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坐高台》 新婚 “想活下去吗?” 烽火连天,周遭满是残垣断壁,一片凄凉破败之景。此刻夜已极深,唯见得点点星光,本该是看不出什么浓郁的色彩的,可无穷尽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天际。 如今冬日,彻骨的清寒,目光所及,满是萧瑟。 男人居高临下的端坐在马背之上,他脊梁挺直,粗糙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勾着缰绳,肩上的金甲被浸上丝丝冷气,正折射着寒光。 帝王眉眼锐利,眼眸深处含着淡淡的怜悯,俯视着马下那个安静的像是断气了的小姑娘。 她是这座孤城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看这孩子的模样,也不过七八岁,应是被家里生养的极好,她身上穿的衣物虽不是什么顶好的料子,但却打理的格外规整干净。 如今战火纷飞,已蔓延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一个女娃能被家里照顾的如此之好,属实是让人意外。 小姑娘像是没听见眼前人的声音,更是对男人身后数以千计的铁甲骑兵视若无睹。 她生的不似寻常的女娃可爱,小小的脸蛋上是一种叫人诧异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韧,清亮的眼眸中满是漠然。 她轻声唱着这些外来人听不懂的歌谣。 歌声柔软,带着孩童独有的清澈,直击人灵魂深处。 年轻的的帝王深吸了一口寒风下凛冽的空气,呵出一团暖雾。再垂眸时,他望见了女孩眼中那份马上破裂、呼之欲出的灰暗。 帝王轻笑一声,瞧着眼前的场景,话语里多了几分麻木。 “天下大势,本就如此。” 国破、家亡。 乃是乱世当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更何况此处是版图边界最不起眼的小国。 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再无人唱得出这首歌谣。 “你叫什么名字?” “沈鹊。” “跟我走。” “好。” 这一走。 岁月如梭,十七载春秋更替。 — 令国的冬,几十年如一日的寒冷,从未多一丝温暖。 这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这份不太美好的寒冬,也学会了苦中作乐。 即便这个夜晚漫天风雪,即便此刻已经接近戌时,天京城中依旧热闹非常、商贩云集,处处都人声鼎沸。 唯有一处,毫无生气,但火光通亮。 城西两里地左右的住民都被疏散开,但血腥味还是顺着晚风飘进了他们的鼻腔,这些人不敢近瞧,偶尔有那么几个胆子大的敢爬上高楼偷瞄几眼远处的尸山血海,看后难免咂舌。 飞燕司办事,向来雷厉风行。 这不,那么清廉正直的兵部侍郎,人家的府邸说抄就给抄了。 “司主,您真是的,这么大喜的日子偏要叫着姑娘们来做这腌臢事。”少女生的俏丽,一双杏眸又大又闪,鼻子被这冷天冻的通红,止不住的吸溜着。 她一身暗紫色的衣裳,与那张清纯可爱的脸格外起冲突。 少女名唤千月,飞燕司副一阶紫燕女司。 千月嗓音清脆,又正撅着小嘴表示不满,倒是有几分天真无邪的模样,但她肩上架着的那把大刀,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惹人喜欢了。 刀尖处正潺潺的向下淌着血,足以见得此刀方才受了多少人血的滋养。 被叫“司主”的女子倚靠在黑暗的角落里,瞧不清脸,唯独那只掐着烟斗的白嫩玉手露在光亮处,细长的葱指被寒风吹的不见血色,泛着病态的白,唯指尖红嫩,像是沾了血一般。 她抬起烟斗,深吸了一口。 朱唇轻启,烟雾在黑暗中似有似无,缓缓消逝在风雪里。 “杀干净了吗?” 女子的声音比这漫天飞舞的雪花还要冰冷的多,落入人耳中,引得人心尖一阵寒颤。她像是觉得无趣,嗓音中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意。 少女本来还兴致勃勃的,听了眼前人的话,头顶那股刚窜起来的火苗一瞬间就被泼灭了,她将刀收起来别在腰后,抱着双臂懒洋洋道:“咱们飞燕司办事儿,必须干净呀。” 说完,这少女还一脸认真的拍了拍胸口。 忽然,二人身侧落下一道身影,她脸上顶了一张漆黑的面具,只漏了一双明亮的双眼,分不清男女,只见这人单膝跪地,卑敬行礼,低声道:“酉时三刻,飞燕司受袭。” “无人伤亡。” 飞燕司受袭是常有的事,并不稀奇。 可今日两国联姻,全城戒备,城内飞进只鸟儿都难如登天,此般情况下受袭便有些猫腻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 “你们先回去吧。”女子轻飘飘的落下一句,将烟斗收起,自黑暗中走了出来。 净白的冬日里,她一身绣满靛青色云雾的赤色劲装,利落干净,此般艳色倒是比远处的鲜血与火光还要扎眼,女子腰上系着一条雕着飞燕的银质禁步,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身体的丰满曲线。 女子姿容美艳,骨相傲人,她面上不失粉黛,光是站在那儿、只一个背影也是风姿冶丽,人间少有之姿。 她纵身上马,将衣领拢了拢,挡住半边脸,迎着飞雪向皇城的另一处疾驰而去。 此般风姿,行至人群处,竞无一人敢为其驻足,像是见了什么鬼神一样,皆是惊慌退远,怕被她注意到。 女子似乎对周围人的退避三舍早已习以为常,她面上无一丝动容,凤眸中满是冷冽。 帝王年迈,残暴多疑,设飞燕司,以监百官,以慑臣民。 云雾环燕衣,妩媚蛇蝎面。 此女便是飞燕司司主、暴君手下最疯魔的走狗——沈鹊。 而今日,是她成婚之日。 所嫁之人,是敌国那位双腿残废、最不受宠的七殿下。 这桩婚事,是两个大国为休战不得不行的最下策,为这么多年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日子翻了新篇。 更是沈鹊人生中最荒唐的一桩闹剧。 — 令帝多疑,宫内防守万般森严,暗卫潜藏无数,这宫墙内发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帝王的眼睛。 这是全令国都知道的“秘密”。 没有官员愿意进宫面圣,更没有什么世家贵族进来探望,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倒是比那阴暗不见天日的乱葬岗还要冷清。 唯有飞燕司的沈鹊,敢在此处来去自如。 女子身上那赤色的环燕服,撞破了帝王寝宫的死气沉沉。 一只满是疤痕的手掌轻轻拨开暗色的垂帘,男人正靠近暮年,冷峻的面庞多了些许苍老和风霜。 “阿父。”沈鹊单膝跪地,嗓音下藏着轻微的雀跃,不似平日外人面前的清冷,略微柔和。 人人都道沈鹊在帝王身边风光无限,坊间更是传着沈鹊与帝王之间有着见不得人的私情,鲜有人知她是帝王在十几年前捡回来的孤女。 帝王面露笑容,却藏不住那笑意下的薄凉,他从帘子后走了出来,明黄色的外袍松散的披在肩上,在铺着羊绒毯子的台阶上随意坐下。 “大婚之日,不去看看你那夫君,来朕这孤家寡人这儿做什么?”令奕宸轻笑着。 沈鹊抿唇,小孩儿似的扯了扯袖角。“北吾送来的眼线罢了,先叫他吃些苦头,日后好对付些。” “这等道理,还是阿父教我的呢。” 帝王忍俊不禁:“倒是有些时日没见阿鹊了。” 沈鹊在某些时刻话格外的少,她一向不懂得阿谀奉承,性子耿直,在外人面前总是雷厉风行,更不会说些什么好听话。 她就这样谦卑又尊敬的跪在帝王面前,垂着头沉默不语。 令奕宸早就对沈鹊的古怪性子见怪不怪,毕竟这孩子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他见殿内烛火昏暗,缓缓起身,行至几米外,燃了一根长生烛。 帝王身量高大,虽上了年纪,但脊梁直挺似松,没有一丝颓废。 他侧身,半边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沈鹊垂眼,她知道帝王想听什么。 只见美艳女子红唇轻启: “李轩一案不简单。” 帝王的衣袍轻颤了颤。 “嗯。” 沈鹊抿唇片刻,斟酌下语言,静声道:“李轩只一侍郎,如何养得起三千人的私兵。” “且不说他背后是否有银两撑着。三千人,虽都是精锐,但依旧成不了什么大事。” “李轩不只是要造反。” 帝王并不意外沈鹊的话,他吹了吹烛台一旁瓷器上落的灰,嗓音虽然轻柔,但其中威压犹如毒蛇绕颈。 “那阿鹊说说,他想做什么呢?” 沈鹊双唇翕张,停顿片刻。“阿父容我一些时日,定给您一个交代。” 死一般的寂静,随着帝王的一声轻叹,刚燃起的烛火忽的灭了光。 他踱步来到沈鹊身边,鹰一般锐利的眼眸半眯着。 久久不言。 沈鹊半垂着眸,不打破这份平静。 “阿鹊,这门婚事你可怨朕?” 帝王却问起了旁的事。 沈鹊抬眼,深不见底的黑眸似燃起一团浇不灭的火焰。 “为了令国,为了和平。” 令奕宸笑了出声,不轻不重的捻着沈鹊耳侧凌乱的发丝,眼底藏着一抹浓重的愧疚。 “这么冷的天,穿些厚实的衣裳。”他轻叹道。 — 飞燕司建在皇宫后身四里地,三面环山,是整个天京最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处。 它保护着天子的安危,是其的眼睛,更是利刃。 自打建司起,这地方就没什么生气,平日里听到的不是刀剑破空而出的风声,就是一些刑犯痛苦的哀鸣。 沈鹊大婚,倒是叫司内的姑娘们寻到了乐子,这几日敲锣打鼓的好生热闹。 新婚之夜,没见着新娘子,那位不远千里而来的郎君独守了一夜的空房。 这场婚事,像个笑话。 已是日上三竿,该出去办事的早就没了踪影,司内剩下了些刚入司手里还没什么重要差事的白燕。 这些小姑娘们还没见过什么血腥场面,性子自然跳脱,此刻都聚在飞燕司最深处的一间庭院门口——这是司主沈鹊的住处。 隔着门缝,姑娘们面面相觑的偷瞄着里边的场景。 可惜的是,除了门缝中间那张还未撕开的大红喜字,她们什么都瞧不见。 今日晴空万里,无一丝云彩,却偏刮过一阵阴寒的冷风。 众人搓了搓肩,纷纷吵着这天气的冷暖不定,下一瞬,又都像是被堵住了喉咙一样闭上了嘴。 “嘶——” “哎呦……谁推我?!” 一群姑娘你推我攘的给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的女子腾出了一大片空地。 “司、司主。” 女子微微点头,也算是回应了她们。 常年行走在刀尖之上,对某些见不得台面的东西自然是异常敏感。 沈鹊袖中的指尖微颤了颤,她轻嗅着这扇门对面传来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极淡,常人若是闻见,也怕是只当做什么食物腐烂了,不会在意。 半晌,沈鹊一手握上了腰侧的刀,一手向前探了探。 她垂眸,一双妩媚的眼中藏着不解与探究,嘴角勾起一道微不可察的笑意。 “吱呀——” 院门被推开半扇。 深藏在院中的场景终于被沈鹊身后那群小姑娘如愿瞧见,但她们貌似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纷纷倒吸起了凉气,颤抖的退远。 唯独留司主一人立在原地。 沈鹊抬起眸,看清眼前的一切后,略微怔神。 她理智的叫人觉得恐怖,先是呵斥了身后的退远的姑娘们:“在飞燕司做事,免不了这般场面,都不许退。” 而后又挑着眉轻笑出声,略表惊讶,握刀的手缓缓收紧,几根玉指泛起了白。 “你好啊,君慈。” “我的夫君。” 女子的嗓音薄凉,沾了几分戏谑的笑意,却不叫人觉得刻意。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顿时聚焦在院中的青年身上。 青年侧对着众人,瞧不清容貌,唯见那眼睫乌黑长翘,鼻梁高挺。雪肤花颜,本该是用在女子身上的词,用来夸赞他居然毫不为过。 他一身素白色的衣袍,头顶的玉冠清澈透亮,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被叫了名字,男人向沈鹊这方望来。 这是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容,极白皙的肤色,无情无欲的眼眸,他眼尾半垂着,长翘的睫毛挡了些眸子,眼中看不出什么光亮。 可这人偏偏笑着,嘴角半扬起的弧度淡然又温暖。 沈鹊手底下死的人数以千计,她偶尔心血来潮会到城北的菩萨庙拜一拜,每每抬起头,望见的就是眼前这人一般的脸。 男身女相,雌雄莫辨。 菩萨面容,满眼纯良。 瞧着倒是一个性子温润的郎君。 可是…… 这郎君此刻正倚靠在一把木质的轮椅之上。 他是个双腿具断的残废。 而这残废身后,是数不清的残肢断臂。 死者们的面目扭曲,想来死前遭受了极端的痛苦和折磨。凶手手段歹毒且利落,此般死法,竟是没见到半点血迹。 沈鹊与眼前的男人目光相抵,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周围异常安静。 许是沈鹊的目光太过冰冷,男人自顾自的展开笑颜,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推了推椅侧的轱辘,向前一段距离。 然后…… 他唐突的牵起了沈鹊的手,笑容好似山间的清风般温柔。 青年徐徐道: “娘子,你我初见,这份大礼当真有些厚重。” 天残 对方指腹的皮肤太过细腻,触碰到沈鹊那只常年握刀起了薄茧的掌心时,她有一瞬间的大脑宕机。 沈鹊没说话,缓慢又有力的将手从对面人手里抽了出来。 沈鹊生的不算矮,少有女子如她一般身量。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人,眉心微蹙,一时间有些语塞。 “新婚之夜,娘子怎么舍得留我一人独守空房。” 沈鹊:…… “我们是不是该圆房了?” 沈鹊:? 男人的话说的太过惊世骇俗,但细想一下貌似也没什么不妥,毕竟他们二人是实打实的成了亲。 君慈笑的温润,眼睛半眯着,像一只惬意乖顺的狸猫。 他身处异国,与质子无异,可那番姿态实在叫人看不出一点不自在。 沈鹊张了张嘴,哑言片刻,轻笑一声,转瞬即逝。 她道:“殿下身子不适,吹不了冷风,推殿下回房。” 君慈被沈鹊摆了冷脸,却也不恼,面上笑意依旧温柔,安静的靠在椅背上,任由着人将他推进了房。 房门合上的刹那,沈鹊嘴角的笑意敛去,双眸满是清寒的望向地上的残肢断臂,她舔了舔后齿,淡声问: “昨夜未留活口?” 周围的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最后是一个看着年长些的姑娘壮着胆子向前一步。 “司主容禀,活口是留了的,只是昨夜殿下的院子一切安好,我等并未……” 这姑娘话还没说完,沈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眼前的死尸不是司内人动的手。 沈鹊抬眸,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忽然觉得她那位夫君有趣起来了。 - “司主,李轩私生子的下落寻到了,千月已经带人赶去了。” 说话的人一身暗紫色的环燕服,腰上盘着一柄软剑,她眉眼并不出众,但五官放在一起却是有种叫人过目不忘的精致。 飞燕司正一阶紫燕女司,沈鹊的右使——玉临。 是司内除了沈鹊外最年长的姑娘。 听了来人的话,沈鹊懒洋洋的睁开眼,将手上握着的卷宗随意的扔在桌案上。 她拿起桌上一支浸满红墨的狼毫,斜了斜身子,在身后那张铺满墙壁的城防图上圈出一个角落。 “鱼饵放出去,鱼儿离上钩应该也不远了。”沈鹊看起来心情很好,冷艳的脸上漏出轻微的笑意。 玉临性子虽不如千月跳脱,但也不至于沈鹊那么清冷,她斜了沈鹊两眼,笑的内敛: “司主,您这新婚之夜扔了人家君慈殿下独守空房,这今日好不容易落了闲,不跟人家去交流交流感情?” “好歹人家也是个皇子,您这么对人家——” 玉临话说一半,发现沈鹊并没往耳朵里进,正双手后撑着桌案,望着城防图深思。 她一哽,但还是把话说完。 “你这么对人家,不好。”玉临说的意味深长。 沉默了片刻。 沈鹊转着手中的那只狼毫,半抬了抬眼睫。 “鹤兰小院收拾出来,让殿下搬过去住。” 玉临语塞。 “司主,鹤兰小院紧靠着燕狱,这会不会……” 不太好。 毕竟是两国联姻,总归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沈鹊冷瞟了她一眼,装作吃惊的样子。 “玉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话多?” 一向自诩性子冷淡的玉临:…… - 天色渐晚,皓月当空,房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沈鹊拢了拢身上那件不算厚的披风,孤身走在冷风中。 远处飞燕司的大门前靠坐着一团黑影,走进了些瞧,是个裹着厚冬衣的中年男人。 男人蓬头垢面,一身衣物也破烂的不成样子,看不清面容,鼻梁倒是高挺,他眼眸是异常的浅棕色,看来不是本土人。 “这整个天京,怕也就只有您老人家敢来我这讨饭了。” 沈鹊行至飞燕司门前,站在这中年乞丐面前,她嗓音轻快,调侃道。 说着,她也不顾什么礼仪的蹲在那乞丐旁边,将披风下藏着的东西放在地上,又像是觉了几分冷,潦草的搓了搓手。 陈平安半眯着的眼慢悠悠的睁开,慢吞吞的转过头,瞧着沈鹊这般不合礼数的模样,他啧了一声,不由唏嘘: “这么惊艳绝伦一张脸,可惜咯……” 女子倒跟听不见这人的调侃一样,拿起地上的牛皮纸袋,扔进对方怀里。 “趁热吃。” 陈平安动了动麻木的胳膊,不客气的拿起,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那张满是褶子的脸顿时露出笑容。 “哎呦,南市老陈家的烧饼吧?” “你这人也是稀奇,这般荣华富贵,怎么就爱吃这市井之食?” 男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也不忘了讽刺沈鹊。 沈鹊毫不在意的勾唇笑笑,熟练的从衣袖中抽出烟斗。 烟雾呼出的瞬间,她的脸颊变得朦胧,那双黯淡的眸子倒是叫人瞧得清晰。 陈平安咀嚼的动作放轻了些,他打量着沈鹊那张美艳的容颜,心中称奇。 “听说你昨日大婚?”老乞丐将吃剩一半的烧饼揣进怀中,胡乱的用衣袖擦了擦手。 沈鹊淡淡的“嗯”了一声,她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对她这门婚事这么感兴趣。 不就是成了个婚吗? “那郎君如何?” 沈鹊一愣,望着天想了好一会儿。 她想起了君慈殿下那张悲天悯人的脸。 “不太像人。”沈鹊这么回答。 陈平安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咀嚼的动作再度放缓,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看着沈鹊。 他想说:其实你也不太像人。 沈鹊起身,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雪,拎起地上另一袋烧饼,转身走进飞燕司。 没几步,她又忽然回头,嗓音抬了个调,轻快喊道:“天若是太冷,可以来我这门口烤烤火。” 老乞丐闷哼一声,没忍住嘴角的笑意,自言自语的呢喃着:“面冷心热的丫头……” 他一瘸一拐的起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沈鹊进了飞燕司,来往的姑娘们神色匆匆。 李轩是重犯,至今未捕归案,如今飞燕司上上下下都在忙着这件事。 鹤兰小院在飞燕司的尽头,飞燕司初建时,压在沈鹊肩上的案子数不过来,便索性在燕刑狱旁边建了这么个院子,方便她处理公务,后来沈鹊手下的人多了,不需要她这么事事亲为了,也就搬了出去。 玉临办事,向来细心。 鹤兰小院被收拾的格外整洁,檐瓦上甚至都瞧不见一点落雪,看着倒是比刚建的时候还要干净。 沈鹊望着院门口紧闭的大门,站了好一会也没进去,她像是有些苦恼。 她也是第一次成婚,还不太清楚怎么面对新婚夫君。 察觉到身后有人经过,沈鹊回过神。 被手下那帮姑娘瞧见,怕是又要叽叽喳喳个不停。 她推开院门,先是一个小花园,眼前的场景一如几年前熟悉,开着数不尽的红山茶。 这山茶花是北国特殊培育的品种,耐寒,一年四季都开的鲜艳。 沈鹊绕过花园,拐了个弯,就瞧见那间她住了许久的屋子。 房门大开着,沈鹊眉心一簇,觉得异样。 这么冷的天,这位殿下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她没多想,几步上前,刚到了门口,她撞上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 沈鹊愣住。 君慈靠在轮椅上,一身雪色的狐裘大衣,衬的他那张面容更是如珠似玉般白皙。 他笑吟吟的,双手“乖巧”的搭在腿上,露出的指尖被冷风吹的微微发红。 沈鹊后退一步,有些不知所措。 “这么冷的天,在这儿做什么?” 君慈笑意更甚,将轮椅向前推了推,无辜的眨了眨眼睛,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在等夫人呀。” 沈鹊听了这声叫的自然的夫人,肉麻的心尖一颤,不知该说这殿下厚脸皮还是什么好。 但二人这般在风口立着也不是道理,她侧身将房门合上,点上房门两侧的烛灯。 屋内光亮多了些,君慈侧脸多了丝暖色。 沈鹊在屋里转了两圈,最后靠在一矮柜上,双手环在胸前。 “这儿以前放的都是一些公案古籍,倒是无趣了些,这么多书架桌案,早知道叫下人改一改这屋子的格局。” “也方便你来回走动。” 君慈自始自终都直直的笑望着沈鹊,也不知沈鹊那句话触动了他,那双眸子竟是添了几分羞涩。 青年垂下眼帘,柔声道:“夫人居然如此关心我。” 沈鹊语塞。 但她常年刀锋走险,是不吃这套的。 “殿下倒是会装纯。” 君慈不动声色的推了推轮椅,又靠近了些。 “我不懂夫人的意思。” 沈鹊笑了,指尖不轻不重的敲在胳膊上。 “昨日死的那些刺客。” “尸体的切口平整利落,应是极锋利的武器所致。” “不见血涌,要么是出手之人下手极快,要么……” “就不是人为。” 沈鹊说着,半弯了弯身子,一直手撑在君慈身下轮椅的扶手上,另一只手…… 落在了青年的腿上。 一缕发丝吹落,带着轻微的山茶花香,君慈细细嗅着,喉结滚动。 沈鹊歪了歪头,青年腿上的手用了几分力。 君慈目光向下看去,先是一个愣神,随后笑了出声。 “夫人莫要试探了,北吾七殿下天残,可是人尽皆知的笑话。”青年嗓音温润,话语里有些轻哄的意味。 沈鹊不信,又捏了两把。 “早听闻殿下天资聪慧,自幼熟通墨家机关之道,看来确实不假。” 君慈恋恋不舍的瞧着沈鹊收回的手。 “杀死他们的,是什么。”沈鹊只关心这件事。 君慈见识到了沈鹊的无趣,但热情不减。 他笑的不要脸:“夫人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沈鹊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没上来,她冷声强调:“殿下,我们是形式婚姻。” “日后是要和离、一别两宽的。” 君慈眯着眼睛,笑意绵绵的接上话:“我对沈司主一见钟情。” “想常伴君侧。” 沈鹊从前没遇见过这般满口胡话的人,不对,应是见到她的人都没什么机会说话就死了。 所以沈鹊现在觉得这位北吾七殿下就像一块难缠的麦芽糖,虽然甜,但很黏牙。 还容易腻。 “我还有公务,不多陪了。”沈鹊冷冰冰道,没有一丝留恋。 君慈也不胡搅蛮缠,静静的望着沈鹊的背影。 一道寒光在他颈侧闪过,只差半分便会割穿他的喉咙。 匕首深深扎进床榻处的墙壁。 青年面色波澜无惊,他伸出手,轻轻拂开落在腿上的被匕首划断的发丝。 “夫人下次来记着把那匕首拔下来,太高了。” 太高了,我是个残废,碰不到那个高度。 沈鹊一身赤色的飞燕服,在飞雪之中极其突兀。 她回身望向君慈,眉眼如刀似剑,红唇乖戾嚣张,漫不经心道: “殿下那机关,应本是为我准备的。” 沈鹊这话说的没错。 前夜她若是回了飞燕司,进了君慈布下的机关阵,不死也残。 沈鹊本是走了的,但是路过花园时,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又折返回来。 二人目光相对,一时无言, 沈鹊沉默片刻,将另一包烧饼丢在君慈腿上。 “天京才吃得到的味道。” 君慈眨眨眼,拿起拿包烧饼,一副天真的模样。 “夫人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 “我就说夫人心里是有我的,旁人都不信我。” 沈鹊沉默。 她其实只是不喜欢吃凉的而已,扔掉又有些浪费。 沈鹊没再说什么。 君慈面上的温润在沈鹊转身的那一瞬间消失殆尽,他眼尾垂着,捻起膝盖上残留的一根发丝,百无聊赖的绕在指尖。 他目光微凉,落在那袋烧饼上,眉眼弯的轻浅,但嘴角绷的笔直,叫人读不懂情绪。 “殿下,此女如此怠慢您就算了,居然还对您如此不敬!” “真是——” 还未等来人的话说完,君慈抬起苍白的手指,抵在唇上,像是民间百姓家里挂着的菩萨像一般,悲悯又漠然。 君慈嘴角勾着恬淡的笑意,指尖轻敲在早没了知觉的膝盖处。 他嗓音柔和,却又像是染了深冬的寒意。 “嘘。” “来日方长呢。” “急什么。” 爬床 “司主,人带回来了。” 沈鹊前脚出了鹤兰小院,等在门口的玉临便紧跟了上来,二人脚步匆匆,一同进了燕狱。 狱中很安静,不同于人们刻板印象的黑暗阴冷,这里很明亮,每间牢门前都点着好几根长生烛。 炉子烧的暖烘烘的,此处的环境倒是比一些寻常家里还要干净整洁。 沈鹊褪了披风,交给一旁候着的看押燕狱的红燕女司,径直向着牢狱深处走去。 “与李轩一案有关的那几个活口如何了?”沈鹊边走边问,想着再审问一番,自顾自的戴上了手套。 玉临见此,神色一紧。“司主,先前嘴里还能说出东西来的那几个,都死了。” 沈鹊脚步一顿,眼中浮起寒意,有些不喜。 “这么重要的事,才同我讲?” 玉临面露愧色,咽下一口闷气。 “是属下办事不力。” “那几人死在飞燕司遇袭的那晚,当时负责传讯的红燕去追逃走的刺客,将传讯的差事交给了临近的一个白燕。” “那白燕是刚进司没两天的新人,不会办事,几经耽搁,才把消息传给我。” 沈鹊停下步子,不做言语,慢悠悠的抽出袖中的烟斗,不轻不重的吸了口烟。 玉临知道,司主在思考。 “新进司的那批白燕以及入司两年以下的红燕一并逐出司,记得盯紧。” 说完,沈鹊将烟斗收起,继续向前走去。 玉临跟了沈鹊好几年了,沈鹊一个眼神,她都知道司主下一瞬要她做什么。 正是因为如此,玉临此刻更觉得遍体生寒。 飞燕司有人不干净。 飞燕司是皇帝的心腹所在,所以必须是整个令国最有序的组织,才能做为保护子民的利刃。 这里若是有了内鬼,后果不堪设想。 “司主?!您来啦,这两日忙的都没瞧见您,怎么感觉您又瘦啦?” “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了?” 千月叽叽喳喳的嗓音在小小的密室里回荡,玉临不忍直视的抚了抚额,一把将千月拉到身旁,给对方使了个眼神。 玉临入司时,对沈鹊并不服气。 后来两人打了一架,服了。 飞燕司中,玉临是最年长的,也是最沉稳内敛的。 千月这样聒噪的性格,在飞燕司很是少见,为此,玉临常常替沈司主觉得头疼。 “这就是李轩的私生子?” “长得……也不太像啊?”沈鹊望着密室最角落床上睡得深沉的小男孩,不由微蹙了蹙眉。 这孩子看模样应该有个七八岁了,可是身材异常矮小,面黄肌瘦的像是许久吃不得饱饭。 “李轩倒是把这孩子倒是养的有些寒碜了。”沈鹊抱着双臂,捏了捏下巴,垂眸沉思。 千月也不吵了,递上来一册子。 “司主,这是目前能查到的所有了。” 沈鹊接过册子,细细看过后,只觉得查无所获。 李轩一案,着实棘手。 半月前,李轩擅养私兵一事暴露,朝堂上的口水战便没停过,一摞又一摞的折子不要命似的送进皇帝的乾盛宫。 如今,李家虽灭,但李轩仍在外逃亡。 最为关键的是,那三千私兵不知去向,甚至有可能藏匿在皇城周围。 私兵一日不除,天京便一日处在危险之中。 “这孩子好生安置着,放出消息,引李轩出来。” “城外水路,严加把控。” 沈鹊淡声吩咐着,指尖轻捻开册子,目光落在页中的那个名字上。 苏玉。 沈鹊不认识这苏玉,但认识这女子背后的家族。 江南苏氏,商贾世家,历百年而不衰,实属名门望族。 常有人道:丝绸纺织不可失江南,江南不可失苏氏。 苏玉也算是一奇女子,未及笄时便与李轩有染,瞒着众人生了个孩子,但生而不养,孩子刚出世时便扔了,此后同李轩也算是一刀两断。 “司主,可要下一趟江南?”玉临轻声问。 沈鹊沉默片刻,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小男孩。 “不急。” “先把天京城里的事都摆平。” 燕刑狱分上下两层,司内紫燕以下级别的都不知晓地下那层的存在。 李轩一案,被灭口的那几个都是关在地上的,所以内鬼出在红燕。 沈鹊在地下看着玉临审了大半天的人,也没见着审出来什么东西。 玉临那张常年冰块似的脸已经肉眼可见的裂了纹儿,手上的力道也是越来越受不住。 “停吧。”沈鹊瞧着玉临是要把人往死了打,不由得淡声开口。 就剩这一个活口了,这要是也死了,事情了就难办了。 被钉在墙上的人已经奄奄一息,一双眼睛肿的更是看不见眼仁,他听到沈鹊开口留情,反而冷笑一声。 “打死老子啊,怎么,怕老子死了你们难办事?”男人笑的嚣张,胸腔止不住的起伏着。 “走狗!” 男人啐了一口,堪堪落在沈鹊脚边。 女子手中的茶杯刚送至唇处。 有一瞬间的寂静。 沈鹊不恼,若无其事的将茶水泼在了出去。 滚烫的茶水落在本就皮开肉绽的伤口上,再硬的男子也止不住的哀嚎出声。 沈鹊抬手抿去滴落在衣角的水珠,在嚎叫声停下后,静静抬眸望去。 “我听说,你有个相好。” 女子声音极轻,似是银针落地。 男人神色顿时肉眼可见的紧绷起来,他强忍着惧意。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呢?” 沈鹊笑了,但转瞬即逝。 “你本都将那姑娘送离了天京城,可她偏又回来了。” “你说——” 沈鹊静静望着对方,吐字清寒。 “我是不是该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团聚呢?” — “你个走狗,你不得好死。” 这是沈鹊离开燕刑狱时最后听到的话。 天色渐晚,外边反倒没白日那么冷了,雪也停了下来。 飞燕司向来少男子,多女子。 此刻沈鹊却刚好撞见一橙衣男子端着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盒子向她这边走来。 准确的说,是向着鹤兰小院来的。 “你是什么人?怎么这般面生。”玉临率先开口,拦住那男子。 男子脚步一顿,垂下头,看不清神色。 只听他规规矩矩道: “在下洛华,君慈殿下的护卫,随殿下一同来的令国。” 沈鹊目光落在他手捧的盒子上,打量两眼,淡声问:“这是什么?” 洛华一愣,捧着盒子的手紧了两分,不自觉的退后半步。 “我家殿下敷腿要用的药草。” 玉临见这人如此小心谨慎,一时觉得好笑。 她家司主又不会抢他们的东西。 沈鹊点点头,没在意。 “回去吧。” 回去路上,沈鹊的双唇可是一直没离开那烟斗。 她一会儿望天,一会儿看地的。 忽然,她孩童似的用肩膀撞了下玉临。 玉临有些发懵,转头看去。 自家司主正抱着胳膊,双眼放空。 “玉临,你说——” 玉临眨眨眼,静静等着沈鹊说完。 “算了,没事。”沈鹊停顿些许,自顾自的摇摇头,收回说了一半的话。 玉临:…… “司主是不是对那位七殿下有疑?” 沈鹊看傻子一样看了看玉临,拢了拢披风,没说话。 又走了好一会儿。 “要不杀了?”沈鹊突然问。 玉临一愣,又是眨眨眼,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司主这性格,可是想到什么来什么,时常出手荒唐。 沈鹊面露失望,觉得有些无趣。“也是,两国联姻,天大的事。” “可不能说死就死了。” 说话间的功夫,二人已经走至沈鹊的静风院,进了屋,玉临轻车熟路的把屋里的烛灯都点上。 “不能杀,此人又敌我难辨,司主打算如何?” 沈鹊脱了披风,随意的搭在身后的屏风上,将椅子转了个方向,斜靠在椅背上,细细的望着墙上的城防图。 “好生养着。” 玉临沏茶的动作一僵。“啊?” “晚冬了,天冷。” “给鹤兰小院多送些炭火。” “前几日大理寺那狗腿子不是送来好几件狐裘吗?都给殿下送去。” “户部送的那几罐暖身子的茶也一并送去。” 玉临沏好了茶,送至沈鹊手中,面色古怪,唏嘘道: “司主……” “那可都是好东西,您倒是舍得。” 沈鹊听出玉临话里的揶揄,回过身。 女子艳丽的面上似笑非笑,黛眉半弯着,眸中闪着锐利的暗芒。 “总归是个皇子,也该用些好的。” “莫要委屈了。” — 是夜。 明月高悬,不见半点乌云。 沈鹊这些年来都睡眠极浅,屋外稍有些风声她都会跟着清醒。 正如此刻,沈鹊淡淡抬眼。 与床边俯下身子的青年对上了目光。 男人坐在轮椅上,上身向前探着,他衣衫穿的有些松散,床上躺着的人刚好能瞧见他衣衫里春色。 君慈的左手落在沈鹊脸颊上,用指尖细细的摩擦着她的鼻梁。 本是极暧昧的动作,但—— 沈鹊手上握着的钗子,正抵在君慈白皙的脖颈上。 反而有些尴尬。 女子手上用的力气不轻,钗尖抵着的位置已泛起了红。 烛影摇晃,她瞧不清青年的表情。 但她知道,君慈应是笑着的。 “如此深夜,不知殿下所为何事?” 许久未开口,沈鹊的声音带了些哑意,这动静落入君慈耳中,却有种别样的性感和迷人。 “夫人,洞房之夜不见你身影。” “我们……是不是有些事情还没做?”青年温润的嗓音染了丝沙哑,他轻轻的询问。 油嘴滑舌。 沈鹊内心腹诽着,又在钗子上使了几分力。 一滴温热的血珠不痛不痒的落在她手腕上。 君慈眼尾耷拉着,像是有些委屈。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冰凉的双手轻搭在沈鹊手腕上。 “夫人,你弄疼我了。” 男子嗓音本就柔气,此刻带着撒娇意味的话语落尽沈鹊耳中,她只觉得脑袋里像是响了一声惊雷般让人头痛。 沈鹊被气的有些语塞,一把将钗子扔了出去,狠狠地扎进了木板里。 她踹开君慈身下的轮椅,利落的将人摁在地上,毫不留情的掐上了对方的脖颈。 沈鹊的眼神凶狠又尖锐,像是在看一只不起眼的蝼蚁。 “君慈,你们北吾人都喜欢半夜爬床吗?” 同“塌”而眠 昨夜飞燕司又杀来一伙刺客,闹到了快天亮,才好不容易抓回来几个活口。 飞燕司进刺客是常有的事,下边的人都知晓司主的神通广大,又见静风院一夜灯火通明,也就没去打搅。 不过倒还是有些奇怪的点的,例如一向起得比鸡早的司主,日上三竿了才打开房门。 沈鹊这人,性格古怪,喜怒无常,手下办事的人都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但这般让人看不清的人,也还是有些亘古不变的习惯的。 沈鹊是个讲究人。 平日姑娘们见她,都是一副高岭之花的美艳姿态,唇上要用最好最细腻的口脂,发冠或是钗子都必须足够透亮,衣角都见不得一丝线头。 可今日呢。 眼下乌青,衣衫穿戴的潦草,风风火火的踹开了静风院的门,不知去向。 司主如此反常,谁会不好奇? 有几个不知死活的白燕,趁沈鹊出门的间隙,瞧见了屋里那位面色红润、嘴角浅笑着的……君慈殿下。 “司主,咱们这是去哪?” 玉临今日有公差,伴沈鹊出行的是千月。 到底也是跟了沈鹊好几年的左膀右臂了,千月一眼就瞧出了司主今日的虚弱。 沈鹊靠在马车的软塌上闭目沉思,胸口轻微的起伏着,看得出来她在平复着呼吸。 “不知道,让车夫先绕天京跑两圈。”沈鹊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一手拄着额头,疲倦道。 呆哪都行,沈鹊只是单纯的不想呆在飞燕司。 “司主,您昨夜没休息好?” “司主?” 千月连唤好几声,沈鹊也没做反应,直直的望着雕窗出神。 沈鹊本是打算静一会儿去趟兵部看看李轩留下的烂摊子,但还等登马车跑出半里地,就被拦了下来。 “怎么回事?”沈鹊抬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拦车的是司内负责传讯的女使,一袭墨衣,面容被面具遮挡。 “司主,大理寺来人。” 沈鹊并不意外,她甩了甩麻木的手腕,将雕窗的帘子掀开一角,懒声问: “这次来的又是哪位贵人啊。” “少卿白宁。” 沈鹊不由蹙眉,缓缓收回手轻叹着: 难缠的家伙啊。 — 沈鹊望着大堂内对坐着的两位男子,有一瞬的沉默。 还未等沈鹊开口,一抹骚包的紫色身影就闪到她的面前。 来人松散着长发,手里捏着把折扇,举止投足都是风流韵味。 他那双桃花眼生的动情,像是一汪清澈又深不见底的湖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藏着万般凶险。 “沈司主呀,这些时日没见,你都不想着去大理寺探望探望本公子?” 沈鹊侧身躲过白宁的靠近,看向了一旁轮椅上坐的端正的君慈。 他在这儿做什么? 不用沈鹊发问,便有人抢先把话说了出来。 “我与白公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女子的目光冰冷又阴森,但青年全然不怕,眉眼半弯,回以温和的笑容。 君慈话音轻柔的像是一朵白云慢悠悠的飘过蔚蓝的天空,若是落了寻常姑娘,怕是要惹的那姑娘春心荡漾了。 “阿鹊,你看看你,殿下这么好的人儿都让你带回飞燕司了,还整日聋拉着脸。”白宁笑的肉麻,揶揄道。 沈鹊无心跟白宁废话。 “白少卿有何贵干?”说着,沈鹊径直走到主位,坐了下来。 白宁被泼了冷水,眼底划过一丝森冷,但依旧笑的如沐春风。 “自是来恭贺沈司主大婚。” “前两日大理寺忙的要命,都没空亲自来祝贺一番。” “这不今日得了闲,马不停蹄的就赶过来了。” 沈鹊被白宁的话惹笑了,她半眯着眼,皮笑肉不笑的附和道: “是吗,大理寺什么事呀,让白少卿这么忙叨?” 白宁笑意渐渐收敛,那双桃花眸也攀上了冷意。 “当然是李朗呀,司主可别说不知道。” 沈鹊收回笑容,二人针尖对上麦芒,气氛冷到极点。 女子并不急着开口,她敲了敲桌案,千月了然,来到君慈身边,朝他俯了俯身子,也不容人反对,将他推出了大堂。 临走时,君慈还恋恋不舍的瞧了眼沈鹊:“夫人,晚些见。” 沈鹊全当看不见。 寂静片刻,沈鹊轻飘飘的叹了一声,垂着眸子,一番惬意的模样。 “来要人的话,白少卿请回吧。” 白宁将折扇合上,连连摆手,“不妥不妥,司主这话不妥。” “审案查案断案乃是我大理寺职责,李轩此等重案,那孩子可是个人证,司主这般藏匿,将我令国安危置于何地?” 沈鹊眸光闪烁,她冷冷抬眼。 “飞燕司一心为国,日月可鉴,白少卿说这话,我可是不爱听了。” “这人要是交给你,怕是活不过今晚。” 沈鹊话说的轻快,望着白宁的眼眸却满是狠厉。 “司主言重了,我也是秉公办事。”白宁驳道。 剑拔弩张之时,白宁先一步松了下来,他脸上浮起了笑容,好像方才从未发生过争吵。 “外头我带了些补品,一会儿叫人搬进来,司主这日日操劳,可要照顾好身子。”白宁笑的发嗲,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虚伪。 “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沈鹊冷嘲。 白宁脸皮厚的很,就像听不到沈鹊的讥讽,甩了甩袖袍,迈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步子出了大门,还不忘留一句: “忙吧,忙点儿好,沈司主过段日子会更忙的。” 沈鹊喜欢安静,在大堂独自坐了会儿,等再出门时,刚整理好的思絮猛然被打乱。 她面色不太友善,本就冷艳的脸上,有一抹厌烦。 君慈的轮椅停在了飞燕司的道中间,他坐的端正,像是等了沈鹊许久。 这天说变就变,沈鹊早上出去时还见得到太阳,现在就已经飘起雪花了。 雪下的不大,落在君慈乌黑的发顶,衬的他像一尊落了灰尘的玉像。 这么冷的天,青年穿的却并不厚实,只一件纯白色的长袍,披了件同色的外衣,也不见得里子是不是毛绒的。 他像是要与这冰雪融为一体。 “夫人,晚些可要来我房中坐坐?”青年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不悲不喜。 沈鹊冷冷的瞥了君慈一眼,侧身从他身旁路过。 “没空。” 女子声色清冷,强硬的态度像是一块顽石,又像是久燃不灭的火焰,旁人难以靠近。 君慈笑笑,没做声。 这条路很长,沈鹊一时半会没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君慈就这样望着沈鹊的背影许久。 待到瞧不清人影,他忽然出声。 “洛华,她是不是很好看。”青年低眸,垂顺的眼睫上落下一片雪花。 洛华没敢回答,殿下的性子喜怒无常,稍一不注意,怕就惹了殿下。 “我喜欢她那张脸。”君慈自言自语道。 说这话时,青年脸上不见笑意。 迎面刮来一阵冷风,君慈呢喃道:“我喜欢的,都要得到。” 回去路上,洛华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殿下,您昨晚一夜未归,去哪儿了?” 明知故问。 但还真是问到了君慈,他望着鹤兰小院的门匾,有些出神。 昨夜? — “君慈,你们北吾人都喜欢半夜爬床吗?” 女子的手紧叩在青年喉咙处,空气渐渐被剥夺,他眼前不由开始发黑。 君慈毫不挣扎,平静的望着沈鹊,他躺在地面上,刺骨的寒凉攀上他脊梁。 下半身虽然没有什么知觉,但是君慈瞧到沈鹊压在他腹部的膝盖时, 还是漏出了一道带着诡异的羞涩笑容。 “夫人,原来你这么主动。” 烛光映在沈鹊那漆黑的瞳仁上,黑不见底的深渊有了一抹光亮。 “君慈,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收紧力气,咬牙道。 女子指尖冰凉,因用力泛着白,手背上的血管也清晰可见,透着淡淡的青色。 君慈的呼吸显然很困难,他磕磕绊绊道:“我们是夫妻,同榻而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青年白皙的脸上浮起绯红,也不知是被沈鹊掐的,还是方才说的话太过露骨,将自己羞到了。 沈鹊忍无可忍,正准备给身下的人点颜色瞧瞧,忽觉眼前一晕,手上的力气不可控的松了下来。 君慈乌黑的眼睫垂下,借着烛光,小巧的阴影落在他眼下。 “夫人啊。”他轻叹着。 沈鹊早知道这人不是个好东西,她暗骂着自己不该手下留情,尽管身子已软的快要支撑不住,却还是死死撑着地板。 她想起身,就算栽也不能栽到君慈身上。 “加了好几倍药效的软骨散,能在夫人体内撑这么久。” “夫人真厉害。” 君慈笑的像是个被满足顽劣心思的孩童,他真心夸赞道。 窗外一阵脚步声掠过,沈鹊心中警铃大作,她拔出桌案上摆着的装饰用的剑,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扎进地板,支撑住身体。 “解药。” “不然咱们都得死。” 沈鹊死咬着下唇,维持着那即将消散的清醒。 北吾崇文灭武,不论男女,身上都是一股消不掉的书生气。 说难听点,就是柔弱。 当那滴自女子朱唇而落的血珠敲打在君慈眼角的时候,他不由一颤。 君慈没见过如沈鹊一般的人,毕竟在北吾,皆是鼠辈,包括他自己…… 都是会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人。 如今——身上的女子即便陷入如此逆境,依旧高高在上的俯视他。 她面上的轮廓冷冽艳丽,但更多的是坚硬和不可一世,似乎生来就居在高位之上,旁人于她都是陪衬。 沈鹊看着君慈,眼里的火光像是在说: 看吧,你一个残废,只会这些卑鄙的伎俩。 但这只是君慈自己推测的罢了,沈鹊想的很简单。 只是阴沟翻船,技不如人罢了。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她只希望这残废别犯蠢,别让她们两个人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在这。 一个残废,一个中了软骨散,这要是都杀不了,沈鹊还真会笑话外边的刺客。 外边的脚步由远及近,沈鹊也不催,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君慈。 沈鹊不是蠢人。 显然,君慈也不是。 脚步声戛然而止,一抹极淡的血腥味飘进沈鹊鼻腔。 青年那张悲天悯人的纯良面容上满是运筹帷幄,落入沈鹊眼中,还略带了些小人得志。 君慈抬手抿去方才落在眼角的血珠,下一瞬,沈鹊快要合上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睁开了几分。 青年的指尖比女子还要娇嫩,只见他笑的惬意,将手指抵到唇边,舔舐干净上边的血色。 沈鹊的人生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语塞。 准确来说,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疯子。 事已至此,沈鹊算是明白了。 君慈不是想杀她,若是真想杀,她方才就死了。 这人只是单纯的有病。 想到这。 沈鹊松了握剑的手,向一旁栽去,倒下的位置与君慈还有一小段距离。 就这样,两个丧失行走能力的人并排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君慈上半身能动,他伸手拽下床榻上的软被,铺在二人身上。 青年用手撑着地,困难的向沈鹊那边挪了挪。 这场面略微有些滑稽。 可君慈不这么想,他眼睛眯眯着,笑的开心又满足,像是在邀功。 “夫人,杀死他们的是线。” “线比剑刃更好隐藏,更柔韧。” “机关启动时,又能比刀剑更快更锋利。”君慈还好心的解释了一番。 许久没得到回应,君慈转过头看向合上眼的沈鹊。 “夫人,你不是很好奇吗,现在知道了你怎么不开心。” 沈鹊还没晕,只是懒得搭理。 “夫人,我们是不是也算同床共枕了?” 沈鹊眼角抽搐,心头涌上不耐烦,冷冷开口:“滚。” “夫人,你是不是不信我用线杀的他们呀?” “滚。” “夫人,除了我娘我还没和女子独处一室过。” “哦。” “夫人……” “滚!” 美人落泪 “这是第几日了?” 女子面色阴沉,手握狼毫却迟迟没动笔,漆黑的墨水浸透了一小块纸张。 看得出她心情如这纸上的墨渍一般不妙。 玉临立在一旁,轻叹一声,为沈鹊换了张纸,柔和道: “司主,第四日了。” “李轩至今未有踪迹,我们下一步如何行事?” 沈鹊抿唇,她放下笔,抉择做的果断。 “去趟江南吧。” 玉临一愣,眉头微皱了皱,她迟疑片刻道: “司主,这月中旬定北侯世子成人礼,诸方来贺,定北侯一家与苏家世代交好,这苏家女应会进京。” 沈鹊笑颜不展,眸色暗淡,她笑的清冷,“这么巧?” “也罢,去给定北侯府送封信,就说届时我会代陛下前去祝贺。” 玉临刚想应下,但转念一想。 司主已是有夫婿的人,若去送贺,该是带着君慈殿下一同前去才算合乎礼节。 “司主,那此事是否要同陛下知会一声?”玉临问。 沈鹊摇摇头。“此等小事,不必叨扰阿父。” 她又看向桌上那封被撕开的密信,目光停了片刻。 “骠骑将军麾下副使王百夫。” “与民争利,杀了吧。”沈鹊面无表情,轻描淡写道。 玉临领了命,为沈鹊屋里的暖炉填了些炭火,便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屋里暖烘烘的,但沈鹊却像是一块冰,周身都弥漫着清冷。 她拿起一张方帕,她手上并无污渍,却一下又一下的用力擦拭着。 — “你怎么总是穿得这么素净?” “像是在给人守丧。” 沈鹊抱着双臂,等得有些不耐烦,见君慈出来,她踹了脚那人身下的轮椅。 今早刚下了雪,轮椅的轱辘压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响声,倒有些意外的好听。 眼前这瘸子没好腿,沈鹊也就只能踹踹轮椅了。 今日定北侯世子令应淮成人,沈鹊带着君慈前去宴会一同祝贺。 君慈穿的依旧轻薄,他虽坐在轮椅上,却还是被沈鹊踹了个趔趄。 青年有些委屈,故作怜惜的摸了摸轮椅的把手,轻轻道:“夫人莫不是想让我也穿件赤色的衣裳?” “嗯……新婚夫妇穿的喜庆些,也算亲近。” “我这就去换了。” 沈鹊冷嗤一声,瞧了瞧君慈身边的洛华,转身就走。“跟紧些。” 君慈望着沈鹊孤傲的背影,歪了歪头,忍俊不禁道:“看来夫人是不想跟我亲近呢。” 沈鹊今日没上脂粉。 定北侯世子向来以风流浪荡闻名天京,他们二人自幼相识,沈鹊怕这人胡说些什么话,给她惹事生非。 马车上的暖炉早被玉临烧的暖和,沈鹊坐上了软塌,心里唏嘘着玉临的贴心。飞燕司离定北侯府可是不远的距离,车内早备好了茶水和点心,沈鹊为数不多的惬意时光都是在出远门的路上。 她正准备拿起一书卷细细品味,就瞧见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 然后—— 洛华扶着君慈上了马车,很自然的将君慈扔在沈鹊身边,利落的下了马车。 沈鹊动作僵着,捏着书卷的手指紧了几分。 她咬牙,不经思索的直接道:“滚下去。” 君慈眼睛睁得圆润,脸颊上略有一丝红,像是被冻的。他认真道:“夫人,你这暖和。” 沈鹊可不会再上君慈的当,她虽在用毒与机关诡计上不如君慈,但武功确是天京数一数二的翘楚。 她难得笑的这么开心。 君慈心觉不妙,果然,下一瞬,他被沈鹊点了穴位,动弹不得。 …… “夫人……这会不会有些太刺激了。” 沈鹊吊儿郎当的盘着腿,一手拿着烟斗,一手落在君慈的腿上。 若有若无的捏着。 “西边小国进贡的一味毒,叫什么来着?” “嘶,不重要,据说中了这毒会短暂失明一会。” “怎么样,能看见吗?” 沈鹊笑的顽劣,有种报复回来的爽快感。 君慈难得的沉默了。 这毒何止是会让人短暂失明这么简单,辛辣弥漫在他眼眶中,眼睛周围如今红的恐怖,像是被抹了口脂一般。 身体是很诚实的,豆大的泪珠一滴又一滴的顺着脸颊淌下来。 别说,他这张脸上露出如此神情,倒是有种礼崩乐坏的禁忌感。 反正,沈鹊在庙里见到的菩萨像,没有过这般流泪的。想到这,沈鹊心里悄悄说了声罪过,然后移开了眼。 她的手从青年的膝盖,缓缓向上移动着。 …… 沈鹊的手在他腿根停了下来,力道极重的掐了掐。 她细细观察着君慈的表情,见对方除了中毒的难受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莫非这残废是真的。 沈鹊怎么那么不信呢? 没意思。 沈鹊果断的收回了手,还嫌弃的拿帕子擦了擦。 “夫人,怎么不继续了?”君慈嘴角勾起一道很浅的轻笑。 美人落泪,当真是惹人垂怜。 沈鹊感叹着,但内心毫无波澜。 不过,他怎么知道自己方才的动作的? “我是残废,又不是傻子。”君慈补充道。 沈鹊不做声了,懒得搭理。 过了会儿,她又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过头道:“以后不许叫我夫人。” “再叫就杀了你。”沈鹊凉声威胁道。 君慈自幼与毒物为伍,身体的调节能力极强,这还没多久,身上的毒就已消散大半。 他艰难的睁开眼,眼睫上还残存着一丝水光。 君慈看着沈鹊,满眼认真,缓缓吐字: “不信。” 沈鹊:……爱信不信。 算了,懒得和他废话。 “狗皮膏药。”沈鹊啐骂道。 — 沈鹊还真见到了那苏家女。 沈鹊离她几步远,静静瞧着,女子站在小亭里,与几家贵女不知在聊些什么,都笑得开心。 苏玉背影婀娜,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风范。 她回过头,与沈鹊对上目光,回以一个柔软的微笑。 沈鹊看清了她的脸。 只见这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眸如秋水横波。 到底是水乡姑娘,山水养人啊。 苏玉要比寻常的江南女子多了丝坚韧,不似风中浮萍般脆弱。 出神的片刻,苏玉已来到沈鹊面前。 “是沈司主吧。”她微微俯身,作了一礼。 沈鹊微微翘眉,未曾想过这苏玉有如此胆魄,不请自来。 “鄙人沈鹊,姑娘多礼了。”她微微回礼。 对于明事理的人,沈鹊一向很温柔。 “那我们移步?”苏玉轻声问。 沈鹊眉梢轻挑,点点头。 二人行至无人处,寻了个竹亭坐下。 “小女斗胆,敢问司主此番是为我而来吧?”苏玉笑着,动作轻柔又讲究,沏了一盏热茶递至沈鹊身前。 沈鹊觉着这人有趣,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你不怕我?”沈鹊问。 常人见了她,莫说是同她讲话,怕是瞧都不敢瞧一眼。 这苏玉倒是有胆量。 “怕。” “怕还敢如此只身与我同处?”沈鹊语速飞快,利落又干脆。 苏玉垂眼,卷翘的鸦睫遮挡住眸中的野心。 她就这么平静的道出:“江南苏氏,百年基业,一家独大,撑起了半个令国的丝绸纺织。” “家父西去,家主之位暂缺,几位叔父各有异心。” “如此下去,苏家恐难存至下个春天。” 沈鹊明了,品了口茶。 美人手里沏的茶,味道似乎还真有些不一样。 “她们说,女子难以委任家主。” “我不认这道理,家主之位必须是我,只能是我。” 苏玉身材娇小,生的柔弱。她本该是朵菟丝花,偏生长的如同野草一般坚韧。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李轩有私情? 沈鹊心中有疑,但并不急着追问李轩一事。 她放下茶杯,直截了当的问:“你为什么想当家主,为名?” “为利?” 苏玉摇头。 “江南染织业,女子占九成。她们聪慧、伶俐,又心思细腻,再难缠的丝绸上的图案都能被她们绣的栩栩如生。” “几位叔父年事已高,对待家业也不像年轻时那般勤勤恳恳,更是花天酒地,贪图享乐,稍有相貌好些的姑娘都难逃他们的毒手,不从的轻则克扣月银,重则挑了手筋逐出苏家。” “我想为苏家的织娘们谋条活下去的路。” 沈鹊没多说什么,她平静的引诱道:“与我何干。” 苏玉沉默一瞬。 “司主如此骂名,受大理寺、刑部多方口诛笔讨,仍能立于天京。” “可见司主之本领以及陛下对您的信任与赏识。” “单凭我自己是斗不过几位叔父的,若有沈司主为我撑腰,再难的事都不算难事了。” 沈鹊被这姑娘的胆子给逗笑了,她指腹摩擦着,轻歪了歪头,道:“我为什么要给你撑腰?” “飞燕司办事,向来不求人。” “想同我做交易?” “姑娘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苏玉身上的硬气减了几分,但还算淡定。 她道:“苏家虽有没落之景,但依旧位列百商之首,司主若是当真来硬的,众家族怕是难以服气。” 沈鹊眼底有一丝对苏玉的赞许,临危不乱,是个不寻常的女子。 “你与李轩的故事,愿意说给我听听吗。”沈鹊问。 苏玉面上肉眼可察的一愣,她先是失笑,而后疑问道:“我与他那些破箩筐的事竟是传到天京来了……不过司主问起他做什么?我虽与他曾有情,但早已一刀两断了。” 这回倒是沈鹊发懵了。 “李轩与我父亲交好,曾追求于我,但我二人志不同道不合,注定不能同行。” “那之后他大肆传播不实之言,污蔑我与他育有一子,因他我名声尽毁,名门嫡女也就成了人人唾弃的角……” 苏玉没把话说的太难听。 沈鹊忽然觉得事情变得不太对劲,她舔了舔后齿,不动声色的问:“你想同我做什么交易?” 苏玉道:“有一批雪色天蚕衣,极能抵暑,哪怕烈火焚烧也不会有丝毫损坏,特为宫中妃子春日随陛下祭天而制。” “这本是江南柳家的差事。” “纺织完工后,衣裳由李轩的人负责护送,李轩出事,衣裳也不知去向。” “柳家为了制作雪色天蚕衣,已用光了全部的原料。如今想要在春天来临前将这批衣裳重制,唯有我苏家的织娘可以做到。” “这样,对我对司主都好。” 沈鹊:…… 合着这姑娘本就是奔着她来的,跟李轩和那孩子半点关系没有。 沈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轻轻道:“这件事,该由尚衣监负责,对我并无好处。” 说完,沈鹊起身。“姑娘,恕我不多奉陪了。” 见沈鹊要走,苏玉慌了,赶忙跟了上去,拦在对方身前。 “司主,柳家与尚衣监串通一气,此事只有您能帮我。” 苏玉是真慌了神,她扯住沈鹊的衣袖,双目满是焦急。 沈鹊很是平静,她沉思片刻道:“宴会要开席了。” 苏玉依旧死拽着沈鹊不放。 二人僵持许久,最终是苏玉败下阵来,她松开手。 “司主,改日我可否再登门拜访……” 沈鹊垂眸,注视着眼前这个矮自己许多的姑娘,给了对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明后我休沐,若是要来,带着你与你织娘们所织的丝绸一同来。” 苏玉大喜,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 对她而言,姑娘们有救了。 与此同时,沈司主的残废夫君正忙着与别家公子蹉跎呢。 此等名利场,博的不就是个脸面吗? 君慈这一中午已不知被多少人阴阳怪气了腿疾,他始终含着笑,温润如玉。 他婉拒了一杯又一杯的烈酒。 听见响起一道微弱的讥讽声:“不就是个废物东西吗,装什么清高?” 君慈眯眼笑着,笑容未有一丝裂纹。 他心里想着:今晚就弄死这人。 “你说谁是废物。” 不知是谁,清冷的嗓音中透着一丝狠辣。 先前还叽叽喳喳的人们瞬间噤声。 君慈回眸看去。 美艳女子一袭红衣,轻抱着双臂,正站在那嚼舌根子的男子身后。 她腰上的刀刃闪过暗光,像是在为主人诉说着不高兴。 沈鹊侧了侧头,满眼蔑视与孤傲,轻笑着: “你说、谁是废物?” 是夫人啊,在为我出头呢。 君慈唇角轻勾,一抹甜意涌上心头。 原来,被人护着是这种滋味啊。 阿鹊,对我好些 “你方才说,谁是废物啊?”沈鹊笑容温和,又耐着性子的问了一遍。 没人敢应声,说话的那人更是被吓的立在原地,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怎么不说了?这位公子说的多好呀,废物,确实是废物。” “本座怎么就嫁了个废物呢?你是不是还想说,我也是个废物?” 声音戛然而止。 沈鹊口中的话一句比一句尖锐,言语好似化作利刃抵在那人喉咙处。 他看着还未弱冠,也就人后能耐,如今沈鹊站在他面前,倒是被吓得哆哆嗦嗦的。 少年连声反驳:“不不不,小的没说司主是废物,沈司主可要明鉴啊!” 沈鹊眉眼半弯,笑的明艳,她踱步来到君慈身后,双臂拄在轮椅上,指了指对方。 “那你是在说他是废物咯?” 少年一时没转过劲,连连点头,痛哭流涕道:“对对对,小的说他呢,说他呢!” 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但话早就收不回来了。 “不不不不不,小的口误,小的方才是说自己是废物呢!”他激动的险些跪下求饶。 “什么?本座怎么听不太清?” “我是废物!我是废物!小的就是个废物!” 伴随着那少年自骂求饶的声音,沈鹊笑出声,低眼看着君慈,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他骂你废物诶?” 君慈抬眸对上,听出女子话语里调侃的意味,他轻抿着唇,无奈的摇了摇头。 “习惯了。” 沈鹊嗓音再度放轻了些,又道:“世子冠礼,不宜扫兴。” 女子眼神一变,温和不复存在,她直起身,冷冷的看着前方求饶的少年。“下次注意些,毕竟人只能活一次。” 话音落下,身后一阵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大片的香粉味。 “何人引得阿鹊如此不快啊。” 阿鹊? 君慈衣袖下的手掌缓缓收紧。 他想:这个今晚也一起杀了…… 沈鹊不用转身,都知道来人是谁。 定北侯世子,令应淮。 “哪有什么不快,本座同几位公子聊的正开心呢。”沈鹊微微侧身,含笑作答。 令应淮向来以风流闻名天京,但他与白宁不同,他风流的更有雅致,更有水准,更招姑娘喜欢。 这不,剑眉星目、玉质金相。 多么矜贵的一个俏郎君。 他一副“我知道不简单”的表情,饶有意味的笑了笑:“倒是应淮多嘴了,那我们移步正堂?” 沈鹊点点头,低下头时又与君慈的目光对上。 一时无言,两人大眼对小眼。 青年面上笑意轻松,好整以暇的回视沈鹊。 沈鹊很是不快,咬牙问:“你那近侍呢?” 君慈一脸无辜,扫了扫四周,然后轻飘飘道:“不知道呀。” 沈鹊没走,众人也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敢离开。 她无奈,咽下一口闷气,亲自推起了君慈的轮椅。 沈鹊面上是得体的笑意,嗓音凉的彻骨。 “殿下啊,还真是来日方长呢。” —— 定北侯是与令帝一同征战天下、平定四方的大功臣,定北侯家中只有这一个嫡长子,万般宠爱都让他一人受了。沈鹊年幼时,总能在宫中见到令应淮,他风趣又大胆,令帝很是喜欢这个子侄。 令应淮也是少见的不怕沈鹊的人。 一声又一声的“阿鹊”叫的自然又顺嘴。 沈鹊已数不清多少次警告他不许如此唤自己了。 这人一样是个狗皮膏药。 宴会散场时,沈鹊是第一个离开的,她推着君慈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退场。 出了定北侯府,沈鹊将君慈仍给随行的白燕,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想她沈鹊一世英名,今日被这残废折了大半。 她有些头痛。 一抬眼,头更痛了。 消失已久的洛华这时倒是出现了,将君慈背上了她的马车,还未等沈鹊反应过来,洛华将人仍在软榻上,然后一溜烟的飞速撤离。 这主仆二人的动作一气呵成,倒是给沈鹊气笑了。 “阿鹊。” 青年一开口,沈鹊背上无端起了一层冷汗。 被恶心的。 “谁准你这么叫我的?”她冷声开口。 君慈难得的硬气,俊俏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叫嫉妒的情绪,他凉凉的笑着。 “你我二人是成了婚的夫妻,我为何叫不得?” 沈鹊一哽,本想再重复一遍他们二人是形式婚姻,但一想这人不要脸的性子,也就不愿与他争辩,随他去了。 “阿鹊。” 沈鹊:…… “阿鹊。” 沈鹊:…… 在君慈准备唤第三声的时候,沈鹊终于开口了。 她将视线从车窗外移了回来,淡淡的望着君慈,目光中满是思索后的冷静。 她那张美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眸光泛着淡淡的凉意。 沈鹊问:“君慈,你知不知道这桩婚事从何而来?” “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是你来令国,而不是我去北吾?” 短暂的沉默。 君慈眉眼半弯了弯,笑容纯真清澈,他垂眼。 “母妃早亡,我独自一人如履薄冰的生活在后宫中,父王有一日跟我讲,他为我寻了一门好婚事。” “我便来了。” “见到阿鹊时,我当真欢喜。” 沈鹊抬眼,看向君慈的眸光是实打实的可怜与蔑视。 “两国交战多年,北吾民力物力匮乏,无力再与我国交战。” “这门婚事,只是为了让你们有个体面的收场。” “说难听点,你是入赘的。” 对方给的回应并不似沈鹊想的那般。 屈辱、不甘,诸如此类的情绪她都没在君慈身上看见。 青年白衣似雪,双腿似乎因为常年不能行走而有些萎缩,这一袭白袍在他身上略显宽松。 感觉有些可怜。 他虽收敛了笑容,但那双眉眼天生的似笑非笑,他平静的望着沈鹊,轻声道: “阿鹊,我在令国,只有你了。” “你对我好一些。” “可以吗。” 我都这么可怜了,你对我好点。 他嗓音轻柔,姿态低的不能再低,像一只受足委屈的幼犬。 让人忍不住的想疼爱宠溺。 沈鹊在过往的经历中从未见识过如君慈一般的男子。 可沈鹊知道,这人绝不是什么可怜的幼犬。 他应是一匹潜伏在黑夜的孤狼,稍一不留神,便会扑上来撕咬,绝不给你一丝喘气的机会。 “你还是找个好日子回北吾如履薄冰去吧。”她讥讽道。 沈鹊像是被君慈的眼神灼伤,略显潦草的移开视线,再度望向窗外正缓缓垂落的夕阳。 她听见身旁传来一声男子愉悦的轻笑。 沈鹊不言,心想:真是个满嘴胡话的狗皮膏药。 — 飞燕司牢里仅剩的那一个活口也死了。 寺内负责验尸的姑娘说,是死于自杀。 咬舌自尽。 等沈鹊赶到时,尸体还没凉透。 男人面目狰狞,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的望着上方,他口中血肉模糊,咬下来的舌头卡在喉咙处,好一番血腥的场面。 沈鹊周身气息低沉,眸中是隐忍着的愤怒。 “司主?” 千月唤了好几声,沈鹊才回过神,她将眼中的怒火隐藏下去,淡声问: “今夜值守的人呢,为什么没看住他?” 还不等千月回话,负责传讯的红燕女使急匆匆的来到地下。 “司主,飞燕司外发现一具白燕尸体,看尸体状态,死于昨夜。” 沈鹊袖侧的手缓缓收紧,指尖泛起青紫。 “将姑娘的家人安置好,厚葬。” 若说先前,沈鹊对司内有内鬼一事只是怀疑,如今这个想法倒是坐实了。 她向前几步,站在那被吊在墙上的尸体前边,转过身,顺着那尸体死时的方向,看向头顶。 沈鹊在思考。 过了许久,千月没忍住发了句牢骚:“司主,你说这人不会是因为您说要抓他相好的才自杀的吧。” “真是胆小,我家司主才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呢。” 千月话音落下,仰着头的沈鹊眼中突然多了丝光。 千月的话点醒了她。 “他确实是因为那姑娘自杀的,但他怕的不是我们。”沈鹊缓缓道。 沈鹊双眼渐渐放空,她似乎看见了这场乌龙的真相。 每日午夜,看守燕狱的姑娘都会更换,此时,是燕狱防守最薄弱的时候。 一个入侵者,女子,武功高强,她盯上了那位年纪最小最无还手之力的小白燕。 杀了她,取代她,潜入了燕狱。 入侵者给了男人两个选择: 第一个,自杀。 第二个,杀了他最挚爱的人。 被杀害的白燕和自杀的男人,都是在警告沈鹊。 李轩之事,绝对不允许她再查下去。 沈鹊转了转僵硬的脖颈。 还未凉透的尸体还在缓缓的滴着血,落在她身上,鲜血加深了本就赤色的裙摆。 从来没有人可以威胁沈鹊。 她望着那具死状恐怖的尸体,唇角轻勾。 虽然不知道暗处的敌人是谁,但他这次算是碰到硬茬了。 沈鹊回静风院时,又接到了一个消息。 天京名门许家的小公子死了。 这人是谁?沈鹊起初也有些发懵。 玉临同她讲:“是白日骂君慈殿下废物的那少年。” 沈鹊拿笔的手一顿,挑了挑眉。 她那位夫君还真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啊。 一是解了他自己心头之恨。 二是给飞燕司又填了一桩骂名。 还真是一箭双雕。 “可惜了。”沈鹊转了转手中的笔,轻声感叹。 玉临不解的发问:“司主在可惜什么?” 窗外又下起了雪,刮来一阵冷风,吹开了屋内的窗子。 顺着那条缝隙,沈鹊隐约瞧见了正缓缓被阴云覆盖的半边月牙。 她望的有些出神。 “生命啊,是那么脆弱又渺小。” “那孩子还未行冠礼呢。” 玉临顺着沈鹊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了大片的阴云,窗外无一丝光亮。 她不懂司主在看什么。 “司主可是在可怜那许家公子?” 沈鹊摇头,收回目光,平静道: “谈不上。” 沈鹊自己都是满手鲜血的人,她对生命从未有过可怜之情。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只不过,他的代价比较惨重。” “人死不能复生啊,下辈子注意些吧。” 背叛 苏家正门嫡女,单字玉。 天生丽质、风姿绰约,回眸间顾盼生辉。 她是江南千万男子的梦中情人,只奈何佳人名劣,众人只敢远望,无人敢近瞧。 如今苏玉在天京比武招亲,谁能打过她的侍卫,谁就能做她的夫婿。更主要的是,可与她共享偌大的家业,这辈子都会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不,来比拼的人当真不少。 沈鹊坐在酒楼的最高处,俯瞰着底下聚集的人群。 擂台中央,站着一橙衣男子,男子负手而立,气度斐然。他甚至不用出剑,一个又一个上来比武的人跪倒在他面前。 “没一个能打的哟。”沈鹊手里捧着一把瓜子,靠在软椅上,懒洋洋的目光扫视着酒楼下的人们。 玉临怕沈鹊口干,沏了一壶花茶呈上。 “司主,这也不妥啊,这些人太不经打了,三招都过不去。” “要不……叫洛华公子放放水?”玉临小声的说。 沈鹊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接过茶杯,笑的开心,她对台上的场面很是满意。 “不用,就这么打,打的挺好的。” 玉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玉临。”沈鹊突然开口。 “司主有何事吩咐?”玉临赶忙应声。 沈鹊拍了拍玉临手臂,拉她在身旁坐下,脑袋斜靠在她肩膀。 “别这么紧张,今日咱是出来散心的。” “好的……司主。” 沈鹊的眼中划过一道暗光,话音陡转:“玉临,若同洛华交手,你觉得你有几分胜算?” 玉临微愣,看向擂台上刚打到一男子的洛华,她微皱了皱眉。 “若近身而战的话,大抵五五分。” 玉临已经很多年没有对手了。 沈鹊没说话,将手里的瓜子扔回盘中,起身来到栏杆处,向下俯瞰着。 “沈司主,小女不懂您此番做法为何?” 来人一身嫩的出水的粉色长裙,她挽了个好看的发髻,略施脂粉。 沈鹊侧眸,也暗暗感叹着苏玉的容颜。她是个俗人,唯一说的出口的夸赞就是好看。 沈鹊也不避讳,直言道:“抓李轩。” 她轻笑一声,补充道:“怎么,舍不得?” 苏玉被沈鹊凉凉的目光慑的一颤,敢怒不敢言的抿了抿唇。 “怎么可能……” 玉临望着二人,轻笑一声。 自家司主向来喜欢逗软柿子玩。 “不过,沈司主怎么确定李轩会因我现身。”苏玉小声问。 “赌啊。”沈鹊淡声回答。 其实沈鹊对于李轩会不会上钩这件事也拿不准。 赌徒罢了。 李轩如今未出京城,是板上钉钉的事。 城中各防守森严,他逃不出去。 若李轩真爱苏玉爱的入骨成痴,他哪怕明知是圈套,也会刀尖走险来上这一遭。 “若是李轩没现身呢,司主同我的交易……”苏玉嗓音细弱蚊蝇。 她在担心沈鹊答应的事会反悔。 还未等苏玉把话说完,沈鹊就接了过来,她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虽然她不是君子。 擂台上的形势似乎不太对劲,沈鹊定睛一瞧。 一位满身书生气的青年,被洛华打的鼻青脸肿,双腿都快要直不起来,但还是一步一步向洛华的位置挪动着。 倒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沈鹊看着那人沉思。 片刻后轻声道:“让他赢。” 玉临令命,从怀中抽出一柄尾端系着红樱的匕首,掷向洛华脚边。 匕首狠狠扎进木板,正准备再次出手的洛华瞬间停下动作。 他回身,向酒楼上的沈鹊抱了一拳,又将那匕首拔出放在地上的白衣公子手上。 白衣公子的脸已肿的看不出面容,他望着高台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擂台下爆出一阵欢呼声。 沈鹊今日之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同玉临交代了些接下来的事,准备离开。 却被苏玉猛的抓住衣袖。 她不解,回眸看向身后的女子。 苏玉神色焦急,一时有些结巴:“他、他、他不是李轩!” “你不要抓他!” 沈鹊一愣,她转过身,将衣袖从对方手里抽出来。 “我知道啊。” 这回愣的是苏玉,她的手落在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我……” 沈鹊耐心解释道:“他只是引蛇出动的诱饵而已。” 苏玉咬着唇没说话。 沈鹊走后,她望向擂台上鼻青脸肿的青年,心中五味杂陈。 岑郎,你我殊途,何必用情如此之深呢。 — 玉临今晚被一伙人突然袭击,耽搁了脚步,等她带着手下赶到时,眼前的场面无比混乱。 苏玉衣衫凌乱,被白日的那公子死死护在身下,哭的快要神志不清。 公子被连刺了好几刀,那身如雪的长袍被鲜血染了个彻底,他身旁还躺了个被花瓶砸晕的李轩。 他已然陷入昏迷,但护在苏玉肩膀的手分毫不动,若是任由这般下去,等到失血过多时,怕真是离死不远了。 玉临费了好些力才将他从苏玉身上拽了下来,赶忙送去医治。 苏玉仍惊魂未定,娇俏的脸上梨花带雨,满是惧意。 了解一番后,玉临大抵明白了。 李轩是来找苏玉私奔的,苏玉不从,李轩因爱生恨的同时,也知道自己中了记,竞想拉着她陪葬,关键时刻,那公子赶来,护住了苏玉。 苏玉说,他名唤岑云深,江南富商之子。 沈鹊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同大理寺那骚包少卿白宁周旋呢。 还是来要那孩子的。 虽然沈鹊已经知道真相,但那孩子依旧不可能给白宁。 若是给了,就暴露了李轩被捉一事,大理寺和刑部定会唠叨死沈鹊。 沈鹊下了最后通牒,连打带骂的把白宁赶了出去。 她先是去安抚了一番受惊的苏玉,然后承诺她一定会救活岑云深。 不得不说,苏玉确实是个理智的姑娘,今晚这般惊险,还能想的起来同沈鹊确认那笔订单。 沈鹊去了燕狱,了解了一番前因后果,只觉玉临今晚被人牵住脚步,实在异样。 她又想起之前死的那些活口,眉心微蹙。 “千月,你性格好。苏姑娘受了惊,你去陪陪她,务必保护好她与岑云深的性命。”沈鹊淡声道。 千月自是欣欣然的领命,带着家伙事直奔苏玉如今住的宅院。 司主心善,从不会让无关人员受到伤害。 吩咐好一切后,沈鹊才同玉临见面。 玉临一脸愧色,正准备请罚,还未等开口,就被沈鹊堵住了嘴。 “事情既然发生了,再说这种话也没用了。” “李轩没事吧?” 沈鹊今晚的面色严肃,先前身上的痞气一丝一毫都见不到。 她步子飞快,一边走着,一边听着玉临讲述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司主,今晚的行动……” 被人看到了。 玉临刚说到最重要的一点,突然说了声,因为自家司主已经与角落里坐着的那个老乞丐对上了目光。 沈鹊沉默一瞬,袖侧的手无声的攥成拳。她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在这?” 老乞丐抬起头,似乎怕沈鹊认不出自己,他着急忙慌的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污垢,笑的夸张。 他一边指着自己的脸,一边大声道:“丫头!是我啊丫头!” “陈平安啊!咱们认识的,我前两天还吃了你的饼呢。” 沈鹊被吵的有些头疼,她面色很难看。 她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在这。” 陈平安挠了挠头,用那张上了年纪的脸发出了最无辜的声音。 “我没饭吃了,想着挨家挨户要一口饭,谁知道碰上这档子事……” 李轩一事是秘案,所有看到的知道的,都得死。 陈平安出现在这儿,让她很难办。 “没封路?”沈鹊瞟了玉临一眼。 玉临一哽,她虽然办事不力,但是这个罪名肯定是不认的。 她连连反驳:“封了封了,司主您别听他狡辩,此人行踪鬼祟,定是别有用心!” 沈鹊看着陈平安许久,她眼尾微不可查的向下压了压,然后移开目光,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同玉临说: “杀了吧。” 说完,她一瞬都不想停留在原地,向地牢深处走去。 赤色的衣摆消失在黑暗中,只留得一声叹息。 岑云深那一花瓶砸的当真狠,沈鹊等了两炷香,也不见李轩醒。 泼水、鞭打、用药,几乎所有方法都用尽了,也弄不醒这人。 没办法,只能等他自己清醒了。 沈鹊离开燕狱,向飞燕司后的丛林走去。 果然,老者已等候多时了。 他身上的脏衣服被换了下来,如今穿着洁净的靛青色长袍,潦草的头发也被束起,胡乱生长的胡须也刮了个干净。 他们二人相识数载,沈鹊第一次看清这人的面容。 年轻时应也是个俊俏的。 “你不杀我。”陈平安陈述道。 沈鹊靠在树干上,扔给对方两袋碎银,她似乎有些疲惫,美艳的容颜隐匿在斑驳树影中。 一缕烟雾从她嘴里吐出。 “你救过我一命,今日我还给你。”女子嗓音沙哑。 她又说:“往南走吧,江南山水好养活人,这点钱够你做笔生意了。” 陈平安的双眼其实生的很是清明,先前看着浑浊,大抵是因为他整个人都太过邋遢。 他理所应当的收了沈鹊扔过来的银子,揣进怀里,半点不觉得这钱收的不好意思。 “行,你多保重。” 年长者就是年长者,从不觉分别伤感。 陈平安更不是什么矫情的人,他行走江湖半辈子,生离死别都见过无数次。 他瘸了一只脚,步履缓慢,肩膀一高一低的来回耸着。 “陈平安,我只问你一句。” 老坡子停下脚步,并未回头,用背影对上沈鹊的话。 “你今晚真的只是路过讨饭吗?” 沈鹊向来讨厌谎言,陈平安最是知晓。 当年沈鹊被身边亲信出卖,中了数道埋伏,险些丧命,是陈平安救了她,陈平安的右腿也是在那时残的。 “不是。”年长者的声音轻的像是枯叶落地,他似乎怕沈鹊听清他的回答。 沈鹊心中那把垂着许久的匕首终于落了下来,狠狠的扎进她的心口。 她眸色渐冷,残忍的强迫自己去面对这还未真正清晰的真相。 “下次见面,我会杀了你。” 陈平安突然回过身,远远的望了沈鹊一眼,“我们会再见的,倔强的丫头。” 沈鹊口中呼出最后一口烟雾,果断的离开原地,没有一丝留恋。 她步子并不急躁,平静的从树影的黑暗中走出,又走近只对她来说是光亮的飞燕司。 像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像是从未被背叛。 沈鹊心中其实还有一个疑问。 陈平安当初救她,是不是也是另有所图。 可惜沈鹊是飞燕司司主,她永远都不会问出这句话。 “夫人心情不是很好呢。” 一道熟悉的温润男声。 是君慈。 天京,要变天了 “夫人心情不是很好呢。” 君慈的轮椅停在朱红的墙壁旁,一身白衣格外扎眼,生怕沈鹊瞧不到他一样。 此刻夜已极深。 “你在这儿干什么?”沈鹊对这人的神出鬼没已经见怪不怪,她停下脚步,淡声问。 君慈指了指一旁的门匾,一脸无辜。“我在自己门口,夫人都不许了?” “都说七年之痒,你我二人还未及七日怎么就如此生疏了。” “怕是再过几日,夫人就要赶我出去了。” 沈鹊上下打量了君慈一眼,冷声道:“讨债来了是吧,说吧。” “想我拿什么补偿你。” 飞燕司向来少男子,若是叫玉临这等人上招亲的擂台,李轩不会上钩。 君慈身边的洛华倒是个不用白不用的,武功尚可,且未在人前露过面,以至于沈鹊今日将洛华借走,也就欠了君慈个人情。 这不,债主等她来讨债呢。 “夫人这话说的我可是寒心,你我夫妻,算计的那么清楚做什么。” 君慈不轻不重的叹了口气,推了推轮椅,离沈鹊近了些。 青年的衣裳似乎是刚洗过的,淡淡的皂角味在沈鹊鼻尖游走。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雕刻着飞燕的金制令牌,递在半空中,轻笑着望向对方。 是飞燕司的司主令,阿父亲自做的。 沈鹊微怔,飞快的将令牌从君慈手里抢了过来。 此令在谁手,谁便可以调动飞燕司上下所有女使,包括禁卫。 “怎么在你那?”沈鹊语气不算和善,眼中满是锋芒,尖锐的目光扫向君慈。 君慈已经习惯了沈鹊这刀子一样的嘴,他摊了摊手,一脸无奈的平和道:“门口捡的,夫人方才应是步子太匆忙了。” “什么事让你如此失态?”他笑吟吟的问。 沈鹊沉默的将令牌收回腰间,没做回答。 再望向君慈时,她不经意瞟到对方白皙手掌上那层的薄茧。 不像刀剑所至,应是常年推动轮椅所磨出来的。 沈鹊眸光一颤,心上划过一抹异样。 君慈注意到了沈鹊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轻笑一声收回了手。 “不太好看是不是。”他自嘲道。 沈鹊向前走了几步,靠在墙壁上,向前伸出自己的手掌。 “这有什么,我这不比你的难看?” 君慈没料到沈鹊会是此般动作,他微微愣神,反应过后竟是唐突的抬指摸了摸对方的手心。 沈鹊本来是有些可怜君慈的,但刚生出来的同情心,一瞬间就被这人扑灭了火。 沈鹊周身气息一凉,本是没准备给君慈什么好脸色的。 但是对上他那双含着笑的眸眸子,心里那股无明火无端的消了几分。 “登徒子。”她掩饰似的移开目光,寒声暗骂一句。 君慈笑的好似孩童一般开心,但是这笑容入了沈鹊眼,只觉得对方是小人得志。 短暂的寂静后,君慈突然道: “夫人,你欠我的人情,就用同房来还吧。” 青年说这话的时候,沈鹊正准备拿烟斗。 她动作一顿,将拿出来一半的烟斗又塞回了怀里。 沈鹊笑出声,回答的干脆:“行啊。” 君慈心头有疑,只觉沈鹊行为反常,但未过多深思,依旧笑的开心。 是夜,静风院。 沈鹊靠在床榻上,旁边亮着微弱的烛火。 她手持书卷,看的认真。 一切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离她床榻几米开外的地上躺着一青年。 屋子的主人像是怕他冷,在他身上盖了好几层棉被,压的这人动弹不得。 君慈的笑容在黑暗中即将破裂,他咬着牙,发出微弱又不起眼的抗议:“这就是同房?” 沈鹊面色平静,放下书卷,熄灭烛火,安稳的盖好自己身上的锦被。 “同处一房,怎么不算同房呢?” 君慈:“……” — “侍郎,咱们上次见是什么时候来着?” 灯火明亮的地牢里,红衣女子来回踱步着,一副沉思的模样。 半晌,她忽的抬起头,一脸认真的笑着道:“好像是上月的早朝?” 此般笑意,真情实感,仿佛他们二人是什么阔别已久的好友一般。 李轩被绑在木架上,一身素色的衣服,干净利落,身上不见一丝伤痕,唯独额头被白布厚厚的缠着。 沈鹊转了转步子,话语中含着淡淡的嘲讽,她笑着:“这大夫包扎的好呀,也算是给你那一家老小守丧,尽了孝道。” 男子眼角抽搐两下,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沈司主还真是风趣。” 李轩这人,今年刚过而立之年,脸上看不出什么风霜,他这张脸倒是比同龄人还要生的年轻的多,就是前些年从军,看着不太白净。 “你说你,怎么就被我逮着了呢。”沈鹊停下脚步,抱着双臂立在原地,前方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拉的深长。 她渐渐收敛笑意,眉眼溢出孤寒。 沈鹊直截了当的问:“私兵在哪里?” 不得不说,岑云深那晚砸的确实狠。 李轩如今只是张张嘴都觉得脑海一阵剧痛,他咽下一口恶气,硬声道:“告诉你,然后你再杀了他们?” “三千条人命!沈鹊,你要背一辈子草菅人命的骂名。” “你个走狗!” 话音愈演愈重,几乎是吼出来的。 沈鹊听了李轩的话,面无波澜,她先叹了口气,本是不准备不同这人计较那些口角的。 但对方那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刺到了沈鹊的双眼。 她猛地抽出一旁架子上的长鞭,毫不留情的甩在了李轩身上。 顿时间,一道血痕贯穿了男子的大半个身体。 “你同我讲性命可贵?” “你擅养私兵的时候想什么呢?” “我是走狗?也比你这准备谋权篡位的小人干的光明磊落。”沈鹊面露愠怒,厉声道。 天京城内,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被飞燕司收入眼内。 沈鹊绝不允许有任何人,哪怕是飞禽走兽,都绝不许触碰帝王的权威。 皇城,不可有一丝一毫之威胁。 李轩咬牙忍下剧痛,他恶狠狠的望着沈鹊,那双眼睛似乎在透过沈鹊看向未来。 这种似乎以后运筹帷幄的目光,让沈鹊极度不适,更挑起了她心中那道刚压抑下去的火光。 连着几下经了内力的鞭打,终于叫李轩说不出狠实话。 沈鹊微敛呼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鞭子放回原处。 “沈鹊,咱们打交道也有个四五年了。” “这世道如何,你我都清楚。” “若想国泰民安,需要变革!而我只是众多变革者中渺小的一个。” 李轩虚弱的说着,竟是笑出了声,他用力晃动着双臂,似乎想摆脱身上的枷锁。 沈鹊眸光平静,但早已嗅到了异样。 李轩在说什么胡话,什么变革? 她眉心渐蹙,向前一步,用极轻微的嗓音同李轩道: “屠族时遗漏了一个孩子,我没追。” 李轩呼吸微滞,激动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他用一种极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沈鹊,冷哼道: “你沈鹊会这么手下留情?” 沈鹊颔首,像是在解答对方的疑问。 “告诉我,私兵藏在哪,变革又是什么意思?” 李轩启了启唇,眼中是浓浓的挣扎 沈鹊笑了笑,不轻不重的抬指拽了拽李轩身上的锁链,嗓音阴柔: “我不急,我等得起。” — “司主,当真要如此做?” 天刚蒙蒙亮,屋内略显黑暗,沈鹊只穿了件里衣,坐姿随意的靠在软塌上。 她眼下沾了些乌青,应是一夜未眠,但那眸中却丝毫不见疲惫,流露着异常的光亮。 沈鹊脚边散落着许多纸张,纸张上的笔迹凌乱,看不出写了什么。 “当真要放虎归山,让李轩逃出去?”玉临再一次询问。 沈鹊点点头,将手中握着的纸笔扔在一旁的桌案上。 “比起那三千私兵,我更在意他口中说的变革者是什么。” 玉临上前拾起地上散落的纸张,规整好放进纸篓,静静候在一旁,她不太能明白沈鹊的话是什么意思。 “从新婚之夜,百般防守下飞燕司遇袭,又后来李轩几个亲信相继死在看守森严的燕狱。现如今,李轩口中又说什么变革者。”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反常了吗?” “此般手笔,绝非三两个人可为。” 沈鹊看向玉临,平静道。 玉临细细思索,确实察觉出些许不对。 “在飞燕司看不见的角落,正有人在密谋着什么。” 沈鹊话音缓慢,脑海中也在飞速的整理信息。 “而且,他们的一切行动都刻意的避开了飞燕司。” 这是沈鹊得出的结论。 “大理寺来要人,真的只是为了查案那么简单吗?” “他们是在调查李轩和李轩身后的组织。” 沈鹊的直觉向来很准,凡事只要稍一漏马脚,便再难逃过他的双眼。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 “但他们都不想我知道。” “玉临,你说这是为何呢?” 一声鸦啼划破长空,顺着寒夜的冷风吹入玉临耳中。 她瞳孔微颤,只觉遍体生寒。 天京,要变天了。 终不似少年模样 李轩被沈鹊捉拿归案的同时,也能确定了另一件事情。 那三千私兵如今绝不在天京境内了。 怎么来说,苏玉都是唯一的线索。 她与李轩年幼相识,十余年的情谊,虽如今闹得难看,但也算是对彼此了解的清晰。 沈鹊正好借着探望的名义,看还能不能知道什么有用的线索。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沈鹊望去。 是玉临。 “来的正好,玉临,备马车,晚些时候我们去苏玉住处,记得带些补品。”沈鹊收回目光,轻声道。 玉临点点头,呈上一纸信封,又道:“司主,贵妃向您和殿下递了请帖。” 沈鹊正准备擦拭溅在手上的墨水,听后抬手的动作一顿,虽心中已有想法,但还是平静的问:“哪位贵妃?” “弄昭宫宫主,令昭懿。” 她接过信封,取出里边的信件,粗略地看了两眼。 沈鹊黛眉微拧,心知此人来者不算善。 “同殿下知会一声,今晚随我进宫。” “是。” — “不知沈司主大驾光临,小女有失远迎,还望司主莫怪。” 沈鹊站在小院门口,远远的就瞧见从屋内疾步而来的苏玉。 她身影纤细,虽步子急躁,但看着只觉轻盈,像是壁画上的仙女一般,脚下踩着云朵,轻飘飘的。 如此佳人,也不怪李轩魂牵梦绕,也难怪他爱极生恨。 沈鹊回过神,随着来人一同进了屋。 姿容美艳的女子靠在太师椅上,坐姿端正中透着懒散,沈鹊年幼时一直在宫中,诸多礼仪,人前人后,都由阿父百般敲打,半点马虎不得。 后来掌管了飞燕司,没日没夜的在外奔波,身边又都是一群乡野来的丫头,久而久之,养出来的规矩也就都顺着风餐露宿时的西北风咽肚子里去了。 沈鹊不经意间瞟到了那敞开着的门, 女子垂眼,长翘的鸦睫遮住眸中的颜色。 苏玉是个精明人,看来是在防着她。 “前夜那事是我手下办事不力,伤到了你,我带了些补品和首饰,一会儿叫下人给你搬进来。” 沈鹊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了苏玉递上来的茶。茶水温热,应是刚沏好没多久的。 想来今日苏玉应有别的客人,如此一来,确实是她唐突了。 这不,沈鹊刚思及此处,就听到门外一声怒吼。 这吼声充满了叫人心碎的悲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捉奸在床的场面。 “你们在干什么?!” 沈鹊寻声看去,只觉得眼前的男子眼熟,略微思索,原是那日赢了苏玉招亲擂台的人。 男子声音中气十足,惊的苏玉心尖一颤,但她应是早知来人是谁,并未后头,细细揣摩着沈鹊的神色,见沈鹊未有异样,才回头怒视过去。 “我都没喝过玉娘亲手沏的茶,你怎么敢喝?!” 岑云深面色苍白,唇上乌青,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但说话时却是格外有力气。 沈鹊手中的茶杯刚贴上唇,她竟然被这人吼的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要知道,举国上下谁敢同飞燕司司主这般不敬? 也算是敬畏这人的勇气,沈鹊漠然又平静的将茶杯放下。 “玉娘,我都没喝过——” 岑云深一个七尺男儿,此刻话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委屈,但还没等他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阻断了他的话。 “岑云深你好大的胆子,敢这么同沈司主讲话?!那日若不是沈司主,你小命早就没了,还不请罪道歉?!” 苏玉眼中是藏不住的怒气,垂着的手臂微微颤抖。 沈鹊看出来了,这姑娘是怕她迁怒岑云深,在这唱红脸呢。 女子嘛,有点心思才有趣。 沈鹊嘴角抿起一抹细微的笑意,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二人。 “玉娘……我都没喝过……” 岑云深显然被那一耳光扇的有些发蒙,却还是喋喋不休的嘟囔着。 苏玉那身子看着柔弱,但力气却是不小,一耳光过去,打的对方脸上肿了大片,她似乎有些歉意,眼神止不住的游离。 沈鹊看着岑云深那张正气的脸上满是委屈和可怜,无端的有些发愣。 一张亦正亦邪的面孔忽然在她脑海中闪过。 沈鹊指尖一动,眼睫微颤,甩开那抹思绪。 “让司主见笑了,我这阿兄初来天京,不识您风采,此番无礼,还望您莫怪。” 苏玉轻轻柔柔的声音传入沈鹊耳中,她不动声色的回过神,掩饰性的抿了口茶水,淡淡点头。 岑云深是个明事理的,知道二人有要事相商,识相的离开此地,走时双眸满是恋恋不舍。 “他是你兄长?”沈鹊微微挑眉,轻声问。 若是如此,倒是她乱点鸳鸯谱了。 苏玉忍俊不禁,恬淡的笑着回了沈鹊的话:“我与岑郎两家世交,也算是自幼相识,他对我可能有那么几分情意……” 说到这,姑娘脸颊攀上一抹绯红,似含苞待放的花骨一般娇艳。 话以至此,沈鹊听了个大概,也是懂了几分。 这几人还是三角恋。 “此人比李轩更值得托付。”沈鹊想起那日玉临同她描述的场面,点评道。 苏玉一听,脸上更是红的能滴出水来。 她连连摆手,坐立难安,结巴道:“沈司主莫要开玩笑了……我、我、我一个商人,怎会留恋儿女情长!” 沈鹊见苏玉是个不经逗的,轻笑一声,收敛神色,认真道:“你可知李轩除了天京的那些人,还与何人交好吗?” 苏玉面上的羞涩缓缓消逝,她几经思索许久,倒是真的想起一人。 “齐家三郎!齐景和。” “我们都是苏州人,幼时在同一学堂,后来年长了些,李轩和齐三郎走得近些,两人选择考取功名,岑郎留在苏州继承家业,我一介女子也出不了远门。” “再后来,出了李轩与我那档子事,也就与齐三郎一同生疏了。” “不过,他们二人应是来往不浅。” 沈鹊似懂非懂,问道:“齐景和?我倒是没听过这人的名字。” 苏玉附和着点点头,又解释着说:“他这人出身不算好,但胜在有毅力,能吃苦,在学堂时,他最得夫子喜爱。只是天不尽人意,连着落榜数年,去年不知为何,突然就性情大变,焚了书不考了。” “倒是有几分古怪。”沈鹊转了转茶杯中已冷却的茶水,轻声道。 沈鹊顺着苏玉的话又问了几句,但似乎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见时候不早了,她又客套几句,便准备回飞燕司,晚些入宫。 临走时,苏玉神色犹豫的拦了她一下。 沈鹊不解,侧身回眸。 “沈司主……李轩是不是难逃一死。”苏玉捏紧袖角,半咬着下唇,轻声问。 沈鹊沉默一瞬,用点头回答了她。 苏玉像是突然断了线的风筝,身形有一瞬轻颤,美眸中藏着一抹淡淡的悲伤。 “还望劳烦司主给他个痛快。” “虽然不知道李轩为何会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但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 “他只是,走错了路。” 苏玉望着阴沉的天空,眼中瞧不见什么颜色,口中的话平淡又无力。 沈鹊歪着头,她似是不能理解苏玉的想法,环抱起双臂。 “李轩给你惹出那般祸事,名声尽毁,你为什么还给他说话。” 苏玉张了张唇,柳眉弯起。许久之后她才小声回答,但是在重复先前说的话。 “他只是……” “走错了路。”美人眼波含愁,倚门轻叹。 沈鹊跟在阿父身边十余年,从森严的皇宫,又到口诛笔伐的朝堂,再到刀剑无眼的飞燕司,太多人苦诉自己选错了路,她早见惯了此般场景,心中无甚波澜,只平静道: “大奸大恶之人少有,祸害世间的往往都是夹在中间的。” 如她一般,非善非恶。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人要为自己做的抉择付出代价,你若感伤,准你来飞燕司见他最后一面。” 苏玉一怔,目中满是不可置信,但她只一瞬就平静下来。 女子摇了摇头,抿着淡然的笑。 “司主心善,但我与李郎的缘分,早断在江南的那年秋日了。” 其实李轩一事,苏玉并未全盘托出。 她此生都会记得,那年烟雨时节,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兴致冲冲的跑到她院子的墙外,同她讲: “我已寻得此生之追求,定会为玉娘创一个和乐安宁的盛世。” “女子,亦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要让玉娘,带着她亲手做的丝绸,走遍大江南北。” 许是那时李轩眸中的亮光感染了她,她竟真的愿意相信他能做到。 只可惜,君已不似少年模样。 终不似少年模样。 妻唱夫随 沈鹊自苏玉那回来,去了趟燕狱,再出来时日色已见得暮光,算算时间,此刻进宫最为合适。 她来到君慈院前,果不其然,青年早早就在门口等着她了。 “夫人来啦——” 君慈的话音拖着长长的尾声。 对方脸上挂着的笑容,沈鹊已经快要看腻了,她瞟了对方一眼,刚想转身离开,却又停下脚步转了回来。 洛华推着轮椅的手跟着沈鹊的动作停顿下来。 君慈从容不迫的平静笑问:“怎么了,夫人。” 沈鹊没说话,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思索的片刻眨了眨鸦睫。 今日随行的是千月,这丫头嘴尖舌快,适合带着进宫跟那位贵妃周旋。 沈鹊眉梢轻挑,侧眸同千月道:“去把那件金织锦的外袍取来。” 君慈不解,抬了抬手,看了两眼自己身上的衣物。“有何不妥吗?” 女子看着对方若无其事的模样,沉默许久,闷声怼了一句:“穿的那么素净,守丧一样。” 这句话,沈鹊记得她似乎说过? 青年无故被沈鹊给说了,不见恼色。 他失笑,叹了一声,认真又严肃的回答:“夫人,守丧也是在给我这独守空房的悲惨婚姻守丧。” 沈鹊直直的注视对方好一会儿,没好气的冷嗤道:“殿下该去找个戏班子,在我这儿混吃混喝有些辱没你的才华。” 千月手脚麻利、动作极快,二人说话的功夫就将外袍取了来。 衣裳被叠的规整,摆放在木托之上。 她知晓沈鹊的意思,将木托递与君慈身边的洛华。 “殿下请。” 洛华不动声色的瞟了自家殿下一眼,见其没有不喜,才将人推了回去。 千月是个急性子,行事素来火急火燎的,更别提她在这干巴巴的直站着,她闲不住的在沈鹊身边打着转。 “司主,这也太墨迹了吧?!” 沈鹊倒是不觉有什么,毕竟君慈是个腿残的。她斜了千月一眼,对方马上噤声,停止了抱怨。 一阵晚风吹拂而过,日光虽还残剩了些,但空气已经愈发清冷。 鬼使神差的,沈鹊忽然抬眼看向那开满红山茶的小院。 女子眼眸深处亮起一点金光,微微怔神。 青年一身精致的织锦苏绣,衬得他那张本就清秀俊俏的脸更显矜贵,他刚行至树下,一朵没经的起风吹的山茶花恰好落在他手心中。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影,落在他肩上。 缕缕金丝闪着璀璨的光,又折射在青年白皙的颈侧。 君慈腿残,又生得清瘦,平日看起来总是一副病殃殃的样子。 但此刻在他这幅皮囊之下似乎藏着无穷尽的生命力。 青年垂眼,唇角溺起一抹轻快的笑意。 沈鹊虽然生性就如顽石一般,又硬又冷,惯不会说好听话,但她不可否认,此刻君慈的模样,是极美好的。 “夫人?瞧什么呢,这么入神。” 青年的话音如清风一般自沈鹊耳畔掠过,她回过神,面上不见异色,掩饰似的转身离开,只轻飘飘的留下一句: “这件很适合你。” 君慈有一瞬发愣,他眼睫微颤,抬手看了看衣上用金丝绣的精致的锦鲤图腾,回味一番沈鹊的话,自顾自的笑出了声。 沈鹊这人,吃一堑,长一智。 这一次,君慈没能蹭上沈鹊的马车,洛华刚准备背君慈,就被千月拦下。 千月长得可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她直直站在沈鹊的马车旁,抱着大刀死死的瞪着洛华,其中深意,不必言说。 “你家殿下的马车在那边。”千月一字一顿道。 洛华在君慈身边之前,本是个杀手,也是刀尖舔血见过世间百态的角色,不知为何,望着眼前少女的模样,竟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我……”他结结巴巴的,好一会儿也没把话说明白。 千月看着对面的这人,皱了皱眉,心里想着: 北吾还真是没什么人才,堂堂一个皇子,身边的近侍居然是个爱结巴的傻大个。 “傻大个,听懂我的话没有,你们的马车在那边——” 说着,千月还好心的指了指不远处那架略显寒酸的马车。 君慈顺着千月指的方向看去,面上的笑容有一丝裂纹。 领头的马看着也上了个年纪,这老马似乎通人性,察觉到自己被指,鼻孔喷着气,愤愤的跺着脚。 再看看沈鹊那架金灿灿的奢靡马车,一番对比下来还真是不忍直视。 “洛华。” 君慈出声,示意洛华不必再周旋。 过于丢人现眼。 洛华被自家殿下的声音唤回了神,手忙脚乱的推着人离开,还“恋恋不舍”的瞟了千月几眼。 马车上帘子被撩开了个缝隙,沈鹊默默地观察着车下的一切,见君慈被送上了那架破旧的马车,轻快一笑。 寄人篱下,管吃管喝,就该听话点。 飞燕司建在皇宫后身,不出一炷香就到了。 君慈那架马车的马确实有些老了,行程要慢她许多。 沈鹊刚下马车,就瞧见了不远处出来迎接的公公。 这位公公是令帝身边跟了十几年的人,如今位列太监总管,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宫里没少捞到油水。 她眼神一暗,知道他来定是有口谕要传达,定身站在原地等候。 果然,老太监几步就赶了过来,俯身行礼,姿态卑微又恭敬。 王礼顺面白无须,因着常年随在帝王身边,脊梁弯曲,尽管刻意直起,但身子依旧怎么看怎么佝偻。 他嗓音阴柔,夹声道:“司主,陛下要见北吾七殿下。” 身后传来一阵不算利落的马蹄声,沈鹊面无表情,静声回道:“我知道了,劳烦王公公走这一趟了。” 沈鹊回话还算客气。 “夫人,这一路当真是颠簸。” 女子回身,只见青年倚在轮椅上,一脸委屈,蔫着嗓音。 沈鹊没搭理君慈这番做作的模样,她看向洛华,静声道:“你留在宫外等候。” 洛华神色微变,没说话,而是看向了自家殿下。 千月急性子,见这人不回司主话,一下就不乐意了,像是被点了火,怒目吼道:“傻大个!你没听见我家司主的话吗?” 洛华身子猛地一颤,他不自觉的结巴回道:“听、听到了。” “听到了还想什么呢?这个皇宫,除了陛下,唯我家司主最大懂不懂?” 千月有时说起话来不经深思。 洛华似懂非懂,虽被眼前的姑娘吼了一瞬,但好在还没荤过头,他不服气似的回怼:“你!你不讲理!我若留下,我家殿下怎么办?!” “你!你不许叫我傻大个!” “我就叫,你能怎么样?!” 两人孩童打架似的来回吵着,听的沈鹊有些头疼,她刚想叫千月收声,就瞧君慈先她一步开口道: “洛华留下,莫叫沈司主为难。” 沈鹊轻挑着眉,她可不觉得君慈如此好说话。 果不其然,青年笑盈盈的又说:“洛华不在,就劳烦夫人一路推我了。” 沈鹊不语,轻笑一声。 千月大为震撼,眉飞凤舞的斥道:“我们司主何等高贵?推轮椅这种事居然敢叫我们司主劳烦?!” 沈鹊眸光微转,面不改色,不怀好意的轻声说:“那我就勉为其难推殿下一会儿吧。” 君慈暗感不妙。 从皇宫门口到弄昭宫,这段距离可不算近,沈鹊推着君慈左拐右拐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可是好一番折磨人。 且不说轮椅上坐着的人感觉如何,千月跟在沈鹊身后都被她来回切换的速度绕的有些晕。 快到了弄昭宫,沈鹊放慢了速度,好心提醒:“弄昭宫宫主将门出身,与我速来不合。” 沈鹊本是想提醒这人言多必失,叫他莫要多言。 但话进了君慈耳朵可就变了味道了,他略微整理了下因为一路颠簸乱掉的发丝,抬眸古怪的看了看沈鹊,又绽开笑颜,眯着眼道: “夫人放心,我定与你同进退。” “嗯……妻唱夫随。”青年声音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娇羞”。 沈鹊哑言,无声的白了君慈一眼。 有些人真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例如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就该去戏班子过活。 二人交谈的片刻,一抹金色身影不知何时行止沈鹊身后。 下一瞬,来人不容拒绝的伸手搂住沈鹊肩膀,一副手足情深的模样。 沈鹊身子一僵,已猜到了来人是谁,不悦的回眸看去。 令应淮笑嘻嘻的搂着沈鹊,手臂自然的垂在女子肩膀处。 他腰配玉环,一身金织锦的披风,竟然与君慈身上那件一模一样。 只是令应淮身量高大,宽肩窄腰,看着更为合身,更显矜贵。 令应淮像是突然瞧到了君慈,一拍手里的折扇,故作惊讶道:“这便是君慈殿下吗?久仰久仰,那日在我府上都没注意,失敬失敬。” 小世子一口一个“殿下”叫的自然又亲切,像是尊敬极了眼前的人,但僭越的动作可是对君慈不太友好。 君慈面上的笑容转凉,他那双总是云雾环绕的双眼,如今睁的清明,直勾勾的盯着令应淮。 青年唇角绷的笔直,阴森的目光转向沈鹊,他歪了歪头,凉声问: “夫人?” 杀了他,如何? 一方圆桌,四人对坐。 主位上的女人雍容华贵,眉眼下的风霜看的出来她已不在年轻,但打扮的依然俏丽,眸中光彩璀璨,举手投足都是娇媚气。 弄昭宫宫主,令昭懿,是定北侯的嫡长姐,将门出身,年轻时也是领过兵打过仗的巾帼英雄,后来不知为何就进了宫,她性子直爽,敢说敢做,出身又高贵,在后宫那一朵朵菟丝花中脱颖而出,得宠只在一夜之间。 令昭懿笑容浅浅的在沈鹊与君慈身上来回扫视着。 沈鹊一副不容旁人僭越的姿态,眉眼半抬,冷硬的回视着对面的女人。 君慈好看的脸上略有愁色,不做声的盯着眼前那碗摞成小山的饭碗。 令应淮不参与这场无硝烟的战争,满脸都是若无其事,他兴致冲冲的准备夹起一块白汁圆菜,但刚抬起筷就被年长的女人打住动作。 “不请自来,你吃什么吃!” 令昭懿不由分说的瞪了自己这个子侄一眼,面上满是怒色,但转头就朝沈鹊笑的娇媚,将那盘菜整盘端至沈鹊碗前。 “阿鹊的喜好,姨母可是一直记着呢。” 沈鹊素来不喜肉食,二人打了也有几年交道,不得不说,令贵妃倒是比她都了解她自己。 下毒也只在素食里下毒。 女人这声“姨母”自称,听的沈鹊肩上落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从小在宫中长大,被令帝领回来时,恰是令昭懿圣宠正盛时,且入宫许多年都没有生儿育女,许是那时起,这位贵妃便怎么看她都不顺眼。 令应淮不知其中隐情,听了他这位亲姨母说的话,一下子就坐不太住了,他甩了甩折扇,讨好似的拉住令昭懿的手。 “姨母,我同阿鹊还没什么呢,您这声姨母可谓是称早了。”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顿时无言。 君慈冷冷抬眼,用一种不算友善的目光打量着令应淮,他故作身体不适,“轻”咳了几声,胸膛颤抖的像是要咳出血来。 待咳声停了下来,他缓缓抬头,眸色幽深,凉凉道:“我这身子不中用,怕是快死了。” 青年一脸风轻云淡,却是语出惊人。 令氏姨侄听了君慈此番话语,均是一愣。 沈鹊瞧了君慈一眼,嘴角轻勾,不动声色的又将那盘菜推到了他方。 “早叫你多吃些蔬菜,不可偏食。如今此番作病,可是愿意听我的话了?” 虽然话说着是快死了,但倒也不用这么着急送他死。 君慈笑眯眯的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道:“是啊,早该听夫人的。” 青年身残,自幼善毒,待那一缕饭菜香气飘进他鼻间时,君慈算是看出来了,这一桌菜十有八九都下了毒。 但倒也不是什么些致命的毒,准确来说,这饭菜里的毒杀伤力不大,吃了也不会死。 但具体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毒可就难说了。 “哎呦,我们阿鹊打小就会疼人,待殿下这般人……倒也如此好。”令昭懿似笑非笑道。 话中深意,不言而喻。 君慈面上笑容微滞。 沈鹊抬筷的动作一顿,虽然君慈于她不过是个敌国奸细,但她速来不喜身边之人受他人欺凌。 沈鹊舔了舔后齿,眉眼唯有冷意,她直话直说,丝毫不过情面: “贵妃。” “且不说我沈鹊如何、飞燕司又如何,我这桩婚事,是两国交锋数年,死了多少人命才换来的。” “你此番言语,是否不妥呢?” 女子话音缓慢,染着寒意。 令应淮见情形不对,立马笑哈哈的打起了圆场:“哎呦,阿鹊——” “姨母性子直爽,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当真了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着近乎的给沈鹊夹了一筷子有毒的菜。 沈鹊垂眸,看着碗里的菜,心上一梗,此时此刻她极想把令应淮挑出来打一顿。 “阿鹊莫怪,我这不是听了城中传言道你夫妇二人房中不合……才说了此等的话。” “担心则乱,也未曾想惹了阿鹊错意。” 令昭懿笑的轻快,能屈能伸的也顺着令应淮的动作给沈鹊夹了一筷子毒菜。 沈鹊一时间没顾得上碗里那点毒菜,将重点落在了那所谓的“房中不合”。 “房中、不合?”沈鹊微微转头,审视的眸光落在君慈身上。 青年面色不变,但眸中暗泛着心虚,他别过头,故作亲近的给沈鹊又夹了一筷子菜。 “多吃点青蔬,养人。”君慈轻声道。 沈鹊沉默了,她刚抬眼,就看对面三人异口同声的道: “吃啊。” 三人笑容如出一辙,却是各怀心思。 令昭懿知道菜里是什么毒,等着看沈鹊中毒。 令应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知菜中有毒,只满心欢喜的邀功。 君慈只是很单纯的想看沈鹊下不来台,毕竟明知有毒还吃的是傻子。 嗯……在几人直勾勾的注视下。 沈鹊淡然抬筷,夹了那菜送入口中 君慈脸色微变,好看的眉心不由自主的蹙起。 他平常总是含着温润平和的笑意,面上少见这种复杂的表情。 “夫——”君慈启唇,却又猛的停下话音,像是想说些什么。 沈鹊没注意到君慈微变的神态,她嚼了嚼,像是觉得还不错,又连连夹了两筷子。 她怡然点评道:“嗯,不错,弄昭宫的小厨房手艺又长进了。” 沈鹊话锋一转,抬了抬眼,笑眯眯的回视君慈。 “夫君不尝尝?” 女子笑容明艳,眉眼却藏着一股子不怒而威的寒意。 君慈在二人目光相抵的瞬间猛的移开眼。 灼伤他的不是沈鹊眼中的那抹寒意。 他猜想,或许是那道明艳的笑容吧。 —— 从弄昭宫离开后,沈鹊慢悠悠的推着君慈向乾盛宫走去。 轮椅上的君慈面上异常的红润,他眉心微蹙,似乎很不舒服。 青年咬着牙,身上一阵又一阵难言的火热。 无奈,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制的小药瓶,送进嘴里两粒漆黑的药丸。 沈鹊低眼瞧了瞧这人窘迫的神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吃出什么毒了吗?”沈鹊笑的狡猾,心里很是解气。 早看这人不爽了。 君慈身上的毒劲消了些,面上不似方才那般火红,只残留一抹淡粉,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女儿家的别致。 他笑的难看,尽量平和着嗓音问:“夫人怎么无事。” 沈鹊在青年的话语里听出了想将她千刀万剐的怨念。 女子挑眉,安抚自己一定是错觉。 沈鹊若无其事的望了望天,平常道:“就是没事啊。” 君慈冷哼,将白玉般无暇的脸侧了过去,阴测测道:“惯会欺负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沈鹊愉快的轻哼起曲儿,只觉得心里无比舒坦。 她望见青年那血脉清晰的白嫩脖颈时,眼神微顿,又低声重复了一句:“没事就是没事。” 沈鹊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没事,年幼在宫中训练,学到用毒这一门时,她百般琢磨都学不会。 也不知是她太过愚笨,还是或许就不擅长这个,每每调毒时都会把自己先毒晕,阿父请来的苗疆毒师说她调出来的毒,可谓是毒中毒,几十年内力的高手闻了都得命丧黄泉,偏偏她毫发无损。 令帝或许是怕沈鹊哪天真给自己毒死,用毒这门功课也就顺其自然的任由她荒废了。 —— 帝王寝宫,少有人有资格踏足。 沈鹊推着君慈来时,令奕宸正独坐在竹亭中,执棋与自己博弈。 竹亭的檐上积了一层薄雪,忽然落了下来,一片雪雾挡住了令奕宸望过来的目光。 等雪雾消逝,一身素色外袍的年长者正抬手落子,似是未有过方才的注视。 “陛下。”美艳女子褪去了飞燕司司主的架子,像是怕惊了眼前的人,嗓音格外轻柔。 君慈从未在沈鹊面上见过如此刻般的表情,她姿态卑敬,望向帝王的双眼唯有坦诚和炙热,像是一条极忠诚的鹰犬,只为那人为刀为刃。 他垂眼,宽大袖下的双手缓缓收紧。 青年心头上的那抹异样情绪常被人唤做嫉妒。 但此时此刻,他更好奇是什么样的一位帝王,能令沈鹊这般桀骜的人如此臣服。 “阿鹊,如此冬寒,推那孩子进殿吧。” 令奕宸说完,在身边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走入宫殿。 君慈在北吾时,从未见过如此朴实无华的宫殿,北吾皇室奢靡,哪怕是一个普通的世子府邸,怕都比这位帝王的住所华丽。 令奕宸似乎是感受到了君慈的诧异,他笑的让人分不出敌我,自顾自的瞧了几眼,慢声道:“令国不如从前了,倒是叫远道而来的客人见笑了。” 帝王话音一落,沈鹊眼中光芒瞬变,她恶狠狠的瞪了君慈一眼。 君慈张了张嘴,心有委屈却又无处可言,他无奈咽下一口闷气,温润道: “令国陛下这话在下怕是受不起。” 帝王笑得慈祥,像是一番好说话的模样,倒是比君慈想象中的要和善的多。 下一瞬,令奕宸轻抬了抬眼,风轻云淡道: “阿鹊,朕知道你不喜欢这桩婚事。” “准你杀了他,如何?” 拉下瑶台 “准你杀了他,如何。” 说话的人并不是在询问沈鹊,这句话是在陈述即将发生的现实。 帝王话音轻飘飘的落下,却似有千斤重,一时间殿内安静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见。 沈鹊微微敛眸,她平日里性情还算温和,不全如外人说的那般冷血无情,但此时此刻,她眼梢流露的寒意和狠戾是君慈先前从未见识过的。 像是一柄落了尘灰的宝剑,寻常见了弃之如履,但当那尘灰被拂去,凛冽寒光,斩铁如泥,怕是万人争夺。 此刻的君慈如案板上的牛羊,这种任人宰割的感觉,似千万只血手,疯了一样的将他拉拽回凄苦的童年。 女子眉眼锋利,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紧腰侧的刀柄,指尖泛起白。 帝王言语一出,沈鹊几乎无一丝犹豫。 不待青年做出反应,她身影似鬼魅般迅速,猛的闪现到了他身前。 君慈瞧清了沈鹊的面容。 她眼中无一丝暖意,看得出她只有一个想法: 取了他的命。 思及此处,君慈心口微不可察的刺痛一瞬。 电光火石间,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 一枚铜钱自帝王指缝中飞射出来,击打在刀壁上。 此刀乃是天山玄铁所制,看着轻巧,实则如千斤重,成年男子想拿起来都要用足了劲。 但,如此一把刀,却被那一枚小小的铜钱从沈鹊手中击出,刀刃狠狠地扎进不远处的桌案上,发出阵阵嗡鸣。 桌案四分五裂,扬起一阵木尘。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沈鹊微愣,虽不解帝王此番有何深意,但她大抵是明白君慈应是不会死了。 她冷静的退后两步,眨了眨眼,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着脚步去不远处拿回自己的刀,宝贝似的擦了擦上边落的木屑。 君慈呼吸微滞,不知何时,背上已浮起一层冷汗。 他看向高座上的帝王。 帝王垂着眼,转着手中微热的茶杯,自始至终甚至未分给他这边一个眼神。 却轻而易举的用一枚铜钱化解了沈鹊的招式。 君慈本以为令国国主会如他父王一般昏庸,今日得见,心中不得不改观。 也是,能让沈鹊这等人杰俯首,怎会是平庸之辈。 帝王轻笑一声,落下茶杯,温和道:“怎么,很诧异?” 君慈猛的回过神,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正紧攥着轮椅的把手,他故作自然的松开手,平静道: “陛下为何不杀我?” 青年此番直白的话,倒是叫令奕宸对他多了几分赏识。 帝王拢了拢衣袖,目光从君慈神旁穿过,落在不远处抱着刀发呆的沈鹊。 他笑的让人捉摸不透,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 “朕常年亲征,每每打了胜仗都会给阿鹊带一份礼物回来。” “阿鹊性子古怪,但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 “这一次我送给阿鹊的礼物,是你。” 君慈白玉无瑕般的脸,很少如此刻般冷淡。 他坐在轮椅上,比那人矮上许多,但眼中毫无惧意,丝毫没有下位者的神态。 君慈背对着沈鹊,他此刻望向令奕宸双眸的,是一种极挑衅不敬的目光,若是被沈鹊瞧见,怕是沈鹊会真的想杀了他。 他唇角微勾,细声道:“养虎为患?” 帝王像是被取悦到了,他放声大笑,眼尾随着笑意浮现起了几道岁月的痕迹。 但帝王转瞬便收敛了笑容。 “你太小瞧阿鹊了。” 沈鹊远远的站着,她听不清远处二人在说些什么,不过她很是诧异。 阿父平日寡言少语,除了跟她,很少会跟外人说如此多的话,更不会笑的如此开心。 世人都骂沈鹊走狗,溯其根源便是因为沈鹊对令奕宸的敬重,几乎融进骨血,变成了愚忠,她从不过问凡事的错对,阿父说打哪,她就打哪,阿父要她杀谁,她就杀谁。 所以此刻,她丝毫不好奇那二人交流了什么。 千月虽是沈鹊近侍,但想随着她入乾盛宫,远远还不够格,所以出宫的路,只有沈鹊推着君慈走。 沈鹊推着君慈的轮椅,如寻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像是想挖掘一下这个轮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妙用。 也不知是沈鹊天性迟钝,还是故意装作不懂,在她身上丝毫见不到方才要杀这人没杀成的尴尬。 君慈皮笑肉不笑道:“夫人,玩够没?” 沈鹊觉得无趣,放慢了脚步,嗤了一声,兴致不算高的回答:“一般般咯。” 如今晚冬,下雪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此刻明月高悬,二人肩上落了一层银光。 沈鹊望着空中的点点碎星,眉梢的弧度缓了下来。 只有在宫中,沈鹊才会得到一丝放松。 对他人而言,皇宫是最危险的地方。 但对沈鹊而言,此地万般惬意,是她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是她的家。 “阿父想要杀的人,从来没有活下来的。” “你是第一个。” 君慈微愣,回眸对上沈鹊的凤眸。 血红的宫墙为女子的双眸渡上一层血色,但不用于先前的杀意。 沈鹊了解阿父,所以才更觉得新奇,才会同君慈多说几句。 “也是在我刀下活下来的第一个。” 但这话音落在君慈耳中却变了意思,他不由想起帝王不久前说的话:阿鹊很喜欢你。 他是礼物? 沈鹊喜欢他? 此般想着,君慈呼吸微快了些,一时分不清心中的是欣喜还是耻辱。 “夫人为何唤皇帝为阿父?”君慈移开眼。 沈鹊一怔,未曾想君慈会问这个问题。 她也不掩饰,自然的回答:“我是个孤女,国灭了,我全家都死了,阿父捡我回来的。” 君慈错会了意,他眸中惊讶:“那岂不是血海深仇?” 沈鹊也是有些懵,她拂了拂发丝。 “哪来的仇?” “又不是阿父灭了我的国家。” 君慈敛眸,他早听闻沈鹊与令帝关系非同寻常,但却未料到会是此般关系。 “世人都骂我走狗,道我助纣为虐。” “可是对我来说,阿父是世上最好最厉害的人。”沈鹊笑的轻快,说话时神采奕奕,眼中闪着星光,像是个小兵在炫耀自己肩上的徽章。 见君慈沉默,沈鹊觉着扫了兴,她别过眼,冷哼一声:“说了你也不懂。” 君慈望着与刚才在乾盛宫判若两人的沈鹊,眼底浮起暗芒,似是嫉妒,又像是羡慕。 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想要征服沈鹊。 他想将这苍鹰一般桀骜难驯的女子,拉下瑶台。 “夫人,这件外袍原并不是只给我一人的。”君慈忽的想起此事,捏了捏衣角,酸溜溜道。 沈鹊推轮椅的手一顿,眼底流过一丝莫名其妙的尴尬。 那金织锦是苏玉制的,拢共就做了两件,一件送了沈鹊,另一件应是那日世子成人礼,送给定北侯府做贺礼了。 想到这,沈鹊硬气几分,并未同君慈讲其中因果,她今日心情好,起了顽劣的心思,她向下凑了凑,懒声道:“怎么?” “不高兴?” 女子温热的气息不经意间吹打在君慈漏在外的脖颈上。 暖暖的,划过一丝痒意。 君慈呼吸一顿,他没说话。 沈鹊也没在言语。 也不知为何,气氛忽然变得古怪,一路上谁都没再多言。 — 沈鹊前脚刚到飞燕司,后脚就把准备出去办事的玉临交了过来。 “我吩咐你和千月去寻的人怎样了?” 女子面色不太好看,眉间含着淡淡的忧愁。 玉临面露愧色,她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道:“司主,江左道人的影踪实在难寻,再给属下些时日……” 玉临此番回答,在这两年里,沈鹊已经听了数十回了。 那只修长有力的玉手缓缓收紧,发出“咯吱”的脆响。 烟雾在女子面前渐渐腾起,衬得她本就美艳的眉眼更显神秘危险。 “令昭懿今日又在试探我,叫手下的人盯紧定北侯的动作。” “江左道人的事你继续着手,就算把整个令国翻遍了也要把他找出来。” 玉临垂首应下。 江左道人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诡医,出自南域十万大山中的药仙谷,江湖都称此人医术之高明,可医死人、药白骨,断了气的都能被他救活。 只可惜此人行踪不定,一身轻功了得,飞檐走壁。 神龙见首不见尾,寻他当真麻烦。 江左道人的能耐是真是假暂且不提,但玉临百般思索也不明白司主为何花费此般多的人力物力去寻这人。 司主不说,她便不问。 “李轩那边如何了?”沈鹊松了手上的力道,轻声问。 玉临抬眼,只见沈鹊那双放空的双眸。 女子清冷又美艳的面容,在烛光的勾勒下,与周围的黑暗分的清晰,更显锐利。 “一切都如司主预料的那般进行。” “李轩在城中,确有接应。” 沈鹊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动了动僵硬的脖颈。 “早些回去歇息吧。” 今晚的月光格外凌厉,透过纸窗,与烛火交错,冷暖交融的光芒落在桌案上的那纸画像上。 江左道人。 纸张的一角在女子手中渐渐被捏起了褶皱。 令昭懿之所以如此针对沈鹊,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她没有皇嗣。 准确来说,是整个皇宫的后妃都未生养皇嗣。 帝王已不值壮年,却迟迟未有血脉。 此事,天京上下,无不有人猜测个中缘由。 更有甚者断言,帝王有断袖之癖。 而真相,唯有沈鹊知晓。 —— 鹤兰小院 “殿下,怎瞧着您今晚心情不甚好?” 还算宽敞的院子里,洛华半蹲在角落,守在一药炉旁,手里拿着蒲扇不时扇着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回头望向坐在屋门口的君慈。 “有吗?”君慈不痛不痒的回答,心绪显然不在此处。 青年人身上披着厚重的雪白狐裘,微垂着眼,月光落在他侧脸,清秀的模样像是壁画上落入凡间的谪仙。 君慈一手落在腿上,手指叩紧了膝盖骨,像是用足了力道,平滑的布料被捏的皱巴,他指尖也跟着泛青。 只可惜,腿上无一丝一毫的感觉。 洛华熬的药出了炉,将君慈推进屋内。 烂泥一般的草药被包在纱布里,敷在青年膝盖上。 这双腿常年没有知觉,久久垂在轮椅上,肌肉已经坏死,好在洛华每日都有帮君慈按摩穴位,大把大把的名贵草药用来活血化瘀,这双没了作用的腿还不至于太难看。 至少看起来,与寻常双腿无异,只是更显病态,苍白的像是被打磨千百遍的人偶。 “殿下,属下搜寻江左道人时,对上了飞燕司的人。”洛华一边换下纱布,一边说。 倚在榻上的君慈微微抬眼,指尖一下下的敲在身旁的桌案上,他面色平静,似一尊无悲无喜的玉像。 “沈鹊寻这人作何?”君慈启唇,干燥的唇瓣略感涩痛。 洛华动作一顿,面色古怪的抬起头,唏嘘道:“莫不是为殿下寻的?” 近侍的话说的君慈一愣,拄着太阳穴的手微偏了偏,他移开眼,脑海中莫名浮现起女子那道明艳的笑容。 君慈呼吸放轻,淡声反驳:“怎么可能呢。” 她那夫人,可是随时都想杀了他的。 责任 天京城南五里,有一座建于水上的小城,名为水中天,此城原身乃是前朝帝王建的别院,酒池肉林,取乐为用。 时过境迁,旧人不在,旧城也理所当然的变了模样,此处多设酒楼、赌场,水上时有文人墨客,舞娘乐女,可谓是日夜笙歌,酒醉金迷。 而一般来此处的,无一不是些身份显贵的人物。 晚冬的河边很是清冷,虽未起风,但还是染的肩上寒气冷冽。 蜿蜒交错的水路旁,女子脚步急匆,身姿婀娜,银制禁步勾勒出她衣物下紧致的腰部线条,一身云雾环燕衣本是极扎眼的,但在水中天,人人华冠丽服,更何况她面上不施粉黛,更显朴素,也就不是那么容易注意到她。 小船上,烛光荡漾,琵琶女面上笼纱,唯露出一双暗含秋波的的双眼,她衣着不算华丽,唯一的艳色便是那藕粉色的裙摆。弦乐婉转,如溪水涓涓细流,柔和又温暖,但弹出这声音的主人,却似乎不是什么好性子,总有那么几个转音是藏也藏不住的肃杀意。 沈鹊面上满是厉色,她握着刀柄,穿梭在这座喧闹的水城中,于人群显得格格不入,不经意间撞到几个贵人身边随行的丫鬟,听见几声谩骂,她也权当无事发生。 琵琶声愈发急促,人群渐渐的向沈鹊这边聚集,准确的来说,是向河对岸的那座酒楼聚集。 戌时三刻,水天妙境开楼迎客,此楼共分六层,每层都各有天地,各分春秋。五湖四海的珍馐,人间难寻的美色,再或者一些难以登堂的不齿之事,凡是人们能想到的一切交易,在此处都能寻到。 此楼,专为极乐而存,故称之为妙境。 沈鹊的目光紧锁在人群最前方一道墨色的身影上,那人头戴斗笠,将面容遮了个齐全,她抬起手,铁制的手衣在夜色下折射着寒光。 沈鹊眉心微皱,脚步又快了几分,可那墨衣人处在最前方,轻而易举的便上了水天妙境的第二层,她站在金银交映的栏杆前,朝沈鹊勾了勾手指。 是挑衅。 沈鹊望着那人,嘴角竟是浮起一抹轻浅的笑意,许久没有人能在沈鹊的地盘上如此放纵了。 她已经开始期待那层薄纱被撕碎后,露出的真相会是何种风采了。 李轩被放出飞燕司后,先是去了城南的铁匠铺,玉临带人一路尾随,但忽遭埋伏,七名女司,重伤六名,还有一名不知所踪。 等千月带着援手赶到的时候,场面已十分混乱,铁浆流了满地,封存了玉临等人离开的路,火光吞噬了城南的大片天空。 而李轩,更是奄奄一息,胸口插着一柄淬满了毒的匕首,躺在铁桶旁等死。 沈鹊知道,李轩已是弃子。 而今晚,敌人故意引她出来,那她便顺水推舟随了对方的愿,亲自来会一会。 水天妙境有个规矩,破晓前,只进不出。 在此之前,沈鹊从未来过水天妙境,她喜静,对此般风月之事不感兴趣,倒是总听令应淮提及。 在人群的簇拥下,沈鹊身不由己的进了酒楼,再抬眼时,只觉入目皆是奢靡,人间至乐也不过如此。 沈鹊粗略的扫了两眼此处的人,大多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女,其中不乏有很多是她眼熟的。 还没等沈鹊看出什么苗头,身边路过一个戴着面具、身材过于矮小的童子。 他力道不算轻的撞了沈鹊一下,在几步开外,故意的扭过头,隔着面具,只看得见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瞳仁。 童子直勾勾的盯着沈鹊,目光诡异,眼底似乎还藏着笑意。 沈鹊微微抬眼,一双眸子满是坦荡与无畏,她跃过人声鼎沸,死死的跟着那童子鬼魅似的飘渺身影。 数不清过多少个转弯,沈鹊来到最顶层的一间空荡房屋中。 屋内挂满了各色美人的画像,画像之后是一面又一面的铜镜,沈鹊站在屋内的正中央,一把扯下面前的一副美人象。 “滚出来。” 她转了转僵硬的手腕,冷声道。 “沈司主当真孤勇,只身前来相会,佩服。” 不知说话的人用了什么法子,这道声音雌雄莫辨,雄厚的音色下藏着女子的尖细娇媚。 沈鹊望向来人,不错,正是被她从天京城一路追到水中天的那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鹊抽出腰侧的刀,手腕弯曲,用衣物蹭了蹭刀刃。 她眉梢轻挑,唇角冰冷。挺直的脊梁宛如一道被拉开的弓,弧度美丽却又暗藏着危机。 墨衣人退后两步,下一瞬,周遭的铜镜破碎,一道道与她一般的墨色身影涌了进来。 气氛降到冰点,沈鹊眸光渐沉,她望向敌人的目光满是轻蔑。 她并未有什么动作,但周身环绕的满是上位者那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沈鹊忽然想起了那名被人替了身份的小白燕,听玉临说,她叫巧蛮儿,家处在边疆,战乱时没了爹娘,跟着流民一路躲到了中原地区,一门心思要进飞燕司,她说—— 飞燕司是令国最安全的地方,只要来了这里,就会被保护。 可她死在飞燕司,死在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她还未及笈。 想到此处,沈鹊呼吸凝滞,片刻后缓过神,呼出一团略带凉意的暖雾。 她要把这些意图破坏天京安宁的敌人…… 挫、骨、扬、灰。 月光透过敞开着的雕窗落在屋内女子的肩膀上,刀光剑影交错时,她的眉眼似书上的妖女一般,妩媚又冰冷。 那柄弯刀浸了人血,在沈鹊的手中好似轻巧的绫罗,缠绕上敌人的脖颈,她手腕轻转,鲜血溅落至窗檐,一颗人头滚到墨衣人的脚边。 对面那人身子微颤,斗笠下的双眼满是对沈鹊身手的惊叹,她知道,自己绝不是能与对方交锋的人。 今日来的,无不是精锐,但居然没有一个人能与沈鹊对上第二招。 沈鹊负手而立,微微侧眸,伸手抿下一滴溅在耳后的血珠,捻开在指腹。 她朱唇轻启,话音幽幽道:“是你自己跟我回飞燕司,还是我砍了你的手脚、挖了眼舌,坐成人彘带回去?” 浓重的血腥味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来回流动,难闻的味道引人作呕。 沈鹊有些厌倦,她再度起势,握紧弯刀攻了过去。 在弯刀快要触碰到墨衣人喉咙的那个瞬间,对方猛地侧身,刀尖穿过画像扎进一块木板里。 奇怪,此处为何没有铜镜? 沈鹊心觉不对,下一瞬脚下的地板朝内张开,二人一同跌落下去。 落地的瞬间,沈鹊以刀尖撑地,稳住身形,与此同时,密室的烛火“唰”的亮起,沈鹊瞧清了这方天地。她位于一个十余米宽的八卦石阵中,石阵似乎感受到了沈鹊的存在,最外圈开始缓缓转动,发出巨大的声响。 今夜的花魁似乎是选了出来,沈鹊听见了下边楼层传来的欢呼喝彩声。 然而,无人察觉到顶楼上的危机。 那墨衣人站在八卦阵外,她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望向沈鹊,笑声里藏着一抹戏谑: “此阵连通着水天妙境楼的主屋柱,你若是出了这阵,水天妙境在一瞬间便会坍塌成灰烬。” 说着,她突然兴奋起来,笑声愈发尖锐。 “哈哈哈哈哈——” “沈司主,让我猜猜,你是否会用这楼里那些生命,来换我身上的那一丝情报。” 沈鹊不动声色的握紧刀,冷冷的直视着眼前的人。 她知道,若是放了对方走,再想找到此人的踪影便是难了。 今日一面,不光是挑衅来的,更多的是威胁。 密室内昏暗,沈鹊像是戏台中央的角儿一样,唯一的光芒落在她身上。 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能在水天妙境里设下如此大手笔的机关,除非…… 这一切都是早串通好的。 若是如此,那铁匠铺失踪的那名女司,便是沈鹊苦苦追寻的内鬼。 沈鹊面色阴沉,死咬着后齿,她望向墨衣人的目光像是刀子,想将对方身上的血肉一片一片的剃下来。 “沈司主,加入我们如何?你看,这酒楼里的人——” “荒淫无度,骄奢淫逸!” “而边关大把的流民衣不蔽体,哀鸿遍野!” 墨衣人循循善诱着,语气越发激动,她手舞足蹈着,一副痴狂的模样。 “加入我们,我们一起改变这个世界!” 沈鹊无心听这人的癫狂话语,她喉咙微滚,侧身躲过一片箭矢的射击,冷声道:“滚——” 墨衣人的话像是被一块石头堵回了肚子里,她沉默一瞬,嗓间憋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她跃出密室,居高临下的望着沈鹊:“我在城门处等司主,日出前,随时欢迎您来取我的命。” 沈鹊挥刀砍断一众箭矢,寒着眸不做言语。 世人都说,沈鹊是暴君手底下的走狗,说她同暴君一个性情,杀伐果断、草菅人命。 可是,走狗已经被困在这石阵里快要两个时辰了。 沈鹊尝试过强闯出去,可她的脚尖刚触碰到石阵的边缘,整间密室便开始剧烈晃动。 看来墨衣人所说的确实不假。 沈鹊不懂机关阵法,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立在石阵的中央,低挡住一波又一波暗器的攻击。 敌人是想要拖住她,温水煮青蛙一样的将她逼死在此处。 又是一箭双雕的戏码。 沈鹊出了此阵,便是这楼中千百个家庭的的仇人,不出此阵,困死在这,水天妙境便是杀死贼人的大功臣。 她已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陷如这样两难的地步了。 可她是飞燕司的主人,是跟着皇帝在太庙里磕头立誓要一辈子护令国安宁的沈鹊。 在其位者,谋其事。 就算今日耗死在这儿,沈鹊也绝不会让水天妙境有一个不该死的人命丧于此。 头顶的阴云一片又一片的游荡过去,月光渐渐稀薄。 时间的流逝对沈鹊而言,万分缓慢。 她艰难的撑起身子,咬着牙拔下刺进肩膀的飞镖,又挥刀挡下如雨般的暗器。 石阵最外圈略微转动,一阵瞧不清颜色的雾气自缝隙中腾起。 沈鹊面色一紧,敛住呼吸,可还是没办法的晚了一个瞬间。 眼前有些恍惚,她耳边响起一道像是来自故国的歌谣。 错觉罢了—— 沈鹊同自己讲。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鲜血刺激她回过些神志。 “阿鹊。” 男声温润,与声音一同传入沈鹊五感的,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竹香味,冷冽又温柔。 沈鹊眸中渐渐清明,她抬眼望向来人。 “阿鹊啊——” 啜泣 君慈赶到时,沈鹊正半跪在石阵中间,周围一片昏暗,唯独她处在光亮处。 女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数不过来,衣物被刀剑割的破烂,隐约能瞧见白嫩的肌肤。 鲜血在沈鹊身下积出了一片水滩,她似乎自己都没发觉原来身上有这么多伤。 女子脊梁挺直,硬气的像是战场上不可一世的将军,而身下的鲜血,便是她作战的的功勋。 君慈瞳孔微颤,温润面上的双眉淡淡蹙起,他启唇,却不言。 眼前的景象让君慈不知如何开口,他怕惊了那只在崖缝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孤鹰。 “阿鹊……” 青年喉结滚动,温润的嗓音下藏着隐忍。 沈鹊没有反应,君慈心尖一紧,像是被银针扎了一样,泛着细微又尖锐的痛。 “阿鹊?” 君慈声音很轻,连着叫了好几声,石阵中央的女子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那双常含着冷意的眼眸,此刻略显迷茫的看向君慈。 沈鹊微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什么。 “你今日怎么穿了深色的衣裳……?” 她嗓音沙哑,话音里藏着淡淡的倦意。 君慈推动轮椅的手掌一顿,指节微微弯曲,青年眉梢半弯,未料到沈鹊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一瞬间不知如何回答。 “你怎么来这儿的?” “你走……这儿危险。”沈鹊已经没什么力气言语了,她尽力维持着所剩不多的神志,断断续续的同君慈道。 青年嘴角轻轻勾起,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表情,他应是想笑的,但可惜笑不出来。 君慈攥紧身下的把手,呼吸有些错乱,他讨厌沈鹊的这副不可一世、半点不靠别人的姿态,好像这个世界会为了活下去而委曲求全的只有他这个残废而已。 “夫人,我是来救你的。”青年人无奈的解释着。 他嗓音低沉,音调转了好几个弯,那一声“夫人”叫的可是格外多情。 君慈垂眼,纤长的鸦捷遮挡住他眸中那呼之欲出的黑暗,在眼下汇聚成了一小片精致的阴影。 “以你所处的位置为中心,东南西北这四个方位下应都藏有机簧,这四个机簧是石阵运转的关键,先让它们停下来。”君慈淡声说。 沈鹊虽与君慈关系复杂,先前二人之间也没少过算计,但不知为何,此刻她竟然生不出一丝疑心,发自内心地觉得对方可以信任。 她不是愚笨之人,只沉默片刻,活动下筋骨,在下一波箭矢攻击过来时,接过那箭矢,借力向四个方位投掷而去。 只一瞬间,以木碎石,先前不停转动的石阵外缘停了下来。 那没完没了的攻击终于停了下来,沈鹊有了喘息的机会,她看向君慈,眸光里满是深思。 “就这么简单……?” 寂静许久,沈鹊沉闷着嗓音发出一声疑问。 她面无表情,但眼神飘忽,脸颊弥漫开一丝丝红润,此刻的心情就像是打翻了的酱油罐。 君慈忍俊不禁,喉中哼出一声轻笑,他推着轮椅向前一段距离,停在沈鹊旁边。 他伸出手,似是要抚摸沈鹊的脸颊—— 沈鹊顿时警铃大作,她向旁猛地挪了一大步,态度不算友善的吼道:“你做什么?!”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狸猫,正张嘴哈气恐吓着来人。 “别以为你帮了我就能得寸进尺……”沈鹊抱着双臂,闷声说。 青年那只修长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屈了屈指,略表尴尬的收回手,又不动声色的自袖中拿出一块干净的方帕,递到沈鹊面前。 君慈眨眨眼,抿着唇无辜道:“夫人,你快脏成小花猫了。” 嗯……味儿对了。 沈鹊看到君慈这幅熟悉的装纯模样,心里好受了些,那股子得对方相救的难为情消散几分。 她接过帕子,擦了擦手上快要干涸的血迹, “你怎么跑而这来的?”沈鹊有些累,她侧身靠在君慈的轮椅旁,轻声问。 君慈沉默。 他抬头,顺着那个大窟窿看向外边快要破晓的天色,少顷,慢悠悠开口道:“有人给我写信,说我家夫人有危险。” “我还想着,定是谁家儿童的闹戏。” “可以说无趣至极。” 沈鹊手上的血迹被擦干净,她垂眸看着那块方帕,若是平时,她应已将这脏了的帕子随手丢了,但这次她没有,思索片刻后将帕子揣进了自己的腰间。 她打了个哈欠,顺着君慈的话,懒声开口:“既是闹戏,殿下怎么还是来了?” 君慈怔了怔,话音轻缓温柔的像是谁家良夫在哄小孩儿一样。 “嗯……闹戏?” “那也总归是要来看一看的。” 万一是真的呢。 沈鹊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君慈,他今日少见的穿了墨色的氅衣,领口处的金绣繁丽,他这人本就生的白净,经这衣裳一衬,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让人望而却步的矜贵劲儿。 还挺好看。 嗯……衣裳好看。 “怎么换口味了?”沈鹊淡淡的收回眼,心虚的蹭了蹭鼻尖,刚擦干净的手指又沾上了点血色。 一阵夜风吹了进来,君慈脖颈处倍感干冷,他拢了拢氅衣,认真的想了想。 “可能是怕自己有去无回,万一和夫人一同死在这儿,我穿的凶狠些,到地底下说不定能吓住那些魑魅魍魉,还能保护我夫人。” 青年的话说的如珠盘走玉,虽是不太真实,但听的人心上当真舒服,暖洋洋的。 沈鹊没忍住的笑了出声,可先前在这石阵里吹了太久冷风了,这一笑,干裂的唇隐隐作痛。 她冷吸一口气,压下了笑容。 “嗯?”君慈忽然注意到离自己最近的那阵眼,阵眼上的箭矢不知为何,正安静的躺在一旁。 也就是说,这个阵眼下的机簧是没有被压制的? 思及此处,君慈面色瞬变,他转过头想和沈鹊离开这里,但偏偏就晚了那么一瞬。 只瞧得天色即将见暖,但寒芒忽的乍现,数不清的如狼毫般长的银针自沈鹊背后扫射过来。 “嘶。”沈鹊正笑得难看,小心翼翼的摩擦着唇上的干裂。 电光火石间,轮椅急急的自地面摩擦出一道长痕,伴随着尖锐的摩擦声,竟是火花乍现。 长针齐刷刷的刺进人的血肉,发出沉闷的声音,与此同时,还听得见几道木板被贯穿的利落声响。 石阵中央。 青年墨色的衣裳被鲜血迅速的浸染,自银针扎进去的位置,一团团血晕正发疯的扩散开,像是要将干净的衣裳染脏个痛快。 他裸露在外的双手紧紧拥着怀中人的肩膀,因着疼痛,不可控的用上力气,手上的筋脉变得分明、恐怖。 君慈咬紧牙关,面上满是隐忍,长翘的眼睫止不住的颤抖着。 “哈……”他似乎痛的难以呼吸,喘息声忽轻忽重,终于控制不住的发出一声虚弱的叹息。 一滴痛极而生的滚烫泪珠落在沈鹊鼻梁上。 女子半跪在对方怀里,她渐渐睁大双眼,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容,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浓郁的血腥味传进沈鹊鼻腔,她垂眼,刚刚好的瞧见了青年背上那数不过来的长针…… “君、君慈?”沈鹊启唇,结巴的念出对方的姓名。 青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像是害怕怀里的人消失,颤抖着双手再度抱紧对方。 君慈将脑袋埋进沈鹊脖颈间,鲜血夹杂着眼泪,一滴又一滴的落在沈鹊锁骨处,又流成一淌线,顺着她脖颈的线条钻进衣物下。 青年不轻不重的蹭了蹭沈鹊,像是被雨打湿的幼犬,无助的哭诉。 “阿鹊、好痛。” “呜……” 成分复杂的一章 今日天气不大好,黑云压天,颇有几分风雨欲来的意味,街上的小摊小贩也都歇了业,偶有那么几个不死心的,仍在路边摆着摊,但也没什么生意。 飞燕司上一次这般兴师动众,还是兵部侍郎被抄家的那几日。 这是出城的路,数不过来的俊俏女子,统一都是环燕服的着装,为首的姑娘肩膀上架着一把半人高的大刀,她不骑马,蹦蹦跳跳的走在最前方。 队伍的最末尾,沈鹊步子缓慢,手轻搭在刀鞘上,双眼略微放空,像是被什么勾走了心魂。 忽然,一个缺了条腿的叫花子拦在了她面前。 叫花子颤颤巍巍的向前挪了挪,双手合十摊在地上,不知在拜什么。 沈鹊顿住脚步,眸中有些许暗光,她瞧见那人的断腿,微怔了怔,而后从腰间拿出一钱袋,也没细看就扔在那叫花子旁边,她没多说什么,本来算继续向前走。 但对方拦住她。 “姑娘心善,老夫给您卜上一卦吧。” 沈鹊望着对方破烂的衣裳,忽的有些恍惚,她垂下眼,想起一个故友,没拒绝这叫花子的话。 叫花子从怀中掏出三枚铜板,嘴里神神叨叨的嘀咕着什么,他将那三枚铜板摇了好几次,像是窥破了什么天机一样,惊慌地将手收了回来。 沈鹊美眸懒懒的抬了抬,觉得有些意思,她半蹲下来,好心的将那几枚散落的铜板拾了起来,放回对方的破碗中。 “卜出什么来了,先生?” 女子面上没什么波澜,语调也是如死水一般平静,看得出来她心情不大愉快。 叫花子抬起头,沈鹊这才发现对方竟是个瞎子,他那双眼睛虽睁着,但却一丝一毫见不到生气,除了白眼仁外,便是数不清的血丝,很是恐怖。 他张了张嘴,像是有千言万语相同沈鹊讲,但最后只说了一句:“姑娘,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珍重呦。” 说完,这叫花子连连拖动那条好腿,躲进了不远处的小巷口,跑时还不忘了把那袋子碎银揣在怀里。 沈鹊被这人唬得只觉莫名其妙,她挑了挑眉梢,起身拂了拂裙摆的灰,继续慢悠悠的向着城外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雪。 沈鹊忽然停住脚步,她回头望了望那叫花子离开的方向,轻声呢喃着: “我曾经也认识个瘸腿的乞丐……” “他比你有趣多了。” - 水中天这座城,昼夜的光景相差极大,如此白昼,城中竟是见不到一个人影在外走动。 训练有序的姑娘们手持刀剑,将水中妙境团团包围,为首的千月性子闯实,自家司主在这破地方遭了罪,她此刻的火气比谁都旺,一把大刀干净果断的把大门劈开。 “你们这儿管事的呢?滚出来!” 娇憨的少女轮着手里的那把刀转了好几圈,朝大厅里跪着的一众伙计喊着。 约摸半柱香,一位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才徐徐赶来,它故作惊讶,朝千月连连俯身。 “哎呀,这是哪阵风把咱们飞燕司这位……贵人吹来的?”来人不识千月身份,蹉跎片刻才给了个贵人的称呼。 “啧啧,瞧瞧!这相貌,沉鱼落雁!瞧瞧,这大刀,真是拔山盖世呦!再瞧瞧……” 掌柜的话说的夸张,字字句句都是掐媚,但对千月这小孩儿心思来说,可是太受用了。 千月冷哼一声,被哄得挑起眉毛,噘着嘴不说话。 沈鹊到的时候,旁的没瞧见,就瞧见了那被劈的稀碎的大门,以及千月那翘得比鱼钩还要难压的嘴角。 被哄得飘飘欲仙的少女见自家司主来了,瞬间回过神,从太师椅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两步的凑到沈鹊身后,小脸板的严肃,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 沈鹊:……这丫头变脸还挺快。 “掌柜应知我来意,带路吧。” 掌柜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甚至不敢正眼去瞧来人。 飞燕司沈鹊的名号可谓是家喻户晓,可是女子话音平静又客气,听不出一丝愠色,倒是叫他有些诧异。 沈鹊跟着掌柜上了顶楼,还是那间挂满了美人像的房间,屋内虽被打扫的干净,破损的地方都被修复好,可依旧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窗前立着一身披褐色狐裘的郎君,他背对着沈鹊,长发被木冠竖起,倒是一身文人的风骨。 “水天妙境,符栩。” “向沈司主请罪。”男人声音沙哑,他回身俯下腰,行了一个极卑敬的礼。 沈鹊面色宁静,眸色幽深,冷了对方片刻后才轻飘飘道:“不必如此,其实是本座的不是。” 符栩本是想着起身的,但沈鹊话里有话,他抬腰的动作又压了下去。 “司主……此话怎讲?” 沈鹊拧眉“啧”了一声,她眯着眼,嗓音薄凉,漫不经心的摸了摸腰侧的刀柄。 “我呀,那日就该死在这儿,如此皆大欢喜,谁都清净。” “符郎,你说是或不是啊?” 女子笑的乖戾,虽未动怒,周身偏又有股不怒而威的气息。 对面那人自知理亏,不敢多言,声音愈发卑微,他小心翼翼道:“符栩此般所做,实有难言之隐,不敢求司主原谅,但……还望司主莫要迁怒水天妙境的其他人。” “一切后果,符栩愿一人承担。” 沈鹊没说话,她背着手慢悠悠的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美人像前。 别说,这画像上的人当真眼熟。 苏玉,苏姑娘呦。 嗯……画的确实好看。 她回眸看了看快把自己埋进地里的符栩,笑出了声,又摆了摆手:“行了,我不是来问罪的。” 符栩一愣,察觉沈鹊所说不像假话,他微微起身,不解的问:“那沈司主是……?” 沈鹊踱步来到窗前,向外探了探身子,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她抬指蹭了蹭窗边落的那层薄雪,笑的轻快: “来聊些我不大清楚事吧。” “如何?” …… 飞燕司上下这几日一致觉得司主行为反常,但具体不对劲在哪儿,姑娘们又说不明白。唯一人人有目共睹的便是,司主最近去鹤兰小院去的频繁。 天色渐晚,沈鹊从司外回来,一路就向鹤兰小院的位置去了,没走几步,迎面便撞上了君慈的近侍。 两人皆是一愣。 “怎么没在殿下身边侯着?他醒了?”沈鹊先入为主,平静问道。 “醒……没醒!”洛华下意识的点点头,但忽然想起殿下交代的话,又剧烈的摇晃起脑袋。 沈鹊扫了这人两眼,没说什么,直直的向前方走去。 许是这几日没下雪的原因?沈鹊忽然觉得鹤兰小院门口的那柱山茶树开的格外好,大朵大朵的红花在晚风吹拂下轻晃着,像是谁家姑娘正娇滴滴的扯着手帕。 沈鹊向里走了几步,瞧见那留着条缝的门,忽的停下。 嗯?怎么总是不把门关严……难怪病怏怏的。 沈鹊也没多想,回过神来后,三步并两步的推开了屋门,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那人身上后…… 她错愕的睁大眼睛,对眼前的一幕略表惊讶,一向雷厉风行的飞燕司司主竟有些不知所措。 只见…… 青年人靠在榻上,雪一般白净的里衣褪了大半,漏出一片肩膀,锁骨处的线条清晰又诱人,淡青色的血管在他白嫩的肌肤上格外明显。 君慈散着发,乌黑的发丝遮挡住后背上的春色,但沈鹊还是瞧见了,在那瘦弱的身体上,是数不清的结了疤的伤口。他手里握着柄铜镜,像是想瞧瞧背上的伤口,可惜有些困难,一个没注意便扯到了伤。 “嘶……”青年咬着唇倒吸一口凉气,喉结微滚,纤细脆弱的脖颈微颤了颤。 菩萨低眉,礼崩乐坏。 沈鹊立在原地,一时间像是被定住了的木偶。 宫规森严,沈鹊被皇帝养的极有规矩,且不说男女之别如何,她更是连一页解闷儿的话本都没看过。 她眨眨眼,将衣袖悄悄地向上扯了扯,又看了看自己手腕,像是不太确定一样,再度抬眼看向床上那人白的似羊脂玉的背部。 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子的肌肤能比她一个姑娘都白嫩。 “夫、夫人?” 君慈似乎才发觉屋内进了旁人,他先是一惊,温和的眼眸染了些雾意,轻轻说:“夫人……我在北吾虽不受父皇喜爱,倒也还未低贱到这般。” “夫人既然对我无一丝情意,又何必如此折辱我……” 这厮又装上了。 沈鹊腹诽着。 她有些呆滞,本是想不留痕迹的转身离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可谁叫她生性要强,听了君慈的话,没忍住回怼过去:“这整个飞燕司都是本座的,不就是忘了敲门吗……” 说到这儿,也不知哪个字眼刺痛了君慈,他那双含水的眸子更加湿润。 君慈垂下眼,睫毛忽颤,细声道:“夫人说的是……” 沈鹊顿时语塞,本想说的话也没再说出口,她张了张嘴,到底是没离开。 “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沈鹊走近了些。 下一瞬,她忽然靠近君慈,手隔着被子搭在对方肩膀上。 君慈身子猛地一颤,下意识的想躲开,他微抬了抬眼:“刚醒……夫人这是作何?” 沈鹊没理会君慈的躲闪,她拿起一旁桌案上的药粉,借着纱布沾了些,轻拍在这人伤口上。 “伤口都裂开了,你因我才遭的这罪,我总归是要管你的不是?”。像是想要隐藏自己的心虚,她又道:“我这人向来受不得别人的情。” “你的救命之恩,我会还的。”沈鹊认真的给青年上着药,嗓音清脆,不带一丝旁的情愫。 细微的疼痛君慈尚可忍受,但当沈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背上、冰冷的指尖划过他肌肤时。 不可否认,君慈有一瞬间的怔神。 那颗沉寂半生的心,忽然觉得有些发痒,似乎在这个冬夜才开始真正的跳动。 沈鹊利落的将男人的伤口包扎好,发觉自己手上被蹭了不少的药粉,转过身去门旁的盥器处净手。 她背着身,耳垂的那抹嫣红,谁都未注意到。 “夫人倒是包扎的极熟练。”君慈拢了拢里衣,靠在榻上,百无聊赖的捏着被角。 沈鹊不紧不慢的擦着手,顺口答道:“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伤也没少受,常有身边人照顾不到的时候,自己也就学到了点皮毛。” 沈鹊把话说得风轻云淡,君慈倒是一愣,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抬起眼睫望向对方的背影。 好纤细的腰肢…… 君慈收回目光。 沈鹊回过身,看见君慈正垂着头不知想什么。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他肩前,挡住半边容颜,只瞧得见那长翘的睫毛以及微微泛红的鼻尖。 许是受了伤,今日的他难得的安静,没有了先前那般出口惊人,乖顺的模样像极了某种失意的小动物…… “你……那日为何要替我挡着?”沈鹊心头思绪平静下来,她靠在门框处,用身体挡住顺着门风吹进来的冷风,寒意在她脊梁处攀沿而上,倒是得了几分清醒。 君慈捏被角的手指缓缓松开,他缓了片刻,语气平淡似水:“我也不太清楚。” “许是怕夫人痛……?” 怕她痛?说的好像这人自己不怕痛一样。 想到这儿,沈鹊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那日君慈望向她的目光。 他明明痛苦至极,偏又万分懂得隐忍,双唇咬的都快见了血,也不愿吼出声来,只会用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同她诉苦。 如此一张神似观音像的脸,因她做出那等表情,真是罪过。 “贯会使些绕指柔的伎俩。”沈鹊闷声道。 她错开目光,又不知该看向何处,人前狠辣的沈司主此刻忽然有些像憋了气的孩童。 “这次是实话,天地可鉴哪,夫人。”君慈撇了沈鹊一眼,小声呢喃着。 女子冷哼一声,手不自觉的便想拿出怀里的烟斗。 “我才不信。”沈鹊轻声驳了君慈的话。 除了阿父和她的左右使,沈鹊才不信有人是真心为她好。 “夫人,你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约定吗?” 青年眼角微微扬着,唇角轻柔的翘起。 沈鹊当然不记得跟这人有过什么约定,黛眉微蹙,斩钉截铁道:“你我没有过约定。” 君慈抬眼端详着沈鹊,眸光雪亮,嗔怪道:“夫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指了指墙壁上钉着的那柄匕首。 “不是说好了下次来会替我把那匕首取下来的吗,夫人。” 沈鹊一愣,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少顷,才答:“下次……” 她一句话转了好几个弯,最终挑了挑眉,轻飘飘的说:“下次是下次,下次再说。” 君慈:……多么酣畅淋漓的一场爽约呀。 “时候不早了,我今晚还有事要做,你早些歇息,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叫你那近侍找玉临说就好。” 沈鹊把话说得很隐晦,但君慈这般精明,不用深思也知道她要做什么。 青年没拦着。 沈鹊自顾自的点点头,推开房门,准备离开。 冷冽的寒风在开门的那个瞬间拍打在女子的衣物上,她紧了紧氅衣,忽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顿住脚步,侧眸道:“房门关紧些,你身子本就弱,也叫人省点心。” 君慈面上的笑意微变,他像是想压下唇角上扬的弧度,可惜事与愿违。 他笑得很是开心。 这是他来飞燕司这么久,第一次见沈鹊同他一次性讲这么多话,而且还是在关心他,从来没有人关心他…… 沈鹊想的倒是蛮简单的,她只是不想亏欠君慈太多。 沈鹊走了没多久,洛华便回了鹤兰小院。 他刚推开门,就瞧见殿下望着墙壁上的匕首愣神。 “殿下,属下知道您不喜被束缚着,但那般重的伤,总归是要纱布护着些的,属下给您包一下伤,如何?” “您就准了吧。” 洛华好声好气的哄着,也不见君慈应答。 “殿下?” 洛华刚要再开口,就看君慈摆了摆手:“已经包好了。” 他像是强调着什么,又道了一句:“我夫人给包的。” 洛华性子直,听不太出来君慈的言外之意,他木讷的点点头,说起了别的事:“殿下,您说您也是,就算是以身入局,也不能这般糟蹋自己呀。” “我跟您学了这么多年,也没听得三十六计里还有英雄救美这一计呀。” 洛华说的认真,越说越气愤,他横着眉,像是在给君慈打抱不平。 “殿下昏迷虽是装的,但好歹也是晕了这么些天,那沈鹊定是有江左道人的下落!她若是真有心,早把道人请过来给殿下救治了。” “要不怎么说,女子最是薄情!这门婚事不妥,等我家殿下大计一成,什么样好的女子寻不到?” “殿下你也莫要沮丧,换个姑娘早对殿下您情根深种了,这沈鹊……她不上钩,她不懂殿下您的好!” “她没品!” 洛华得出结论,猛地一拍手,他在武学上的造诣虽不能说登峰造极,但也算是人中龙凤,这一巴掌用足了劲儿,震的他自己都浑身一颤。 偏偏殿下像是被什么勾了魂一样,朝那匕首笑的入迷,嘴里还不知道喃喃自语着什么。 “下次?下次的意思就是说……夫人还会再来我房里。” “下次、下次、下次的下次……” 君慈也得出一个结论。 “如此来说,夫人会和我有数不清的下一次。” 百幕阁 百幕阁,其脉络渗透进令国的每个角落,掀幕者在外的身份各异,无孔不入,无所不知。 天京的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出它的眼睛,它知晓这世上所有你所需要的情报。 百幕阁深处在一座地底的石宫,水中天此般富丽的地界,会有如此朴素简单的建筑,这是沈鹊没想到的。 而百幕阁的幕后之人,便是水天妙境楼楼主——符栩。 石宫虽小,却是保罗万千,此地机关遍布,数不清的密室相连,走错一步都会丧命于此。 地底空气稀薄,流通不易,不怎么燃烛火,格外昏暗,唯一能瞧清晰的便是在这地底来回穿梭的人腰上挂的令牌。 那令牌不知是何等材质所做,在地底折射着幽绿的光芒。 这是沈鹊第二次见符栩,那日在水中妙境,符栩一直低着头,没大瞧清他容颜,如今才正眼瞧到。 鲜眉亮眼,倒是个好看的郎君,一丝也不像过了而立之年的人。 “你在暗处建了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大理寺没变着法子的来你这寻衅找事?”沈鹊拢了拢衣领,半点不客气的坐在了石椅上。 符栩浅笑,他喜欢这位沈司主身上放荡不羁的江湖气儿。 “司主以为在下如何能在天京立足?黑白之间,是中庸。”他垂眼,眼尾隐约存着几道褶皱,是岁月的痕迹。 符栩点了盏灯,石屋内顿时明亮非常,照亮了彼此眼眸中的锋芒。 “我不太高兴。”女子指尖有节奏的轻敲着石桌,她凝眸看向符栩,嗓音透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符栩笑意微凝,顺着沈鹊的话接了下去:“为何呢?” 沈鹊别开眼,唇线绷的笔直,她道:“你的百幕阁存世多久了?” 符栩抿唇,答:“五年。” “一千多个日夜啊……谁都知道百幕,谁都能同百幕交易,唯独飞燕司不知,唯独本座不知。”沈鹊掩口失笑,话语里满是怪罪,但看神色便可知晓,她未动怒。 “飞燕司是陛下亲设的机构,职责便是鉴察天京,扫除异党,此般看来,分内之事原来半点都未尽责。” 沈鹊嗓音很冷,像是一汪刚结起的冰,话语落下,她那双秀媚的眼眸垂下,眼睫颤了一瞬,藏起眸底的那抹失意。 符栩沉默片刻,他落眼看向二人中间的棋盘,挪了一枚黑子,轻声道:“其实……为了不被飞燕司发觉,百幕阁藏的也很是辛苦。” 沈鹊抬眼,微拧起眉心,等着对坐那人接下来的话。 “在下敬佩沈司主的才能,不怕您笑话,甚至到了望而生畏的地步,我等不敢行走在明面,是因为担忧某日的所做所行稍有差池,便被飞燕司一把大火烧杀干净。” 沈鹊的黛眉蹙的更紧了些。 “符郎这话好像把飞燕司说成了什么无恶不作的悍匪一样。” 对于飞燕司名声不太好听这件事,沈鹊略有耳闻,但她想: 也不至于如此糟糕吧? 她对符栩的话表示很不满。 符栩又是沉默片刻。 符栩自年少时便行走江湖,见惯了刀剑无眼、人情冷暖,他的心性已非常人能比,自认为能钻研透百般角色,唯独那年春分,见到了唯一一位叫他觉得难以琢磨的人。 他初入天京,彼时正在城门口吃茶,忽听一阵铁蹄声,那是他初见沈鹊。 铁蹄疾驰而过,不出半柱香,又杀了回来。 所谓何事? 原是因为沈鹊在城门口捡到了枚北吾所铸的铜币,那该如何呢—— 方圆百里内外出而归的商贾,全部押进大牢。 那个春天,死了不少人。 沈鹊这人,性情直率,对她而言稍有一丝威胁的,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颇有些不讲道理。 “经水天妙境一事,在下也算了悟,令国之土,百幕唯独可依靠的,飞燕司是也。”符栩收回思绪,认真道。 沈鹊虽有意与其合作,但绝未到信任对方的地步。 “符朗,我如何能信你?”她轻启朱唇。 符栩唇角轻勾。 他声音不大,落在石室里,似是枯叶坠地。 “从此刻起,百幕原与沈司主共进退。” “荣辱与共,死生共存。” …… 半晌,沈鹊抬指,拾起一枚白子,向前一寸。 “那便荣辱与共。” “死生共存。” — 沈鹊自水中天离开,前脚刚踏入天京,便与一熟悉的身影对上了面。 令应淮一身华服,腰上那纯金的锦鲤牌,未见其人,先见其光。 他身侧跟了一姑娘,二人边走边说些什么,好不愉快,那姑娘沈鹊认识,礼部尚书家的小孙女——齐思思。 齐思思天生丽质,冰雪聪明。她年岁尚小,还未及笈,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赋更是信手拈来,不少文人争先恐后的给她笔下的诗词注释。 小才女跟在令应淮身后,两人交谈间,少女面上已是一片娇红,眸中满是情愫。 “阿鹊?!” 令应淮注意到沈鹊,先是往旁边挪了几步,与齐思思划开界限,快步跑到沈鹊身边。 他面上满是激动,眼底划过一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心虚。 沈鹊面不改色的躲过令应淮那只准备勾她肩膀的手。 “世子,男女有别。”她冷淡道。 令应淮“切”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假装无事发生,略表尴尬的摩擦着指腹。 “阿鹊,你出城做什么?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同我讲讲?真好啊……我爹都不让我出家门,我今日还是偷跑出来的呢。”青年人絮叨着。 沈鹊被他的碎嘴子吵的有些不耐烦,正准备开口,就听一道如黄鹂般清脆的女声传进耳。 “世子,这位是?” 令应淮先前那几步可是跑过来的,齐思思出身名门,无论何时都不能失了礼仪,她缓步跟上,望着沈鹊双眼含笑。 只是那笑意中,染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令应淮瞄了沈鹊一眼,见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拿不准她心思,只含糊的回答:“我表姊,姓沈。” 齐思思似懂非懂的微微垂头,行了一礼。 “沈姐姐好。” “齐家幺女,齐思思。”她自我介绍着。 齐思思俯身的那个瞬间,瞧见了对方裙摆上绣着的云雾环燕,起身动作一顿,眸光微变。 云雾环燕衣,世子又唤此女表姊,她是——沈鹊? 齐思思内心云雨大作,却未流露出来,她笑的轻柔。 “阿鹊,仙肴楼最近来了个新厨子,每日只接一桌菜,我同仙肴楼约了今日,要不……赏个脸与我一同品尝品尝?”令应淮笑的掐媚,贱兮兮的问。 齐思思面上的笑容有一丝破碎,她无声的捏紧了袖角,轻咬下唇,不甘心的开口: “世子……” 原不是说,要带她去品味珍馐的吗? 只可惜她声音太过轻微,除她之外的耳人,谁都没听入耳。 沈鹊确实有些饿,但她向来不喜在司外吃食,她摇头:“我还有事,不便在外久留。” 令应淮瞬间蔫了下来,他扯了扯沈鹊衣袖。“阿鹊,好阿鹊,赏个脸嘛——” 男子的话音太过“做作”,听的沈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冷着脸甩开令应淮,回眸时,恰好瞟见了齐思思。 小姑娘咬着唇,都泛青了也不松开,不知是在想什么。 一副极不开心的模样。 沈鹊不知其缘由,见她穿的单薄,只以为是这天气太过寒冷,冻的人也发蔫。 这么好看一张脸,应该笑着。 沈鹊向前两步,与齐思思之间只隔了一个手臂的距离。 齐思思呼吸一滞,被吓得快要哭出来,心想着自己方才是否做了什么让对方不喜的举动,不然为何沈鹊无端的想要杀她? 下一瞬,身上多了一层温暖的氅衣,一抹极浓郁的山茶花香在她周身环绕。 她抬首,错愕的望着眼前这个高自己许多的女子。 “小小年纪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冻出毛病以后有的受。”沈鹊淡声道。 齐思思眨巴眨巴眼睛,张了张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磕磕绊绊道:“我、我……” 支吾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沈姐姐把氅衣给我,那您……” 小姑娘嗓音太娇柔,沈鹊实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安抚似的摸了摸她头顶。 沈鹊不理会令应淮耍赖似的挽留,冷淡的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停下,分给令应淮一个眼神。 “你说的那厨子,做的很好吃吗?” 令应淮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此等佳肴只应天上有!阿鹊你回心转意啦……?” 沈鹊沉思片刻,又道:“你若是有心,叫人送几道菜去我那儿。” “最近天冷,小厨房做的饭菜没什么滋味。” “我倒没什么,只是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听说吃些好吃的东西病能好得快点?” 令应淮收敛笑容,“阿鹊你……” “嗯?”沈鹊疑问。 令应淮欲言又止,认命道:“行。” 沈鹊她冲令应淮挑了挑眉,笑的发自内心:“世子人真好。” 令应淮:我本将心向明月呦…… 沈鹊走了,唯留小才女与世子站在道中间。 齐思思还没回过神,她懵懵的摸了摸柔软的氅衣,氅衣上还残留着前主人的温度,暖的烘人。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脸上刷的腾起“羞红”。 齐思思嗅了嗅山茶花香,回味起了方才沈鹊摸她发顶的动作。 什么啊,拿她当孩童看吗?她可是马上就要及笈了诶! “思思,我们……”令应淮此刻与刚才判若两人,他神色端正,没了在沈鹊那道狗腿模样,倒还真像个谦逊公子。 青年向少女这边靠了过来。 齐思思回过神,她冷冷的瞧着对方,嗤笑一声。 “还说什么只带我一人去?堂堂定北侯世子原来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我最不喜你这种朝三暮四的浪荡纨绔!” 齐思思连跑带跳的退后,大声唾弃着: “去死吧你!” 霸道家主独宠我 沈鹊回到飞燕司时,天已暗了下来,她离大门远远的,只瞧见司内一片光亮,这在飞燕司是少有的事。 她挑了挑眉,不紧不慢的向前走着,才刚迈过飞燕司的门槛,就瞧一小团白色的身影从拐弯处跑了出来,两边人就这样毫无预料的撞在一起。 沈鹊身手矫健,只趔趄了一瞬,反观那几个小白燕,跑的太过快,好几个人撞在一起,叠罗汉似的扑倒在地。 哀呼声此起彼伏。 “嗷呜!好痛” “谁快扶我起来!” “那个天杀的把本姑娘的鞋踩掉的?!” …… 沈鹊微退后一步,平静的看着地上的那几个姑娘出的糗,她略表疑惑的拧了拧眉。 “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女子凉声道。 为首的姑娘较为年长,她赶忙起身,带着身后的小丫头们行礼请罪。 “司主莫怪,属下们一时没瞧清了路,才冲撞了您。” 一阵鸦啼划过长空,沈鹊没说话,用一种很平淡的目光看着那几个跪着的小姑娘。 “要出司?去做什么。” 打头的姑娘将头垂得很低,身子几乎要贴在地上。“临近年关了,属下想着带姑娘们去城中采买点新鲜儿物件。” 年关?沈鹊有些怔神,她望了望远处皇宫的角楼,思索好一会儿,片刻后收回目光。 还真是。 “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一愣,而后飞快的接上话:“属下没有姓,单字一个景,大家都唤我小景。” 沈鹊微微颔首,瞟见小景腰上的令牌,这姑娘原来是千月麾下的,难怪这么直爽。 沈鹊垂眼,满身的清冷叫人捉摸不透,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小景,道:“千月女司就教了你们这番行事?” 说跪就跪的,哪有半点骨节。 小景身子一颤,支支吾吾的搭不上话,她嘴笨,跪着的膝盖向前挪了挪,挡住身后的妹妹们。 “司主,出去的注意是我出的,罚我一人就好……” 沈鹊有些不耐烦,她不喜欢这种愚笨的姑娘。 “站起来。” 沈鹊嗓音透着寒气,似房檐下的冰锥,扎的人又痛又冷。 “给我站直了。你这等姿态,出去岂不是见谁跪谁?” “飞燕司不养贱骨头,你若是学不会硬气,自己去千月那交牌走人。” 小景呆呆的站起身,还不忘朝身后的姑娘们使眼色,安抚她们的情绪。 一时间,谁都没动。 玉临今日休沐,沈鹊本还想着找这位好右使小酌两杯呢,如此一折腾,又耽搁了好一会儿。 沈鹊蹙眉:“该干嘛干嘛去啊?” “我脸上又不会掉下来你们想买的东西。” 姑娘们喜出望外,都是些脸上藏不住事儿的,站在原地又蹦又跳,好不开心,她们一股脑的跑出了飞燕司。 沈鹊抬起烟斗,吐出一口烟雾,她忽然开口:“那个……什么景?” 小景脚步一顿,她转过身,有些不知所措,站得直挺挺的,像是准备赴刑场一般。 “司、司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沈鹊甩了甩袖子,不出意外的,里边还藏有几块碎银,她抛了过去,道:“南市老陈家的烧饼,替我买两包回来,余下的钱,你看着办吧。” 小景楞楞地眨眨眼,喜意攀上眉梢。 “好的司主!” 眼见着伙伴们已跑出老远,小景用力的朝沈鹊行了一礼,赶忙追了上去。 沈鹊没忍住轻笑一声,感叹着:“年轻啊,身上使不完的劲儿。” 女子心情极好,她脚步慢悠悠的,像是遛弯一样,贴着墙边朝静风院走去。 路过鹤兰小院时,沈鹊脚步一顿。 也不知君慈的伤如何了。 “殿下——司主来看您啦!”忽而,一道长长的男声在这间不大的院子响起。 沈鹊:……其实我只是路过。 洛华正在院子中间熬着药草,自家殿下这几日不知抽的什么风,一句话不同他讲,他沉闷的像是一块腐朽的树干,这不…… 在看见沈鹊的那刻,洛华极兴奋的喊出了声。 事已至此,沈鹊颇有些进退为难,她别过眼,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走进鹤兰小院。 走到院子中央的时候,沈鹊瞧到洛华在那不知道捣鼓些什么,白净的脸被炉子熏的满是灰。 也不知君慈这样精明的主子,身边怎么就跟了个这么不聪明的。 “你在熬什么?”沈鹊问。 洛华动作一顿,将刚熬好的药往身后挪了挪。 “给我家殿下活血化瘀用的!” “哦……”沈鹊有些语塞,看得出对方不是想同她讲这锅药。 沈鹊行至门前,刚准备推门,脑海中忽然浮现起男子那白如初雪的肌肤,以及……他回身时含雾的双眸。 女子动作停住,她收回手,斟酌片刻,轻叩了叩门。 “进来吧。” 男子声音又轻又柔,不细听根本难以入耳,像是落叶似的,轻飘飘的坠在地面。 沈鹊推开门,只见君慈一身藕色的外袍,正倚在轮椅上,手持书卷,看的认真,身旁的茶盏还在冒着热气。 青年眉眼柔和,翻书页的动作也格外轻柔,好一番岁月如诗的场面。 “诶……?” 君慈回眸看了过来,眉心微动了动,他像是没料到来人会是沈鹊,轻轻发出一声疑问。 “夫人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青年展开笑颜,将书卷搭在腿上,转过轮椅往沈鹊这边靠了过来。 沈鹊忽然觉得君慈没那么惹她厌了。 先前看到这人,只觉得他虚伪似豺狼,明明不是那般温润的人,偏要装的性情似水,那一肚子的贼子野心,也不知藏着以后要给谁看。 现在么,其实也是那样觉得的,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无端软下一块,明知对方不怀好心,但有些坚硬的话她却是难说出口。 若是放在之前,对方这样发问,沈鹊一定会没什么好气的回答——来看看你死没死。 今日嘛…… 沈鹊面不改色的关紧门,寻了太师椅坐下,轻敲了敲桌案,平静道:“来看看你伤势如何,我听玉临说,来你院子给你瞧病的大夫都被赶走了?” 君慈眸色微暗,抿了抿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他喉结微滚,唇唇:“我自幼便不喜旁人看到我这幅残身……” 好委屈呀。 沈鹊呼吸一滞,怎么感觉这厮越来越会装了?但转念一想,她道:“我那日不是还——” 不是还看了你的伤? 君慈懒懒抬眼,眸底闪着细碎的光,他抿起笑意,扯了扯起了褶子的衣袖,柔声答:“阿鹊是夫人……” 言外之意——夫人看我,天经地义。 沈鹊想得简单,“说的也是。” “你伤的这么重,怎么不在榻上好好休息?” 说话时,沈鹊注意到了这屋子地面上的一道道划痕,想来是轮椅同地板刮蹭留下来的。 沈鹊生来二十三载,无一日不是众星捧月,她从未有过太难堪的境地,所以也很难理解君慈这样一个天生残疾的人会是何种心境。 她心里突然不太是滋味,这种感觉应被称为苦涩。 君慈笑的漫不经心,他半眯着眼,“在哪里又有何不同呢,不都是被困在这方寸之间。” “夫人能来看我,我便已经很开心了。” 沈鹊不语,她端起一旁刚温下来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压下心头的异样。 “夫——”君慈欲言又止。 沈鹊不明所以的笑了出声,她歪了歪头,“怎么,下毒啦?” “没事儿,也毒不死我。”女子笑容轻快,揶揄道。 君慈表情复杂的精彩,只可惜沈鹊读不懂那其中深意。 “夫人开心就好……” 君慈的目光跟着沈鹊的动作,茶杯再落在桌案时,只见那精致的杯壁上多了一抹淡淡的口脂印,与君慈双唇曾接触过的位置重合。 青年垂下眼睫,眸光微沉。 “夫人啊……”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夫人单纯的可爱。 沈鹊丝毫不知自己已被君慈定义成“可爱”,她这人一向沉不住心,才坐下一会儿就呆不住了。 她站起身,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的转了几圈,忽的停在君慈轮椅旁,视线落在青年腿上的那本书卷。 沈鹊单手拄着椅背,看着书卷上的字,不经深思的就把书名读了出来,她眉心渐蹙:“霸道家主——独宠我?!!” 君慈面上温润缓缓消逝,他先是有些疑惑,然后目光锁在书卷处,而后神色一乱。 他少有如此认真的时候,“夫人,你先听我……” 沈鹊满眼惊讶,她猛的退后两步,似懂非懂的摸了摸鼻尖,看向君慈的目光愈发古怪,“原来你喜欢看这种呀。” 也能理解,毕竟他的生活确实枯燥乏味了些。 还不等君慈再反驳什么,沈鹊轻轻把那本册子放回他膝盖上。 “千月也喜欢看这种东西,你们倒是可以交流一番。”沈鹊沉思好一会儿,如此说着。 君慈哑言,反驳的话语愈发无力。“夫人……” 此时,忽响起敲门声。 “进。”沈鹊收回手,淡声道。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个脑袋,她瞧清了屋里的二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忽的一红。 “司、司主,我去您院子找您没找到,就来这儿了……” “刚在飞燕司门口,仙肴楼来了人,我怕这菜凉了,就想着送到您跟前。” 是小景,她整提着一半人高的银制饭盒,饭盒外部满是浮雕,应是手中的东西太过沉,她说话很是艰难。 沈鹊一挑眉。 别说,令应淮那小子办事就是靠谱哈。 “放这儿吧。” 小景忙点点头,把饭盒搬进屋内,然后悄悄退场,她走时,沈鹊隐约还能听见她在嘟囔着什么。 “司主对夫君真好啊,我听说仙肴楼的菜可是千金难求呢……” 回过神,沈鹊二人不约而同的跳过了那话本的事情。 君慈蹭了蹭鼻尖,笑的内敛,“夫人,我答应你。” 沈鹊不明所以,眨眨眼,“答应什么?” 君慈转过轮椅,笑意柔和的像是三月的春风。 “陪你一起吃晚饭呀……” 18. 涟漪 《她独坐高台》全本免费阅读 看了君慈吃饭,沈鹊突然觉得,有时候、有些事情还真是需要天赋。 那么平淡的一味小炒青菜,君慈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一样,他双唇翕张翕合,干涩的唇瓣在一下下咀嚼中变得红润。 优雅、优雅极了。 君慈身上的那股劲儿,还真不是寻常人能学来的,他吃饭的动作不算急躁,但吃的倒是极快。 还没到半柱香,沈鹊碗里的饭还没下去一半,对方已经搁置碗筷,好整以暇的候着了。 看着对方拿起方帕浅浅擦拭唇角,沈鹊眯起眼,她心里想着: 君慈这人怎么偏就这么……娇气呢? “夫人,大夫说我伤的很重。”青年不动声色的端起面前的茶杯,贴着杯壁上那抹浅粉色,抿下一口暖茶。 伤的重?看他这风轻云淡的模样,如此惬意,哪里像伤的重了。 沈鹊腹诽着。 她嚼了嚼嘴里的小白菜,微微挑眉,示意对方接着说下去。 “洛华这人粗心,凡事照顾不到,我想要夫人陪我一段时日。”君慈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 他语气极自然,像是在说什么无关轻重的小事。 沈鹊咽下嘴里的菜,眼中不自觉的沾了几分略带嘲讽的笑意,她抬筷夹了一只被炖的软烂的红烧鸡腿,放进了君慈的碗中。 “嘴闭上,多吃点肉。” 想的真美,她沈鹊什么人?除了皇帝谁都管不了的人,居然想要她照顾他? 君慈低头瞧着碗里的鸡腿,有些愣神,忽然有些忘了自己原先要说什么,他这人厌食的厉害,其实早已经饱了的。 他指尖动了动,又拿起筷子。 如果是夫人夹的,好像也不算太饱,还能再吃点。 “早猜到夫人会拒绝了……”君慈轻轻开口。 “没关系,我这样的人,能遇见夫人就已是好福气了,为夫人受些伤也是我的荣幸。” 沈鹊脸一黑,觉得嘴里菜都没了点滋味,她暗叹着君慈还真是会装可怜。 女子默默的翻了个白眼,她无奈道:“就知道你得理不饶人。” “换一个条件。” 沈鹊瞟见对方眼中唰的亮起光,忙又补充一句:“我能满足的。” 君慈直勾勾的看了沈鹊好一会儿,他轻垂眼帘,“这院子就我一个人,整日食不知味的……夫人以后来我院子共进晚膳如何?” 沈鹊没有直接给对方准确的回答,飞燕司事务繁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做什么事。 “我……”她停顿片刻,“我尽量。” “要是有空闲,我就来看看你。” 君慈眼眸睁大了些,轻弯着眉梢,笑的像是得了糖吃的孩子。“夫人对我真好,这么些年,除了洛华还没有人陪我吃过饭呢。” 沈鹊撂筷的动作一顿,她撑着下巴认真的思索一会儿,然后满脸可惜的摇摇头。 “那你真可怜。” 君慈:? “之前在宫里,一日三餐都是阿父陪我吃的,后来有了飞燕司,就成了我陪手下的姑娘们吃。”沈鹊边说边点头,笑意跃上眼尾。 “我陪她们,也算被陪吧?” 青年缓缓垂眸,嘴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清浅。 他的童年是没有父亲这个角色的,往后也不会再有。 沈鹊会发觉了君慈的黯然,好似懂了什么,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摸了摸下巴,见瓷盘里还剩了一只泛着油光的鸡腿,赶忙又夹进君慈碗中。 “没事,哎呦——大不了以后我也陪你吃。” 沈鹊从未哄过人,更是不会哄人的,她说不出什么能叫人开心的话,只能试图用食物填补上君慈此刻的残缺。 病人嘛……总归是要多担待担待的。 本是逢场作戏的话,入了君慈耳,却变得真诚起来。 他肉眼可见的顿了下呼吸,然后缓缓抬眸,眼眶泛起淡淡的红。 “夫人……你对我真好。”君慈轻声呢喃着。 沈鹊见君慈笑了起来,心想着这人真好哄,笑滋滋的喝了口茶。 但她没注意瞧,若是仔细瞧了,便会惊觉对方眼中那抹像是要撕碎一切的暗色利芒,究竟是有恐怖。 君慈敛眸,藏住眼底的异色,他柔和着嗓音,故作惊讶的问:“夫人好像不喜欢吃肉?这一桌子菜,光瞧着你吃青蔬了。” 沈鹊一愣,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看桌上的菜,确实,只有青蔬是见了空的。 貌似她偏食偏的有些明显了。 沈鹊的目光只在那荤菜上停了一小会儿,便感觉胃里一阵翻云覆雨,她脑海中浮现起一帧又一帧叫人恶心的画面。 天大寒,人相食。 这是沈鹊对于幼时能想起的为数不多的记忆。 她记着……她是有一个弟弟的。 幼弟贪玩,有一日没看管住,独自跑出去玩,被野狗分食,连个全尸都没寻回来。 唯独寻到了一块家中象征身份的玉玦,玉珏旁,是一枚生的红嫩的杏果。 沈鹊爱吃杏果,这是她那幼弟特意为她寻的。 女子眉心越拧越深,她回想着—— 多少年了?她那弟弟叫什么来着? 嗯……算了,不记得了。 “嗯,不喜欢。”沈鹊强压下身心上的不适,抿了抿茶水,淡声道。 青年察觉出对方面上细微的神情,他全当没看见,笑意浅浅。 “那以后叫我院中的小厨房不要做荤菜。” 君慈开心的说着。 沈鹊觉着不妥,一边理着乱了的发丝,一边轻声回他:“做甚?” 青年单手向前推了推轮椅,微微向前探着身子,拿起一块温热的桂花糕,抵到沈鹊唇边。 “夫人不喜欢吃,那我也不喜欢吃。” “不是说好了的吗?妇唱夫随。” 沈鹊有些头痛,一时没反应过来躲闪。 青年的指尖捏着的桂花糕正抵在她唇边,糕点温热,桂花的香气扑鼻,烘的沈鹊鼻尖一片甜腻。 沈鹊微微蹙眉,想要开口回绝,刚启唇,就瞧见君慈那双水雾弥漫的笑眸。 那双眸子,满含期待。 也不知是被哪股邪风吹了,她话语一顿,咽下想说的话,轻咬下一点桂花糕。 女子温热的唇瓣不经意间蹭到了青年冰冷的指尖,两个极端的温度在此刻碰撞,蜻蜓点水一般,虽转瞬即逝,但湖面早已泛起阵阵涟漪。 正如两个殊途的人啊,在迷雾中偏就碰上了面。 夜深,娇羞的明月被乌云缓缓藏匿,天空落下点点绒雪。 晚风顶开了屋内的雕窗,顺着窗檐的那么点缝隙,隐约瞧见外边亮起火光,一盏红灯笼正被几个小白燕艰难的挂上房顶。 临走时,青年叫住沈鹊。 “夫人,下雪了。” “拿把伞吧。” 沈鹊没拒绝,她不想脏了今早刚晒干的环燕服,淡淡应声。 “嗯。” 君慈望着红衣女郎离去的背影,目光始终落在她那环燕的裙摆上。 这场面有些似曾相识,只是上一次,她头顶没有油纸伞,雪落了一肩。 女子的背影总是那么桀骜,她身侧空无一人,偏又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为什么,她总是站在那么孤寒的位置上? 寻不到沈鹊的身影了,君慈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望着那株开的艳丽的山茶树,笑容近乎破碎,自言自语着:“阿鹊啊,我的好夫人……” 洛华烧好了药,正往主屋这边走着,隔老远就看见房门大开着,自家殿下倚靠在轮椅上发呆。 半晌,殿下拿起一枚被咬了半口的桂花糕。 殿下素来不喜欢吃甜食,不是告诉过小厨房吗,这帮下人怎么办事的? 到时候被怪罪的又是自己。 洛华叹了口气,颓丧着脚步往里走,刚走到门口,就见—— 殿下把那桂花糕送进口中,正笑的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