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独立日》 1. 第一日 《我的独立日》全本免费阅读 第一章 祝今夏在马桶上蹲了快半小时,终于认命,靠她自己是撑不到医院的。 她决定求助“热心市民”,发小袁风。 只是电话拨了三次才接通,袁风的声音听起来也并不热心。 “什么事这么急啊,大晚上不让人睡觉……” “我急性肠胃炎,快来送我上医院。” 袁风清醒不少,这才开启热心市民模式,一边翻身下床,一边像老父亲般垂询: “怎么回事,吃坏肚子了?” “痛多久了?” “怎么这会儿才打给我?” 在他窸窸窣窣穿衣服时,一记响雷在天际炸开,声势浩大,手机两头都听见了。 盛夏午夜,一场暴雨忽至。 袁风的声音明显迟疑了:“外头电闪雷鸣的,要不,我等雨小点再出发?” 这家伙从小怕打雷。 祝今夏默了默,说:“那你直接帮我叫殡仪馆吧。” “……就来,就来啊。” …… 祝今夏仍坐在马桶上,陆陆续续收到袁风的消息。 “这会儿怎么样?” “怎么不说话?” “别吓我啊,要不要打120?” 最新一条:“开席了吗?” 祝今夏不是不想回,实在是没力气回,胃里翻江倒海,疼得她脸色煞白。 终于,二十分钟后,有人敲响了卧室的门。 “祝今夏,你在里面吗?” 这个声音…… 祝今夏刚从马桶上站起来,闻言一愣,再度坐回去,致电袁风:“让你来接我,你怎么把卫城叫来了?” 袁风凉凉道:“朋友,生病了不找老公,怎么叫男闺蜜来送你上医院呢?” “……” “人生苦短,我想好好活着。” “你还是去死吧。” 祝今夏挂断电话,响亮地骂了句脏话。 —— 门外,丈夫卫城冒雨而来,浑身都湿透了。 祝今夏拿了条毛巾给他:“……没打伞?” 卫城盯着毛巾看了片刻,祝今夏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旧毛巾,她还没扔。 “这么大雨,打了跟没打有差别?” “……”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里,比起这一室静默,外间倒是热闹,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擦完头发,卫城把毛巾还给她,“不是肠胃炎?还去不去医院了?” “去。”祝今夏的胃一直在抽痛,强忍着而已,“我换身衣服。” 她把门合上,迟疑片刻,还是反锁了。 咔哒。 门外静了静,传来一声短促的冷笑:“防贼呢你?” 不尴不尬的气氛一直僵持到医院。 急诊室不分昼夜,永远生意兴隆。 卫城排在急诊窗口前,拿完号,回头看见祝今夏坐在长椅上,脸色煞白,明明是七月酷暑,愣是痛出满头汗。 他脚下一顿,转身走了,再回来时,手里推着辆轮椅,不顾祝今夏的推拒,强行把人抱了上去。 那一瞬间,两人离得很近,呼吸直抵面颊。 祝今夏下意识垂下头来,拉开距离,只看见他抱住她时瘦骨嶙峋的手,稍一用力,青筋凸起。 他瘦了很多。 这双手以前不是这样的。 它曾经捧着红糖姜茶在宿舍门口等她;也曾在某个冬日故作镇定摘下她的手套,带着颤意与她十指紧扣;它在无数个周末清晨推开卧室门,恶作剧般掀开被子,“祝今夏,快起床,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后来,在婚礼来临前,它把离婚协议书砸在桌上,拒绝签字。 —— “瞎吃什么东西了?” “没吃什么。” “没吃什么能急性肠胃炎?”医生的视线隔着厚重的镜片也能给人带来重重压力,她帮祝今夏回忆,“今天早上吃什么了?” “没吃。” “中午呢?” “没吃。” “……”医生的目光越发严厉,“那晚上呢?” 祝今夏垂下眼眸,“……也没吃。” 短暂的沉默,巨大的压力。 “你这叫没吃什么?你这叫什么也没吃!” 紧接着,医生的怒火开始转移,“你是她家属?” 卫城沉默两秒:“算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医生正在气头上,“小姑娘减肥是吧?年纪轻轻不吃东西,她不知道轻重,你也不知道?” 教育了一阵,医生才反应过来,“算是”……? 她抬眼打量卫城:“你是她男朋友还是老公?” 祝今夏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 “我吗?”卫城忽略了她央求的目光,平静地答道,“马上就是前夫哥了。” —— 这一夜的暴雨下到了天明。 凌晨四点,祝今夏才输上液体。 卫城跑上跑下,取药、买早饭,头发就没干过——也不知是被雨淋湿还是被汗打湿的。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急诊室门口:“走了。” 祝今夏声色艰难说谢谢。 卫城都转身了,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问:“这婚你还是铁了心要离?” 祝今夏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缓慢又慎重地点了点头。 最后的希望也被掐灭。 卫城不可置信,“祝今夏,你到底有没有心,还是说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他提高了嗓音。 “为你忙前忙后,做这做那,到头来就换你一句谢谢?” 气急了,一脚踹在门边的垃圾桶上,“我他妈图你一声谢?” 巨响招来了护士。 “哎哎,那边干嘛呢,这里是医院!” 白炽灯下,男人的愤怒逐渐高涨,却在对上女人病态的脸时,像气球被针扎破。 对峙片刻,走廊上重归寂静。 愤怒被疲倦取代,铺满眼底,无处遁形。 临走时,卫城只扔下一句:“祝今夏,我不会让你逞心如意的。” 液体输了一个半小时,胃绞痛的频率明显降低。 离开医院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暴雨奇迹般停了。 祝今夏拎着药,一脚深一脚浅,淌过雨后的积水。水洼 2. 第二日 《我的独立日》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下全世界都知道他俩在闹离婚了。 没扛过一周,祝今夏幽灵一般飘进袁风的办公室,一头栽倒在他的沙发上。 袁风心疼地嘶了一声:“轻点儿,祖宗!” 祝今夏幽幽道:“二十来年的发小,也就你关心我了。别人只关心我飞得高不高,只有你担心我摔得痛不痛……” “谁关心你了?我是关心我的真皮沙发!” 祝今夏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袁风扔了瓶矿泉水给她,“下个月就是婚期了,想好怎么办了没?” “之前提离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酒店取消婚宴了。” “卫城那边呢?” “还是不同意。” “家里人呢?” “每天轰炸。” “他家还是你家?” “英法联军,有什么差别吗。” 袁风默了默,试探道:“这事儿,真没商量的余地了?” 祝今夏不说话,拿黑白分明的眼静静地瞧他。 也是,这话问了也多余,祝今夏什么性子,袁风比谁都清楚。同一个厂家属区长大,一同上房揭瓦,一同受骂挨打,别家小孩是棍子还没落在身上,就知道如何认错讨饶——具体参考他本人。 虽然显得没骨气了点,但至少能少挨点打。 (袁父:也没少打。) 但祝今夏不同,她是块硬骨头。 袁风至今记得,刚上小学那会儿,院里有个小男生,个子比同龄人都矮小,总被欺负。有一回刚巧让祝今夏撞见,她腾地一下就冲上去了。 对面人多势众,袁风赶紧去拉……没拉住。 后来不知怎么的,推搡间,有个男生摔了一跤,门牙磕破了。 都是厂区家属,当晚,气势汹汹的母亲就带着小孩找上门来。 祝今夏父母早逝,是祖母养大的,祝奶奶走严厉那一挂。 老人家赔笑又道歉,毕竟小孩子打架不讲由头,自家孙女完好无损,人家小孩头破血流还磕掉了门牙。 她当着母子俩呵斥祝今夏,勒令孙女道歉。 祝今夏怎么肯。 后来做母亲的扬言要去学校告状,给祝今夏记过,祝奶奶别无他法,为图息事宁人,只能高高举起巴掌。 “道歉!” “我不。” 那一巴掌重重落在祝今夏脸上,小小的姑娘瞬间红了脸,也红了眼,但她高仰起头,硬是咬牙忍住了眼泪。 祝奶奶随手拿起鞋柜上的鸡毛掸,一下接一下打在她身上,“你道不道歉?道不道歉?” “我不!” “就不!” “我没错,我没错……” 祝今夏一边哭叫一边躲,却无论如何不肯服输。 鸡飞狗跳。 那位母亲领着儿子无语离去。 这顿打,祝今夏是在家门口挨的,下班时间,整个家属区进进出出,看见的人不少。 祝奶奶把人拉起来,一边抹泪一边骂:“倔死你算了!认个错怎么了?能要你命?” 祝今夏泣不成声:“我没错,欺负人的又不是我,我凭什么认错?” 对门的阿婆早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没好气地责备祝奶奶:“本来就是,欺负人的是那混小子,咱们今夏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不表扬就算了,喊打喊杀算什么?” “你就护着她吧!”祝奶奶扔了鸡毛掸子,重重地擦了把泪,“她小姑娘家,没爹没妈,这么不懂妥协退让,以后不定吃多少亏!” 这话应验了,后来的许多年里,祝今夏的确吃了不少亏,却始终没改掉一根筋。 办公室里,袁风叹口气,问:“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那行。”袁风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宣传单,往茶几上一拍,“看看。” 那是一张关于支教的宣传单,图上是一片起伏的青山,一望无垠的天际有彩虹一道,再往下是几张孩童黝黑的面孔。 “既然下定决心要逃婚了,那就逃个彻底。”袁风翘了个二郎腿,敲敲桌子,“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她做逃兵,他就当帮凶。 祝今夏的视线落在五彩斑斓的纸上,定住。 “……彩虹计划。” 她轻声地,一字一顿念出它的名字。 宣传单上,孩童们的眼睛如清晨的露水,静静地望着她。 —— 去支教吗? 下决心只需三秒,准备工作也只用了三天时间。 祝今夏只带了一只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就这样踏上了亡命天涯之路。 一切都超乎寻常的容易。 第一天:向院长请假。 起初不过是想说点冠冕的话,比如支教是件有意义的事,山区的孩子们需要老师。 结果院长一句“小祝,对我不用这么多顾虑”,祝今夏就沉默了。 祝今夏是绵水大学的毕业生,老院长教过她英国文学。常年浸润在校园里,又研究了一辈子文学,老人家有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通透。 于是她一不留神全招了。 老人家听完来龙去脉后,只说:“还记得咱们读《暴风雨》时,莎士比亚那句名言吗?” 记得。 “What’s past is prologue.”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院长大手一挥,爽快地批了假,把假条给她时又眨眨眼:“知道莎士比亚还说过什么吗?” 说什么了? 祝今夏摇摇头。 “他说向前看,还有一片明亮的天。” 祝今夏:“……” 离开院长办公室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院长您知道吗,您这一口一句莎士比亚,跟网上大家一口一句鲁迅说一样,可疑度极高,可信度为零……” 院长捂着胸口:“你把假条还来!” 第二天:和彩虹计划的负责人取得联系。 负责人名叫于小珊,听声音是个年轻姑娘,语气里透 3. 第三日 《我的独立日》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章 继那双穿着人字拖的脚后,祝今夏的视线里又多出一只手来:十指修长,指节分明,像上好的艺术品。 她握住那只手,狼狈地爬起来。 “谢谢——” 还未看清眼前人,一阵风过,猛地掀翻她的棒球帽。 高原的风恣意妄为,帽子瞬间飞远。 “哎——” 祝今夏撒开手,转身追帽子,等她回到车边时,男人已不见踪影。 司机把她的行李箱搬到路边,看她还在张望,“已经走了。” 他指指身后的步行街,“喏。” 顺着街沿望去,还能看见男人的背影,十来度的气温里,就穿了件工字背心,下面是条大裤衩,一身黑。 两旁是藏区特有的木制建筑,这个点,只剩下零星的店铺还亮着灯,光晕被雾气浸渍,显露出几分温柔的况味。 他就在绒绒的灯光里大步流星走远了,左手还拎着只塑料袋,叮铃哐啷,似乎装着酒一类的东西。 怪的是,明明一身黑,却融不进这无边夜色。 一个格格不入的男人。 祝今夏收回视线,揉揉膝盖,致电于小珊。 于小珊说:“学校在宜波乡,从县城过去还要再开三个多小时山路,今天太晚了,你就在县城歇脚。” 酒店也给她找好了。 川西有旅游环线,此地并不在其间,来的路上司机与她闲聊时曾说起,这一片气候干燥,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光秃秃的,毫无可看之处,自然也就被旅游环线开除了姓名。 也因此,这一带少有汉族。 祝今夏这样的,一看就是外来人员,顶着张素白的脸,路灯下发着莹莹的光,外加姿色不俗。 路上行人不多,个个都盯着她。 祝今夏越发紧张,几乎是一路跑进酒店大堂的。 藏区条件有限,酒店老破小。 推开房门,屋子里一股下水道的气味。 再加上高反作祟,祝今夏睡的很不安稳,忽而浑身发冷,忽而额头冒汗,断断续续醒了好多次。 最后一次爬起来喝水时,她拉开窗帘,发现天快亮了。 耳边是空调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像是一息尚存的人在濒死挣扎。 眼前是巍峨四合的山,带着压迫感,令人望而生畏。 一切色彩都被夜幕吞没,只剩下水墨画一般四四方方的窗棂。 祝今夏屏息凝神,望着那片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山,直至一抹艳红跃入这鸦青色的卷轴中。 它轻快地跳上山头,瞬间点亮了整幅画卷。于是天蓝了,山青了,远处层林尽染,近处藏寨秾艳。 不知哪里飞来只野雀停在窗棂,啁啁地叫着。 这一刻,空调的嘶鸣似乎消失了,祝今夏望着那只野雀,耳边只剩下它欢快的叫声。 一整夜的彷徨烟消云散。 原本还在迟疑,不安,懊悔,后怕——她是不是来错了?什么都没了解清楚,会不会太莽撞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她一个大学老师,能胜任小朋友的教学工作吗?就这样一走了之,卫城就会放过她吗? 无数担忧盘旋心头。 可是此刻,天亮了,天地都活了。大山有它的力量,镇压了所有不安,只给自由留下一片旷野。 祝今夏仿佛醍醐灌顶,突然间四肢百骸都充满力量,她推开窗,深吸一口气…… “阿秋——” 下一秒,被冷空气突袭的她,一边瑟瑟发抖,一边骂骂咧咧重新合上了窗。 —— 隔日,祝今夏顺利地坐上了去往宜波乡的小车。 车够破的,开个门都晃晃悠悠,但愣是颠了一路还兀自坚|挺。 她要去的地方,全名叫宜波中心校,位于宜波乡的一线天里。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一个叫“临江渡口”的地方。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艳阳高照。 祝今夏没看见渡口,问师傅:“是不是要再往前开点?” 师傅说:“再往前开就不叫开了,叫滑翔。” 祝今夏探出窗户,看见国道旁有条泥泞山路,曲曲折折,弯向山林深处。 “……” 小车绝尘而去,留下祝今夏和她沉甸甸的行李箱。 偏她今日穿了高跟鞋,白衬衣加包臀裙,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 只得电话求助于小珊。 “于老师,我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于小珊在吃午饭,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你到渡口了?我马上来接你!” “还没到,我想问问,去渡口只有一条路吗?” “对。有什么问题吗?” “我可能不太方便走山路。”祝今夏低头看看脚上的高跟鞋。 “哪儿不方便?腿脚吗?”于小珊放下饭盒,哗啦啦翻着祝今夏前两日主动发来的个人简历,不太确定地问,“我看资料上没写你残疾啊。” “……” “来乡里就这一条路,你从坡上走下来就能看见渡口,江上有条船,半小时发一趟,微信扫码五块钱就行。” “……” 没听见祝今夏的回答,于小珊又补充说:“你放心,船费报销的。” 她担心的难道是这五块钱船费吗? 祝今夏:“去学校还要坐船?” “不然你以为我让你去渡口干什么,游泳吗?”于小珊不失幽默,低头看表,“祝老师,你得快一点了,还有二十分钟就发船,错过这趟,得再等半小时。” 祝今夏只能又拎起行李箱。 高跟鞋扎进泥土里时,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书山有路勤为径,一步一个脚印。 等她看见渡口时,船正缓缓离岸。 祝今夏又一次从泥土里拔出鞋跟,边跑边喊:“等一下,还有人要过河——” “等等我!” 呐喊声惊起一群飞鸟,却没能叫停渡船。 就在她终于踏上水泥路,跑到渡口时,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 船开了。 祝今夏绝望地停在原地,拼命挥手。 渡船不 4. 第四日 《我的独立日》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章 人是捞上来了,时序坐在甲板上,水也喝饱了。 他气得够呛,又差点呛得没气,结果麻烦又找上了门。 “我的行李!” 刚被捞上来的“落汤鸡”,浑身都在淌水,前一秒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后一秒就拉住他的胳膊,“快,快帮我捞一下箱子!” 她是连人带箱一起落水的,如今人上来了,箱子还在水里,正欢快地“随波逐流”,眼看着越飘越远。 还捞箱子,捞个人都快被她乱脚踹昏了。 时序没好气,回过头来,第一次看清祝今夏的脸。 昨晚在县城街头,黑灯瞎火,她先是一个跪趴摔他面前,没对上脸,后来又去捡帽子了,压根没看清面目。 但这并不妨碍时序认出她。 船行在即,有人在码头呼喊,时序抬头便知,是她。 与好不好看无关,实在是肤色太有辨识度。 跟她一比,这边的人都黑的发亮,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白的了。晚上看着还好,白天被太阳一照,简直耀眼生辉。 白只是第一印象,离得近了,才看出别的。 女人很美,明艳动人,顶着高原强日晒,纤毫毕现,愣是找不出一点瑕疵来。 尤其一双眼睛,如高山湖泊,无垠旷野,四目相对,不动声色间便能叫人心折。 纵使一副落汤鸡造型,妆花了,头发丝也在淌水,被那双眼睛一瞧,仍是容易犯迷糊。 可惜时序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这会儿肺还疼呢,不知是呛的还是气的。 肩背上也隐隐作痛,时刻提醒他刚才在水里被踹了多少脚。 只听说过有人是断掌,打人疼,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是断脚,这脚部力量该去踢国足啊。 “又不是我的箱子,谁爱捡谁捡去。”他没好脸色。 “你——” 时序挣脱束缚,正准备走人,就看见女人咬咬牙,开始撸袖子,要朝水里跳。 “你干什么?”他赶紧回头,把人摁住。 “你不帮我,我自己捡!” “你会游泳?” “大不了淹死。” “嘶——”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松手!” 时序不松。 两人面对面,一个仰头,一个俯视,他还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力道大的惊人。 这下祝今夏也看清他的面目。 男人轮廓分明,带点异族风情。肤色略深,并不符合时下所谓的冷白皮审美。湿漉漉的发梢下是一双狭长的眼,锋利似刃,暗含怒气,那点火大像是浮动的光,点亮了整张面孔。 像是电影跳帧,时间凝滞了一刹。 但也只有一刹。 来不及对男人的模样有个判断,祝今夏扭头一看——箱子离船更远了。 箱子里是她此行的全部家当,没了它,她要如何停留此地?更别提里面还装着她的笔记本电脑,被水一泡,怕是气数已尽。 她急了,使劲挣脱,“我叫你放手!” “好让你跳下去,我再救你一次,挨你一顿毒打?” “那,那你就帮我捞箱子!” “凭什么?”如此理直气壮的语气,时序也来了气,打消了助人为乐的念头。 祝今夏急道:“我给你钱!” “不干。” “两百?五百?一千?”一个接一个的数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她还从手腕上撸下手表,往他手里塞。 “……” 两人一度僵持,箱子越漂越远。 看出男人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祝今夏终于停止求助,行李注定回不来了。 她死死攥着那块表,浑身还在淌水。高原的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得人浑身发抖,悲从中来。 这种悲来得有点突然。 在她决意与卫城离婚时,没有悲,最多是迷茫里带点如释重负。在卫城发朋友圈广而告之,终于“东窗事发”后,没有悲,多是恼人里带点尘埃落定。在决定踏上支教之路,展开逃亡时,没有悲,甚至是喜大于忧,以为自己找到了安全出口。 结果大风大浪没击垮她,眼下这点小挫折,倒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祝今夏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不动了。 时序起初是松口气,不跳了? 不跳就行。 他转身欲走,很快发现哪里不对,回头就看见,女人双手掩面,一开始是肩膀颤动,后来全身都抖了起来。 ……这还哭上了? 是的,不仅哭上了,还不过一眨眼功夫,就哭出了孟姜女的架势,哭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时序后退两步,看看水面上的行李箱。 这种哭法,很难不让人怀疑里面装的是她家人骨灰。 可真要是骨灰,这会儿捞起来也没啥用了,早变水泥了。 他一个头两个大,想装作没看见,掉头躲进船舱,抬头却对上万叔的视线。 万叔就站在驾驶室里,指指姑娘,指指他,比嘴型:“瞧瞧你闯的祸!” 时序:“……” 他冤枉啊他。 万叔继续:“还不赶紧帮帮人家?” 时序:“……” 跟他有啥关系啊?! “你小子不当人?”万叔开始瞪眼,撸袖子。 时序:“……” 迫不得已,只能当人。 他深呼吸,“……别哭了。” 还在哭。 “至于吗,不就一只箱子?” 接着哭。 “我捞,我下去捞还不成吗?” 只听扑通一声,祝今夏抬头,男人已经一个猛子扎进江里,动作干净利落,眨眼功夫就游到十米开外。 哗——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撑着甲板爬上来,咚的一声将箱子扔在她面前。 “检查一下,你的祖宗。” 时序一边喘气,一边往船舱里走。 谢谢二字硬生生卡在祝今夏的嗓子眼里,她擦了把泪,只当没听见他的嘲讽,蹲在原地拉开箱子—— 不出所料,一箱子水。 衣服面目全非,笔记本也浸在水里。 北风那个吹。 祝今夏闭了闭眼,强忍住泪意,又把箱子合上了,拎起来往船舱里走。 进水后的箱子沉了不少,险些拎不动。 看她踉踉跄跄的样子,男人眼神微动,似乎伸手想帮一把,祝今夏不知哪来一股倔,愣是手一缩,咬牙从他身旁擦了过去。 “不劳费心。” 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 时序冷笑,“多的都费了,也不差这点。” 再抬头,看见万叔拿手指指点点:就知道你小子说不出人话。 时序黑着脸,别开眼不去看。 偏万叔多事,又从驾驶舱探出头来:“还不把衣服给人家?看给人姑娘冻的!” 大家都一身湿,怎么,就她冷,他不冷? 时序是脱了外套跳下去救人的,回到船舱就把衣服穿上了,再一看,祝今夏拎着箱子坐在长条木凳上,浑身湿透,被江风吹得直哆嗦。 他还没动手,就听这位姑娘又冷冰冰地说了一遍:“不劳费心。” 时序瞥了驾驶舱一眼,“听见没,人家说不劳我费心。” 万叔给了他一个白眼。 几分钟后,船靠岸了,刚一停稳,祝今夏就拉着箱子往外走。 时序:“等等——” 她条件反射拎紧箱子,头也不回:“我自己来!” 男人笑笑,敲敲她身侧。 祝今夏扭头,看见驾驶室的窗玻璃上贴了张二维码,绿的过分,上书五个大字:过河费,五块。 时序笑笑:“确实得你自己来。” “……” 可惜等祝今夏掏出手机,它连机都开不了,显然在先前的落水事件中不幸罹难。 时序适时凑过来,“开不了机?” 祝今夏咬牙,用力抖了抖手机里的水,又尝试了几下,还是黑屏。 一旁的人不紧不慢:“你自己来?” 祝今夏强忍住火气,狠狠剜他一眼,随即跟驾驶室里的万叔道歉。 她不确定学校的方向,也不知道渡口离学校还有多远,只能回头随手一指。 “……我是来 5. 第五日 《我的独立日》全本免费阅读 第五章 从渡口出来,没走几步,祝今夏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树下。 走不动了。 日头太晒。 箱子太重。 高反喘得慌。 手机还是黑屏,甩了又甩,依然无法开机。她只得坐在树下,等待于小珊的到来。 赶至渡口前,最后一通电话里,于小珊说会来接她。 从渡口出来就这一条公路,不可能错过。 她还问了于小珊怎么来,于小珊回答说:“放心,我有车。” 几分钟后,一辆摩托车经过,扬起一阵尘烟。 骑车的是个年轻姑娘,风风火火骑到几十米开外,停在渡口,张望一番,又拿出手机打起电话来……连打几遍,没见她说话,大概是无人接听。 祝今夏放下的心渐渐提起。 该不会…… 果不其然,那姑娘四下张望,遥遥望来,然后重新骑上摩托,风风火火杀了回来。 “祝今夏?”于小珊骑在车上,单脚支地,向树下湿淋淋的人确认。 四目相对间,两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可思议。 ——好歹是城里来的老师,第一天报到,就这逼样? 而祝今夏拎着箱子,缓缓看向于小珊骑的那辆老旧摩托。 ——这就是你所谓的车? …… 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靠手——祝今夏坐在摩托后座,一手抱住于小珊,一手拖住箱子。 人到了,手也废了。 于小珊个子很高,并不苗条,浑身上下透着健康结实的味道。 偏偏车很娇小。 于是小摩托限载2人,实载2.5人,吭哧吭哧上路了。泥巴路面不平整,车子一路颠簸,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 于小珊是个自来熟,沿途都在说话。摩托车噪音大,风也大,祝今夏不得不扯着嗓子回答。 于是嗓子也废了。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落水了。” “上任第一天就掉江里,牛逼啊。” “……” “咋想到来支教的?” “……心血来潮。” “心血来潮跑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来?” “……” 又换来一句牛逼。 陡峭的山路上,于小珊从车把上挪出一只手来,冲后座竖起大拇指,换来祝今夏胆战心惊的一声吼:“你把车掌好了!” 于小珊哈哈大笑,车也跟着晃晃悠悠。 “第一次坐摩托?” 祝今夏没回答,只抓紧了她的腰。 “那你要提前适应一下了,咱们这都骑摩托。”于小珊边笑边说,“敞篷车,跑得快,后面坐着个老太太……” 后座的“老太太”:“……” —— 衣服被风吹干时,学校也到了。 要不是于小珊及时停车,祝今夏都不知道这就到目的地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腰里,几栋低矮的小楼遗世独立。 祝今夏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这附近没人家?” “没,都在山上呢。”于小珊想起什么,边笑边说,“宜波乡有多小呢,我第一次来报道,司机没看见路标,踩一脚油门,就飙到了下一个乡镇,都开出十来公里,才找到个小卖部,问了赶紧掉头回来。” 摩托驶入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卫是个年过半百的藏族大叔,看看祝今夏,用藏语和于小珊说话。 于小珊也用藏语回答。 然后大叔就笑了,黝黑的脸上全是褶子,用藏语叽里咕噜了得有一分钟。 祝今夏问于小珊:“他说什么?” 于小珊回忆两秒钟,“他说欢迎你。” 祝今夏睁大眼,“就这句?” “就这句。” “整整一分钟,只说了这一句?” 于小珊面色凝重,“不,是我只记得这一句。” “……” 到校第一件事,回宿舍换衣服。 祝今夏的行李箱泡汤了,于小珊便好心提议先穿她的。奈何两人身型悬殊,穿上她的衣服,这位支教老师像披了只麻袋。 白T大裤衩,和她设想的职业形象相去甚远。 换下来的男士夹克搭在椅子上,于小珊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祝今夏解释了衣服的来源,她仍在纳闷地盯着夹克。 奇怪,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但也没多想,等祝今夏换好衣服,于小珊看了眼窗外,“今天周日,一会儿学生就返校了,趁他们还没回来,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没想到绕场一周,祝今夏就打起退堂鼓来。 非她娇气,眼前的状况实在一言难尽。 第一重困难是水源。 山区没有自来水系统,于是学校靠水吃水,引来对岸的江水,灌入操场旁边的蓄水池,未经过滤,池子里长满青苔,泥沙遍布。 讲究点的老师会挑水回去,烧开了喝,不讲究的就和学生一样,直接饮用。 此外,学校也没有澡堂,所有人都在这里洗漱。 注:洗漱=洗脸刷牙。露天场合,没法洗澡。 “那洗澡怎么办?” “等到放假,回家再洗。” “一星期洗一次?”祝今夏难以置信。 于小珊摇头,“不是一星期,是两星期。” 山区不似城市,这里的孩子上学堪称跋山涉水,家里条件好点的有摩托车接送,大部分都是靠两条腿,为减少交通成本,学校两星期才放一次假。 “那老师们呢,他们怎么洗?” “本地人住得近的,隔三差五骑车回家洗,外地人就烧水抹抹身子。想洗个痛快澡的,也能去镇上的澡堂,那里有木桶浴,三十块钱一次。” 于小珊又想起什么,笑道:“啊,还有,离这不远有个天然温泉,之前有老板开发,后来不了了之,倒是便宜了我们。就是洗的时候需要人望风,不然洗的正高兴,有人闯进来就不好了。” 让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城里姑娘,每天自己挑水,咬咬牙也能做到,但直饮江水,大夏天的不能洗澡,祝今夏无法接受。 第二重困难:餐食。 藏区的小学不仅是义务教育,连同餐食住宿都由学校负责,也因此,食堂只提供学生的饭菜。 “那老师们上哪吃饭?” “都在宿舍里自己解决。” “哪来的菜?” “有摩托的老师,每个周末会去最近的镇上采购,顺便帮没车的老师带回来。”说到这里,于小珊挺起胸膛,“放心,以后你的菜就包我身上了!” “谢谢你啊。”祝今夏缓缓道,“问题是,我不会做饭。” “……” “……” 情况不妙! 于小珊有点慌,校长把接待新老师的任务交给她,可别还没上任,人就跑了! 她赶紧转移话题:“夏老师——” “我姓祝。”=_=、 “咳——”于小珊猛一咳嗽,“我是说祝老师,要不我们先去看看住的地方?” 宿舍倒是无可指摘,老教师宿舍已满,学校将新建的小楼安排给祝今夏,楼里不仅有雪白的墙壁,还有大理石地砖,据说是市里一所对口小学援建的。 唯一的问题是—— “我一个人住?” 整栋三层小楼,孤零零立在食堂后方,前不见人,后方是江。她已经可以清楚想象到,时至深夜,整栋楼只剩下她一个人时,会是怎样的场景。 越参观,越后悔。 但来都来了,难道还能打道回府? 祝今夏一路都在心理建设,直到从宿舍出来,于小珊带她找厕所。 学校没有独立卫生间,共用一个公厕。低矮的平房外,墙壁斑驳脱漆,左右各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男”,“女”。 即使从宿舍出来,绕了大半个学校才抵达; 即使大老远就闻到了难闻的气味; 祝今夏也还在自我安慰,以往旅游找厕所,脏乱差的也见过不少。 她屏住呼吸,镇定地走进去了。 半秒钟后,一道闪电冲出来了。 夏天。 旱厕。 没有冲水系统。 小孩们新陈代谢旺盛。 便池里排泄物堆积如山。 那道闪电从于小珊身边掠过,头也不回冲出十来米远。 于小珊懵:“哎,你就上完了?” 不上了。 憋死她算了。 味道充斥鼻端,久久不散,祝今夏脸都绿了,胸闷气短 6. 第六日 《我的独立日》全本免费阅读 第六章 “你是校长?” “我是。” “你怎么会是校长?” “我不能是校长?” “……”一旁的于小珊有点懵:你俩在念绕口令吗? “你们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回答—— “认识。” “不认识。” 于小珊糊涂了,眼神来来回回,这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祝今夏改口:“如果中午在渡口的一面之缘也算,那勉强认识。” 于小珊乐了,“所以你说的那个从江里把你捞起来的讨厌鬼,就是我们校长?” “……” 祝今夏:倒也不必逐字逐句重复一遍。 时序抓住了关键词,“讨厌鬼?” 他笑了一声,不紧不慢:“没想到我们祝老师就是这么感谢救命恩人的。” 背地里说人坏话被抓个正着,祝今夏略感心虚,别开眼。他的确救了她没错,但也确实是个讨厌鬼。 于小珊自知失言,咳嗽两声,干笑:“既然都认识,那这事就好说了。” 祝今夏无语。 多了层救命关系,才变得更不好说。 难道说:多谢你救了我,所以我决定鸽了你? 一旁,于小珊清清嗓子,“那我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宜波中心校的校长,时序——这位,是我们的支教老师,祝今夏。” 速战速决介绍完,于小珊功成身退,一溜烟跑了。 大概是知道祝今夏已心生退意,她不想背锅。 于是宿舍里只剩下“救命恩人”和“支教逃兵”。 祝今夏一脸便秘,时序跟没看见似的,拉开凳子,在客厅唯一的长几前坐下来,“坐下说吧。” 祝今夏也想速战速决,毕竟刚来就要走,实在心虚理亏,便硬着头皮说:“不坐了,我站着就行。” 时序没勉强,拎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两杯热腾腾的茶,一杯推至对面。 水壶只有巴掌大,银质锤纹,虽然素净,但经由窗口照进的太阳打光,顿时耀眼生辉。 祝今夏不由自主被吸引,就听时序说:“坐下喝一杯吧,酥油茶,学校老师自己做的。” 屋里没有第二个人,壶里却装满了茶,倒进杯子里,白雾氤氲,升腾而起,显然在她来之前才刚刚煮好。 为谁而煮,不言而喻。 盛情难却。 祝今夏在心里叹口气,拉开椅子,终归是坐下了。 到校有一会儿了,于小珊大大咧咧,只顾着带人参观,也没想起来给点水喝。外加高原气候干燥,又说了半天话,祝今夏是真口渴。 顾不上太多,她吹了吹,喝了一大口。 居然是咸口? 从前没有喝过酥油茶,未入口时,牛奶的香甜已漫入鼻腔。喝下去后,第一秒却是茶味,再之后才是淡淡的奶味。 祝今夏仔细回味,发现她并不讨厌这陌生的味道。 对面的时序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见她放下杯子,才问:“喝得惯吗?” “还行。”在他这,祝今夏还有些拧巴,喜欢不说喜欢,只说还行。 时序笑笑,也不说破,只在她几口喝光后,又拿起银壶替她续了一杯。 说话间,祝今夏不知不觉又喝光了。 最后,那壶茶几乎都进了她一个人的肚子。 他们的开场白十分官方,首先由祝今夏正儿八经致谢:我代表我本人,和我落水的行李,向你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的壮举表示感谢。 然后由时序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比起祝老师不远千里来支教,我这都是举手之劳。 ——虽然被你那么一顿踹,现在手都有点举不起来。 ↑ 以上是腹诽,场合特殊,时序决定留着以后再说。 接着,时序开始进入正题:“小珊有没有带你好好参观学校?” ——有。 ——觉得学校如何? ——挺好的。 时序笑:“祝老师客气了,学校老破小,条件糟糕,什么都缺,哪里好了?” 祝今夏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 她一心要走,总要先把校长哄高兴了,于是变着法子,话怎么好听怎么说。 穷乡僻壤,交通不便? ——不存在的,山清水秀,人间清净,正是读书的好地方。 学生资质不佳,家境贫寒? ——教育的目的不就是帮助大家脱离贫困?有您这样的校长,小珊那样的老师,孩子们一定能飞出大山! 如此对答如流,跟船上、渡口边针尖对麦芒的状态截然不同,时序似乎觉得有趣,笑出了声,最后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既然祝老师觉得我们这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陪笑到一半的祝今夏戛然而止,咳嗽两声。 说辞是来见校长的路上想好的—— “来之前我发过资料给于老师,不知道她有没有对您说过。” 她学外语出身,在大学执教,来之前并不知道,藏区的小学并未开展英语课堂——低年级的孩子们连汉语都说不利索,又如何学习外语呢? 这是真的,不是托词。 祝今夏愧疚道:“学校没开英语课,我又只会教英语……都怪我没有沟通好就跑来了。” ——所以还是让我走吧。 两人展开了拉锯战。 ——祝老师名校出身,想必不教英语,小学课程也都能胜任吧。 ——实不相瞒,我有个小学四年级的侄子,寒暑假来我家里补课,我连他的数学练习题都不会做。 ——教师用书上有解题过程。 ——那更不行了,照本宣科是误人子弟。 ——那你教语文? ——不行,英语和中文完全是两个体系,乱教语法,我怕孩子们最后连汉语都说不利索。 三门主课,数学不行,语文不行,就只剩下藏语课。这个不用问,祝今夏教不了。 时序沉吟,“那就教副科吧,音乐课。” “我先天五音不全。” “思想道德课?” 祝今夏条件反射,想说“我思想道德败坏”,话到嘴边,一个急刹车又咽了回去。 最后绞尽脑汁,“实不相瞒,我大学毛概挂科了。” 面面相觑。 长几对面,时序遗憾地说:“既然如此,也没办法了……” 看来是过关了。 祝今夏松口气。 万万没想到—— “本来想让你教文化课的,但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好意思勉强。”时序微笑,“那就只剩体育课了。” “……” 祝今夏僵住,正在头脑风暴到底是说自己体弱多病还是四肢不协调。 时序适时地站起身来,考究地看了眼她的双腿,“我下水救你的时候,你这腿部力量……体育课应该可以胜任吧?” “腿部力量”四个字,后接一段恰到好处的停顿。 这叫祝今夏也不由自主回忆起来,当时在水下,求生欲使然,她好像,大概,仿佛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眼前的救命稻草拼命往下拉,具体表现为又踢又踹…… “……” 事实胜于雄辩,在她把时序踹得七荤八素后,体弱多病确实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屋内一时沉默,谁也没说话。 时序也不催促,静静看着对面的女人。 她似乎在斟酌,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对不起,时校长,其实是我吃不了这个苦。” 总算说出来了。 四目相对,祝今夏也从时序的表情里反应过来。 他好像并不诧异,反而好整以暇望着她,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眼神里是平静的了然。 过了一会儿,他轻笑说:“没关系。” 然后起身,拎起茶壶,走进逼仄的厨房,放进一只褪色的塑料盆里,最后走出来,停在大门边。 “走吧。” 祝今夏愣住了,在他又一次开口催促后,才迟迟起身,“去哪?” “送你去渡口。”时序看看窗外,“天色不早了,要走就趁早。” 她这才发现,窗外的太阳不知何时消失了。 前一刻还照在桌上,将茶壶染得熠熠生辉,将万物照得光彩不已的日光,此刻已不见踪影,天地都失了色彩。 时序说:“一线天就是这样,夏天还好,能捱到四五点,到了冬天,下午两三点太阳就照不进来了。” 祝今夏迟缓地应了一声。 状况不在她的预期里。 在她说完那句吃不了苦后,时序没有多问一个字,也没有再劝一句,他似乎只需要一个诚实的理由,然后便顺从地放她走。 就这样? 对方没有任何埋怨,祝今夏 7. 第七日 《我的独立日》全本免费阅读 第七章 校长宿舍在三楼,放眼望去,整个学校尽收眼底。 好在“扔铁饼”只是个插曲,后续一切都按照时序的剧本有条不紊进行着。 这是祝今夏第一次看见这帮孩子。 “小蚂蚁”由远及近,打头的已经走到宿舍楼下,忽然有人抬头一看,瞧见窗后的她,惊呼起来。 那是句藏语,祝今夏没听懂。 但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更多的孩子抬起头来。 他们叽叽喳喳,嘴里是她听不懂的语言,有人笑,有人喊,还有人放下沉甸甸的“书包”,在原地又蹦又跳。 远处的“小蚂蚁们”见状,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也扛着编织袋飞奔而来。 很快,宿舍楼下聚集起一群小孩,像围观外星人似的,一眨不眨望着楼上。 祝今夏下意识后撤一步,就听见有个小姑娘怯生生开口。 “你是我们的新老师吗?” 这回是汉语了。 没等她回答,孩子们仿佛受到鼓舞,一个接一个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来。 “一定是新老师!” “于老师说过,下周会有新老师来!” “老师教什么的啊?” “她好漂亮啊。” “对,比于老师漂亮多了!” “你小心于老师听见罚你做下蹲!” 不知谁先做起了比较,小孩们七嘴八舌,哈哈大笑。 祝今夏怔怔地站在窗后。 说来奇怪,背着包袱的明明是他们,感到沉重的却是她。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幕。 那一张张仰望的小脸久经高原日晒,呈现出一种特有的健康色泽,从小麦色到深棕色,没有一个是白净的。 离得近了,能看到双颊上艳丽的高原红。 这叫她忽然想起儿时语文课本上的描述,说孩子们的脸蛋像红扑扑的苹果,那时候她总觉得夸张,人的脸怎么能和苹果一样红呢? 如今亲眼所见,苹果似乎还不及它们秾艳。 孩子们怯怯的,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尽管欢呼雀跃,却只敢与同学对话。 她的目光落在谁脸上,谁就像蜗牛一样缩回壳子里,移开视线,而当她移开视线,他们又小心翼翼抬头望来。 无一例外。 这种怯懦的来源,也许是他们手中、背上脏兮兮的编织袋,也许是身上并不合身,洗的发白,抑或是袖口发黑的破旧衣服,也许是说不利索的汉语。 祝今夏仿佛失语,沉默良久。 时序在她身后提醒:“走吧,天色不早了。” 楼道里没有灯,太阳消失后,出奇的昏暗。要不是时序用手机打光,几乎看不清脚下的台阶。 走到二楼转角处,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从底楼开始,轻快有力地一路向上。 很快,眼前出现一个男孩子,个头小小的,只及祝今夏的腰。 他抱着一摞厚厚的作业本,像个小炮仗,一转弯,险些撞在她身上,好在一个急刹车,定在原地。 抬头看清眼前的人时,他吃了一惊。 “老,老师好!” 黝黑的小脸涨的通红,然后是一个九十度鞠躬。 ……怀里的作业本哗哗往下掉。 他的脸更红了。 祝今夏想说“我不是老师”。 马上就要走了,她连一天都待不下来,一节课都没教过,又怎么算得上是老师呢?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低声说了句:“你好。”然后弯下腰来,帮小朋友一起捡本子。 男孩子手忙脚乱,“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等到他重新直起身来,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谢谢老师!” 时序这才开口:“门没锁,作业放我桌上吧。” 男孩子连连点头,一溜烟往楼上跑了。 楼道里重归寂静。 时序用光再次照亮她脚下的路:“走吧。” 祝今夏如梦初醒,“……你们这的小孩真懂礼貌。” “是吗。” 山里的孩子还保留着质朴的纯真,对老师有着特殊的敬畏,尤其是她这样与周遭环境截然不同的“新老师”。 走出楼道,祝今夏原以为自己会被孩子们包围,没想到大家居然作鸟兽散。 从宿舍到学校大门,凡她所到之处,孩子们自动退散。 “……” 活像她是什么吃人的怪兽。 走出一小段路,回头才发现,他们也并未逃走,而是远远地跟着她。 以她为圆心,半径五米外都围满了小孩。 他们怯怯地望着她,眼底满是兴奋,但只敢与同伴窃窃私语,却不敢和她说话。 都走到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前了,才有勇士冲出重围。 “老师!” 一个高年级的男孩子从人群中跑来,红着脸,打开自己的编织袋,摸出只饼来。 “这个给你!” 他的汉语已经很标准了,但咬字间还透着一点方言味道,有种奇特的韵味。 少年人的声音温软清脆,面带稚气,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载满羞涩,左顾右盼,就是不敢看她。 不仅脸黑,手也黑,有皮肤深的缘故,还因为脏。 正值夏天,他满头大汗,潮红的脸蛋也许是热的,也许是紧张的。 而送饼的举动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拿饼的手在半空中哆哆嗦嗦,另一只手捏住编织袋口,用力到指节泛白。 要如何描述那只饼呢? 它看上去也和好吃没有半点关系。 白里发灰,看着不像面粉,表面有颗粒状的杂质,肉眼可见硬邦邦的,不像拿来吃的,更像是真用来“扔铁饼”的。 更别提男孩子从袋子里拿饼时,祝今夏很难不注意到,那只灰扑扑的袋子外面印着两行黄色大字: 宜波乡猪饲料厂 电话135XXXXXXXX “……” 手还在抖,小孩的脸也越来越红。 祝今夏接过饼,露出自己最和善的笑容,“谢谢你。” 男孩子缩回手,双手拿起袋子,撒腿就跑,跑远了才大声欢呼起来。 这回是藏语,她不得不回头求助。 时序翻译:“老师接受了我的饼,老师跟我说话了,万岁。” “……” 祝今夏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称呼上。 老师。 她低头看手里的饼,到底是什么粉做的,重的要命。 似乎看出她的迟疑,时序说:“这是青稞饼,家家户户都会做,烙好了放起来,可以储存很久。我宿舍里也有,每天早上煮一壶酥油茶,就着茶吃饼,很方便。” 说完,他平静地抽走饼。 “给我吧,我来处理。” “你要扔了它?” “扔了?”时序笑笑,“对你来说这可能只是块饼,还是看起来很难吃的那一种,但对四郎拥金来说,这是他接下来两周,饿的时候唯一能吃的零食。” 祝今夏一顿,目光落在饼上。 “如你所见,这附近没有商店,除了在食堂的一日三餐,小孩们也没别的吃了。”时序转身。“一会儿我帮你还给他。” 还? 小孩的欢呼声犹在耳边。 “不用了。” 祝今夏把饼夺回。 时序挑眉,就见她像勇士一样,一脸大无畏精神,低头咬了一大口。 他是知道的,为了保存,青稞饼都烙得极干,有时候要在茶里泡一泡,泡软才适口。她这么大一口咬下去…… 果不其然,那青筋暴起的太阳穴和费力咀嚼的模样,他在一边光是看着,都觉得腮帮子痛。 没想到她真会吃。 好不容易干咽下去,祝今夏回头,在人群里找到了小男孩的身影,举起饼朝他挥手示意……一点没有刚才嚼饼时的狰狞,笑得一脸灿烂。 “很好吃!谢谢你的饼!四郎——” 喊到一半,卡壳了,她尴尬回头。 时序:“……四郎拥金。” 她掉过头去,立马接着喊:“谢谢你的饼,四郎拥金!” 饼比她脸还大,上方是一个大大的缺 8. 第八日 《我的独立日》全本免费阅读 第八章 还是冲动了啊。 祝今夏一头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还说是新建的小楼,看看这脱落的墙皮,斑驳的霉菌…… 好歹二十九的人了,怎么看两眼小孩,被校长忽悠两句,就心甘情愿留下来了呢? 再想到那脏兮兮的水池,难以踏足的厕所,祝今夏翻个身,烦躁地蹬了下腿…… 身下的单人床很快发出不满的抗议,嘎吱声叫停了她。 新宿舍当初应该是作为教室修建的,四四方方,头顶是长条状的白炽灯。 半小时前,时序作为校长,很有风度地帮她拎包入住。 祝今夏本想道谢,一看到箱子,又想起被他套路一场,到嘴边的谢谢便化作一声轻哼。 房间看得出新近打扫的痕迹。 时序放下行李,“知道你要来,我去镇上现拉回来的床。” “摩托车能拉回来?” “散件拉回来,到了才装的。” “你装的?” “我装的。” 祝今夏敲敲床沿,“那悬了,别睡到半夜塌了。” 时序忽略了她的揶揄,“床单被套是新拆的,和学生用的一样。” 祝今夏上手摸了摸,“那你挺抠啊,给学生用这种料子。” “……”时序继续说,“桌上有洗漱用品,都没拆封。箱子里是矿泉水,怕你喝不惯这边烧的水,我从镇上搬了两箱来,喝完再去买。” 他蹲下来,从床底拉出两只塑料袋,一只崭新的塑料桶,里面零零散散装着不少生活用品。 “抽纸,卷纸,烧水壶,保温瓶,吹风机……” 等他报完清单,身后又哼了一声。 “买这多么,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最后没留下来,那不是浪费了?” “所以要谢谢祝老师,没让我白花钱。” “白花钱也是花公家的钱,又不是你的。” 时序没解释,一边整理一边说:“我想到的就这么多,你看看还缺什么,下周我们再去镇上买。” 他周到,且极富耐心,完全不计较她言语间带刺,祝今夏终于摆平心态。 既然决定留下,大家就是同事了。 早些时候在船上……权当不打不相识了。 “已经很多了。”她低声道谢。 “行,等你想到缺什么再说。”时序看看表,“你先休息,我去点到。六点左右,直接来我宿舍就好。” “来你宿舍?” “晚饭时间是六点。”时序拉开门,回头看她,“小珊应该跟你说过,食堂不提供教师用餐,以后你跟我一起吃。” —— 祝今夏没在宿舍里待多久。 手机无法开机,笔记本电脑也报废了,她抱臂而立,瞪着敞开的箱子好半天,又哼哧哼哧把它合上了。 眼不见为净。 下午五点半,一线天里已经完全没有太阳的踪影,视线两侧都是高山,只余下中间一溜狭窄的天际。 它细长,深远,像一条蔚蓝的缎带,没有一丝杂质。 虽是盛夏,山里却很凉爽。 祝今夏从宿舍出来,深吸一口气,居然闻到了牦牛的味道。 真不愧是高原,山和动物已经融为一体了。 她正感慨自然的神奇,转头就看见,食堂背后有头黑白相间的牦牛躺在路中央,看见她时还摇了摇尾巴。 而她闻到的“牦牛”味道,大概来自于它屁股后方一小堆新鲜的排泄物。 “……” 一定是中午落江时脑子进水了。 踱步走过食堂,绕过教师宿舍,祝今夏看见了操场上整整齐齐的方队。 规模也太小了。 八名教师,百来个学生,最小的还不到老师的腰。 她停在篮球架旁,看见时序在最前方讲话。 来到这边,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口音,只有时序说得一口标准的汉话,字正腔圆。 此刻,没了江上漫不经心的懒散,也没有套路她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身姿笔挺,面容肃穆,颇有威严。 ……就是讲话内容有点一言难尽。 “说了多少次,上学期间不许在路上逗留。扎西多吉,告诉我,你来学校的路上都干了什么?” 第一排末尾,叫扎西多吉的是个小矮个男生,汉语都说不利索,开口就是叽里咕噜。 被时序凶巴巴打断:“说汉语。” 他五官深邃,一旦显露出生气的表情,眼神锋利,还挺能唬人。 扎西多吉磕磕巴巴:“山上有,有头牛,好看。” “好看你烧它尾巴干什么,嫉妒它比你好看?” 人群哄笑。 “一会儿解散了,绕操场跑二十圈。” 黑脸校长目光一转,挑出下一位“受害者”。 “曲珍,出列。” 被点名的小女孩出列。 “把你的泡泡糖给我。” 曲珍一脸难色,磨磨蹭蹭从裤兜里摸出颗泡泡糖,依依不舍塞他手里。 时序的手还摊在半空,“全部。” 曲珍犹犹豫豫又摸出一颗,放他手心里。 “听不懂全部的意思吗?” “我就剩两颗了。”曲珍小声说。 “是吗?”时序看了眼她的裤兜,“那我们让扎姆老师来检查,如果发现你说谎,藏了一颗,跑十圈;藏两颗,二十圈。你同意吗?” “……能不能不同意?”小姑娘噘嘴。 “能。”时序说,“不同意,三十圈。” 最后的希望磨灭了,曲珍哭丧着脸,从兜里掏出了十来颗彩色泡泡糖,全部“上缴国库”。 时序像个暴君,将泡泡糖一网打尽,然后从人群里拉出另一个小女孩,肉眼可见,她的头发一团乱,像爆炸后的灾难现场。 “糖是拿来吃的,不是用来往头发上粘的。”他把人拉到曲珍面前,“做错事就要承担后果,你负责把央金的头发洗干净。” 曲珍叫起来:“这怎么可能洗得干净?” “知道洗不干净你还敢黏?” “那,那要是没洗干净呢?” “没洗干净就来找我,我帮你做个和央金一样的发型。” …… 祝今夏笑出了声。 篮球架旁冷不丁冒出个脑袋。 “他还挺有一套,是吧?” 祝今夏吓一大跳,捂住心脏后退两步,一旁不知何时多出个人来。 他看上去顶多二十岁开头,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扎成马尾,束在脑后,凌乱的刘海下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有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英俊。 意识到自己吓到对方,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抱歉。” 然后咧嘴露出一排小白牙,“你就是新来的老师吧?我是顿珠,教音乐和藏语课的。” 那边的时序还在整治调皮学生,顿珠站在篮球架旁,和祝今夏一起看现场直播。 “每次放假返校,他都这样?” “对。小孩们太调皮,不治不行。” “你们这允许体罚?” “那必须,山里的小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家长没意见吗?” “当然有。”顿珠一脸凝重,“一个个意见超大,都觉得老师不重视自己小孩,争先恐后求着我们多打一打。” ? 是她听错了吗? 祝今夏一脸怀疑。 顿珠笑了,“小孩们两周才回一趟家,在学校的时间比在家要多得多,所以在这里,老师不仅仅是老师。” 这回祝今夏明白了,“又当爹,又当妈?” “谁说不是呢?”顿珠幽幽叹气,“有些人自己都还是个宝宝,就开始一把屎一把尿喂别人家的小孩……” 也许是教音乐的缘故,顿珠讲话抑扬顿挫,肢体语言也很丰富,一边“如泣如诉”,一边“小鸟依人”般朝祝今夏的肩头靠来。 祝今夏一米六七,顿珠没比她高出多少,头一歪,很容易就靠在她肩膀上。 她还没来得及闪躲—— “啪”——只见半空中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有个小玩意精准地砸在顿珠后脑勺上。 顿珠跳起来,捂着脑袋回头。 而 9.第九日 《我的独立日》全本免费阅读 第九章 饭菜意外的可口,祝今夏连吃两碗。 顿珠被镇住了,“可以啊祝老师,你这食量,看体型完全看不出来。” “……”祝今夏尴尬地放下碗,“我平常真没这么能吃……” 一定是一路折腾,耗费太多体力。 顿珠笑:“没事,多交点伙食费就行。” 时序一个眼神看过来,“伙食费?” 顿珠点头,“对啊,吃饭不用交伙食费吗?” “那你为什么不交?” “咳咳——”顿珠被米饭呛到了,暗搓搓朝时序使眼色,“那不是因为你答应旺叔要照顾我吗?况且我还帮忙做饭。” 他心道时序这傻逼,自家人不交伙食费就算了,难道外面来个老师也吃他的喝他的? 结果时序还真是个傻逼,明明祝今夏都表示伙食费是应该交的了,就是不收。 顿珠在旁边又是戳,又是用脚踩的,时序只当不知道。 最后顿珠终于急了,也顾不得祝今夏就在对面,“时序你是不是傻,该收得收啊!” “行了。” “那是钱,又不是屎,你跟钱有仇吗?” “顿珠!”时序放下碗,力道稍重,碰在桌沿发出一声闷响,“吃饱了撑的就去把碗洗了。” 他的眼神里有浓重的警告意味,顿珠迟疑了。 看得出,积威难犯。 但他也积怨已久好吗。 顿珠憋了憋,没憋回去,还是接着说:“我说错了吗?这学校又不是你的,成天自掏腰包,哦,就你无私,就你伟大,衬得其他人都抠抠搜搜。 “上半年你垫付的电费,现在到你手上了吗? “春节前还给学生买冬装,人手一件,你出门前照镜子了吗,也不看看自己穿的什么破烂衣服。 “知道的你就一穷光蛋,不知道的以为你打哪来的慈善家,亿万富翁——” 顿珠一顿输出,时序冷不防一脚踢在凳子腿上,差点没给他栽个养马叉。 “说够了没有?”时序盯着他,眼神很冷。 屋里霎时安静。 祝今夏端着空碗假装喝汤,恨不能把脸埋进碗里。 事情最后以顿珠红着眼,一边嚷着“我告诉旺叔去”,一边跑出宿舍收尾,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几秒钟后,就听见窗外传来“小孩”气势汹汹的怒吼:“你们几个干嘛呢?躲这抄作业?想死得慌啊,啊?!” 在真正的小孩面前,顿珠又变成了大人。 祝今夏正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对面的时序冷不丁抬头,“空气好喝吗?” 她默默放下空碗。 “再添一碗?” 摇头。 趁时序收碗的空档,她低声说:“伙食费我会交的,你让顿珠放心。” 时序手未停,“我说过不会收的。” “还是收吧,我一不会做饭,二不洗碗——”祝今夏试图缓和气氛,“我从小就不爱干家务,我祖母经常说我这么大人了还洗不干净碗。” “你来支教,没有连饭都不管的道理。” 拉锯战以时序坚决不收钱告终。 他手脚利索,三两下将碗筷都收进塑料盆里,端盆走到了门边。 “走吧。” 祝今夏一愣,“去哪?” “教你洗碗。” “……” 重新走出教师宿舍,天已经黑透了。 山里气温低,入夜尤甚,夜风带来一阵寒意。 时序让她回去加衣服。 “不用了,不是要教我洗碗吗?”祝今夏嘀咕,“也就说点场面话让你安心收伙食费,还当谁真不会洗碗了?” 时序把盆放进水槽里,退后一步,“那你表演。” 祝今夏翻了个白眼,拧开水龙头,颇有架势,姿态娴熟拿海绵,挤洗洁精,却在接触到水的时候,一个激灵。碗哐当一声掉在水槽里,好险没砸坏。 一声轻笑,时序拿过她手里的海绵,“表演结束。” “……” 祝今夏面红耳赤,反复强调说水太冰了,最后也只夺回擦碗的权力。 三个人的晚饭,十只碗。从时序手里接过最后一只盘子时,借着头顶昏黄的光,她看见他冻得通红的十指。 “……明天我来洗吧。” “不用了。”时序把碗收进盆子里,特意挑出刚才她摔的那一只,指了指边沿的缺口,“人力诚可贵,餐具价更高。” 祝今夏:“……” 她又问:“江水一直都这么凉吗?” “冬天会更凉。” “我以为夏天气温高,会暖和一些。” “那你中午掉进去的时候,觉得它暖和吗?” “……” 这天聊不下去了。 走进宿舍,祝今夏将洗洁精重重放回厨房柜台上,无语地往外走,不料又被时序叫住。 “等等。” 他推开卧室门,从书桌抽屉里拿了只旧手机出来。 “先用着吧。” 祝今夏一愣。 “周中我一般不能离校,只能等到周末载你去县城修手机。”时序顿了顿,说,“笔记本也是。” 这人怎么回事啊,一个巴掌一个枣的?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甚至,在窗口看见她出来打水,时序还亲自替她把水拎回了小楼。 那一桶她把勒得掌心发红的水,到他手里轻若无物。 她推拒说,总不能事事要你帮吧。 时序头也不回,“你帮我讲课,我帮你打杂,扯平了。” 祝今夏一时无言,回头,孩子们已经排起队来,一个个打水,然后端着摇摇欲坠的盆子,蹲在操场上洗脸洗脚。 一旁有老师监督,“专心洗!” “都给我洗干净点!” “谁再被举报说脚臭,害得一整个宿舍遭殃睡不着,就给我睡操场!” 祝今夏哑然失笑,再回头,看见近在咫尺的小楼,楼体是明黄色,藏式小窗色彩斑斓。 ……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天,又是一怔。 一线天狭窄细长,两面都是山。在这有限的夜空里,星辰却无限闪耀。 察觉到身后的人脚步停了,时序回头,“怎么了?” 她还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你看。” 时序抬头,不解,“看什么?” “你没看到……” 祝今夏顿了顿,这才意识到,生活在这里的人大概早已习惯山里的苦,山里的穷,还有山里这不值一提的浪漫。 “没什么。” 殊不知对她而言,一切都新奇又美丽。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在宿舍门口与时序告别。 时序又讲了次日的安排,最后的结束语难得没有再气人,“希望你会喜欢这里。” 祝今夏笑起来,真心诚意说:“会的。” 她回到宿舍,整理湿漉漉的行李箱,挂起大部分衣物,又烧水为自己简单擦洗了一遍。 你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样的乐观一直持续到她膀胱一紧,不得不打着手电去厕所。以最快速度冲进去又冲出来后,祝今夏收回了之前的乐观。 好的,世上真的还是有一些有心人也解决不了的难事。 比如,如何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把人体废料排放出来,以及,如何努力不把晚饭吃进去的食物全部吐出来。 —— 早晨七点半,祝今夏被闹钟叫醒。 她睡了个难得的好觉,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按理说不应该,毕竟窗外是奔腾的江水,又身处陌生的环境,再怎么也该失眠一下,以示尊重。 人家童话里的公主,垫个十层八层棉絮,都能被床板上的豆子硌得腰酸背痛、彻夜难眠,她祝今夏虽然不是公主,好歹是城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 怎么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这不科学=_=、 在等电水壶烧开的过程中,祝今夏迟疑着拿起昨天时序给的手机。 大概是他以前用过的,前些年的老型号了,牌子很亲民。 虽是旧手机,但很干净,要不是型号旧,乍一看几乎以为是新的。充满电,开机后,原有的东西都还在,并未恢复出厂设置。 和他本人一样,手机里也干净利落,没有一点 10.第十日 《我的独立日》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章 宿舍门虚掩着,还未进屋,先听见说话声。 “喂,你行不行啊,不行让我来。” ——顿珠的声音。 “和个面,看把你能耐的。” 这是时序。 昨晚还掐架呢。祝今夏站在门外,心道,看来是和好了。 对话还在继续。 “要我说,你们汉族人就是不会做面食。” “呵。”时序嗤笑,“烙个饼还烙出优越感了。” “我不止会烙饼,我还能歌善舞,有本事晚上跳锅庄,跟我比划比划。” “你怎么不去跟新疆人比烤羊肉串,跟蒙古人比摔跤?” “谁告诉你新疆人就会烤羊肉串了?” “那谁告诉你汉族人就不会做面食了?” …… 这是又掐上了。 祝今夏轻咳一声,敲敲门,打断了他俩。 厨房里的两个脑袋齐齐回头。 昨晚还因为强要她的伙食费被时序骂呢,顿珠还心虚着,为此异常热情:“呀,祝老师来啦!怎么样,昨晚睡得还好吗?冷不冷?床硬不硬?我们这水声大,没吵着你睡觉吧?” 时序不紧不慢笑了一声:“再吵能有你吵?” 眼看着又要掐上了。 祝今夏赶紧进门,一边说自己睡得很好,一边岔开话题,“你们在做什么?” 早餐很简单,酥油茶,青稞饼,还有一盆下饼的时令小菜。 时序分了些小菜出来,给楼上楼下的老师送去,临走前,朝顿珠使了个眼色。 等他走后,顿珠挠挠头,有些不自在地说:“祝老师,那个,昨天的事……” 他有点磕巴,还没说上两句,脸已泛红。 身为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头上的哥哥姐姐们更多时候其实把他也当孩子,凡事让着,做错事也一笑而过。 不等他多说,祝今夏抬头笑道,“昨天怎么了?” 然后是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怎么,校长跟你告状了?” 顿珠一愣,“告什么状?” “告我一时手残,把他碗给洗坏了啊。” 祝今夏在桌上左右看看,拿起时序座前的碗,指指那细小的缺口,“就这只。” 顿珠接过碗,不知不觉就被岔开了话题,听她说起自己如何不爱干家务,又是如何把碗给摔了…… 门外不知何时回来的时序,端着空盆站在楼道里,倚在门边摇头。 这傻小子,道个歉都虎头蛇尾。 时序进门坐下,瞄了眼对面正襟危坐的人,“你吃好了?” 祝今夏点头。 她的面前还摆着半只饼……太硬了,她干噎了几口,实在吃不下。 时序十分自然地拿过她剩下的半只饼,三两下吞了。 ??? 祝今夏震惊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盘子里那么多饼……” “是你说吃不下了。” “那也不能吃我剩下的啊!” 时序一口饮尽碗里的酥油茶,抬头对上她的视线,“这里没那么多讲究,我只知道不能浪费粮食。” 他的眼里没有尴尬,没有窘迫,显然也并不认为这个举动和亲昵有关。 祝今夏忽然词穷。 等她一言难尽出了门,时序后脚拉住顿珠,“道歉了吗?” 顿珠一愣,懵了。 哎? 本来是要道的,只是才刚开了个头,话题就不知不觉跑远了。 他试图辩解,被时序点了点脑门。 “多动动脑子,人家是给你台阶下。” 时序点到即止,看了眼顿珠还懵逼的脸,慢条斯理笑道:“算了,汉族人虽然不能歌善舞,但咱们大肚。” 顿珠:“……” 这他妈拐个弯还能怼回来,你可真够大肚的! —— 祝今夏的支教生涯从旁听开始,而旁听的第一节课,便是时序的数学课。 学校人少,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她抬头看了眼教室上方的牌子,“你教六年级?” “六年级?”时序笑笑,“我教六个年级。” “……” 这是真不把人当人使啊。 祝今夏欲言又止。 时序:“想问就问。” “那我就冒昧问下了,那什么,你工资应该很高吧?” 时序面无表情跟她对视几秒钟,转头往教室走。 要问一周里学生们最讨厌的日子,周一必然名列榜首。要问最讨厌的课程,数学当仁不让。 而周一加上数学课,很好,德芙和下雨天都没这么配。 但今天不同,新老师的到来给兴致缺缺的六年级打了一针鸡血——即便她只是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方,和大家一起安安静静听完一整堂课。 或者说,是睡完了一整堂课。 首先是上课铃响,时序出现在讲台上,全班进入死气沉沉的状态。 等他告诉大家这节课有新老师旁听,教室里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孩子们自发地鼓起掌来,尖叫的尖叫,拍桌子的拍桌子。 这让祝今夏从后门进来时,有种自己在走红毯的错觉。 此刻若有BGM,那必然是当仁不让的《万世巨星》:叱咤风云我任意闯/大众仰望。 在教室后方,时序给她安排了一张空座,桌上还摆着签字笔和听课本。 一直到时序喊上课,值日生叫起立,大家都还在兴奋状态,高呼“老师好”时,像是无数尖叫鸡。 时序故意问:“你们很高兴?” 大家齐声回答:“高兴!” “又不是第一天上我的课,这么高兴做什么?” “是看见新老师高兴!” 有人补充:“你要是不在,我们会更高兴!” 哄堂大笑里,时序气定神闲,“这么高兴,不如写套卷子助助兴?” 哄笑立马变成哀嚎。 “不想考试就好好上课。”时序很快进入正题,翻开课本,“今天学圆。” 祝今夏也打开笔帽,翻开听课本,进入了久违的学生模式。 环顾四周,教室陈旧但干净,没有大学课堂里的多功能设备,一切都是最原始的状态:黑板,粉笔,和时序擦黑板时,空气中纷纷扬扬的白色粉尘。 身后是花花绿绿的板报,本期主题与消防相关,左下角卡通形象的消防员咧着大嘴在灭火。 无端让人想起那段早已逝去的岁月。 只是在祝今夏的童年,讲台上的老师可比时序要苍老得多。 她支着下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校长。 平心而论,过分英俊了。 哪有数学老师长这样的?明明她从小到大经历的都是白胡子老头,戴个小眼镜,说话时还口沫四溅…… 要是数学老师们都这么英俊,她还学什么外语,早就是诺贝尔数学奖得主预备役了。 祝今夏倒是没有侮辱数学老师的意思,纯属白描手法下的个人经历。 台上的时序翻开课本,戴上了手边的眼镜。眼镜是银色边框,镜片折射下,略显凌厉的眼神化作知识分子的严谨,生人勿近的气质也收敛不少,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 晨光熹微里,他手握粉笔画圆,嘴唇一张一阖,认真授课…… 如果不是内容过于无聊,如此赏心悦目的世界名画,就是欣赏一整节课也不费吹灰之力。 祝今夏对天发誓,她从小就是优等生,从来不干上课睡觉这种事。 但前提是,数学课没有眼前这么一板一眼,这么无聊,这么催眠。 起初还能往本子上记两笔,渐渐的就需要意志力来撑住像被浆糊黏住的眼皮,到最后,耳边完全听不见时序在说些什么,只剩下脑子里循环反复的警报声: “不要睡。” “不要睡。” “绝对不能睡!” 可惜课程还未过半,祝今夏就进入了无比香甜的梦乡,即便大脑皮层的警报声已经变成: “醒醒。” “快醒醒。” 但她到底没能醒过来。 再睁眼时,周围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祝今夏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后脑勺上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吓一跳,低头一看,发现是本数学书。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围在课桌周围,一眨不眨望着她。 她一惊,蹭的一下站起来。 “下课了?” 孩子们哈哈大笑:“早下课了!” 祝今夏下意识望讲台。 ……人去楼空。 “时……校长呢?” “早就走啦。” ?? 走也不叫她! 祝今夏急急忙忙收东西,又捡起脚边的课本,看见封面上的“时序”二字,一顿无语。 跑出教室时,身后是孩子们的声音—— “老师居然睡着了!” “校长会罚她跑操场吗?” “她好牛啊。校长那么恐怖的,还敢上课睡觉。” “是啊,我在什么课上睡觉,也不敢在他的课上睡!” 祝今夏遭遇了职业生涯最大的滑铁卢:课都还没开始上,先当众表演了一次上课睡觉。 优等生风评受害。 教师的尊严荡然无存。 她只能安慰自己,你看,小孩们课前还只敢远距离看她,课后已经能近距离围观+对话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世上最铁的关系就得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不是)。 先和学生一起犯犯错,才好打入他们的阵营。 乱七八糟的念头弹幕般飘过脑中。 最后,她在一楼的走廊看见了她的“数学老师”。 “时序!” 那人停下脚,回头,“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