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 1. 第一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一章 秋雨淅沥,苍苔露冷。 咸安宫前杂草丛生,遍地萧瑟冷清。偶有宫人路过,亦是步履匆匆,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深怕晚了一步,惹了当今圣上不快。 “要死,你去那里作甚?快走快走,倘或被人瞧见了,连我也有不是。” “那不是太子的咸安宫吗?怎么如今这般……” “还不住嘴?如今哪还有什么太子。” 自前年太子沈烬被废后,宫里已无人再敢提这二字。皇后去得早,当今圣上又生性多疑,虽有七子,然废的废,贬的贬,如今还留在宫里的,也只剩三皇子和五皇子二人。 五皇子年幼,太子之位又空悬,如今朝上炙手可热的,也只剩三皇子一人。 宫人压低声,细细将宫中之事说与同伴听。末了,又悄声道。 “三殿下先前和里头这位最是不对付,我们还是快些走罢,省得遭人口舌,落了是非。” “我瞧着这宫门前也没人守着,姐姐未免也太小心了。” “你懂什么,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当今圣上沉迷炼丹,对真人道士的话深信不疑,去岁又不知为何突然厌了沈烬,遂寻了个由头,将人废黜,远远打发在咸安宫了事,任其自生自灭。 先前还有宫人送膳,后来见上面的人不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性连残羹剩饭也不送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遥遥的,只闻一声狐疑传来:“我怎么听闻,这宫里头还有一位婢女,模样生得煞是好看。” “这话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不过这话倒是真的,那婢女是先前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唤、唤明什么来着,可惜那样的相貌身段,若是跟对人,如今少说也能挣一个贵人当当,怎会沦落到这种田地。” 青石甬路,空中雨丝飘摇,徐徐在空中打着转。 “嘎吱——”一声响,厚重的宫门被人从里推开。宫门久未修缮,彩漆斑驳凋落,深浅不一。 雨幕清寒,隔着缥缈雨雾,隐约可见伞下的一张脸。眉若弓月,瞳似秋水。只一眼,便让人魂牵梦绕,久久不忘,好似出水芙蓉,亭亭玉立,瑰姿艳逸。 明窈一身素白宫衣,右手执一把油纸伞,款步提裙,眉眼清淡如水,似是不曾将方才那二人的言语放在心上。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宛若宣纸上泅开的水墨,缓缓铺陈出一张美人画。 忽听□□之下传来三声猫叫,紧接着有一人从角落钻出,青灰色的常袍抖落一身雨水。 小宫女拂开肩上的落叶残水,深一脚浅一脚朝明窈走去。 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雨水,四喜慌忙将手中的攒盒递与明窈。 “明姐姐可算是出来了,若晚了,这小吊梨汤该冷了。” 四喜本是在御膳房做杂活的,因长着瘦弱,在御膳房常被人挤兑欺负,有一回险些丢了性命,幸好明窈及时搭救。 自那后她一直将明窈视若恩人。 若是不当值,四喜都会趁人不在,偷偷跑来给明窈送膳食。上回过来,她听得明窈咳嗽,故而今日特地炖了润喉的梨汤来。 雨霖脉脉,漆木攒盒递在半空,明窈却并未伸手接过,一双清明杏眸轻抬。只淡淡一眼掠过,四喜提着的攒盒抖了一抖。 她战战兢兢,迎着明窈的视线,终还是低垂下脑袋:“明姐姐,我、我……” 明窈皱眉:“他们又打你了?” 四喜强颜欢笑:“没有的事,我只是……” 明窈浅眸轻抬:“你今日穿的袍子,比往日长了半截。” 那长的半截,堪堪遮住手背上的伤痕。 四喜脑袋埋得更低,隐约有细细的啜泣声传来。再抬头,却还是一张笑脸:“这天冷,明姐姐本就身子欠安,还是快回去罢。他们都说川贝治嗓子,改日得空,我也给姐姐送来。” 言毕,又胡乱将攒盒塞在明窈怀里,慌不择路往后跑。路上滑,一时不慎,竟直直摔在地上,溅了一身泥土,脸上的笑比哭还难受。 “四喜。” 身后明窈声音传来,四喜依言转身,脸上的泪水和雨珠混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明窈手中的油纸伞往前倾斜,挡住四喜头顶的雨珠:“我记得,明日是五殿下的生辰。” 四喜不明所以点头:“明姐姐可是有事吩咐?” 明窈并未答话,只是静静站着。 半晌,她摇头转身,声音轻轻落在雨中,无奈叹气:“是我记错了,本想着让你折两株桂花与我做桂花糕,忘了那桂花树早就让五殿下砍去了。” 人人都以为那桂花树碍了五皇子的眼,却不知他是得了桂花藓,一点桂花也碰不得。 这事在宫中,鲜少有人知。 明窈也是意外听见沈烬提过一回。 雨还在下,四周灰蒙蒙一片,如烟如雾。 嵌在汉白玉须弥座上的朱红宫门缓慢阖上,四喜跪在原地,怔怔望着前方出神。 良久,她忽的以头叩首,对着明窈离去的方向重重嗑了三个响头。 …… 烟雨朦胧,雨珠顺着檐角滑落,细细长长的一道。 四喜送来的攒盒中除了小吊梨汤外,还有两三样精致吃食。 明窈提着攒盒穿过游廊,隔着清寒雨幕,遥遥望见窗前的沈烬。 一身象牙白圆领袍衫,沈烬正站在书案后作画,书房点了灯,烛光摇曳在沈烬眉眼。 明窈恍神片刻,款步提裙步入书房,屈膝福身。 “殿下,御膳房送来了膳食。” 屋内久久的安静,落针可闻。 烛光晃动,在明窈脚边留下昏黄的一道光影。她低垂着头,白皙纤细的脖颈露在空中。 虽是深秋,然屋内冷得厉害,明窈身上又穿得单薄。冷风森寒,从窗口灌入,明窈缩缩脖颈。 案上的烛火又短了半截。 一刻钟、两刻钟…… 明窈记不得自己站了多久,只听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雨似乎更大了。 漆木捧盒端在手中,双手双膝都开始酸疼,麻木僵硬,明窈悄悄抬眸。 目光无意瞥见书案上摊开的雪浪纸,明窈陡然一惊,跌跪在地上。 摊开的雪浪纸上,是三两株开得正旺的桂花树。 沈烬擅丹青,寥寥几笔,桂花树跃然纸上,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 明窈前脚才将五皇子患桂花藓一事透露给四喜,沈烬后脚就知道了,还特意画了桂花树 2. 第二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章 细雨绵绵,乌云浊雾。 将近天明之时,这场雨终于零零落落到了尾声。 明窈跪在榻前,双膝肿痛无比,半边身子似落在冰窖之中,冷硬发麻。 手中的古籍轻落在地,明窈声音极轻,还在为沈烬念书。 倏地,帐中有了一点动静。 层层低垂的青纱帐慢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后面伸出。 沈烬醒了。 那双深黑眸子晦暗冷淡,漫不经心朝明窈瞥去一眼,而后又落在她手中的古籍上。 古籍笨重,明窈抱着念了一整宿,双手早没了力气,她喃喃抬眸:“殿下……” 沈烬不言,只抬高下颌,任由明窈伺候自己盥漱。 天光大亮,偶有雨珠从檐角下滚落,惊扰满地的落叶。 许是昨夜冻了一夜,明窈今日动作不似往常那般灵活,长袍上的铜鎏金带钩怎么也系不好,不是松了便是紧了。 沈烬闭着眼,眉眼淡漠。 明窈屈膝半跪在沈烬身前,半晌,才为沈烬穿戴齐整,她无声松口气,抬眸之际,猝不及防对上沈烬一双墨色眸子。 明窈慌不择路撇开目光,低声告罪。 沈烬面色淡淡,意有所指:“下不为例。” 不知是在说鎏金带钩还是昨日明窈私自透露五皇子患桂花藓一事。 …… 一晃半月过去。 汴京的深秋总是冷的,天色雾蒙蒙,不见一点日光。 明窈临窗坐在炕上,中衣掀起小小的一角。 她皮肤细嫩,先前跪了一整夜,膝上的伤总不见好,此刻还是青红交紫。 四喜抱着金创药,一双眼睛惴惴不安,看着都觉得心疼:“这都多少日了,怎么还不见好?” 四喜上下翻转手中的金创药,心生疑窦,“这药是贵妃娘娘赏的,该是上好的才是。” 宫中之事向来瞬息万变,先前还在御膳房干着脏活、任由太监打骂的四喜,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贵妃眼前的红人。 四喜本就手巧,做出来的糕点精致小巧。往日做的糕点,都被御膳房的大太监抢了去,送给各宫的主子娘娘邀功。 若是四喜不允,便会遭一顿毒打。 这次的桃花酥,亦被他们抢去,想要借花献佛,却不想那桃花酥添了桂花蜜,五皇子又是沾不得桂花的。 抢了四喜桃花酥的太监没落得半点好,还被贵妃赏了五十杖,差点一命呜呼。 贵妃见五皇子喜欢四喜的手艺,又着人赏了她百来两银子。四喜一时风光无限,上赶着讨好巴结的人无数,四喜却只一心惦记着明窈。 她忧心忡忡,一面托着腮,一面对明窈膝上的伤口心有余悸。 四喜懊恼叹气:“早知这样,我就先不在娘娘跟前提你了,多将养些时日也是好的。” 明窈倏然抬起眼眸:“贵妃娘娘今日寻我过去,是你的意思?” 四喜自知失言,匆忙捂住嘴,摇头如拨浪鼓,连声否认:“是、是贵妃娘娘想吃江州的油酥茶,我想明姐姐同是江州人,定会做的。” 四喜缓慢垂下脑袋,支吾着开口,手指轻轻抠着案几上的宝相花纹。四喜为明窈抱不平,她咬咬牙,一口气全盘托出。 “我就是想着,姐姐这般聪明,贵妃娘娘定然喜欢的,若她留你在永和宫当值,姐姐便能离了这咸安宫……” 明窈轻声打断:“我不会走的。” 四喜一怔。 院中树影婆娑,斑驳光影摇摇欲坠,透过纱屉子轻落在明窈眼角。 她低眸,声音极轻极淡:“他在哪,我就在哪。” 檐下忽的掠过一阵风,落叶无声落在丹墀上。 …… 满宫上下,唯贵妃最得圣宠。她既点了明窈过去伺候,明窈自然耽搁不得。 江州的油酥茶与别处不同,乃是用上好的油茶果捣碎,佐以陈皮桂圆,拿滚滚的牛乳淋上一遍,而后再添上红茶叶子。 永和宫内,明窈捧着海棠花式描金茶盘,执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壶内是刚做好的油酥茶。 永和宫不单贵妃娘娘好油酥茶,连五皇子也爱喝这一口。无奈他大病初愈,贵妃不许他多吃,只许他浅尝几口。 檐下铁马叮咚作响,秋风摇曳。 明窈同四喜一齐站在乌木廊檐下,垂手侍立。 隔着重重槅扇木门,隐约闻得殿中贵妃和皇帝的笑声。 少顷,有太监步履匆匆出来,示意明窈和四喜入殿。 永和宫内,湘妃竹帘垂地,金珐琅九桃小熏炉燃着百合香,贵妃满头珠翠,依偎在皇帝怀里,同榻上的五皇子说笑。 那日生辰宴,五皇子吃下的桃花酥不多,只起了一日的疹子,第二天就好了,这会子正吵着要油酥茶吃。 贵妃一手执着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巧笑嫣然:“陛下何不也留下试试?这油酥茶臣妾吃着极好,同江州一样。” 皇帝一手撑在额间,慢悠悠往下首扫去一眼,双眉微不可闻皱起。 殿中悄无声息,只听院外飒飒风声。 明窈屈膝福身,眉眼低垂,漆木茶盘高举在头顶,半晌,才闻得皇帝漫不经心的一声:“赏。” 好似方才那道审视的目光只是明窈的错觉。 …… 那壶油酥茶最后也并未落入皇帝口中,皇帝只在永和宫略坐片刻,便起身离开。 殿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土润苔青。 皇帝坐在步辇上,身旁十来个宫人提着羊角宫灯,恭恭敬敬拥着皇帝回养心殿。 御前太监多宝亲自沏了上好的大红袍,奉与皇帝。 皇帝抚着眉心,若有所思:“永和宫何时来了新人?” 多宝双膝跪地:“回陛下,那是御膳房伺候的四喜姑娘。” 皇帝缓慢抬眸。 多宝低声:“还有、还有咸安宫的明窈姑娘。奴才听闻那姑娘是江州人,做的一手好油酥茶,想来娘娘寻她也是为这事,并非为些旁的。” 皇帝轻哂:“朕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帮她推脱得干净。” 多宝叠声告罪:“奴才不敢,实在是贵妃娘娘……” 皇帝声音缓缓:“朕听闻你在郊外的庄子,是贵妃家里帮忙置办的。既收了人家的银钱,帮忙做事也是应当。” 多宝侍奉皇帝多年,自知皇帝没有怪罪之意,一张老脸笑出褶子:“这全是托陛下的福,奴才才得贵妃娘娘看重。” 皇帝笑笑,摇头不语。他目光穿过纱屉子,落在窗外随风摇曳的青竹上,竹影诡谲摇曳,好似这深宫之下掩藏的暗波汹涌。 手指在案几上轻敲了一敲。 多宝往前半步,欲言又止。 皇帝皱眉:“有事就说,别吞吞吐吐的,朕看着都烦。” 多宝思忖再三,倏地伏地叩首:“陛下,三皇子在外求见,想求陛下恩典,准他前往汾城……” “不见。”皇帝淡声,从容不迫。 汾城突发山崩,恰逢天降暴雨,洪涝不断,山下百姓死的死,病的病,居无定所,死伤无数。 三皇子五日前就向皇帝递了折子,愿前往汾城,因这事,朝中文官都赞三皇子广怀天下。 “他想去汾城做什么?安民心?然后呢。”皇帝似笑非笑,“是不是下一步就该让朕退位让贤了?” 多宝连声道:“陛下息怒,三皇子也是好心,想要替陛下分忧。如今宫中五皇子年幼,三皇子又正值壮年……” 皇帝冷笑:“他真以为朕只剩他一人可用了。” < 3. 第三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章 秋意彻骨,冰冷雨水洒落在多宝脸上,他怔怔扬起双眸,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沟壑纵横。 沈烬早从水榭离开,夜色森冷,只剩竹案上星罗棋布的棋盘。 雨珠顺着檐角滚落,掉入多宝眼中,他猛地从怔忪中惊醒,挥袖抹去脸上的雨水,自嘲一笑。 到底是老了,连心思也不似年轻时敏捷。 他跟随皇帝多年,怎会不知皇帝多疑。而多疑之人,最是厌恶滴水不漏四字。 明窈是破绽,亦是打消皇帝顾虑的一步棋。 多宝低低笑出一两声,佝偻着身子往回走。 心道只是可惜了那明窈姑娘,跟着沈烬这么久,却连半点好处也捞不着,还被当成了弃子。 摇曳细雨飘落在多宝身后,如烟似雾。 …… 破晓时分,乌云散去,遥遥可见三两滴日光从天而降。 长而窄的夹道,四喜提着裙,脚上新制的软底珍珠绣鞋沾了泥土也顾不及。 “明姐姐!明姐姐!” 往日只敢躲在墙根的四喜,此刻却心急如焚,双手握拳,不住敲打咸安宫的宫门,“你快开门,出事了!” 庄严肃穆的宫门推开,明窈站在门后,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四喜一手推入门内。 四喜反手虚掩宫门,朝明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好了,我刚刚看见好多宫人朝咸安宫来,走在最前面的还是三殿下。” 四喜忧心忡忡,泫然欲泣,“明姐姐,你说是不是陛下他……” 明窈捂住四喜双唇,借着门缝虚掩的光,往外看去。 狭长的夹道乌泱泱站满了人,声势浩大,为首的三皇子满面怒容,身侧的小太监点头哈腰,不知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少顷,三皇子脸色稍霁,皮笑肉不笑朝咸安宫望来一眼。 明窈拉着四喜往后退开半步。 四喜着急不安:“明姐姐,要不你先回屋躲躲,陛下若真的容不下……” 明窈摇摇头,轻声宽慰:“你从后门走,别叫人瞧见。” 四喜双目瞪圆:“可是姐姐你……” “我没事。”明窈笑笑。 若皇帝真的容不下沈烬,三殿下怕是早乐开怀,怎会如现在这般气急败坏。 咸安宫从未有过这样的热闹,流水的赏赐涌入宫中。 槅扇木门外,錾铜钩上高高挂着五彩线络盘花帘,屋中设着十二扇缂丝屏风,屏风精致华美,上绣的仙鹤腾云驾雾,似要乘风而去。 明窈双手捧着填漆茶盘,款步迈入屋中。 遥遥的,只听三皇子爽朗的笑声传出:“父皇看重二哥,二哥该高兴才是。” 话锋一转,他眉眼漫上一层淡淡的忧愁,欲言又止,“只是汾城路远,也不知二哥的身子能不能受得住。” 三皇子拂起袍摆,坐在太师椅上,侧目瞥视上首端坐的沈烬,一口牙齿几乎要咬碎。 自汾城山崩后,他接二连三上奏,好不容易等到昨夜皇帝召见自己,可却不是为自己前往汾城一事,而是为沈烬。 前年下旨将沈烬幽禁在咸安宫的是皇帝,如今下旨让他前往汾城的亦是皇帝,且还是以二皇子的身份。 三皇子百思不得其解,皇帝怎会突然想起沈烬。 心内百转千回,落在脸上,三皇子却不见半点愤懑,只笑着朝沈烬道。 “我身边倒是有个宫人,略通医术。” 三皇子扬手,立刻有宫人躬身入殿,屈膝朝上首的二人请安:“奴婢见过二殿下、三殿下。” 宫人嗓音娇柔,宛若莺啼。 沈烬面不改色,目光越过宫人,似有若无在明窈脸上掠过。 三皇子顺着沈烬的方向望去,唇角忽的勾起几分玩味,视线自上而下,肆无忌惮打量着明窈。 他嗓音带笑,“早就听闻二哥金屋藏娇,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我府上正好缺个贴心的,要不二哥你……” 他想要明窈跟着自己回府。 落在明窈脸上的目光黏稠恶心,令人生厌。明窈往后退开半步,垂首低眉站在沈烬身旁,端着茶盘的指尖轻颤。 眼睑之下的睫毛浓密纤细,在光下轻轻抖动,颤若羽翼。她悄无声息抬眸,一双琥珀杏眸莹润水盈,宛若秋水。 她在宫中曾听闻,三皇子在房..事上有特殊的癖好,每每以折磨人为乐,从后院抬出的尸首不计其数。 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影随形,似化不开的浊雾。 明窈声音颤栗,雾蒙蒙的一双眼望向沈烬,心惊胆战:“殿下……” 殿中针落可闻,鎏金异兽纹铜炉燃着松柏香,青烟袅袅。 三皇子胜券在握,一面撑着头,一面笑:“二哥的人,我自然是不会亏待的。” 沈烬不言,白净修长的手指擎着成窑五彩小盖钟,对明窈的慌乱视而不见。 三皇子笑得更欢:“二哥若是舍不得,我那还有十来个楼兰来的美人,若是二哥喜欢,我也可以送来。或者,二哥想我们兄弟一起?” 重重不安笼罩在明窈肩上,那双空明莹润的眼睛惴惴,像是被吓坏了。 沈烬漫不经心抬眸:“三弟。” 极轻极轻的一声落下,三皇子立时收敛唇角的笑意,正襟危坐。 沈烬淡声:“她胆子小,你别吓着她。” 三皇子眉眼微扬,惊讶,檀香扇合上,敲在手心,他揶揄:“想不到二哥竟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倒是我唐突了。” 他起身,宽松长袍轻拂过案几,装模作样向沈烬赔罪。 沈烬眉眼淡然:“一个婢子罢了,谈不上赔罪不赔罪。” 三皇子笑笑,再望向明窈时,眼底多了几分不甘阴狠。 …… 将至掌灯时分,咸安宫终于重归安静。 枫叶如画,众鸟归林。 暖阁笼着地炕,因着沈烬畏冷,明窈又让人在屋内四角添了脚炉。 鎏金铜炉燃着滚烫的金丝炭,暖意融融。 明窈坐在熏笼前, 4. 第四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章 秋菊落霜,落叶满地。 咸安宫内,宫人遍身绫罗,穿花度柳,自廊檐下穿过。 许是昨夜在脚凳上睡了一宿,翌日醒来,明窈只觉头晕目眩,身子沉得厉害,手脚也不似往日麻利。 还是太子之时,沈烬便不喜他人近身伺候,如今仍是这般。 早有宫人屈膝半跪在地,双手高举着沐盆,手边另有青盐和香玉膏子。 可等了半日,也不见明窈动作。 宫人满头大汗,大着胆子扬起头,轻轻唤了一声:“……明姑娘、明姑娘?” 汴京的深秋不比南边,滚滚的热水倒出,不出半刻钟,此时已经温凉。 明窈骤然回神,手忙脚乱往沐盆中又多添了热水,指尖在水中一试,差点被烫着。 宫人小心翼翼捧着沤子壶,见状,不免担忧:“明姑娘可烫着了?我屋里有烫伤膏,姑娘若是……” 湘妃竹帘挽起,沈烬如松柏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帘后,他一身玄色阔袖团花纹素锦长袍,眉眼清冷,只淡淡一眼扫过,屋内霎时噤若寒蝉,无人再敢低语。 宫人低垂着脑袋,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履,连抬眸都不敢。 沈烬冷声:“怎么了?” 宫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倒是昨日三皇子送来的云锦姑娘福身,不动声色挡在明窈身前:“回二殿下,是明姑娘添水时不小心烫着了手,并无大碍。” 她身上穿得单薄,垂首低眉之际,恰好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 同是奴婢,可云锦却是身着杨妃色织金锦蝉翼纱,满头珠翠,珠光宝气。 颈间抹上脂粉,淡淡的香气蔓延,沁人心脾。 沈烬垂眸,视线漫不经心在云锦脸上扫过。 云锦双颊泛起两片坨红,娇羞着上前:“殿下,奴婢伺候你……” 沈烬勾唇轻哂:“三弟就是这么教人规矩的?” 云锦大惊失色,慌忙跌跪在地,声音染上哭腔:“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只是……” 眼珠子转动一周,云锦狠心咬咬牙,将一旁的明窈拖下水:“奴婢只是瞧着明姑娘身子不便,所以才……” 沈烬再没朝她看去一眼,只目光若有所思从明窈脸上扫过。 满宫上下悄无声息,宫人手持拂尘和漱盂,垂手侍立在檐下。 院中日光稀薄,枫叶翩翩。 云锦跪在院中央,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偶有啜泣之声响起,过往之人无不心惊胆战。 昨日还蠢蠢欲动,挖空心思想要往沈烬眼前凑的宫人,此刻个个偃旗息鼓,歇了攀高枝的心思。 …… 皇帝今日在天水阁设宴,沈烬自然也在宴请单子上。 两年过去,这还是他第一回露脸在人前。宴上人人翘首以盼,心思各异。 天水阁设在御湖之上,白玉曲桥相接,借着水声往外眺望,满园红叶如画,花团锦簇。 湖面波光粼粼,水天一色。 榻上铺着明黄洋罽,角落各设有十二张海棠花式洋漆小几,几上供着晨间采撷的新鲜花卉。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乐姬怀抱琵琶,半张脸掩在轻薄面纱之后,素手纤纤,轻拨琴弦,伴着江南小调,吴侬软语在阁内响起。 贵妃依在皇帝怀里,亲自剥开一颗葡萄,递到皇帝口中,她柔声埋怨:“陛下,这都快开宴了,二殿下怎么还不来?别是有事耽搁了罢。” 上回她让明窈在皇帝跟前露面,其实是存了私心。五皇子年纪尚小,贵妃家里又是经商,在朝中根基不稳。 所谓鹬蚌相争渔人获利,贵妃想做渔人,自然得让沈烬和三皇子做那鹬蚌。 贵妃眼中闪过几分得逞之意。 皇帝拥着美人在怀,闻言,眉眼拢起几分不悦,往下首的多宝瞥去一眼。 皇帝不耐烦催促:“怎么还不见老二?” “二殿下他、他……”多宝满头大汗,欲言又止,佝偻的身子透出几分战战兢兢。 皇帝面露不悦,冷哼一声:“怎么,难不成他还在同朕赌气?” 靡靡丝竹之声忽的断开,天水阁上下静默无声,宫人伏跪在地,深怕皇帝的怒火殃及自身。 多宝汗流浃背,不住拿袖子擦着额角薄汗,跪着上前,低头回话。 “二殿下刚刚打发人来,说是、说是……” 多宝咬紧牙关,“说是二殿下身边的明窈姑娘身子欠安,二殿下不放心,留在咸安宫照看。还、还传了太医。” 此话一出,满座寂然。 今日赴宴的多是朝中的文武百官,沈烬身为皇子,竟为了一个宫娥缺席宴会,实在是荒谬至极,闻所未闻。 早有言官拱手上前,弹劾沈烬:“陛下,二殿下行事荒唐,不堪大任。汾城山崩事关重大,臣以为该……” 皇帝拂袖,不怒反笑:“想不到朕的烬儿这般情深意重。” 他往多宝使了个眼色,“太医说什么了?” 多宝垂手上前,在皇帝耳旁低语:“张太医一早瞧过了,说是偶感风寒,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皇帝皱眉生疑:“……风寒?” 多宝声音压得更低:“奴才听闻二殿下昨夜闹到五更天,还叫了四回水。晨起还为了那姑娘,罚了三皇子送去的宫人。” 皇帝眼中的疑虑逐渐散去,笑着摇摇头:“烬儿也太胡闹了,他身子本就不好,还这般胡作非为。” 虽是责备的口吻,皇帝脸上却半分愠怒也没有,还着人送了好些补药到咸安宫。 又望着下首的臣子沉吟,“说起来,烬儿也差不多该议亲了。” …… 咸安宫内。 明窈卧在榻上,看着宫人进进出出,珠玉纱幔挡住了一室的光景,一只手从帐内伸出,轻放在迎枕上。 染着杏花汁的指甲素净纤瘦,张太医抚着长须,皱眉沉吟半晌,忽的开口道:“明姑娘可是服过避子丸?” 暖阁内并无外人,张太医声音透着苍老,伴着松柏香落至明窈耳旁。 抵在迎枕上的手指怔了一怔,片刻,帐中方传来明窈轻轻的一声:“是。” 张太医摇头。 那避子丸并非良药,若是长年累月服用,日后子嗣必定艰难,且对身子也无益。 张太医苦口婆心,朝沈烬拱手:“明姑娘还年轻,殿下若是想日后……” 沈烬双眸稍冷。 张太医心口一跳,当即噤声。 明窈不过是咸安宫的婢子,连侍妾也谈不上。深宫大院这种事常有,张太医半点讶异也无,只是多叮嘱了两三句,方起身告辞。 屋内悄然,徐徐香气自镂空雕银熏香球氤氲而起,明窈握着银球,轻嗅片刻,任由薄荷香冲散郁结在心中的晕眩。 陡地拂开帐幔,明窈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沉沉黑眸。 沈烬坐在斑竹梳背椅上,姿态慵懒随意,他一手握着青玉扳指,青玉莹润,在烛光中泛着淡淡的一圈光泽。 闻得帐中有动静,沈烬抬眸,漫不经心朝明窈望去。 黑眸冷冽,寒冰彻骨。 沈烬随手将一香囊丢至案几上,香囊中所裹的正是明窈往日服用的避子丸。 这药是沈烬给明窈的,他自然知晓这药的弊处。 沈烬明知故问:“张太医说,这药不可多吃。” 明窈垂眸:“是。” < 5. 第五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五章 张太医世代从医,医术自然在寻常太医之上。 明窈连着用了两日药,身子果真好上许多。 咸安宫大多奴仆睡在大通铺,唯明窈住在耳房。秋意渐浓,四喜提着十锦攒盒,兴致冲冲朝明窈跑去。 “明姐姐你瞧,这菊花开得真好,我在汴京这么多年,还从未瞧过这般好看的。” 四喜一手托着腮,一面目光在明窈房间搜寻。先前咸安宫新进了好些宫人,四喜使了银子,如今也在咸安宫当值。 与先前的家徒四壁相比,这会子明窈的屋中添了不少物件器皿。 如意云头腿方几上供着汉白玉海棠型花盆,盆内点着几处宣石。 四喜自去寻了一个官窑美人瓢,将手中的蕾丽菊置在瓢内,她声音欢快。 “我听人说,这蕾丽菊是楼兰才有的,后宫中,也就永和宫得了两盆,不想贵妃娘娘竟赏了你这个,可见真真是喜欢你了。” 蕾丽菊花苞如拳头大小,白色的花瓣簇拥着鹅黄花蕾。 四喜将美人瓢置在槅扇木窗前,又转首去书案后寻明窈。 四喜不曾习字,每每要给家里寄书信,都央着明窈替自己写。 雪白的宣纸铺陈在书案上,明窈写得一手好楷书,下笔矫若惊龙,行云流水。 四喜凑过去瞧,一叠声称赞:“明姐姐的字是家里人教的吗,怎么写得这般好。” 一语未了,悬在半空中的纤细手腕忽然一抖,浓浓墨水滴落在宣纸上,黑墨顺着宣纸泅开,随即糊成一团。 明窈眼皮颤动,那双莹润眸子似染上点点水雾,明窈低下头,强压下心底的翻江倒海。 她低声喃喃:“是。” 四喜只以为是明窈家里至亲,并未多想,只道:“真好。” 明窈笑着垂眉,窗外竹影摇曳,婆娑影子倒映在明窈眼角,泛起无尽的温情柔和。 “他确实是顶顶好的人。” 明窈声音很轻很轻,似是冬日雾凇,缥缈朦胧,“这世上,再无人比他更好了。” 当日孟少昶教她习字,也是道女子在世本就艰难,若是能学得一二谋生之道,也不至于走投无路。 明窈身份低微,好几次,孟少昶都让明窈扮成自己的小书童,同他前去学堂听夫子授课。 四喜捧着脸,依偎在明窈身边,爱屋及乌:“姐姐这般好,家里人定也是好的。” 她好奇,“只是姐姐不是江州人吗,怎么听着半点乡音也无?” 明窈温声解释:“我只是小时候同母亲在江州住过一阵,后来母亲病重,我便随母亲去了金陵。” 至于父亲,明窈从未见过,也从未听母亲提过。除了会做油酥茶,母亲说话也没有江州的口音。 明窈只依稀记得,自己幼时的日子应当是不错的,那时家里还请得起下人。 可惜后来母亲病重,花光了家中积蓄。 再后来,她便遇见了……孟少昶。 往事重重,似山峦压在心间。 明窈垂首敛眸,忽闻宫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瞧见明窈,宫人喜笑颜开:“明姑娘原来是在屋里,可是叫我好找。快快换身衣衫,殿下有事寻你呢。” …… 深红宫墙远远留在深秋的落叶中。 朱轮华盖八宝香车缓缓驶出宫门,明窈一身雪青色缎绣花鸟纹烟罗裙,薄粉敷面,淡扫蛾眉。 车帘挽起小小的一角,自搬去咸安宫后,明窈还不曾出过宫。 沈烬的车舆,自然是无人敢拦。 宫道两侧无一株松柏遮掩,日光洒落,倏地,身后传来一记沧桑急促的声音。 陈阁老两鬓斑白,拄着拐杖颤巍巍从马车上走下,任由小厮扶着自己往前追。 他拦住沈烬的马车。 “二殿下,老夫有要事相告,还请二殿下移步议事厅。” 车夫认得陈阁老,自然不敢擅自作主,回首等候沈烬示下:“二殿下,是陈阁老。” 隔着厚厚的一层墨绿车帘,陈阁老拱手朝沈烬行礼:“下官见过二殿下。” 陈阁老从怀里掏出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陈阁老的批注,他嗓音透着急切:“二殿下,汾城山崩兹事体大,刻不容缓,还望二殿下……” 八宝香车前悬着两盏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笼,灯笼随风摇曳,隔着车帘,隐约可闻得马车内的百合香。 那是女子惯用的熏香。 陈阁老面露疑惑,拱手:“二殿下,我……” 萧瑟秋风袭卷,笼着的车帘并未挽起。隔着车帘,陈阁老只听见沈烬淡淡的一声。 “我知道了。” 陈阁老面上一喜:“那二殿下……” 沈烬淡漠:“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再同陈阁老商议,走罢。” 八宝香车骨碌碌往前走着,车帘随风晃起,陈阁老站在车旁,只隐约瞧见车内沈烬的眉眼。 那双漆黑眸子隐在阴影中,如古潭深不见底。 陈阁老不甘心,追着往前:“二殿下,汾城之事不可再拖……” 沈烬悠悠之声从马车内传出:“出宫看戏是我先前应承他人的,想必陈阁老也不想我言而无信。” 一语落下,车夫高扬马鞭,顷刻间,策辔之声渐行渐远。 陈阁老怔怔留在原地,满脸震惊失望。沉香拐杖在青石板路上发出重重的几声响,陈阁老扼腕叹息,呜呼哀哉,扶着小厮的手慢慢折返回马车。 倏然瞧见远远行来一辆马车,却是三皇子的车舆。 陈阁老驻足行礼。 三皇子下了马车,亲自扶人起身,他关切道:“陈阁老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言罢,欲让人寻太医过来。 陈阁老摆摆手,声泪俱下,一张脸老泪纵横:“罢了罢了,是我多管闲事……” 三皇子忙忙搀扶住陈阁老:“陈阁老何出此言?” 陈阁老走路踉跄,甫一抬袖,藏在袖中的手稿忽的滚落在地。 三皇子一个眼神,立刻有小太监捡起,躬身送到三皇子手上。 三皇子愕然:“这是……” 满满当当的一沓纸,皆是治洪涝之策。 陈阁老痛心疾首:“这是下官近来翻阅古籍得来的,都是前人治水的法子,本想着亲自交给二殿下,不想他如今……” 陈阁老长叹一声,不愿再提。 三皇子眼中掠过似有若无的一丝笑,温声宽慰:“二哥出宫想必是有要紧事在身,陈阁老莫多想。” 陈阁老气恼:“看戏哪是什么要紧事?” 三皇子愕然:“二哥并不爱听戏,想来是陪别人去的,应是他宫里的明窈姑娘。” 陈阁老抬首:“明姑娘?可是那日宫宴上……” 陈阁老恍然。 漫长的宫道上留下长长的一道叹息。 …… 长街喧嚣,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八宝香车在橼香楼停下,茶楼前伫着两盏戳灯,转过一扇紫檀嵌木缂丝屏风,迎面是一个大戏台,红毡在地上铺满,十来个小孩子在上面打十番,不时有叫好声从楼上传来。 戏台前设着雕漆木案几,铺着猩红毡子,上面撒满看客的赏钱。 满屋花团锦簇,鞋履飒踏之声不断。 锣鼓声毕,忽见一说书先生握着骨扇走上台,眨眼间戏台上只剩一张案几,并一架屏风。 明窈款步提裙,随沈烬上楼。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隔着漆木栏杆,恰好能见台上说书先生的影子。 茶楼笑声不断,偶尔还能听见隔壁的抱怨。 “又是这老头,不会又开始讲薛家那事罢?” 明窈循声望去,只见隔壁栏杆外探出一个胖乎乎的身影,男子一身灰色长袍,正倚栏同友人抱怨。 “都十多年了,那薛四小姐还是音讯全无,薛少将军怎么还是不肯放弃。” 友人相劝:“毕竟是亲妹妹,且我听说,他母亲如今还疯着呢,若非薛琰战功赫赫,只怕那薛家也容不下她。” “可怜可怜, 6. 第六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六章 日光氤氲,浅薄光影似柔软绸缎,铺洒于长街。 橼香楼宾客尽欢,褥设芙蓉,锦绣满眸。 薛琰推开槅扇木门,目光不动声色在屋内打量。雅间内设着梅兰竹菊四扇缂丝屏风,墙上挂着的是王羲之的墨宝,书案上笔海林立。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京中贵人只知橼香楼是玩乐之所,却少有人知晓,橼香楼是沈烬的产业。倘或要避人耳目,橼香楼再是适合不过。 薛琰抱拳,虚虚朝沈烬行了一礼:“薛琰见过二殿下。” 他垂眸,目光在自己无知无觉的双腿上瞥视一眼,眼中愤懑不甘,“身子不便,还请二殿下见谅。” 沈烬指尖捻着一株茱萸,嫣红的果子累累,轻垂在空中。他并未转首,临窗而立。 木窗临街,长街的喧嚣络绎不绝,此起彼伏。 沈烬声音从容:“薛少将军客气了。” 茱萸自沈烬手中滑落,被他随手置在窗下。 薛琰唇角噙一抹嘲讽笑意:“薛某如今不过是废人罢了,担不起二殿下这一声少将军。” 沈烬转身,颀长身影立在光中,闻言轻笑:“薛少将军乃是父皇金口玉言加封的大司马骠骑将军,怎么会担不起?” 薛琰自嘲:“虚名罢了,且如今兵权不在我手上,二殿下今日寻我,怕是走错了门。薛琰还有事,先行告退。” 轮椅往后倒去,薛琰作势告辞。 沈烬不疾不徐:“听说薛夫人近来爱听戏。” 薛琰面色一凛,眼中阴郁浸润,抵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尽显。 他的妹妹下落不明,母亲得了病,成了众人口中不折不扣的疯子,可罪魁祸首如今却还在薛府逍遥自在,只因薛夫人的祖父曾得先帝赐予的丹书铁券。 薛琰咬牙切齿:“若只是一死,未免太便宜了她,也对不住我母亲和妹妹这些年受的苦楚。” 沈烬唇间溢出一声笑。 薛琰皱眉,倏然抬眸望向沈烬,眸色乌沉:“二殿下笑什么?” …… 秋风萧瑟,园中落叶满地,疏林如画。 乌木游廊两侧悬着一色的铜鎏金鸟笼,明窈倚在廊下栏杆上,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半遮脸,看湖中的锦鲤打架。 不多时,有伙计肩上披着汗巾,满头大汗,脚步匆忙朝明窈跑了过来。 双手在腰间擦了又擦,才将手中的漆木攒盒递给明窈:“姑娘,这是你要的糖蒸酥酪,还有两小碟玫瑰糖渍鱼干。” 伙计满脸堆笑,“这玫瑰糖渍鱼干可是我们掌勺的拿手好菜,满汴京独一份的。” 明窈笑着接过:“有劳了。” 倏地,身后传来一记陌生喑哑的男声:“姑娘可是爱吃鱼?” 明窈转身。 晦暗模糊的秋光里,男子一身灰青色长袍,端坐在轮椅上。一双深色眸子所落处,却是自己手中的玫瑰糖渍鱼干。 眉眼凌厉凶狠,眼角处还有长长的一道伤疤。 明窈怔忪一瞬,而后福身行礼:“见过薛少将军。” 薛琰名声在外,汴京无人不知他当年仅凭五千兵马逼退匈奴三万大军的英勇事迹。 伙计垂手侍立在一侧,闻言,浑浊的一双眼睛都亮起:“原来是薛少将军,是小的有眼无珠,若是少将军喜欢这鱼干,小的立刻让人送到将军府。” 薛琰一言不发,抬首久久凝望明窈。 明窈摇头:“让薛少将军见笑了,只是家中姊妹爱吃,故而多买了点。” 这鱼干,是她为四喜买的。 薛琰一愣,垂下的眼眸难掩失望落寞:“是薛某唐突了。” 他侧目,盈盈日光洒落,湖水波光粼粼,泛着深浅不一的光晕。 薛琰只是忽然记起,小时候妹妹也甚是喜欢吃鱼。小姑娘长得好看,粉雕玉琢,冰肌莹彻。 小薛琰爱捉弄人,时常躲在假山后吓唬小姑娘,或是从墙上一跃而下。 小姑娘吓得嚎啕大哭,直呼再也不要哥哥了。可每每薛琰端着满盘小鱼干过去,薛四又哼哼唧唧,勉为其难原谅自家不懂事的兄长。 那时薛琰最擅长的便是抓鱼烤鱼。 直至那年上元节薛四走丢,薛琰再也没抓过鱼、碰过鱼肉了。 …… 落日西斜,万籁俱寂。 轮椅推着薛琰的身影渐行渐远,明窈站在廊下回首望,只看见将军府的管家上前,亲自迎薛琰上了马车。 轱辘声渐渐融于余晖中。 明窈沉默收回目光,往后走。戏台上说书先生的身影早就不见,台上女子纤腰袅袅,云堆翠髻,十指纤纤,琵琶声从指尖流淌而出。 隔壁雅间的客人不再执着薛家事,视线落在台上的琵琶女,目不转睛,而后又摇摇头,遗憾叹息。 “婉娘的琴艺虽好,可若说这琵琶,还是当年柳娘子的《长恨歌》一绝。想当年,柳娘子一曲值千金,多少侯门公子争破脑袋,也见不到柳娘子一面。” 明窈款步提裙,拾级而上,踩着琵琶声缓缓往楼上走去。 沈烬立在栏杆边,负手垂望楼下的琵琶女。 闻得身后的动静,沈烬并未转身,只悠悠道:“你不爱吃鱼?” 明窈一怔,福身道:“是。” 她幼时曾被鱼刺卡了喉咙,险些丢了性命,自那后母亲也不许她多吃鱼了。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明窈自个也后怕,不敢再碰了。 沈烬倚着栏杆侧身,上方大梁上悬着两盏紫檀玻璃彩绘花鸟图六方灯笼,点着烛光,熠熠生辉。 沈烬慢条斯理:“你家里人还在汴京?” 明窈摇摇头:“我母亲早故去了,如今家里也只剩我一人在宫中。” 沈烬若有所思。 戏台上的婉娘咿咿呀呀唱着江南小调,琵琶声声悦耳,时而激烈如劲风,时而又平静如春水。 一曲末,众宾客意犹未尽。 明窈踮脚往楼下望,有婢女抱着花笺上台,一一递与台上的婉娘瞧。 琵琶乃是雅乐,若是拿金银,只怕玷污了台上的小娘子,故而宾客只在花笺上题诗,邀佳人前往雅间再奏一曲。 明窈此前从未见过这般行事,心下稀奇,忽听沈烬淡声:“……想学琵琶?” 明窈面露怔愣,恍神之际,沈烬已经唤人进屋。不多时,婉娘怀抱琵琶,细腰盈盈一握。 她不敢抬头,低眸福身行礼:“婉娘见过公子。” 话落,又朝明窈望去,婉娘眼中诧异。 她自诩京中第一美人,可如今见到明窈,忽的相形见绌,后知后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婉娘:“姑娘可是想学琵琶?” 明窈轻启秋眸,缓慢望向沈烬。 沈烬端坐在案前,手执一盏海棠芭蕉杯,垂首轻抿一口,并无言语。 明窈迟疑着点点头:“是。” 婉娘笑盈盈,她拿眼细瞧明窈:“姑娘以前可是学过?” 明窈实话实说:“只学过一点皮毛。” 婉娘点点头,将人带到自己的院落,又唤婢女另寻琵琶来,亲为明窈演奏一曲。 海水云纹陶瓷坐墩倚在身下,明窈一手环抱着琵琶,学 7. 第七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七章 落花满地,青松抚檐。 沈烬这些时日只将明窈送至婉娘的别院,而后不知所踪。 婉娘畏惧沈烬为人,暗自庆幸不已。今日猛地见到真人,忙忙上前屈膝福身:“婉娘见过公子。” 明窈眼中的笑意尽褪,她低眸,掩去眸底无尽的失望落寞。 槅扇木门轻掩,地上铺着西洋送来的波斯地毯,墙角高高立着一扇菱花镜子,映着满屋的锦绣富丽。 沈烬坐在上首,一手漫不经心在扶手轻敲。 缂丝屏风后传来几声弦动,明窈拨动琴弦,声声入耳。 指尖尚未结痂的伤疤又一次脱落,琴弦抵在伤处,拨动之间,连着琴弦也没入血肉,疼痛难忍。 忽听极为刺耳“铛——”的一声,琴弦断裂,余音久久缠绕于梁。 明窈抱着琵琶,手上血痕道道。婉娘早识趣退下,明窈凝眉走出屏风,顷刻间视野开阔。 金珐琅九桃小熏炉燃着白芷香,袅袅青烟萦绕在沈烬身侧。 他一身墨绿圆领袍衫,通身透着淡漠冷冽,黑眸徐徐朝明窈望去。 目光在明窈指尖的血珠子轻顿。 断开的琴弦亦沾了血,有气无力垂落在半空。 明窈低喃:“殿下,我……” 沈烬从容不迫:“继续。” 指尖殷红的血珠子无声滚落,融入地上铺着的羊绒地毯。 将近晌午,院外不知为何忽的刮起一阵秋风,风从窗口灌入,引得纱屉子簌簌作响。 屋内烛光摇曳,光影模糊,斑驳树影隐隐润润映在屋中。 沈烬抬眸,目光悄无声息落在明窈脸上。 压迫和阴影笼罩,一点点将明窈周身的气息侵噬干净,窒息遍及全身,四肢好似不得动弹,只余脉搏的跳动彰显人还在。 明窈敛眸:“……是。” 她转首,重回屏风之后,又换了另外的琵琶。 曲子断断续续,明窈的琵琶不算熟稔,悲恸哀切的乐声飘入院中,倏尔,一个错音从指尖淌出。 明窈骤然一凛。 屏风外,沈烬气定神闲坐在椅上:“错了,重来。” 琵琶声又一次响起。 十指染上血珠子,明窈再不敢大意,强忍着指尖的剧痛,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琴弦上。 “错了,重来。” “重来。” “重来。” “重来。” …… 日落西斜,院中静悄无人细语,鸟雀低哑掠过长空,扑簌扑簌落下几缕羽翎。 一曲终,明窈精疲力竭,身上的中衣早让薄汗浸透,十指颤动不已,半分力气也无。 木制曲项琵琶笨重,一手抱不住。明窈强撑着站起,好容易才将琵琶置在案几中央。 身子摇摇欲坠,眼前忽的晃过一阵模糊,明窈脚下趔趄,失力跌坐在地,气息剧烈起伏。 扶着小杌子的手垂落在半空,衣袂轻垂。 重重叠叠的纱衣遮掩,隐约可见指尖的斑驳血迹。 烛影尽灭,屋中黯淡无光。鞋履声忽起,停在明窈身前。 黑影悄然落在明窈肩上,沈烬俯身,一只手轻挑起明窈的下颌。 入目的一双琥珀杏眸水雾氤氲,青睫垂着泪珠。 落在沈烬掌中的一张脸纤瘦小巧,莹透泪珠自明窈眼角滚落,融在沈烬手中。 明窈轻声呢喃:“殿下……” 沈烬眼眸轻垂,漆黑眸色无半点波澜惊动,只剩淡淡的嘲讽。 “日后别让我再听见那种话。” 他指的是明窈喜欢自己一事。 一个低贱婢女的爱慕,在沈烬眼中如同痴心妄想,他只觉讥诮不屑。 沈烬面无表情收回手,拂袖而去,“还有,从明日起,你也不用再来了。” …… 日薄西山,火烧云连成一片,秋霞满天。 马车停在别院门口,明窈提裙,踏上脚凳之际,忽听身后急急的一声:“姑娘请留步。” 明窈驻足往后望。 余晖中,婉娘抱着锦匣,步履匆匆,鬓间的婴戏莲纹金钗轻晃。 她将手中的锦匣递与明窈,匣中红绸裹着玳瑁做的义甲,长短不一。 婉娘唇角挂着浅浅的一抹笑。 “我刚刚听人说,姑娘日后不再来别院学琴。这是我师姐以前留给我的,若戴上它弹琵琶,可保指甲无虞。只是师父对我们严厉,从不许我们戴它。” 婉娘福身,“小小心意,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明窈粲然一笑,伸手推拒:“婉娘子说笑了,这是你师姐留给你的念想,我怎好夺人所爱?” 锦匣精致,上刻着锦鲤戏水,湖面波光粼粼,水光清透,莲叶片片。 婉娘笑笑,并不伸手接。 明窈斟酌:“这位师姐,可是先前你提过的……你师父的得意门生?” 婉娘颔首:“自打她嫁人后,我师父就不许人再提起她一星半点,也见不得她的旧物。这义甲我自然是不敢用,如今也给了你,也不算埋没了它。” . 长街喧闹,正值深秋,满街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 八宝香车宽敞精致,手上的伤口还不曾上药,疼得厉害。 明窈不敢细想指尖的伤处,竖耳细听马车外的动静,只望好分散些许心神,不叫自己凝神在患处。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忽听巷口一阵喧闹,明窈挽起车帘去看,却是一名老妪佝偻着身子,手上提着两个大鱼篓。 鱼篓乃是阿婆自个拿竹条编织而成,手臂长的鲈鱼在鱼篓中活蹦乱跳,溅了满地的水珠。 咸湿的海水味在长街弥漫,为落日染上几分独特气息。 过往百姓叫苦不迭,对着阿婆指指点点。 “这里又不许摆摊,您老人家在这里做什么?倘或撞上贵人,你挨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快走快走!一身的腥臭味,熏死人了。” 老妪颤巍巍,扛着两篓百来斤重的鱼篓,左摇右晃。她不是汴京人,说话也带着口音,只依稀辨得几字。 “许、许大人?这里可没有许大人,要不您再往别处找去?” “莫非,她是来找徐大人的?徐大人可就住在这紫竹巷!” 马车内,明窈攥着车帘的手指遽然一紧,浅色眸子越过几分慌乱恼恨。 指尖掐着掌心,明窈气息不定。 马车外,众人的笑声一波高过一波,有人大着胆子往前半步,拍拍老妪的肩膀,手脚并用。 “老人家,你要找的可是徐大人?翰林学士徐大人?” 老妪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口中不住呢喃:“徐、徐大人是好人,劳烦你把这给他。” 众人连连后退:“这我们可不敢收,徐大人为人正直,从不收人财物的。” “可不是,也亏得是这样的好人,才没让那起子动了歪心思的人得逞,我听说那人还是金陵的。”那人往地上轻啐一口,“呸!什么阿猫阿狗,科场上都敢舞弊,也不怕死后下油锅!” 车帘遮掩,光影从缝隙溜入,明窈一张脸隐在昏暗阴影中,双唇颤动冷白。 攥着车帘的手指轻轻颤动,倏地,只闻车外一阵躁动:“徐大人!是徐大人回来了!” 长街外,一人身着青色长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老妪颤巍巍上前叩拜,徐季青快一步将人扶起,原来是徐季青去岁回京,曾拿银子给老妪治房舍,免她一家子受无家可归之苦。 老妪此番上京,是特来谢徐季青的。 老人家扛着两筐鱼篓进京不容易,徐季青自然没有人让人背回去的理,只是让小厮多拿了十两银子,算是买鱼的银钱,又让人雇了马车,送老人家回去。 老妪千推万拒,终还是双眼含泪收下,又朝徐季青嗑了几个响头。 8. 第八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八章 已是掌灯时分,咸安宫上下亮如白昼,灯火通明。 汉白玉须弥座前立着两把羊角手罩,光影斑驳,照亮明窈纤瘦的身影。 过往宫人认出明窈,想为她照亮前路,却被她拒绝了。 明窈只从对方手中接过玻璃绣球灯,微弱烛影披在明窈肩上。 循着夜色,明窈缓慢朝前走。往日走惯的路,此刻却觉得分外的漫长。 忽见漆木柱子后晃过一道瘦弱的身影,来人步履匆匆,神态慌张。 遥遥对上明窈一双眸子,四喜眼中乍然明亮。 “姐姐可算是回来了,可是叫我好等。” 她本是在明窈屋中等人的,往日这个时辰,明窈早就回宫,可今日她连着等了半个时辰,还迟迟不见明窈的身影,这才出来寻人。 她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油纸裹着茶香鹌鹑,香味扑鼻。 四喜撕下一点腿肉,拿丝帕捧着递到明窈唇边,“我知道姐姐定还没用晚膳,特让他们留的。” 怕冷,她还一直将油纸包揣在怀里,四喜顺手将油纸包塞到明窈手心,“这个趁热才好吃,姐姐快回房去……” 明窈眉心狠狠皱紧,倒吸口冷气。 四喜唬了一跳,余光瞥见明窈手上的道道伤痕,差点惊呼出声。 指尖血迹干透,只剩铁锈红的斑驳痕迹。 明窈拿手背擦擦四喜泛红的眼角,温声宽慰,“只是看着可怕,倒不是很疼。” 四喜抿紧双唇,她今日还听见宫人嚼舌根,说明窈恃宠而骄,日日闹着出宫看戏听曲,还要二殿下作陪。 四喜扬起三根指头,对天发誓。 “姐姐放心,这话我是万万不信的,明明是二殿下自个喜欢听曲,与姐姐何干?他们不过是嫉妒姐姐,姐姐不必往心里去。” 明窈唇角溢出一声笑:“你这话倒也不错。” 想出宫的自然是沈烬,让她作陪,不过是拿自己当幌子罢了。 明窈柳眉轻蹙,心下暗忖。 只是不知方才自己半真半假的那番话,沈烬信了几分,若是他不信…… 明窈暗自懊恼,不该轻举妄动。可人非草木,污蔑孟少昶的人就在眼前,她总不可能无动于衷。 心思百转千回,不知不觉二人穿过乌木长廊,走下台矶。 遥遥的,忽听园中琵琶声响起,乐声骤急,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明窈心生疑虑,隔着重重树影往园中望。 “谁在那里?” 四喜嗤之以鼻:“还能是谁?” 除了三皇子送来的云锦,再无他人了。 四喜叠声告状:“姐姐不知道,她前儿夜里还抱着琵琶跑去二殿下书房。后来二殿下说,既然她喜欢弹琴,那便日日弹着。” 四喜压低嗓子,“她今日在园中弹一整日了,她屋里那几个又都是不好相处的,只怕回去,连东西都没得吃。” 四喜和明窈交好,在咸安宫自然无人敢得罪,可云锦却未必。 琴声渐入佳境,悲怆凄冷,似秋日簌簌落叶。倏尔有风吹来,吹灭明窈手中的玻璃绣球灯。 她立在漆黑夜色中,任由秋风拂过自己的裙摆,若有所思。 明窈扶着四喜的手往回走,她沉吟:“我屋里的桃酥还有剩,等会你给她送过去。” 四喜大惊,果断拒绝:“我才不要,好端端的,姐姐给她桃酥作甚,没得糟蹋了好东西。” 明窈笑着去拧四喜的嘴:“往日也不见你这般小气,一点桃酥都舍不得。” 明窈轻声细语,好言相劝,“我不过是想着过些日子去汾城,她想必也要跟着一起的。倘或你们还是这般大眼瞪小眼,路上岂不难受?” 四喜怔怔:“二殿下会许她跟着去吗?” 明窈颔首,不假思索:“这是自然。” 若不让云锦跟着,沈烬早就将人打发回去,何必留到今日,只是不知沈烬留着云锦要作何用。 …… 一场秋雨一场寒*。(*出自石玉昆《三侠五义》) 夜里落了几滴雨,明窈一早起来,只觉园中白雾飘渺,细雨绵绵。 昨儿夜里沈烬不让自己守夜,明窈难得得了空,回自己屋里歇息。 偏偏四喜是个不安分的,知道明窈得空,忙忙抱着被褥过来与她同榻,又拉着她说了大半夜的话。 这会闻得明窈起身,四喜迷迷糊糊蹬开锦被,拿绿豆面子洗了脸,同明窈一道出门。 她撑着油纸伞,眼睛还闭着,嘴上却不停。 “御膳房今日有梅花汤饼,若晚了可就没了,可惜这么好的东西,那云锦却吃不到。” 明窈抿唇笑:“你昨儿夜里不是还说人家送了你茯苓粉,怎么这会子连梅花香饼都舍不得给了?” 四喜轻哼一声,别过脸:“谁要她的东西,倘或不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我才不会给她送晚膳。” 明窈莞尔笑笑,没有戳穿四喜嘴硬心软,嘴上说是不喜欢人,可到底心软,昨日还给云锦送了桂花头油。 四喜哼哼唧唧,挨着明窈嘀咕:“我不过是听说她懂医,想问问她有何伤药于姐姐有益罢了……” 言毕,四喜忽而讪讪一笑,“昨日答应给她带的胭脂鹅脯落在屋里了。” 迎上明窈一双笑眼,四喜急急道,“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姐姐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回。” 明窈笑着点头:“去罢。” 土润苔青,青石板路上洒满点点雨珠。 明窈立在乌木长廊下,仰头望檐角滴落的透明水珠。 天色渐渐明朗,园中白雾散去,白玉石桥立在湖上,曲桥相接。 四喜还没来,明窈等着无趣,撑伞步入雨幕,挨着汉白玉栏杆看湖中戏水的锦鲤。 湖水清澈,青翠莲叶挨挨挤挤,随波逐流。 明窈从荷包中掏出一块糕点,捻碎丢入湖中,顿时引得鱼儿争先恐后。 突然又一哄而散,直往石桥下钻去。 明窈不明所以,半边身子倚在石桥上,垂目往下瞧。 水波荡漾,只望见左右摇摆的鱼尾。 明窈睁眼细瞧。 倏地,一张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的脸从桥洞下缓慢晃荡而出,白的脸,黑的发。 那是……云锦。 …… 秋霖脉脉,雨打芭蕉。 檐角下悬着一盏青花水草带托油灯,烛光摇曳,在夜色中洒下淡淡的一圈光影。 明窈遽然从梦中惊醒,气息起伏不定。一双琥珀眸子惊魂未定,惶恐不安。 昨日在湖中见到的那一幕猝然又闯入脑海,她又梦见云锦了。 明窈昨夜一宿不曾闭眼,今日房中早早点了安息香,终还是难眠。 青纱帐慢层层叠叠,轻掩在手边。 明窈挽帘起身,随手拣了身外袍披上,踱步至外间,想着倒杯温水润润嗓子。 陡地,院中雨声骤急。 明窈心中一惊,后知后觉自己睡前屋中是点着灯的,怕窗外雨声扰眠,她还特意关上窗子,那此刻…… 转过一扇扇金漆点翠玻璃围屏,忽的,一道颀 9. 第九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九章 秋意浓浓,青松抚檐。养心殿前兽面衔吐,金玉争辉。 青鹤瓷九转顶炉燃着龙涎香,皇帝一身青灰交领右衽宽袖道袍,头戴五岳冠,脚踩十方鞋,缓慢从紫檀边座嵌珐琅宝座屏风走出。 他手边执一把拂尘,清逸脱俗,好似和真正的道士并无两样。 满屋青烟缭绕,嵌着铜胎珐琅的屏风饰有仙鹤,仙鹤腾云驾雾,背上托着仙人,细瞧方知仙人的长相同上首的皇帝如出一辙。 三皇子沈斫跪在下首,一双眼睛通红,伏地叩首:“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他今日入宫觐见,乃是为云锦而来。 沈斫添油加醋,伏在地上长跪不起,“儿臣本是好心,想着云锦懂医,且二哥此去汾城路途遥远……” 沈斫哽咽,泪流不止。 一个不起眼的宫人失足落水,本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沈烬连日陪着明窈流连橼香楼,又日日让汴京最负盛名的婉娘子作陪。 朝中早有文臣不满,纷纷上奏弹劾。 沈斫声泪俱下,“二哥再怎么不喜欢我,也不该如此草菅人命,为了一个婢女滥杀无辜……” 沈烬漫不经心侧目:“失足落水罢了,难不成那夜三弟也在咸安宫,亲眼目睹我推她下水了?” 沈斫咬牙切齿:“云锦会凫水,怎么可能会溺死在湖中,还望父皇彻查此事,还云锦一个公道。” 他看一眼座上的皇帝,眼中阴翳划过,“二哥如此耽于美色,儿臣以为汾城之行……” 殿中龙涎香萦绕,皇帝一手撑着额头,闻言,猛地睁开眼:“老三,你这是在质疑朕?” 沈斫忙不迭叩首:“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忧心……” 案上忽的落下一块砚台,重重砸在沈斫脚边,满殿宫人齐齐跪地。 皇帝面无表情道:“你在忧心什么?” 沈斫语无伦次:“儿臣只是忧心、忧心汾城百姓……” 花梨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忽的被挥落一地,皇帝拂袖起身,烛光跃动在他眉间。 近前看,方见皇帝须眉交白,浑浊的双目透着精光。他并未看沈斫,只朝沈烬道:“烬儿,此事你怎么看?” 沈烬面不改色:“儿臣与此事无关,明窈……” 他眉宇忽皱,似是在斟酌着言语,深怕说错话连累了明窈。 “明窈更是与此事无半点干系,她虽性子骄纵,可她心地良善,不可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想来是三弟小题大做……” 沈斫不甘心打断:“父皇,此事处处透着蹊跷,还请父皇准许儿臣彻查。” 皇帝抬手,目光徐徐望向殿外:“多宝。” 多宝急步入殿,双手捧着金黄经书上前,毕恭毕敬跪在下首。 那是太乙真人去岁上贡的《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听闻那是太乙真人梦中所得。 皇帝收到后,大喜,命人重金修缮道观,又让朝中众臣抄录经书,争相传阅。 沈斫瞳孔骤紧:“父皇……” 皇帝对他视而不见,只让多宝将手中的经书送去咸安宫。 …… 雨珠从青翠竹叶上滚落,晶莹剔透。 多宝撑伞,亦步亦趋走在沈烬身侧。 雨水纷纷,连绵雨声掩去万物之声,多宝压低声。 “殿下不必过于忧心,陛下只是让明姑娘抄写经书,并未加以责罚,想来并未起疑。” 至于沈斫,却因御前失仪被禁足半月,罚禄一年。 沈斫从养心殿离开时,一张脸都是铁青的。 沈烬弯唇,笑而不语。 青石板路湿漉,空中雨丝飘摇,白雾朦胧不清。忽然一道紫金蛇从天而降,直直劈在皇城上空。 冷白光影照在沈烬脸上。 他侧首,黑眸沉沉凝聚在身后的养心殿上,殿宇巍峨,又随着光影的泯灭逐渐陷入灰寂。 沈烬唇角掠起几分讥诮。 青玉扳指在指尖随意转动,似擅弈者捻着白棋,胸有成竹。 “父皇昨日才新得了仙丹,自然无暇顾及我。” 多宝腆着脸,满脸堆笑。 “是是,还是殿下英明,料事如神。只是不知三皇子此番怎的如此心急,三番两次阻挠殿下前去汾城?莫非是那汾城有何蹊跷?” 沈烬意味不明看了多宝一眼。 …… 咸安宫。 明窈一身素白绫袄裙,遍身素净,无半点钗环玉珠。 她屈膝跪在蒲团上,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桌铺着厚厚的一卷经书。 烛台上灯火摇曳,倏地,廊檐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槅扇木门推开,露出四喜小心翼翼的一张脸,她手上提着攒盒,见房中无外人,方悄声松口气。 “我给姐姐带了金玉羹,姐姐先用点垫垫肚子。” 话落,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鎏金铜暖手炉,塞在明窈怀里,“姐姐本就在病中,若是害了风寒,可就不好了。且这事本就和姐姐不相干,陛下怎么不分青红皂白……” 明窈伸手握住四喜双唇。 四喜自知失言,忙也跟着捂住嘴,又道,“我在这里陪着姐姐罢,省得姐姐一人害怕。” 明窈摇头:“你明早还要当差,还是快些回房去,好生歇息才是正理,留在这我反而惦记。” 四喜无法,只能恋恋不舍离开,临走时又替明窈剪了烛花。 窗外冷雨席卷,秋风飒飒穿过树梢,哀切呜咽,似在思念久不曾谋面的故人。 替云锦祈福的经书早早抄完,明窈揉揉酸痛的手腕,起身开窗。 院中风吹雨打,秋风裹挟着冰凉雨珠,扑簌落在明窈脸上。 檐下悬着一盏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笼,烛光微弱,在夜雨中晃晃荡荡。 那是四喜离开前留下的。 明窈挽唇,伸手去接檐下滚落的雨珠,湿润的冷意顺着手指滑落掌心。 汴京的雨季比不得金陵,往年在金陵,烟雨楼台,亭台水榭…… 眼角逐渐涨上滚烫湿意, 10. 第十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章 苍苔浓淡,夹道两侧栽满金黄桂花。昨夜连着一夜的风吹雨打,鹅黄花蕊受不住,扑簌簌落了一地。 明窈款步提裙,一手抱着紫檀锦匣,明黄袱子裹着的,正是自己抄了两日的经书。 乌云浊雾,偶有残留在叶上的雨珠从树梢滚落,惊起满地残影。 秋风乍起,悬在抄手游廊两侧的金丝藤红竹帘挂满斑驳雨珠。 明窈踩着石阶往上,倏然,拐角处转出怒气冲冲的一道身影。 四喜满脸愠怒,脚上一双软底珍珠绣鞋沾上泥土也不理,嘴里嘀嘀咕咕。 “都是些什么人,尽爱在背后乱嚼舌根,这样的人,合该舌头上长个疔子才是……” 话犹未了,四喜忽的被人拽了一拽。 明窈细细打量着人,好奇:“你这是从哪里来的,火气这般大?” 四喜一怔,驻足:“……姐姐?” 明窈继续看她。 四喜眼中闪躲,说话磕磕绊绊,不肯道出实话,只道:“被、被几只哈巴狗吓到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她挽着明窈的手朝前走,“姐姐手里抱着什么?我替姐姐拿罢。” “不用。” 四下无外人,园中唯有花光竹影,风声飒飒。 四喜陡然一惊,挽着明窈的手快步穿过园子。 明窈不明所以:“怎么了,可是有东西落下了?” 四喜左右张望,一张脸惨白如纸:“姐、姐姐,你方才有没有听见、听见琵琶声?” 明窈皱眉摇头:“并未。” 四喜脸色白了一瞬:“那应该是、应该是我听错了。” 秋风摇曳,直至夜幕四合,咸安宫的流言也传至明窈耳中。 说是有宫人夜里坐更,在园子撞客,还有人说听见了琵琶曲,那曲子正是云锦先前弹过的。 流言蜚语不断,都在说云锦死得冤枉,故而回来索命。还有人说这是天谴,沈烬遭了上天的厌恶,不宜前往汾城。 弹劾沈烬的奏折如漫天飞雪,飘落在皇帝案前。 皇帝视若无睹。 一场秋雨过后,沈烬一行人轻装上路,赶往汾城。 暴雨如注,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汾城百姓苦不堪言,流离失所。 高高的城墙伫立在朦胧雨雾中,城外无一人看守。 长街悄然无声,满天黄尘中,只有车轱辘转动的声响。 翠幄青轴车缓缓穿过长街,厚重的松石绿车帘挡住了空中飘荡的土腥气。 马车并不起眼,四方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头的光景。 倏然,一道醉醺醺的身影从马背上倒下,小厮跟在身后,唬了一跳,忙忙撑伞,上前扶住人。 “哎呦我的爷,你仔细着点,小心摔了。” 男子醉醺醺,一双眼睛迷离,走路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直:“我没醉,我、我还要喝!” 汾城遍地狼藉,众多百姓食不果腹,男子却是锦衣华服,身上的织雨锦乃是上用之物,一尺千金。 迎面瞧见从自己身边经过的马车,男子忽的皱眉沉下脸,手指直直对着马车:“哪个不长眼的,见了爷也不知道下来行礼!” 话落,早有三五个凶神恶煞的护卫上前,团团将马车围住。 车夫双眉紧拢,侧身轻敲车壁,请示车内主人的示下,对男子的挑衅视而不见。 男子不满,挥手示意护卫将车夫拖下马:“这城里有谁不认识小爷我,把他们通通给我拦住,一个都不许走!” 他抬抬鞋履上的泥土,一派的张狂目中无人:“正好小爷的鞋脏了。” 长街安静,唯有簌簌冷风掠过车窗。雨还在下,晶莹雨珠溅落在地上,隐去了车中人的谈话。 少顷,车内传来细细软软的一道女声:“继续走。” 那声音婉转空灵,如山涧灵动的泉水清透,有道是燕妒莺惭。 男子双目泛起亮光,也不让小厮搀扶,大摇大摆朝前走,满嘴的污言秽语。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出来陪爷划拳吃酒。”他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爷有钱,若是伺候好了,自有你的好处。” 他一面笑,一面朝前踉跄而去,言语轻佻举止放荡。 雨水打湿了男子的衣襟,手指扯开车帘的那一瞬。 忽然,一支袖箭从车内飞出,凌空穿过雨幕。 那支箭极快极快,几乎只是眨眼之际,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男子,此刻却如同一个提线木偶,瞪大着眼睛直挺挺朝后倒去。 斑驳血珠染红一地。 箭矢直直没入男子的脑门,分毫不差。 “轰隆”一声巨响,风驰电掣,一道紫金蛇从天幕滚过,银白光影映在男子僵直的身子上。 四周只剩雨声。 …… 雨声绵绵,一连多日的雨水,城中人早就司空见惯。 醉仙楼内花团锦簇,满屋花香交叠。 丝竹悦耳,刘知县搂着一个美娇娘,突然心中一慌,手中的酒盏没拿稳,半杯酒全洒在自己腿上。 女子娇笑伏在男子肩上,巧笑嫣然:“大人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可是玲珑伺候得不周到?” 玲珑嗓音娇柔,刘知县半边身子都酥了,搂着人只喊心肝。 席间觥筹交错,有人酩酊大醉,撑案而起:“我听说、听说二殿下就在路上了,也不知他几时到。若是他来了,怕是我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刘知县不以为意,往地上轻啐一口:“什么二殿下,不过一个废太子罢了,不足为惧。陛下若真的看重,也不会这会子才巴巴打发他来。” 刘知县笑着站起身,身子摇摇欲坠,“诸位放心,只要我刘某在一日……” 风声忽然在他身后掠过。 不知何时,槅扇木门被风吹开,凉意在身后蔓延。 刘知县醉眼惺忪,只觉后背生凉,他揉揉眉心,只当自己吃多了酒。 宴席上鸦雀无声,礼毕乐止。众人瞪大瞳孔,惊恐万分望着刘知县的身后。 刘知县双眉紧皱,不悦转身:“你们这是做什么,不就是……” 万籁俱寂。 似有人从背后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刘知县瞪圆一双眼睛,难以置信望着门口横着的一具死尸。 殷红血迹蜿蜒在那人身下,一刻钟前还从他这讨巧要银子吃花酒的儿子,此刻却生生没了气息。 死不瞑目。 “我、我……” 刘知县暴跳如雷,趔趄着脚步朝前奔去,直直摔在儿子尸身旁,怒发冲冠,“哪个挨千刀的竟敢……” 声音哽在喉咙间。 醉仙楼门前,一辆马车静静停靠。 沈烬握着折扇,漫不经心挑起车帘的一角,隔着雨幕同刘知县遥遥相望。 他唇角勾起几分冰凉笑意:“怎么,刘知县是要找我算账吗?” …… 地牢阴暗潮湿,有水珠从天花板上掉落,一滴接着一滴,连绵不绝,如同深处传来的惨叫。 刘知县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满是肥肉的一张脸血肉模糊,肮脏不堪。 他颤巍巍抬起左手,哭着朝那抹竹青色身影爬去,死到临头还在为自己喊冤。 “殿下,我、我真的是冤枉的,赈灾的银子不在我手上、不在我……” 血和泪混杂在一处,模糊了刘知县的视线,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喉咙犹如吞了烙铁,艰涩痛苦,只能发出模糊的声响。 混着泥土和杂草的地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血手印。 刘知县生不如死,他似乎被折磨了整整一夜,又或者更长。 直至天色渐明,晨曦的微光从小小的铁窗透过,刘知县终于低下他的头颅,奄奄一息垂落在一旁,血珠子从他手背上滚落,淌了满地的触目惊心。 黄花梨太师椅上,沈烬一手敲着椅沿,他神态自若,眉眼淡然,似乎并未瞧见刘知县的惨状。 宴席上的宾客也跟着被“请”到地牢,亲眼目睹了刘知县饱受酷刑的一幕。 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抱头痛哭的有,跪地求饶的也有。 哀嚎声不绝于耳,如往日在醉仙楼从无间断的流水席。 沈烬目不斜视站起,长身玉立,竹青色长袍泛着点点血迹,像是从地府走出的阎罗恶鬼,血腥和阴翳沾了一身。 长长的影子延伸在沈烬身后,所过牢房无不悄然无声,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深恐触了这位阎王的霉头。 青花水草带托油灯立在甬道两侧,光影晦暗不明,依稀照见沈烬棱角分明的下颌。 天渐渐凉了,晨光破晓,燕雀喑哑掠过长空。 沈烬拾级而上,早有狱卒点头哈腰,为沈烬推开上方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 晨光落在沈烬脚边,忽的,他目光顿在廊檐下一道娇小纤瘦的身影。 明窈一手提着明瓦灯,额头贴在漆木廊柱上,似是睡过去了,连手中的烛火灭了也不知。 闻得动静,明窈猛地惊醒,一双睡眼迷糊,怔怔朝沈烬望了过去。 “殿下。” 11. 第十一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一章 晨光熹微,点点光影从树梢洒落。 暖阁的光影由暗转亮,斑驳树影穿过纱屉子,落在明窈眼角。 明窈瞳孔骤紧,急急敛眸掩去眼底所有的失态,纤长睫毛不安轻颤,颇有几分语无伦次。 “我、我方才睡迷糊了,还请公子恕罪。” 沈烬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缓声道:“怎么忽然想去地牢了?” 他一脸平静,并无半点怪罪之意,可捏着明窈下颌的手指却并未松开半分。 象牙白长袍叠着日光,四下悄然无声,沈烬垂首,乌沉眸子直直盯着明窈,一瞬不瞬。 不安和紧张随着日光的推移逐渐消退。 长条案几上供着银火壶,跃动的火光熊熊燃烧。 明窈低头,自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镂空雕银熏香球,那是明窈往日用来暖手的。 她轻声细语:“公子怕冷,我想着地牢阴冷,总归是用得上的。” 可没想到沈烬会审了刘知县整整一夜。 沈烬眸色稍变,忽的松开明窈,他一手敲着案沿,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明窈半扬起脸,水润的一双秋眸难得染上决绝坚毅:“公子,我并非有意偷听的,我也不会出卖公子……” 沈烬唇间溢出短促的一声讥笑,他垂眸,好整以暇打量着明窈,像是在笑她的不自量力。 那枚镂空雕银熏香球被沈烬握在手心,球内熏香燃尽,只余淡淡的桂花香。 沈烬拂袖起身,熏香球残留的花香在明窈身侧轻轻洒落。 沈烬眼中讥诮:“你倒是会高看自己。” 明窈不明所以,一双柳叶眉轻蹙。许是方才偷偷打了盹,发髻稍松,挽在鬓间的青松木钗堪堪撑住三千青丝。 沈烬长身玉立,颀长身影融入寂静日光。 明窈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婢子,若真要二心,处理干净便是,哪值得他花心思去猜忌。 ……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盘旋在汾城上方的乌云迟迟未散,长街萧瑟,凛冽的冷风刮起阵阵尘土,呛得人连声咳嗽。 雨水淅淅沥沥,巷口前施粥的长龙却一眼望不尽。 众人双手捧着破碗,衣衫褴褛,满脸麻木,目光呆滞。 官兵腰佩短刀,井然有序,岿然不动。簌簌冷雨落在他们身上,刀刃沾上雨珠,泛出银白刺眼的光亮。 无人大声喧哗,更无人敢窃窃私语。 刘知县儿子的头颅还高高悬在前方,风一吹,头颅随之晃动。那张满是肥肉的脸布满干涸的血迹,教人望而生畏。 百姓佝偻着身子,低眉垂眼,不敢抬头直视前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短短三日,以刘家为首的陈、李、卓四大家接连成为阶下囚,府上奴仆一律充作劳工。 从四大家运出的金银玉器数不胜数,之前私自扣下的朝廷赈灾粮食也在其中。 沈烬雷厉风行,手段狠戾,见者无不胆战心惊,是以百姓瞧见官兵,都心生怯意,不敢大声语。 明窈一面撑着伞,一面回首望身后的长龙。 四喜站在一旁,不解:“姐姐在找什么?” 明窈摇头皱眉:“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怪。” 漫漫长龙都是老幼妇孺,不见一名身强力壮的男子。 四喜兀自猜测:“许是在家里做活,不便出来罢。城中这么多户人家,总不会连个男子也没有。” 二人一面说,一面往回走。 忽听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官仓鼠!是官仓鼠!” 明窈转首,却是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小姑娘面黄肌瘦,瘦骨嶙峋。 大冷的天,她却只穿着薄薄的半旧布衣。布衣千疮百孔,上面打满了补丁。 一张脸瘦得凹陷,唯有那双眼睛明亮泛光。 她指着高悬在檐下血肉模糊的头颅,一脸的童真无邪:“娘亲,那是官仓鼠吗?” 站在她身旁的妇人唬了一跳,忙不迭拿袖子捂住小姑娘的嘴。 小姑娘嗓门虽不大,可四周除了淅沥沥雨声,再无其他,小姑娘的声音落在雨幕中,尤为突兀。 官兵闻声上前,他腰间配着短刀,凶神恶煞,还没近身,小姑娘已经吓得发抖,直往母亲身后躲。 官兵沉下脸,正想着呵斥一二,忽见明窈撑伞走来,当即变了脸。 明窈这两日一直跟着沈烬进进出出,官兵认得她的身份,不敢大意轻视。 “明姑娘怎么来了,可是殿下有事吩咐?” 明窈摇摇头,又朝躲在妇人身后的小姑娘招手,温声道:“过来。” 小姑娘看看母亲,又看看明窈,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两三步。 明窈蹲下,同小姑娘对望。 长街上人人双目无神,像是行尸走肉的提线木偶,僵硬麻木,无人理会明窈和小姑娘的谈话。 除了孩子的母亲。 妇人忧心忡忡:“姑娘,我家孩子不懂事……” 明窈莞尔安慰:“无妨,我只同她说说话。” 她从怀里掏出一方巾帕,拭去小姑娘手上的脏污,又将人带回府。 四喜从厨房端来粳米粥。 小姑娘眼巴巴看着,捏着汤勺不肯往嘴里送。 四喜困惑:“她怎么不吃,难不成是不爱喝粥?” 明窈沉吟片刻,抚着小姑娘发髻道:“你母亲也有的。” 小姑娘裂开嘴笑,仰头将一碗粥喝得精光。 明窈轻声问:“要给你父亲带吃的吗?” 小姑娘晃晃脑袋:“娘亲说,爹爹做错事,被抓走了,哥哥也是。” 明窈一怔:“做错什么了?” 小姑娘咬着手指头 12. 第十二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二章 雨声潇潇,四喜听不清明窈最后一声,她凑近想要细听,却见明窈撑着伞,缓缓步入雨幕。 “你先回去罢,我想一人走走。” 缠绵的雨声似哀怨回肠的乐曲,不绝于耳。 檐下悬着两盏紫檀六角宫灯,昏黄的烛火透过灯罩,无声注视着这座锦绣盈眸的宅邸。 …… 乌木长廊下,章樾亦步亦趋跟在沈烬身后,他刚从地牢出来,满身的血污阴狠,指间握着的长鞭还挂着血珠。 殷红的血珠子滚落在地,和剔透雨珠混在一处,很快淌了一地的血水。 章樾拧紧双眉:“主子,他还是不肯松口。” 十大酷刑连番上演,刘知县只剩最后一口气,却仍死咬着不肯吐露实情。 风雨萧瑟,飒飒风声穿过庭院。 沈烬抬手扯落檐下一片枯叶,灰黄落败的枯叶历经雨水的洗礼,脉络清晰。 朦胧雨雾笼罩在他身上,模糊了沈烬的眉眼。 他听见章樾垂手道:“主子,账本上多出的一千万两白银,会不会是刘家胡编乱造的?” 起初看见这个数目,章樾还以为刘家有地下金库,可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千万两白银的踪影。 夜色深沉,眼前突然晃过刘知县猩红的一双眼睛,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喊冤叫屈。 章樾拢眉:“汾城并非富饶之地,这一千万两白银,恐怕是刘家为了混淆视听。” 沈烬轻哂,慢悠悠转首瞥视:“若真是这般,那他的骨头倒是硬朗。” 倘或刘知县真的心中无鬼,怎会强撑到今日。 章樾一怔,随即了然:“我知道了,我这就让人继续审……” “不必了。”枯叶从沈烬手中滑落,慢慢落入泥泞草丛,沈烬仰头望向迷蒙雨雾。 雨幕清寒,仅仅一墙之隔,便是刘知县亲手打造的地牢。 地牢坚不可摧,只怕他下令建造当日,也不会想到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阶下囚。 沈烬声音淡淡:“既然他不愿说,那就不说了。” 直接杀了便好。 章樾还想说什么,倏然瞧见转过影壁的一道纤瘦身影。 明窈低垂眼眸,一身杨妃色缂丝并蒂莲纹古香缎罗衫,烟青雨雾散落在她脚边,似若隐若现的腾云驾雾。 明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那双秋水眸子茫然无措,唯有在望向沈烬时,方燃起点点星火,灿若繁星。 她仰首,粲然一笑:“公子。” 章樾悄无声息离开,偌大的庭院,只有明窈和沈烬两道长长身影。 风吹动檐角下的铁马,明窈撑着伞,安安静静跟在沈烬身旁。 沈烬背着手:“听说今日,你从街上带回了个小孩。” 走在前方的身影忽的顿住,沈烬侧身,视线漫不经心在明窈脸上扫视。 明窈颔首:“是。” 她低声,细细将自己心中的疑问告知,“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两日街上多是老幼妇孺,打听后才知,他们家中的父兄多是被刘知县抓入地牢。” 绵绵雨丝缠绕在周身,如影随形。 转过月洞门,眼前忽然豁然开朗,怪石嶙峋,青藤相映。 青石甬路,夹道两侧栽满梅花树。 刘知县爱梅,也不知从何处寻了高人,竟能让人红梅长久不谢。 红梅高挂树梢,灿若晚霞。点点嫣红映着雨色,本该是美不胜收的奇景,可如今却只觉毛骨悚然。 沿着夹道往前走,便是地牢的出口。 明窈双眉紧皱:“寻常的地牢是没有出口的,且这地牢……也着实小了些。” 依汾城百姓之言,刘知县性情残暴,喜怒无常,有时还会在街上抓上百人,通通打入大牢。 然他府上的地牢,却只有十来个牢房。 二人从地牢的后门绕进,迎面是阴森潮湿的气息,空中还有令人生呕的血腥味。 斑驳墙上布满青苔,大大小小挂着千奇百怪的刑具,细看却发现那些刑具半旧不新,像是从未用过。 明窈轻言细语:“依大周律法,若是以下犯上,轻者杖责三十,重者施以鞭刑……” 明窈娓娓道来,又指着角落破败不堪的刑杖,转身朝沈烬道,“公子你瞧,这刑杖……” 话犹未了,明窈倏地瞳孔骤紧。 沈烬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近在咫尺。幽幽烛光如烈焰摇曳,沈烬半张脸落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那双乌黑眸子冷峻阴厉,沈烬垂首,目光一寸寸掠过明窈,笑意不达眼底。 不寒而栗。 周身的血液好似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明窈僵直着身子,连呼吸也不敢。 骇人的刑具张牙舞爪悬在高墙上,可却远远比不上沈烬一双令人生畏的眸子。 明窈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纤细轻盈的睫毛颤若羽翼。 牢房就在自己身后,厚重的铁门锈迹斑斑,明窈心惊胆战:“……公、公子?” 沈烬慢条斯理收回视线:“你对本朝律法,倒是熟悉。” 他转首,从容不迫踏入漫长甬道,沈烬似随口一问:“家中曾有人犯事?” 地牢悄然无声,落针可闻。 黏稠肮脏的地上映着明窈纤瘦的身影,她站在黑暗中,影子就在她脚下,明窈却好像看不见。 铺天盖地的黑影朝她席卷而来,天地覆灭,恍惚间明窈好像看 13.第十三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三章 长长的甬道漫无尽头,万籁俱寂,耳边只有起伏不定的气息声。 明窈亦步亦趋跟在沈烬身后,一颗心高高悬着。 坠落在地的前一刻,借着头顶依稀的光亮,明窈清楚看见洞底的一堆枯草。 半人多高的枯草堆满一室,也不知是何人留下的。 洞口不过一尺大小,可却足有十来尺深。 越过那一重重枯枝败叶,迎面是一方甬道,伸手不见五指。 脚下泥泞,明窈倏然趔趄,差点迎面撞在沈烬后背。 她忙忙往后退开了半步,又不知踩到了何物,径自跌倒在地。 她下意识往前抓住什么。 灰影在眼前散开,明窈看不清辨不得,入目漆黑一片。 蓦地,耳旁落下不耐烦的一声:“……你还想耽搁多久?” 回音在甬道响起,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明窈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攥住的是沈烬的衣袂,她忙不迭起身,指尖握着的衣袂却并未松开半分。 “公子,我、我可以跟着你走吗?” 沈烬转身朝前走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明窈急急跟上,眼瞳逐渐适应眼前的黑暗,许是快到尽头,星星点点的光影从前方洒落。 脚边模糊的黑影终于有了轮廓。 残红的血迹干涸,如铁锈一样,竟是一截残肢。 明窈如坠冰窟,怔怔站在原地,耳边听不见任何声响。 脖颈僵硬。 她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一盏茶,一刻钟,亦或是一瞬。 往后回首张望。 甬道两侧堆满残肢,或是手或是脚,长短不一。 斑驳血迹残留一地,时过境迁,有些早成了森森白骨,毛骨悚然。 鼻尖的血腥味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清晰,像是有了具象。 明窈手足冰冷,后颈似被人紧紧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恐惧和窒息遍及四肢,明窈白着一张脸,血色全无。 再次回首,却发觉沈烬早已踏出甬道,黑影重重留在他身后。 明窈落后半步,仍停留在先前的惊诧震惊中:“公子,这些白骨可是那刘知县……” 周身的不安惊慌在此刻倏地化为乌有,明窈瞠目结舌定在原地。 仰头望去,面前是一尊三丈多高的菩萨,菩萨慈悲,普渡众生。 佛堂两侧燃着永不泯灭的烛火,任凭佛堂外风吹雨打,依然岿然不动。 观音菩萨手持玉净瓶,瓶中倚着杨柳枝。 往前是永生,往后是地狱。 明黄烛火在眼前摇曳,生生不息。 供桌上铺着红毡,上设香炉供品,地上还有两个蒲团。大抵是跪拜的人多,蒲团四周的蒲草偶有开脱。 明窈侧身去寻那抹象白色的身影,沈烬长身玉立,颀长身影立在潇潇风雨中。 佛堂外,雨还在下,天青色的雨幕笼罩群山。 地牢下的密道通往外城,佛堂亦是设在半山腰,至如今历经山崩,山路被泥石流冲塌,上山的路尽毁,只剩横七竖八的树干碎石倒在路中央。 满目疮痍悲怆。 忽的,山下传来急促的嘶鸣声。 尘土飞扬,跨过重重树影,一道身影飞快穿越灌木丛。 章樾手上提着一人,那人早被五花大绑,滚刀肉似的被章樾丢到沈烬脚边。 章樾从马背上跃下,拱手行礼:“主子,这人本是刘家的庄头。我刚在山下瞧见他鬼鬼祟祟……” 刘家事发时,男子恰好不在汾城,躲过一劫,却不知为何又连夜赶了回来。 他运气好,入城后也没碰上官兵。 男子皮肤黝黑,干巴巴一个老头。闻言连连跪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草民不过是个混口饭吃的,刘家的事草民实在不知啊。” 他痛哭流涕,“我上山来,不过是想着为家中老母抓草药。他们都说汾山有一草药,形如蟹爪,能治百病。草民就想着一试,并没想做什么。” 沈烬慢条斯理垂眸:“你倒是孝顺。” 他慢悠悠转动指尖的青玉扳指,雨珠从檐角滑落,淅淅沥沥,教人看不出沈烬心中所想。 章樾沉声:“除他之外,山下还有数十人。” 男子硬着头皮辩解:“那是我侄子孩儿,他们只是好心,难不成为人子女,尽孝也是错的吗?” 沙哑的声音冲破雨幕,男子跪在雨中,身影颤巍巍,泣不成声。 章樾面无表情:“主子,此人出现得蹊跷,且又是刘府的……” 沈烬淡声:“放了罢。” 章樾猛地仰起头,对上沈烬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后,又缓缓垂下脑袋,不情不愿给男子松绑。 男子感恩戴德磕头,怕沈烬反悔,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明窈凝望着男子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沈烬侧目:“在想什么?“ 明窈怔怔回神:“只是在想他刚刚说的草药,他说那药能治百病。” 先前在街上碰见的小姑娘,身上半点钗环珠玉也无,只身前挂着一个简朴的平安符。 平安符中包着的香灰是从庙里菩萨娘娘求来的,听说只要喝了香灰水,就能百病不侵。 明窈轻声道:“我方才瞧见供桌上的香灰,也是所剩不多。” 想来也有不少人在此处求过香灰。 沈烬倏然抬眸,定定望着明窈,唇角挽起几分凉薄笑意:“……你也信?“ 明窈笑眼弯弯,雨雾在她身后蔓延,说不出的温情似水。 “倘或是为了公子好,我自然是信的。” 言毕,明窈忽而又蹙眉,“方才那人说的,公子相信吗?” 沈烬不假思索:“不信。” 明窈瞪圆一双眼睛:“那公子怎么还任由他下山了?” 雨色濛濛,沈烬一双乌沉眸子落在雨中,似烟云缥缈。 他喉间溢出一声笑,目光似有若无在明窈脸上掠过:“我最不喜旁人骗我。倘若真有人这般……” 佛堂幽静,烛火在沈烬眉眼跃动,他半张脸落在光影中,那双眼睛平静晦暗,一瞬不瞬望着明窈。 勾着的唇角似笑非笑。 明窈讷讷张唇:“……会如何?” 沈烬从容负手往回走,只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声笑。 “你可知,何为自食其果?” 雨声滚滚在明窈身后落下。 …… 刘知县藏在地牢底下的白骨终于重见天日,一时间,阴霾和悲伤笼罩在汾城上空。 家家户户高挂白幡,还有人在街上设路祭,祭奠惨死在刘知县手下的亲人。 连着一个多月,街上哭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入了冬,汾城不再下雨,朔风凛凛,侵肌入骨。 明窈倚在暖炉前,一身镶滚彩晕锦绛纱鹤氅,乌发只用木簪子挽住,绛唇映日,皓齿星眸。 她身前坐着当日在街上遇见的小姑娘玉珠。 玉珠的兄长和父亲都惨死在刘知县手中,家中只剩母女二人,连一身避寒之物也无。 明窈着人送了暖炉和银炭,今日上门,又给玉珠带了棉衣和糕点。 玉珠兴致勃勃穿上,一张脸藏不住心事:“姐姐,今日是过节吗?不然我怎么会有新衣穿?” 她忽的爬上炕,挨着明窈神秘兮兮道,“过节的话,姐姐千万不要去汾山。” 明窈骤然回首:“为何?” 玉珠左右张望,复又凑近明窈:“山里有、有野鬼。娘亲说,隔壁家的二虎子就是不听劝上了山,所以才成了疯子。” 汾城人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且回来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自然无人再敢往那一处去。 明窈双眉紧皱:“那你可听过那山上有一草药,能治百病?” 玉珠晃晃脑袋:“没有,我们都不往那里去,姐姐是听谁说的?” 明窈:“我……” 话犹未了,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嚣,有人抚掌大笑。 “这人不是刘家的庄头吗,怎么疯了?” “呸,刘府的人哪有一个是好东西!这人之前不是犯了事被送去庄子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听说是从汾山那过来的,疯了也不奇怪。” 街上人不多,只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自家门前,对着在巷口前大呼小叫的老头指指点点。 却是先前明窈在山中撞见的男子。 男子像是得了魔怔,大冷的天,他身上只穿一身春衫,赤着脚在街上乱转。 手脚满是泥土,一张脸脏污不堪,眼睛还瞎了一只,血迹蜿蜒在他身后。 他仰天大笑,张开双臂:“银子,都是我的银子!都是我的!” 脚下踩到碎石,男子直挺挺摔在街上,如蛆一般在地上扭转,口 14.第十四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四章 云影横斜,日落西山。 明月落在半山腰,悄无声息凝望着众生的喜怒哀嗔。 海棠冻石蕉叶茶盏盛着灰蒙蒙的香灰水,沈烬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修长白净的手指轻搁在案沿,有一下没一下敲打。 明窈心中骇然,双目瞪圆,如水秋眸颤动。 “我……” 茶盏握在手中,明窈眼前又一次晃过庄头在街上的癫狂模样,他最后还硬生生咬下自己一根手指。 茶盏抖动,险些泼了一手。 宫中禁玉石散不全无道理,听闻前朝皇帝便是败在玉石散上,最后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终日浑浑噩噩,行尸走肉。 明窈讷讷张了张唇,手越发抖了。 沈烬面不改色,乌沉的一双眸子锐利,他低眉,目不斜视注视着盏中泛起层层涟漪的香灰水。 饶有兴致等着明窈动作。 佛佑众生,可如今这祈福之水,却成了夺命之物。 马车内檀香散尽,山中静谧,偶有鸟雀喑哑嘶鸣。 明窈闭眸,复又睁开。 广袖轻抬,阵阵残香随着明窈动作晃悠。 红唇抿上香灰水的前一瞬。 沈烬眼中忽然掠过一道冷光,猛地抬手劈过明窈的茶盏。 香灰水洒落一地,茶盏从明窈手中滚落,溅起的水珠泅湿明窈的衣襟。 她怔愣抬眸,似有不解:“公子,我……” 竹骨扇从案几上挑起,沈烬一手执扇,扇面并未舒展,只轻轻点在明窈唇间。 玉玦扇坠轻悬在空中。 沈烬伸手,虚虚揽过明窈腰际。纤腰纤巧,盈盈一握。 沈烬眼眸沉沉,鹤氅上熏着的白芷香无声在明窈鼻间蔓延。 马车内悄然,除了淅淅沥沥滴落的水声。 少顷,一声马鸣掠过长空。 一人青衣素袍,风尘仆仆,他攥紧手中缰绳,翻身从马背上跃下。 嗓音沉稳,如青玉温润。 “下官徐季青见过二殿下。” 轻描淡写的一句,似钟磬石响,沉沉落在明窈耳边。 明窈指尖颤栗,僵硬不动。 徐季青怎么会在此处,总不会是沈烬…… 明窈遽然仰首,心跳如擂鼓:“公子……” 呢喃二字从明窈唇间溢出,又被沈烬手上的骨扇抵住。 墨绿车帘低垂,借着浅薄光影,只能瞧见一抹朱红袍角。 以及水珠滚动之声,隐约掺杂着女子低低的呓语。 徐季青面色凛然,拱手跪在路旁,又一次提高声音。 “下官徐季青奉陛下之命,前来……” “滚——” 一语未落,马车内忽然飞出一个鎏金珐琅小熏炉,碎片四分五裂,从徐季青眼边掠过。 车帘拂起又落下。 昏黄光影中,女子纤瘦的背影一晃而过。 徐季青双眉紧皱。 …… 月华如洗,苍苔露冷。 府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马车停在后院,明窈早就领命回房,车上只剩沈烬一人。 案几上的水珠尚未干透,蜿蜒的一道迤逦盘旋。 片刻,车外响起章樾的声音:“主子,都处理好了。” 依理,那刘府庄头也该死在汾山上,只是不知沈烬为何让他多活了半日,还故意让他下山入城,在街上晃悠了一圈。 指尖沾上水珠,沈烬慢条斯理在黄花梨案几下落下一字。 他声音缓慢平稳:“徐季青是一个人来的?” 章樾垂手:“是,徐大人今日在城中客栈下榻,身边也只有一个小厮跟随。” 这一个多月,沈烬在汾城大开杀戒,凡与刘家有勾结者,皆难逃一死,斩首示众。 猩红的血色染红汾城的上空,有人拍案叫好,也有人对沈烬恨之入骨,连连上奏弹劾沈烬。 皇帝不堪其扰,命徐季青前来汾城。 沈烬勾唇轻笑。 “父皇竟会未卜先知。” 他才知晓汾山下藏有金矿,朝廷立刻派人前来,前后不过五日。 章樾沉着脸,只觉匪夷所思:“徐大人是自请来汾城的,难不成他和刘知县也有瓜葛?” 沈烬不以为然,抬手搅乱案几上写好的“三”字,他拂袖走下马车,唇角勾起几分讥诮。 “他倒没这么大的能耐。” 玉石散为宫中禁药,药方藏在藏书阁,玉石散所用药材值万两,宫中除了三殿下沈斫,再无他人。 也怪不得沈斫百般阻挠自己来汾城。 北风彻骨,□□风冷。 沈烬负手而立,风吹起他的袍角。他的声音落在萧条夜色中。 “此事,不可让第四人知晓。” 他从来就没想到将金矿一事上报朝廷。 章樾倏然抬起脸,欲言又止:“可若是三殿下向陛下告状……” 庭院染上浅薄的一层秋霜,树影参差,残花满地。 乌皮六合靴踩上台矶,沈烬眼中笑意若隐若现,如冷霜森寒。 “他可以试试。” …… 汾城冷得厉害,连着刮了三日的冷风,今早起来,天上竟零星飘起了小雪。 庭院亮堂堂的一片,映着雪色。 风打瓦檐,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羊角灯,垂手侍立。 花厅杳无人声,徐季青等了半日,也不见有人端茶倒水。 小厮立在他身后,好言相劝。 “大人,二殿下怕是今日也不在府上。” 徐季青连着三日上门求见,都被沈烬拒之门外。 小厮悄悄凑近徐季青,“我听府上小厮说,二殿下今早天不亮就出府了。” 徐季青面色铁青:“还是和明窈姑娘一起?” 在京时,沈烬每回出宫都是带着明窈,不想到了汾城还是这 15.第十五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五章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出自文震亨《长物志》) 雪珠子似白净盐粒,洋洋洒洒自天上飘落,落了明窈一身。 她怔忪站在原地,琥珀一双浅色眸子氤氲着水雾。 雪色朦胧,她渐渐瞧不清那伞上缀着的小小“珩”字。 揽在素腰之上的手指逐渐加重力道。 沈烬轻而易举拥明窈入怀,喑哑声音落在她耳畔。 风雪婆娑,万物藏在晦暗光影中去,远远瞧着,只觉明窈和沈烬是一对神仙眷侣。 “公子……” 明窈喃喃,目光收回,眼角泪痕未干,悉数落在沈烬眼中。 他眼中是明窈从未见过的温和缱绻:“……怎么哭了?“ 早有婢女撑伞前来,为二人挡住了簌簌雪粒。 庭院悄然无声,徐季青的小厮垂手侍立在自家主子身后,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他从前只闻二殿下颇为喜欢身边的明窈姑娘,如今亲眼所见,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如今倒是不怕明日被拒之门外,只怕沈烬冲冠一怒为红颜,治他们主仆二人大不敬之罪。 徐季青面色凝重,不顾风雪阻挡,大步往前:“二殿下,下官有事禀报。” 沉稳平静的声音落在悄然庭院中,却换不来沈烬半分眼神。 红袖添香,美人在怀。 沈烬从婢女手中接过羊角宫灯,护着明窈往后院走去,头也不回:“有事明日再说。” 徐季青沉声:“下官是奉陛下之命前来。” 四面粉妆素裹,白茫茫一片。 青石板路上铺着浅浅一层薄雪,踩上去落地无声。 沈烬忽而驻足,他转首,漫不经心朝徐季青望去。 徐季青立在雪中:“刘知县纵子胡作非为,营私受贿,理应交由大理寺处置。” 沈烬弯唇:“徐大人这是在怪我越俎代庖?” 徐季青不偏不倚迎着沈烬的目光:“下官不敢,只是二殿下此举,大为不妥。” 沈烬似笑非笑望着徐季青。 徐季青拱手,不卑不亢:“且依大周律法,刘知县贪墨受贿,府上查抄银钱该交由圣上裁夺……” 可如今沈烬却私自将银钱挪去赈灾。 沈烬扬眉:“以徐大人之见,我该对城中受难百姓视而不见,见死不救?” 徐季青固执己见:“无规矩不成方圆,二殿下理应上奏圣上,银钱全数上交朝廷,再由圣上……” 沈烬握着手中的羊角宫灯,昏黄烛光穿过玻璃灯罩,无声落在他眼底。 “徐大人今日出门,可曾在街上见到乞粥的百姓?” 徐季青皱眉沉吟:“并未。” 沈烬唇角笑意渐敛:“可我见过。” 两个月前,汾城百姓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汾城天冷,若是照徐大人所做,不知今日城外乱葬岗,又会多出多少具尸首,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 徐季青剑眉禁拢:“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沈烬冷笑,嗤之以鼻。再不理会身后的徐季青,揽着明窈扬长而去,二人身影逐渐融入茫茫雪色中。 徐季青上前欲追,却被章樾拦住,只能目送沈烬和明窈二人渐行渐远。 …… 乌木长廊下悬着一色的景泰蓝六方宫灯,守在暖阁外的奴仆婆子遥遥瞧见沈烬,忙不迭挽起猩红毡帘。 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上供着炉瓶三事,炉香袅袅。 明窈眼角的泪水还在,沈烬侧目,轻飘飘拂去那抹莹润水珠。 “……这么委屈?” 明窈眼眸轻垂,纤细手指温润如玉,悄悄勾着沈烬的衣袂。 明窈半张脸倚在沈烬身前,在他怀中抬首,像是在同沈烬告状。 “徐大人拿我比妹喜。”她咬唇,眉间愤懑尽显。 “我若是妹喜,公子岂不就是……” 沈烬垂眸看她,明知故问:“是什么?” 夏桀昏庸残暴,为搏美人妹喜的欢心大肆搜刮民膏,百姓怨声载道。 明窈抿唇不语。 沈烬轻笑,慢条斯理抚过明窈的长发。她一头乌发如云雾,金镶珠宝蝴蝶簪取下,满头青丝落在沈烬掌中。 他声音缓缓。 “徐季青这人倒是敢说,连夏桀妹喜都敢搬出来。怪不得那年科场舞弊,父皇会让他……” 沈烬忽的收住声,目光落至明窈泛红的眼角。青丝垂落,衬得明窈一张脸越发小巧,白璧无瑕。 明窈正仰眸望着自己,秋水般的一双眼睛只映着沈烬一人的身影。 沈烬眸色微沉,眼中暗波涌动。 贵妃榻上铺着秋香色洋罽,霞影纱帐幔垂落,伴着明窈身上的鹤氅无声落在地上。 明窈口中的惊呼还未出声,倏然跌落在榻上。 她眼中柔情万分,又透着隐隐的不甘,似是在为沈烬抱不平。 “徐大人这般污蔑公子,难不成那年科场舞弊,他也是……” 声音戛然而止。 蝴蝶簪冰凉彻骨,贴着明窈眼角缓缓往下滑落,最后落在她颈间。 簪子尖锐,紧紧抵在明窈莹白脖颈上。不消片刻,隐约有殷红血珠渗出,染红了簪子的一角。 沈烬把玩手中玉簪,唇角勾起浅淡笑意:“你 16.第十六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六章 风雪敲打着瓦檐,光影如晖。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又一次燃起了百合宫香,暖香摇曳。 沈烬一双墨色眸子映着烛光,一瞬不瞬盯着明窈。 少顷,他唇角笑意浮现,眼中冰雪消融。 “你先前一直盯着他的伞,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明窈挽唇,似乎对那油纸伞并无多大兴趣,只想着给徐季青添堵。 早有婢子在廊檐下闻言,匆匆赶往花厅,不多时,折返的婢子手中多了一把油纸伞。 蜀南楠木的伞骨,经久不坏。伞面完好无损,可见主人的爱惜看重。 婢子屈膝福身:“徐大人有话托奴婢转达。” 沈烬面色从容:“说。” 婢子不敢隐瞒,毕恭毕敬道:“徐大人说,主子贵为殿下,主子的话,他不敢不从。” 沈烬拂袖,须臾方弯唇:“倒还有几分意思,他如今还在花厅?” 婢子:“是。” 沈烬沉吟片刻,忽的起身往外走,颀长身影融入缱绻夜色中,只留下淡漠的一声。 “让他去书房等我。” 靴履声渐行渐远,隔着槅扇木窗,隐约可见廊檐下坐更守夜的奴仆婆子。 炉袅烟散,明窈拥着锦衾,斜倚在青缎迎枕上。 目光所落处,是婢子随手搁在案几旁的油纸伞。 入宫后,为避人耳目,明窈身上无一件孟府旧物。 云影横窗,忽听窗下传来一两声猫叫。 明窈骤然回神,抬首去望,果真见一人言笑晏晏,四喜撑高窗棱,与明窈隔窗相望。 “姐姐果然还未就寝。” 四喜转道绕到暖阁,笑着挽起毡帘。 她走得急,并未留意脚下的油纸伞,险些绊住摔一跤。 四喜咬牙瞪着脚边的拦路虎,不解:“姐姐怎么还留着这伞?” 徐季青嘲讽明窈的话早在府上传来,四喜愤愤不平,为明窈委屈,恨不得此刻即将徐季青送来的伞远远抛开。 “他的东西自然该丢去库房积灰才是,省得碍姐姐的眼。” 明窈眉眼弯弯,半真半假道:“那还不如我日日拿着这伞在他眼前晃,倘若他瞧见撑伞的是我,岂不气坏?” 四喜抚掌道妙:“就该这样才好,谁让他满口胡言乱语,污蔑姐姐为人。” …… 大雪漫天,四面粉妆银砌,放眼望去,眼中只剩莹白一片。 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门可罗雀。 台矶上堆着厚厚的积雪,四喜裹着厚重的棉袄,往手心哈气。 身后跟着的玉珠挽着飞仙髻,她一手抚着自己的发髻,脸色不似初见时那般诚惶诚恐,望着明窈和四喜咧嘴笑得灿烂。 “姐姐明日还会来看我吗?若姐姐不来,我今日就不睡觉了。” 她平生第一回挽飞仙髻,爱不释手,恨不得时时揽镜自赏。 明窈莞尔:“明日或许来不了,不过下回姐姐可以教你。” 小姑娘哪有不爱美的,玉珠一双眼睛都亮着光:“那姐姐可不许骗我!” 明窈轻声细语:“不骗你,快回去罢。” 余光瞥见玉珠院门前的大铜锁,明窈心生好奇:“可是近日有小贼出没?这锁我先前不曾见过。” 玉珠母亲在院中浣衣,闻言,笑着走过来:“倒不是防贼,只是怕那人又上门。“ 明窈警觉:“谁?” 玉珠母亲左右张望,压低声音道:“听说是汴京来的官,也不知脑子是不是撞坏了,竟说要开棺验尸。” 玉珠母亲痛心疾首,潸然泪下,“姑娘你说说,他这不是造孽吗?” 那日在地牢密道挖出的,多是陈年腐烂的尸首,只有为数不多能认出原主。 明窈皱眉:“他可有说他姓甚名谁?” 玉珠母亲凝眉沉思:“好像是……姓徐?”她窘迫揣手,“我也没仔细听,只拿铁锹将他轰出去。” 从玉珠家出来,四喜亦步亦趋跟在明窈身后,不忘说徐季青的坏话。 “那位徐大人还真是异想天开,刘知县的案子早就结案,他如今翻出来,岂不是在质疑主子?” 她转首,目光落在明窈手中的油纸伞上,面露遗憾,“可惜这两日都不曾瞧见他,不然我定要他……” 余音戛然而止。 茶楼前,一名妇人手持擀面杖,气势汹汹。她力气大,一 17.第十七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七章 沈烬皱眉:“……姓孟?” 朝中并无姓孟的大臣。 雪色满天,檐角下垂挂的冰溜子忽的坠地,惊落一地的残雪。 沈烬一手擎着茶盏,清透茶水映着他一双晦暗深邃的黑眸。 章樾毕恭毕敬:“是那年科场舞弊案的探花,当年入京赶考,徐大人曾与那人同路,这伞便是那时借的。” 除此之外,二人并未有深交。 那年科场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那一纸状书,还是徐季青亲手递交的。 沈烬挽唇笑笑,随手将茶盏搁在案几上。 章樾沉声:“主子,可要查查那孟公子……” “暂且不必。” 沈烬果断拒绝,指骨匀称的手指轻轻在案沿上轻敲。 “此案涉及颇广,若是打草惊蛇被父皇察觉,反倒不妥。” 章樾:“主子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 他欲言又止,踟蹰着开口,“还有一事,我们送去的大夫,薛少将军虽未拒之门外,可却也没让他入后院为柳姨娘看病。” 沈烬漫不经心:“薛琰心中有恨,对外人有所防备也不奇怪。” 街上忽然传来货郎的声音,货架上供着长流口银壶,又有十来串染着晶莹糖霜的冰糖葫芦。 铃铛在货郎手中摇晃,不多时,三三两两小孩从巷口窜出,盯着冰糖葫芦垂涎欲滴。 身上银钱不够,只能跟着货郎一路走一路盯,望梅止渴。 沈烬目光轻顿,往日在汴京,也有拐子扮成货郎骗小孩。 沈烬悠悠出声,一手撑在半窗:“薛四小姐可有眉目了?” 事隔多年,如今茫茫人海中寻薛四小姐,犹如大海捞针。 章樾摇头:“属下无能,并未找到薛四小姐的下落,不过有人曾在江州见过那乳母。” 沈烬倏然抬眸:“……江州?” …… 雪落无声,庭院无人大声语,唯有断断续续的琵琶声从暖阁传出。 沈烬驻足,负手站在丹墀前。早有侍女遥遥望见沈烬,俯身为他挽起猩红毡帘。 沈烬身影不动。 他刚吃了半壶热酒,湖蓝色孔雀氅染上淡淡酒香,那双墨色眸子难得落了几分迷离。 只盯着屏风后那抹纤细身影出神。 琴声哀怨凄厉,愁思万千,是广为人知的《醉花阴》。 琵琶入耳,声声拨动心弦。 风雪落在沈烬身后,卷起阵阵凄冷婉转。 明窈怀抱琵琶,垂首敛眸,琴声从指尖溢出。 四喜托腮坐在楹花窗下,不知不觉滚下两行热泪。 琴毕乐止,明窈轻抚琴弦,仰头望去,只见四喜轻声啜泣,捏着丝帕拭泪。 满心忧愁散去,明窈挽起唇角:“好好的,怎么哭了?” 四喜眼角泪珠未干,她也不懂琴,只是不知为何听着琴曲,总忍不住落泪。 四喜小声哽咽,望着明窈嗔笑:“还不是怪姐姐,若非姐姐琵琶弹得好,我也不会流泪至此。” 明窈哭笑不得,无奈摇头。 四喜抹去眼角泪水,凑近好奇道:“姐姐这是想起谁了?” 她虽对音律一窍不通,却也听出其中悲怆凄冷之意,像是在思念故人。且这曲子明窈都练了半月有余。 明窈唇角笑意极淡,她眉眼低垂,盯着自己手上的义甲出神。 玳瑁做的义甲,坚韧精致,这还是离京前婉娘送给自己的。 明窈目光落在墙上的雕空玲珑木板,或槅或槽,供着几株红梅。 木板两侧贴着一副对子,恰好是李清照的《醉花阴》——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明窈眉眼稍弯,唇齿的苦涩一点点漫开。 四喜捧着脸,温声安慰:“待回了京,定还能再见的。” 明窈笑而不语。 忽见四喜慌忙起身,她也跟着转首往回望。 四喜手忙脚乱福身行礼。 沈烬淡声:“都下去。” 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沈烬倚在青缎靠背上,示意明窈继续。 琴声婉转悲切,如黄鹂泣血。 沈烬忽然开口道:“我听闻你母亲是江州人,后来怎么去金陵了?” 暮色四合,众鸟归林。 庭院静得连一丝声响也无,唯有婆娑树影在窗前摇曳。 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光影绰约,为黑夜留下几分寂寥。 琴弦在手心下鼓动,明窈徒手按住,指尖颤栗,幸而琴弦颤动,外人看不出分毫。 明窈抬眸,似是沉在过往旧事:“那时我还小,依稀记得母亲身子不好,去金陵……” 她努力扼住抵在舌尖的苦涩,温声道,“去金陵,怕也是为了寻医问药。” “金陵……” 沈烬闭眸假寐,低声呢喃,似是在呓语。 “听闻早年金陵的药商,以孟家为首……” 声音渐弱,而后屋中重归平静。 四下皆空,琴弦不再颤动,明窈眼眸低垂,指上戴着的义甲紧紧掐在手心,勒出道道红痕。 孟家早年的确为药商之首,只可惜孟老爷子识人不清,误将女儿许配给中山狼。 后来为了女儿从牢笼挣脱,孟老爷子不惜割去大半家业,只为换来一纸和离书。 孟少昶随母姓,自然也随母亲回到孟府。 烛光摇曳,点点光影跃动在明窈眼底。 她不知沈烬方才之言,是酒后闲谈,还是……在试探自己。 心中思绪万千,明窈悄然起身,一步步往贵妃榻走去。 罗裙曳地,荡出圈圈光影。 明窈逆着光,一步步踩着烛光行至沈烬身前。 她倚在杌子上,借着烛影细细打量沈烬的眉眼。 < 18.第十八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八章 明月如霜,冷白月华如流水,轻盈落在庭院中央。 暖炉炭火依旧,灼灼烈焰映照在明窈眼中。 她眼中似乎有怔愣掠过。 那曲子明窈在原曲上作了改动,本是为了孟少昶改的,如今还没记熟。 明窈眼眸低垂,纤长睫毛挡住眼底的懊恼失落。 她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烛光无声落在她脚边,似泛起层层涟漪。 沈烬冷淡收回目光,将一切尽收眼底。 明窈手中还捧着解酒石,白净的一张小脸懵懂茫然,唇角破了一处,嫣红的血珠子沁出,似不小心擦上的胭脂水粉。 又像是平白无染的宣纸泅落下一滴颜料。 沈烬淡声,挥袖坐在榻上:“还站在那做什么?” 明窈骤然回神,猛地抬起眼,急急捧着解酒石上前,屈膝伏在脚凳上。 余光瞥见那染着灰烬的巾帕,明窈眸色一黯,颤颤垂下眉眼。 早知如此,她该多留几份手稿的。 沈烬不紧不慢道:“这么喜欢琵琶?” 来汾城多日,明窈也不曾懈怠练琴。 沈烬并非对音律一窍不通,自然也听出明窈花了心思,在原曲上作了改动。 明窈扬起脸,那双琥珀眸子一望见底,藏不住心事,更藏不住其中的热忱和殷切期望。 她唇角笑意浅淡,莫名多了几分苦涩:“我以为公子……公子会喜欢我弹的。“ 沈烬唇角溢出一声笑,并非善意。 “城中新设了三处乐坊。”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榻上轻敲,落下不轻不重的两声。 明窈颔首:“我今日出门也看见了,还……碰见了徐大人。” 明窈斟酌着开口,“他好似对此事有异议。” 沈烬笑而不语,随意从袖中掏出几封奏折。 奏折落款人是,徐季青。 这是徐季青呈给皇帝的奏折,可惜前脚才到驿站,后脚就被沈烬拦下了。 通篇洋洋洒洒,皆是在弹劾沈烬大兴乐坊供自己取乐,对刘知县一案轻拿轻放。 奏折的最后,还附上此案的诸多疑点。 沈烬一目十行掠过,唇角轻勾:“徐大人倒是文采斐然。” 明窈半跪在脚凳上,双目低掩,不敢朝奏折望去。 沈烬慢悠悠抬眸,明知故问:“……不敢看?” 明窈轻声细语:“公子不怕我泄密吗?” 沈烬唇角笑意渐深,他轻抬起明窈下颌,目光徐徐和明窈对上。 落在明窈下颌的力道由轻转重,深墨眸子一瞬不瞬盯着明窈。 “那也得你说得出去。” 他对背叛自己的人半点手软也无,倘或明窈真的泄密,只怕话还没送出去,就已经成了死尸。 徐季青呕心沥血写的奏折尽数被沈烬丢在暖炉中,烈焰舔舐着竹纸。 火光映照在明窈一双盈盈秋眸中,倏尔窗外传来三声响,章樾垂手立在窗前。 “主子,徐季青刚带人往汾山去了。” 沈烬眼中的笑意顷刻荡然无存,只剩深不见底的冷峻狠戾。 章樾隔窗拱手,他手中还握着利剑:“主子,可要我……” 利剑出鞘,泛着森寒冷光。 “不必。” 指尖的竹纸只剩小小的一角,沈烬握着铜火箸儿,慢条斯理拨动暖炉中的香灰。 凌厉眉眼落在烛影中,惬意又安然,举手投足间贵公子的作派尽显。不知情的,还以为沈烬是在烹茶熏香。 “我记得刘知县好狩猎,在汾山旁设有猎场。“ 在汾山上的劳工不敢下山除了身中玉石散外,还有的是惧怕刘知县在山下养的三只藏獒。 听闻那藏獒高八尺,通体黝黑,目光如炬,行动迅猛,利爪尖锐。 如若逃跑被发现,不是落入藏獒腹中,便是被送去刘知县的猎场,被他当作猎物狩猎。 天长日久,山上的人渐渐歇了逃跑的心思,不敢与刘知县作对。 沈烬笑着拂去袖口本就不存在的灰烬,神态从容自若。 “取我的神武弓来。” …… 雪色连成天,四面银装素裹,山路曲折。 小厮哼哧哼哧跟在徐季青身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人你等等小的……” 小厮抹去额角上的汗珠,仰头望山上蜿蜒的山路,说是山路也不然。 若非他手脚并用沿着峭壁往上爬,只怕如今还在山下。 昨夜他和徐季青本想着趁天黑偷偷上山,不想还是被沈烬的人发现,主仆二人只能等到天明,从山的另一端往上爬。 往下山崖峭壁,鸟雀低哑而过,惊破山中寂静。 小厮后背寒毛渐起,声音都打着哆嗦:“大大大人……” 徐季青拍拍身上的拂尘,伸手想要拉小厮起身:“你若是走不了,留在此处等我也好。这山里处处透着古怪,我今日定是要……” 话犹未了,身后忽的想起丛林野兽低低的闷哼声。 百鸟归林,林中落针可闻。 小厮跪倒在地,一双眼睛瞪如圆铃,满是惧怕恐慌:“……是是是狼、还是狗?” 最后一声几乎是用气音发出。 野兽一步步靠近,利爪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徐季青猛地回头,却见是一头一人多高的藏獒。 藏獒 19.第十九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九章 山林幽静,耳边簌簌风声落下,伴着沈烬轻飘飘的声音飘在明窈耳边。 她遽然瞪圆双目,眼中的震惊诧异暴露在眼前,无处可躲。 “……公、公子。” 双唇嗫嚅,明窈连话也说不利索,神武弓攥在手心,差点掉落在地。 她气息骤止。 隔着重重树影,两人一藏獒正在对峙。 风声鹤唳。 藏獒数日不曾进食,如今瞧着徐季青和小厮,俨然像是在看一块大肥肉。 猛兽的凶狠残忍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明窈指尖哆嗦,颤抖着要从沈烬手心抽出双手。 她眼中骇然:“公子,我、我不会弓箭。” 沈烬不以为然:“这有何难?” 他难得在人前表露出好为人师的一面,沈烬一双黑眸平静坦然,好像箭矢对准的并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头小鹿,亦或是一头山猪。 沈烬不容置喙:“我教你。” 声音清冷,似山泉冷冽。 明窈手中的弓弩逐渐偏移方向,又再次被沈烬扶正。 “别分心。” 他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夫子,嗓音贴在明窈耳边,沈烬一字一顿。 “手别抖,放轻松。” “看见徐季青了吗?” 不远处,小厮爬着挡在徐季青身前,挥舞着双臂想要护住主人的安全。 箭矢的方向再次往后偏了偏,正对徐季青的脑门。 明窈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忍再看。 “听过神武弓吗?” 沈烬声音平和缓慢,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神武弓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曾经为开国皇帝所有,后来……” 箭矢忽的从弦上飞离,直直穿过林梢,直冲前方而去! 明窈骤然扬起双眸。 眼前倏地落下宽厚的一只手掌,沈烬伸手挡住明窈一双眉眼。 黑暗铺天盖地笼罩,视野被剥夺,听觉在此时好似被无限放大、放大。 明窈听到了箭穿林间之声,听见了骨肉刺穿之声。 沈烬声音如鬼魅:“后来我一箭射穿猛虎,父皇又将它赏给了我。” 高高悬在半空的一颗心重重坠落在地,耳边是小厮呼天喊地的尖叫和惊呼。 空中隐约有血腥味蔓延,淡淡的萦绕在明窈鼻尖。 倏尔又有藏獒的喘气声响起。 明窈猛地推开沈烬的手,放眼望去,蜿蜒血迹流淌一地。 箭矢所中的,是……那头藏獒的眼睛。 一箭毙命。 许是没见过这般惊心动魄的一面,又或是劫后余生,小厮抱着徐季青的腿痛哭流涕。 又好奇往沈烬和明窈的方向望来。 明窈愕然望着前方,魂魄像是被人抽走,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瘫软无力。 瞳孔瞪直,半晌,明窈方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目光直视前方,像是在问沈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徐季青还、还活着?” 沈烬嗤笑一声,似是在嘲讽明窈的胆小如鼠。 他视线穿过摇曳树影,不慌不忙落在山崖边上相互依靠的主仆身上。 黑眸晦暗不明,无人能猜出沈烬此刻的心思。 他手指轻轻在弓弩上轻抚…… 山崖上,小厮扶着徐季青,缓缓从地上站起,箭矢穿透藏獒的前一刻,那只藏獒正直直往他们主仆二人扑来。 如若再慢上半瞬…… 小厮晃晃脑袋,不敢细想自己被撕毁的惨状。 有惊无险,他抹一把脸上的汗珠,咧开嘴朝徐季青笑:“大人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方才可真是吓死我了。” 小厮俯身去看藏獒的眼睛,无意踩到地上的血滩,惊得直往后退:“大人小心,这畜生的血……” 一语未落,小厮一双眼睛忽然睁大,脚底打滑,他整个人直挺挺往后跌去。 身后是峭壁山崖,冷风在山中呼啸而过。 小厮吓得面如死灰,嘶声裂肺:“大人……” “——小心!” 徐季青猛地拽起人,却不想自己脚下踩的是软泥,他身子往后仰去,一脚踩空。 “大人——” “大人!” 变故发生在眨眼间,小厮愣愣被人推着往前踉跄两三步。 身子还未站稳,回首望,背后早无徐季青的身影。 山林萧寂,似有冷风穿过山谷,吹得枝叶飒飒作响。 而后,万籁俱寂。 小厮目瞪口呆,直挺挺双膝跪地,他扑着往山崖跪去。 昨夜下的雪还未融化,漫山遍野覆着厚厚的山雪,哪里还能见到徐季青。 山谷蔓延着小厮撕心裂肺的哭声。 树林外,明窈坐在马背上,不可思议望着前方的一幕。 心口剧烈起伏跳动,掌心满满都是汗珠。 “公子,徐大人他、他……” 字不成句,仓皇无措。 沈烬乜她一眼,眸色平淡。他随意将弓箭丢给章樾,唇角笑意似有若无。 “运气真差。” …… 风雪摇曳,有百姓闻得汴京来的官员从汾山掉落,个个摇头叹息。 他们自然不敢上山,只遥遥瞧着,扼腕遗憾,又将罪过推到山鬼身上。 “定是那山鬼又出来作祟了,都说了不能去,他还不信。” “要我说,这是报应,前日他还上我家来,说要开棺验尸,说得那样冠冕堂皇,我儿本就苦命,他怎么那么狠心……” “看见了没?日后你再不听话,娘亲就把你丢汾山,让山鬼抓你去。” 窃窃私语如星星之火,在人群中漫开。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趁机教训顽孩。 还有人说这附近刘知县的猎场,定是他死后不甘心,回来索命了。 汾山下亮如白昼,众人手持火把,明灿灿的火光在夜色中蜿蜒前进。 徐季青的小厮白日哭晕过去,如今才醒过来,泪流满面,一面哭一面跟在众人身后,口中喃喃唤着“大人大人”。 重林叠雪的汾山从未如此热闹,灯火通明,只是无人敢往山上看去,深怕不小心和山鬼对上视线。 过了今夜,只怕汾城百姓对汾山更是避之不 20.第二十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章 山林悄然,夜深人静。 明窈深深望着沈烬,忽然听见山脚下传来一阵喧嚣。 “找到徐大人了!” “来人!快来人!徐大人还有气!” “春凳呢!快抬春凳来,徐大人好像走不动路了。” 小厮满脸都是泪,看见徐季青满身血污躺在杂草中,“哇”一声嚎啕大哭,踉跄着往徐季青身旁扑去。 手忙脚乱同众人搀扶着徐季青上了春凳,一面走一面哭。 徐季青人事不省,浑浑噩噩被抬上春凳。 百姓瞧见,纷纷退避三舍,有说徐季青命大,还有人说徐季青印堂发黑,只怕是被山鬼吸去精气,命不久矣。 众说纷纭。 …… 雪大如席。 连着下了三四日的大雪,天地间铺天盖地覆盖着皑皑白雪。 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倒是百草堂前围着好些人,等着抓药。 玄色毡帘挽起,明窈提裙走下脚凳,蓦地却发现百草堂前多出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玉珠一身厚厚的红绫袄子,踮着脚尖往百草堂里边望。 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玉珠满脸堆笑:“明姐姐!”她探头往明窈身后望,“四喜姐姐呢?她今日怎么不在?” 明窈轻声解释:“她这两日身子发热,起不来身。” 四喜好强,昨日连着咳嗽了一整日,还不肯去歇息。 明窈今日来,也是想替四喜抓几服药。 玉珠睁大眼睛:“我娘亲也是,昨夜我听她咳了半宿,隔壁家的牛婶也染了风寒。” 她拿眼珠子瞅瞅百草堂,“伙计说,郎中都出去会诊了。” 百草堂坐诊的共有三个郎中,可如今个个不在。 檐下站着好几个妇人,个个仰颈张望,焦急不安。 “郎中怎么还不来,我家囡囡一直高热不退,可急死我了。” “我家孩子也是,前日回来就这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鬼神。” 众人吵吵嚷嚷,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郎中来了郎中来了!” 遥遥的,只见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手上提着药箱,跛脚颤巍巍下了马车。 还没走近百草堂,登时有人将他团团围住,拉着郎中就要往自家走。 玉珠愁容满面,她已经在百草堂等了两个多时辰了,可每回郎中来,玉珠都抢不过其他大人。 玉珠急得落泪:“明姐姐,我娘亲、我娘亲还在家里……” 百草桶人满为患,伙计忙得焦头烂额,又听有人扯高嗓子喊,说是药材不够了。 明窈替玉珠擦去眼泪,又在百草堂买了些许蜂蜜和干百合,一同交给玉珠。 她俯身,温声同玉珠交待蜜蒸百合的做法,又道:“若是家中有鱼腥草,也可拿鱼腥草煮水。” 孟家是药商,从前在孟府做事,明窈或多或少也学了一点皮毛。 玉珠睁大眼:“吃了这个,娘亲就会好吗?” 明窈莞尔:”蜜蒸百合有止咳解热之效,能缓解咳疾一二。你先回家,过会我再找郎中替你娘亲看病。” 话落,又雇了抬小轿,命人好生送玉珠家去。 长街雪色弥漫,檐上桶瓦泥鳅脊堆着白雪,明窈款步提裙,穿花抚石。 遥遥的,只见湖边水榭多出一身熟悉影子。 沈烬坐在竹案后,正提笔写着什么。 余光瞥见明窈,沈烬眼眸未抬,身影如松柏笔直修长。 明窈福身,细细将自己的来意告知。 沈烬贵为皇子,出门在外自然有太医跟随。 只是自徐季青坠崖昏迷不醒后,府中的张太医一直留在徐季青屋中,明窈想请张太医出府。 沈烬沉默不语,手中狼毫沾了墨水,迟迟没有下笔。 明窈心中忐忑:“……公子?” 雪天光影晦暗,竹案上掌了灯,明黄烛光随风摇曳。 沈烬缓慢抬眸,斑驳光影落在他眼中,他静静望着明窈。 少顷,那双墨色眸子终于从明窈脸上挪开。 他淡声:“知道了,张太医在西院。” 西院是沈烬暂且安置徐季青的住处,与沈烬住的东院不过一墙之隔。 明窈悄声松口气:“多谢公子,我这就去西院请张太医。” 雪落无声。 沈烬倏然起身,颀长身影逐渐融入茫茫雪色中,转首侧目,明窈仍怔怔立在原地望着自己。 沈烬面不改色:“……还不走?” 明窈一惊:“公子、公子也要去西院吗?” 沈烬不语,只目光无声在明窈脸上掠过。 青石板路上积雪成路,明窈快步跟上,突然听见沈烬漫不经心道。 “……你懂医?” 明窈心口骤紧,下意识摇头否认,乳烟缎绣珍珠鞋踩在雪中,凉意遍身。 沈烬不疾不徐朝前走着,狐皮大氅洒落阵阵黑影。长身立在雪中,不染半点尘埃。 他似乎不急着明窈回答。 明窈垂首沉吟:“不过是少时母亲身子差,镇上的郎中怜我们家中贫困,故而教给了我几个偏方,实在称不上明医理。” 西院偏僻,廊檐下一众奴仆垂手侍立,远远瞧见沈烬的身影,忙俯身为沈烬挽起毡帘。 冷风灌入。 屋内,小厮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小心翼翼站在一旁,哑着嗓子问张太医。 “张太医,我家大人怎么还不醒?这都过去四天了,大人不会、不会……” 张太医两鬓斑白,抚须安慰:“放心,再过两日,徐大人就醒了。” 小厮哽咽:“可您前日也是这么说的。” 张太医一脸讳莫如深:“时机未到罢了。” 小厮将信将疑:“ 21.第二十一章 《铜雀台》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一章 外面还在下雪,雾霭沉沉。府中上下早早掌灯,亮如白昼。 明窈逆着烛光而站,骤然瞪圆的双眸满是错愕和诧异。 然也只是一瞬。 沈烬就在屏风外,那道颀长身影叠着烛光,透过玻璃插屏,隐约可见底下的一点黑影。 明窈转首,对上徐季青笃定万分的一双眸子,柳眉轻蹙。 她从未想过,徐季青竟然知道自己的过往。 榻上徐季青高抬的手指陡然失去所有力气,奄奄一息轻垂在一旁。 他无声张唇:“帮我,我可以……” 后背的伤口似乎再次撕裂,纱布渗了血,斑驳血迹缓慢流淌而出。 徐季青双眉紧皱,再也说不出半字,面目疼得扭曲在一处。 屏风外,张太医捧着徐季青的病案,细细道与沈烬听。 沧桑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到里屋,不远不近。 徐季青抬眸深深注视着屏风,看那插屏后长身玉立的影子。 徐季青艰涩启唇,声音低如气音:“我知道他……” 明窈淡漠抬眸,面上无悲无喜。她像是一盏美人灯,静静伫立在朦胧雪色中。 “徐大人在说什么,我并不是很懂。” 徐季青瞳孔骤紧,不可置信。 屏风后的沈烬似乎是听见了动静,黑影从玻璃插屏上退开,往里屋走来。 徐季青面露焦急:“别告诉二殿下我……” “你在和谁说话?” 插屏后忽然晃过一道身影,沈烬一身象牙白宝相花纹长袍落入明窈眼中。 屋内悄然,唯有晃动的烛光知晓方才的秘密。 帐幔后的徐季青早退回榻上,黑眸紧闭,风拂过帐幔,却怎么也唤不醒榻上的人。 沈烬的视线在徐季青身上停留片刻,复又回到明窈脸上,意味不明。 张太医不明所以跟在沈烬身后:“怎么了,可是徐大人有何不妥?” “并未。”明窈淡淡摇头,半张脸落在烛光中,忽明忽暗。 肩上的鹤氅并未解下,先前落在鹤氅上的雪珠子,此刻早消融不见。 沈烬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 明窈往前,虚虚福身:“只是方才瞧见徐大人手指动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 一语落下,刚踏入厢房的小厮闻言,当即红了眼眶,失态扑向徐季青榻前,双膝跪地。 “……大人、大人是要醒了吗?”他嗓音如泣血燕雀,声声哀嚎。 张太医快步上前,又替徐季青施一回针。 半晌,帐幔后的人似乎有了反应,徐季青缓缓睁开双眸,眼中茫然不安:“我、我……” 小厮喜极而泣,抱着徐季青哭成一团。 张太医揉揉疲倦的眉眼,又赶着去开药方。 小厮忙不迭跑去煎药。 乱糟糟的厢房突然安静下来,徐季青半伏在榻上,哑着嗓子:“多谢殿下救命之恩,下官日后定当铭记在心,不敢、不敢……” 他忽的捂住心口,剧烈咳嗽。 沈烬拂袖,不以为然:“徐大人客气了。” 他捏着手中的青玉扳指,“我还有事,徐大人好生将养身子。” 徐季青勉强止住咳嗽:“多谢殿下。” 侍从剪了烛花,明黄烛光照在徐季青脸上,那双凹陷双眼泛着浅淡的乌青。 明窈落后两三步,路过徐季青榻前,忽听他压低嗓子,黑眸之下掩藏着浓浓的不甘:“你就这般相信二殿下?” 他咬牙,“如若是二殿下……” 未尽之言随风而散,明窈回首侧目,眉眼平静。 二人眼中心照不宣。 如若沈烬真是科场舞弊案的幕后指使…… 明窈唇角挽起极浅极浅的一抹笑。 那她会亲手了结对方的性命。 …… 檐瓦飞雪,西院终比不得东院收拾得齐整,檐下积雪厚重,重重挡住视野。 明窈挽起毡帘,甫一瞥见廊檐下负手而立的沈烬,忽而一怔。 她以为沈烬早已自行离开。 明窈上前福身:“公子……” 沈烬不曾回头,清冷声音透过风雪飘至明窈耳旁:“……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