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章、殿下凶猛(新书求收藏) 万历二十八年,公元一六零零。 阳春三月底,紫禁城宫后苑里春花争艳。 修建于嘉靖十五年的万春亭里,太监宫女们簇拥着的贵人转身望着一人眼神一亮:“真有此事?” “贵妃娘娘,景阳宫的人不敢胡乱禀报。”回答她的,是她宫中的掌事太监。 这贵人是如今宠冠后宫的皇贵妃郑梦境。 闻言,她的嘴角不禁微微翘起来,而后起了身:“皇长子大病初愈,那贴身奴婢之前就照顾不周。如今不谨守本分教殿下读书习字,竟导引殿下行奴仆事,成何体统?” “贵妃娘娘,是要报予万岁爷?这事也算不得大……” 郑梦境闻言眼神一寒,盯了盯他。 她宫里的这个掌事太监顿时闭口弯腰。 “皇后娘娘身子骨一向不好,既以后宫事多委本宫,这点小事何必劳烦万岁爷?”郑梦境已经迈开了步子,“许久没去探望一下恭妃姐姐了。走吧,去景阳宫。” 一行人从万春亭往南,出了宫后苑之后就是万历二十四年毁于大火,而后又复建起来的乾清、坤宁二宫。 再南面,又是毁于万历二十五年大火的三大殿。 如今三殿三门仍未重建,一片白地。 郑梦境所到之处,当值太监和宫女们无不跪拜,阵势直如旁边坤宁宫里的中宫皇后出行。 实际上,如今皇后在宫里出行也没有她的威风大,出来得更是极少。 众人往东转入甬道,往东六宫中最东北角的景阳宫而去。 “贵妃娘娘驾到!” 开道声后,郑梦境满意地看着景阳宫紧闭的宫门被这一宫的掌事太监魏岗打开。 看来平常看管得力。 她长驱直入后,才见到这景阳宫的主人王恭妃忙不迭地从正殿之中迎出来,忐忑不安又有些惊恐地向她行礼:“不知……贵妃娘娘要来,我……” “姐姐何必拘礼?本宫也有日子没来了,姐姐身体可还好?怎不见皇长子殿下?” 郑梦境嘴里这么说,却大模大样地受了她的礼。 在宫里,她是皇后之下唯一的皇贵妃。 而这皇长子的生母,只是普通妃位,又是宫女出身。 这时两人站在一起,穿戴、气色、仪仗,更是天差地别。 看着因为洒扫不勤而显得有些破败的景阳宫,郑梦境的目光随后才被那些从后院争相过来的太监宫女们所吸引。 他们的身后,缓缓走来一个年轻人和一个清瘦的中年太监。 那年轻人头上无冠,头发束好纳入脑后一個玄色丝囊中。 身上只穿了一袭寻常青衣。袖角衣缘虽有云纹、前后也各有五彩龙纹方补,但模样总归显得不成体统。 因为他是如今在位的大明皇帝朱翊钧的长子朱常洛,虚岁已十九。 这个年纪,早该行了冠礼、赐下冠服,头戴翼善冠、身着团龙朱袍才对,不该仍如幼童一般只行了入囊之礼。 见到比自己母亲保养得好多了的郑梦境,朱常洛眼神微凝。 通过景阳宫中的眼线,钓来的第一只鱼竟是这郑梦境。 不过正好。 他到了母亲身边站定后就想好了今天要怎么做,于是微微弯腰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郑梦境装作好奇不解地指了指他挽起系好的袖子。 “回禀娘娘……”开口回答的却是跪于一旁的魏岗,“殿下今日兴起,让奴婢们一同洒扫庭院。奴婢们自然听命,殿下却纡尊降贵,非要自个儿也动手。奴婢万劝不住,殿下说是要践行前人教诲,是那句什么来着?对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朱常洛先愣了一下,随后才露出了意味深长地微笑,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了这句话。” 钓鱼,总要打窝的。 “皇儿……”王恭妃在一旁惊惧地拉了拉他的手,上前帮他放开袖子。 衣衫不整,确实不成体统。 郑梦境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看着洒脱自如的朱常洛慢慢皱起了眉。 “多年不见,殿下如今竟长成了这般模样。”郑梦境先阴阳怪气地说了这一句,而后才将冰寒的目光看向朱常洛身边跪着的那个太监,“王安,万岁爷让你为皇长子伴读。你照料不周以致殿下重病在先,如今还导引殿下操此贱役大失体统,该当何罪?” “贵妃娘娘容禀,奴婢……” 朱常洛的袖子刚刚放下,如今听得郑梦境忽然抖威风,他也忽然猛地抖了抖袖子。 布帛声响中,他抚着掌心擦搓着灰泥。 不等他的伴读太监王安把话说完,朱常洛就开了口:“娘娘突然大驾来临,是来兴师问罪的?” 郑梦境不由得再次看了看他,眼神中多了一些疑惑。 今天听了魏岗遣人传报,闻得有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她这才决定亲自来一趟。 在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之前,有必要再压一压景阳宫。 但多年的禀报里,这皇长子不是一直十分怯懦怕事吗? “殿下何出此言?”郑梦境看着朱常洛,声音庄肃起来,“本宫既佐皇后娘娘打理后宫诸事,规束奴婢以正宫规可是大事。上下有别,殿下亲扫庭院,足见王安伴读有过,该当严惩!” 听到气氛很不对,王恭妃顿时有点想下拜求情的意思:“贵妃娘娘还请开恩……” 朱常洛却拉住了她的胳膊,而后直视郑梦境,声音冷冽:“若说照料不周让我大病一场,那么景阳宫上下都有过错,一应奴婢皆当严惩。至于要亲扫庭院,是我自己的意思。魏岗,你倒是把话说全。什么叫你们自然听命?不是见我都亲自动手了,你们怕落个不听使唤的罪名,这才不情不愿开始应付?断章取义,欺瞒娘娘,那又是什么罪?” 王安跪在地上,一时大大意外。 魏岗同样如此。 正旦节后,群臣又纷纷请行请行皇长子册立、冠、婚三礼,万岁爷震怒异常。 因为后宫之中紧张的气氛,皇长子年初重病一场又好转之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这一点,王安感受到的是殿下更好学了,也向他问了不少跟国本之争有关的问题,让他心惊胆颤。 但没想到,皇长子如今面对皇贵妃竟然也这么大胆,针锋相对。 魏岗更是惊愕:过去不让他出门的时候,皇长子只如鹌鹑一般,哪里敢这样侃侃而谈? 被皇长子点名扣上罪名,更是根本没想到过。 “殿下,奴婢冤枉……”魏岗一时思绪纷乱,却不知该怎么辩解,眼神看向郑梦境多有恳求,“贵妃娘娘明鉴……” 郑梦境蹙着眉:“奴婢若有过错,自该责罚。然而殿下贵为皇长子,焉能不顾尊卑、丢了体统?” “尊卑体统?”朱常洛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我年近二十,仍不得不居于后宫,已是失了体统。说到尊卑,三弟和贵妃娘娘在翊坤宫里,自然犯不着要像我母子一样。看着屋里屋外日久不经洒扫,奴婢又使唤不动,只能亲手做点什么。” 他走上前一步,直视着郑梦境:“贵妃娘娘,景阳宫多年所承恩惠,我都记在心里。今日大驾来临,要再施什么恩惠,不如直言吧。” 郑梦境心头大震,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反而因为他这言行举止的压迫感退了半步。 倒是王恭妃听了这些言语,忽然觉得腿一软目一眩,有些晕倒过去的迹象。 景阳宫内安静无比,人人惊惧。 皇长子和皇三子之间的国本之争,居然被皇长子这样近乎点明。 太后一心礼佛,皇帝独宠皇贵妃,皇后谨小慎微不理事。 十几年间外臣苦劝不已,陛下已经拖延了这么久。 而皇长子忽然对皇贵妃说道:我记得你多年给的“恩惠”。 这话一说出来,隐隐已有“伱死我亡”之势,锋芒毕露。 皇长子言语中陡然展露出来的,既有野心,也有杀意! 若不是他心里极为有底气,焉敢如此? 第2章、国本之争新赛季(求收藏追读) “殿下何出此言?本宫好心来此探望恭妃姐姐……” 听到她这么说,朱常洛心中不屑。 他什么绿茶没见过? 朱翊钧会因为她的“与众不同”而引为知己,朱常洛与她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眼前种种,无非朱翊钧既不待见王恭妃,也不待见他这个长子罢了。 父不慈是外臣在奏疏之中都内涵过的,朱常洛现在的言行举止也可以称得上“不孝”了。 但时不我待,朱常洛焉能再等二十年? “贵妃娘娘一来,母妃都要惊惧得晕厥了。”朱常洛扶着母亲,“是儿子之过,言语令母妃心忧。” 说罢再次看向郑梦境:“贵妃娘娘宫务繁忙,若无要事,不如移驾回翊坤宫吧。景阳宫上下奴婢,我为皇长子,自会规束。若贵妃娘娘以为我失了体统,我在景阳宫等父皇训诫!” 他的语气里已经表露出了不屑:你还教训不了我。 郑梦境无非想来杀鸡儆猴罢了。 但就算把魏岗他们一并责罚了,看如今朱常洛的言行举止,能威慑得了他吗? 那就很好,定会回去吹枕头风。 朱常洛正愁朱翊钧意识不到他的好大儿不一样了。 若非现在遭受的待遇是内外隔绝,他犯得着和郑梦境在这里打嘴炮? 今天故意整这么一出,王安嘴里的“隔墙有耳”确实起到了效果。 当然了,就算郑梦境不来,朱常洛也准备强行出景阳宫去刷刷存在感了。 过去魏岗拦得住,现在却不同了。朱常洛若强势,他又能怎样? 中宫无嫡子,他为长。 顺位在上,大位就该是我! 景阳宫里,暂时只有这些人感受到了朱常洛身上的那股气势:舍我其谁? 恰此时,又有一个小太监来到了景阳宫,见到院子里的阵势之后一时犹豫不决。 想溜走,却又被郑梦境盯上了。 “你是谁?在哪里办差?” “奴……奴婢邹义,在文书房当差,叩见贵妃娘娘,叩见恭妃娘娘,皇长子殿下……” 郑梦境心头一咯噔,顿觉不妙,眼神变得要吃人一般:“文书房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司礼监文书房的小太监,跑到了景阳宫,只怕是为万岁爷最近头疼之下松口了的那件事,难道就在今天办了? “奴……奴婢……” 邹义欲言又止,顿时大为后悔。 可已经到了当面,偷偷看了看朱常洛,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得陈公公首肯,奴婢前来传信。殿下,陛下已宣谕内阁,着拟三礼敕文。陈公公说,殿下也该做些准备,以免大礼失仪。” “哦?”朱常洛笑了起来,声音里却不是很惊喜,“邹义么,我记下了。烦请回报陈公公,我会好好准备的。” “……那奴婢就告退了。” 邹义急匆匆离开。 皇长子记住了他的名字当然很好,但现在郑贵妃也记住他的名字了。 要命! 景阳宫里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尴尬。 王恭妃一惊一喜,却又更加忐忑不安。 郑梦境脸上阴晴不定,今天倒仿佛赶着来受这打击。 皇长子竟像变了个人一般,不仅能言会道,更是性情大改,毫不见往日里的怯懦。 她知道皇帝仍旧只是缓兵之计,但来此打压这事会带来的影响,却让自己大失威风。 刚被他言语逼迫得心中忌惮不已,司礼监大珰派人来传信更显得宫里风向好像开始变了。 心里有了更多担忧,她只能先挤出一個不情不愿的笑容:“贺喜殿下。既如此,本宫就先回去了。” 朱常洛看着她气势汹汹地来,又心不在焉地走,脸上平静无波。 倒是巧了,没想到恰好撞到他那皇帝老子主动传口谕。 以郑梦境的受宠,她大概是知道最近有些不利于她的进展,这才要找个借口来抖抖威风。 不过朱常洛知道这仍不是尘埃落定。 口谕嘛,落于文字了吗? 院子里,魏岗为首的“隔墙之耳”仍旧战战兢兢地跪着。 往日里,他们是不怕皇长子的。 但今天不一样了。 朱常洛没向他们抖什么做派,只是平静地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魏岗怠慢皇长子,又“断章取义”、“擅进谗言”这种罪,不必立刻就算账。 焉知将来没有使其过、为奇兵的可能? “母妃,回屋平复一下,无需担忧。” 也该对她做点心理建设,后面的争斗恐怕更刺激。 只不过他的对手其实既不是这些太监宫女,更不是郑贵妃母子,而是朱翊钧本人。 也不知他爹大明宅宗现在在做什么。 朱常洛对自己父亲的印象很模糊。 上一次见到他,似乎是被带到几位阁臣里,演了一出父慈子孝,打消朝臣关于皇帝有意废长立幼的猜疑。 那还是十年以前的事,那时候记忆里的几个老阁臣现在都不在朝了。 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的陈矩以前推荐了王安来给他伴读,现在又让那邹义来传口信,这事值得玩味。 还有内阁大臣们。 现在的首辅赵志皋,据说病瘫在家;次辅沈一贯,实则一人当值担着诸多政事。 对皇帝今天的口谕,他们又是什么反应? …… 文渊阁的正殿里,沈一贯看着面前默记下来的口谕,抬头望向正厅里悬挂的夫子像时满脸都是愁容:如今的阁臣,狗都不做! 【朕仰承天眷祖德,赐生元子及诸皇子,前屡旨明白。去岁以来,卿等数揭上请。以其元子册立冠婚之礼重典,且原所居之宫狭小,已将慈庆宫葺饰以备移居。】 【昨该监已工完,兹大典可挨次举。其分封诸王,悉照前旨行。卿等宜体朕意,撰敕谕礼部择日具仪来闻。】 有口谕又怎么样? 撰了敕文,皇帝还不是能用出不报大法,继续拖下去。 皇帝不是第一次失信于天下了! 申时行因为最初那一轮的国本之争最终下台了,王家屏只待了数月也离开。 王锡爵养望半生,回朝之后就因“三王并封”之争身败名裂黯然离场。 到赵志皋接任,国本之争仿佛成了他碰都不敢碰的话题,这才被讥为柔而懦、无识无才无局无量的四无首辅。 如今更是病瘫在家,终日里就是按时请辞,大小事都装糊涂。 “再去赵阁老府上催催。” 沈一贯吩咐了一个中书舍人。 皇帝让撰敕,以他的文才这倒很容易。赵志皋若无意见,也署了名,就可以呈上去了。 陛下既有口谕,内阁若不及时推动,那么科道言官、大小群臣又将集体冲阁臣了。 不能奈何皇帝,还奈何不了你们? 位置让了,我们来! 但如果没得到朱批、报出来,沈一贯万万不敢现在就让礼部知道。 这位置,谁坐谁苦。 他叹了口气,又提起笔来。 自己要摘出去,显得十分重视此事。 这位置,毕竟也香。 【臣惟皇长子册立冠婚……】 文渊阁里安静得很。 国本看似大事,但这则圣谕,并不能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大明各路英雄好汉,暂不知道国本之争开了新赛季。 景阳宫后殿的书房里,朱常洛也在写字。 【贤良遇度要根基,九阙卷内证皇极。】 【不是个中先天数,难入龙华续祖机。】 王安看着朱常洛继续习练书法的九莲经文,想起了被九莲菩萨托梦赐经的李太后。 “殿下……用这经文习字是?” 皇帝已经降下口谕,王安的声音大了一些。 他本人的书法造诣也可以,看得出来皇长子临摹的还是皇帝的笔法。 朱常洛手上没停,只是恰好念出刚抄到的文字:“妙难量,泄露了后天图像!” 他临此世之前的职分,放在如今来讲,不过区区一县幕僚师爷。 可十七载勤学,十五载历练,遍观中外,精研政要,如今更是命定为皇,难道再等二十年、做一个月的光宗? 后天图像里,大明国祚已经在进入倒计时。 后世有一语:明实亡于万历。 其后女真入主,固步自封。 倒不是说朱家就更好。但朱常洛托身到了朱家,既有个中先天命数,何妨早续祖龙功业,让大明更伟更大、光宗耀明? 总比造反坐皇位难度低一点。 属于他的赛季,版本更新了。 第3章、天子一怒 入夜很久后,陈矩被皇帝唤到了翊坤宫。 邹义惊悚不已地跟在后面。 陈矩在宫里已经呆了五十多年,如今六十了。 现在他脸上皮肉开始松垮,让他那对又大又白的耳朵更加显眼。 等他到了外间跪下,那张有点大的嘴巴张开后,有些黑的牙齿间只传出有些低沉嘶哑的声音:“奴婢陈矩,叩问陛下圣安?” “一板一眼的,进来说话。” 陈矩起了身,给了邹义一个眼色让他就跪在这里。 绕过了屏风旁的侧面小门,陈矩弯腰低头:“陛下深夜召见,有何吩咐?” 里间已是寝宫,朱翊钧虽没避着他,但香气扑鼻,皇贵妃此时就在皇帝身侧,非礼勿视。 床榻之外,还有坐榻,上面有坐垫、矮桌。 被隔开的床榻外面,大明天子坐在那里,脸难看,脸色更难看。 他已经很胖,脸上的双目有了明显的大小之别,口角也有些歪。 如今斜靠着坐在那,一只脚搁在坐榻上面,被另一只脚压着。若细细看去,那只被压的脚显得短了一些。 朱翊钧心里有火,此刻牙痛、脚痛仿佛一起犯了。 “你把今天沈一贯的附奏再念一遍。” 陈矩微微一愣,立刻回答:“奴婢遵旨。沈阁老是这样附奏的。” “臣惟皇长子册立冠婚、诸皇子分封诸王,天地祖宗属意已久。皇上断自圣心,亲洒宸翰,谕臣等撰敕举行。仰见皇上至圣至神,有典有则,慰庙社慈宫之望,延子孙亿万之休,答臣民华夷之心,锡宇宙绵长之福,普天同庆,率士齐欢!” “容臣即会首辅志皋,同撰敕谕上进。其慈庆宫既改为元子之宫,旧悬扁额悉当更定,容臣等拟名上请。诸王分封,遵奉前旨亦宜即行冠礼,容臣等传示该部。” “臣再惟皇上此举,承天意以弘祖德,至敬也!建元良以定国本,至仁也!明长幼以广藩卫,至公也!顺群情以宁海宇,至恩也!凡在臣民,无思不服。昨小臣无知,妄行聒渎,真蝼蚁不知天地之高深也!” 九岁入宫在内书堂读书,陈矩就以好学勤奋著称。 如今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经他过目了的重要奏本、题本,他都用心记住。 皇帝自然不是为了考较他,陈矩知道文章在后面。 “阁臣听了朕的口谕,不敢有丝毫怠慢。午前宣的口谕,午后内阁题本、沈一贯的附奏就都呈来了。你从中看到的是什么?” “二位阁老勤于国事,思虑周全。” “没有了?”朱翊钧不满地呛了他一句。 “奴婢愚钝,恭听陛下训谕。”陈矩干脆跪了下来。 “沈一贯还知道事有先后。先撰敕文,再更定慈庆宫旧匾额,最后才传示该部!” 朱翊钧语气不善,已经开始发起火来。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朕身边,难道不知道朕最恼的就是群臣聒渎?朕问你!” “奴婢在。” 朱翊钧冷哼一声:“国本大事,朕要的就是断自圣心。如今外臣除阁臣外,尚不知晓朕已有口谕。你是掌东厂的,不会不知道这些。为何擅自做主,让外间那狗奴婢去景阳宫报什么喜?” 外间那里,邹义听到狗奴婢三字浑身一抖,更加后悔起来。 虽然已经向陈公公跪着请罪过,说过了自己临时编排的话。可要是陈公公不救他一命,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当时随陈公公去内阁宣谕,邹义是在回来路上自告奋勇想去报喜的,陈矩也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而已。 内间那边,陈矩却继续平静地说道:“陛下既有明谕,奴婢以为提醒殿下温习典仪,以免大礼之上出了差池,此乃题中应有之义。如今陛下点拨,奴婢知罪了。许是惦记着播州军情奏报,奴婢一时糊涂,还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心头发堵。 确实,是明谕。 都让阁臣拟敕行三礼了,那么继续瞒着景阳宫那位当事人,是何道理? 但朱翊钧的眼神更冷了,看来爱妃说的情况真实存在。 播州平叛,眼下确实已是关键时期。军情如雪纷至沓来,司礼监是要先行整理,而后才报到御前。 这能成为这件事上糊涂的理由? “朕明察秋毫!今日虽降下口谕,但你让那狗奴婢去景阳宫前,那逆子就在宫中大言不惭什么扫天下,真是反了天了!”朱翊钧拍了拍矮桌,“伱知什么罪?是沟通内外、邀功拥立、意图逼宫夺位之罪吗?” 邹义双眼一黑,闷声软倒在地。 听得外间响动,朱翊钧心里倒是感觉爽快了一些。 陈矩闻言摘下了头上的三山帽,额头触到地毯:“奴婢眼里从来只有祖宗法度、圣贤道理,安敢如此?奴婢一时糊涂犯了大忌,但陛下明鉴:奴婢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入宫五十余年来一直尽心竭力,岂有这等大逆不道之意?” 朱翊钧听他这么说,语气却越来越不善:“哦?五十余年,也可谓门生故旧遍布内外!是朕错怪你了?不是你暗中撺掇,那逆子敢有什么扫天下之心?” “奴婢委实不知!奴婢也以为,殿下此言狂悖。” “那是谁教的?是讲筵讲官,还是王安那厮?” 陈矩心中一沉。 这又是要干什么? 从年初开始,今年的第一次讲筵先是拖到二月,又拖到了现在。 内阁数次题本奏请定下日子、定下讲官,这些题本都留中未报了。 “陛下,皇长子殿下当真有此狂悖之语?”陈矩磕着头,“王安是奴婢举荐,若果真如此,奴婢亦同罪!” “好啊,朕知道你在外臣那里的名声好得很呐。”朱翊钧冷笑着,“若那逆子果有此言,就定是王安那狗奴婢教的喽?你倒急着把外臣先摘出去!” “奴婢举荐非人,陛下降罪!”陈矩语气很稳,“历次讲筵,讲章先审过,过程均记录在案。陛下明鉴,外臣不敢如此大胆。除非是王安不知轻重,蠢笨不堪用。” 太监维护外臣,但是很难得一见。 太监这么不卑不亢,也很难得一见。 “播州军情如何?”朱翊钧却突然又换了话题。 “回陛下,李督台已传军令,贵州兵马三路,湖广兵马一路两翼,四川兵分四路,二十余万大军进剿,势如破竹……” 陈矩信手拈来,把战报讲解了一遍,最后说道:“如今,刘綎部已兵逼娄山关。只待娄山关一破,播州无险可守,贼酋杨应龙只能退守海龙屯,大事可定!此陛下选用得人、天威浩荡,满朝文武公忠体国、奋身勇战!” 朱翊钧听着这些,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 许多朝政他懒得去打理,甚至故意不去打理,不代表他愿意放开那些大权。 他只是要让那些口口声声为忠君为民、沽名钓誉的文臣知道,大明还是他做主! 可要在甩手之余做到这些,司礼监的大珰们不可或缺。 是田义和陈矩他们,才让自己能够在这种局面里仍旧牢牢掌着大局。 陈矩还是得力的,朱翊钧也不是当真要大动干戈,无非借题发挥罢了。 司礼监该敲打,景阳宫也该敲打。 “那逆子说宫里杂草丛生,该洒扫一下。这一点,朕倒是也感同身受。”朱翊钧挥了挥手,“这邹义既是奉你之命,你便罚银百两,再把他这勤心的狗奴婢打发去神宫监洒扫。至于王安那狗奴婢,罪不容恕,明日你亲去处置了!” 陈矩心里一寒,又很悲哀,却只能跪下磕头:“奴婢谢陛下隆恩。” “朕再给你七日,宫里还有哪些狗奴婢不懂祖宗法度,你都给朕查清楚了。查明白之前,内阁题本先放着!” “……奴婢领旨。奴婢告退。” 退到外间,看着晕厥过去的邹义,陈矩只能轻叹了一口气。 是个好孩子,就是浮躁了些。 这回得个教训也好。 国本事,哪有那么简单? 第4章、岂能托付江山(求收藏追读) 床榻上,刚才还威严无比的天子,现在抱着郑梦境却宛如痴情暖男一般温言细语。 “实在不便拖下去了,这才出此下策。只是没想到我刚松了松口风,这些奴婢就如此大胆。如今倒好,让宫里宫外都知道还是朕做主!” 郑梦境伏在他身上,一边为他捏着那条腿,一边哽咽着说:“万岁爷如今不似老嬷嬷了!既然圣心已断,也该知道人心趋炎附势。可怜我们母子,今后还不知会怎样。臣妾今日好心去探望恭妃姐姐,大哥儿却咬牙切齿地对臣妾说什么多年恩惠……” “这逆子,竟是如此狂悖不孝!” 朱翊钧对朱常洛的不满顿时更加猛涨,而后说道:“你也别急。我早说过了,敕文先放着。再说了,先移居慈庆宫,这也不是很快就能办好的。皇后身子骨又……” 说到这里,也许是觉得自己有点盼着皇后早点走的意思,他没继续说下去。 像是要脸,又不多。 郑梦境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抹眼泪:“若非万岁爷怜爱,臣妾本没这份痴心妄想。只是如今因着臣妾,害得万岁爷总受外臣聒渎,臣妾良心何安?” 而后眼泪却更多了:“大哥儿已对臣妾有了怨恨之意,万岁爷还是就此定下心来吧。等常洵之国就藩,臣妾一心服侍万岁爷,内外也就没了那么多非议。臣妾一个弱女子,又岂想留下恶名?就算以后母子不得相见,臣妾也……” 朱翊钧顿时开哄:“他们岂知你这般体贴?莫哭,莫哭……我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那逆子往日里还好,如今竟这般狂悖不孝,岂能托付江山?” “你再说说,刚才说的那西洋夷人叫什么?”他还懂得换话题。 “叫利玛窦,万岁爷。”郑梦境好像突然被哄好了,一脸憧憬,“听说,上次入京,本有西洋神物献给万岁爷的,最后却被马堂那奴婢给扣下了。” “有这事?” “怎么没有?臣妾兄长最近也才听说,那些神物里颇有精妙的。万岁爷的万寿圣节,太后她老人家的寿辰,都可算是上好贺礼。难道马堂那厮没有献上来?” 朱翊钧有点挂不住。 区区一个天津税监,大胆的狗奴婢当真是越来越多了,连外使要进献上来的礼物也敢扣下。 外派太监,可都是司礼监在管! 翊坤宫里,枕头风猛烈呼啸。 嘉靖十四年,世宗皇帝改了紫禁城多处地方的名字,这万安宫从此成为翊坤宫。 翊,意为辅佐。 皇后所居乃坤宁宫,翊坤二字不言自明,有辅佐皇后管理六宫之意。 万历九年“愽选淑女以备侍御”,万历十年郑梦境以出色姿容被封淑嫔,十一年进位德妃,十二年封贵妃、生皇次子。 万历十四年,再生皇三子,进封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王皇后。 宠爱之重,晋位之速,妥妥后宫剧女主剧本。 她给万历生的第一个儿子虽然夭折了,但第二個儿子朱常洵的降世,正是这场国本之争的开端。 翊坤宫中,还住皇三子朱常洵、皇七女朱轩媁。 郑梦境一共给朱翊钧生了三子三女,如今幸存的却只有这两个。 但短短十来年里受孕了六回,足见朱翊钧几乎都黏在这。 哪似景阳宫又孤寂地度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朱常洛起来之后就问道:“王安,还是不肯去向陈公公问问安?” “哎呦殿下……”王安闻言弯下腰,苦着脸小声劝告,“隔墙有耳啊……奴婢是陈公公推举来为殿下伴读的,奴婢又岂会不着急?只是如今宜静不宜动啊……” 朱常洛只能摇了摇头。 李太后一心礼佛,连王皇后都谨小慎微,宫中太监宫女几乎都以郑贵妃为中宫。 皇帝不喜欢他这个长子又不是秘密,郑贵妃在后宫的威势已足有十八年。 宜静不宜动,是所有人的共识。 皇位嘛,只能等。 皇帝不给,你不能抢。 但现在,笃信宜静不宜动的王安突然大祸临头。 今日阴天,春风潮润。 沈一贯还在忐忑地等候着皇帝对于拟好敕文的批复,几份奏本和户部关于播州之役粮饷如何暂从南京、河南等地借支的题本刚送进宫中,赵志皋在家中酝酿着第三十七封辞表,陈矩带着人往景阳宫而去。 让他这个当初推举王安为皇长子伴读的大珰去处置王安,就是皇帝意志的体现:在宫里,所有人都只能忠于一人,谁也不能有二心。 陈矩还是皇长子大病之时过来了一趟,怕宫里的人怠慢,当真闹出什么皇子病重而逝的事情。 在陈矩看来,皇长子的性情以前是过于懦弱,昨日又不知为何骤然一改。 只不过祖宗法度,他既为长子,中宫无后,那位置就该是他的,所以陈矩也会尽力维护他。 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朝廷用兵连年,大明也经不起更多乱子。 所以走到了景阳宫门口,陈矩抬头看了看,目光望着里面又多了些埋怨。 怎么就说出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种话呢?还当面对皇贵妃夹枪带棒、锋芒毕露。 陈矩亲来,朱常洛正想找个机会和他私下里说点什么,却没想到陈矩带来的消息竟是这样。 王安跪在景阳宫的前院里脸色苍白。 昨天刚刚感受过皇长子殿下“威势”的魏岗等人眼神玩味。 才过了一天,天子之怒毕竟是来了。 是贵妃的“功劳”,还是皇长子殿下昨日过于胆大妄为,那就不知道了。 朱常洛在一片复杂的眼神中,缓缓迈开了步子。 “皇儿,不可……”王恭妃在檐下伸了伸手。 朱常洛却没停步,脚步很平稳,神情很平静。 身子已经无力瘫软的王安看到了面前的背影,宫门甬道灌进来的风到了此处,只能微微拂动殿下的衣角。 他抬起了头,只能看见殿下脑后束发的丝囊。 殿下的背脊,十分挺拔。 “父皇已决意处死王安?” 陈矩有些痛惜地看了看王安,这才望着朱常洛年轻的脸,半是告诫半是提醒:“殿下,是旨意。” “好。”朱常洛不假思索地说道,“烦请公公回禀父皇,我要抗旨。” 一句话说出来,满院呆在当场,就连陈矩也不能例外。 皇长子抗旨? “说什么糊涂话!”王恭妃惊得再也顾不得体统,快步奔下来想要拉他回去。 饶是昨天夜里,儿子给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她也被儿子如今的反应惊得突破了极限。 “母妃!”朱常洛摇了摇头,让王恭妃停下了脚步,才又对陈矩说道,“要擒他走,我必会阻拦,那就要与我动手。王安无罪,我的言行,不是他教的。要处死他,便连我一同办了。公公若为难,还是如实回禀父皇,再做定夺的好。” “殿下!殿下!奴婢不值当,奴婢贱命一条……”王安痛哭流涕地爬过来,对着朱常洛连连磕头之后,又对着陈矩磕头,“公公,我跟您走,我跟您走……” “不许!”朱常洛断然出声,还伸手压住了王安的肩膀,而后才又上前,转头看着陈矩,“我堂堂大明皇长子,不是听身边人教唆的人。我要抗旨,也有人敢教唆吗?众人亲眼所见,陈公公也一并如实回禀。” “……殿下何必为难奴婢?”陈矩是当真不明白,心里不满地反问了一句。 抗旨这种话,也能随便说吗? 眼里还有君臣父子吗? 朱常洛看了看宫墙,眼神回来之后才直视陈矩:“名为皇长子,实如同囚徒。父皇若为难,不如我来解忧。皇长子抗旨不遵,狂悖不孝,岂能托付江山?父皇若不信,便请御驾前来。公公之为难,王安有罪无罪,自见分晓!” 他说得斩钉截铁,陈矩却心头剧震。 为什么要这样搅?真想搅得天下大乱,亡了江山? 宫外还不知这变故,但宫外终归会知晓。 恰此时,春雷骤响。 风也大了起来。 第5章、反了天了 陈矩没有立刻听他的,只是看向了王安。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有罪!” 王安看到陈矩的眼神,心中掠过绝望。再看了一眼朱常洛,目中闪动决绝和祈求之意后就说出了这话,而后起身奔着正殿基台的尖角撞去。 朱常洛却快步过去,拉住了他的衣角。 “你是我伴读,本无罪过,更加有功!我要护你,你不许自戕!” 惊变突起,朱常洛是十九岁的身体和反应,见到陈矩那举动就知道不妙。 现在,已近中年的王安被朱常洛拽着,只听皇长子殿下声如洪钟地说道:“陈公公难道还不明白?以我如今脾性,难道让他自戕回去复了旨,此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见到了这一出,陈矩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他长叹一声:“殿下,何必如此?” “我说了,你不许自戕!”朱常洛先再次对王安提出要求,而后才凝视着陈矩:“昔年若非皇祖母,父皇都不愿认我这儿子。既如此,安敢为父皇添烦忧?我就在此处,跪等父皇降罪贬为庶民,也落个逍遥自在!” 离皇位最近的皇长子自请贬为庶民,但陈矩只留心着那皇祖母三个字,确认着朱常洛眼里的信息。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今天这番举动,足以让天子震怒,真给你安上一个抗旨不遵、狂悖不孝的罪名! 这個性质,陈矩也同样这么判断。 要像皇长子殿下暗示的那样,让皇帝暴怒,让李太后出马,事情如何走向就难以预料了。 折腾什么啊,该是伱的,迟早是你的。 朱常洛看王安绝了死念,只在那里痛哭磕头,这才松开了手。 他向陈矩认真地说道:“我没有为难公公之意。便是父皇当面,我也会这么说这么做,公公又为之奈何?父皇该知道,这就是他儿子,不是谁教唆的。国本一事早些有个定论,难道不是儿子忠孝之举?难道不是于国有益?” 一贯怯懦的朱常洛像钉子一般面北跪了下去,背对着陈矩。 局面僵在了这,陈矩看了看朱常洛的背影,最后也只能说道:“你们先侯在这。殿下大病初愈,不能再淋了雨!” 他确实不一样了,和自己过去了解的很不一样。 面对明显铁了心的皇长子,陈矩只能想办法不让情况变得更糟。 万一底下人不会说话怎么办? 寻了一下,皇帝正在宫后苑那边饮酒听曲。 到了地方,又是万春亭。 陪伴一旁的,自然是郑贵妃。 陈矩也只是先跪在了一旁,不搅朱翊钧雅兴。 已经下起了雨,但好像更增皇帝的雅兴。 他没开口,朱翊钧瞥了他一眼,见他跪得老实,也以为他只是回来复旨的。 于是就让陈矩那么跪着,也算惩戒。 朱翊钧继续喝着酒,微微摇晃着脑袋,微雨中的伶人身段和曲调也似乎更婉转。 在美酒的作用下,牙疼也缓解了不少。 今日宫中太监宫女战战兢兢,司礼监在行动,他们也都知道了皇帝要整肃一下内宫的意志。 陈矩这个大珰一动不动地跪在一旁,更显皇帝的说一不二。 阵阵闷雷过后,小雨变大。 清明谷雨已过,快到夏日了。 眼瞅今年雨水似乎不错,朱翊钧的感觉更好了一些:今年至少不会又是什么大旱,要不然各地奏疏会闹得心里烦。 再看了一眼陈矩,见他鬓角和衣袂渐湿,朱翊钧又有些不忍起来。 毕竟是兢兢业业办了这么多年差的老奴婢。 朱翊钧抬手挥了挥,“雨大了,都下去歇着吧。” 乐班和伶人都止住了,口颂陛下仁善圣君退下。 朱翊钧心里愈发快慰,实情如此。 播州之乱将平。二十八年来,先有新政富国文治之功,又有数大征震慑内外之武功,他更不像爷爷那般激得宫人谋逆弑君,当然是仁善圣君。 看着陈矩,朱翊钧先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听说马堂扣了一个西洋夷人要进献给朕的礼物?” 陈矩想了想,随后说道:“陛下,给马堂一万个胆子,他岂敢扣下外藩夷人进献给陛下的礼物?实情是这样的……” 去年冬,利玛窦就已经到过京城。 那时候的事与马堂也没什么关系,而是王弘诲作为帮助利玛窦入京的人,介绍了一个相识太监帮利玛窦联系皇帝。 那太监对那些礼物却兴趣不大,反而想向这西洋夷人学什么点金术。 而后则是王弘诲上了一道疏,那太监知道皇帝震怒,就不敢说话了。 利玛窦回去时,倒是确实因为运河结冰而困在了山东临清。 那里,有着天下闻名的临清钞关。而马堂这个天津税监,就是在那里为朱翊钧敛财。 开春后,利玛窦只带了两人回南京,眼下他那些礼物确实仍旧在临清。 “王弘诲?” 朱翊钧的心里不爽起来,看了看身旁的郑梦境,只见她一脸疑惑,毫不知情的模样。 “正是。”陈矩立刻在雨中磕了磕头,“如今一看,那奴婢也是不守规矩,私自结交外臣,奴婢回去后立着拿办。”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尽管陈矩立刻这么给出了处置意见,朱翊钧的怒火还是被这个名字重新勾了起来,想起王弘诲上的那道疏。 这么多年,不知多少重臣、小官骂过朱翊钧了。 当年那道《酒色财气疏》,朱翊钧生生忍到腊月过完,正月初一才把申时行等人喊来叫屈。 而王弘诲这个南京礼部尚书去年底不辞劳苦跑来京城,说是亲自跑来请辞,更主要的目的倒是为了递他那道疏。 因病请辞还折腾什么?有病还要以身疾喻朝政? 王弘诲有相熟太监,勾通内外,助外藩夷人献礼媚上,又充什么忠君为国的良臣? 什么“天府有如山之积而海内嗷嗷思乱”,什么“臣虽不知医,而所言者皆医国医民,苦口良药,愿陛下常试之”! 天下之病就是这些目无皇尊、严于律天子而宽于律己身的臣工! “那就打杀了!”朱翊钧寒声断了生死,而后再问,“王安那厮呢?差使办完了?” 陈矩心中叫苦,哪知道皇帝突然又会提起那个西洋夷人,顺带因为王弘诲怒火高炽? 即便他立刻表示回去就拿办那个王弘诲熟识的太监,皇帝显然已经不是心情不错的状态了。 箭在弦上,陈矩咬了咬牙,也只能再磕头:“奴婢无能。皇长子以身回护,奴婢不敢造次,还请陛下定夺……” 朱翊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后陡然暴怒,提起酒壶就砸向陈矩那边:“反了天了!你怎么办的差?” 陈矩不躲不闪,但朱翊钧的准头也很差。 精致的酒壶只是轻脆地碎在地上,酒香四溢。 “殿下让老奴如实回禀……”陈矩把头垂得更低,“奴婢说过,这是陛下旨意。殿下直言,既如此,他便抗旨……” 说着语速更快,把朱常洛的那些话和盘托出,只隐去了“若非皇祖母,父皇都不愿认我这儿子”这种话。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朱翊钧宛如被人扒光了衣服,什么为自己解忧,什么忠孝之举,什么实如同囚徒…… 虽然自己确实不想立他为储,但他怎么敢故意做出这种狂悖不孝抗旨不遵的事,好像求个贬为庶民甚至求死还是解脱一样? “万岁爷息怒,龙体要紧……”郑梦境迅速上手,抚着朱翊钧的背。 朱翊钧确实气得发抖。 最为狂悖的言官尚且只能在言语用词上内涵他,谁能想到直直白白捅破这窗户纸的竟是利益漩涡中心的大儿子? 如今,逼他做决定的竟多了一个皇长子! 说他是逆子,是当真说对了! “以身回护,你就办不成事是吧?朕亲自来!” 堂堂大明天子,竟然气得走出万春亭抽出了那边御马监长随侍卫手里的刀,当头冲入了雨中。 太监们甚至没来得及第一时间为他撑起华盖,郑贵妃吓得急匆匆追上去,只不过脚步显得惊喜而兴奋。 陈矩仍旧跪在雨中,心里挣扎不已。 当真必须去请太后娘娘了,不然转眼就是人伦大祸。 难道让后世记一笔今上是个弑子暴君? 第6章、父慈子孝(求收藏追读) 陈矩在雨中跪了那么久,遭了老罪,现在却也只能赶紧追过去。 到了坤宁宫东边的甬道时,他脚步不停,只是对在那里当值的一个太监哑着声音说道:“快去!” 那小太监是先见到了皇帝手执利刃气冲冲地往景阳宫方向去了,如今闻言赶紧迈开步子,小跑往西。 陈矩之前去宫后苑时,就已对他有过交待。 等陈矩赶到景阳宫外时,已经听得里面王恭妃和郑贵妃的哭喊声此起彼伏:“陛下开恩呐!” 进去看时,就只见朱常洛和王安跪在雨中,王恭妃在侍女的伞下也跪于地上连连磕头,盛怒的皇帝却被郑贵妃拉住了。 眼见如此,陈矩自然也加入了“劝架”队伍,跪下来死死抱住朱翊钧的腿:“陛下,万万不可啊!” “逆子!”朱翊钧只举刀向着朱常洛,气得手抖不已。 朱常洛看着从刀尖滴落的雨水,内心是震撼的。 他知道朱翊钧不待见他,但想想钓来父子相见,朱翊钧居然带着刀。 所以他看向朱翊钧的眼神也自然而然地带出了绝望和悲愤,情绪很容易饱满。 屈指算来,这皇长子上一回见到父亲,当真已有十年了。 朱常洛稍微代入了一下,语气就很自然了:“儿子斗胆请父皇明示,这逆子二字,是因儿子抗旨吗?” 见他面对天子仍然这么悍勇,王恭妃的心理建设还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刺激,成功晕了过去。 朱常洛的内心很愧疚,虽然在这里还只是呆了短短两月余,但这母亲对他病中的关爱、对他性命的谨小慎微,朱常洛已然深有感触。 但他知道不会有大碍。 而眼前的局面,于他而言很有必要。 父子毕竟是见面了,虽然父不慈子不孝。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朱翊钧高声怒喝,“抗旨不遵,叫你一声逆子,叫错了?” “难道儿子请个恩典,护住儿子得力的奴婢也不行?” “请恩典?”朱翊钧仿佛气笑了,“有这个请法?” “儿子十年没见到父皇了!”朱常洛演出悲愤,演出偏激,“王安有功无过,父皇既有旨意,舍却抗旨不遵,安能面见父皇?舍却当面求情,谁能护得王安性命?” “你护他性命?好啊,知道收买人心了!”朱翊钧仍在狂怒之中,刀尖向着王安,“朕让这狗奴婢给你伴读,如今教得你狂悖不孝,大放厥词,顶撞贵妃,抗旨不遵!朕要杀他,你护得住?” “父皇要杀他,便将儿子一起杀了!” “反了天了!你真要反了天了!”朱翊钧怒不可遏,手高高举起,“伱当朕不敢吗?” 新一轮拉力赛再次开始,郑梦境在使劲,陈矩也在使劲,并且尝试着先夺下朱翊钧手里的刀:“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息怒,别伤了自個,你们还愣着干嘛!” 皇长子可以有很多原因不幸夭折,但唯独不能是这样被皇帝亲手斩杀。 郑梦境是为她自己拉住皇帝的。 她当然是有脑子的,不然岂能哄得朱翊钧宠冠后宫,宁与满朝文臣拉扯十余年都不愿立太子? 而今日,皇帝若因为这点小事就怒斩长子,她那儿子怎么可能得到太后的承认、朝臣的拥戴? 有人抗旨不遵,那确实是大罪。 可此人是皇长子,那便终究只是父子争执。 她不拉,多的是人拉住皇帝。 现在可不就是越来越多人拥了上来? 朱翊钧这个胖子实则处于无能狂怒当中,他手里的刀终究被陈矩夺走了,是手掌握住刀锋抽走的。 “老奴万死叩请陛下,先息怒,入殿明查吧!”陈矩把刀交给别人之后,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跪地苦声求告,“风大雨急,万岁爷,您龙体要紧啊!殿下一时激愤,天底下哪有势如仇雠的父子?殿下,您当真要陛下大动肝火伤了龙体、落个不孝之实吗?” 说到后面,更是对朱常洛有了很严厉的训斥语气。 朱常洛顺台阶而下,在雨里对朱翊钧磕头行大礼:“儿子知错。王安有罪无罪,父皇可否容儿子辩解?十年未见父皇,岂料再见之日竟是父皇提刀要来斩儿子,这才激愤不已,错话连篇!” 他当然知道他父亲这厮是个需要顺毛捋的。 也不能真搞成父杀子。 当然了,宫里上下多有人精,断不可能真让皇帝做出这种事。 搞不好后面是要全部被灭口守秘的,只留下一个“皇长子病逝”的官方说法。 再说,提刀来砍什么的……朱常洛十九岁的身体,还跑不过这跛脚胖子? 朱常洛递了台阶,朱翊钧终于气冲冲地路过他,走向正殿。 顺便又被拉扯一次,只因朱翊钧忍不住想踹一脚。 陈矩追上去路过朱常洛时,给了他一个不掩饰的怨怪眼神。 朱常洛看着他仍旧流血的手,心里又多一层歉意。 他理解陈矩,但他有他的目的。 倒希望那把刀没有破伤风之刃。 入了殿中,王恭妃已经被人抬去床榻照料了,是郑梦境陪坐在侧“安抚”天子情绪。 而王安自然只能继续在殿外屋檐下被看押着,等待皇长子辩解、皇帝的最终处置。 “你说他有功无过,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巧舌如簧,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父皇明鉴!”现在朱常洛就不狂悖了,而是先跪好行了礼,“儿子既为长子,进学在先,当为表率勤学苦练,父皇以为然否。” “……哼!” 朱翊钧也没法否认这一点,毕竟是很正当的大道理。 难道能说他不学习、像个傻子一样更好? “大病初愈后,儿子崇慕父皇昔年聪颖绝伦,朝野称颂!父皇书法,更是一绝。私下里,儿子一直在临摹父皇笔法,备着今年万寿贺礼。王安书法也薄有造诣,助儿子不少。不能称功,但有明证。父皇可否允儿子命他取来,指点一二?”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 刚才那么桀骜不逊的儿子忽然肉麻地拍马屁,你别说,朱翊钧顿时觉得有些怪舒服的。 “哼!” 他傲娇地继续冷哼一声,板着脸不置可否。 但没反对就是不反对,朱常洛直接让王安先去。 王安不敢动。 “恳请父皇开恩,看看儿子的字!” 朱常洛又磕了一个头,语气卑微。 朱翊钧有点犹豫。 认错之后就一直这么乖……算了,审案还得看看人证物证。 “哼!”他终究点了点头。 王安见了皇帝点头,这才赶紧叩头先谢恩,然后起身去了。 朱常洛也没等着,继续说道:“父皇明察秋毫,许是又知道了儿子昨日亲扫庭院,引述了那句话。父皇此前虽未有明旨,儿子先修身养性,洒扫庭院引述前人言语,窃以为无过。” 朱翊钧又不舒服了,再哼一声。 “狂悖之言!” “国本之争人尽皆知,儿子无非等着父皇圣断。若得圣恩,自然做好准备,千百年后史册称颂父皇所立得人。若儿子失了圣心,那也只扫一屋,做个贤王便是。” 郑梦境在一旁听他侃侃而谈,不由得看了看皇帝。 “哼!这不是狂悖是什么?” “父皇所言甚是,那终究是狂悖之语。若父皇因言猜疑,更有大逆不道之嫌。儿子斗胆请教父皇,这等言语,王安敢教唆儿子吗?” “……难说!” 朱翊钧没想到却是绕到了这里来。 王安之罪是什么?教坏了皇长子。 现在这逆子的“坏”已经突破了寻常奴婢敢“教”的极限,那还能一样吗? 王安这时刚好回来了,闻言两手发抖战战兢兢地捧着个盒子,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几张纸。 被身边御用太监呈到面前后,朱翊钧心情复杂地看着纸上临摹的字。 都是好词句:威播四海,圣明无双。春秋鼎盛,福寿无疆…… 他是爱写字的,喜爱到曾被张居正拿宋徽宗这个反例来告诫。 现在这儿子临摹的,正是他的笔法。 有酷爱写字的皇帝在宫里,天子手书不算少,毕竟平常心情好时赐了很多出去。 临摹得不好,毕竟这儿子开蒙都被自己一拖再拖。 按规矩的话,是要先册立太子,才能出阁讲学。 册立之礼悬而未决,是朝臣们屡次说皇长子年纪已经太大了,这才以退为进,先只请开讲。 朱翊钧也知道,一旦外朝讲官给皇长子讲学了,便是已有太子之实。 尽管他常常阻挠,这几年来一共也只让他去听了几回讲,每次也都不是太子讲学的仪制。 可今天一看:这小子这伶牙俐齿,还有这笔字…… 笔法虽然仍不得要旨,但毕竟已经上道了。 朱翊钧看了看跪在地上满脸红肿的王安:莫非这奴婢还当真是有功无过? 进学一共只是寥寥数次,大儿子的蒙师,其实就是这个奴婢罢了。 王安被皇帝看得脖子一缩,重新跪得如同待俎之鱼肉。 “哼!心机深沉!” 若早就有心,岂会只是这回大病初愈后才开始练习皇帝笔法?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 朱常洛抬头直视着朱翊钧:“那么今日以抗旨得见父皇,儿子这般主张,也是王安敢教唆的吗?王安伴读之功,主要是儿子长大成人了。” 这话一出口,陈矩心里一咯噔:不好! 第7章、后宫真主 果然,朱翊钧听他话里有话,刚下去一点的怒气值立刻开始猛涨。 “放肆!你是讥朕要害你,还是谁要害你?” 郑梦境也不禁心跳加速,这小子的胆也太大了。 “父皇多少年没见见儿子了?父皇细细看过儿子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吗?父皇知道儿子如今脾性吗?” 朱常洛只是连连反问,而后又显得有些悲愤:“儿子如今长大了,临摹父皇笔法,一片崇慕忠孝之心,明证在此,天日可鉴!父皇终见了一面,却都是巧舌如簧,心机深沉之论断。儿子想孝顺父皇,想让父皇知道儿子在努力做个好儿子。可这景阳宫门,儿子能轻易迈得出去吗?” 陈矩不知道一句话叫做: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 今天这情况,那就是朱常洛在朱翊钧的情绪敏感点上反复摩擦。 一会顶撞一下,一会吹捧一下。 然后继续阴阳怪气。 堂堂皇长子,怎么就连自己居住的宫门都出不去了? 话锋直指之处,若无皇帝默许,谁敢如此? 朱常洛倒是没明着回答谁要害他,但答案不言自明。 一众太监宫女见这对父子矛盾被揭开到这种地步,无不人人自危。 这是能听的吗? 朱翊钧还没来得及发飙,殿外忽然出现一个声音。 “太后懿旨!” 朱翊钧瞳仁微缩,只见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慌忙闯进来,先跪了下来。 “陛下,太后娘娘口谕:成何体统!有什么事,到本宫面前来吵!” 朱翊钧的手抖了抖,眼神复杂地看着田义。 对于李太后,朱翊钧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提刀来此,若说事情闹得李太后也知道了,并不奇怪。 但当时左右,也无非这些人在。 朱翊钧看了看陈矩,这奴婢只是连连叩首,受伤的右手反倒在地上染出更多血迹。 于是朱翊钧狠狠盯了盯朱常洛:“咆哮宫闱,不敬不孝!到母后面前,你仍敢如此放肆,朕绝不轻饶!” 朱常洛心中却一喜:成了。 谁真要向你辩解什么?拖延时间等的就是这个! “儿子一贯守礼拘谨,宫内谁人不知?父皇明鉴,皇祖母面前,儿子安敢饶舌?” 朱翊钧气不打一处来。 守礼?拘谨? “随朕去!” 朱翊钧闷声说道,郑梦境只咬了咬牙。 皇后谨小慎微,太后却只是懒得说什么。 但谁不知道,那位才是后宫之中真正说一不二的人。 她的话,皇帝也得好生掂量。 朱常洛终于得以名正言顺地离开景阳宫,前往面见他的祖母。 慈宁宫之中,李太后的心情是很不好的。 诵经到一半,田义过来跪禀此事。 宫里谁不知道,没有天大的事别来打搅她? “他便一直护着那奴婢,在雨里等候处置?” “回娘娘的话,正是如此。” 李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随口吩咐:“熬些姜汤。” 而后等到朱翊钧、朱常洛都到了跟前,李太后一见到儿子、孙子还有陈矩他们,立刻就眉头紧皱。 “……成何体统!” “母后有懿旨,儿子便立刻过来了……”此前威风八面的朱翊钧到了李太后面前,顿时有了些鹌鹑气质。 往常也许不如此,但今天的事,着实揭开了一些顶让他心虚的矛盾。 “那也要先换了干爽衣裳,若染了风寒又如何?” 一言令下,其实自有太监宫女办事,已经提前去为这爷俩取来干爽衣服换上。 只是这时,李太后眼见从景阳宫那边取来的合身衣裳有些旧了,心里自然有数。 她宫里的人,过去办事自然不会故意做什么。 只能说景阳宫的常例确实差了不少,也无人多进献些。 鼻间还有儿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弱酒气,李太后的目光倒是更多看着这個已经长得高大的长孙。 朱常洛从旁边换好衣裳出来后,这才上前跪了下来:“孙儿叩见皇祖母,皇祖母凤体安康!” 李太后却没有先说什么,而是凝重地对田义、陈矩二人说道:“若今日之事传出宫去,你们知道后果。其余奴婢不论,翊坤宫那边,伱们说明,是本宫懿旨!” “奴婢明白。” “去吧!” 朱常洛跪在那里,感受着李太后在宫里的地位和威望。 就连朱翊钧也没放一个屁。 “你母亲身体本不好,何必生事让她惊惧?” 朱翊钧听得李太后第一句话是责备朱常洛,心里反倒轻松了一些。 朱常洛见李太后没有让他先起来,自然是仍旧跪着回话:“是孙儿不孝。只是守礼拘谨这么多年,昨日骤闻喜讯,孙儿本来欢喜不已。却没想到,多年来再见父皇,亲耳听得父皇第一句话却是逆子,又见父皇提刀要斩孙儿,这才一时愤懑冲心,妄语冲撞。” 朱翊钧的心又提了起来,偷偷瞥了瞥母亲。 李太后目光幽深,看着朱常洛沉默了一会,而后才缓缓说道:“那也不该失了体统!须知这等事,传了出去就是朝野动荡!” “孙儿知错。” 朱常洛说了想说的话就行。 是非曲直,人人心里都有杆秤。无非因为身为皇子,事涉国本,凡事不该不留余地,如此偏激。 但谁让他太年轻,这事又有这么多年的前因呢? 至于朝野?朝野对这件事的反应符合朱常洛的利益。 “多年问安次数不多,祖母倒以为你不知礼数。那囚徒言语,莫非竟是真的?”李太后这才看向朱翊钧,“皇帝?” “……母后明鉴,谁敢如此大胆?”朱翊钧当然不会承认,“他是朕的儿子,谁能如此待他?” “是孙儿以前怯懦。自从年少时传出流言蜚语,说孙儿荒淫宫娥,孙儿此后就不敢再出宫,怕又惹闲言。除讲筵外,孙儿就只在景阳宫中读书习字。囚徒之语,也是一时意气妄言。孙儿知错了……” 朱常洛又一句知错,但点出来的却又是人尽皆知的一件事。 那时候朱常洛才十三岁,被诬告和宫女厮混。 最后还大张旗鼓地进行了调查,要不是王恭妃哭诉说她时常担忧儿子夭折、一直到那时还让朱常洛每夜在她隔壁床上睡好保护他,最终恐怕还真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这件事,李太后也是知道的,为此还斥责过朱翊钧。 所以现在朱翊钧闻言尴尬:儿子虽在认错,但这哪是皇长子在宫中应有的待遇? 为此不经常到李太后这里问问安,根源都很清楚。 朱翊钧看着恭顺拘谨的朱常洛:你说不饶舌的,这就是不饶舌? 李太后自然从朱常洛的回答里品味出不一样的东西,意味深长地问道:“刚才问了问陈矩,听说,适才你给皇帝看了看你的书法?” 朱常洛回话:“是!孙儿对父皇之敬之爱,天日可见。皇祖母明鉴,天下岂有不盼着能承欢膝下、得言传身教的儿子?慈父也好,严父也罢,孙儿都能甘之如饴。平日习字,观父皇笔墨而临之,常常如见天颜,聊以自慰。” 朱翊钧心里嘟嘟囔囔:你奶奶当年对你老子我的言传身教,你要是领教过,看你还盼不盼! “如果我没记错,进学一共也没几次吧?”李太后听他说了这几段话,颇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平日里看些什么书?若有疑惑,谁人讲解?” 朱常洛自然是把书房里的书都说了一遍。 虽然不以太子仪仗去出阁进学,但既然豫教了,朱翊钧又拿“已经让内臣教他习字”搪塞过外臣,景阳宫中该有的启蒙书籍和各类经典自然不会缺。 毕竟是皇子,毕竟是宫里。 而后朱常洛才道:“孙儿年后大病一场后,许是神佛庇佑,这两个多月来,读书再不像之前那么滞涩。但有疑惑,和王安探讨一二,也往往豁然贯通。倒不是他学问精深,更像是孙儿自己开了窍。” 皇子聪颖,哪能尽是奴婢的功劳? 朱常洛这么说过了,再又顺着说道:“然则王安帮孙儿去内书堂多请了些书册回来,于孙儿确是良仆。恳请皇祖母和父皇开恩,饶他一命,仍为孙儿伴读。” 朱翊钧倒是颇为意外,没想到在李太后面前,朱常洛仍不忘为王安请恩典。 这小子……是懂得收买人心的。 经过这一番对谈,李太后对朱常洛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印象,而朱翊钧也被迫对他有了一个新印象。 学问如何不谈,若不是之前的冲突很真实,眼前的皇长子不是妥妥一个知书达礼、言谈得体的青年才俊吗? 而听到神佛庇佑,李太后这个经历更多的人自然更加深深看了这孙子一眼。 心机也确实已经很深沉了。 但这是好事。 “先起来说话吧。” 李太后让他起了身,而后又看向朱翊钧。 这一看,就是许久。 朱翊钧渐渐不自在。 李太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贵为天子,弄刀弄枪,成何体统?手刃奴婢都已经徒留笑柄了,还要一怒之下弑子!这事传出去,将是何等波澜?这事,田义、陈矩他们有功无过!” “……母后教训得是,皇儿急怒攻心,处事不周。” 一物降一物,朱翊钧有点怵。 但还不是那逆子激怒朕! 第8章、知错知错,尽是父怂子懦 李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早些年你还年幼,我不得不过问一下朝政。如今你已亲政,按祖宗家法我不该多说什么,按我本心,也不愿被这些俗事牵扰。但既然已经下了口谕到内阁,你便该将他看做太子了,何必因为这点小事就大动肝火?” “……皇儿知错。”朱翊钧低头。 “该怎么做,我仍旧不会过问。规矩礼制都在,你看着办吧。” 李太后这句话多少让朱翊钧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只是今日动静太过大了。 “还有你。天家事也是国事,从来不简单。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如今怎么这么容易一时激愤?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父皇说伱狂悖不孝,我看也是贴切的!” 这话朱翊钧就更爱听了。 “……孙儿知错。” 父子两个在李太后面前,一般的姿态,一般的言语。 一时知错知错,尽是父怂子懦。 恍惚之间,李太后倒好像又见到了年轻的儿子。 情有可原归情有可原,但在李太后看来,就算儿子在立储一事上拖延生,这孙子却不该以这种方式来主动争取。 小聪明可取代不了大智慧,长幼有序,父亲康健,等下去不就好了? 倒是学业确实不能落下。 “知错能改便好。今日见到了你,之前莽撞看来确实是一时激愤。举止有度,言谈得体,想来那伴读奴婢确实有功。” 李太后又发了话:“皇长子三礼之后,除了遴选讲官好生进学,还是要有个好伴读的。皇帝以为如何?” “……昨日今日之事,皇儿处置也有欠妥之处,实不该因这孩子狂悖之语迁怒奴婢。便依母后之言,饶了他一命,仍为伴读吧。” 听着母亲话里传达的意思,朱翊钧无奈回答,因为他确实不占理。 而到了母后面前,他必须讲理。 总不能真说就是想废长立幼吧? 李太后这才点了点头:“本在静心诵经,今日功课既然断了,祖孙三代都在,不妨就在慈宁宫用膳吧。” 慈宁宫中的朱常洛像换了个人一样,再无之前那咄咄逼人的架势,只如谦谦士子一般。 李太后不是一般人,她是与张居正打过交道的、从区区宫女爬到如今位置的人物。 所以朱常洛放宽了心态,只把她当做自己的祖母去对待、回答她的问题。 那般狂悖的逻辑其实很简单:皇长子的身份在这,只要他敢于把事情闹大就行。 他那“慈父”还能当真对他怎么样? 闹大了,宫里的“九莲菩萨”就会出现,外朝群臣也会出现。 朱翊钧贵为天子,但权力来自于下。 十多年的国本之争,臣下的抗争已经让皇帝不能一意孤行,这还是李太后尚未强势介入这個局的情况下。 她才是那根最后的稻草。 看着在李太后面前坐立不安、乖巧恭顺的父亲,朱常洛心中却有忧虑。 听李太后的意思,只要他这“慈父”没有明确的废长立幼信号,李太后大概还是不会去干涉皇帝的权威。 这可就难了,拖才是朱翊钧的拿手好戏。 没理由,创造理由也会拖下去,就硬拖。 在这慈宁宫中,朱常洛不能也不必再那么偏激行事。 正常阅历、思维下的他,开始着意给李太后和朱翊钧形成一个印象:那种待遇下,长成了这样,很难得了。 抛开这两天狂悖不孝不谈,既长且贤。 也有点想与朱翊钧改善父子关系的意思,频频马屁。 朱翊钧却心不在焉:如果还想拖下去废长立幼,好像更难了一些…… …… 太后只召了皇帝和皇孙去她面前“吵”,郑梦境没那个福分凑热闹。 她可以在景阳宫安排太监宫女,但慈宁宫那边,她却不敢造次。 然而司礼监随后派人去景阳宫撤了看守王安的人,传了太后和皇帝新的旨意,这事郑梦境知道了。 竟然还留了那小子在慈宁宫用膳! 想着这两天看见的那小子,郑梦境心中警惕非常。 不是个省油的灯! 就算昨天和今天闹的事,让皇帝对他的印象更差了。可是这样一通下来,那小子可当真兑现了他的话:王安那奴婢,真被他给保了下来。 这可是皇长子在宫里第一次体现出他有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还是在皇帝已有明旨、他明言抗旨,于皇帝盛怒之下仍旧保住了一个奴婢的性命。 往后会不会有更多的人觉得太子之位迟早是他的而倒向他? 郑梦境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那就只能又把新的情况传到他哥哥那里去。 就算有太后懿旨,那也顾不得了,只叫哥哥别拿今日之事做文章便行。 夜里,郑府的花厅里也很热闹。 主位上,是郑贵妃的兄长郑国泰。客位为首的,是他们的伯父郑承恩。 其余位置上,坐着的几个人都没穿官服,神态拘谨,只是勉强坐着,小心翼翼的样子。 “我知道,几位实不便亲来,但如今事情紧要,必须商议一二。” 郑国泰开了口,玩味地看着这几人。 郑家势大,国本之争悬而未决,自诩正直的文臣里自然不乏投机者。 过去说遥相呼应,那也没什么问题。 明着帮郑家说话,他们可挡不住同僚攻讦。 瞅准时机上本把水搅浑,明着站在皇长子这边,暗中却借皇帝容易被聒激惹怒的脾气让事情拖下去,那是可以的。 反而还有敢于直言的美名。 但郑国泰今天非逼着他们冒险到了郑府之中,当面商议。 “正要请教,指挥连奏三本请行三礼,不知是何用意?” 郑国泰虽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官职,但这只是依靠郑贵妃受宠才在文臣纷纷弹劾的情况下仍旧承袭任命的流官。 如今正儿八经掌锦衣卫事的,却是已故去的兵部尚书王崇古的孙子王之桢,官名锦衣卫提督。 郑国泰是郑贵妃亲兄,但郑贵妃并非皇后,郑国泰可不能被称以国舅。 以官职称呼,这些便服文臣也是谨慎恭敬的。 郑国泰看了看自己身后站着的幕僚,笑了笑之后说道:“年来,朝廷都盯着播州之役。来年正旦节一过,皇长子便虚岁二十,今年定是疾风骤雨。既如此,何不添些油?诸位有所不知,昨日陛下已经宣谕阁臣,令拟敕文举行三礼及诸皇子册封礼。” “什么?!”那几个身着便服的在京官员不由得脸色一变。 “又不是第一回了。”郑国泰哈哈一笑,“阁老们也知道轻重了,朱批没下来,不敢再轻易让外廷知晓。好叫诸位知道,这回,至少七日不报!” 郑国泰对宫内动静的言论,这几人自然是深信不疑的。 互望一眼之后,一人开口:“正该此时再多上本?” 皇帝本来已经做了决定,但大家还这么聒噪,岂非能再现当年因为群臣总是聒噪而延期一年的情况? “不!”郑国泰身后那人却开了口,“播州平叛,此次大大有望一竟全功。叛贼既平,三军盼赏。两宫三殿大工,三军论功行赏,嘉礼仪典耗费,担子都要压在沈阁老肩上。事务繁多,首辅病重,沈阁老一人何以勉力支撑?内阁,该当补员了!” 众人心中齐齐一震。 内阁补员,不说其他人,赵志皋和沈一贯自己都奏请过多回。 现在郑国泰的幕僚师爷这么说,是有把握了? 也许借着皇帝终于允许册立太子的借口,真有人以为国本之争将尘埃落定。没了这个大麻烦,恐怕担忧阁臣难做的人就会心动了。 播州之役若竟全功,论功行赏之下,必有一番擢迁,涉及到的好缺不少。 沈一贯是浙党党魁,若有郑贵妃从中助力,未尝不能说动皇帝恩准补个另外一党入阁。 看来郑国泰这幕僚的意思,是把党争和国本之争搅在一起,把三礼耗费和财计艰难的状况搅在一起。 “此计大妙!” 郑国泰那幕僚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诸位这下明白了吧?”郑国泰也智珠在握一般开口说道,“但可奏请增补阁员。其余事,静看风起!” 他在用力,他妹妹刚让朱翊钧用完力。 此刻枕头边,郑梦境却在承欢后想起了什么一样,可怜兮兮地跪在了榻上,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玉盒捧着,哽咽说道:“这玉盒,万岁爷还请收回去!” 朱翊钧脸上五味杂陈,心痛不已:“爱妃,这又是何必?” 第9章、殿下恩情还不完(求收藏追读) 昔年宫外就有传言,说皇帝和郑贵妃在大高玄殿真武像前盟誓,将来立朱常洵为太子。 其实……有这回事,但不完全是。 那还是朱常洵出生之前,郑贵妃在生下皇次女后又有身孕。而有一回自己和她嬉戏时让她摔了一下。其后虽然精心温养,那孩子却在降生当日便夭折。 那可是个男孩,郑贵妃岂能不伤心? 朱翊钧自责之下,才对她有了一番许诺。 既有许诺,又是心尖上的美人儿,朱翊钧从此就更不喜那好大儿,越来越中意这郑梦境为他所诞的三子朱常洵。 对郑梦境,朱翊钧始终有些别样的宠爱。 寻常其他妃嫔,见到他总有许多拘谨。 后宫佳丽众多,他独宠此女,正因此女能与他交心,不似旁人那般唯唯诺诺。 正如当日那句言语:“万岁爷如今不似老嬷嬷了!” 这句话,正是初入宫闱的郑梦境对他的吐槽,说他有时候优柔寡断,就像个老太太一样。 阖宫上下,又有谁敢与他这般言语? 你还别说,常洛那小子…… 朱翊钧摇了摇脑袋,伸出手把她双手往下一压,而后再把她拉进怀里:“母后那里……外朝群臣……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才是。” 郑贵妃手上还紧捏着玉盒,人却在他怀中啜泣:“臣妾只是不想让万岁爷为难……” “哎,当时我真是怒气一涌,恨不得斩下去,是你拉住了我,众人皆知。”朱翊钧安慰着她,“旁人哪知爱妃如此体贴?常洛这小子也是笃定了我不忍心真害了他,这才非要闹得沸沸扬扬。在慈宁宫里,他可不是那模样!真是不知哪里学来的心机!” 朱翊钧绝不是个傻的皇帝,一些关键之处,他后来便想通了。 而唯独对这爱妃,他就满脑子都只是爱妃体贴,明白他的难处。 他更不喜欢这個大儿子了,可是也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在朝臣面前说过的话不好不作数,对爱妃说过的话也不好不做数。 国本这种大事,也容不得他真的耍赖,毕竟百年后还是要去见列祖列宗的。 “罢了罢了,只能先叫朝臣和母后知道,朕是乾纲独断要办这事的。这小子闹得后宫鸡犬不宁,先快些移居到慈宁宫去,也算我在办这件事,还可静待其变。” 朱翊钧安慰着自己,仍旧使出了这拖字诀的逃避伎俩。 他觉得这也算对李太后和朝臣有个交待,并且保留变数。 毕竟母后也说了,具体事情她是不会过问的。 此事一闹,难道他这个九五至尊的脾气就不是脾气?晾一晾也很正常! “万岁爷……说起来,大哥儿的脾性当真与以前大不相同了……”郑梦境忽然装作感慨一般,说了这么一句。 俗话说三岁看老,朱常洛在宫里已经呆了这么多年,哪怕困居景阳宫内极少出来,但也不是全无消息。 至少当年第一次出阁听讲时,文华殿的太监懒得生火把他冻得直哆嗦,后来还被讲官正义训斥才取上暖这种事,是人尽皆知、窃引为笑谈的。 对怠慢他的太监都不敢放个屁,如今却敢在皇帝、皇贵妃面前那般刚猛,着实令人费解。 “你这么一说……当真是的……” 郑梦境欲言又止,朱翊钧看了看他。 “……万岁爷,您说,会不会是什么邪物上了身?” 朱翊钧愣了一下,随后却也深思起来:“你这么一说……还当真有点……” 回到景阳宫的朱常洛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真的开始怀疑起这一点,或者就想拿这一点做什么文章。 但无所谓。 国本之事,取决于皇帝喜不喜欢他吗? 祖训在那,历朝陈例,在大明,易储可没有其他朝代那么方便,哪怕储君名分还没决定。 “殿下厚恩,奴婢没齿难忘,必定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景阳宫后殿书房里,王安痛哭流涕着磕头谢恩,一片真情发自肺腑。 能做到那样触怒天子,还终究是把他护住了,王安是真没敢如此奢望。 在宫里,奴婢不就是草芥吗? “你本来也没什么错。”朱常洛让他起了身,“伱是我的伴读,我不护你护谁?我不护你谁护你?” 王安的两只泪眼写满忠诚,殿下恩情如何能还完? 经此一事,他如何能不感激涕零? 朱常洛却正色道:“我知道你过去也是万事求稳,但既然能为我安危愿意赴死,我便知你忠心!王安,我十二岁时你便到了我跟前。经此一事,你该知道我如今已有了主意!” 王安连连叩首:“奴婢知道了!殿下要奴婢做什么,但请吩咐便是!” “暂时却没什么事。”朱常洛笑了笑,然后问道,“若再让你去找陈矩,敢不敢?” 王安愣了一下,而后咬牙点头:“奴婢这条命已是殿下保回来的!殿下有吩咐,奴婢有何不敢?” “那就去洗把脸吧,再喝些姜汤。今日淋了雨,可别病了。” 朱常洛说完,王安眼里更加忠诚了一些。 等王安再又千恩万谢地出去了,朱常洛才收起了笑容继续思考起来。 李太后今天后半段,还数次点了点朱常洛的不该。 她扶助幼子顺利亲政,以宫女和非皇后的身份如今有太后之位,恐怕是最爱惜名声的,始终强调不过问朝政。 这回还能借着多年委屈撒撒泼搞得李太后关注,后面却不能当真让李太后觉得他是个不孝子。 没办法,在这大明,忠孝大过一切。 看朱翊钧随后对他的态度,很明显,就算对自己的印象大为改观,但朱翊钧就不是个理性的皇帝。 就算他展现出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手段、谈吐,理论上讲更应该作为储君来培养,朱翊钧却更不待见他了。 从慈宁宫离开之后完全不想理他,坐上御辇就让太监飞快抬走。 真是一个一意孤行又情绪化的爹。 朱常洛一开始“大言不惭”钓鱼,多少存了改善一下父子关系的意思。 万一是过去的朱常洛太怂呢? 但老爹直接要杀王安敲打他,朱常洛就只能改变节奏,直接闹到太后那里去算了。 如今看来,这件事还是需要内外一同用力。 外臣又该怎么知道皇长子如今不一样了,也在主动争取呢? 次日一早,朱常洛还是找来了王安:“陈公公昨日手掌伤到了,这事终归还是因为我,你代我去探望一下。” 最有望被立储的皇长子主动结交司礼监大珰,这仍是大忌。 王安却不再有犹豫:“奴婢这就去!” 因为前两日的风波,魏岗也不敢再多为难,王安顺利出宫去了。 但不久之后,他又灰溜溜地回来。 “陈公公说监务厂务繁忙,他又在养伤,便把奴婢打发回来了……奴婢没用……” 王安一脸惭愧的模样,朱常洛仍在练字,走笔不停。 “他知道你去过,就行了。” 王安满脸问号。 “啊?” 朱常洛继续写字。 对他那父亲的笔迹,朱常洛确实是在用心习练。 做皇帝当然不必是书法大家,朱翊钧的书法也称不上是大家。 可练好他父亲的笔迹,一来显得“孝顺崇拜”,二来……谁知道将来没有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王安不懂如今的皇长子殿下,因为他的言行都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若非一直就没出过景阳宫、他每天都守在皇长子身边,王安真会以为是换了一个人。 他猜得一点没错,就像郑贵妃如今在悄悄算计、皇帝也在琢磨不透的:皇长子“邪物”上身了! 朱常洛如今不仅继承了那些记忆和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学识底子,还有自己本身对明末这段历史的熟悉、后世宦途的经验。 做文秘,研究学习,撰写材料,陪伴领导工作,其实能学到很多东西。 譬如现在王安不理解的,朱常洛也不用多解释。 权力核心圈子里的那些人,哪用得着事事都说破? 陈矩知道了皇长子派人来过,就该懂了。 那天只提到了皇祖母一下,陈矩还不是听懂了,安排人去请动了李太后。 宫里这件事一闹,风波虽然已被抹平,但出手的是李太后。 形势既已有变,剩下的决断,该交给陈矩。 第10章、众正盈监 陈矩确实很忙,恭谨地站在一旁。 难得一见,朱翊钧在亲笔写御札。 写完之后,他才淡淡说道:“用上印,不急着送到内阁,让朕先安生几天,总有题本再来催请的。” “奴婢领旨……” 朱翊钧又说道:“粮饷,大工,嘉礼,都要花钱。户部是必定又要哭穷的,让各地矿监税使办好差事。” “奴婢定禀告田公公,好生吩咐下去。” “母后既为你们两个说话了,今日你本该还在养伤,叫你来办事便是安你的心。” “陛下隆恩,奴婢心里明白。” 见皇帝又洒然离去,陈矩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之前被罚银百两,这个不重,却也不轻。 罚银一百两不算少,毕竟万历赏赐阁臣,开心时也大约只是这个数,甚至有时只是几十两。 自己一向重规矩,可没收什么银子,皇帝对此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既认了错,罚了银,昨日更是拉住了皇帝负伤夺了兵刃,太后娘娘也是宽慰了几句了,应是无碍了。 陈矩如今叹气,倒是因为皇帝交待的事。 记得十一年前,大学士王锡爵有一疏。 话里的意思嘛,知道陛下身染微恙,注重养生。 但是一天十二個时辰,哪怕睡六个时辰,游玩三个时辰,晨昏定省陪伴太后一个时辰,还是留下两个时辰批阅章奏,干点皇帝该干的工作吧,好不好? 若如今的朱常洛知道此疏,大约会捧哏一句:“那样的话,天下臣工也知道皇帝只是在养生,不是厌事,想做纯纯懒狗。只是在怡养龙体,不是肾很好,悠闲自在地淫乐。” “留中诸疏,杳无明示。我们这些阁臣啊,兼旬累月,底下部衙都把我们催麻了。可皇帝您不发话,我们能咋办?您这么搞,我们有何颜面位立群臣之上?” 王锡爵还提到:我知道,您是想效法祖父世庙。他老人家也曾斋居西内,然而你“何不试取宝训实录观之”? 世庙虽也不上朝,可边庭警讯、大吏升除、稽古考文、祈年忧旱,人家手批数下、口宣数及。虽然同样没有立刻召见群臣,但人家还是勤快的啊。 对王锡爵的这些肺腑之言,陈矩记得那次皇帝的回复总结起来就是:朕知道啦,但朕现在身体不好,先静养。 那时候,皇帝怠政的症状还不算太严重。 毕竟当时二月里皇帝还上了朝。只是有两个月见不着面了,王锡爵他们有点慌。 现在十一年过去了,王锡爵致仕了。 沈一贯只入阁时见过皇帝,此后再不得面圣。 上朝?不存在的,朕身体不好,免了。 祭祀?让定国公恭代吧,朕头晕目眩,失仪怎么办? 便是奏疏批阅下发……现在明明已经亲笔写了御札,却非要等内阁再上题本催一次,才发下去。 陈矩便不能先去内阁传达已经定下来的旨意,转而去忙别的事。 矿监税使……西南本有兵乱,只怕不久后地方又是弹章雪片般入京。 想起之前王安那小子说要来探望伤势,陈矩望了望东北面:“就不能歇歇吗?” 皮肉伤而已,不大着紧。 他不太认可皇长子现在的急躁做法,不过,皇长子殿下,确实大不相同了。 能在宫中身居如此高位,陈矩懂得景阳宫的用意。 如今宫里宫外,消息通畅的恐怕只有宠冠后宫的郑氏兄妹。 在这国本之争里,皇长子一方的文臣助力若是一直处于消息上的被动,恐怕仍旧会被拖延得迟迟难定。 可冯保以后,内臣外臣岂敢再勾连? 皇帝之前那么大动肝火,不就是因为内心猜疑吗? 陈矩低声嘀咕了一声,就先把御札拿回去安排用印存好。 宫里的主要行动仍旧是“除草”。 皇帝虽在太后的干预下饶了王安一命,但要宣示的权威仍旧必须落实。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四月初五。 赵志皋和沈一贯果然再把题本呈进了宫中,刚刚累了好些天在宫里整风的几个司礼监大珰面面相觑。 “陛下早有明旨,是御札,田公公亲去?”陈矩开了口。 都知道陈矩是刚刚受了罚的,如今手上新伤未愈,让外臣看见了也不好。 田义只是看了看他,微微点了点头:“那咱家就亲自跑一趟吧。” 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发迹于万历初年。潜邸之中的旧臣,万历二年被拔擢到司礼监文书房管事,从此便兢兢业业。 张居正离世后,他又先去南京,以司礼监太监掌南京内官监印,三年后转南京守备太监兼掌南京司礼监印,握紧了南京军政大权。 帮皇帝过渡完了那段“后张居正时代”,田义回京后直到四年前才掌了司礼监印,成为内臣一号人物。 “钦赐坐蟒,许禁地乘马”、“钦赐内府坐橙杌”、奉旨“团营大阅”并“法司录囚”,这都是皇帝给他的殊恩。 现在,田义亲自捧着御札,直往内阁而去。 内阁那边,仍只有沈一贯一人枯坐。 三月最后几天,诸奏本题本不报。 四月开始这几天,皇帝似乎勤快了一点点,处理了一些事情。 初一补了陕西右参议分守关南道,初二补了河南右参议。 初三批了云南巡按的奏本,还突然给阁臣及皇长子讲官赏赐了一些银彩扇和铰扇。 昨天就更不一般了,山东右参政、浙江按察使和杭严道副使都有了人选,还问候了一下已经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准了山东巡按的奏本。 眼见皇帝似乎一天比一天勤快,又在皇长子有关的事上有所表示,内阁赶紧上了题本。 这段时间也控制得极好,外廷还不知道皇帝已有口谕,最近都没有奏请速行三礼的。 沈一贯的焦急等待没有持续很久。 “陛下御札!” 田义一句话,就让沈一贯心里又一咯噔。 只是御札?不是明旨或已经批朱用印的敕文? “……臣恭读。” 毕竟是难得一见的皇帝手书,沈一贯行了礼,恭敬地接过御札之后摊开来。 【祖宗制度,国家典礼,朕审时度礼裁夺奉行。昨以慈庆宫修葺完备,皇长子及诸皇子册立分封冠婚大典已谕卿等撰敕挨次举行。偶有畜物谢廷赞趁机出位要功,因恶其狂妄,以致少待,使天下臣民晓然出自朕心断定,不惑于奸小之聒渎也。】 【今览卿等奏揭,具见忠慎。卿可传示诸司,静候移居毕,即发敕行矣,不得逞臆又来聒渎,特此谕知。】 沈一贯一看,心都凉了半截。 他看向了田义,田义只问道:“阁老可明白了?” 沈一贯当然明白,他肃容回答:“……臣领旨,这便传示诸司,勿使奸小再聒渎圣听。” 这种情形,和万历十八年何等相像? 那一年十月底,也是皇帝有明谕:如果明年一年没人聒噪,那就年底传旨册立。如果有人聒噪,那就直接等到皇长子十五岁。 随后那大半个万历十九年啊,申时行这个首辅可是苦口婆心。 好说歹说,确实绷住了大半年。 可明明圣谕里有“明年各办钱粮、后年春举行册立”,到了八月二十,工部主事张有德上了个《大礼届期仪物未备仰祈宣示以昭大信疏》,请皇帝安排一下典仪的事项日程好做准备,却终究是被皇帝认为继续聒噪,震怒无比。 而最终结果,不仅申时行、许国二人在一个月内致仕走人了,太子册立一事更是拖到了如今。 现在御札明明白白地点出这回从年初拖到如今就是因为刑部主事谢廷赞这个“畜物”,还又定下了个新规矩:先移居慈庆宫,移居完之前不能有人聒噪。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田义行了行礼:“阁老费心了,太后娘娘、陛下、殿下都等着诸事顺遂。” 沈一贯心头剧震,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田义。 他只看到田义抬头时平静的眼神,而田义已经办完了差事一般转身离开了。 手上的御札似乎有些烫手,沈一贯的心跳快了不少,血也微热。 什么意思? 宫中内臣之首步伐稳得很,平静地离开文渊阁。 他希望沈一贯这回能硬气一点。 陈矩陈矩,人如其名,循规蹈矩。 皇长子在宫里闹出的风波,让陈矩受了罚,这倒是小事。 只是从他一贯奉“祖宗法度、圣贤道理”的原则出发,皇长子的做法也很难让他打心底里认同。 但田义不这么觉得。 他对如今的皇长子,倒多了些激赏。 宫中大小事,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岂能不知? 陈矩不愿办不好办的事,他来办! 第11章、大明已亡国有日 外廷终于热闹了,御札内容传示诸司,再加上三月二十五就已降下的口谕。 刑部官厅,刑部尚书萧大亨叫来了谢廷赞。 “御札之中,陛下所言曰可都知道了?” 谢廷赞字曰可,能取这样的字,谢廷赞就是个很有一股子气的人。 科道言官素有的一股“傲”气、“正”气。 傲气也罢,正气也罢,现在谢廷赞听了上司的话只是梗着脖子哼了一声:“忠言直谏,陛下以我为畜物,青史自有公论!” 他眼中分明有些洋洋得意。 毕竟这道口谕能下来,明显有他谢廷赞的功劳。 谁不知道皇帝的性情? 说是他谢廷赞这个畜物聒噪才拖了些时日,但口谕毕竟是下来了。 萧大亨却皱了皱眉:“沈阁老特地叮嘱本官,要本官告诫你一二。既已有谕旨,其后不可多事了,以免再如万历十九年一般。” “大司寇此言差矣!”谢廷赞立即说道,“如今正该乘胜追击。陛下又以先移居拖延其事,难道满朝忠臣再无奏请聒激之嫌,三礼就能明旨敕行了?皇长子转眼就虚岁二十了,皇三子年已十六,年长诸皇子尽居后宫,成何体统?这国本之争,也该有个结果了!” 萧大亨沉着脸看着他。 这家伙两年前到了四十岁才中进士,之后一开始还没授官时就敢上疏大谈特谈矿税之害。 如今一個区区正六品主事,非要言辞偏激、身先士卒地想在国本之争里博名出位。 奏请三礼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唯独他获得了“畜物”的评价? 大放厥词、不识大体罢了! 眼下还油盐不进! “既有谕旨,移居慈庆宫毕就敕举大礼,莫非你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萧大亨语气不善,“若误了大事,青史之上只会记你一笔恶名!圣谕:‘不得逞臆又来聒渎’,你如今这么说,倒真有抗旨卖直之嫌!” 谢廷赞一点不见软,盯着萧大亨说道:“莫非阁老和诸部堂官仍要柔懦求全?移居慈庆宫,谁不知只是缓兵之计?” “乘胜追击……缓兵之计……”萧大亨怒了起来,“陛下与我等臣工,是君臣,不是交战之敌。你这些言论,真大逆不道!” “大司寇要因言定罪,下官俯首就擒!”谢廷赞哼了一声,“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我一片忠公体国之心天日可表!” “顽固不化!”萧大亨气得头痛。 朝堂之中,如今是沈一贯在内阁当直主事。 在沈一贯的周围,这圈人被私下称为浙党。 而被沈一贯和当时的阁臣张位一同推举为刑部尚书的萧大亨,在张位因朝鲜之役被皇帝革职后,就只能更紧密地依靠沈一贯。 满朝文武私下里都议论,说萧大亨是浙党一员大将。 现在国本之争的矛盾压到沈一贯身上,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一个不好就可能弄得沈一贯去官罢职。 群情鼎沸奏请立储,当真全是出于一片公心? 也不知其中暗含了多少争权夺位的党争心思。 “本官好言相劝,你若要自误,休怪本官没把话说在前头。”萧大亨挥了挥手,“言尽于此,伱本司衙务,本官会留心。” 谢廷赞拱手行了行礼:“公务繁多,缺员不补,下官虽尽力处置,也自当具本言缺员当补之事!” 萧大亨的眼角都跳了跳。 你还不能说他太桀骜。如今各部衙确实缺员众多,拿本职差事完成得好不好来压他,一点用都没有。 一句缺人,事情难办,最终又还是皇帝的锅。 有时候多想想自己的原因! 这么多年了缺员补没补?有没有认真处置朝政?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几号人办这么多差,人还越来越少,我都要疯掉了! 萧大亨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担忧不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多年来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在国本之争这件事上,科道言官和群臣如果冲不动皇帝,就会冲内阁。 现在压力给到了赵志皋和沈一贯这边。 赵志皋家中,沈一贯前来探望。 万历二十三年,因为支持兵部尚书石星与日本封贡议和。在封贡失败、朝鲜之役再度打响后,石星以欺君之罪被下狱论死,去年死在了狱中。 而老首辅赵志皋在当年打击后,从此便“病瘫居家”,请辞不已。 屡屡上疏请辞,皇帝屡屡不准。 现在沈一贯因国本之事要亲自来与他商议,名正言顺。 可病床面前,两位阁臣的心里都很复杂。 “您是首辅,当此非常之时,只有您有这个威望约束群臣,勿要再坏大事了。”沈一贯语气恳切。 赵志皋躺在床上,吃力地张了张嘴,仿佛说话都已经很困难了一样,出声也断断续续、声音极小。 他儿子在一旁,仔细听了许久才弯着腰开始转述。 “家父说,他老人家病重至此,早已不能辅佐陛下处置朝政。不明夷务,主张议和,谋国无能;定储无功,废矿税弊政无力,无才、无识、无量、无局,诚然如此,羞愧难当。” 沈一贯头皮发麻,老赵,别忙着损自己啊! “威望谈不上,约束更谈不上。还盼阁老今日亲见家父病重至此,怜家父老病,请陛下恩准家父辞表。”赵志皋的儿子一个长揖,皮球踢了回来。 沈一贯愁苦不已。 就刚才那一段嘀咕,有这么多内容? 他叹了一口气,诚恳地开口。 “濲阳公,昔年我也是深为赞同当以封贡议和平朝鲜夷务的。要说不明夷务,我也是如此。倭贼狼子野心,竟一心妄图插足神州,实非你我所能预料。其后事不可为,濲阳公不好改弦易张,我也只是为国计,这才与洪阳公一同主战。” 说了当年与赵志皋、张让的旧事,沈一贯才满脸苦笑:“这阁臣不好做,只有我等才知道啊。” 病床上的赵志皋同样陪了一脸苦笑,又勉力摇了摇头,像是在说这些不必再提了。 沈一贯再叹一口气。 那之前他本是附和赵志皋的,而后却跳到了次辅张位那一边。 而蔚山之役后,在任用前线御倭重臣问题上,张位由于所言过激,拒不认罪而惹怒了皇帝。 沈一贯却主动承认过错,态度诚恳。 最后的结果是张位被革职了,沈一贯被挽留。 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下来,倒是沈一贯审时度势,地位越来越稳。 朝野所讥的赵志皋,其实反倒有所坚持,只不过他也确实心灰意冷了。 沈一贯委婉地表达了对于当年“背叛”赵志皋的不得已,而后也只能动之以情:“这回不同。濲阳公,田公公到文渊阁时有一言:太后娘娘、陛下、殿下都等着诸事顺遂!” 病床上的赵志皋表情一僵,却没开口。 沈一贯继续道:“皇长子都快二十了啊!我们在内阁这么些年,三礼还未办成,将来您和我卸了担子还乡,岂非羞愧难当?如今太后娘娘也愿国本早定,殿下在苦等,只要群臣再信陛下一次,说不定就真能诸事顺遂了!濲阳公,您说呢?” 他执着赵志皋的手,声音中全是恳切。 赵志皋却又苦笑了一下,再次摇了摇头,而后小声嘀咕起来。 他儿子侧耳倾听了,过了一会才开口:“家父说,病居多年,都是沈阁老辛劳。如今立储在望,还是只能烦请沈阁老担着。家父能做的,只是不以奏本题本再触怒陛下罢了。这段时间,不请辞,不奏事。家父愿为表率,沈阁老可传百官知晓。” 赵志皋昏黄的眼里尽是支持和鼓励,沈一贯莫得法子。 他知道赵志皋只愿明哲保身了,不愿与他共同面对这个局势。 甚至于,赵志皋继续“顺从皇帝”而不以首辅之尊竭力争取,反而会被一些同僚弹劾,正好趁机再请辞一走了事。 这汹涌朝局,你沈一贯自己去面对吧! 沈一贯没能达到请赵志皋“康复”出面一起约束群臣、尽力把这事办成的目的,就只能满怀心事地告辞离开。 看来就算有那句话,赵志皋也不看好这一次国本之争会有定论。 那样的话,自己也该重新再考虑考虑怎么做了。 赵府之中,“病瘫”的赵志皋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在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带着一些讥讽,也带着一些无奈。 “若是能生还故里,自不必说。若为父死在这里,你扶灵归葬。而后不论朝局如何,你也好,家中后辈也好,不要再出仕为官了。” 赵志皋的声音虽苍老,却也不是已经病危垂死的感觉。 “父亲……” 赵志皋扭过头看,看着欲言又止的儿子,眼中还是有着能够官至首辅的凛冽气势。 “这话出为父之口,只入你耳!”赵志皋声音很轻,但斩钉截铁,“大明已亡国有日,赵家远离纷扰,方是存续之道!” 第12章、都是英雄好汉(求收藏追读) 大明在内阁首辅口中已被判了死刑这种事,朱翊钧父子和满朝文武都不知道。 但热闹毕竟是来了。 两天后,沈一贯再上题本:御札来说等移居之后就发敕文颁行天下,我好开心啊!那么选择哪个吉日移居呢?陛下您留心给个话! 不报。 两天后,皇帝给阁臣和皇长子讲官赏了些银子:收钱办事,别催。 这样一来,科道言官及六部许多中小官吏可不给面子了,奏请推动进展的奏疏络绎不绝。 然而沈一贯却大感运道在我! 因为播州方向军情陡然紧张了起来。 先是川湖总督、平叛大帅李化龙的题本来了:广兵陕兵因为争斗互相杀伤,他弹劾总兵吴广不能约束麾下。 沈一贯连忙拟票,说前线事重,还是只薄惩罚俸为好。 皇帝批了:罚俸三月。 而后户部题本:各边镇额饷,因为皇长子三礼和播州军需借支不少,逾时历季不能给发,能不能从库银里暂借五十万两分发各边以安军心,等诸事完毕后再陆续补还? 沈一贯连忙拟票:军心为重,户部还能挪。 皇帝又神速批了:可以。 这么大一个大明,各种各样的事情实在太多。 只要不是催国本大事,这些天沈一贯关于其他国事的票拟,批复率出奇地高! 皇帝和他忠诚的辅臣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高度的默契。 君臣在诸多国事上很久没有这么效率丝滑了! 直到四月二十五,在皇帝口谕下达足足一個月后,礼部作为首当其冲的部门终于绷不住了。 礼部尚书余继登的题本呈了上去。 啥时候办大礼先不说,您老先把主持典仪和该前往各处传达旨意和的人选、行人司官员名单定下来行不? 这次皇帝倒是也给了答复,只不过点的居然不是“万历首席大祭司”定国公徐文璧,而是定西侯蒋建元和区区通政使司右参议等人。 这是太子册立大典该有的规格吗? 再后一日,户部题本又呈了上去。 【皇长子婚礼及册立分封诸礼,其应用金宝珠玉等项因帑藏万分匮竭难措,边饷处告急购买无计,今将见在者包表进库骏收,其余容臣等先给饷银,次第办进。】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廷赞出离愤怒了:“什么叫皇长子婚礼及册立分封诸礼?陛下已有明旨,自该先行册立!焉有名分未定而大婚之理?这婚礼,是以太子规制来办,还是藩王规制来办?” 科道及诸部衙中下层英雄好汉在集结。 大家伙能给阁老一个面子,但是瞧一瞧:这一个月里,阁臣可在用心苦谏皇帝定下敕文?哪怕定下移居慈庆宫的吉日、再给皇长子讲回课也行啊! 昔年申时行能约束朝臣八九个月,如今通货膨胀,沈一贯只能约束一个月了。 冲他丫的! 而兑现了自己“不请辞”诺言一个月的赵志皋,闻听四月末有数人奏请增补阁员之后顺势呈上了第三十七道辞表。 紫禁城中,被太后“敲打”之后安静了一个月的朱常洛松了松衣襟:“四月快过完了啊。” “……是啊。”王安捧哏。 朱常洛确认了外臣的不给力。 国本之争仿佛进入了疲惫期。 皇长子快二十了又怎样?皇帝又没说不立他,一步一步来嘛! 这一届阁臣鉴于前几届阁臣猛攻这个问题的下场,现在大概也采取了另一种策略:只要皇帝没有明言废长立幼,那就只是虚应其事。 朱常洛很苦恼:摊上这么个爹,他待机时间又那么长,李太后爱惜羽毛,重臣给不了好助攻,这该如何是好? “该去慈宁宫问安了。” 朱常洛起了身。 月前事情之后,他若再想出景阳宫门,魏岗是不敢阻拦了。 晨昏定省,他们愿不愿见是一回事,朱常洛去没去是另外一件事。 “狂悖不孝”之后,自然还要做足样子塑造一下形象。 现在又要入夜,朱常洛到了慈宁宫,本以为李太后还是会不见,以免有施压皇帝的嫌疑。 但今天李太后却召他进了殿。 “这个月又天天来。”李太后像是看穿了他一般,“不是跟你说了,等皇帝旨意便是吗?” 朱常洛陪着笑容:“孙儿也只是晨昏定省而已。皇祖母不喜孙儿天天来?” 李太后不置可否,只是瞅了瞅他。 都是人精,朱常洛也没有避讳:“听闻昔年皇爷爷在时,囿于所谓‘二龙不相见’,也时常难见曾祖一面。孙儿自知动不如静,只是皇祖母当面,孙儿也不讳言。孙儿若当真一如往年,祖孙二人相见之时只怕极少。私心自然有,孝心也是真的。” “……好一句私心自然有,孝心也是真的。”李太后见他坦坦荡荡,倒是轻叹了一口气。 是自己宫里旧人所生的长孙,李太后心里还是看他更重的。 只不过……李太后又摇了摇头:“皇帝已经在办这件事了,你这个月倒也算本分,急什么?” “孙儿等得起。”朱常洛违心说道,“然则皇祖母能殊恩一见,孙儿和母妃在宫里的日子,毕竟能好过一分。” 李太后皱了皱眉:“事已至此?你不要胡说!” 朱常洛沉默了片刻。 上回他母亲被吓到晕过去,那是因为他面对皇帝的旨意有太过激烈的反应。 而经历过许多的王恭妃,很清楚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这个月宫里虽然平静无波,但她免不了忧惧,最近又有些小病不止。 这也是朱常洛足足安分了一个月的原因之一。 “孙儿本居长,国本之争却延宕多年。皇祖母世外高贤,但后宫之中的险恶,皇祖母又岂会不知?孙儿只盼母妃日子能够先好过一些的苦心,皇祖母自是了然于心的。” 李太后摇了摇头:“这事又不是只关乎喜恶,你也莫要杞人忧天。你父皇在此事上迟迟不下明旨,自有他的难处。” 朱常洛点着头:“张阁老非相乃摄之言在前,父皇于君权相权之争更加小心,孙儿如何不能理解?外朝群臣以孙儿为由,国事上多有凌迫父皇从百官所谓民心所向,这一节孙儿也是知道的。” 李太后有些惊异了:“你能点破这一节,倒是难得。” 听他提起张居正,李太后的眼神一时有些异样。 当年的是是非非……已是当年了。 但当年那些事给自己那儿子造成的影响,李太后也已经领悟了不少。 她只是一介女流,其时皇帝又年幼,张居正掌着大局,至少是让皇帝坐稳了皇位。 但亲政之后,张居正又走了,皇帝如何还能容忍过于强势的臣下?恰又逢国本之争,一闹开来,皇帝的脾气自然会上来。 一眨眼就拖到了现在。 收敛心神之后,她岔开话题:“这个月,晨昏定省也去请见过皇帝了?” “回皇祖母,每日都去,但不得一见。” 李太后无奈地捻了捻手上佛珠。 儿子深居后宫怠政懒政的事,她又岂会不知? 虽有诸多前因后果,却也不是明君所为啊。 她不愿干政,既然崇佛,也就只能多加祷告、诚心礼佛,盼着多积一些功德。 这孙儿的用心她懂,但她还是只说道:“月前伱那么一闹,虽是情有可原,却又种下因果。皇帝怎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你不可再那般狂悖不孝了。” 朱常洛乖乖称是。 急不来了,能够又见李太后一面,多说点话留个好的印象,也许什么时候就会发挥作用。 父亲偏心,外臣怕事。 他这个被忠孝大网和皇权敏感性所包围的皇长子、准储君,再有想法也得等到合适时候。 借着向李太后袒露心迹的这个机会,朱常洛告退前又向她请了个恩典。 就说自会好好等着,但恐怕移居慈庆宫后母亲孤单,请李太后赐个小佛堂在景阳宫里。这样一来,母亲在宫里只一心礼佛、难被寻到错处,既为太后、皇帝、皇后、儿子祈福,也不致孤寂。 对这样的请求,李太后自然是夸奖了一番他的孝心,点头答应了。 还又让李太后记起了之前心里想过的事:“今日你说出诸多关节,确实难得。说是大病初愈后开了窍,莫非真得神佛庇佑?” 朱常洛立刻回答:“当是皇祖母诚心礼佛之功。孙儿是在皇祖母宫里受孕的,重病之时恍恍惚惚,只感觉五彩霞光里似乎游历了一方离奇世界……” 熟悉一下佛经的用意就在于此:他的前后变化太大,总要有个说法。 而有个崇信佛法的李太后在宫里,朱常洛又岂会不借力? 点到为止,仿佛只说了一个大概的梦。 告退之时,他明显感觉李太后还听得意犹未尽,那就很好。 好听吧?下次更新。 第13章、处处奸佞宵小 回到了景阳宫,却发现值更的太监换了个新面孔。 “你是哪个?赵进教呢?” “殿下,赵进教那厮昨日该当差的,竟私自出宫去赴赌戏了。奴婢禀报上去,责罚出宫了。他叫李进忠,隆庆二年生人,肃宁人氏,万历十七年入的宫,是个伶俐的。” “奴婢叩见殿下!”这李进忠顿时拜倒。 朱常洛目光微凝,郑贵妃又在对景阳宫的人动手脚。 这個月,景阳宫已换了三个人来,这是第四个了。 不以为意地举步向前,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 李进忠? 这名字居然有点熟悉感。 过了一会,朱常洛才从仍算熟悉的后世记忆里隐约对上了号。 如果没记错……魏忠贤这厮,一开始的名字似乎就叫进忠? 话说回来,能让朱常洛都有熟悉感觉的,还是太监,除了他又能有谁? 朱常洛缓缓转过身,看向刚刚站起来的、身形有些魁梧的李进忠。 “殿下有何吩咐?” 见朱常洛停步转身,魏岗小心问道。 他是“耳目”,但皇长子随后也未动干戈。 只不过经历了之前种种,魏岗也怕朱常洛拼出命去,定要洒扫庭院。 他能护住王安,说不定便能除掉魏岗。 到时真以为皇贵妃也肯不顾一切地保他? 朱常洛古怪地看了看李进忠,随后却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厮自然还不知道将来会改叫魏忠贤,而后以九千岁大名遗臭青史。 只能说他必定已经有“赫赫名声”,这才能被郑梦境想法子安排到景阳宫。 又能存着什么好心? 朱常洛不动声色,是打定了主意等待变数借题发挥。 等朱常洛走远,魏岗才低声叮嘱:“先好好当差!” 李进忠满脸陪笑:“公公放心,小的省得!” 赵进教本是他在宫中难得的好牌友、好嫖友,如今在景阳宫混了几年,就得了去辽东税监身边听差的好差使,李进忠羡慕得紧。 至于前不久万岁爷因为一些事大动肝火、整顿内臣,李进忠这种底层又能知道多少? 被换到景阳宫来当差,虽然没什么油水,但胜在清闲,还抱上了皇贵妃娘娘心腹大珰的大腿,岂非一桩美事? 魏岗微微颔首,转身往自己值房走去,心里却有点嘀咕。 贵妃娘娘不知在计划什么,但总觉得皇长子殿下也非易与之辈。 这景阳宫掌事,怎么忽然成了个让人左右为难的苦差? 他哪边也不敢不听! 深夜之际,郑国泰也还未入睡。 时隔一月,朱常洛去慈宁宫问安时不再只收获一个“知道了”,而是被留下很久。 这个消息,自然被郑梦境同步更新到了郑国泰这边。 书房之中,他把情况说了,那个一直为他出谋划策的幕僚捻着胡须,眉头也皱在了一起。 “老莫,怎么说?” 这幕僚姓莫名宗勉,与郑家也算同乡。本来只是一个靠着别人投献田土在乡里士绅圈中混迹的落第秀才,但郑家发达之后入幕郑家,从郑国泰的父亲开始就开始日渐倚重他。 莫宗勉闻言躬了躬身:“东主,殊为不妙了。” 郑国泰心中一紧:“细细说来!” 莫宗勉叹了一口气:“昔年群臣激荡,姜应麟等奏请立储,陛下一时恼怒,明旨说了‘立储自有长幼’,这才落下口实。其后众臣屡屡上奏,都执此言,姜应麟虽受贬谪亦快意无比,实在是群臣计策。” 郑国泰点了点头,那时候他父亲还没死,是妹妹刚刚被册封皇贵妃之时。 姜应麟被贬出京之日,听闻不知多少官绅相送,而姜应麟自己也像是英雄一般。 他用自己的被贬,换来了皇帝“立储自有长幼,姜应麟疑君卖直”这句话,竟像是逼出了皇帝先给了一句明白承诺。 从此皇帝可就被动了。 毕竟你自己说过的,要立储的话,自有长幼。现在如果废长立幼,不合适吧? 莫宗勉凛然道:“上个月皇长子大闹一场,似是留了狂悖不孝的话柄。然而外臣都清楚明了皇长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放出这样的事情让外臣知道,反倒会让外臣以为皇长子处境已如刀山火海。当日种种,多年积愤一朝倾吐,倒是情有可原,又引外臣怜惜,只怕不知有多少自诩忠义之人直斥陛下之非。” “那不是正好吗?又是外臣聒渎。” “非也!吵还是要吵的,前次只让他们奏请增补阁员,就是要让陛下有借口,群臣以国本为名聒渎圣上,实则却行党争之实。” “到那时,再让人说出当日皇长子冲撞陛下狂悖不孝之举,便如添油加火。天子一怒,缇骑尽出,这才能再大办一批,又能消停好些年甚至就此成事。” 莫宗勉分析了一下之后,捻着胡须满脸不痛快:“可若之前就开始说皇长子狂悖不孝……太后她老人家已有处置。细节之处越抖越多,焉知浙党不会趁陛下新受太后训诫正自心虚,齐心协力裹挟科道言官及百官死谏,再惊动太后娘娘干脆一锤定音?” “赵阁老不愿出头,沈阁老实则独掌内阁。若能一锤定音,实在是十余年来未有之大功。既名留青史,又有拥立储君之实。而后再东宫属官拔擢新进,不知多少人要倒向沈一贯。太子党实力愈强,将来就更难办了!” 郑国泰听得心都凉了,因为他觉得老莫说得有理有据。 “你还没说今天之事怎么就殊为不妙了!” “还是太后娘娘啊,东主!”莫宗勉有点无奈他智商的样子,“太后娘娘一贯一心礼佛,不干政事,也不愿在国本一事上苛责陛下。但如今,她老人家又见了皇长子。虽然眼下来看还没什么,但有一就有二,这是做给陛下看的啊!” “那可如何是好?” 郑国泰也相信妹妹的话:皇帝其实优柔寡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因为什么新变故做了决定。 莫宗勉也很担心。 他如今的富贵、将来的晚景,全都绑在了郑家这辆车上。 若是郑家倒了,朝臣可不会对郑家客气。 而身为亲信幕僚,莫宗勉很清楚,太后的意思一直是属意长孙。 既不会坏了规矩使社稷动荡,王恭妃也是慈宁宫旧人。 国本之争拖了这么久,一是皇长子此前确实还年幼,二是太后确实一心礼佛、不愿过问朝政。 可如今皇长子亲自闹事,既然闹得太后关注了此事,以那位的性格,说不定就快刀斩乱麻地关注了下去。 毕竟皇长子明年就二十岁了,总不能这个年纪了还拖着不成婚吧? 而太子大婚和亲王大婚,仪制又不一样,非得名分定下来才会去做。 “老莫,快给个主意!”郑国泰急了。 莫宗勉走来走去,许久之后才顿下脚步:“非常之时了,两步一起走吧。” 郑国泰精神一振:“怎么说?” “其一,依着户部题本的说法,东主再上一个奏本。便说册立之礼既繁且琐,皇长子又已年近二十,不妨先冠婚再册立。仪制嘛,倒可照太子之仪来。” “那不就是坐实了?不行!”郑国泰连连摇头。 “东主莫急。奏本一上,必定朝野哗然。在下打听过了,户部只因财计艰难,大婚耗费则最重,故而那题本把大婚放在诸礼前头。但东主这奏本一上,倒会让户部被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以为他们赞同废长立幼。” 莫宗勉眉飞色舞:“况且,东主可说是他人假东主之名上奏。那又是有人要故意诬害国戚之家,用心险恶,局面更显复杂。” 郑国泰听得眼睛渐亮,连连点头。 找个替死鬼罢了,这确实好办:“第二步呢?” 莫宗勉严肃了起来:“那就是陛下也隐隐怀疑皇长子是邪物附身这才性情大变一事了!此事须得极为谨慎,一个不好,不仅不会奏效,贵妃娘娘还要落个行巫蛊之事谋害皇长子的罪名!以那位的性情,岂能不闹到太后娘娘面前?非要太后娘娘也存疑了,那才能行!难办的是,这个月皇长子又甚是守礼,并无异常……” “你的意思是,再激他发狂?惹得太后娘娘也不喜,生出疑心?” “却又不能是贵妃娘娘出面。”莫宗勉点着头,“而且,还要提前做些准备。最好是皇长子发狂起来时,又有些证据,让太后娘娘和陛下当场就看出不对劲……” …… 第14章、抓住这个人! 五月初一的清晨,北京城西南的良乡驿馆外来了一朱三青两绿共六员大小官儿。 驿馆之中,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人匆忙赶了出来,见面就是长揖到地:“德完何德何能,劳诸位远道来迎?” 身着朱红官袍的只有一人,他当先扶起这人:“子醇素有直名,如今起复都给工部,我就直言了:情势如火,正要子醇仗义直谏!” “……侍郎言重了。我病居故里已三年,朝堂诸公都贤明方正,哪里用得上我一个区区七品?” “焉能自轻?”这个侍郎转身指向其他人,“其中有德完相熟的,也有新晋。来,我一一说予你听。同行入城,途中自当为德完剖明如今情势。” 这些人里,就有谢廷赞。 他看着曾任户科都给事中、如今转任工科都给事中的王德完,眼中颇有期待:“久仰大名!” 领头来迎接王德完“病愈”起任的,是工部右侍郎姚继可。 另外两個青袍,一个是工部营缮司主事张嗣诚,一个是皇长子讲官、右春坊右中允黄辉。 那两个八品绿袍,则一是国子监丞,见面就是一阵吹捧,说监生至今还传颂王德完昔年如何直言敢谏、半年数十疏。 若朱常洛此时知道王德完事迹,可以给个“科道加特林”的评价。 另一是吏部照磨,王德完的报到,他来对接。 路途之中同行入京城,他们主要聊的还是如今的情况。 “国库空虚!”姚继可痛心疾首地说道,“如今户部虑事不周,题本引起满朝非议。这一节,我已与曰可等几人言明。若非如此,今日他们就要具本弹劾户部上下了。” 谢廷赞闻言无奈地拱了拱手:“国本大事岂容轻忽?若非姚侍郎拦住下官,我的奏本已经要呈上去了。” 姚继可摆了摆手:“先有陛下敕令营缮大高玄殿,又端午将近,内臣报西苑龙舟已颇有残破,今年或无法幸西苑斗龙舟。陛下不悦,又令工部兴龙舟之役。如今两宫初成,三殿三门不速速开始营建,陛下何时才能御门听政?” 王德完慢步走着,沉默不语。 大高玄殿是世宗皇帝所建,而朝野间有流言:当年皇帝和郑贵妃就是在大高玄殿有盟誓,约立其子为太子。 如今这么个国本之争关键时期,皇帝为什么突然要敕令修缮大高玄殿? 它还好好地在那,哪有已经被烧毁的三殿三门重要? 姚继可又指出了很重要的一点:嘉靖四十年重建完成的三大殿如今再次被烧毁,如果不重建起来,皇帝似乎还多了一个理由不上朝理政。 “贺郎中被贬去泰州,如今营缮司郎中仍出缺。三殿三门督修,我一个小小主事人微言轻。” 听了张嗣诚的话,王德完看了他一眼。 贺盛瑞他是知道的。两宫重修由他主持,一百六十万两的预算,他只用六十八万两就建成了,这便是他被贬的“罪”。 大明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能省钱办事的反而成为众矢之的。 户部从实际情况出发急中出错,也差点被谢廷赞这些“直臣”误喷。 “侍郎放心。”王德完痛心疾首地说道,“我病居西川,虽知那里大木大税大兵备之苦,然三殿大工,廊庙之观瞻、臣民之属望,断不可再推迟!” 钱只有这么多,要优先把三殿三门重修,自然不该拿去修缮什么大高玄殿和龙舟。 这也是国本之争的一角! 黄辉和王德完是多年旧友,此刻忧心忡忡地说道:“某上一次为皇长子进讲还是去年。从其伴读太监王安那里探知,皇后多疾,左右多窃意后崩,贵妃即中宫位。此国家大事,旦夕不测,书之史册,谓朝廷无人。” 王德完闻言长叹,再对姚继可一个长揖:“侍郎所言无差,确实情势已如火!” 几个人借迎接的机会统一了想法,才回到京城就听说了今天的一个新猛料。 郑国泰第五次奏请三礼,但这次与之前的说法不一样。 顺着户部题本的谬误,郑国泰摆出了体谅财计艰难的姿态,建议先只办个冠婚,册立和诸王分封可以再延后。 谢廷赞勃然大怒:“颠倒其词,与明旨相背,恐酿国家无穷之祸!子醇兄,你我当纠劾之!” 王德完也沉着脸:“国本未定,弊政丛生!奸佞跳梁,一至于斯!我为六科言官,自当力谏陛下,正本清源!”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而这一天刚刚才报道的王德完,迅速就恢复往日火力,半日之内拟具五道疏。 一道疏,是他在老家西川亲眼所见的民间苦状:此前重建两宫,从西川取大木,百姓饱受徭役之苦;如今矿监税使在地方于正赋外又加征薪税,百姓又饱受大税之苦;播州平叛,四川百姓又饱受大兵备之苦。 第二道疏,则是他入京途中经过湖广时,所见湖广税监陈奉荼毒地方,列举了他的四大罪:欺君、盗国、虐士、殃民! 他说是在枣阳青山开矿,但伤了显陵龙脉,那可是你曾祖父曾祖母的陵寝啊! 你知道你派出去的太监在刨你家祖坟吗? 第三道疏,大高玄殿和龙舟比三殿三门还重要?楚蜀剩余大木,修了大高玄殿,仅仅先把三门重建起来就不够了,库积之银修了龙舟哪还够办其他事? 三殿三门,朝廷象征! 大高玄殿和龙舟,那是什么玩意?也配排在这么重要的事前面? 第四道疏,感慨于时事,谏言理财之常慎者八:严义利之办、明一体之谊、通家国之理、存敬畏之心、识修省之要、广视听之益、谨安危之机、改苛敛之失。 还有用人当慎者七:矿税之使当撤、被逮之臣常原、抚臣之任当专、选取之命当下、迁谪之臣当用、告灾之救当行、辅相之求当急。 这第四道疏,属于对朝政整体上的建议,说虚很虚,说实也有实事。 王德完知道皇帝大概会不管不问,了不起回个知道了,但他想说。 因为他不知道那第五道疏会引起什么后果,那么一到任就谏言这么多实事,尤其第四道疏忧国忧民之言,必定是天下传颂,直名更盛。 本该是朝会的朔日,自然仍旧不上朝。 沈一贯看着淹没到内阁的题本,听通政使司那边传信过来今天的奏本数量,还有各种不知内容的密揭、大张旗鼓的揭帖,只感觉到心惊胆颤。 这时,又有中书舍人送来一张纸:“阁老,承天门外揭帖……” 沈一贯看完心都凉了。 端午节就快到了,难道就不能让皇帝先安生过个节、心情好一点再开火? 入夜,新修好的乾清宫里,朱翊钧看着面前数量夸张的奏本、题本、揭帖。 每天总还要花点时间,看看国事。 但听田义在那念着摘要,朱翊钧渐渐气得青筋直冒。 “湖广巡按王立贤奏劾陈奉命千户谢应魁等剥削商民……” “锦衣卫经历钱一鹗极言陈奉、程守训、孙朝等酷虐……” “直隶巡按应朝卿劾陈奉擅立拦江税厂阻绝引盐诈害各商……” “凤阳巡抚李三才言矿税烦兴万民失业……” 朱翊钧嘴角抽动,低声说着:“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户部说没钱,怎么京里京外的大小官员突然像约好了一样,如此集中地弹劾他派出去征税开源的这些矿监税使? 就连锦衣卫里也有人胳膊肘往外拐? 田义又拿了一个奏本,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而后说道:“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 “又是他?”朱翊钧火一冒,“才刚刚起用他,今天这是第几本了?” “回陛下,第五本。”田义停顿一下,又说,“是揭帖。” 所谓揭帖,那就是公开的,只怕其余地方也贴了几份。 朱翊钧咬了咬牙:“朕倒要看看,他又要如何公忠体国勤于职分!” 田义平复了一下心情,做好跪下的准备。 “臣王德完万死谏言:天子与后,犹天地日月阴阳父母。地与天并位,天不交地则乾坤毁;月与日并明,日不丽月则昼夜息;阴与阳并行,阴阳不顺则寒暑愆;母与父并配,父不顾母则家道索。” “皇上万国之父也,中宫万国之母也。皇上聪明天纵仁爱性生,中宫夙称优渥。然臣甫入京,道路喧传,咸谓中宫役使仅得数人,忧郁数亲药饵,危不自保。臣不胜惊悚……” 朱翊钧果然暴怒:“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宫禁私事,他也敢妄议?!” 皇帝不宠皇后,怎么了? 居然说皇后危不自保…… “快!”朱翊钧情绪爆炸,“抓住这个人,别让他跑喽!” 既然有明确的第一个目标,深夜,缇骑入府。 “奉旨!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妄言宫禁是非,大不敬!着拿入诏狱,严询罪由!” “既知臣必有逆耳忠言,陛下何以又起用臣?” 刚刚走马上任的王德完悲愤不已,还没在京城旧宅睡上一夜就锒铛入狱。 本次任职时长:半天。 ———— 注:史上王德完这回还是干了半年多的,这些奏疏是陆续呈上的。但本书中,因为皇长子“作妖”,郑国泰那个请先行冠婚的事件提前,因此做了改动。既是蝴蝶效应,也加快剧情节奏。 第15章、厂卫四出 在大明,这种猛人是前赴后继的。 朱翊钧犹记得万历十九年的那个湖广咸宁县人孟养浩。 这天夜里,他无心再去翊坤宫,而是气愤难平地让人找来了这么些年让他十分愤怒的那些奏疏。 既有被他打了廷杖的礼部尚书,更有姜应麟、李献可、孟养浩、王德完这些科道言官。 而孟养浩的那道“五不可”疏,最令朱翊钧狂怒。 现在朱翊钧看着李献可当时呈进来请求让皇长子先进学的奏疏,那上面,“弘治”二字,难道不是写成了“弘洪”? 皇帝年号都能写错,还是礼科言官,难道不是大错? “田义!”朱翊钧越想越气,“着北镇抚司严加讯问!这王德完刚刚起用就妄言宫禁是非,背后定有主使之人!” “……臣领旨。” 田义默默离开,心里鄙视着沈一贯。 当日都暗示过他了,但仍旧避重就轻不能推动大事。 约束群臣只等了一月,至少皇长子移居慈庆宫能不能有个进展? 现在倒好了,约束无果,反弹更猛。 一场大案又将酿起。 乾清宫里的朱翊钧看着面前那些奏疏,此刻私底下,他的眼神之中倒多了些惊惶和茫然。 【人臣即至狂悖,未有敢于侮君者。】 孟养浩开篇是这么说的,可他后面的话,对朱翊钧又是何等侮辱? 【坐忍元子失学,而敝帚宗社也,不可者一。】 【迟回于豫教……游移于册立,重启天下之疑,不可者二。】 【豫教之请,有益元子明甚,而陛下罪之,非所以示慈爱,不可者三。】 【陛下量侔天地,奈何言及宗社大计,反震怒而摧折之?天下万世谓陛下何如主?不可者四。】 【献可等所论,非二三言官之私言,实天下臣民之公言也。今加罪献可,是所罪者一人,而实失天下人之心。不可者五。】 在他们眼中,自己对不起祖宗,不孝;对不起儿子,不慈。 失天下人之心…… 而今,王德完又说他对皇后不好。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朱翊钧此刻只是有些怯懦地喃喃自语,他这个天子竟又感觉无力起来。 “回禀陛下,田公公让奴婢来回禀,王德完已捉拿下狱,正在讯问。另奴婢奉旨,已命东厂缉查散播流言之人……” 陈矩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朱翊钧一言不发。 他有些艰难地回头望了望北面。 隔着墙,自然看不见那坤宁宫。 但至少在这两宫重修好、皇后暂居启祥宫的那段时间里,确实役使之人很少,远比不过翊坤宫。 现在也没多几個。 “坤宁宫当差的奴婢当真少了吗?你们怎么办事的!” 听到皇帝不满埋怨,陈矩只是低着头:“并无其事,都是外间妄揣宫禁,流言罢了。” “那就好。” 朱翊钧知道,不管怎么样,他们也必定会先补救好,让他随后面对重臣上本时有话说。 而朱翊钧也知道,这是仍为了国本一事。 皇后若病死,接下来自然便是皇贵妃继立为后,那皇三子就成了嫡子。 既有嫡子,庶长子就争不过了。 他咬了咬牙:“皇长子仍每日去坤宁宫问安,皇后娘娘不见?” “是。” 朱翊钧不由自主地想着是不是可能与朱常洛有关。 他也知道,因为皇贵妃受宠无人能及,皇后也深居简出。没有特殊情况,每日也最多是去慈宁宫晨昏定省。 甚至连后宫事也大多委托给皇贵妃代为处置了。 按宫规,其他妃嫔也该每日去向皇后问安的,至少该遣人前去。 皇后大多领了心意便是,不得不见的,大概只是皇贵妃亲至。 朱翊钧也知道,郑梦境亲去问安的时候,时不时会有坤宁宫的奴婢犯错受责。 往日里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许多奴婢确实笨手笨脚的,而皇后也让皇贵妃帮忙打理后宫了。 但现在传到了宫外,竟变成了这样吗? “景阳宫有没有向宫外传什么消息?你如实说!” 隔着殿门,朱翊钧的声音过了一会才闷闷传来。 陈矩心中无奈:“奴婢已经遣了人。宫外有流言,或是有人无端猜测,或是有奴婢外出时多嘴多舌,奴婢都在查。” “前日皇贵妃还向朕禀报,说那景阳宫有奴婢私自出宫夜不归宿,该换个懂规矩的。”朱翊钧的声音意有所指,“那些奴婢,都要严审!” 陈矩头痛不已:“奴婢领旨。” “好生严查散播流言之逆贼,妄议宫禁是非之主使!” “奴婢领旨。” “再去一趟景阳宫,让皇长子莫要生事,移宫立储,朕自有圣断!”想起之前,朱翊钧不知为何已经有了那小子不会安分的预估。 陈矩得了旨意离开,朱翊钧仍气得不行。 在盛怒的皇帝面前,太监宫女越紧张越容易出错。 这一夜,自然又有人受罚。 景阳宫中,陈矩委婉但认真地点了点有人妄议宫禁是非的背景,提醒朱常洛别整什么幺蛾子,以避免扰了国本大事的圣断进度。 朱常洛当然只能谢过“父皇隆恩”。 “殿下一心备学便是,如今莫问国事更好。”陈矩直言不讳。 朱常洛有点无奈,便问了一句:“陈公公的伤如何了?当日激愤,让陈公公为难了。” “劳殿下挂怀,皮肉伤罢了,没有伤筋动骨。”陈矩弯了弯腰,“奴婢把圣谕传完了,奴婢告退。” “请公公回禀父皇,儿子知轻重,不会添忧的。” 陈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告退离开。 今夜都要忙了。 妄议皇帝苛待中宫甚至盼着中宫早些重病崩逝的,那不是逆臣贼子是什么?该抓! 宫墙里,朱常洛心情压抑。 这个提醒,证明皇帝对他的成见更深。 搞得像是他往外泄露的“流言”一样,景阳宫有这个人脉吗? 朱常洛忽然想起一事:“李进忠到这里当差,是因为那赵进教私自出宫赌博?” “殿下,正是。”王安又紧张又担忧,“陛下让陈公公来训诫殿下,莫不是怀疑殿下……” “呵。”朱常洛冷笑了一声,“这李进忠……你听说的风闻也一般无二吧?” “是啊……奴婢打听了一下,那厮实在是个好赌的泼皮,竟还喜欢去……”王安愁容满面。 “嫖吧?我知道。他今夜没当值,睡下了还是出去了?” 皇长子的粗俗也让王安感觉大异往常,这种话,他都难以启齿! “出去了……殿下,那几个新来的奴婢都是祸患。若后面犯了大过,可都是殿下管束不力了!”王安很担忧,“殿下当日对贵妃娘娘可是说过的……” “见招拆招吧。”朱常洛眼神里有着冷意,“你就记着一点,没有天大过错,谁也动不了我,父皇都不能!” “慎言,慎言……”王安小心地转了转脑袋,景阳宫里眼线仍旧不少啊。 朱常洛收敛了情绪,对他笑了笑。 他说的本就是实情。 想用一点小过错就真推动到“废长立幼”那种程度?若郑梦境是这么想的,那就只能说太天真。 但朱常洛也烦透了现在这种局面:明明国事已经渐渐病入膏肓,他却只能在这里和什么皇贵妃宫斗,还要让一个偏心的老爹来裁断吗? 深夜,李进忠还当真在一个胡同窑子里狂嫖滥赌。 虽然是不完整的男人,却也是男人。 而他嘴里也不把门,吹着牛皮:“等我在那里当好差,富贵前程还在话下?今天你们出银子,回头我自会再让你们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李哥,这么有把握?” 李进忠嘿嘿笑道:“那是自然。要不,为何点我去伺候那位?” “今天听到有些闲话,说……” 话音未落,房门被踹开,几个东厂番子闯了进来,看了几人一眼之后就说道:“拿下!” “几位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都是一家人……” “厂督有命,私自出宫的一个不落,拿的就是伱们!” 在陈矩眼中,宫外流传宫内的谣言,首先当然是一些能够出入宫闱的内臣最该查问。 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该先抓一批没有报备就跑出去的小奴婢。 东厂番子四处拿人,李进忠莫名其妙地就被绑回了宫里。 而这个夜里,又有缇骑四出。审讯王德完、抓同党,是锦衣卫的事,陈矩不插手。 看到被逮回来的李进忠,陈矩心里一沉。 他当然知道郑贵妃新安排到景阳宫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可是,皇帝会这么想吗? 第16章、天下不疑皇贵妃而谁疑 京城不知多少人难以入眠,沈一贯已经熬出了黑眼圈。 王德完……那是内阁题本上去,皇帝难得没有不报而得以增补的一批官员之一。 他沈一贯拟的票,能不救? 不为科道言官秉公直言,他又要被围攻了。 【臣仰信皇上彝伦建极,万无可疑。今德完有此奏,正为谤传满街,欲明皇上之心。臣窃恐皇上偶未下察,致动宸威……】 第二天开始,朝堂乱成了一锅粥,各种奏本题本纷至沓来。 郑国泰请先行冠婚礼,被礼部尚书等领着一帮御史、科道言官狂喷。 谢廷赞被姚继可劝住了,但仍然有人喷户部包藏祸心,附逆推动废长立幼。 郑国泰又辩奏称那奏本不是他本人所上,是有人冒他之名,想要加害国戚。 但天亮之后更热闹的,当然是王德完的光速入狱,和那道“妄议宫禁是非”的疏。 吏部尚书李戴带着许多人连连上本为王德完说话。 撞了上去之后的结果,是朱翊钧再被气到。 除了李戴这大天官,其余人夺俸一年、八月不等。 这一次,皇帝的反应很快! 沈一贯急匆匆地来到了承天门外的“天街”,这里五府六部诸衙齐聚。 端午节前骄阳已如火,沈一贯到这里时,只见不少官员都齐聚天街上商议着是不是要一起去哭午门了。 “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沈一贯大声喊道,“适才,陛下已遣文书官传谕内阁!” 实际上的“独相”赶了过来,其他人倒是给了个面子,暂且静听。 各部的门里,随后又有人陆续出来,包括李戴等几位尚书。 一一见礼之后,沈一贯语重心长。 他先转述皇帝传谕内阁的内容。传谕内阁,不就是要内阁再说给百官听吗? 皇帝的意思是: 王德完不讲武德! 皇后,那是太后为朕选的原配。 多年来侍候朕,就算稍有过失,朕都是体贴包容。 有证据! 她弟弟,朕还不是让他袭了伯爵? 是!有时候她稍稍悍戾,朕因事教训过几句“务全妇道”,她也表示会悔改。 但哪里谈得上忧郁成疾? 王德完这“畜物”,“狂肆妄言、惑乱观听”。 你们是朕的辅弼肱骨,这个时候该有君臣一体的大义! 就这。 百官看着沈一贯停了口,顿时愕然看着他:就这? “阁老,中宫何时稍有过失、稍稍悍戾?”礼部尚书余继登不乐意了,“陛下此言,恐怕朝野更为谤言所误!” 他服了皇帝,现在还在到处抓奸贼查问流言因何而起呢。 现在倒好了,“奸贼”自己跳出来了吗? “悍戾”这种评价,您怎么能就这么给中宫定性了? 沈一贯跑到这里来广而告之,又居心何在?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沈一贯看着他,“好叫大宗伯和诸位知道,陛下另有谕旨,令礼部尽快择吉日,皇长子月内移居、开讲!” 余继登一愣,却有人开了口:“正月里、二月里,都有过谕旨,令择吉日。月内、明年……这种话,陛下已经讲过几回了?” 一时哗然,议论纷纷,众人皆以为然:皇帝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有信誉可言了。 又说中宫有过失、略悍戾,又在国本一事上画饼安抚众臣,什么意思? “又有谕旨定了时日,那如今却是不能聒渎了,是也不是?” 谢廷赞像是恍然大悟,勃然大怒:“王子醇还在诏狱受苦,这是要臣下们两难吗?上章搭救便会误了皇长子开讲移居;不上章,则王子醇如何能脱罪?” “正是这個道理,阁老……” 沈一贯总算也感受到了前辈们的待遇:我方主力输出一下场,顿时群情汹汹。 “中宫伉俪陛下二十四年!”沈一贯双手猛压,嘶声说道,“陛下加厚中宫之心可示之天!我也有回奏:万一自今而后优厚稍减于昔,则天下见影生疑,日滋多长!”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众人,尤其向着萧大亨使眼色:“万代瞻仰在此一举!列位,我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要如何?” 谢廷赞也闭了嘴。 这话确实说得狠,堵了皇帝的嘴。 反正都已经有流言了,今后你对皇后不好了,那更加助长流言。 百年万代之后,陛下,您也不想您的声名观瞻因为这件事大动干戈、大兴冤狱而一团糟吧? 萧大亨顿时捧哏:“若王子醇有罪,我刑部安能置身事外?如今情势,何事为要?皇长子移居、开讲,若月内办不成,大家再纷纷进言不迟!” 在萧大亨等人的帮腔下,在沈一贯再三保证会继续上本营救王德完之后,众人总算平息了一下愤慨。 因为皇帝有谕旨,皇长子走向太子之位又有了明确时间节点,众人再次给了沈一贯一个月时间。 移居完成就开始启动三礼,那可是皇帝之前谕旨明说了的。 诏狱之中,王德完确实在“受苦”。 但有过田义的关照,无非一直高强度询问,没有用酷刑。 “本官是刚刚才入京,但秉公直言,还需要有主使之人吗?” 王德完被连夜讯问到现在,尽管很疲惫,但还是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万历二十一年,陛下谕礼部并封三王以待嫡,朝野沸然。当时六科给事中齐赴首辅家宅质问,王太仓避而不敢相见。那一年朝野流言四起,厂卫难道不知道?” 王德完冷笑一声:“‘天下不疑皇贵妃而谁疑?皇贵妃不自任以为己责而谁责?’这可是太仓公题本所言,一字无差!” “流言是流言。但听信流言,揭帖妄议宫禁是非,终究是把命搭着才敢做。王大人此言,是说这回也是阁臣指使,这才甘冒天险?”讯问之人似笑非笑。 “昨日迎我入城之同僚,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那么我入城之后行状,你们又岂会不知?”王德完嘲讽地看着他,“若说指使我的,只是公心罢了。阁臣也好,其余在朝诸官也罢,凡有公心者,皆是主使。” “……你莫要胡乱攀咬。” “是你因我引述太仓公之言,想攀到如今阁臣那里去。”王德完好整以暇,“伱非要攀过去,我倒乐见其成。不妨都拘来,大明朝堂开在诏狱,不失为青史奇观!若能因此让陛下知道民心所向、早定国本,我虽死何憾?” 对面之人听得无语。 紫禁城里,朱常洛跪在朱翊钧面前。 “你宫里的狗奴婢,私自跑到那等腌臜所在,禁宫秘闻不知说了多少!” 朱翊钧把这段时间以来被查出私自出宫的太监名单摔到朱常洛面前,而昨晚被抓现行的李进忠赫然在册。 再加上之前的赵进教等人。 朱常洛抬头看着他,克制着怒火。 讲不了理,这家伙也不是来跟他讲理的,就是抓住这理由找回场子,顺带压压他的“气焰”。 “还在皇贵妃面前大言不惭,说什么自会管束宫中奴婢。”朱翊钧指着他,“护住了那王安,底下人的胆子一个个就都大了!这李进忠刚到景阳宫当差,听了你的威风,就敢出去说什么富贵前程!” 朱常洛微眯了眼,不多看他。 难道他不知道景阳宫上下当差的人,除了当初非要选个在内书堂读过书的伴读和王恭妃当年的老人,其余人都是什么货色、谁安排的吗? “这几个奴婢犯了宫规,父皇从严惩治便是。” 朱常洛这回却不会保护他们,这些人被赶出宫去还是被打杀了,都是好事,虽然后续再添补的恐怕也都差不多。 没有明确地位之前,这些事都由不得朱常洛做主。 “管束不力,让奴婢在宫外口无遮拦,以致流言四起,谤朕德行!”朱翊钧寒声说道,“罚你禁足三月,闭门思过!”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了头:“父皇此言,儿子不敢苟同!宫外流言谤君,这罪责,儿子担不起!” “……反了天了!”朱翊钧见不得他强势反驳,“不是你宫里的狗奴婢在外胡言乱语口无遮拦?” “禁宫内外,消息往来何止儿子一宫几个德行不佳的奴婢?”朱常洛捡起身旁那个名册,“这么多人,父皇为何说得流言源头便是景阳宫?” 他刚扔过来的东西,能抵赖吗? 上面那么多的人,都是景阳宫的? 朱翊钧表情一僵之后,仍旧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没有半分过错?” 朱常洛气得肝疼,这是“抛开事实不谈”大法了? 我刀呢?! 第17章、反了他算了! 上面那老登是父亲,还是皇帝。 朱常洛没刀,只能嘴炮:“刚有此事,父皇便因此说是儿子让奴婢在宫外口无遮拦以致流言四起,这是把罪责都安到儿子头上了?再禁足三月,是让宫里宫外都认为是儿子主使的?儿子不能接受!” “朕罚你闭门思过,你就闭门思过!” 朱翊钧烦透了别人反对反对,执拗地大声质问:“怎么?父皇的话你不听,又要抗旨了?” “好!”朱常洛也忍不了了,“既然如此,儿子请父皇明文降旨,诏告中外!就说人证物证俱在,业已查明流言是因儿子而起,妄议宫禁是非之人是儿子主使!旨意到了,儿子自然认罚!” 朱翊钧倒是愣了一下,而后勃然大怒。 “你这逆子!” 朱翊钧哆嗦着起了身,要冲下宝座来踹他。 什么叫明文降旨,诏告中外? 老子的谕旨不是旨? 明文发到外朝,这是嫌还不够热闹吗? 现在一旁伺候的是司礼监另一个秉笔太监成敬,眼见皇帝又要冲动,他赶紧堵了过去拉住他:“陛下息怒……” 上一次他不在,而今天皇帝和皇长子再次对台,又快打起来了。 他也搞不懂:一清早还让司礼监去传谕阁臣,说这个月要择吉日移居,还要再让皇长子进学。禁足三月的话,怎么移居?怎么进学? 看来仍旧是缓兵之计。 朱常洛算是明白了,恐怕只有之前这原身的懦弱能受得了朱翊钧的性格。 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都无福承受,因为根本见不着面。 总之学他爹一样宅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有大错。 朱翊钧被拉住之后,气喘吁吁头晕眼花。 他盯着这儿子,看他倔强地跪得笔直,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话都说出口了,难道被他驳回? 瞅他这模样,今天又要闹起来,又让母后评理? 两个人就僵在了这,四目互望。 朱常洛不戴这顶帽子,朱翊钧不喜欢说到做不到。 但总得有人递個台阶。 成敬大着胆子说道:“陛下,既已传谕内阁,移居开讲之事……” 朱常洛心里一动,然后更加无语。 你倒好,拿我当饼画给外臣看,又要把我关禁闭。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一冲动就胡咧咧。 “……听到没有?”朱翊钧倒是就坡下驴,咬牙切齿地看向朱常洛,“本还有心让你这逆子尽快移居慈庆宫,再去进学!到了朕面前,伱又狂悖不孝!” 朱常洛眼角都抽动起来:在你说那句话之前,我只说了一句你从严惩治便是,哪里狂悖不孝了? 好歹有人递台阶,朱常洛也低下了头:“谢父皇隆恩。只是父皇明鉴!宫里消息何时能悉数瞒过宫外?让儿子禁足,外臣听闻还不知将如何猜测,到头来又让父皇烦忧。” “陛下,殿下说得甚是!” “你这奴婢也为他说话?”朱翊钧瞪着成敬。 “……奴婢多嘴,陛下恕罪。” 朱翊钧当然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这也侧面佐证了罪魁祸首不能安给皇长子。 “……若非看在大局的份上,朕决不轻饶!”他说着硬气话,“滚回去!景阳宫上下若再有不懂规矩的,休怪朕严惩!不单景阳宫,四司八局十二监都一样!” 像是不针对景阳宫,成敬恭声称是。 朱常洛就这么被叫来挨了一顿训,回到景阳宫之后憋闷得不行。 太祖皇帝在上,若不是还没多少根基,我是真想反了他算了! 这破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太后也不管管他,张居正又没了。 就让他这么无法无天吗? 朱常洛心里一横:必须行动了! …… 一边是内阁照旧小心翼翼题请移居事宜和开讲事宜,一边是仍有不服阁臣或者别有用心的人上疏言王德完无罪,一边是锦衣卫抓着人、同时刑部与皇帝扯皮司法权的事,另外还混着对郑国泰的弹劾与郑国泰的自辩。 好不热闹。 皇帝只和阁臣交流,辩说此前两宫未修好、与皇后共居启祥宫时,感情好得很。 顺便再次挽留疯狂请辞的赵志皋。 而端午当日,更是让许多外命妇入了宫:你们自己瞧瞧,皇后身体好着呢! 这样一来,王德完就当真是妄议宫禁是非了。 “……册立冠婚本欲举行,因大小臣工沽名市恩,屡屡渎激,所以延迟。” “诸臣为皇长子耶?抑为德完耶?如为皇长子,慎无扰渎。必欲渎扰,则再迟册立一岁。” 既然已经有了“证据”,朱翊钧就派了成敬去内阁宣谕,再次发出“推迟”警告。 沈一贯欲哭无泪。 “接下来的话,陛下只对阁老说。” “臣恭听圣谕!” “皇长子移宫之日已定,朕圣心独断,不因偶有畜物聒激而改移,卿当明白。” “臣明白。” 成敬点了点头:“既如此,咱家便去办差复旨了。” 沈一贯欲言又止。 成敬要去办的差,是将王德完杖百棍、罢官发回原籍为民。 一面是皇帝让皇长子移居,一面是威胁再有上本胡说八道就推迟册立一年,一面是重责王德完杀鸡儆猴。 信不信皇帝? 皇后不是好好的吗?皇长子移居慈庆宫是不是已经定下了日子? 沈一贯日常心惊胆颤。 他得赶紧去行刑现场,千万不能闹出百官愤而哭门的事。 以前,这种廷杖的事都是在宫里,在左顺门附近。 但现在三殿三门都烧掉了,何况左顺门廷杖,是因为皇帝还御门听政、上朝。 现在朱翊钧证明了皇后好得很,就是你们这些人惹是生非,那还不理所当然地杀一儆百? 廷杖安排在了午门外打,因为六科廊在这,诸部衙也不远,可以来看。 就是这些科道言官最喜聒噪! 王德完被人从诏狱里带来了,虽然憔悴、虚弱,但看得出来没有受酷刑。 成敬宣读着皇帝口谕数落王德完罪状的这段时间里,诸部衙大小官员已经闻风而动。 王德完悲愤不已地望着右边太庙的方向呼喊:“列圣在上,睁眼瞧瞧啊!储君事关国本,迟迟不得册立,道路流言四起,大祸朝夕将至!臣忠义之心,列圣明鉴!罪我一人,能平流言、弥大祸乎?” 声音悲怆,围观群臣无不动容,有不少人抹着泪。 而后,自然有人带头朝着太庙的方向跪下了,高声哭喊。 成敬头皮发麻,但旨意必须要执行。 “打。”他说完之后,又小声补了一句,“着实打……” 皇帝的旨意他明白,不是非要杀了他,却又不能不警戒外臣。 但成敬不能真的直接说着实打,万一王德完扛不住呢? 看看如今这午门外的情势。 行刑之人也是懂的,既然成敬是这样说的,那么就介于敷衍和认真之间吧,至少不是最顶格的照死里打。 沈一贯在不远处安抚着“哭太庙”的众臣,他真是快扛不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哭列祖列宗,是说今上不是人君吗? 既不能说王德完确实有罪,也不能说皇帝已经定下移居日子仍旧是言而无信。 就连眼下不跟他们一起跪着哭告列祖列宗都可能在随后被人喷。 这阁臣,真是狗都不当! 可现在还得努力劝住这些随时准备出笼狂喷狂咬的大小官员。 王德完正在痛失臀部曲线,午门外的动静自然传到了朱翊钧那边。 朱翊钧这次竟没有愤怒。 没什么奇怪的,这样的场面也不是第一次了。 还敢哭告列圣?太祖若还在,他们敢于凌迫君上吗? 如今这局面,他们的咄咄逼人正是首功! 那里的喧闹声是如此之大,也隐隐传到了景阳宫。 朱常洛听不分明,但还是稍微听出来是不少人在哭,就如同出丧一般。 就不知李太后听不听得到。 但哭又有什么用?李太后听到了又怎样? 站在她的立场,想全个功成身退再不干政的名声,只会更加维护她儿子的权威。 朱翊钧已经摆烂又偏激,早已不是亲政之初那个还有些心气的单纯少年。 他没有与臣下斗而不破的心理素质,更没有真正为国为民的能力与志气。 真正的明君,谁不是见识到了真正的朝堂斗争和人性还能有方向和手腕? 朱常洛默默地望向西南面。 只能靠自己了,只能出奇招! 不树立起自己万不可或缺的绝对形象,接下来这二十年,他熬不过去!狗都不熬! 我刚穿过来,我能受这窝囊气? 第18章、他要干什么? 皇后是真没病,皇长子是真“病”了。 陈矩奉命来到了景阳宫。 王恭妃双眼红红地坐在床榻上,王安伺候在一旁。 “殿下如何了?” 陈矩看了看床榻上的皇长子,开口问的是太医。 “回陈公公的话,脉象倒还好。”太医院的太医有些害怕,犹豫着说道,“没有要紧病症……” 陈矩皱了皱眉,那是装病? 已经定下了移居慈庆宫的日子,而后马上还要去进学呢。 但景阳宫报到皇帝和太后那边去,说是病了无法晨昏定省。 皇帝自然也没什么指示,没想到太后却过问了一下,让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陈矩虽然当时“没办好差”、“惊动皇太后”,但他一直把祖宗法度和规矩放在第一的名声起了效果。 如今被皇帝派来探病,陈矩听完御医的说法就走到了榻前:“殿下?” 朱常洛躺在床上满头是汗,脸色微红。紧闭的双眼下,瞳仁四动。嘴唇还微微翕张,但看去又显然是唇齿很用力。 “不会……不会……”他的声音含糊,又很小。 “殿下?”陈矩又喊了一声。 “不会的……呜……” 断断续续的呢喃声中,皇长子最后有点像是在哭,似乎有什么极让人恐怖的事。 “……殿下这样已经多久了?”陈矩问王安。 “回公公,昨日来请见殿下,便未起身,一直这样。醒一会,又极困倦,而后便梦魇连连……” 陈矩默不作声,直直地盯着朱常洛的脸。 这是搞什么? 御医是不敢在这等事上胡言乱语的。 既然说脉象没什么毛病,那就是没病。 说没有要紧病症,其实就是没有病症。 装这副模样做什么? 当然了,他身份尊贵。他既然要装,除非李太后、皇帝亲至,也没有人直言不讳地拆穿他。 “……既如此,好生照料殿下吧,我去复旨了。” 陈矩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却听皇长子说出了比较大而清晰的一声:“我不信!”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皇长子仍旧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额头却有青筋迸起。 陈矩到了皇帝面前时,心里还在斟酌怎么说。 最后也只决定如实说。 不说自己内心的判断,只详细转述自己的见闻。 “……装神弄鬼。”朱翊钧这么评价,“既无大碍,就再看看吧。开讲之日已定,他若还不好转,外臣又该猜疑朕有心拖延了!” 陈矩不予置评。 “既是太后娘娘挂怀,你再去慈宁宫一趟吧。” 这也是朱翊钧心烦的一部分原因。 不知为什么,太后如今不见那小子去问安,反倒惦记上了。 也不知那小子是怎么哄得太后连连召见他数日的。 陈矩依言到了慈宁宫,他等了不短的时间,李太后才从位于后殿的佛堂里过来。 “并无大碍?” “回太后娘娘,御医是这么说的。” “那又怎会卧床难起?”李太后有些疑惑。 “回太后娘娘,是……被魇住了。” 陈矩说着这种情况的一般说法。 所谓被魇住,就是睡梦中时俗称的“鬼压床”。 人很难醒过来,噩梦缠身,醒来之后又往往极为疲惫。 “被魇住了?”李太后意外至极,“那又怎会昨日到今日一直被魇住?” “奴婢不知。但奴婢去探望时,殿下满头大汗,双眼紧闭,双瞳鼓动,是半梦半醒的模样,口中还有言语。” “说了些什么?” “奴婢只听到几句含糊话,都是说:‘不会’、‘不会’。隐隐可怖之处,像是惊泣。倒是临走时,殿下像是竭尽力道小声喊了句‘我不信’。” 有人说梦话很清晰,有人还梦游。 但被魇住之人,往往说话都好像要极为用力、咬牙切齿一般,说出来却是声音不大、含糊不清。 李太后听得担忧起来:“被魇住这么久?这到底是何方邪祟,竟敢……” 陈矩没有说话。 如果有人装睡,他又一定要装,那么除非他受不住激扰,谁又能让他醒来? 是着意说些俏皮话引他发笑,还是让他吃不住痛求饶? 他既然是皇长子,这一招却是妙。 “皇帝怎么说?”李太后又问。 “陛下只说,既无大碍,就再看看吧。” 后半句他给隐去了,免得有挖苦皇帝用心的嫌疑。 “被魇住这么久却不容轻忽!” 李太后是个笃信佛法的人,这些事情她是相信的。 “这样,你持我手抄经文一卷,置于大哥儿枕旁。”李太后命人去取了来,“让他那伴读太监时时诵读,驱除邪祟。” “娘娘慈悲,奴婢这就去。” 陈矩也不知道太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着意皇长子的,但老人家一片爱孙之心当得赞颂。 于是陈矩先从西跑到东,回来禀报一趟再次从西跑到东。 见太后亲赐佛经,王恭妃感动落泪连连谢恩。 朱常洛的床头,她和王安一起虔诚地诵念起经文,盼着朱常洛早点醒转。 床榻之上,朱常洛一动不动,现在也没说胡话了,只是眉头仍旧紧蹙、双拳紧握。 陈矩再度离开景阳宫,眼下没什么事了,他从东边经过嘉靖年间新修成的仁寿宫往南走,前往司礼监大珰们的直房。 这路上,经过了慈庆宫。 重新洒扫了一番的慈庆宫还在等着它的新主人,但这个过程注定不会顺利。 诸皇子之中,出阁进学,是只有太子才能享受的,因为要与外臣建立关系。 诸皇子当中,独居紫禁城内一宫,也是只有太子才能享受的。 其余皇子,册封王爵之后,要么尚还年幼与母共居一宫,要么便是之国就藩,有属于自己的王宫。 如今已经不兴什么先居于十王府了。 在这象征意义非凡的移宫、开讲前夕,皇长子却忽然“病”了。 陈矩到了司礼监直房前,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长子到底想做什么? …… 此时此刻,皇帝于三月底给出的指示刚到达南京不久。 南京正阳门西的崇礼街,在南京城内是比较高的地段。 从这里,能看到南京城的皇宫和各部衙门。 崇礼街上,去年刚刚完工的一处官宅现在已经大变模样。 端午已过,这天午前,宅院外又来了一个中年士子。 最近这里来往的官绅不少,这中年士子在其中并不算特别。 他抬头看了看这正堂上有了個交叉木柱的官宅,询问了门房:“劳驾。请问这是利玛窦利先生的居所吗?” “正是,尊驾是?” “烦请转告,松江府上海县徐光启前来拜访,听闻郭居静教士也在此,我和他也是旧友。” “……原来是徐解元!快快请进!” 徐光启微笑着谢过,随他入了门。 他已虚岁三十九,被意外点为南直隶解元,还是三年前的事了。 这次,是准备一路先到南京拜会他当时被点解元的恩师焦竑,然后再一路入京准备明年应会试的。 从恩师那里,他知道那个在韶州认识的以大利亚人传教士郭居静也在,并且从焦竑那里得看到了一卷舆图,听说有个更精通西学的利玛窦先生在这里。 很快,他就见到那个一脸大胡子的郭居静出来了。 入乡随俗,郭居静也穿着大明袍服,见面就热情地迎上来:“好久不见了,徐先生!” “久违了,郭教士。” “是郭司铎了!”郭居静愉快地说道,“南京的耶稣会已经成立,利玛窦会长任命我为副本堂司铎了。” “看来郭司铎的传教事业大有进展。” “因为利会长向礼部说了,永不回国,做臣服之民。”郭居静指着这座教堂,“之前这里传说经常闹鬼,但在我们看来,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作为教堂的地方了。” 两人聊着就进了正堂,只见一个同样满腮长胡的人正对工人说道:“在这里,需要雕刻一只精致的龙。柜子要刻满花叶的纹路……” “这是?”徐光启疑惑地问道。 “伟大的大明皇帝已经下达了旨意!利会长要启程入京、觐见皇帝了。献给陛下的礼物还在山东临清,但利会长决定用更精美的柜子装饰礼物。” 郭居静介绍完,就对利玛窦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位令人尊敬的朋友,我之前说过的,徐光启先生,上一次南直隶乡试的头魁!” “非常荣幸与您认识,徐先生。” 利玛窦眼睛发亮。在东方传教,现在最顺利的就是这些士绅。 偌大南直隶,能在乡试中拔得头魁,何等不易? 徐光启与他见了礼,这才说出来意:“前些日子在恩师焦司业那里见到一卷舆图,听闻是利先生带来的……” 东西方的两个知识分子见到了第一面。 紫禁城翊坤宫里,郑梦境意外地惊呼:“被魇住了?” “母后说是这样。”朱翊钧点了点头,“是真是假,倒是一试便知,只是朕懒得去看,旁人又是不敢试的。哼,装神弄鬼!” 郑梦境倒没有鼓动他去揭穿的意思,而是心头一动,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万岁爷,倒说不定真是邪祟作怪!” 朱翊钧愣了一下。 ……别说,圣母皇太后都送了手抄佛经去镇压。 那边的枕头风开始呼啸时,景阳宫里的朱常洛终于在听了许多遍经文之后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殿下?殿下醒了!娘娘,殿下醒了!” 王安惊喜地呼喊,朱常洛伸出了手。 “扶我……起来。” 戏已演足,接下来便是迈出那一步了。 在自己只能使动王安的情况下,在极重伦理纲常的现在,不存在快意一搏还能掌稳大权的暴戾法子。 他是帝,是父。 但没关系。 既为天子,其上不是还有天命吗? 我来,便是天命! 第19章、寻人,启事 一阵问长问短之后,“刚醒过来”的朱常洛这回像是不再那么困倦了。 要王安去给他拿些吃的过来之后,朱常洛这才说道:“原来是皇祖母记挂孙儿。王安,虽然皇祖母应该是歇下了,你还是去一趟慈宁宫。转告一下慈宁宫的掌事,就说我得皇祖母赐经之功,眼下总算是醒了过来,明日一早便去问安。” 王安出去了,朱常洛喝了一些粥,又用了一些王恭妃让人拿来的点心,这才真心对她说道:“让您担忧了,母妃。” “醒来了就好!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真是多亏太后娘娘了……” 她在那里诚心感谢,朱常洛沉默不语。 王恭妃也好,王安也好,没有人配合他演戏。 大热天的,一直捂在被子里,朱常洛倒是真心难受,眼下脸色苍白、疲惫之色不是假的。 “母妃,儿子既已无大碍,您还是早些安歇吧,别累坏了身子。” “等王安回来,再由他守着你。”王恭妃坚决摇头。 还好这次脉象没有大碍,御医没开什么药。 要不然,只要是入口的东西,她都得万分当心。 王安来回跑一趟慈宁宫也需要不少时间,这段时间里,王恭妃只觉得儿子心不在焉。 那恍惚的眼神让她仍旧担心。 王安回来之后,她叮嘱了一遍王安,这才患得患失地回去安寝。 朱常洛不用刻意陪王安说什么话,因此只是一个人坐到了案桌前面。 王安只见殿下心神不安,脸色在灯火旁忽明忽暗,似乎在思索犹豫着。 “殿下,不早了……” “睡不着。”朱常洛摇了摇头。 “是怕再做噩梦吗?”王安贴心地问道,而后一本正经,“奴婢在一旁轻声诵着太后娘娘赐下的经文,殿下安歇便是。” “我再坐一会,好好想一想。”朱常洛仍旧摇头,“你也很乏了,歇下吧。” “奴婢要伺候殿下。” 朱常洛没再多说什么,就这么坐在那一言不发。 王安终究是扛不住疲劳,毕竟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 听到他的呼噜声,朱常洛转头看了过去。 这出戏,没有告诉任何人。 装睡的人当然叫不醒,只要他绷得住。 几套预想的反应里,最终居然是最理想的结果。 皇帝果然懒得管他,而李太后终究是被他前一段时间讲的梦中所见“极乐盛世”吊起了胃口。 也不知陈矩是如何禀报的,太后以赐经文的方式来表示了一下关怀。 接下来……朱常洛要做好明天的各种情况设想了……还得显得更憔悴些。 所以他此刻的心事重重也是真实的。 景阳宫后殿里,皇长子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待到五更鼓响过了,王安被朱常洛摇晃着肩膀惊醒了。 “殿下?”王安揉了揉眼睛之后浑身一激灵,“殿下!您一夜未睡?” 他看到的朱常洛憔悴不堪,双眼血丝密布,发丝凌乱。 “梳洗一番,该去问安了。” …… 看皇长子好转之后,又如往常一般前去问安了,魏岗坐在自己单独的房间里犹豫不决。 昨天半夜里,有人过来悄悄喊醒了他。 所传递的消息,让魏岗心中惊惧不已,难做决定。 没想到这么快。 要做吗? 魏岗也不傻,这件事做完,恐怕脑袋是必定要搬家的。 露馅了,他是背锅的。 成了,他将来也得把秘密带到地底下去。 可之前那几个换进来的腌臜货,他们还没起到更大的作用,却因为外臣突然妄议宫禁是非被一股脑地处置了。 虽然都没被杀,也没算赶出宫去,但如今都打发去做贱役了。 没有那些人,这事就只能由自己来做。 魏岗并不想做。 外面感受不深,魏岗天天在景阳宫,他最知道如今这位爷已经大不相同了。 相比于把事情办成了,寄一线希望将来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能求得赏个富贵,魏岗更担忧事情转眼被那位爷瞧出端倪、举族抄灭。 可若是不去做,也必定是先被寻個错处惩治了,然后既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又可能祸及家人。 毕竟自己已经知道了一些谋划。 看着屋角锁着的那个柜子,魏岗脸上阴晴不定。 过了好一会,他才决定先拖一拖。 找找借口便是,这事毕竟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 那一边,朱常洛去乾清宫时,朱翊钧还没起床。 他自然是不会见朱常洛的。 朱常洛又去了坤宁宫,依然是闭门羹。 皇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朱常洛又去了慈宁宫,李太后倒是见了他。 见他模样,知道他一夜没有睡,于是便嘱咐他快些回去补觉,又让王安多诵经文。 朱常洛数次欲言又止,这模样被李太后留意到了。 等他告退后,李太后只觉得这孙儿今日心事重重,浑不似之前那几日里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一日无话。 到了黄昏时分,朱翊钧早早去慈宁宫把今日的晨昏定省完成,回来路途之中,却遇到了准备过去问安的朱常洛和王安。 父子相遇在乾清宫西面,朱常洛自然行礼。 朱翊钧却有些排斥地退开了一步,警惕地问道:“听母后说,你之前是被魇住了?” “回父皇,是的。幸得皇祖母赐经,这才醒转。” 朱翊钧的目光在他身上扫着:“有母后赐经镇压才醒转?” “……是昨夜亥时才醒的。”朱常洛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只如此回答。 “哼!平日里少耍弄些心机,心性纯善坦荡又怎会被邪物侵身?” “儿子记住了。” 朱常洛平静地回答,看着朱翊钧的眼神也很平淡。 邪物侵身?呵。 这种眼神让朱翊钧很不舒服,仿佛已经被他料中心里所想一样,又有些不值一哂的意味。 “去吧!” 朱翊钧挥了挥手,御辇错开。 本来是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的,但见这儿子一旁行礼已经低下了头,朱翊钧又偏头望去。 这时朱常洛又已经直起了身子,正望着他。 朱翊钧心头微愠,这礼也行得忒随意了。 再没走进步,又听得身后已经响起渐远的脚步。 朱翊钧回头看去,果然是那小子已经转身往慈宁宫走去。 竟不是好生行着礼等自己远离! 果然大有可能是真的沾染邪祟了,要不然岂会如此乖张无礼? 怀着心事,与皇贵妃母子一同用着晚膳时,忽然听得慈庆宫掌事太监来请,说是奉太后娘娘懿旨,有要事请皇帝移驾相商。 朱翊钧大为意外。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太后主动叫过去说有要事了,而且看起来还挺急。 一时之间,朱翊钧没有多想,立刻就动了身。 等到上了御辇,他才忽然想起来:如果有什么要事急事,之前他去问安蒙了召见时怎么不说? 是那小子去问安之后! “皇长子还在慈宁宫?”朱翊钧开了口。 “回陛下,是。” 听到这回答,朱翊钧垮起个脸。 病刚好,又在闹腾什么?难道邪物作祟狂性大发了? “慈宁宫内可有异样?” “回陛下,没有。”李太后宫里的老太监有点奇怪皇帝为什么这么问。 朱翊钧不再多话,脸上阴晴不定地坐在御辇上。 翊坤宫距离慈宁宫倒不算远,进了宫门之后,只见那老太监在前面引路:“陛下,在佛堂。” 朱翊钧更奇怪,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佛堂之中,菩萨面前,想必纵然有什么邪祟也不敢放肆。 到了佛堂之中,那逆子果然在,而且跪在菩萨面前,李太后则坐在一旁,捻着佛珠低声吟诵。 她的脸上,也有惊疑不定,还带着浓重的忧虑。 “母后,唤皇儿前来,是有何要事?” 李太后睁开了眼睛,先看了看那边跪着的朱常洛,而后才看向朱翊钧,又对其他人吩咐道:“你们退下吧,佛堂左右,不要留人。” “是。” 朱翊钧眉头微蹙,这是屏退奴婢、让人不要听的意思。 看了看朱常洛的背影,他心里打起鼓来:莫非母后要说的是有关立储的事? 这逆子又进了什么谗言? 没想到李太后却从旁边拿起一张纸来:“这三人,皇帝听说过吗?” 朱翊钧疑惑地接过来,入眼有些熟悉。 这不正是那逆子临摹自己笔法的笔迹吗? 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和籍贯。 徐光启,南直隶松江府人氏。 袁崇焕,广东广州府东莞县人氏。 卢象升,南直隶常州府人氏。 他没听说过这三个名字。 “母后,这三人是?”朱翊钧莫名其妙地问。 “皇帝知道这三人吗?”李太后盯着他,目光极其锐利。 朱翊钧被看得有点心里发毛,摇了摇头。 李太后缓缓地点了点头,而后说出让朱翊钧浑身一震的话。 “那便好!既然如此,还请皇帝安排口风严、懂规矩的奴婢派人暗中寻访此三人。有名有姓有籍贯,应当不难找。在查得确有此三人之前,常洛先移居慈庆宫斋戒礼佛,进学延后再办。外臣若有疑,我自会发一道懿旨,言明是本宫意思!” 语气态度,俨然不容置疑。 第20章、移宫,斋戒 “母后……这是为何?因斋戒礼佛而推迟讲筵,外臣岂非群起苦谏?” 朱翊钧一时没消化过来这其中意思。 讲筵要推迟是一方面,礼佛这个理由更难以被儒门出身的群臣所接受。 至于移宫…… 朱翊钧虽不愿意,却未明言。 因为这意味着,外臣将知道李太后已经介入立储一事,甚至要将意志传达到外廷。 尽管这个意志里暗含着既让皇长子移居慈庆宫、往太子之位再进一步,又有暂时圈禁皇长子的意思。 所谓斋戒礼佛,就是不得离开慈庆宫半步。 在朱翊钧的注视中,李太后却先走到菩萨面前,跪下磕了磕头,低声说道:“菩萨莫要怪罪……” 气氛诡异,朱翊钧莫名其妙。 只见李太后随后才起身,而后扶起一旁的朱常洛:“你也莫要有怨言。” “孙儿不敢。” 朱翊钧这才看到这逆子的正脸,只见他神情恍惚,脸上还有一些些隐隐的泪痕。 “母后?”他心头有很多问号。 “我自有计较。”李太后一脸凝重,“皇帝既然没听说过这三人,那就好。以防万一,还要叫皇帝知道,我会亲自过问,命人严查这一年来有没有哪些内外臣暗中向景阳宫通传宫外消息!” 朱翊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母亲,又看了看恍恍惚惚的朱常洛。 “阿弥陀佛……”李太后说完那句严厉的话,随后又像是有些害怕一样,“还有一事……我既然如此大动干戈,还请皇帝吩咐一下,遣人祭祀一番天地社稷,便当是为社稷江山天下万民祈福。紧要的是,要派人到慈寿、万寿诸寺进进香。” 朱翊钧彻底愣了。 那还是万历四年,朱翊钧还年幼,朝政牢牢掌握在李太后、张居正和冯保手中。 为了给已经驾崩的隆庆皇帝祈求冥见福祉、给将要长大成人的儿子祈祷早生皇子,李太后这才带头捐出给她发的常例供奉金做表率,用皇室、勋戚等人纷纷捐的银子建了这慈寿寺。 随后至今,李太后还以各种方式建了万寿寺等更多佛寺。 慈寿寺有特殊之处:建寺期间,才有了九莲菩萨托梦李太后的故事。 慈寿寺里也因此供奉了九莲菩萨。 慈寿寺的兴建是因为李太后想抬高自己的身份、顺带祈福,因此最终定名慈寿,它也包含了当时还未亲政的朱翊钧对母亲的祝福和尊重。 而万历五年开建的万寿寺,则是全为了即将大婚而后亲政的朱翊钧而建,因而得名“护国万寿”。 太后和皇亲国戚捐赠、张居正撰写《敕建万寿寺》碑文,无不是在为即将亲政的皇帝造势、树立形象,也表明李太后没有继续把持朝政的心思。 特意点到去慈寿寺、万寿寺进香,甚至把这件事和祭祀天地社稷摆在一起讲,而且是更“紧要”之事。 朱翊钧不理解。 李太后摇了摇头:“皇帝还是先不要多问了。此事,我若不能全信,那就言之百害而无一利。然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而常洛斋戒礼佛、遣人去诸寺进香,也能略表我朱家诚心,无有冲撞神佛之意。” “……皇儿现在也不能知晓?” 朱翊钧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他盯住了朱常洛。 “母亲何时害过你?”李太后摇了摇头,“翊钧,稍安勿躁。那三人名姓籍贯俱在,查访不难,想必很快就有结果。” 她一改常态,用了亲近的称呼,像是哄朱翊钧一般。 听他诚恳慈爱的语气,朱翊钧沉默片刻,而后说道:“若移居却不开讲,外臣必定纷纷进言。母后,不如还是皇儿先寻些由头拖个一月两月吧。” 向外廷传懿旨,他不确定是母后深思熟虑过的,还是一时糊涂。 毕竟她刚才的举动就很不对劲,慌了神一般。 “不行!移居慈庆宫,必须要尽快办了,明日便办!”李太后又强势起来,“皇帝也不用有疑虑,若查访之下没有这三人,无需皇帝左右为难。本宫自会做主,打发他去凤阳。” 朱翊钧惊得嘴都张大了,却只见朱常洛仍然是一脸恍恍惚惚。 凤阳?那是什么地方? 只有宗室里犯了大罪的人,才会被贬为庶人,终生圈禁在那里。 朱翊钧已经明白了李太后的意思:不论此事后续如何,她先要表态愿力主立他为储。若证明这逆子是胡言乱语,那么李太后又会力主废了他。 他却不想处于这样的被动。 这么一来,国本之争的结果不是完全与他的意志无关了吗? “母后……” 他还想再试探一番,不料李太后却又转身跪拜礼佛,喃喃自语:“佛祖恕罪,菩萨恕罪……” 整個人都显得很矛盾,左右为难。 一时强势,一时畏惧。 朱翊钧不禁愤懑异常:每次只要是这逆子闹到了母后面前,都会让他处处受制! 过了一会李太后再度站起来,看向朱翊钧之后就断然道:“皇帝先不要问了。若有诸般罪孽,那也是母后先一力担着。就这么办吧,若皇帝以为母后发这懿旨不妥,那便移居后先想法子搪塞外臣一时。” “……皇儿知道了。” 听她点出发懿旨不妥这种话,又说什么诸般罪孽一力承担。 母亲这么为他着想,朱翊钧还要抗拒吗? “皇帝先去安排吧。记住,这事别惊动其他人,更别对翊坤宫多说!” “……” 朱翊钧心想,你立刻要圈禁这逆子,还要亲自过问盘查景阳宫,难道宫里会不知道? 消息再透露到外面,还不知有多少麻烦要堆到我面前。 可李太后显然已经不在乎了,或者已经思虑不周了。 “皇帝先去吧,我再和常洛说说话。” 朱常洛回想着他临走时望向自己的警告眼神和离去时的不甘背影,心中平静无波。 思考了那么久,这是既能快速达到他的目的,又对家国伤害最小,同时奠定将来自己顺利上位根基的唯一办法。 为此,哪怕借助他们对一些冥冥之事的笃信、把这事神佛挂上钩,朱常洛也不在乎。 正如他劝说的一样,李太后认可了隐患,这只会是皇家祖孙三人之间的秘密。 在将来,他倒不用被这些所束缚。 朱翊钧被暂时排除在秘密之外,这种感觉对他这个九五之尊来说自然是极为难受。 但李太后的话,他还是得听,得办。 去查访那三人的事……既然要口风紧、懂规矩,那自然是陈矩。 先去把陈矩喊来安排好了,他又要安排明日皇长子移居慈庆宫之事。 日子不是内阁题请的吉日,但李太后既然连这个都顾不得了、也不办什么仪礼,那还管什么?大不了后面再择吉日操办一下、正式移居。 忙了一阵,朱翊钧才去到翊坤宫。 这一小段时间里,朱翊钧也被李太后郑重其事、患得患失的情绪所感染。 面对郑梦境,他竟然没有立刻明说是什么事。 只提了一句明天必定会阖宫皆知的消息:皇长子明天移居慈庆宫。 落在郑梦境耳中,她当然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尽管已经从三月底拖到了现在五月底,可一旦真的移居了,代表的意义又非同一般。 李太后又出手了! 她若仍这样频频干预国本大事,那将来母凭子贵还有什么指望? 郑梦境咬着牙没说话:若明天就移居慈庆宫,那么让魏岗那奴婢做的事,又怎么派得上用场? 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倒是没有被同样心事重重的皇帝看出端倪。 虽然就算看了出来,朱翊钧也只会以为她是因皇长子即将移宫一事难过。 司礼监那边深夜忙碌,安排人再到慈庆宫洒扫、布置。 他们以为明天会有不小的阵势,直到第二天清晨,只有皇长子一人前往。 就连王安都没有先跟着过去。 而慈庆宫那边,只有数个来自慈宁宫的老太监、老宫女。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21章、进香,延讲 众所周知,定国公徐文璧乃是大明这么多年的首席大祭司。 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不是这个。 那还是嘉靖末年,他老爹仍在,徐文璧典禁兵宿卫,做了个紫禁城小小保安队长。 很快,隆庆帝继位,定国公自然要优待。 于是徐文璧迅速升职,掌府军卫事,很快又升为掌右军都督府,督皇城诸门。 到这里,一切还正常,是大明顶级勋臣的常规官职路径。 徐文璧第一次去祭祀,那可是恩荣。 虽然其时资历还不够祭祀天地,但被皇帝点名去大明列祖列宗陵前祭扫,可不是谁谁谁都能有的恩荣。 徐文璧当然卖力。 活干得好,就会一直干。 于是从隆庆朝开始,徐文璧就成了祭祀专业户。 重要节庆、各种皇帝忌日、其他特殊情况,一声令下,徐文璧就去磕头上香烧纸。 到了万历继位,这么好用的祭司,他自然继续用。何况那时候他还没亲政,这些事自然是遵前朝旧制。 更可怕的是,当时资历更老的成国公等渐渐老了、死了,徐文璧正式扛起首席大祭司的职责。 再到后来,朱翊钧虽然亲政了,但懒起来了啊。 徐文璧还是只干三件事,祭祀,祭祀,还是TM的祭祀。 孟春孟夏孟秋孟冬岁除一年五享,祭祀天地社稷历代帝王、祈祷风调雨顺水泽丰润、祈免干旱蝗灾瘟疫洪涝、皇室勋戚婚丧嫁娶,徐文璧勤劳如工蜂般的身影无处不在。 现在旨意传到定国公府,徐文璧都快感动哭了:“不去祭祀天地了?” 太监点头:“定国公改恭代太后娘娘和陛下去慈寿寺进香。” 徐文璧表情一僵。 他累了,真的累了。 勋臣被皇帝派遣祭祀,其实多的是,很正常。 可因为皇帝怠政,言官就喷他徐文璧。 当年那言官在《请亲祀郊庙疏》里怎么说的? “徐文璧者,位列公卿,形同市井,猥鄙疏慵之貌,酒色货利之徒。其揖也,如坐而不能俯。其拜也,如眠而不能兴。果峨峨之髦土欤?” 这样的货色,怎么能代替皇帝祭祀呢?“虽膝行肘步,亦不足以格天地祖宗之心也。” 是,我不配! 但首先,我没招惹任何人! 你当我乐意?祭祀前都要斋戒沐浴,若是你工期排得那么满,你酒色一个我看看? 现在呢?祭祀天地这种专属活不让我干了,居然是叫我去进香! 有点不同的是……徐文璧确认了一遍:“恭代太后娘娘……和陛下?” 太监只弯腰:“陛下旨意已传到,定国公做好准备便是,我还要回去复旨。” 徐文璧哪里需要做准备?他始终在准备祭祀的路上。 如今去进香,反倒没有那么多繁缛的流程。 现在他心中翻涌的只有一件事:为什么这次是去慈寿寺进香?恭代的对象,还包括了圣母皇太后? …… 沈一贯眼里,朝堂上总有大浪,一浪更比一浪浪。 好!皇后娘娘确实身体倍儿棒,王德完嚼舌头,是该打! 但是矿监税使、三殿三门大工这些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吧? 那天哭完太庙却没有得到皇帝任何反应的群臣一個个地把奏本题本揭帖往宫里扔,一如既往石沉大海之余,又传出来两道口谕。 其一,皇长子已移居慈庆宫,因为不适应环境偶感风寒,讲筵暂推辞。 其二,播州战局进入关键时节,今夏偶有大旱迹象,着令礼部依制郊祀,并遣勋臣国戚前往诸寺进香礼佛,以之为江山社稷天下万民祈福。 第二个倒没什么,顶多有点奇怪的是这次居然不是定国公带头恭代陛下去祭祀天地,而是跑去慈寿寺进香。 第一个圣谕却又让沈一贯头皮发麻了。 那天口口声声保证的:若是月内不能移居、开讲,你们再来冲我! 现在移居是移居了,但没办礼仪,不是礼部拟定的吉日。 又像当初进学一样,不规不矩。 而且皇长子还“病”了,推迟讲筵! 沈一贯又开始频繁找人讲道理:莫闹!莫闹! 毕竟已经移宫! 皇长子可能是真病了,但绝不是因为仓促移宫、日子不吉引起的! 也必定很快就会痊愈,下一步绝对就是讲筵! 郊祀更重要! 播州平叛不该祈福吗?旱情不该祈雨吗? 什么?又是恭代,陛下心不诚? 陛下身体一直也不大好,现在天这么热…… 沈一贯焦头烂额之际,朱翊钧也越发苦恼。 如今是真不同了,每日晨昏定省,太后早问一次查访结果,晚问一次查访结果。 而且还“劝”皇帝勤快点,多打理朝政。 朱翊钧当然知道与那件事有关,而他竟然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事! 祭祀和进香还要准备,一干人等在斋戒沐浴。 六月初二的午后,他正在纳凉,陈矩来报。 “万历二十六年南直隶解元?”朱翊钧皱着眉。 陈矩点了点头:“二十七年会试不中。奴婢见陛下郑重其实,不等地方来报,先查了查。这徐光启应会试时呼声不低,厂里记录在案了。” “那一年南直隶主考是谁?” “焦竑,江宁人,万历十七年状元,如今官任南京国子监司业,从四品下。” “焦竑?”朱翊钧眼神一动,“任过皇长子侍读?” “是。” 朱翊钧轻哼一声:“知道了,接着访查另外二人。” 既然他的座师是那小子的侍读,哪怕已经调任南京国子监了,也足见那小子写出此人名字居心何在。 “播州军情如何?”朱翊钧又顺嘴问了一句。 “诸路大军正自合围猛攻海龙屯,平乱指日可待。” “捷报一到,立即奏来。” 朱翊钧既想早点知道那件事是什么,又想早点脱身。 播州捷报若至,身为皇帝的威望自然大涨,而群臣只怕也顾不得对那小子移宫拖延进学之事频繁质疑谏言。 论功行赏,自有他们忙的。 于是他干脆第一时间把那徐光启的履历拿在手上,去了慈宁宫。 “竟真有此人!” 朱翊钧没想到,李太后拿着那张履历,手和声音居然都哆嗦了起来,脸色也渐渐苍白,身子还晃了晃。 “母后……”他吓了一跳。 “罪过……真是罪过……快!快把常洛……不!把太子请来!” 朱翊钧再吓一大跳:“母后,这到底是什么事?皇儿还没下旨册封啊!” 李太后竟抓住了他的胳膊:“我已经命人严查了!这一年来,没有奴婢胆敢向景阳宫通传什么消息!常洛焉能未卜先知?这徐光启,皇帝此前也不知其人,常洛却能连籍贯都一清二楚啊!皇帝,这些年你专宠那郑氏,你待常洛太薄啊!” 听母亲说得渐渐明白又严厉,朱翊钧想反驳,但看着母亲惊惧又潸然欲泣的眼神,一时却也手足无措。 好在终于灵机一动,朱翊钧开口道:“皇儿不知常洛究竟说了什么。但这徐光启乃是万历二十六年的南直隶解元,次年会试夺魁呼声不小!他的座师,更是常洛昔年侍读学士焦竑。他能知道此人,兴许是进学时听外臣论及呢?” 李太后仿佛听进去了一些,眼神重新有些将信将疑。 “母后,到底是什么事,要这般先瞒着皇儿啊?” 朱翊钧被她脱口而出的那个“太子”吓得不轻。 “……是……是,还有二人……”李太后不管不顾,又转身去菩萨面前跪下了,“阿弥陀佛,佛祖恕罪,菩萨恕罪……” 听着她诚惶诚恐的诵经声,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背影,朱翊钧怒火渐生。 尽管她很严厉,但毕竟是他的生母。 那逆子焉敢如此蛊惑祖母? “伱不要去惊扰他!”仿佛能听到他心中所想一般,李太后跪在那里背对着他严厉地说道,“就让常洛先斋戒礼佛。进香……好好操办……” 轮到朱翊钧气愤压抑得不行。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把堂堂皇太后压得这样,还必须先瞒着他这个天子? 第22章、哭门,大捷(求追读票票) 宫里再怎么除草,这紫禁城也处处是透风的墙。 皇长子已经移居了慈庆宫不假,但却是形同被圈禁。 传闻王恭妃与他母子不得相见,在景阳宫终日以泪洗面。 沈一贯也快以泪洗面了。 盛夏酷热,人心易躁。讲筵既延,储君遭囚。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一贯再也压不住汹汹舆情,烈日当头,百官哭门。 那紫禁城巍峨的午门隔断了内外,这些年来,除了入阁当值的沈一贯和寥寥数个低品办事官吏,无人再能入内。 大家都知道皇帝就在里面,皇长子也在里面。 可这道高耸的宫墙却隔绝了内外,所有官员都在诸多朝政不可测的惶然中机械度日。 一面仍旧往上请示政务、提出建议或建言,不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利。 一面大多得不到回应,能得到的,也往往拖延许久。 再要去办理时,又要面对诸多部门缺员的事实,而补充新官极慢、极少。 也许十多年前,国本之争有更深刻的含义。后张居正时代的君臣关系,要建立新的秩序。 但如今,国本之争也隐晦地寄托了群臣的一种期望:大明还能不能好起来? 不寄希望于皇帝忽然重整意气、勤勉视政,也不能明白地说希望换个天子、换片天地。 于是哭! 这一次,沈一贯也跪了下来哭。 皇长子被圈禁这种流言,他没法再为皇帝解释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成敬站在午门的门洞旁边,苦口婆心:“列位大臣,前有王德完妄议宫禁是非,事后明证了是子虚乌有。如今,无非又是一桩流言而已,殿下只是住惯了景阳宫,甫一迁居略有不适。区区热病而已,不日便能痊愈。届时讲筵一开,流言自解。列位大臣又何必如此?” 沈一贯没说话。 礼部尚书余继登垂垂老矣,他在太阳底下满头大汗,眼角还有热泪流淌。 “流言纷纷,所为何来?殿下既移宫,陛下此前诸旨明白,何不准了内阁所题三礼敕旨、礼部所拟三礼仪注?如今骤闻皇长子虽移宫而形如囚徒,臣等不哭告陛下求个实情,焉能称忠?” “哀哉!痛矣!” 哭嚎声四起。 是为君臣相忌而哭。 为大明的前途命运而哭。 也为多年来的憋屈而哭。 炽烈的阳光下,激动的情绪里,有人中暑,有人晕厥。 紫禁城中,朱翊钧脸色铁青。 “阖宫奴婢都该杀!三令五申,到底又是谁胆大包天!” 田义、陈矩等人都跪在他面前,但没人敢说什么。 皇帝不是不明白。 这样的事,除了翊坤宫里的人,又有谁敢这么大胆传出宫去撩拨群情? 但皇帝只会向奴婢宣泄怒火。 “乱棍驱离,万勿惊扰圣母皇太后!” 朱翊钧又有点头晕目眩。 暂时圈禁一下都是无上罪孽,刚知道那個徐光启确有其人就直呼太子。 如今知道百官因那逆子被软禁慈庆宫中而哭门,母后又会怎么做? “快去,速速去驱离!” 田义和陈矩欲言又止,但还是先领了旨意。 “流言止于智者!尔等公卿朝官,何故无端生非?陛下有旨,速速归衙!” 午门外,望着门洞内涌出的手执棍棒的太监们,不少人双目中露出一丝绝望。 那像是对天子的绝望,对大明的绝望。 京城里的赵府之中,赵志皋在卧室内的椅子上斜望着窗外的天。 “大旱……乱政……兵祸……大明江山社稷,还能存多久?” 他儿子静立在一旁,听着父亲大逆不道的喃喃自语。 就在这个时间点,京城正南的城门洞里,数骑飞驰而入。 “播州大捷!贼酋授首!大明万胜!” “播州大捷!贼酋授首!大明万胜!” 露布飞捷,直踏向天街。 京城百姓闻之欢呼。叛乱平定了,也许因财计艰难而开始的矿税和新税能停了。 只有报喜的骑卒赶到天街后,才见到荒诞的一面。 前方仿佛一个战场一般,有人抬着别人出来,有人搀扶着别人出来。 没几个衣冠齐整的,甚至分明有些朱红官袍的大臣挂了彩,或者鼻青脸肿。 “播州大捷……贼酋授首……大明……万胜……” 这么大的喜讯,却好像触动了他们什么。 “幸甚!痛甚!” “呜呜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呐!” 报喜骑卒一头雾水地看着面前的景象,他们不像是喜极而泣,有些人高呼万岁为什么说得咬牙切齿? 但捷报终究还是要入宫。 田义焦急地往朱翊钧面前赶,希望喜讯能够平息皇帝的怒火。 “陛下!大喜!大喜!播州大捷……” 到了地方,却被告知皇帝已被召去慈宁宫。 “圣母皇太后!陛下!大喜!大喜!播州大捷……” 不管怎么样,宫里一定要齐声报喜,一片欢腾。 于是田义又一路高呼着往慈宁宫而去。 太监宫女们的欢呼声中,慈庆宫正殿里正静静抄写着什么的朱常洛抬了抬头,望了望外面。 阳光透过紧闭的窗门洒进一些光亮,偌大的正殿里只有一人一案。 慈宁宫里,田义不知道李太后闻听喜讯为什么脸色陡然煞白。 “……知道了,你先去吧。” 扶着李太后踉踉跄跄往佛堂走去的路上,朱翊钧只觉得母亲抓住他手臂的手指非常绷紧。 眼睛的余光里,老人家紧抿双唇,像是要开口又必须守秘,因此微微颤抖。 直到进入佛堂深处,李太后才软软跪倒在佛像前面,颤颤巍巍地磕头:“信女罪孽深重,佛祖恕罪,菩萨恕罪……” 朱翊钧仍未知道那三个名字代表的是什么事,他的心志也快到崩溃边缘了:“母后,到底是什么事,现在还不能说吗?” “……不能失了民心,去……派人慰勉。从我宫里拿银子……”李太后忏悔一阵之后起了身,“快……” “母后,哪有这样的道理?皇儿刚刚才驱离他们。” 朱翊钧觉得李太后真的糊涂了,他忍不住说道:“那逆子是不是邪祟附身了?母后,您为何如此惊魂不定!皇儿再也不忍见您受苦了!” “住口!”李太后压低着声音喝止他,表情严厉到让朱翊钧有些狰狞。 “是那郑氏往外传的吧?要紧处你不敢说,但定然对他说了让常洛在慈庆宫斋戒是我的意思!见慈庆宫里都是我宫里奴婢,她便以为常洛也令我生厌了?” 李太后直斥郑梦境之非,如今的愤怒就让朱翊钧更觉得母亲表情狰狞。 可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又证明她并不是糊涂了。 “什么邪祟附身!你虽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不知道母亲多着紧此事?我因江山社稷而不得不暂时委屈常洛,为你担了天大的罪孽,日夜不得安寝!你倒听她挑拨,一口一个逆子?” “佛祖恕罪,菩萨恕罪,皇帝不知,不知者无罪,万般罪孽罪在信女……” “……母后。”面对说话很有逻辑、举止却显得疯癫的母亲,朱翊钧有点害怕,声音都带上了一些哭腔。 他没忘记母亲听到播州大捷的消息时如闻噩耗的反应。 “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子孙万世……列祖列宗在上……”李太后又磕了几个头,然后过来拉住了朱翊钧的手,“还有两人,查得如何了?又应验一样,又应验一样了啊!” 朱翊钧手足无措地看着满脸淌泪的母亲。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史料彩蛋章:介绍一下宅宗爱好 万历帝是一个集权力欲与怠于临朝于一身的性格极为复杂、矛盾的皇帝。 史料里的他性格是非常矛盾的。既怠于处理政事,但又权力欲极强,事无巨细,必亲自独断,绝不轻易放权而使权柄下移。 而除此之外,他的个人爱好方面,这里依托史料给大家介绍一下。 一、看闲书 万历经常叫太监为他在宫外坊间寻买各种新书,竺典丹经、医卜小说,画像曲本,就没有他不看的。 【……万几之暇,博览载籍。每谕司礼监臣及乾清宫管事牌子,各于坊间寻买新书进览。凡竺典丹经、医卜小说,画像曲本,靡不购及。先臣陈太监矩,凡所进之书,必册册过眼。如《人镜阳秋》、《闺范图说》、《仙佛奇踪》等类,每岁之中何止进数次,所进何止数十部哉?】 二、书法 万历从小爱好书法,据说字写得确实不错: 【今上自髫年即工八法,如赐江陵吴门诸公堂扁,已极伟丽,其后渐入神化。幼时曾见中贵手中所捧书金扇,龙翔凤翥,令人惊羡。嗣后又从太仓相公家,尽得拜观批答诸诏旨,其中亦间有改窜,运笔之妙,有颜柳所不逮者,真可谓天纵多能矣。】 经常写字后赐给宰辅大臣和左右亲信,早年还喜欢叫张居正来看他写字: 【初,上于几务之暇,游心翰墨,常亲书“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十二字,悬之文华殿中。又面谕辅臣张居正曰:“朕欲赐先生等及九卿掌印并日讲官各大书一幅,以寓期勉之意。先生可于二十五日来看朕写。” 是日讲读毕,居正等诣文华殿后,诸内臣捧泥金彩笺数十幅。上纵笔如飞,大书“宅揆保衡”、“同心夹辅”各一幅,“正已率属”九幅,“责难陈善”五幅,“敬畏”二幅。字皆逾尺,顷刻毕就。 辛丑,上视朝,命司礼监太监颁给御书于会极门,以“宅揆保衡”赐辅臣张居正,“同心夹辅”赐辅臣吕调阳,“正已率属”九幅赐六部、都、通、大掌印官,“责难陈善”五幅赐日讲官,“敬畏”二幅赐正字官。】 后来张居正估计是烦了,还为此教训过万历皇帝,让他不要“写字丧志”,字写得再好,直逼钟繇、王羲之又有什么用? 【上召辅臣张居正于暖阁前,亲洒宸翰,大书“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字以赐。 次日,侍讲读,居正因奏:“皇上数年以来,留心翰墨,昨仰睹赐臣大书,笔力遒劲,体格庄严,虽前代人主善书者,无以复逾矣。但臣愚见,窃以为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以来,至于唐宋,所称英贤之主,皆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不闻有技艺之巧也。惟汉成帝知音律,能吹萧度曲;六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宁宗皆能文章、善画,然皆无救于乱亡。可见君德之大,不在于技艺之间也。今皇上圣聪日开,正宜及时讲求治理,留心政务,以圣帝明王为法。若写字一事,不过假此以收放心而已,虽殚精费神,直逼钟王,亦有何益?” 上曰:“先生说的是。朕知道了。”】 张居正死后,他就自由了,再也没人管他,想写就写。据《酌中志》记载,宫内可能很多地方都有万历帝留下的墨宝,以至于宫中人见到一些字,就传说是神庙御书。 另外,万历帝的书法在当时的朝鲜也很受追捧。朝鲜纯祖时的大臣南公辙曾说:“明神宗御书‘龙’字流出朝鲜,卿士大夫好事者争相摹刻,以藏于家。” 三、早年还喜耍弄拳脚棍棒刀剑 【神庙左右内臣如孙海、客用之流,日以狗马拳棍导神庙以武,.....一日,神庙偶醉,佩剑夜游,将一内官头发斫下,又杖二内官几毙。 慈圣老娘娘知之,翌晨易青布袍屏簪珥,声言欲特召阁部大臣谒告太庙,将废神庙,立潞王,且先令喧传于宫中,神庙恐惧滋甚,跪泣久之始解。遂将客用、孙海斥逐,孙得秀、温祥、周海皆私家闲住。此万历八年十一月事也。】 这事被他妈知道以后,差点没废了他,万历跪着哭了好久。 另外,张居正死后没人管,万历还曾集结了三千阉人在禁宫内演武: 【自内操事兴,至甲申岁之午日,预选少年强壮内侍三千名,俱先娴习骑射,至期弯弧骋辔,云锦成群,有京营所不逮者。上大悦,党赉二万余金。然是日酷热,当值候操诸榼,擐甲操兵,伺令于赤日中,因而喝死者数人。按禁本非观兵之所,......今上因癸未谒陵,始选内臣具军容扈从,旋跸后益广其伍,俱江陵败后事也。近年来则内教场已鞠为茂草,想武事置不讲矣。】 后来大概是本人身体不好、腿脚不便,就没再举行了。 四、酗酒 文中有写到万历十七年腊月二十一,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上了一个《酒色财气四箴疏》。万历气得不行,正月初一拉着阁臣来喊冤: 【上以雒于仁本手授时行,云:“先生每(们)看这本,说朕酒色财气,试为朕一评。” 时行方展疏,未及对。上遽云:“他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若酒后持刀舞剑,非帝王举动,岂有是事......”】 万历说“谁人不饮酒”,完全是承认了自己就是嗜酒。更搞笑的是他说“若酒后持刀舞剑,非帝王举动”,其实酒后持刀舞剑正是他十年前自己干的事。 而万历的贴身陪葬品里,还有下面这玩意:黄金酒注。 带进坟里,生死不离了属于是。 五、看戏 万历在宫内养了一批戏子学戏、唱戏,他和李太后都爱看,还曾经让人演什么“掉城”之戏,直到建虏造反,抚顺、开原等城真丢了,就再也不看了。 【神庙孝养圣母,设有四斋近侍二百余员,以习宫戏外戏。 神庙又自设玉熙宫近侍三百余员,习宫戏外戏,凡圣驾升座,则承应之。又,蔡学等四十余人,多怙侈不法,..... 又数年,神庙宫中偶兴“掉城”之戏,于御前十余步外,画界一方城,于城内斜正十字,分作八城,挨写十两至三两止。令司礼监掌印、东厂秉笔及管事牌子,递以银豆叶八宝投之,落于某城,即照数赏之。若落迸城外及压线者,即收其所掷焉。至戊午年,遂有建州之变,失抚顺、开原等处,此戏始不作也。】 文中有個听戏剧情,但没点到他请李太后一起看。万历由于心理阴影,大概也只是一些重要节日请李太后一起看。 六、迷信佛道 万历也是迷信的,而且和李太后不同,他两家都信,还曾打算在宫内选几十个宫女做女道士。 【如遇万寿圣节、正旦、中元等节,于宫中启建道场,遣内大臣瞻礼,扬幡挂榜,如外之应付僧一般。其僧伽帽、袈裟、缁衣,亦与僧人同,惟不落发耳。圆满事毕,仍各易内臣服色。神庙曾选择经典精熟、心行老成、持斋者数员,放习宫女数十人,亦能于佛前作法事,行香念经,若尼姑然。 万历时,每遇八月中旬,神庙万寿圣节,番经厂虽在英华殿,然地方狭隘,于隆德殿大门之内跳步叱。而诵梵呗者十余人,而习学者数十人,各戴方顶笠,穿五色大袖袍。一人在前,吹大法螺;一人在后,执大锣,余皆左持有柄圆鼓,右执弯槌齐击之,缓急疏密,各有节奏。按五色方位,鱼贯而进。视五色伞盖下诵经者以进退,若舞焉。跳三四个时辰方毕。监斋神者,傀儡体制法真,盔甲器械,高与人等,如门神焉。而黑面竖发,威灵可怖,于本殿宫门安之,做法事毕,即收于本殿库中。 神庙初欲选宫女数十人,令习元教,为女道士。而掌坛内臣李升、白忠、林朝执奏曰:不可。佛教慈悲,凡些微简亵,尚或耽待;若元教诸天神将,恐女子无知,惹咎不便。是以中止。 ......惟番经厂韩长老,神庙极所信礼,称长老而不名。】 七、找茬打人 这是万历很差劲的一个“爱好”了。长期宅在宫里,相处最多的就是宫女、太监,但他对这些人挺残暴的,经常因为一点小事杖责宫女、太监,打死的都不少,这事都传到宫外了,所以雒于仁说他“今日杖宫女,明日杖宦官”。 万历帝自己狡辩说:“如今内侍宫人等,或有触犯及失误差使的,也曾杖责,然亦有疾疫死者,如何说都是杖死”,也不是全都是打死的。 另外万历还有一点:他最看不得宫女、太监对食的,发现就打,多有因此而死者。 【内中宫人,鲜有无配偶者,......今上最憎此事,每闻成配,多行谴死,或亦株连说合媒妁,多毙梃下。】 最后挂个画像:注意头身宽比。 第23章、乱命,封驳! 从万历二十年到万历二十八年,大明在不到十年间已经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战役。 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三战皆胜。 不搞马后炮,纯以当时论,如今民间的主旋律自然是要赞扬皇帝威名远播,天兵战无不胜。 但“上流社会”算不得民间。 王德完还在养伤,谢廷赞在探望。 “宁夏用兵,费百八十余万;朝鲜之役,七百八十余万;播州之役,二百余万!” 王德完趴在床上说道:“八年余间,大动刀兵,仅此一项耗银便何止千万?而如今三殿三门仍一片白地,诸省百姓苦不堪言!官民虽胜,财计将溃;国本难定,大祸有日!曰可,可否?” 谢廷赞双眼含泪:“朝野尽知广安公一片赤诚之心!奈何今日百官哭告,竟逐之如犬彘!” 他的胳膊上、后背上也挨了两棍,说得十分悲愤。 但王德完更惨,趴在床上不能动弹。 短短时间里,挨了一百杖的王德完在谢廷赞心目中,形象已经上升为称“公”。 王德完已无官职,大家开始称呼他的籍贯为“广安公”。 毕竟皇帝说永不叙用了。 现在他的伤还没完全养好,所以还没离开。 王德完痛心疾首:“大宗伯所言甚是,流言纷纷所谓何来?皇后凤体安康,臣下只衷心欢喜,盖因流言不攻自破。若因此治我妄议宫禁是非之罪,我也认了!可如今皇长子虽移宫而形同圈禁,这流言,陛下不释群臣之意、慰万民之望,反纵阉奴驱逐如犬彘!亘古未闻,亘古未闻呐!” “矿监税使荼毒地方,所得十者入库无一!”谢廷赞同样愤慨异常,“如若那些阉奴果真忠君用事,财计焉能如此?” “我是已无官身了!”王德完拉住了谢廷赞的手,“国本大事,矿税之祸,曰可!你仍要进言呐!” 谢廷赞一脸苦笑:“我亦是陛下斥责之畜物!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啊!可恨阁臣公卿大多柔懦,若有公之忠勇无畏,焉能如此?” 两个“畜物”抱头痛哭,各有各的沮丧。 被皇帝认定为“畜物”的人,呈上奏本、题本也好,又或揭帖也罢,又能掀起什么波澜? 他们口中的柔懦公卿眼下也很难办。 “阁老!”萧大亨对沈一贯说着,“王德完受杖在先,今日午门乱棍在后,阁臣和九卿重臣不能谏君抚下,威望大损啊!” 沈一贯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可他为难地说道:“圣谕明白:如为皇长子,慎无扰渎;必欲为德完,则再迟册立一岁。只是这流言一出,百官正因当日哭告太庙而不见陛下有何旨意而愤懑,这次不待上本就齐齐哭门。群情汹汹,为之奈何?我若不一同哭告,有何面目位列台阁?” “唉!”萧大亨长长叹了一口气,“既已移宫,复延讲筵。一波三折,阁老之难,我自然知晓。只是如今怎么办?陛下如此行事,百官忧愤之下,恐怕转眼就会群起而攻阁老!” “好在播州大捷已入京,播州叙功诸事,终究还是重要的。” “户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萧大亨心情沉重,“叛乱既平,武将贪功渴战,转眼便是纠劾平叛官兵战时之过!因人及人,纷争一起,再念及今日之事,这把火还是会烧到内阁!” 沈一贯没护住王德完,没能按照承诺在月内规规矩矩地完成移宫和开讲。 尽管今天也一起哭告了,但朝野声誉处于最低点。 太子册立一事再现“推辞一年”的警告言论,此情此景与万历十九年何等相似?申时行最终就是因为这一点挂冠而去。 如今太子马上都二十岁了,若今年或者明年仍旧定不下来,想都不用想,沈一贯到头了。 他若倒了,萧大亨撑得起浙党? “阁老,万不能再等了!”萧大亨再次劝道,“国本大事、矿税之祸、三殿三门大工、三军犒赏,若一件都不能办妥,转眼弹章毕至啊!后三者更难,国本大事既有百官哭门,群情鼎沸一触即发,反倒只需陛下一道明旨!如此,既抚群臣,又释朝野之疑。而阁老威望既振,其他事便好办了!” 沈一贯左思右想,最后终于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无论如何,群臣知道陛下终归会寻理由。内阁上不上题本,册立迁延之过这顶帽子还戴不到我头上。柔懦而不敢具本奏请,那才是内阁之过!” “阁老想通了!”萧大亨大喜。 “播州既平,人心思定,便以此为由吧!”沈一贯下定了决心,“我不日便上题本!” 沈一贯还在拟题本,当天黄昏前就又有明文敕旨来。 “……田公公,这不合规矩。”沈一贯听完旨意,震骇莫名地看着田义,“皇长子陪祭太庙?” “怎么不合规矩?”田义问了一句。 沈一贯瞳仁收缩,斟酌着言语。 皇长子怎么突然病好了这种事可以不论,关键问题在于祭祀礼仪。 皇长子是恭代皇帝主祭还是陪祭,未行冠礼没有合乎仪制的祭服,那也有折中的法子。 关键问题是……大明的过去,除了皇帝本人,被遣去代祭的皇子,要么是名分已定的皇太子,要么则是名分已定的亲王。 这亲王代祭,还只有明初时才有。后来亲王册封行了冠礼之后就要之国就藩,哪里还有代祭的机会? 现在皇帝竟然明旨让皇长子去代祭,还只是陪祭,会引发哪些猜想,沈一贯都难以想象。 他想起如今形势,不再犹豫地摇了摇头:“此乱命也!臣不敢奉诏!” 田义很意外沈一贯这回的坚决与强硬。 内阁,是可以封驳皇帝旨意、拒不执行的。 上一次内阁动用封驳权,还是前年赵志皋为了保护知县樊玉衡,迫使皇帝处罚樊玉衡的旨意一日重新拟了三四回,最终让樊玉衡全身而退。 而那一次之后,赵志皋也彻底进入了“病瘫不能理政”的状态。 现在沈一贯居然也这么做了。 “殿下尚未册立行冠礼,祭服不具,此其一;祭祀仪制繁缛,殿下恐未曾熟习,有失仪之忧,此其二;吉日将近,殿下不能依制足日斋戒,此其三;祭前斋宿于祭所,殿下名位未定仪制未明,诸事难备,此其四;陛下谕令定西侯代祭太庙,皇长子虽未册立,然无论如何也不能屈居定西侯之下为陪祭,此其五!” 沈一贯迅速说出五个理由:“烦请公公呈禀,有此五不妥,臣不敢奉诏发报六科礼部遵行!” “……好,咱家这就去回禀。” 田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次倒是话里话外都想督促皇帝给个准话,尽管皇长子要参与祭祀的话就要出宫,是個让外臣接触到皇长子的难得机会。 相比这一点,沈一贯似乎更倾向于选择让皇长子不参与这次祭祀,而是换一个方式,把名位定下来。 田义出去后,沈一贯感觉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在他看来,皇帝又在模棱两可。看似安抚群臣,却让皇长子未来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试探? 皇长子已经快二十了,册立且不说,这个年纪仍未冠婚就闻所未闻。 这国本之争的终局,沈一贯既然不像赵志皋一样去意已决,就避无可避! 第24章、功成,石出(4K+求追读)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 朱翊钧破了防,宣泄着情绪。 李太后还是不说那件事到底是什么,等着最后两人的查访结果。 但她背负的罪孽好像更深重了,因而提出让那小子去祭一祭祖先。 朱翊钧心神大乱,又刚被训斥,糊里糊涂地发了旨意去内阁,然后五条理由条条是道。 “那就这样吧!”朱翊钧生着闷气,“要骂尽管骂!不差这几天了!你们都别来烦朕,告诉陈矩,让他抓紧些!” 事到如今,他倒宁愿陈矩快点把结果拿来,好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至于群臣聒噪,他再也懒得管了。 皇帝躲起来酗酒,还没让皇贵妃陪着。 宫里的气氛变得诡异异常,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 慈庆宫那边守着皇长子不让他出来的,难道不是慈宁宫的人吗? 宫里气氛如此,宫外同样乱成一团。 那日棍驱百官后,虽有播州捷报入京,但不少臣子心生去意。 自余继登开始,包括吏部尚书李戴、工部尚书杨一魁等人在内,纷纷上辞表。 其中自然少不了赵志皋。 当然,正如沈一贯所料,还是有不少人敏锐地感知着播州叙功过程中的朝堂变动,盯着一些可能的位置。 而既然皇帝对圈禁太子的流言采取了那样的手段,沈一贯也不怕再多一事了。 那道圣旨的意思被内阁透露出来,沈一贯坚决封驳的做派毕竟能挽回一些颜面。 京城的事,遥远的播州并不知道。 播州土司杨应龙祖祖辈辈做这里的土皇帝已经七百多年。 从唐朝开始,不论谁为皇帝,杨家始终牢牢控制着这里。 如今,传了二十九代的播州杨家正式覆灭。 从去年三月朝廷开始启用李化龙以兵部右侍郎衔任川湖总督开始,经过调集四川、湖广、贵州甚至浙江、福建、云南、广东等布政使司的兵力,八省大军总计二十四万,平叛大战是今年一月才开始正式打响的。 到上月十八诸路大军会师海龙屯,其后播州叛军就只是困兽。 现在,平叛大军放松了下来,等待诏令的到来和下一步命令。 海龙屯毁损大半。除了攻城之战时的攻防,还有逆首杨应龙最后自杀时点起的火。 他想自己把自己的尸身烧尽免遭死后戕尸,结果还被人从最高处陷入火海的后殿里拖了出来。 现在前殿得以幸免,李化龙在宴请着诸路大将。 他自己没喝酒,身上还穿着麻衣。 上个月战事进行到关键时期,他父亲的死讯忽然传来。 寻常状况下自然该去办理丧事、开始丁忧,但那是寻常状况下吗? “赖诸位用命,大功告成。”李化龙叹了一口气,双眼红了起来,“家父病逝,某竟不能尽孝。大战当前,甚至只能主动奏请,乞令从权,于心何安?如今贼首伏诛,剩余剿匪事就拜托诸位了。某已奏请陛下,回籍守制。” “督帅移孝报国,实在忠孝难两全。老大人知将军平叛功成,定然含笑九泉!” 殿中随军文臣、督军还有各路武将无不纷纷出言,或歌功,或颂德,或慰勉。 自然有人心里想着:眼看着绝世大功就要拿到了,父亲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世,换做是我也只能主动奏请夺情从权。 那种情况下,换谁来做主帅已经无损战局,到手的功劳。 但有个人不同,他是綦江路总兵刘綎。 “督帅!贼军虽平,但败兵逃走的也不少。这三省之地,山川险恶,夷汉杂处,善后还是大麻烦!”刘綎抱着拳,“没有督帅坐镇,谁知道又会有多少人落草为寇?有多少人再举叛旗?” 他本不愿来这里,是李化龙力排众议,奏请他来做这綦江路总兵官。 而从四川攻过来的四路里,又以綦江路最为艰难。 杨应龙岂不知刘綎的威猛?万历十三年平定罗雄之乱,刘綎连克三城,名震川贵。 而后接任四川总兵官,他和贼和杨应龙乃是旧识,“刘大刀”这些年也是响当当的名号。 听到刘綎这么说,李化龙摇了摇头:“此战势如破竹,官兵威名谁不知晓?些许匪患不必放在心上,省吾莫要误我。” 说罢看向众人:“清点也差不多了,本督还是会秉公办事,先把功劳捋一捋,上一道题本的。大家都在这里,诸路大军,哪一路功劳最多最大,总要大伙都有個公论才是。” 叙功,轮不到领军主帅来主持。 但他的奏报,也很有分量。 诸将神色各异,有人看了看刘綎,有人低着头等别人先开口。 “……自是綦江路难关最多。”有人总算是说了句公道话。 “克坚之多,只是其一。娄山关不破,破后守不住,便难以合围海龙屯。”李化龙给出自己的意见,“綦江路当为首功。” 刘綎露出了爽朗而单纯的笑容。 笑归笑,刘綎还是立刻努力绷住了。 他连连摆手:“督帅奏请我来领兵,实在是朝鲜一战后还需整训,这才来得慢了些。朝中言官弹劾我与杨应龙那忘恩负义之人是旧识,收了他的银子,这才拖拖拉拉,督帅又保了我。若不奋勇死战,岂能证我清白,岂能报督帅大恩?” “功便是功。”李化龙说了一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平叛,李化龙是主帅。 节制诸路大军,他在武功上已经是到头了。 此前主动奏请夺情从权,半是不甘心功亏一篑,半是留个可以体谅的污点。 如今功成,李化龙已经在考虑后路。 就不知以刘綎的脾性,后面会不会暴跳如雷。 大殿之中,刘綎的功劳其实是无从争议的,所以李化龙那么快就表达了他明确的意见。 但监督包括刘綎在内数路大军的巡按御史崔景荣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喜形于色的刘綎,而后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武将之功,以刘綎为首。 监军之功,李化龙也认为,以崔景荣为首。 连年大战,户部已经扛不住了。 连年大战,军汉武将们也越来越需要压一压了。 先论功,再论过! 这正是刚刚平定叛乱、又隐忧重重的大明。 这个时候,从遥远的广东及南直隶暗中查访的消息也终于在六月二十二报到陈矩面前。 寻到了醉酒中的朱翊钧,陈矩只说道:“陛下端午后让奴婢办的那件事,奴婢已经办妥了。” 朱翊钧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而后陡然清醒了一点点:“有结果了。” “正是。” “拿来朕看……不!启驾!去慈宁宫!”朱翊钧在搀扶之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把结果给朕,再去慈庆宫,让那些奴婢带皇长子到慈宁宫!” “奴婢领旨。” 由于优秀的设计,盛夏的紫禁城里,甬道之中也有一些风吹过。 微风拂过,朱翊钧的眼神清亮了一点点。 坐在御辇上时,他看了看结果。 朱翊钧不知道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但他对李太后这段时间以来的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印象深刻。 那件事,这下总该告诉朕,总该有个结果了吧! 到了慈宁宫,仍是在佛堂里,朱翊钧把那三份卷宗递了过去。 有名有姓有籍贯,同姓之人大多族居、互有往来。 陈矩查了这么久,是因为底下人不知道皇帝查这三个人做什么,因此除了徐光启好查一点,另外两人也查得极为详细,尽可能把能查到的汇总成卷才报了上来。 此刻,李太后见到有三本,还没看就晃了晃,仿佛要晕厥过去一般。 “母后!”朱翊钧惊得赶紧扶住她。 被朱翊钧身上的酒气一冲,李太后哆哆嗦嗦地打开其中两份,只看了第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去……去请太子来……万不要怠慢……” 朱翊钧心中一沉。 又是这个称呼…… 而这一次,是真要“请”,他已经派人去了。 等他来,该水落石出了! …… 慈宁宫所在,原先有一座大善殿。 这大善殿,原先供奉着大量的佛像、佛骨。 皇宫之内,大善殿原是法物保存数量最多、级别最高的佛教建筑。 嘉靖十五年,嘉靖皇帝拆了这里,建了慈宁宫。 到如今,崇信佛教的李太后住在了这里,佛堂的规模毫不逊色于以前。 慈宁宫的佛堂,自然供奉着九莲菩萨像。 等着“太子”被请来的时间里,朱翊钧也被李太后拉着跪拜在了菩萨塑像面前。 这菩萨的端庄面容,形似也神似李太后。 “大慈至圣九莲菩萨,信女朱李氏携儿子……” 朱翊钧是天子,跪天跪地跪父母,那是可以的。 他虽信佛,可他也崇道。 如今在仍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跪在菩萨像面前,听着母亲小声为他祈求饶恕,酒劲上头的朱翊钧十分憋屈。 朕又有什么罪过? 那件事又究竟有什么紧要的,让太后遣走了慈宁宫全部奴婢,严令他们只能在宫墙外,不得踏入慈宁宫半步? 那小子若到了,竟许他直趋佛堂叩门便是。 李太后诚心祝祷了一阵,睁开了眼睛仰望着菩萨,轻声开了口。 “昔年为先帝之冥祉、皇帝之子嗣,我捐金建了慈寿寺。而后夜得一梦,一菩萨七宝冠帔,九首而坐一金凤,授我一经,曰《九莲经》。寺既建成,《九莲》入藏,皇帝大婚亲政,如今子嗣繁茂,也算本宫心诚,神佛庇佑。” “……母后一片苦心,神佛自是瞧在眼里。” 朱翊钧心里别扭,不知道李太后提这个干什么。 “皇帝自是知道的,这九莲经中有‘妙难量,泄露了后天图像’一句。” “……母后,为何提起这个?” 后天图像? 所谓后天,那不是道家常用之语吗? 出现在《九莲经》中,只证明此经本就是当朝才开始拼凑拟撰,得圣母皇太后之力,才在编刻《续入藏经》时收入这卷经文。 李太后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朱翊钧:“景阳宫上下,我命人查过,你自然也查过。多年来,可有奴婢向景阳宫多通传什么国事,朝政?” 朱翊钧愕然看着李太后。 “自是不能把话说满。他毕竟是你长子,毕竟也进学过几回,人心难测……”李太后又喃喃自语起来。 朱翊钧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 “故而我替你担着天大的罪孽,防着那万一,先将他看顾了起来。哪怕已经应验其一、应验其二,我都先等着,继续等着……” 李太后指节发白,捏着那三份卷宗。 “皇帝,你当以天子及我朱明列祖列宗之名,向上苍、佛祖、菩萨起誓。今日将了然之事,这世间断不能再有第四人知晓!” 朱翊钧浑身一震,酒又稍醒一分,而李太后凌厉地盯着他。 皇长子实际是暂时被圈禁了,消息已经传出去过一回,闹出了百官哭门的事。这第四人,说的是谁还不够明白吗? “……朕……” 朱翊钧也想知道答案。 这一个多月来,李太后为何如此的答案。 要暂时圈禁那小子的答案。 应验了什么的答案! 他起了誓言,看向了李太后。 “常洛来前,我还有几句话问皇帝。” “母后请讲。” “如今,朝廷财计如何?” 朱翊钧犹豫了一会:“……财计确实有些吃紧,播州大捷,将士还要犒赏……” “有党争之忧吗?” 朱翊钧像是被严师逼着交作业:“党争嘛……虽然异论相搅是代代相传的,如今也不见有什么不同,终归总有两三分迹象。” “天灾呢?” “……虽近年来报得多一些,今年也有大旱迹象,但母后知道的……” 他说的是:地方上向来是往“大”了报,好要钱、好请求免赋税嘛。 “辽东建奴有何异动?” “辽东建奴?”朱翊钧莫名其妙,想了想才说道,“为平播州叛乱,皇儿确实调了一批辽东精锐远赴川贵。辽东去年倒是奏报过,去年开春后,建奴好像是编订了文字,年底又灭掉了海西女真一部,声威大涨……” “编订文字?”李太后浑身一抖,脸色更加难看,“群臣上奏,言及江山社稷,亡国之语多不多?” “母后……臣下惯喜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如今虽财计略有难处,党争时常不免,天灾也难测,但皇儿都明白。三征功成,内外慑服。那辽东建奴虽略涨声威,也未成祸患。母后此问,倒真有些忧虑亡国已有日的意思……” 李太后闻言却只是闭上了眼,像是努力在克服着恐惧和愤怒,缓慢又深重地呼吸着。 “再有最后一句。”李太后严肃地看着他,“常洛是皇帝长子,皇后又无子,皇帝到底为何这般不喜他?” 第25章、妙难量,泄露了后天图像 李太后问得很直接,朱翊钧微微迟疑就开了口。 “……皇儿哪有不喜……” “菩萨面前,你不能瞒!” 李太后睁开了眼,极不满意他这敷衍的回答。 眼神严厉地盯着他,语气也很严厉:“昔年他还在肚子里,皇帝就左右不认!多年以来,我虽一心礼佛不问宫外事,是非曲直,我却也知道。” 已经年近四十的朱翊钧低着头挨训,这件事没啥好说的。 李太后也是当事人,当初还是她命太监寻来内起居注翻阅。 好巧不巧,祖制规定,皇帝临幸了人,是要赐个小物件为证的。 当时的朱翊钧一时意动,也没想到命中率这么高。 舒爽完了心情正好,就顺手赐了王恭妃一个小物件。 他先是不认这件事,但人证物证俱在,李太后又盼孙心切,朱翊钧这才迫不得已认了那肚子里的小家伙是自己造的。 能不认吗?不认的话,岂非后宫里还有其他男人有这能力? 可朱翊钧心里觉得很别扭……毕竟那时候,他还有严厉的师傅和母亲。 见色起意,有点不符合被教育的道德,他怕被劝“戒色”、“不能荒淫”。 见儿子低着头不说话,李太后又问:“国本之争,皇帝和朝臣已经争执了多少年?你还不肯立储,他都快二十了,三礼不行!他居长,他还不冠婚,三哥儿和其他孙儿是不是也跟着等下去?” 尖锐的问题被抛到朱翊钧面前。 先是似乎不满他亲政后的作为,又直言立储之事。 这是不干政吗? 还把他当天子吗? “百官哭告,群臣奏请了多少回?皇后无福,中宫无子。常洛既居长,又已有出阁之实。此次移宫虽是我懿旨,但皇帝此前也已下了谕旨。”李太后很不理解地质问他,“已有太子之实,皇帝为何就是迟迟不肯册立?” 朱翊钧已经躲了外臣很多年。 这么多年里,大多只是奏疏来往。 像这样当面被质问的情况,太少太少了。 而质问他的,是母亲,是辅助他坐稳大位又还政于他的圣母皇太后,是他不得不回应的人。 可他已经被一件事明着瞒了一个多月! 现在起了誓,却仿佛仍要在知道真相前承认亲政的作为不够,表态一定要立那小子为太子。 在天子威严被蹂躏还不能放肆反抗的抑郁里,酒劲还未完全散去的朱翊钧终于脱口而出心中所想:“他毕竟只是宫女所生……” 李太后勃然大怒:“皇帝也是宫女所生!” 朱翊钧话一说完就知道坏事了,闻言赶紧跪向李太后:“儿子口不择言,母后息怒。” 李太后着实气得不轻。 昔年,她也只是王府里的一個宫女。 “那时候你才六岁,你父皇正宫也健在,为何就能册立你为太子?” 儿子既然已经跪在了面前,李太后终于悉数拿起往日威严,严厉地说道:“常洛虽是宫女所生,却得神佛庇佑,心窍已开。此前应答,思虑之周全,聪颖谁人能及?如今更甘冒奇险,为我朱明江山社稷奋大义而不顾身!既长且贤,更是气运加身、天命应劫之主,你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倒给了我这么个原因?” 朱翊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天命……应劫之主?” “哪怕他所言诸事尽皆不应验,今日听了伱这心里话,我也该信了!大明若亡国有日,恐怕正因你迟迟不立储!人心不定,各拥一子,最终骨肉相残、内乱四起,这才让那辽东建奴入主中原,亡了我朱明江山!” 言语如刀,直劈朱翊钧。 让他呆立当场的,却是那最后一句。 什么辽东建奴入主中原? 当此时,佛堂所在的慈宁宫后殿外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孙儿常洛,请见皇祖母。” 声音疲惫,却仍旧清朗。 朱翊钧猛地望过去:都是他! 李太后猛地起身,踉跄着迎过去。 朱翊钧自然不能让母亲去动手打开沉重的殿门。 慈宁宫中已无太监宫女,门内门外,仅仅是大明帝国地位最尊崇的三人。 坐北朝南的后殿大门被打开了,盛夏的阳光倾洒而下,没有照进门内,只是洒在屋檐下的廊台上。 朱常洛却正站在那里。 背着光,朱翊钧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孙儿叩见皇祖母。儿子叩见父皇……” 在他要下拜的这间隙里,李太后已经迎了出去:“不必拘礼,让你受委屈了……” 朱翊钧分明看到,李太后的动作里带了一丝不安,还有敬畏。 他的脑袋里还是晕晕的。 只见那小子被扶起来之后摇了摇头:“孙儿算不得受委屈,如今……可是查访已有结果?” 孙子表现得越识大体,李太后越觉得心虚。 笃信佛法之人,终究还是怕自己之前的谨慎冲撞了神佛。 而后她左右望了望,拉着他的手:“到里面再说!” 路上却已经开始说道:“祖母做主!今日就挑些得力的到你宫中伺候!明日起,你也常来问安,还有皇帝、皇后、你母妃那里。移宫之礼、三礼,都择吉日尽快办了……” 朱常洛刚进殿门,装作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沦落为要干活关门的跛脚胖爹朱翊钧,然后止住了脚步颤声问道:“那三人?” “分毫不差,都有其人!播州捷报也已经传来。”李太后双手合十连连说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朱常洛却“晃了晃”,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然后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这……” 李太后赶紧扶住他的胳膊:“常洛,你这是怎么了?” “……孙儿宁愿那是假的……”朱常洛涩声道,“是假的多好……” 关了门来到旁边的朱翊钧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他不信,于是一面盯着就这么被母亲“做主”了的储君,一面开口道:“母后,到底是什么事?皇儿还云里雾里呢。” 李太后却忽略了他,而是捏住朱常洛的手,连声劝告。 “常洛勿忧!如今你所言之事既然应验,那便足证你梦中见闻非虚,这是菩萨托梦示警啊!既得此警示,又知祸首何在,你更是储君,那倒好办了。列祖列宗保佑,天命仍在,你便是朱明江山应劫之主!” 朱翊钧跟在后面一瘸一拐:“母后?” 什么朱明江山应劫之主? 我堂堂在位天子,是这殿中多余的人? 好在李太后终于开始不忽略他了,却又对朱常洛说道:“你来对皇帝讲?” 朱翊钧听出了请示的味道。 这很荒谬! 朱常洛却仿佛仍处于恍惚和不能接受的情绪里,抬头看了看朱翊钧,而后说道:“孙儿欺瞒父皇在先……” “那不是你的错!” 李太后又瞬间表态:“皇帝此前那般待你,这等事情,便是祖母也要先因万一将你看顾起来。让祖母出面来担这罪孽是对的!皇帝总醉生梦死,兴许一怒之下就斩了你。因此亡了大明江山,那可如何是好?” 朱翊钧:??? 欺瞒君父都不是错? 可他无法反驳后面的话,上一次就是酒后提刀冲到了景阳宫。 “……孙儿还是不敢相信……先前只当梦中趣闻,聊博皇祖母一笑。” 在朱常洛的嘴里,前因后果这才娓娓道来。 第26章、疑云散,信是谶言祸江山? 最开始,自然是年初时那一场重病。 这朱翊钧知道。 也是从那一次痊愈后,一眨眼到了三月底才突发狂妄之语,让朱翊钧惊觉他性情大变,乃至于敢抗旨、当面顶撞自己。 后面甚至经郑梦境提醒,他还觉得这逆子是不是邪祟上身了。 “……病重恍惚时,不知多少次都梦到同一方天地。其中所见所闻,绝异于此间。繁华之处,富庶之处,惊奇之处,直如仙家之地……” “那自是极乐净土,仙佛之地!”李太后肯定地点头,接过了话茬,“四月末,我再召见常洛时,也只当个趣谈听听,当他是一片孝心……” 朱翊钧记得,因为从那天开始,李太后一连见了他几天。 这种情况搞得自己和郑梦境也有点紧张,又正值王德完妄议宫禁是非。 盛怒之下,曾狠狠训斥了这小子一顿,差点又想揍他。 “……而后又大梦一场,这回却是噩梦连连。” 李太后连连祝祷:“幸亏菩萨保佑……” “多亏了皇祖母赐经。”朱常洛点了点头,“梦魇之中,隐隐有佛音,这才将我惊醒过来。恍惚之中见有菩萨解救,这才记起来,正是年初病重所梦天地中一人。其人曾堂上授课,当时所说话语也记了起来。” “是哪些话语?” 朱翊钧知道是关键处了。 他被魇住的事,朱翊钧自然还记得。 朱常洛看向了他,沉默了一会才道:“儿子只记得三句。” “其一:如今自是安宁富足,但历史不可忘!历代王朝更替,往往生灵涂炭。其中,又以明末为最!三大征虽胜,然而财计告溃、党争不止、天灾频频、内乱不休,最终落得个末代皇帝朱由检自缢于煤山之终局。” 朱翊钧浑身剧震。 末代皇帝……由字辈……那不就是他孙子吗? 那岂不是……没多久了? 李太后闻言仍旧心悸,急急捻动佛珠:“可怜的孩子……” “其二,大明亡于什么?这倒十分值得引以为戒。如今你们都知徐光启、袁崇焕、卢象升这些人,但他们不是决定大明兴亡之人。谈及这个话题,自然绕不开万历皇帝。万历二十八年六月大捷入京时,万历皇帝应该是志得意满的,绝想不到大明国祚已不足五十年。” 朱翊钧再次瞳仁收缩,酒都醒了不少。 那一天,他虽然因百官哭门而愤怒,因太后瞒他而憋屈,可大捷报到面前时,自己心里确实是带着一种想炫耀的心情想让母亲称赞自己所用得人、威服四海的。 现在,他也明白了太后当时为何脸色陡白,而后说什么又应验一样。 “其三,总之,建州女真最终能入主中原,既有巧合,也实属必然。” 朱常洛停在了此处,顿了一下才开口:“儿子梦醒后,惊惧恍惚。不敢相信,却又难以忘记。枯坐一夜,反复思量。晨起问安时,仍旧做不了决定该不该讲。” “祖母知道你的苦衷……那天清晨见你模样,吓了祖母一跳!”李太后爱怜地看着他。 朱翊钧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只是菩萨既自梦魇中解救了儿子,那面容又恍惚在年初梦中见过,更记起了当时言语,则梦魇所见……”朱常洛顿了顿,声音有些哆嗦,“只怕……便是建奴……以小族欲役大族……大开杀戒之景象。生灵涂炭……死于非命者数以千万……直如人间炼狱……” “阿弥陀佛……”李太后一样颤抖着,“陈矩去看过,你梦中惊惧得有哭音……” 朱常洛深呼吸着,“平复”了一下心情,“可若那万一是真的,孙儿如何能置之不理?所幸听到三個名字,那人……那菩萨授课时,其后更有宝具如屏风,书写了三人名姓和籍贯。孙儿左思右想,这才下定决心。哪怕皇祖母和父皇疑我要以谶言夺储,那也顾不得了。左右这三人可寻访一下,若果无其人,孙儿纵被惩办,也心安了。” “你奋不顾身,是朱家的好孩子!”李太后又先定了性,然后对朱翊钧说,“接着便是那夜我请皇帝到慈宁宫安排人查访这三人了。国祚还有多久都明白了,这正是谶言!若传到外面,不知多少人野心陡生!那时我也不能尽信,故而先瞒了皇帝。” 朱翊钧默默地听着。 这些言语,应那经文中“泄露了后天图像”一句,那便有一重一语成谶! 如今再说大明国祚已不足五十年,岂非又一重谶言? 母后说得没错,若这小子是对自己说这些胡话,他不是邪祟上身也是了。 这种谶言诅咒大明国祚之妖邪,岂能不斩? 他毕竟还是惜命的,知道自己不会听信他,于是先来向母后禀明。 母后又岂是糊涂人? 先移居慈庆宫,是一种表态。母后宁可先信其有,若他所言非虚,则是得上苍、神佛入梦示警之人,那自然定要保他为储君,如此既合天命,又是“应劫”之主。 然则若真是私心谶言夺储,那自是不能留。故而先有圈禁,更大查景阳宫有无内外沟通,还当面明言后果。 这又回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么做了,最后又证明是真的,那就确实是不敬上苍和神佛。 故而李太后说是天大罪孽,诚惶诚恐,一人为皇帝担了。 一个多月来的疑云终于散开,朱翊钧却不能接受地看着两人。 话里话外,是不是意指大明实亡于朕? 播州大捷志得意满,岂非跳梁丑角? “哪怕他所言诸事尽皆不应验,今日听了你这心里话,我也该信了!大明若亡国有日,恐怕正因伱迟迟不立储!人心不定,各拥一子,最终骨肉相残、内乱四起,这才让那辽东建奴入主中原,亡了我朱明江山!” 这小子叩门前,母亲的那句话回荡在朱翊钧脑海里。 他难以接受这一切是真的。 朕真的如此不堪? “母后……深信不疑了?” 朱翊钧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如今的心情,压抑着不满先问出这一句。 “播州大捷,那三人。”李太后却像是奇怪他的反应,“那卢象升才三个月大,大名更是常洛告诉我之后才取的……” “……不不不,不可能……”朱翊钧摇着头,“是能串通一气的……能的……” 他想起张居正、冯保,还有……李太后。 那十年,他还是个孩子。 所有的事情他都信,所有的话他都听。 最后呢? 张师傅要求自己的,他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 而他曾全都相信! “皇帝不是也查过吗?既有明证,如今大明有江山社稷之危,皇帝怎么不肯信了?” “不信……不信……” 他知道张居正死时,他接掌的大明诸库,比他父皇时是宽裕多了的。 所以他曾亲谒太庙,在列祖列宗神主面前,天真地许下那些再致中兴的宏愿。 他想起而后这十八年,群臣的咄咄相逼,自己有心无力的挫败和逃避躲藏,想起争了这么久的国本,想起前些时日的百官哭告。 如今竟要他相信,大明是在他坐大位时开始亡的? 落得个受建奴所迫,孙儿宁可自缢于煤山殉国的下场? 辽东建奴算什么?哪有取大明江山的实力? 明明弱小,却取了大明江山,谁之过? 祖宗江山落于异族之手,是何等耻辱? 大明可是驱逐鞑虏立国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区区建奴……” 朱翊钧面目狰狞起来。 亡国……不至于……不至于…… 可朱翊钧又是之前就隐隐有这种感觉藏于心底的,只不过种种原因,他已不愿面对了…… 也许子孙有那个能耐再致中兴…… 可是如今一幅有明证的后天图像直白又赤裸地铺到了他眼前。 不足五十年……自他开始,三代而亡,孙儿自缢…… 他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第27章、破大防,圣天子忧病无常 朱翊钧越想越无法面对,他双眼血红:“母后!就算这么多年来没几个人跟他说些什么,却也不能断定他不是邪祟附身,奸计夺储!又或者内外勾结,只图大位,却不顾此后群臣将挟天子而拥天下!” “说!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什么六月大捷……若知军情,焉不能在五月便说一句六月定有大捷?” “那徐光启的座师,还曾于讲筵为你侍读!” “处心积虑……” 朱翊钧心防崩溃,指着朱常洛连连恨声。 李太后终于说了一句:“够了!我起初自然也不全信,这才说了若查访无其人,无需皇帝左右为难,我自会做主打发他去凤阳。谶言之危我岂不知?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朱翊钧像是在说李太后,也像是在说朱常洛。 他此刻逃避之余心中所想,不能宣之于口。 九莲菩萨一事虽然本就经不起推敲,但如今太后名位谁还能置喙?何必多此一举,要用诚心礼佛得到神佛庇佑后人、托梦示警这种事来更添蛇足? 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母后与这小子串通了起来呢? 不不不,母后说了这事不能传出去,那便无法借此来更添她的名望。 不不不,若真得她之力,往后那小子自然更孝顺她。朝野明知自己不愿立他为储,因此一锤定音,也只会感念她圣明! “这些道理,皇帝难道想不明白?我一片苦心,皇帝……” 朱翊钧摇着头,只觉得母亲的声音渐渐模糊而沉闷。 他头晕目眩,不禁用双手抱住了头。 摇摇欲坠间,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耳边是急切的呼喊。 朱翊钧恍恍惚惚地看过去,只见到一张年轻的脸,嘴里隐隐喊着:“父皇……” 是那小子! 朱翊钧一念间,那张脸似乎又变得狰狞起来,目露不屑地看着自己。 那狰狞面貌,仿佛又与那一天母后的狰狞面孔重叠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小时候,我那么听话,那么用功! 试了试酒,她就那么严厉地训斥我!张师傅站在面前,也已经毫不留情地替自己写好了罪己诏。 朕真的好怕大伴,好怕母后,好怕张师傅。 那么长的十年,每一次有什么事,朕都害怕着:万一母后知道了怎么办?万一张师傅知道了怎么办? 后来母后还政了,一心礼佛。 张师傅也不在了,可他自己竟是曾经过得那样奢靡荒唐,潇洒自在! 百官呢?一个个都说得好听,却总是搪塞,总是劝谏,总是还把朕当做那個孩子。 只有爱妃……只有在爱妃面前,朕是个男人,是个有心事可以说的男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以为已经不同了。 百官只能求着朕,求朕的旨意。 可为什么,母后又露出了那样的面孔? 为什么…… 朱翊钧心防崩溃,百般往事涌上心头,陡然头脑一轰,眼瞳翻白软倒下来。 还在劝他的李太后大惊失色:“皇儿?皇儿你怎么了?” 而抱着朱翊钧的朱常洛则迅速将他在地上放平,奔过去把礼佛用的垫子拿过来垫在朱翊钧脑袋下面,将他的头转向一侧。 朱翊钧今天穿的红色搭护,天气炎热,他倒是没有穿得太紧。 李太后见他在解开侧面的衣襟,顿时惊慌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孙儿不孝……以防万一,怕是风疾……” 李太后脸色煞白:“来人!来人啊……” 她往佛堂外奔去,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谶言不谶言、绝密不绝密了,风疾何等要命? 朱常洛为朱翊钧把衣襟解开,松了松衣领,而后就跪在一旁脸色复杂地看着他。 穿过来的另一个世界,曾照顾过自己轻微中风的父亲,自然对此不陌生。 现在,这位也是自己的父亲。 他酗酒,爱吃的食物据说是海参、肥鸡、猪蹄筋等共烩。 刚才情绪异常激动,突然中风的概率着实不小。 朱常洛倒希望他只是晕了过去。 尽管李太后可以为他作证,但朱翊钧如果仅在他和李太后面前中了风甚至后果更严重,那还不知将引发何等波澜。 朱常洛也不可能阻止太医来。 因为屏退了太监宫女,李太后出去了一会才重新进来。 身后还跟着几个太监。 “快!把陛下先抬到榻上。” 朱常洛没有阻止,这时他万万不能干预救治。 之前那些做法,是记得的医嘱。那是医生叮嘱他,万一再次中风时的临时处置,随后自然要赶紧找医生来。 朱常洛只追到了李太后面前,哽咽着说:“定要留意父皇口鼻,若呕出什么呛住……” 李太后慌神状态中,一时没多想他怎么懂这个,只是跟在一旁连声说:“对,对……” 被转移到了床榻上,李太后在一旁连连诵经,朱常洛则拿着手帕跪在榻前随时准备应对。 这么久了还没醒,说明不是寻常晕厥了,中风的概率越来越大。 他想过皇帝接受不了,但突然因此中风,终归是他引起的。 事情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了,他带着颤意开口:“皇祖母……” 李太后紧闭的双眼也颤了颤,却没回话,口中佛经诵念得更急了。 朱常洛深呼吸着。 玩这一手,是他被朱翊钧气得想造反之后考虑许久才下的决定。 既有了讨李太后欢心所准备的抄佛经前情,又有为后面重视科技铺垫的“讲”梦,朱常洛才推演各种可能,先自导自演了一场梦魇戏。 而后更是枯坐一夜,憔悴一整天晃悠了一圈,这才到李太后面前“奋不顾身”。 自然有风险。 但已来了这几个月,所见所闻,许多人物之存在、性情既然已印证了许多,何妨一试? 等下去,自然会有太子之位,而后呢? 弑父弑君?李太后能忍?把祖母和更多人全都做掉? 懂历史的都知道,不行的。 提前夺位,能不能成功不说。有得位不正之嫌,要分出不知多少心神弹压内部! 尊重这个时代的权力结构和三观,只有出奇招! 时代变了,变回去了。 青史之中,用出这种手段的人不知多少,那是有三观基础的。 何况朱常洛还能提供可查证、可检验的证据? 选择这三人来作为佐证,也有讲究。 徐光启的成就,越到后世才越让人感慨、惋惜。 而在随后的日子里,朱常洛会很需要这样的人。 因此,不妨先让他走入李太后和朱翊钧的视野。 而袁崇焕和卢象升,毕竟是崇祯年间才发光发热的人,出身又寒微。 此时他们应该或者还小,或者尚未出生。 朱常洛哪里能尽数记得他们的生卒年月,但只要有一个被查得其人,就足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现在查到了,确实至少说服了李太后。 但冲击力太大,皇帝中风了。 祖孙二人一同谋害皇帝?这可不在朱常洛的剧本里。 尽管那样李太后必定也只能支持他,但大明自有国情在此,朱常洛怎么能背上这样的嫌疑? 李太后不说话,朱常洛飞速思考,还必须焦急、自责、难过。 “启禀太后娘娘,太医们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声音。 “快宣!” 朱常洛退到了一旁,低着头抹眼睛。 现在得真哭。就算他心里对这个还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的父亲没有半点感情,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能无动于衷。 太医院一口气来了五个太医,有人过去给朱翊钧把脉,有的在一旁望闻。 望闻问切,这问的对象眼下自然是太后。 轻声呜咽里,朱常洛留意着。 李太后犹豫了一下,而后才道:“播州大捷,百官哭门,辞表不绝。皇帝在我面前说到为难处,突至晕厥。” 朱常洛心里大松一口气。 这时,榻前众人窃窃私语,交换了一下意见。 而后几人一同过来了,其中一个代表说道:“启禀太后娘娘……脉象所示,陛下昏迷不醒,恐是……风疾。” 李太后身形恍了恍。 真是风疾,几无痊愈,有一就会有二…… 第28章、定国本,终托了大明江山 “……恳请娘娘示下,是否允臣等施针?若旋即能醒转,那就不至立时便有性命之忧……” 李太后急切地连连点头:“快些施针!” 得到了许可,太医们顿时高度紧张地忙碌起来。 他们的对策,是刺印堂、太阳、太冲诸穴,还有十指。 中风在他们的医道认知里,不算陌生。 朱常洛内心也很紧张。 皇帝是李太后亲子,他不可能在抢救皇帝一事上有任何不孝举动。 郑贵妃和三弟其实不得群臣拥戴,不是老爹固执,太子位早就该定了下来。 现在李太后已经给皇帝中风找了个理由,又有之前那出戏,只要皇帝醒不过来或者此后不能视政了,大明皇权都将转移到他手上。 若他醒来、恢复了……中风前反复说着不信,不知又会有什么反应。 就在这恍惚中,一个太医开了口:“陛下,可听得到臣说话?” 李太后和朱常洛赶紧凑了过去,只见朱翊钧已经睁开了眼睛,双目无神。 那个太医不断与他说着话,看他神智是否清楚了。 朱翊钧的眼瞳缓缓转动起来,看见了一脸焦急的李太后,也看到了一脸焦急的朱常洛。 他的瞳仁缩了缩,那一刹那的惊惧、不安,在太医们的眼神中很刺眼,刺眼到他们纷纷低下了头。 皇帝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皇长子。 李太后也看在眼中,但她不知所措,猜不透儿子心中所想。 搞成这种局面,也有她的原因。 朱翊钧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痛苦和悲观,而后嘴角牵动了一下。 “宣……内阁……九卿……定国公……” “皇帝能开口了!”李太后急切地问道,“能好转吗?” 床榻上,朱翊钧的手指也不由得动了动。 “……回太后娘娘,既醒转得快,虽仍会有些许后患……应当是能好转的……” “皇儿,莫要忧虑。”李太后握住了他的手,“皇儿听到了?能好转起来的……” 朱常洛低着头默不作声,宣内阁六部,这像是要留遗命的节奏。 莫非记忆中那一年他突然下遗诏,也是这样的情况? 有这么一会,朱翊钧的头也能缓缓动一下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小到几不可察。 而后,他只是轻声道:“拟诏……册……常洛……太子……” “父皇……”朱常洛跪了下来,低头哭出了声,“儿子不孝,恳请父皇勿忧……父皇定会好转起来的……” 既然他醒了,朱常洛就得表演。感情不深,也得硬演。 房间里没其他人敢开口说话。 李太后劝道:“这不是醒了吗?莫要耗费心神,皇儿,先养好龙体为重……” “……田义……陈矩……他们……去……” 朱翊钧却很坚持,他看向母亲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祈求。 “……母亲这就去吩咐。” 她要吩咐的,还有很多。 皇帝突发风疾,先前又有慈宁宫众太监宫女都被屏退于宫外,只有太后、皇帝和皇长子三人在慈宁宫里。 后宫之中,必定有人知道这动静。 田义、陈矩、成敬等人被喊来后,李太后心事重重,连下数道懿旨。 “皇帝有谕旨,田义、陈矩,速宣内阁大学士、九卿、定国公入慈宁宫见驾!” “成敬,你先去请皇后到慈宁宫。而后奉我懿旨,令各宫安居宫内,不可出入!” “御马监严守宫门,不见本宫懿旨或明文圣旨,谁也不许出去!” “皇帝突发风疾,眼下已醒转,你等自知轻重!” 他们三人心头剧震,顿时下跪:“奴婢谨遵懿旨!” 禁宫惊变,三人如临大敌。 …… 后宫如临大敌,每一宫的门口都有御马监的长随护卫守候,更有不少人逡巡不绝。 翊坤宫、景阳宫都是重中之重。 重臣忽然被召见驾,外面是什么动静,朱常洛能想象一下,却也不清楚。 皇后王喜姐忐忑不已地过来知道了情况,跪在了塌边握着朱翊钧的手就开始哭。 太医们已经做完了这個阶段应有的处置,也已经开了调养方子去准备,眼下却不能离开。 他们是重要的人,今天皇帝为何突发风疾,自然要有原因。 这个原因不能是太后和已经在口谕里被明白册立为太子的皇长子。 朱常洛仍回想着那个惊惧眼神:莫非那一刹那……老爹害怕自己和李太后害他性命夺权? 在这段等候的时间里,朱翊钧的状况已经越来越好。 朱常洛感慨着这老爹的生命力确实顽强,怪不得能成为大明诸帝在位时间之冠。 对自己的“冷血”,朱常洛略微尴尬。 但毕竟原身基本都没怎么见过他爹,自己来后与这父皇寥寥几次见面,没一次是愉快的。 感情实在难以到位。 等沈一贯到时,朱翊钧已经在李太后和王皇后的搀扶下,能坐在榻上了——尽管身后堆满了软枕。 赵志皋依旧没来,沈一贯等人是很懵的,谁知道见驾的地方竟是在慈宁宫? 深入后宫,他们个个目不敢斜视。 到了这里时,便是李太后、皇帝、皇长子、诸大珰和太医们在侧。 而榻上坐得有些艰难的皇帝,脸上有半边肉垮垮的,一边嘴角已经耷拉了下来。 “……朕……突发……风疾。” 话语一出,沈一贯等人浑身一震。 而后老演员们自是陡然落泪,哭声四起。 “臣等无能,竟不知君父龙体不安至此,不能阻臣工逞意聒渎,复有二度哭告之举,实在万死难辞其疚。陛下万以龙体为重,臣等必定同心为君父分忧。” “陛下,保重龙体啊!” 朱翊钧在这些声音中,心情复杂地缓缓扭头,瞥了瞥也在一旁跪着哭泣的好大儿。 也不知几分是真。 但他此刻是悲观的,也是担忧的,更是自愧于列祖列宗的。 发泄完,中了风,他倒是清醒了。 列祖列宗,他是怕的。 神佛仙鬼,在天之灵,他也是有点信的。 如今清醒过来了,他也能想明白,母后至少不是有心害他的。 但事已至此,有了这诸多前因,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朕……自会……调养。” 说到这里,他知道自己嘴角恐怕又有口水流出来。 这让他更加自卑,更加悲愤,更加后悔。 若知道就这不到一个时辰能坐起来,就不必大动干戈召他们入宫了。 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这时,朱常洛走了过去,跪在旁边的脚踏上拿出手帕帮他擦拭了一下。 朱翊钧看去时,见他确实两眼通红,脸颊上有泪痕。 目光之中,也尽是愧疚。 朱翊钧心中轻叹一口气,想起母后说起的天命应劫之主。 而风疾……惯常都不知何时又会复发。 “今……召卿等……乃为国本……”朱翊钧看向了沈一贯他们,“朕……病日……笃矣。皇长子……移宫……乃为朕……先斋戒……祈福……” 朱常洛和李太后都动作一顿,没想到皇帝会这样说。 沈一贯又哭着磕头:“臣等妄揣宫禁,真非人哉……” 配合着之前那么多的朝堂纷争,竟像是皇帝被他们气到了。 说皇后病重,皇后好着呢,眼下也在屏风后面啜泣。 说皇长子被圈禁,原来竟是为皇帝斋戒祈福,何等孝顺? 细节不要管了,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提到了国本,而皇长子在这里。 果然,只听皇帝继续说道:“回去……拟诏……册皇长子……为太子……备三礼……” 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朱翊钧终于给出了明确的命令。 沈一贯心里是狂喜的,但表演上是哀戚的。 朱常洛也得表示:“父皇万寿无疆,先以调养龙体为重……” 之前俨然已经是托孤架势。虽然好像有些面瘫又口齿不清了,但现在既然恢复速度还可以,朱常洛也不能不表达一下关心。 沈一贯他们自然也是一边称颂皇帝圣明,一边劝慰皇帝保重龙体。 朱翊钧却不想在他们面前继续展现这种病弱和难看的一面了,只是说道:“去吧……呈禀后……批朱……用印……明发天下……” 他有些累了,只想快点回去,快点躲起来。 大明将亡……国运于他在位时败坏……明证俱在……个个如刀。 他有委屈,也有不甘。 现在,他又真的无力,无颜。 就这样吧。 皇帝已经发了一次风疾,群臣又将如何想? 这人心啊,已经会难以避免地往儿子那倒了。 而母后还在,他能因皇权而猜忌那天命应劫之主吗? 若这回一病难醒,终究不还是得托付他这江山? 第29章、皇帝病重,妖妃祸主? 为了安儿子的心,又或者因为愧疚,李太后在众人临走之前下了严厉的懿旨。 皇帝发过一次风疾这件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册立太子既然早就有过谕旨,这回便只当是皇帝亲自召见众臣当面圣断了。 谁都清楚一个已经中过一次风的皇帝将会引来什么朝野震荡。 消息最终自然会走漏,但至少能拖一阵是一阵,不会立时人心惶惶。 对于让皇后亲自照料他这件事,朱翊钧也没有反对,默默地接受了。 在皇帝被抬去坤宁宫后,李太后又把朱常洛叫到佛堂说了一会话。 再后来,陈矩就被叫了过来。 他领到的懿旨是:既然已经要正式册立太子了,朱常洛又已经移宫,那边该备的要备齐,景阳宫中有些用惯的要搬。 另外,既然王恭妃的儿子将为太子,自然不能再像过去一样。 于是朱常洛先去了一趟景阳宫。 这些天他被软禁在慈庆宫,王恭妃当然是担心不已。 王安也一直被留在这边。 景阳宫外,朱常洛亲自叩门。 “谁?”魏岗的声音响起。 回答他的是陈矩:“殿下驾到,快些开门。” 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门被打开了。 魏岗惊疑不定地看着昂然走入宫门的朱常洛,他身后跟着的陈矩,还有一大群陌生的太监宫女。 “劳烦陈公公了,我要哪些东西,王安是知道的。我先去拜见母妃。” “奴婢领命。” 陈矩看着他走向正殿的背影,也看到了从里面赶出来的王安。 而后,他才对魏岗说道:“奉太后懿旨,你们先收拾收拾,离了景阳宫听候差遣吧。景阳宫这边,圣母皇太后娘娘已点选了人。” 说罢挥了挥手,“你们先到恭妃娘娘面前拜见,听娘娘吩咐。” “是……” 魏岗懵懵地问道:“陈公公,这是……” 陈矩只瞥了他一眼:“听命便是。” 这时,王安从正殿里喜不自胜地过来了,到他面前抑制不住地喊了一句:“干爹……” 陈矩皱了皱眉:“好好当差!殿下要将哪些搬到慈庆宫,你都指出来。” “是。”王安乖乖地低了低头,“主要都在后殿……” 看王安带着陈矩过去,又回味着陈矩的话,魏岗突然浑身一个激灵。 大热天里,他冷汗直冒,脸色苍白。 前些天,传言皇长子被圈禁在了慈庆宫,他已经趁皇长子不在景阳宫把那件事做下了。 而如今陈矩在这里,过来第一句话就是要他们收拾东西离开景阳宫。 皇长子进来时的气势……王安的喜形于色……太后娘娘点选的太监宫女…… 魏岗身形如筛糠一般,腿越来越软。 眼看着有个太监领着人过来说:“魏掌事?我奉懿旨新掌景阳宫,诸事还要交接一二……” 魏岗眼见着那些新太监宫女从正殿里恭敬地退出来之后,已经开始各找工具有点进行大扫除的架势了。 “魏掌事?你的脸怎的如此之白?” 魏岗闻言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他醒转时,只见陈矩已经站在了面前,凝重地看着他。 魏岗回过神来,顿时涕泗横流地爬了过去连连磕头:“公公救我!公公救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招!我全都招!” 陈矩眼里露出疑惑来,而后凝重无比。 他只是不明白这厮为什么忽然就晕厥了。 现在看来,难道…… 郑梦境还不知道这变故。 她很快将知道,国本之争已有定论。 但她还不知道缘由,也许只会认为是皇太后的原因。 之前紧张的禁足懿旨解除,郑梦境去请见,也被皇帝拒绝了。 她不知道内阁那边已经在拟诏走程序,但等她回到翊坤宫时,却见宫里掌事慌张地走过来。 “娘娘,不好了!”他惊惧地说道,“景阳宫……魏岗他们都被换了……魏岗也被陈公公带走了。” 郑梦境脸色大白,魏岗…… …… “这妖妇,安敢如此?!” 慈宁宫内,李太后看着面前的东西、跪在一旁的魏岗震怒异常。 “太后娘娘饶命,奴婢是逼不得已啊……” 陈矩在后面不说话。 朱常洛也沉默不语。 他在酝酿这方面的事,没想到郑梦境在玩这种伎俩。 联想到老爹说的“何方妖邪”,以他和郑梦境的感情,朱常洛有理由相信郑梦境是有把握才敢这么干的。 至少她认为皇帝不会抗拒这种说法,甚至已经有过沟通。 要不然她蠢到这种程度,用这种法子来指证堂堂皇长子? 如果没有先来個后天图像示警,等郑梦境的布置爆发出来,老爹又本就不待见自己…… 朱常洛握了握拳。 李太后盛怒之中,花了很久才平息下来。 而后对陈矩道:“你做得很好。是单独审他的?” 陈矩恭声道:“是,奴婢一听便知不好。景阳宫新旧奴婢,现在只知这魏岗恐怕是做了什么错事,但不明就里。这些邪物,是奴婢领着他亲自去找出来的。事关重大,魏岗没敢让更多人知道。又或者是知殿下此前斋居慈庆宫,他想要贪功,东西是他自己寻机放入殿下寝宫的。” 斋居慈庆宫是体面说法,但此前在李太后和朱翊钧之外的人看来,不就是圈禁? 李太后脸色铁青地看着魏岗。 面前有那些巫蛊之物,眼前又有魏岗白纸黑字的供认。 “……太后娘娘饶命……”魏岗听李太后说陈矩做得很好,已经大感大事不妙。 而此刻李太后根本不再看他,冷漠地说道:“先押起来,动静莫要大了。” “奴婢领旨。” 陈矩毫不意外这个结果。 谁能想到只是去办一下交接、搬迁的差,竟又会碰上这样一桩大案? 处理掉这个胆大包天的太监只是小事,关键是皇帝还没恢复。这事不能现在就大动干戈,以免皇帝又惊怒交加。 而事涉皇贵妃,怎好绕过皇帝便先行处置? 慈宁宫只剩下祖孙二人,李太后带着他默默地到了佛堂,跪在了菩萨面前落下泪来:“信女罪孽深重,佛祖若要怪罪,罪信女一人便好……” 瞒着皇帝那么久,本是出于爱子之心,却没料到他骤闻秘事难以接受,竟发风疾。 而宫中又有妖妃祸主,那巫蛊之物虽想嫁祸于这长孙,焉知皇帝突发风疾不是受了其害? 魏岗能如此大胆,又是因自己为防万一,先将长孙圈禁于慈庆宫。 妖妃和那天杀的奴婢不明实情,还以为是长孙恶了自己,这才铤而走险吗? 李太后现在还不能大张旗鼓地处置这件事,以免皇帝听闻之后病情恶化。 “皇祖母……若真是皇贵妃指使,魏岗被处置了她自然会知晓,不知又将如何……” 朱常洛说的是实情,李太后却只能痛苦地闭上眼。 “褫夺册宝,惩治其罪,只能你父皇下旨。可如今……” “她虽不知父皇突患风疾,但魏岗事发,她必会请见父皇。父皇和她亲密无间,若一日不见便可能想起宣召她……这事瞒不了。”朱常洛犹豫了一下,“再者若父皇将来才得知……不知会不会以为是皇祖母和孙儿为剪除后患反而害她。” 李太后转头看向了他。 朱常洛坦然说道:“孙儿险被诬害事小,如今父皇风疾缠身,焉知不是受那邪物所害?皇祖母,父皇与她情深意笃,将来若要父子同心力挽狂澜,孙儿万不能在父皇心中有一个不清不白的芥蒂!” 李太后也知道轻重,缓缓地站了起来。 “好!祖母让陈矩去查!” 第30章、社稷为重,君权亵之 一天之内,两场天大的风波。 皇帝中风,在他清醒前后,太后与他母子二人因为那绝不能外传的谶言和“后世图像”而默契地隐瞒了原因。 妖妃祸主,因为陈矩的机警和李太后的左右为难而暂时秘而不宣,没在宫里刮起来。 但景阳宫换了一批太监宫女,魏岗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事宫里是感受到情况了的。 翊坤宫上下的不安,在陈矩到来之后达到顶峰。 “奉太后娘娘懿旨,翊坤宫上下俱不得外出,听候我讯问,皇子皇女俱先请至慈宁宫。” 皇帝中风,太后于公于私的重心已经不可避免地倾向朱常洛。 现在,仅凭魏岗供述,证明不了准太子在皇帝心中的清白。 如果朱常洛没有“天命应劫之主”这个印象,景阳宫事发之后皇长子又会是何种处境? 准太子也需要一个说法。 瞒不了皇帝多久,所以一定要先把真相查个明明白白,证据确凿。 刚去请见皇帝被拒绝回来的郑梦境满面寒霜:“万岁爷知道这事吗?” 陈矩直直地看向她。 眼下,她仍旧是皇贵妃。 也不能完全排除魏岗为了邀功自行其事、事发后见势不妙又攀咬的可能。 “皇贵妃娘娘,奴婢奉的是圣母皇太后懿旨,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婢。” “我问你万岁爷知道此事吗?”郑梦境见他守规矩,反倒牵着朱常洵的手,声音更加尖利起来,“本宫要面见陛下!” 陈矩皱了皱眉,上前两步对着朱常洵行了礼:“殿下,公主,太后娘娘召见,请先随奴婢们去吧。” “谁也不能抢走我儿!”郑梦境紧紧地抱住了朱常洵,表情有些发狂起来。 陈矩看她这模样,心里反倒更加确认她已料到些什么。 于是他凝视着郑梦境,庄肃地说道:“娘娘,陛下今日已召见阁臣、九卿、定国公,册立诏旨刚呈到司礼监,已奉旨批朱用印,过了今夜就要明发天下。奴婢既奉懿旨来此,娘娘当知晓是为了什么。皇长子殿下太子册封大典后,诸王册封礼挨次举行。娘娘,真要违抗太后懿旨,误了殿下吗?听说娘娘刚去了趟坤宁宫,陛下没有召见,娘娘也清楚是为什么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翊坤宫里没资格参与要事的人脸色一变,而郑梦境则是脸色煞白。 陈矩的话落在郑梦境耳中,自然另有一番解读。 什么事在先,什么事在后,郑梦境可并不清楚。 她只以为是被那小子和太后算计了。莫非此前太后遣慈宁宫奴婢看守那小子于慈庆宫,竟是引蛇出洞之计? 现在景阳宫上下换了人,魏岗不见了,皇帝也不见她,陈矩却奉皇太后懿旨来说什么“讯问”。 更让郑梦境没想到的是,陛下竟召外臣降了诏旨,国本已定! 朱常洵虽然天真,眼下却也知道不好了。 “母妃……” 听着儿子的哭腔,郑梦境浑身发抖。 陈矩那句“误了殿下”,是她的软肋。 所有的一切,不都为了儿子吗? 一面是诸王册封礼,一面是被自己牵连…… “……常洵,你和妹妹先到皇祖母那边。”郑梦境挤出了笑容,“母妃没事的……” 陈矩默不作声地看着慈宁宫派过来的掌事将皇三子和皇七女接到慈宁宫中去。 案子要查,但又不能让皇帝在后面误以为是屈打成招,自然只能攻心。 论忠,他不肯做得太过。当时不帮皇长子联系外臣,如今巫蛊祸主,陈矩也是愤怒的。 论直,他在皇帝面前也能保无辜外臣,皇帝不比皇贵妃可敬可畏? 此刻太子已定,太后懿旨,贼奴指证,又岂能不查? 身后安静了下来,翊坤宫被彻底看守了起来。 陈矩再次行礼,攻心:“娘娘,魏岗事发,人赃俱获。奴婢既奉懿旨而来,盼娘娘或是一时糊涂。若真是他一人所为,又或是有娘娘身边奴婢胆大包天擅自行事,总需陛下能深信不疑才行。” 郑梦境刚刚眼睛微亮,翊坤宫掌事太监却率先跪了下来:“奴婢冤枉啊……” 陈矩心中微叹一口气。 这就是树倒猢狲散,也证明翊坤宫确实事涉其中。 人人都有侥幸之心,可牵连到这种事里,谁又能侥幸? 他有点同情皇帝,后面不知又会怎么面对这一切。 真该死啊……害得陛下得了风疾…… …… 朱常洛先回了一趟慈庆宫。 之前撞破魏岗的事就是因为要搬家,如今要准备册立大典了,诸多需要朱常洛准备的事情最好在慈庆宫来做,比如熟悉大典礼仪。 而皇帝还不知能恢复得怎么样,如果状况不好,很可能太子册立大典后就要开始监国。 慈庆宫的太子东宫规格要尽快搭起来,朱常洛要的新内臣也都来了。 他对宫内其他人都不熟,王安之外,朱常洛只点了邹义的名字。 “奴婢叩见殿下,谢殿下还记得奴婢。” 邹义感动不已,当日虽然九死一生,但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去神宫监扫了快三個月的地,没想到这么快又被皇长子捞了回来。 刚从王安那得知,皇帝已经下明旨册立东宫,这回是板上钉钉了。 邹义当然相信,要不然怎么能来到这里? 当日大胆举动,以后就是潜邸旧臣了。 “以后用心办事便好。” 朱常洛并没有对他先多说什么,而是对着田义说道:“劳烦田公公了。”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但吩咐臣便是。” 田义在皇帝和朱常洛面前的自称就不同了,这既源于他是内臣第一人,又因为他本身的性情。 陈矩在那边查案,准太子这边的事,自然是田义来操心。 朱常洛在慈庆宫的正殿里坐着,对陈矩露出哀戚表情:“父皇还……哎。我这边倒不用靡费,主要是书房。除了我来用,隔开的外间里王安和邹义要助我,也各需一个案桌。” 田义虽然奇怪殿下好像准备要两个伴读同处一室还坐着,但也不多问。 “殿下仁孝,臣记住了。” “再有,两个伴读是不够的。”朱常洛又道,“还劳烦田公公帮我留心些,若内书堂再有好苗子,我还需要两个。得已经有一定学识功底了,品行要好。” “臣会留心。” 等他告退,天已将黑。 “走吧,熟悉慈庆宫不忙,先去问安。” 朱常洛站了起来。 应接不暇的事搞了一整天,于情于理他要先去探望一下朱翊钧的康复情况。 看他从慈宁宫离开时心灰意冷的低沉模样,朱常洛还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一个中风之中的皇帝……天知道他内心会猜疑到什么程度。 何况又接连发生他“爱妃遇害”这种事? 没错,也许朱翊钧真会这么认为。 梃击案最终都能不了了之,至少并未动摇她皇贵妃的位份。 不知陈矩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慈庆宫中,陈矩已经到了李太后面前回报。 “翊坤宫掌事已经招了。寻常往外通传宫中消息,俱是他那个在宝和六店做司房的干儿子与郑府联络,他供认了是郑府幕僚莫宗勉谋划诸事。皇长子被圈禁之流言,也是他们漏泄出去。” “证据呢?”李太后紧紧捏住佛珠。 “口口相传,眼下只有翊坤宫几个奴婢供状。”陈矩如实说道,“皇贵妃身份尊贵,奴婢不能造次。” “那些邪物从何而来?” “魏岗置宅于外,养了个干儿子。那邪物是他干儿子孝敬入宫的,魏岗以为是寻常吃用之物。他此前说是被陷害,不得已而为之,奴婢本不信,但翊坤宫供状里倒言明了此节。” “入宫之时也没查?”李太后盯着陈矩。 “奴婢已查得当日当值奴婢,拿下了。” 李太后生着闷气,却知道这无济于事。 在宫里当差了许多年的熟面孔,哪里会细细去查? 如今就算处置几个奴婢,最终线索却是景阳宫掌事自己所为。 他说是被陷害就是被陷害? 还好陈矩去后攻心之下,至少有了几份供状,却仍不能证明是郑氏谋划,兴许便是她身边奴婢自行其事、如今又妄图攀咬脱死罪呢? “这么说,要查得明证,就要动宫外,动郑府?” “奴婢也这么想。魏岗的干儿子,宝和店的司房,那个叫莫宗勉的幕僚。现在,他们应该不知道宫中已有变。” 需要李太后做决定了。 绕过皇帝直接对郑府动手?就算事后有了明确证据,仍是对君权的亵渎。 不取得直接证据……又已经围过翊坤宫,把皇三子和皇七女都接了过来。 李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去吧!” 江山社稷为重,应劫……为重。 第31章、帝君危疑,狂风不止 这还是朱常洛穿来之后,第一次进入坤宁宫的殿门。 回头看了看不远处两个正在挨板子的太监、宫女,朱常洛不由得眼神微凝。 是朱翊钧在宣泄情绪,寻茬责罚吧? 这不是好信号。 进入了坤宁宫的正殿,他被太监引着到了皇后的寝宫那边。 朱翊钧半躺在床榻上,房间里还有药味,王皇后手里端着一个碗、拿着汤匙。 “儿子叩见父皇,叩见母后……”朱常洛行着礼,而后问道,“父皇好些了吗?药还没进完,让儿子来吧……” 按祖制,所有皇子都要称呼皇后为母后。 朱常洛站了起来,准备上前表表孝心。 这很正常,服侍病榻前,正是做儿子的该有的举动。 “臣妾先回避,让大哥儿给陛下进药吧。” 王皇后也觉得很正常。虽知道皇帝以前不喜欢长子,但既已册立他为太子,想来眼下也愿意父慈子孝、改变关系的。 “不!”床榻上,朱翊钧却急切地说了一声,“皇后……进药……” 朱常洛停下了脚步,默默退开。 朱翊钧只喝了一口,又停了下来,随后说:“等……大典……朕……无碍!” 帷幔挡住了他的脸,朱常洛望了望那边,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儿子就不扰父皇静养了,盼父皇能早些好起来。” 告退离开,出了殿门,他回望了一下。 朱翊钧信不过自己这个儿子,不敢与他独处。 中风的皇帝和他已经明旨册立的太子。 朱常洛自嘲地笑了笑,目光看向了仍在受罚的那個太监和那个宫女。 惨呼声已经小了很多。 他捏紧了拳头。 壮志万千,时至今日仍只能大胆又谨慎地尝试破这个局。 朱翊钧现在是清醒的! 但面对惨烈的将来,他最直接的反应怕自己害他的命,夺他的位。 所以先册立太子、再躲开自己养病、顺带责罚宫女! 一步一步往慈庆宫走去,朱常洛的眼神越来越冷漠。 …… 北京城外松内紧,今日气氛非常。 白天时候,沈一贯、九卿、徐文璧入过宫,此刻已经传开了。 皇帝本就极少召见外臣,何况一次召了这么多人,还有一个国公? 面对探询,那十一人闭口不言,回府便紧闭宅门、一概不见外客。 “东主,宫里……还没有消息传来吗?”莫宗勉坐立难安。 “宫门紧闭。”郑府的管家是郑氏族人,他摇了摇头,“但九门未闭,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糊涂!”莫宗勉顾不得尊敬郑家人了,“阁臣九卿国公齐蒙召见,这已是托孤阵仗!” 那管家果然面露不虞。 “托孤?”郑国泰先吓了一跳,而后又摇了摇头,“昨日还有消息,陛下虽因此前百官哭门气愤,但也只是在借酒消愁罢了,昨日胃口还很好。” “人尽皆知,陛下虽不是一直龙体有恙,却又确实诸病缠身。”莫宗勉很肯定地摇头,“若非边情有巨变,便只有国本事。若是边情,列位公卿离宫后又岂会只回府闭门?” 郑国泰脸色阴晴不定。 “东主,若是国本事,列位公卿能如此沉稳,足见陛下所立太子定是皇长子。沈一贯可是已经封驳过旨意一次的!” 莫宗勉很着急。 此前皇太后又把皇长子看押在慈庆宫了,他判定这必然是皇贵妃出了力,陛下说动了太后。 要不然,太后又怎么会亲自派人把皇长子圈禁在慈庆宫? 这种形势下,以皇贵妃在后宫之威势、奴婢之用命,情势怎会如此急转之下? 难道那件事事发了,却没有成功? 莫宗勉也并不确定,毕竟沈一贯他们出来之后闭门不见外客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是已经成功了,而且他们也都相信了是皇长子不孝,眼下得想着怎么和皇帝一起扭转群臣想法。 所以他想等一个确切消息。 “……那可怎么办?” “东主,宫禁紧一时还好,但若迟迟没有消息过来,那就说明情势不利于贵妃娘娘了,以至没有大珰肯暗中邀功……” 莫宗勉的心狂跳着,他是最急的。 既想赌一把是好消息,又害怕事情败露。 只有些小聪明的他也想过狡兔死走狗烹、被杀掉隐藏秘密的可能。 但只要李太后和王皇后还在,郑家终究需要他。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呼喊:“国舅爷!国舅……” 声音带着惊惶,莫宗勉脸色一变。 而后门被打开,陈矩的身影映入他们眼帘。 看向郑国泰之后,陈矩开口第一句便是:“这句称谓,郑指挥不曾训诫家仆逾制了吗?” “……陈公公,这是何意?” 郑国泰脸色有点白,看着陈矩身后蜂拥而至的锦衣卫校尉。 莫宗勉的腿开始抖起来。 “奉太后娘娘懿旨,搜查巫蛊祸主一案!你便是莫宗勉吧?” 书生模样的人气质很明显,陈矩盯住了他:“若不想祸及九族,便该聪明一些。” 寒声凛冽中,深夜里的郑府,惨哭声已经此起彼伏。 已经有了诸多证据在手,只差一环。 太后要尽快查明真相,那么就只能粗暴行事了。 这个时候,应该要安寝的朱翊钧却怎么也不肯睡去。 “陛下,龙体要紧,该安歇了……”王皇后服侍了他近一天,已经很疲惫了。 朱翊钧却一言不发,目露恐惧。 睡过去再醒不来怎么办? 列祖列宗责骂、梦魇缠身怎么办? “……皇后乏了……便宣……皇贵妃……陪朕……” 王皇后闻言一愣,随即内心气极。 这里可是坤宁宫! 朱翊钧之前还不愿见郑梦境,毕竟如今的模样实在太难看。 可是到了这深夜,他又觉得也许她在身边能够更安心一些。 “……母后令臣妾照料好陛下。”王皇后是已经知道翊坤宫被围了的,眼看皇帝这样,只能一边暗自气愤着一边拖延,“臣妾不乏,陛下若还无睡意,臣妾再陪陛下说话。” 朱翊钧却没有太多话跟她说。 看着她不安的神情,朱翊钧情绪郁结着。 “……朕杖杀……二人,你……不高兴?” “……是他们粗手笨脚,惹恼了陛下,臣妾岂敢?” “……都……笑话朕……”朱翊钧见她不敢看自己的脸,又激动起来。 “陛下息怒!”王皇后有些害怕地跪在了一旁,“太医万分叮嘱,陛下一定要平心静气,若再复发……” 朱翊钧瞳仁一缩,这句话却听进去了。 他当然是怕死的,也怕再次中风。 但母后为什么不让爱妃照料他?在翊坤宫,他最安心。 而太子已定,只有皇贵妃将来的恩荣全决于自己。 “……传旨……朕去……翊坤宫……” 他要试一试,自己的旨意还有没有用。 王皇后心中一寒,先说道:“臣妾这就去让奴婢们备御辇……” 她小心谨慎地从里面走到外面时,双眼已经惊恐委屈不已。 在禁宫呆了这么多年,她又岂会不明利害? 这一整天的惊吓不安,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但现在更大的折磨来了。 翊坤宫已被太后围了,皇帝怎么去得成? 慌张地让人赶紧去司礼监直房,又遣人先去慈宁宫,而后又吩咐着备御辇,回到里面才对朱翊钧说道:“陛下,坐辇不能用,臣妾命他们去搬抬床了。夜已深,要慢一些……” 拖得一时是一时。 “殿下!殿下!” 朱常洛在睡梦中被王安喊醒。 “太后娘娘召您去坤宁宫,说陛下降了旨意,要移驾翊坤宫,田公公在外面候着。” 朱常洛愣了一下,而后清醒了。 “几时了?”一边起身,一边发问。 “马上就到子时了。” 朱常洛的心情坏得很。 都快子时了,重病的家伙仍没睡?仍要搞这些幺蛾子? 竟连一天都瞒不过! 匆匆穿好衣服到外面见到了田义,只见他的脸上也一脸凝重。 “皇祖母也被惊醒了?” “臣来时,太后娘娘已准备动身。” 朱常洛脚步匆匆,田义在一旁跟随。 “田公公,父皇如今受不得激。” 田义沉默了片刻:“臣知道。” “陈公公也在?” “……奉太后懿旨,去郑府彻查了。” 朱常洛脚步微顿,转头看向了他。 夜色之中,田义看着他极为锐利的眼眸。 而后那眼眸中露出复杂至极的情绪:“父皇若执意要去翊坤宫,那可如何是好……” 仿佛只是担忧,但田义懂得那意思。 是啊,如何是好? 一天之内二中风,那就真没救了…… 第32章、无人不忠,人人逼宫 坤宁宫门外,朱常洛见到了李太后。 她还没进去,等在门口。 一门之隔,坤宁宫内乱糟糟的。 深夜被喊醒的太监们在那里摆驾。除了抬床,还有举灯引路的,有备伞的,还要有太医相随。 皇帝毕竟是病重之中。 但最引人注意的,又是一人的惨呼。 “孙儿叩见皇祖母……” “不要拘礼了。”李太后神情纠结,“扶祖母进去……” “是……” 两人在前,田义很懂事地在后面压阵,让开了一段距离。 “如何是好?”李太后小声问,“陈矩还在郑府查,如今还缺些证据是郑氏主使。” 她同步着最新情况,朱常洛的目光却看向受责的那人:“是坤宁宫掌事?” “……说紧要的,见到你父皇,怎么说?”李太后不关心这个。 朱常洛却止了步,站在了坤宁宫的台阶下面,抬头望向夜幕中的宫阙。 “应当是母后为拖延时间,父皇迁怒于奴婢。”朱常洛带着忧虑,“皇祖母,父皇起疑了。毕竟又不是不能在乾清宫养病,自可召母后或其余妃嫔照料。深夜传旨移驾,旨意却久久不得畅行。” 他转身看着李太后:“怎么说,只怕都无用。” 李太后听他这么说,绷了许久的情绪爆发出来,泪如雨下。 “我只是一片苦心……大案既发,岂能不处置?” “孙儿自知皇祖母苦心,可偏偏父皇刚得了风疾……”朱常洛直白地说出现实,“孙儿入夜前来探望时,父皇已在杖责奴婢,如今又杖责坤宁宫掌事。本就不能动怒,但父皇如今无法制怒……” 李太后的胳膊被他搀扶着,但一直在发抖。 “都是孙儿不孝……”朱常洛声音多了些哽咽,“因孙儿之前顶撞父皇,今日父皇都不肯让孙儿服侍进药……这风疾,父皇只怕也有些怨孙儿所激……” 李太后当时一片爱子之心,准备自己先担起罪孽。 如今罪孽来了。 她当然知道也有白天里佛堂中所说内容的原因,可这件事怨得长孙、只能怨他一个吗? 儿子刚醒时那个眼神,李太后又不是没看见,又不是看不懂。 “……不能这样说,他毕竟是你父皇,是你父皇……”李太后嘴唇哆嗦着。 “孙儿知错。” 朱常洛知道她指的不是自己揣测朱翊钧会怨他,她指的是眼下要做出的重大抉择。 瞒不住,就要做好他发狂、再次中风之后的准备。 到时候,只有李太后能主持大局。 李太后转身捏住他的手,背都有些弯了,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真的没法子再拖延一二,等你父皇龙体再好些吗?” 朱常洛苦笑着:“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若孙儿一直还住在景阳宫,那魏岗不见得有机会将那邪物放入孙儿书房……如今恰巧撞在一起,父皇又已下旨……” 李太后的眼神暗了下去。 她的背更弯了,缓缓迈出步去。 朱常洛上前要搀扶,李太后却压下了他的手。 “……诸般罪孽……信女一人承担……菩萨恕罪……列祖列宗保佑……” 朱常洛站在台阶下,看着她在独自往上走。 而后田义越过了他,上前去搀扶。 殿门打开时,里面的烛光映出李太后的背影,朱常洛看到王皇后匆匆迎出来。 他轻叹了一口气,撩起袍服先跪了下来。 今夜,恐怕就是变天之时了。 李太后保朱翊钧坐稳了帝位,到了今夜,却又要不得不亲手把儿子推开。 她自然不想如此,可朱翊钧那该死的猜疑和逃避不答应。 那确实是极为残忍之事。 对李太后来说,那确实是罪孽…… …… 朱常洛跪下之后没多久,王皇后又惶恐地出来了,站在殿内外无所适从。 田义也已经下来了,跪在朱常洛身后。 他旁边,还有一個锁得紧紧的大盒子,那是与李太后汇合之后,从李太后宫中掌事的手里接过来的。 子时早已过,又响起了敲更声,面前的坤宁宫依旧灯火通明,但其内是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一会,是王皇后凑到殿门听了一下,而后又惊慌地走下来。 “田公公,母后宣你把东西呈入殿中。” “臣谨遵懿旨。” 田义郑重地举着那个盒子,弯着腰走上台阶。 王皇后却没立刻跟上去,而是站在了朱常洛身旁,咬了咬牙小声问:“太子……到底是……” 朱常洛望着田义跪在了殿门前,只见他先双手把殿门撑开一条缝。 殿内的一缕光亮照出来,那个盒子被他举着放进去时,显得异常重要。 “……母后,父皇风疾,恐是皇贵妃巫蛊所咒,要嫁祸儿子。”朱常洛轻声回答,“田公公手中,是奴婢们的供状,陈公公还在郑府搜查。” 王皇后身子微微一恍,声音也颤抖:“还在……搜查?” 皇帝要移驾翊坤宫,那自然是不知道这事了。 朱常洛低声咬牙切齿:“这妖妇,魅惑父皇也就罢了,父皇待她之优容连母后都比不上,没想到竟如此狠毒!” 王皇后听在了耳朵里,神情恍惚。 “皇祖母一片苦心,只想等父皇龙体康复之后再说,可……”朱常洛转头看向了她,“母后,皇祖母怜儿子,故一力去劝告父皇。如今要呈证物,看来是劝告无果了。今夜,只怕难免天大变故。” 王皇后双腿一软,就有点要跪下来的意思。 “母后岂有过错?儿子多年耳闻,今日亲见。母后中宫之主,端谨慈孝,连外臣都知晓,夙称优渥。” 朱常洛双手虚扶,制止了她一同在这里跪着候“罪”。 但他表达的意思,皇后应该会懂。 中宫之主,无大过,便无忧。 看着田义已经重新合上大门下来,朱常洛再说道:“母后,兴许随后皇祖母还有懿旨,还是先去殿门外候命吧。” 王皇后看了看他,抿紧双唇点了点头,不安地拾阶而上。 过了一会,隐隐听到里面有争吵。 声音不连贯的,自然是皇帝。 另一个虽压低了声音,但偶尔会带哭腔喊皇儿的,自然是李太后。 在这恐怖的气氛里,终于是陈矩到了。 田义看着他问道:“可有所获?” 陈矩点了点头,看了看前面跪着的朱常洛:“情势如何?” “太后娘娘在劝告,此前所获……已呈了进去。” “……陛下呢?为何会如此?”陈矩不安地看了看坤宁宫。 “亥时五刻,陛下降旨,定要移驾翊坤宫……”田义看着陈矩,目带深意,“万化,此处无人不忠,无人不慈,无人不孝。” 陈矩身形一震,却没说话。 “……那我去呈!”田义手伸向他侧后方,“拿来!” 陈矩从郑府和另外几处得到的东西,田义拿了过去。 宫门外的锦衣卫提督成敬目露骇色,而后不由得望向那个在石阶下跪着的背影。 事情是到了要对宫外动手时,田义和成敬才知晓。 现在新的证据呈到白天才刚得风疾的皇帝面前……万一…… 朱常洛便看着田义再次走到了殿门前,声音大了一些:“臣有要事请奏!” 他的背影和声音都很坚定,朱常洛想起那桩被记载的事。 朱翊钧下遗诏后又好了,要收回遗诏中所写的撤除矿监税使的命令。 田义先死谏朱翊钧无果,又劝沈一贯坚持封驳,沈一贯犹豫之下没有抗命。 据说田义痛骂了沈一贯一顿,吐了他一口痰。 第33章、行将就木,木已成舟 尽管是盛夏,但午夜的风也凉了。 朱常洛彻底平静了下来。 印象中的万历毕竟只是印象中,眼前才是真实的他。 眼前的李太后、田义……这么多人,也有属于他们的意志和决断。 这皇城内的风已经吹向他,人人都不看好皇帝经得住这二次打击。 又或者,已经做出了这些欺瞒君父、亵渎君权的事,大家心里难免也恐惧着他扛得住二次打击。 外朝群臣……无所谓吧?兴许盼着解脱。 朱常洛只是静静地等着,看看需不需要自己来进行最后一个打击。 就在田义把东西放了进去又下来之后不久,殿门被慌忙打开:“太医!太医!” 李太后的声音响彻坤宁宫内外,王皇后赶紧奔了进去。 “太子!” 李太后又冲他喊了一声,朱常洛连忙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奔上台阶时,跪了那么久的酸痛自然而然给他带来几个踉跄,像极了因为父亲病情加重的悲痛不安。 田义和陈矩等人也带着候命太医赶紧过来。 进了寝宫,看着地上散乱的供状,陈矩默默将他们收好。 太医们什么都不敢乱看,纷纷围到了床榻前。 朱常洛站在一旁,心中波澜不惊。 他那旺盛生命力还会发生作用吗? 如果仍旧醒来,或者醒来之后仍旧能有清醒的神智,那么就有只顾他自己的安危凭借君权裁断一切的风险。 目光移向佝偻着跪在一旁低头祝祷的李太后:“皇祖母……” 没有回应。 朱常洛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田义。 陈矩继续收拾着房间里的供状、证据,装作没看见。 田义虽低着头,但随后就跪到了李太后身侧:“太后娘娘,眼下……是不是要再宣……” 李太后五十五的人了,这一整天都没消停,现在已经是后半夜。 她闻言身躯微颤,殿中寂静不已,只有太医们在那里小声议论,陈矩在收纳证据。 “……宣赵志皋……抬也要抬来!还有沈一贯……九卿……定国公……成国公……英国公……翰林院典诰敕官……” “……传本宫懿旨,紧闭进宫及京城诸门!五城兵马司巡视宵禁,听诏行事。” 最后面的人,才最关键。 具体的那件事,才最显波澜滔天。 尽管此时没有权臣,其实乱不起来。 田义闻言叩首:“臣谨遵懿旨。” 而床榻旁边的太医们,连施针的手都有些抖。 到底要怎么做? 尽力不知道能不能醒。 醒不过来是不是没尽力? 坤宁宫里的气氛压抑无比,连田义都是到了门外才能透一口气。 子时六刻,成敬和御马监掌印带着几个随堂太监手持腰牌离开紫禁城。 蹄声暂未惊动谁,但部分人已经听说之前郑府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成敬先去了沈一贯那边,他的左邻右舍听到他家的动静、见他深夜入宫会怎么想就不管了。 成敬还有個任务,去抬赵志皋。 不管病有多重,夜有多深,这已经不是寻常时刻了。 而赵志皋是首辅。 赵府白天就来过一回宫中内臣,但那时没有坚持。 现在,夜已经如此之深,叩门声再起。 睡在门房的家仆过了许久才不耐烦地在门内问起:“谁啊?这么晚了……” 他大概还在糊涂和起床气之中,大明一直有严苛的宵禁,这个时刻能来敲门的,岂是寻常人? “司礼监秉笔成敬,有旨意!” 这句话管用,门迅速被打开。 成敬急迫地往里赶,语气不容分说:“快唤醒阁老!奉太后娘娘懿旨,召阁老入宫!咱家已把抬床带来!” 赵家门房看着果然有四个健壮太监抬着一个窄榻随他进去,慌不迭地前去禀报。 三家在京国公的府上,倒只用随堂太监去宣。 除了英国公和成国公,徐文璧心中是什么感觉就不用说了。 这一点,所有白天就进宫过一趟的人心情都很复杂。 还能有什么新情况? 礼部尚书余继登赶到午门外时,还见到了惊惶不定的两个翰林院编修。 他们是翰林院典诰敕官。 大明早期,是翰林院承制草诏;孝宗开始,内阁中有一人专典诰敕,成为定制;嘉靖六年,在张璁的提议下,又改回从翰林院讲读、修撰、编修、检讨之中择人任典诰敕官。 两个正七品编修看着一众公卿到来,心里天翻地覆一般。 不能有人先进去,这是规矩,要一起进。 他们等了很久,萧大亨问沈一贯:“还有受召之人?” 沈一贯点了点头。 他见过成敬,门房说外面还有人抬着窄榻。 目光望了一圈众人,他看向夜色中的宫墙。 大旱已有两月余,播州叛乱刚平,百官两度哭门,皇帝一日之内两度病重。 扑朔迷离的未来横亘在每一个人面前,就像眼前的夜色一样沉重、看不分明。 而后成敬来了。 大家震惊地看着被抬来的赵志皋,那四个健壮太监口鼻间的粗气让他们也觉得沉重不已。 一切都指向两个字:遗诏。 但紫禁城内外并没有挂上什么。 看守宫门的人哪怕认得外面悉数人,也一丝不苟地检验着各人腰牌、牙牌。 庞大的队伍绕过三殿三门的废墟,直奔乾清宫的方向。 时间已经到了丑时七刻。 坤宁宫内,田义禀报:“诸臣已入宫门。太后娘娘,在坤宁宫不妥……” 李太后的神情似乎已经凝固了,缓缓看向床榻那边忙碌了这么久的太医们。 他们个个满头大汗。 “……小心移驾吧……” 李太后木然地发了命令。 早就在外面等着的太监们,直到此刻才用起来。 诸物齐备,却不是去翊坤宫了。 朱常洛扶着李太后,一步一步往外走。 那一段时间里的争吵是什么内容,也许永远会是秘密。 皇帝见到新证物之后是怎么再次晕厥的,朱常洛并不知道。 他猜想李太后也不至于主动去做什么,但她不是个脾气特别好、温柔的母亲。 总之,朱翊钧这次没有立即醒转。 朱常洛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醒转,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一天之内两次中风,他已经不适合继续以皇帝的身份主宰庞大的帝国。 今夜,这木必须成舟。 就这一段坤宁宫到乾清宫的短短距离,他扶着李太后走了很久。 一直只被他搀着胳膊的李太后忽然极其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太子!” “孙儿在……” 李太后站着不动,转过了头。 夜风吹着她已经半数灰白的头发,前方后方远远近近的灯照得她的脸明暗不定。 “祖宗江山!你一刻也不准忘!” 这话出口,是她锐利得宛如伤重鹰鹫般的眼神,带上无穷的凛冽。 朱常洛坚定地点了点头:“孙儿岂敢或忘?天命如此,孙儿自当竭尽全力!” 李太后的手指松了,整个人也仿佛垮掉了许多精气神。 “……不能忘……不能忘……” 沈一贯等人行入乾清门时,朱常洛搀扶着李太后走入乾清宫正殿后门。 而两个队伍里,都有个人被抬着。 不久之后,乾清宫正殿里传出赵志皋撕心裂肺的号哭了:“陛下!” 他这声音不像病瘫得随时都快死了,但没人计较这个。 “陛下!” 其后殿内号哭声不绝。 朱翊钧其实还活着。 但他又等于已经死了。 第34章、监国有忧,内禅不可 先是大家都看望过了皇帝如今的状况:生机仍在,晕厥不醒。 而后皇帝被转抬到乾清宫正殿侧后方的一处龙榻。 李太后坐在通往正殿的帘子后面,王皇后紧张地站在一旁。 正殿之中,宝座空荡荡。 众臣面前,是朱常洛坐在宝座侧前方的一个椅子上。 他的这一侧,身边不远处站着司礼监诸大珰,然后是三位国公。 另一则,赵志皋趴伏于榻上,而后是沈一贯并九卿。 太医代表跪在中间,向准太子和一众公卿细细呈禀。 “……陛下惯喜酒,食多热,体沉……” 说来说去无非皇帝的饮食习惯本就不利于养生…… 众人关心的不是这些。 “太后娘娘,白日里臣等听了谕旨……” 哪怕是沈一贯,在这个时候也要谨慎措辞。 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皇帝的状况怎么恶化了? 李太后抬起眼睑,隔着帘一個个地看了过去。 都不是她熟悉的人了。 近二十年前,能有资格被她看到的人,如今老的老,走的走,死的死。 垂下了眼睑,她漠然开口:“定了国本,皇贵妃郑氏不识大体,皇帝不得静养。本宫到时,已是如此,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益?倒是你们,这么多年,你们怎么辅政的?简简单单的事,一直闹到了今天。” “……臣等惭愧……” 郑府被围,来到这里的都已知道。 事到如今,李太后不想让外臣再议论天家丑事。 反正翊坤宫和郑府已经围了。 把一切归咎到定了国本之后的连锁反应里,更好。 尽管沈一贯他们背了国本难定的锅,也无人愿提起两子相争。 反正国本已定。 朱常洛坐着不说话。 “圣母皇太后,陛下天子之躯,既能逢凶化吉……”沈一贯再次开口。 “都是国之柱石,深夜召你们入宫,不是来听吉祥话的。”李太后又打断了他,“风疾何等险恶,太医已详细禀明。皇帝二度……晕厥,国事纷繁,需要拿个主意了。” 说到二度晕厥时,她哽咽了一下。 一刻也来不及为病重不醒的皇帝哀痛,立刻涌到众人面前的问题是大明怎么办。 这才是重要的。 “……赵阁老?”沈一贯侧身请他开口。 “呜呜呜……”自那一声清晰的号哭后,赵志皋如今就只剩捂面哭泣,看上去随时会咽气。 竟也没个人怕他哭晕过去,劝说太后给个恩典赐他回去。 太后和朱常洛也没有这个意思。 “唉……”沈一贯也不知是为谁而叹气,“册立诏旨,内阁已拟就题奏入内……” 田义开了口:“入夜前已遵陛下谕旨,批朱用印,正待明日明发诸衙,诏告天下。” 他强调了入夜前,这件事,印绶监那里是有记录的。 沈一贯点了点头,离座跪拜:“陛下既有明旨册立皇长子殿下为太子,今圣上忽染重疾,国事则亟待圣裁。当此非常之时,臣以为,圣母皇太后当降下懿旨,明日诏告天下后便允殿下先行监国,恭代陛下视政,诸事意达圣母皇太后,与阁臣及九卿审处国事。” 朱常洛并没有看他。 李太后也没有看他:“你们说呢?” 从礼部尚书余继登开始,也没有一个人发言。 赵志皋继续呜咽。 “都不敢说,那本宫就说了。” 李太后的声音很干涩。 她先回望了一下侧后方,低头擦了擦眼睛。 “皇儿……只怕是难了。晕厥了这么久,纵能醒转,还不知能不能视政。” 李太后这话说得众人的心狂跳不已,脑海中飞速地揣测她的意思。 但没人敢大逆不道地提出什么越格想法。 万一皇帝醒了呢? “臣以为,沈阁老建言甚妥。”萧大亨也跪了出来,“太子殿下监国,此诚无奈之举。陛下得天之佑,必定并无大碍。如今除却太子监国,再无他法。” 不会有人提出来什么垂帘视政。 有明一代,还从无此例。 英宗的母亲拒绝了,李太后当年也没这么做。 现在太子监国其实就是唯一方法。 内阁不可能独断专行,大明朝堂诸衙其实很稳定,所需要的必要一环仅仅是宫里的裁断。 不一定只能是皇帝的意志,特殊时期是皇权的意志就行。 朱常洛坐着仿佛木头人。 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一个过去毫无存在感、没接受过多少教育的皇子,是一个已经深居简出、一心礼佛、不明如今国情的皇太后。 诸事由朱常洛先看,再请示一下皇太后,在海量的奏疏和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公忠体国、一片苦心之下,不知趁机可以做成多少事。 是,司礼监几位大珰是熟练的。 但冯保之后,没人再敢那么猖狂。 而监国的太子也毕竟是太子,只要皇帝还在,他们就不必那么畏惧太子,把太子当真看做皇帝。 反而可以用更高的标准要求他、审视他,积累好素材,必要的时候直接向皇帝、皇太后上本,以劝说的姿态约束他。 萧大亨发言完毕,殿内又开始沉默。 过了许久,李太后的声音再次传来。 “若皇帝难以醒转,又或醒转之后难以视政呢?” 其实她已经说过一次这个,只不过意思略微有差别。 赵志皋的呜咽声都小了些,难以控制地往那边望了一眼。 为什么要这样假设? 他不能动,群臣纷纷离座跪倒:“陛下得天命和列圣庇佑,必无大碍!” 一个个的语气都坚信不已。 李太后在帘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朱常洛看着他们。 没有一个人敢于担起这责任。 王朝的末年,要么一整套制度已经极其稳固、极其有威慑力和惯性,要么彻底崩坏。 大明就是前者。 不管地方上已经如何,中枢就是这么稳固。 上一个逾越了这个职权红线的文臣,叫做张居正,他下场极惨。 所以没有一个人敢大逆不道地假设皇帝没救了,好不了了。 李太后在帘后艰涩地开口:“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句话却立刻引起了礼部尚书余继登的反对:“臣斗胆,恳请圣母皇太后慎言。如今陛下病重,臣等岂能妄议大统之事?大明开国以来,也不曾有内禅。若陛下随后醒转,臣等如何自处?太后娘娘与殿下如何自处?” 太上皇帝,大明倒是有一例,留学归来的堡宗。 可那能一样吗? 皇帝只是中风了。虽然一天两风让人很难扛,但万一他扛住了呢?事后发现一醒过来皇位没了,那怎么办? 余继登一开口,沈一贯也顿时附和,每一个文臣都开口赞同。 三个国公则一言不发。 徐文璧心头万马奔腾,只觉得呼吸都不太顺畅。 我愿意继续祭祀,我不想出现在这里。 已经有多少代,皇帝托孤并不喊勋臣了? 今天倒好,白天一次,晚上一次,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身后,今年三月刚刚袭爵的成国公朱鼎臣和前年袭爵的英国公张维贤更加感到不能呼吸。 太后娘娘怎么想的?怎么话里话外有让群臣同意拟诏内禅的意思? 殿内像是一边倒了,朱常洛站了起来,转身向李太后那边跪倒下去。 “皇祖母,孙儿也以为不可。父皇自有天命和列祖列宗庇佑,皇祖母万勿忧虑过甚。” 隔着一道帘,他的目光与李太后的目光相接。 他想表达自己可以,监国就行了。 群臣将来定然是会大吃一惊的,皇长子根本超出他们的想象。 这样做最没瑕疵,而皇帝……他已经中风过两次,后面再次病重崩逝又有什么奇怪? 可不知是隔了帘,还是离得远。 李太后说道:“太子进学晚,本宫又多年不关心国事了。若监国……田义,陈矩你们服侍皇帝多年,熟于国事,能辅佐好太子吗?” 沈一贯闻言眼神一凝,抬头看了看越过皇长子、准太子的背影,眉头微皱地看向帘后。 先是暗示内禅,又点出司礼监。 非常之时,是群臣如此一致的意见让皇太后担心毫无根基的太子无法掌稳朝政、皇权受到威胁了吗? 要么大逆不道地恭立一个新皇帝,行完整权柄。 要么就担心皇权再次重用太监,压制文官。 赵志皋伏在榻上,心头不断浮现四个字:国祚将尽,国祚将尽…… 李太后在犹豫:常洛虽然聪颖,颇有见解,但毕竟还没接触过国事……只是监国,后患太多…… 沈一贯在害怕:若太后强逼,也只能挂冠而去了。老赵装瘫装死,这开大明先例的内禅难道要自己来主持操办? 就在此时,轻脆畏惧的宫女声音弱弱响起:“太后娘娘……陛下……醒了……” 殿中诸人心头一震,朱常洛深深吸了一口气。 生命力确实顽强,但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从他开始怀疑被架空,猜疑的种子就已经被种下。 从李太后绕过他去查郑贵妃之后就只有一条路径。 对李太后而言,只有两个选择:保儿,还是保孙。 残忍但现实。 朱常洛可以起身过去,群臣不能。 未奉召,不得入! 第35章、众叛亲离,换了新天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朱翊钧今天……不,是昨天刚病,但他见到朱常洛也过来之后,仅剩下的能动的眼睛还是露出了更大的恐惧。 “皇儿,听得到母后的话吗?我可怜的皇儿……” 眼见儿子又醒来,这次只有眼睛能动,嘴巴完全不能自己张开半点,李太后还是痛哭出声。 朱常洛也跪到一旁,悲声喊着:“父皇……” 要落泪。 天灾频发,反旗四起,党争不休,权位家财大过天,大明始亡于万历。 要落泪。 女真入主,闭关锁国,列强叩关,割吾地而掠吾财,大世沉沦百年辱。 要落泪。 寻寻觅觅,艰难求索,倭国入侵,英烈奋身捐国难,几多困苦立新国? 朱常洛不为他而哭,不需要再想起自己另一个世界的生父。 这个场合需要他哭,李太后面前他不能毫无悲痛,但朱常洛自有无穷恨意和哀伤。 大明已经这个样子了,外面的群臣個个都在明哲保身、暗谋权柄。 大明其实可以不必这个样子。 大明应该还有得救! 但朱翊钧脆弱到不能面对他造成的糟糕现状,猜疑到不顾将来的惨烈后果。 两次醒转,两次恐惧,都为了他的性命、大权! 他甚至比不过已经年老的李太后! “皇儿,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李太后哆嗦着抚摸他的脸,“群臣都在外面候着,都担忧着皇儿,更担忧着国事。” 朱翊钧眼里露出些希望的光,眼瞳转了转。 “如今这局面,你又不能开口……” 李太后的眼泪滴在他脸庞上,朱翊钧的瞳仁微缩。 因为李太后哭喊的声音有些大,外面肯定能听见。 外面殿中,寂静无声。 沈一贯的目光有些幽深地看着里面。 罢了,这毕竟是天家事。 也许那皇长子直接坐上皇位,还要更容易把朝政理顺一些。 只要内禅是得到皇帝首肯的,那么臣下就无需背上责任。 而一旦李太后深感皇权受到威胁,开始重用起外戚和宦官……青史教训历历在目。 就算有祖训在,文臣已经势大,不是仍旧奈何不了如今的矿监税使吗? “手能动一点?” 又一声传出来,殿内无人出声。 听起来像在变好,但人人心头都很沉重。 病成这样的皇帝,比以前的他将会更难应对。 更难见到。 更不会理政。 更容易性情乖戾! 龙榻那边,只有李太后、朱常洛、王皇后、田义。 其他奴婢和太医们都回避到外面去了,陈矩等人没有进来。 朱翊钧的眼神恐惧无比,李太后的眼泪簌簌掉落,爱怜至极地捧着他的脸:“皇儿慢慢比划,慢慢比划……” 朱翊钧的双手完全不能动,只有一双眼眸不安转动。 哭了数声,等了一会,李太后点着头,哽咽不已,声音仍大:“内禅好,内禅好,皇儿安心养病,定有康复之日……内禅好……” 王皇后在一旁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她眼中尽是惊恐不安,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 田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了朱常洛。 只见皇长子跪着后退了两步,眼中也淌着泪,三跪九叩。 也不知是在拜皇帝,还是在拜太后。 这是懿旨吗? 田义也跪了下来叩拜,而后站起,转身。 他觉得步伐极其沉重,但他仍旧走向暖阁那边,取来了笔墨,取来了纸。 而皇长子却是用指尖蘸了墨汁,而后颤抖着一般在其上写字。 抖动的手指显得悲痛,笔法却隐约有皇帝的神韵,他一丝不苟。 这一切,就发生在朱翊钧面前。 他的眼里溢出泪水,哀求地看着自己母亲,极其恳切,极其卑微。 “皇儿莫急……慢慢写……” 李太后的身躯像是要被压垮了一般,伏在朱翊钧身上痛哭不已。 朱翊钧的眼神还没有绝望,后来他听到了水的声音,擦拭的声音,脚步的声音。 最后,田义的声音远远传来:“陛下手谕……” 那不是朕写的,不是! 他想起了那逆子临摹自己的笔法…… 什么天命应劫之主……他是妖邪! 爱妃呢?爱妃救朕…… 殿外却几乎不假思索地立刻响起齐刷刷的声音:“臣等谨遵陛下旨意!陛下保重龙体,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的眼神彻底绝望起来,黯淡下去。 没有一个人帮朕…… 母亲不帮……她只疼爱四弟…… 狗奴婢们…… 逆子…… 唯一体贴朕的人……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害朕? 李太后艰难地坐了起来,恳求地看着他:“见见外臣吧……见一见……” 而后才撑着床榻,在朱常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小声地喃喃自语:“母后不会害你……不会……绝不会……” 但她却和王皇后一起避开了,避到了隔间去。 “众臣挨次觐见!” 朱常洛跪在榻前,田义看不到他的目光,李太后和王皇后在旁边的隔间。 朱翊钧看着儿子望向自己的平静,心里一沉。 他已经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了。 母后不会害自己吗?他会害自己吗? 而后是徐文璧进来了,朱常洛深深看了朱翊钧一眼,弯下腰去。 君臣相望之际,朱翊钧已经开始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神。 不能有异样,不能! 朱鼎臣、张维贤…… 而后先是赵志皋被抬了进来,然后沈一贯、余继登…… 就仿佛是告别仪式一般。 朱翊钧告诫着自己,不能有异样。 而他渐渐意识到了……没有一个人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手能动。 没有一个人。 仿佛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人胆敢矫旨。 除了赵志皋,人人都只是看他还活着,然后三跪九叩地哭着请他保重龙体,定会不负重托,辅佐那逆子。 而后便抹着眼泪离开。 但朱翊钧仍旧不敢表现出愤怒的眼神。 他和善地,勉力地,留着那一丝希望。 母后说绝不会。 待到田义的声音在外间传来:“陛下也乏了,该安歇了,列位先回府吧。” 朱翊钧终于松懈下来,恐惧地望向朱常洛。 “父皇保重龙体为要,儿子定不负重托。” 手被他握住了,他从未与儿子这么亲昵,只有之前他为自己擦拭了一下口涎…… 两个脚步声、三个脚步声来了。 更多的脚步声来了。 母后疲惫的声音响起:“太医,陛下如今宜摆驾吗?” “……回太后娘娘的话,多铺些软毯,小心一些,当无……大碍……” “……那就再辛苦一下……去慈宁宫吧。”李太后疲惫而萧索地看向朱翊钧,“皇儿勿忧,母后日夜为你祝祷,菩萨必定护佑你安康。” “皇后,你也到慈宁宫来服侍吧……” “太子……” “孙儿在。”朱常洛跪在她面前。 李太后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顶,又抚到了那脑后的丝囊。 “托付于你了……” “儿臣谢皇祖母隆恩!皇祖母在上,孙儿为社稷江山计,万死不辞!” 已近卯时,天光隐隐将白。 抬床再用。 朱常洛在乾清宫的丹墀下长跪不起,望着踉跄离去的李太后。 昨日还应当是大难当前、父子同心力挽狂澜的局面。 一夜过后,物是人非,大明已换了天。 她是做好了入十八层地狱的人了吗? 但这就是天家。 所有事都为江山永固、皇权不堕而让步的天家。 朱常洛想过反了他,最终也实同反了他。 其母与其子默契同谋,其妻并其奴俱为帮凶。 许久之后,朱常洛又向西边磕了九个头,这才缓缓站了起来。 “殿下……” 田义在一旁神色复杂,眼神中也难免带着忐忑。 他有为自己性命着想的意思,也确实是为了大明。 这些年,皇帝所为也让田义这些忠仆也憋着一口气。 他们已经站在内臣顶端,他们也读过书。既然不喜敛财,便另有抱负。 朱常洛感激李太后,也感激田义当时拿着新证据走向坤宁宫的忠勇。 他对着田义点了点头:“无人不忠,无人不慈,无人不孝……这句话极对。渭川,天亮了。伱说这大明,我们能把她变得更好吗?” 田义浑身一震,听着自己的字,还有后面的话。 “殿下若有心,臣信!” “慢慢来……先歇歇……” 朱常洛往东走。 田义也要往东走。 慈庆宫和司礼监直房,本就在一个方向,他们同路。 太阳将从东边升起。 渐渐亮起来的紫禁城里,一个队伍往西,那是大明皇帝和皇太后,也是太上皇帝和太皇太后。一个队伍往东,那是大明皇长子,也是太子,新君。 一个罪孽缠身,一个应劫而生。 这一页青史,将如何为后人所传闻? (第一卷国本之争结束。) 第36章、良主,贤仆 万历二十八年的夏天,京城悲喜交加。 先是皇帝忽染风疾,口不能言,四体难移。君父有病忧,子民应有悲意。 又有诏旨颁行天下,皇帝册立皇长子为太子,并因病重不能视事,内禅于太子,诸礼速行。 大统传承有序,国本既定,将有新皇,总体而言,喜大于悲。 实际上人人都翘首以盼。 因为北方已经干旱近三月了。 在离北京城不远的保定府,盛夏的烈日下田土龟裂。 乡间,因为谷雨后就少雨,许多新坟上刚长出的草已枯死。 现在,有些穿着破旧麻卦的乡民扛着锄头四处奔走。 烈日照得他们汗如雨下,有人用胳膊擦着额头的汗,又用手掌笼着眼睛四处张望了。 “怎的还没到?” “快了,就在前面,五月里刚葬下的。” “走!”领头的挥挥手,“早一日把这旱骨桩打了,龙王爷就不怕了,一会会来行云布雨!” 新坟面前,死者的家人泪流满面接连叩拜:“孩儿不孝……孩儿不孝……您老早不走晚不走……” “莫阻拦!”大义凛然的领头人推搡着那极力阻拦的家人,“要让你叔变了旱魃,把方圆百里的庄稼都旱死了,那怎么办?” 光天化日之下,一群人警惕又坚定地刨开新坟,破开薄棺,砸烂尸骨,而后齐齐跪地祷拜。 只有孝子贤孙号哭泣血,几乎晕厥。 【……俗遇亢旱,愚民辄指新葬尸骸为旱魃,必聚众发掘,磔烂以祷,名曰打旱骨桩。沿习已久,奸诈往往藉以报私仇,孝子慈孙莫能御。以禳旱为名,愚民相煽而起,蚁集瓦合。此岂惟亵渎天地且摇人心,请严其禁。】 【今畿内荒疫、旱蝗相继为虐,乞敕尽罢矿税……】 慈庆宫中,田义小声说道:“这是七月初二呈入宫中的。” 朱常洛心情沉重,沉默不语。 对于现在还愚昧的风俗,他没什么偏见。 一切不都是因为活着太难吗? 但是旱情这么严重,这保定巡抚汪应蛟所奏请的两事却与抗旱没有直接关系。 一禁风俗,二罢矿监税使。 也不能说毫无关系,灾年欠收,跟矿监税使担负着的敛财责任和他们自己的敛财欲望却没关系。 罢矿监税使是群臣的统一谏言了,而他们确实在为害一方。 大灾之后如果遇到矿监税使仍旧盘剥,又会如何? “内帑存银已有多少?” “回殿下,眼下,内帑存银计有四百三十七万余两。” 田义在一旁如数家珍地回报。 朱常洛还没完成册立大典,更没举办后面的登基大典,但田义心目中,他已经是新君。 “四百多万两啊……”朱常洛想了想,“矿监税使解入内帑的,一年有多少?” “一年比一年多,如今一年已有逾三十万两了。”田义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太仓库每年解至内帑的,仍是最大数目,一年百万两。此前重建两宫,助工银也余下了近百万两。再加上皇庄粒子银,宝和六店……” 朱常洛看向了他。 田义低下了头。 “渭川,我知道你有风骨,不必讳言。”朱常洛看着面前那么多奏疏,“矿监税使是一事,贺盛瑞是另一事?” 田义跪了下来:“殿下明鉴:那些奴婢们到了地方,肆无忌惮,既害百姓,又损天家之德。虽有些岁入,却是弊大于利。阖宫奴婢已逾七万,臣想着,若遣还一些,少了那一年几十万两也是够的。如今殿下将承继大统,三殿三门不能耽误了,殿下将来御门听政总要有地方。即便财计上有些难,先把皇极殿、皇极门建起来。那贺盛瑞重修两宫,实是个有才干之人……” “你愿说,我便愿听。起来说便是。”朱常洛自己也站了起来,“四处走一走吧,千头万绪,总要先理清楚。” …… 慈庆宫也是嘉靖年间修起来的。 道君除了爱修道,还是个爱修宫殿的。 从东华门进来之后,往北经过内金水河过了徵音门,便是慈庆宫南面的麟趾门。 这个门的所在,倒可以看做個“交通枢纽”。 因为麟趾门的东边,通过关雎左门就是紫禁城的东城墙里面的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们的直房。 没事的时候,他们都在这呆着。 司礼监大珰们的直房南面,又是为皇帝承担着禁宫和京城安防部分责任的御马监所在。 从麟趾门往西通过关雎右门,是一座元辉殿,北面则是御用监库房和御马监一个院子。 这御马监的院子里,常年养着随时备皇帝出行所用的骏马,存放着其他仪仗。 皇宫诸多所需,许多都从东华门运进来放入御用监库房和御马监的院子。 司礼监和文华殿之间的往来,也在这附近。 慈庆宫便在麟趾门北面南望着这一切。 这慈庆宫的规模不小,它的上一个主人是四年前崩逝的仁圣贞懿康静皇太后,也就是隆庆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除了慈庆宫正殿,经过北面的穿殿再往北,还有四个小宫院:奉宸宫、勖勤宫、承华宫、昭俭宫。 在慈庆宫的东面,还配了个小花园,里面有撷芳殿、荐香亭,有一座韶舞门与慈庆宫相通,北面又有个丽园门通往后宫区域。 如果按照正常节奏,册立太子之后立刻就是冠礼、大婚。后面太子妃若住进来,不就也有宫院吗? 所以才选择这个既相对独立又位于前朝、后宫之间的慈庆宫。 但现在不一样了,朱常洛注定只会在这里暂居。 和田义聊着聊着,就走到了宫墙下小花园里的荐香亭,朱常洛坐了下来,田义站在一旁。 “不能急。眼下是三桩大事,诸礼,大旱,矿监税使。”朱常洛思索着,“父皇病重,我还未登基,诸多奏疏留中不报居多也情有可原,但要让外臣知道我是忧心国事,要行仁政的。” “殿下所虑极是。” “沈阁老不是题请遣官祈雨吗?” “是,还题请张真人醮龙行雨。” “告诉他,让内阁和礼部题请让我恭代父皇祭祀天地社稷吧。”朱常洛叹了口气。 这些当然无助于抗旱,但如今又没有人工降雨,心理安慰多少也是安慰。 何况他也需要在外臣和百姓心目中表现一下。 说不定他们就认为如今大旱是因为朱翊钧总是不亲自祭祀、惹恼了上天呢? 明末了啊,天灾会越来越频繁,这方面的应对是个系统工程,急不来。 “臣记下了。” 朱常洛又站了起来,背对着田义抬头望向宫墙顶端。 视线被阻隔,帝国都城百姓的生活现状,他还没见过。 “矿监税使,是要撤的。”他说了话,“便当是为父皇也积些功德。” “殿下圣明仁孝,臣替天下苍生叩谢殿下!” 皇帝还在,新皇尚未登基。 百姓会以为是朱翊钧下的旨,但有见识的人和群臣都会明白这就是朱常洛的主意。 其实还有个人要说服,那就是李太后。 母子俩其实一般爱财。 但高淮在辽东祸害已经不小,而建州女真就在那边,别失了那边的民心是有说服力的一个理由。 矿监税使到处祸害百姓,有损天家德行是另一个理由。为朱翊钧多积一些功德,想必她现在内疚于心,也能接受。 同时…… “渭川要帮我甄别一下了。派出去的诸多矿监税使,哪些是有才干没有祸害百姓的,哪些自行搜刮、搜刮了多少。天家之德已经被损了一些,总不能钱却被他们吞了。” “臣明白了。” 现在矿监税使还没派出去很久,每年能搜刮的银两数目还不大,并不像后来那么让李太后母子难以放弃。 反倒现在可以一次性从那些太监那里搜刮出很多来。 朱常洛又琢磨着:“听你谏言,顺带理一理宫中奴婢们,待我登基后,该放还一批了。到时候追上来的银子,也分出些赐给他们吧。” “臣谢殿下信重!” “后面还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太仓库一年三百万两左右,边军饷银一项就是三百万两……皇极门是要重建,就罢了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那些银子用到这边,让那个贺盛瑞回来主持。” 有废除矿监税使、缩减太监宫女规模、罢玄殿龙舟之役三样节流善政,那就已经够了。 撤回那些到处搜刮的太监,确实让朱常洛自己的小金库少一道财源。但是与他们在地方上危害而加快地方民不聊生的后果相比,朱常洛选择先撤回来。 废除了矿监税使,接下来其实有很重要的一件事:整肃整个太监系统。 等到要对地方官绅动刀的时候,总要罪证清晰明朗一些,不能像现在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登基前的这段时间,熟悉大明如今国情更为重要。”朱常洛迈开了步子,“回书房,伱从文书房分出些人手,按我的要求做一些事。先把一年内的奏疏都搬过去,等我问安回来,先让你和王安、邹义明白我要做什么。” 第37章、“三等分”的皇权 已经年老的田义在后面跟着他,忽然觉得又有意气勃发。 大概是因为殿下与陛下大有不同,当真在忧国忧民,还愿意听他谏言。 当然,也是因为朱常洛把整肃内宫的大权交给了他。 这不同于之前的除草。 要甄别有才干的……殿下将来只怕有用到太监们的地方。 朱常洛随后先去慈宁宫。 晨昏定省,仍不或缺。 皇帝仍在,但既然活着,“手指能动”,就能降下旨意。 但这旨意,实际上已经都是朱常洛和李太后的意志。 未正式登基之前,他是以嗣君身份“协助”朱翊钧审处国事,还要征询一下李太后的意见。 一个病瘫在床口不能言的皇帝,一个还没走完册立程序的嗣君,一个不能干政的女人,共同组成了这段非常时期的皇权。 去看望了一下朱翊钧,朱常洛来到了慈宁宫的佛堂里。 先跪到李太后身侧拜了拜菩萨,祝祷了一番,他轻声问道:“皇祖母,当真要这样?” “那妖妇如此歹毒,焉能轻易饶恕!” 菩萨面前,李太后咬牙切齿。 诸多罪孽已经背负,可在她心目中都是情非得已,又有郑梦境横生是非,把事情推向难以控制。 今天李太后决定要以圣谕名义做的事,一是进封王恭妃为皇贵妃。另一件事,则是对郑梦境的处置。 蛊惑皇帝、争夺国本、不顾皇帝风疾病重又吵闹激皇帝二次中风。 这些事,在审讯郑府之人时又已经得到新的证据,甚至有不少官员牵涉其中,多年来一直搅浑水已经人证物证俱在。 皇权更替的重大风波,当然要有一個替罪羊。 巫蛊之事不能胡说,以免有天子失德的议论,那不如就推给国本之争好了。 皇帝是受了媚惑,虽然名声一样会不好,但多少更能被人所理解。 闹得皇帝再度中风,郑氏要赐死,而皇三子朱常洵将因之被贬为庶人,送往凤阳。 梃击案是不会有了,但能发生梃击案,郑梦境的胆子之大也可以想象。 虽然那时候李太后已死,她才铤而走险,但如今却又有朱常洛当日明言记住了她施的恩惠。 谁又能说得清呢? 朱常洛并不纠结对她的处置结果,只是没想到会祸及朱常洵。 “可三弟……” 李太后跪了下去,声音疲惫:“你怕什么?外臣讥你寡恩?旨意是皇帝下的……如今你根基未稳,遽登皇位,还要应对内忧外患。常洵非幼子,如今岂会不记着这桩仇怨?寻常之时,藩王自然难反,可将来……”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背负这多罪孽,不在乎多一桩了,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列祖列宗。”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而后面向她磕头:“祖母大恩,孙儿永铭五内。家国之危,永不或忘。” 也许在李太后看来,朱常洛显得对已经被埋过争储种子的三弟这么狠,也能够威慑一些人。 朱常洛更加明确地感觉到,李太后其实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动物。 当年她对朱翊钧的苛刻,不是没有缘由的。 她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潞王,对朱翊钧却只有一个要求:掌稳大权。 如今她对朱常洛也一样,只是多寄托了一样保住大明江山。 这一点上,两人志向相同。 李太后点了点头:“皇帝这边,有祖母看护。皇后是个可怜人,你莫要苛待她。你登基之后,让她去和你母妃共居仁寿宫吧,伱对她们视为一体,她也有个伴。” “孙儿谨遵懿旨。” “你去忙吧,多问田义、陈矩。” 那天夜里直接参与其事的,无非四人。 陈矩他们虽然明白,如今却也绝对不会胡说。 让王皇后一起跟过来照料一二,只是这段时间做个样子。 实则李太后仍旧担忧朱翊钧在清醒状态下再做出什么事情,或者把那谶言说出来。 这才有亲自看护一语。 她亲自照料着儿子,也是一种“赎罪”。 “孙儿倒不急着开始忙,那天之后接连大事……”朱常洛停顿了一下,开口说道,“这些天,孙儿对将来也有了些想法,特向皇祖母呈禀,也需要皇祖母赐教。” 李太后睁开了眼睛,郑重地看着他:“过去那边坐着说。” “是。” 担下了那样的罪孽,李太后如今赎罪的唯一法子就是真正化解大劫。 这关系到她死后是不是下十八层地狱。 祖孙俩坐在了佛堂里的椅子上,朱常洛开口也很干脆:“首先便是那三人。梦中只是提到那三人,说他们不是决定大明兴亡之人。但这三人是吉星还是凶星,尚未可知。” 李太后神色凝重:“不一定是应劫良臣?还可能是祸国凶星?” “如今也瞧不出端倪。动不如静,孙儿以为,只暗中留心此三人吧。若是壮志不得酬的忠臣良将,扰了他们,少了历练,也许经历不同,将来也不堪一用了。若万一是凶星,也能及时铲除。”朱常洛说完,小声说道,“要做这件事,孙儿得提前把厂卫掌牢。如何布置安排,孙儿不能说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就只能要他们更看重孙儿的命令。” 李太后沉吟一会,而后也不再犹豫:“祖母下一道懿旨便是,都是朱家奴婢,那边的印符就先交到你手上。” “孙儿谢皇祖母信重。” 在这过渡阶段,李太后也不放心一下子把全部的权力移交给他。 现在,朱常洛以这三个人为理由,拿到了这个权力。 理由当然还不算太足,无非重提这三人,让李太后再次想起后天图像,想起他应劫之主的身份。 三个人的卷宗他都看过了。 徐光启已经是南直隶解元,有了举人出身。 袁崇焕刚刚虚岁十六,家里经商。 卢象升还没满百天,只是常州府宜兴县一个乡里普通人家。 他据说是唐代名家卢照邻的后裔,是不是真的且不管。这卢象升如今所在的村子,却是他祖父迁居到那的,而整个那一脉卢氏,上一个有出息的还是赵宋南迁后的宜兴县令。 到此时,祖上数代已经声名不显了,只是寻常人家。 这卢象升的祖父又是新迁居到此时住地的,家中连个秀才都没有,自然谈不上什么交游广阔。 这卢象升的大名还是自己使出这个奇招之后,才算了生辰八字请人取的。 卢家完全没有能够通天的关系,这种“未卜先知”才让李太后更加笃信。 朱常洛继续说道:“而后便是建奴了。” “祖母这些天也想着此事!”李太后很慎重地说,“那祸首建奴,是不是该趁如今新胜士气正高,即刻发兵铲除?” “……恐怕不行。”朱常洛摇了摇头,“宁夏、朝鲜、播州三战后,财计已然艰难。随后叙功犒赏,再加上一连串的大典花费,钱粮上支撑不了征讨建奴。况且,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既不能言必胜,文臣也不会支持,又不能对他们说什么后天图像。” 三大征之后,财政已经难以支持连续不断的第四次大型战役。 趁着如今实力对比还占优,对建州女真的赢面自然会比将来大一些。但想彻底铲除这个祸患,仍旧将是一场旷日持久、耗费不知多少的战役。 拿什么理由去说服一众文臣? 说大明江山还有不到五十年就被建奴夺了? 而就算钱不是问题,有明一朝已经对女真犁庭扫穴、敲打多少次了?要彻底铲除后患,也十分不容易。 新皇登基后又用兵,更会让文臣纷纷担心皇帝“好大喜功”,甚至暗戳戳地担心皇帝是想掌稳兵权后对他们干什么。 怎么掌稳兵权,朱常洛还在了解情况,但绝无可能是通过立刻又开启一场战争来达到目的。 李太后沉默了下来,神情担忧:“那只能坐看建奴日渐势大?我此前听……皇帝说,那建奴已经编订文字,又灭了海西女真一部,声威大涨。” 第38章、皇帝“实习期” “如今终究还是实力远不如大明的。”朱常洛安慰了她一下,“孙儿倒以为,这大劫并不是外敌,而是内忧。朱明天命所归,只要不是失了民心,又岂会亡?” “失民心?”李太后心里一紧,“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如今自然不至于已经民心尽失。但连年征战、赋役之外又加矿税、天灾变多,情况是在变坏的。”朱常洛答道,“奉皇祖母懿旨,孙儿已经准备先遍览一年来奏疏了。许孙儿一些时日,孙儿能看得更分明。但眼下有几件事,要请皇祖母示下。” 李太后点了点头:“你是勤心多了,说来听听吧。” 于是朱常洛请示了那几个想法。 去祭祀,这不必有什么好说服的。既为天下苍生,也为亲人骨肉。 李太后只补充了一句:“除了张天师之外,也让僧录司发各地名刹,供奉一二祈祈福吧。这笔银子,皇祖母来出。” 朱常洛知道她是要弥补一下自己的内心不安,于是就没有劝阻。 而后便是裁撤一批太监宫女,朱常洛给的一个理由是明年必定要大婚,会补进一批宫女。另一个理由,当然是节省宫廷开支这种事情,容易让群臣更加拥护他。 “当年因大征朝鲜和播州,又有两宫三殿大工,父皇已经不得不派出诸多矿监税使来开源,可这终归也只是饮鸩止渴。群臣多言矿监税使之害,虽必定有夸大之处,但贪财奴婢着实不少,到了地方耀武扬威害民之事只怕也不少。这些,一年解送回来的银子没多少,却坏了我朱家名声。” 朱常洛轻声说道:“如今播州已平定,撤了矿监税使,罢了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这都是父皇仍在位时下的旨意,天下百姓必定感念父皇恩德,是功德之举。” 李太后凝视了他一会,问道:“你不想等到登基后再做这些?” 朱常洛摇了摇头:“孙儿不需要。况且,群臣心里都清楚,这只怕是皇祖母与孙儿的主意。让天下百姓都感念父皇之恩,也许父皇的龙体也能康复得好一些。先把这几桩事做了,回头他们拟孙儿的登基诏书,也不会玩些春秋笔法,臧否父皇施政得失。因战而设,功成便撤,父皇身后名总要好听些。” 李太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最终默默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吧。常洛,你能想通这一点,祖母又放心了一些。” 她说的,自然是对群臣的认识。 文人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李太后当然也清楚。 这些事是收心之举,要收天下民心,始终还是要先收官绅之心的。 然后她又提醒:“却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们!” “那是自然,所以孙儿也想用一個他们排挤的人。”朱常洛说了贺盛瑞的名字,介绍了一下他被排挤的过程,“满朝贪官污吏不少,奴婢们也有不少中饱私囊。但孙儿登基亲政后,勤勉国事、任用贤能还是要多与外臣接触,至少皇极门先重建起来。御门听政,燕朝,也都有个地方。让贺盛瑞来做,群臣之中有实心用事的,不贪财逢迎的,自然知道孙儿欣赏什么样的官。” 李太后更加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表率立得好。工部提到内帑的两宫助工银,听说那回节余下了近百万两,是个实心用事的。” 重修皇宫,还是朝廷的国库出钱。但因为在宫里,具体承办又都是太监们负责。 过去,这些都是大有油水可捞之处。采购、工期……工部派的主持之人往往也参与其中,与太监们一起瓜分。 但贺盛瑞把工程管理控制得极好,以至于当时相关的太监、勋戚、工部官员都没捞着油水。 又快又好地把两宫重建了,一百六十万两的预算只花了六十八万两,他的结局却是被人寻一些别的理由弹劾,贬去了泰州。 朱常洛要把他重新用起来,在外臣那边会传递信号,在宫里,则是要清除一些过去更会哄朱翊钧和郑梦境的大太监了。 田义和陈矩、成敬这些人,过去在司礼监也是束手束脚、顾忌重重的。 有理有据,朱常洛请示的这几件事都得到了李太后的首肯。 于是就能成为“圣谕”,去外臣那边宣谕了。 “皇祖母勿需过于忧虑。”朱常洛又保证着,“孙儿虽然进学晚,但毕竟梦中于那后世有所游历,总有些感悟,有些头绪。在孙儿想来,只要民心稳固、国富兵强,大明便无亡国之忧。千头万绪也只能缓缓图之,孙儿先从勤勉开始,总能趟出一条康庄大道!” 李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像是觉得自己没有白做那个决断。 “皇祖母相信你,要不然,菩萨又为何入你梦示警?放手去做吧。” 于是朱常洛告退了,又去了一趟景阳宫,在那里陪母亲用了个晚膳才回。 慈庆宫那边,田义站着,而司礼监文书房的小太监们络绎不绝。 “臣叩见殿下。” “免礼。”朱常洛明知故问,“还在搬?” “积压甚多。”田义目带奇光地看着朱常洛,“殿下,当真要悉数览奏?” 朱常洛点了点头:“这是必须的功课。” 田义随他走入书房,指着那边已经堆满的几个书架:“这些是还未归档的,殿下要一年之内的都搬来,只怕还放不下。” 哪怕只是暂时在这里办公,司礼监也已经尽快给他布置好了。 大屏风的隔断里面,是朱常洛自己的独立小书房。 外面,则是王安和邹义的书案,以及周围墙边的书架。 按照制度,所有奏疏还是需要皇帝给处置意见的。哪怕是置之不理,也要给个明确命令,司礼监才会按流程手续将之归档,又或者存了足够长时间再另行处理。 但朱翊钧懒,有时候束之高阁的命令也不给。 时间拖久了,司礼监就采取了折中办法,一边先归档,一边仍等候皇帝处置。 如今,这里都是积压下来还没给过意见的奏疏,而且只是时间够近、没有先归档的那部分。 “……还有多少?” 田义想了想:“大约还有八成多。” 朱常洛头皮发麻,总算明白田义眼中的异色是什么意思了。 ……得,给朱翊钧擦屁股吧,顺带先了解一下情况。 奏疏里的场面话虽多,但信息量仍然极为庞大,触及整个帝国的方方面面。 上本之人的姓名、官职,所言之事、所涉之人,只要能够提炼出来,点连成线、线织成网,大明这个庞大国度的诸多当前实情就会呈现在眼前。 而这,正是他上辈子已经熟悉的状态和工作。 只要从中获取了足够的信息,朱常洛就能在后面给出一些具体的处置意见。 收一些可用之人的心,埋一些将来国事的伏笔。 就把这当做登基前的皇帝“实习期”准备工作吧。 “开始吧,你们都过来,笔墨伺候。除了览读,还要纪要,整理。奏疏里大多虚言,真要一本一本字字览读,那就瞎费功夫了。” 田义点了点头,奏疏里言事确实虚话套话极多,批阅奏疏也是个技术活,最好熟悉之后一眼就看到关键在哪些地方。 太祖当年都因此发过茹太素的脾气。 但他说道:“殿下若只是先择其精要,臣等可以先纪要誊抄呈览。” “不一样,我有别的要求。” 听到朱常洛这么说,田义有些疑惑。 有要求可以提啊。 田义很自信,也很想让这个已经让自己颇为认可的嗣君知道司礼监能在国事上帮助他。 纪要呈禀,那是文书房的基本功。 就算另有要求,司礼监又岂会办不好? 但随着他和王安、邹义凑到了嗣君的案桌前,看了一会之后,他们三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 ……好像是很新的东西。这个,真不会…… 第39章、人工表格,启动! 朱常洛坐到自己的案桌后,提起笔就大开大合地画。 “让经厂专门雕个板,造印一批这样的纸张,还可以更大一些。” 朱常洛边画边吩咐。 “将来呈到我面前的奏疏,除了重大急事,都先按这个要求誊抄好。把每日的奏疏编个号码,连同这种纪要一起呈进来。纪要得看,奏疏里,遣词用典、言辞语气也有可堪琢磨之处,编好号码便于我再按需查阅。” 田义呆呆地看着他在上面已经写下的内容:撰写日,送达日,呈奏人名,官职,籍贯,年龄…… 后面还有类别、纪要、所涉人、所涉衙、所涉地等等等等。 “类别这里要捋一捋,定好几种颜色,誊好之后圈出来。”朱常洛口中不停,“人事、财政、军情、刑案、工程、仪礼、救灾、漕运……” 笔走不停地在类别下面写着例子:“渭川,你应该都看过,按这几类找几本出来,我先誊进来。” 田义一头雾水地去书架那边找了,回来时问道:“殿下,需要这样纪要?” “需要,这只是第一步。”朱常洛点头,“先誊写进来,还要命人再多抄录几份,然后裁成细条,夹于奏疏中以备取用。” “……啊?” 朱常洛一边看着奏疏,一边誊写:“这样,我想看某一类事、某一地事、某一人前后奏事,都能很快贴到一起。” 田义是真懵了,然后有点头皮发麻。 “……殿下,若这样纪要,文书房得多用一些人。” “该撤的撤,该用的用。”朱常洛毫不犹豫,“文书房也有文书房的办事方法。” 朱常洛没办法,现在没有电子表格。 好在天子之尊,帮忙的人手从不缺。 太祖勤奋得疯狂,但他毕竟跟朱常洛差着见识。 光忙得吐血有什么用?很多事就是要讲方法,提高效率。 朱常洛誊写了一個例子,扭头看着他们三个:“看明白了吗?” 老年中年少年太监懵懵地一起点头:这简单,一看就会,就是麻烦。 朱常洛笑了起来:人工表格,启动! …… 大明离开了一个懒到极点的皇帝之后,即将迎来一个极为勤政的新君。 这一点暂时只有司礼监文书房感受到了。 但社畜一般的生活是他们的,殿下要轻松很多。 外臣不知道。 沈一贯如今十分期待,因为嗣君的举动显示,他将会是一个极符合文臣期待的仁君! 恭祭天地,既祈雨,也为皇帝祈福。 这是重视礼! 还有撤除矿监税使弊政、罢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重建皇极门。 这是响应群臣的期待! 想到自己任上鼎定国本、拥立新君、革除弊政带来的巨大名望,沈一贯这段时间都十分激动。 什么?赵志皋? 那家伙继续请辞。 乾清宫内众人有目共睹,他嚎了一声“陛下”之后就一直在哭。 仿佛那一声号哭是回光返照,又抽离了他全部的生机,当场就再也说不出话,回去之后病更重了。 沈一贯现在心里琢磨着一件事:新君登基后,肯定不可能让自己独掌内阁。 能不能在登基之前先让“皇帝”恩准赵志皋致仕了? 这样的话,以首辅身份,到时候主动题请增补阁员,那就大有操作余地了。 再有,马上就是诸省乡试,诸省主考的人选…… 沈一贯主动向礼部尚书余继登走近。 吏部尚书按惯例是不入阁的,吏部尚书一般也不愿入阁。 掌着人事升迁,入阁后反而权力大减。 但张居正让内阁实权提升不少之后,谁又说得准呢? 礼部这段日子都很忙:流程不能少,先行册立大典和冠礼定下太子名位,然后又要筹备内禅和登基典仪。 夹在其中的,还有太皇太后尊号,王恭妃进封,后面为太上皇帝和皇太后追加尊号,还有大婚。 本来是太子三礼,但既然很快就要登基,当然就是皇帝大婚了。 日程已经要排到明年以后。 这还不止,还有播州大捷的献俘大礼,马上要进行的皇长子恭代祭祀。 “大宗伯,是不是先把冠礼办了?不然殿下祭祀时,祭服怎么办?若只穿吉服,恐怕不妥,也有失殿下威仪?” 没行冠礼,就没有自己的各种行头。 祭祀的典仪,都有各种规定好的流程和衣着、祭词。 嗣君祭祀天地社稷,为皇帝祈福,为旱情祈雨,他本人是主祭,又是在诸多外臣面前的第一次大范围亮相,礼部诸官岂能不用心? 当然,事无绝对。 嘉靖十八年世庙亲自祭祀长陵穿了吉服行礼,当时无人指摘,以后也就有了这个先例。 但吉服没有载入仪制,一般来说只是经赏赐而得到的常服,常常于吉庆场合来穿。 按理来说,与祭祀不太搭。 皇帝也病重着呢,穿那么吉庆合适吗? “先行冠礼吗?”余继登想了想,“也好。如今诏旨已颁行天下,只要以太子行冠礼的仪制来办,先后倒不紧要。但诸礼准备,户部那边……” 问题转到内阁那边去协调,沈一贯当即拍板:挪! 当然是嗣君的颜面更加重要! 几个都见过那晚宫(中惊)变的重臣之间好说话,沈一贯亲自到户部尚书那边协调。 告诉你们,谕旨刚到内阁:矿监税使要撤了,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要停了,重建皇极门更意味着御门听政…… 余继登和户部尚书陈蕖都很期待:挪! 兵部也在忙。 播州之役已经进入叙功环节,田乐看着面前的一个题本默不作声。 那是李化龙送来的。 内容是弹劾刘綎行贿。 田乐已经看过李化龙自己写的叙功疏,其中刘綎又是首功。 人勇是非多,这么长时间以来弹劾刘綎的奏疏不少,但李化龙这本弹章,分量显然不一样。 他之前都是力保刘綎的。 “与诸奏本、题本一起送到通政使司吧。” 既然是题本,就是公开的。 李化龙先送到兵部,然后汇在兵部题本里一起送到宫中去,用意也是很深的。 不知“皇帝”对此会有什么看法。 田乐想看一看,改天换日之后对兵权会是怎样的看法。 工部那边,内阁刚把谕旨转过来。 “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停了?助工银转为重修皇极殿?” “让贺盛瑞回来主持?” 工部尚书杨应魁听着底下两个郎官顿时坐不住,目光平静:“这可是善政。科道言官、礼部、工部,都奏请了不少次。” 这两个郎官顿时讪讪地闭了嘴。 是,现在大高玄殿和龙舟的工程与他们有关,而贺盛瑞…… 但若是反对这个,恐怕会成为过街老鼠,被科道言官追着屁股撵。 他们只能心神难定地接受这件事的变化。 杨应魁却在工部官厅里默默地思索着,嗣君想起来启用贺盛瑞,这绝对是司礼监大珰们的提醒。 要不然,太后也好,嗣君也好,他们应该都不会专门记得这个人。 用贺盛瑞……颇值得琢磨。 京城另一处宅中,王德完的屁股上已经结痂了,现在稍稍能站起来。 “广安公!广安公!”谢廷赞激动不已地奔来,“好消息!六科都给事要联名上奏,题请原被逮之臣、用迁谪之臣!这都是广安公之言呐!殿下转眼就是嗣君,广安公不必着急离京!” 第40章、一鲸落,万物生 王德完还没开口,只听谢廷赞情绪高涨地说道:“谁人不知,鼎定国本,都是广安公的功劳啊!” “……我的功劳?” 王德完愣了一下就哭笑不得,“圣心独断,忽然风疾,这才定了国本。就算有功,又与我何干,沈阁老此前封驳圣旨,才称得上功。” “哼!他?”谢廷赞并不认同,“若非广安公一日五疏,仗义之谏,身受杖责,群臣物伤,哭告午门,焉能激动圣心、鼎定国本?请受我一拜!” 谢廷赞郑重不已地拜谢他,王德完却有点严肃地摇头:“曰可,慎言!” 什么叫我引发的一系列事情让皇帝激动?这家伙一张嘴这么一说,略去了中间忽染风疾一环,倒搞得皇帝中风是被我搞得太激动了。 那不是罪臣吗? 摇着头扶谢廷赞站直:“国本能定下来,终是了却一桩大事。陛下降旨内禅,再后面嗣君继位,纠劾乱政,谏君勤政,就要靠你们了。我已是一介草民,不日便回乡。” “不然!若非广安公先直言宫禁之事,群臣纷纷苦谏,岂有今日诏告中外?广安公不可自伤!即便不能立即起复,殿下也定然记下了广安公之功!” 慈庆宫中,朱常洛还真的刚好看到王德完的一日五疏的记录。 他想了想,转头在一个本子上记下了他的名字。 大明暮气沉沉,虽然暂时还不能辨别这些人的品行如何,但能这么悍勇,终归是多一些意气在胸的。 沉稳的老油条需要,愣头青也需要。 旨意也渐渐往大明诸省散开,所到之处无不惊愕,议论纷纷。 皇帝忽染风疾,竟定下了国本,更一开大明先例降旨内禅? 整个大明的有心人都开始动起来,探听其中内情。 但诸省生员和举人并不在意这个。 他们心里只有一件事:若明年会试登榜,岂不是新君的第一届门生? 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年的乡试和明年的会试,陡然显得更加重要。 徐光启刚刚离开南京,坐上船,准备一路游学入京。 赶在入冬漕河结冰之前可以到通州就好。 而此时的通州,利玛窦刚刚下船,听说了最新的消息。 他有些忐忑。 本来是皇帝下令让他们来的,这么着急地赶来,是要在八月十七皇帝的生日那天之前献上贺礼。 现在皇帝病重,还会见他吗? …… 七月十五,禁卫清道。 徐文璧仍旧要祭祀,与成国公朱鼎臣、英国公张维贤一起。 皇长子祭天坛,然后遣徐文璧祭地,遣成国公祭社稷,遣张维贤祭山川,最后他们再陪着皇长子亲谒太庙。 祭祀很庄重,要提前到祭所斋居。 朱常洛已经先行了冠礼,如今身着的是皇子祭服,而非太子祭服。 太子册立大典和禅让、登基大典都将于年内举办,行人司已经派出大量的人前往诸省。 诸藩王都要遣使来参加典仪,有不少派出的官员也要回京。 一去一回,时间不会很快,日子定在入秋之后。 今天是皇长子出宫斋居,准备祭祀天地、社稷、太庙,为皇帝祈福,为大旱祈雨。 这是朱常洛第一次出宫。 仪仗已经是太子规格。 开道龙旗六,每旗执弓弩军士六人。 金辂高一丈二尺二寸有奇,广八尺九寸。辕长一丈九尺五寸。辂座高三尺二寸有奇。 大明营造尺,合约后世三十一厘米多。 这金辂的尺寸不小,前后仪仗规模更不小。 左右共十八人,金交椅、金脚踏、金水罐、金水盆、青罗团扇、红圆盖、金香炉、金盒、唾盂、唾壶、拂子一应俱全。 前三十六,各擎绛引幡等;后四十八,皆执杖剑等。 比不上卤簿大驾,却也是皇帝之下最威严的仪仗了。 其后还有陈矩领着的随侍太监。 他在京城官民面前的出现,正式昭示着一件事:大明要开始进入新君时代了。 明年就将改元,万历成为过去。 朱常洛坐在金辂上,里面空间不小。 金辂上的“车厢”,被称作辂亭。方方正正,长宽都有五尺四寸,高有六尺四寸。 辂亭内部,有红髹匡软座,有红髹椅。 辂亭的前方和左右两侧,都有门。门的两侧,各有两個窗户,被前、左、右一共红帘十二扇遮挡。 朱常洛在辂亭里能站直,就算顶部还有些装饰,但总体毕竟两米左右高了。 他小时候虽然不受待见,却始终还是皇子,饮食方面比普通百姓当然要好得多,身高大约是刚过一米七。 现在朱常洛就站在辂亭,掀开前面的一扇红帘,看向外面。 亲眼所见这个时候北京城的街景,朱常洛的眼神是好奇的,也是凝重的。 之前行经天街时,他并没多看。 过了天街就出了正阳门,到了南廓城。 嘉靖三十二年,道君准备扩建北京城,最初规划的外城东西十七里、南北十八里。 但钱不够。 在严嵩的建议下,只是先把南面的廓城修建了起来。 正阳门外当年的坊厢居民从此也成了“城里人”。 通往正南方永定门的正阳门大街要经过数个路口,最主要的路口是连同广宁门、广渠门的交汇处。 朱常洛挪到右手边,掀开了那边的窗帘看过去。 他要面对的大明,他还没见过。 那是“繁华”的骡马市街和菜市街。 北京城已是四重格局。 最里面自然是紫禁城。 而后是包裹着紫禁城的皇城,其内基本上是直接为皇帝服务的太监们再加上一些礼仪建筑。 中间是旧城,各大官衙、各库、各厂和许多官宅分布其中。虽然也住有百姓、有商业场所,但最外围显然更加宽松、活跃。 这最外围,就是修筑了城墙的南廓城和另外三个方向的坊厢。 如今朱常洛触目所及,却是多有陈旧、凋敝之意。 许多房子上的瓦片不是常经打理,破碎的不少。 看似气派的楼店,柱子上也多有掉了的漆,斑斑驳驳。 到了这南廓城,自然不能也不必完全禁止百姓出门惊驾。 大明的百姓总体是顺服的。 朱常洛看着远处见仪仗到来后跪着的百姓。 敢于抬头的极少,但他们的衣装、肤色、个头,还是让朱常洛远远地看过之后有个结论。 身为大明子民,体面的,只是极少一部分人。 街面的整洁程度让朱常洛大为意外,想了想又在情理之中。 宫里有那么多太监宫女勤快洒扫,这条街哪怕因为天子要出行而提前洒扫过,却仍旧只能是这样。 要知道,这都城的路面还大多都是土路。 除寥寥几段路是石渣路、天街一带是石砖路外,其余道路平日里根本就是坑坑洼洼,遍布灰尘垃圾。 一到下雨后,路况更加感人。 如今准太子、嗣君出行,净水泼街、黄土垫地,那已经算是平整干净。 视线所及,盛夏之际,大旱之余,朱常洛甚至隐隐觉得今天是不是沙尘暴了。 偌大的北京城,一年不知道要用掉多少燃料。 工部的山厂,供应着内宫及诸多衙门所用薪炭。京城百姓,也需要这些。 巨量的柴薪木炭需求,让北京周边的山峦几乎都秃了,如今煤也用得越来越多。 整个北京城,现在“烟火气”是十足的。 但在朱常洛眼中,看到的景象让他脑子里嗡嗡的。 这就是虽不算落后、却死气沉沉的大明。 煌煌国都,脏乱而压抑。 这还不是城墙外的坊厢,那里的景象只怕更加难看,也许便可称一句难民营。 朱常洛内心轻叹一口气,放下了红帘。 华丽的太子仪仗行进于这样的大明都城内,民间财力物力堆筑起来的皇家奢华直观而具体。 金辂有些摇晃,朱常洛的心也浮荡不定。 要想改变这一切,他将来必定面临更大的波涛,来自权贵、官绅们的波涛。 在李太后面前他没有直言,但朱常洛知道,要再续国祚、重造生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至少要进行一次规模很大的再分配。 至少要让这大明,比以前公道一些! 第41章、祭品,党争,赃银 天坛就在永定门内。 这又是道君的手笔。 嘉靖年间重订庙坛礼制,天地坛分祭,这里改名叫天坛,修了圜丘,专祭天。 天坛里面有专门的斋宫。 朱常洛是“恭代”皇帝祭天,他又是嗣君,就安排在了专供皇帝斋戒的斋宫。 三天之内,不茹荤、不饮酒、不听音乐、不入内寝、不理刑名、不问疾吊丧,清正洁身,以示敬诚。 陈矩是敬重祖宗法度的。 那天晚上之后,他只是沉默地做着他应该做的职责。 “殿下,王安送过来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放下吧。” 在这里很安静,他可以看书。 王安送过来的,是他吩咐王安去调出来的穆宗实录。 “万化,你历了三朝。斋居于此,左右清静,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吧。” “……殿下想听什么?” 朱常洛坐在寝殿内的书案后,指了指侧面的椅子:“坐下聊。想听的,自然是张江陵新政的过程。” 想有所改变,就要先了解之前经历过的人眼中是如何看待一些事的。 陈矩看了看他,谢了赐座之恩,却仍旧站着。 那夜之后,皇长子对几个大珰都以字相称,仿佛以臣待之,但陈矩总觉得这样不好。 “奴婢那时只在文书房用事,所知不多。殿下要听,奴婢就说说自己知道的……” 而后朱常洛一直认真听着,还时不时会记上些什么。 陈矩一边回忆着一边说,一边也看着他。 和陛下相比,实在是情绪稳定的。 城府深,却谦和。 田义在文书房里交待的事,陈矩也知道了。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就是不知道,他是一开始能做到这样,还是一直能做到这样。 罢了,那一夜的隐秘,就带到地下去吧。 他隐隐觉得,皇帝突染风疾是与自己奉命去查访的那三人有关。 毕竟是刚呈上了结果,皇帝就去了太后娘娘那里,还叫陈矩去把皇长子请了过去。 而后慈庆宫闲杂人等退避宫外,之后就是皇帝中风。 如今,嗣君更让陈矩继续派了三个东厂番子,专门留意那三人的经历。 陈矩听了命,就会遵命去做。 既然太后娘娘都不惜那样扶他这一程,自己这把老骨头,忠的终究是天家。 陈矩如是想,说得仔细了些,记起来的也多了些。 三天就这样安静地度过,而后是七月十八,繁缛的祭祀。 这是朱常洛必须习惯的过场,仪式有它的作用。 很清楚自己将来的敌人是谁,但在这个群体面前,他现在表现得越合乎他们的期待,就越能麻痹他们。 没有出格的主动,也不需要现在就展露出什么“英主”姿态。 但到了太庙之中,看到了大明历代皇帝的神主和画像,朱常洛就有另外一些话想说了。 常规祭祀流程结束后,他让祭礼执事官等人离开享殿,默默地站在那里。 听到门关紧了,知道陈矩守在外面,朱常洛抬头看着朱元璋、朱棣…… “我能来,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有在天之灵。”他喃喃自语一般,“如果有,你们应该看得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我要做的事,现在倒真希望有什么保佑。可惜我知道,还是只能人定胜天。祝我成功吧,那样的话,你们也能多享受几代人的供奉。” 说完之后很放松。 这几個月,着实是压抑又孤独的。 以后也会孤独,独属于他的孤独。 推开了这享殿的门之后,朱常洛又回望了一下画师笔下他们端庄威严的面容。 而后便离去,回宫。 …… 祭祀在先,处决在后。 在宫里,赐死郑梦境的事是李太后派着田义去做的。 就像是今天祭祀的祭品一样。 王皇后处于长久地恐惧当中。对这件事,更加感到不安。 虽然朱翊钧仍旧瘫痪在床口不能言,但谁能断定他恢复不好? 李太后再怎么心狠,也不至于如此苛待自己的亲子,不让太医给他施针、用药。 王皇后只是不理解李太后、朱常洛、田义一起行动意味着什么。 而在外朝,这桩案子被交给了三法司。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沈一贯和陪朱常洛祭祀归来的陈矩旁听。 “陛下染疾之日,我奉圣母皇太后懿旨,已经查了些罪证。” 陈矩招了招手,身后两个太监捧过来两个盒子,放到了堂间一个条桌上。 “书信往来,账册,供状,都在这里了。”陈矩看了看沈一贯,又看了看萧大亨,“陛下早有谕旨:立储自有长幼!多年以来,外臣有多少勾结郑国泰蒙混激扰、惑乱圣听的,陛下震怒,圣母皇太后震怒,还望三法司早日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陈矩说完,沈一贯心情沉重,萧大亨也同样如此。 案子要定性为内外勾结、惑乱圣听,这才导致国本之争愈演愈烈吗? 皇帝自然不能有过错,错的是郑梦境和外间一些投机文臣。 两人都想起了前年的妖书案。 当时刑部侍郎吕坤上了道《天下安危疏》,请皇帝节省费用,停止横征暴敛。 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借此事大作文章,上疏弹劾吕坤,说他先写了一本《闺范图说》,然后又上《安危疏》,是“机深志险,包藏祸心”,“潜进《闺范图说》,结纳宫闱”,逢迎郑贵妃。 而后一个自称“燕山朱东吉”的人专门为《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以揭帖的形式在京师一时广为流传。 这《忧危竑议》里最要命的一句是:吕坤疏言天下忧危,无事不言,惟独不及立皇太子事,用意不言自明。 “朱东吉”三字,就是“朱”家天子加“东宫太子再加一个“吉”。 文中采用问答体形式,专门议论历代嫡庶废立事件,影射“国本”问题。 大概意思是说:《闺范图说》中首载汉明德马皇后,马后由宫人进中宫,吕坤此意其实是想讨好郑贵妃,而郑贵妃重刊此书,实质上是为自己的儿子夺取太子位埋下的伏笔。 又说:又称吕坤与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等九人结党,依附郑贵妃。 上一次,除了两人受责,吕坤回家养老了,皇帝没有扩大处理这件事。 那“燕山朱东吉”究竟是谁,也没去追查。 现在却是“陛下震怒,圣母皇太后震怒”,沈一贯和萧大亨主持过去问题的“清算”,奉的虽是旨意,做的却是“党排异己”之事。 不论那些人是不是证据确凿的投机分子,大案一起,浙党党魁和大将借打压异己的争议都不会少。 又是在嗣君即将登位、大量缺员将补的时期。 沈一贯看着陈矩,试探地问了一句:“如今陛下病重,诸礼待行,殿下登基在即。若兴大案,恐怕……” 陈矩脸色平静:“赏罚自当分明,有罪自要论处。” 沈一贯思索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陈公公所言甚是!那就开始吧。” 将来的情形还不分明,但既然鼎定国本功劳、停兴玄殿龙舟和撤除矿监税使功绩傍身,若想之后能在朝堂站得更稳,又何妨借此“整肃”一番各衙? 群臣乡绅也该知道风在往哪边刮! 紫禁城里,田义从翊坤宫回来后像没事人一样。 “三法司那边,陈矩在盯着?” “是。”田义想了想之后说道,“殿下勿忧,知道巫蛊事的,都直接由锦衣卫办了。陈矩在那,是防着他们把火烧到宫内。” 朱常洛没有担心这个,那天夜里入宫的,谁不是老狐狸? “郑氏……” “臣奉旨,已经办妥了。”田义又补充,“郑府那边,成敬在查抄。如今粗算之下,郑家这么多年所累资财金银二百三十余万两,其余奇珍、田产、宅店还在清点。” 朱常洛不由得看向了他:“多少?” 第42章、让首辅去陪首辅 哪怕只是为了减轻心里的负罪感,李太后也已经很自然地把皇帝中风的原因归结于郑梦境“蛊害”。 他们家的结局,自然是极为悲惨的。 但如今能抄出来这么多银子,也说明了郑家因为郑梦境受宠这么多年有多么“善于敛财”。 对于朱常洛来说,却是意外收获。 得到了田义的肯定回答,朱常洛有些唏嘘地问田义:“听陈矩说,张江陵昔年只被抄出来不到十万两。” “……是。” “依例该入赃罚库?” “自然。” 朱常洛兴起之下,又问了田义一些过去的典故,更加感到心情复杂。 张居正在大明是什么地位?说一不二那么多年,十万两的家财对他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 与他勉强算同一时代的人物里,严嵩这个奸臣抄家时仅金银就三百多万两。而清流名臣徐阶就更不用说了,田土二十余万亩,估算一下徐家的资产可能高达三四千万两。 明初设诸库,虽各有分属,但其实都是为皇家服务的“内库”。赃罚库名义上是户部名下,但也是内库其一,如今的具体管理由内臣在管。皇权插手得少的,也就是太仓等库罢了。 所谓国库空虚,往往只是指太仓等库入不敷出,所以文臣经常奏请内帑“转移支付”。 而皇帝的内库这边,先有田义所说的四百多万两存银,如今又要多出一大笔。 抄家还是富皇啊,老爹也不能说完全没留“遗产”。 朱常洛的心有点热,然后赶紧克制住了:要可持续性杀猪过年。 现在的问题是:“国库空虚”,郑家那两百多万两银子会被文臣们盯上的。 本来就缺钱,也许很快就会有试探,嗣君是不是一个“体恤国情”的明君。 过渡期矛盾还不尖锐,来不及为荷包变鼓而喜悦,朱常洛要做好明年与群臣正面刚的准备。 让田义去把这几天斋居祭祀期间的新进奏疏搬来,朱常洛又震惊了:“四天,这么多?” “计一千一百二十七本。”田义眼里有些笑意,“臣已按殿下所说的,编好了码。眼下,新呈入的先按殿下说的纪要,过去的也在日夜誊写。” “……”朱常洛很无语,“过去也这样多吗?” 田义眼里笑意更浓:“几桩善政传到外廷,群臣自然多了些踊跃,纷纷上本言事。比过去,是多了不少。臣若记得没错,太祖他老人家曾在八日内批阅了一千六百六十本,处置三千三百又九十一事。” 朱常洛不由得看向了他:你行,你是专业的,把大明最高记录摆我面前什么意思? 现在的意思是,这四天的奏疏数量超过朱元璋那时候四天的量了。 但朱常洛情况都没摸清楚,被这些文臣浑水摸鱼怎么办? “慢慢看吧。”朱常洛低下头下看这几天的《每日奏疏言事汇总纪要》,“还有没有不是呈奏上来的事?” “有三件。” “讲。” “赵阁老有密揭,臣还不知其事,殿下可启览。” 朱常洛抬起了头:“密揭?” 田义递给了他:“密揭只达御前,臣也不能先看。” 朱常洛的目光看了过去,那是阁臣用的专门小素揭帖,长六寸五分,宽二寸五分。 斜折内封,封了文渊阁银印,外面也没有像其他奏疏一样写“某某事疏”,只写了“臣赵志皋揭”。 这是仁宗时期银章奏事后几经演变,后来慢慢演变成的密折惯例。 像这样的密揭,只有皇帝和写密揭的人可以看、互相交流。既不会让内臣先看,也不会抄报六科。 朱常洛想了想之后就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还没登基,那就不能看。” 田义没说话,在一旁等候。 朱常洛微眯了眼睛,过了一会在这四天的汇总里翻了翻,而后问道:“这是赵阁老的第多少次请辞?” “回殿下,四十七。” 朱常洛点了点头:“这密揭先放下。” 如果说是首辅的试探,那也未免太过低级。 明知朱常洛现在没这个看密揭的资格,却还要来这么一手。 他是想用这种手段引起嗣君不满,顺势提桶跑路吗? 朱常洛又找了找沈一贯那边上的题本纪要,很快就从中找到一件事:国事繁多,赵志皋病重。殿下暂监国事,谏得陛下广施仁政,群臣鼓舞……臣一個人实在忙不过来。 写作忙不过来,读作“我可以!” 四天的汇总里,沈一贯一人拟票上来的题本高达一百七十六本。 重建皇极门的前期准备工作安排、诸省乡试主考的人选、册立大典和登基大典的准备情况、明年大婚预选淑人今年就要传令各方做准备、从速召回各地税监后已开之矿已设之税的安排建议…… 所以是在阴阳怪气老赵占着茅坑不拉屎。 朱常洛轻笑一声,忽然开口问道:“申汝墨、王元驭还康健吧?” 田义愣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 “赵阁老去意甚坚,内阁也确实很忙。”朱常洛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申阁老、王阁老都因国本事去职,如今父皇病重,将托江山于我,而我毕竟进学晚,不明国事,还是要多起复些威望卓著、老成持重的人。同样,也算当年是非了结,全一段君臣佳话吧。” “……” 就算做过首辅,但同一届里也分先后。 赵志皋如果致仕回乡,沈一贯就是首辅。 但紧跟着又回来的,却又是比他资历更老的两个前首辅。 稍微想象了一下,田义的头皮已经有点发麻。 让首辅来陪首辅,不知道沈一贯会作何感想。 但殿下说得在理。 外臣哪知道殿下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太后她老人家和皇帝担心殿下“年幼单纯”掌不稳朝政,因此启用老臣辅弼一二,难道你沈一贯想一手遮天? “还有两件事呢?” 田义看着朱常洛又开始看那“表格”,心里正为他这么快看破赵志皋和沈一贯之间的用心而有些震撼。 闻言他立即说道:“另两事,一是下个月陛下万寿圣节。如今陛下龙体欠妥,该如何安排,内阁和礼部没个主意,也不好先具题本,沈阁老向臣提了一嘴……另一事,也与万寿圣节有关。三月底,陛下有谕令,让去年来京过的一个西洋夷人利玛窦再把西洋贺礼送来,如今……” 朱常洛又被中断了,抬头愕然问道:“利玛窦?” “是……”田义有点奇怪,“殿下知道此人?” 朱常洛确认的语气、清晰的吐字,还是让田义听出了一些端倪。 朱常洛没回答他的问题,沉吟了一番之后就说道:“万寿圣节的安排,我也要先问问皇祖母。那利玛窦,抽个时间,让他带着东西进宫来,我要见见。” 第43章、瘫万历真好用 利玛窦进入了他的视野,那就要利用起来。 他的诉求应该就是传教,要获得这个允许,当然得拿出源源不断的好东西才行。 并且……如果是李太后当面,朱常洛可以强化一下“天命应劫之主”的印象。 梦中见闻,如果从这万里之外的西洋夷人口中再得佐证,李太后对他又能信重依赖一些。 最好是全面放权,让他不必像现在这样,许多事仍旧要先请示一下李太后。 没办法,他再怎么受“点拨”、“心窍已开”,但之前十几年都深居简出,更没有读过多少书。 李太后顶着那么大的心理压力为他做到了这一步,当然不敢这么快就放心让他亲政。 有利就有弊,越期待,越关注。 谁知道这种局面会不会持续到自己登基以后? 在慈庆宫忙碌到了黄昏时分,朱常洛这才来到慈宁宫。 例行公事探望了一下朱翊钧,这次他的恢复状况就很慢了,仍旧只有眼睛能动。 这样的万历才是个好万历。 到了李太后跟前,仍旧是在佛堂。 朱常洛先请示的是万寿圣节的安排,不出所料,李太后的看法很简单:贺礼和贺表收下,典仪就只遣官去进进香。 而后便是那一本密揭。 李太后看着完好无损的密揭,脸上微怒:“大胆!” “孙儿以为,赵阁老如此做,倒并非另有用心,只是去意已决。”朱常洛替赵志皋圆了一下,“当夜,他也是接了父皇旨意的。如今父皇也病重,不妨就以怜其也病重的意思,赐他回乡吧。” “内阁如何能一人独任?转眼便有结党之忧!” 事实正是如此。郑氏惑主以至国本之争闹得君臣离心,皇帝郁结之下中了风她还不依不饶加重了皇帝病情。李太后要借着大办此案显得赐死郑氏、抄灭郑家的原因只是这个,沈一贯却真的打算顺势打压一下异己。 实际上在朱翊钧于万历二十九年册立了朱常洛为太子之后,第二次妖书案里沈一贯就是这么干的。 尽管现在没有增补新的阁员,沈一贯还不知道朱常洛如今的想法,但内阁不可能一直只有一個实际在办事的阁员。 “自然,所以孙儿还有些想法。” 朱常洛顺势提起了起复申时行和王锡爵,并且还给出了另外一个理由:“他们都是因国本之争而辞任的。如今国本已定,父皇降旨再起用他们,也可让群臣都知道父皇如今再回想起来只是因受了郑氏挑拨。病重之余托付他们辅佐孙儿,足见如今父皇心意之坚。那样的话,父皇风疾之缘由,他们也不会再私下里多揣测了。” 李太后颇为意外地看了看朱常洛,许久之后才徐徐说道:“祖母甚是担忧你不熟悉国事,如今看来,你思虑甚是周详……此法甚妥。” “还有一事……” …… 三个首辅一台戏是后面的热闹,西洋夷人的奇珍在李太后眼里只是孙子对即将到来的皇帝诞辰与圣母皇太后诞辰的孝心。 朱常洛没有说的事情是李化龙从兵部、崔景荣从都察院那边呈上来的题本。 第二天一早,慈庆宫里就忙碌了起来。 正殿和后面穿殿之间的院子,眼下像个小作坊一般。 按照朱常洛的要求,他们有一些在那边用了墨斗来制作更多的带表格的大纸。 在屋檐下,又有一些识字的奴婢,搬了桌椅在那。 他们在做的,是把王安和邹义已誊写完成的大纸内容再誊抄数份。 还有一些宫女,又拿着剪刀把他们誊抄好的那些大纸,沿着线裁成一条一条。 另一处最显得像作坊的,则是在那里改几个屏风。 屏风顶端,要钉上两个卡槽。 有两个宫女配合着太监,往一根木轴上钉好绸布。 那绸布上,又有裁成一般大小的布匹,都缝在了裹着木轴的绸布上。 密密垂下来的一幅幅布匹,倒像是一本巨大的书册了。 悬于屏风上之后,就能一页页揭开,不看的悬到屏风背面去。 朱常洛的案桌前方已经有了这样一面屏风,王安和邹义在把平播过程中诸多内容都贴了上去。 有按照前后时间排列的,有按照李化龙、刘綎这关键人物排列的。 朱常洛坐在椅子上,边看过去的一些完整奏疏边思考。 这些事可以暂时留中,但始终要处置。 现在,李化龙已经是打完了仗回家守制丁忧的人,何必先奏了刘綎为首功,然后又弹劾刘綎向他行贿未果、被他拒绝了? 王安和邹义两人刚把手头上的那些纪要条子贴完,田义过来了。 又带着百余本新呈进来的奏疏。 看到了那面屏风,田义对于朱常洛要求的这个法子有了直观感受。 “殿下,虽然前面多费些功夫,但这么一理出来,着实清楚明朗。” 田义称赞了一句,朱常洛就站了起来走过去:“你们这就出发去苏州吧,记住我教的。” 王安和邹义欣喜不已,大礼告别。 朱常洛请得了李太后首肯,这个去苏州府宣谕请两位老首辅回京再任的活,就交给他们两个了。 这可是极重要的历练。 王安和邹义离开后,朱常洛皱着眉指着他们之前整理出来的结果。 “先是李化龙荐刘綎,言官以刘綎与播州贼酋杨应龙有旧、又开拔迟缓,便劾刘綎收受杨应龙贿赂,应革职为卒随军出征。” “李化龙力保刘綎,以其为一路总兵官。平播数月,刘綎每战争先,足见与杨应龙有旧实乃风闻或妄揣便诬其有罪。” “李化龙先奏叙平叛大功,武将以刘綎为首,文臣以崔景荣为首。随后,他又与崔景荣几乎同时弹劾刘綎,说的都是同样一件事。” 抄郑家多了些银子,钱的问题朱常洛初步有了点思路,接下来是兵权的问题了。 这问题,也难。 而这个时候,播州平叛叙功过程当中的这两份奏疏引起了朱常洛的注意。 重点是刘綎才四十三,正值壮年。 田义见他停了下来,点了点头:“过程是这样。” 朱常洛看向了他:“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之间,这种事应该寻常才是。李化龙于刘綎有恩,刘綎感恩表表心意;言官劾罪在前,刘綎打点随军巡按。” 田义见他点出了这一节,补充道:“然则贿银之举,虽未果,也确实犯了律例,是可以被拿出来弹劾的。” “呵。标准倒是灵活。” 朱常洛不置可否,而后叹了一口气:“李化龙犯得着以自污来自保吗?刘綎这个首功之人,就因为这样一个问题要群起而攻之?文臣压制武将也未免太过了。” “……殿下明察秋毫,臣钦佩之至。” 田义是由衷这么觉得的。 和他接触得越多,越发觉他的不寻常。 短短时间,又看出了这件事里的关键。 “你怎么看?”朱常洛问了问他。 面对很敏感的问题,田义想了想之后说道:“李化龙自请夺情仍为督帅,自有贪功、不孝之讥。然临阵换帅,看似胜局已定,焉知不会功亏一篑?臣以为,李化龙此诚公忠体国之举!只是大功告成后,若仍恋栈不去,自会有人弹劾他部将云集,恐有拥兵自重之危。” “他奏刘綎为首功,又弹劾其贿赂之罪。这么做,却是让朝廷放心。平播众将听闻此事,又如何能与李化龙一条心?如今他正好去守制,殿下纵要用他,也不能是现在。” 朱常洛又问:“刘綎呢?” “此人是个憨直勇将,陛下若有心掌稳兵权,那就要想方设法保他。”田义语重心长地说道,“还不能与群臣生隙,要讲究法子。” 经过这些天,田义已经知道嗣君想做一番大事。 而以田义对如今大明的了解……想做事,离不开兵权。 大明如今的兵权制度下,不容易。 朱常洛继续默默地看着面前屏风上的内容。 却是有点憨,有恩就立刻去报了,还被李化龙反手一卖。 但焉知不是李化龙对他的保护? 刘綎做事这么糙,又是诸将功劳之首,人人盯着找他的毛病,而他只懂舞大刀。 要保他的话,那些文臣恐怕嗅到危险信号,会纷纷拿着律例说事。 田义提醒他好讲究法子,朱常洛也很快就想到了法子。 他笑了起来:“平播乃是父皇选用得人。如今父皇病重,不说大赦天下以祈福泽,有功之人又岂能不赏反罚?那岂非有损父皇恩德?” 田义愣了一下,随后有点感慨:“谁能不为陛下龙体思虑一二呢。” 天大地大,皇权最大。天子面前,律例又如何? 如今这个阶段,病瘫在床的皇帝最好用。 凡事上到为皇帝祈福、积功德的高度,那其他小污点就可以往后稍稍了。 第44章、嗣君恩泽广布大明 思路一打开,豁然开朗。 不少事都可照这个思路灵活处理。 涉及到人事的,除了三法司迅速结案的那几个“证据确凿”的中小官吏,其余人却因此得到豁免。 皇帝都瘫了,奏疏批复效率反而提高了些,你敢信? 对那些“逃过一劫”的中小官吏来说,这些批复如同甘霖。 但老天爷并没有给面子,嗣君斋戒祭祀之后并没有立刻祈来甘霖解旱。 沈一贯就很焦躁。 这就叫“陛下震怒,圣母皇太后震怒”? 除了陈矩查出来的几个人,其他一些“涉事”官员,沈一贯和萧大亨就没能顺利办下去。 但这都不是重点。 准了老赵荣休,你把老申和老王请回来是什么意思? 苏州府虽不是浙江,但离得极近。 所谓浙党,本就不局限于浙江一省出身。这两人以来,朝堂又有什么变化? 沈一贯怎么想,旁人不知道。 但假托仍在位的皇帝颁行的仁政和谕令,嗣君的恩德如风、福泽如雨,仍然吹拂向整個大明。 矿监税使要被撤除的旨意每到一方,人人都高兴,而官绅富商比普通百姓明显要高兴得多。 对嗣君更期待了呢。 谕令传到苏州府时,已经是八月。 申时行如今自号休休居士,他的小儿子申用嘉满怀喜意地问道:“父亲,那是不是与儿子一同启程入京?” “要静气!为父都回来九年了,悉心教诲,你才勉强中了举人,两试不第!”申时行年已六十六,此时皱着眉头,“你二哥还没书信回来?” “二哥虽任职方司郎中,但陛下要起用父亲,二哥纵然知晓,他的书信又岂会快过传谕天使?” “……今非昔比。你研墨,为父上表谢恩推辞。” “推辞?”申用嘉有点急,“为何要推辞……” “要静气!”申时行又瞪了一眼他,“不说陛下忽染风疾、降旨册立内禅有什么隐情,便是当真传谕要启用为父,难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觉得这小儿子只怕是没救了,都快三十了还毛毛躁躁。 “若是王太仓先回去了,座次岂不是要在父亲之上?您可是……” “哎呀!”申时行拍了拍桌子,“去!再作一篇时务策!我自己研墨!” 一个苏州府现在住着两个前任首辅,申时行在长州县,王锡爵在太仓州。 传谕的内臣先到苏州府城,再一个往东一个往南,申家怎么会不知道? 如今申用嘉的表现也代表了申府上下的心情。 老爷再入阁,当然不一样了。 如今苏州府的官绅虽然敬重老首辅,但自然比不过十年前。 王锡爵比他更不如。 申时行离任,朝野都清楚他那是被许国背刺一刀,实在是权争与国本之争搅在了一起。 但王锡爵不同啊,他是被朱翊钧套路了。 虽然是拟了“皇长子过继中宫”和“三王并封”两个题本供朱翊钧选择,但谁能想到朱翊钧竟真的那么不要脸,选了“三王并封”这个提议搞得朝野尽知、名声尽丧。 如今谕令到了他家,王锡爵老泪纵横。 闹了这么多年,不仅还是册立皇长子,还要内禅,当年那般折腾所为何来? 不去,要脸!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先上表辞让,理由都一样:过两年就古稀之年的人了,何必呢?朝堂上贤能大德多了。 王安和邹义也同样拿出了第二招:嗣君的信。 两位老首辅当年都是力请父皇册立我的,这些我知道;能够出阁进学,少不了你们的辛苦;在汹汹群臣面前艰难调和、不误国事的难处,这些我也是理解的。 如今,皇帝病重,我进学既晚,又要遽继大统。学问不精国事不明,对文武百官都不了解,伱们就不能再来帮帮我吗? 况且,父皇如今已幡然醒悟,悔不当初了。 就当好事终需多磨吧。 两个老首辅很感动,当面落泪。 然后再辞。 这一次,王安和邹义又使出了第三招:圣母皇太后口谕。 祖孙三代一起恳请,这个面子还不够吗? 而且辞让的次数也不少了。 只是在“左右为难”、“勉为其难”之际,两个人才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不对啊! 数次推辞,至少要让别人知道才是。 谢表抵京、谕令再来。 再辞,再召。 可你们两个就堵在家里,拿了谢表兼辞表既不往上递,也不缓一缓。 前后一共都没几天,这叫别人知道了只会笑我们迫不及待的! 王安和邹义不管,反正殿下说的法子管用。 他们各在一人面前行礼:“还请老学士尽快启程。虽赶不上册立大典,但登基大典上,老学士一定要在啊,殿下翘首以盼!” …… “你怎么就不长点记性?” 江西新建,刘綎在家中“待罪”。 从播州惊闻噩耗,迅速被解除了总兵职务与麾下隔离,到月初被“护送”到新建老家,刘綎已经被夫人念叨了十来天。 没办法,他老婆是昔年兵部尚书张鏊的女儿。 现在刘綎愤懑地练着刀法,张氏站在后院的房门内气呼呼的。 “就知道苦练武艺,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张氏也是愤懑的,“当年向那宋兴祖贿银未果被告发,瞧不上的四川总兵变成了副总兵。那次的事没提前问问我,这次又不问!” “……老子在行军打仗,又不能带着你!” 刘綎既气自己,又气李化龙。 夫人说得他也没脾气。第一次入朝归来,勘验叙功时他搞过一次这个事,想谋个比四川总兵官更好的官位破格拔擢,结果被宋兴祖告发了,按律是该革职的。只不过在朝鲜立的功劳甚多,最后只任了四川副总兵。 这回他觉得自己的出发点不同!不是要谋官啊,那会播贼还没平呢! 结果又被李化龙和崔景荣告发。 “练练练!练成榆木脑袋!”张氏闻言气极,关上了门眼不见心不烦。 养子刘招孙和儿子刘俊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这回众将之中居首的战功能不能功过相抵。 然后南昌知府和新建知县都过来了。 “刘总兵回乡后,过得还行吗?” “哎呀,我府务繁忙,今日才得闲专程拜访。” “今日定要多敬刘总兵两杯,听听官军之威勇!” 刘綎一家:??? 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他们随后才知道是京城里有了处置。 平播有成,乃是皇帝所用得人;如今皇帝病重,岂能责罚功臣? “刘总兵不急,献俘大典还在登基大典之后,刘总兵难得有些清闲日子,定要多在故里多呆些时日。” 他们在京里有朋友,京里的朋友也有位高权重的朋友。 谁不知如今是嗣君和李太后在拿主意? 李化龙与崔景荣一起弹劾,刘綎都被保了。 这是简在“帝”心不可限量啊。 八月十六,万寿圣节前夕,过了快一个月,北方终于也下了一场雨。 这都是嗣君诚心斋戒祈雨的功德啊! 朱常洛正在慈宁宫内。 “今日普降甘霖,百姓感恩戴得,皆为君父龙体祝祷。”朱常洛孝顺地说道,“那利玛窦不明我中华习俗,进献的万寿圣节贺礼有一件名曰自行钟。这物件不该为礼,儿子就没带来。另外几样物事,都带来让父皇过目一下,解解闷。” 送钟当然是不好的,所以不给他看。 明天就是万寿圣节,今天朱常洛在表现。 不厌其烦,给他念群臣贺表,向他介绍各色人等和各地进献的贺礼,有些方便带来的给他看看。 多么孝顺? 朱翊钧眼神空洞。 在床上已经躺了快两月了,仍不见好。 现在,这逆子是来诛心的吗? 知道贺礼里面有钟,那人还不治罪?还收下了,只是没带来? 去年这时候,他当然还在为各种贺表和贺礼而开心。 因为都是他的。 现在,看都不想看,看了只能看,看得心酸心烦。 第45章、完整皇权最后一关 等朱常洛回到了佛堂,李太后在念佛:“皇帝如何?” “孙儿一一念了贺表,父皇……没有看孙儿。” “……难为你了。”李太后摇头道,“不说这个了,你这贺礼,虽是一片苦心,却不要给皇帝看的为好。” “是孙儿思虑不周,只想着父皇若知孙儿在努力不负重托,多少会宽慰一些。” 李太后起身站了起来,回到了椅子上坐好。 看着面前的这个屏风,她开口道:“刚才,我已经细细看过了。不到两月的时间,你能理出这样的方略来,实属不易。” “孙儿日夜不敢懈怠,深恐有负皇祖母所望。” “只可惜皇儿福薄,往日里不知道你是如此好的孩子。” 事到如今,朱常洛表现得越好,李太后就越唏嘘。 她收拾好了心绪,这才继续说道:“有些地方,祖母还是不甚明白,你再说说吧。” “孙儿谨遵懿旨。” 朱常洛表现得很恭敬,同时也很郑重。 这面屏风是他这段时间的成果。 司礼监那边忙了一个多月,不知道纪要了多少份奏疏、查阅了多少份档案记录,这才让朱常洛理出了这份《大明国情概析及症结应对》。 说作为他给朱翊钧的万寿圣节贺礼,那是给李太后听的。 当然了,李太后要是觉得可以,朱常洛也不介意。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 仅仅接触国事不到两個月的儿子这么快就拿了这样一份成果出来,不管思考的广度深度如何、以后施政的想法妥善与否,光这一份勤勉,对朱翊钧来说就是啪啪啪的打脸。 而他已经视帝君权柄为己有的这份僭越,说不定也杀伤力十足,让朱翊钧内心咆哮:你还没登基! 李太后这段时间以来也很疲惫,因为朱常洛十分“敬重”她。 朱常洛勤勉,那么每天晨昏定省都会带着他“浅薄”的想法来请示李太后。 不论事大事小。 一个多月以来,事情很多,朱常洛的主意大多都有理有据,李太后觉得不妥的极少。 因此就越发觉得不必这样了,连每日里礼佛恕罪祈福的时间都越来越少。 今天她也想着,若孙儿对那几个问题也考虑到隐患了,她便彻底放手得了。 群臣用奏疏淹没朱常洛,想让他放权;朱常洛凡事都请示李太后一遍,同样是想让她放权。 既然是最后一次考较,她也就多了些心理准备:“不如伱便从头说起吧,祖母不明白之处,再问你。” 朱常洛开始路演,给李太后翻开这“幻灯片”的第一页。 “那孙儿便从如今情势的背景脉络开始说起……” 这是别开生面的内容,虽然没有什么插图,但“表格”、“框架图”、“流程图”这样的东西,把它们和文字放在一起还是有些冲击力的。 因为“想给皇帝”汇报一下,因此做得更大,放在了屏风上,因此显得更有冲击力了。 背景脉络的开篇就是冲击,有史可考时起,大一统之王朝,短命秦隋及乱世不论,汉唐宋元,它们的国祚多久都列在了表格上。 大明的后面开国迄今二百三十三年这个数字的后面,“尚可享国多久”六个大字触目惊心。 “历朝历代,难道说末年没有英主、贤臣?”朱常洛凛然道,“然则仿佛天道恢恢,总有些什么原因让诸姓江山难以千秋万代。想到这里,孙儿夜不能寐,又往我大明祖制追溯而去。” “太祖高瞻远瞩,废宰相,聚君权。”朱常洛看向了李太后,“诸制既定,国家兴亡,却更依赖帝王视政及时、任用得人。” 在亲祖母面前,朱常洛可以毫不避讳地说道:“此集权于皇帝一身,于皇权威严而言自然有利。然于国事而言,若要政令通畅、应对及时,皇帝却极需勤勉。奏疏览阅、批复及时,实在是最低要求。太祖他老人家自不必言,成祖时有仁庙监国,待宣庙时便不得不设了内阁为常例,还允内臣读书……” 大明祖制自然已改了许多,如今这变化过程被朱常洛梳理了出来。 而后又举了一例:“……如此一来,国事上要仰仗文臣治理天下,又要免除勋臣武将拥兵自重,军务上便已与开国时大为不同。皇祖母请看……” 这一页是九边的指挥系统演变。 首先是英宗之前,九边的最高指挥官是总兵官,这纯粹是武职。总兵官下有协守副总兵、分守参将、游击将军、坐营官、守备、提调官等。 而从英宗设置边镇巡抚开始,巡抚渐渐兼管军政、民政,总兵官就实质上成了下属。 到了后来,尤其是嘉靖以后,九边重镇其实已经演变为三大“军区”,分别由三边总督、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统管。 巡抚、巡按和总督,他们一般都是文臣出身。 平时压制武将,但若因为战事立了大功,再加上威望高的话,反而会更受猜忌。 “便像上月里孙儿曾请教皇祖母的一样。那李化龙便为了自污弹劾刘鋌,免得朝臣弹劾他拥兵自重。” 李太后点着头,忧心不已:“如今要应对亡国之危,兵权不可谓不重要。放手容易,拿回来难。” “这只是一节,另一节则是内阁与六部了。”朱常洛又翻开一页,“自张江陵后,阁臣权柄大增,也远非昔年可比了……” 一开始只是秘书、顾问,三杨辅政后开始有票拟制度。 而嘉靖朝开始,由于道君不上朝,内阁的权柄就在提升,原本相对平等的内阁大臣们渐渐有了以首辅为尊的惯例。 到了张居正时,他借“考成法”让内阁有了督核六部之权,内阁权力更达到了顶峰。 万历十一年后,朱翊钧忌惮内阁,阁权转势而下,被极度压制的部权反弹回升,而阁权之积重仍在。 “孙儿查到万历十二年有御史张文熙言此前阁臣专恣者四事,请父皇永禁革之。”朱常洛指着上面抄录的奏疏文字,“当时申阁老驳斥,父皇就没改回去,考成法倒是废止了。此后阁臣虽不敢阻挠部权,但重臣缺员,九卿及科道掌印者咸得自举听上裁。吏部诸曹郎亦由九卿推举,尚书不得自择其属。在外府佐及州县正、佐官则尽用掣签法,部权日轻。” “虽然是自举听上裁、推举听上裁、掣签备上命,但父皇……”朱常洛叹着气,“阁权略小了些,部权仍受其制。大小国事,阁臣票拟呈报。若父皇不能明察秋毫,还不是让群臣私下里可以做很多文章?孙儿觉得,恐怕这便是菩萨所说党争不止的起因。” 清晰的脉络呈现在李太后面前,她不由得喃喃自语:“这么说,其实从世庙时候开始……” “自然,那时就有严党与清流之争。只不过,那时所谓严党,只是奸臣严嵩一人之朋党。”朱常洛说道,“如今阁臣已不敢如严嵩或张江陵一般,那就更加复杂了。但不论如何,文臣外可制武臣,内秉国事繁重。孙儿有诛心之论,他们也未尝盼着孙儿勤勉,孙儿事事准了内阁票拟才是他们觉得最好的。” “哼!想得倒美!” 朱常洛却苦笑着:“孙儿不孝,皇祖母,孙儿要叫声委屈。从世庙他老人家到父皇,如今这局面已极其牢固。孙儿当真要再续国祚,非得请皇祖母极力帮扶孙儿才是。” 利用这前后加在一起近百年的祖孙俩只处置“重大关切事件”的机会,大明的文臣终于形成了牢固至极、制霸文武的权力结构,皇权已经不能再轻松驾驭他们。 现在朱翊钧虽然不能继续开摆二十年了,但情形一样不乐观。 朱常洛这声委屈叫得发自肺腑,李太后先宽慰了一句:“若非如此,菩萨焉会示警于你?这些祖母都知道,是为难你了。” 前面说大明的制度对皇帝的要求其实很高,而朱厚熜和朱翊钧这爷孙俩待机既长又没好好用心国事。 如今都不只是文臣权力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或缺,朱常洛这份方案里还点出了朱翊钧缺官不补对地方府县造成的影响。 京里和地方缺员众多,大明虽然还在因惯性而正常运转,但地方赋税已经有被大族、胥吏一起把持的现状。 大族繁衍多年,胥吏累代袭替。 流官任用一方,只要有功无过,其后便是专心钻营。 这么多年下来,府县只知诸族,皇权能下乡吗? 国本之争?那与他们无关。 但他们在地方,反倒是盼着因用兵、天灾和各种缘由而加税。 再与诸多矿监税使利益捆绑,为害更猛。 人事无秩序,政令不通畅,地方失控,财源枯竭,卫所荒废,将卒卑微,勋戚稀烂。 朱常洛虽然已有大致思路,却也不得不感慨。 大明已经被他爹打成一副稀烂无比的牌。 李太后同意了他对她公公和儿子的吐槽,而后神色严肃:“但既然症结在这里,后面方略怎么是先从宗室开始?” 朱常洛知道真正要说动她的只有这一件事,因此他立即跪下来说道:“皇祖母容禀!” 第46章、草民利·西泰·玛窦 经过两百余年演变,文臣在大明变得越来越重要之后,带来的变化仅只是朝堂吗? 朱常洛先请罪之后,才站起来继续说。 “今我朱明症结,在于皇权不彰,权制于下!财敛于官绅,政止乎乡里。君赖儒臣治天下,百姓畏乡绅胥吏甚于诏制;国有忧患遍内外,勋武览青史时事而常惶惧!”朱常洛铿锵有力的说完,继续叹气,“孙儿如何愿去想宗室的法子?然而想要改变这局面,孙儿需要钱,需要兵,需要威望和大义。” 看着李太后,他诚恳地说道:“张江陵想改一改这局面,不惮说出非相乃摄之语。但他薨后,群臣是如何攻讦他的?前些日子查抄郑府,金银财物林林总总价值过六百万两,昔年严嵩、徐阶,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张江陵……孙儿问过陈矩,家财不过十万两而已。” “孙儿将来毕竟是皇帝,张江陵做不了的,孙儿能做。可正因为孙儿是皇帝,想打破这局面反而更易让群臣警惕。”朱常洛凝重地说道,“皇祖母,朝堂和地方任用擢迁无不是文臣,他们既管着天下财计,还掌握着不小部分的兵权。人权、财权、兵权,孙儿一个都不全,如何能与天下为敌?” “……那就从宗亲那里要钱?” “皇祖母,世庙已经改过数次宗室规矩,定了宗藩新条,放宽了藩禁,父皇又再松了一些。既已允了一些宗藩后人务农、经商,何不再改一改?” “你翻到那一卷。” 李太后称那一页一页仍为一卷一卷,朱常洛翻了过去,李太后伸手遥遥一指:“诸中尉可考选任官,那自然是得诸藩欢喜的。但诸将军要考选才袭封,就会有诸多不满了。至于亲王郡王赐田庄田并归皇田……” “皇祖母,宗室在册丁口已逾十五万,赐田庄田粗略估计也已经有近二十万顷。恕孙儿不孝,斗胆狂言:真要有刀兵平定内忧外患之日,只有这近二十万顷田才是孙儿的钱粮根基。”他郑重说道,“况且,先从宗室开始,好处有好几样。” “你说。” “其一,既同属皇田,收成或卖或存,就都是皇家的,储之以应不时之军需。其二,孙儿专命内臣去管,不使再侵吞民田、激发民怨,于百姓而言会念孙儿恩德。其三,佃作需人,皇田遍布数省,平时可蓄养一批农户良家,灾时可收用些灾民,这都是会忠于朱家的。其四,宗藩之例再改,宗禄负担可减一些,文臣以后再拿宗禄说事就少一个理由。” “这些皇祖母倒是知道,只是你让诸藩怎么想?明明是赐给他们的……” “都是朱家子孙,难道不该与孙儿一同共赴国忧?”朱常洛先扣了顶大帽子,然后说道,“自然,孙儿也会为诸藩另寻出路。这一块,孙儿听说了一些事。皇祖母当面,不知可否屈尊,随孙儿去慈庆宫见一见那西洋夷人利玛窦?” “……啊?”李太后有点迷糊,“见那红毛鬼作甚?” “不是红毛。”朱常洛笑了笑,“皇祖母见了便知晓。” …… 利玛窦今天从东华门入宫之后,就一直留在徵音门旁的马神庙里。 现在他感觉有些荒诞。 他知道这遥远的东方有各种各样的神或仙,民间的各种异教也不少。 信佛或崇道的虽然最多,但普通百姓却是什么都信、什么都能拜一拜的。 这也是利玛窦把大明读书人作为主要传教对象的原因:至少他们最笃信的既不是佛、道,也不是乱七八糟的伪神,而是从据说两千多年以前流传下来的孔孟之道。 利玛窦已经了解过了,那更接近于哲学思辨、为人处世和治家治国的学问,而非牢固的宗教式的信仰。 称之为圣人,但其实是个人,他的后代还被封为公爵,在路上的山东有着庞大的产业呢。 但利玛窦没想到皇帝的禁宫里也有像民间一样的伪神小庙。 马神? 他还没有渊博到了解华夏祭祀马神的道理。 田义在向他讲解:“《诗经》里就有祭祀马神的记载,那时候叫祃牙。” 马的作用不需多讲,而诸多庄重的礼仪、肃杀的军事需要,也让马的地位非同一般。 紫禁城里有马神庙又有什么奇怪?它在御马监旁边就更不奇怪了。 利玛窦没纠结这些,表示学到了学到了之后就问:“尊敬的田大人,不知道尊贵的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能接见我?” “不急,定是会见的。” 如果不是朱常洛的专门交待,田义又何必亲自来陪着他? 田义倒也不无聊,毕竟可以从利玛窦嘴里听到许多奇闻轶事。 就这么在马神庙中继续闲聊打发时间,过了许久才有一個年轻的小太监跑了过来:“田公公,殿下到了,太后娘娘也来了。” “是要召见他?” “是。” 田义严肃起来,怪不得殿下让他先亲自陪着。 “跟我来吧。时敏,你为他撑把伞。” “是。” 这小太监很年轻,把伞举高了才能让利玛窦也钻到伞下。 他屏了屏呼吸:这西洋人身上味道不小。 “田公公,是不是等会给他扑些香粉?太后娘娘也要见见……” “这位可爱的小公公,接到礼部主客司的通知后,我已经准备了七天,每天都用心洗浴过的。”利玛窦笑着打趣,又说道,“我到大明很多年了。” 田义也笑了起来,那小太监倒颇为尴尬。 也是,竟没察觉并无四夷馆的通译。 “利先生别放在心上,他刚刚入宫,还不太懂规矩。”田义又对那小太监说,“你也有心了,不过隔得远便没事。” “能够侍奉尊贵的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陛下,他一定是极为优秀的年轻人。” 利玛窦能在大明士绅圈中混得开,岂会没有口才。 一句“请稍微忍耐一下”,就让这小太监生起了一些好感。 到了慈庆宫的正殿,田义才提醒他严肃起来,不要忘记他教过的礼仪。 而他和这个新入宫的叫刘时敏的小太监被朱常洛吩咐着离开了,殿中只留三人,意味自然不同。 利玛窦倒没意识到什么,毕竟没被东方“帝王”接见过。 打量了一眼年轻的储君,他很熟练地跪地叩拜,入乡随俗:“草民欧罗巴耶稣会传教士利西泰,叩见圣母皇太后、太子殿下。” “草民利西泰?”朱常洛笑了起来,“你给自己取了个字?” “回殿下,入乡随俗,草民已下定决心做大明之臣,自然要取个名字。草民的名字应该是叫马泰奥·里奇,利玛窦便是草民取的名字,西泰是草民效仿大明官绅取的自号。” “伱倒真是入乡随俗了。”朱常洛看了看侧后方坐在帘后正好奇瞧着的李太后,这才问道:“看了你呈上来的画了,确实颇有异域风味,皇祖母也颇为惊奇。看到那画作,我倒想起好像见过一个笔法很像的画,像是被叫做蒙娜丽莎,你听说过吗?” 帘后的李太后严肃了起来,过来之前朱常洛就跟她说了,有些事情也许可以在这个西洋夷人这里佐证一二。 现在,她也关注着这个西洋夷人的回答。 第47章、西洋工具人 “Mona Lisa?!”利玛窦顿时惊了,“尊贵的太子殿下,您欣赏过列奥纳多·达·芬奇绘制的这幅油画?这不可能,它是达·芬奇最喜爱的作品,去世前一直留在身边。现在,它一直被法兰西王国的国王珍藏在卢浮宫。我知道了!您见过它的仿作?” 他不可思议的声音让李太后的心神大震,不禁看向了朱常洛。 虽然早已深信,可如今又多一个佐证。 那他在路上悄声说的那些事情,也都是真的? “……也许是仿作吧,过去就有人从欧罗巴远道而来。”朱常洛随口一圆,点到即止,“法兰西王国?是不是如今在大明南洋那边四处侵夺土地、奴役我大明藩国子民的弗朗机?” “尊贵的太子殿下,您对欧罗巴有一些误解。既然已决定成为大明的臣民,草民就如实向您回答。现在开拓香料群岛的,是葡萄牙和西班牙。草民刚到广东时,听大明官员称呼葡萄牙人为弗朗机人,这弗朗机应该是草民所说的法兰西。” “在欧罗巴的历史上,法兰西是比葡萄牙历史更悠久、更强大的王国。也许葡萄牙人是为了让大明更加愿意相信他们,才会谎称是更可能为强大的东方帝国所知晓的法兰西王国吧。” “原来如此……这葡萄牙人,为何不远万里来侵我大明疆土?” 朱常洛自然而然地把藩国视为大明疆土,但他想从利玛窦嘴里引出的,是海洋贸易造就了如今怎样的欧洲格局,第一批先驱殖民国家葡萄牙和西班牙是怎么异军突起的。 再分配是必经之路,把蛋糕做大才是大明再次繁荣兴盛下去的根基。 在朱常洛的引导下,利用着利玛窦由于传教需求而亟待大明未来皇帝认同的心态,海洋为葡萄牙和西班牙带回去了多么大的利益、让它们如何在欧洲富极一时的事情被李太后亲耳听闻。 至于番邦的土地和子民?西洋夷人竟远征至此? 李太后是不关心的,她只担忧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还会姓朱多久。 “今天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意犹未尽。”朱常洛结束了这次接见,“你先回会同馆继续住着吧,回头再召见你。” “殿下……” 利玛窦有点着急,怎么就光听了这些,没别的了呢? 听这位未来的大明皇帝提到蒙娜丽莎,利玛窦还以为他对基督教有些兴趣,毕竟达芬奇是经常为教廷创作的。 但田义听到了朱常洛的高声吩咐后走了过来,带着他离开了。 “田公公,我还有很多话……” 田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对大明还是不够熟悉,给陛下的万寿贺礼,怎么能有钟呢?第一回蒙宣召,能面见圣母皇太后和殿下这么长时间,已经是难得了。难道你想第一次就让殿下恩准你长居京城弘扬伱那教义?先回去会同馆吧。” 从朱常洛吩咐他抽空见见这个人开始,关于利玛窦的信息自然早就在田义这里了。 他想要做什么,南京那边也再清楚不过。 看利玛窦被刘时敏看护着在雨中走往东华门的方向,田义回头看了看慈庆宫的正殿,而后往不远处的司礼监直房走去。 慈庆宫的正殿内,朱常洛扶着李太后走进了他的书房。 看着书架上满满当当、里面又露出许多小纸条的奏疏,看着朱常洛自己案桌前面的几面屏风和用细针插在上面的纸张,李太后的眼神有点恍惚。 似乎看到了他在这里焦急又忙碌地了解着国事、为之忧虑的样子。 朱常洛借机请她过来一趟,正是这个用意。 过去,忙于工作自然希望被领导看见、知道、记住。 如今,他还需要如此去对待的只有一個李太后了。 “皇祖母请坐。”朱常洛拿出了一个册子,“孙儿这里也有一份,孙儿再接着呈禀。” 翻到了那一页,朱常洛说道:“皇祖母也听到了,那些西洋夷人能通过海贸赚那么多银子,皇爷爷开关后,大明几大市舶司每年的抽分银才多少?孙儿查了一下,这些年每年大体也只有五万两上下,月港不到三万两。钱都给谁给赚去了?沿海官绅富户!” “孙儿请诸藩把赐田庄田并归为皇田,就如同皇庄子粒银一般,田土收成的粮食,孙儿自担负着宗禄。这样,文臣那边不再能拿宗禄负担说事,孙儿倒要看看那些有宗藩的省份,田赋是不是还拖欠,是不是还向百姓加派!” 朱常洛暗示着给文臣埋的雷,继续说道:“宗禄和田土收入本就是诸藩的,这孙儿也知道,落脚点就在这利玛窦说的事上了。既然那些沿海官绅之家和海商能去做这生意,各藩凑一些本钱,难道就不能去做?孙儿还有一计,叫驱虎吞狼……” 皇帝虽然就是天下最大的地主,但现在李太后和朱常洛的立场毕竟不同。 面对人事、财政、军事上的文臣掣肘,田土兼并、官绅优免等诸多原因叠加在一起的财富聚集、百姓负担日重等问题才是最严重的。 这些,朱常洛对李太后一一言明。那么,想办法对官绅阶层动刀,让大明百姓缓一缓,不要那么快失了民心就是必要的。 而为此,面对庞大而强大的官绅阶层,朱常洛就要营造形势、趁他们党争内斗之余扶持一股新的力量了。 这股力量目前最自然的,就是一举将宗室、勋戚与族中没有科举出身、享受不了优免的商人捆在一起,皇家与他们一起悄悄转型。 许多海商运出去的货物,不都来自皇家底下诸多产业吗? 其中的道理有些超出李太后理解,所以朱常洛花了很多的功夫。 “皇祖母,纵使诸藩眼下有些不情愿,但毕竟也没那个能力反了。文臣只当孙儿是要削藩,也会一力拥护。如今都知是皇祖母在主持大局,离您的万寿圣节和孙儿登基大典还有两个多月,届时诸藩都要遣使来贺寿、观礼。您也只用先替孙儿训诫他们一二,再私下里给璐王叔捎封书信去。” “孙儿保证!将来这计策若能施行下去,朱家各支的日子定会胜过今日!” 李太后心情复杂:“就是说,用这个法子先攒钱粮,将来好从为皇田耕种的良家里募忠勇将卒,以应万一?可那些读书人的心眼都多,你这些算计,他们不一定察觉不到。” “那就不管了。那时候,孙儿至少已经是皇帝。他们若饶舌,孙儿不免让人查几个贪赃枉法的杀一儆百。若都闹,孙儿不是不能提出再派矿监税使,让他们掂量掂量。若仍不依不饶,孙儿此前奏请保下那些平叛功臣,就有用了。勋臣虽已不可用,但骁勇边将,还是盼着能得圣眷、能掌兵权的。” 李太后心惊胆颤:“不可闹到那个地步!” “故孙儿恳请皇祖母,先从这里开始。将来想再清丈田土、罢了优免让官绅一体纳银,孙儿没钱没兵是万万做不到的。但不管这个,百姓迟早没有立锥之地,大明终究是要亡。卫所武将不能先动,官绅也不能先动,孙儿只能从勋戚宗室入手。便是刘綎这等勇将,孙儿现在也只能保,不能重用,不能立剿建奴。否则穷兵黩武劝谏纷纷,大明四处灾荒难以赈济!” 李太后坐在他书房里,看着他站在那些屏风面前弯腰,无可奈何又欣慰地叹了口气。 “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苦了自家人和世代忠良。你用心良苦,他们却不见得会体谅,这些方略也不能先对他们和盘托出。”李太后瞧着他的脸庞心一软,“罢了,你是天命应劫之主,该是有气运和菩萨庇佑的。这段时间也一直辛劳,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祖母便应了你。” “孙儿叩谢皇祖母大恩!” “你这般勤勉,又有这般见识、韬略,祖母也也放心了,后面那些小事不必再来问我。走吧,回慈宁宫,和你父皇、母后、母妃一同用膳。” 第48章、山海关一霸 李太后回慈宁宫的路上还在叮嘱:“我让你璐王叔先鼎力助你自是能行,但将来万不能亏待了他……” 朱常洛只连声称是。 那要看他将来怎么做了。 但那都是后话,如今他只心中大喜。 既然李太后说小事不必再请示他,那么后面就会好多了。 至于什么才是大事,朱常洛只要到时仍能说出一二三四五,李太后又能怎么样? 朱常洛有一点倒没哄他。 想对基本上整个儒门出身、主要依赖田土的赋役优免而获利的官绅阶层动刀,自然要有另外一股经济上可供依赖、朝堂上也有力量的人才行。 对皇帝来说,党争没什么不好的。 只不过不必局限于什么浙党楚党,为什么不能是儒党和商党? 时代在变,大明的工商业其实已经颇为繁荣,隆庆开关后海贸的增长也可观,只不过目前这些收益,朱常洛能看到的、得到的很少。 这是一股被压抑着的力量! 如今,最直接压抑这股力量的,却正是“皇权”。 山海关,万里长城第一关。 这里山海之间,宽只十六里左右,扼守关内关外、联通两原。 大明以前,这里的关隘不在此处,而在西南面六十里处的渝关。 从洪武十四年起,中山王徐达奉命修关,这才定址如今所在。因北倚燕山,南连渤海,故得名山海关。 历经洪武、成化、嘉靖、万历几个重要节点,如今的山海关是一组“城市群”。 居中的,是周长近十里的关城。再远一点的长城内外,还有威远、威海、宁海三座小的军堡城。 万历十一年春,紧挨着关城的东罗城开始修建,关城的规模又扩大了一些。 这山海关的规模越来越大,不仅仅是军事因素,还因为贸易。 而去年三月以来,山海关的贸易格局又经历了一个极大的变故。 山海关的关城内,有一個镇守府。 按惯例,这是皇帝派驻在此处的镇守太监,主要任务是监军。 但现在这镇守府的主人,全称太离谱了:大明国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 如今这“权倾辽东”的高淮脸色阴沉地坐在那。 “真要等高洋、高臣、高大小、高二小他们回来?” 说话的,是高淮的哥哥高仲。 “等!”高淮声音颇为尖利,“就算要回去,当然要带着已经安排好要收上来的银子!” 山海关离京城不算太远,七月初宫里传出旨意,撤除矿监税使这桩善政的消息传到山海关已经一个月了。 高淮还没有动身回京。 原因当然很简单:大明这么大,派出去的矿监税使几乎是一个管至少数府之地。总不能听到旨意就回京,连清点、准备解运都不管了吧? 只要能在边陲之地的矿监税使也回京之前回去就行,总会给几个月的时间的。 “但叶秀才他们……从朝鲜回来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这句话的,是高淮用的另一个人。 “哼!陛下病重,不知那些酸儒是如何蛊惑太后娘娘和殿下的。”高淮咬着牙,“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那都是为陛下办差,为内帑聚财!我已经回禀过了,你们不用担心。况且,焉知没有变故?” 高淮去年三月刚来,不到两月就送回去五百两,朱翊钧高高兴兴。 奏请把军务衙门改了税店,皇帝准了,还赐名福阳店。 他私自在自己的职差面前加了镇守二字,辽东官员弹劾他,皇帝还不是说了“朕固命之矣”? 沈一贯谏言说辽东为神京右臂、断不可让高淮插手这里的兵权又怎么样?协同山海关事有利于开矿、征税。 辽东总兵孙守廉弹劾他,结果是孙守廉滚了。 如今新的辽东总兵马林前些时日在在关城内的闹市上张帖参劾高淮胡乱干预军政,他正在准备继续搞走马林,没想到京里却来了旨意:撤除天下矿监税使! “高公公……”又有一人奔进来,那也是他新收的爪牙,“十几家店都不肯交,说……” “反了天了!”高淮拍案而起,声音愈发尖利,“咱家还没走!就算要行新制,那也是明年的事!大哥,你带人去,看看谁敢不交!” 高仲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就放心出去收高淮交待的今年下半年的税。 山海关内,高淮的余威仍在,而且这一次越发猖狂。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劫掠京郊后才开始设置的蓟辽总督如今已从密云移至山海关,现任总督邢玠听到心腹来报皱了皱眉:“他还没走?” 邢玠万历二十五年任蓟辽总督,统率了第二阶段的朝鲜之役,如今因功累加至少保兼太子太保。 “督台,说要把今年该交的都收齐。城内富商大户像是已经通过气了,要抗税。万一惹出乱子……” 邢玠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他派出关的那些人呢?” “趁如今未入冬,正在各城挨次征缴。” 邢玠默默地望向西南面,没再言语。 由于朝鲜之役的大功,就连朝鲜国主也念他的恩,在釜山为他立了生祠。 朝鲜那边自然也有邢玠的朋友,写信过来说,高淮去年就遣了人到朝鲜,大肆勒索。 称有旨意,让朝鲜报答大明援朝助其复国之恩,为皇帝今年万寿圣节贺。 要求朝鲜国主制作冲天冠十顶,每顶要缀东珠百颗;制作烟毡帽六十顶,每顶要缀珠宝三十颗;织五色水牛角龙席五十领,每领长三丈,阔一丈。 邢玠不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给了高淮这道旨意,他已经年迈,不想赌高淮是不是胆大到敢矫旨。 而京里的变故,他也拿不准。 “让他去吧。抚按都在,定有弹章。”邢玠只说道,“让标枪营候着,以防万一。” 那是他的总督标兵营,只听命于他。 而目前在这里,也只有邢玠能在撕破脸的情况下,用亲兵压制高淮。 邢玠皱着眉,腹诽着沈一贯等人。 要撤矿监税使,难道以为只凭一道旨意就行了? 还是陛下只因病重之时要倚重外臣,明旨撤除却又有密旨? 邢玠不太明白高淮为什么敢这么猖狂。 但他很快就来不及想这个了,山海之间两骑自东北而来,马不停蹄。 军情迅速送到他这里。 “督台,孤山堡有变!上个月,有妖民金得时左道惑人,妄称佛祖,聚千人于虎听谷,劫扰四方。如今,已有流民、逃卒甚至虏贼投其麾下,聚众已近三千,若坐视不理恐成大患。” 邢玠对此倒不紧张,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三千匪患,在辽东算不得什么。就算平播抽调走了一些精锐,却仍有足够经历了朝鲜之役的精兵在此。 要剿这股乱匪,却必须先奏请朝廷下令。 他正在写题本,就听人通传高淮来了。 “刑少保,咱家听说孤山堡有人谋逆,这可要好生商议一下如何处置啊!”高淮直接就跟着进来了,声音高亢。 邢玠看向了他,缓缓说道:“本督正拟题本,请兵部呈陛下审处。高公公有何高见?” “陛下病重,些许匪贼,辽东官兵自当速速剿之,何必专门渎扰陛下?”高淮盯着他,“邢少保,依咱家之见,你自可传令孤山堡出兵剿匪。钱粮事,交给咱家便是。” 邢玠低下了头:“高公公的意思,本督知道了。虽只是匪患,贼势却已不小。若一击不能竟全功,恐流窜为患。还是让朝廷诸公商议好了剿匪方略,呈禀陛下圣裁为好。” “你!” 高淮脸色顿时难看,邢玠却不必那么顾忌他。 本就是快要致仕的人了,邢玠还想回乡奉养老母。 看高淮气愤不已地离开,邢玠的眉头再次紧皱。 他到底为什么敢来这里劝自己专断行事? 钱粮事交给他……好大的胆子……无非想借机再加一份税收刮一番吧。 邢玠想了想,拟好题本之后又给礼部尚书余继登写了一封信。 朝鲜国主正在遵行的那道旨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 第49章、奴婢先招为敬 山海关城内,想要借有人造反之事再“名正言顺”多留一段时间协同山海关事的高淮气急败坏。 飞虎旗开道,家丁近百,高淮冲到了在山海关这里经营辽东生意的一家店内。 “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公公在此!奉旨督征,谁敢不交?” 飞扬跋扈之状,只惊得店内掌柜和跑腿面无人色。 “高总镇,上个月刚交了,眼下马队还没回来……” “那是你的事!孤山堡有了反贼,尔等在这山海关大赚特赚,助响都是本分,何况是应缴关银?下半年的额数,一文都不能少!” 高淮不相信皇帝和嗣君不喜欢他呈回去的白花花的银子! 在等待变故又心里没底的这段时间里,高淮开始变本加厉。 而东罗城那边,有几个人凑在了一起。 “去年临清那边都有人敢干!如今都有旨意了,为何不敢?” “不一样……这里是山海关!高淮也不是马堂,他还有镇守身份!” “陛下已经撤了矿监税使!何况,马总兵和那阉货的嫌隙人尽皆知!”有一人咬了咬牙,“不行我去问问马总兵!” …… 山海关距离北京虽然有六百里,那边的塘报过来却要不了多少时间。 邢玠的题本和信件过来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余继登正在忙马上就要到日子了的太子册立大典,看到信之后愕然找来主客司郎中。 “你去会同馆问问朝鲜使臣,陛下降旨朝鲜备贺礼,是明旨还是口谕?何人所宣。” 太子册立,再加上登基大典,朝鲜这个大明忠诚的藩国岂会不遣使来贺? 会同馆内如今住满了人,利玛窦便是其中之一。 那天之后,太子殿下就没再召见过他。 每次有宫中太监或者礼部的官吏过来,利玛窦都很期待。 这次他看着礼部主客司的郎中去了朝鲜国使臣那边,然后一头雾水地匆匆离开了。 “叶相国?有这個人吗?”余继登同样一头雾水。 “下官都问过了,不是内臣,听说是个读书人,还有些墨水,宣的是口谕。而自从去年到朝鲜后……风评甚是不好。” 余继登的脸黑了。 哪有向藩国传旨不经过礼部的? 他懂得了邢玠的意思,这事恐怕真是那高淮所为。 但册立大典在即,余继登也犹豫着要不要去问问这件事。 但不问的话,说不定朝鲜使臣后面会在嗣君面前提起。 于是他委婉地上了题本,借礼部的嘴说:朝鲜那边奉旨办贺礼,所需珠宝一时难以齐备,看是不是能延至明年,作为皇帝四十大寿贺礼。 纪要呈到了朱常洛面前,他看着田义:“我记得,四月里朝鲜国主上表,请求大明把赈济粮食直接海运过去,好像没有提到这事。” 田义一脸严肃地说道:“臣不记得有这道旨意。” “……密旨?” 田义摇了摇头:“去年官兵班师回朝,陛下颁《平倭诏》,因功成而龙颜大悦。朝鲜都城户籍亡一半,被劫掠者数十万,百业凋敝。陛下既开天恩允运粮赈济朝鲜,应当不至于又密旨令朝鲜献什么贺礼。” 朱常洛开了眼界:“那是谁胆敢假传圣旨?大宗伯这话里话外,你瞧着是什么意思?” “臣骤闻……”田义也是懂的,就点出了这几个字,而后说道,“只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婢。思来想去,恐怕就是辽东税监高淮了。” 撤除矿监税使的旨意传出,离得近的矿监税使已经回来。 有的人胆小,有的人胆大。 田义奉命,也一直在帮朱常洛查证这批矿监税使的“任事方正”和“贪财害民”。 高淮离京城这么近,弹劾他的奏疏本就多,那还有什么话说? “臣这就去办!若是这厮矫旨,那便是九族之罪!” “他若有这个胆子,只怕除非明旨,他都有话说。”朱常洛想了想,“拟一道明旨吧。” 现在已经可以不用凡事请示李太后了,朱常洛也只是过渡地仍向他汇报一下最近处置了哪些事,怎么处置的。 建州女真是李太后关心的“祸首”,而自从高淮去后,辽东已经乱起来了,如今竟还有妖人作乱的塘报过来,朱常洛已经批报兵部议出剿匪方略。 所以不去问问朱翊钧是不是真下过这密旨,那倒无关紧要了,李太后不会放过高淮这个有可能“乱辽”、“矫旨”的太监。 这个金得时朱常洛闻所未闻,估计也没掀起多大的波澜。 辽东最大的问题目前倒还真是高淮。 沈一贯此前就已经上过几次题本,说蓟辽总督和辽东巡抚、巡按都有屡次奏来,“该道意见不合事事参差,蓄疑成愤”。 现如今更发展到总兵马林“揭誓通衢”,“此等光景不但不能戮力防边,恐互相乖刺、互相倾陷,祸不可言。” 暗示的搅屎棍是谁不言而喻。 只不过以前朱翊钧对辽东问题的态度都是:不报。 很快做了关于高淮的决定,朱常洛想了想,又让田义把马堂喊来了,还叫了陈矩和成敬。 “奴婢马堂,叩见殿下……” 马堂十分忐忑,回到宫里之后,他已经知道了如今大小事其实是朱常洛做主。 朱常洛翻着手里整理出来的资料:“万历二十六年,你在临清,进银一万一千八百八十两。去年,是一万四千四百两。比前年也没多多少,为何去年引得临清聚众过万,烧了税署,烧死三十七人?” 马堂瑟瑟发抖:“殿下容禀,奴婢冤枉,临清钞关何等津要?刁民能聚众过万,实有内情……” “你慢慢说。” 朱常洛倒并没有生气。 太监被派到地方,本身素质就不算高,横征暴敛当然是有的,激起“民愤”也是会有的。 但是去年发生在山东临清这个运河上最重要的一处钞关的事件,也着实耐人寻味。 能够聚集过万人、烧了税署、烧死三十七人,这是需要组织力量的,绝非一时愤怒。 朱常洛要梳理矿监税使被派出的背后逻辑,佐证自己的一些想法。 马堂先磕头:“奴婢先自招,奴婢是没下了不少银子,这三年下来已有……十六万余两……殿下恕罪……” 朱常洛:…… 只能说册立大典和登基大典都快了,最依赖皇帝的太监最懂得看形势、知要害。 他并不是要问这个,谁知马堂翻手就准备为他的内帑添财进宝? 如果人人都这样…… “……十六万余两?”朱常洛已经有些习惯了,“这么算下来,每年抽七八万两,你得八成多,解送内帑两成不到?” 田义说如今每年已经合计能收三十万两了,而这只占到他们每年捞到的钱的一两成。 兴许还更少。 那么他们被派出的时间从一年到四年不等……朱常洛算了算:老爹留的“遗产”还真不算少。 马堂头如捣蒜:“是奴婢猪油蒙了心,但这也是奴婢要呈禀的。奴婢去年险些被人所害,正是因为这课税里面的门道,实在不知损了多少人的好处。” 在临清三年多,他人虽然离开了,却仍旧能得到一些消息。 如今有人在访查他的作为,马堂哪里还不懂风向? 戴罪立功,方是免死之道。 马堂先招为敬,早回京早表忠啊! 第50章、“贫穷”的大明 朱常洛面前,马堂开始他的表演。 “譬如临清钞关,奴婢试举一例。若有大商从江南运了价值万两的缎绢到了临清,按例该课税三百两。但是报关时,可谎报类目、谎报数目。钞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只收三十两。那大商则可另备百两,上下打点。” “殿下明鉴!临清钞关每年往来货船络绎不绝,然每年关银只八万两左右。陛下派奴婢们出去,就是见不得这些门道。凭什么该收的税银,十中只能得一?” “再如开矿。矿禁虽严,可其利丰厚。地方大族,往往私采,打点地方,更无课税。矿禁也不可轻开,只因矿盗哨聚,易于招乱。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地方上不少人私采之余,却从不缴矿税,陛下如何能容忍?这才派了奴婢们出去,只允奴婢们开矿……” 朱常洛静静地听着,这些被派出的矿监税使当面说出来,这背后的脉络才更加清晰。 结果也确实佐证了朱常洛的判断。 大明财政的问题很多,但其中有一点是十分要命的,那就是赋税的定额制度。 明初时,经过几年的恢复,田赋收入达到了三千多万石,朱元璋对此十分满意,随后宣布北方各省新垦田地永不加科。 到了后面,更是把每年的田赋定额到了两千七百万石。 从此,大明有了非常稳定的田赋收入。不论田地规模怎么变化,不论有没有天灾,不论劳力如何增长、耕作水平有没有提高,大明的田赋收入一直在两千七百万石左右。 与之一同贯彻到现在、成为祖训的,就是其他课税也大抵如此。 但大明是停步不前的吗? 表面上的数据是这样的,大明的人口和田土规模始终稳定,大明的收入当然也就很稳定。 朱常洛现在已经很清楚矿监税使被群起而攻之的原因:日益增长的财政支出规模与极为稳定的财政收入之间的矛盾。 张居正的新政还没触及深水区,人就没了。 三大征开打,两宫三殿没了,朱翊钧需要搞钱。 是为国家花还是为他自己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搞钱,是看不得钱都被官绅富户搞去了。 这一点他和他爷爷一样:都是朕的钱! 就是方法太粗暴了。 朱常洛看向田义:“听了他的话,你还是觉得矿监税使应该撤了吗?” 田义弯了弯腰:“殿下,臣以为当撤!这些奴婢派下去了,除了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却都是没真本事的。该征缴的税该出自富商、大族,然而到了地方上,除了闹得民怨鼎沸,却是治标不治本!” 他深深地看着朱常洛:“张阁老当年都没这本事。派这些矿监税使出去,难道就能够把该收的课税全收上来?” 朱常洛没说话。 田义倒是越来越掏心掏肺敢说话了。 田义建议撤除这些,他是站在维护皇权的角度,不愿皇权因为这些银子失了民心。 一年收到三十万两,放大到地方,恐怕普遍是这个水平:每一地都造成数倍的负担。 群臣不分党派出身,都群起反对这个,那是因为守着每年定额的赋税对他们有利。 大明的人口和财富规模增长了多少?多出来的那些,皇帝和朝廷官方,可都没见着。 矿监税使到了地方,横插一手搞到手的银子主要就是破坏现有体系。 虽然有许多办法可以把负担再转嫁给百姓,但规则被破坏,过去大家从中稳定得到的利益却在缩小。 过去“不必”交的税得多交,过去能收的钱被太监收走了。 而既然税监也是换汤不换药,同样只让皇帝拿到一两成,“劣迹斑斑”,那还不飞起来弹劾他们? “那我就清楚了。”朱常洛看向了马堂,“父皇把你们派出去,你们不也与那些人一样吗?你点破这些,无非自救罢了。听说那利玛窦再经过临清时,你还真想扣下他那些东西自己献上来,知道是奉旨入京的你才放行。好歹还知道有天威,听侯发落吧。” 天津税监在这些年的各地税监“进银”排名中只是中游。 朱常洛估计着这一回大概又将多一笔总计小几百万的收入。 区区一家外戚加一批外派太监,朱常洛的内帑余额就将迅速膨胀到三倍有余。 他赚钱了,但他并不开心。 这可真是一个“贫穷”的大明。 钱都去哪了,还用问吗? …… 山海关那边,高淮在数银子。 今年已经收的还没解送进京,过去存下的银子大部分也都在这,还有一部分拿回老家买了田宅。 看着地库里这不到二十万两银子,高淮的脸色在烛光之下阴晴不定。 “告诉他们,君父病重,人人都要表表孝心忠心!家产五百两以上,家家都得拿出至少一成!” “这两個月收的马、冬衣,再去各卫。孤山堡平乱在即,哪个卫兵备不齐,咱家都要回京呈奏!” “还有朝鲜,让他们别等了,把好料都带回来,宫中自有巧匠造办成礼!” 如果真要回京,没有十万两以上,恐怕不显自己能干。 但要他分出一大半去,高淮肉疼至极。 转身往回走,他又说道:“早些睡,明日再一家家上门!” 本来就肆无忌惮乱辽十年的高淮,此刻因为局势提前被激发更大的凶性。 天家处处都要用钱,就靠每年百万两的金华银和那些土贡什么的,够啥用? 嗣君也很快就会明白这些! 税监征税形势已然大好,如今就能一年呈上去数十万两,将来百万两、数百万两不在话下,焉能现在就撤除了? 高淮竭力搜刮,想拖下去,用“能力”证明矿监税使存在的必要性。 深夜里,东罗城内的那处宅院内又是数人密议。 “伱们放心,我已得到明白回话。已有明旨,那阉货拖延不走,更以剿匪之名再加派搜刮,本就是大罪。激起民愤,自然而然!虽是军城,但邢督台和马总兵会按兵不动的。” “是啊,那阉货来之前,这辽东马市和来往商旅的好处,本就是他们的。如今陛下病重,将传大位于太子爷,那阉货圣眷不再,怕他作甚?人人都想回到以前的日子!” “马总兵当真已有明白话?督台大人呢?” “反正那阉货如今是亲自出面,我们只是寻机群起而攻之,又不是像临清那样火烧税署。不动镇守府,就没事!” “他家丁恶仆不少……” “故而要先暗中多找些人……” 而宫里的旨意也到了锦衣卫。 自从张居正死后,一直认可并支持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也被清算,锦衣卫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正儿八经实职掌印的指挥使。 如今,锦衣卫是以堂上佥书王之桢为锦衣卫提督,管锦衣卫事。 他叫来了一个百户,表情严肃:“册立大典在即,抽不出太多人手。辽东你熟,这件事,你去办!” 骆思恭利落地行礼:“卑职领命!” 而后骆思恭迅速点了人出发。 “骆头,都有明旨了,需要这么多兄弟一起去拿他回京?这个节骨眼,过两天就是殿下册立大典了,我们……” 京城东面通往山海关的路上,是骆思恭加上一旗十人锦衣校尉马上奔行。 “别啰嗦,赶路!” 第51章、接招!太子殿下! 骆思恭如今是个百户,他底下有两个总旗,每个总旗五個小旗,每个小旗十人。 现在他的话不客气,这一旗锦衣卫也就不啰嗦了,随他一起奔行在夜路上。 每个人似乎都很习惯,因为他们是上过战场的。 朝鲜之役,锦衣卫有参战。 那个时候,骆思恭只是个小旗官。 他和他底下的这十人,曾频繁深入敌后,刺探敌情。 骆思恭的祖上,其实显赫一时。 嘉靖皇帝的潜邸旧臣,官至锦衣卫指挥使的骆安,是骆思恭的曾祖。 但骆安之后,骆家先只是带俸指挥佥事,而后是带俸正千户。 到了骆思恭,君子之泽三世而衰。 没了恩荫,就只能重新往上爬。 就算能在册立大典上做个护卫又怎么样?真想爬上去,只能不断做事,不断立功。 京城之中,田乐并没有把孤山堡剿匪方略呈入宫,邢玠在那,会做准备的。 何况:太子册立大典正在进行,他也想看看嗣君会不会着急这事。 从六月末降下明旨到八月末,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后太子册立大典正式举行。 前一日颁诏、受册宝、具冕服叩拜皇帝、谒中宫。 按照嘉靖皇帝拟定的新仪制,其实不用分几天了。 但因为朱常洛转眼就将是新君,这次的太子册立大典就隆重了一些。 八月二十八正日,则是先遣官郊祀,天地、社稷、太庙等一个都不能少。 皇帝不露面,文武百官则在文华殿再看一次受册过程,其后则是跪贺。 这全套过程里,朱常洛按照鸿胪寺官的引导做出相应动作便是。 从文华殿中走完流程之后,又回到东宫。 太子升座,宗室诸王遣使、未来的“诸王”恭贺。 弟弟们都在宫中。其他藩王的使者没有悉数到齐也没关系,后面还有内禅暨登基大典嘛,那个才更重要。 沈一贯他们觉得太子是拘谨柔懦守礼的,慈庆宫正殿上的弟弟们就不觉得了。 “……小子常浩,兹遇长兄皇太子荣膺册宝,不胜欢庆,谨率诸弟谒殿下称贺……” 朱翊钧如今有五个儿子,老二、老四、老八都已夭折。 此刻老大坐在上面,老三被押往凤阳,代表老六老七的老五朱常浩虚岁刚到十岁。 称贺的话都是规定好的,他背好了,忐忑说完才看了看大哥。 大哥的眼神好冷肃! 朱常洛倒不是故意吓他,礼仪场合自然严肃罢了。 老五的生母是端妃,老六老七都是已经故去的李敬妃所生,大家过去都是被忽略的孩子。 这一天的礼仪结束,大典却还有一项,次日要以皇太子身份亲谒太庙。 按规矩,应该是皇帝亲自捧着祖宗神主、带着太子去太庙谒告祖先的。 如今自然就是朱常洛自己去。 他庄重地走出午门,身穿太子冕服踏上天街。 此时此刻,高淮也备齐了仪仗,踏入了东罗城。 “都是为了你们!不把匪贼剿干净,你们哪能在这里安心做生意?殿下登基大典之前,辽东捷报必须入京!” 忠心耿耿的天家奴婢高喊着大义闯入一家店,朱常洛也迈入了享殿宽大沉重的门槛。 此处里外秩序井然,门外护卫和官员依序而立,无人胆敢乱动或大声喧哗。 山海关东罗城的这家店外、这条街,却渐渐围了不少像是看热闹的人。 店内也忽然传出了咆哮声:“你这阉货,不让我们活,那就拼了吧!” “你想造反?”听到这话,高淮却觉得非常逗,肆意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好啊!给咱家拿下,抄家灭族!” —— “……既受册宝,勤学精益,察国事之艰繁,恤民生之忧苦……” …… “狗贼!欺人太甚!” “杀了这高扒皮!” “这样下去还有活路吗?” 高淮的笑声后,这条街的形势却变了。 他已经走过的地方,被“扒”过一道的人围了过来,大声控诉。 他还没走过的地方,也有人过来了,看着被高淮家丁压在地上的商人厉声叫喊。 看着门外这条街上陡然拥过来许多人,高淮这才有点慌,但神情和声音依旧狠戾:“你们都想造反?!” —— 朱常洛依然一脸庄肃,向大明列祖列宗祭告。 所祈所盼,无非国泰民安,内无灾祸,外无患乱。 “拜!” 声音一出,殿内殿外齐齐跪拜,位序规整,气氛庄肃。 …… “杀!” 东罗城的这条街乱做一团,你推我搡,层层包围。 “打死他们!” “仗势欺人的狗奴婢,扒了他这身皮!” “万岁爷开恩,已经下旨撤了他,不用怕他!” “杀啊!” —— “册立大典礼成,臣等恭贺太子殿下。” 午门前面,沈一贯领衔,在太子册立大典的礼仪之外加了这个环节。 “辛苦列位臣工了。孤还要回宫谒告父皇和皇祖母,伱们……” 他仿佛有些不自在,沈一贯起来之后才弯腰再说道:“还请太子殿下面奏陛下。册立大礼既成,后日九月初一,禅位诏书及殿下登基诏书之事,臣等亟待圣断。” “孤记下了……” 朱常洛似乎不方便现在就和他们多交流一般匆匆回宫,只留下一群老狐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在太监和护卫的簇拥下走入宫门。 午门雁翅楼上禁宫护卫目不斜视,天街两旁锦衣护卫漠然静立。 …… 山海雄关内,喊杀声喧闹嘈杂,但关城城墙上的守军漠然视之。 消息传到了邢玠这里,他闻讯叹了口气。 自作孽不可活。 他的亲兵,是要应对更大乱子的,不是要用来保护这亲自去敛财的阉宦的。 “让他们去。打死人的,自要先押起来。” “标下领命!” 群情鼎沸,总督标兵到时,那家伙还有没有一口气在,只看他的造化了。 只是不知这里的变故让京城里那一位刚刚受册、将要登基的嗣君那里,会如何处置。 邢玠有些不想管辽东这烂摊子了,几年来不知换了几个总兵官,越换越乱。 —— 朱常洛进入了宫门,换上了新的表情。 “为什么没有先把草稿送进来?” 田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低着头边走边回答:“臣问过了。沈阁老说,景泰年间虽以太上皇帝之礼恩待英庙,然大明开国以来,尚未有过内禅大典。仪注条陈、诏书文辞,事关重大。为免后世妄加揣测,故恳请面陈圣断,他们才好奉旨见诸笔墨。” 那是今天一早呈进宫的题本,恳请召开一次专门的燕朝。拟请列席的,就是当夜入过宫、除了已经奉旨蒙恩荣休离京的赵志皋的另外十三人。 回想着午门外沈一贯加的戏,朱常洛内心凝重。 理由罢了。 田义也懂,低声说道:“殿下,陛下龙体未愈,岂能轻易滋扰?纵是圣母皇太后降下懿旨,殿下则要直面群臣考较了。” 他的话说得很直接,朱常洛脸色阴沉:“就不能传谕出去,令他们先拟出来再说?” “殿下,臣直言,他们又会先恳请赐下那几句明文圣旨。又或者推脱申阁老、王阁老尚未抵京,等他们入了阁再共拟更适宜。” 朱常洛轻哼了一声:“反击倒是快。借这大事,给孤一个下马威吗?” 这些动作,当然就是表达不满,甚至隐隐带着威胁,表面上却挑不出什么毛病。 殿下,您也希望登基大典顺顺利利吧? 申时行、王锡爵来了,皇帝当年的老臣,要不要当面谢谢恩,叙一叙旧,探望一下如今这种状态的皇帝? 再一起当面请示这禅位的原因是什么,遣词造句该怎么来,殿下希望到时候群臣与皇帝怎么当面交流? 如果只是太子奉圣旨、懿旨直接与群臣商议,那无非就要考虑顺从他们的一致利益了:申时行和王锡爵回来之后,在具体职权上、上下位次上,得通过包含了施政纲领和一些善政、恩赦的登基诏书,让如今在朝的这些重臣把威望安到他们自己头上。 不顺从,就干脆拖,拖到那个争执不休、需要请皇帝当面圣断的局面。 正式成为太子的朱常洛心藏愠怒,赶到山海关的骆思恭也懵了。 他面前是一个棺材。 第52章、接招!阁老! “督台,这……” “竟是你来。” 邢玠认得骆思恭,此前战时,他和李如松听过骆思恭密禀敌情。 他指着那棺材说道:“商民抗税,沾了人命的,本督都先关押了起来。高公公遭了不少罪,本督已收敛起来,镇守府也先封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本督一时不察,竟在这眼皮底下的山海关城酿成百姓哗变,此罪难逃。你既带着旨意来,就代陛下处置此案吧。本督难辞其咎,这便上表请辞。” 高淮再坏,也是皇帝派的“钦差”。 光天化日之下,有民变打死钦差,邢玠焉能置身事外? 骆思恭看着邢玠,抱拳说道:“卑职则只奉了带高公公回京之命。如何处置此案,卑职不能管。高公公既遭此厄,卑职清点镇守府,押解此前税银及高淮恶仆回京便是。督帅身肩辽东重担,岂可因这恶仆激起民愤而请辞?” “押解?恶仆?”邢玠的眼睛微眯。 骆思恭带的旨意不必给邢玠看,但邢玠听出了一些不同。 “是,卑职接到的旨意是这么说的。还要请教督台,高淮爪牙,尽在关城内吗?” 邢玠闻言意味深长看了看他,然后叹了口气:“那骆百户还得等上些时日……” …… 朱常洛歇了一天,九月初一的清早就从慈庆宫出发前往文华殿。 和李太后商议之后,他还是“降下旨意”,由他恭代皇帝来与众臣面议。 慈庆宫门口,田义、陈矩、成敬等在那里。 这便是“整肃”一番之后的司礼监三巨头,一掌印两秉笔。 田义受到李太后和朱常洛的信重信重自不必说,陈矩提督东厂,成敬掌御马监并对接锦衣卫。 其余秉笔位置都先腾了出来,给嗣君登基后施恩来用。 王安和邹义还未回京,朱常洛身边跟着的是刘时敏和另一个从文书房调过来的小太监。 “殿下,如何应对?” 看到田义的脸色,陈矩觉得他过于紧张,缓缓地说道:“嗣君当面,君尊臣卑,何必担忧。” 朱常洛闻言笑了笑:“万化所言极是。” 他知道素重规矩法度的陈矩对群臣这种暗暗逼迫的做法产生了怒气。 刘时敏看了看陈矩,觉得他有些别样的气度。 他今年入宫后,由于早就读过书,书法好,有些博学,所以直接就进了文书房,由陈矩带着他。 朱常洛交待过还需要几个好苗子,于是王安和邹义去请申时行、王锡爵回京后,刘时敏又被调到了慈庆宫当差。 现在他虽然不明白什么,但看着殿下被三位大珰追随着前往文华殿的背影,只觉得今天似乎隐隐将有大事。 午门外,两班重臣。 今天是九月初一朔日,本该是朔日朝会的日子。规格比大朝会略低,比常朝高。如果要举行,这里会满满当当都是人。 但朝会已经多年不开了,今日有资格来的,也只是皇帝中风当夜“托孤”重臣。 不包括已经蒙恩荣休离京的赵志皋。 文臣的队伍长,沈一贯领先,余继登随后,共十人。 武臣的队伍里,徐文璧越来越怀念只祭祀的日子,正值壮年却体弱的成国公朱鼎臣咳嗽不止,二十出头的英国公张维贤单纯而兴奋地向午门张望。 鼓响三通,他们从最旁边的两个门洞分别进入。 左掖门内,和沈一贯隔着吏部李戴、户部陈蕖的余继登轻咳了一声:“阁老……” “世用,放宽心。”沈一贯目视前方,脚步平稳。 除萧大亨和不便回头的李戴、户部陈蕖之外,兵部尚书田乐、工部尚书杨一魁、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不约而同地看了看他们两人,眼神神色不定。 更后面,通政使范仑和大理寺卿郑继之只是正三品,九卿之中他们两個相对边缘。 听到前面的声音,他们更只是闷头走路。 右掖门内,朱鼎臣不咳了:“徐公爷,该怎么办?” 张维贤疑惑地问:“什么怎么办?” “你忘了那天晚上入宫?”朱鼎臣耐心地回了回头提醒他。 都是国公,他们在门洞里聊几句比左掖门那边更无顾忌。 张维贤想起来那天晚上的压抑,可那天晚上是以为皇帝要驾崩了才那样,今天…… “要议登基大典,我们也来,不就是安排谁祭祀哪里,谁持节吗?” 张维贤觉得只是分工。 最前面的老头徐文璧轻叹一声:“闭嘴吧。到了殿下面前,他们商议时不言不语就是。” 老中青三代国公走出了门洞,见到文臣们在左掖门那边等着他们。 文华殿更靠近左掖门,今天哪些人是主角也很明显。 “太子升座,众臣入拜!” 朱常洛已经提前到达这里,文华殿他不陌生。 之前的讲筵在这里,大前天的册立大典也来到了这里。 现在仍如那夜一般,两侧分立。 他们行了礼之后,朱常洛开了口:“诸位都是柱国重臣,是孤的老师。今日恭代父皇听议大典仪注及诏书事,奉父皇旨意,众臣赐座商议。” “臣等叩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虚空谢完朱翊钧的恩典,他们落了座。 田义他们又站在了三个国公这一边,刘时敏站在宝座后面一侧好奇地看向诸位重臣。 “太子殿下!”沈一贯坐下之后又先站了起来,“臣与礼部商议月余,内禅暨登基大典仪注并禅位诏书、登基诏书三事,均感未有成例,不敢妄自草拟呈奏。今太子殿下代陛下听议,不知陛下可有旨意,让臣等无有疑虑、从速拟就诸本?” 徐文璧心里一紧:臣没有疑虑,没有! 不过拟仪注和诏书这些事与勋臣无关,乖巧坐好。 而后只见朱常洛点了点头,先起身,往北面弯了弯腰,然后转身:“父皇手谕:卿等有何疑虑?” 声音回荡,效果是文臣班列和武臣中的徐文璧、朱鼎臣都迅速离座跪了下来。 徐文璧和朱鼎臣说道:“臣无有疑虑。” 李戴、陈蕖、田乐、杨一魁、温纯、范仑、郑继之:“此事该礼部奉旨拟就,臣未见本,不敢妄言。” 张维贤:??? 不是不言不语吗? 此时他慢了半拍,才想起来那是圣谕,要跪听回答的:“……臣无有疑虑!” 沈一贯、余继登、萧大亨跪在地上还没说话。 看着文华殿的地砖,沈一贯知道太子仍站在前方不远处,而自己跪在地上低着头。 他还不是皇帝,但他将是皇帝,此刻以太子身份代表皇帝。 “臣躬读手谕!” 沈一贯抬起了头,看着田义拿到他们面前的那张纸。 上面确实是“卿等有何疑虑”几个字,就像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样,不是用朱笔写的,是用手指写的。 不像那天那么潦草了,但笔法是皇帝以前御札和朱批的笔法。 朱常洛又转身往北面行了行礼,然后坐了下来,笑容和煦:“坐下来说,都坐下。总要知道列位重臣的疑虑在哪里,父皇才好圣断。” 沈一贯默默起身,缓缓坐下,看着田义回去的背影。 已经跟他说过,但太子现在明知故问,那就是不认同他的说法。 而摆在沈一贯面前的问题是:到底只是太后和太子不认同他的说法,还是皇帝当真不认同他的说法? 这祖孙三代之间,那一天一夜宫禁之中的真实隐秘,他们当夜既然选择了顺水推舟,如今难道要不顾嗣君的颜面、违抗太子恭代听议的圣旨、坚持到皇帝面前当面商议? 现在当然可以说出疑虑在哪,但焉知没有第二份手谕? “沈阁老?大宗伯?大司寇?”朱常洛谦虚地问出口,“是三位有什么疑虑吗?孤代父皇听着。” 田义绷住嘴角,陈矩一脸理所当然,成敬的眼神很玩味。 原来太子殿下是这样准备的。 而听太子单独地点出他们三人,徐文璧偷偷看了一眼朱常洛,再偷偷去看沈一贯的表情。 有点意思…… 第53章、见招拆招 一个手谕,阁臣和九卿中出了三个典型。 是对太子的法统正当性有什么怀疑? 如果没有,那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世用,礼部的疑虑在哪里?” 余继登闻言看了看沈一贯,心中暗骂。 “……太子殿下容禀。”他站了起来弯腰,“其一,禅位之仪,陛下龙体有恙,却是需要御驾亲临的。其二,如今三殿三门尚未重建,大典于何处举行?其三,禅位诏书,陛下因何故禅大位于太子殿下,这措辞臣等不敢擅拟。其四,既尊陛下为太上皇帝,那么加什么尊号为宜?其五……” 余继登倒是滔滔不绝,一连说了十五条“疑虑”。 然后看向了沈一贯:“不知沈阁老还有什么补充?” “大宗伯老成持重,虑事周全,已尽言难处,殿下明鉴。” 沈一贯对余继登的夸赞和推崇之语落在众人耳中,都知道这才是重点。 是想把余继登拉入内阁,一起与申时行、王锡爵对抗吗? 朱常洛看着萧大亨:既然已尽言难处,只怕萧大亨也不用再为难发言了。 但朱常洛还是问道:“大司寇管刑部,不知还有什么补充?” “……臣尝兼理兵部,于礼制上自无大宗伯精熟。沈阁老所言极是,臣没什么要补充的了。” 田乐担任兵部尚书不久,现在心里觉得十分有趣。 太子那么问,像是在说你管刑部的,怎么也对大典有疑虑? 萧大亨就回答我能力强,还曾兼理兵部事务。礼制上也略懂,只是没余继登精熟罢了。 他看着太子,不知道太子听不听得出来这三人的诉求:余继登入阁,已经担任刑部尚书六年的萧大亨挪到六部之中排更前面的礼部去。 明年礼部要主持会试的。 之前郑氏里外勾结夺储一案,萧大亨在三法司会审诸多牵连官员时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本以为能够排挤一些异己,没想到宫里的旨意是“恩赦”、“积德”。 这次不能占据个重要位置,兴许后面就会有人从他管的刑名方面找些漏洞攻击他了。 而礼部尚书还主管天下文教,哪家没有子弟要考举上进? 在众人的目光中,朱常洛点了点头:“共十五点疑虑……不知沈阁老、大宗伯和大司寇能不能呈個题本,列明这些疑虑,孤好向父皇面呈圣断?” 听上去是个没主意的太子,田乐则更乐了。 明文题本,这三人会写吗? 张维贤是不懂的,他只见陈矩上前了一步对太子行了礼,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道:“奴婢已经记下了,却不需三位大臣具本呈请圣断。否则抄报六科,恐有重臣不能用事之讥。” “……是孤考虑不周。”朱常洛诚恳“认错”,然后看向田义,“有这方面的问题?” 田义看着沈一贯和余继登,眼神中有些揶揄,说出口的话却很明白:“此前旨意明白,令礼部遵行。沈阁老,大宗伯,大司寇,有疑虑那是自然之事。然则是不是应当先呈入宫中,妥当与否再请圣裁?这十五条疑虑,都是礼部该把建议先拿了的。既显大典庄重,又考虑到陛下龙体,正该群臣为君父解忧。加哪些尊号,受哪些人朝贺,若是诸事都怕不妥,莫非要让司礼监先办了礼部该办的事?” 张维贤这下子懂了:原来是礼部不肯办事,没用啊! 余继登心头窝火,硬着头皮说道:“只是陛下骤染风疾,朝野颇有议论。禅位大典,更是从无先例,臣不得不谨慎。” 沈一贯听他这么说,心中一沉:坏了。 果然,朱常洛又“疑惑”地看了看陈矩和成敬:“父皇骤染风疾,朝野有什么议论吗?” “奴婢不曾得报。”陈矩先回了话,然后看向余继登,“大宗伯慎言!诏旨颁行以来,臣民既悲陛下忧病,亦喜国本已定。不知道大宗伯听说的是什么议论?” “只是议论大典仪制将如何拟定罢了。禅位并登基,开国以来尚属首例。礼部处众望之中,谨慎不已。”沈一贯连忙解围,“田公公所言也极有道理,殿下,臣等本当排除万难,为君父解忧。只是申、王二公尚未抵京,臣与大宗伯也深恐所拟不当。申、王二公辅国多年,臣也想等他们来后一同商议,如此也不至有专断之非议。” “专断非议?”朱常洛又“疑惑”了,“不是父皇圣断吗?” “殿下明鉴,自是陛下圣断。然赵阁老已致仕还乡,内阁暂只臣一人。诸事票拟,若只是臣一己之见,终究难免专断攻讦。” 他解释这专断不是决定权的专断,而是建议权的专断。 但话被他说到这里,其实意图已经相当明显了:如果想让大典的准备进度快一些,那就最好在申时行、王锡爵二人抵京前再补一人入阁,那样的话沈一贯就没有专断之嫌了。 “原来如此。” 朱常洛“恍然大悟”,脸有愁容:“那该怎么办好?申阁老、王阁老年迈,路途遥远,抵京恐怕要到十月了。沈阁老,若只是专断之嫌,今日众臣都在这,不如就一起商议,联名题请吧?如此一来,总该没了专断之嫌吧?” 沈一贯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提议。 礼部专管的事情让其他人也掺和进来? “殿下,这不合规制……”沈一贯连忙开口。 “是吗?”朱常洛扮演着并不太懂的形象,犹豫了一下看向田义,“大宗伯说尚无先例,如今父皇和皇祖母又盼着孤早些登基,让国事不因父皇龙体有恙而耽搁,父皇也能安心养病。要不,去父皇和皇祖母那边面呈一下,看是不是能特例特办,今天就把这些疑虑都商议妥了?” 田义绷着嘴角弯腰行礼:“臣这就去。” 从文华殿到慈宁宫,来回一趟要不了多少时间。 文华殿内,这段时间里也并不沉默。 谦虚好学的太子殿下趁这段时间向他们亲切地请教着国事,是一派勉力接过重担却又储备不足的模样。 沈一贯心不在焉,只是随口应答。 殿下,当皇帝其实不用了解得这么细,还有群臣呢。 可是刚才又是他们“不想在大典安排上背责任”。 再说了,嗣君了解国事又有什么问题? 沈一贯时不时地打量着朱常洛,心里琢磨他这有些憨的模样到底是不是装的? 几轮应对下来,恐怕当真要“奉旨”直接当场商议了。 他至少不傻,转眼想到了堵他“专断之嫌”这个理由的法子。 果然,过不了多久田义就回来了。 “陛下准殿下之请。圣母皇太后懿旨:陛下龙体有恙难以视事,亟待静养。国事纷繁,宜早行大典。公卿俱在,就当是廷议,早些把诸事都安排好吧!” “……臣等谨遵懿旨。” 局面改变,朱常洛表示很欣慰:“那就开始吧。” 而这个时候,余继登则有些扭捏地从朝服大袖里拿出了三个折本:“臣虽有不少疑虑,但总不能因犹疑便不任事。这仪注及诏书,臣已先行拟了个草本。既然要廷议,不如便请殿下以此为根基,诸位也都看看妥不妥。” 朱常洛“喜上眉梢”:“甚好!” 陈矩很明显地对余继登露出了一个不满表情。 要不要脸? 第54章、熬老头,哄萌新 情形很明显。 这老登! 明明已经准备了,就是不拿出来。 现在不得不当场廷议,这才拿出来想掌握主动权。 这草稿很厚,现在也来不及抄录许多份分给每个人看,田义自然是先呈给朱常洛看。 仪注上的内容十分详细,从流程安排,到具体的陈设布置所用各种器物多少,再到相应赞词和群臣、观礼宾客站位,朱常洛得看很久。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沈一贯和余继登、萧大亨显得很有耐心。 朱常洛有点意识到了:这也是在观察他的阅读能力底子吧? 仪注还好,禅位和诏书里的用词和语句,那可并不容易看懂、明白其中的一些特别含义。 朱常洛又体会到沈一贯设计这一次当面呈禀的另一层用意:还未正式登基,嗣君已经召见他们这些重臣这么长时间。 在外朝其他臣子看来,他们的地位稳固,新君登基后大概率不会对这些公卿重臣大动干戈。 申时行和王锡爵到岗后的朝堂格局会怎么变化还不知道,但这些人还是有共同利益的。 如果朱常洛自己提不出一些不利于自己的意见,沈一贯三人之外的人也不见得会在某些方面提出反对。 徐文璧他们不必指望,吉祥物罢了。 一边看一边想,朱常洛心里渐渐笑了起来:来这一套?我可太习惯文山会海了。 众臣当面,皇太子殿下抬起了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们都知道,孤进学得晚。且容孤先慢慢看,田义,奉茶。” 对付这一套,朱常洛只用使出极为朴实无华的一招:熬老头。 摆出谦虚谨慎的态度,以太子和嗣君身份,朱常洛先自己看了一遍,然后让田义再逐字逐句念一遍。 念完之后,再让与会众人逐一发表看法。 必须发言。 都是官居高位的,有没有自己的意见? 没有意见,可能是沈一贯的应声虫,可能是没什么才干。 大不了朱常洛还可以装作不懂某些辞句的意思,当面随机抽取一位幸运重臣请教学问。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拖到了中午,廷议才进行到每个人都对大典流程各发表了一轮自己的看法。 “……已是正午了啊。暂休吧,让光禄寺准备些午膳过来。” 朱常洛极为“体恤”,站了起来:“既有草稿,孤也去向父皇和皇祖母面呈一下。趁这时间,再让文书房誊抄出十三份来吧,未时再继续商议。” 下午就该“自由辩论”了。 沈一贯等人头皮发麻,齐齐起身恭送太子前往慈宁宫。 这是要逐项逐项逐字逐句敲定,今天定要有个结果的架势吗? 光禄寺的饭菜,食之无味,众臣在这里更是心情复杂难以下咽。 而朱常洛不管他们,出了文华殿往北之后就绕道回了慈庆宫。 只派成敬过去慈宁宫禀报了一声,说要回慈庆宫详加计议。 慈庆宫那边,朱常洛吃饭,刘时敏他们加班“纪要”。 等他的饭吃完,一面屏风已经被清理好,贴了许多条子在上面。 朱常洛和他忠诚的三大太监一起开小会。 “大典流程倒不是紧要的。”朱常洛站在屏风前,指着一個地方,“在皇极殿处盖行殿,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们都发表了一些看法,但都不痛不痒,朱常洛也必须有更深入的认识。 “乾清宫院子小。”陈矩说道,“大典缺不了卤簿大驾,文武百官齐聚,在乾清宫也不合规矩,更惊扰后宫。三大殿已焚毁,盖一处行殿倒是权宜之法。” “哼。其一是拖时间,其二,是要内帑拿银子吧?”成敬点了一嘴。 朱常洛看了一眼成敬,随后说道:“秋冬少雨,不必多费银子了。孤既受命于天,便于三殿云台上登基!反倒可让百官都谨记,大明还有许多事要做!” “殿下,那样实在粗陋,不显庄重。”田义提醒了一下。 “孤倒以为天日昭昭之下,没什么不庄重的。父皇节俭办事,又是功德。” 朱常洛说完就略过了这个:“倒是禅位诏书和登基诏书,你们先说说看。” 余继登自然还是有水平的,这大典流程的安排都很熟练。虽然说没有过先例,但无非是把以前登基大典时谒大行皇帝并受命替换为谒太上皇帝、听禅位诏旨罢了。从乾清宫谒见完了,就直接到三大殿区域完成登基大典。 主要的关键都在两份诏书里。 禅位诏书侧重对万历一朝的总结,登基诏书则侧重新朝的施政纲领。 既要提防里面的文字游戏,也要理清他们提出的一些“善政”背后的利益博弈。 朱常洛再怎么补课,也比不上这个时代已经打了大半辈子古文交道的人。 措辞方面的问题,自然要听听田义他们的意见。 善政背后的用心,朱常洛也还有疑惑之处。 时间紧任务重,文华殿那边,有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有些去了院中小声聊天,三个国公自寻了一处说话。 “徐公爷。”张维贤问道,“沈阁老他们这回提到重整京营是什么意思?” 徐文璧满脸不想管,却只是轻哼了一声。 “朱公爷?” 朱鼎臣又咳了咳嗽。 张维贤:??? “到底什么用意啊?” 他也不知道徐文璧和朱鼎臣是想不明白,还是不想说。 慈庆宫那边,田义和陈矩已经梳理了一番诏书中的措辞,开始说具体善政了。 “这里的用意只怕至少有三。”田义说,“其一,重整京营自然是要先行清点的。殿下,勋臣武将占役不少,冒滥也很多。只怕刚开始清点,就会有不少弹劾勋臣的。其二,平叛勇将和悍兵,他们是想打散了闲到京营里的。其三,三征功成,借胜战官兵编入京营之机,自然就要裁撤虚额、裁汰更多老弱而战力不损,可缩减一笔京营粮俸。” 和边军不同,京营基本没有参战的机会和能力,如今并不是募兵,仍是从卫所中选拔。 现在大明军方经过三大征,其实确实打出了一些勇将精兵。 但现在随之而来的,就是文臣对武将的打压。 表面上是重整京营,实际却想一石数鸟。 朱常洛思考了一下就说道:“还想试探之前保下那批立功勇将的真实用意。” 如果真按文臣的建议去整肃京营,那就要面对如今已经腐化堕落九成以上的勋臣。 所谓战役,就是把京营兵卒当做家奴来用。而所谓冒滥,就是在京营应该领俸粮的名册上,但其实并无其人。 这些都是勋臣们的切身利益。 如果搞不清楚其中利害,登基后的朱常洛就很可能要面对勋臣离心的局面,然后就将更加依赖文臣。 勋臣们虽然依赖不上,可他们却有很大的示范作用:为皇帝立过功就能保子孙后辈的荣华富贵。如果勋臣都被薄待了,那么大量头脑比较简单的武将们恐怕也更不看好自己替朱家卖命的将来。 “漕运轮兑呢?这里面的道道,我还不清楚。” “这……说来就话长了。” 朱常洛是用年轻来熬老头,而老头们则是用水很深的诸多国策来哄萌新。 登基诏书上诏告天下的话,将来皇帝当然也可以再改。 但这决定了天下官绅看到什么风,如何解读。 仓促之间,朱常洛反倒真被陷入到这里面去了。 而未时没到,又有惊变传来。 “殿下!”刘时敏有些惊慌地来禀报,“锦衣卫王提督来报,山海关民变,高淮被打死了。” 第55章、晋商代言人 作为如今管锦衣卫事的提督,王之桢还是第一次向嗣君面禀。 见司礼监几位大珰都在,王之桢先大礼叩见了朱常洛,然后迅速禀报了骆思恭从山海关派人快马传回的消息。 把过程说完,就是现在的情况。 “百户骆思恭报来,殴死钦差镇守高淮及随从的百姓俱已看押。骆思恭奉旨,已接管了镇守府,查得府中已藏税银二十万九千三百四十七两。另据报,高淮还遣了人赴辽东各地督税,遣了一个名叫叶相国的秀才去朝鲜。高淮的兄长高仲幸免于难,他已招了,高淮是矫旨行事,陛下没下过这道旨意。” “好胆!” 陈矩在生气,田义却很凝重。 “殿下,此事一出,矿监税使虽已下旨撤回,只怕京里和地方又会纷纷劾奏,呈请严查严惩,甚至祸及诸地镇守及外派内臣。” 朱常洛握紧了拳头坐在椅子上。 文臣于朝争权、乡绅于野夺利,兼并田地,豁免赋役,还要将应该渐渐增长的财税收入以“定额祖制”、“与民休息”的名义放入他们的囊中。 勋戚既被压制、猜忌,一代一代下来就再无志气和能力。以京营兵卒为家仆,寄禄、冒领俸粮之外,就做些捞钱、花钱的事。 武将出生入死打了胜仗,转眼就要面临闲置、问罪;战场幸存的老兵,也打算将他们就养在京营,养废了。 太监外派出去,同样大多都是贪财跋扈。他们仗的,又都是皇帝给的偏袒,皇帝想要钱的心思。 他是嗣君,那一个阁臣和九卿虽非铁板一块,却人人都不愿立刻向他毫无保留地表露忠心。 严嵩之后,一味谄媚皇帝是奸臣风评;张居正之后,勇于任事谋国是权臣做派。 此时此刻,朱常洛已经接触到的人里,反倒只有田义、陈矩、成敬三个大太监能有些帮助。 是他们能力最强吗?也只是因为天然站在皇权这边罢了,而且恰好本身有些风骨。 这就是已经烂透了、泥潭一般的大明。 从朱翊钧给的压抑之中透过气来,又是整個天下给他的压抑。 “王之桢。”朱常洛看向了他,“山海关的事,你怎么看?去年临清火烧税署的事,你怎么看?” “殿下……” 王之桢的心狂跳,看了看嗣君的眼神。 平静,漠然。 像是要主宰什么的样子。 他咬了咬牙,大声说道:“高淮死不足惜!但他只被撤了督税差遣,陛下此前加的其他差遣未撤,高淮便仍是钦差镇守。民变背后有无指示,臣以为当彻查!去年临清大案,也应当彻查!” “怎么查?动谁?” “殿下息怒!”田义跪了下来,“不可冒然彻查!高淮既然胆敢矫旨,激起民变便是自己取死。临清查下去,事涉漕运、钞关、山东大族;山海关查下去,事涉边将、抚按、虏酋!” “山东大族,衍圣公?虏酋,是建州女真,还是东迁汗庭?” “殿下!登基在即,大统为重。诸多情弊,只能缓缓图之!” 当日朱常洛召问马堂,他们都在场。 矿监税使之事的背后有多复杂,谁又不清楚? 刚才向嗣君解释什么叫漕河兑运轮派,又牵涉到多少江南富庶府县官绅大族的利益? 朱常洛站了起来,轻声说出让他们觉得如同平地惊雷的话。 “这大明江山,只怕真得重新打一遍了。” “殿下……”田义欲言又止。 “孤自然会缓缓图之。”朱常洛看了看他,又看向王之桢,“你祖父是王襄毅?” “是。”王之桢心中忐忑不已。 “你祖父是张文毅的舅舅。” “是……” “王、张两家皆是边贸富商。”朱常洛看着他,“你也力主彻查山海关民变?” 王之桢的汗都流了下来:“臣既掌锦衣卫事,自当拱卫天家!钦差遇袭身死,岂能不彻查?” “好,那你就去山海关查!”朱常洛看着他,“查出的结果,伱报到孤面前。锦衣卫是不是仍旧一心拱卫天家,孤会看着。” 成敬心有所悟,深深地看了王之桢一眼,又看了看朱常洛。 这一次,田义没有再劝说。 只是等王之桢离开后,他才说道:“让他只查山海关民变,他自然是能不惊动太多人,查出个结果来。但是殿下……” 朱常洛摇了摇头:“孤给过他机会了,是不是个机灵能用的,就看他自己。让他亲自去查,有些人也自然以为孤并不是有心闹大。” 这都因为王之桢的特殊身份。 他们王家,是晋商出身。他的爷爷王崇古,是嘉靖年间的边镇名臣,隆庆年间总督过宣大,推动了封俺答为顺义王,开了边镇马市,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休。 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更是后张居正时代的第一个内阁首辅。 虽然只在内阁呆了一年,但张居正生前的诸多改革措施就是在这期间被废止。 现在王之桢以提督之职管锦衣卫事,以王崇古、张四维所积累的官场人脉,当真以为王之桢就是凭忠于皇帝、能力足够? 亲近张居正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之后,再没有一个官职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实掌锦衣卫事的锦衣卫缇帅。 没有各方关系的平衡,王之桢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不稳。 此前沈一贯、萧大亨想把郑氏一案扩大化,若不是陈矩在其中亲自拦着,王之桢说不定就会帮沈一贯一二,提供一些信息。 但朱常洛并不因此就觉得王之桢不能用,他背后的晋商集团,和浙党在有些事上利益一致,但又各有侧重。 如果他机灵,那就可以团结来用。 朱常洛也并不只寄希望于他的机灵。 说白了,谁占上风,谁能团结的人就更多。 “研磨!”朱常洛走向书房,“登基诏书,大政纲领,那又有何难处?孤亲自来写,你们再润色!” 这才是朱常洛的老本行。 政策方针,方向和目标,他早就不知写过多少篇。 哪些地方虚言挈领,哪些地方实事提纲,他早就想过不知多少回。 无非遣词造句方面,还要更熟悉这个时代表达的人来润色打磨。 田义和陈矩站在一旁,看着朱常洛笔走龙蛇。 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神色中惊讶又震撼。 别具一格的纪要方式和整理分析方式已经让他们大开眼界过了,但那只是思维和做事技巧上的不同。 但现在不一样。 嗣君像是胸中自有一篇大明中兴韬略,对万历一朝多扬其长、照顾着皇帝的脸面;对新朝则俱言弊病,列举了诸项大事。 “殿下……似这等语句,臣不知该如何润色……” “那就交给沈一贯他们。”朱常洛头都不抬。 “……如此一来,他们便知这是殿下的意思。” “他们早知晚知,总会知晓。”朱常洛写完一页纸,干脆地放开到一旁,“今日称孤,转眼称朕。孤才疏学浅,但盼着大明兴盛,哪怕言辞粗陋、好高骛远,那又如何?此乃大义!” 看上去迷迷瞪瞪是一种策略,血气方刚的嗣君有一腔热忱又是另一种策略。 “……那便不如不润色。” “那成何体统?他们会润色的。”朱常洛嘴角含笑,“把这麻烦再踢回去,接下来便是孤看他们有没有曲解其义!” 成敬也笑了起来:“殿下,好法子!” 第56章、为张居正平反? 文华殿中,未时一过,十个老人齐齐露出紧皱眉头看莫名其妙玩意的表情。 朱常洛一语双关:“父皇和皇祖母说,将来是孤承继大统。孤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卿等再商议润色,那便是君臣一心,力图大明中兴。” 张维贤好奇地看着分发到他手中的誊抄件。 见了鬼了,他居然看得懂! 如今病重的皇帝二十八年来做了哪些有功绩的事,大略列举了一些。 比如再清丈了一次田土,重造了鱼鳞黄册,新增田土一百四十余万顷; 比如三征成功,威播内外。北患通过封贡贸易和分化进一步缓解,倭患通过朝鲜之役也有缓解。 比如屡拨内帑,万历二十年应田乐之请拨内帑十万两于河西,万历二十二年拨内帑三万三千两赈河南饥荒,万历二十七年拨内帑百万两应北疆兵饷。 比如因征战和两宫三殿大工之需派出矿监税使,播州大捷后旋即撤除以免加重百姓负担。 其他新政前后的问题、国本之争、怠政之事,那就都没提,或者只提了病痛缠身仍旧忧心战事、竭力胜战内外之敌。 更加让他看得懂的就是后面的登基“诏书”了。 首先一段是套话,称颂了一下万历皇帝,还再次讲了讲大明的立国之路。 太祖出身之低微,开国后之勤勉,成祖屡屡北征、驱逐外敌、保境安民而奋不顾身,嗣君提炼出来就一句话:朱明之崇文教、蓄武威,就是为了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如今,三大征虽胜,大明也亟待休养生息。 嗣君殿下指出了新朝初期、中期、远期的朝政重点。 第一阶段节流。为表节俭,从自身做起,改革宗室、缩减宫廷开支、裁汰京营冒滥、暂停三殿两门大工、节俭办大典,这都是小意思。天家作了表率,各官衙总体上也要朝着这个方向去走。 他们怎么具体节流,就没有提明确的做法和目标。 第二阶段开源,提到了田赋,但只说了兴修水利避免灾荒、减少徭役让百姓有更多时间精耕细作。提到了盐、茶、马、矿,但只说了加强管理、减少贪腐这种套话。提到了钞关和工商,也都是繁荣商贸、鼓励生产流通。 至于优化府库安排背后的刀光剑影,张维贤是不懂得的。 第三阶段富国强兵中兴大明,那就更虚了,总之都是澄清吏治、昌盛文教、百业兴旺之类的“美好愿景”。 沈一贯等人心情复杂地看着这种近乎白话的“诏书”,知道确实是嗣君自己的想法。 不能说有问题,只能说既显得没文字水平又显得很有雄心壮志。 就很矛盾。 但你不能说有错。 开源节流,不是每朝每代都提吗?说了,又像没说,因为落实起来就没法子。 什么富国强民中兴大明,年轻嗣君还有热血,总不能对他说:殿下,务实一点。 何况人家都要以身作则了,具体要办的几件事看起来都是好的,是值得称颂的。 只不过,恰恰那些虚言其事的地方,又让人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虚话连篇,但每一个段落都齐整,有主题、有方向、偶尔点到些关键处却不提具体怎么做。 他看了看余继登等人,发现至少已经提到的这些东西,只有在文辞上进行润色、显得像一篇庄肃的登基诏书的空间,却没有说不该提、不该这么提的空间,仅仅留了加什么内容的空间。 当然可以加很多内容,但礼部拟的诏书忽然就全部不提了,完全拿出了一版新的,皇帝和嗣君的态度也很明确。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世用,你以为如何?” 沈一贯又把余继登推出来,谁让他是礼部尚书,又想谋划入阁呢? “……殿下有继往开来、再致中兴之志,臣感佩莫名。”余继登说着套话,“臣以为,润色之余,有些官民翘首以盼之善政,宜于登基诏书中明告天下,以彰新朝之恩德。譬如重建三殿三门、恩赦因言获罪之臣、速补缺员、漕运改兑轮派……” 他一条条地提,最后说道:“殿下明鉴:若只是仅仅润色一番,朝野恐怕会讥臣等不敢直谏弊政,一味奏请殿下亲做表率,避重就轻。” 朱常洛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皱起了眉。 看到嗣君的表情,沈一贯拿不准他是不是仅仅因为自己“精心准备”的东西被这么点评而不高兴。 确实嘛,东西写得这么白,既不能引经据典,遣词造句更是粗陋,只能说确实进学太晚了,才疏学浅。 但说仅仅润色一番不行,那则是在说他对国事的思考也很简单。只知道一腔热血从自己开始做表率,却不明白真正要解决的紧迫问题是什么。 这是讥讽重臣吗?这是讥讽嗣君没水平。 实际上却是表达着嗣君仅仅改革宗室、缩减宫廷开支和裁汰京营冒滥三件事的不满。 三殿三门,反而应该重建起来:那是恢复旧规矩的象征。 其他事情,也惠及在朝在野官员,符合地方上许多乡绅的利益。 沈一贯看朱常洛一言不发,看了一眼萧大亨。 “……殿下容禀。”萧大亨见状开了口,“臣掌刑名多年,因此前郑氏包藏野心,外臣中也有些不忠之臣,实在有许多贤良忠臣因之获罪去官。殿下恩赦天下,拨乱反正,新朝群臣归心,何愁壮志难成?” 沈一贯则站了起来:“殿下,臣斗胆乞禀:陛下禅位诏书中言清丈田土等事,是陛下旨意吗?” 朱常洛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低头的沈一贯。 他没看自己的反应,但有他的人在看自己的反应。 把清丈田土作为在位功劳来宣扬,自然是一個很需要注意的信号。 难道要为张居正的新政翻案? 张居正死后仅四天,以张居正所推荐的潘晟被弹劾致仕为信号,新政开始一边倒。 张家被抄,宫秩削尽,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 家属或饿死或流放,张居正险遭开棺鞭尸。 那是天下保守官绅借朱翊钧的逆反对新政的全面反扑。 人亡政息不外如是。 如今在皇帝禅位的诏书里,要将这件事作为在位功绩吗? 朱常洛平静地开了口:“是父皇旨意。” 文臣班列里,十个脑袋都抬了起来,看着朱常洛。 “父皇如今病重在床,另有怀抱。”朱常洛凝视着沈一贯,眼神里也第一次对他展露出凌厉,“这一条,却是父皇明言的。孤见手谕,悲痛难当!” 一张纸被他再拿出来,上面颤抖的笔迹仿佛代表了朱翊钧的心情。 【百年……张师……】 手谕在前,沈一贯等人再次跪在地上。 是。皇帝如今病瘫在床,口不能言,也许他想起这么多年,真的有了别的情绪和怀抱。 百年之后,何以见张师? 称的是师,是他被张居正教诲的那段岁月。 如今皇帝要用自己的禅位诏书,隐晦地表达一下他对张居正的追悔,为的只是百年之后内心稍安,谁又能劝止? 看着眼底的地砖,沈一贯满脸凝重。 但这真的是皇帝的意思吗? 如果不是,嗣君要用这一点做什么,试探什么? 第57章、嗣君意气谁人知? 朱常洛眼里那一下凌厉已经收了回去,迅速又是一声埋怨:“父皇和皇祖母如今只盼着孤早日登基,卿等于这仪注、诏书上百般推脱,父皇都连下两道手谕了,卿等还要父皇劳心劳力吗?总问父皇旨意,难道孤如此不明实务?” “……臣等不敢。” “孤一个晌午都没歇着,拙于文辞孤自知。但见孤之勤勉,卿等也该相信将来若有哪些思虑不周之处,卿等忠言谏来,孤自会好生思量裁断吧?” 朱常洛抖着自己的“大作”:“午后有报来,山海关民变打死了高淮,孤还命了锦衣卫提督王之桢亲自去查。孤一刻也没闲,秉承父皇旨意和勉励用心写的文章就这么不堪吗?” 沈一贯:…… 蒙学都未肄业的愚笨嗣君,和翻手宫变、试探手段非凡的嗣君,哪一面才是真的? 他突然提到王之桢,沈一贯很自然地往深了想。 这两三年他在次辅的位置上稳如泰山,除了赵志皋不管事,斗走张位之后与王之桢关系不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山海关又有民变打死高淮,嗣君摆出的是笨学生气恼叫屈的模样,说的是嗣君却不被重臣信任的气话,但前面却刚刚凌厉地看过他一眼,因为张居正的事。 沈一贯再看嗣君,只见他眼里颇有期盼。 他只是不知道,嗣君想期盼的是什么。 因此他说道:“臣等惶恐,实无此意。殿下,既然于仪注上只改了行殿,那便先定下仪注吧。至于诏书润色、拾缺补漏,尚有时日。倒是今日群臣都在,不妨再把改元之后年号议定。” “甚好!礼部所议年号中,孤喜欢泰昌。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父皇之祈盼、孤之志也。孤这文章,正是往这二字去破题的。” 像是获得自己专属年号的开心。 众人齐声称善。 年号嘛,左右不都是那些好听的字词,又或者皇帝自己提一个。 这回余继登就拿出了很多备选,其中还真有泰昌二字。 只不过嗣君把拟登基诏书当做“写文章”,还用破题这样的话来表述,显得不伦不类。 可没有人表露出这种心情,而是想着:他又强调了一下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沈一贯把心一横,踢個直球:“殿下,臣等也如殿下一般,盼着大明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登基诏书该有之善政、恩典,臣不敢专断票拟,也不能总是这样群臣毕至、耽误部务。臣斗胆奏请从速特简一员入阁办事,如此便不会耽搁大典快些举行。且臣与申公、王公皆老迈,阁务繁重,增补一员也相宜。” 朱常洛点了点头:“阁老如孤一般想,那就太好了。再补一员阁臣也是好事,孤又多一肱骨重臣。不知阁老可有举荐?孤再奏禀父皇圣断,应当能尽快降旨入阁的。” 沈一贯看了看他,这是在表明他有话语权吗? “臣愧列台阁,岂能以阁臣荐举阁臣?”沈一贯弯了弯腰,“今日诸位重臣都在,即可廷议,也可一同廷推一员。” “为国举贤,何须退避?”朱常洛却摇了摇头,“孤听说,赵阁老就是申阁老向父皇荐举特简入阁办事的。” 一时沉默。 这句话,已经近似于表明他对朝堂历史不是没有了解了。 现在,也似乎在表达着对沈一贯的信任。 “殿下隆恩,臣之自矜不胜惭愧。既如此,臣就举荐一人。臣以为,如今首要重事便是诸多大典。大宗伯先于翰林院修撰会典,也曾为殿下进讲,是不二之选。” 余继登连称“不敢、惭愧”。 朱常洛看向了余继登,笑着点了点头:“大宗伯既要操心大典诸事,还有诸省乡试、安排好来贺的外藩使臣。前些天西洋夷人利玛窦入宫献贺礼,孤听他说了,会同馆秩序井然,礼部安排甚是妥当。沈阁老所荐,孤以为甚好。” 余继登也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主客司主事回报的事情。 听那利玛窦说,嗣君对西洋有所了解,还看到过西洋的画作。另外,还关心了不少弗朗机人在南洋的事,似乎提到了对弗朗机人为祸南洋大明藩国的不满。 这些礼部内部该有的具体事务记录,余继登没有对沈一贯提过。 现在,许多事情仿佛串得起来了。 想着之前非同寻常的宫中惊变,思考一下今天的两道手谕和嗣君自己拿出来的“白话诏书”,再看着嗣君望着他的眼神,余继登也在深想:嗣君只是无意间提起那个西洋夷人吗? 嗣君甚至没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就说甚好。 到了这时,进入内阁基本上有两个隐形门槛:翰林院出身,领过尚书或都御史衔或任过实职。 现在九卿里除了余继登,其他人可都没有进过翰林院。 通政使范仑和大理寺卿郑继之则根本没资格。 嗣君是不是也很清楚,要满足沈一贯“从速入阁”的这个前提,眼下众人中自己确实就是不二之选? “臣谢殿下信重,必殚精竭虑,辅弼殿下一展抱负!” “甚好,甚好。”朱常洛开心了,“那么,大典仪注和父皇禅位诏书都能定下了,登基诏书呢?” 徐文璧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真要裁汰京营冒滥吗? 但也不能说嗣君是个张维贤那样的憨憨。 明明沈一贯之前都说了后面再“拾缺补漏”,而且正是以“不耽搁大典”和“避免专断之嫌”奏请内阁补员。 嗣君同意了他的荐举,又问登基诏书能不能定,这又是不想加上此前余继登说的那些条。 徐文璧再怎么窝囊废,再怎么一辈子只祭祀,现在毕竟也是三朝元老了,懂得那些“善政”里大概的利害。 嗣君也没有一味信重文臣。 这时,田乐走了出来,先大礼叩拜。 其他人被他这阵仗有些惊住了,沈一贯、余继登都有点神色不定。 而田乐跪直之后只说道:“臣以为,殿下所拟登基诏书,只用改一条,其余可一字不改。” 众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至于这么舔吗? 一字不改,白话诏书? 朱常洛也差点有点难绷,表面上都笑了起来,话说出口却是那种被认可的欣喜:“一字不改也太过了,孤毕竟不擅文辞。大司马起来说话便是,要改的是哪一条?” 田乐谢了恩,起身站直之后说道:“不是裁汰京营冒滥,是以胜战将卒编入京营,重新整训。” 沈一贯等人凝重了起来,看着田乐的眼神变了:他要干什么? 徐文璧都十分意外。 朱常洛同样呆了呆:“裁汰冒滥之后……不就都是精兵了吗?” 显得天真而无知。 田乐却深深地看着他,只是很简洁地说道:“臣知兵。” “……大司马既掌兵部,那定是知兵的。”朱常洛显得从善如流,“那就这样改。” “希智,一字不改,岂非叫天下人……”沈一贯笑着开了口。 田乐却打断了他:“税监屡激民变,十余年积弊天下尽知,何必讳言?新朝新气象,嗣君有国泰民安、繁荣昌盛之志,正该叫天下有志之士知晓。这诏书,不单是官绅,天下人一听就都能懂。列位若还要拾漏补缺,也该这么说。” “……” 沈一贯被他打断就已经老大不爽,现在听他这么说,更知道了他是在通过别样方式支持嗣君。 为什么? 要叫天下人都听得懂做什么?这样的东西,是给天下官绅看的。 田乐一席话让文华殿内沉默了。 朱常洛站了起来,作了一揖:“能得大司马一句可,孤已十分欣慰。然登基诏书何等庄肃?该润色还是要润色的,孤还要勤学苦练。” 沈一贯看着这一幕,再看了一眼余继登:“殿下胸怀大志,勤勉谦慎,大宗伯以为登基诏书要尽言诸事否?” “恩赦天下总该……”余继登咬了咬牙。 “自当恩赦的。”朱常洛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只是父皇禅位于孤,此前有不少明旨永不叙用、遇赦不宥的,孤也不好……” 余继登顺着台阶下来了:“殿下一片孝心,是臣糊涂了。” 是啊,皇帝只是禅位,又不是死了。 人还在,怎么能在登基诏书之中那么明显地对他啪啪打脸? 人家都“自己下旨”把矿监税使撤了回来。 想着嗣君都首肯了奏请皇帝特简自己入阁,余继登放下了这些。 只是嗣君施恩暗示他们将来要支持的事,再在合适时机让嗣君知晓利害吧。 田乐想做的事,那是万万不能的! 而田乐又静静地开了口:“要恩赦,殿下只需请得恩旨赦免一人,天下自知今后将有不同。诏书中说不说,无关紧要了。” “谁?” 迎着朱常洛的目光,田乐很简单地说出一个名字:“曹学程曹希明。” 殿内诸文官闻言神色复杂,然后竟不约而同地离席跪请。 就连徐文璧等人也在内,张维贤那个憨憨都知道这人。 甚至包括田义、陈矩、成敬。 “大司马所言甚是!赦此一人,足以让天下人知嗣君将有恩泽广布四海!” 一时竟只有田乐没有跪请,因为他提议过了。 刘时敏眼中,嗣君与大司马彼此相望着。 第58章、大司马一击必中 “我要田乐的经历,更详细的!” 回慈庆宫的路上,朱常洛迫不及待地吩咐。 而一回到慈庆宫,他又对刘时敏吩咐:“把田乐的奏疏纪要条目,弹劾田乐的奏疏纪要条目,全找出来!去翻旧档,只要有的,都誊抄纪要条目!” 一面屏风上已贴满了纪要条目的那一幅布被他利落地掀过去。 书房外面的书架旁,田义亲自搬着奏疏编号名册。刘时敏和另一个小太监则在书架上听他报出的编号,寻找着一个个奏疏,从中抽出备用的纪要条目。 朱常洛在书房里面回想着自己已经知道的田乐信息。 隆庆二年三甲出身,主要的功绩是建边功于甘肃。 朝鲜之役过程中议和未果,兵部尚书石星下狱论死。 而后暂时主持兵部事的兵部左侍郎李祯未能扶正,有了一段为朝鲜之役而全面倾斜的特殊时期。 升兵部左侍郎邢玠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兼理粮饷,经略御倭。 完成了对朝鲜之役再战的部署后,田乐于万历二十六年六月升任兵部尚书,邢玠则改为领兵部尚书衔总督蓟辽。 他当时人还在甘肃,官职还是甘肃巡抚,和三边总督李汶、甘肃镇总兵达云以及西宁兵备使刘敏宽等一起指挥大小松山之役。 到九月,收复大小松山,拓地数百里,班师回朝赴任兵部尚书,这两年则一直在主持稳固松山新边的新长城和军堡防御体系,顺带打理一下朝鲜之役和播州之役。 这是朱常洛知道的,但他现在想知道更多。 今天田乐的举动当然是极其大胆的。 他是进士出身,但今天居然以武将自居。 既说那白话诏书很好,天下人都能听得懂;又说不是裁汰京营冒滥,而是以胜战将卒为骨重新整训京营。 这里面的用意可太深了。 今天与沈一贯他们的交锋,朱常洛是用遂了他意的方式换了自己坚持在大典诸事上的意见。 他用了王之桢去查山海关民变,在利玛窦面前的表现也瞒不过有心想了解自己的外臣。 沈一贯和余继登随后愿不愿意迎合一下朱常洛的暗示都行,只要先在登基之前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登基之后局面又不同。 但田乐是意外收获。 兵权! 如果有在边镇多年的重臣、而且是兵部尚书这等级别的人愿意支持他,那会大大不同。 况且田乐今天的表现太过了。看似太舔,实则有点剖明心迹的意思,表达他与其他人的不一样。 难道是之前保下了刘綎那批人让他有所触动? “还没找齐吗?”朱常洛催了一声。 “殿下,稍安勿躁……” 田义也清楚朱常洛的急迫,但他这里在找,陈矩和成敬也分别去东厂、锦衣卫那边查了。 “……好。”朱常洛平复了一下心情,“我先去问安,奏请一下特简余继登入阁办事和恩赦曹学程的旨意。” 只是走個过场。 只要李太后知道他今天没让群臣得逞、在诏书中玩弄一些把戏就行。 用一个老臣入阁,就算他暂时会与沈一贯穿一条裤子,随后四个人的内阁也会让朱常洛更有操作余地。 看似二对二,或者二对一对一,可到时候的皇帝偏向哪边才更有分量,一人便顶全部。 请辞要挟?回去好了。 而那个曹学程,朱常洛也知道了是什么情况。 朝鲜之役第一阶段,剿抚不定。 议和那一段戏码就不说了,搞得一地鸡毛。 关键曹学程当时是严辞反对议和的,而且尤其喷了一顿朱翊钧自己在是剿是抚上没有主见,受人左右。 封贡议和失败之后,曹学程纯纯被朱翊钧迁怒,被锦衣卫逮入狱中,没审出罪证和主使又移交刑部。 原因还包括曹学程之前也喷过朱翊钧几次,尤其是万历十七年借彗星上了个《星变陈言疏》,列举了朱翊钧的四大过失:朝政久辍,郊庙稀临,玉趾疏寝门,彤廷罕召对。 下狱之后很惨,婴三木,备五毒,钳杖交加,体无完肤,但也没啥用。 因为他当时是御史,他就是忠于本职谏言罢了,只不过有言官必备的嘴炮真实伤害。 朝鲜之役叙功,过去很多人都赦免了,但曹学程还被关着。 而从前年开始,曹学程的次子曹正儒从老家赶来,三次上血书想要恳请朱翊钧用他的命换曹学程的命。“乞系臣就戮,释父生还,俾臣父归侍祖母,以伸母子之情;臣得身报亲恩,以全父子之义。” 这孝行本就是朝野尽知、人人称颂的。而曹学程本身只是忠言直谏,从当时的赵志皋开始,内阁、翰林、台省、各部以及寺官、勋爵诸臣有许多人奏请赦免他,朱翊钧偏偏不答应。 这个过程里据说四次秋决未果,“刑官每岁朝审,无不相顾流涕”。 要行刑时,都有许多人去哭。 而且都会遇到极端天气,仿佛老天喊冤一般。 搞得行刑官再三奏免,才免除了死刑。 现在,曹学程已经在牢里被关到第六年了。 朱常洛在文华殿里听完原委都替朱翊钧脸红。 没有罪证,就因为记恨他,就把人一直关到现在。 而田乐为什么说赦免他一个人就行了,朱常洛也很懂:有冤屈,有孝子,足够有知名度,朝堂很多人都试图搭救过而未果,是皇帝万般不肯赦免的人。 连这个人都能赦免了,其他人难道就不能再等一等? 事情拖成这样,其实已经是皇帝颜面的事情。 嗣君能把曹学程救下来,那是满朝所有上疏搭救过曹学程的官员都能分享一份名声的,也是嗣君能给其他“遇赦不宥”、“永不叙用”的人一个期待的。 到了李太后面前一说,逻辑也很简单:失民心、掉功德啊! 不能说他中风完全没有“缺德”这方面的原因。 李太后之前知不知道这事不重要,现在她也连称罪过,只怕要多念几遍经文。 两件事搞定,朱常洛还惦记的便是田乐。 包括曹学程这个提议都很显他的本事。 赦免了曹学程,刑部尚书萧大亨都会少一个很大的压力。 恩赦不必多,嗣君登基了,曹学程出狱了,那还是拟诏的沈一贯、余继登的功劳。 这就是典型的作用。 不一次把人放完,后面再赦免其他人,沈一贯、余继登还能收获一波感恩。 忠孝大似天,只有田乐在这个场合提出了赦免曹学程这个法子,也说明他是认这个理的。 沈一贯和余继登承了他这个情,就不好再指摘他这个要重新整训京营的“忠孝”之臣的用心。 重新整训京营而非裁汰京营冒滥,又能收获勋臣的好感。 朱常洛越想越厉害,也十分感谢田乐及时站出来。 登基诏书何等重要?实际上每一次都是文臣拟诏时通过“弊政”、“善政”的做法,让诸多制度越来越保守、越来越有利于文臣群体。 新君根基不稳时,这么做最容易取得效果,以后也随时能拿登基诏书中的话说事。 现在朱常洛的根基一样薄弱,可是兵部尚书站出来支持他,分量极为不同。 田乐还是真在边镇指挥部队打了大胜仗的! 等回到慈庆宫,陈矩和成敬也来了,屏风上已经贴满纪要条目。 “臣这里让文书房调出了大司马早年任官时的诸多考功评断。” “奴婢找到了湟中三捷和大小松山之役监军的回报。” 成敬则很干脆地说:“殿下,田乐之事,我很熟。” 几个人一起看向成敬。 “……怎不早说?”朱常洛有些无语。 “锦衣卫那边也调些秘档行状来才好,口说无凭嘛。”成敬笑了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殿下如此着紧。” 陈矩皱着眉:“没规矩!事分轻重,你难道不知?叫你多花些时间读书,整日狗马讴歌!” 刘时敏在那边都看呆了:师父在教训御马监掌印! 成敬却不以为意地说道:“是是是,昔年成公公翰林院庶吉士出身。但我着实读不来书啊,就算名姓一模一样,但他善文我好武,这没法子。” 朱常洛有点懵:“什么时候还有个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太监也叫成敬?” “回殿下话,他说的是永乐甲辰科进士成敬,宣德时因在晋王府任奉祠受牵连,本因不涉其事充军。成思恭不愿遗累子孙,自乞就死。宣庙怜之,允入宫侍奉,后景泰时颇受信重。” “你字思恭?”朱常洛更古怪了,看着成敬。 “回殿下,老陈取的,要我向那位成恭之看齐。” 朱常洛有些感慨地看着面前这三个司礼监大珰。 不得不说,老爹怠政成这个样子,身边却有这样关系和谐又颇有个性的三个大太监。 当年道君的潜邸太监黄锦也是一绝,风评很好。 难道摆烂皇帝身边总会出现忠直太监? 第59章、聚火,燎原 思绪收了回来,朱常洛坐下看着田义和陈矩找来的资料,然后开口:“来,成思恭,你熟你说。” “……咳咳。” 几个人又都看向了他,朱常洛也不知道他突然清嗓子干嘛。 “桓桓虎队出车骑,漠漠龙沙奏凯时。虏灭全收唐土地,兵廻争拥汉旌旗。葡萄酒冷征人醉,苜蓿花深戎马迟。听取琵琶弹月夜,短箫长笛咽凉圻。” “……”陈矩表情复杂,毕竟刚说了他不读书。 成敬咧嘴笑了笑:“是大小松山之战时肃州兵备道霍鹏副使的《定松山诗》,还有个《定松山碑》,太长了我没背下来。不过这首诗我很喜欢,就记了下来。” “跟田乐有关系?”朱常洛问道。 “有啊!”成敬点头。 “各路兵马凡有延迟敷敌。怯懦不前者,立斩!” “歃血盟誓,誓灭‘松虏’!所不用命者,有如此血!” “人人用命,各自为战。毋得推诿观望不前,临阵怯敌后退者,立斩!” “田公秉钺扬麾,自发令公之骑;鹏等鸣弓环甲,重列冠军之营。督七校以顺天机,统六师而摇地轴!” 成敬有点不好意思:“殿下,我只记得这几句,很有气势。都是那霍鹏记的田乐言语和那时气势。” 他露出向往神色:“他和其他文臣……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儿子田尔耕在锦衣卫。”成敬想了想,如实说道, “他儿子有些小聪明,爱财,但被管得很严,不敢胡作非为。前年七月,杨朝栋想向已授兵部尚书的田家行贿,那时候田乐还在大小松山督战。当时田尔耕不敢收,把人绑了送到县里。” “那时,给田家的恩荫已经是一男世袭指挥同知,是田尔耕的哥哥田尔树,只是寄禄。田尔耕是去年又蒙荫一子锦衣卫正千户才到的锦衣卫,眼下只让他先做个实职小旗官,这是田乐特别请托的。” “去年又为何加荫?” “松山新边。”田义代替回答,“殿下,大小松山之役功成,复地并拓地近千里。大司马余威尚在,松山新边新筑,青海鞑子和漠北鞑子再不能遥相呼应,西北边患顿除。其时若非西北战局大改,朝廷便将于朝鲜、播州、西北三面迎敌。是以田乐虽论功加太子太保,原荫世袭加一级至指挥使,时论以其赏似未足酬劳。故而田乐去年二月到任兵部后,又加太子太傅,另荫一子世锦衣卫正千户,九月又授勋柱国。” 朱常洛有些震撼。 田尔耕他倒是知道,明末时魏忠贤的爪牙,掌过锦衣卫。 难道因为田尔耕名声不好,顺带他爹田乐的事迹也被青史掩盖了不少,不太为后人知晓? 但朱常洛是知道老爹不补很多官的一個原因的:少个官就少发一份俸禄。 很离谱,但有这方面的原因,顺带恶心文臣。 而这样的朱翊钧,居然对已经叙功嘉赏过的田乐又连连嘉赏,属实难得一见。 朝廷言及这些年战事时,又为什么很少把湟中三捷和大小松山之役这个改变了西北战略局势的大战与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相提并论呢? 朱常洛问出了这个问题,陈矩言简意赅地回答:“花钱少。” “啊?” “他知兵。” 朱常洛看向田义。 “……殿下,无非就是没有多要朝廷额外拨钱粮。大司马巡抚甘肃后开了个北山铁厂,以资战守。湟中三捷,也是用兵如神,先定青酋,后治永酋,逐个击破,六个月便连战连捷。大小松山之战,用兵不过两万,也是六个月告捷。前后既然确实没花多少银子,也不好……用来警醒陛下勿要连连用兵、劳民伤财。” “……” 朱常洛倒是有点理解朱翊钧了。 文臣都排斥的“高效能臣”,朱翊钧偏要连连嘉赏。 而现在,他看的是田乐的早年经历。 那还是三十年前左右的时候,是隆庆年间,是虚岁二十八、刚刚中进士到任东阿的田乐。 田府之中,田乐忽然轻声对妻子的神主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莫要怪我。” 他没有再娶。 回望大半生,最简单最充实的似乎是最初做官那四年。 当初,东阿县政都快荒废了,县城的城墙也倒塌多处。 他修县衙、修城、修桥、建驿馆、修渠,都是自己带头动手,没有摊派什么徭役。 赋税征收,过去都是乡里大户代收。 他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之处,毕竟他就是出身贫苦农家。 他搞了个大柜子,让百姓自己把该缴的印钱包好放进去,然后再点清后一起交给大户。 不算破坏了旧规矩,也没让大户借机搞鬼。 东阿在交通要道上,那两个驿馆过去虽然荒废了,但负担驿馆供给的马户仍旧要交钱、应役。 他又改了规矩,让马户只出确实该出的钱,驿馆的管理则用了专门的驿卒。差旅迎送,都遵条例。想享受特权的,都要担心他签发的名姓牌。 他把那些在县衙没什么用的隶卒都遣散了,告诉百姓若要告状,就自己拿着签押去把人拿来,不派衙役去拿。 结果也没人敢见了签押而不来。 因为人人都知道,他田乐是会亲自上门去拿人的。 这种事有过一次例子就行了。 那个利用人员往来交接大多不会细细检查的漏洞假刻印符售卖谋利的人,就是田乐一个人冷不丁突然跑到他家,关上了他家的门查了个人赃俱获。 所以他令行禁止。 那四年,他确实改变了东阿县。 后来,他就没能再改变任何地方。 也许松山新边算得上一处。 但田乐不知道,二十多年后的松山新边会不会像如今的东阿县一样又变回去。 今天,他却突然看到嗣君拿出那样的白话诏书。 这让他想起自己当年用大白话告诉乡民怎么做的日子。 而今非昔比,朝堂上的诸多事情他看得更分明。 嗣君在藏拙。 他为什么藏拙?无非是知道积弊已久、“贼势”猖狂罢了。 他还想替张居正平反。 但他要借皇帝病瘫后的追悔来行事、释放风向试探、寻找有志忠臣。 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田乐还不确定嗣君知不知道有多难,知不知道这得再打一次江山。 万历八年,张江陵开始要在整个大明清丈田土。 他巡按苏州、松江二府,那时候他就懂得了这非得再打一次江山。 这当然很难,所幸他也不无积累。 今天文华殿中嗣君起身给他作了一个揖,田乐愿意试一试。 夜已深,他眼中映着烛火,朱常洛眼中也映着烛火。 在明末的党争和乱政里,到底埋葬了多少这样的忠良,浇凉了多少人的热血? 青史上的春秋笔法到底隐去了多少人的名姓?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既然将为帝,就会聚起这些火,燃出个朗朗乾坤! 第60章、栋梁之臣 慈庆宫里的太子书房中,他突然问刘时敏:“你今年才入宫,以你此前见闻,朝野上这样的忠良志士,还多吗?” “回殿下的话,奴婢觉得,多!” “那你又是为什么自宫入宫?”朱常洛看着他,“你家延庆卫世袭指挥佥事虽然只能由你兄长袭替,但你爹也已经是辽阳协镇副总兵了。” “……奴婢惭愧。”刘时敏有点不好意思,“奴婢此前做了个怪梦,因此便想学医道,修道养生,这才自宫。又知道宫里……世庙……” “慎言!”还陪着朱常洛的陈矩呵斥了一句。 朱常洛也服了,还以为是有什么特殊的“报国”之志,这才抛弃了良好的家世自宫来做太监。 原来是为了练葵花宝典,而且原因与道君可能在宫里有珍藏秘术有关。 “殿下,这奴婢心思不纯,是奴婢疏于管教了。要不,奴婢在文书房再择良材,供殿下点选。” 陈矩这话说得刘时敏脸色一白,跪了下来:“奴婢知罪。” “实话实说,不欺瞒,何罪之有?”朱常洛摇了摇头,“万化,伱过于一板一眼了。” “殿下训诫的是。” 陈矩的表情很明显:我也不会改。 宫里宫外要的就是规矩,没规矩的就像高淮,不仅败坏皇帝名声,还祸害百姓,最后被打死。 小插曲之后,朱常洛却让刘时敏起身,鼓励了他一句:“学医道没事,养生也没事,但学问别丢了。你不是心思不纯,你是心思太纯。跟着万化,在我跟前办事,以后能成内臣栋梁的。” “奴婢谢殿下夸奖,奴婢谨遵殿下训谕,一定用心。” “夜深了,让你们都跟着忙了这么久,都去歇息吧。” 刘时敏只是太子书房的伴读小太监,只做文书工作。 看殿下往寝殿走去,他转身准备前往自己位于慈庆宫院墙里下那排罩房里的住处,出了殿门就发现陈矩站在院中。 “……师父,我……” “在殿下跟前当差,何等显要?”陈矩皱着眉,“你刚入宫,规矩不懂要学。” “……是。” “更不能因为以前读过书,有些学问,就以为自己聪明。”陈矩的声音低沉嘶哑又严厉,“能在宫里一直安稳下去,要有大智慧!殿下可以真性情,随和谦逊礼待下人,你却不能耍那些小聪明,让殿下觉得你毫无心机。相反,既然殿下允你知晓国事机要,以为将来臂助,你反倒要沉稳,要有城府!” “师父教训得是,我记下了。” “大智若愚!”陈矩说完,轻声叹了一口气,“好生领悟吧。” 刘时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跪下对他磕了一个头。 年轻冲动,因为梦中神仙逍遥,就觉得以前杂书中的法子有助养生修道。 现在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只能在这条路上好好走下去了。 陈矩虽然总给人距离感,但他是个好老师。 一夜过去,第二天朱常洛清晨问安回来准备让他们去内阁宣旨,听到刘时敏的回话后愣了一下:“若愚?” “回殿下,正是。昨夜奴婢想了一晚,总觉得在殿下跟前办差,将来得好好提醒自己沉稳一点,因此改名,还请殿下恩准。” “……好。” 朱常洛古怪地看着他。 因为刘若愚这個名字他就知道了,当年出于工作需要和兴趣了解明末的时候,不少史料里都出现过这个名字。 再加上太监的身份…… 虽然朱常洛如今是纯凭记忆,有些东西已经记不清了,却也知道这刘若愚亲历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最终将自己的见闻在狱中写成了一本《酌中志》,是十分难得的明朝宫廷一手典籍。 现在刘若愚就站在他面前,神情忐忑。 “去司礼监叫一下田义他们吧。” 三人又齐来。 “内阁去个人,拟旨特简余继登入阁。刑部去一个,宣谕恩赦曹学程。兵部去一个,宣田乐来呈禀辽东孤山堡剿匪方略。” …… 田乐倒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迫不及待一般。 呈禀辽东孤山堡剿匪方略是个好理由,不知道是嗣君自己想到的,还是经过旁人提醒。 跟着成敬入宫后,去慈庆宫要经过文华殿。 田乐往那边看了一眼,他知道沈一贯随后也将会得报。 “大司马。”成敬忽然开口。 “成公公?”田乐看向了他。 “没什么,怕大司马觉得路途无趣。”成敬笑了笑。 “……公公说笑了。” 田乐觉得成敬像是想暗示什么。 成敬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昨天晚上司礼监三大珰和整个文书房、慈庆宫书房因为他忙了很久这种事,成敬还是不会乱说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些判断,还是交给殿下吧。 过了徵音门,进了慈庆宫,田乐候在院中。 没过多久,成敬出来了:“大司马,请吧。” 田乐见他留在原地,便行了一礼上前去。 “大司马,这边请。” 刘若愚等在殿门口,把他往书房引去。 “殿下,兵部尚书田乐候召。” “请。” 里面传来声音,刘若愚弯了弯腰:“大司马,径入里间便是。” 说罢弯腰离开。 “有劳。”田乐对他说了一句,蹙了蹙眉走入门内。 里面没人,而那小太监和司礼监秉笔兼掌御马监都退开了,这里…… 田乐的思绪很快被目光所及打断,看到的是与寻常书房布局大有不同的外间。 目光从书架上扫过,又看到了被隔断的里外间。 他就在外间停下了脚步:“臣兵部尚书田乐,叩问殿下安。” “孤躬安,大司马,入内叙话。” “臣谢殿下恩典。” 田乐起了身,沉稳而连贯地迈步入门。 随后他愣住了。 乱。 这是田乐对这太子书房的第一印象。 四周的书架、矮几、案桌,上面都有太多奏疏、卷宗、纸张。 太子案桌的对面,三面屏风摆在那,也不见是要遮挡什么,靠着墙罢了。 现在隔桌相对,太子的对面放了把椅子。 大明嗣君伸出了手:“坐。” “臣不敢。” “坐。”朱常洛再说了一句。 像是命令,又像是邀请。 “臣谢殿下赐座。”田乐弯腰行礼,坐了过去之后又站起来,“殿下要问孤山堡事,臣部议已有方略,本待今日呈禀,殿下启览。” “好。”朱常洛点了点头,“孤随后再看。今日请大司马来见,此事孤倒不算太忧心。大司马知兵,这方略当已思虑周全。今日内,当可批报六科,责令辽东遵行。” 田乐没坐下来,而是说道:“该先呈内阁票拟。” “这是兵部拟好呈进来的题本吗?” “……倒尚未来得及呈到通政使司。” “那便只是父皇、孤和皇祖母关切,召问奏对后,谕旨令辽东遵行。” 田乐没说话了,站着看他像是居高临下,召问事情又像是已经办妥。 虽然太子表达出了对他所呈方略的信任,对如今朝政的裁断权,可田乐觉得这种方式不好。 说出一二三四,臣更了解君,君也更了解臣。 您总该先看看的。 “殿下,不经内阁,不妥。殿下还是看看,若有臣思虑不周之处,臣可改拟新本,再呈请圣裁。” “大司马当初授职东阿时,可没有这多顾虑。” 田乐低着头,过了一会才答:“东阿一县地小,岂能与朝政相提并论?” “昨日文华殿中,大司马也没这般瞻前顾后。” “……既是殿下有令,臣可遵行。” 田乐微微有些失望,也有些欣慰。 反正他已决定一试的。 如果是要用这种办法试探他的心意,让他与内阁割裂,像是凭圣眷可以密奏决断事情,也不失为一种驭下手段。 只不过手腕太粗糙了。 既然如此,田乐就决定告退去办事了。 “旨意既到,臣便……” “坐。”朱常洛却打断了他,“孤山堡匪患不算什么大事,今日召大司马来,另有要事。” 第61章、君臣佐使 看田乐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朱常洛才问:“如大司马所见,孤奉旨监理国事以来,算得勤勉吧?” “殿下忧国忧民,臣甚是感佩。” “学问仍粗陋,于军国事更要多请教。”朱常洛看着他,“请教大司马:播州既平,松山新边又断北虏右臂,重整京营,所备何患?” 田义心中微凛,看向嗣君的眼神。 “京营拱卫京师,相机驰骋,所备者自是内忧外患。”这是宽泛的答案。 “再请教大司马:以如今大明情势,内忧何在,外患是谁?” 田乐明确了,这是要他先进一步剖明心迹。 对面是嗣君,他是臣。 君可以问计于臣,臣不能试探君心。 田乐可以选择说不说实话,选择是不是明哲保身。 他其实并不喜欢赌,他向来谋而后定。 路途无趣吗? 田乐又站了起来:“臣部议剿匪方略及松山新边之用,殿下既了然于心可堪信重,那臣可知无不言。外患不足虑,内忧已入膏肓,虽有良方,臣不能医。” “……既有良方,为何不能医?” 田乐弯下了腰:“对症良方,无不尽得君臣佐使之妙。如今,臣药、佐药、使药都有,唯君药难寻,故臣不能医。” 朱常洛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说道:“大司马,孤不懂医道。就连文章,孤也只能做得直白。” “殿下出口成章,臣知兵,也知殿下。”田乐仍弯着腰。 朱常洛许久才继续开口:“前有张江陵,今日天下,臣药当真还易寻吗?” “君药对了主症,臣药何愁难寻?” “……你这是考较孤?” “臣不敢。” 朱常洛看着他,心里没有太多不满。 打天下之际,太祖又凭什么让别人纳头臣服? 无非是你说得对,人家觉得该听你的。 不管是听了你的能够一展抱负实现志向,还是跟了你能得到荣华富贵。 你总得先说出来,哪怕只是同样的一句理想口号,哪怕只是一个饼。 如今,虽然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朱常洛所需要的也毕竟不是别人的表面顺从。 他深吸了一口气:“孤提到张江陵,伱还对答?” “儿孙自有儿孙福。” 文不对题的一句话让朱常洛心中一震,知道他早已意识到其中有无穷杀机。 “好!大司马果然知兵!你平身,揭开身后居中屏风上的绸布。” “臣遵命。” 田乐直起腰,看了他一眼。 身后有什么,自然不能轻易示人。他若看了,却又不能成为那臣药,那便要碾落成泥。 于是他说着:“殿下,便是对症君药,也不该用得太猛。臣向来谋定而后动,殿下尽可多试药性才是。” 可他的手却没慢下,揭开了那一幅布。 其上两行字,看得田乐眼睛一愣,而后竟有些红润起来。 手都微微有些抖,放下了那面布,他才背对着朱常洛问道:“殿下便将它写在这里?恕臣直言,宫禁事常有漏泄……” “这是大司马已到慈庆宫后,孤刚刚写的。” 朱常洛站了起来,这次仅有君臣两人在,他再次作了個揖:“孤想做个明君,孤也会让天下人知道孤是个明君!但大司马都担心这些话漏泄出去,可见孤开的方子对了。大司马可为臣药否?” 田乐缓缓转身,撩起了他朱红的袍服,大礼跪拜了下去。 “臣……自当效死!”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臣斗胆劝谏殿下!此地动山摇、江山翻涌之策!殿下知主症何在,本不该轻易示臣。要医大明内忧,臣虽不惜一死;大明得遇明主,殿下不容有失!君药只此一味,臣佐使尽可徐徐配齐。火候之难,望殿下明察!” 一个作揖一个哭拜,田乐身后屏风上的布轻轻摇晃,已遮住了后面文字。 “先生快请起。” 朱常洛过去扶着他的手,称呼已经变了。 看田乐激动得有些潸然泪下,朱常洛也不禁喜悦不已。 这种情形,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期待。 “孤若只是一味轻率,又怎能悟出那十二字。先生请看!” 朱常洛扶他站起来之后,走到两侧其他的屏风上连连揭开。 “父皇病重后,允孤知机要、监理国事,数月以来孤夙兴夜寐!”朱常洛热切地看着田乐,“奉孤之命,内臣早已在整肃。这些思虑,唯司礼监大珰、孤之伴读知晓!昨日先生知孤白话诏书深意,孤如遇甘霖。昨夜遍览先生事迹,孤若不是心中有些把握,又岂会轻易告知先生?!” 田乐有些恍惚地看着这新颖的东西。 一面屏风上是密密麻麻的奏疏纪要条目,一面屏风上则都是他田乐这么多年来的事迹。 锦衣卫、监军、同僚考功、奏疏言及…… 他的嘴唇有些哆嗦:“是臣妄断……殿下天资卓成,忧国之心更甚于臣……三十余年了,臣……陛下……张阁老……” 田乐有些失态地走到中间那个屏风前,又掀开来,看着上面那十二个字。 泪眼朦胧中,“官绅一体纳银”六字后面似乎又显露出张居正模糊的身影。 尽管田乐知道,张居正应该没敢这么想,他只是想……多少改一改……多少给大明早续些……生机…… 而下面那一行,“百业皆列朝堂”,则让他想起了这么多年遇到的那么多人,那么多读书人以外的人。 农夫,兵卒,商贾,匠人,矿工,灶户……那也是大明的黎庶苍生啊! 田乐也并不曾想到那么深远,不敢想到那么深远。 这后来的十几年,田乐只盼着皇帝是不是能醒悟,是不是能明白他错怪了张江陵。 若不是为了皇帝,为了大明江山,张江陵何必与天下官绅为敌?和光同尘不好吗? 可皇帝躲起来了! 如今,他忽然中风,嗣君却是个幽居深宫、没读过几天书的柔懦长子。 田乐身心俱老,本待随时辞归故里,今日却忽然见到这十二个字。 看见嗣君心目中,既有官绅,更有黎庶苍生,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大明啊! “先生?” “……臣失仪……臣……” “孤明白!孤实在明白!世间多是长于谋身之辈,忠正贤良常常遗恨,明君也总让群臣不喜!”朱常洛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如今大司马说孤不容有失,孤是明主,正要先生保重身体,助孤重整朝纲、擢任贤良!先生坐下说,孤去叫田义他们来……” 田乐被他扶着坐到了椅子上,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 要亲自去喊人,可见嗣君也知事关重大,早已斥退左右。 他又不安地站了起来,环顾着嗣君的书房。 以他过去所听闻的,如果真的只是皇帝染了风疾开始……那当真是夙兴夜寐,还得是天纵之才了。 与张江陵不一样,那是将来的大明天子,他拥有……更至高的权力。 只要这份权力以对的方式被用到了对的地方,那张江陵办不到的事,君臣佐使一同用力,也许……真能办到。 看着那被裱起来的四个字:再塑煌明。 田乐也明白他对自己的出现为什么如此急迫了。 天子也知兵! 不重新打一遍天下,官绅岂会甘愿纳银,岂会甘愿把朝堂上的位置让给百业“贱民”? “吩咐备午膳!再搬三张软凳!” 嗣君的声音由远而近,后面还跟着几个脚步声。 田义和陈矩只与他见了一礼,成敬却笑着多说了一句:“大司马,同路便有趣了。” 第62章、矛头对准太监 九月初二这一天,朝堂很忙。 上午旨意传出,礼部尚书余继登特简即日入阁办事。 而他入阁之后,内阁要办的第一件事是请吏部来主持,廷推新的礼部尚书。 太子册立大典已办完,随后还有更多大典,礼部尚书是不能缺的。 廷推需要吏部会同大九卿、三品侍郎、六科给事中、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国子监祭酒等人一同推选,定下正陪两至三人供皇帝选任。 余继登已入阁,多出一个尚书官位带来的连锁反应关联重大。 所以就算其他人很好召集,还是要等田乐。 内阁那边,余继登已经报到了。 特事特办,随后自然要正式加大学士衔和其他衔。 “世用如今也入阁了,身子要好好养着啊。” 沈一贯先和他交谈。 一个虚岁已七十,一个才五十七。 余继登满面红光:“多谢元辅。春日里是偶有抱恙,如今却渐好了。” “那便好。” 沈一贯微笑着点头,还希望他和自己同进退,在内阁之中压制早已离朝多年、不知什么时候又要病重的申时行、王锡爵。 “两份诏书倒花不了多少时间。”沈一贯缓缓踱步,走到了文渊阁中的窗户旁望向东面,声音不大,“世用不知,田希智已先你一步入宫,在慈庆宫中至今未还。” 余继登愣了一下,而后表情凝重:“元辅以为,嗣君召他奏对所为何事?” “去岁有临清抗税,今年有山海关民变。”沈一贯目光深沉,“嗣君所拟诏书,多着墨于财计。如何开源节流,嗣君想得最多。而众臣之中,兵部首蒙召对。世用,山雨欲来啊。” “……元辅,过虑了吧?” “静观其变吧。”沈一贯转身凝视着他,“新旧之际,稳妥为上。老夫年已七十,在内阁也呆不了两年了,申公、王公概莫如是。吏部廷推,还是要先保大局,世用以为如何?” “元辅老当益壮,何处此言?”余继登想了想,对他点了点头,“稳妥为上,诚哉斯言,不必急迫。” 沈一贯笑了起来:“世用也这么想,再好不过。” 两人就此隐晦地交流了一番对廷推的意见。 余继登已经入阁,是不是还能像之前保证的那样先以沈一贯为主一同排挤走申时行和王锡爵,都要再确认一下。 毕竟今非昔比。 那么廷推上,余继登更能影响的人是不是可以支持萧大亨、支持随后补位刑部尚书和其他职位的人,就是一個考验。 两人免不了要分一分的。 一个说未来首辅的位置是你的,一个要表达对沈一贯提携的感恩和依赖沈一贯对抗申时行、王锡爵的“忠心”。 发现已经正午了,田乐还没从慈庆宫出来,沈一贯的神情越发凝重。 难道还赐膳? 新朝圣眷最隆之外臣若是兵部尚书,那么许多人要坐不住了。 慈庆宫那边,田乐在推辞。 “殿下若只是关切军机,向臣遍咨诸边军务,那么多花些时间并无不妥。”田乐站在那揖礼,“今日后,殿下日召一臣,这才不会让臣难做。臣立身清白,自不惧攻讦。殿下此前天资虽卓成、处事则难断,众臣也只能先行揣度殿下脾性。然而兹事体大,殿下留臣太久,恐怕弊大于利。” 朱常洛和他聊了许久,受益匪浅。 现在见他要先告退离去,开口说道:“孤授你银章,可密揭奏事。” “臣不能入阁,这样也会引众臣猜忌。臣只是敢于决断一些,朝野贤良不少,殿下何须擢臣入阁来宣示权柄?”田乐再推辞,“殿下已点明关键,只有内阁形势一改,殿下并不靠强压便让内阁俯首称臣,朝臣自知殿下手腕。” “专设军务处呢?” “那更是群情汹汹。播州刚平,内乱外患都算不得什么,何必专设军务处?臣既明殿下志气,还请殿下纳臣之见,缓缓图之。先待众臣慑服,以强主之姿登基。诏书明发天下之后,朝野皆知殿下将是明君伯乐,何愁千里马不至?” 朱常洛点了点头:“好!成敬,你专调田尔耕入宫随驾!廷推之后,谁是大司马荐举的,让田尔耕传信进来。” “殿下……”田乐还想劝。 “孤若是那般束手束脚,岂非什么事都要顾忌他们?”朱常洛这回坚决地拒绝了他,“孤第一个召你奏对,施恩于你有何不可?孤初登大位,着紧兵权有何不妥?谁若因此弹劾伱,孤便直言质问!” 笑了笑之后,朱常洛说道:“反正沈阁老借故举谋请补员,已经踏错。孤再施恩于你,他更会多想。你便先受些攻讦,只要孤在,你便无恙。” 田乐闻言一叹,再次弯腰行礼:“殿下既然这么说,那臣就先谢恩典了。诚哉此言,张阁老不是殿下,他更束手束脚。臣既愿遂殿下之志,便是先锋之将了。枪林箭雨,臣何惧之有?” “孤知道你不畏惧。放心,山海关民变的消息他们知道了,申、王二位又快入京了,他们坐不住的。谁让他们并不知道孤能看得这么透、想得这么深呢?” “一饮一啄,皆是天定。殿下幽居深宫,据传素来柔懦,谁能想到呢?其后变化,臣佐使因势而变,当不会有什么大变故了。”田乐笑了起来,“那臣便先告退。” 田乐行礼离开,朱常洛送到了殿外。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朱常洛长舒了一口气。 “万化,思恭,大司马说的那些勇将、贤臣,你们先着手拿出更详细的履历来。” “奴婢遵命。” “午后,再宣户部尚书陈蕖。” 大明皇太子完成册立大典后,立刻进入勤勉了解国事的节奏。 从九月二日开始,每个上午、下午都有一部尚书被召对。 而礼部则是如今仅有的右侍郎朱国祚被宣召。 吏部针对礼部尚书之位的廷推总是缺员,那就不能直接举办。 后面还有都察院和六科都给事中呢! 虽然给了更多的时间来私下里交流,“拉票”。但时间一天天拖过去,申时行和王锡爵离北京可是越来越近了。 从苏州到北京,路途上主要都是坐船,不算颠簸。 那么两位老首辅纵然年纪大了,每天也可以尽量多赶点路。 这段时间里,山海关民变的消息已经传到京城。 萧大亨这等重臣却听说了另一件事:田乐的儿子田尔耕被调到了锦衣中所。 锦衣卫中除了北、南两大镇抚司,还有许多千户所。其中前、后、中、左、右五个所是最开始的五个千户所,但锦衣卫作为特殊存在,后来又增设中左、中右、中前、中后、中中、后后、驯象、马军等千户所。 几经演变,如今的锦衣中所下面都是銮舆司、扇手司、擎盖司等礼仪性工作。 田尔耕被调过去任銮舆司实授百户,一下子升了两级倒不算什么,关键是离将来的天子多近? 沈一贯一边想着申时行、王锡爵越来越近而廷推仍不能举行,一边想着被嗣君推翻重来的诏书和其中对张居正的隐晦表态、对田乐的恩荣,终于耐不住做了一番布置。 今天京城里有两个地方很热闹。 一处是都察院内。 一处是位置相对独立、位于承天门西边的刑部门口,今天是曹学程稍加调养之后终于出狱的日子。 田乐也到了刑部门口,在一些官员和士子的簇拥下迎接曹学程出狱。 曹学程的次子曹正儒对着田乐连行大礼:“若非大司马首倡,家父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天日。” 田乐连忙将他扶起:“此诸公共倡,太子殿下怜你一片孝心,陛下开恩。” 他虽然并不居功,但此前太子恭代皇帝开燕朝,田乐率先提到曹学程却是不能被抹灭的。 这话说完,许多官员和士子称颂得最多的仍旧是太子和田乐。 等萧大亨带着人将已经瘦脱形的曹学程搀扶出来,刑部外面街上顿时响起一片嚎哭声。 半是因他终于免罪而喜悦,半是因他受这牢狱之苦而哀痛。 “田公亲来,怎不让人通传一下?”萧大亨心情复杂地与他见礼。 “难以推脱,只好同来相迎一番,也让朝野知道此后更有君恩。”田乐摇了摇头,“部务繁忙,我这便回部衙了,何必叨扰?” “还没恭喜大司马,令郎此后随驾左右,前途无量。” “惭愧。我百般推辞,恐怕弹章立至。”田乐苦笑一声,“殿下却执意如此,实在不知为何。眼下朝堂诸公一心,大典挨次将行,殿下却颇为着意官兵忠心,大司寇也要记着这事。” 萧大亨心中一震,居然对自己明说嗣君担忧兵权问题。 现在又没有大位不稳的迹象,难道田乐想暗示自己什么? 田乐就此告辞离开了,萧大亨细细琢磨之后却脸色一变。 “你去,把谢主事喊来!” 在刑部官厅上,萧大亨走来走去。 酝酿了几日的群起弹劾外派太监,不知已经发展到哪一步了。 第63章、凌迫皇权? 谢廷赞也在外面亲切慰问曹学程的队伍里,被喊到官厅时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萧大亨只问道:“听说今日你又递了奏本去通政使司?” 谢廷赞愣了一下,随即不悦道:“大司寇莫非不准下官奏事?” “……所奏何事?” “若陛下不留中,发到了内阁令阁臣拟票,大司寇不就能知道了?” “……你!” 萧大亨日常头痛手底下的愣头青,这不是挖苦他和沈一贯穿一条裤子吗? 想了想也只能压下脾气,问了一句:“是不是议山海关民变一事?” “没什么不能明言的!”谢廷赞昂了昂头,“税监跋扈激起民变,高淮虽死不赎其罪。礼部那边也有同僚说了,高淮还矫旨向朝鲜国主勒索钱财,实在大坏陛下声名、大坏天朝体面!如今天子殿下仁善之名远播,既请撤了矿监税使,再遍览此前各地所奏税监为害一方之累累罪状,正该再请裁撤乃至尽撤外派内臣,还大明一片朗朗乾坤!” “……据你所知,已有多少人奏请此事了?” “哼,下官区区主事都能奏请殿下行此仁政,科道若不出力,下官倒要弹劾他们!” 谢廷赞答非所问,萧大亨心情有点乱,就不再问他更多。 这些人知道殿下已经秘遣缇帅去山海关亲查了吗? 他顾不得其他,亲自赶往礼部。 一见到余继登,萧大亨的眼神就有点惊疑不定:“阁老,您可莫要累坏了身子。” “……咳咳……”余继登连声咳嗽,又说道,“不打紧。廷推迟迟不得举,大典不能耽搁,我只能勉为其难再兼几日部务。夏卿所来何事?” “听闻高淮矫旨之事,礼部也传了出去……”萧大亨有点紧张,“劾奏外派内臣之罪,阵势是不是闹得大了些?” “这些事向来都未断绝,如今谈什么闹?高淮罪行累累,如今还有那陈增等人尚未回京……咳咳咳……” “陛下毕竟病重,太子殿下又一直深居禁宫,连外臣都不识得几个……”萧大亨迟疑了一下,“亲遣缇帅查案,已经有些小题大做。如今想来,不见得便是因为王之桢身份使然想要大事化小。诚如殿下所言,那高淮毕竟还是钦差……” 余继登愣了一下,有些憔悴的脸上浮起一些异样红色:“夏卿是说……弹章如云毕至,恐有……恐有……咳咳咳……” “之前在刑部,田希智说起殿下执意让其子去銮舆司随驾,似是极为着意兵权,竟不顾有人会因此弹劾他,也要施恩于兵部……”萧大亨已经想明白了一些,对余继登说道,“内臣毕竟是天家耳目,一时群请裁撤,未免有……凌迫皇权之嫌。” 他把余继登没说完的话说完了,余继登脸色又变白了一些。 “还要早些去文渊阁,与元辅商议一二。” “……老夫这就去……咳咳咳……老夫这就去……” 余继登也想到利害了,萧大亨看着他勉强支撑的样子,心里更加不安。 他的身体怎么突然越来越差了,莫非是这些天太耗心神? 而京内、京外大小官吏,那可并非全然一心。 正如余继登所说,历年来都有人请撤外派的太监。 现在只不过因为太子监理国事后立刻就下了撤除矿监税使的仁政,很多人本就看到了希望。 山海关民变的消息传回,高淮累累恶行被大家知晓,这股风既然被煽起来了,恐怕沈一贯和余继登也压不下去了,晚了。 而嗣君会怎么想? 到了九月初八这一天,又是旨意传出。 “奉旨,重九赐宴,阁臣、九卿、公侯伯、驸马都尉,在京七品以上朝参官虚岁达六十者,皆入慈庆宫赴宴。” 九月初九,先是安排了人去寻常祭祖,朱常洛去慈宁等宫问安,慈庆宫则忙碌非凡。 刚好慈庆宫也有个不算小的院子,要摆上不少桌。 今日是嗣君赐宴,而非皇帝。 太子敬老,值得称颂。 一切苗头都是好的:册立大典后,先召了重臣“燕朝”,而后便特简余继登入阁,恩赦曹学程。 阁员都开始补了,其他缺员岂会不补?曹学程都赦免了,又有多少人能得恩典? 其后更是勤勉,每天都召见老臣请教国事。 皇帝病重之后,大明真是迎来新天、日新月异了。 因为是太子赐宴,所以有资格赴宴的都往东华门外聚集。 大致分成三团。 一团是九卿重臣和六十岁以上的朱袍,一团是勋戚,一团是其他六十岁以上的青袍。 最后那些青袍官员,这辈子大多也快到头了。 有能耐的,谁到了这个年龄还穿青色官袍呢? 穿红袍的大员那边,沈一贯对陈蕖等人叹道:“大礼事多且杂,廷推却一再延期。今日虽九卿俱在,却又少了其余科道官。列位,是不是今日辛苦一下?午后出了宫,再拔冗把正陪都推选出来吧。” 李戴点了点头:“这倒是個法子。” “恐怕不行。”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摇了摇头,“近日百官劾奏外派太监者众,清早殿下便遣内臣到了都察院,召佥都御史以上未时面陈。” “……”沈一贯看着东华门的方向,眼神难以捉摸。 他已经尽力安抚压制在京官员借各自份内事题本上奏,但嗣君已有“仁善”之名,实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想在新朝博直名、赌嗣君的心意。 忧心事还不止这一件。 “余阁老竟还未到?”萧大亨问了出来。 沈一贯的神情更加凝重,苦笑着说出另一件忧心事:“世用一早便遣子报入宫中,他忽然抱恙,今日不能赴宴了。” “抱恙?”萧大亨脸色一变,“太子殿下赐宴,他……” 沈一贯长叹一口气,“我遣人去探视了,还不知病情如何。” 不是什么万一的情况,余继登不可能托病不来。 只怕当真病了,这几天本就越来越觉得他脸色憔悴,就不知道有多严重。 真是的,还不到六十岁的人,虽然最近这些天既要参与阁务又要兼礼部部务,怎么身体比他沈一贯差这么多呢? 刚回到慈庆宫的朱常洛也愕然向成敬问道:“当真病了?” 余继登当真病了,而且是病重。 沈一贯在入宫前就得到了管家的回报,而朱常洛则通过成敬那边获得了更多的信息。 今年以来,余继登就已经病过几回。 之前是朱常洛在宫里和朱翊钧斗,而外廷那边,同样有接连而至的郑国泰请先冠婚和两次百官哭告。 余继登身为礼部尚书,一直就处于国本之争的漩涡中心。 那几次被折腾得病了,六月末宫中惊变后却又好了起来。 也许是对朝局和入阁的期待支撑着他。 而他之前身体还好的原因还包括:用药吊着。 重九赐宴敬老就在这种氛围之中开始。 “田义,遣人往余宅送些好参。” 朱常洛又叹了一口气,对沈一贯说道:“没想到余阁老清廉至此,竟因家无余财断了进补之药便陡然病重。” 沈一贯沉痛地说道:“世用之廉名,朝野尽知。如今正要倚其德才,不意强自支撑,病来如山倒。” 他心里是很纠结的,本想引以为援,顺带保萧大亨成为礼部尚书,谁知道余继登竟突然病重到这种程度? 才五十七的人! 沈一贯看了看嗣君,心中不免想着:余继登原本拟的诏书是相当于被嗣君全盘否了的,余继登的内心不免会多想。 嗣君对诏书润色又还在屡屡提出新的修改意见,而这几天又担忧着嗣君对于群臣劾奏外派太监的反应。 现在他这一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好。 而申时行、王锡爵不日就将抵京入阁。 “先排宴吧。” 朱常洛先按自己的步调,向外展现自己仁善的一面。 脾气等会再发。 第64章、嗣君很生气 朱常洛哪里会记得余继登的生卒年龄? 他并不知道,若一切没什么变化,余继登这年七月里就因为争执不休的国本问题而病逝:“大礼不举,吾礼官死不瞑目!” 现在六月末就定了国本,更要禅位登基,余继登这两个多月倒像是回光返照了,精气神好得沈一贯觉得十分适合与他进行长久的合作。 实际上余继登也是沈一贯想达到快速拉拢一个盟友目的的唯一选择。 他的官途堪称德行表率,因此余继登拟出那样的遗诏也就让朱常洛内心更坚定。 天下间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官绅,从骨子里认为他们做得没错。 他们对官绅挤压着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间、官绅阶层本身的问题却会看得更少,或者不触根本。 朱常洛也没资格指责他们:天家更如此,天家掌握着最多的财富。 一年百万两金花银,各地土贡,礼部、工部因皇室仪礼和禁宫营缮而列支的银两,宗室俸禄,那又凭什么? 只不过朱常洛不能接受他们只是一味地限制君权,让宫廷和宗室勋戚节俭守法,好像这样大明就不会有问题了。 朱常洛可以先做出表率,但他要的却是一视同仁。 敬老宴后,都察院左都御史留了下来,另外几个都察院的堂上官也被召来了。 除了田乐之外,朱常洛召见其他外臣,都是在慈庆宫正殿的正堂。 “弹劾或奏请裁革外派内臣的奏疏,这几日里已多达九十余本。” 朱常洛指了指旁边矮桌上那一摞奏疏,“科道纠劾时弊、风闻奏事,确实是职责所在。诸多职官建言献策,也没什么问题。但父皇这才降旨撤回诸地税监,山海关民变殴死钦差,孤没有大动干戈彻查大案,群臣反倒如此迫不及待地再请撤回或裁革外派内臣。温总宪,这是不是未免过于凌迫孤了?” 担心了几天的帽子终于明明白白地扣过来,温纯紧张不已。 这么多奏疏里,自然少不了都察院的人。 现在嗣君把“凌迫孤”这個话搁在他“温总宪”之后,倒像是温纯鼓动科道干了这件事。 “殿下,列位臣工深知外派内臣之害,多年来奏请从未断绝。眼下一时奏请者众,是对殿下广施仁政祈盼之殷,岂敢借民变之事凌迫殿下?” 朱常洛一脸不满:“孤就算进学晚,如今也长大成人了,不是什么都不懂!都让外臣去管,那就没有差错了?高淮是该死,但锦衣卫也已经初步查清了山海关之事!辽东巡抚李植、辽东巡按王业洪都牵涉其中,暗自鼓动民变!去年临清民变,是不是也是这样?” “臣……”温纯的声音有些结巴了。 朱常洛很不满地站了起来:“孤敬重老臣,愿以为师!可群臣就是这样欺孤年少无知吗?只知怪罪内臣,孤要裁撤一些内臣宫女缩减宫廷开支,他们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孤什么都听外臣的,垂拱而治才最好?” “殿下……” 温纯心里叫苦,因为嗣君现在明显就是被刺激到的模样在发脾气。 凌迫嗣君、得寸进尺,这样的话多严重? 大家是劝谏嘛,只不过劝谏的火候太猛了,刺激出了嗣君的不安全感。 朱常洛看着他说道:“锦衣卫是听命于孤的,若以为锦衣卫是在罗织罪名牵连辽东抚按,都察院也去查查好了!就从这辽东开始,孤倒要看看,是不是地方万般祸害皆在于外派内臣!” 和此前几次虚心请教国事不同,这一次嗣君先礼后兵。 赐宴重臣和老臣后,立刻发了关于群臣想凌迫君权的火。 都察院一干人等离开紫禁城后不久,还在忧心着余继登病重带来的影响的沈一贯闻讯不禁站起来。 “殿下是这样说的?” “……是,据总宪说,殿下气愤难平。” 今天是重九,还是要休沐的。 沈一贯在家,到他家来探望一下老前辈很正常,此刻沈家花厅里人不少。 刚刚来到沈家拜访的这个都察院经历说完这话,顿时有人望着脸色凝重的沈一贯:“元辅,这……” “不急!”沈一贯抬手压了压,又问那经历,“温总宪将如何处置?” “自然是遵嗣君之命,山海关民变一案要彻查了。元辅,总宪的意思是三法司各遣一员……” “辽东抚按呢?难道都戴罪待查?”沈一贯脸色一变,“不行!辽东边镇重地,岂能骤然大乱?列位,怠慢了,老夫得即刻入宫请见!” 来不及为病重的余继登发愁,马上压到沈一贯面前的是嗣君认为百官凌迫皇权。 这样的实情怎么能挑明呢? 慈庆宫中赐宴和和气气,随后却大发雷霆。 是赐宴后锦衣卫的奏报才到,还是嗣君早就知道、故意用赐宴先赢一波敬老名声? 沈一贯心目中的嗣君形象越来越模糊,总是莫名其妙地就陷于被动。 运气似乎也不站在他这边,余继登还没把内阁的椅子坐热就病重了。 “阁老请回吧……”田义过来了,“殿下说,今日重九,该好好孝顺长辈的,殿下在慈宁宫。阁老这段时间也颇为辛劳,该好好休息。” 沈一贯内心一沉:“殿下让老臣休息?” 田义凝视着他,而后叹了一句:“有句话,咱家姑且一说,阁老姑且一听。” “……还请田公公直言。” 午门之外,司礼监掌印和内阁首辅相对而立。 田义深深地看着沈一贯的眼睛,缓缓说道:“陛下口虽不能言,神思却清明。阁老于国事忧虑有多少,陛下于社稷忧虑就有多少。因病禅位,大明开国以来都是头一回。嗣君尚未登基,朝野风浪不该越少越好吗?阁老就是过虑了。言尽于此,阁老请回吧。” 说罢他就转身往里走去,留下沈一贯神情飘忽不定。 除了觉得他因为一句“该好好休息”想得太复杂了,还点到了更多的事。 皇帝病重禅位的真相如何,沈一贯其实并不能断定。 但已经下了诏书的皇帝,如果思绪还很清楚,为他儿子多考虑那很正常,尽管过去不是他喜爱的儿子。 和朱翊钧斗了这么多年的群臣,哪里不知道朱翊钧对群臣的厌恶? 是……皇帝病瘫了,这段时间都是太子在监理国事。 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气氛,确实会让人松懈,认为旧时代已经过去了。 直到此刻,沈一贯才在田义的一句“直言”里,发现自己都有些忽略了还未正式退位的皇帝的阴影。 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乱了方寸呢? 内阁首辅在反思,太子殿下在生气。 朱常洛这一气,就气了足足十天。 和前一段时间勤奋请教国事形成鲜明对比,这五天里,没有召见任何一个臣子,甚至没有一本奏疏批报出宫。 群臣有点心慌,沈一贯压力极大。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儿子肖父,要是也怠起政来可怎么办? 这有点像是年初时候的感觉。 “元辅,吏部会推的结果……”萧大亨尤其忐忑。 太子没有再召见重臣了,吏部倒是能够凑齐人举行了会推。 但会推结果的题本也没有得到批报。 沈一贯摇了摇头:“会推既有结果,旨意属谁,那就不能左右了。你毕竟是正,若这回有变故,错在老夫。止步吧,老夫还要去内阁里安排一下,准备迎申公、王公。” 萧大亨停步在了天街上,看着沈一贯缓缓向承天门内走去。 他的背影有些不安、孤独。 余继登病重在家,沈一贯接连十天,请见过嗣君、请见过皇帝,都没能得见。 在外人看来,这是皇帝和嗣君一心等申时行、王锡爵回京的节奏,是沈一贯被忌惮的表现。 莫非嗣君登基后的第一剑,却是要斩向托孤阁臣? 承天门往午门漫长的路上,沈一贯缓缓行走。 明天,申时行和王锡爵就要抵京了。 第65章、首辅之间亦有差距 沈一贯已经想了十天,才想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从六月末到现在的九月末,申时行、王锡爵虽然是来得太快了,但时间也够久了。 但主要问题就是来得太快了。 现在回想一下,应该是撤回矿监税使的善政和重新启用申时行、王锡爵入阁让沈一贯的思想出现了问题。 但沈一贯从嗣君祈雨期间就开始犯错了,过早地把大量奏疏堆入宫中,想要凸显内阁的重要性和自己的辛劳。 如此一来固然让赵志皋的请辞被“恩准”,皇帝和嗣君却没有立刻从在任官员中增补阁员,而是准备重新启用申时行、王锡爵。 他已经实质上做“独相”很久,在这特殊的时间段里忽略了皇权处于最脆弱时期的问题,脑子里想了太多将来的阁务权柄。 一方面是国本已定和撤销矿监税使弊政积累的巨大政治声望,一方面是两位经验丰富老首辅即将还朝的巨大压力,还有朝堂所谓浙党之外的人会不会凝聚过去。 沈一贯太渴望趁这段时间巩固自己的地位了,而刚好嗣君又看上去没太多主见,从善如流。 但册立大典之后借仪注和诏书未定,拿嗣君登基大典可能因此拖延来尝试引导嗣君同意余继登入阁、萧大亨上位礼部尚书,这是何等权臣行为? 拟定的诸多“善政”不能写入登基诏书,已经让沈一贯不能掌握新朝“四阁老辅政”的主动。 因为张居正问题的隐晦风向,因为田乐站了出来,又想凭借阻止再行新政团结多一些人,这才有了群臣纷纷上疏言外派内臣之害。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这自然没问题,内阁和六部、科道都应该让皇帝明白如今的“祖制”不该更易。 可现在不是平常时候,是皇权先做了退让、主动革弊施恩,是皇帝病重、嗣君尚未登基的特殊时刻。 冷静下来梳理了一番,沈一贯第十一次来到慈庆宫外请见。 “沈阁老,殿下不是说了吗?三法司对山海关民变之事没查出结果出来,诸事皆可稍候。大典仪注已定,悉心准备便好。” “劳烦田公公呈禀,臣请乞骸骨。诸事处置不周,臣愧列台阁。” “沈阁老这又是何必?这已是第五道辞表了。”田义收到了手上,表情却不置可否。 沈一贯没多说其他的,在慈庆宫外大礼叩拜后才离开。 田义看着他的背影,进入慈庆宫后见到了朱常洛,转述了一番。 “搁下吧。”朱常洛看都没看,“申时行、王锡爵,应该已经到通州了?” “是。重九前遣了人去,就开始兼程赶路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好。宫外还是越来越不安?” “那是自然。”田义说道,“殿下一反常态,如今确实人心难定。” 朱常洛搁下了笔,站了起来。 “那就好。申王二位抵京后,孤才重新监理国事,朝中聪明官儿便知道该如何自处。四个阁臣,一个病重难愈,三个古稀之年。未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何必一味依附势大的浙党?” “臣看沈一贯这回是真心求去了。” “那却不能让他轻易走。”朱常洛冷笑一声,“宝贵的三個月,他都做了什么于国有益的事?形势好便只想着巩固权位,形势不好又想轻松走脱保全名声?他若只有这点悔意,孤可不满意!况且,他不见得不是以退为进。” 此时此刻,沈一贯在内阁再次独自枯坐,通州码头上申时行和王锡爵下了船,来迎接他们的车驾早已备好。 迎候于此的不少官绅愕然看着两位老首辅被火急火燎地接上马车,仿佛京城里万分火急地等着他们去救驾似的。 竟连和他们匆匆见一见的时间都没有吗? “……胡闹。” “当真是胡闹!” 他们二人共乘一辆不小的马车,此刻坐于车厢中面对面,一起摇头。 毕竟都是从苏州出发,虽然出发时间不是同步的,但在运河上走着走着就同步了。 远离朝堂多年,两人过去也并没有什么大恩怨,反而大有同乡同科之谊。 他们同一科会试,王锡爵是第一名会元,申时行是亚元;而后一起参加殿试,申时行是第一名状元,王锡爵是第二名榜眼。 所以一路上,他们自然也要交换一下对朝堂的看法。 两位老首辅谁不是门生众多?一路上并不缺乏消息。 何况随后嗣君遣了人过来,以敬老之名,实则说了一些事,一些让他们大惊失色的事。 现在申时行只叹了一口气,脾气更爆的王锡爵就不客气了。 “国本已定,大典便是重中之重!税监既撤,他沈肩吾朝野交口称赞!哼,竟因为疑你我两个老骨头,就生出这多事来,弄得君臣相忌!” “哎……”申时行继续叹着气,“赵汝迈病重数年,内阁忽然要热闹起来,你我又都任过首辅。他的顾虑,能体谅……” “轻重不分,我却不体谅!”王锡爵坐着也对他作了个揖,“汝默,朝局至此,你我却不能再像路途中那般另有怀抱了。” “元驭兄说得是啊……只是群情汹汹……” 虚岁六十六的申时行和虚岁六十七的王锡爵就这样交换着对时局的看法抵达京城。 一刻也没有停留,先去叩请探望病重的皇帝。 午门之前,两个老臣涕泗横流,一派满满的忠诚模样,和那些“凌迫嗣君”的家伙形成鲜明对比。 而后竟是嗣君亲自过来迎接他们。 “殿下!” “阁老!” 申时行和王锡爵确实很唏嘘,当年见到皇长子时,那还只是个小孩。 如今却已长大成人,要做大明新君了。 嗣君亲到午门迎接,两人岂能不感动。 “陛下躬安?臣等一路都担忧不已。” “父皇仍不见好,孤也日夜悲痛。”朱常洛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二位阁老,还请随孤来。知二位已入城,父皇和皇祖母正翘首以盼。” 远处的内阁里,沈一贯心情复杂地听别人来告诉他,嗣君亲自迎着申时行、王锡爵往慈宁宫去了。 他沈一贯谁也见不到,两个老首辅一来就谁都见到了。 亲疏之别,一至于此乎? 一副好牌就这么打得稀烂。 慈宁宫中,君臣见面分外眼红,朱翊钧是真哭了。 可他也没再表现出什么别的,只能哭给他们看。 还能干什么?还想干什么? 他们两个握住自己的手,明知自己的手不能动,却也没表现出什么啊。 只是不断请他好好静养,定会辅佐好那家伙。 没有谁真在意皇帝还能不能下手谕这件事。 申时行和王锡爵是比沈一贯更老练的老狐狸,什么是主什么是次,他们怎会不知? 但还真有更加惊到他们的事。 等申时行和王锡爵探望了病重的皇帝,到了慈宁宫正殿里之后,李太后坐在帘后说道:“太子,申阁老和王阁老都是持重老臣。皇帝因何病重至此,你却能说予他们知晓。” 朱常洛“惊”了一下,忐忑问道:“皇祖母,那件事当真能说?” “……固是家门不幸,但焉知当时没有后手图谋、里应外合?当时大事化小,只惩处了几个小臣,谁料群臣汹汹逼迫之势愈演愈烈,竟至于凌迫君上,要尽撤外派内臣!如今申阁老和王阁老还朝了,自该知晓其事,知局势之艰难!” 申时行的声音颤抖起来:“太后娘娘……陛下染疾之事,另有内情?” 其实他们都想得到当然有内情,要不然皇三子为什么要被送往凤阳? 所以他们才说沈一贯胡闹,在这段时间内还想搞那么多事。 但现在李太后的意思,皇帝第一次中风都有内情?不只是第一次中风后郑氏不依不挠激得皇帝二次中风? 皇太后只差说朝中有大奸佞了! 第66章、驱虎吞狼 “……那孙儿就说了。” 朱常洛显得十分为难,双眼微红地看着两个老臣,还咬了咬牙。 最后才开口道:“父皇染疾,实因郑氏巫蛊祸害,卷宗物证俱在。她若无凭恃,焉敢如此大胆?当时查抄郑府,就查得多年来一直有外臣助纣为虐,往往撩拨圣心,以致国本之争迟迟无有定论。这些事如何能外传?皇祖母懿旨小事化了,但其时三法司便有大肆办案之意。” “……胡闹……胡闹……” 申时行心惊肉跳,这种事情也能拿来排除异己?沈一贯的权欲也未免太强了些! “就连大典仪注、诏书等事,也隐隐拿父皇托孤之隐情、大典或因未有先例而只能谨慎行事来相挟。父皇先撤诸地税监,如今群臣更不顾山海关民变殴杀钦差,纷纷上疏奏请尽撤外派内臣。皇祖母和孤,日夜惊惧!” “……无法无天,无父无君……”王锡爵喃喃自语,神情渐怒,“太后娘娘在上!我王锡爵既还朝,断不能容那些奸佞小人无父无君!” “这事,便只说予你二人听,外朝再不能有第三人知晓。”李太后啜泣着,“你们去内阁,看看太子亲拟之诏书,哪一事不是息事宁人?可恨总有人步步紧逼,倒要显得皇儿治政二十八载一无是处吗?” 申时行暗叫苦也,跪地叩拜:“太后娘娘息怒,太子殿下息怒!朝堂之中,还是忠正贤良之士多。沈肩吾多年来也是一再题请册立殿下的,断不至那般无法无天。个中情由,只怕也有误会。殿下登基在即,朝堂岂能有大动荡?老臣与元驭既聆此秘,自当担待起来。太后勿忧,殿下勿忧。” 当年就要夹在皇权和群臣之间,如今刚一回来就听到这等秘闻,又要夹在皇权与群臣之间。 一边是很可能因为蓄意“谋害”才病重禅位、新君根基不稳的皇权,一边是被怠政多年搞得“求治心切”的群臣。 这阁臣,真难做啊! 王锡爵也许是因沈一贯的做法而愤怒,但申时行知道这事不可能这么简单。 可是也不能说这祖孙三代有点过于敏感了,似乎皇权真的受到了威胁。 现在倒好,先听嗣君派人传讯受到了群臣凌迫,如今更知道了他为什么这么觉得的原因。 这原因还不能对外人说。 然后一回来就要和在朝许多年的独相对上,解除这个“君臣相忌”危机。 看他们告退离去,李太后才从帘后走了出来。 看了看自己的孙子,她不由得感叹一声:“这一手,当真是妙不可言。” 朱常洛却叹了一口气:“不让他们与沈一贯斗,背负这桩隐秘去压制群臣想向孙儿在政事上发难的冲动,孙儿如何能徐徐图之?” “祖母是越来越放心了。”李太后看着他,“当真是苦了你。” “孙儿不怕苦,也不怕累,只怕有负皇祖母厚望,有负列祖列宗。”朱常洛跪拜,“多谢皇祖母帮孙儿劝父皇,让外臣知家丑……终究是孙儿不孝。” “哎,历朝历代大位之争,多少阴谋诡计和流言蜚语?皇帝忽然风疾,不管是因为什么,朝野自会传言纷纷的。”李太后心情复杂,“皇帝心里也是念及江山社稷的,自不会让两位老臣有疑,倒不需祖母多劝。你去忙吧。” 朱常洛离开了。 认为沈一贯有不小的可能做出这种事,自然是凭借对他的了解。 第二次妖书案时,他就是借题发挥大肆党争,矛头指向当时入阁的沈鲤。 连沈鲤他都忌惮,何况申时行和王锡爵? 何况那时他远没有如今“托孤阁臣”的身份和连连请得皇帝颁下几桩善政的威望。 现在申时行和王锡爵已经到了内阁。 本该见陛之后先出宫回到他们的旧宅,明日再正式入阁办事。 但他们齐齐过来了,申时行心事重重,王锡爵凌厉粗壮的三角眉下是一张冷脸。 沈一贯在门外挤着笑容迎接。 文渊阁里的中书舍人们大气都不敢出:老首辅们好强的压迫感。 怎么看起来是专门来吵架的? “汝默、元驭,一别多年。二位还朝,我心中大石落地。“ “肩吾兄不必客套了。情势如火,还是先好生商议一下朝堂大事吧。”王锡爵脸色不改。 “元驭兄,何必如此?”申时行调和着气氛,对沈一贯作了個揖,“陛下危病之际,元辅柱国将倾。嗣君既立,税监尽撤,希明遇赦,朝政一通,这都是肩吾兄之功。” 论年龄,沈一贯比他们都大,虚岁已七十。 一见面就领教了王锡爵的不客气,听申时行称他为元辅,沈一贯心中更加异样。 更何况,他一见面就点出数桩事,显然知道得极多,眼下只挑了好听的事说出来罢了。 “老朽虑事不周,诸事岂敢称功?上遗君父以忧,下不能安群臣,惭愧难当。如今方知二位昔年之难,连日来数请骸骨,奈何竟不得恩准。” 听他提起当年,申时行叹了一口气,王锡爵也心情微动。 可王锡爵仍旧说道:“君臣相忌之势已成,元辅在朝数载,请骸骨一走了之,不是仍遗君父以忧吗?罢了,多的是时日叙旧,先入内去吧。有些话,在这里也不便讲。” 都是做过首辅的人,有些东西还是能共情的。 两个人都称他为元辅,似乎都表明了态度会尊重他。 往前走的路上,申时行又关心了一下余继登的病情。 虽然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余继登入阁是为了什么,但那也正常。于情于理,要关心一下。 这内阁所在其实离慈庆宫极近,位于慈庆宫正门的右前方、文华殿的东北面,从徵音门进来左手边便是。 所以当日田乐去慈庆宫,沈一贯转眼便知。 如今三人在阁臣们议事的堂中坐定,沈一贯才对同僚们说道:“二位已面见陛下、嗣君,此处更无他人,老朽说句心里话。” “元辅请讲便是。”申时行抢在王锡爵前先开了口。 “诸多事,都因此诏。”他把朱常洛拟的白话诏书拿了出来,站到堂中大长桌旁一一摊开,“老朽自知朝野间有人讥我排除异己、弄权谋私,老朽不敢专断拟写诏书,本就因新旧两朝是非不少;如今以二位多年宦海沉浮,当知此诏将有何等波澜。”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先把位置让开,让两人细细看去。 嗣君托皇帝之意,要为张居正平反、隐有再行新政的心,他相信这两人看得出来。 虽然他也把自己拖延不拟诏书的行为敷衍了进去。 就算不问三人对新政的各自立场如何,以大家的阅历,自然清楚这个风向对朝野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日殿下示了陛下手谕,上有百年、张师二字。”他还提醒了一句。 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人细细看着,心里最初的判断当然与沈一贯他们无异。 有想法,没文化。 但与沈一贯不同,他们俩刚刚才见过皇帝。 两人亲眼所见,皇帝哭得可伤心了。 申时行看完之后在一旁沉默不语,王锡爵则说道:“我们二人刚刚陛见,陛下病重在床,龙目含泪,追悔之意甚笃!” 沈一贯看着他,心情复杂:你当年都被人当做张居正麾下大将了,是你坚决反对他夺情,大家才知道伱其实只是觉得新政有施行的必要,而不是唯张居正马首是瞻。 但现在是这个问题吗?新政推行到万历九年、十年时,天下鼎沸之势,难道你王太仓不知道? “不说嗣君只是奉谕草拟,这里面也并无平张江陵之冤、再行新法之意。”王锡爵继续盯着沈一贯,“单说京里京外大小官员在山海关民变后纷纷奏请裁撤外派内臣,莫非元辅也要说这完全是出自忠义?还是说,有人曲解陛下和嗣君之意,让人以为嗣君登基后就要再行新法?” “元驭兄,事已至此……”申时行喊了他一句,然后叹了一口气,“既然当日廷议之人不少,又岂能暗指元辅漏泄中语?如今情势,君臣因此相忌。元辅有所不知,圣母皇太后已至于有大位安稳之忧,这才急令我二人兼程入京。” 沈一贯顿时脸色大变,失声说道:“何至于此?” 王锡爵欲言又止,然后重重地甩了一下袖子,埋怨不已:“皇帝病重在床口不能言,国本之争延宕多年,皇三子发解凤阳,郑家一夜抄灭!元辅居朝,虑事怎可如此不周?” 第67章、唯一冤种沈一贯 二人终究不能说那隐秘,只能从形势出发来指责沈一贯。 刚好沈一贯确实是因为形势的变化心态有了问题。 申时行知道他难以接受仅仅因此就让宫里那三位担心皇权不稳,可申时行只能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论此前是不是有人蛊惑挑拨,国本之争前后近十五年,直言谏君者不知凡几。元辅,这都是前因啊。” “君臣既相济,也相忌。而如今大位传承实乃开国以来所未有,国本骤定,朝野是否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是否令行禁止、忠心辅弼?诸礼是否顺利、风平浪静?” “元辅啊,这等当口,山海关民变殴杀钦差,若不是宫中忧虑至极,又何必遣缇帅前去亲查?那可是蓟辽边关!但有变故,大军旋即入京啊!” 沈一贯被说得脸色青白交加,大汗淋漓。 捕风捉影、无中生有,说的是对皇帝中风和禅位真相的猜测? 但这么久,京城都不能算是特别紧张,嗣君还出宫祈雨过…… 申时行所说的山海关是边关这件事,终于让沈一贯想起嗣君召问都察院时点出的辽东抚按涉事其中。 从那一天后,至少紫禁城守卫是森严了很多,而嗣君再也没见过外臣。 嗣君施恩田乐,或者也仅仅是因为担忧大位传承安稳与否,而不是因为将来想举起刀来大开杀戒…… “一团糟!主次不分!我们都是在故里颐养天年的人了,首辅也做过了,肩吾何必猜忌至此?”王锡爵拍了拍案桌。 “元驭兄,过了!” 申时行觉得只怕以后不仅要调和皇帝与群臣,还得调和内阁诸位阁臣。 怎么能就这么撕破脸皮指责沈一贯呢? “……元驭直名,老朽岂不知。个中原委……哎……”沈一贯郁结得长长吐出一口气,“罢了!老朽愚钝,酿成大错,一世清名毁于一旦,有何面目再列身台阁?召二公还朝,已足见陛下虑事之周,老朽枉做小人矣!” “元辅啊!”申时行又劝道,“你数乞骸骨,留中不报,如今难道就能撒手而去?那不是又让朝野议论纷纷,嗣君不能容托孤肱骨,在朝诸公谁不自危?又或是显得我二人来势汹汹,一还朝就逼走元辅?还是让天下人再说你一句以请辞相挟,让嗣君左右为难?” 沈一贯心神大乱,老泪纵横。 申时行的质问句句敲打在他心尖上,他语气虽温和,却比王锡爵说的话难听多了。 可那又是事实。 京城已经在压抑的气氛里度过了十日,好多人都知道嗣君是在说出“凌迫皇权”、“得寸进尺”那种话之后不再见人、不监理国事了。 所以沈一贯当真是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 左右都会被人说。 现在就在被两个前任首辅说。 “为今之计,只能我二人再厚颜一下。”申时行殷切地看着他,“元辅,莫若你我三人一同请见嗣君,开释前嫌。嗣君多年来幽居深宫,又知多少朝堂深浅?群臣则是仰祈已久,万民求治。怪只怪多年是非,一言实难诉尽。又撞上这非常之时,这才到如此田地啊。” 沈一贯知道他是说大家伙被皇帝折腾这么多年,嗣君监国后那么“勤勉”、“仁善”,群臣这才在压抑太久之后反弹过度。 大家只是一心期盼将来,又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呢? 可如果他一连请见十一天都未果,如今还是靠了两个老首辅的面子才能得见嗣君,那真是丢死人了啊。 这样的家伙,也配做首辅? 不去也没办法,申时行已经把那些要害都点明白了。 内阁的中书舍人们只见首辅老泪纵横,被两個年轻一点的老首辅左右搀扶着哭出门往慈庆宫而去。 画面令人终身难忘,倒像是沈阁老被申阁老、王阁老押向刑场一般。 所去也不远,三个老首辅齐齐在慈庆宫外哭告请见。 徵音门内右手边就是御马监,成敬带着满脸啧啧称奇看着这一幕。 这等阵仗,慈庆宫里当然很快就出来了人。 刚回来不久的王安、邹义各扶一个,刘若愚也扶着沈一贯,他们终于进了慈庆宫的大门。 过了许久之后,田乐也匆匆赶来,来到慈庆宫正殿外。 进了门中,他看了看情况长长舒了一口气,跪下连声说道:“殿下,臣早就说过,殿下实在是过虑了!如今三位阁老一同请见,何必又遣人召臣来,以致外廷人心惶惶?” 沈一贯本来已经像蔫了的茄子一样,闻言也不禁一震。 倒是嗣君殿下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站了起来对申时行、王锡爵二人行了个揖礼:“非是信不过二位阁老,只是足见父皇、皇祖母于孤多日来之惊惧。此前廷议,只有大司马认为孤所言诸事皆可,这才信重不已。” 申时行和王锡爵的心情无奈得很。 把那样的秘密都对我们说了,如今说动了沈一贯一起来“开释前嫌”,何必又在得报之后赶紧派人去请田乐来“护驾”呢? 这可是在宫里,还怕三个老家伙? 但不能说嗣君的不是,人家都起身“赔礼”了,又坦言之前实在是怕。 于是二人只能再度看向沈一贯:你瞧瞧,我们帮你一起拿下了多重多黑一口锅? 沈一贯颤抖着离开之前刚刚被赐的座跪了下来,啜泣着说道:“老臣愧负重托,连连行差踏错,实在难当大任。殿下明鉴,老臣转眼七十又一。虽已剖明心迹,不敢叫天下人议论殿下不全君臣之谊,然铸此大错,实在无颜恋栈不去。祈殿下登基后,明年便允老臣骸骨还乡。” 这下朱常洛从上面还走下来了,到他身边扶起了他:“既是误会一场,沈阁老何必如此?孤遽承社稷之重,也确实过于忧惧了。如今既然疑云顿开,孤还要仰仗阁老。” “是啊,肩吾何必如此?”申时行也劝道。 “元辅切莫如此!”田乐也在一旁义正言辞,满脸唏嘘,“当日廷议,我便点出了要重训京营,殿下所拟诏书可一字不改,还大言不惭我知兵。元辅,只叹诸公久居朝堂,终究是于这险要关节懈怠了。我又如何能明言其事,让君臣更相忌?只当诸公随后皆称可,是知我用意了。谁料又多出群臣劾奏外派内臣之事……” 沈一贯死的心都快有了。 你不仅在嗣君面前喊我元辅这等带有宰相含义的称呼,还暗骂我蠢? 可是当时田乐确实是那样说的,而当时沈一贯及其他人也确实没想到:他提重训京营是要点醒诸人嗣君在担忧大位安危。 没杀人但诛了心,回头来倒只有一个田乐是真心为他们好。 伱看:嗣君信重他是有原因的。 你以为他当时那么舔是因为没底线?不,只有他一个人看透了真相! “老臣……”沈一贯悲从中来,再次哭得说不出连贯话。 田义就这么看着殿下于一旁连声安慰沈一贯,心里是真服了。 如此一来,外派内臣这些耳目、抓紧兵权的动机、对田乐的另眼相看,理由充分无比。 而久离朝堂的申时行、王锡爵,一回到内阁就以这种方式让沈一贯承了他们一个天大人情。 这还没完。 “孤虽然忧惧,这十来日不再召见外臣,然诸多奏疏,孤也没有懈怠。” 朱常洛让王安他们把诸多已经给了意见的奏疏搬了出来:“今日三位阁老都在,孤处置妥否,还请三位阁老一同看看。” 申时行老激动了:“殿下之勤勉,老臣感佩莫名。处忧惧而不忘国事,实圣贤明君之质!如此多圣断,岂是今日匆匆裁决?发报于外,殿下并不疑肩吾,朝野皆知!” 沈一贯能怎么办? 他还得谢谢嗣君。 哪怕吏部会推的结果,嗣君点的礼部尚书是右侍郎朱国祚,他也只能认下了。 有什么问题吗? 是田乐荐举的人没错,是本来就刚刚超擢为右侍郎才两年、如今才四十二没错,但你听听人家的名字。 朱、国、祚! 在天家忧心大位不稳的情况下,在嗣君想要施恩建立班底的前提下,在之前怀疑沈一贯用心的背景下,用这个本身就是礼部右侍郎、前面左侍郎又缺员的朱国祚怎么了? 凭这名字就能赢下所有! 礼部尚书没让萧大亨去,那么就不用看刑部尚书因此可能变动而进行的备用廷推结果了。 那么多奏请裁撤外派内臣的自然不用理,但谢廷赞奏请启用引发两度哭门风波的王德完,被准了,官复原职工科都给事。 嗣君本是圣贤明君,群臣为何苦苦相逼? 第68章、奴儿哈赤亲来朝贺 大典进入到顺利筹办的阶段,新任礼部尚书朱国祚干劲十足。 他的官途实在是太过顺利。 万历十一年的状元,而后授翰林院修撰,两年前被拔擢为正三品礼部右侍郎品级之前,他只先后有太子洗马、太子谕徳这两个衔。 两年之后,他又已经是正二品的礼部尚书。 再又是翰林院出身,如今才虚岁四十二,入阁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一切只代表一点:因为曾是皇长子进学时的侍班官,有过太子洗马、太子谕徳这些衔,所以他上去了。 这也意味着沈一贯失败了。 败在申时行、王锡爵两人手中?那当然不是,此前的十日无声压抑,沈一贯就已经败了。 在皇权面前,沈一贯当然败得不冤。 可他本来明明是一手好牌,而嗣君此前明明不是个强势的主。 申时行、王锡爵被起复用来平衡内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招,他的反应过了。 要命的是,申时行、王锡爵一到,过去十多天里积压的那么多奏疏,很大规模地集中的批朱发到各衙,处置大体得当。 其中就包括朱国祚胜过了萧大亨、赢得礼部尚书这个职位的那道吏部会推结果题本。 官场上,信号和风向比什么都重要。 离不开刑部尚书职位的萧大亨,转眼还要面对山海关民变一案的处置,那是嗣君发了脾气要三法司彻查的。 他还不能现在就请辞,那样显得输不起,显得不满嗣君对礼部尚书廷推结果的点选。 在申时行、王锡爵正式进入工作状态后,在京群臣大部分开始冷静了下来,默默地复盘着。 这样的手腕,好像也不是皇帝的一贯做法。 或者说,皇帝过去好像没这样的能耐,要不然又怎么会躲在深宫里懒得理政? 嗣君好像不一般啊,大家都被他过去的印象耽误了。 最开始有多么“从善如流”、“善政频频”,现在就有多么“心思深沉”、“驭下非凡”。 沈一贯以这种姿态结束他近三個月的“独相”状态,太多人没想到。 这样的结果如果只是他个人心态的问题,那只能说他还不够顶级;如果是步步设计的结果,那就太恐怖了。 也许两者兼有之,也只有大家对嗣君都出现了误判才会形成这样的结果。 总之……登基大典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了。 十月初又有一项“善政”传出。 必不可少的大选秀女,这次也被停了,避免多耗费银两。 而皇帝自然不可能不大婚,所以这次选二妃立一后,只就近从顺天府选来。 每次大选秀女,诸省共初选五千人,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着实不少。 谁能不说这不是善政? 申时行这个擅长和稀泥的老首辅来了,此前又刚刚闹出一场君臣相忌的风波,哪怕这回选出的大有可能不是出自普通良家,现在结果未定之前也没人说什么“祖制”。 紫禁城里,刚刚升任司礼监秉笔的王安负责这件事。 田义他们渐渐年老,王安是要开始锻炼了。 由他这个嗣君身边的“老人”负责此事,也合适。 这方面的事在着手,山海关民变的彻查还在进行,这已经成为内阁、兵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与嗣君之间最紧要的问题。 事情继续挖下去,内臣不说,蓟辽文武、朝中一些人、民间许多商家,有几个能脱开身? 朱常洛被请到了内阁,这回是“燕朝”,只有阁臣参加的内阁会议。 内阁只有三人了。 “……若群臣都如余阁老一般清廉,大明何愁不治?” 得知沈一贯接连“认错”之后,余继登的病情迅速恶化,或者说本来就在恶化。 比原本多活了两个半月,他在十月初四薨逝了,现在头七还没过。 新任礼部尚书朱国祚又多一个新工作,为前任及顶头上司治丧。 沈一贯沉默了很多,现在发言最多的倒是王锡爵。 “蓟辽是边镇,如今这乱象也着实不像话!高淮克扣了贡贸该给的银子,此前也不是没有克扣过。如今为剿孤山堡匪患,高淮之外也有文武擅自加派!” 朱常洛发了那句感慨,目光却只盯着那边呈回来的消息里一个另外的消息。 大明建州卫左都督、正二品的龙虎将军奴儿哈赤,奏请亲赴京城朝贺新君登基。 这事情很正常,今年之前,他已经亲自入京过五回。 在大明这边,他在文字上被称作奴儿哈赤。如今,建州女真还没有到胆敢向大明暴露野心的阶段。 他是恭顺的,还一直与大明保持着贡贸。大明收了他送来的土特产,该付给他的银子还扣着不少。高淮那里扣了,其他辽东文武也多有扣着的。 不能说现在就是全方位的收买大明辽东文武,只能说,他这回过来一是要以恭顺让大明对他放松警惕,另外说不定还想因为恭顺而获得点好处。 毕竟,建州女真虽已统一了很多女真部族,但过去每个女真部族还都有自己的贡贸堪合,所以努尔哈赤实际掌握着不少贡贸份额。 但他碰到了朱常洛。 “……故臣以为,只以边民彪悍、诸人疏于边防,就此结案吧。殿下?”发言总结的却往往是申时行。 而沈一贯已经做了闷葫芦,好像就等着退休了一样。 “就此结案?”朱常洛回过神来,但也知道他们大概是什么样的处置意见。 他思索了一会,缓缓说道:“封贡俺答、汗庭东迁后,北虏及女真部族便以抚赏及边市为主。但女真诸部混战不休,建州女真有坐大之势,再加上鞑靼诸部也时有劫掠,辽东边饷反倒一岁比一岁多。如今辽东文武就敢默许乃至鼓动民变殴杀钦差了,仍旧草草结案,将来是不是敢拥边自重,乃至于勾结外敌了?” “殿下,不至于此!”申时行又和稀泥,“北虏诸部,分而治之,乃是多年国策。如今虽是建州女真势大,但素来恭顺,不敢为祸。辽东骄兵悍将是有的,有些文臣持身不正也是有的。但若因此就立即大肆整饬辽东,那就是自毁边防了……” 申时行说了一大通,无非边患虽然稍稍缓解,但辽东刚刚经历了朝鲜之役,眼下本就还没完全恢复;若是因此大动干戈、大换一批人,不说会不会引起兵变,恐怕新到任的人不熟悉辽东边防,说不定就让鞑虏和女真各部滋长野心,弄出更大的边患来。 王锡爵哼了一声:“九年里换了八个总兵,谁能震住底下那些骄兵悍将?如今又闹出孤山堡匪患,辽东若要震慑边虏,督抚按总兵官都要选用得人,整饬辽东还是要做的,我的意思也只是不能现在立刻做。” “就是说,先以此案定下蓟辽总督、辽东巡抚、辽东巡按和辽东总兵官的人选,而后再令他们依职责整饬辽东边防?”朱常洛确认了一下。 “是,臣是这个意见。”王锡爵先开口。 “不可因大案而立即整饬,如此不致立有畏罪兵变等祸。”申时行无奈点头。 轮到了现在实际的首辅沈一贯,他只缓缓道:“臣附议。” “孤知道了。”朱常洛说道,“那就先拿出人选来,孤也要细细思量,再做决断。” 沈一贯看着他起身离去,作揖恭送。 看见申时行、王锡爵两人心事不少的样子,他心中冷笑了一番。 最近这些天,嗣君在他们三人面前一下子又颇有威势,再不藏拙。 现在他们二人也明白嗣君不是毫无主见之人了,更不是进学少的愚笨样子。 辽东形势信口说来,对阁臣的建议始终保留意见,想拖过去大事化小是不行的。 看清了嗣君的本事,自然也就看清了嗣君这么做的用意:沈一贯如今处境,正是“朕”的手腕! 内阁已是三足鼎立之势,嗣君驱虎吞狼之后,又在驯虎了。 整饬辽东显然势在必行,王锡爵递得一手好刀,他心中有哪些人选? 这些人选,是不是跟兵部尚书田乐沟通过? 第69章、辽东女真攻略 朱常洛回慈庆宫后,王之桢和骆思恭已经等在了那里。 骆思恭八月末去的,王之桢九月初一动身的。 先去的先禀报。 “臣到时,高淮已被殴死,是邢督台遣标兵稳住了乱民,擒了祸首……” 骆思恭一一禀报了当天去后的见闻、行止,奉上了有总督府一同清点的财物名册。 “高淮此前遣奴仆家丁赴辽东各地,还有去了朝鲜的,还有七人尚不及押回。臣留了七人在那,与提督一同将税银先行解运回京了,已交由田公公清点入库。” 朱常洛看着他,有点意外亲自去山海关办这件事的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此刻朱常洛只是先点了点头:“果然是世庙潜邸忠臣之后。这件事,你办得不错,劝说邢督台不要急着请辞的事情也没瞒孤。” “臣不敢!臣奉命入朝刺探消息时,曾见过邢督台。山海关民变殴死钦差,辽东不免人心惶惶,不能没有邢督台出面按着。” 王之桢听嗣君提到世庙潜邸忠臣之后,已经心里一动。 听骆思恭在嗣君面前表现他能考虑事情、敢做事情的一面,余光看了看在一旁的他。 “你先回吧。” 朱常洛先遣走了骆思恭,而后才看向王之桢。 “快马兼程,还要急报回京。大略算一算,你到山海关只用了三四天就查出了辽东抚按及诸多官商涉事的证据,如此顺利?” 王之桢背上有冷汗,他眼中的嗣君当然与外人眼中不同。 而回京之后,听说了沈一贯被逼成那般模样,他自然更加后怕。 若是他王之桢之前但凡对外泄露了半分嗣君锋芒,如今局势只怕都不会是这样。 如今嗣君挟压服沈一贯之威,王之桢更明白他敢用自己去查案的凭恃。 “殿下明鉴,臣如今忠字当头、职责所在,便顾不了亲谊旧谊了!” 朱常洛不置可否:“怎么查的,细细禀来吧。” 锦衣卫这把刀,还是要用的。 他对王之桢点出了王家、张家,暗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王之桢若不纳“投名状”,朱常洛焉会用他? 至于“泄露天机”导致事情另有变化什么的,朱常洛轻易拖到申时行、王锡爵回京,照样能以“皇权受迫”为由,重用田乐以及田乐所荐的文武。 只不过那种状态下的格局虽有“君臣相忌”掩饰,却不免尖锐了一些。 如今王之桢初步表明了他对“锦衣卫指挥使”之位仍旧是在意的,听懂了“孤会看着”那句话,有了罪证在手,对辽东和女真的攻略就能名正言顺很多。 查案的过程自然很简单。 经过王崇古和张四维这一对舅甥的经营,在对北虏总体上转入封贡贸易为主的新阶段之后,这些年的大明多了一个晋商利益集团。 他们自然不如沿海那边的商人,有江南富庶之地的物产,有海贸的先机,而是更多依靠往西往南往北的茶马。 王之桢都不需要太用力,去了之后找来几个自家的人,轻易就问出了背后有哪些人合谋,哪些人默许,又会有哪些人出来善后。 邢玠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但高淮本身太作死,难道要邢玠出面保护他、与其他辽东文武为敌? “那么这六家,就是你给孤表忠心的替罪羊?而把辽东抚按的罪证拿到了,也是你自绝于外臣的投名状?” “……臣不敢如此去想,臣只是先查到这一步。殿下若有命,臣继续往下查!” “三法司又派了人去,你家学渊源、多受教诲,焉能不明白?” 王之桢大汗淋漓,跪着等候嗣君的决断。 朱常洛闭目思考。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两件事。” “臣恭听!” “第一,给伱两个多月的时间,年底之前,两京锦衣卫所有人的名册,包含寄禄的,都要呈过来。勋戚之后、恩荫之后、请托冒领,你都要分门别类的理清楚。” “臣遵命!”王之桢心里叫苦,这是要大查锦衣卫内部问题了。 “第二,以你王、张二家为脉络,这次逃得一劫的,你叫上十家家主入京,听孤差遣,登基大典之前必须到。” “臣回去就急信送到!” “起来吧。” 朱常洛等他起来后,看着他的脸:“若记得忠字,便能因祸得福。你和其余堂上官的明争暗斗,孤已经听成敬说了。好好替孤把锦衣卫肃清一番,孤要一支不学着文臣内斗的锦衣卫。” “……臣谨记殿下训诫。” “你暂时多用自己的人,可以!但是,骆思恭要重用。登基后,若孤认为锦衣卫已经可堪一用了,你才能以锦衣卫指挥使掌卫事!去吧!” “臣谢殿下隆恩!” 王之桢如释重负,这是個明白信号。 若是这回没有咬着牙忠心办事,在锦衣卫内明争暗斗中败下阵来的就只会是他了,顺带可能牵连王张等多家被问罪。 山海关之事固然不可轻动,但那个说的是文武两班,可不是商人之家。 王、张二家虽然出过重臣,可若仅仅只动涉事的王张二家及其余姻亲之家,朝堂上又有哪些人愿意触新君的怒火为他们求情? 就连沈一贯都不见前几月风光了。 王之桢离开后,朱常洛站了起来:“去荐香亭坐坐。” “是。” 田义默默跟上。 一般这样的时候,嗣君大多都是一个人默默思考问题,田义只用随时准备回答一些问题。 朱常洛默默散步,思索的还是努尔哈赤要亲自来朝贺的事。 现在他表面上对大明无比恭顺,此前朝鲜之役还请求随军一同征战。 大明边堡出逃的兵卒百姓不少,努尔哈赤还每每送回。 对这个“忠诚虏酋”,朱常洛必须思考的问题有很多。 干掉是一定的,这不取决于他本人是否会反大明。 统一女真各部的节奏一旦开启,他需要满足更多麾下的利益,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白山黑水之间这么多年来只有松散部族,不是没原因的。在那里,以这个时代技术条件所能获得的物产,只够支撑规模不大的部族。 但什么时间干掉、能不能利落干掉、干掉他和解决大明内部真正问题之间的关系,都需要梳理。 现在努尔哈赤即将亲自送上门来,说实在的,也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时机。 只不过现在做掉努尔哈赤,建州女真固然没了一个头人,但辽东边防的形势也会顿时更加复杂。 在朝堂和军队还不算理顺的当下,风险实在不小。 钱的话……此前查抄郑府,这回税监回京再加上山海关民变吃的肉,倒是能支撑一次特别战役。 但那就只能全部从内帑拿钱了,后续如何发展很难推演。 “田义,建州女真大败海西女真九部后,如今是什么形势?” 田义倒没想到嗣君在想的事竟是建州女真,他还以为是山海关民变之事如何结案。 想了想之后,田义也只能凭自己的记忆力回答道:“败了九部联军之后,如今建州卫奴儿哈赤又与海西女真中最强的叶赫、乌拉两部结了亲。这两年,建州女真打的都是东海那边野人女真的窝集等部。” “还记得那天,孤问大司马宽甸六堡吗?” “臣记得。”田义现在凝重了一些,“殿下问,如今辽东边军可否与建州女真一战。大司马答,朝鲜之役后,辽东数年内不可再言战。殿下再问宽甸六堡能不能固守,大司马答邢督台老了,辽东缺知兵好官。” 朱常洛想起了熊廷弼,他现在是保定府推官,当官才两年,正七品而已。 马林用在街上贴传单的方式实名和别人斗,也着实离谱,何况这次还涉案。 名震漠北的是他爹马芳,马林着实差了不少意思。 刘綎只会耍大刀,心眼子也不行。他如果去辽东做总兵官,名声和武力值倒是够了,战略上反倒可能坏事。 需要一个足够能经略辽东的人镇着,还要配上好的巡抚、巡按。 邢玠之后,这个蓟辽总督,朱常洛其实很想让田乐去,但是重新整训京营也十分必要。 李成梁?朱常洛能向田乐问起宽甸六堡,又岂会不记得李成梁再镇辽东后发生的事情? “殿下,若只是发愁辽东缺好官,臣觉得大司马当日所言一人可以起用。” “谁?” “归德府袁可立袁礼卿,其人素有清廉官声,从不畏权贵。任七品推官时便因案劾走与申阁老、王阁老交厚的应天巡抚,又办了震动朝野的湖州案。后来做山西道监察御史,那是驳了……陛下旨意,抗旨杀了为祸内臣的。万历二十三年雷震景德门,他上疏进谏,陛下震怒,最后革职为民。” 朱常洛想起来了:“他啊……” “是啊,素有袁青天之名,又已做过监察御史。若起用之,巡按辽东,殿下便可就此处置山海关民变,而不满辽东文武草率处置之意可显,朝臣不便阻拦。其后袁可立巡按辽东,文武自会谨肃;而曹学程之后,殿下又起用袁礼卿,天下皆知殿下求治之心。” “渭川,想得周到啊!那便去传令。” 田义有点尴尬地说:“只怕有些难,据说不愿再出仕……” “为何?”朱常洛随后又明白了,那当然是被他老爹伤到了,“那简单,这个难题交给内阁。他们也一同去信延请,如今孤要登基了,毕竟是新朝!” 以袁可立的资历,现在很难直接做督抚,但巡按辽东确实够资格了。 总督的话,邢玠其实还能用,但朱常洛要和他见一面。 至于努尔哈赤……朱常洛已经想通了。 大明是输在自己人手上,只要有个水平过关的皇帝,能够解决好内部问题,熊廷弼、孙承宗、卢象升、孙传庭、洪承畴……乃至于总是暴走的袁崇焕,谁不能用? 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缺陷,也有他的利益考量。 马上就要登基了,对于即将亲自来朝贺的努尔哈赤,朱常洛只用给他一个眼神,提出一个要求。 恭顺至极的努尔哈赤,相信不会拒绝把他区区第八个儿子黄台吉送入京进学吧? 眼神会让心里有宏图的人读懂,质子也许成为将来的“第八大恨”? 但也可能不会有,因为努尔哈赤应该还会再来朝贺吧。 一句话,对辽东女真的攻略,根本还是在大明之内,在于那条漕河以及通过那条漕河“满足”着帝国的江南财税重地! 这才是主要矛盾。 第70章、骄阳初升(第二卷结束求追读) 万历二十八年的十月,大明朝堂开始稳定下来。 最大的任务是十一月二十八日的禅位及登基大典,最紧要的案子是山海关民变的审理,最万众期待的却是大明官场大补员! 吏部已经奉旨启动一次大规模的考功,只是考功,不是大察。目标很明确,完善因为万历怠政而千疮百孔的官僚体系,从两京到地方,应补尽补。 举国欢腾。 工部那边,贺盛瑞从泰州回来,擢升工部右侍郎,皇极门重建事宜提上了日程。 兵部在筹备十二月初二的播州献俘,还有播州叙功,再加上重新整训京营的方略。 户部则忙着对接各省,田赋征收解运工作一点也不能耽搁。 在这一派新气象里,徐光启赶在登基大典之前抵达了北京,比原计划的早了一些。 毕竟是一个难得的经历,像他这样提前赶来京城准备明年会试的举子不少。 广安门内炉神庵旁,三个士子和一个家仆走到了这里。 一個穿着稍体面一些,行囊由家仆背着。两个身上衣服已颇显陈旧,神情局促地背着他们的书箱。 他们两个的书箱又有一同,一个是杉木书箱,一个则是木架和麻布一同做成。 “到了,潞安会馆!”衣着体面一些的拉着两人,“开之兄,于时兄,我们这便投帖住下吧。如今还早,应当没有那么多山西同科抵京。” 到了门口,他便拿出了拜帖:“蒙提学指点,学生三人入京应会试,特来投宿。” “三位老爷先请进来。”门房不敢怠慢,把他们先请进了会馆之内,然后去向掌柜禀报。 “开支兄,于时兄请看,这便是如今京城的两家山西会馆之一,另一处在青云胡同,叫平遥会馆。这潞安会馆更早,主要是经营铜、铁、锡、炭的几家捐建。每到大试之年,便广开大门,为我山西举子之试馆。虽不如江南诸省的会馆气派,却也让我山西举子多了个寄身之所。” “……多亏了定远贤弟。”那两个家境贫寒一些的一边小心打量,一边向他道谢。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我与开之兄同年,又与于时兄相见恨晚,既知这等去处,焉能藏私?省下些纷扰,也好在此安心应考。”他热情地招呼着,“先把行囊搁下,一路入城也累了。” 刚没闲聊几句,却见那门房领着个掌柜过来了,掌柜拿着那拜帖面有难色:“魏老爷当面,程老爷当面,孟老爷当面,实在不好意思,鄙馆如今没有空房了。请稍歇片刻,小的遣人去不远处旅舍为三位老爷定好三间上房,再为老爷们引路。房钱鄙馆来付,绝无需三位老爷劳心。” 姓魏的愣了一下:“这么早便住满了?也是……登基大典在即……” 没想到立刻又有几个人过来了:“不必。” 掌柜的转身一看,立刻弯腰:“东主……” “你去收拾好,既然又有举子持帖来,我们自去旅舍住下便是。”说罢到了三人面前行礼,“让三位见笑了,实在是我们几人今日也刚刚赶到。鄙人介休范元柱,还未请教。” “……原来是范家主当面。学生上党魏云中。” “原来是‘吾而不奇,谁当奇者?’的定远贤侄。”那范元柱笑着看他,又看向另外两人,“那么贤侄一同高中今科乡试的好友程开之也在了?” “学生正是程启南,见过范家主。” “这位是蒲州举子孟希孔孟于时,我们二人与于时兄路途相识,甚是投缘。于时兄学问精深,小弟也钦佩不已。”魏云中又介绍了那个看起来最穷的。 “定远贤弟谬赞了。学生孟希孔,见过范家主。” “都是晋地大才,今日得识不甚荣幸,三位定能金榜题名!” “借范家主吉言。” 范元柱又行了行礼:“馆中已有几位同科住下,我们都是粗鄙生意人,就不叨扰三位了。若有什么差遣,吩咐掌柜的便是。” “范家主哪里话,是学生们叨扰了。” 看这几个会馆的“东主”自己让出了房间离开,魏云中随后才向程启南、孟希孔二人介绍了一下。 据说最开始是从江南兴起的,各地商帮渐渐开始捐建会馆,资助一些贫寒士子考举。 至于高中之后再如何加深情谊,那是之后的事了。 总之现在先结个善缘,不是什么坏事。 对两个家境稍差一点的人来说,以前虽然也有所听闻,但既然连举人都还不是,也就不曾亲眼目睹。 如今又多一份阅历。 他们不知道的是,范元柱等人离开会馆之后,刚才脸上的轻松和笑意不见了。 “先找个地方等王提督传话吧。本想就住在会馆,并不惹眼又能商议一二。”范元柱跟他们拱手,“不是要紧事,也不必遣京中管事通传商议。” “范兄,是不是不必如此谨慎?既然……陛下相召,我等商议与否,当无大碍吧?” “不可妄揣圣心。连王张二家都不敢有其余心思,你我还是谨慎些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频频商议,让厂卫探知岂是好事?就此先行别过。” 谁家在京城没个店?前店后院的,住下就好。 人人心中带着不安,不知道嗣君要他们在登基前赶赴京城是要做什么。 他们只是谨小慎微、处处都要低头弯腰的商人罢了。 但他们又隐隐知道,恐怕与山海关商民抗税打死钦差有关。 因此便更加不安。 此时此刻,慈宁宫中,李太后也板着脸训诫诸王府使臣,让他们恭体宗室之难,值此大位传承非常之际不得妄动,压力给满。 慈庆宫中,朱常洛则问道:“还有哪家京外勋臣家没到?” 陈矩回话:“魏国公病重,遣子徐弘基来贺;黔国公不可轻离,遣子沐启元来贺……” 他一个个地说着还没抵京的各位勋臣之家,朱常洛点了点头:“赐宴他们的事,就由你安排了。” “奴婢领命。” “努尔哈赤和朝鲜使臣已经过了山海关?”朱常洛又问成敬。 “是。若日行三五十里,该是下月初八左右抵京。” “袁可立呢?”朱常洛问田义,“他就在河南老家,这都快一个月了。” 田义有点尴尬:“三位阁老都去信了,他还是说不是故意推辞,是事情没办完。” “……他在办什么事这么要紧?” “帮同是睢州人的河南巡抚李汝华在睢州老家丈量田土,厘清睢州田赋。夏粮征缴后,正是时候。” 朱常洛有点惊了:“丈量田土,厘清田赋?” “正是……” “李汝华已是河南巡抚了?” “是,万历八年进士,如今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 朱常洛眼中异色连连,不愧是袁可立,能整事啊。 虽然他们大概率也并不能彻底去做什么大范围清丈田土的事,但就算只凭袁可立自己的名声,凭李汝华的官位在他们俩的老家搞事,也足见这两人有些不同了。 “那就再拖着辽东文武大员的选任。”朱常洛点了点头,“等他们做完这个冬天,年后一起去辽东上任!” 大典越来越近,各色人等都在等着那一天。 大明的新君虽然还不曾以他自己的名义颁过什么旨意,但透过沈一贯及之前群臣“凌迫”的阴云,大家都已隐隐看到他的光芒。 恰似即将破晓而出、光耀大地的骄阳! 第71章、登基为帝,国库空空 在整个十一月中旬开始的前置典仪后,大明在腊月来临前的雪中举行着登基大典,迎来了新的主人。 紫禁城内的三大殿一带,大典现场雪落纷纷,天色深重。 朱常洛穿着皇帝衮冕站在安置于皇极殿屏风后,雪花还在下。 三大殿只有基座,此刻周围那些宫阁也开始积上了雪。 “皇帝恩旨:百官免贺,止行五拜三叩头礼。” “众臣已列班,皇帝陞座!” 朱常洛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看着屏风前面的宝座。 上面也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望了望云台上和丹墀下的群臣、使臣们,按礼仪该有的鸣鞭正在进行。 钦天监报了时,鸿胪寺官引导着,朱常洛坐在冰凉的宝座上,视线透过冕旒和雪花看着前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常洛已先行谒告了奉先殿、奉慈殿,于慈宁宫中谒见了太上皇帝朱翊钧受命,受了全部御宝。 五拜三叩头,大典至此,他就是大明正式的主人。 “外使陛见朝贺!” 这是这回额外添加的一个环节,过去外使都只是观礼、呈上贺表、跪拜罢了。 领衔来朝贺的,是朝鲜国王李昖的次子光海君李珲。 朱常洛知道朝鲜派他过来的用意:希望他在大明新君面前露露脸,看看能不能得到大明承认他王世子的身份。 这是有关朝鲜之役的一段故事,朱常洛现在不关心这个,也不准备承认他的王世子身份,只以使臣相看。 他的目光,停留在现年虚岁四十二的努尔哈赤身上。 见大明新皇帝对自己并不关注,李珲只能忐忑地领衔跪拜朝贺:“藩国外臣,敬贺天朝上国皇帝陛下承继大统……” 努尔哈赤虽然浑身上下都表现得极为恭顺,但刚才远远地看去,竟发现大明皇帝凝视着自己。 这点天寒,对于世居长白山的努尔哈赤自然算不得什么。 但刚才大明皇帝的那個眼神,却让他的心里有些发寒。 那是一种什么眼神?洞悉、玩味…… 关键是这么多藩国、藩族的使臣,他只盯着自己! 大典之上更无他言,朱常洛是大明的皇帝,他也没必要在这个场合向他们说什么特别的话。 这就是天朝上国君主的威严。这些人过来磕头跪拜,才叫臣服、恭顺。 再要单独接见,那是登基之后了,让他们先等。 之后便是百官一一退出,要到承天门外等候听登基诏书。 “请用宝!” 面前是朱常洛将用宝印颁发的第一份诏书,也是他的第一道正式圣旨。 “用印。” 他开口,便已是谕旨。 遵旨用宝完成,鸿胪寺官就要请颁诏。 而后,这诏书被翰林院官交给了礼部。 今天,是礼部尚书朱国祚亲捧诏书到等候于午门外的锦衣卫銮舆司所置的云盖中。 田尔耕在那里。 接下来就是大典最后的一个环节:登基诏书被郑重地抬到承天门外开读,颁行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维我皇明,运祚隆昌,基图巩固。煌煌大历,圣圣相承。皇考太上皇帝奉天临民二十八载,乾纲在握,泽旁流渊。万国事殷,忧勤感疾。虑壅万几,讬以大计,顾命神器畀予眇躬。】 【仰遵太上皇帝旨意,俯从臣庶累笺之请,宗社大计弗获固辞。】 【兹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己巳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履阵之初,有怀鼓惕,若涉渊冰。尚效文武亲贤一心一德,惟是邦家彝宪是训是行。其以明年为泰昌元年……】 今天开始,行人司就会各派人手,将新朝皇帝的第一份诏书请到诸省开读,让整个大明都知道:帝国已经有了一个新的主人。 而朱常洛则以正式的皇帝身份,再去见一遍应该见的人。 圣母太皇太后,太上皇帝,圣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妃…… 朱翊钧就将于慈宁宫中与李太后同住,王太后和王太妃则住往奉先殿东面的仁寿宫。 “……皇帝免礼。” 李太后瞧着一身衮冕、英气勃发的孙儿,心神有些复杂:“与祖母就无需多言了……去看看你父皇吧。” “是……” 朱常洛往佛堂后面走去。 慈宁宫不小,除了正殿和后殿的佛堂,再北面还有两个小院子。 朱翊钧如今在其中一个院子里养病,之前几个月,王太后住在另一个小院。 到了朱翊钧如今的寝宫,朱常洛平静地吩咐了一句:“都下去吧,让朕和父皇说说话。” “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这些话,自然落在不远处床上朱翊钧的耳中。 朱常洛走到了榻前,看着朱翊钧眼神中的忐忑不安。 “今天……下雪了。”朱常洛轻声说道,“白茫茫一片,看起来很干净。父皇,皇儿已经登极。不论父皇心中是怎样想皇儿的,都过去吧。” 因为卧床已经几个月,朱翊钧的肌肉大概已经开始萎缩了。 就算他本身的生命力再顽强,长期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所剩的时日还会有多久? 朱常洛并不想他又很快去世,那样又是很多的事要办:典礼、下葬、服丧…… 浪费时间,要花不少钱。 所以他亲自拿了手帕,为朱翊钧擦了擦脸。 “皇儿以后还有很多国事要办,只怕不能每日都来问安。皇儿也知道,父皇恐怕也不想时时见到皇儿。” 朱翊钧的眼神是随着他的动作而动的,眼神里压抑着惊恐。 朱常洛擦了一遍他嘴角的口水,又擦了擦他流到脖子里的那些,“罢了,只能说是造化弄人。皇儿不惹父皇难过、担忧,父皇好生静养吧。那白雪之下的是是非非,皇儿只能用最后的成效来洒扫。父皇,皇儿告退。” 白雪遮盖了大明如今的千疮百孔,两代皇帝之间的心结却难以解开。 看着儿子身着龙袍行礼离开,失去权柄的朱翊钧双目无神。 他已经只是这紫禁城中的一个病人,现在紫禁城换了新的主人。 朱常洛又去了一趟仁寿宫,也遣人去了一趟英华殿、咸安宫、隆德殿等安置朱翊钧其他妃嫔的宫殿。 等他回到重新布置过的乾清宫之后,紫禁城后半部分最中央的这个区域,已经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坤宁宫和东西十二宫都等着新的主人,唯有乾清宫此刻是繁忙的。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田义、陈矩、成敬、王安、马堂、孙隆、邹义等一众太监在乾清宫正殿中再次向他拜见,这是仆见主。 其中混了两个“罪奴”进去。 “起来吧。明日后日赐宴,下月朔日御门听政,诸事还要安排。马堂,孙隆,你二人留下。” 邹义也留在乾清宫,他现在是御用太监了,随时准备处理皇帝吩咐的各种杂事。 马堂和孙隆则忐忑不已。 “继续用你们,为的是你们一个清楚漕河上的事,一个清楚江南的事。”朱常洛看着他们,“朕要知道漕军派兑、江淮盐茶、徽浙商帮、江南世族的诸多详情。明日赐宴勋臣,朕还要知道他们与其中关系深浅!” “……奴婢遵旨……” 一个在临清搞出万人抗税,一个还没闹出苏州民变、留下那个所谓《五人墓碑记》中的事迹就回到了京城。 他们虽然只代表朱翊钧出去敛财,但又确实踏足了大明工商业的深水区。 大明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但最终所有的问题都会归结为钱的问题。 大家都等着新皇分蛋糕呢,而朱常洛两手空空。 那样的登基诏书颁告天下后,应该立即就是群情汹涌。 这回恐怕都不需要谁来鼓动了。 久违的朝会将在十二月初一召开,估计就会相当热闹。 但在那之前,还有新皇二十九日赐宴宗室使臣和勋戚、三四日赐宴文臣。 之后,则是十二月初二献俘。 泰昌元年的诸多大政,将于接下来十二月前半段确定。 包括山海关民变的定案和辽东重臣的换任,此前就已吩咐下去关于缺员补任的最终结果。 包括财计问题,播州之役的犒赏、边军响应、重训京营的花费,矿监税使撤除后的新阶段,节流之外如何开源? 田乐家中,他一脸无语地看着弯腰向自己感谢的刘綎。 “……惜你武勇的,不是我,是陛下!”田乐头皮发麻,“是不是逃过一劫,又点了你亲押贼酋献俘,伱就又不长记性了?” 刘綎咧嘴笑:“大司马也是末将恩人啊!末将又不傻,大司马此前问末将辽东事,要整饬辽东的话,刘某可为快刀!” “……” 时隔许久的大朝会前夕,你跑到兵部尚书家宅拜访,还叫不傻? 第72章、蠲免皆无,众议纷纷 大明新君正式登基,传下了一道特殊恩旨:京城免三夜宵禁。 来往之人极多,刘綎过来并不算太惹眼。 所以刘綎当然不认为自己是傻:今明后三夜,新君的第一次朝会之前,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人去“亲朋好友”家登门拜访,又或者流连于酒楼勾栏。 田乐认为他这是傻,因为他知道这道特殊恩旨的用意。 “你也莫要到我这里跑了。辽东总兵官一职,陛下自有圣断。”田乐留他喝了半杯茶就开始逐客,“献俘大典只剩三日了,回去好生准备着才是。” “大司马,我不是为了这个,我……” 田乐头有点嗡嗡的,站了起来:“你若总是这般不明深浅浑浑噩噩,叫陛下如何敢重用你?” “……大司马,这话是什么意思?”刘綎有些惊疑不定。 “不明白就回去,再好好想想登基诏书!” “……末将没有记,也记不住啊。” “拿回去看!” 刘綎直到离开了田乐家,也没有意识到田乐是手抄了一份诏书内容给他,当场便拿了出来。 自从入京后,田乐在兵部官厅向他多问了些辽东事,刘綎就觉得田乐对他有些另眼相看,这才来套套近乎。 今日田乐又是话里有话,刘綎倒是不敢怠慢。 回到京城暂居的旅舍里,他横竖也看不出有什么内涵。 傻了眼。 真是的,李化龙也好,田乐也好,这些文臣出身的督抚总是玩这一套。 有什么不能明说吗? 而且老婆也没带来…… 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朱国祚的府上,也各有一些人。 “内阁所拟登基诏书,怎么会是这样?” “改宗藩条例、裁撤冗监、暂停三殿两门大工、整训京营……除这四项具体事务,再无其他了?” “恩赦呢?兑运轮派呢?蠲免呢?” 听着这么多人的议论纷纷,沈一贯并不开口。 “元辅,您承天下之望。诏书中只字不提恩赦蠲免,天下难安呐!” 沈一贯抬头看了过去,是浙江同乡当中的一个户部郎中。 其他人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也都看向了沈一贯。 他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道:“九月里的事,莫非你们不记得了?” 众人都想起“凌迫皇权”那回事。 “……只是这次登基诏书大异于往常。承天门外,群臣闻诏,尽皆愕然。加派无有蠲免,灾祸无有蠲免,拖欠无有蠲免,援边王粮无有蠲免……” “元辅,内阁断不会不知其中轻重。难道这是陛下旨意?陛下究竟是想……” “莫非此前余阁老忧勤成疾一病薨逝,元辅数乞骸骨,都是为了诏书条文?” 沈家花厅内顿时又议论纷纷,沈一贯平静地看着众人,让他们尽情去想,去议论。 历朝新君登基时都会有的恩赦蠲免罢了,这算得什么? 他沈一贯可以把这份委屈咽下去,当时形势已经到了那种程度。 现在申时行、王锡爵的府上,也都是这样吧? 这样一份诏书颁告天下,汹汹舆情难道又是他沈一贯鼓动?这回是不是加上申时行、王锡爵一起鼓动? 两個老狐狸此前都并不对嗣君明言,顺水推舟地就把诏书润色拟定了。 现在嗣君成了皇帝,大位已经没有问题了,该爆发出来的一样都不会少! 对人的恩赦,有了曹学程的先例,有了现在吏部的考功补员,大家倒也能接受。 但对于诸多赋税、岁办、坐办、杂办……各种各样的钱粮财货积欠或者未来应缴额,只字不提蠲免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皇帝心里有数吗? 看看,其实他们关心的事情全部都是:蠲免、蠲免、蠲免! “你们莫要多问了。”沈一贯开口停止了他们的议论纷纷,“老朽忝任台阁,那时是不敢不直言的,不意却有了凌迫君父之疑。免宵禁三夜,厂卫却不会闲着。只怕,陛下正想看看朝野对这诏书有何议论。” 话说出口,花厅内寂静无声。 沈一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朽已至古稀之年,残躯一岁不如一岁。朝堂风急雨骤,老朽已不堪摧折。” “元辅,您老当益壮,何出此言?” “是啊元辅!我等尽知,并无所谓浙党。只是江南国之根本,百官、士绅还仰仗您……” “老朽遮不了风,挡不了雨了!” 沈一贯顿了一下他手中的拐杖。 这是九月之后他开始用的,仿佛那次之后,他的心气泄了很多,身体也弱了不少。 “……申阁老、王阁老,不也是出身江南吗?”沈一贯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老朽管不来那么多了,诸位请回吧。” 他开口送客,然后在老仆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后院,只留下花厅中许多面面相觑的“浙党”官员。 该说的都说了,该点到的也点到了。 闹是免不了的,但这一次,沈一贯不想再以“党魁”的身份出现在皇帝视野里了。 他应该只是个一心准备致仕的首辅。 正如沈一贯所料,申时行和王锡爵府上确实也有很多人,大家谈的也都是关于登基诏书的问题。 申时行的反应就要圆滑许多。 “连年大征,国库空虚!不说播州叙功,便是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如今犒赏都未足给。陛下足称仁恤,实乃有苦难言!既应群臣之请撤了矿监税使,又改革宗藩条例、裁撤冗监、裁汰京营冒滥,这都是节流之举!朝会要开了,但只先重修皇极门,其余三殿两门暂停营建,难道你们还不懂吗?” 王锡爵则说得很明白:“陛下亲为表率节流,难道天下官绅不能响应一下,反倒要计较诏书中没有蠲免应缴的赋税、积欠的赋税?哪有只让陛下受苦、自己邀恩的臣民?只说了这些的苦心,别告诉老夫伱们看不懂!其余人老夫不管,你们既然能来我王家拜访,我只说一句话!” 他盯着这些人:“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此诏,我王锡爵以为可!你们来老夫面前,老夫也劝你们一句:别以小民生计之艰,群起奏请蠲免积欠!” 沈一贯还所料没错,厂卫确实在加班。 王之桢“奉旨”开始整顿锦衣卫,这一段时间以来在锦衣卫内“圣眷”无双。 他题请上去的人事变动,朱常洛全部允了。 如今,骆思恭越级升迁,已经是南镇抚司镇抚使。 虽然只是从四品,但这个时候的锦衣卫二三品大多只是寄禄或带俸,并不在卫内实际管事掌权。 南镇抚司,专职锦衣卫内部军纪刑罚、军匠;北镇抚司,专职监察、抓捕、刑讯,管的是外人。 锦衣卫的总体规模当然很大,但到了此时,令外人闻之色变的其实也无非锦衣卫北镇抚司。 向来有“谁掌握了北镇抚司,谁就掌握了锦衣卫”的说法。 但现在锦衣卫所处的阶段很特殊:皇帝要求先整训出一支如臂使指的锦衣卫,那么南镇抚司就重要了。 何况现在的南镇抚使骆思恭,实际上是皇帝钦点来“监督”王之桢的人。 骆思恭头上,只有一个以正四品指挥佥事署南镇抚司的两个上官罢了。一个管卫内军纪刑罚,一个管军匠,而骆思恭则负责具体施行。 从四品,也刚好比镇抚司底下的千户所五品正千户高那么一点点,够用了。 王之桢到了骆思恭面前问道:“巡城千户的回报到了吗?” “还没有。恩免宵禁,总要等到后半夜才一同回报。” 王之桢点了点头:“回报到了,速报予我。明日清晨,就要呈禀陛下。” 这个时间,朱常洛刚刚把马堂、孙隆等人放走。 这是长达数个时辰的详细了解,是朱常洛为下一步所做的准备。 邹义和刘若愚比较年轻,一直陪朱常洛忙到现在。 “把今天马堂、孙隆说的,再让田义他们一同补充完整。明日清早朕回来后,要看纪要呈禀。” “……奴婢遵旨。” 真是疯了,正式登基第一天晚上就要通宵加班吗? 第73章、天下渴恩,“民心”汹涌 通宵加班的人很多。 因为登基诏书的特殊,朝会前的这三个夜晚和两个白天,大明的京城注定不得安宁。 皇帝还恩免了三个夜晚的宵禁,仿佛鼓励大家多串门,多交换意见。 人人都嗅到了新君的不同。 难道没见过世面的新君反而更期待群臣的苦(围)谏(攻)? 一切都因为诏书中没有历朝新君登基时必定有的蠲免内容。 刘綎琢磨了一夜也没琢磨明白田乐的意思。 他有点纳闷,行军打仗他不缺计谋啊! 潞安会馆中的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加入了恩免宵禁后的同游同饮活动。 主要由魏公子买单。 京城的生活不免消磨人的意志。 美酒美人、高谈阔论,在这举京难得的热闹之中,程启南、孟希孔二人默默听着来自江南、川贵、两广、北地诸多举子的议论。 其中自然有些早已声名远扬的名士,譬如山东蒙阴的公鼐。 蒙阴公家,到公鼐的父亲这一辈止,已经连续四代都有进士,公鼐的父亲公家臣还授了翰林院编修。 而公鼐幼年时就有奇才,是在参加秀才资格考试时因为表现太过优异,让蒙阴县因此被升为中邑、从此每年多了六個秀才名额的人物。 那时候公鼐就已经远近闻名了,如今他已经虚岁四十三,为什么还是举子? 因为万历五年公家臣被张居正贬了,期间风风雨雨、父亲病逝,公鼐一直到万历二十五年四十岁才考中举人。 上一科会试他没有金榜题名,不代表他这回呼声不高。 相反,厚积薄发,许多人都认为他这次仍旧有叩问三鼎甲的实力。 “孝与兄,你记得太上皇帝昔年登基时诏书吗?” “那有什么不记得的?先父隆庆五年授编修,我其时随先父在京城读书。太上皇帝登基诏书,先父曾令我背过。” 公鼐清了清嗓子,开始一字一句地背起来。 这也是实力。既是他的天资本事,也是公家四代进士言传身教的要求:将来是要出仕为官的,岂能不关心登基诏书中的大政纲领? 说不定随后还有来自父辈细细的解读。 程启南、孟希孔这样的人就没这样的家世了,他们还真不知道万历皇帝登基时的诏书内容细节。 现在他们慢慢地听着,也在心中默数着其中的“蠲免”二字,因为这正是一群举子之前正在聊的内容。 “……近来边费浮于岁额,不计有无,概拟蠲免……” “……自嘉靖四十三年四十四年四十五年并隆庆元年钱粮,除金花银不免外其余拖欠夏秋税粮、马草农桑、人丁丝绢、布疋棉花绒、户口盐粮盐钞、皇庄子粒、各色料价、屯田牧马、草场子粒租银、慙价匠价、砍柴柴炭等项悉从蠲免,其二年三年四年各量免十分之三。” “……淮安府徐州地方,屡被水灾,民不堪命,及广东惠湖二府兵伤特重,除照前蠲免外仍全免隆庆二年三年,以示优恤。” “……蠲免……” “……蠲免……” 程启南和孟希孔面面相觑:一共提了八次蠲免,涉及到的蠲免内容几乎已经遍及各种赋役、税课,也特别照顾到了一些具体的省府州县。 而这么长的登基诏书内容,公鼐真的是背诵了二十八年多还记得吗? 他们两个有点后悔来参加今天的“文会”。 “这真是奇了。陛下御极,这次登基诏书竟无一字提及蠲免。连年征战,矿税荼毒地方,小民不堪重负。诸省诸府县,诸赋税拖欠不少,难道悉不蠲免?陛下登基,阁臣何以拟出此等诏书?未闻有御极不恩赏天下以收臣民之心者。” 听着其中一人的啧啧称奇,孟希孔低下了头。 不是这样的。 小民确实不堪重负,但真正的小民哪有敢拖欠赋税的? 他就是真正的小民家出身。 即便被佥派为粮长的中户,也不敢有拖欠。 敢拖欠赋税的,只有官绅,只有至少以府县为单位的那一团一团人。 他们等的就是这因为新君登基、大婚、生子、大捷……各种各样原因的大赦天下、恩恤天下! “诸位!我等士子读书报国,闻此诏书,岂能不为民请命?要我说,拟出此等诏书的阁臣,皆是奸佞!” “辅国重臣,岂有不助天下归心于新君者?真乱臣贼子!” “素问陛下进学不过六载,万不能让这些尸位素餐之辈哄骗了!” 程启南也低下了头。 礼部尚书是殊恩拔擢的朱国祚,他的上位很难想象是朝堂重臣论资排辈的结果。 皇帝真不懂得这种诏书会引发的波澜吗? 是阁臣们哄骗不明内情的皇帝拟出这样的诏书?还是皇帝坚持用这样的诏书和礼部尚书的任命,让中下层官员和年轻士子把矛头对准阁臣? 程启南已经虚岁三十九了,尽管家境一般、结交不广,但他比年轻的孟希孔有多的阅历。 现在这些举子在酒后说着什么要为民请命,到底是想站在新君这边博得礼部尚书的青睐,还是将计就计借此掀起对新君“寡恩”的不满波澜? 自然不能直斥君父寡恩,所以内阁就是替罪羊。 内阁让这样的诏书颁告天下,是不是以退为进,让陛下知道治国之难? 程启南也毕竟没有亲历过官场,所以他还想不明白。 申时行还没有睡着。 年纪大了,睡眠就更短了。 书房的灯还亮着,他斟酌着词句,拟着他再为阁臣后的第一封密揭。 申时行知道沈一贯此前的“失态”是有原因的。如果任由新君颁告那样的诏书,他沈一贯就完全辜负了满朝文武、地方官绅的期待。 皇家节流又怎样?内帑又不会给大家花。 蠲免才是普天下有力量的那群人的期待。 申时行已经知道了当日廷议的过程,只能说沈一贯也没办法当场坚定拒绝嗣君的主张,只是转而交换了余继登的入阁,保留了后面在“润色”诏书过程中“拾遗补漏”的可能。 群臣纷纷奏请裁撤外派太监,也未尝不是一个让嗣君看看“民心”的试探。 上一次,皇帝可以用尚未登基、担心大位安稳的理由压制住沈一贯。 但最终察觉到了皇帝真正城府手腕的三位阁臣,其实也或多或少存了同样的心思。 就让这诏书颁告出去吧,让皇帝再看看真正的“民心”有何等汹涌。 【臣申时行沥胆以告……】 申时行想对皇帝说:想图治一点问题没有,阁臣从来不是皇帝的敌人。国事的纷繁复杂,并不是因为阁臣、重臣总是瞻前顾后、推诿劝谏。 有些事,真的不能用太粗暴的方式解决啊。 您可以手段那么粗暴地压制首辅,但这么做,在接下来的事里起不到效果的。 世人道我“不近悬崖,不树异帜”,陛下,居中调和,难中又难啊…… 难道您希望大明就此收不上来赋税了? 申时行想象中的“鲁莽”皇帝,现在正呼呼大睡,似乎对即将翻涌起的汹汹“民意”毫不在乎。 而已经在京城等了一个多月的十家晋商家主,今晚并不准备睡。 因为明天要入宫。 提前吃好能保证体力的上等珍馐,因为要提前净腹、避免御前失仪。 关键是,他们知道天亮后,皇帝登基的第二天是赐宴宗藩勋戚。 万万没想到他们也是这一天被皇帝召见。 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不确定,所以更加忐忑,更加睡不着。 天还没亮,一个个或者穿上棉布衣服,或者穿上麻布衣服。 他们虽是民籍,家中也有些人有出身、有诰命,但他们清楚,在皇帝面前,这次他们的身份是商人。 是商人,就没资格穿绫罗绸缎。 “都备好了吗?” “老爷,都备好了。” “等宫中天使到了,不可称老爷。该孝敬给天使的,要机灵点,别太着意。” “您放心,东家。” “……再盛一碗参汤来。” 不知道皇帝具体会什么时候见他们。对此,宫里的做法都是让他们早早入宫等候着。 恐怕要饿很久的肚子,也不好在宫中出恭、闹肚子。 就这样等着等着,新皇登基后的第二天,天光渐亮。 第74章、宗室勋戚,谁堪大用? 大雪未化,既然要赐宴,自然不能在户外。 乾清宫的屋舍其实不少。除正殿和两侧的昭仁、弘德二配殿之外,三面宫墙都有罩房。 参加今天赐宴的三类人,都是与国一体的“至忠肱骨”。 首先是宗藩。 存续至今的,太祖朱元璋留下了十三家亲王:秦、晋、周、楚、鲁、蜀、代、肃、庆、岷、韩、沈、唐;成祖朱棣留下了一家:赵;仁宗朱高煦留下了四家:郑、襄、荆、淮;英宗朱祁镇留下了三家:德、崇、吉;宪宗朱见深留下了三家:益、衡、荣;穆宗朱载垕留下了一家:潞。 这便是朱常洛登基后大明一共有的二十五家亲王。 但藩王还包括郡王。郡王的数量就太多了,不在此次被要求入京朝贺的范围之内。 其次是勋臣。 大明封爵之勋臣主要为早期所封,中后期封爵很少。洪武朝六十四,建文朝二,永乐朝五十四,洪熙朝四,宣德朝五,正统朝九,景泰朝六,天顺朝十五,成化朝八,弘治朝无,正德朝二,嘉靖朝一,万历朝一。 但这么多年下来,只有五十三家了(文末附名单)。 其中,国公五家,侯爵十九家,伯爵二十九家。 实际上还有一家特殊公爵,那就是山东衍圣公。 但他代表的是皇帝对文教的尊崇,所以他将会出现在明天的赐宴上,与文臣们一起。 最后就是国戚了。 根据皇明祖训,除了开国五大功臣之家,还有其中国戚之家:皇后家,皇妃家,东宫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仪宾家。 此刻,东宫妃家不存在,规模庞大的王妃家和仪宾家自然没资格过来。 除了承袭武清侯的李太后长兄李文全、承袭永年伯的王太后弟弟王栋,此刻国戚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的亲舅舅王道亨,还有掌着宗人令的驸马都尉侯拱辰。 先是漫长的一一接见,这都是规定动作。 各家单独拜见新皇。 朱常洛要认认哪一些人,也可以单独问两句。 亲王之中,朱常洛只对两家开了口。 一个是潞王这个叔叔家的长子,朱常洛只多问候了两句。 另一个是郑藩,因为郑藩的王世子已经推辞袭封郑王近十年了,他有一個让朱常洛十分熟悉的名字:朱载堉。 “叔祖既执意不愿,朕可从其所愿,另择旁支袭封王爵。不知叔祖如今忙些什么?” 听到朱常洛的话,郑王府长史大喜:“回陛下,世子殿下这些年来一直忙于音律算学。四年前进献了《律吕精义》内外二篇,如今正在著一书,拟名《算学新书》。” 郑藩担忧了快十年的王世子不肯袭爵而除爵一事,总算有个定论了。 皇帝答应了另择一人袭封王爵。 朱常洛也很高兴:“既然叔祖不肯袭封王爵,一心钻研音律算学也好。朕有书信一封,你带回去交给叔祖。” “臣领旨……” 看皇帝真让人给了他一个封好的御札,郑王府长史这才知道皇帝对郑藩之事早有决断。 见过了各王府派来的人,接下来又先见了国戚。 对武清侯和永年伯自然只走个过场,对自己的舅舅则是先对他说了自己登基后必定会有的恩典。 不论如何,作为皇帝的亲舅舅,他不可能只是个锦衣卫的带俸指挥使了。 有李太后以贵妃进封、宫里一时两宫太后的先例,朱常洛的母亲后面自然也要尊封的,那么王道亨自然也会随之有专门的恩荣。 朱常洛没有对他先说是什么恩典,但对王道亨来说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谁能想到这个外甥不仅这么快就成了太子,而且还迅速登基了呢? 而后对侯拱辰这个姑父,朱常洛则多说了一句:“驸马掌宗人府,数次首署名奏请册立。慷慨切直之名,朕已听闻多次。” “臣不敢居功!” 侯拱辰是隆庆皇帝第三女、也是李太后亲生女儿寿阳公主的驸马。 不幸的是,寿阳公主已于万历二十年薨逝,两人并没有子女。 侯拱辰今年已经虚岁三十九,是宗人府的宗人令。 朱常洛看着他缓缓说道:“宗人府事重,朕登基诏书中有言,明年起将试改宗藩条例。” “臣自当用命。”侯拱辰仍旧沉稳地回答。 “皇三姑福薄,你也无有子嗣。”朱常洛顿了顿,而后说道,“朕已请得皇祖母恩准,允你再纳侧室。” 侯拱辰浑身一震,跪了下来:“臣不敢!” “无后终是不孝。”朱常洛意味深长地说道,“朕还有许多事要你用命。” 做大明的驸马,有十分张扬的,但那要看皇帝的态度如何。 侯拱辰所尚的公主是李太后亲生,就算与他成婚十一年也没有生育,侯拱辰却不能轻易提出这等请求。 但在无后便是不孝的此时,朱常洛对他说出的这个恩典是极能打动他内心的。 “臣……万死难报陛下隆恩!陛下但有所命,臣无敢不从!” “起来吧。”朱常洛笑了笑,“先不急。宗藩如何改,还要与礼部商议的。朕有些想法,将来宗人府的事不会少。还有万驸马、王驸马,你们三位连襟要多亲近一下,以备将来。” “臣领旨……” 朱常洛口中的万驸马万炜尚的是隆庆的五公主,现在仍在世。而王驸马王昺尚的是隆庆的六公主延庆公主,她却于今年薨逝了。 宗人府管着宗藩和勋戚名册,如今惯例都是以驸马掌宗人府。 这三个驸马之中,万炜一般,侯拱辰已经在这个位置,熟悉宗人府的事;但王昺既年轻又有些才学,他当上驸马之前,父亲还是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 侯拱辰“殊恩”在先,同样没有儿子的王昺也可以指望一下。 说实在的,这种恩典无非把他们可能暗中做的事摆到明处罢了。 借着刚刚登基需要施恩掌控更多的契机,朱常洛不吝用这些方式收一收他们的心。 从宗室勋戚开始培养士绅之外另一股工商业力量的计划是得到李太后首肯的,朱常洛让李太后同意自己的亲女婿再纳妾延续血脉不算太难。 侯拱辰也算是“守节”八年多了。 藩王和国戚都是自家亲戚,他们都见完了,这才轮到那么多的勋臣。 大部分都在京,在外不能擅离职守或者老病不能亲来的,都让将来应该袭封爵位的儿子过来了。 在这些人当中,五大国公或者他们的儿子,其他侯伯,在朱常洛的视线里已经绝大多数是窝囊废。 但有两人,如今极为重要。 首先是王守仁的孙子,新建伯王承勋。 他如今的职位是漕军总兵官,而且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八年多。 “如今虽以入冬,漕运稍歇,朕没想到你能亲来。” 王承勋脸色微变,有些忐忑怯懦地说道:“臣无子嗣,漕运事务不重,臣便亲来朝贺,陛下恕罪。” “放心,朕不会怪罪伱擅离职守。”朱常洛顿了顿之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反正有李三才总管漕运,你入京了也不耽误事。” 王承勋微微发抖:“臣……”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告状的胆子都没有。罢了,他盛气凌人,我已经听说了。漕务事分设巡抚、总漕,多年来都是总漕理事、巡抚纠劾罢了。到了你这里,虽任漕军总兵官已有八年余,李三才去了一年多,你就移坐其下了。” “臣……” “既然入京了,就多留几日。”朱常洛摆了摆手,“随后再召你奏对。” 先点了点他,漕运具体的事要后面单独聊。 朱常洛接着召见大明开国以来正式授武功勋爵的最后一人。 虚岁七十五的宁远伯李成梁。 他本就已在京城赋闲十年,自然是能亲自来的。 “臣李成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赐座。” “臣谢陛下赐座,臣身子骨尚算康健,站着恭聆圣训便可。” 年轻的天子看着面前弯着腰的古稀猛将。 尚算康健? 看来,有些人已经联络过他,而他也想主动争取了。 ———— 注:传承至万历中期的明朝勋臣名单 魏国公:徐达之后,始封于洪武三年。 定国公:徐达之子徐增寿之后,始封于永乐二年。 成国公:朱能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英国公:张玉之子张辅之后,始封于永乐六年。 黔国公:沐英之子沐晟之后,始封于永乐六年。 怀远侯:常遇春八世孙常玄振之后,续封于嘉靖十一年。 临淮侯:李文忠六世孙李性之后,续封于嘉靖十一年。 定远侯:邓愈六世孙邓继坤之后,续封于嘉靖十一年。 灵璧侯:汤和六世孙汤绍宗之后,续封于嘉靖十一年。 武定侯:郭英之后,始封于洪武十七年。 泰宁侯:陈珪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武安侯:郑亨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镇远侯:顾成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永康侯:徐忠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隆平侯:张信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成安侯:郭亮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丰城侯:李彬之后,始封于永乐元年。 宁阳侯:陈懋之后,始封于永乐元年。 西宁侯:宋晟之后,始封于永乐三年。 安远侯:柳升之后,始封于永乐六年。 恭顺侯:吴允诚之子吴克忠之后,进封侯爵世袭于洪熙元年。 阳武侯:薛禄之后,始封于永乐十八年。 定西侯:蒋贵之后,进封于正统七年。 抚宁侯:朱谦之后,进封于成化三年。 兴安伯:徐祥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诚意伯:刘基九世孙刘瑜之后,续封于嘉靖十一年。 襄城伯:李濬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新宁伯:谭忠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应城伯:孙岩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忻城伯:赵彝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平江伯:陈瑄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安乡伯:张兴之后,始封于永乐元年。 遂安伯:陈志之后,始封于永乐元年。 广宁伯:刘荣之后,始封于永乐十七年。 武进伯:朱荣之后,始封于永乐二十年。 成山伯:王真之孙王琮天顺元年袭爵,其父王通永乐元年先封伯、永乐十一年进成山侯、正统四年曾削爵。 保定伯:梁铭之后,始封于洪熙元年。 清平伯:吴成之后,始封于洪熙元年。 崇信伯:费瓛之后,始封于宣德元年。 靖远伯:王骥之后,始封于正统七年。 南和伯:方瑛之后,始封于景泰五年。 南宁伯:毛胜之后,始封于景泰五年。 怀宁伯:孙镗之后,始封于天顺元年。 丰润伯:曹义之后,始封于天顺元年。 怀柔伯:施聚之后,始封于天顺元年。 武平伯:陈友之后,始封于天顺元年。 宣城伯:卫颖之后,始封于天顺元年。 彰武伯:杨信之后,始封于天顺二年。 武靖伯:赵辅之后,始封于成化二年。 伏羌伯:毛忠之后,始封于成化三年。 宁晋伯:刘聚之后,始封于成化七年。 新建伯:王守仁之后,始封于嘉靖即位后正德十六年。 宁远伯:李成梁,始封于万历七年。 第75章、功高难信,贱民登堂 “宁远伯劳苦功高,朕闻名已久,还请安坐,朕有些事正好慢慢请教。” 朱常洛摆出要跟他聊很久的架势,这既是恩,也是信重。 李成梁稍想片刻,就再次谢了恩,坐在刘若愚搬过来的软凳上。 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但李成梁的精气神确实还很足。 不愧是一直活到九十的人。 “镇辽二十二年,将军威名远播内外。长子忠烈,捐躯沙场。其余数子,皆为猛将。” 朱常洛说了这句话,李成梁只称了一句不敢当。 “令郎如桢,本掌南镇抚司。”朱常洛又说,“朕擢其提督西司房,是另有重用。” “臣谢陛下信重。” 西司房负责缉捕京城内外盗贼,自然不可谓不重要。但如果朱常洛真想重用他,可以去北镇抚司。 “自将军卸任辽东后,这些年以来辽东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竟闹出山海关民变。孤山堡匪患虽已剿除,朕心实忧辽东边防。”朱常洛看着李成梁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将军年已七十五,朕如何忍心将军再受累?” 李成梁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但眼神不免稍稍一凝。 “臣骨立之老马,确实难当边防之重。陛下忧心辽东边防,臣斗胆有一言呈禀。” “宁远伯请讲。” 李成梁看着年轻的皇帝:“辽东苦寒之地,骁将悍卒在内,虏族环伺于外。攻伐得不偿失,守御是为上策,经略则待一以贯之。臣昔年移建宽甸六堡,边防局面一改,迁居彼处者已数万户。然九年来,既有朝鲜数战之刀兵之难,又有不得久任之将帅,辽东如今已亟待休养生息,重新整饬边防。” 朱常洛点了点头:“谨受教,朕也是这么想的。因山海关民变,弹劾马林者众,他的威望也不够。除将军外,要再找出一个熟知边情、威望足以服众的名将着实难了。” 李成梁没说话。 辽东那边,他的旧将不少。 镇辽二十多年,又是那里的人,家中子嗣大多能征善战,想再回到辽东,李成梁不能自请,暗示过自己的身体还行、对辽东有深刻认识就够了。 此前京城里“凌迫皇权”的闹剧,已经证明了新君是个担忧权柄的人。 这次能不能起用他去辽东,就看新君能不能信任他了。 而刚才新君说的那些话,其实已经表明了他并不会首选李成梁。 但李成梁并不急迫。 除了他之外,谁都要担心去了辽东坐不稳位置。 九年换了八个总兵官,真是他们自己能耐的问题吗? 朱常洛随后说出了不少人的名字,像是向李成梁一一请教他们的能耐,听他点评。 李成梁的资历足够他很坦诚公允地说出这些人的优缺点,包括是不是适合辽东。 朱常洛叹了口气:“如此看来,莫非除了将军,鲜有人能镇得住辽东诸将、打压日渐势大的建州女真?” 李成梁心中一震:“陛下担忧建州女真至此?” 朱常洛奇怪地看着他:“不应担忧吗?大明的北境,诸族弱小才可称安稳。宁远伯灭了他们数部才多久,如今建州女真又日渐壮大。对了,昨日大典时观那奴儿哈赤甚是恭顺,听说将军与他谊同父子,不知将军可知此人禀性?将来会不会为祸大明?” “臣……” 李成梁有些为难,这话可不好答。 说他不会有反意,那就相当于在新君面前“为他作保”了。 说他将来会有反意,那就意味着如果仍然要争取辽东总兵之职,李成梁去了辽东之后就与新君的战略意图相悖。 李成梁只想去辽东过过无拘无束的晚年土皇帝生活,并不想继续进取。 现在也不能多想,他微微停顿就说道:“与他倒有血仇。他外祖父王杲作乱时,是臣亲自领兵讨伐,后被擒槛送京城处死。他亲舅、祖父、生父都是臣在任辽东时下令平乱、死于战火的。其时这奴儿尚幼,与其弟归顺,臣倒是收他们做了一阵家丁,颇有勇武。臣是带他们到京城过,这回他来朝贺也到臣家中拜访过,但谊同父子却是谣传。” “将军观其可有反意?” 朱常洛根本不用避讳这么问他。 作为大明的皇帝,担忧潜在的敌人很正常。说建州女真可能为祸大明的,也不是只有皇帝。 李成梁闻言摇了摇头:“臣岂能妄言?以臣之见,只要辽东边防稳固,便无需多虑。现如今,建州卫恭顺臣服,臣也不能疑其或有反意便劝谏陛下早做防范。若本无反意却逼反了他,以辽东如今之乱象,反会边患不止。” “将军说得也有道理。”朱常洛点了点头,“不论如何,辽东边防是必须整饬好的。他会不会为祸大明,至少于大略上要多加防范。” 李成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只要臣仍在,谅那奴儿也不敢作乱。” 朱常洛心中不以为意,但表面上还是十分开心地点了点头:“故而将军务要保重身体才是。将军一生为国,朕御极后,待明年改元,诸战叙功,另有恩赏。” “……臣愧不敢领。” “朕岂会薄待有功之臣?” 李成梁知道和他的对话差不多就到这了,心里终究开始不痛快起来。 另有恩赏的意思,就是不准备起用他了。 仍旧是像过去这些年一样,一边好好地将他在京城养起来,一边又提防着他拥兵自重。 李成梁告退后,心里默默地叹气。 看了看在远处与定国公徐文璧相谈甚欢的沐家小子,李成梁有些郁郁不平。 大概只有开国的时候,立下了偌大功勋之人才能像沐家一样永镇云南。 而他其实也有永镇辽东的可能,只不过……云南太远,辽东太近。 戎马一生,长子战死,而他李成梁所获,区区一伯爵而已。 作为数朝以来唯一因武功而封爵的武将,李成梁威震当世,却与今日敷衍的众勋臣格格难入。 乾清宫的正殿里,朱常洛也望着李成梁离开的背影。 如果他还年轻,还有一些意气,朱常洛自然不会放着他不用。 但李成梁如今的心态真的不一样了,放弃自己一手移建的宽甸六堡,便是明证。 他也有太多“虎子”、“旧将”,甚至包括那努尔哈赤。 朱常洛要掀起的巨大波澜在大明内部,信重这样的李成梁,实在有“黄袍加身”的隐患。 当那些官绅和辽东铁骑做不出来吗? 这样的事,还是不要考验人性的好。 朱常洛更愿意恩威并施后,看看李成梁的儿子们有没有能够跟上他思路和节奏的,成全一段厚待功臣的美名。 “排宴!” 时近正午,赐宴开始。 人这么多,正儿八经要聊的事,自然不会是在这個场合。 皇帝只是先表明一个亲近宗藩勋戚的态度。 这个时候,十家晋商的家主已经等了快五个时辰,粒米未进。 而后竟有一个司礼监大珰过来了,笑着说道:“陛下有旨,你们虽不能登堂入室,但既然奉诏入宫,也不能饿着。” “草民不敢……草民谢陛下隆恩。还未请教……” “咱家王安。” “原来是王公公当面,草民惶恐……” 王安笑了笑,指着送来的几个食盒:“先用吧。知道你们恭谨,用完了先准备好,未时三刻陛见。” 这种善意让十人受宠若惊,一瞬间不知道放松了多少。 未时三刻吗? 虽然还要等一个时辰,但能得到皇帝亲自召见,从如今得到的“款待”来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就是还不知道皇帝要他们做什么。 乾清宫那边,皇帝着重的一些宗藩、勋臣、国戚得以列席殿内,其他人则在罩房。 赐宴吃个样子就好了,午时三刻未至,所有人就都做好了告退的准备。 但是最终,有些人被司礼监的小太监们留下了,带去了乾清宫旁边嘉靖十六年才修起来的养心殿。 李成梁不在此列,他只是深深地凝视了一番,而后带着疑惑离开紫禁城。 第76章、养心寡欲?合股挣钱! 养心殿如今并不著名。 嘉靖皇帝修建此殿,最主要的用途其实是炼丹。 但这养心殿的南面就是膳房,住在这里其实真的很方便。 如今养心殿的格局也与后世不同。 (格局介绍内容考证自刘若愚《酌中志》) 从乾清宫西南侧的月华门出来,正对面便是一个名叫遵义的门。 进入门内,左手边是一排面向北面的罩房,如今已被朱常洛用作司礼监大珰们的直房。事实上朱翊钧晚年就把这一排房子用作了司礼监直房,这都由于养心殿所处的位置很好。 这一排罩房正对着养心殿的大门。进入门内,首先是品字形的三个独立殿阁,西配殿叫做一德轩,东配殿叫做履仁斋,向南的正殿自然就是养心殿了。 而养心殿的北面后殿,居中部分叫涵春室,东面部分叫隆禧馆,西面部分叫臻祥馆。 进入养心殿的遵义门南面,又有个膳厨门,这里面便是宫中的御膳房了。 而膳房南面又有一個独立的小院子,其中建筑叫做隆道阁。它被修建起来,只因为道君要供奉三清诸神,他本人早年间也在此打坐修道。 膳房和隆道阁的西面,则是一个独立的小宫苑,名叫祥宁宫。祥宁宫中最主要的主殿名叫无梁殿,因为皆砖石砌成,不用一木。它之前的用途,是为道君炼丹。 今日,这养心殿的用途自然不同了。 被留下的人,宗藩里有蜀王、璐王两家,勋臣里是五位国公家、武定侯郭大诚、襄城伯李承功、新建伯王承勋,国戚之中,则是武清侯李文全、永年伯王栋、皇帝亲舅王道亨、宗人令侯拱辰、驸马都尉王昺。 一共十五人,疑惑又不安地聚在一德轩里烤着火。 皇帝还没有过来。 “侯宗令,王总漕,国舅爷,你们倒是说说啊。”年轻的英国公张维贤问道,“陛下和你们叙话的时间长些,知道是什么事吗?” “……英国公,且候着便是。”侯拱辰无奈地回答。 他心里想着,只怕就是陛下说的“许多事要你用命”。 没想到这么快。 徐文璧德高望重,朱鼎臣身体更加不好,黔国公和魏国公世子都不敢多说话,武定侯一脸懵。 襄城伯李承功已袭爵十八年,他看了看勋臣阵容:国公自不必说,武定侯祖上是太祖钦定的寻常国戚之外五大国戚家之一,舍此之外,勋臣里两个伯爵,一个是漕军总兵官,而自己是操江提督…… 蜀王府和楚王府长史都只是属官,眼下更是不能说一句话。 就在众人心中疑惑不已时,遵义门那边又有人进来。 大家不免挤到一德轩门口。 只见领头的是掌锦衣卫事的王之桢,而后则是十个身穿棉布或麻布、一进来看到自己这群人后就更加不安的人。 他们被领进了对面的履仁斋。 “那都是些什么人?”张维贤不认得。 徐文璧和李文全却有些脸色一变。 “国公爷,你认识?李侯,你也认识?” 仍是张维贤发问,但两人闭口不言。 “……王……王提督……”郭大诚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缇帅现身,在他感觉里就不是什么好事。 殊不知,现在履仁斋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他们哪里知道陛见的时候,还有这么多宗藩勋戚在? “之桢,这到底是……” “叔父,候召便是。” 能这样称呼王之桢的,自然是蒲州王家如今的家主,他是王崇古弟弟王崇义的儿子王珣。 而蒲州张氏的家主,又是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的儿子张志征。 潞安会馆中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所见的范元柱,在这二人面前也只是如今晋商商帮中的三号人物。 到了未时四刻,朱常洛才到了这边。 一声“皇帝驾到”,一德轩、履仁斋当中的人都到了院中跪迎。 “平身。” 朱常洛脚不停步,走入了养心殿中。 现在养心殿正殿也被重新拾掇了一下,左右两侧暖阁尽是架格,中间正堂便只有一个御座。 等朱常洛坐下,前方两边已各分两列。 王之桢先行跪下:“奉旨,晋商十家家主已带到。” 朱常洛点了点头:“你退下吧。” “臣遵旨!” 王之桢就这么离开了,留下十个大商人被勋戚和两个王府长史用异样的目光看。 其中有认识他们的人,心里起伏不定;不认识他们的人,更不明白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召见。 朱常洛先看向了勋臣那边,嘴角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定国公,武清侯,伱们与哪一家是旧识?蒲州王家,还是蒲州张家?” 武清侯李文全率先腿脚一软:“回陛下……臣……不,先父曾与……张家主父亲相识……” 张志征赶紧跪下。 “皇祖母故籍山西,你们相识不足为奇,不必紧张。”朱常洛笑了笑,“隆庆五年至万历二年,张文毅辞官又还朝,过程当中的事朕是清楚的,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两人就更紧张了。 当时张四维受到御史弹劾王、张二家败坏盐法,是高拱极力庇护他;后来又有人弹劾张四维贿赂高拱,张四维最终是辞官回乡了。一直到万历二年,张四维得以重新回到朝堂,而后更是得张居正荐举进入内阁,过程当中发生了什么改变? 有王之桢为了表忠知无不言,朱常洛还能不知道吗? 张家有钱,李太后的父亲李伟收了钱,张居正也收了一点钱。高拱已经被斗倒了,张四维既然如此摆低姿态,张居正又何必不把他荐入内阁呢? 而后张四维谨慎侍从张居正,从无主见。张居正父亲去世时,也是张四维用杨溥、金幼孜、李贤夺情起复的旧例,乞求张居正留下。 期间张四维不知请求致仕多少次,韬光养晦等到张居正病逝,最终上位。 现在皇帝说他知道当年事,李文全和张志征哪能不怕? “都起来吧,如今不问过去事,只看将来。” 朱常洛又发了话,两人才战战兢兢地起来。 李文全是李太后兄长,所以他更清楚李太后对如今这皇帝的看重。 他是知道李太后接连叮嘱李家一定要好好听皇帝吩咐的。 “一面是宗室、勋戚,一面是商人。”朱常洛看了看他们,“朕知道,你们心里都不解。没什么不好直说的,哪个宗藩、勋戚过去没与商人来往?今日把你们留下,又喊了这十家过来,原因无他,国库空虚,财计艰难尔。” 大多数人心中齐齐一震,张维贤这样的憨憨看到十个商人齐齐跪下、听了他们说出的话之后也心中一震。 “草民愿捐纳薄财,为陛下解忧!” 一瞬间就跪下了二十三个,只有两个王府长史不能为王爷做主,手足无措地只跪下而不开口。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你们这是以为朕要强取豪夺吗?” “臣(草民)不敢!” “都起来吧。” 帝王威严莫过于此,但先把主旨点了出来,总算让众人知道今天所为何事。 搞钱。 商人们思维更活跃一点:如果是用钱能摆平的事,那么咬咬牙,怎么样都行。 而后只听皇帝说道:“朕并非不喜你们想方设法攒银子。相反,今日留下你们,叫了他们来,正是为了好生挣钱。朕可拿出百万两本钱,你们愿出多少,合股挣大钱?” 养心莫善于寡欲,但殿内一时铜臭四溢,众人都呆了。 第77章、通天机缘,戴罪立功 皇帝并不巧取豪夺,眼下反而“诚邀”各家入股,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接下来的性质其实没有变,大家又纷纷表示愿意。 朱常洛知道他们也只当仍旧是“强取豪夺”,但他也并不放心这些宗藩勋戚的素质。 不论如何这只是开始。哪怕用这种方式,让他们先参与进来,目前对宗藩、勋戚造成的压力也不算大。 等事情初见成效了,他们尝到甜头了,自然还可以有“增发”。那时候,再推行什么触及宗藩、勋戚核心利益的改革也会更加顺利。 今天的主戏不在于这些没多少脑子的勋戚,但要他们各择世子或者年轻儿孙到这拟成立的“昌明号”中用事历练,就看他们的悟性了。 因此宗藩勋戚们在虚惊一场之后,奉了皇帝旨意先不与其他家透露风声,便回去决定拿出多少银子“入股”了。 用皇帝的话来说,特意留下他们,只因皇帝更信重他们,不是随便哪一家宗藩都能享受最初的恩荣。 某些憨憨只感觉到这恩荣不要也罢。 拿出多少钱,只当孝敬皇帝吧。 而后则是十大晋商被留了下来。 气氛完全不一样了,朱常洛先说道:“想必王之桢就算不说,你们也知道是为山海关民变了。三法司已查办六家,那名单是王之桢交给朕的。” “……陛下恕罪!” 面前一片磕头捣蒜,朱常洛先受了。 “你们自与世代恩荣无忧的宗藩、勋臣不同,都是左右逢迎摸爬滚打过来的。”朱常洛顿了顿之后说道,“朕只喊了你们晋商,没有喊两淮、江南、闽广商帮。那是因为朕知道,你们挣钱,比他们更不容易。毕竟北虏边贸重开不久,你们王张二家相比江南大族,根基也弱得多。” 十大晋商此刻感受到的皇帝,与外间传闻大有不同。 他们不敢随便回话。 “因开中法之便,你们得以发家。因折银法,伱们边商又受制于内商。只这盐法一道,你们便饱经往复。”朱常洛看着张志征,“你伯父张四维废止昔年一些新政,不全是为公。” 张志征身躯微颤:“陛下圣察无缺,知草民等只是边商,经营兴衰全系开中折银之变。” “朕自然是知道的。” 这里面的门道啊,仅仅从盐引的管理制度出发,就已经着实触及大明工商业的核心领域了。 大明的盐是专卖的,盐商如果要合法卖盐,就必须要有盐引。 凭借盐引,才能从大明诸多盐法道中买入官盐再行贩卖出去。 而这盐引,除了经常被一些宗藩、勋戚请求赏赐,更主要的做法是召盐商去贩卖。 后来由于边镇后勤保障苦难、粮盐货物转运损耗大,又有了开中法。那就是由商人运送所需物资到边镇,便能从边镇获得“仓钞”;凭借从边镇获得的仓钞,又能换成盐引,这样就可以贩卖官盐了。 至于折银,那就是直接把送往边镇的粮、马、帛、草等换算成银子,直接交给国库,然后得到盐引;国库也把银子直接拨付各边,再让他们采买。 两种法子各有利弊,但其重要的不同在于获得盐引的主动权。 开中法,能够稳定输送货物到边镇的就掌握着主动权;开中折银,那么能拿出巨量资金的就掌握着主动权。 完整的开中法,往往要经过数年才实现从货物到仓钞、从仓钞到盐引、从盐引到实盐、从实盐到利润的完整利益链条。 凭借距离边镇更近的边商们后来学精了,得到仓钞之后并不是完全进行食盐贸易,反而把仓钞直接卖给其他产盐地的盐商,这样就有更高的资金周转效率。 他们这样的就叫边商。而在产盐地,那些专做盐商的,则又变成了内商。他们也不贩卖实盐,而是买入仓钞、兑成盐引,而后再把盐引卖给真正贩卖食盐的商人,这种商人叫做水商。 最精确描述内商的,应该叫做此刻大明真实存在的期货债券金融商人。 只有身家最殷实、对相关盐法道渗透最强、有最多边商水商合作伙伴的,才有这个能耐玩转内商。 食盐产量可以不稳定,盐引可以囤积,各省盐价也有波动。 这一切,就成为内商不用出门行商、只需要维护好关系就能通过倒腾仓钞、盐引获利的关键。 个中法门还有很多很多,这都是朱常洛通过马堂、孙隆他们才了解得更深入的。 此刻对这群“边商”挑明,只用来让他们知道皇帝很懂。 王珣、张志征他们确实觉得皇帝很懂,那么联系起没喊两淮、江南、闽广商帮,其中深意就令人胆寒了。 “依如今律法,你们都经不起查。但朕要用你们,也让你们听得明明白白。都抬起头来。” 看着十双忐忑不定的眼睛,朱常洛缓缓说道:“从昌明号开始,你们便代表朕!生意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要采买哪些货物,朕应有尽有。第一步,朕对你们只有三个要求。” “草民恭听……” “一:过各处钞关,应缴之税尽缴,别玩过去那套。钞关要你们打点的,私设的税卡,把缴过去的银子数目,收你们银子的人,都记好帐。” 王珣等人心头剧震,陛下这是要设局动刀了。 如果他们只是皇帝、宗藩、勋戚的掌柜,那么各地官吏,收的可就是皇帝的贿赂了…… “二:往鞑靼、女真行商,收集他们的情报,让一些虏酋耽于享乐。相反,若被他们收买,只听朕这一条要求,你们知道是何等罪过。” “……草民不敢。” “三:专建昌明书院一座,宗藩勋戚送到昌明号中历练的子嗣,你们家中子嗣,你们各家掌柜佣工子嗣,都可进学。经典之外,尤要重会计、算学、工商之道。” 王珣等人不由得看了看皇帝。 朱常洛淡然说道:“朕是你们的东主,自会提携昌明书院中的学子。王崇古、张四维、汪道昆……过去也不是没有出身商人之家的重臣。宋因何而富,大明如今为何财计艰难,你们不是愚人,自知朕打算做什么。” 王珣和张志征宁愿不知道,现在他们都大汗淋漓。 朱常洛仍旧淡然说道:“想透了不说破,事情一步一步做。今天让你们与宗藩、勋戚一同见朕,将来能不能像他们一样与国同休,全看你们明不明其中利害了。你们穿着棉麻,但你们自知工商获利远超田土。农家固是国朝根本,工商也该为国添财。朕自不会如父皇一般遣税监盘剥,但朕会除了你们身上的一些枷锁。” 与国同休……枷锁…… 惊天大秘就此落入这十人耳中,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 “把第一步做好,让朕掌稳九边。”朱常洛看着他们,“将来,盐法、钱法、铜铁、兵备、官田、马政,尽在昌明号。这创始股东,何异于开国勋臣?是你们在行的事,要不要戴罪立此殊勋,说吧。” 有得选吗? 尽管知道这是皇帝极为大胆的尝试,若是事情最终不能成功、极可能中途成为替罪羊,但没得选。 勋臣不也是卖命才能与国同休? “……草民愿出悉数家资……” “草民……” 这是别开生面的形式,他们的心都砰砰跳。 勋臣也无非一份世券、一份俸禄。 可皇帝如今的设想,是诸多财计根本一年又一年收益的分润。 谁有多少股,将来预期是多少收益,都不好细细去算了。 皇帝虽然现在只出百万两银子,但他“老人家”当然是占最大头。 接下来,他们充分见识到了这個年轻天子在财务方面完全让他们意外到震惊的造诣,皇长子不可能学到这些东西啊。 朱常洛只是先拿了七成股份,也没让他们各家都把家财拿出来。 后面把一些产业和资产放进去,再增资、稀释的概念,这十大晋商很快理解。 越是有这么多细节,越证明皇帝既懂、又是下定了决心要这么做。 他们的心难以抑制地狂跳着。 全天下都还不知道大明朝将迎来什么样的剧变,而他们会是皇帝秘密打磨的第一批兵刃。 “因为朕提出的第一个、第二个要求,昌明号付出的额外成本,先不计入明年实际成本。”朱常洛又说道,“宗藩勋戚懂得不多,让他们先看到利润,明白吗?” “草民明白!明白!”王珣连连作答。 “那就好。做好了第一步,朕和昌明号尽得边镇一些重将、大部分宗藩勋戚之助,才好打赢真正的财计硬仗。” 朱常洛招了招手,王安捧来了一个盘子,上面有十个小盒子。 “朕不吝先信你们,先用你们。一人一个,专印密奏,呈禀王安。他以司礼监秉笔提督宝和六店,你们专任心腹向他呈递便是。” “……草民惶恐。” 这不是相当于密揭吗?那是内阁大学士才有的权力。 “不如用心办差。”朱常洛看着他们,“腊月底以前,你们合计出一份明年的计划出来。朕审阅之后以为可,你们以后便可称臣。” 十人一时都心热晕了。 这是什么懂商事的明君? 莫名其妙地,偌大使命和机遇便砸到了他们身上。 怀揣天大机密一般浑浑噩噩离开紫禁城齐聚王珣在京城的宅中,王之桢等在那里。 “可以不必是我们,但既然圣母皇太后故籍山西,我也恰好掌卫事,我们各家又多是边商,故而是我们。”王之桢对他们抱了抱拳,“拜托了!我之荣辱,也系于诸位。此事,内外一体!” “……山海关之事,全赖提督出力!” “……不,陛下遣我去查案时,便已算到今日。”王之桢深吸了一口气,“诚如陛下所言,这是因祸得福。前路虽艰险,但可还有此等通天机缘?还请谨记:戴罪立功!” 第78章、至圣像前,举子忧民 王之桢对他们再次叮嘱之后,又回到了宫内,到了朱常洛面前。 “南镇抚司那边,骆思恭把督商校尉选好了?” “是。” “一家一个,充作护卫,跟各家言明,此应有之举。你让骆思恭交待好他们,只看只听,不干预其行事。根在哪里,要记清楚。” “臣明白。” “一宿未睡,昨日京城官绅士子行状奏报,朕已经看过了。”朱常洛看了看他,“回去歇息吧,今日也大抵如此罢了。明日一众文臣回去后,再累一阵。后天朝会,只怕有得热闹。” “臣不累。” “退下吧,今日能歇息便好好歇息。” “是,臣遵旨。” 锦衣卫将来可能转型为对内以南镇抚司为基础监督庞大的昌明号、对外再以北镇抚司为基础形成一支特别的能战之兵。 横在王之桢面前的,是完全不可捉摸但又可能极为辉煌的未来。 为此,他的宗族、整个晋地的大商已被绑过来。 王之桢不敢懈怠,锦衣卫的整肃还未完成。他的名单已经快拿出来了,但下一步可能要奉旨得罪很多人。 而昨夜后半夜才整理好的京城朝野行状奏报,也让王之桢心惊不已。 宗藩勋戚和商人都好对付,明天和后天,对皇帝来说才是硬仗。 朱常洛也很清楚,他现在就看着申时行今天送入宫中的密揭。 为了明天,当然还要做些准备。 邹义和刘若愚昨晚忙了一整晚,朱常洛从养心殿回来后,他们才睡醒。 “今天继续,朕来说,你们写。” 两个年轻小太监在和慈庆宫书房规制差不多的东暖阁里坐了下来,提起笔。 “首先是金花银由来……” …… 北京城安定门内,不远处便是成贤街北面的国子监及其隔壁的孔庙。 坐北朝南,左庙右学,这是规矩。 北京国子监前后三进,以辟雍殿为核。 自集贤门可进入国子监前院,院东有個持敬门可进入孔庙前院。 现在,有不少监生从持敬门进入孔庙,也有许多来京城赶考的举子是从孔庙最南面的先师门进去的。 先师门和孔庙核心区南面的大成门之间,这孔庙前院里主要是进士题名碑。 如今,这里已经有元代三座、明代六十一座进士题名碑。每一座题名碑上,都刻满了该科进士的姓名、籍贯、名次。 还没进大成门,这里的士子们自然都带着异样的心情瞻仰着前辈们的光荣,憧憬着明年金榜题名后自己的名字也能被刻在这里,与永远不会被动摇地位的孔庙一起长存下去。 今天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没有来凑这个热闹,但徐光启来了。 被同乡拉来的。 “子先兄,左右不宵禁。诸省举子齐聚至圣先师庙,以文会友切磋学问,此等盛事难得一遇。何况衍圣公在此,或能一见!你怎的如此恍惚?” “君一,我倒想着清净一下,学问上与你相去甚远……” “我看子先兄是去见那利玛窦见多了。”比徐光启年轻一些的张以诚连连摇头,“莫让那些杂学乱了心神。上一科不中,今科我们一同登榜才是正理!” “以贤弟之才,自然联捷无忧。”徐光启笑了笑,“罢了,先不想那些,去寻那丁未科的题名碑看一看吧。” “小弟降生那年的戊辰科也不遑多让!” 两人兴致勃勃地去寻找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的进士题名碑。 那一年虽比不上宋代嘉佑二年的那一榜,但是金榜题名者,张居正、李春芳、杨继盛、王世贞、汪道昆、殷正茂……虽然尚有人在世,但大多已不在。其一生功业、品行德才,是可堪后人评述了。 张以诚说的戊辰科是隆庆二年,这一科距离更近,所出高官也极多:沈一贯、赵志皋、张位、王家屏、陈于陛,已经有五人做过阁臣或正在内阁;朱赓、于慎行……如今已位列九卿或已是三四品者更多。 还没资格把名字刻在这里的举子们议论纷纷,品评前辈和当世人物。 有人赞戊辰科更强,那是以官途功业论英雄;有人赞丁未科更好,因为不少人极有气节。 前面乱哄哄的景象之中,大成门有人出来了,庄肃地说:“大成至圣先师庙前,何人喧哗?若来敬拜,当守礼以祭!” 哪有这个时间来祭拜的? 这时其中有一人上前作揖:“失礼了,学生蒙阴公鼐。今日诸省举子偶然相约在此以文会友,正该敬拜大成至圣先师。只是并非祭日,诸礼不备。不知衍圣公可否拔冗导引学生们入拜,略表崇仰向学之心,以励后进?” “蒙阴公家子侄?”那人看了看公鼐,“诸位举子稍候,谨记再勿喧哗。” 不少人脸上有了兴奋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戏。 若能在会试之前由衍圣公亲自安排,临时拜一拜大成至圣先师,先不说灵不灵吧,说不定便有些善缘。 衍圣公何等人物? 若有大朝会,他可是站众文臣之首的,内阁首辅也得居次。 好像是因为恩免宵禁、诸省举子偶然齐聚孔庙进士题名碑,而后就变成了衍圣公孔尚贤亲自出面,带着众举子们拜了拜夫子,而后也勉励了他们一番好生备考,若能高中,要不忘圣贤教诲,修身齐家、治国安民。 孔尚贤既然露了面,顿时就有人着意想向他请教学问。 “明日还要入宫陛见,不急于今日。犬子也到了进学之年,我此番入京朝贺后,便要留居京师闭门读书、研思学问、以明明道。” “那真是京师文教幸事!”公鼐连连称赞,躬身恭敬地说,“衍圣公明日要入宫陛见,学生们就不打扰了。素闻公袭爵时曾有誓:远不负祖训,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今日有缘一见,实乃学生们荣幸,必以公之誓为誓。” “衍圣公!连年征战,生民多艰。明日御前,可否请得天恩普降,与民休息?”忽然有一个人又开了口。 “是啊,学生们见登极诏无一字言蠲免,今年刚有大旱……” “援播加派……” 刚才在前院叫喧闹,此刻在大成殿前一时又沸腾了起来。 大成至圣先师的塑像前,忽然有许多举子忧国忧民。 人群之中的张以诚脸色微变,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肃静!”孔尚贤终于轻轻说了一下,等面前都安静了下来,他才说道,“你们既明圣贤教诲,忧国忧民自是理所应当。陛下受命为嗣君后便善政不断,何必心切?先师面前,不必喧哗了。会试将近,还是回去多精进学问吧。若能金榜题名,不负国恩、不负所学也不迟。” 陆续离开的人群中,听着他们议论衍圣公都说了陛下必定再有善政降恩于天下,张以诚和徐光启面面相觑。 他们并没有议论什么。 只不过同样出身松江府,成长于江南富庶之地的两人也不是不知道一些真实情况。 一个虚岁三十三,一个虚岁三十九,阅历也不算少。 今天的事有点奇怪。 从山东到京城来朝贺新皇登基的衍圣公其实不必露面来见这些偶然相聚于孔庙的举子。 若只是以文会友、拜一拜夫子,也不该在庄肃的孔庙里向没有实际官职的衍圣公恳请什么御前乞恩。 “……今日不该来的。”张以诚看着已经散走的人群,“不是说拜了夫子后,便在这成贤街茶肆酒楼中以文会友切磋学问吗?怎么都散了?” 第79章、物议不休,所为何来? 王之桢虽然“奉旨”休息了一会,锦衣卫和东厂却没有闲着。 入睡前,朱常洛也知道了孔庙那边的事。 很自然的手法。 他并不用多在意这些事,也不必因此去查什么主使。 根本就不算闹起来了,如今只是酝酿期的道德绑架罢了。 有了此前“凌迫皇权”的一出戏,在朝文臣短时间内并不会正面去做什么,申时行用密揭苦口婆心地提醒就是一个证明。 这一回,要看哪些地方上借秋粮解运来闹事了。 一夜无话。 天亮后,像昨天一样,乾清门前人头攒动。 这次在这里的人,水平、权位、声望,都远不是昨天那些人可比。 今日有份来这里的,便是有资格参与廷推之人,再加上衍圣公孔尚贤。 流程也与昨天一样,皇帝先一一与他们聊一聊。 第一个就是衍圣公。 号称孔子嫡系后裔的他们,历朝历代都有着超然地位。 原因在于皇帝需要文臣辅助着治理一个大一统的天下,对孔家如何,就象征着会对天下官绅如何。 勋臣能不能与国同休激励着武将愿不愿意为皇帝卖命,衍圣公恩荣不衰也会影响士绅对当朝大老板的看法。 就连入主中原的蒙元也必须扶起这個象征,以至当年有了南北二孔并立。 至今,是所谓孔子六十四世孙孔尚贤坐在这个位置上。 说“所谓”,是因为朱常洛以前也看到过那些说基因检测的文章…… 当然,现在还要对这“象征”笑脸相待:“早闻衍圣公昔年袭爵时,立誓远不负祖训,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今日一见,气度非凡。听闻衍圣公此次携了令郎入京?” 孔尚贤在朱常洛面前跪得恭顺,祖训有君君臣臣嘛。 “臣福薄,二子皆无嗣早去,如今以从弟之子胤植继为幼子,虚岁已有十。臣昔年幼时便是在京进学,如今臣也年近六十,惟愿此后留居京师,一面进学弘道,一面教养幼子,还请得陛下恩准。” “那自无不可。”朱常洛点了点头,“那山东那边,诸事就托付给令弟孔尚坦了?” “……是。” 听得皇帝既说出他当年的誓言,又十分清楚地点出弟弟的名字,孔尚贤心里有些意外。 这是用心准备过的皇帝。 朱常洛不痛不痒地跟他聊了几句,根本不见他提起昨天举子齐聚孔庙的事。 孔家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孔尚贤他爹孔贞干是李东阳的外孙,昔年臭名昭著的建昌候张延龄的女婿。 他孔尚贤自己的夫人,是严嵩的孙女。 凭超然地位总能联姻朝堂权贵,但形势不对又转变极快。 据说严嵩将要倒台时,去孔家求助,孔家让他坐在堂外板凳上却并不相见,这还留下了个冷板凳的典故。 后来倒向新朝又何等丝滑? 如今孔家在山东所占田土又何等之多? 孔尚贤之后,朱常洛又一一关心了一番三位阁臣,而后则是吏部、户部两位尚书,接着便轮到了朱国祚。 “听说,大宗伯好酒?” 朱国祚有些尴尬:“臣……确实喜美酒,但不敢误事……” “以前不是大宗伯,也不算打紧。”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登极诏颁告天下后,你所受非议也不少,要多注意一下。三位阁老年纪都不小了,六部尚书中,唯有卿是翰林出身。” “臣明白了!臣谢陛下隆恩,必戒肃己身,须臾不误国事!” 朱常洛说的是实情,不算“自勉之”的画大饼。 对朱国祚,朱常洛也选点明了他知道登极诏中没提蠲免会产生的影响。 而后又是其他九卿、都察院的其他高官、六部侍郎和六科都给事中。 这些人里,朱常洛多和两个聊了聊。 一个是被擢迁回来的新任工部右侍郎贺盛瑞,一个是被官复原职的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 两个都算是直接蒙朱常洛恩典。 对贺盛瑞,朱常洛说道:“这回重修皇极门之后,三殿两门短时间内不会兴大工了。皇极门之后,朕对你另有重任。重修皇极门,于你而言是轻车熟路。在工部,这段时间内多熟悉一下河道事。” 贺盛瑞没想到皇帝对他竟这么看重,激动地回答道:“臣督修工程还好,只是河道事……臣恐难当大任。” 皇帝只差明说要让他去总理河道衙门了,总河一职确实都是署工部高官衔担任。 殊恩升为侍郎,已算进入朝堂重臣序列,而总河则更上一层楼。 “拿出你明实务、管理得力的干劲便好。朕知你贤,你便无忧。” 而王德完这科道“加特林”满血复活,对给了他恩典的朱常洛却不改本色,甚至更加来劲。 “陛下,三殿三门还是不能耽搁,此朝野众望仰祈之事。再有,登极诏颁告天下,臣等既感佩于陛下亲为表率、厉行节俭,又忧小民多艰……” “……今日是赐宴,不议事。卿有事要奏,明日朝会上再议不迟。” 说是不议事,但像昨天赐宴之后一样,三位阁臣、九卿又被留了下来。 养心殿里,大家都呆在履仁斋。 这回,朱常洛很快到来。 众臣参拜之后,便是赐座。 朱常洛开宗明义:“昨日得申阁老密揭言朝野于登极诏不言蠲免事物议纷纷,适才已有一些臣工向朕面陈过。明日便是朝会,朕想先听听卿等怎么想的。” 沈一贯是首辅,他只是说道:“臣自当勉力安抚朝野,共体时艰。”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臣肺腑之言,尽在密揭矣。” 王锡爵则拍板道:“多年来首次朝会,陛下初登大宝,朝会上可循旧例,只择要事数本呈奏。臣等议一议处置意见,陛下以为可,明日便依次奏对。陛下勿忧,明日朝会,定不能纷扰不休,有损朝仪!” 在英宗之前,由于朱元璋的勤勉、朱棣祖孙三人的水平都不错,朝会上其实议事很多。 英宗即位时年幼,才有了只选择几件事,内阁先票拟好教英宗对答的惯例。 这既是阁臣票拟权固定下来的开始,也是大明朝会渐渐趋于纯礼仪化、纯让百官能见见皇帝的开始。 三个阁臣说完了,其他人暂时都不开口。 朱常洛则说道:“朕素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而向来是堵不如疏。朕现在想知道,登极诏不提蠲免,朝野何以物议纷纷?沈阁老,何以要勉力安抚?” 沈一贯直接被点名,他只能看了看皇帝,而后说道:“其一,历来新君登极,概有恩赦蠲免,此君父施恩于天下,以示新朝必有仁政;其二,连年征战,两宫三殿大工,诸办征派,天灾兵患,此前税监为祸地方,诸省虽实情不一,然积欠均已不少;其三,献俘在即,三军待赏。大典连连,耗费巨万。转眼又是年底,边饷、官俸,哪一样都不能少了。登极诏不言蠲免,朝野自然担心朝廷财计艰难,甚或要加征赋税。” 朱常洛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大司农,伱掌户部。若是降恩蠲免诸多积欠,明后年财计将如何?” 陈蕖闻言站了起来,心里有点发虚:“臣实言回禀陛下,这要看蠲免哪一些。依往年来看,纵有诸多蠲免,赋税上也不致大有起伏,田赋反倒应该会多一些。只要再无战事急需粮饷,户部还是能想办法的。” “有蠲免,田赋还会多一些?” “……诸多府州,往年皆有积欠。每岁征解,部分填往年欠额,部分是今年实缴。若积欠有所蠲免,则实缴额就会多一些。” “那是账目上的数字罢了。”朱常洛平静地说道,“抛开这些计入往年和当年的数目不谈,朝廷财计问题,在于蠲免与否吗?” 申时行脸色一变,站起来说道:“陛下,蠲免非为财计,实为民心。” “若是为民,怎么从来没人奏请蠲免一些金花银?” 这话一出口,殿内许多大臣脸色骤变。 第80章、金花贡银,谁不称妙? “陛下!”申时行顿时回答,“金花银乃天下臣民孝敬于君父,天下哪有这等不忠不孝之臣,要天子自损金花银以施恩天下?” “但劝天子节俭者前赴后继。”朱常洛并不太客气,“天子若节俭,金花银少些有何不可?天子若奢侈,纵然总是蠲免,想修宫殿,想要奇珍,一样安排了岁办坐办下去。” “陛下……” 申时行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恳求,但朱常洛却说道:“阁老坐下说便是。” 等他坐下了,朱常洛又先开口:“朕岂不知蠲免可收民心?但这个民,到底是哪些民?” 这次包括田乐在内,脸色也都变了变。 沈一贯不禁看向了他:要把皇帝其实懂得颇多的一面,让更多人知道了吗? 朱常洛也看了沈一贯一眼:“首辅也说了,天下臣民当共体时艰。朕自然愿意施恩天下,若朕下旨,此后金花银可减为五十万两,其余折银之粮解送京城计入户部,会普天同庆吗?” 陈蕖情不自禁地说道:“万万不可!” “为何?” “……”陈蕖有些后背发凉地看向三位内阁大学士。 王锡爵“哼”了一声,然后开了口:“有什么不能说的?四石粮折金花银一两,正统年间至今从无更改!若百万金花银减半,按如今漕粮改兑后一石粮折银近一两来看,那五十万两金花银便该两百万石粮!漕河一年输运不过四百万石,早已不能多运。多出来两百万石粮,若以漕粮折银来算,便要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这样折,北京户部愿不愿意?江南诸省愿不愿意?” 他说完才站起来朝朱常洛作揖:“陛下,万不能如此!不言蠲免,天下有些人无非心中有些许怨气。若金花银减半,那才是当真会有大乱!” 朱常洛先挨个看了每一个人,而后笑道:“看,这就是账目上的数字游戏。金花银本是为了减少解运损耗想出来的法子,到了如今却有了这般变化。王阁老这么一算,如果金花银减半折色,我大明财计本该另有一笔一百三十万两岁入的。这笔钱去哪了?” 陈蕖面色苍白,此时仍旧站着。 田乐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天资卓成,臣斗胆谏言,此事牵连重大。正如王阁老所言,万不可如此,否则天下定有大乱。” “御前议事,并无定论,摊开了聊一聊罢了。卿等坐下说话。” 大明的财计是一本糊里糊涂的帐,现在朱常洛拿金花银举例子,掀开的只是冰山一角。 朱元璋固然雄才大略,财政上由于元末明初特殊的形式定下了实物赋税制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搞了個祖训,让后世子孙不得轻动。 在物资匮乏的阶段,实物的流通当然是符合庞大帝国财物需要的。 但帝国恢复到一定经济水平之后,仍旧死守着实物赋税制度,那就有点离谱了。 而它们能被保留至今,只在有些方面折银,那自然是由于帝国的高管们发现这样很有操作空间。 拿金花银举例。 财计大事,莫过于禄饷。大明财政收入,首先可以大体划分为两个大方向:一个是给皇室宗族的岁供,一个是其他。 皇帝为了自己的生活,紫禁城里的主仆都靠皇帝养着;为了坐稳江山,要给在京的文武群臣发俸禄,要时不时赏赐,要负担那些只对皇帝负责的部门的开支。 都城还在南京时,啥都是朱元璋的,那个时候户部还没有太仓库,他尽可支配。 朱棣迁都北京后,财税重心却在南方,那么就要运大量钱粮物资到北京了。 皇帝、妃嫔、皇子在北京,大多数勋戚在北京,还有那么多的京官、京营。 他们的消耗是个巨大数字。 整个大明,田赋约在两千七百万石上下。这其中,约四成要留在地方,剩余六成则需解运。 这六成之中,又有四成征收自北方,基本要用作九边军粮;剩下六成约一千万石,百余万石留南京,剩余本该悉数解运到北京。 但一条漕河,一年运力大抵也就运四百多万石粮入北京。 而粮食从南面运到北面,一路上解送、损耗也是个巨大数字。 正统初年,朱祁镇还年幼,官员们想了个法子:运力不够,而漕河运粮主要便是为了皇帝岁供和京官、勋戚、京营俸粮,顺带供应都城百姓。 京城其实每年也吃不完八百万多万石粮食,粮食放着便坏。 不如这样:把该解运至北京的四百万石粮食,四石粮食折银一两,计有百万两,直接运银子到京城。这部分银子,全给皇帝,那么还可以再运粮四百万石抵京。 既满足了京城的粮食所需,又完成了田赋收入该有千万石解送至两京的任务。 没什么大问题,年幼的朱祁镇和当时的张太后也不懂太多,开心地接受了。 至此,大明帝国定额的田赋里,差不多有百分之十五的份额永久地固定了下来,折银百万两解送京城入内帑,是为金花银。 朱常洛平静地说道:“岁供折银,与民来说自然是避免加收耗米、征发解运徭役的善政。但是,金花银由单都发给了哪些府?” 所谓由单,便是朝廷划分好这部分折算成金花银的税粮份额给各省,各省再对自己分到的份额进行切割,派发到府州。 皇帝说出此话,众臣都沉默不语。 如果说是为了避免损耗,这一百万两金花银,自然该划分给运送损耗最大的偏远地区才是。 但实情呢?反倒是分布于运河或者长江等船运最为便利的的南直隶、江西、湖广、浙江、山东、河南等地。 更具体一点就会发现,还往往是各地相对富的府。 再发散一点还会发现,这么多年来份额的分配还往往与这些地方的科举成绩如何有正相关的趋势。 “下面就不需要朕言明了吧?”朱常洛看着他们,“虽已折成金花银,但由单所派府州,解运加耗一样在收。” 运粮食有加耗,运银就没有加耗了?要换成银子,要重新融成符合规格的金花银呢。 陈蕖听得大汗淋漓:皇帝这么懂吗? 其实地方上,从百姓手上收上来的仍旧是实物。 最终到了户部,也只核对各地应送到的金花银数目。 这漫长的过程中,其实并不必千里迢迢真把银子从南方运到北方:如果在北京有人能直接拿出相应数额的银子,不是省事了吗? 其次,获得份额的地方上收上来的那部分粮食,按照一两银子四石的比例,这部分粮食就不用运到北方了,可以留下来。 是卖还是用,卖给谁?卖价多少,那还用说吗? 一石粮食如今的售价又是多少? 北方大约十一钱到一两,南方大约八钱到一两,这是没有大规模天灾的情况。 如果特殊时候,米价涨到二三两甚至更多也是有的。 也就是说,如果获得了金花银由单的府州有人出面把本府州应交上去的金花银承担了,那么那些粮食自然可以归他处理。 四钱银子一石,转手就是至少一倍的毛利。所得净利,商量好分成比例就好了。 于是最后,在北京的皇帝只知道自己每年固定有百万两白银入账,地方上的百姓仍旧上缴田赋以及各种加派、役银,而地方上的官绅总是抢夺着金花银份额、找各种原因拖欠金花银外的其余赋税、每逢“喜事”就盼着蠲免。 这便是从金花银入手的大明财计艰难真相之冰山一角。 如此金花银,上至天子,下至官绅,谁不称妙? 劝皇帝节俭,却从不劝减少金花银,原因就这么简单。 都是生意。 “国库空虚,财计艰难,年年都在喊。”朱常洛静静说道,“朕也不会就此大动干戈。若有地方因未言蠲免便不归心,明年金花银便不派该地,朕倒想看看他们不归心是想干什么。” 陈蕖听得心里一颤:这两件事还要挂钩? 朱常洛却继续道:“朕可以装糊涂,但别真的当朕糊涂。财计艰难是事实,有些府州因为灾祸,百姓负担过重,也确实可以酌情蠲免,但那是后面一事一议的恩典。举国蠲免?哼!无非数年一次,助长地方寻由头先积欠着、再待时蠲免的风气罢了!这份民心,也配称忠孝?” 用这一个简单的例子,三个内阁大学士之外的所有人正式认识了新君。 田乐是早就认识过的,但此刻仍心动神摇。 如用兵,多么直击要害的一招?但是太险了,直趋要害,锋芒毕露后便是群敌环伺。 “财计为何艰难,朕心里有些考量。”朱常洛又说道,“卿等心里应该也是了然的。朕奏请父皇和皇祖母撤了矿监税使,盖因这法子解决不了问题。今日留卿等议一议,就是看卿等有没有法子。诚如登极诏所言,节流一事,朕亲为表率在做了。如何开源,卿等为朕解忧。” 没一个人能立刻开口说话。 第81章、财计艰难,如何开源? 大明当然有钱,只不过收不上来而已。 要么给真正的普通百姓加赋税,收到的钱三七分账,皇帝和国库或者能得三分。 要么就只能向有地位、人脉广、谓之为国朝栋梁的那些群体要钱。 给百姓加赋不符合文臣们常常喊的与民休息,现在皇帝开口问怎么开源,如何答? 到了此刻,沈一贯终于坚定了必须赶紧走的决心,连装一装一心致仕的心都没有了。 新君或者真是天资卓成,但也因此自负。 朝堂上不论谁人想真正稳定地增加岁入,都免不了向普天下官绅开刀。 张居正的下场在那里! 田乐是兵部尚书,他不好出来就这个问题说什么。 要发言也该是阁臣们先开始。 朱常洛只问如何开源,申时行他们连许多套话都不能说。 毕竟很多套话就只是如何节流罢了。 “不好说?那朕先掰开了揉碎了,先说说岁入来源。” 朱常洛又开始了,而且张口就来。 “如今岁入,正赋折银纳入太仓库的,大约二十五万两。此外,马草、农桑丝绢、人丁丝绢、麻折银共是四十五万两到五十万两,盐课银百万余两,其他便是杂项了,总数大约都是三百万两上下。” 陈蕖更加汗流浃背:皇帝什么时候把户部进项了解得这么详细的? 朱常洛还在说:“杂色岁入其实最多,户部太仓库杂项,工部节慎库,太仆寺常盈库,兵部马差……林林总总的杂色岁入,朕算了算,一年实有三百五十万两到四百万两。开纳事例饮鸩止渴,僧道度牒发卖也有损税基,役银及土贡折色都是加派于民,这些方面就不用想法子了。” 从皇帝挑明了金花银的内情之后,养心殿里众臣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天子精通财计到这份上,还能胡乱说话吗? 所谓开纳事例,就是通过发卖生员、武官名额得到钱。 这是朝臣讳莫如深的话题,但又实际存在。 朝廷每年从这个方面的进项大约是四十万两左右,而通过纳捐获得生员、武官身份的人,无非为了享受特权、优免赋役罢了,所以才说是饮鸩止渴。 僧道度牒也是一样。 洪武年间,是三年发放一次度牒,每次不过三五百张。 永乐年间,五年一次,但每次可多达万人。 到现在,其实已经不定时了,甚至一年两次。 度牒一张十二两银子,但僧道可以豁免赋役,这度牒十分珍贵,有时甚至要准备百两银子才真正拿到一张度牒。 这一项,如今每年可获得二十万两收入。 一年发出一两万张度牒,大明哪里有这么多真正的僧道? 可没办法,哪怕是张居正,也需要通过开纳和发卖度牒来获得财力支撑。 朱常洛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有田乐不意外。 毕竟“官绅一体纳粮”这几个字,他见过。 赋役优免的规模已经太大了,不光是正规科举渠道产生的生员、举子、在朝文武百官、致仕官员、勋戚权贵,还有纳捐人群、僧道…… 真查下去,有问题的不会太多,有问题的部分规模也不会太大。 分散开来拥有土地的田主,也许便有一個纳捐的生员身份;投献的隐户,说不准家里就会突然多出一张度牒。 哪怕真正清查下去,你就会发现大明其实很少有名下田产过千亩的普通官绅。 能过这个规模的,大多是宗室、勋戚、重臣。 这些人,是皇帝能够轻易薄待的吗? 田乐在沉默中看着皇帝:怎么办呢?怎么才能一步步走到官绅需要一体纳粮那一步呢? 王锡爵在沉默中站了起来:“陛下,若说开源,如今唯有从钞关、番舶、商税入手了。” 朱常洛看着他,没有直接答复,而是问道:“沈阁老、申阁老以为如何?” 这个部分被提出来,实在不意外。 不能掠之于民,不能动天下士绅,自然只能苦一苦商人。 而钞关和市舶司、月港抽分,商税,这些确实不是赋役优免的范围。 皇帝没有动最核心的部分,动一动后来才发展起来的这部分利益,朝堂百官总算也有个说辞。 朱常洛也接受这种中庸选择。 何况:想要用商人,那就需要让这个群体更加明白,到底是谁在压迫他们。 当然不能是皇帝了,皇帝已经拉拢晋商搞了个昌明号。 皇帝在天下士绅面前都是弱势群体。 如果商人们打不过士绅,那自然就该加入皇帝这边了。 相信他们届时会拿出与士绅有关的海量内幕、线索、证据。 朱常洛很轻易就把局面引导到了这里,实在没人能想到皇帝会把“低贱”的商人看得这么重。 “因朝鲜之役,月港暂闭,至今未开。”沈一贯已经在躬身回答,“若要从严征收钞关、番舶、商税,既要再理职差,也宜再开月港。” “……臣附议。”申时行稍显疲惫地起身作答。 隆庆开关后,月港收上来的银子一年最多也不过三万余两。 但这样一来,不少海商至少不至于有犯禁走私之嫌。 也代表了朝廷的一个态度。 朱常洛点了点头:“去岁八大钞关总进银三十四万三千七百二十九两,番舶抽分计七万六千二百九十四两,商税总计十五万两千一百七十八两。” 大家已经对他这么熟悉诸多数字麻木了。 只听朱常洛继续说道:“其中虽未包含矿银,然朕查了查,每年奏报的这这些项岁入变化不大。父皇向诸省派出矿监税使,虽有些搜刮,却也有了每年三十余万两的岁入。至于他们搜刮之多,八九倍于此。即便刨去矿银及直接搜刮自百姓的银子,大明这几项岁入该是多少,朕心里有笔账。” 他一一望去,缓缓说道:“再开月港,准。先严行钞关及番舶抽分,商税征缴。吏部、户部、都察院、地方,都有事情要做。朕只想知道,如今只苦商人,民心会不会有变?” “……臣自当勉力安抚。” 沈一贯还是这句话。 虽然不是向官绅最核心的赋役优免上动刀,然而如今能获得路引、行商四方的,又有几家与官绅毫无联系? 至于钞关、市舶司和地方官员的吃拿卡要……这不是本就不该的吗?廉洁二字怎么写? 皇帝说他可以装糊涂,天下官绅最好也装装糊涂。 大家和一和稀泥,先只是苦那些更重商的人家,或者先只是苦一阵。 事情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又有谁能断定呢? 果然田乐站了出来凝重地说道:“陛下,事关漕军……” “新建伯这不是在京城吗?” 于是田乐又坐下了。 沈一贯不免觉得他是在捧哏:你看,皇帝意识得到与漕军的重要关系。 可那又怎样? 临清钞关等为例:百万漕工衣事所系,那条河沿岸,有多少人靠运货避税挣钱? 第82章、文官给钱,武将授勋 “兹事体大,定了方向,细细商议方略便是。又不是要一年就见全功,让朕看到有希望更重要。边饷一年就要三百万两,京城诸项支出也有近百万,朝廷岁入始终不增,财计永远艰难。” “……陛下圣明。” 提了一句客套话的朱常洛,却忽然又说出了让大家意外的话。 “朕也知道,囿于祖制,官额实少,官俸实薄。” 朱常洛叹了口气:“听说只凭官俸,官员放外赴任连盘缠都捉襟见肘。忠君用命,佐治天下,至少该衣食无忧。朕是在太祖老人家神主前敬告过了,今非昔比,凡事还是要明中庸之道。俸禄纵不必如宋一般,至少也该比现在好不少。” 沈一贯等人一时摸不明白皇帝的脉。 你来真的啊? “厚禄养不了廉,朕知道。但俸禄太薄,却难免逼着本来有清廉之志的新官慢慢开始贪。只是以如今财计,纵然朕有心大增百官薪俸,钱粮从何而来?故而,朕要开源节流,首要实为了朕的臣工!” 大明官俸低吗?看要与什么相比了。 正七品为例,岁俸九十石粮。实支粮十二石,折银三十五石,折绢俸七石,折布俸一十八石,折钞俸一十八石。 宝钞已经不值钱,那么除了实打实的十二石粮食,便是一共大约二十六两银子。 这是一年的工资。 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后来的折色:没办法给足那么多实打实的硬通货粮食,于是用各种各样其他的物资或者银子、甚至宝钞来代替。 与普通百姓相比,当然是多的了。 但与宋相比,整体上官员的合法俸禄实在是低了不少。 官员大多还有家仆、幕僚等其他支出,这自然就多了不少常例银、年敬、节敬…… 虽然宋末也有折色,但人家这种“敬”可基本都是合法的,不像如今其实只是潜规则。 以常例银为例,一个知县的常例银,包含夏绢银、秋粮银、绢、里甲丁田银、盐粮长银、均徭银、黄册银、盐引银、催甲银、柴薪银……乱七八糟加在一起,一县每年给知县的常例银大体在二千两上下了,这约摸是知县俸禄的近百倍。 现在皇帝说要给百官加俸,能加到这个水平? 或者说加了这些,这常例银等潜在收入就会消失了? 朱常洛在众人的眼神中说道:“此前缺员众多,百官辛劳。上至一品,下至从九品,算个数,考功分個等,朕从内帑拨应所需,发一笔年终勤职银。” 大明一共有多少正式文臣编制? 明初定制,两京各九百四十人,地方共八千七百八十二人。其中,七品以上一共只有二千九百九十五人。 这还是满员的情况下。 当然了,时过境迁。大明疆域、府县数量都有调整,自然也加了不少官位,但又有不少是身兼二三职。 总体而言,大明职官当中,文官序列里的总数都是不过万人的。 所以文臣总是喷内臣、京营等数目过大,并不是没有道理:都是吃国家饭,你们的规模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现在朱常洛给了个大方向,养心殿中众臣愕然。 只给现在已在任的文官们发什么年终勤职银,当然是能施恩京里京外诸官,但是给多少? 一个知县一年常例银就是两千两上下,给少了起不到作用,给多了您愿意?拿得出银子? 好在沈一贯倒是立时反应了过来:“陛下宽仁之恩,群臣必定感佩。臣以为,四品以上就不必了,这都是臣工们该做的。” 他突然这么积极,是因为发现皇帝并非闷头莽。 多少是个态度,皇帝还是重视群臣归心的。 不蠲免,受伤最重的是地方士绅。但只要地方官员知道皇帝心里有他们,那情形又不一样。 既是现官又是现管,皇帝都给出了态度,如果地方上还闹出什么问题,那就别怪先礼后兵了。 再加上“哪里闹事就不给金花银份额”的圣意,地方官员自然会调和上下,别让大明立刻因为登极诏让地方士绅失望而闹出什么问题。 至于四品以上不必享受这勤职银……确实没必要,缺那三瓜两枣吗? “这倒不必,都是为国办差。四品以上俸禄多些,可以少领一些,但也不能没有。”朱常洛只是咧嘴一笑,“不如现在就议一议,各品级可给多少。算出数目来,朕允了,明日朝会上便可诏旨颁行天下。先支出去,明年地方报上数目来,存留相抵勾销,朕径直从内帑拨至太仓库便是。” 按大明如今官方的合法俸禄规定,正一品一年一千零四十四石粮,从九品一年一年六十石,未入流但有官身的则是一年三十六石。 不同品级共有多少人,如今刨开缺员各品级实有多少人,吏部那边是可以统计出大致名单的。 朱常洛心里也有数,大明一共就这么多官员编制嘛。 就像沈一贯说的一样,四品以上至少知府起,可以少领一些。四品以下虽然人数远远多于四品以上,但就算达到人均百两的程度,也无非百万两罢了。 从诸省矿监税使那里一次性就追回两百多万两,朱常洛愿意把第一笔银子用在这方面。 最主要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收买人心,而是堵他们的嘴。 皇帝要开源,最终还是为了提高官员待遇。 在这种大前提下,要不要先把“苦一苦商人”的事情办好? 在全国其他体系官员的利益面前,与钞关、市舶司、各城商税有关的官员矛盾就只是次要了。 这些体系的官员要么只是一小部分,要么只是某些地方主官利益中的一小部分。 而今年若有了,明年却没有,那就是这件事办得不好了。 太监都能收到那么多银子,你们不行? 经过计议,基本上达成了一个六品及以下以一年俸银为基准、五品至三品是半年俸银为基准。二品以上大员及九卿中那俩就都是定额百两。 再考虑到这次为擢迁部员进行的考功,估计总花费不到七十万两。 “便遵此拟旨。” “陛下圣明!” 这一次齐呼圣明,就比刚才皇帝说开源是为了臣工要整齐干脆多了。 然而朱常洛又点了点头:“只是文臣得此殊恩,武官却必定心中难平。” 田乐立刻站了出来:“武将但有粮饷无差,便已是难得。建功立业,无非求陛下恩赏。臣以为,此次叙功,若有人能因功授勋,则武将皆奋发;若有功必赏,则将卒必无怨言。” 他的意思是:看看,平日里被欺压惯了的,给点甜头就会满足。 不必像给文臣这般给那么多。 文臣平日里潜规则收入本已经很多了,给出那么多银子大概也只能表表皇帝态度。 但给那些大头兵一点,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只是其他人都听到了田乐口中极重要的两个字:授勋。 他们一时都在想着如何反驳。 只见皇帝想了想,然后说道:“朕也知道,户部在为犒赏银子发愁。罢了,矿监税使之设便为了征战及两宫三殿大工。如今撤回来,朕主持了家法,终究还是得了些银子。将士为国奋勇杀敌,不能寒了心。该犒赏的,都不能少。立功授爵,也是理所应当。” “陛下……” 申时行开了口,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 毕竟皇帝刚刚才大方地恩准了要给天下文官发年终勤职银。 厚此薄彼,总不能太难看。 “……平叛之功虽不可小觑,然授爵之议……” 申时行就只能转这么一个弯。 授爵才是关键的。正德朝以来,因军功而授爵的,只有一个王守仁和一个李成梁,王守仁还是文臣。 现在田乐“先”说出来,皇帝竟有授爵的念头,这意味着皇帝想用爵衔来收军心。 这就意味着,他没准备一直装糊涂。 天下文官一边收着常例银和孝敬,一边拿了年终勤职银。若是将来仍旧不能稍改“贪腐”秉性,没有清廉官声,下一步可就被动了。 然而朱常洛摆了摆手:“即便多几个侯伯,一年才多几千石粮俸?朕以为,这倒是惠而不费。” 沈一贯和申时行呆了呆:不止要授爵,还一次授几个? “暂时要与民休息了,但此前数征,犒赏皆嫌不足。”朱常洛说道,“宁夏之役、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播州之役,大明军威远播内外。百战之将卒,正待勉励。卿等以为如何?” 第83章、朝会前夕,谁忠谁叛? 按理说,这个时候一众文臣该群起而反对的。 但是皇帝先表明了他对大明财计问题的深刻认识,又施恩于天下文臣,最后才提出对武将也要施恩……怎么反驳? 况且正如皇帝所说,就算多出几个侯伯,一年无非多几千石粮俸而已。 最核心的问题其实是:皇帝在刻意收军心。 “凌迫皇权”一事在前! 统兵、调兵权如今虽然实际都在文臣手里,后勤保障更需要依赖文臣。 但看了看田乐,众人心里开始打鼓。 兵部尚书的立场,十分敏感啊。 田乐已经开口说道:“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所言甚是。” 沈一贯看了看田乐,随后开口。 看来还是得走。 收军心难道是收着好玩吗?收了就得用,用兵就是杀! 再联想到重整京营…… 重臣议事忽然又飘到了这么多年来用兵的叙功上,而且谈论的是有哪些人值得授爵,授什么…… 你也不能说不对。 毕竟万历朝确实有这么几回重大的战役,而且从最终结果来看都赢了。 议论时,就有萧大亨说田乐在大小松山之役中也有大功,可授伯爵。 朱常洛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大司马知兵,朕尚赖之重训京营。若勋臣可为尚书,自可授爵。” 至此,朱常洛算是正式而明白地又敲了“浙党”一回,萧大亨气郁不已。 他更多的倒是气自己冲出来一次,其他文臣都没太大反应,沈一贯也不多言语。 就这样,一干重臣眼睁睁地听皇帝说道:“便如此议,明日朝会上,大司马奏来。卿等须知,父皇禅位,朕欲封赏万历年间有功武臣。既表孝心,彰父皇武功;又用父皇擢拔之臣,以彰传承,以安天下!此议干系重大,卿等勿要漏泄中语。” 这些说辞都是在这里堵他们的嘴,但大家都想着这次授爵将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皇帝没有把这件事直接拟成旨意,似乎也“体谅”文臣们的为难,做好了明天朝会上因此事起争议的心理准备。 只不过,焉知不是试探? 不可漏泄中语,那么明天朝会上,文臣们如果有组织有安排地反对这个决定,那么就说明:阁臣九卿中出了不忠不慎之人! 来不及细细思量这個,皇帝又开始了下一个议题:山海关民变如何结案。 三法司首官都在这里,萧大亨却已经有些累了。 这事之前朱常洛和三个内阁大臣已经有所商议,如今无非确定了两点:辽东新任要员的人选,还有山海关民变要从那六个商家的指证里办几个管理典型,以儆效尤——下一步就是从钞关、市舶司和地方商税开源了呢。 萧大亨懒得多嘴了:就这样吧。 新君把他父皇的武功都用来施恩于人,他刚刚继承大统,又明说了暂时不会启战事、要与民休息,大家怎么劝? 沈一贯被折腾得已有退意,申时行只是一心调和,王锡爵甚至很赞同皇帝想法子开源。 三个阁老都这样,其他人明哲保身。 朱常洛对金花银的一顿剖析就达成了这样的效果,但问题依然存在。 普天下的中低层官员,可不会像这些重臣们这么瞻前顾后。 那点年终勤职银,真能让所有天下文官都欣喜异常、帮着皇帝“劝说”地方士绅? 陛下“反意”已显,大家是忍一忍“坐以待毙”,还是做出什么事来? 恐怕总会有些刺头。 王锡爵回到了家里,他三十九岁的儿子王衡急切地问:“父亲,怎么样?” “……今日无瑕请恩。”王锡爵愣了一下,才无奈苦笑。 王衡呆若木鸡:“那今科会试,我应是不应?” 王锡爵想了想,咬了咬牙说道:“应!” 也好看看风向,看看皇帝怎么说! 王衡的老师是同乡同姓的王世贞,年方十四就在张居正夺情之议时“作《和归去来辞》,以讽江陵,馆阁中争相传写”,名动京师。 万历十六年,王衡在乡试中夺魁。但因为他有个大学士老爹,就被人以乡试案为由上疏罢斥王锡爵和申时行。 于是王衡表示不应试以免争端再起。而王锡爵也发誓,只要自己在朝为官,儿子王衡就不再应试,免得瓜田李下之嫌。 这一拖就拖到了前年,王锡爵已经不在朝了。王衡母亲虽然病危,但望子成龙的她强命王衡参加会试。不料会试头场刚考完,王衡担忧母亲病重,还是跑回家了。 如今,王衡过了年便是虚岁四十,他爹又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考不考? 听父亲这么说,王衡长叹一声:“岂能叫父亲有违誓言?” 原本是想看看父亲在这次众臣云集之时,能不能对新君暗示一下前由。若有皇帝“举贤不避亲”,他至少可以公平公正地参加一次会试证明自己的才学。 王锡爵说无瑕请恩,王衡只当是父亲拉不下这个脸。 这着实冤枉了王锡爵。 不过王锡爵听他这么说,倒是咬了咬牙:“不,去考!” 做过首辅之后,他才知道群臣和天下士绅给的压力有多么大。 致仕回乡之后,他才知道昔年张江陵新政废止那么多、张江陵本人那般下场之后有多么大的影响。 就是他当时看不惯张江陵要夺情,才与他闹得那么僵。 就是他那么注重名声,才将儿子的前程耽误至今。 就是他任首辅后艰难调和、以为太上皇帝多少也注重点名声影响,才闹出“三王并封”一事,毁了自己大半生名声! 眼下王锡爵的心态在悄然改变。 皇帝的性情,很得他的激赏。 何必那多拐弯抹角? 缺钱,那就找钱! 找钱可能惹出乱子,那就先把兵也练好。 他王锡爵什么不懂? 难道当真以为他只是“媚上”? 是太上皇帝那家伙不要脸!真选了三王并封那个主意! 田乐家中,已经想了两个夜晚还没想明白的刘綎又来了,趁最后一个恩免可以不宵禁的晚上。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回去准备上朝吧。”田乐叹了一口气,“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大司马,您倒是直说啊!” “明日朝会上自见分晓。”田乐无奈地看着他,“你若诚心向我请教,以后在京城,多的是时间。” 这个话,刘綎琢磨了一下倒是想到了什么,他脸色一变:“末将去不了辽东?要像宁远伯一样闲居京城了?” 田乐更无语:“……你功高至此,竟自比宁远伯了?” “末将……”刘綎想了想低下了头,“论功劳,末将是还差一些。” “回去吧,今日很乏了。明日可是多年来的第一回朝会,也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朝会,早些回去歇着吧。” 田乐对他着实有些心累。 要走到那一步,真的难啊。 为重将者,断不能只知拼杀。 有些话是不能说得太明白的,只能默契地准备着。 田乐送走了刘綎,却没有真的歇下。 其实田乐很清楚,皇帝目前最信任的文臣只有自己,也许王锡爵已经有了新皇的三四分信任,但至少王锡爵还不曾见那十二字。 辽东的下一步方略,与漕军有关的事情,京营如何重新整训,田乐很忙。 而明日朝会上,他若出班奏请封爵,那就真要迎来狂风暴雨了。 文臣之中绝对的叛徒! 第84章、御门听政,诛谁之心?(求追读) 这一夜已经开始,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倒是没有像昨天晚上一样往来交际。 久违的朝会,要很早起来。 因为皇极门还没修好,所以御门听政在乾清门,那就要更早一点起来。 京城的雪还没有化,天没亮的时候该有多冷? 寅时不到就要起床,穿好朝服去午门外等候入宫。 这一天晚上邹义和刘若愚他们没再继续加班,皇帝同样需要早早起来做准备。 至少上朝的仪态上不能随便。 虽然昨天已经在赐宴文臣后开了个小会,但今天朝会上会不会有什么另外变故,朱常洛一样不确定。 今天朝会在乾清门。 这里没有原先的皇极门高大、宽阔,门前的地方也没有皇极门外面大。 天气很冷,宫里已经预先将那里的雪铲干净了,又专门在几个位置放了炭炉。 听得南面远远传来鼓响,朱常洛也在思考着。 朝会的时间定得这么早,主要还是与此时的作息时间有关。 夜里没有电,没有多少娱乐,早睡是很正常的。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该是这个时间商议国事。 只不过考虑到群臣的通勤距离和所需时间,大家都得更早起来。 不得不说朝会是個低效率的场合,但又有它的必要性。 因为普通的京官也只有朝会时候有希望见到皇帝。 交通不便,出行要讲究仪仗,皇帝不可能像未来一般轻易到某些部衙“检查工作”、“巡视地方”。 而圣眷至关重要,大家都懂得在皇帝心目中有印象、在某些场合也许有所表现的重要性。 虽然伴君如伴虎,机遇与风险并存。 所以宣宗年间定下了朝会上只奏几件事,道君和朱翊钧不见群臣,都让重臣进一步垄断了上下交流的机会、集中了权力。 考虑到这些,朱常洛才决定先勤快一点,哪怕朝会效率低也要先坚持开一开。 不这样,他怎么发掘中低层力量? 冬日里,天亮得更晚一些。 紫禁城的宫灯之中,群臣步入紫禁城后又分成两边,绕着三殿的两边,经过文楼、武楼前往乾清门。 文臣那边,正是孔尚贤走在最前面。 武臣这边,则是徐文璧当先。 走过了三殿区域,文臣们越过景运门,武臣们越过隆宗门,朝会仪仗整齐。 一众文臣一时感慨:已经有多久,没有开过朝会了? 新皇登基,纵然登极诏引起诸多议论,但真的有新气象。 就不知会不会和他爹一样,这样搞了不久之后又变懒了。 他们不知道,还有人默默地来到了附近。 朱常洛也是刚刚才得到禀报的,所以现在先赶到了月华门外。 “皇祖母,这是……” 李太后摇了摇头:“许久未有朝会,祖母与你父皇,就到隆道阁上远远一观。得见朝会之盛,知皇帝应对有方,祖母与你父皇就都放心了。” 朱常洛看着盖了厚厚被子的朱翊钧一时无语。 折腾他干什么? 不过他也很快想明白了,行了行礼:“孙儿明白了。” 而后对慈宁宫的太监们说道:“晨风凛冽,隆道阁高耸,你们定要谨慎些。” “奴婢遵旨。” 不把朱翊钧抬到更高处的二楼,哪里看得到乾清门外的情况? 朱常洛估摸着自己不在慈宁宫时,朱翊钧大概显露出了还不错的“健康状况”,让李太后觉得可以把他抬过来瞧瞧,进一步让他“安心”。 无所谓了,至少李太后是在为了他秉政不受影响而考虑。 虽然她并不清楚今天可能会有巨大波澜,并不会像她以为的那样一团和气,呈现出百官臣服的局面。 “皇帝陞座,众臣跪迎!” 乾清门那边,声音传来。 “去吧。”李太后露出了一个微笑和勉励的眼神。 朱常洛弯了弯腰,行礼转身而去。 李太后也走入了隆道阁的侧门,看着前面被抬入阁中的儿子。 她知道这儿子心里还有许多不甘。 以那样的方式成为毫无权柄的太上皇帝,她当然能理解这份心情。 但是她已经知道了这段时间以来孙子的艰难和勤奋,他确实一心在为大明国祚而奋力。 群臣和天下士绅不会欢迎接下来会陆续发生的事情,太上皇帝仍在,谁知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变数? 那样的变故,只能发生一次。 再发生一次,再夺什么门,那必定会有儿孙相残。 走后面的太监们高高举着双手,而前面的则弓着腰近乎匍匐。 默默看着儿子被太监们吃力地抬上楼梯,李太后在老太监的搀扶下跟在后面。 这时,乾清门那边传来了隐隐的声音。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毫不能左右自己的身体,在楼梯上的抬床里双目无神。 诛心,不必如此吧? 那边朝会流程已经开始。 列班跪拜皇帝、起身站好之后,鸿胪寺官员先出班,对皇帝汇报今日应到多少人、实到多少人、没到的是什么原因。 现如今,九百四十个京官里,缺员数目已逾三成,而且大多都集中于从七品以上——因为这个级别有大量科道言官。 按明制,在京六品以上必须上朝,六品以下不强迫,但同样有资格。当然了,穿绿袍的也不会来凑没趣。 每次朝会,正七从七的六科言官以及在京御史们是不会缺席的。 而京外地方官,朝会时在京的则是四品以上才能上朝。 于是现在鸿胪寺官一报人数,就发现缺大量的五六七品,大多是各部郎中、主事以及言官。 按流程,下一步是先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请示皇帝是不是接见他们或者允他们陛辞。 这就不必了,入京的主要都是参加登基大典,而目前还在考功,属于人事冻结期,也没有人外放出去。 再接下来,应该先是边关奏报。 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俱于早朝未奏事之先宣布,所以张国威而昭武功也。 所以在朝会上,这个环节说的边关奏报大多是好消息。 田乐出班,奏报了一下诸边事,包括辽东孤山匪患已平、三边击退小股北虏劫掠、播州残逆剿灭情况。 之后才是朱常洛熟悉的朝会奏事环节。 “咳!” 顿时数声轻咳响起,朱常洛不免看了过去。 按惯例,奏事前官员“皆预咳一声”,这是打个招呼:我要出班奏事了! 万一两人同时冒出来,岂非尴尬? 这个时候又是鸿胪寺官引导秩序。 只见是沈一贯站了起来,有些无奈地说道:“臣内阁大学士沈一贯奏请陛下:天寒地冻,陛下践祚未久,当循旧例,朝会只择九事奏请圣裁。” 这是内阁的共同意志,因此只能由他这个首辅出面来说给群臣听。 朱常洛回答道:“阁老言之有理。朕虽极欲听群臣陈禀国事,然老臣不少,若因天时受寒患病就不美了。便只择要事奏来。其余臣工也无须担忧,往后朔望朝会及常朝,无故不辍!” 这是新君的一个保证,听上去既照顾了年老重臣的身体,又会给中低品官员当面奏事的机会。 于是乾清门外又响起了非常整齐的声音:“陛下勤于国事,朝会不辍,江山社稷之幸、黎庶苍生之幸!” 这么整齐,显然王锡爵昨天提了这个想法之后,阁臣和九卿回去后都做过工作。 整齐的声音传到不远处的隆道阁里,朱翊钧心里颇为不以为然:刚开始,你爹我也是这么说、这么做的! 而后不知道那边是谁出班奏了什么,随后便是田义那老奴婢颁旨的声音。 颁旨要念给所有人听,声音自然不能小。 朱翊钧也只是隐约听到:“……内帑……勉励百官……年终勤职银……七十万两……” 听到随后杂乱了一些,但明显带着喜悦的山呼万岁,朱翊钧大概琢磨明白了。 于是就肉痛,无能狂怒(努力平静以免中风三连)。 败家子! 糊涂! 白花花的内帑银子,要喂给这些贪得无厌的官员? 糟践! 如果他还能开口,已经要骂出声了。 如果他还能走,已经要冲下去踹那昏君儿子了。 但李太后在一旁轻声说了一句:“虽是无奈之举,但这下总该群臣归心了。” 朱翊钧心里一凉:是啊,群臣都收了他的银子,和老子一贯吝啬很不一样,那又会向着谁? 可他拿老子给他留的银子,收买人心! 等你缺钱需要去找的时候就知道难了! 败家子! ———— 求求这两天更新后追读数据,正在三江上,新书强推也需要PK决定上不上。 另:预计是六一上架,上架后开启日万模式。 第85章、大发内帑,大收人心 乾清门那边,沈一贯站起来之后,回到了孔尚贤身后。 这个“请恩”的功劳,申时行和王锡爵又“让”给了他。 然而这是好事吗?显得他沈一贯在皇帝心里的分量还是很重。 如此一来,随后的风波之中,就会有更多人求到他沈一贯头上,出面“求个公道”。 而后则是吏部尚书出班奏请圣裁:这年终勤职银该如何落实? 都是昨天就商量好的事,朱常洛自然对答如流、圣裁方略。 “天下文官,上至正一品,下至不入流,皆以此次考功为准,实职在任者有,虚衔寄禄者无,兼领职差者半。依品级不同……” 这下在京诸官都听明白了。 能拿到多少银子,还要看这次举国范围内的考功结果。 此前只是针对仅需要吏部部推的那些品级,现在虽然加上了三品以上,但这些人都只是定额百两,算是皇帝给重臣们的一次赏赐罢了。 “……旨意急递各省直,过年之前就照考功最下等之标准先发至各官。考功加紧,至明年四月前一同汇到吏部,考绩中上者再补发其余银两。并明年殿试后新科进士授职,一次把两京及地方缺员都补齐。” “陛下圣明!” 从现在开始,有了很明确的时间点。 这一次的考功时间和人事冻结时间有点长,但这也没办法,可以补的缺位实在太多,又叠加了新科进士授职。 但毫无疑问,皇帝愿意从内帑一次性拿出那么多银子,还只是专门补给天下如今在职的文官,足以证明皇帝对这一次调整的重视。 说是奠定新朝的施政班子也不为过。 这个过程里必然还有其他重臣的调整。 而后又是户部尚书陈蕖出班了,所奏之事是:“启禀陛下:自五月至今,先是延庆公主丧仪,而后数次郊祀,而后册立、登基,大典连连。国库银两,支礼部颇多。而今在京诸官今年俸银……” 说到后面,低品朝参官不免看着陈蕖年迈的背影:这不好吧?皇帝刚说了拿出那么多银子发,你又说其实今年本应发的俸银都没法全发了? 但大司农是個好大司农,为大家今年的工资着想。 “……太仓京师岁出,勋贵、文官、武臣、巡捕、锦衣卫、军匠、班军……”陈蕖一项项地说着,“今年该银总计九十一万六千余两,太仓库尚短缺三成有奇,其中还有该移内帑之二十万两买办费……” 朱常洛听着这些话,看了看田义。 这件事不在此前所选择的几件事里,那么就是陈蕖临时当面呈奏了。 太仓库的京师的现金支出,除了本应由漕粮供应的在京文臣和京营将卒花费,竟然又包括了本应由皇帝金花银负担的在京武臣及锦衣卫等俸禄。 朱常洛之前还真没把账翻得这么细致。 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他要问一句这买办费是什么? 好在陈蕖说完看了看皇帝暂时没反应,又补了一句:“万历六年三月,太上皇帝降旨,令户部每季加银五万两,以资买办孝奉两宫圣母。实则在京武臣俸银有缺,属户部太仓库暂借支。然此后便成定例。臣斗胆叩请陛下圣断,废此买办费,则太仓库账目更明晰。臣也能与工部商议一二,军匠折银先由借支,则今年该支俸银可以勉力支应。” 现在朱常洛听明白了。 如果是万历六年的话……他那老爹还过着穷日子,朝政由张居正在主持。 那个时间节点,好像正是万历刚刚大婚。 大明有两个太后在,又多了新皇后、妃嫔及一干国戚。 赏赐都是内帑花钱,密集花钱之后,本应由皇帝内帑发工资收拢人心的在京武臣却拿不出钱来给俸银了。 于是就以孝顺两宫太后的名义从太仓库借支。 但此后竟成了定例吗?后来还是每年都有金花银入账…… 也不奇怪,毕竟李太后和朱翊钧都好财。 而文臣们说不定也想一直拿捏着这一点,进一步扩大对武官的控制力。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常洛倒是理解陈蕖顶着压力提出这一点的用意了。 昨天他在养心殿被问得战战兢兢,现在表面上是在为户部说话、废止一项不该有的支出,实际上则是提醒皇帝:想收拢军心,在京武臣的工资还是您自个从内帑里名正言顺地发吧! 朱常洛很感叹地看着陈蕖:真会啊。 对上,满足了皇帝想要收军心的想法。 对下,太仓库省下一大笔,在京文臣今年不会欠俸了。 至于皇帝对在京武臣的施恩?开什么玩笑,勋臣和京营武官基本都是铁废物,翻不起什么浪。 “……既是如此,便从大司农所请。自明年起,这买办费就停了吧。其余缺额,也无需与太仆寺商议。朕自内帑再借支太仓库十万两便是。” “陛下圣明!” 当着众臣的面,陈蕖相当于实打实从内帑里抠出了三十万两! 再加上数额还不能确定的年终勤职银,新君登基之初,这回就拿出了百万两用来收文武群臣之心。 朱常洛看着跃跃欲试的其他人,心里笑了笑。 估计都等着看内帑花完了现在这些存银、又没有了矿监税使等其他进项之后的日子。 他们还不知道昌明号的存在。 朱翊钧只听得到那边时不时的“陛下圣明”,声音里都是由衷喜悦。 他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儿子“败家”,继续自掏腰包。 不然不知道垂死病中怒坐起。 事实上他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李太后安排了几个太监,在乾清门内听着,然后接力传话过来。 她既然来了,自然是想看个仔细具体。 心里已经信了那孙儿之能耐,可毕竟是群臣毕至。 如果有什么特殊的局面让孙儿难以应对,她免不了要出些力帮帮他。 无事,便让儿子知道他儿子已经应对自如; 有事,便让儿子知道自己只会一力扶助在位的皇帝。 但现在她有点后悔了:孙儿怎么一直在撒钱? 她是心疼的,她知道儿子会更心疼。 别气得他再病重了…… 朱翊钧听到了太监向母亲嘀咕的话,确实气得不行。 但坐不起来,张不开嘴。 撒钱能撒出个圣天子? 你有本事一直撒下去! 第86章、文臣不允,勋爵难封? 那边,经过了“朝会不辍”、“年终勤职银”、“废买办费并借支以应年俸”三件轻松事之后,则是户部尚书陈蕖再次站出来奏事。 他刚刚博得满朝文臣好感,但这回说的事就让众人心头大凛了:年终勤职银既然有始,天下官员便盼着能为成例。 皇帝愿恩赐这笔银子,一是犒劳天下官员在缺员众多情况下的辛劳,也是盼着百官勤于政事、廉洁履职。 户部今后虽然每年多了不用给内帑的二十万两,但边饷定额已逾三百万两,明年补齐缺员后俸银还得给,总不能年年都让君父自掏腰包吧? 他奏请皇帝降旨,令内阁并户部、吏部、兵部等商议开源节流之策。 这件事倒是在预先的计划里,朱常洛立即点头:“大天官言之有理!这年终勤职银,朕也盼着百官年年都能有个盼头。只是财计艰难,那就难以为继了。莫不如这样,吏部参议其事,该拿出个法子,将这年终勤职银改为勤职奖廉银。若能勤职廉洁办好职差,大明岁入不该如此捉襟见肘。”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朕知道朝野正就登极诏不言蠲免物议纷纷。朕并非不想恩恤天下,实在是朝廷财计艰难。节流之举,朕已躬行;开源之策,刻不容缓。便从大天官所请,内阁及六部并都察院共议。朕登极诏所言其必开源以富国,该议出个方略步骤,挨次施行了。” “臣领旨……” 这已是昨日商议好的,三個阁臣、九卿其七都跪下接旨。 其他人只是还不知道会如何开源。 总不能加赋或者除了官绅优免吧?大抵还是通过开纳、度牒和其他杂色上入手。 反倒是节流的空间很大! 裁汰京营冒滥,就不知能省出多少钱粮。卫所虚额也十分严重,能不能接播州内乱想想办法? 众人还在琢磨,田乐出了班:“臣兵部尚书田乐有奏!明日献俘,将卒盼赏。臣俸旨意部议,平叛大军二十余万,犒赏方略着实为难!今蒙陛下圣恩,许以内帑支在京武臣之俸。请以擢升编入京营为主,辅以授爵。” 除了阁臣和九卿之外,其余人一时倒没反应过来。 听上去像是把负担转移一部分给内帑,但授爵之请又十分让人警惕。 李成梁不由得看了看田乐。 沈一贯则看了看皇帝:重头戏来了,皇帝准备好了吗? 朱常洛开口道:“授爵?再者,叙功与朕登极诏所言整训京营之事一起办?” “陛下容臣详禀。” 田乐作揖行礼,站起来后就看了看陈蕖:“宁夏之役、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播州之役,多年来,征调将士犒赏、抚恤,一直难以理清楚。征战之粮饷尚且左支右绌,每每叙功一拖便是数月乃至数年,皆因财计艰难。” 这是朝堂人尽皆知的事实,田乐这才面向皇帝说道:“陛下初登大宝,更是开国以来首次受太上皇帝内禅而御极。此前朝野有君臣相忌之忧议,如今国库有支绌艰难之忧,这都无须讳言。” 听田乐直白点出之前那次“凌迫皇权”,百官不由得脸色一变。 难道是在暗示一直以来犒赏不及时,军队都不太稳定吗? “卸任总督川湖贵军务李化龙之平播叙功疏凡六万余言,臣字字审读。播贼作乱既平,有功不赏,臣恐将卒难以归心。朝廷财计既难,加官进爵,正赖陛下普降天恩!” “其一,百战将卒编入京营,优荣有加,俸禄无忧,陛下立得忠勇虎贲拱卫;” “其二,兵卒犒以钱粮,勇将加以官爵,多少省些银子。” “其三,虽犒赏仍显微薄,然陛下再封勋臣,大明诸将无不鼓舞,不致恩薄而怨重!” “其四,授爵大可再追至此前数役,太上皇帝所用之功臣,陛下恩封勋爵,此大统承继之际殊恩,大明军心可定!” 田乐一连串地说出四条理由,皇帝已经在连连点头。 因为入京献俘,刘綎也有资格上朝。 听完田乐的话之后,他已经一颗心疯狂跳动了。 授爵! 原来竟是如此吗? 如果播州之役要授爵一个,那除了他还能有谁? 李化龙吗?不行,文臣授爵那可都是被排挤了! 那家伙卖了自己就是不想被排挤,回去丁忧完肯定还想出来的! 那么除了武将首功的自己,还能是谁?大司马说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刘綎可没敢想会有这等恩赏,李成梁受封伯爵后,这么多年这么多仗,谁还能授爵? 如果能授爵,那倒是也不用再跑去辽东搏命了,在京城闲着就闲着吧。 可皇帝还没开口,顿时有人站了出来:“臣不敢苟同!” 朱常洛当然看向了他,开口却问:“卿居何职。” “臣兵科都给事中侯先春。” 朱常洛点了点头:开始了。 很对路,兵科都给事。 侯先春看向田乐:“大司马过虑矣!数年大战,朝廷粮饷无缺,诸省勠力支应!将卒食君之禄,杀敌平乱本分内之事。犒赏乃是君恩,将卒何以因恩薄而怨重?” 田乐并不理会他。 “陛下!”侯先春又对朱常洛作揖,然后慷慨发言,“太上皇帝龙体不豫,陛下受禅而君临天下,大明军心岂有不稳之处?大司马危言耸听!数战劳民伤财,如今竟追溯累战,大封勋爵,那才是边将贪功启衅、战事不休之局,大司马虑事不周!数战之中,虽有忠勇将卒,亦有怯战、徇私、害民之匪类,岂可一概而论?大司马处兵部要职,部议叙功赏罚不当,更有大邀军心之嫌!” 言官品级虽低,攻击力却十足。 田乐顿时领了三大罪名:媚上,无能,邀买人心。 侯先春开了口,又有人出来了:“臣附议!既言财计艰难,何以再大封勋爵?” “爵不可轻授,播州之役,区区归顺夷逆……” “臣风闻总兵刘綎三日间赴兵部尚书家宅拜访两次,大司马此请虑国之不周,恐因循私而致!” 刘綎心里陡然一凉。 完蛋,大司马说得对,我是有点傻。 朱常洛静静看着这一切,而后则一一看向三个内阁大学士和九卿。 他们大多脸上露出忧虑之色,但却坦然面对皇帝的眼神,像是在说:这可不是我们组织的。 乾清门外热闹了起来,月华门那边,传话小太监紧张地嘀咕。 内容传到隆道阁的二楼,李太后不禁紧张地捏紧椅沿。 朱翊钧眼神里倒多出些期待:玩砸了吧? 你都不知道当时封个李成梁有多难! 异想天开,还想靠封爵大收军心? 文臣怕的就是你军心尽归! 乾清门那边,前赴后继出班反驳、弹劾田乐的文臣顿时快把中间留出来出班奏事的地方挤满了。 有跪着的,言辞恳切。 有站着的,情绪激昂。 而后变成了都跪着,齐呼:“陛下明鉴,爵不可轻授!大司马大奸似忠,此误君祸国之请!” 朱常洛数了数:一共二十八人。 但这场面终于告了一个段落,因为“老成”一点的人都发现了:内阁大学士,田乐之外的九卿,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的。 在这个过程里,列席朝会的武臣全都默不作声。 授爵是皇帝可能要重用武臣的信号,但形势不明,文臣反应激烈,他们却没有能出来与之反驳的。 朱常洛这才说道:“朕若是记得没错,大司马还未奏完,刚陈禀了叙功之方略。大司马,这叙功与京营整训之关联,还没说完吧?” 田乐弯了弯腰:“正是。” “那便继续奏来。” 跪着的二十八人有点傻眼。 这件事还没议完,他们既然出了班发表意见,就不能先回去。 现在他们还跪下了,皇帝没发话,他们也不能自己起来。 怎么有种预感,有点草率了? 第87章、重将发难,剑指司马 田乐那边继续奏事:“京营冒滥占役、兵备不足、操练懈怠,诸弊丛生。京营荒废不堪用,这也无须讳言。臣奉旨拟定整训京营方略,裁汰冒滥是要做的,清理占役也是要做的,京营能战也是陛下之望。而边饷已逾三百万两一年,平播将卒再充大半至九边,边饷又要加多少?” 平播用兵二十四万余,其实有不少都是临时征募或者从边军里抽调的。 对这批人的战后安置已经是大问题。 腹地诸省的卫所,其实是不想要这么多人去“充实兵额”的,那会暴露他们卫所实质兵力的真相。 从边军抽调过去的再回边镇,又会挤占已经重新稳定下来的边镇利益格局。 强行实边,除非朝廷给出远超应有比例的新增利益。 这些实情,出言反驳和弹劾田乐的也知道。 但他们并不在乎,因为在他们不少人看来:将卒罢了,战事既毕,哪怕就革职回家闲居、兵卒回乡种田,又能怎么样? 所以田乐的说法在他们那里没多少说服力。 继续跪着,听他能说出什么花样。 “臣左思右想,莫不如裁汰京营冒滥、清理占役。京营在册十万有余,春秋两季加上班军则有近十五万,然实额恐怕只二万左右。臣请陛下降旨,严查冒滥占役,再造名册。以部分胜战将卒充入京营,实额哪怕只有五六万,也胜过如今京营。俸粮既减,更无一岁两次班军扰烦地方!” 这一下,跪在地上的二十八人微微尴尬。 难道错怪大司马了? 这个该支持还是不支持? 现在,换成勋臣听得气愤不已了,齐齐看着田乐:在京营当中担任中高层武官拿着另外一份武职俸禄、有兵卒可用为家仆、还虚报许多名额领俸粮的,不正是以勋臣为主吗? 以胜战将卒充入京营,俨然要将京营换个模样,朝勋臣开刀? 听兵部尚书对勋臣亮出刀锋,大部分文臣不由得屏住呼吸看向了皇帝。 大司马太勇了,这不是在为皇帝和勋臣之间制造裂痕吗? 新授几个勋臣收如今能战精兵的军心,和制造皇帝与旧勋臣之间的裂痕,这两者孰轻孰重? 难以取舍啊,看上去像是個阳谋。 因为把立功将士都放到京营里,诸多文臣现在倒也不是太揪心:田乐此人也是文臣,而且这么多年素来沉稳持重。 大小松山之役后,也并未给出征将士多请恩典,总体上都是符合大战之后就摁住武臣贪功乞战之心的。 所以说所谓重整京营,还是以裁汰冒滥为主,恐怕并非当真要练出一支善战京营来。 哪里的将卒到了京营不会被消磨意气? 连刘綎此刻都想着以后可以“享福”了,其他文臣自然也会这么认为。 他到底是全体文臣的叛徒,还是准备用阳谋让皇帝和旧勋臣离心? 刚才出班反驳弹劾田乐的那些文臣脸上被田乐拉扯出精彩的表情,朱常洛欣赏了一下,又看向了武臣那边:“定国公,成国公,英国公,你们对大司马所请有无异议?” 徐文璧心里一叹。 前日养心殿里,他们已经被皇帝敲打着每家要“诚心入股”一笔银子到昌明号了,现在还要被砍另外的福利吗? 听皇帝问他的意见,徐文璧出班跪了下来:“臣无有异议,但凭陛下吩咐。” 虽然只问了三个人,但随后越来越多的勋臣站了出来,一个个跪地附议。 此前二十八个文臣,现在这么多勋臣,乾清门外正中央留着出班奏事的地方彻底挤不下了。 田乐两个回合,就先后让文武两班跪下来这么多。 场面蔚为壮观。 眼看有些侯爵伯爵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附议,没有一个人敢表露出异议,朱常洛的眼里多少有些失望。 虽然前日里对几个国公和武定侯等人有过说法,但昌明号这种未来的饼,知道的勋臣不见得信,其他侯伯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田乐这个兵部尚书提出这等整训京营的方略,侵害他们的利益,勋臣居然悉数忍了。 田乐说得真的没错:重训京营一事,已大体上不用顾忌勋臣分毫。 不会有反意,不敢有反意,也没那个能力反。 这就是开国已经两百三十三年后的大明勋臣。 也许他们的子嗣里还有些可塑造的苗子,但不是正坐在爵位上的这批人。 能战的武将终生只是个流官,若能封爵则只是像李成梁这般功劳太大、大到已经让皇帝和文臣恐惧他拥兵自重。 这样环境下的勋臣和军官,已经从意志和人生追求上趋向于明哲保身,在现实中表现为经常贿赂文臣自保、获得关键职位后便一边养寇自重一边喝兵血捞钱养少量家丁私兵。 勋臣们一个个跪了下来,轮到李成梁时,他站住来之后却没跪下,而是说道:“臣以为,大司马此议不妥!” 勋臣之中,许多人都回头期盼地看向了他。 乾清门外,气氛一时紧张。 朱常洛只说道:“宁远伯详述己见。” 李成梁这才跪了下来,行了一礼:“善战有功之将,何以闲置京城?忠勇勋臣之后,不宜薄待驱逐!京营已不堪用,此事不必讳言。如今勋臣既不得重用,朝廷财计虽难,也不缺这些养忠之银!” 乾清门外,李成梁的声音中气十足,回荡左右,陡然间剑拔弩张。 申时行和王锡爵回头看着跪在田乐身边的李成梁,眼神凝重无比。 而后他们看了看站在那里的田乐,见他神情依旧平静之后又回头看了看皇帝,最后看了看沈一贯。 不该是这样的。 朱常洛静静地看着把头磕下去的李成梁,又看了看在孔尚贤身后神情显得愕然的沈一贯。 是谁在演戏?谁想做什么? 李成梁的用意,目前还不能断定。他一直没有抬头,朱常洛看不见他的眼神。 但李成梁的话,有点既为将卒叫屈,也为勋臣叫屈,更为他自己叫屈。 他到底是用这个行动来佐证田乐关于“军心不稳”的论断,还是想凭借自身的特殊影响力阻止京营被整训? 如果是后者,那就是个真正的反击。 要知道吗,要害既不是那用来收群臣之心的百万两之巨,也不是即将动手的钞关、市舶司和商税,而是田乐本人。 从他第一个被召对、让三个内阁大臣知道皇帝还曾请他救驾起,田乐其实是彻底站在皇帝这边的事实就不可能在那些老狐狸那边演很久。 李成梁这一个异议,仿佛能立时成为勋臣主心骨,另外他还有在辽东的旧将。 驳了李成梁的异议,影响之大可想而知。 顺了他的异议,那么田乐就会立刻被文武群起而攻,后面的事怎么推进? 授爵犒赏是与京营整训联系在一起的,只要一个推不动,就都推不动。 申时行正要出班调和,朱常洛却开了口。 李成梁的立场必须要明白。 “宁远伯何以认为,大司马所请是要将善战有功之将闲置京城?京营已不堪用既然不需讳言,那不是正该重新整训京营吗?另外,京营诸弊丛生,在京武臣,真要这一份养忠银才可称忠?” 皇帝连连拷问,申时行却心里一沉。 坏了! 第88章、谁的京营,谁是忠臣 忠当然是要银来养的,李成梁倒是说了句直白话。 毕竟如今还没什么共同的理想,那可不就是利益? 如果不是皇帝能把利益大体分得妥妥帖帖,官绅勋戚为什么会一直辅佐你坐稳皇位。 但朱常洛问出这句话,结果便是所有勋臣都磕头,包括李成梁在内:“臣不敢。” 可局面越是如此,却越显得只是嘴上说不敢,心里有怨。 三个内阁大学士脸色都更加凝重了,沈一贯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成梁,又看向问出这一句的皇帝。 田乐则心里轻松了不少。 朱常洛还是盯着李成梁:“宁远伯,既肯明言,何以称不敢?朕有三问,你明白回话。” 李成梁直起了腰:“京营之设,乃为拱卫圣天子,应需驰援诸边。陛下有心重新整训京营,臣为陛下之将,自然欢欣鼓舞!但以京营之众,要练得堪用,那就不只是如今这些官军俸粮了。兵备、营房校场、操训日耗,臣斗胆直言,朝廷恐怕给不出这么多银子。九边粮饷已逾三百万两之巨,陛下之问,臣武将不能答。” 他说他不能答,可他说了这么多。 朱常洛这才看向刚才就准备出班的申时行:“申阁老,朕听明白了。宁远伯是说,京营渐至荒废,非武将之过,实文臣之误。” 李成梁眼色微凝,十分意外地看着皇帝。 文臣那边,许多人则顿时脸色大变。 “宁远伯并非此意!” 申时行还没回答,此前说了刘綎私谒田乐的兵科都给事中侯先春又开口了,先行一礼,而后道:“京营渐至荒废,正是勋武之过!边军纵时有欠饷,京营何曾短缺?万历十九年,先是工部尚书曾同亨走请清皇内府工匠,后其弟监察御史曾乾享奏请裁冗员以裕经费。” “京营武官误以为欲减其俸粮,于十月初一群聚入长安门闹嚷大哗,围曾尚书而辱之。此事,其时掌后军都督府事之定国公夺俸半年,其余皆有所罚,长安门守门官由法司提审问罪。” 侯先春看着皇帝,骨头很硬一般说道:“宁远伯诚公忠体国之言!陛下当面斥问,皆称不敢。然其时只是奏请裁冗员以裕经费,京营武官便可群起哗变!京营之荒废,岂因财计艰难、文臣之非?宁远伯不愿直言,臣直言之!这么多年来,京营粮饷不曾少,京营之荒废正因勋武不力!” 徐文璧被点名,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京营的勋臣确实都不怎么像话,可京营的问题仅仅是这些? 他已经很老了,不想多说。 “宁远伯,侯给事之言,是你不愿直言之内情吗?” 李成梁看着乾清门下面宝座之上的皇帝。 天还没有完全亮,宫灯之下,朱常洛脸上明暗不定。 李成梁看着皇帝。 他站出来反对田乐,是有他的考量。 以他的身份,倒不必顾忌因为这事得到什么惩处,毕竟是帮着现在的勋戚说话。而一开始反对田乐,还能让一些愚蠢文臣们念他的好。 李成梁也想试探一下,皇帝对于兵权是怎么想的。对于想重新整训京营的难度,有没有足够认识。 但皇帝刚才已经说了一句“非武将之过,实文臣之误”,还说这是他宁远伯的意思。 看来他真的不一般。 要切割吗? 李成梁做了决定:“侯给事之言,非臣之意。” 沈一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侯给事提到万历十九年,那臣便提一提嘉靖二十九年。”李成梁缓缓说道,“庚戌之变,鞑虏进逼京师,京营乱而不能御。其后,罢京营提督、监枪内臣。设武臣一,总督京营戎政。设文臣一,协理京营戎政。” 李成梁回头看向侯先春:“侯给事只言勋武不力,那么自嘉靖二十九年至今,历任协理京营戎政又做了什么?实掌京营事者,这些年来是勋武,还是文臣?” 乾清门外鸦雀无声,李太后遣来的人刚刚到乾清门后。 看到他,成敬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无事。 朱常洛深深地看了一眼重新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李成梁。 果然如此。 以李成梁的阅历,他跳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气皇帝?让皇帝在心里狠狠记他一下仇? 知道已经回不了辽东了,他开始争取新的东西。 这时候,朱常洛才叹了一口气:“看来还是朕明白宁远伯。申阁老、王阁老,这下二位明白朕当时所忧虑者何事了吧?” 三个阁臣脸色难看。 旧事重提,凌迫皇权,至于此吗? 但李成梁已经把事实晒了出来:嘉靖二十九年之后,京营实际的控制权,实际上已经被文臣们攫取了。 虽然表面上仍旧是一个勋臣总督京营,文臣只是协理。但掌握着钱粮,又能参与京营事务,还参与武将铨选,而勋臣之废、把柄之多,在京营事务上又能用出多少力? 就像王承勋掌了漕军八年多,去了個强势一些的李三才,他就要“移位其下”了。 徐文璧也不禁看了看李成梁:不愧是靠自己拼出来的第一代勋臣。 但这样的话,他就彻底与文臣决裂了。 真不怕吗? “陛下,京营冒滥、占役等弊,往往事涉勋臣。”申时行开口和稀泥了,“京营之弊,由来已久,倒不能直斥是谁之过。如今若要重新整训京营,宁远伯所言财计之难是一桩,侯给事忧心勋臣生怨亦是一桩。皆因武臣铨选擢迁,多由五府荐报兵部,所任遍及九边诸省,陛下明鉴!” “申阁老此言差矣!” 徐文璧突然开了口,朱常洛意外地看了过去。 他居然也有高见? “自九边有督抚后,各地督抚、朝堂公卿、诸省布政使,皆有荐选武将资格;覆试考选,也是六部会同五府一起主持!阁老这是暗指我等勋臣荐举之将遍布大明,恐有不臣之忧吗?陛下明鉴,臣等冤枉!” 徐文璧这么一开口,一众勋臣顿时闹哄哄地齐声开始喊冤。 有些都开始有说脏话的迹象了,并且纷纷举例子。 普天之下的武将,如今还像当年一般主要走勋臣的门路吗?没看如今武将们都是向哪些人贿银? 刘綎就立刻被拿出来举例子了:你看看,他找李化龙,找崔景荣,哪个不是文臣? “肃静!肃静!”纠劾朝仪的御史终于出动。 场面安静了下来,徐文璧却再度开口了。 大祭司祭了这么多年,此刻仗着老资历,语气之中充满委屈:“臣怨是怨,忠是忠!勋臣之忠,便是陛下但有所命,无所不从!臣等是从京营里有好处,陛下有心重整京营,臣等是勋臣,那自然也只能把委屈压下去。” 田乐意外地看着他,申时行他们也像重新认识了徐文璧一样。 徐文璧花白胡子抖动,情绪继续爆发:“京营拱卫天子,惯以勋臣掌之!如今京营荒废,纵然要重新整训之。臣等有负圣望,自当遵命;然新掌京营之诸将,仍需是勋臣!无论如何,勋臣有罪,只陛下能惩治!若借整训之由,大论勋臣之罪,后来者到底忠于谁?只敢忠于谁?京营还是谁的京营?” 被说成是“猥鄙疏慵之貌,酒色货利之徒”的徐文璧大发牢骚,一众勋臣看着他瞠目结舌。 老定国公……竟然这般硬朗? 第89章、群情汹涌,肱骨奋身 “定国公,岂可如此妄言?” 文臣当然不会像勋臣那么觉得,申时行人都要疯了:“陛下明鉴!协理京营戎政,其职只在协理!天下文武,莫不忠于陛下!” “定国公言重了。” 田乐也开了口,好像是要安抚一下他,也避免皇帝被徐文璧带着那么去想:“纵然要裁汰冒滥、清理占役,也只为整训京营,岂会大肆追罪此前京营武臣?” 而此时终于有些勋臣也意识到了情况有些特别,毕竟徐文璧过去不这样。 于是同样有人拿出勋臣“跋扈”做派不满地开口:“哪次拿京营说事没有弹劾勋臣、问罪夺俸甚至奏请除爵?” 场面顿时失控,文武两班开始激情对喷。 刘綎只在沙场舞刀弄枪,从未见识过朝堂上这般剑拔弩张的局面。 他觉得比沙场凶险多了。 但他觉得徐文璧说的有道理。 文臣确实很可怕,总是翻脸不认人。 有些人不拿银子会办你,有些人拿了银子还办你。 “肃静!肃静!”纠劾朝仪的御史都忙不过来了。 事情的重心突然变成了旧勋臣们的担忧,担心裁汰冒滥、被清出京营只是开始,后面还会追论过去冒领京营俸粮、占役之罪。 文臣势力大,既掌握着京营兵卒的粮饷,又凭借如今强势地位对武臣擢迁和功过有极大话语权。 旧勋臣借这桩大事要皇帝和文臣们给个准话,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而前提则是:新京营的武将头领们也必须有勋臣身份,和他们是荣辱与共的。 犒赏授爵和京营整训两件事又加入了旧勋臣对文臣的集体反攻。 王锡爵算是看出来了:李成梁先开口,徐文璧再带头,他们都在帮皇帝。 但他觉得这没什么,于是他凭暴脾气吼了一声:“多年未有朝会,陛下首次御门听政,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他的声音很大,但已经投入情绪的勋臣渐渐有人上头。 “封几个勋爵,你们纷纷劝谏!要裁汰京营冒滥清理占役,你们就不吱声!论言辞,我们哪里说得过你们?但是大司马非要把授勋封爵与整训京营混在一起,是不是居心不良?陛下!宁远伯说得对,这田乐大奸似忠,不可不察!” 田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忽然将矛头纷纷指向自己,眼角余光不免瞥了瞥在那边不言不语的李成梁。 “大司马正是所虑周全,才有此奏议!”王锡爵辩驳了起来,“登极诏有旨意重整京营,如何重整?奏请追授诸战有功之将,不正是为了仍以勋臣总督京营吗?” “王阁老这话,还不是在说旧勋臣罪过多多,留在京营只是祸害?新勋臣是你们文臣奏请封赏的,再让他们掌了京营,还不就是定国公说的那句话?他们到底忠于谁?一力倾轧旧勋臣,这是要斩陛下左膀右臂、肱骨忠臣!” 王锡爵气得不行:左膀右臂?肱骨忠臣? 伱们瞧瞧自己有多蠢!老夫话里的意思听不明白? 听明白的人里,大多是文臣。 王锡爵这个内阁大学士显然已经赞同了田乐的方案,跪在地上的二十八人心思各异地看着王锡爵。 这是不是内阁和兵部早就一起商议过的方案? 但真的要用封爵交换对旧勋臣的打压,在京营整训里掌握主动? 此时申时行却趁机开了口说道:“陛下,勋武国之一柱。大司马所虑固然周全,然京营积弊已久,这法子也确实难以调和京营新旧武臣。是不是折衷一下,仍由勋武掌京营,但以胜战将卒编入诸营充实骨干。再清理一些冒滥,多加操练,京营也就堪用了。” 朱常洛静静看着他,又看了看控制不好分寸、闹得太过的那些勋臣,而后却问沈一贯:“沈阁老以为如何?” “臣以为,申阁老持重之言。勋武群情激愤,纵然眼下强令遵旨,虽不致于不忠,却终究难免掣肘京营整训。” 两個人顺势而为,侯先春为首的二十八人齐齐点头。 这样更好! 事情还没定下来,旧勋臣就能吵闹排斥。真那么定下来,冒滥和占役能顺利清理? 因为他们不肯,有功武将得不到勋爵之位,让他们去怨旧勋臣不肯让贤好了。 如果仍是这些草包勋臣占据京营主要位置,纵然编了些胜战将卒进去,迟早又变得一模一样。 嘉靖二十九年以来,也不是一回尝试解决京营问题了,没用。 徐文璧有些忐忑地看着朱常洛:好不容易壮了一回胆先开口,但没想到其他勋臣里有些其实不懂的,或者说着说着就糊涂了。 毕竟还是年轻啊……本身见识不够,就只有靠阅历来凑。年纪大的勋臣,才多少懂一点朝争分寸…… 老臣明明要的只是不要追论过去与京营有关的过错和罪状。 现在皇帝并没有回应徐文璧的目光,而是看着沈、申两人。 对昨天其实已经商议好的大原则,这算是他们两个在朝会上又正式表达了不一样的态度。 借了勋臣闹得过于不满的局面。 稍微平静下来一点点、看到了徐文璧和李成梁无奈眼神的几个勋臣这才知道自己可能坏了事,惴惴不安地不再开口,只是继续与那二十八个文臣跪在那里。 不安地抬着头,越过三个内阁大学士与田乐的背影,只见乾清门下御座上的皇帝沉默着。 田义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皇帝:旧勋臣担忧,文臣不情不愿,这封爵还能落到实处吗?这京营还能整出来吗? 于是田乐陡然开了口:“二位阁老所言,略作缝补罢了,于京营积弊有何用处?正如申阁老所言,天下文武莫不忠于陛下。如今陛下宽仁,犒文臣之勤勉,赏武将之奋勇,无不为了文武百官归心。今日再有御门听政之盛,文武百官该不该放下私心、只表忠心?陛下所忧,在于京营不堪用。臣下为君解忧,岂能忘了根本,只计较得失?” 这些话说得沈一贯和申时行两人脸色有些难看,而侯先春他们则有些愕然了:田乐竟是真准备帮皇帝整训出一支如臂使指、能征善战的京营? 这时,李成梁也立即说话:“臣错怪大司马了,臣惭愧!若善战有功之将不是闲置京城,京营再复昔年之盛,实乃大明之幸!陛下既忧京营积弊,则在京武臣皆应上体圣心,忘私利而忠国计。能者奋勉,庸者让贤!” 徐文璧赶紧找补:“过去情弊盘根错杂,臣所请,唯不追罪而已,唯愿京营仍由勋臣所掌而已。正如宁远伯所言,能者奋勉,庸者让贤。大司马所虑周全,善战有功之将封爵督训京营,臣等不敢不体察圣心,阻挠其事。” 顿时又响起几个憨憨勋臣忐忑的声音:“臣愚钝,陛下恕罪……” 朱常洛看着被后面许多人盯着的田乐,心里十分感慨。 先只提授爵,钓出了最敏感的一群文臣;再说裁汰冒滥占役,让旧勋臣出来和文臣对上;最后一顶都需要忠的大帽子扣过去,点明皇帝就是担忧京营,担忧手上没有兵权,让文武全都得闭嘴。 但他这也是彻底站出来了。 让皇帝和如臂使指的兵权之间多出重重阻碍,这种事只能想方设法去做,却不能振振有词地说。 田乐所言,难道仅仅只是提醒旧勋臣别计较私利?文臣也该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常洛这才开了口:“宁远伯所言,是担忧朕不明实情。定国公有怨却仍忠,所言十分切直。申阁老担忧此事牵连甚广,老成持重。大司马深体朕忧,所虑周全。朕知道,都是忠臣。大司马所言极是,朕既犒赏文臣勤职之难,也要犒赏武将杀敌之功。这碗水总得端平啊。” 有些文臣心里这才叹了口气:原来先提出那笔年终勤职银是为了这个。 再反对叙功封爵,文臣打压勋武的用心就过于明显,过于不公了。 田乐身后,一双双情绪复杂的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帮皇帝磨刀,到底要向谁? 第90章、追封俞戚,定有跳梁 “还是朝会好。” 皇帝还在继续感慨:“众臣都在,可以当面说个清楚。抛开其他分歧不谈,京营确实已不堪用,朕心实忧?既然如此,重新整训岂非理所应当?勋臣既忠,自不会如万历十九年那般闹事;文臣既忠,总不能瞧着朕养着一支京营却不堪用吧?” 众臣齐称不敢。 大义不能驳。 “千难万难,终要有个头。”朱常洛又说道,“重训京营,无非人、钱二字。人的问题,既是大司马奏请,便由大司马协理京营戎政办成其事,文臣也不必担心勋武骄悍难驯,败坏戎政;定国公之忧好说,以新封勋臣任京营武将,过去京营是非就不论了,概以新京营为重。” “钱的问题,朕废止了那二十万两买办费,自明年起,财计总会渐渐宽松。京营清整之后,实额能二三倍于如今实额便堪用,总在册兵卒却会少上数成。若是因兵备操练所需,可以列个钦办京营戎训费,朕自内帑借支,专银专用。” 皇帝宁愿自己掏钱也要把京营重新整训起来的意志清晰无比,说新的京营平常俸粮会减少,而兵备操练又可以通过内帑专列款项。 反对理由再次被封堵。 而仍旧留了文臣来协理京营戎政,说什么这样一来文臣不必担心勋武,但田乐这個人已经明确了他的态度。 “相信靠自己搏了赫赫战功之人以勋臣身份督操,以百战将卒为骨,大明能有个堪用之京营,朕也能如臂使指。”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就算此前数次大战父皇犒赏略薄,朕追叙其功授以数爵,也算是一片孝心,全父皇君臣相得之美名。” “臣领旨!”田乐坦然跪拜领命,“太上皇帝御极以来,王师征战内外,威名远播。如今陛下御极,正是以百战将卒重新整训京营之时,臣定不负陛下厚望。授爵之议,正是陛下彰太上皇帝武功之孝,非是勉励边军贪功启衅。陛下当晓谕诸军,申敕与民休息、不轻言战之要旨!” “大司马所言甚是!”朱常洛看着文臣那边,“先与民休息,开源节流,重整京营,固守九边。” 这算是定了调:朕现在就只要这些。 “……陛下圣明。” 皇帝现在要求的东西个个都占着大义,群臣也不宜立刻在这新君第一次朝会上逼迫过甚。 哪些人在心里计较着以后的应对就不得而知了。 “那便议一议,父皇御极近三十年,哪些武将功足授爵。” 这里的经过传到了隆道阁里,李太后松了一口气。 就连那李成梁也是被孙儿收服了的吗? 朱翊钧眼神却很激动:那是朕派的将军打的胜仗,完了你来授爵? 说什么这是彰朕武功之孝,难道不是挖苦朕吝啬、不肯当时授爵? 李成梁为什么也帮他?! 徐文璧这老家伙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乾清门那边,李成梁为什么要帮朱常洛已经有答案了。 “以宁远伯父子之功,该当进封!”朱常洛看着他,“总督京营戎政,宁远侯可愿领命?” 确认过皇帝不愿意让他重回辽东,发现皇帝急着拿回京营兵权,在朝会上知道了有授爵之议,李成梁的选择其实容易理解。 就算去了辽东,他也不会就此造反,无非想自在一点。 但皇帝已经摆明了态度,不会放他回辽东。 既然总要留下来,又不想在京城继续这么闲住,那还有什么位置比总督京营更好? 如今所得更多。 “末将愿领命!”李成梁铿锵作声。 进封侯爵之后,李成梁已经是勋臣之中极强的那一档。 几个国公,除了永镇西南的黔国公,还有谁能在他之上? 率先替勋臣发声,徐文璧之后,他自然会成为实际的勋臣核心。 他进封为侯,他已经战死的长子李如松自然也追封为侯。 与文臣分割的李成梁瞬间收获了来自新君无上的恩荣。 接下来又是其他人,田乐作为兵部尚书,提出他认为功当授勋封爵的名单。 宁夏之役中,和李如松一起平叛有功的萧如薰坚守孤城,计斩哱云。功劳虽不够多,但文武兼备,可授平虏伯。 侯先春眼神微凝,不可思议地看着田乐的背影:连区区萧如薰也要封爵? 虽说毕竟是读过书的,知轻重。 田乐继续在说他的名单:“甘肃镇总兵官达云,祖上虽系哈密畏兀城人,然累世忠于大明。湟中数败海西鞑虏,西陲战功第一。大小松山之战攘地五百里,松山新边若成,从此西陲太平,可授西凉伯。” 看着皇帝连连点头,侯先春又握了握拳头。 除了天顺年间在甘肃抗击北虏孛来部数万骑入掠、后又率兵破塞外诸部的毛忠,大明又要多一个异族勋爵? 但这还没完。 “大同镇总兵官麻贵,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战功累累,骁勇善战,今有东李西麻之赞,可授宁虏伯。” 侯先春已经不奇怪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四个了。 除了李成梁进封为侯,另外三人,一个文武兼备,两个异族! “湖广总兵官陈璘,嘉靖四十一年征战至今,提督水军远征朝鲜,节制大明及朝鲜水军数破倭贼,朝鲜叙功更居刘綎、麻贵之上。转而征讨播州,一路告捷合围攻破海龙屯诸将之一。战功累累,可授平夷伯!” “刘显之子刘綎,勇武尤胜,武状元出身,初战登先擒获贼酋,万历十年来转征缅甸、罗雄、朝鲜、播州,每战皆有大功,可授彰勇伯!” 刘綎不由得挺了挺胸膛热泪盈眶:不容易啊! 他以为就到这里了,侯先春也以为就到这里了,正在留意着有没有人要出来说话,没想到田乐还没说完。 “更有俞龙戚虎,屡建奇功,名震八方。俞大猷创兵车营,著述《续武经总要》等兵书;戚继光练鸳鸯阵,创制新兵器,著述《纪效新书》,筑山海关至镇边长城空心台凡一千零十七座,蓟门因此固若金汤。” 田乐看着朱常洛,情绪多了些波动:“俞大猷病逝于万历七年,仅赐祭葬谥武襄;戚继光病逝于万历十五年,两年后才得赐祭葬,万历二十一年礼部题称戚继光‘血战歼倭,勋垂闽浙,壮猷御虏,望著幽燕,乞照例赐与恤典’,戚继光之子才得以袭替武职,至今仍无赐谥。” “臣以为,万历以来功大赏薄,未有如二人之甚者!二人皆宜追封,并予世券,再赐美谥,追赠尊衔,如此方表陛下孝心,全太上皇帝君臣相得之美名!” 侯先春再也压制不住情绪。 仅论功劳,这些说辞当然没问题。 但什么叫君臣相得之美名? 戚继光晚景凄凉的原因,是因为与张居正的关系! 现在要追封戚继光,那下一步是不是又要全太上皇帝与张居正的君臣相得美名? “陛下,宁远侯功勋卓著,进封自无不可。然陈璘、刘綎贪财贿迁,劣迹斑斑;麻贵、达云异族委以重任,君恩已是厚足!俞大猷、戚继光建功更是多在嘉、隆二朝,若又追封,还不知朝野将追议大明开国以来多少人功大赏薄,怨望不休!” 刘綎的热泪还在眼中,忽然就被泼了一盆凉水。 侯先春喷的陈璘不在这,但刘綎在这。 现在他忍不住愤怒地看向了侯先春:都到这份上了,又要阻拦? 朱常洛不由得看向了他,目光微寒。 果然像田乐说的:追封俞戚,定有跳梁。 侯先春还在继续说道:“且自天顺元年以后,除嘉靖朝续封开国五勋臣,未有一次授爵过一人之例。若如大司马所请,朝野哗然,纷议不休,陛下三思!” 再生变故,沈一贯和申时行面有忧色,王锡爵则凝重不已,看了看仍旧平静的田乐。 他知道,侯先春忍不住出来,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一次要封这么多个勋爵。 最主要的原因是戚继光。 是与张居正关系匪浅的戚继光! 田乐已经站出来过,王锡爵知道不能仍由田乐去辩驳了,而且真正的原因也不宜在此再次展开辩驳。 于是他站了出来:“侯给事此言差矣。陛下封爵,只为彰太上皇帝武功。万历元年以来薨逝之武将,功高岂有过俞戚二人者?何来怨望不休?” 侯先春冷冷回答:“马芳也是万历九年病逝。” “马林身涉山海关民变,仍自待罪,自是累及生父。”王锡爵也不惯着他,“又是哪里来的规矩,一次授爵不可过一人?朝野将有什么纷议,侯给事慎言!” 他的话说到后面,已经带着警告的味道。 王锡爵后来与张居正的决裂,也是人所共知的。 但是因为要钉死张居正和新政就阻止戚继光,顺带把其他人都阻止,只进封一个李成梁,封一个文臣好歹能接受一点的儒将萧如薰,这未免太过了。 侯先春正要说话,朱常洛先开了口:“朕有三问,侯先春,你一一答来。” 新君首次御门听政后,第一回直呼人名,而非带着官职。 之前也是“朕有三问”,问的是李成梁,问出了这次原则上可以授勋封爵的结果。 这一次却不一样。 天子明显有了真怒,因此乾清门外的气息凝滞起来。 第91章、私心作祟,驰名双标 “臣恭听陛下垂问!” 侯先春坚定了意志,不相信群臣对于这么明显要为张居正平反、甚至可能再行那些新政的信号都无动于衷。 封爵整训京营,刀锋竟向着这里! 朱常洛注视着侯先春。 是他跳出来,朱常洛不奇怪。 做了这么多功课,问过陈矩昔年那么多事,朱常洛自然知道这号人,只不过之前没把这人和长相对上号。 侯先春此前大大有名的一件事,就与张居正有关。 万历十年初,首辅张居正病重难愈,满朝文武百官凑钱操办斋醮大典,祈求上天保佑张居正早日恢复健康。 所有人都诚心?这当然不可能。 那一年更像是一种捧杀:朝中大臣,自六部尚书到闲散小官,无不为他斋戒祈祷。本职差使不做,去处处佛寺道场为张居正祈福,还把祈福的表章送入张府。 这种行动甚至蔓延到诸省,封疆大吏也纷纷效仿,一时间举国若狂。 皇帝生病了都没这么大的祈祷排场。 而侯先春出名的那件事,就是在这过程当中。 有人组织了一个联名祷告书,准备斋醮祈福时烧告上天。 满朝文武之中,只有三个人没在上面署名。 两个无锡老乡,而且同是万历八年同科进士:如今已被削职为民、在筹备重建东林书院的顾宪成和侯先春。 另一個则是被独领大明文坛二十年的王世贞点为“末五子”之一的魏允中,这人已经死了。 那么王世贞与张居正又是什么关系? 说他对张居正恨之入骨、刻意抹黑贬低都不为过。 一本《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刻画了一个贪牍、好色、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的张居正。 这本书里,他也写到了申时行,而且篇幅最长,字数过万。 但最长的篇幅里,写申时行本人的仅仅两百余字。一句“既入阁与四维皆自昵于居正”后,其他全都是写张居正。 执大明文坛牛耳二十年之久的王世贞,用他飞扬的文采不知用笔法藏了多少黑水。 其中也包括谭纶和戚继光:时兵部尚书谭纶与继光以财通,纶善用女术,颇干居正。居正试之,而验,则益厚纶,以示宠。继光乃时时购千金姬进之。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重时,“独树一帜”不参与为张居正“祈祷”的侯先春、顾宪成、魏允中,他们对张居正的“恨”早已到了连参与捧杀都不愿的地步。 看着侯先春,朱常洛问出了第一句:“将卒何以因恩薄而怨重,异族委以重任君恩已是厚足,这是你刚刚说过的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朕第一问:赏忠以爵,尊重而用之,既礼制之重,亦戎政之重,你以为然否?” “诚如此!故须万般谨慎!” “依你之见,得爵之人,既要功高,亦要德行,还要出身,更看时运。德行有缺不授,出身有缺不授,身殒过时不授。伏羌伯亦非汉将,追授之事也有先例,但那时你不在朝。朕第二问:你都给兵科事,军务皆可察谏,武将可否授爵,标准便是如此,是也不是?” “……为免物议不休,自该如此。不然,为何除却国初及天大变故,未有一封数人者?” 朱常洛竟露出了一抹微笑:“朕提醒你一下,不必说这么多。第一问,伱答的是然。第二问,你答的是是。是也不是?” 见到这个微笑,侯先春心中愤懑不已。 泼天君威压下来,这难道是在讯问? 他咬了咬牙,生硬地说道:“是!” 朱常洛收起了笑容,神情冷漠:“武臣因功升赏,文官考举出仕。寻常吏部考功,每遇京察之年,部推廷推,功绩除外,德行卑劣者自然不能重用,出身功名低便不必过于重用,年龄太大体魄不佳也是考量之准绳。朕第三问,对文官铨选擢迁,你的看法,是不是朕说的这些?” “是!”侯先春板着脸,“臣立身之正,直谏之忠,天日可表!” 对于他喜欢加戏,朱常洛也不理会。 他的意思是他的德行经得起考验,皇帝别以为这样暗暗威胁就能让他改口。 所以说他是小人,格局小了。 朱常洛看向的是沈一贯:“为祀与戎国之大事计,既然封爵要考虑德行、出身、时运,那么文臣缺员补选、在任考功擢迁,是不是该当一视同仁?沈阁老以为如何?” 沈一贯冷冷地看了一眼侯先春,只见他脸色一白,不敢相信地看着皇帝。 就为这三问的结果,要大查天下文官? 德行好不好先不论,是不是把举人天花板、阁臣门槛这些潜规则,从此都定得死死的,分个三六九等? 另外,余继登突然病逝在先,那么身体好不好是不是也要考虑年龄因素?怎么来界定身体好不好? 众所周知,再过一个月沈一贯就虚岁七十一了。 沈一贯现在恨透了侯先春仍然不依不饶地跳出来:隐有为张居正平反之意,难道你没从太上皇帝的禅位诏书里看出什么来?非要借着封爵之事发表高见? 但毕竟还没开始!毕竟既没有明确提及张居正,更没有明确提及昔年新政。 现在皇帝已经隐隐想把考成法提起来的意思!你以为年终勤职银只是为了收买人心? 真在这朝会上说个明明白白,身为首辅的沈一贯哪里会有转圜余地? “……臣以为,文武虽是大体都要照此选任,但人无完人,也不能因微瑕而弃白璧。”沈一贯诺诺说道,“侯给事都给兵科事而抒胸臆,也是一片赤忱报国之心。元甫,大司马所虑甚是周全,你就不要忧虑过甚了。” 元辅劝元甫,场面滑稽。 侯先春意外地看着他,而后眼神转冷,像是在看奸臣。 被此前所谓凌迫皇权一事吓破胆了吗? “沈阁老既言臣都给兵科事而抒胸臆,臣自当直言。此授勋封爵之议诏告天下,祸害无穷!” “是哪些人将为祸害?”朱常洛又笑了起来,“侯先春,直抒胸臆很好,明言之。” 沈一贯决定闭嘴,好言难劝赶死鬼。 侯先春则振振有词:“陛下固可颁旨晓谕天下‘与民休息不轻言战’,然边关示警,岂能不战?偶有流寇,岂能不剿?骁将盼爵,更会贪功启战!不轻言战,往往不得不战!如此一来,如何与民休息?臣忝任兵科都给事,不可不忠言直谏!” 朱常洛点了点头:“你是说,大明将卒将为祸害?那么,京营是不是也不该整训了?” “京营冒滥占役之重,臣何止奏请清整一次?大明将卒自是忠勇,臣也不是说大明将卒将为祸害。只是若一封数爵,人心思进不可不察。此例一开,旨意岂拦得住将卒渴战之心?届时养寇自重、杀良冒功、启衅冒进等事,必定纷至沓来,陛下明鉴!” 能从科举道路上杀出来的人,又会有几个傻子呢? 侯先春说的内容当然也有可能出现,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可能”二字。 引经据典、以偏概全、以极端考量平常,是最基本的手段。 然而叙功犒赏、加官而不进爵会不会让武将贪功启战? 那他同样会有说辞的,程度会轻很多嘛,哪能与封爵相提并论? 总之标准掌握在他们这样的人手里。 但朱常洛不吃这一套:“说得很好!这让朕想到一事。听闻因登极诏未言蠲免,此前三日京城也是物议纷纷,有识之士尽忧天下难安,这与你所言祸害无穷有异曲同工之妙。登极诏未言蠲免,为何天下难安?侯先春,你再直抒胸臆,为朕剖解一二。” “陛下!” “陛下!” 申时行和王锡爵顿时出班,沈一贯脸色一变,也不得不一起跪下。 而文臣班列之首的孔尚贤开始有些慌。 “朕在问他!”朱常洛抬起手,盯了一下三人,“侯先春,你说。” “陛下!其中紧要,臣等昨日蒙圣恩赐宴后已言明,不必再问了。”申时行难得十分强硬地不遵令,然后回头怒叱,“侯先春,不可妄言了!” “阁老这是要阻塞言路?朕现在只问一人,余者噤声!”朱常洛冷冷地看了申时行一眼,“侯先春,朕御极不降恩蠲免,天下为何难安,你务必直抒胸臆,为朕解惑。” 侯先春这次犹豫了,脸色青红交加。 朱常洛居高临下的欣赏驰名双标:武将的人心说得头头是道,官绅的人心实在难以启齿。 贱不贱呐? 第92章、妄揣之罪,诛心之惩 见他久久不能言语,朱常洛淡淡激了一句:“你是不知政事利弊,还是不敢直抒胸臆了?” “……臣有何不敢?”侯先春脸色都胀红了,“陛下天资卓成,忧国之重,臣已知晓!阁臣避重就轻,唯盼息事宁人。如今财计虽艰难,陛下尤肯大拨内帑,阁臣何以不敢言?” 他跪得笔笔直直,行了大礼:“陛下!天下苦战久矣!粮饷加派,税监肆虐,天灾频频,百姓流离!陛下御极,天下正自祈恩。如今无有蠲免,小民不得稍息;陛下则大封勋爵彰以勇武,岂非让百姓惶忧朝廷又要用兵不断、加派不绝?陛下监国时,善政不断。申、王二君还朝后,何以频有乱命?” 沈一贯破口大骂:“侯先春,你其心可诛!你这是要置我于何地?置申阁老、王阁老于何地?” 他说之前都是善政,表面上是在捧沈一贯,但实情如此吗? 众臣亲眼所见,现在其实是皇帝在坚持要封爵、整训京营。 侯先春强行把“凌迫皇权”一事前后的不同拿出来说事,既显得此前像是真有沈一贯凌迫皇权的举动,又显得申时行、王锡爵还朝后就压制住了沈一贯,同时做了应声虫拟出那等登极诏。 现在倒是要这浙党党魁表态一般,到底为不为蠲免这样的事发声,是不是都不抵抗了,任由皇帝一步步往前推进。 先掌兵权,再斩官绅! 结果沈一贯的反应如此激烈。 “朕提醒第二次:不可阻塞言路。” 朱常洛瞥了一眼沈一贯:急什么? 侯先春知道自己已经被逼着只能孤身直面天威了,此时反倒一一看了过去:“陛下尤体财计之艰,废止买办费,率行节俭。三位列身台阁,开源节流毫无一策,只能不提蠲免以应来年财计吗?陛下明鉴!天下盼君恩如久旱盼甘霖,三位阁臣拟此诏文才是其心可诛,必欲天下民心鼎沸而制陛下!” 同时向全体内阁大臣开炮倒并不奇怪,过去经常有人这么干,因为内阁有些情况下就是背锅侠。 但朱常洛乐得笑出了声来。 这笑声是如此突兀,乾清门外人人都不安地看着他。 朱常洛止住了笑声,感叹不已:“这也叫直抒胸臆?来,朕来教教你什么叫直抒胸臆。那登极诏,一字一句都是从朕手书开始润色,再一字一句由朕审定的。侯先春,你也不要把水搅浑。男子汉大丈夫,你敢不敢向朕好好剖解一番,为何不言蠲免就天下难安?” 侯先春瞳仁一缩,直面皇帝坦荡的辞锋。 眼见皇帝就是要压着群臣别发言,逼着侯先春说出些大逆不道的内容,申时行硬着头皮再次抗旨,哀求一般说道:“陛下!何必如此?财计之事牵连何等之广,只能徐徐改观。侯先春,伱到底还有没有忠君之心?” “第三回了。”朱常洛只道,“事不过三,阁老们也是仁至义尽了。” 话中挖苦之意十分浓郁,侯先春仰视着皇帝的目光,只见里面尽是不屑。 仿佛笃定他不敢说,又盼着他说。 侯先春咬牙森然说道:“臣自然忠心!开源节流,臣倒有妙策!臣斗胆奏明陛下,九边诸卫,军屯荒废远甚于京营;边饷年逾三百万两,冒滥占役远甚于京营!国初卫所可自给自足,如今边饷数以百万、腹地诸卫仍需给粮,大明财计艰难,根源何处?节流也好,开源也好,戎政也好……” 众人看着如同疯了一般的他,而听到这里的田乐很干脆地站了出来:“侯先春志大才疏,所议祸国!臣弹劾兵科都给事中不明军务,蓄意扰乱边镇军心,该当问罪!” 而后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包括更多的重臣和此前与侯先春一起先出班反驳田乐的人,都纷纷开口说道:“臣附议!” 这下没人在意皇帝提醒不要阻塞言路了,因为都是出来奏请治他罪过的。 没出列的人不免心情复杂:侯先春竟这样被逼入绝境。 看到这种局面,侯先春也笑了起来,状若疯狂。 而后突然收敛笑容,神色凌厉。 “臣何罪之有?陛下进学本晚,不明国本之重!公卿愧列台阁,不能刚正谏言!鼠辈尽居朝堂,无不见风使舵!尤为可叹者,陛下自矜天资,误以歧途为捷径!以文制武,扼兵乱于未壮,累累血火之体悟!尊崇文教,牧百姓以生息,历历盛世之根基!” 他直视着朱常洛,神情变得坦然了:“陛下治臣之罪,百年后或兴或亡,青史自有公论。” “朕问你为何不言蠲免就天下难安,你还是不敢直抒胸臆,又扯什么卫所军屯,朕看不起你。到现在,也只敢拐弯抹角地提什么以文制武、尊崇文教,小人之心一览无余。” 朱常洛一样坦然,并且没有兴趣说服他这种自以为掌握了真理的死脑筋。 “传旨,侯先春以士绅之要当廷妄言蠲免事涉教化根本,妄揣圣意之余志大才疏,托直激进而罔顾轻重缓急。挑拨文武之隙,更图谋挑动君臣猜忌,动摇社稷文教根基,罪在不赦。” 侯先春这才确认,皇帝真的懂,不只是不明白这些事的影响有多大。 他确实有让矛盾爆发得更激烈一些的想法,因为他认为皇帝看清实情后才不会这么天真。 可皇帝既然懂,为什么还这么天真? 而皇帝把他的罪名说成了这些,侯先春脸色渐渐苍白。 什么叫做是他士绅之要当廷妄言蠲免事涉教化根本?是他挑动君臣猜忌动摇社稷文教根基? 朱常洛给出了裁决:“朕宽仁,仅予革职为民,追毁出身文字,改为军籍充边为卒。武将到底怎么想的,想来你今后必有一番新体悟。但身为文臣的这些年来,朝廷一直财计艰难,侯先春极言己忠,他有无渎职贪墨、宗族有无倚势逃免赋役,着有司明察。” 这个处置让侯先春的愤怒和恐惧都同时攀升。 这叫宽仁? 这无异于诛心、诛族! “你们竟无一人敢于忠言直谏吗?某羞与你们同朝为官!”他彻底破了防,“陛下何以如此羞辱忠臣!臣宁愿以死明志!” “传旨,万不可让忠臣殉国。他为臣既忠直,为卒也必定忠勇。” 朱常洛确实是在羞辱他,但他冷冷的目光扫过一众文臣,却也无人兔死狐悲出来劝谏。 这种情况过去是不会有的,皇帝严令众臣噤声,只逼问他一个人,终于逼得群臣必须将他作为弃子。 最终对侯先春罪状的阐述,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群臣:皇帝知道为什么不提蠲免就会天下难安。 但天子虽然咄咄逼人,他把话挑明了吗?侯先春敢挑明吗? 既然没拿出来上秤,那就好说。 那只是因为财计艰难,皇帝没办法啊。 所以他拿出内帑,先安抚天下文臣,自己还准备借鉴度日。 所以他要以封爵稳住军心,用将来的期待弥补眼下犒赏花费的不足。 所以他要裁撤京营冒滥、清理占役、重新整训,即为了节约将来京营兵卒俸粮,又为了防备不言蠲免和犒赏不足带来的天下难安。 有什么问题吗?逻辑很通畅,很合理。 因为安排朝会仪仗上必须有的锦衣禁卫而在此的王之桢已经带着人过去押走侯先春了。 听着声音渐小的一声声“好大喜功”、“残暴无道”、“昏庸误国”,申时行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沈一贯的去意他能察觉到,只怕将来又是自己首当其冲,调和上下。 新君虽然锋芒毕露,但其实还好,因为皇帝本来是准备装糊涂、缓缓图之的。 只能说群臣之中,总有那么一些不顾大体、不懂回寰的。 申时行记住了这个教训:对这位新君,以后万不能让他和一些拎不清的臣子直接针锋相对。 侯先春的咒骂渐渐远去,乾清门外压抑而不安。 不知是新君的朝会难度太高了,还是大家太久没开朝会了。 怎么会这么激烈? 第93章、三侯五伯,京营定将 侯先春的咒骂声彻底消失,群臣惴惴不安之中,皇帝终于再次开了金口。 “卿等当知晓,朕只逼问他一个,也是为你们好。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朕年轻,国事分寸你们比朕懂,就怕你们还不熟悉朕,越说越乱。文教乃社稷根基,武臣万勿委权过重,朕岂不知?朝堂之上,可以各有各的意见,也大可畅抒己见。朕并不会因言治罪,但会因蠢治罪。” 刘綎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然而乾清门外竟真的安静了下来,大多人都表情复杂。 孔尚贤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那句文教乃社稷根基。 李成梁则眼神很复杂,因为那句武臣万勿委权过重。 皇帝竟真有心要直面那千古难题吗? 年已七十五的李成梁,早就经历了太多。 所以他懂,所以徐文璧也懂一些。 人人都有私心,圣贤之言教诲出来的官绅有,他这种厮杀汉也有。 什么叫做因蠢治罪? 就是那分寸二字。 而分寸,恰恰是因时而变的。 上有政策时,下面自然会调整对策。 调整好了,不会触及底线了,那就叫掌握好分寸了。 这是李成梁的理解,他现在相信这就是皇帝的计划。 田乐则心中大叹。 当这个分寸完全由皇帝而掌握、引而未发之际,天下官绅才无法断定皇帝究竟想做什么,会先做什么后做什么。 就算开始做些什么了,力度又可以控制,于是只能不断去揣摩、不断去调整。 皇帝是要官绅一体纳粮,又不是要准备彻底挖空自己的根基,百业皆列朝堂嘛。 所以,接下来的泰昌一朝,蠢真的会成为罪,侯先春就是例子。 聪明的才会最终留下来,留在朝堂上。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艰险的过程,现在继阁臣九卿之后,寻常朝参官也认识了皇帝的恩威与手腕。 “这第一回御门听政,虽说先行赐宴文武重臣先行计议了一番,没想到还是不能一团和气。” 朱常洛心情复杂地露出自嘲笑容。 “也算让朝参官对朕有個印象了,社稷何以安稳,朕岂不懂?大明千难万难,朕抽丝剥茧,选的线头是京营。率行节俭,不吝内帑,体恤文武,这一片苦心竟不懂,不是蠢又是什么?大司马所奏之事,便照此议定拟旨吧。谁还要死谏?” 乾清门外鸦雀无声。 大明诸多弊病犹如一团乱麻,皇帝说他抽丝剥茧之后选的线头是京营。 除了俞大猷、戚继光,其他六人都是在世勇将。 执刀是要斩乱麻的,自然会让许多人心惊胆颤。 而恰恰因为这线头是京营,聪明人也只能拐弯抹角地劝谏,不能明说皇帝不该要兵权,更不能提前就揣测皇帝要兵权后会对士绅动刀。 最难的是见势不可为就难得糊涂,是揣着明白在后面再应对。 拉扯拉扯,总有你来我往啊,哪有事事都防患于未然的可能? 他们也知道侯先春并不是真的蠢,当皇帝开始“逼问”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与其软懦下来,不如博个名声。 这样一来若是将来皇帝认清现实退缩了,他就是“义士”、“先烈”了。 只不过他低估了皇帝的能耐,被定了个离谱至极却又真实的罪名,甚至导致有心搭救的同僚再无勇气。 现在他反倒给皇帝递了个由头。 像他这么个在朝会上侃侃而谈“立身极正”的家伙,若是家里和族中被查出什么来,就会成为新朝第一个极坏例子。 皇帝是否会因为对他的查案结果牵连更多人,反倒需要群臣来擦屁股。 将来若因为“极其失望”而执刀指向士绅,侯先春又是挑动君臣猜忌、动摇社稷文教根基的罪魁祸首。 多少算是青史留名了。 还是申时行出来代众臣说了话:“陛下所言甚是。晓谕天下与民休息不轻言战,若仍有骁将悍卒不遵谕旨,便该重办。列位同僚,财计之艰难,陛下之苦心,我等皆应知晓。正如陛下所言,勋臣若得自律,京营若得简而精,本就是既节流又能让京师防卫更稳妥的法子,列位万不能妄揣圣意,危言耸听,偏激行事。” 大家都先装糊涂吧。 到了此刻,封爵之议才算彻底结束。 俞大猷、戚继光的追封,反而因此最终定为侯爵之位——哪怕李成梁也不能自认一生功业超过了那二人,他们可都是留下了兵书的。 靖夷侯,靖倭侯,也彰显他们在嘉靖朝的功绩,这还算替朱翊钧为道君爷爷“全君臣相得之美名”呢。 多好,孝得很。 大明再多三侯五伯,此时此刻,这些新问世的勋爵里只有李成梁和刘綎在乾清门前。 朝会上既然已经议定,两人跪拜谢恩。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唯陛下之命是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死而后已!鞠……” 李成梁还好一点,刘綎仿佛准备拿出毕生所学成语,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成为伯爵,就再也不用担心文官弹劾了! 勋爵有没有罪,只有皇帝能亲自下令处置! 而这个伯爵来之不易啊。 不说自己出生入死,就只是刚才,那也是几经波折,办了个兵科都给事中才得手。 朱常洛看着他五跪三叩,嘴角这才露出微笑。 好歹是开了个头,接下来就把他交给田乐和李成梁调教吧。 朱常洛知道这只是开始,远远谈不上结束。 朝堂上的老狐狸其实根本不会和皇帝从开始一直正面斗到最后,谁没有策略? 侯先春只不过被他和田乐钓了出来,又逼到死角,最后挂了起来而已。 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随后就是新的命令:宁远侯李成梁为总督京营戎政,彰勇伯刘綎为神枢营副将,平虏伯萧如薰为神机营副将,西凉伯达云和英国公为五军营副将。 自嘉靖年间改制之后,旧的京营改为五军、神机、神枢三大营。 总督和协理京营戎政一武一文之下,五军营设两副将、四参将、四游击;神机营和神枢营之下各设一副将、六佐击。 至于兵员来源,虽然按旧例是从京城周围七十八卫选班军每年春秋各入京营操练一次,但实际上从景泰年间开始、到嘉靖年间完善,京营也大多都是募兵了。 定下了京营的总督和一共四个副将,接下来具体怎么重新整训京营,李成梁和田乐回去后该研究拿出方略来。 英国公张维贤虽屈居李成梁之下,但皇帝也算给了年轻的他一个机会,也给了旧勋臣一点希望。 也不是完全没机会通过京营再立点功,但要能跟得上变化。 若是不满足于京营那边被侵害的利益或者也有犯了“蠢”罪的,那么皇帝这次想封新的勋爵都成了,后面若想除旧的勋爵能有多难? 文官们只怕没有一个会反对的。 第94章、新君锋芒,旧勋难当 皇帝执意要办的事,开个头定下方向当然没问题,能落实几成才是关键。 可以预料,虽然不追论随后裁汰京营冒滥和清理占役过程中所涉勋臣之罪,但以其他的原因、对其他旧勋臣的攻击,对这回新勋爵的攻击,对田乐的攻击都不会少。 应该还有内阁背锅侠们。 后面的朝争是后面的事,眼前的朝会再次进入正轨。 下一项,则是萧大亨出来说山海关民变一案的事。 这又是安抚。 辽东抚按涉嫌鼓动民变,这已经算是“谋反”大罪了。 皇帝旨意仅革职为民,自然算是宽仁。 马林也牵涉其中,直接从辽东总兵官被降职为五军营区区一个游击将军。 “其余历年来盘剥商贾之官吏,三法司审定惩处。辽东边防为重,刑玠仍任原职,宁虏伯麻贵迁辽东总兵官。吏部考功后,朕再点选辽东抚按。宁远侯,你去信辽东诸军堡,新总兵及抚按到任前,今冬明春务以边防为重。若有变故,朕定斩不赦!” 不会继续再彻查下去,牵连更多朝野之人。 新进的李成梁被他单独敲打,很坦然地领命。 如今有东李西麻的说法,麻贵去辽东,当然也是一种办法。 辽东是不是能从渐渐“姓”李转变为“李麻共遵朱命”,需要李成梁的配合。 皇帝给李成梁的,是一种信任:京营这种随时搁在皇帝身边的刀都交给他了,难道还不够? 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李成梁却很清楚,这是他赌那一把与文臣切割才得到的。 今后,文臣只会对他李成梁和他的儿子们、旧将们展开攻击,这种情况下就全仰仗皇帝保护。 他得到的则是侯爵,在之前没曾想会有的侯爵之尊。 还总督京营戎政,不再只是闲居京城。 新朝之君和旧朝老将以这种方式逐渐加深对彼此的了解,确立新的利益关系。 在聪明的文臣看来,皇帝显然并非一味回护重用勋武,是既懂得施恩也不忘敲打的。 这也意味着皇帝对于压制文臣同样有把握。 突然怀念以前。 此刻那种诸事拖沓处置极慢的节奏,忽然有一种极为轻松闲适的美。 只要别太有追求,就不会良心忧愁。 如今难度太高了,太糊涂是尸位素餐,太固执又可能犯蠢罪。 朝会进行到此时,天终于亮了。 几天的雪天阴沉后,今天总算有阳光透亮出来。 清晨的阳光是从东南面照过来的,从文臣班列的方向,照到武臣班列,而后照到位于乾清门西边的隆道阁上。 听那边过程中变故时,李太后的心一直悬着,后来才总算放下。 而朱翊钧心里则五味杂陈。 竟能因蠢治罪……偏偏那些臣子竟无异议,显得他们已经认了那小子极聪明。 那么以前自己想治一些卖直邀名之人,他们怎么总是搭救? 难道是因为没有在御前当面逼出人家一个天大罪名? 就此时,只听乾清门那边又齐呼圣明。 又怎么了? 田乐有些担忧地看着皇帝:为什么又答应由内帑出这次叙功的犒赏银子? 明年之后,年年都被财计艰难相求怎么办? 朱常洛并不在乎。 沈一贯奏请皇帝出钱犒赏,那是阳谋。 于上而言:帮陛下收军心。 于下而言:财计艰难至此! 沈一贯是聪明人,只不过想在走之前多捞一点声望罢了,毕竟又掏了皇帝的兜,为心中正不满不安的文臣们挽尊了一二。 虽然他也有让天下官绅更明显地看到新君登基之后最关心兵权的用心。 今天朝会,可以说主题只有三件事:兵权、军心、用爵位和内帑收兵权军心! 而对天下士绅翘首以盼的积欠蠲免,态度坚决,后面具体地方具体事由再商议降恩。 朱常洛的第一次朝会,豪掷两百余万两,大撒币! 爵位超发内帑放水,一波三折的授爵之议献祭了一個兵科都给事,那还不是为了刺激这死气沉沉的大明朝野? 朝会之上,大范围的文武百官总算对新君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抛开今天的诸多决断不论,新君可并非只是照本宣科、根据早就拟好的几件事下达旨意。 这不是一个长居深宫、素传柔懦、进学才六七年的新君该具备的水平。 阁臣九卿除了寥寥几次出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今天主动跳出来的中低品官员深刻领悟到了这一点。 看看侯先春,多么痛的领悟! 新君锋芒已露,手腕娴熟果决! 完全不能把对太上皇帝的印象套在这个新君上,大明官员们要开始改变做官思维了。 至少是应对这个新君的思维。 沈一贯泰然自若,只想着等明年改元后找个机会学赵志皋,先辞为敬。 认识到皇帝的目的与水平之后,大家自然会拿出相应的尊重和水平,想到更多的办法。 皇帝不能像太上皇帝一样根本不管事,但皇帝也不能像太祖、成祖一样磨刀霍霍,更不能兼具世庙那样的心机手腕。 怎么去调和这种矛盾,爱谁谁吧,且看申时行是不是真想彻底身败名裂。 沈一贯只想早点溜,不论谁输谁赢,他至少可以回老家主持家里大局,灵活应对。 这个就叫分寸! 朝会之后,之前对登极诏不提蠲免而物议纷纷已经是小事了。 年终勤职银、内帑借支、山海关民变一案化小处置,这些当然都是好消息。 但皇帝祭了侯先春封了三侯五伯,定了诸将重整京营,还将献俘大典紧接着安排在明日,磨刀霍霍啊。 一边磨刀,一边让内阁六部都察院共议如何开源,懂的都懂。 哪有开源不磨刀的? 就不知道是向哪些地方开刀,挖出财源来。 朱常洛只是从乾清门回到了乾清宫,换上常服之后则又去了养心殿。 隔得近就是有这点好,相对严肃的场合在乾清宫,相对私密的场合在养心殿。 “大大方方地召见,让想知道的都知道。”朱常洛说道,“已经都让他们去五府了吧?” “是,奴婢对定国公、英国公说过,让他们借京营整训一事先到中军都督府相聚。”成敬回答。 “去吧,武定侯之外,先召十八家旧侯爵,从天街明明白白地来。” 承天门外的天街两边,东面是刑部之外的五部及其他文职衙门,西边是五军都督府及其他武职衙门。 随着内臣过去宣召,十八家当代侯爵或他们的儿子心事重重地往紫禁城而去。 这个情形落在一众有心人的眼里:皇帝能预判到这次受损最严重的旧勋臣仍旧可能被鼓动着闹点什么事,这已经一点都不再奇怪。 …… 旧勋爵们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这毋庸讳言。 虽然他们在如今朝堂上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弱小,哪怕对他们极为苛待,也无非有个让武将觉得心寒的后果罢了。 他们自己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的。 今天徐文璧和有些人是懂事,但还有些憨憨坏了事。 他们大多被砍了来自京营的利益,也终究还是要安抚、激励一下。 同时再提醒一下。 “你们或许会奇怪,宁远侯就罢了,为什么武定侯也没来。” 养心殿中,朱常洛开了口,十八家侯爵都低着头。 “今天都看到听到了,朕想再封勋爵,有多难?”朱常洛伸出手指,往地面上指了指,“这还是昨天在这里,朕先让三位内阁大学士和九卿都不再出言阻拦的结果。是大司马策略得当的结果,是朕此前就闹得举京皆知朕忧心凌迫皇权的结果!要不然,你们以为只有一个侯先春穷追不舍?” 成敬忽然嘀咕了一句:“也是万岁爷舍了那么多银子的结果。” 十八家侯爵都看了看成敬,只见皇帝也在看着他。 成敬低头:“奴婢多嘴,陛下恕罪。奴婢就是觉得委屈,那么多银子……” 朱常洛心里好笑,这老家伙也是懂捧哏的。 但他也叹了口气:“朕能舍了那么多银子,一次封赏这么多勋爵激励军心,又岂会薄待旧勋爵?” 众人都期待地看向了他。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自然可以重用你们。”朱常洛也一个个地看过去,“你们有的是当代勋爵,有的是应袭爵之世子。朕却要先问一句,重用你们,能不能不负朕之重望?先别急着表忠!朝会纷争,伱们也都开了口,谁蠢笨说错话了?” 一干人等立即低头:上一个犯蠢罪的刚刚充边了。 上架感言 六一零点上架,先更两章,然后早中晚再各更一章。 日万启动。 这本书就想写细一点,那么节奏自然会慢一些。 总体来说,想让书友对明末的真实现状有所了解的话,必要的铺垫和介绍是不能少的。 第一卷破局,第二卷登基,第三卷首次朝会,到第四卷开始视角会聚焦到京外具体地方了。 感谢大家在新书期的追读、投票、打赏,能让这本书上了三江。 虽然上一本首订过万,但这一本选择的主角,一开始的处境,我想写得尽量细腻真实的话就很难快节奏地爽起来。 希望能和上本不同,是到了后面渐渐越来越爽。 准备深入写一写明末的漕运,写写几大商帮,盐政马政,当然也依旧会写到科技线和东西交锋。 最主要的主线,还是怎么打一遍士绅阶层,用新的财政制度激活大明国力。 而后自然是要东进西出的。 我慢慢写,大伙慢慢看。 字数计划是要比上本长多了的。 那么就求个首订啦,成绩和认可是动力来源。 冬三十娘拜谢。 《光宗耀明》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