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兄》 1. 第 1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天刚蒙蒙亮,灵堂里便响起了哀哀的哭声,卢府的婢女一边洒扫庭院,一边悄声议论: “听说今天祭奠完崔夫人,樱娘子就要送灵柩去城外尼庵,以后就留在那里清修了。” “老夫人不留她吗?崔夫人可是为将军死的,樱娘子的亲阿耶又早没了,孤零零一个小娘子,在尼庵里可怎么活?” “又不是卢家的正经根苗,不过是崔夫人带进来的拖油瓶,”院门前修剪花草的婢女撇嘴,“看着娇娇弱弱可怜得很,其实她啊……” 她刻意拖长了腔调,要说不说的,引得几个人都来追问:“她怎么了?” “背地里不知道多少心机手段。”婢女一脸鄙夷,“仗着那张脸生得好,勾得几个小郎君成日里围着她转,不撵她走,难道还留着她祸害不成?” 话音未落,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一人一马飞也似的冲了进来,那剪花草的婢女来不及躲避,登时被撞翻在地,马背上豹头碧眼的男人猛地勒住缰绳:“苏樱呢,走了没?” 却是卢家大郎君,卢元礼。 他看都没看倒在地上吐血的婢女一眼,其他人怕他,也都不敢去救,忙忙地向他行礼:“大郎君回来了。樱娘子没走,在灵堂祭奠呢。” 很好,还没跑掉。卢元礼勾唇一笑,跟着加上一鞭,冲进内院。 灵堂里。 侍婢叶儿膝行上前,扶住苏樱。她跪在灵柩前哭了多时,此时鬓发微乱,喘微微地倚着人,晨光透过窗棂映在她脸上身上,脸是近乎透明的白,唇是泣血般的红,粗麻衰絰宽大厚重,压得她纤颈细腰似承受不住般,微微弯折。叶儿心中不自禁地生出怜惜,柔声问道:“娘子,还等吗?” 今天是夫人崔瑾的七七大祭⑴,按理说亲朋应该上门吊唁,但从寅时开祭到如今,一个吊客也不曾来。 “不等了。”苏樱摇头,以母亲尴尬的身份和名声,不会有人前来吊唁,“随我去见老夫人。” 憔悴支离,微微沙哑的嗓,叶儿的怜惜越来越浓,小心翼翼扶起她:“是。” 苏樱整了整衣服,慢慢走出灵堂。 出门向北,道边一带粉墙碧瓦的房舍,是母亲生前住的院子。 一年前母亲改嫁归德将军卢淮,她也因此进了卢家,她曾无数次筹划如何离开这里,不想最终却是以这种形式。 来到正院时,卢老夫人歪在榻上:“要走了?” “是。”苏樱倒身下拜,“特来辞别大母。” 卢老夫人扶着凭几,半晌才道:“你母亲是殉夫死的,按理说我该留下你好好照顾才是。” 苏樱握着帕子,擦了擦干干的眼角。 她也没想到母亲居然会殉夫。十岁时阿耶过世,之后的六年间母亲三次改嫁,嫁的都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一个都为了娶她闹得满城风雨,可每次不到两年,母亲就会和离。 母亲仿佛很容易厌倦,也从不曾爱过谁。 不然也不会明知道卢家是什么样的虎狼窝,就那么抛下她一个人,吞金自尽了。“母亲对父亲情深义重,父亲为国捐躯,母亲为父亲殉情,此乃夫妇大义,若是大母因此对儿心存歉疚,儿就无地自容了。” 她要的正是卢老夫人对她心存愧疚。 三个月前继父卢淮赴陇右上任时急病而死,消息传来时母亲并没有什么悲伤之情,还因此惹得卢老夫人极为不满,没想到卢淮的七七刚过,母亲突然吞金自尽了。 虽然隔了几十天才死,但毫无疑问肯定是殉夫,从前长安人背地里都说母亲放荡无节,三嫁三离,丢尽天下女子颜面,此事一出,又纷纷夸赞她节烈,卢家总算挽回些颜面,对苏樱也比从前亲热几分。 而她则趁机提出离开卢家,又在卢老夫人面前殷勤小心,为的都是今天。 “是个懂事的。”卢老夫人伸手扶她起来,“尼庵终究不是久居之地,等安葬完你母亲,我安排人送你回锦城,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锦城,阿耶的家乡,十岁之前她生活在那里,一生中最觉得温暖留恋的地方。 不会有后顾之忧,是答应帮她约束卢氏兄弟,不让他们纠缠阻拦。 苏樱松一口气,再次拜谢:“儿叩谢大母垂怜。” 卢氏兄弟一直对她虎视眈眈,母亲在时还有点顾忌,如今母亲死了,他们绝不会放过她,她终于利用卢老夫人这点为数不多的愧疚,得她承诺,帮她脱身。 “去吧。”卢老夫人点点头,“车子都备好了,尼庵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你先送灵柩过去,丧事办完就走。” 苏樱再拜出门,院外一株柳树,因着初春一直不曾下雨的缘故,枝条是种灰扑扑的黄绿色,难看得紧。 母亲在遗书上写道,死后火化,不立坟墓,骨灰洒进灞桥下的灞河水中。 那是长安人折柳送别的地方,也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苏樱没有心思去猜测母亲为何有这么古怪的吩咐,也许是因为卢淮有个早死的原配发妻,母亲身为继室,不可能与卢淮合葬,所以宁肯独自一个,连骨灰也要随水冲个干净吧。 倒是符合母亲一贯决绝的做派。 苏樱回到房里,关了门将金银细软和地契房契贴身藏好,宽大的衰絰一遮,一丝儿也看不出来。 这些都是母亲自尽当天交给她的,当时母亲神色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是以她绝未曾想到当天夜里母亲便吞金自尽了。 “娘子,”叶儿在外面敲门,“车套好了,可以走了。” 苏樱整整衣服打开门,四壁萧然,她的东西都已经打包整理好,先行搬上车去了,此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头突然一阵异样。 如今,她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了。 不过从此,也自由了。 苏樱回头再看一眼,吩咐叶儿:“走吧。” “要往哪里走?”身后突然响起似笑非笑的唤,跟着啪一声,一个包袱被丢进门里,“我的好妹妹。” 她的继兄,卢元礼。 苏樱心里一紧,未曾回头,先将惊惧之色收敛了,换成素日在他面前乖觉柔顺的模样。 卢氏兄弟几个,最难缠的就是卢元礼,他手段狠辣软硬不吃,有他在,她跑不掉。 从开始筹划脱身,她便将要务放在了摆脱卢元礼身上。卢家要护送卢淮的灵柩回乡安葬,她明里暗里使劲,说动卢老夫人将这差事派给了卢元礼,十天前卢元礼扶柩离开长安,来回路程加上安置下葬至少要两个多月,而她在卢元礼走后立刻提出离开卢家,算好了等卢元礼回来时她已经回到锦城,可卢元礼怎么这时候突然回来了? 苏樱回头:“大兄几时回来的?” “刚到。”卢元礼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手里剩下几个包袱也扔进屋里,“妹妹这是要走?” 苏樱不敢说是,婉转答道:“大母命我送母亲的灵柩出城火化。” “不消妹妹去,我替妹妹办了,”卢元礼大步流星走进来,“妹妹安心在家等着就好。” 包袱东倒西歪扔在他脚底下,他是知道了她要去锦城所以赶回来阻拦,还是只不想让她去尼庵?苏樱思忖着:“多谢大兄,不过大兄的事情可都办完了?” “没,”卢元礼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她,“快到天水时听说妹妹要走,我昼夜兼程跑回来,累死 2. 第 2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阿兄。” 去往灵堂的路上,苏樱停步回头,唤了声裴羁。 裴羁的父亲裴道纯,母亲的第三任丈夫,两年前他们一见钟情,裴道纯为此与裴羁的生母、自己的结发妻子杜氏和离,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迎娶母亲,她也因此到了裴家,成了裴羁的继妹。 裴羁闻声停步,修长凤目微微低垂,漆黑眉睫披着晨光,向她一瞥。苏樱陡然觉到一股不动声色的威压,心底一紧。 在裴家时她总这么唤他,她自知有一把好嗓子,软而甜,清而媚,用这把嗓子轻轻柔柔唤人时,便是冷淡如裴羁,总也不好拒绝。 他也的确从不曾拒绝,甚至从不曾对她有过任何恶言恶语,哪怕他对这桩婚事深恶痛绝,为此几乎与裴道纯断绝父子关系。因为这点,苏樱在怕他的同时又总对他怀着几分隐秘的敬意,他是君子,唯有君子才能不迁怒,不欺弱小,可他眼下,似乎对她这声阿兄,有些不悦。苏樱大着胆子:“伯父近来可好?” “很好。”裴羁转开目光。 那股威压随之消失,他不疾不徐迈步向前,一派圆融湛然的世家风度,让人几乎疑心方才的威压都是错觉。苏樱沉吟着。 母亲与裴道纯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不到,是母亲提出的和离。此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裴道纯极为震惊愤怒,不久后弃官归隐,入南山修道。 当初闹成这样,苏樱不明白裴道纯为何还肯遣裴羁前来吊唁。可从裴羁这里她注定得不到答案,在裴家时她曾无数次试探窥测,从不曾看透过裴羁。他并不是她能够应付的人。“阿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离开裴家后她与裴羁再无来往,但裴羁名驰天下,七岁举神童,十五中状元,以德行出众、智谋过人一路超擢,二十不到已是中书舍人,天子近臣。这样的人物,便是她不打听,自然也有人提起,因此她知道裴羁一年前自请离开长安,前往魏博节度使帐下谋事,据说很得器重,已是河朔①数一数二的人物。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的长安,又是为什么事情回来的。 “昨日。”裴羁垂目,看见苏樱低垂的侧脸,一两丝碎发勾在腮边,唇是饱满的菱角形,樱桃般娇红的色。 她似是吃惊,步子放慢了,回头看他:“昨日么?” 裴羁点头。 苏樱在惊讶之余,生出几分希望。昨日刚回长安,今天一早便来吊唁,也许裴道纯对母亲还有旧情,甚至裴羁。 在裴家时她留心观察过,即便是亲父子,裴道纯也并不能左右裴羁的意愿,他成名太早,主见太强,另娶之事后更与裴道纯形同陌路,那么他肯来,是不是说明,他对她也还有几分兄妹情分?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借他之手,摆脱卢元礼。 “娘子。”叶儿低声提醒,灵堂到了。 苏樱定定神,当先迈进门内,跪倒蒲团之上。 眼前火光一闪,裴羁点燃素香,躬身向崔瑾的灵位行礼。他没有跪拜,只行了普通的晚辈礼,苏樱在旁叩首致谢,方才那点希望晃悠着,又熄灭了。他是万万不肯向母亲跪拜的,当初母亲进门后他也是这样,从不恶语相向,但也从不看一眼,叫一声。 他是君子,君子不言人之恶,但在心里,他一直记着母亲做过的事,必是厌憎她们母女的。 她又怎么敢奢望他会帮她。 裴羁致意三次,直起腰身。灵堂是一眼可见的简陋,香冷烟销,连个出面替她张罗的人都没有,听说卢家从不曾承认过崔瑾的继室身份,对她们母女极是冷遇,由此可见一斑。 也就难怪窦晏平那么着急带她走。取出袖中的信递过去:“晏平的信。” 苏樱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他,他怎么样了?” 窦晏平,裴羁的至交好友,也是她私定终身的未婚夫婿。母亲过世后她接连写了几封信给窦晏平,始终不曾收到过回信,心里正为此日夜不安。 急急接过来要拆,又突然反应过来,登时涨红了脸。 她和窦晏平的事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但裴羁能带信给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裴羁看见她红得似要滴血的耳珠,碎发从耳边垂下,勾在唇边,她咬着唇,牙齿细白,留几个深红的印子。裴羁转开眼:“他很好。” 苏樱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多谢阿兄。” 半年前窦晏平由长安调任洛阳,期间一直与她书信来往,两个人还约好了等窦晏平清明回家休沐时便向家中公开,前来提亲。可母亲死后这么多天里她望眼欲穿,始终没有窦晏平的消息,她既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疑心他是不是变了心,负了当初的盟约,毕竟这样的事,她在母亲身边看过太多。 “无妨。”裴羁淡淡说道。 余光瞥见她紧紧捏着衣袖的手,袖口露出书信的一角,她捏得用力,纤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来回摩挲着封皮,她必是着急等他走,好去看信。裴羁转身离开:“告辞。” 身后一声低唤:“阿兄!” 裴羁停步回头,苏樱快步来到近前,他高她整整一头,她便仰着脸哀哀地望着他:“此事关乎窦郎君声誉,还请阿兄暂为保密。” 她不敢求裴羁为她保密,但裴羁待窦晏平极好,简直是如父如兄,她打着窦晏平的旗号,裴羁应该会答应。 裴羁嗅到一缕幽细的女儿香气,夹在灵堂的香烛和纸灰气味里,忽一下从鼻尖钻进心里。久违的,她的香气。裴羁垂目:“好。” 苏樱松一口气。在没弄清楚窦晏平作何打算之前,这件事不能张扬。裴羁是君子,君子守信用重然诺,他既答应了,就不会声张。“多谢阿兄。” 眼看他又要走,苏樱犹豫着,终是忍不住开口:“阿兄。” 裴羁再次停步,苏樱凑近了:“阿兄什么时候回魏州?若是不着急回的话,能不能偶尔来看看我?卢家……我,我有点怕。” 先前幽细的香气浓了几分,丝丝缕缕从心里往外钻,眼前闪过她点在卢元礼领口处的指尖,裴羁顿了顿:“好。” 苏樱高悬的心重重落下,她猜对了,他对她果然还有几分兄妹之情:“多谢阿兄!” 他是君子,既答应了就会做到,那么即便窦晏平变心,她也不是全无依靠。 裴羁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回头,孝幔后露出衰絰的一角,她竟等不及回房,躲在那里看窦晏 3. 第 3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苏樱这天晚上睡在卢老夫人屋里。 如她所料,卢老夫人果然极是不情愿孙子们跟她有瓜葛,在她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卢元礼的纠缠后,卢老夫人当即留她在卧房外间住下,并再次承诺尽快送她返回锦城。 此时里间漆黑一片,卢老夫人早睡熟了,苏樱贴着心口藏着窦晏平的信,一时欢喜一时忧愁,怎么都睡不着。 她是在裴家认识的窦晏平。裴羁年少成名,才学品行为当世所重,长安城中的高门大族都愿意自家子侄与他结交,因此裴羁的身边总围着许多青年才俊。 她从那些人中,一眼就挑中了窦晏平。 父亲出身名门,母亲是南川郡主,他为人正派性格爽朗,内宅里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堪为良配。 这段情,起初并不是情,是她为自己找的出路。那时候她刚到裴家,裴家上下厌憎崔瑾毁人家庭,俱都不待见她们母女,而她先是经历丧父之痛,又跟着母亲两次改嫁,怕极了这种漂泊无依的感觉,再加上年纪小阅历不足,唯一想到的出路便是寻个可靠的人嫁了,从此再不必跟着母亲到处漂泊。 她选中窦晏平,起初只因为窦晏平符合她的条件,然而现在。 心里突然涌起缠绵的情思,她现在,是真的很想他。想见他,想依偎在他怀里,把这些天的忧惧惶恐全部向他倾吐,想让他温暖的手抚着她的头发,抚慰她孤独飘荡的心。 苏樱紧紧捏着那封信,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却还是想起来再看一遍,然而若是点灯,就怕惊动了里间的卢老夫人,正在犹豫时,忽地听见外面一声轻响,却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苏樱心里一惊,连忙坐起来,拽过衣服披上。 窗外,卢元礼从屋顶一跃而下,正要伸手撬窗,手腕上突地一疼,卢元礼冷不防,倒吸一口凉气,跟着听见咚一声轻响,方才打中自己手腕的东西掉下去,落在阶下。 是个石子。卢元礼捡起来在手中,压着眉低喝一声:“谁?”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梢,影子在墙上晃动,是谁躲在暗处打中了他? 屋里,苏樱一下子听出来了他的声音,惊得后心里一片冷汗。 她知道卢元礼无法无天,但还是没想到他竟敢在深更半夜,在卢老夫人就睡在隔壁的情况下,摸到这里。 窗外,卢元礼一跃跳上屋顶,一痕初月斜挂天边,星子不多又有云,夜色昏沉沉地辨不清方位,方才暗算他的人藏在哪里?又是因为什么要暗算他,难道是,苏樱? 心思一转,再次跳下屋顶,伸手向窗棂上摸去,身后风声微细,立刻又有东西破空而来,卢元礼听声辨位,一扭身躲开,急急几个起落,向着暗器来处追过去。 是为了苏樱。小娘子看起来娇娇弱弱可怜得很,以为是手到擒来,没想到竟暗中藏着帮手,深更半夜还在外头给她把门。卢元礼脚尖点着屋瓦四处找寻,冷不防听见底下噗一声响,紧跟着卢老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什么动静?” 灯光很快亮起来,丫鬟婆子们都惊动了,喧嚷着起身答应,外面的护院听见动静也开始往这边跑,卢元礼摸不清底下出了什么事,闪身躲在树影子里,此时也顾不得再找那个偷袭的人,只盯着下面看。 屋里,卢老夫人披衣坐起来,问道:“刚刚是什么动静?” 她上了年纪睡觉轻得很,稍稍一点动静就醒,更何况方才那噗的一声响,听着就像在耳朵边上似的。 屋外,苏樱装作刚睡醒的模样,揉着眼坐起来:“怎么了?” “方才老夫人听见有动静,”赶来的侍婢话没说完突然惊叫一声,指着床帐不远处的窗户,“樱娘子,你的窗户……” 苏樱回头一望,跟着惊叫一声:“窗户怎么破了?” 卢老夫人被侍婢扶着走出来时,就见上夜的婆子举灯照着雕花莲瓣纹的窗户,打春后新换的明光窗纸破了个洞,夜风冷嗖嗖地直往里头灌,吹得烛焰摇晃不定。 四下一望,苏樱瑟瑟地躲在角落,似是怕极了,头都不敢抬,卢老夫人绷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我睡得正沉时听见大母叫,醒来一看就这样了。”苏樱低头抹着泪,怯怯地提醒,“大母,会不会是有贼?” 一句话说的卢老夫人惊疑不止,护院的头儿恰在这时隔着门回禀道:“老夫人,窗户底下掉了两个石子,看着像是有歹人探路,某已经让人去搜了。” “搜,好好搜!”卢老夫人怒道,“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我将军府做贼!” 无数火把点起来,照得四下一片通明,护院们四下乱找,卢元礼再难藏身,趁人不注意,一跃到隔壁墙头上,飞也似地跑了。 半个时辰后,苏樱跟着卢老夫人换到厢房住下。 虽然并不曾发现贼人,但闹出这么大动静谁也不敢就这么算了,依旧在到处巡逻查找。 卢家各房儿郎媳妇听见动静也都急忙忙过来问候,怕堂屋不安全,张罗着送卢老夫人搬到厢房安歇。 卢元礼是最后一个赶到的,苏樱低着头站在卢老夫人身后,忽地觉得有人盯着自己,抬头时,卢元礼冲她咧嘴一笑,苏樱连忙转开头。 “都回去吧,”卢老夫人折腾了半夜又累又烦,“以后上心看着点门户,闹贼都闹到我这里来了!” 人群散去,苏樱扶着卢老夫人进去卧房,柔声道:“大母,要么我在屋里守着你吧,出了这种事,我实在是不放心。” 卢老夫人点点头,指指床边的小榻:“你睡那里吧,可怜见的。” 侍婢放下帐子,卢老夫人翻腾了一会儿睡着了,夜灯远远地挂在壁上,苏樱闭着眼,想着方才的事,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刻也不能睡。 方才是她打破窗户,惊醒了卢老夫人。 经过今夜这么一闹,接下来几天主院一定会加强戒备,卢元礼应该不敢再动。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她还是得尽快脱身,否则永无宁日。 可是,脱身后能去哪里呢?苏樱想不出来。 前两天以为窦晏平变了心,所以她筹划着回锦城。但其实锦城那边也是无依无靠,苏家人丁不旺,近支亲眷没有,远房亲眷从父亲死后母亲改嫁也都断了联系,便是回去了,如果卢元礼不罢手,她依旧还是死局。 而崔家又早就与母亲断绝了来往,就连母亲过世,崔家也不曾派人来吊唁。究其原因,当初父亲死后母亲返回长安,崔家要求母亲守节,母亲不肯,之后几嫁几离声名狼藉,崔家向来看重声誉,自然要将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剔除在外,至于她这个外孙女——唯一疼爱的她的外祖母去年也已过世,崔家再没有人会替她出头了。 也许卢元礼正是知道这点,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吧。 苏樱紧紧捂着心口处那封信,心底涌起一股苦涩又缠绵的情感,眼下,她只有窦晏平了。 等他回来,他会帮她想办法的。以她的出身想要嫁进窦家很难,但只要窦晏平不变心,他们总能熬到那一天。 心里却突然一惊。裴羁已经知道了她和窦晏平的事,那就不难推测他们是在裴 4. 第 4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苏樱服侍着卢老夫人吃过早饭时,各房儿孙也陆陆续续前来问安,卢元礼最后一个到,幽绿一双眼离得老远便盯着她,苏樱连忙躲去卢老夫人身后,低头站着。 “大郎,”卢老夫人叫他,“你今天没别的事吧?” 卢元礼顿了顿,话便没有说死:“有些事,大母有什么吩咐么?” “把手头的事都先搁下,出城把崔娘的后事办了。”卢老夫人从来不肯承认崔瑾这个儿媳妇,一直只叫崔娘,“定了三天的法事,你去照应着,第四天上头烧化了,你再把骨灰带回来。” 那就得整整四天,等他办完回来,人早就跑了吧。卢元礼瞧着苏樱,是她的主意吧?从前看着可怜巴巴好欺负得很,这两天几次交手,才发现竟是个有主意的。 越发让人心里痒痒了。 “成。”卢元礼答应着,“我带樱妹妹一道去,好歹是送母亲最后一程,妹妹不去不合适。” “不用,你自己去。”卢老夫人一口回绝,“现在就走,等办完了就回老家去,你耶耶还等着你发丧呢!” 这是一定要支开他了。卢元礼没有辩:“成,都听大母的安排。” 转身离开,听见身后语声冷厉,卢老夫人还在发怒:“堂堂将军府夜半闹贼,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这些天你们该加人手加人手,把家里给我看牢了,休要再出这种事!” 说给他听呢。卢元礼笑笑地出来,随从一溜小跑跟上,低声道:“苏娘子的过所办下来了,刚刚夏婆子去取了。” “去弄来,”卢元礼翻身上马,“今天我就要。” 过所在他手里攥着,苏樱跑不了。 屋里,众人陆续散去,卢老夫人搭着苏樱的手起身散步,低声道:“阿夏去给你取过所了,等拿回来就送你走。” 苏樱顿了顿:“大母,我可能得晚几天再走。” 她若是这时候走了,窦晏平回来还得费上一番周折与她会合;再者去锦城上千里地,难保卢元礼不会半路上拦截,那就不如等着窦晏平。况且最重要的一件,她得先封住裴羁的嘴。 卢老夫人有些意外:“为何?” “昨日我裴阿兄说,锦城那边我没有亲眷,他和裴伯父都有些不大放心,想商量个稳妥的主意再说。”苏樱挽着卢老夫人的胳膊,语声恳切,“大母,裴伯父是长辈,他发了话,我也不好拒绝。” 只能拿裴羁装幌子,毕竟他昨天来过,他的分量足够让卢家重视,而卢家跟裴家素无往来,这番话的真假卢老夫人也无从验证。她固然很怕裴羁,但窦晏平的事现在还不能公开,也只能用裴羁抵挡。 骗一次是骗,骗两次也是,她现在,颇有点理解虱子多了不怕咬这句俗语。 “裴家竟如此念旧?”卢老夫人并不很相信,毕竟谁都知道当初崔瑾与裴道纯和离时闹得有多难看,“难得。” “裴伯父对我很好,裴阿兄也一直当我是亲妹妹一样,处处关照,他前日才回长安,昨天就过来看我,还问了许多别后的情形。”苏樱窥探着卢老夫人的神色,轻轻靠上去,“我告诉裴阿兄大母待我很好,我舍不得走,裴阿兄便让我以后时常回来探望你。大母,我可以来吗?” 她满脸孺慕地望着,弄得卢老夫人也开始相信自己对她的确很好了——想来也是,她们母女俩给卢家带来那么多麻烦,她不曾磋磨她,反而处处庇护,的确是仁至义尽。“来吧,以后该走动还走动,” 卢老夫人叹了口气,“你是个乖巧的,不像你娘,要不是……” 要不是生得太美,搅得几个儿郎不得安生,便是留下她也无妨。 苏樱乖巧点头,心里明白这一关应该是过了,半真半假的谎话最难看破,况且裴羁的分量也实在不容忽视,接下来几天卢老夫人对她只会加倍关照。 “老夫人,”夏媪慌里慌张走来,“我刚刚取了过所回来,一个眼错不见就没了!” 卢老夫人吃了一惊:“什么?” “樱娘子的过所,”夏媪搓着手,“真是奇了怪了,我贴身放着,方才进门的时候还在,门口碰上大郎君身边的刘武说了几句话,一回头就不见了。我再去找找。” 她着急着要走,又被卢老夫人叫住:“不用找了,必是刘武拿了,混账东西!” 所以过所,落到卢元礼手里了吧。苏樱低着头,有一霎时灰心。没有过所,各处关卡都过不去,便是补办也要许多天,况且卢元礼不会让她办的,他身为右金吾卫将军,城中各司都熟,只要他想拦,这过所,她怎么都拿不到。 “你先别着急,”卢老夫人看她一眼,“我来想办法。” “是,”苏樱点头,急也没用,唯一庆幸的是这几天她还不着急走,“我听大母的安排。” “把刘武找来,我来问他。”卢老夫人沉着脸吩咐夏媪。 这天直到晚间也不曾找到刘武,苏樱怀着一肚子心事,四更天才勉强睡着,合上眼便是乱梦连篇。 假山幽暗,细竹丛生,她提着裙角在花木间穿行,一闪身躲进隐蔽的山洞中。这是裴家花园,她从前与窦晏平幽会的地方。 明明灭灭,是夏日的流萤,潮湿微凉,是山洞独有的气息。窦晏平等在那里,像从前那样唤她的乳名:“念念。” 他紧紧拥抱她,她踮着脚尖,凑近了吻他。他的怀抱很暖,唇也是,她依偎在他怀里,所有的重担都已经卸下,喃喃地唤他:“平郎,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我好累,好想你。 窦晏平轻轻抚她的脸颊,低头说着什么,苏樱听不清,焦急着凑近,他伏在她耳边,声音冰冷:“骗子。” 他的脸突然变成了裴羁。 长眉凤目,带着洞悉一切的掌控,无喜无怒地看着她。 苏樱猛地惊醒。 窗纸上发着白,天亮了。 心咚咚乱跳,额上一层湿凉,是惊出来的汗。苏樱抓着被角,极力平复。她是骗子,骗了裴羁,骗了窦晏平,但做都做了,后怕也无用。当下最要紧的是稳住裴羁,不让他说出去。 窦晏平如今,是她的爱人,她的退路,她不能失去他。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妹妹。” 是卢元礼。 苏樱急急披衣坐起,卢老夫人也醒了,沉着脸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卢元礼隔着门回话:“母亲的遗骨昨夜已经烧了,我送骨灰回来给樱妹妹。” 苏樱怔了下,边上卢老夫人也愣住了:“混账东西!让你第四天烧,谁许你自作主张?等着!” 一刻钟后。 小小的骨灰坛放在案上,清冷冷地泛着瓷光,苏樱的呼吸突然有片刻凝滞。此时此刻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母亲不在了,那个冷淡疏离,让她怨念,又是她唯一亲人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她从此之后,只是孤零零一个了。 “我陪樱妹妹去灞桥撒了吧,”卢元礼躬身行礼,“她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 卢老夫人窝着火,但事已至此,骂也无益,况且他又是卢家儿孙中最有前程的一个,只要不做得太过分,也没必要为了外人跟他撕破脸。冷哼一声:“快去快回!” 苏樱跟在卢元礼身后向大门走去,白瓷的骨灰坛抱在怀里,冷冰冰的染得心里也是透凉,卢元礼回头跟她说话:“妹妹偷偷办了过所,是要去哪里?” 苏樱恍惚着抬头,他横身挡在面前,高大的身躯带着阴影,黑压压地将她罩住:“我可舍不得妹妹走呢,这过所,我留下了。” 那些恍惚的情思硬生生被掐断,拖回现实,苏樱闪身逃开:“好呀,不过……” 声音软软地拖着,尾调上扬,像羽毛拂过心尖。卢元礼心里骤然一荡,伸手来捉她:“不过什么?” “不过我得问问我裴阿兄,”苏樱轻轻巧巧再次闪开,“裴阿兄很是关切我,我是走是留,你说了不算,我裴阿兄说了才算。” 又是裴羁。卢元礼轻哼一声,瞅准了正要抓住,余光忽地瞥见门外一抹素色身影。 苏樱也看见了,是裴羁。刚下马,隔着门槛望着她。 额上霎时惊出一层薄汗,思量着这距离他不可能听见,心还是砰砰乱跳起来,苏樱大着胆子唤了声:“阿兄。” 卢元礼冷冷看过裴羁,又看与他同行的人。黄衫黑履,宦官装束,向他躬身行礼:“卢将军,王枢密要你过去一趟。” 是宦官头领、枢密使王钦的心腹。他丁忧在家,若不是有事,王钦不会差人找他。满腔旖旎顿时全都抛开,卢元礼快步迎出去:“走。” 两个人并辔而行,很快走得远了,苏樱偷眼看着裴羁。方才她跟卢元礼的纠缠他看见了,她说的那些话或者他也听见了,该怎么解释?思忖之时,裴羁已翻身上马:“走吧。” 他当先领路,去的分明是灞桥的方向,苏樱恍惚着上了车,后知后觉地想到,裴羁怎么会知道她要去灞桥?难道卢元礼的行踪他早就知晓?那么卢元礼离开,是否也是他的安排。 蹄声得得,夹在辘辘的车轮声中,裴羁不远不近跟着。苏樱从窗缝里偷偷望着,想起她认识的人里,即便凶狠蛮横如卢元礼,都不曾像裴羁这样令她惧怕——不,不全是惧怕 5. 第 5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苏樱向窦晏平飞奔着。 忘了规矩,忘了礼仪,连行人惊诧的目光都顾不得了,满心满眼,只是窦晏平。 他也在向她跑,少年俊朗的眉目映着日色,是她日思夜想的模样,他老远便向她伸开手臂,挺拔的身体向前倾斜,像翱翔的鹰隼,急切着要在她身边降落。近了,到了,他伸手来抱,苏樱急急靠近,突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是裴羁。 他会告诉窦晏平吗?满腔欢喜都成忧惧,苏樱回头,哀哀地望着裴羁,他漆黑眉眼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一步一步,慢慢走近,耳边有人唤,是窦晏平:“念念。” 念念,她的乳名,只有他能把这两个字叫得如此缠绵。惶恐飘荡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真真切切关切着她。所有的一切都已忘记,苏樱哽咽着,抓住窦晏平的衣袖:“平郎。” “念念,”窦晏平在袖子的遮掩下握她的手,想要揽她入怀,大街上却又不能,只得极力克制,“你还好吗?” 裴羁慢慢走近,风起,吹动窦晏平的素衣,露出他们交握的手。方才她也曾抓他的衣袖,真心与假意,一眼便可分辨。 “我很好,”一开口眼泪几乎落下,苏樱极力忍住,深吸一口气,“你呢?” “我也是。”窦晏平仔细端详着她,眼中无限怜惜,“瘦了很多,都怪我,我回来晚了。” “不,不怪你。”苏樱急急转开脸,“赶了这么久的路,累不累?” 裴羁看见她蜿蜒的侧脸,眼角微光一闪,是落下的泪。方才她刻意在他面前落泪,引他怜悯,她却不舍得让窦晏平看见她哭。她竟是真心爱着窦晏平。 让他在意外之余,又有种说不出的焦躁恼怒。 “不累。”窦晏平抬手替她擦泪,既心疼,又歉疚。 卢家的情形她先前在信中提过,想是怕他担心,所以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但他们相爱多时,他能感觉到她的不安,调任洛阳是家里的安排,他并不想离开她,近来一直在活动调回长安陪她,哪知还是慢了一步,让她独自担惊受怕这么久。 窦晏平侧身挡住路人的窥探,指腹轻轻抚过,擦干苏樱脸上的泪痕:“不怕了,我回来了,以后万事都有我。” 苏樱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那么热,那么让人贪恋,忍不住贴上去,脸颊贴着他温暖的手:“我不怕,你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从今往后,她也能够相信这世上还有真心。 “走吧。”耳边突然传来冷冷一声,苏樱抬头,模糊泪光中看见裴羁峻拔的背影,正往车边去。 苏樱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好像很不悦。为什么?看不惯她与窦晏平亲密?偷来的,的确不该这么张扬,是她一时忘情,失态了。苏樱急急松开窦晏平,紧走两步追上去:“阿兄。” 裴羁回头,她湿漉漉的眸子望着他,无声哀恳。她是求他不要说出去,她是真的,很怕窦晏平知道。 裴羁想起她第一次唤他阿兄时,也是这么软甜的嗓,衣裳清素不施脂粉,候在他书房门前的花荫下,捧一壶刚刚烹好的茶。 越窑青瓷执壶,秘色瓷葵口茶碗,清茶,不加盐,不加果饵。都是他素日的习惯。 “裴兄,”窦晏平跟了上来,拉着她一起向他致谢,“这些天多谢你照顾樱娘。” 她眸中的哀恳越发强烈了,裴羁转身离开。 苏樱松一口气,他没说,虽然他不曾给她承诺,但她隐隐有种感觉,他不会告诉窦晏平。他对她终究还念着几分兄妹之情。欢喜夹杂着感激,柔声向窦晏平说道:“这些天多亏有阿兄。” 裴羁越走越快。身后喁喁细细,她在向窦晏平述说这些天里他如何关照她,其实他只带来了窦晏平的书信,可她说起来,却好像受了他天大的恩惠似的。她实在是心思机巧,也很懂得如何取悦人。 比如第一次为他奉茶时,衣裳,装扮,茶水,无一不是他素日的喜好,而那时候,她进裴家也不过月余功夫,却能够全部探听清楚。之后她时常为他烹茶,口口声声唤他阿兄,对他表现得格外亲近稠密,家里上上下下原本都很排斥她,见他们这般模样,对她的态度便也跟着客气许多。 他从来都明白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包括后来,她每每在他客至时,不经意地出现在附近。 “念念,”窦晏平思虑着今后的出路,“待会儿回家后,我便将我们的事情禀明母亲。” 苏樱怔了下,巨大的欢喜之下,眼睛不觉湿了:“眼下,合适吗?” “又有什么时候合适呢?”窦晏平轻轻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这件事他们商量过几次,他知道她的顾虑,他的父族母族尽皆高贵,苏家却只是普通人家,崔瑾虽出自博陵崔氏,可家中早就断绝来往,崔瑾的名声也是个问题。商量来商量去总没个定论,可其实能有什么时候合适呢?他从一开始便知道她家的情形,他不在意,他也会说服家人不去在意,“别怕,我母亲通情达理,会像我一样喜爱你。” “我不怕。”苏樱哽咽着,“我会耐心的。” 耐心等待,无论多久。他们会如愿以偿的,窦家只有窦晏平一个孩子,窦父早年过世,窦母对他爱如珍宝,只要窦晏平不变心,他母亲总有一天,会同意他们的亲事。“你也不要着急,不要跟伯母硬顶,我们慢慢来。” “好,”窦晏平点头,“我都听你的。” 耳边突地一阵銮铃声响,苏樱抬眼,裴羁上了马一抖缰绳,照夜白项下銮铃响动,踏着茸茸细草,飞也似地往灞桥方向去了。 “走吧,”窦晏平扶她上了车,自己拍马跟上,“我们跟着裴兄。” 裴羁催马快行,春日的风吹得袍袖鼓荡起来,耳边纷纷乱乱,不停回响着他们的私语。 他早知道,她挑中了窦晏平。 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人选,出身高贵,品行端正,仪表堂堂。她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并且,拿下。 窦晏平跟在窗边,低声询问:“伯母的事,为何不曾写信给我?” 许久不曾收到她的信,他心急如焚,也曾数次去信询问,始终不曾收到回音,直到裴羁突然到访,告知他崔瑾的死讯。 “我写了,写了六封,”苏樱道,“我怀疑是被人截下了。” 窦晏平皱眉:“卢元礼?” “我不确定。”苏樱也怀疑是卢元礼,但他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若是他做的,言谈中多半已经带出来了,不会像现在这样只字不提。 裴羁勒马回头:“卢崇信。” 他命张用搜查了卢氏兄弟,在卢崇信的卧房里发现了那些信。 苏樱怔了怔:“怎么是他?” 卢家四郎君卢崇信,卢元礼的堂弟,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谁想竟敢私下拦截她的信件。 眼前一暗,车子穿进了东城春明门①,苏樱只觉千头万绪,似长长的门道一般永远走不到头,听见窦晏平隔窗说道:“卢家不能待了,我这两天尽快接你出来,胜业坊我有一处私宅,你先住那里。” 苏樱回过神来:“我在长乐坊也有一处私宅,还是住那里吧。” 他们如今名分未定,若是住窦晏平的宅子,就怕传扬出去,污损名誉。长乐坊那处宅子是她为自己留的退路,此时正好可用。 裴羁知道那处私宅,去年她瞒着崔瑾和卢家人置办的,买房钱从哪里来的他也知道,崔瑾诗画双绝,才名远播,她尽得崔瑾真传但从不张扬,只悄悄在东市一家夹缬店做画师,积攒了一笔可观的财产。 车子穿出门道,城门外白水横桥,绿柳堤岸,灞河到了。 苏樱抱起骨灰坛,默默下车。 她对长安的第一印象,便是这里。那是父亲过世一年之后,原本留在锦城守孝的母亲突然决定返回长 6.第 6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卢元礼将近午时才回到家中。 原以为王钦找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到了却只是王钦的随从询问数月前他丁忧时未曾交接完的一些事项。王钦身为太监头领,枢密使,连皇帝也得忌惮三分,卢元礼所在的金吾卫属王钦管辖,从前他也算得上是王钦半个心腹,哪知丁忧卸职之后,连面也见不上了。 世态炎凉大抵如此,他一日无权无职,王钦便一日弃他如敝履。卢元礼想起近来官员多有走门路夺情不丁忧的,只要王钦发话,他也能夺情,重回金吾卫,忙向王钦报了求见,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曾见着,此时颇颇有些窝火,大步流星走进门来,夏媪正候在那里:“大郎君,老夫人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又是为了苏樱。卢元礼瞥她一眼:“就说我没回来。” “方才门上已经回禀老夫人了。”夏媪劝道,“老夫人一向疼爱大郎君,何苦跟她硬顶?过去说几句好话服个软,天大的事也都没了。” 卢元礼轻嗤一声,转头去了正院,卢老夫人一看见他就拉下了脸:“孽障,跪下!” 卢元礼没跪,站在跟前挑着眉:“大母这是怎么了?” “混账东西,你老子的热孝还没过呢!”卢老夫人一巴掌拍在凭几上,怒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把话给你说明白,你看上谁都行,唯独苏樱不行!崔瑾是你耶耶明媒正娶抬进门的,说破大天苏樱也是你妹妹,你要是敢做出什么让人抓住了把柄,我绝不饶你!” 卢元礼笑了下:“玩玩罢了,谁还当真?我又不打算娶她。” “放屁!”卢老夫人抓起手杖砸过来,“你耶耶为了崔瑾闹得鸡飞狗跳,大好的前程丢了不说,还贬到陇右丢了性命!她们母女俩根本就是丧门星,你要是敢沾惹,我打断你的腿!” 一年前崔瑾刚与裴道纯和离,转头便嫁了卢淮。坊间传言都说崔瑾未和离前便与卢淮暗通款曲,虽然裴道纯不曾说过什么,但御史言官因此接连弹劾,再者裴氏数百年世家,族人多有在朝中身居高位的,难免同气连枝,卢淮因此被贬出京,又得了急病,死在前往陇右任职的路上。 手杖照着面门打来,卢元礼一把抓住:“大母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一直觉得卢淮的做法愚蠢至极,岂能为个妇人自毁前程?比如他现在对苏樱,虽然志在必得,但娶为妻子是绝不可能的,苏樱出身低微又有崔瑾那样名声不佳的亲娘,这样的女子玩玩就行,真要娶妻,得娶那种出身高贵,于前程有助益的。 “你有个屁的数。”卢老夫人沉着脸,“你看不出来吗?裴家对苏樱很不一样,裴羁几次三番过来看她,他那样的身份名声,如果不是真把苏樱当妹妹,怎么肯趟这趟浑水?你趁早收拾起你那些念头,少给我惹祸!” 卢元礼笑着摇头:“成。” 裴羁对苏樱,的确有些过于关切了——难不成也看上她了?不,不可能,裴羁又不是他,他们那种人礼义廉耻比性命还要紧,就凭苏樱曾经是他妹妹这一条,就断不会起这种念头。 “老夫人,”夏媪在帘外小声提醒,“樱娘子回来了。” 卢老夫人向窗外一望,苏樱正和一个身量高高的男子走进来,她老眼昏花看不清脸,便以为是裴羁:“你瞧瞧,又是裴羁送她回来,你瞧瞧他们那个亲热劲儿,裴羁对她好得很呢。” “不是裴羁,”卢元礼望着窗外,苏樱身边的少年素衣玉冠星眉剑目,举手投足间一派轩裳华胄的世家风度,他认得,五陵子弟这一辈中最佼佼者,“是窦晏平。” “窦晏平,”卢老夫人想了半晌才想起来是谁,吃了一惊,“怎么是他送回来的?” 是啊,居然是他护送苏樱,这个娇滴滴仿佛一推就倒的美人,还真是越来越让人意外了呢。卢元礼直勾勾地盯着,苏樱和窦晏平一前一后隔了半人多的距离,仿佛只是寻常相识,可他不瞎,看得出他们之间无声流动的情愫。他两个,有私情。 “大母,我回来了,”侍婢打起帘子,苏樱走进门来,柔声回禀,“我裴阿兄陪我去的灞桥,后来裴阿兄有事,托窦郎君送我回来的。” 窦晏平跟在她身后进来,躬身向卢老夫人行礼:“晚辈见过老夫人。” 裴羁,窦晏平,她的靠山还有多少。卢元礼笑了下:“妹妹只要说一声,我自去接你,何必麻烦外人?” “我与裴兄亲如弟兄,苏娘子便如我妹妹一般,”窦晏平接口道,“不是外人。” “是么?”卢元礼抬眉,“我竟不知我妹妹有这许多好兄长。” “现在知道也不迟。”窦晏平带着笑,话说得却丝毫不客气,“卢兄放心,只要有我和裴兄一日,就一日不让苏娘子受委屈。” 卢元礼彻底拉下了脸,幽绿双眼闪着凶光:“是么……” “元礼退下,”卢老夫人打断他,“我与窦小郎君有话要说。” 她沉着脸带着威胁,卢元礼顿了顿,勾唇一笑:“成。” 掀帘出来,身后传来窦晏平的语声:“晚辈以后会时常过来探望苏娘子,还请老夫人允准。” 好个苏樱,还真是小看她了。卢元礼慢慢走着,忽地回头,看夏媪一眼。 午食过后,趁卢老夫人小憩的功夫,苏樱回了自己院子。 行李还依原样放着,仔细清点后,果然没有那幅灞桥柳色。 “好像一开始收拾的时候就没见着。”叶儿道。 苏樱顿了顿,她已经不记得了,那几天的记忆都是模糊的,虽然她一直觉得这些天里她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但事实上,还是不一样的。 “去夫人屋里找找?”叶儿道。 苏樱沉默着,许久,起身去了崔瑾院里。 除了最开始收拾遗物那两天,之后她再没来过这里。此时再看各处略显陌生的摆设,才发觉母亲赴死之前应该是整理过的,那么那幅画。 书架上没有,箱笼里没有,母亲素日坐卧处也没有。苏樱找着想着,余光突然瞥见角落里的博山炉。 这香炉,从前摆在画案上。 苏樱慢慢走近,定睛看了一会儿,伸手打开。香消灰冷,最上面一片片蝶翼般的灰烬她认得,是烧化纸张留下的。那幅画,母亲烧了。 那时候,那个决定赴死的夜晚,母亲在想什么?苏樱猜不出,手指抚过,大片的蝶翼随之碎成粉末,从前的情形流水般淌过眼前。 母亲很美,淡漠疏离,让人仰望又无法靠近的美。小时候她总是千方百计亲近母亲,但母亲对她永远都是淡淡的,除了教她作画的时候。那时候母亲会笑,会耐心讲解,亦会严厉地批评她,那时候的母亲,是活生生的,跟别人的母亲一样的,爱她的母亲。她曾经最喜欢的便是作画,那是关于母亲最美好的记忆。 苏樱盖好博山炉,起身离开。 都过去了。无论那天夜里想了什么,母亲都决定赴死,哪怕这样会让她在卢家万劫不复。而她,母亲教她作画重性灵,求逸品,教她高雅的趣味和画技,她却用来绘制世俗流行的花样纹饰,赚得一贯贯钱财,安身立命。 她们母女,骨子里是同样的凉薄自私。 “要不要问问周姨?”叶儿提醒道,“也许她知道点什么。” 母亲的侍婢阿周,她们唤作周姨的,母亲出事前放了身契送走了,她是自幼服侍母亲的, 7.第 7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苏樱第二天一大早便起来了,服侍着卢老夫人吃过早饭,拿了绣活临窗做着。 窗户半开,院里的情形一览无余,若是窦晏平来了,立刻便能看到。 心里七上八下,明知道窦晏平那边很难顺利,又盼着能有好消息。院门外人来人往,各房儿孙过来请安,侍婢走动做活,管事回事请示,看看将近午时,始终不见窦晏平。 他们约好了今天过来,窦晏平从不是爽约的人。所以南川郡主不同意他们的事,甚至限制了窦晏平的行动。 苏樱收起绣活。 黯然之外,更多是忧虑。得知窦晏平没有变心后,她把太多希望都放在了窦晏平身上,现在看来,她应该早些给自己找找别的出路。 “娘子快看!”叶儿突然惊喜地唤了一声。 苏樱抬头,窦晏平正从门外进来,阳光金粼般地披拂在他素白衣衫上,他看见了她,目光相触,粲然一笑,一刹那间满天乌云散尽,春风拂面。 苏樱不由自主也向他一笑,他来了,千难万险,总有他一道面对。 偏厅里。 卢老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寻了事由离开,侍婢退在远处,苏樱凑近了,低声问道:“不太顺利吗?” “没事,”窦晏平侧着身子向她,宽大的袍袖贴得很近,十指在袖子之下与她紧紧相握,“我能解决。” 得知裴羁今天不能过来,他不眠不休盯着侍卫,终于找到机会逃了出来:“你先准备着,等我安排好了,随时接你走。” 他想了一整夜,虽然南川郡主极力反对,但他的婚事窦家也能做主,祖母一向疼他,几个叔父也都通情达理,可以先去探探窦家的口风。再者外祖父母对他也极好,请他们一起劝解,双管齐下,总能劝得母亲回心转意。 苏樱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心里却知绝不会容易,他拖到这么晚才来,必是无法从家里脱身,她不能把希望都放在他身上:“平郎,若是你方便的话,能不能陪我去趟崔家?” 崔家虽然与母亲断绝关系,但窦晏平是极好的成婚对象,如果她有机会嫁给窦晏平,崔家也许会帮她。毕竟曾经赫赫扬扬的崔氏一族如今已经式微,扶风窦氏和南川郡主却都是炙手可热,崔家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拉近关系的大好机会。 “好。”窦晏平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想起她隐晦提过的与崔家的龃龉,将她的手又握紧几份,“若是你着急的话,我们现在就去。” “不急,我先捎个信过去。”已近午时,断没有这时候登门的道理,“平郎,要么留下用饭吧?” “今天怕是不行,我还有些事情要办,”窦晏平恋恋地摩挲着她柔软的手,看她一眼就得赶紧走了,得趁南川郡主发现之前去趟窦家,再去趟外祖家里,“若是我明天过不来,就请裴兄过来看你。” 苏樱顿了顿:“好。” 她有些怕见裴羁,但眼下这情形,也只有裴羁从中周旋最为合适。 “有事的话打发人给裴兄传个消息就行,他自会通知我。”窦晏平说着话,余光瞥见心腹侍从窦约隔着窗户向他打手势,这是他们约好的暗语,示意郡主府的人追过来了。连忙起身:“念念,我得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苏樱跟着起身,不能挽留,又有无数不舍,低声叮嘱着:“你千万忍耐,不要跟伯母硬顶。” “放心,”窦晏平回头看她,黑黝黝的眼眸微微上扬,明朗温暖的笑,“我们定会如愿。” 他快步离开,又在台阶下向她挥手,苏樱立在廊柱下,久久目送。 昨夜落了雨,此时浮尘洗净,泥土微润,前几日土黄难看的柳树变成了烟笼般的新绿,辛夷托出一朵朵娇黄的花苞,早发的绿萼梅经风一吹,簌簌花雨。春光一天比一天好了。 “妹妹,”院门外靴声橐橐,卢元礼不紧不慢走了进来,“听说窦晏平昨天回去就让南川郡主关起来了,这是想的什么法子,居然跑出来了?” 果然。苏樱心里沉甸甸的,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窦郎君说好了来看我,自然不会爽约。” “是么?”卢元礼走近了,抱着胳膊靠着墙,绿眸带着嘲弄的笑,“方才郡主府的人找过来了,你那窦郎君灰头土脸逃了。” 两拨人在卢府门前遇见,窦晏平快马加鞭跑了,郡主府的人紧追不舍,也许这会子已经抓住,押回郡主府了。看起来她这个靠山,并不怎么靠得住。 “大兄想是误会了,”苏樱笑了下,“窦郎君方才就说了家中派人来接,至亲母子,哪有什么逃不逃的?” “是么?”卢元礼忽地倾身,逼到她脸前,苏樱本能地后退,他伸手一撑,将她禁锢在墙与他之间,“窦晏平乳臭未干,你真觉得他敢违拗郡主的意思?” 热烘烘的男人气味劈头盖脸扑上来,苏樱屏住呼吸。他不是窦晏平,窦晏平是温暖干净的瑞脑香气,他的气味总似夹杂尘灰,陌生突兀,浑浊不堪。忽地看向他身后:“大母。” 卢元礼下意识地回头,她如游鱼一般,倏一下逃出他的禁锢,逃去阶下站着:“大兄。” 她那双总是笼着烟染着水的眼睛隔得远远瞧着他,绿萼的花雨无声无息落在她衣上发上,卢元礼屏着呼吸,半晌扯了扯嘴角:“妹妹。” 心脏到此时才如梦初醒般的,大声用力地跳动起来,让人突然有了种荒谬的想法,这般绝世颜色,便是娶来为妻,也不是全不可行:“怎么?” “郡主膝下只有窦郎君一个,便是此时主意有些不同,将来总也会低头,”苏樱慢慢说道,“大兄英明睿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寡妇娘养着独生子,耗得久了了,当娘的心软,自然会同意。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卢元礼一步步走近:“就怕妹妹等不到那天。” 要了她。近水楼台,掌中之物。不信她破了身,窦晏平还肯要她。 “有我裴阿兄居中调停,不会太久。”苏樱没再躲,一双明眸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你我兄妹,世人皆知,大兄前途无量,若肯成全,妹妹不胜感激。” 卢元礼听出了她话里的威胁。兄妹名分,卢淮的丧期,窦家和南川郡主都不是寻常人物,只要她拿得住窦晏平,收拾他就不是难事。更何况还有裴羁,手段智谋都是上乘,那天夜里躲在暗处偷袭他的,想来就是裴羁的人。可又怎么舍得放过她。卢元礼直勾勾地盯着:“妹妹想要我怎么成全?” 院门外突然传来卢老夫人的声音:“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让你收拾收拾回老家去吗?” 却是叶儿见情形不对,请来了卢老夫人。卢元礼迎出去:“还有些事,办完了就走。” 苏樱跟着迎出去,扶住卢老夫人,余光里看见卢元礼似笑非笑的脸:“妹妹,我走了。” 他转身离开,苏樱福身相送,心里并不相信他真的会走。也许会继续拖着,也许会躲在哪里伺机行动,如今话已说明,图穷匕见,他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她方才真该带着窦晏平一道去崔家,早些把事情定下来才好。 眼下,也只能等着窦晏平的消息了。 窦府。 窦晏平甩掉追兵下马进门,回头吩咐窦约:“你去卢家找苏娘子,这几天就留下照看她,不用回来了。” 窦约吃了一惊:“郎君身边岂不是没人照看?” 侍从都被南川郡主关起来了,只有窦约跟着他逃了出来,不过既然到了窦家,怎么也少不了使唤的人。窦晏平摆摆手:“我没事,你快去,千万照应苏娘子周全。” 卢家是胡人,原就没什么礼法,卢元礼尤其放肆,她一个弱女子,他实在不放心。 窦约也只得去了。窦晏平快步穿过前庭内院,主屋珠帘高卷,窦老夫人由侍婢扶着等在阶前,满脸笑容:“十一郎几时回来的?快过来让我看看。” “大母!”窦晏平飞跑过去,满心欢喜。别人都是与祖父母阖家住在一起,但南川郡主出身高贵,这些年都是带着他单住郡主府 8.第 8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窦晏平赶到时,隔着窗户先听见裴则的娇嗔:“无缘无故的,凭什么不许我叫哥哥?我偏要叫,哥哥,哥哥!” 窦晏平眼中不觉带出了笑意。裴羁性子严整,与他们虽是平辈,但很多时候更像是尊长,令人敬畏,也唯有裴则这个妹妹敢在他面前这样,他也总是让着纵着,也就难怪苏樱每次提起来,总是掩饰不住的羡慕。 将脚步放得重些,扬声唤道:“裴兄在吗?” 屋里,裴则脸上一红,放低了声音:“听着怎么像是窦家十一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羁看她一眼,一时拿不准她突然其来的羞涩是因为被窦晏平听见她撒娇,还是因为窦晏平这个人。沉声道:“以后不得再叫哥哥,唤兄长吧。”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突然让我改口?”裴则有些气闷,“回来几天也不去找我,也不去见母亲,我看你根本就忘了我们!” 父母和离之事,裴则始终不曾原谅裴道纯,又兼那时候崔瑾带着苏樱住进裴家,一发让她恼恨厌恶,时常便躲去外祖家里住着,后面裴羁又去了河朔,裴家再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地方,是以这一年多里,她差不多都是住在外祖家里,极少回来。 “原打算明天过去看你。”裴羁道。 回来几天公事差不多办完,明日去杜家看过裴则便可离开,至于母亲杜若仪,一年前她已改嫁御史中丞韦绛,他这个与前夫所生之子,也许已不适合贸然相见。 “母亲呢,你难道就没想着该去看看母亲吗?”裴则生了气,“你在父亲这儿住了这么久,为什么厚此薄彼?” 脚步声近在咫尺,窦晏平已来到门前,裴羁起身开门,廊下几丝天光乍然漏进来,窦晏平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尴尬:“裴兄,七娘妹妹,我是不是扰到你们了?” 他都已经听见了,兄妹俩开始还是玩闹,眼下却像是真的起了争执,原该避开的,无奈已经打过了招呼,也只能硬着头皮进门。 裴则勉强笑了下:“没有,刚好要摆饭了,十一哥一道吃吧。” 方才裴道纯亲自过来叫她留下吃饭,她心里极不情愿,却又舍不得就这么丢下裴羁离开,如今有窦晏平在,想来裴道纯也不好在饭桌上摆出父亲的架子,逼她搬回裴家来住。 窦晏平下意识地看向裴羁,裴羁颔首道:“一道吃吧。” 他知道裴则的心思,虽然她一直住在杜家不是长久之计,但他既然明天就走,也无谓让裴则回来,又生闲气。 这餐饭吃得又快又安静,裴道纯原本打算趁着饭时与一双儿女好好谈谈,可眼下多了个窦晏平,许多话就没法说,裴羁本就寡言,裴则生着气也不怎么开口,只有窦晏平搜肠刮肚,时不时找一两句趣谈说说,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 一时饭毕,裴道纯回房休息,裴则满心的话当着窦晏平也不好讲,便走去边上看书,裴羁看了眼窦晏平:“有事?” “早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窦晏平叹气摇头,“我跟母亲说了樱娘的事,母亲不同意,还关了我一整天,我是偷着跑出来的,眼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能不能在你这里借住几天?” “不能。”裴羁淡淡说道,“你的家事,我不插手。” 窦晏平大失所望,想想又的确是他的作风,他素来重规矩守礼法,上次肯帮他带信已是破例,如今既已知道他家中反对,又怎么肯帮他?然而除了这里,一时也想不出还有哪里可去,若是住客栈,让人看见的话未免又要大惊小怪,传出去更不妥当。压低了声音:“我只住一晚,无羁兄,明天樱娘想回崔家,我得陪她一道去,等这件事办完我立刻就走,无羁兄,都看在樱娘的面子上吧。” 裴羁几乎是一霎时便明白了苏樱的打算。她想搬回崔家。卢元礼逼她逼得很紧吧。“恕我不能。” 她的事,他不会再过问,便是张用,今天也该叫回来了。 “你们说什么呢?”隔着书架,裴则探头问道。 “没说什么。”窦晏平掩饰着,“无羁兄,七娘妹妹,我出去走走。” 起身出门,顺着庭中白石漫成的小路慢慢走着。 裴羁拒绝相助,眼下也只能找个客栈先混过这一夜,无论如何明天都得陪苏樱去崔家。但若是这时候就去投宿,就怕郡主府的人找过来,那就不如拖到快敲闭门鼓的时候,即便他们找来,闭门鼓响,坊市门关,他们也带不走他,夜里总能想出法子脱身。 耳边听见莺鸟乱啼,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花园,茸茸青草间牡丹刚刚抽出嫩芽,不远处太湖石堆叠得假山玲珑,一带细竹掩着小池,池畔隐隐露出山洞的边角,那是他们过去幽会的地方。 窦晏平心里丝丝缕缕泛起柔情。婚事比预料中难得多,可她在卢家朝不保夕,须得尽快搬出来才行。变通的办法他不是没有想过,先斩后奏,逼得家里答应,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就算将来圆满,有过这么一段对她的声誉总归不好,却是下下策。 最妥当的法子还是家中点头,与她光明正大定下亲事。该怎么说服家人呢? 屋里,裴则开口道:“哥哥……” 裴羁打断:“叫兄长。” 裴则越来越生气:“你不说明白为什么,我偏不改口!” 裴羁顿了顿:“没什么,就是不想你这么叫。” 哥哥,苏樱是这么叫的,吻他的时候。心浮气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决定了不再见她,然则不见,却不曾有一刻不想。 “先前你一声不吭丢下我和母亲去了魏州,如今好容易回来一趟,看我们都不顺眼了?”裴则红着眼圈,“不许我叫哥哥,不去看母亲,你是不是不打算认我们了?” “别哭。”裴羁递过帕子,“多大了,还跟小孩一样。” “要你管!”裴则抽噎着接过帕子,蓦地想起小时候哭的时候他也总会给她帕子擦泪,眼泪越发止不住,“哥哥,你变了。” “没有。”只是不想让那句变质的哥哥,再扰他的心绪。裴羁看见裴则腮边一大颗泪滑下来,洇得前襟一小片湿,不觉放软了声音,“别哭了,明天我带你一道去看母亲。” “真的?”裴则喜出望外,“好,那我听你的,以后就叫阿兄。” 她带着泪又笑了,裴羁不觉又想起苏樱。 比裴则只大一岁,但心机城府全不是裴则能比的,若苏樱在他面前哭,那么必定有所图,就连该怎么哭,必定也都事先计划好了。怎样才会养成那般性子?是漂泊无依的经历么。 却突然听见裴则说道:“我听说父亲命你去吊唁崔瑾,你真去了?” 裴羁抬眼,裴则拧了眉:“死就死了,谁要吊唁她!你是不是见着苏樱了?讨人厌得很!” 裴羁脸色一沉:“裴则。” 裴则听出了警告之意,自己也觉有些刻薄了,偏又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你又要说不能只怪崔瑾,父亲的错处更多,可我就是恨她!若不是她,父亲怎么会变成那样?还有苏樱,天天缠着你叫阿兄,她算什么,凭什么这么叫你?真是讨厌极了!” “住口。”裴羁打断她,“裴则,谨言慎行,记得你的教养。” 裴则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不敢再骂,不情不愿应了声:“知道了。” “贪嗔痴念使人沉堕,于你全无益处,以后莫要再犯。”裴羁说着,却突然想到,这几点,他对苏樱,却是全都犯了。 “阿兄,你知道吗?”裴则到底年轻娇憨,不多会儿便已放下这些事,笑嘻嘻地说起别的,“阿娘给你相看亲事呢,听说是吏部 9.第 9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心魔如何可破?裴羁没有经验。 他习惯于一切都在掌控,科举,入仕,朝堂,游刃有余,绝无偏差,即便当初因为裴道纯的丑闻连累他也饱受非议,他亦很快掌控住局势,将一切拉回正轨。直到遇见苏樱。 直到她唤着哥哥,吻了他。直到他离开一年有余,到此时不得不确认,之前的努力都是徒劳。 他生平第一次失去了掌控。他厌恶这种感觉。 “你怎么说?”听见杜若仪的追问。 裴羁回过神来,顿了顿:“听从母亲安排。” “那么我给王家透个信,就这两天找个机会见一见。”杜若仪颔首,“虽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夫妻之间还是要有缘分才行,盲婚哑嫁不是长久之计。” 譬如她与裴道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最终却落得如此收场,是以儿女婚事上,杜若仪觉得不仅要听长辈的安排,两个人的意愿也该加以考虑。 裴羁答应着,听见杜若仪又道:“前几天韦家二房的婶婶向我打听则儿的婚事,我听她的意思,似乎是想给建安郡王做媒。” 建安郡王应穆,太和帝的侄儿,年方弱冠,素有贤名,还不曾册立郡王妃。裴羁道:“不妥。” 太和帝膝下至今还无儿女,朝中有支持择选皇弟继位的,也有支持从近支子侄中过继的,应穆便是候选之一,天家之事波诡云谲,以裴家的根基和杜家的庇护,裴则尽可以挑一个合心的夫婿轻轻松松过一辈子,何必卷入朝堂争斗。 杜若仪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则儿天真烂漫没什么心计,不合适嫁与皇室中人。” “不如早些为妹妹择婿,”建安郡王府与裴家素无瓜葛,突然打听裴则,只怕已经存了心思,若是被他们赶在前头开口就被动了,“免得再生枝节。” “仓促之间去哪里找?”杜若仪叹口气,本该前两年就张罗的,却赶上婚变,生生耽搁到如今,“你看窦晏平……” “不妥。”裴羁打断。 杜若仪不解,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再者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却不比随便找一个强?“有何不妥?” 裴羁顿了顿:“有些隐情不方便说,总之不妥。” 他的妹妹,岂能嫁与心有所属之人。更何况那人是苏樱,诡计多端,魅惑人心。裴则不是她的对手。 “那就罢了。”杜若仪虽不知原委,但裴羁一向妥当,他说不妥,必定是不妥的,“你也帮我留意留意,则儿马上就要及笄,婚事不能再拖了。” 及笄之年,女子待嫁之时。她挑中了窦晏平,她带着窦晏平回崔家,她想借崔家之力保全自己,等待与窦晏平成亲。 裴羁站起身来。杜若仪怔了下:“怎么?” “儿子告退。”裴羁躬身一礼,转身离开。 心魔深重,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得解决掉这件事,让一切重回正轨。 崔府。 苏樱向着舅父崔琚盈盈下拜:“给舅父请安。” 拜帖昨日便已送了过来,崔家却并不曾派人来接,甚至她方才在崔府门外等了许久也不曾放行,直到窦晏平亮明身份,崔琚才让他们进门。 “坐吧。”耳边听见崔琚说道,苏樱起身,余光里瞥见崔琚一双眼时不时打量着窦晏平,欲言又止——他果然很在意窦晏平。苏樱款款落座:“窦郎君是特地送我回来的,也要拜见舅父。” 窦晏平会意,忙上前行礼道:“晚辈见过伯父。” “不必多礼。”崔琚扶他起来,“坐吧。” 窦晏平挨着苏樱坐下了,侍婢奉上茶水,窦晏平伸手接过,再递给苏樱,柔声道:“有点烫,小心些。” 崔琚心里的惊讶越来越浓,他两个竟如此亲密,莫非。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外甥女突然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崔老夫人过世后,他彻底与崔瑾断绝了来往,前些天听说崔瑾自尽,抛下苏樱孤苦伶仃,但苏樱姓苏,便是投靠也该去找苏家,他并不想接手这个包袱,没想到苏樱竟然主动上门,身边还有窦晏平陪着,让他不得不琢磨起今日会面的用意。 “舅父容禀,”苏樱放下茶盏,起身再拜,“母亲已然过世,儿再留在卢家太不合适,想请舅父接儿回家。” 崔琚皱眉,下意识地看了眼窦晏平:“这个么……” “儿不会留得太久,”苏樱轻声道,“等出了孝,还请舅父为儿主持婚事。” “婚事?”崔琚立刻又去看窦晏平,“你母亲给你定了亲?” “如今还在孝期,自然是不行的,”苏樱含糊着说辞,两靥适时泛起红晕,“总要等出了孝以后吧。” 心里七上八下。这些话她事先并不曾跟窦晏平商量过,怕他不愿意公开他们的事,也怕他怪她利用他来说服崔家。此时忐忑着去看窦晏平,他也正看着她,明亮的眸中似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很快便向她一笑,点了点头。 他是同意的,哪怕她存心利用,先斩后奏。苏樱鼻尖一酸,转过了脸。今日不得不让他看见自己卑劣的一面,但愿以后,再不会有这种时候。 崔琚听懂了她含而不露的意思。她定了亲,未婚夫婿便是窦晏平,等出了孝就会成亲。她竟有这个本事?以她的出身和崔瑾的名声,窦家和南川郡主竟会同意?崔琚有些狐疑,再看苏樱时,她端坐榻上眉目低垂,不言不语便自有一种风露清愁的柔媚之态,崔琚突然有些恍惚,眼前人与崔瑾的模样渐渐在脑中重合。 崔瑾以再嫁之身还能让裴道纯、卢淮这样的人物为她争抢不休,她的女儿,又怎么不能使窦晏平为之折腰?崔琚点头:“好,我知道了,外甥女想什么时候去接你?” 崔家日渐式微,若能攀上窦家和南川郡主这么强有力的姻亲,对他的仕途,对崔家因为崔瑾饱受诟病 10.第 10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你舅父明天就来接你?”耳边听见卢老夫人的问话,苏樱恍惚着答道:“是。” “这样最好,”卢老夫人点头道,“你有了去处,我也能放心了。” 半晌不见苏樱回应,卢老夫人抬眼:“樱娘?” “是,”苏樱回过神来,“大母的庇护,儿没齿难忘。” 脑中反反复复,始终不能放下窦晏平那句话: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就在山洞里。 不,那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书房,昏暗的傍晚,他垂首坐在书案前,她轻手轻脚走近,唤了声哥哥。她尝到了他微凉唇上淡淡的酒香。 “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么见外。”卢老夫人笑着,因为惹麻烦的人终于要脱手,心里轻松了一大截,“窦家小郎君明天也一起过来接你吗?” “是。”苏樱点头。方才窦晏平送她回来后便赶着去了外祖遂王的宅邸,临走时说好明天过来送她去崔家,但窦晏平也说了,若是事情不顺利,那么接下来可能要很多天他们都不能相见。她不很确定他筹划了什么对策,但她知道,他对她忠贞不渝,一定会想尽办法使家中同意他们的婚事。 他是那么好。苏樱望着窗外,又是忧伤,又是疑虑,他为什么说山洞那次,是第一次?是他记错了,还是她记错了? 遂王府。 窦晏平下了马,快步向内走去。 遂王应璘,太和帝的嫡亲叔父,现任宗正卿,在朝野中颇有威望。外人提起这位皇叔很是敬畏,但对于窦晏平来说,因着父亲常年不在长安的缘故,他有一大半时间都在遂王府度过,应璘通情达理,和蔼可亲,与寻常人家的长辈并没有什么不同。 进门看见应璘穿着家常衣服坐在榻上吃茶,窦晏平快步上前,亲亲热热叫了声:“外祖,我回来了。” “来了,”应璘抬眼,脸上并没有往日慈爱的笑容,“我正要找你。” 屏风后衣衫一动,南川郡主走了出来:“早知道你会来这儿。来人!” 侍卫鱼贯而入,将窦晏平团团围住,南川郡主沉声道:“送小郎君回郡主府。” 窦晏平不动声色:“母亲。” 他也猜测南川郡主可能会在这里堵他,但不来不行,他还得赌一赌外祖会不会帮他。现在看来都是徒劳,只能用最后一招了。“我会跟母亲回家,不过从今天起直到母亲同意,儿子不会再吃饭。” 若是激烈对抗,传扬出去难免会引起物议,无论对南川郡主还是对苏樱都不好。绝食较为温和,也能把影响控制到最低,母亲一向疼爱他,咬牙坚持几天,母亲一定会松口。 “你敢!”南川郡主怒道。 窦晏平没说话,迈步向外走去,南川郡主踌躇着,看向应璘:“父亲,你说晏平他会不会真的……” “少年人性子执着,不撞南墙不回头,当年你不也是这样吗?”应璘看她一眼,“如今这因果,落到你自己头上了。” 南川郡主抿着唇,半晌:“不会的,晏平不会这么对我。” 她十多年含辛茹苦,独自一个把窦晏平拉扯大,他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轻浮女子,让自己的母亲伤心? “晏平正直真淳,你把他教养得很好。”应璘看着水面上漂浮不定的茶色,“但越是这样的孩子越容易执着,这件事不会容易办到,你还是有个准备吧,一味强硬肯定不行,再想想别的法子。” 南川郡主沉默着,许久:“再看看吧,若是不行,我亲自去见见苏樱。” 无依无靠的孤女,美貌聪慧,野心勃勃,她很清楚这样的女人想要的是什么。 *** 为着窦晏平那句话,苏樱一整天里心神不宁,夜里果然失眠了。 月色极好,透过小窗照得床前一片空明的水色,苏樱默默躺在枕上,一遍又一遍,反复回想当时的情形。 六月炎夏,流萤如火,白昼与黑夜交错之际,窦晏平饮了酒,在裴家小憩。 那时她已经处心积虑,花了几个月的功夫接近他。她很清楚窦晏平对她有意,一天几趟往裴家跑,她爱作画,窦晏平便时常送来名贵的画笔颜料,通过裴羁转赠。她爱去花园闲步,窦晏平每次都会同时出现,与她说说活,陪她走一段。他会为她做所有的事,除了向她表明心迹。 她知道窦晏平是不敢亵渎她。他太正直,便是婚姻也只会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路子,他必是在筹划如何说服家里上门提亲,可她心如明镜,他家里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她不敢再等,她决定由自己打破僵局。这第一步,要大胆深刻,要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要让他从今往后,都死心塌地爱她。 远处隐约有人声响动,苏樱抬眼望一,窗纸上清透的月色已转为灰蒙蒙的白,天快亮了,她竟这么翻来覆去,一整夜未曾合眼。 这样不行,今天还得回崔家,必须打叠起精神,好好应对。 强迫自己合上眼,将千头万绪全都抛下,一点点陷进空白恍惚的境地。梦里依旧是纷纷乱乱,昏暗的书房,案前垂首坐着的男人,带着酒香的微凉双唇。是谁。是不是窦晏平记错了。 “娘子。”耳边有人轻唤,苏樱猛地醒来。 叶儿等在帐外:“老夫人已经起床了。” 平时都是她先起来,服侍卢老夫人起床的。苏樱连忙起身穿好衣服,她素来利落,飞快地洗脸漱齿,也不要叶儿帮忙,三两下已梳好了头,来到里间卧房时,卢老夫人刚洗完脸,坐在妆台前准备梳妆。 苏樱上前拿过梳子,含笑道:“我来吧。” 卢老夫人从镜子里看她:“没睡好吗?眼底下发青。” “翻来覆去大半夜都没睡着,”苏樱轻着手劲儿梳着,小心翼翼将白发编进发髻里面不露出来,“舍不得离开大母。” “我也舍不得你,”卢老夫人使个眼色,夏媪连忙递过一个小匣子,卢老夫人回头看着苏樱,“这是大母给你的,拿着吧。” 苏樱有些意外,推辞几句没推掉,只得接过来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是首饰还是什么。她倒是没想到卢老夫人会给她东西。 “大母,”门外有男子的声音,“孙儿回来了。” 卢崇信。他前些日子与卢元礼一道送卢淮的灵柩返乡,竟也擅自回来了。 卢老夫人沉着脸起身,苏樱连忙跟上,卢崇信等在起坐间里,恭恭敬敬上前请安:“伯父安葬之事俱都安 11.第 11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那个白昼与黑夜交替之际,她第一次吻窦晏平的时候。 她决定由自己跨出这一步,以身体的亲密接触,为他打上她的烙印。他喜爱她,不可能拒绝她,他正直良善,经过这一次,即便只是出于责任,也定会给她一个交代,护她将来安稳。 黄昏薄暮,窦晏平随裴羁自曲江赴文会归来,薄醉之中骑不得马,裴羁去前面安排车子,留他独自在书房小憩。 她在暮色掩映中悄无声息走近,推开虚掩的房门。 *** “妹妹。”耳边传来低沉的唤声,苏樱抬头,对上裴羁修长的凤眸。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妹妹。他看她的目光冰冷审视,像把刀,剖开她的脏腑,看穿她的一切。 照夜白长尾一甩,将卢崇信赶出窗边,裴羁按辔徐行,转过目光。 苏樱一动也不敢动,呼吸凝滞着,怔怔看他。 假如窦晏平没有记错,假如那个傍晚,不是窦晏平。 *** 光线昏暗,酒香弥漫,案前的男子垂首坐着,醉中玉山倾颓,袍袖半掩峻拔的侧脸。 她悄悄走近,唤了声,哥哥。 窦晏平大她几天,在那些无人窥见的角落里,他们并肩走在花间小径中时,他曾半真半假,要她唤他哥哥。她知道他会喜欢她这么叫。 哥哥。案前人袍袖微动,她低了头,在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吻了上去。 *** “阿兄。”喉咙里干涩得厉害,苏樱努力着,喑哑的声。 裴羁回头,看见她雾蒙蒙的眸子睁得大大的,是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住的恐惧。 她在怕什么?她狡诈机变,便是没有路也要硬闯出一条路,他认识她这么久,从不曾见她这么害怕过。“何事?” 何事。那天书房里的人,她在黑暗中唤着哥哥,她第一次亲吻的人,是谁。苏樱深吸一口气:“有劳阿兄相送。” 不,不会是他。如果是他,怎么会放任她继续那个吻,怎么会隐瞒至今,只字不提。他端方高洁皎如云月,又怎么可能与妹妹,哪怕只是曾经的继妹,有这种不齿于人伦的关系。 死死掐着手心,极力让神色声调保持着平静:“阿兄公务繁忙,要么先回去吧?有我表兄在,不会有事的。” 不会是他。那个吻之后,她还约了翌日傍晚在花园假山相见,第二天窦晏平准时赴约,假如是他,窦晏平怎么会知道幽会的时间地点?不,不会是他,她都在瞎想些什么。 可她真的怕了,怕到宁可放弃他的庇护,远远逃开。 裴羁回头,看见苏樱低垂的长睫,她神色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可她竟拒绝了他。她有变故 12.第 12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脑中似有无声的尖叫,锐利细密,无休无止,苏樱四肢冰冷着,一动也不能动。许久,也许只是一瞬,此时已完全感知不出时间,只觉恍惚沉闷,似有什么从极远处飘来:“妹妹。” 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稍稍抬起眼皮,是卢元礼,从马背上俯身向她,绿眼睛带着嘲弄:“我也想问问你,窦晏平怎么又没来?” 苏樱说不出话,后心里冒着冷汗,怔怔望着裴羁。流云散去,日色恢复了明亮,那令人惊惧欲死的相似此刻消失了,他沐在阳光之下,萧萧肃肃,如山巅雪,松下风①。 不可能是他。绝不能是他。苏樱听见自己干涩的语声,像失了水的鱼,挣扎着不肯认命:“窦郎君说他今天有事,可能来不了。” 裴羁垂目:“昨日南川郡主从遂王府带走了晏平。” 随即闭门谢客,郡主府内外严加戒备,音信隔绝。但他早早安排了人手,因此知道窦晏平绝食了,自昨日午间至今粒米未进,以此要挟南川郡主答应他与苏樱的婚事。 苏樱余光里瞥见卢元礼侧耳听着,身后不远处崔思谦按辔上前,分明也是在听。可她不能让裴羁再说下去,崔家肯收留她全是指望她能嫁给窦晏平,若是知道南川郡主如此反对,又怎么肯在她身上下注?极力挣扎着,一点点找回神智:“遂王殿下极是疼爱窦郎君,不会有事。” “那就好。”裴羁颔首。 拨马向后,崔思谦察觉到异样,连忙上前询问:“裴郎君不到寒舍坐坐吗?” “有些公务,”话已点明,崔家和卢元礼必定会追查窦晏平的情形,这崔家,她待不住,“先走一步。” 照夜白撒开四蹄载着他远去,卢元礼笑起来:“窦晏平来不了,裴羁也走了,好妹妹,到最后还是我陪着你。” 裴羁走了,可他今天过来,又是为了什么。苏樱沉默地坐着,他从不做无用的事,那么今天,为什么突然来送她又突然离开,为什么要当着卢元礼和崔思谦的面,提起窦晏平? 门内,崔琚带着失望,快步走回厅中坐下。裴羁走了,原以为他亲自送苏樱返家必是对她还有兄妹之情,这样看的话却又不像。 “崔伯父好呀,”卢元礼大摇大摆走近,“我来送送樱妹妹。” 崔琚顿了顿,不冷不热道:“辛苦。” 他并不想跟卢家人打交道。当初崔家与崔瑾断绝关系固然是因为崔瑾行为放纵,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卢家。崔家数百年士族,非名门望族绝不通婚,卢家却是胡人,崔瑾下嫁卢淮,根本就是辱没家声。 “舅父,”苏樱跟着进门,福身一礼,“儿回来了。” 崔琚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个清瘦少年,是卢家那个沉默寡言的婢生子卢崇信,末后一个是崔思谦,窦晏平并不在,若是他当真看重苏樱,今日难道不该亲自送她过来吗?失望越来越浓,崔瑾颔首:“回来就好,屋子都收拾好了,你去后面歇着吧。” 苏樱答应着正要走,卢元礼伸手拦住:“慢着!” 他挡在身前,一双眼乜斜着,看向崔琚:“我立刻就要启程返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樱妹妹,所以想向伯父讨个情面,让樱妹妹留下,我们兄妹叙叙旧情,如何?” 崔琚犹豫了一下。他不想跟他打交道,却也不想惹他,他虽无官无职丁忧在家,但谁都知道他是王钦的党羽,况且胡人哪有什么规矩?一言不合就敢动手,也无谓在这种小事上跟他较真。道:“也好,樱娘再留一会儿,与你兄长说说话。” 苏樱也只得留下,见崔思谦在末座相陪,便挨着他坐下,卢元礼便又挨着她坐下,似笑非笑一双眼:“妹妹要么跟我说说,窦晏平在忙些什么,怎么又见不着人影?” 苏樱猜得到窦晏平的情形,却不愿意深想。 他正直良善,绝不会用卑劣的手段达到目的;他生性纯孝,因为她的缘故不得不与南川郡主对抗,心里必定愧疚万分,所以也决不会闹得激烈,让南川郡主颜面尽失。苏樱猜他大约会绝食,以自身的苦楚,换得南川郡主心软怜悯,尽快、尽可能不张扬地解决这件事。 南川郡主只有他一个孩子,爱逾珍宝,见他受苦,必然会妥协。当初她就是这么筹划的,即便窦晏平没想到这点,她也会想法子诱导,让他这么办。 这样卑劣的,连爱人都要算计的自己。苏樱端然坐着:“我们自有安排,大兄不消挂念。” “我们?”卢元礼笑容一滞,如今都敢当着他的面,公然自称我们了,“妹妹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 “大母一再催促,族老们也都翘首盼望,大兄还是早些返乡,尽快安葬父亲吧。”苏樱淡淡说道。 卢元礼轻哼一声。如今她离了卢家攀上崔家,以为他拿她没了办法,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慢慢起身:“成,妹妹让我走,那我就走。” 看向崔琚,半真半假:“我樱妹妹就拜托伯父了,我很快就会返来,要是她跑了或者有别的事,我可是不依的。” 崔琚一阵愠怒,自持身份不肯搭理他,卢元礼提了马鞭,忽地兜头向着卢崇信就是一鞭:“还不走?!” 啪!鞭子连耳带腮重重抽下,苍白的皮肤上立时就是一道血痕,卢崇信看着苏樱。她依旧保持着先前端坐的姿势,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她现在,是全然不管他了。“姐姐,”卢崇信哑着嗓子,“我才打听到一件事,伯母过世前一天,订了一批上好的画笔。” 苏樱猛地抬头,卢崇信慢慢站起身:“我走了,等我查到消息,立刻来告诉姐姐。” 他一步一回头,只等她来追问,苏樱沉默着, 13.第 13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崔思谦踩着最后一丝暮色回到家中,崔琚等在书房,急急问道:“怎么样?” “打听不出来,郡主府闭门谢客,说是南川郡主病了。”崔思谦吹亮火绒点着了灯,“遂王府没有门路,探听不出来。” 光线骤然一亮,照出崔琚忧心忡忡的脸:“裴羁临走时怎么说的?” “他说,昨日南川郡主从遂王府带走了晏平。”崔思谦猜得出他的打算,他嘴上说念着骨肉之情帮苏樱一把,其实无非觉得这门亲事有利可图,但崔家这些年深受崔瑾所累,怎能还想着与虎谋皮?“其实何必再打听?猜也猜得到郡主不会同意这桩事,不然窦晏平为什么今天不露面?” “门第悬殊,一开始必然不会顺当,”崔琚沉吟着,“昨日窦晏平过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只要窦晏平不松口,南川郡主迟早得认了这桩婚事。” 是的,昨天他们在花园的情形他全都看见了,苏樱紧紧跟着窦晏平,腰是细的唇是红的,好几次几乎要贴在窦晏平身上。崔思谦一阵厌恶:“崔家门第清贵,不输宗室,父亲又何必如此巴结这门亲事?儿子虽然不才,将来未必不能出头,何必指望苏樱?” “放肆!”崔琚被他说中心事,又羞又恼,“她是你妹妹,至亲骨肉,帮她一把,说什么巴结不巴结的?” “我没有这种妹妹。”崔思谦不觉又想起苏樱紧紧挨着窦晏平的细腰,连定亲都不曾便如此亲密,着实轻浮,“苏樱轻浮无行,留着必然辱及门第,父亲若真是想帮,不如送她回锦城投奔苏家。” “行了,”崔琚打断他,“我心里有数,退下吧。” 崔思谦退出门外,心中郁结未解,踩着暮色漫无目的走着,等反应过来已经到了苏樱门前,灯亮着,人影投在窗纸上,不盈一握的腰肢。 这等轻薄女子,若不送走,必生祸患。崔思谦拧着眉,拂袖而去。 门内,苏樱细细检查着匣中的画笔,狼毫、羊毫、兼毫,斗笔、提笔、大小红毛、鼠须、叶筋样样俱全,白玉笔杆,斑竹笔帘①,母亲有心情定制这么精致的画笔,又怎会突然赴死?“在哪里找到的,店里怎么说?” “在汲古阁,那里新来了一个有名的制笔师,夫人听说后特意上门定制的,交了定金,约好取笔时结尾款,奴没有定金的凭据,店主一开始并不肯给奴,”叶儿顿了顿,“是裴家阿郎帮着说话,店主才肯让奴带走的。” 裴道纯?苏樱心中一动:“他也是为了夫人的事去的?” “看着像是,奴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打听夫人的事。”叶儿道。 也就是说她先前的猜测没有错,裴道纯对母亲还有旧情,也在追查母亲的死因。万一将来走投无路,也许可以找他。一念至此,眼前突然闪过裴羁隐在昏暗中的脸,苏樱呼吸一滞。 不,只要还有一丝出路,她就再不要跟裴羁扯上任何关系了。 起初她虽然怕他,总还存着妄念,想做他妹妹。从那次隔着门缝窥见他杀人,那种模糊的怕突然便有了实质,原来她从不曾有一丁点儿看懂过裴羁,君子与杀戮,坦荡与莫测,她从不曾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够同时兼具这些特质,她在他眼前耍的那些把戏,他早就看穿了吧,他一言不发任由她像跳梁小丑一般表演了那么久,或者在他眼中,看她跟看那些他剑下的亡魂没什么区别吧。 而此时。苏樱闭了闭眼睛。对他的畏惧几乎是深入骨髓。假如真的是他。 他不会无缘无故隐瞒至今,她得做最坏的打算。 裴府。 “窦郎君还不曾进食?”裴羁问道。 “是,”张用已从卢家撤回,如今盯着郡主府,“郡主极是恼怒,勒令任何人不得相见,今日窦老夫人想去探望也被劝回去了。” 南川郡主性子刚强,此时怒大于忧,必是不肯妥协的,等再过几天窦晏平饿倒了之后,南川郡主必定沉不住气,到那时候,便是他出手之时。“严密监视,一旦有变,即刻报于我。” 张用领命而去,侍从吴藏上前,低声道:“阿郎白日里去了几处书画坊,在汲古阁找到了崔夫人去世前一天订的画笔,还碰到了叶儿,她是奉苏娘子之命,过去取画笔的。” 所以她也开始追查崔瑾的死因了么。到底年轻,虽然看起来不在乎,终是不能无动于衷。裴羁想起今日相见时的情形,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绢衫子,领口大了些,依稀可见纤细的锁骨。她比从前清瘦了许多,衣服都不合身了。“去查查崔瑾去世前的行踪。” “三郎。”门外传来裴道纯的声音。 裴羁起身开门,裴道纯站在槛外,并没有立时进来:“你母亲跟你说过了吧?王家的事。” 他虽是做父亲的,但儿子太出色太有主见,又兼崔瑾的事他理亏在前,所以在裴羁面前并不能扬眉吐气,此时见他没有拒绝,这才迈进门来:“你母亲传话过来,让你三天后去王家赴诗会,到时候两个人见见面。” “好。”裴羁颔首。 “若是没有什么不妥,那就趁你在家的时候把婚事定下来吧。”裴道纯道,“你也不小了,不能再拖了。” “好。”裴羁又道。见不见都没什么要紧,他查过王六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这种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女儿,做裴家的主妇不会差。婚姻乃结两姓之好,如今政局动荡,多事之秋,以一桩婚事串联裴、王、韦、杜数家,显然利大于弊,至于他个人的意愿么——只要堪为裴家的冢妇,他娶谁都没有差别。 “那就好。”裴道纯看得出他的冷淡,不过从崔瑾之事后,父 14.第 14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崔琚闻讯赶过来时,隔着帘子看见苏樱跪坐在下首扇着风炉烹茶,主位上南川郡主端然而坐,神色肃然。并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难道那事已经成了,南川郡主是来相看的?崔琚一阵欢喜,想要进门又被侍从拦住,只得在帘外躬身行礼:“崔琚拜见郡主。” “崔员外回去歇着吧,”听见南川郡主冷淡的语声,“我有话要问苏樱,休让人来扰。” 这话听着,又不像是好声气。崔琚心里咯噔一下,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再行一礼道:“崔琚告退。” 走出几步,夫人刘氏和崔思谦急急忙忙也赶来了,崔琚打着手势让人回去,低声道:“郡主在说话,莫去打扰。” 方才南川郡主轻车简从来到门前,没等通传便直接进了内宅,刘夫人满心忐忑:“是不是好消息?” “不像。”崔思谦眉头紧锁,若非因为苏樱不自重,崔家怎么会被南川郡主如此看低,受这等屈辱?“若是好事,必然投刺之后约期登门,岂会如此无礼?” 崔琚脸一沉:“多嘴!” 崔思谦没再说,回头一望,隔着帘子影影绰绰看见苏樱纤手握着水勺正往茶釜中加水,举手投足之间风姿楚楚,端庄娴雅。她倒是会装。 屋里,苏樱放下水勺,待茶汤再沸,茶色氤氲如水墨山水一般,便用银勺盛出在越窑白瓷杯中,双手奉与南川郡主座下女官:“请郡主用茶。” 南川郡主居高临下看着她。像,很像,但崔瑾是疏淡高远的林下风气①,眼前的少女则是幽咽细流,于无声处,动人心魄。行事也全然不同,崔瑾骄傲固执,从不曾向任何人低过头,可她方才气势汹汹而来,苏樱却能够不卑不亢地迎她上座,亲手烹茶相待,言谈举止挑不出一丝儿错处。便是方才烹茶时展露的手法和风姿,遍长安的世家女也没几个及得上。 她比崔瑾,难对付得多。“都退下。” 侍从们悄无声息地掩门退出,守在廊外,南川郡主端然危坐:“予你千金,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锦城,以后不得再回长安,不得再见晏平。” 苏樱抬头:“请恕苏樱不能从命。” 她要的,从来不是钱财,更何况即便回去锦城,依旧是卢元礼的俎上之肉。 南川郡主知道不会那么容易,但她也做好了万全准备:“卢元礼我替你了结。” 苏樱抬眼,对上她洞悉中透着轻视的目光。并不是不动心,她苦苦挣扎,所求无非是安稳度日,不沦为玩物,可窦晏平。 她派窦约探听过,因此知道窦晏平这些天里粒米未进,只靠喝水支持。他在锦绣丛中长大,从小到大不曾吃过丁点苦头,肯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她又怎么能中途变卦,撇下他一个?“郡主的好意儿不胜感激,然郡主之命,儿不能从。” 她盯上的是郡主府,是窦家,自然不会轻易罢手。南川郡主冷冷道:“我能了结卢元礼,其他人,也不在话下。” 苏樱心中一凛。天家贵胄想要除掉一个孤女,易如反掌。“儿死不足惜,只怕伤了郡主与窦郎君的母子情分。” 南川郡主傲然道:“他不会知道。” “他必会知道,”苏樱抬眼,“郡主敢不敢赌?” 南川郡主不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窦晏平至情至性,若是知道心爱的女子死于母亲之手,母子之间的裂痕必然一生都无法弥补。好个阴险女子!“好个阴险狡诈的女子!晏平知道你这副嘴脸吗?” “儿的身世郡主俱都知悉,便是想得深些,也无非是为了自保。”苏樱低头,“时局叵测,得一个有头脑的妻子,好过不知人间险恶的闺阁弱质。窦郎君对儿情深义重,儿对窦郎君敬重感激,郡主若肯成全,儿定然竭尽全力孝敬郡主,服侍窦郎君,哪怕粉身碎骨,也绝无二话。” “任你巧舌如簧,也休想过我这一关。”南川郡主冷笑,“晏平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阴沟里的泥,也敢妄想摘得明月?” 苏樱仰头看她,她高高在上,美丽冷酷。轻视,作践,种种待遇她都有所预料,可事到临头才知竟会如此伤人。可她怨不得别人,带给她那么多无法抹去的污点的,是她的生身母亲。 深吸一口气将涌动的自怜全都压下去:“苏家之女,崔家之孙,出身不为卑微。窦郎君是天潢贵胄,儿亦是名门之后。儿常听窦郎君提起郡主与窦节度伉俪情深,神仙眷侣一般,郡主仁慈,难道忍心棒打鸳鸯,让窦郎君遗憾痛苦?” 伉俪情深,神仙眷侣,从她口中说出来,真是可笑。她死死拿捏着窦晏平,逼得她束手束脚,她比崔瑾狡诈太多。南川郡主站起身,冷冷道:“你确定要执迷不悟?”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②苏樱垂头,“不为执迷。” “好,”听见南川郡主冷冷说道,“但愿你不会后悔。” 衣衫带起一阵冷风,南川郡主迈步向门外走去,苏樱快步上前替她开了门,南川郡主回头,她看着她,语声轻柔坚定:“儿不会后悔。” 一两丝光亮从飞檐的阴影里漏进来,照着她柔婉眉眼,眸子是不很深的黑色,黑眼珠大而圆,眼型长而弯,于是她的容颜便呈现出一种介乎天真与狡黠之间的,怪异的熟悉感。前尘往事一霎时汹涌而来,南川郡主猛地转过头:“回府!” 侍从簇拥着向外走,苏樱默默跟在身后相送,崔琚匆匆赶来:“怎么样?” “无妨,”苏樱望着远去的车驾,“舅父放心。” 南川郡主已经沉不住气了,再等两天,必有结果,可是窦晏平,他还支持得住吗? 车马如风,快快向郡主府行去,南川郡主打起帘子:“去王府。” 苏樱这条路走不通,还得从窦晏平下手。他一向敬爱遂王,请遂王出面劝解,或者有用。 车驾改道往遂王府行去,南川郡主看着车檐下晃动不停的垂珠,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昨天她已请了窦老夫人来劝,窦晏平丝毫不为所动,就算请父亲出面,真的有用吗? 王尚书府。 裴羁听完张用的密报,点了点头:“把窦郎君的东西送过去。” 南川郡主无功而返,不得不请遂王出面劝说。不会有用的,他了解窦晏平,本就过于诚挚纯良,又是平生第一次对女子动心,迷途之中,势必难以回头。 “裴兄,”边上的王家四郎君写完了诗,笑着提醒,“香快燃尽了。” 今日诗会以焚香计时,香尽诗未成者便要受罚,裴羁抬眼一望,博山炉中香烟袅袅,只剩最后一星火光,提起 15.第 15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我没事,支持得住,裴兄放心。” “这次都是我任性妄为,让裴兄费心了,多谢裴兄。” 窦晏平靠着床头躺着,身体虽然虚弱,精神却格外亢奋。这么多天南川郡主寸步不让,他以为还得继续熬着,没想到裴羁一来,局势一下子逆转。虽然裴羁并不承认是自己的功劳,但他猜得到,必是裴羁劝了,南川郡主才肯同意。 他嘴上说不会插手,其实一直都在帮他们。先前专程赶到洛阳告知崔瑾的死讯,后来庇护苏樱,如今又帮他说服了家里,这份情义,实在难以报答。窦晏平满怀感激:“裴兄高谊,弟永志不忘。” 侍从端来饭食,久饿之人不能吃得太结实,所以只是一碗鸡汁熬的米粥,窦晏平正要吃,忽地哎呀一声:“我怎么忘了,得赶紧遣人给念念……” 看见裴羁漆黑眸子淡淡一望,窦晏平下意识地停住,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一时忘情叫了苏樱的乳名,连忙改口:“给樱娘捎个信。” 心里却有些疑惑,方才裴羁的眼神……有点冷,有点审视,仿佛还有些,怜悯?窦晏平说不清,只觉得脊背发着凉,相交多年、如父如兄的人突然变得陌生,像冷酷熟练的猎手,打量自己的猎物。 “再缓几天。”裴羁开口道,“眼下你状况不好,见面只会让她愧疚担忧,况且郡主才刚松口,太过张扬难免使郡主不满。” 方才那陌生森冷的感觉消失了,他依旧是他熟悉的,宽和睿智的兄长,窦晏平点着头:“是我欠考虑了,就听裴兄的。” “你吃吧。”裴羁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迈步出来,南川郡主在穿堂等着,急急问道:“剑南的消息什么时候告诉晏平?” “再等等,”裴羁道,“过两天晏平身体恢复些,剑南的军报也该到了。” “好。”南川郡主压住心里的焦虑,“苏樱那边怎么办?” “我来处理。”裴羁道,“晏平这边郡主依着先前商议好的说辞安抚住,莫要让他起疑心。” “好。”南川郡主放下心来,从前只听人说裴羁算无遗策,是后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次亲自领教,才知所言不虚。遂王府和和窦家几番谋划都无功而返,他一上手就有了眉目,而且剑南这个理由非但能解眼前的困局,对窦晏平的前程也大有益处,这等心机手段,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亏得他是向着窦晏平的:“这次多亏有你,我替晏平谢你。他年纪小不知道轻重,以后你多提点着他,莫要让他误入歧途。” “郡主言重了。”裴羁话锋一转,“晚辈有一事求教,郡主不同意这件事,除了门户不当,可还有别的原因?” 先前他推测是因为苏樱的出身和崔瑾的名声,但方才与南川郡主交谈之时,他隐约觉得并只不是这些原因,南川郡主仿佛有所隐瞒,至于瞒了什么,信息太少,一时也无从推测。 “没有。”南川郡主矢口否认,“我与她素不相识,岂会有别的原因?” 裴羁看她一眼,她神色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她有隐瞒。“晚辈知道了。” 再问也不会有答案,无谓再浪费时间。裴羁躬身一礼:“晚辈告退。” 南川郡主亲自送到二门前,殷殷道别,返来时窦晏平已经吃完了粥,闭目躺着养神,南川郡主慢慢来到床前:“晏平。” “母亲。”窦晏平挣扎着想要下床,绝食这些天里除了身体煎熬,心里的愧疚更让人煎熬,此时再见到她,油然生出感激,“都是儿子不好,让母亲担忧了。” 南川郡主眼梢一热,连忙按住:“别乱动,快躺好。” 屏退左右,亲手给他垫了靠枕坐着,又拿起参汤喂他吃,低声道:“我想了很久,苏樱除服①之前你们不能定亲,这件事也不能张扬,不能让外人知晓。” 窦晏平怔了下:“为何?” “守孝时传出去这种事,苏樱的闺誉还要不要?还有你外祖,如今正在商议立储……”南川郡主依着裴羁先前叮嘱的说辞,“稍有纰漏,万劫不复。” 窦晏平心中一凛。储君择选虽然不涉及遂王府子弟,但应璘是嫡亲皇叔,宗室之首,他的意见至关重要,因为这点,背地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好,就依母亲。” 只是如此一来毫无凭证,只怕崔家不能放心。窦晏平思忖着:“要么就请樱娘和崔郎中过来一趟,母亲当面与他们说明一下?” “不行!”南川郡主一口回绝,待反应过来语气太过生硬时,连忙又放软了,“两家从不来往,突然走动肯定招人疑心,到时候风言风语传起来,却不是惹事?我已经想过了,定亲之前,两家不能见面。” 她的理由无可质疑,可孝期足足有二十七个月,既没有婚书契约,又不曾口头约定,却不是让苏樱忧心?窦晏平踟躇着:“悄悄见一面应当无妨……” “你想见苏樱我不拦着,别在家里,别当着众人就行,若你还不放心,我这就安排你们见面,”南川郡主转开脸,“但我不想见她。” 窦晏平理解她的心情。她身份高贵性子骄傲,从不曾在任何事情上碰壁的,为了他却不得不低头接受一个不满意的儿媳,此时反感不想见苏樱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苏樱那么好,那么温柔孝顺,将来成了亲慢慢相处,母亲定然会改观,现在也不能逼得太急。点头应下:“好,我听母亲的。” 南川郡主依旧转着脸,窦晏平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低低的语声:“不过今天不行,你身体太虚弱不能走动,等你好些了我让人给她捎信。” *** 苏樱收到消息是在两日之后,窦晏平来信解释了这些天的情形,约她明日一早在裴家见面。 信不长,能看得出笔迹比以往虚浮了些,他必是吃了许多苦头,身体至今还未复原。苏樱翻来覆去看着,又是感激,又是疑虑。 她不是窦晏平,窦晏平对南川郡主的话深信不疑,可她这么多年在夹缝里生存,本能地对一切抱有怀疑。不定亲,不来往,不见面,看起来更像是为了稳住窦晏平的权宜之计,她手里没有任何凭据,南川郡主随 16.第 16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窦晏平自幼时起,便知道父亲窦玄威名赫赫,当世无二。 当年郑滑节度使入京朝觐,麾下牙军因不满接待官员轻慢,群起哗变,攻入城中数座坊市,杀伤公卿百姓,当时年仅十七岁的窦玄帅近百神策军突入重围,杀死贼首,擒获从贼,得先帝亲口嘉奖,天下闻名。窦玄驻守剑南后,文治则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武功则数次受命征讨叛军,东西两川和山南、黔东因此得享多年太平。 那些牙军追随他东征西讨,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将,窦晏平也曾见过不少,小时候父亲回长安那些人时常跟随,一些心腹亲信还曾抱过他,教过他武艺。急急问道:“母亲为何回绝?” “军中变乱非同儿戏,有多少次朝廷派人劝谕,反而在乱军中丢了性命。”南川郡主紧锁双眉,“你年纪轻威信不足,先前又一直在禁军,禁军多少守些规矩,不比地方上许多兵痞,不是你能应付的。” 窦晏平知道她说得有理,父亲的威望都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那些牙军敬父亲如敬天神一般,他却从不曾上过战场,仅凭父亲在世时的威望恩义,又怎么能够收服那些人?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况且此番争斗必定殃及百姓,父亲爱民如子,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剑南百姓遭受战乱之苦?试探着说道:“要么我先去试试?有李节度在,当不至于出大事。” “不行,”南川郡主摇头,“这会儿军报必定已上奏圣人,圣人自有裁夺,你不要管,快去睡吧。” 这一夜窦晏平翻来覆去始终不能合眼,儿时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 虽是父子,他见窦玄的次数其实十分有限,窦玄极少回京,父子俩很多年里都相当生疏,直到父亲去世前最后两年。那两年里父亲回来的次数多了,停留的时间也长了,父亲会跟他讲兵法,讲兵书上没有、只能从实战中得来的经验,讲地方的财政、军政、用人,他听得如痴如醉,一扇从未看见的大门在眼前徐徐展开。从那以后,父亲对于他再不是个模糊的符号,变成了真实的,他发自内心敬仰崇拜的人。 窦晏平起身,望着漆黑窗外剑南的方向。那是父亲多年经营的心血,那里有父亲的同袍,有父亲守护的子民,就算他无用,但他绝不能坐视不管。 明天就跟母亲说明,无论如何,他都要过去一趟。 翌日一早。 开门鼓敲响没多久,郡主府迎来第一位访客,太和帝的亲信宦官刘让。 “奴拜见郡主。”刘让语气谦和,“剑南的事陛下都已知悉,派监察御史周穿入川劝谕,陛下说小郎君若是愿意去看看,那就跟着一道吧。” 南川郡主正要回绝,窗外一声响亮的回答:“好!” 窦晏平快步进门:“请内侍上覆圣人,臣愿意去。” “小郎君忠义豪迈,真是将门虎子啊!”刘让笑起来,“奴这就回去禀奏陛下。” 刘让走后,南川郡主怒道:“你不要命了?” “儿子想了一夜,决不能袖手旁观,让父亲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况且儿子也不能一直在禁军中消磨,终归还要去军中历练才行。”禁军中一半都是勋贵子弟寻个进身之阶罢了,终其一生未必能踏出两京范围,他早就想效仿父亲和裴羁,到地方上去做点实事。窦晏平语声恳切,“母亲,就让我去吧。” “你不顾念我也就罢了,苏樱怎么办?”南川郡主道,“奉旨办事可不能带女眷,她肯放你走?” 莫说不能带女眷,便是能,他也绝不会带。军中变乱都是以性命相搏,怎么能让她去冒险?窦晏平道:“我跟她解释,她通情达理,不会阻拦。” “但愿吧。”南川郡主摇头,“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你们的事才刚说定,她怎么舍得放你走?说不定还要疑心是我故意支开你。” “不会的,她不是那种人。”一番话说得窦晏平恨不得立刻替苏樱正名,“我这就去跟她说。” 当下饭也顾不得吃,牵马便往裴家去了,身后,南川郡主长长舒一口气。 无一不在裴羁预料,此人心机之深,其实可怖。但愿如他所言,此次只是有惊无险,但愿经此一遭,便可彻底摆脱苏樱。 半个时辰后。 车子在裴府腰门前停住,苏樱踩着小凳下来,抬头看见熟悉的朱红门楣,一时间感慨万千。 一年多来人事全非,这门楣,这粉墙,甚至那高出墙头盛开的梨花,却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紧闭的门扉突然拉开,露出窦晏平明朗的笑脸:“念念!” 他竟瘦了这么多。短暂的怔忡之后,苏樱飞跑着奔过去,裙摆翻飞掠过高高的门槛,扑向那日思夜想的人怀里:“平郎!” 余光瞥见远处的人影,是裴羁,独立梨花之下,幽深凤目无喜无怒地看着她。 将要触到窦晏平又硬生生止住,苏樱强压着汹涌而来的恐惧,福身行礼:“阿兄。” 素衣一闪,裴羁走了,腰间一紧,窦晏平拥她入怀:“念念,我很想你。” 瑞脑香气浸润着,他暖热的体温温暖着,苏樱忘了所有的一切,在他怀中喃喃诉说:“平郎,我也很想你。” 梨花一片一片落在肩头,春日的风细细吹着,他拥着她坐在树下,细细述说别后的情形。来时分明想了很多,要弄清南川郡主是否别有用心,要弄清那天傍晚书房里的人是不是裴羁,要商量以后该如何应对,可此时都忘了,只是听他说着,恋恋看他,直到窦晏平眼中突然流露出歉意:“念念,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他柔软的唇轻轻蹭着她的耳尖,苏樱在恍惚中,本能地生出警惕:“什么事?” “剑南出事了,我父亲先前的部下与节度使不和,恐怕会生兵变,”窦晏平侧着身,借着身体的遮挡,飞快吻她,“节度使请我过去说和。” 旖旎的情思都被打断,苏樱一转脸躲开这个吻:“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去。”窦晏平抱她回来,“剑南是我父亲一生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毁于战火。念念,我可以去吗?” 苏樱知道自己没有理由阻拦,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通情达理,又怎么可能阻拦?可事情怎么会这么巧?才刚有些进展,他就立刻要走了。“要去多久,危险吗?” “难说要多久。”窦晏平避开了危不危险的问题,想起南川郡主的话,忙又解释道,“我母亲并不同意,是我再三坚持,又有圣人的口谕才行的。” 苏樱怔了下:“圣人的口谕?” “圣人说,若是我想去的话,就随监察御史一道过去。”窦晏平歉疚着,“一个时辰后出发。” 一个时辰后就要走。苏樱沉默着,心头的疑虑越来越强烈。说 17.第 17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卢元礼虎视眈眈,卢崇信居心叵测,我走之后,他们必定会对你下手。”窦晏平抚着她柔软发丝,千丝万缕,一时萦绕心头。决定离开时更多是热血,是肩上的责任和少年的意气,到此之时,才知儿女情长,实在能令英雄气短,“崔家待你不是真心,未必肯尽全力维护你,我也求了母亲照拂你,但思来想去,都不如如裴兄。若有不测,你立刻便去找他。” 苏樱模糊的泪眼透过他,看向裴羁。 风吹柳枝,千条万条,他独立树下,清冷一双眼越过缭乱春色,淡淡看她。 一丝寒意自脊背攀上,霎时间传遍四肢百骸,苏樱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只是本能地畏惧,紧紧抓着窦晏平:“不用的,我能应付。” “你聪明能干,必定是能应付的,只不过是我不能放心。”窦晏平以为她是怕麻烦裴羁,柔声劝慰,“裴兄待你我如父如兄,这么多天都是他帮着我们,对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有,太多了,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不能与人言。总觉得裴羁方才的目光极是可怕,总觉得裴羁不是真心帮他们,总觉得那天傍晚,书房里她吻着的人……苏樱低着头,不能说,那样光风霁月的裴羁,她这些龌龊阴暗的猜想,又怎么能加诸于他。“好,我记下了。” 窦晏平放下心来,余光里瞥见侍从打着手势,提醒他该当起行,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一句:“念念,我走了。” 銮铃声响,马蹄声急,窦晏平催马奔向城门,苏樱提着裙角紧紧跟着,想唤又不能唤,喉头哽得死死的,远了,更远了,他突然勒马回头。 苏樱本能地追上两步,他奔回她身前,从马背上弯腰低头,拔下束发冠上羊脂玉簪,插在她发间。 苏樱踮着脚尖怔怔看着,他的脸一霎时靠得极近,清澈眸中映着她的身影:“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以此为聘。” 头上一轻,他拔下她发间的素银扁簪自己插了,向她一笑:“等我。” 五花马再次扬起四蹄,在黄土大道卷起滚滚烟尘,变浓,变淡,消失不见。他走了。日色仿佛是一瞬间暗淡下来的,那些缠绵的,让人患得患失,片刻也不能安静的情绪都随着他一道离开了,苏樱紧紧攥着玉簪温润的簪头,他是怕她担忧,所以留下这个给她,他们没有婚书媒妁,却有自己的同心盟约。 身后蹄声清脆,裴羁按辔上马,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径自向着来路行去。 苏樱默默登车,跟在他身后。 那时他那样看她,她觉得怕,现在他根本不看她,她更觉得怕。总觉得他平静的神色背后隐藏着什么,似暴雨将至,狂风欲起。也许都是因为那件事。便是一直躲着,抱着侥幸,又有什么用呢?若是大错已经铸成,弄清楚了想出应对之策,才是明智的做法。苏樱一横心:“阿兄。” 裴羁回头,她从窗户里探头看他,两颊晕红,眸子水湿,望他的目光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你记不记得两年前的夏天,窦郎君和你一道去曲江赴文会的情形?” 记得。一毫一厘,刻骨铭心。她终于发觉不对了么。裴羁抖开缰绳:“不记得。” 照夜白疾驰而去,将她远远甩在身后,裴羁在路口一转,奔向另个方向。他会让她知道,她吻的到底是谁。但不是现在。 “阿兄!”苏樱急急唤着,已经走远了,素衣的影子一晃,消失在长街尽头。 “外甥女,”大道另一边有人唤,苏樱回头,崔琚打马奔来,“窦晏平走了?” 苏樱怔了下,不到两刻钟的事,连她都是意外,他怎么会知道?“剑南有事,他奉圣人口谕前去调停,刚刚我送他走的。” “什么时候回来?”崔琚脸色变了,“你们的事怎么说?” “他托郡主照拂我。”苏樱问道,“阿舅从哪里听说的消息?” “我!”远处一阵大笑,“好妹妹,许久不见呀。” 卢元礼。苏樱抬头,他一霎时奔到近前,浓黑眉毛底下一双绿眼睛飞舞着,无数得意:“我还有事要跟崔伯父商量,好妹妹,等我说完了,再去找你。” “我今日没空,改日再说。”崔琚敷衍着拨马要走,卢元礼一把抓住,武人有劲况且又使了三分力气,崔琚只觉得胳膊上似加了铁箍一般,挣了几下挣脱不掉,怒道,“小子无礼,松手!” “走吧崔伯父,我可是为你好呢,”卢元礼勾了唇,“伯父去年主持清浚的龙首渠,听说有人出首到王枢密跟前了。” 崔琚一怔,卢元礼拽过马,拉扯着往市集上去了,苏樱沉默地望着。 崔琚现任着水部郎中一职,长安城各处河渠、湖泊修建、疏浚多是经他之手来办,龙首渠清浚便是其中一件,出首到王钦跟前,大约是有什么把柄被卢元礼抓到了。 卢元礼下手够快,够狠。 “娘子,”叶儿低声道,“要不要去找窦郎君?” 苏樱沉默着,摇了摇头。 太巧了,前脚窦晏平刚走,后脚卢元礼连怎么要挟崔琚都已经筹划好了,就好像他早知道有这一天,早就在等这一天。此时窦晏平必定已经跟朝廷的人会合,再有延宕,便是违旨,也许卢元礼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先前就有的疑虑越来越浓,窦晏平此次去剑南,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暗中操纵的,是不是南川郡主? 这一日直到黄昏,崔琚方才还家,苏樱得了消息赶来时,崔琚劈头说道:“卢元礼要接你回去。” 卢元礼的话反反复复回荡在耳边:把苏樱送回我家,以后我就不来烦你。不然这案子一报上去,必定交给李旭鞫问,伯父知道李旭吧?三天,我给伯父三天时间考虑。 崔琚不觉打了个寒噤。殿中御史李旭,朝中头一个酷吏,但凡落到他手里,便是孔子、颜渊,必定也能屈打成招,他自问称得上清白,可清浚工程浩大,哪里挑不出几个毛病?况且真要是有心陷害,攀诬、栽赃哪样不行?这些年里又不是不曾见过屈死的亡魂。 “阿舅意下如何?”苏樱反问道。 崔琚迟疑着:“这个么,须得从长计议。” 他跑了大半天,什么消息也不曾打听到,也许卢元礼只是在诈他。没要紧为了一个胡人宵小弄得自乱阵脚。但也不能不防:“窦晏平请了郡主照拂你?” 苏樱犹豫一下。她很怀疑南川郡主之所以答应只是为了糊弄窦晏平,然而此时,却也不能直说:“是。” “那么明天我去趟郡主府,”崔琚道。一来打探消息,二来也确认一下南川郡主是不是真的同意了婚事,这么多天窦晏平只露过一次面,其他都是苏樱空口白牙说的,他冒了这么大风险,总得知道此事有几分把握,“眼下这事须得让郡主知晓,不然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也没法跟郡主交代。” 苏樱顿了顿:“好。” 她也明白崔琚心里在想什么,眼下的情形拖延也无用,况且若是南川郡主骗了窦晏平,那么早些知道早做打算,总比始终抱着幻想强。“有劳阿舅。” “自家人,好说。”崔琚叹口气,接她回来以后事事不顺,也许当初真该听崔思谦的,直接送她去锦城,“但愿只是虚惊一场。” 第二天一早,崔琚果然打发人向郡主府递了名帖,不多时带回消息来,南川郡主身体不适,已于昨日前往骊山别业休养去了。 “骊山是皇家别业,消息根本送不进去,”崔琚来回踱着步,心烦意乱,“这可如何是好?”< 18.第 18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真心从来只是拖累,这一点,苏樱是从母亲的婚姻中领悟到的。 母亲第一次改嫁维持了不到一年,中山张氏的子弟,并不算无名之辈,母亲提出和离后也曾百般挽留,哪怕知道母亲那时候已经与裴道纯有了首尾。但母亲还是毫不留情地走了。 而裴道纯,迎娶时成了全长安城的话柄,和离时成了全长安城的笑柄,至今还念念不忘,甚至暗中调查母亲的死因。 卢淮,因为母亲被贬,贬谪途中染病而死,消息传来时母亲正在作画,她看得清清楚楚,母亲握笔的手丝毫不曾打颤。 谁动了真心,谁就是,万劫不复。 伸手,将长刀轻轻一推,抬眼时,眸中已带了盈盈笑意:“大兄,疼不疼?” 疼不疼,她的手还隐隐作疼。从前她并不会做得这么绝,她很知道自己的处境,很懂得怎么才对自己有利,只因为对窦晏平动了真心,竟连利害都忘了。可贞洁烈女经常是要搭上性命的。她更想活着。 卢元礼看见她耳上的水晶坠子,小小的水滴形,细银线牵着,她一笑,便跟着摇,于是她脸上唇上便染了一层光影,跳跃闪烁,片刻不停。那种无法呼吸的怪异感觉突然又来了,怔忡着,半晌才道:“不疼。” 那么小的手,那么软,怎么会疼?跟猫儿抓了一把似的,他恼的只是猫儿不听话:“好妹妹,跟我回去。” “大兄急什么?”苏樱笑着,整了整鬓发,“我还能跑了不成?” 早该跑了,当初南川郡主答应给钱,答应替她除掉卢元礼的时候。她竟放弃了,只因为舍不得让窦晏平寒心。可她连自己都保不住,又有什么能耐,顾念别人? 卢元礼看着她。怎能不急?想了多久,等了多久,要不是南川郡主拿定了主意要拆散她和窦晏平,这娇雀真就要落到别人手里了。“妹妹浑身都是心眼,难说。” “大兄连这个把握都没有吗?”苏樱轻轻摇头,“这么看来,我想让大兄办的事,大兄也办不成了?” 都抛下吧,那些无用的真心。从前的苏樱能活下来,因为没有心,如今的苏樱想活,依旧不能有心。 “什么事?”卢元礼不由自主问道。明知道她多半又在算计他,只是任由她牵着鼻子,懒洋洋的,不愿细想。 “卢崇信鬼鬼祟祟的,我不喜欢,不想在家里看见他。” 卢崇信看起来最弱最受欺凌,却能在卢元礼眼皮底下,截住她和窦晏平的信。这个人绝不会简单。挑拨他们厮杀,无论谁胜谁负,对她都有好处。 “好说,”卢元礼没放在心上,“我收拾他。” “二兄、三兄总对我言三语四的,我也不喜欢。”苏樱笑着,睨他一眼,“就看大兄敢不敢收拾他们了。” 二郎君卢守义,三郎君卢士廉,虽然不像卢元礼这么露骨,但也都曾对她动手动脚。他两个是二房的,长房势大,二房势弱,两房矛盾由来已久,他们打得越狠,她脱身的机会就越大。 “有什么不敢的?”卢元礼轻嗤一声。她是想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好狠的小娘子!不过那两个胆敢觊觎他看上的人,他也早觉得不痛快,早想收拾了,“妹妹还要我办什么?” “我不做妾,更不用说其他。我若嫁人,只能是明媒正娶,正房夫人。”苏樱收敛了笑意,面色一寒,“否则,鱼死网破。” 那种无法呼吸的怪异感觉一下子冲到极致,卢元礼眩晕着,忽地有种古怪的念头,眼前的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是把刀,或者剑。反正他也喜欢舞刀弄剑。就算明媒正娶又何妨,就算卢老夫人不会答应又何妨,就算他们曾为兄妹,留下把柄影响仕途又何妨!万中挑一的刀枪,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好妹妹,你要的,未免太多了。” “大兄不行么?”苏樱略歪了头笑着,引诱,挑衅,“那就早点收手,我也不想闹到我裴阿兄跟前。” 是了,还有裴羁。古怪得紧,又不可能看上她,做什么一直帮她?说是帮她,这回真出了事又不肯露头,害他白白提防这么久。“有什么不行的?”卢元礼屏着呼吸,声音越来越低,“好妹妹,我答应你这么多,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从今往后,妹妹与窦晏平,一刀两断。” “好。”苏樱没有犹豫。不可能了,她跟窦晏平。南川郡主能使出这等恶毒的手段对付她,她又怎能原谅。可那是他的生身母亲,他正直纯良,永远不可能割舍。该放手了,从今往后,她再不会为了任何人,拿自己冒险。“什么时候大兄都办完了,什么时候我跟大兄回家。” “成。”卢元礼盯着她,到这时候,又隐隐有些后悔。曾为兄妹,人伦大防,仕途也许就完了。但她结结实实吊了他这么久,不吃到嘴里,又怎么能甘心。娶就娶吧,娶了也不是不能离。孝期还有两年,出了孝才能成亲,两年呢,用软用强,总该到手了。 “那么我舅父?”苏樱问。 “今晚就回来,”卢元礼心里 19.第 19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隔着幂篱青灰色的轻纱,苏樱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量清癯,面目俊雅,除了眼窝更深眼珠微带蓝色,胡人的影子已经很淡了。康白,称心夹缬①店的东主,她此前瞒着所有人做画师,就在这家店。 福身一礼,跟着摘下幂篱,露出容颜:“苏樱见过康东主。” 康白只觉得眼前蓦地一亮,似是幽暗处花,无声绽放。微微的怔忡过后很快恢复了常态,拱手一礼:“原来苏娘子如此年轻。” 之前送来的画作笔触老练,画风成熟,且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对方总能恰到好处地实现,他一直以为是个老手,没想到竟是个十几岁的妙龄少女。 苏樱低头:“让东主见笑了。” 虽则自食其力没有什么可耻的,然而世家女子做画师终归不是世俗乐见,是以她此前从不曾露面,也不曾透露过姓名,都是让叶儿出面交涉,若不是这次走投无路,她并不打算动用这层关系:“苏樱此来,是有一事想求东主援手。” “哦?”康白在对面榻上落座,“某一介微末商贾,未必能帮得上苏娘子。” 虽则穿着打扮并不张扬,但眼前的少女气度谈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能有什么事来求他一个胡商?况且之前连面都不曾露过,显见并不想与他扯上关系,此时突然求上门来,康白觉得,还是谨慎为妙。 “东主放心,苏樱并非为非作歹之人,所求也并非为非作歹之事,”苏樱从袖中取出过所,“我只想跟随东主名下的商队,离开长安。” 她想了很久,卢元礼必定会防着她跑,长安城各个城门说不定他早就打过招呼,她一露面就会被拦下,但康白这层关系没有人知道,扮成胡女混在康白的商队里,神不知鬼不觉,也许就能出了长安城。 康白细细看着过所。年貌籍贯姓名,注明了身家清白,为着还乡一事出城。她拿得出过所,便不是逃奴或者其他,那么这么着急离开甚至不惜求到他头上,多半是遇到了棘手的事。 抬眼,眼前的少女容光绝丽却含着轻愁,衣衫鞋袜一色素白,发髻上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簪,耳上是白水晶坠子,出门会客,照理是不该穿成这样的,除非。“苏娘子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 “不瞒东主,苏樱父母双亡,如今遭人逼迫,走投无路。”苏樱再拜,“只求东主慈悲,施以援手。” 康白看起来只是个普通胡商,但她当初之所以挑选了称心夹缬店,是在考察过无数书画相关的店铺之后做出的决定,无他,因为康白的背景应当比表面上看起来深厚得多。 开着三家夹缬店,两家丝绢布帛店,寻常生意有,长安城高门大户的生意也有,甚至她还受命画过进上的夹缬图样,就连他们此时栖身的酒楼,以前叶儿与掌柜洽谈时也曾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从后门直接进到雅间,她很怀疑这家店也是康白的产业。胡商生意做得大的也有,但能做进上的贡品,没有背景是不可能的。 康白是粟特人,康姓,是昭武九姓②中最高贵的姓氏。康白侨居长安,一年中在京中最多待不过几个月,却在终南山有一座位置绝佳的别业——这也绝非有钱就能办到的事,须得朝中有人。接过叶儿手中捧着的匣子:“苏樱愿以足银百两相谢。” 雕镂精致的檀木匣子,打开时是码放整齐的银锭和一个五两的金饼,都是他从前奉给苏樱的酬金。康白看她一眼。画师并不稀缺,但像她这样能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融会贯通,既能做进上的雅致之作,又能做时下流行的式样,还经常有新巧独创的画师极是罕见,是以当初他看到她送来的图样后便拍板定下了她。 酬金在行市里算是高的了,但事实证明他不曾选错,去年依据她的画稿做的狩猎图春罗夹缬奉进宫中后很得贵人们欢心,太和帝春猎时还用此做了件骑装,末后内六局又向他定制了一批时新花样的夹缬,各妃嫔听闻后也多有来光顾的,称心夹缬名声一时大噪。 康白伸手拿起金饼:“我先收定钱,若能成行,剩下的苏娘子再付。” 她求他办的事并不算难,她奉上如此丰厚的酬金,又特意用他支给她的酬金来付,大约是想提醒他念起曾经的宾主之谊,又要表明自己处境危急吧。孤女不易,若是她所言不虚,他可以帮她一把。 苏樱松一口气:“东主之恩,苏樱铭感五内!” 康白肯收定金,就说明此事十拿九稳。以他的财力并不会把这些钱看在眼里,但他是讲究人,不愿意市恩图报,所以才收了酬金,让彼此都安心。 “好说。”康白虚虚一扶,“不过商队不是每天都有,苏娘子先回去等着消息,定下日子后我让人通知你。” 他没问住址,苏樱明白,他是要核实她所说的是否属实。再拜辞行:“多谢东主,那么苏樱就不打扰了,等东主的消息。” 康白颔首,看着她戴上幂篱,如一朵轻云,悄无声息飘出房门。出手就是百两足银,却出不了城,逼迫她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唤过侍从:“去查查她说的是否属实。” *** 裴羁赶回家时,杜若仪也已经赶到了,握着裴则轻声安抚:“你放心,有阿娘在,谁也不能勉强你。” 郡王府提亲虽然非同小可,但集合裴杜两家的力量,伤些元气也是能够拒绝掉的,应穆贵为郡王,将来侧妃之类自然不能避免,万一在立储中胜出……那么裴则要面对的就是后宫争斗。她娇养着长大的,性子天真烂漫,如何能跳那个火坑。 “阿娘,我,”裴羁看见裴则涨红着脸,吞吞吐吐,“其实……” “什么?”杜若仪极少见她这般扭捏,有些不解。 “我,”裴则咬着唇,看了眼裴羁,“阿兄。” 目光羞涩缠绵,和苏樱对他说起窦晏平时一模一样。裴羁心中突地一跳,脱口问道:“你情愿?” 裴则低呼一声,急急转过脸,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住裴则,半晌,见她极轻的,几乎难以看清的,点了点头。 裴羁眸光一冷:“你什么时候结识的建安郡王?” *** 苏樱回到崔家时,刘夫人正在门 20.第 20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崔琚到家时天已昏黑,门前黑影里突然转出来一人,向他躬身行礼:“伯父。” 崔琚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卢崇信,头脸上带着伤,嘶哑着声音:“恳请伯父转告姐姐,就说我有要事求见。” 他先前也曾来过几次,苏樱一次也不曾放他进门,此时崔琚疲惫紧张,哪有心情理会他?摆摆手自顾进去了。 “伯父!”卢崇信急急唤一声,想跟进去又被拦住,只得向阍人恳求道,“劳烦再跟娘子通传一声,就说娘子若是不见,我今天就不走了。” 阍人关了门,天色越来越黑,宅中亮起了灯,不远处有动静,是巡夜的武侯正往这边来,卢崇信一声不响,站在墙角的阴影里。 这些天里苏樱始终不肯见他,但今天非比寻常,她一时不见,他就一时不走,一夜两夜,三天五天,哪怕死,也要死在她面前。 武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兵器触碰铠甲,冷冷的金属声,卢崇信一动不动站着。无故犯夜,笞二十,她是真的不管他了。不,不会的,这世上只有她待他最好,她怎么忍心这么对他。 大门突然开了,阍人探头:“郎君请进。” 终于!卢崇信闪身进门,一路小跑着奔进内宅,又在门前急急停步,整了整衣冠,这才推开虚掩的房门:“姐姐。” 灯火朦胧,日思夜想的人冷冷抬头,卢元礼喉咙哽住了,眼梢发着烫,在袖子底下死死攥拳:“我以为姐姐再也不肯见我了。” 苏樱看着他,眼窝青了,嘴唇破了,脸颊上高高肿起一大块,青紫中带着血痕。是卢元礼的手笔吧。转过脸:“你有什么事?” “姐姐,”卢崇信上前一步,说话时刻意用力一扯,自己也能感觉得唇上的伤口撕开了,满嘴都是咸腥的血味儿,“你要嫁给大哥?” 苏樱没有回头,半晌,幽幽叹一声:“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砰,卢崇信听见心脏重重砸下来的声响。她果然是被逼的!愤怒中夹着欢喜,急急又上前两步:“姐姐放心,我便是死,也绝不让任何人欺辱姐姐!” “别傻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余光里看着他淌血的脸,苏樱回头,恍如刚刚发现一般,弯弯的眉尖蹙了起来,“他打的?” 卢崇信心里一热,忙向灯火亮处凑了凑,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是。他今天提起这事,我跟他理论,他打了我。” 唇上一暖,苏樱柔软的指尖抚了上来:“疼不疼?”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炸开,呼吸停滞,脑袋里似有什么嗡嗡作响,卢崇信晕眩着,看见她眼中跳跃的火苗托出他渺小的身形,她带着怜悯和温存:“以后再别为了我跟你大哥硬顶了,命该如此,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他从不信命,若是命该如此,他便逆天改命。卢崇信怔怔的,伸手来握她:“姐姐。” 她却突然缩手,恢复了方才的冷淡:“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侍婢上前赶人,卢崇信急急唤了声:“姐姐!” 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她面前,说话又快又急:“大母不同意,锁了大哥跪祠堂,二哥三哥也在闹,姐姐放心,这事成不了。” 果然,卢家这时候,乱成一锅粥了吧。卢元礼需得耗些时日才能摆平,她正好安排逃走的事。苏樱垂着眼皮:“没用的,他们拦不住大兄。快走吧,让他知道了又要打你。” “我不怕。”卢崇信霎时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她不是不肯见他,只是怕他惹恼了卢元礼,吃亏。这世上,果然只有她肯待他好。浑身的热血沸腾着,“姐姐再等等,我一定会想出办法。” 转身离开,身后苏樱急急叫住:“等等,都宵禁了,你怎么走?” 卢崇信回头,她蹙着眉,无限忧心:“舅父刚出过事,我也不能留你,怎么办?” 卢崇信压住喉咙里的哽咽:“我没事,姐姐,我走了。” 走出几步回头,她在窗前目送着,朦胧的身影。卢崇信轻轻挥手,转过头时,眼中一片阴戾。卢元礼,该死。他会除掉他,再找个地方藏好她,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不会有人伤害她。 屋里,苏樱安静地等着,卢崇信已经出门有一会儿了,外面风平浪静,没有武侯拿人的响动,他果然有门路。 当初她与窦晏平通信,动用的是窦晏平的关系,夹在公文里由驿路寄送,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更不用说拦截,卢崇信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拦下,那时她便知道,他必定不简单,今夜他能在宵禁时来去自如,也证实了这一点。 他会让卢元礼好受的。 三更鼓响时苏樱犹自醒着,闭目躺在枕上,细细推敲此番筹划。 明面上答应婚事,稳住卢元礼,挑起卢家内讧,若是卢家其他人能压住他,婚事作罢当然最好,但以卢元礼的强势,多半拦不住。暗地里筹划逃走。这一逃,又分为明暗两层,明面上是逃去剑南,给窦晏平的信照常寄,有意无意,仍旧要带出对窦晏平旧情难忘,那么卢元礼即便发现她的意图,也会以为她要去找窦晏平,一切防备拦截也都会对准剑南方向。 而她真正的计划,则是跟随康白的商队出城,商队通常是走陇西、张掖一带,她从不曾去过,与那边丝毫关系也无,卢元礼便是想破脑袋,也绝想不到她会逃去那里。 眼下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商队何时出发。每多一天,就多十二个时辰的风险,但愿康白能快些传来好消息。 苏樱紧紧闭着眼睛。累。身单力薄,天罗地网,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耳边不觉又响起窦晏平的话:我已把你托付给裴兄,若有不测,你立刻便去找他。 裴羁,裴羁。以他的智谋和手段,只要他肯援手,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也许她不必撑得这么辛苦,她总还可以去求他。可为什么这些天里她对他的疑虑,竟比对卢元礼还多? 心中突然一凛。不对。 母亲的死讯当初是裴羁告诉的窦晏平,他远在魏州,若不是特意关注,怎么会知道此事?从魏州到长安,洛阳并不是必经之路,他为什么要去洛阳,专程为了告知窦晏平吗?若是专程告知,是不是说明他赞同他们的事?若是赞同,那为什么到现在也不曾露面?以他的能耐,不可能不知道她如今的困顿。 额上霎时惊出一层薄汗,苏樱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裴羁,裴羁。他到底,要做什么? *** 裴羁踩着三更的鼓点来到杜府,抬手敲门:“母亲。” “进来。”听见杜若仪在内回应。 裴羁掩门而入,杜若仪正在查阅郡王府的卷宗,内室帘幕低垂,裴则趴在案上已经睡着了。 < 21.第 21 章 《继兄》全本免费阅读 明日酉正,城西金光门出京,取道陇西,西出玉门。 酉正日暮,闭门鼓响,赶在那时候出城,便是城中人发觉了想追,也未必能出得了城门。 商队出发的时辰一向极有讲究,常常要敬告天地,求神问卜之后才能决定——却从不曾听过哪家商队赶着日暮时分出发的。苏樱沉吟着,康白选这个时辰,也许是为了帮她摆脱追兵。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就欠了康白天大一个人情。只是此行连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要藏多久,这份人情,却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了。 起身,吩咐叶儿:“收拾一下,跟我去趟西市。” 正房。 崔琚正吃着药,听见门外苏樱唤了声:“舅父,舅母。” 心里不觉就是一紧,生怕又出了什么事,急急问道:“什么事?” “儿打算后日去大慈恩寺为母亲上香,”苏樱隔着帘子回禀,“想先去趟西市,买点香烛供品。” 崔琚松一口气,只要不是卢元礼又来找事就好。摆摆手:“去吧。” 车子驶出崔府,苏樱透过半开的窗户,暗自记着道路,掐算时间。 西市距离金光门只隔着一个坊,今日这一趟,既要为明天出逃看好路径,又要置办路上的东西,布下障眼法。 身后,一人骑着青骡躲躲闪闪,远远跟着。 半个时辰后。 苏樱在西市大门内下车,抬眼望去。 栉次鳞比的商铺一眼望不到头,檐下、阶前、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全是货摊,高鼻深目的胡商叫卖着波斯金器和大食宝石,潋滟的蔷薇水盛在大秦的缠丝琉璃瓶中,隔不远处酒肆门窗半开,丝竹管弦声中胡姬翩翩起舞,裙裾旋转摇摆,如同繁花。 西市多胡商,胡商行走天下,凡几道路,没有他们不认识的。 苏樱慢慢走着,看着,忽地在一处卖香饼、香球的摊子前停步,余光瞥见远处人影一闪,那个先前骑骡跟着的人倏一下缩进卖皮货的架子后面去了。 是卢元礼的人吧。 “小娘子想看什么?”伙计殷勤上前招呼,“咱们有上好的乳香,新来的安息香,还有身毒国比丘尼亲手调制的苏合香酒,全长安城独一份!” “有适合佛前供奉的香么?”苏樱问道。 “这几种檀香极好,还有这几样沉水,”伙计连忙让进店面里,一样样拿在柜台上给她看,“降真香更好,就是贵了点,小娘子要是供佛的话还有上好的苏合香油,最合适佛前点长明灯。” 苏樱讲了价钱,挑几样买了,回头瞧见角落里竹筐盛着蜀椒、干姜、胡椒,便道:“这几样也包点吧。” 蜀椒温中燥湿,可止呕、止泻。干姜温中散寒,可疗胃疾。当年她自蜀地返回长安,路途中水土不服,连日卧病,母亲曾亲身为她治疗,还教过她行旅时常见的病症和必备药物,此去不知几千里,难保途中不会再犯旧疾,别的都罢了,药必须备齐。 “好咧!”伙计飞快地包好了,双手递过,“一共九十二钱,抹去零头,小娘子给九十文就好。” 出来香药铺走走逛逛,又买了时新花样的缭绫,新调制的颜料,转过街角时扑面而来一阵药香气,这半条街上却都是生药铺。 苏樱停步,远处跟着的人忙不迭地在旁边卖浆水的摊子上坐下,再探头时苏樱已经进了一家店挑选驱蚊虫的香囊,旁边跟着的叶儿央求道:“娘子,奴近来有些牙疼上火,王阿婆说要些芒硝,大黄,再要熟艾泡水或者熏蒸,能不能买些?” “买吧。”听见苏樱道。 屋里抽屉开合,伙计拿着戥子一样样称量药材,那人看得无趣,打着呵欠饮完一杯桑叶浆时,店里苏樱两个也出来了,大包小包拎着,转头往回走,显见是买完了要回去。 那人低着头端着空碗只装作在喝,看她们主仆两个从身边走过,慢悠悠的,又停在一家首饰店前。 柜台里琳琅满目,全是时新的首饰,苏樱四下一望,目光停在墙上挂着的一把匕首上。 比手掌稍长一点,刀柄上镶嵌着各色宝石,流光溢彩。 “小娘子喜欢吗?”伙计连忙取下来,“镶的都是上好的宝石,不单能用,赏玩也是极好的。” “这是蜀地的红玛瑙么?”苏樱指着其中一颗问道。 “小娘子好眼力!”伙计赞道,“真正的南红柿子红,川蜀来的好货,寻常都做戒指的,谁舍得镶匕首?” “都说蜀道难,真有那么不好走吗?”苏樱拔刀出鞘,薄薄的刀刃,寒如秋水,“从长安过去的话,该当怎么走?” “小娘子这下可算是问着人了!我也曾跟着掌柜走过几遭,路径最是熟悉,出南城门往西南方向走,傥骆道、褒斜道、子午道都能入蜀,傥骆道近但是难走……”伙计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裴府。 “在香料铺停了几刻钟,买了沉香、降真香和蜀椒、干姜、胡椒。丝缎店买了缭绫,四博斋买了新制的青绿颜料。生药铺配了驱蚊虫的香囊,侍婢叶儿要了芒硝、大黄、熟艾,末后在首饰店买了一把镶宝匕首,”张用顿了顿,“苏娘子还跟伙计攀谈了一会儿,问了问去川蜀的道路怎么走。” 香药、缭绫、颜料、匕首,障眼法,她真正要买的是大黄、芒硝、熟艾、干姜、蜀椒①,行旅之人常备的药物。她果然要逃。但,真的要去剑南么?以她的狡黠,怎会不知道卢元礼和南川郡主早已在路上设下天罗地网? “阿兄。”裴则在窗外唤。 张用连忙退下,裴羁起身开门,裴则红着脸,嗫嚅着:“郡王他,他想与你见见面。” 裴羁看她一眼。赐婚来得措手不及,看来太和帝对应穆颇是另眼相看,也许储君人选也就属意于应穆,但是裴则。母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