怀胎的辛苦,听了贾琮这番肺腑之言,心中感怀,不少人甚至红了眼圈。 是啊,生养之恩大过天,花魁娘子又怎样,人家也是十月怀胎生子,该受的罪可一点没少受。 而且听说贾琮的娘,就是因为生他难产而死,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堂上的妇人都觉得,这张氏自己也是女人,却这等嘴贱不留口德。 “这次是老太太出手整治了那些人,下回如还有这等刁奴贱货嚼舌,贾琮不敢再劳烦老太太,辱及生母就是不共戴天! 春秋有云:子不复仇,非子也。 贾家乃武勋传家,勇烈之气不衰,贾琮虽未弱冠,也有血溅五步人子之勇!” 这番话说得如金石铿锵,带着股冰冷戾气。 堂中这些妇人都脸上变色,那张氏的脸色更是一片惨白,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整个人都有些颤抖,连撒泼都忘了。 贾琮这话虽然尖锐,却挑不出什么毛病,家奴嘴贱,血溅五步打死又能怎样。 只要奴契在手,不过是赔点俸米银两,勋贵打死家奴太平常不过的事,最多也就被宗人府发文斥责几句。 但贾琮说的难道真只是说打杀家奴吗,不过是当众诛心,把王张氏比作刁奴贱货,以牙还牙的羞辱一番罢了。 贾母听了这话,心里一阵发凉,想起当年贾琮打断王善保家的双腿的事,那個蠢妇早被砍头,如今尸骨都化了。 这孙子虽爱读书,却没半点读书人柔顺迂腐,让他惦记上,这心肠可是狠辣得很,王家那蠢妇何必去招惹他。 眼看这孽障是咽不下气,定是要找法子发作,贾母心中有些担心不可收拾。 便看了王夫人好几眼,左右是王家人惹出来的,不让她收拾残局,又去找那个。 果然听贾琮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正声对着那张氏问道:“府上的刁奴说多了这等闲话,不知王家舅母说我肖母又是何意?” 他先说府上刁奴常说这等闲话,又问张氏说这话是何意,却是生生把王张氏和贾府奴才等同起来。 这有说错吗,他王家不就是靠嫁入贾家几个女子,才分润走了贾家几辈子余荫,拿了京营节度使的位置,和挖墙脚讨食的奴才有什么区别。 堂上的这些人都是老于世故,那里听不出贾琮话里话外的辛辣揶揄讽刺。 张氏听了这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今天本想捏个软柿子,别想到一拳头砸在钉板上。 她心思鲁直,又没贾琮这等急智,刚才王夫人还是那等严厉神色,她既不敢闹,又想不出合适的话反驳贾琮,憋得眼圈都红了。 荣庆堂一下子变得如数九寒冬,冷飕飕的让寒毛直竖。 保龄侯陈氏、忠靖侯李氏等都听呆了,这琮哥儿未免也太厉害了。 生母被辱,竟半点不肯饶人,就这么尖刀利刃的怼过去。 可偏偏又死死把着大义话头,让人挑不出他什么的错。 这才多大的岁数,就有这等胆魄手段,再长大些那还了得。 贾琮算准张氏因自己出身低微,才敢当堂贬低挑衅,不外乎踩低自己,抬高宝玉。 这两年他在青山书院潜心读书,又考场连捷,接着过了县试府试,在贾府里闹出好大动静。 听赶车接他的郭志贵说,贾政最近对宝玉管教越发严厉。 王夫人宠爱儿子,自然会心中不忿,看不得府上有子弟盖过宝玉,虽然不会在贾政面前说什么,心中只怕早怪上自己。 这张氏是王夫人的嫂子,多半是知道些王夫人的心思,不然不会有今日这些做派。 贾琮拿不准张氏是受了王夫人唆使,还是她自作主张突然发难。 不过这不重要,别人一个耳光都甩过来了,他自然不会把脸挨上去的道理,必定要还以颜色。 他如今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艰难存活在东路院的庶子。 这两年他废寝忘食的读书,在青山书院站稳脚跟,这次院试他志在必得,又暗中和曲泓秀经营香水生意,有资材傍身。 有了这些凭仗,就算没有贾家,他也有足够能力生存。 只要明面上守住孝道礼数底线,不落人口实,他就没什么可顾忌的。 况且不过是个外亲的蠢妇,他看透这个张氏不敢当着贾母撕破脸皮。 因为他上次回府,听贾政说过王子腾在运作九省统制的事,话语中贾家在其中的作用不小。 这个关口王家对贾家依仗甚多,绝不会因这些小事断了脸面,就算张氏没脑子,在场的王夫人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种情况下他还不痛打落水狗,以后只怕阿猫阿狗都要爬到头上放肆。 第八十八章 孤清生缘法(求收藏,求追读!) 刚才贾琮用话语引导,已让这蠢妇在荣庆堂中引起公愤,除了王夫人外,只怕没人会站在她那边。 荣庆堂上气氛异常压抑,仿佛被凝固住一般,众人都见那张氏已方寸大乱,恨不得找条地缝去钻。 贾琮只是冷冷看着,也在等着张氏回话,最好她就此失控,在堂上闹将起来才好。 就此断了王家和贾家的脸面,省得贾家几辈子人脉余荫都被外人蚕食殆尽。 在座的王夫人心中一阵翻江倒海,这琮哥儿在外读了两年书,怎么变得这等尖锐起来。 又想起当年他在东路院对付王善保家的事,这小子的性子只怕早就压着了,只是当年没太显出而已。 好歹也是我娘家嫂子,他话语竟不留半点情面,亏的老爷一向帮扶看重于他,心中对贾琮生出一腔怨恨。 自己这嫂子也是没章法的,无端当堂就招惹他,弄的自己脸面丧尽。 王夫人再也端不住架子了,这样下去,自己这嫂子必定要让这小子逼疯,闹起了就难以收拾了。 可是她当堂训斥贾琮又太着痕迹,似乎贾琮也挑不出太大的错。 况且老太太还坐着呢,她最看重贾家的体面,自己嫂子刚才那些话,已犯了老太太的忌讳。 只能忍着气,说道:”琮哥儿不要多心,你王家舅母是在夸你长的俊呢,并无其他意思。” 王夫人这话一出,荣庆堂里的压抑气氛,这才慢慢松了下来。 王家惹出的破事,现在贾家媳妇,王家姑娘发了话,也就给事情定了性,这事大概就算过去了。 只是王张氏的脸算是撂在贾家了,捡都捡不过来了,也是活该。 贾琮恭敬回道:“原来如此,谢谢太太提醒。” 他不知道王张氏今天发难,是不是有王夫人的意思,既然事情没戳破,他也懒得细究。 经过今天一番发作,又引出贾母对此事的态度,让众人都看在眼里。 以后不管是贾家内部,还是联姻外亲,都不敢再轻易拿他的出身说事。 他想要的结果达到了,也就没必要砸破砂锅,穷追猛打,很多事都是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况且还有贾政的情面在,在贾府这些长辈中,贾政是真心把他放在心里的,贾琮心里一直记着。 所以他对王夫人至少表面上做到礼数周全。 又转头对贾母说道:“老太太,我久未回府,刚才在东府已拜见过大老爷和琏二哥。 这就去园子里见过二姐姐,就不打扰长辈们说话了。” 贾琏、迎春和贾琮都是同父兄妹,他回府要见长兄长姐,也是应有的礼数,贾母自然不会说什么。 贾琮对贾母和王夫人行过礼,看都没看脸色发紫,气得发抖的王张氏。 拂了拂衣袖便离了荣庆堂,很有些抽完收工的洒脱。 见他离开,贾母竟松了口气,这两年过去,这孽障搞事的脾性一点没变,还愈发厉害起来,想想也是头痛。 就那三言两语,把王家那讨人嫌的婆娘左右摔嘴巴子,半点不留情面,再让这小子待下去,真要把人逼得的撞墙了。 贾母膝下那清秀俏丽的女孩,看着贾琮离去的身影,明眸一转,说道:“老祖宗,我也去园子里看一看姊妹们,多日没见了。” …… 贾琮先回了清芷斋,拿了东西便去了的迎春房里。 迎春见了贾琮过来,心中也是欢喜,又问了一些贾琮在书院的事,还有他这次院试有无把握等等。 迎春日常木讷寡言,说来也奇怪,在贾琮面前就有许多话可说,这也是贾琮每次回府必会到迎春房里的原因。 贾琮觉得迎春也不是天生是寡言懦弱的性子,必定是后天过于被周围人忽视,才养成了这种略带些自闭的性情。 迎春和贾琮一样,也是贾赦妾室所生,她的姨娘在她很小时就过世,后来邢夫人续弦,才被贾母接到身边教养。 贾赦是好色凉薄的性子,对嫡出的贾琏尚且动辄打骂,毫无父爱怜惜之意,对迎春这个妾室生的庶女,更不会放在心上。 自迎春被贾母接到身边抚养,父女日常见面少了,眼里更是没有这个女儿。 所以迎春自小几乎是在无父无母的环境中长大。 贾琮后世听多了类似留守儿女的话题。 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多半会有内向自闭等问题。 再则迎春天性没有探春那样爽利开朗,从小也不得老太太看重,亲情缺失,无人关注,自然成了这种寡言木讷的软糯性子。 或许是因为两人是同父姐弟,彼此身世背景又相近,贾琮又愿意亲近这个善良寡言的姐姐。 所以迎春在贾琮面前自然就能放下屏障,和贾琮相处时,她总会生出许多平时没有的话题。 自然而然,毫无阻碍,连她自己都很奇怪。 或许世上的事真会是这样。 我在寂寞中遇见了你,就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迎春又拿出刚做的鞋给贾琮试过,贾琮从带来的木匣子里,拿出一個描着绿叶白花的瓷瓶。 迎春好奇的接过:“琮弟,这是什么物事,看着倒是精致。” 贾琮笑道:“这叫香水,最近神京风靡的东西,你打开瓶盖闻一闻。” 迎春打开瓶盖轻轻一闻,发出惊叹:“好香,连宫里赏的龙涎香,也没这等好闻,就这么小小瓶儿,可真神奇。” “这是用鲜花加上提神药草精炼而成,只需在脉关或耳后点上小滴,香气能终日不散,比香囊熏香之类都好用。” …… 黛玉听说贾琮回府后就去了东府待客,便去了探春房里去坐。 这时外面进来个姿容秀丽的女孩,身材苗条,乌发如漆,浑身洋溢着活泼健康的朝气。 探春连忙迎了上去:“云丫头,你可来了,昨儿就听说,伱和家里婶婶,来给老太太拜寿。” 这女孩正是贾母的侄孙女史湘云。 史湘云走到探春那副西洲曲前看了几眼,笑道:“三姐老是夸自己这幅字好,我今天在荣庆堂可是看到幅更好的。” 黛玉笑道:“这府上竟还有比琮三哥还能写字的,不要卖关子,快说来听听。” “今儿我在荣庆堂不仅见到了那位琮三哥,还看了一出好戏,真是痛快淋漓!” 探春和黛玉相视一眼,湘云说见到了琮三哥,又说见到了一场好戏,难道又和琮三哥有关。 这几年这种事情她们也见得多了,不过到底好奇,催史湘云快些讲来。 这史湘云是姊妹中间最活泼,话也是最多的,一张嘴皮子比黄莺还要利索。 叽叽喳喳就将刚才荣庆堂里发生的一幕,活灵活现的说了个清楚。 当听到王子腾的夫人当堂贬低羞辱贾琮,黛玉和探春都蹙起柳眉。 听到贾琮话辞锋如刀,将那王张氏狠狠挖苦嘲弄,差点就逼得那妇人要去撞墙。 史湘云说的生动,脸上表情也极丰富,连贾琮说话的语气都模仿得神似,把黛玉和探春逗得格格娇笑。 “各位妹妹说什么怎么开心,也说给我听听。” 第八十九章 宫闱传密辛(求收藏,求追读!) 却是贾琮从外面进来,见到黛玉说道:“刚才到过林妹妹屋里,紫鹃说你来了三妹妹这里。” 探春推着史湘云上前:“琮三哥,这是史家的湘云妹妹。” 贾琮笑道:“刚才在荣庆堂已见过了,被湘云妹妹看到我骂人,见笑见笑。” 史湘云打趣道:“琮三哥句句如刀,好不痛快,实在佩服,以后小妹可不敢和你吵架,不然像王张氏那般,被你削皮剔骨就惨了,哈哈。” 贾琮见她爽朗纯真,大方明快,俏丽可人,还有几分假小子娇憨,这性子也是招人喜欢。 他又把带来的香水让几个姊妹挑了,这种东西总是最讨姑娘家喜欢的。 黛玉又问他这次院试的事,贾琮只说明日就是礼部放榜的时间,已约好了同窗一同去看。 贾琮回到清芷斋时,因为久未入住,五儿和晴雯带着小丫头,将清芷斋前后都打扫了一遍。 贾琮回到东书房,书案不远处,近窗的位置摆着一张鸡翅木的小案。 案上摆着一个紫铜小香炉,五儿已在里面点上一根清魂香,旁边还放着一对银花绞丝手镯。 贾琮从身上取出一个纯白的瓷瓶,摆在那对手镯旁边,里面是贾琮专门用芍药花提炼的香水。 五儿和贾琮都知道,今天是芷芍的生辰,贾琮望着那对银花绞丝手镯,想起和芷芍在禀库房熬过的那些日子,心中一片黯然。 当初没找到芷芍的尸体,贾琮一直抱着侥幸。 但这几年过去,他也曾设法打听,却毫无结果,他和五儿都有些死心了。 …… 荣禧堂左厢,贾政和王夫人房中。 “琮哥儿今天那些话实在太过了,这么多老亲在场,一点情面余地都不留,怎么说都是他的长辈 亏得老爷平日如此器重他,但凡看在老爷的面子上,他也不该如此。” 今日王张氏走的时候,还和王夫人哭诉了一番,说自己好端端来给老太太拜寿,却如此被人羞辱,以后哪里还敢上门。 一番话把王夫人听得心中烦闷,她既怪自己嫂子今日行为莽撞,又恨贾琮行为尖刻,半点情面都不给自己留。 贾政将手中书丢在书案上:“哼,你那嫂子当众奚落别人寿礼卑微,她就给人留情面余地了,那里是大家夫人的做派。 还当着老太太和这么多老亲的面,羞辱琮哥儿生母卑贱,她有半点顾及贾家的脸面,她被人当众整治,那是她咎由自取。 内兄也是当朝朱紫,怎么会有这样不知轻重的妇人,真是不知所谓!” 王夫人听贾政口气严厉,心中羞愧,脸色苍白,只是拿手帕擦眼角的泪痕,却不敢说半句。 夫为妻纲,贾政虽平时脾气谦和,但发了真火,王夫人是绝不会去顶撞的。 她是大户出来的女子,心思深,规矩重,也是她在贾家的保身之道。 贾政看了眼自己的夫人,心中有些叹息,自从长子早逝,后来又有了宝玉,自己这夫人变了许多,成日与老太太骄纵宝玉。 让自己管教儿子无从下手,到如今养成宝玉那种德行,慈母多败儿,让他对妻子很是失望,夫妻间也日益疏离。 这些年他几乎没在王夫人房里宿过,不然又怎么会让赵姨娘这样的儿女双全。 “兄长从德州公差返回,今晚就能归府,他让随从传话,说明日一早到府给老太太拜寿。” “明日工部有要紧的公务商议,我不能缺席,就让大兄接待一下吧。” 王夫人听了心中一酸,老爷竟对琮哥儿如此偏爱,自己嫂子在荣庆堂给了那小子难堪。 老爷心里不自在,对王家竟有了怨怼,连自己兄长来拜寿,他都避而不见。 贾政见王夫人神情,多年的夫妻,哪里不知道她心里想左了。 “夫人不要多想,的确是部里公务要紧,明日侍郎大人要召集我等商议营造金陵大慈安寺事宜。 大慈安寺是圣上为生母宪孝皇太后修建的,此事是工部眼前第一要紧之事,我怎么能缺席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才算释怀,她出生豪门世家,多少知道一些宫闱秘闻。 当今皇太后只是皇帝嫡母,皇帝的生母另有其人。 据说圣上生母当年只是景秀宫一名张姓宫女,受太上皇宠幸,才生下了龙种。 依据宫规,生母身份低微,是没资格抚养皇子的,所以圣上自小在皇后膝下抚养,与生母一直不得亲近。 后来圣上十六岁时,生母就病逝了,到死也只是個五品婕妤,寂寂无名。 圣上登基数年后,才力排众议,追封生母宪孝皇太后尊号。 如今圣上御极天下,威服四海,更加思念生母,觉得生母在世时过得微寒,无一日享用过尊贵荣华,心中耿耿于怀。 因宪孝太后是金陵人,所以才在金陵修建大慈安寺,就是为了让生母享用香火,以尽亲恩。 朝堂上遵循旧制的大臣极力反对此事,但皇帝圣心独裁,与诸多朝官针锋相对。 虽金陵大慈安已开始筹谋兴建,但还是不时有御史出来呱噪……。 只是自己兄长本想见自家老爷,商议运作九省统制的事,见那个终日游荡吃酒的大伯又有何用。 …… 礼部南院正堂。 年中,皇帝任命原礼部左侍郎郭佑昌为雍州学正,为嘉昭十二年雍州院试主考官。 因雍州院试的设考地就在神京,而礼部又是主管科举的六部衙门,所以郭佑昌被任命雍州学正,连官廨都没挪地方,倒也便利。 雍州院试已结束近十天,礼部从国子监、六部、各县府抽调三十余进士出身的饱学官员,作为本次院试的阅卷官。 这些人要从数千名参加院试的童生中,筛选出近两百名考绩优异者,进学本次院试秀才功名。 经过近十天通宵达旦的艰苦阅卷,他们已经筛选确定近两百名进学人选,并确定大部分进学童生的考绩排名。 目前就剩下院试头三名排位尚未确定。 而院试头三名又从已筛选确定的前十名中进行优选。 雍州乃神京隶属之州,大周第一州郡,北地学风最为鼎盛之地,能被这些阅卷官选为雍州院试前十之人,都是文章锦绣,才情卓绝之辈。 因是从数千人中优中选优,前十之人文章考绩差距微乎其微。 三十多位阅卷官又分成五组,分别从十人中甄选出三人,作为本次院试排名前三候选,最终由主考官郭佑昌从三人候选中排定名次。 光是这一步骤,这三十多位饱学之士,整整争吵了两天才确定下来,并将中选的三份考卷呈给主考官郭佑昌。 郭佑昌是永顺十五年殿试榜眼,一身才学也曾名传天下。 能从数千份试卷中精选而出三人,其文章才情在当世童生中都是顶尖之选。 即便是郭佑昌这样的学识眼界,也看得喜上眉梢,这三人的考卷可以说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但他的眼光更多的却汇聚到其中一份试卷上。 本次院试八股考题取自论语:君子不重则不威,学而不固。 这份试卷以“君子之于学,贵有其质而必尽其道也。”破题,开宗明义,立意新巧,针砭入理,令人耳目一新。 之后又写到: 盖质非威重,所学必不能固也。然道或未尽,亦岂能有成哉? 昔圣人之意若曰:君子以自修为学,而必以威重为先。 若言动之间,浮薄轻佻,既不足于厚重; 则应酬之际,粗率慢易,亦不见其威严。 虽曰学以明善,吾知其若存若亡,未必服膺而勿失也; 虽曰学以复初,吾知其随得随失,未必力行以求至也…… 看得郭佑昌不住点头,区区童生,能有这等开敞浑厚的义理认知,也是极难得了,也怪不得能被数十名阅卷选为前三候选。 但能吸引郭佑昌眼光的,不仅是这篇八股写得极精到,更因为考卷上那古拙俊雅、风姿独绝的书法,实在太过出色了。 这数千考生中工于书法的人不在少数,但像这位考生如此出众的书法,却是绝无仅有。 且这书体也从未见过,已有成一家一派的风范。 这童生就算将来不走仕途,光凭这笔书法,也能成一代书道宗匠。 郭佑昌看了一下试卷上糊名,写着丁一百三十七号。 第九十章 拜寿意不轨(求收藏,求追读!) 今日是雍州院试放榜的日子,贾琮照常起了大早,做了日常的炼体功课,洗漱完毕就开始在书房练字。 今天他和蔡孝宇、崔安之,刘霄平等同窗约好,辰时三刻去礼部东院看雍州院试发榜结果。 辰时刚过,贾琮准备练完最后两张大字便出门。 同一时间,管家赖大迎了两位外客往荣庆堂而去。 两位外客其中一人是个中年男子,身穿靛蓝蜀锦长袍,腰系玉带,身材挺拔,虎目生威,有军伍之气。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中年男子相貌相似,腰悬长刀,神色冷峻,后面还跟着个挑礼品的家丁。 荣庆堂外,贾赦已等候在那里,见到两人过来,便上前招呼:“王将军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那中年男子笑道:“大兄一向可好,可不敢叫什么将军,都是一家子亲戚,叫我子腾就好。” 王子腾进了荣庆堂,见过了贾母,又奉上寿礼,王夫人和宝玉都在堂上作陪。 王子腾如今虽做的是武职,但谈吐却精明得体,毫无武将的粗疏,毕竟是四大家中王家翘楚,举止行为也算不俗。 他似乎完全不知,昨日自己夫人就在这堂中被贾琮好一顿整治。 王子腾看了眼站在王夫人身后的宝玉,笑道:“老太太,如今宝玉长大了,出落得更加出众,这孩子自小就灵慧聪明。 听说内兄一直在教导读书,只怕用不了几年就能蟾宫折桂,光耀门楣了。 不是我夸自己的外甥,我见过都中勋贵子弟多少,能比宝玉出色的并不多见。” 贾母知道这王子腾算一個有能为的,虽有贾家提携,但自家要是没本事,也万坐不稳京营节度使的位置。 贾母心中最宠宝玉,王子腾这样的人物都夸他,那自然是没错的,听了这些话满脸笑容,心里很是受用。 至于说宝玉会蟾宫折桂,是否太过扯淡,被老太太太自动忽略过去。 宝玉听到自己居然和蟾宫折桂四个字联系起来,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摸了摸胸前的玉,又低下了头。 贾母笑道:“宝玉这孩子倒是最孝顺知礼,我这些儿孙里就是他最贴心,他老子倒是一直督促着读书。“ 王子腾又说道:“说到读书,我倒听说老太太膝下的琮哥儿前几年入了青山书院,书读得极好的。” 又对贾赦说道:“大兄教子有方,听说琮哥儿还是静庵公举荐入青山书院的,可见这孩子是个有才情的。 只怕用不了几年就要进学做官,大兄好福气啊。” 贾赦脸上一红,说道:“那畜……,就一个毛头孩子,读几本书罢了,还真考个状元回来,又有什么值当的。” 王子腾听了这话,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昨日他听自己夫人回来哭闹,说自己在贾府被贾琮那杂种好一顿羞辱,什么脸都丢光了。 王子腾知道自己夫人不是个有城府的,难免做事没有尺度,但贾王两家是姻亲,居然连点面子都不留,心里也是不满。 今日他倒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确也是早就打算给贾母拜寿,毕竟自己身上的官位得自贾家遗惠,这份人情何其之重。 刚才他略问起贾琮的事情,并没有拿捏和出气的意思,只是说到宝玉才随口问起。 做到他这个官位,眼界非比寻常,哪里会像婆娘一样睚眦必报,事事都是从大处衡量。 况如今正通过贾政,调用贾家人脉,谋求九省统制位置,这个关口与贾家的关系是重中之重。 岂会为了自己夫人那些闲气,去无端招尤,断送自己前程。 可是刚才他提到贾琮,贾赦却那般神色话音。 王子腾是个老于世故的官僚,他岂能看不出来其中究竟。 贾赦说起贾琮,即便在外人面前,还是连畜生都叫出口了,可见平时对这个儿子有多不待见。 他也听说过贾太夫人一向也最不喜这孙子。 搞了半天,这小子不单出身卑贱,在贾家还是个人憎鬼厌的物事。 就他这种斤两,居然还敢当堂奚落自己夫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时王子腾身后的少年说道:“老太太,我也从没见过这位琮兄弟,即是出色的,能否请来一见,论起来都是自家兄弟。” 说话的是王子腾的独子王义。 王子腾听了儿子这话,眉头一皱,昨天他夫人回家哭诉,自己这儿子听了就脸色阴沉,估计是为母亲不平。 听他说要请贾琮过来见面,知子莫若父,哪里听不出其中不怀好意。 他上府贺寿,带了儿子本来是以示隆重,要是知道这小子有这等心思,就不让他来了。 但是儿子已经开口了,自己不表态,或说不用请来相见,都会显得古怪,让老太太以为自己别有用心就不值当了。 左右把人叫到堂里,自己盯着,自己儿子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混过去就好了。 “老太太,义儿只知舞刀弄枪,静不下心读书,和琮哥儿这样文华出众的兄弟亲近,也能受些熏陶,不如就请来一见吧。” 贾母脸色一僵,昨天就是让那小子过来见人,结果闹成那样。 今儿怎么又要请来见,贾母这心里有些发虚,心说你们不知道那小子邪性吗。 但又不能说不叫来见,未免有些失礼,王子腾面上不好看。 只能无奈的让鸳鸯去叫人过来。 …… 鸳鸯还没走到清芷斋,半路正好遇上贾琮,说了王家舅老爷想见见他,老太太让她来叫人。 听了这话,贾琮脸上就有些不耐烦了,王家舅老爷,岂不是那王子腾。 昨天也是让去荣庆堂见客,结果没来由被那王张氏羞辱,虽然自己狠狠怼了回去,把那张氏搞得狼狈不堪。 但不代表贾琮愿意这样的场景再经历一次,昨天刚收拾完人家婆娘,今天人家男人就来了,难道是想回来找场子的。 贾琮可不想给人这种机会,什么王家舅舅,他是宝玉的舅舅才对,和自己隔着房头,算哪门子舅舅。 想起王张氏挑衅生事的蠢样,连带着贾琮对王家人都没什么好感,他说就见,他算老几啊。 “鸳鸯姐姐,劳你和老太太说一声,今天是雍州院试放榜,我和同窗已约好要去礼部看榜,不好失信于人。” 突然有人喝道:“你就是贾琮,我父亲唤你过去相见,你竟然不去,你好大的胆子!” 只见鸳鸯身后的一处假山后走出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腰悬长刀,神情甚是不善。 第九十一章 踏风夺利刃(求收藏,求追读!) 荣庆堂中,贾母等了半天没见鸳鸯带人过来,有些纳闷。 这时王子腾发现自己儿子王义不知去向,脸色一变。 “义儿去了哪里!” 刚才王子腾、王夫人正在和贾母闲谈,谁也没注意到王义。 王夫人见自己兄长有点变了脸色,连忙叫门口的小丫鬟进来问,说是看到表少年像跟着鸳鸯姐姐出去的。 王子腾心中暗叫不好,这混蛋儿子怕是要闹事,给自己娘亲出气。 想到自己儿子今天出门佩刀,原先并不在意,这孩子好武,本就喜欢佩刀挂剑的。 现在想来冒出一身冷汗,虽然那贾琮是个妓生庶子,那也是正经的贾家子孙,要是闹出人命,贾王两家岂不是要结下仇怨。 这时也顾不得掩饰,只想赶快过去防止发生变故。 “老太太,义儿八成是跟着丫鬟去找琮哥儿了,这逆子性子鲁莽,我怕他冲撞到琮哥儿,我这就过去看看。”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话都吓一跳,莫非王义因为昨日荣庆堂上的事,要去找贾琮的晦气。 这王义出身武将之家,听说自小习武,要是把贾琮给打了,那贾王两家脸面上难堪了,而且他好像还佩刀。 万一……。 贾母和王夫人已经不敢想下去了,要是贾琮出事,以贾政对贾琮的器重,贾王两家就要反目成仇了! …… 贾琮见假山后出来这少年,手握刀柄,言语蛮狠,神色不善。 王子腾的儿子!贾琮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刀,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你是王将军的公子,这里是贾家内院,这等大呼小叫,就是你王家的家教!” “你这个娼妓生的孽种,也敢在我面前逞能,昨日你羞辱我娘,今日就让你吃吃苦头!” 听到王义开口就是娼妓生的孽种,鸳鸯脸色大变,这表少爷居然如此出言污秽。 突然觉得身边人影一闪,就见琮三爷已冲了上去。 鸳鸯心中大骇,昨日在荣庆堂,那王张氏辱及三爷生母,被三爷好一顿整治。 可见三爷最痛恨此事,如今被表少年言语一激,竟然如此不管不顾。 三爷是个书生,那表少爷是個学武的,这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 王义见贾琮就这么冲了过来,有些意外,然后脸上又露出狞笑,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 事后父亲责怪,我只说是这小子先动的手,嘿嘿。 他见贾琮冲过来速度竟然很快,如同踏风而来,心中有些惊讶,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他十岁就跟着父亲的亲兵习武,学了不少战场搏杀的技艺,可不是什么花架子。 对付一个手软脚软的书呆子,还不手到擒来。 眼看贾琮要冲到身前,伸出大手便往贾琮胸前抓去。 他比贾琮年长几岁,身材也比贾琮高大强壮,只要让他抓住贾琮胸口,就能毫不费力把对方掼倒在地,摔个骨断筋裂。 可是明明就要抓住贾琮胸口,突然眼前人影一晃,就不见了贾琮身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腰间声响,那把腰刀已被贾琮飞快拔出。 王义吓得亡魂皆冒,这小子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吗,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身手。 等他慌忙转身时,贾琮已游步转到他身后,雪亮的刀锋已搭在他的脖子上。 当年曲泓秀在小树林中,曾用这一招对付周君兴手下的黑衣大汉。 先是正面疾冲到对手身前,等对手招式用老,又极速滑步绕到侧方,伺机突袭。 当年曲泓秀用这一招,将弯刀插入黑衣大汉的腰间,取了对方的性命。 而贾琮使出同一招数,却是从王义腰间拔出腰刀,殊途同归,异曲同工。 曲泓秀的武艺擅长刺杀匿踪,招式诡异莫测,出人意表,是一等一的杀人伎俩。 周君兴身边的黑衣大汉是名江湖好手,都会死在刀下,更不用说王义这种跟大头兵学了些粗浅武艺的。 王子腾虽担任京营节度使,却不是正经武将出身,武艺平平。 教授王义武艺的也不是什么武道名师,只是经历战阵的亲兵老卒,这些老卒都是些普通人,能教王义只是战阵厮杀经验。 这些手段在战场上靠个人悍勇,还有些用处。 对上曲泓秀这种鬼魅的江湖杀人伎俩,简直就是不堪一击。 贾琮想起他出言不逊,心中恼怒,举起长刀,刀背狠狠抽在他右脸颊上。 王义一声惨叫,整个脸颊都红肿起来,痛得嗷嗷惨叫,又被贾琮一脚踢在膝弯处,跪倒在地上。 没等王义稳住身子,左脸颊又狠狠挨了一刀背,长刀又飞快的回到他的脖颈处。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抽刀,打脸,回刀,快如闪电,让王义根本没有反抗和脱身的机会。 曲泓秀是个很好的老师,两年来悉心传授,贾琮又心思聪慧,用功甚勤,一身手段已登堂入室。 对上真正的高手或许还捉襟见肘,但对付王义这样的二把刀,简直就是单方面碾压。 王子腾让贾府的丫鬟带路,跑在前头,而贾母、王夫人、贾赦等人却走不快,急匆匆跟在后面。 身后还跟着一群服侍的丫鬟婆子。 这个时候,哪怕是贾赦都不想贾琮出事,倒不是开始在乎这个儿子,而是这当口出事,贾家和王家就难以收场了。 王子腾听到前面发出几声惨叫,脸色大变,大叫道:“孽子,快给我住手!” 王子腾只当贾琮已遭了王义的毒手,这下那九省统制的官位泡汤了。 贾政把贾琮视为贾家的文华之气。 如被自己儿子重伤,还不得和王家反目成仇,我怎么样养了这等不省心的畜生! 可他赶到时却看到让匪夷所思的一幕。 王子腾知道自己儿子的斤两,从小不爱读书,这几年跟着自己的亲兵打熬身体,学了不少武艺。 即使跟京营中的悍卒比练,也能走个旗鼓相当。 贾琮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会是自己儿子对手,所以他只担心儿子对贾琮下重手,搞得难以收拾。 却做梦也没想到是眼前的这种场景。 自己儿子跪在地上,脸肿得像猪头,而贾琮一脸冷厉的站在儿子身后,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搭在儿子脖颈处。 这哪里是自己儿子伤到贾琮,分明是被贾琮狠狠整治了一顿,小命都捏在对方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吗,哪来的这种身手,居然能制服自己儿子! 这时贾母王夫人等人也赶到,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这和他们担心的怎么倒了个儿。 怎么反而是贾琮打了王义,这不就是个读书的,哪里来的这个本事。 贾母见贾琮一脸冰冷,手里明晃晃的钢刀架在王义的脖子上,王子腾那儿子一脸狼藉,贾母心里一阵阵发寒。 王夫人见自己侄子这副模样,也不想缘由,自然心里先偏向娘家侄儿,先把贾琮给恨上了。 贾母喝道:“伱这孽障,这又在闹什么,还不把刀放下!” 王子腾也是满脸阴沉,看着被打成鼻青脸肿的儿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气。 上架感言(求首订) 昨晚收到通知,终于也要上架了。 上架时间:11月23日中午12点。 感谢一直以来给本书投票、打赏、留言的读者兄弟们。 乘着这个机会和各位书友聊聊,关于写文,关于这本书后续情节的一些走向。 今年因工作变动,让我有了比以往更多的支配时间。 于是长久以来想尝试网文的想法被付诸实施。 试过几次内投,并不得章法。 于是又回过头来重写开头,自己又毙掉几个,写到第三个开头,冲动之下就直发了。 大概一万字就被编辑捞了,说起来应该算是幸运的了,感谢姜茶大大。 记得收到站短时正在等红灯,看到站短那一刻的兴奋,但印象最深刻的,是身后喇叭响成一片,哈哈。 和同期几本大热的红楼文相比,这本的数据并不出彩。 但这对我自己并不是问题,因为我对整個构思的故事,从始至终都怀有很大的热情。 要将它完整的写出来,已经是一种诱人的乐趣。 期待书中故事曲终人未散那一刻的酣畅。 通过前面二十万字的磨合,对网文已有了许多宝贵体验,非常珍贵。 也收到许多读者兄弟的宝贵建议,每一项我都做了黏贴复制,并衷心感谢! 前面的字数,主角的成长初期铺垫已完成,第二卷的故事将整体上扬,爆点和爽点会比前二十万更密集! 每次读红楼时,原文背后是一个怎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壮丽河山,总会让人浮想联翩。 有江山必定有美人。 黛玉之灵秀,探春之爽利,迎春之温柔,湘云之娇憨,五儿之娇弱,晴雯之俏美,可卿之风流…… 千红一窟,万艳同悲。 细读过红楼的兄弟,大概都希望那些钟灵毓秀的女儿有个美好结局。 而承载人物命运的那个红楼河山,又是如何一种壮阔景象! 尽情想象。 然后,尽情的写就完了。 …… 上架后每天两更基础上,或根据情节同字数合章,视情况进行加更,到时也会参考大家的意见。 VIP首章对后面情节起承上启下作用,是主角贾府外世界展开的重要诱因,精彩不容错过。 最后,请各位读者兄弟支持一下首订,让不笑不会扑得太难看,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