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 第一章:一心摆烂陆少爷 “老爷、老爷你快醒醒。” 谁在叫我? 老爷? 解放都多少年了,谁搁这乱喊呢。 恍惚如混沌初开,陆远感觉自己好似穿越了无尽时空,又似大睡了千年般,于朦胧中苏醒睁开了双眼。 好俊俏的一张脸啊。 陆远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佳人,便见这少女已经欢喜着蹦了起来。 “老爷醒了,老爷醒了。” 说着话,就已是快步跑出了这间古色古香的厢房。 等一下。 我为什么会下意识用古色古香这个形容词? 陆远瞬间便惊坐起来。 这不是自己的家! ----------------- “县尊的身体并无大碍,想来之前只是受了惊吓,从而昏厥过去,老朽开两剂安神的方子,静养些日子便可。” 说话的老头留下一纸药方离开了,留下陆远和一屋子十几号‘病人家属’。 此刻,又一个白发老人站了出来,发号施令:“快去给老爷拿药。” 当下便有穿青衣的年轻小伙立刻行动起来。 白发老人又看了眼陆远,随后说道:“老爷且安心静养,县里的事有县丞和主簿两位堂官在,家中的事老朽定妥善处置,老爷大可宽心。” 陆远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此刻的他正忙着消化脑子里突然冒出的一大串记忆。 准确来说,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窃居这幅身体的时空窃贼罢了。 老人说罢便挥手,带着一屋子乌泱泱的十几号人离开,独留下那個一开始守在床边呼唤陆远的姑娘。 她叫绿珠,是自家的丫鬟。 而老头叫陆贤忠,是自家的管家,府中的下人唤其为忠伯。 县尊、老爷、管家、丫鬟。 这些早已被扫尽封建糟粕垃圾堆里的称呼集中在一起,就是陆远如今生活的时代。 大明朝,嘉靖二十六年! 而陆远,则是刚刚上任的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辖下淳安县知县。 综上简单来说,陆远穿越了。 从二十一世纪的新社会穿越到了这个几百年前的旧社会,嗯,帝制封建社会。 而自己如今窃据的这具身体原主人也叫陆远,祖籍江西袁州府。 陆家称不上门阀世家,也不是什么望族,就是在江西做不少买卖,颇有家资罢了。 而且此次陆远的外放下派,其中还牵扯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严嵩! 没错,就是历史上那个大名鼎鼎的明朝大奸臣,父子列阁,弄权专政的严嵩严阁老。 陆家和严嵩这种级别的官员肯定是搭不上话,但幸运的是,严嵩也是袁州府人。 这种关系,叫老乡。 陆远他爹陆老爷子不知道找了多少门路,关系托关系,总算是将一笔一万两的孝敬银子送到了严嵩之子严世藩的手上,陆远也就此离京去了浙江淳安县。 淳安是上县,也因此知县列了从六品。 就这样,靠着自家老爹的上下打点,靠着严阁老的提拔,陆远舒舒服服的来到淳安走马上任。 其实按照陆远进士的身份,只要外派起步便是知县,为什么还要花一笔如此巨大的银子,看似有些荒谬,但陆远检索了一下前身的记忆,知道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要不然也不会选在浙江,南北直隶岂不是更好? 只是乐极生悲,才刚刚上任的第一天,就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个‘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江湖侠客给刺杀了。 当然,刺杀并没有成功,这名江湖侠客只是喊了一句,然后随手扔了记飞镖便仓皇逃离。 飞镖并未射中,却也吓的陆大老爷当场昏厥过去。 而后阴差阳错,就被陆远给占了身子。 “故事编的真好,我差点都信了。” 陆远呵呵冷笑。 一个刺客光天化日之下从容刺杀朝廷官员,而且事发之后还能轻易脱身,那又怎么可能会失手呢。 想来,应该是一种警告。 当地的官员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 陆远气的咬牙,但现在也顾不上去思考自己到底是被谁刺杀,因为他刚刚想到一件更加严峻的事。 自己,好像成了严党? 靠着给严家行贿当的官,嘿,那可真是根正苗红。 “便宜老爹,你这下可是害惨了我啊。” 陆远不敢说自己是什么明史专家,可对明朝历史的了解还是有那么三分水平的,严嵩和他的严党,可没什么好下场。 而严党倒台是在嘉靖四十四年。 留给自己的日子,就剩下十八年了。 找个机会同严党割裂? 这个想法只一瞬间就被陆远否认掉。 后世十几年的‘深造’经验已经让陆远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政治上做墙头草,可从没有好下场。 要么就别轻易站队,要么就一条道走到黑。 自己的便宜老爹贿赂了一串严党官员,关系托关系最后才将银子送进严世藩手里,毫不夸张的说,可能此刻的自己,身背后已经有太多严党官员的站台了。 另外,现在是明朝,是帝制封建时代,有连坐的。 眼下这个时间,只等四个月,夏言就将被严嵩彻底赶下台,并被公开处斩于闹市,至时,朝野再无人敢与严嵩作对。 大权独揽的严嵩甚至授意让自己的儿子严世蕃以太常少卿的身份僭越入文渊阁替自己坐班,俨然代行首辅事,朝野戏称小阁老。 而整个嘉靖二十七年,内阁仅严嵩一人,或者说仅严嵩父子二人! 于是,严党势力达到巅峰。 其后嘉靖帝虽先后征召张治、吕本入朝,也不是严党对手,等到嘉靖三十一年开始,嘉靖帝开始逐渐扶持徐阶,才渐渐分了严党之权,可严党在朝堂之上的巨大控制力一直持续到嘉靖四十年。 前后跨度足足十三年之久! 这就意味着自己想要割离严党也是嘉靖四十年之后的事,到那时候,自己头上严党的烙印怕是已经根除不掉了。 话又说回来,姑且就算那时自己背叛严党,投奔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仨人又能愿意接受自己? 陆家,毕竟只是一个商贾之家,政治上,没什么影响力。 不能想,越想越头疼。 陆远只觉前途一片晦暗无光,余光扫到了留在屋内照顾自己的丫鬟绿珠。 这丫鬟长得真俊俏。 记忆中自己还有个原配媳妇,如今在袁州老家,想来自己如今下放为官后,得到消息也该来淳安寻夫了。 如今身边还有几个漂亮的通房丫鬟。 实在不行,干脆躺平吧? 大不了等到严党快倒台的时候,带着一家老小跑台湾去。 天高皇帝远,老朱家总该拿自己没辙了吧。 一念至此,陆远顿觉满血复活。 要钱,老陆家江西豪富,家资不菲。 论权,自己年纪轻轻就是百里侯。 钱权都有,谁能拦得住自己摆烂躺平! (《明世宗实录》卷五四九,抄严世藩江西家产得金三万二千九百六十两,银二百万两,奇珍无数,房屋六千六百间,田两万七千三百亩。 《明世宗实录》卷五五九,抄严世藩北京家产,寻脏银二百四十八万两,并罗龙文脏银二十万,发十五万两助边、一百六十万两济边、四十万两充上用。) 第二章:堪比义父的老管家 迅速调整好心态的陆远就这般在淳安县衙里安顿了下来。 虽然眼下身上并无伤势,但一心想要摆烂躺平的陆远也同样没有署理公务的打算。 自己才刚刚上任,就遭到刺杀,谁知道淳安这地界的官场水有多深。 陆远可不会潜水。 干脆,继续托病静养。 只不过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陆远想要躲麻烦,可麻烦却偏偏找上了陆远。 淳安县衙上上下下几十名官吏、几百名三班衙役,可就陆远这么一个正牌知县大老爷,说句不客气的话,陆远不出面,整个淳安县什么事都干不成。 也因此,身为知县副手的县丞曹大为就在陆远来到这时空的五天后,找上了门。 “县尊,身体可好些吗?” 这曹大为四十岁许,瘦长的脸颊下留着一撮山羊胡,很有一种文质彬彬的气质。 只是这曹大为的笑容给陆远的感觉很不舒服。 皮笑肉不笑的虚伪味道太浓郁了些。 明朝低级官员作秀的水平那么低? 还是说,压根就是没拿自己当回事。 “咳咳。”陆远收起心思,装出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应对起来:“有劳曹县丞挂心,眼下已经好了许多。” 曹大为面露喜色,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下官早就说,县尊少年俊逸,非比常人,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又怎么会被区区毛贼所伤。 县尊可要速速好起来,这不只是下官一人之心愿,更是淳安县上上下下数万百姓共同盼望,没有县尊主持,这全县上上下下的事务,下官又哪里能处理妥当。” 年轻的小子,你不来,这淳安上下的事都是我曹大为说了算,另外,全县几万百姓都和我曹大为一条心。 陆远咂摸一番,大概是听懂了曹大为话里的意思。 没什么新意,无非就是一个当地的地头蛇在向自己这個过江龙吐信子罢了。 多么无趣且拙劣的伎俩啊。 陆远一心只想摆烂,压根就没打算和曹大为计较,因此便装作什么也不懂,对曹大为说的话也只是附和。 “曹县丞太谦虚了,本官虽为知县,可毕竟年少,又无为官之经验,县衙之事有曹县丞您在,本官安心的紧,安心的紧啊。” 曹大为瞳孔微缩,内心诧异。 这新来的县令,真就那么乖? 还是说跟自己装糊涂呢。 心里面想着,嘴里没停。 “听闻县尊受惊,衙内诸位同僚皆有心前来探望,只因担心耽误县尊静养,故此不敢冒昧,便使下官一人先来,既然眼下县尊已无大碍,不若下官前去召集众同僚来见,也聊表众人之挚诚。” 县衙官吏想要投奔,可又怕得罪曹大为,在不清楚陆远这个新来县令什么背景跟脚的时候,不会轻易投奔门庭。 只在此时此刻,这淳安县官场上,曹大为还是一言九鼎的。 他在淳安官场拥有召集所有官僚的‘威望’。 毫无疑问,曹大为说出这番话又是一次试探。 陆远摇头摆手:“这些繁文缛节本官不喜,左右不过一次惊吓罢了,何劳看望?就请曹县丞代本官安抚诸位吧。” 你别试探我了,我没打算‘抢班夺权’,哪怕我是名义上的一把手。 你当你的地头蛇,但我陆远没打算做过江龙。 曹大为脸上的喜色终于是真诚不少,一迭声的应是就要起身告辞被陆远喊住。 “曹县丞,有件事本官还有托于你。” “县尊请说。” “这几天本官每每午夜惊醒,梦见那日刺客行凶,仍有如芒在背之感,这也是几日内迟迟不好之症结所在,还望曹县丞替本官,早日缉拿凶手,了本官之心病啊。” 权我可以不跟你争,但伱得找个替罪羊出来,把行刺我的事顶了。 要不然,那岂不是白刺了? 我还要不要面子的。 曹大为先是一怔,随后便是拍着胸脯打保票:“请县尊放心,凶手缉拿一事已有眉目,想来不日便可捉拿归案。” “甚好,有劳曹县丞了,绿珠,送曹县丞。” 丫鬟绿珠将曹大为送出卧房,临走之际,曹大为还回头上下打量了绿珠几眼。 以他老辣的眼力自然看出,绿珠虽年少,却也褪去了处子之青涩。 县尊好艳福啊。 若能耽于美色,流连于玉臂朱唇之间,倒也是件好事。 就当,供养个菩萨在县衙里吧。 打发了心机浅薄的曹大为,陆远刚打算继续偷懒,那陆贤忠又寻了上来。 作为陆家几十年的管家,自打陆远科举及第之后,又跟着陪到京城照顾了陆远三年,如此身份忠心,便是陆远这个嫡长子大少爷,也得客客气气喊上一声忠伯。 “忠伯,您来了,快坐快坐,绿珠,倒茶。” 陆远一脸热情,上前搀扶陆贤忠落座,可被后者躲开。 “老爷,老朽自幼入陆家,至今已有五十余年,前后侍奉两代家主,如今蒙祖宗之庇佑,加之老爷之聪慧,这才让咱们陆家出了第一个进士。 列祖列宗可都盼着老爷您光耀门楣呢,可如今老爷您,岂能如此不思进取啊。” 陆贤忠看着一脸讪笑的陆远,老眼里竟都泛起了泪花。 “老朽已经问过了大夫,老爷的病早就好了,可如今却终日困于这尺寸之地,贪恋女色之欢,如此行径,岂是正途。” 陆远脸皮厚权当拂面清风,可不远处站着的绿珠却是满脸羞红。 这几日,她可是最清楚陆远有多厉害的。 “是是是,忠伯批评甚对,我记下了记下了。”陆远只想着把陆贤忠送走,便敷衍着,却被陆贤忠一声打断。 “老朽适才看到,这县衙的曹县丞来了。” “啊对,来看望我的。” 陆贤忠冷哼一声:“这几日,老朽让小林他们几个小子在这淳安县城内暗中调查,听闻这曹县丞没少暗中勾结,密谋阻止老爷您主政淳安,其之家宅,日日都有数十名官吏聚至深夜,可谓狼子野心。” 这哪是管家,简直就是义父啊。 自己躲在县衙里声色犬马,陆贤忠竟然已经开始替自己梳理淳安官场的人情往来和政治动作了。 陆远一时间只觉心头滚烫,感动莫名。 “老爷,那曹县丞和您都说了什么。” 陆贤忠担心陆远年轻,不懂人情世故,便让陆远将同曹大为见面说的话叙述出来,末了又替陆远分析起来。 “这位曹县丞明里暗里,果然是在炫耀自己在本地盘根错节的关系,可笑,他区区一个八品县丞,有何资格,老爷才是朝廷任命的知县,老爷只需要手持吏部所签之敕令文书,手持官印往正堂一坐,县衙内一众堂官必弃其而投老爷。” 陆远点头,笑着:“对,忠伯所言甚是。” “所以咱们不能任由那曹县丞欺负上门。”陆贤忠突然长身而起,须发怒而颤起:“区区八品县丞,竟敢妄言恫吓知县,心中眼里可还有一点上下尊卑,老爷当速速升堂点卯,摆明车马,要让那曹县丞认清楚,如今老爷,才是这淳安县的父母官。” 这位老管家,好刚烈的性子啊。 陆远自己都看傻了。 和陆贤忠比起来,自己,真的好像一条咸鱼。 第三章:开展工作之前 一心只想摆烂的陆远最终还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病假’。 不结束也不行了,陆贤忠催促的太紧,陆远也不忍心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再替自己操心。 另外,自从那日陆贤忠来了之后,后面也不知道同绿珠交代了什么,连续几天,这小妮子一到入夜就跑,陆远本就匮乏的娱乐活动,就此失去了最重要的核心环节。 休假虽已结束,可工作从哪里开始干,陆远还没有想好。 他将从翰林院下派来之前发的《县令到任须知》看了好几遍,但总觉得这种本本主义的框架局限性太大。 另外,这不应该叫《县令到任须知》,叫做统计局工作手册更合适。 通篇超过七成的篇幅都是统计工作。 田亩、粮赋、户籍、工事、防务、治安、功名等等等等。 连有多少罪犯,为什么犯罪都要统计。 知县啊,一县之长,放到现代那就是书记加县长加检察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等所有职务的综合体。 要是整天就干统计工作,这个县能发展好才有鬼呢。 陆远一心只想摸鱼摆烂,将来严党倒台之前,自己这个‘铁杆’严党份子就逃之夭夭了,可现在既然被逼着必须要干活,那就得好好干。 这叫什么,这叫认真。 认真偷懒,认真工作。 既然做了知县,那就踏踏实实干吧,起码也得让淳安这一亩三分地上的老百姓过几年好日子。 当官一任,造福一方,老生长谈的官话了。 官话归官话,可事,还是要做的。 不过在做之前,陆远觉得还是应该先摸摸底。 不是数据上的摸底,而是政治上的摸底。 简单来说,看看这淳安县是平原地区还是丘陵地区。 考虑到曹大为这么个地头蛇的存在,丘陵地区的可能性超过九成。 “那就得量量,这個山头海拔多高了。” 陆远的心情还是较为放松的,他跟曹大为虽然只有一次接触,而且是浅薄的接触,但陆远就敢说,曹大为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哪有佐二官一上来给一把手下马威的,一点城府都没有。 这也就是欺负陆远是个年轻人,举凡换一个浸淫官场二三十年的五旬老汉来上任,你看曹大为敢这样? 曹大为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陆远,可不是个‘年轻人’。 ----------------- 所谓县衙,其实就相当于陆远‘家’的前厅,县衙是一个占地极广的综合一体化政务主体建筑,具体的面积用后世数据来说,就是前后约一百八十米,东西约一百二十米。 占地面积两万多平米,屋舍两百三十间之多! 县衙被一分为二,前衙后宅,中间以宅门为分线,后宅就是陆远这个知县住的地方,而前衙便是衙门。 正对着宅门便是衙门大堂,左右为县令接待上级官员和当地士绅的赞政厅,出了正堂,左右以此排开两列皂房,是皂班衙差当值的地方,两列皂房后则是县衙六房的办公所在。 六房:吏、户、礼、兵、刑、工,对应中央的六部。 除此之外,县衙还有县丞、主簿、典史、教谕各自办公的公事房,有宾兴舍、义勇舍、军粮税粮库以及监狱! 监狱也属于县衙整体建筑的一部分。 另外明代县衙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自正堂往南穿过仪门后,东侧立着一个土地祠。 如果说监狱是关犯人的地方,那这个土地祠就是官员的‘处刑室兼展览馆’。 洪武六年,明太祖朱元璋颁定大诰,贪墨白银六十两以上者,在土地祠剥皮实草,其尸体就要悬挂在土地祠外,如此后继官员就能每天看到了。 心灵震慑力直接拉满。 在县衙这一级政权中,拥有官员身份的并不多,除了陆远这个知县外,只有县丞、主簿两个人,余者皆为吏。 这里县丞、主簿属于佐二官,知县的副手,明朝的县丞大多都是治安长官,负责城内巡捕、缉盗工作,偶尔也会替知县处理一些狱讼。 而主簿并非严格意义上管理文书工作的主官,明代县一级主簿根据不同县的实际情况设立不同的主簿。 比如治农主簿这就很好理解,管理农业方面的。 治水主簿,修大堤防洪。 城防主簿,边地县常设,防外敌入侵劫掠的。 典史才是真正意义上管理全县文书收发工作的官员,工作性质类似于后世县一级政府办公室主任,不过因为典史同时还要兼任管理县里监狱的工作,因此又被称为典狱官。 典史不入品轶,为一县胥吏之首。 由上级铨选任命,明朝官方称呼作吏员,是介乎于官和吏之间的这么一个身份,因为不入流故而不能称之为官,可任命权又在上级衙门,知县衙门不可自行任命因而也非寻常小吏,是故叫做吏员。 教谕就很好理解了,教育局长,管一县教育的发展和有功名在身学子的学籍。 典史和教谕都没有品轶,但不代表没俸禄,他们都有俸禄,朝廷亲自发。 另外,整个县上上下下所有官、吏,他们的俸禄都由朝廷发,跟陆远这个知县没有任何关系。 电视剧中县令给属官发俸禄那是清朝,而且仅存在于捐班,正儿八经的县衙班子,没有说让县令给属官属吏发工资的道理。 至于说自己聘请师爷,那这个俸禄确实由知县发不错,可知县又不傻,自己聘请的师爷难道就不会解决编制问题吗? 随便在县衙里安排一个吏的身份,然后报到府一级吏曹盖个章就能吃国家饭,自己掏腰包那不成傻子了? 除了官吏之外,还有杂役。 比如衙役、杂差、伙夫、门房、更夫,这些人一不是官、二不是吏,吃不上国家饭,可人数又多达几百甚至上千人,他们的薪俸怎么解决呢。 这个钱同样不是知县发。 知县也养不起,不说明朝官员俸禄低,就算俸禄翻五倍甚至十倍,几百张嘴什么知县能养得起? 这些杂役的薪俸由当地财政自行解决。 这是往好听了说,往难听点说,就是县衙自己想办法从当地富商也好、百姓也好,从这些人兜里盘剥,盘剥来的钱养县衙的杂役。 因此,各府州县衙役的薪俸并不固定。 富裕点,可能一年给上十两银子,穷的地方,能吃饱就知足吧。 还要啥自行车。 淳安毫无疑问是富县,不说地理优势,光说头上的严州府,每年就富得流油,往下拨款的银子便不在少数。 也因此,淳安上下养了一千七百多名杂役、义勇。 这些年沿海闹倭寇,而明朝的军卫所又早已名存实亡、腐朽不堪,地方为了自保也好、抵抗倭寇也罢,都组织了所谓的民团、义勇、保乡团等民间武装力量。 如此,又多了一条可以向当地士绅、百姓盘剥的借口。 不过就陆远记忆中所知,这些年朝廷捉拿到的倭寇,九成九跟后世的倭寇关系不大,核心骨架或者说领导者都是自己人,是沿海的渔民或者说贫农自愿变成了海盗,招募一批日本浪人武士(其实就是日本渔民),混合一体对外称倭寇。 至于为什么要打着倭寇的名义? 不打着这个名义那就成造反了。 当倭寇被抓住无非砍头,另一种就成了反贼,抓住要诛族。 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陆远想要开展工作,那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曹大为这个淳安地头蛇,干了十二年县丞都没进步,小吏出身的老帮菜,谈谈心。 第四章:严党的虎皮大旗 为什么一个官员到新地方出任一把手的时候一定要先和当地的属官挨个见面? 很好理解,官员和其他职业不一样,业务能力强、专业技能高,工作交接完就能无缝衔接。 官员尤其是一把手,他的唯一业务能力,就是用人。 用对人、用好人、用自己人,工作自然就干好了。 而如何甄别自己人,就需要靠见面时的谈话。 一如现在陆远做的事。 他没有绕过曹大为,在这个地方,他也不可能绕过曹大为。 因此谈话的第一人,就是曹大为。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曹县丞了。” 陆远就像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对着曹大为极尽客气之事:“本官卧病修养这些天,都仰赖县丞操劳。” “这是下官应该做的。”曹大为也没想到陆远会突然走进自己的衙房,此刻的他正带着几名县衙里的小吏耍牌九呢,看到陆远进来,赶忙起身。 几名小吏也是第一次见到陆远这么位县太爷,感慨着年轻的同时纷纷躬身作揖。 “下吏拜见县尊。” 陆远瞥了一眼桌子,脸上露出笑容来:“玩着呢?不打扰吧。” “没有没有。” “要不,本官也跟着凑一手?”陆远打腰间一摸,便取下一个锦囊绣袋,打开来,倒出好几锭官银。 粗略一估,最少三十两。 这笔钱可不算少,看的几名小吏眼都直了。 曹大为也不知道陆远想干什么,可见后者如此客气,又主动提出想参与进来,又哪有拒绝的道理。 更何况。 这个年轻知县,一好色,二好赌,对自己来说不更是一件好事吗? 曹大为将陆远请到上座,一边整理着桌上的散碎银子和牌九,一边笑呵呵的说道:“到底是县尊,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这一出手,就是足重的官银,看来,这庄家非县尊莫属了。” “就是玩玩而已。”陆远浑不在乎的说道,顺手抄起骰子,招呼着几人下注,抛了点子开始发牌:“这病一好,可不就坐不住了,就想请县丞你带本官在县衙里转转,跟大家伙认个脸熟,也是赶了巧,耍两手。” 曹大为眯着牌,嘴里没停过说话:“这么说来,县尊在京城的时候,也常玩?” “翰林院里哪有人敢玩,倒是偶尔在京城赌坊里耍过两手。”陆远抓了一副大点子,喜笑颜开的亮出通杀:“跟几个同窗好友一道,只可惜如今远离京师,还不知何时能再聚到一起。” 曹大为被杀了银钱,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浓:“县尊鸿运当头,下官几人今天怕是要被杀个片甲不留了。” 几名小吏可不似曹大为有钱,才输了一局,脸上就露出些许肉疼懊恼之色。 不过也是因为输了,抱着翻本的心思纷纷加了注。 陆远则继续同曹大为搭着话:“才开始嘛,这才哪到哪,来来来继续。” 这一局,陆远又是抓了一把大点子,再次通杀。 随后的几局内,陆远是越战越猛,直接将曹大为和几名小吏桌上的银子通通杀净,直让几名小吏面色苍白,悔恨不已。 就这会功夫,他们可都各自输了半年多的俸禄。 当下便有一名小吏不服,竟忘了尊卑,提议让陆远稍等,他回家取钱再战。 “不玩了不玩了。”陆远毫不在意的呵呵一笑:“看来本官今日确如曹县丞所说,鸿运正盛,不过这人啊得懂得知足,要不然,哪有尽头一说? 你们玩吧,本官同曹县丞出去走走。” 说着话,陆远将赢的银子全部放到桌上,连同着自己带的三十两官银也一并。 几名小吏都愣住了。 自己输的钱就这么回来了? 新知县还多赏了三十两? “多谢县尊赏赐!” 失而复得的喜悦加上额外收获,几名年轻的小吏无不激动起来,要不是曹大为在现场,怕是都恨不得跪下给陆远磕两个头。 曹大为笑眯眯看着,可眯起来的眼里却带了些许冷意。 这小县令倒是玩的好一手收买人心。 话里话外的还把自己给恶心了。 这到底是不懂事满口胡言呢,还是说有意为之。 胡思乱想中,陆远已经带头走出这间衙房,曹大为只好跟上,同着陆远并肩而行,话也跟着递了上去。 “县尊如今甫一痊愈便锐不可当,这是我们淳安县的福气啊。” “借了曹县丞的吉言而已。”陆远冲着曹大为玩笑一句:“曹县丞可别怪罪本官赢了县丞的银子啊。” “额,哈哈哈哈。”曹大为大笑几声:“县尊此言外矣,下官虽然俸禄低微,可区区七八两银子,还是不放心上的,说来还是县尊豪气,三十两官银,就这么赏赐给几名下吏了。” 陆远微微颔首,面露些许倨傲:“三十两罢了,本官在翰林院时,组织一顿诗筵雅聚,那也需百两以上。” 财非权,可在大明朝无权,绝对守不住财。 听到陆远年轻时如此挥霍,曹大为怎么可能不好奇陆远的背景根脚。 这小县令,是哪家的大少? “那般盛景,可着实让下官心神往之。”曹大为恭维一句,遽尔自嘲:“只可惜下官家境贫寒,区区八品薄禄,怕是无有机会似县尊这般潇洒豪迈了。” “曹县丞若有此意,他日可与本官同去。” “不了不了,下官小吏出身,并无功名在身,如此诗筵雅会,无颜参加。” 曹大为自嘲着,复有言道:“下官在这淳安为吏多年,仰赖王抚台之器重,擢我为官,至今一十二载,可是不敢懈怠一日啊。” 绕了半天,可算把后台搬出来了。 王抚台? 抚台?那就是说巡抚了。 王姓巡抚,浙江。 陆远翻着记忆,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人。 曹大为搬出后台之后也觉得腰杆直了三分,说起话来中气都足了,笑眯眯看着陆远:“想来县尊在京城,定也认识吧。” 这就开始摸自己底了吗? 陆远啊了一声:“曹县丞所说,可是当年巡抚浙江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王荛封,在下耳闻大名,只可惜未曾当面,引为憾事。” 曹大为顿时收起了笑意。 是真认识还是说在翰林院时期评政议政时的略有耳闻? 陆远嘴角挑起一丝笑,话锋一转。 “本官虽未见过王抚台,可当年年少之时倒是和咱们浙江当年的蕃台,有过一面之缘。” 蕃台? 曹大为顿时瞪大了双眼。 说起话来也不免开始有些哆嗦。 “县尊说的是,当年哪一位蕃台?” 只见陆远双手向上一拱,用极其尊重的口吻缓缓道出。 “正是如今的,应天巡抚欧阳宪台!” 反正老子已经成了严党,欧阳必进的虎皮大旗不扯白不扯。 第五章:各怀鬼胎 当听到欧阳必进这个名字的时候,曹大为脑子里就一个想法。 自己眼前的小县令,竟然是严党之人。 那可是严党! 欧阳必进,八年前可不正是浙江的右布政使。 陆远很满意曹大为的震撼,于是又细语慢声补了一句:“哦对了,本官也是袁州府人。” 这一刀补的可真是扎实啊。 曹大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哭的是自己竟然给新来的这位祖宗来了下马威,笑的是自己有个背景如此深厚的上司,只有自己将马屁拍好,何愁不能青云直上。 虽然心中未必全信,但这种事哪怕九分不信,只一分相信就足够让曹大为惶恐难安,而惊惧又会让人失去理智,从而将怀疑无限放大。 万一陆远真是严党的人怎么办? “县尊......” 刚想开口找补两句,陆远已经抬手打断:“曹县丞,本官初来乍到,很多人、很多事都不熟悉,还得曹县丞替本官多把关,本官眼下,可就只有曹县丞你一人可为依助。” 这话题到此为止,扯虎皮装大旗固然猖狂,可扯的次数越多,那就真披身上了。 虽说自己严党的政治背景很难洗去,可弄得人尽皆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 浅尝辄止,话也点到,只要这曹大为有脑子,想来就不会四处宣扬。 震慑了曹大为,陆远接下来的要做的事也就顺畅许多,通过曹大为的介绍,陆远很快就熟悉了眼下这淳安县衙的整套班子成员。 治农主簿文兴盛、典史翟年、教谕严鹄、驿丞兼义勇团练使张之彦以及三班衙役的班头邓连三。 至于再往下的六房胥吏、三班衙差、杂役伙夫什么的就没必要认识了。 文兴盛三十来岁,举人功名,文质彬彬话不多,不似难相处之人。 翟年同样三十来岁,秀才功名,不过是子承父业,从他爹那一辈就在淳安县干典史,也算是地头蛇的代表人物了。 严鹄,老头一個,身上带有教书匠特有的固执和傲慢,考虑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背景,身为一县教谕,有傲气也能理解。 张之彦是个跛子,四十来岁,当了十几年兵,嘉靖一朝南倭北虏打了几十年,张之彦就是在跟俺答部在大同打仗时断的腿,回乡来做了义勇团练的差事。 至于最后一个邓连三。 年轻,最多二十七八。 陆远还以为又是一个关系户,私下里问曹大为才知道,这个邓连三不仅没有关系,相反几年前还是个人人憎恶的地痞头子。 地痞咋当上的三班班头? “虽说是地痞,可却有一身不俗的武艺,这些年倭寇闹的凶,为保靖地方,维系治安,似邓连三这般人,还是要用的。” 这就能解释通了。 总体来说,陆远对自己的这一套班子还是很满意的,起码岁数上有优势。 一个个都才二三十岁,就算曹大为年纪大点,不也就四十出头,总比五六十岁暮气沉沉的老头要强,对吧。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那也得分时候。 朝气蓬勃干事业的过程中可决不能要老头子。 “县尊病体康愈,是咱们淳安的喜事,加之接风宴迟迟未办,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晚上咱们大家伙给县尊摆宴,一来补上接风宴,二来为县尊病愈庆贺。” 熟识之后,曹大为适时的提出了一个建议,引起众人的纷纷支持。 陆远也不会拒绝。 所谓正事都是在酒桌上谈好的,这话虽然放后世有失偏颇,可在现在这大明朝,那就绝不会有一点错。 酒楼是曹大为选的,陆远暂时还没到,雅间内只有曹大为和文兴盛几人,除了严鹄之外,淳安这地界能说上话的基本都到了。 “曹兄和咱们头上这位小县尊,聊过没?” 典史翟年作为和曹大为一样的本土地头蛇,心中自然也是急着想摸清陆远的底细背景,因此才见到曹大为便迫不及待。 这关系到等下喝酒时自己的态度。 曹大为迎向同桌而坐的众人目光,点头。 “浅聊了几句。” “如何?”翟年继续追问:“听闻县尊乃三年前进士出身,如此年轻便可高中,想来必是家学渊源吧。” 曹大为组织了一番言语:“家学方面,暂不清楚,县尊没有什么透露之处,只说是耕读传家。” 对于陆远是不是严党之人,曹大为心中已信了五成,但他不会主动说出来,一来他还不愿意直接向陆远举手投降,二来,如果陆远是真的,他又凭什么告诉翟年等人? 说不得,可以让以翟年为首的小派系再去试探一番,若是陆远并非严党,不过一普通庶吉士下放,那自己也无须惧怕,淳安当地的利益,最多分给陆远一两成。 若真是严党的话。 负责试探的翟年一派还能有好下场? 正好借陆远的手把翟年等人铲除,自己坐享其成,顺道清除对手。 从此,陆远这条大粗腿便只有自己一个人抱了。 翟年闻听便眯起眼睛来:“当日县尊入城之时,仆从数十,行李三车,想来也是门庭不俗。” “所以才被贼人盯上,以为又是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文兴盛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噙着浅笑:“这些贼人,终日打着所谓替天行道的名义行凶施暴,无非全一己贪婪之私欲,县尊所带家私足有三车,细软想来也是不在少数,被盯上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自北京来淳安千里之途,怎么一路上都风平浪静,反倒是进城后遭了灾呢。” 言罢,文兴盛又看向邓连三道:“邓班头,这城中治安事,你可要多操心些,不然新官上任三把火,免不得烧在你头上。” 邓连三虽年轻但性子沉闷,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点头。 “这也不能怪邓班头。”翟年主动替邓连三袒护一句:“那日县尊到任,正赶上逢集之日,城内百姓汹涌,贼人藏匿其中如滴水入汪洋,衙门三班衙差人手有限,偶有疏漏之处在所难免,更何况贼人瞬时隐遁,加之现场民情混乱,缉捕不成也非人过,想来县尊明情知理不会怪罪的。” 面对翟年的好意,邓连三却是沉声说了这么一番话。 “事发之后,我问过城里的青皮地痞,他们没干过这事,倒是曾有人在行刺之前,打探过城中可有擅飞器之技的人,巧的是,这个擅飞器之技的人,我认识,只不过如今暂时寻他不得。 但是,再给我十天时间,能抓到人。” 翟年面容一僵,随后讪笑。 “是吗,那提前庆贺邓班头,要建功了。” 说着话,扭头看了一眼曹大为,后者亦是呵呵干笑两声。 房中气氛一时间陷入莫名的尴尬,恰于此时,门扉自外推开,陆远的身子探了进来。 “本官来晚了,各位见谅,见谅。” 众皆起身:“见过县尊。” 过堂风一吹,气氛,便又瞬间热烈起来。 第九章:上青云 打发走翟年,陆远扭头就将魏家的事扔到脑后。 现在不是处理魏家通倭案的时候,而且也不应该是在这个时间。 通倭案是大案,背后还很有可能牵扯到严州府的官员,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小县令,为什么要趟这浑水? 陆远的人生追求是躺平,不是给自己无限找麻烦。 相对比魏家是否真的通倭,陆远更在乎的是自己原身的媳妇,那个叫做施芸的女人,来了没有。 施芸是便宜老爹故友之女,老友病亡自幼托孤于陆家,大了便水到渠成嫁给陆远做媳妇。 许是旺夫,这施芸长大后嫁给陆远的第二年,陆远就中了进士,自此夫妻二人异地分居足足三年。 ----------------- “知县真是这么说的?” 给陆远摆接风宴的酒楼,还是那個房间,曹大为和翟年二人对坐,桌子上摆满了珍馐美味。 曹大为狼吞虎咽,满足着饕餮之欲,倒也有功夫和翟年搭话。 “魏崇信来县衙报官鸣冤的事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嗯。” “拿这种事来试探知县,干系太大,就算知县真有大背景,怕也是不敢沾身的。”曹大为吃饱了,异常满足的擦去嘴角油污,两眼直勾勾盯着翟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知县竟然允了你,愿意替魏崇信试试。” “毕竟是一万两银子。” 曹大为也是深以为然点头:“是这个理,一万两啊,要是我有这本事,说不得也愿意一试。” 翟年露出些许笑容:“还担心新知县年轻气盛,做事较真,却没想到如此好相处,难得的是,是个爱财之人。” “不仅贪财、而且好色。”曹大为也咧开嘴,脑子里就想到了陆远身边那几个丫鬟:“咱们知县是个有福之人啊,通房丫鬟各个绝色,如此人生,夫复何求,若让老夫来选,也愿做个富家翁,终日大被同眠何其美哉。” “哈哈哈哈。” 翟年大笑几声,随后话锋一转:“听说,你在知县那立了话,三天之内把行刺的凶手抓出来?” “总不能再拖下去吧。” “找谁来顶?” “城中那么多乞丐花子,随便找一个捯饬捯饬就够了。” “一审不就露馅了?” 曹大为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翟年:“审?谁来审?咱们这个知县莫看年轻,聪明着呢,他好像有所觉察了,但还是让我来办此案,说明什么?说明压根就不想深究下去,别忘了,你的一万两只是空口白话,我那八千两现在可是进了知县的口袋里。 大家要学会见好就收,以后便都是自己人,若不然闹红了脸,对谁都不好。” “那咱俩白白折腾这一出,岂不是毫无意义,还搭了八千两银子进去。” “怎么能说毫无意义呢,起码给这位小知县一点威慑吧,要没有折腾这一出,那八千两银子,怕是人家还不收呢。” 曹大为老神在在的说道:“先给一大棒,再捧一把甜枣,任他是过江龙还是下山虎,不由他不老实,等到知县将魏崇信的案子也给办妥,沾了通倭案,将来还不由着咱俩拿捏。”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二人对视,无不开怀大笑起来。 ----------------- 时间过去两日,在陆远的翘首以盼中,自己那记忆中的媳妇施芸可算是来到了淳安县。 一道而来的还有整整一个车队! 是的,车队。 由足足四辆马车、十八辆驴车组成的车队,和这个庞大车队一道而来的还有整整七八十号人。 这些人都是陆家的家丁和商号伙计。 陆远不可能跑到衙门外迎接,但也在陆贤忠的陪同下守在了宅门,毕竟这次来的人里面,除了自己的媳妇外,还有陆东呢。 按辈分,那是陆远的叔父,陆贤忠见到也得客客气气喊一声叔老爷。 “老爷,叔老爷和少夫人来了。” 陆林跑来报信,也不用他说,陆远自己的耳朵里已经响起密密麻麻嘈杂的脚步声,继而便是眼前一大堆人头攒动。 领头之人五十来岁,脸颊消瘦面容严肃,行止间龙行虎步,道是商人,却有官宦者不怒自威的气质,这是常年发号施令才能养出来的气度。 这位自然就是陆远的堂叔父,陆家商号的二掌柜陆东。 在陆东的侧后则是一女子,年约双十,长相不算惊艳,却有一种出水芙蓉的清新,加上大家闺秀特有的娴静端庄,成熟稳重和温婉纯情,气质和容貌两种不同的感觉交融的刚刚好。 这女子便是陆淳夫给陆远挑的媳妇,施芸。 此时此刻,陆远真想抱着自己老爹亲一口。 虽然站队问题上自家老爹犯了小错误,可在为自己挑媳妇这种一辈子幸福的事情上,自家老爹那简直是英明神武! 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陆远整理一下官袍迎了上去。 “夫......” “侄儿陆远,见过叔父。” 陆远面向陆东一揖到底,态度谦逊,语气诚挚。 “吾家麒麟子长成矣。”陆东扶起陆远,顾左右大笑。 陆远并未接话,而是转身面向施芸,面露喜色。 “娘子。” “夫君。” 两口子煞有其事的相对见礼,礼罢便顾不上他人在场,相拥于一起。 三年不见,腻歪点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陆远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正常’。 诚然,这种当众拥抱的行为可能会显得有些轻浮,但恰恰是这种轻浮才更真实。 原身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夫子。 “行了行了,别腻歪了。” 陆东适时开口打断夫妻二人,而后笑道:“你们伉俪二人如今重聚,有的是长久时间可慢叙相思,且先安顿,伯兴你来,老夫有些话要同伱讲。” “好。” 陆远松开满面娇羞的施芸,而后冲陆贤忠点头:“忠伯,辛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忠伯此刻也很高兴:“少夫人,这边请。” 人群分开,大多数在忠伯的带领下去后宅安置,而陆远则跟着陆东向东华厅而去。 “你这县衙不错,比家乡的要气派。” 路上,陆东边走边言。 陆远趋步紧跟,接话答道:“浙江是要比江西富裕些。” “富裕就意味着油水多,油水多,惦记的人也就多了。”陆东呵呵一笑:“你上任也该有大半个月了吧。” “足有十九日。” “感觉如何?” “暂时还没有彻底摸透,侄儿就浅说一番吧。”陆远实事求是的说道:“县丞和典史都是本地人,但之间也并不团结,另外,两人都有心机可欠缺城府,不难对付。 治水主簿是个举人,将功名看的很重,接风宴的时候,颇多看不起地痞出身的三班班头,甚至连着其余小吏都瞧不上眼,无容人之雅量。 余者皆碌碌,侄儿有信心处置。” 随后陆远又将曹大为、翟年等人的情况详细汇报一遍。 “你是朝廷钦定,吏部敕封的正牌县令,甭管这些人是不是碌碌,都非你对手。” 陆东直接一言点出:“区别只在于,你同他们是和平共处携手并进还是水火难容,强行折服。” “叔父说的在理。” “三年不见,你成熟了不少。”陆东进了东华厅,落座时看向陆远,满目欣慰:“答话简扼,条理清晰,颇多不同之处,好事。” 陆远面不改色,拱手落座:“三年翰林院,略有见闻。” “哦?”陆东含笑:“既然敢说略有见闻,老夫倒是想要考校一番。” “请叔父垂问。” “你乃进士及第,外放做知县本为顺理成章之事,许多庶吉士宁愿留在京师等候补缺也不愿外派,便因这京官和地方官区别甚大。 可知此次,为什么家里不惜重金也要为你搏一个外派的知县?” 陆远瞬间开启头脑风暴。 对啊,自己原身是庶吉士,一旦外放,起步也是一个知县,哪里还需要花三万两重金来贿赂严党。 当然,不花钱的话去的县可能会贫瘠些、偏远些,远比不上淳安就是了。 除非。 “外放不是目的,搭桥才是本意。” 陆远脱口而出:“朝廷风向有变。” 三万两银子买的不是淳安知县这个缺,而是买了一张拜入严党门下的门票! 结合到明年一月夏言革职,四月处死的历史,陆远就惊讶于自家老爹的‘先知卓见’。 虽然历史的进展证明加入严党是个错误的选择,可在这个时期加入严党,却是万分正确。 陆东也颇有些惊讶,惊讶后便是开心。 “伯兴看出来了?” “夏阁老要倒台了。” 这里只有叔侄二人,因此陆远说起话来也无有顾忌,大胆说出:“父亲和叔父觉得,夏阁老倒台后,坐上文渊阁那把交椅的,是严阁老?” “不好说。” 陆东如此道:“咱们家在京城的关系露了口风,夏阁老似乎已不被圣上所喜,不过那个层面离咱们家太过遥远,谁做宰执是万岁圣上的决断,只是咱们陆家经商起家,投机之事,要的便是胆大,哪怕一丝契机便足以赌上一切。 只待明年开花结果便可知分晓,但即使严阁老不做首辅,对你也无坏处,可若是做了首辅,伯兴,你在这淳安县也呆不了多久。” 政治投机,一搏一百万。 便宜老爹胆子真大啊。 “从你成为淳安知县的那一刻开始,咱们陆家一分为二。” 陆东收起笑容,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对陆远说道:“老家那为辅,你这里为主!咱们陆家将穷尽一切,送你,直上青云!” 第十章:政治游戏 面对陆东的雄心壮志,陆远此刻竟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哭了。 是的,除了哭,陆远真的笑不出来。 还直上青云? 直上刑场差不多。 自己将来爬的越高,死的就只会越惨。 胡宗宪可以吧,抗倭明臣,戚继光、俞大猷的顶头上司,保靖肃倭、治理地方皆有奇功,如此文武双全之人就是因为严党这一身份,含冤而死。 徐阶为了弄死胡宗宪,将浙江这个赋税大省掌握在手,生生给胡宗宪拟了十几条罪名。 大到假拟圣旨小到私纳姬妾,从公事到私德,那是面面俱到,不把胡宗宪弄死誓不罢休。 为什么? 因为这是党争! 严党垮台了,严党上下的官员不死绝,人家党派的自己人怎么上位。 此题注定无解。 如今便宜老子陆淳夫已经豪赌严党,笃信夏言倒台后严嵩接任首辅,不得不夸上一句,陆淳夫政治嗅觉敏锐且胆子够大。 陆远甚至已经看到自己将来当上浙江布政使乃至浙江巡抚的那一天了。 亦或者,自己将成为另一个‘胡宗宪’? 带领戚继光、俞大猷抗倭的人将会是自己也说不定。 但那又如何,下场是不会变的。 好家伙,后世在拍大明王朝的时候,也有自己的戏份了。 希望找个帅点的演员。 ...... 陆东看着陆远陷入沉默,赶忙咳嗽两声将其唤醒。 “那些事太过遥远,你莫要多想,眼下做好分内之事便可。” “是。” 陆远也回过了神。 官还是小点好,小点不招眼,跑路的时候方便。 一念至此,陆远便将自己受了曹大为代表淳安士绅送了价值八千两贺礼的事全盘托出。 原以为陆东会因此恼怒,反听后者如此说道。 “你做的很好。” 做的,很好? 陆远嘴角不由抽搐。 那可是受贿,而且是八千两啊。 要是搁在洪武朝,自己够剥皮实草一百多回了。 不过转念一想,受贿固然是重罪,那自己这個知县哪里来的? 三万两白花花的贿银,够砍自己上千遍了。 虽然行贿的事是老爹干的,但这年头可不跟你分那么清楚。 陆家的事就是陆远的事,同样道理,陆远的事就是陆家的事。 陆东不管陆远,自顾自说道:“你的仕途自淳安而起,这里便是你的第一步,这第一步必须要走的牢靠、踏实,如何踏实,首重便是要团结士绅,浙江富庶,富庶之地士绅能给你的助力便最是巨大。 无论是钱财上还是将来在朝堂,都可为伱提供源源不断的帮助。 你之前说这曹大为十二年未得寸进,却又说他县丞身份乃是当年浙江巡抚王荛封相助而得,想来其与王抚台不过萍水之缘罢了,这才解决了官身却再无进步之望。 想那曹大为年方四旬,仕途上仍大有可为,如今他既然想要投奔于你,你要做的便是让他完全信任,只要能得此人相助,你便可在淳安大展拳脚,并且得到全县士绅的支持,这对你自己来说也是好事。 不过这种事以后你莫要亲自出面了,老夫来,就是为了替你打点这些关系的,日后同地方士绅之间的事,自有老夫来做。” 陆远明白了陆东的意思,也明白了陆淳夫的意思。 自己这个叔父来淳安,就是来替自己做白手套的。 将来无论是受贿还是行贿,上下打点、政治媾和这些摆不上台面的糟烂事都将由陆东出面来做。 这让陆远又想到了老管家忠伯。 忠伯可也不是本分人,自来到淳安之后,仿佛‘无师自通’一般搞起了地下情报工作,替自己收集着淳安士绅的资料和动向,为的就是方便自己待人接物时有明确判断。 政治献金、阴谋情报、权力媾和,就此交汇于自己一身。 老爹出钱打点严党、忠伯暗中刺探情报、陆东则充任白手套进行权力的运营交汇。 那自己呢? 自己做什么呢? 舒舒服服躺着,而后就是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向上爬! 所有的事都不需要陆远来做,他只需要当官,而后当大官。 这万恶的、却又让人着迷的权力游戏啊。 陆远不由心中苦笑。 和这封建制度下的官场比起来,后世做官,反倒是如此的‘光明磊落’。 叔侄二人聊了许久,时间也在不知觉中迅速流逝,再抬首,已是傍晚。 陆家豪富,这晚宴自然准备的也丰盛,一大家子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顿饭,陆远也陪着陆东喝了不少酒,醉醺醺被施芸搀进了房间。 一心躺平的陆大少被迫加了半宿班。 神清气爽。 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陆远不由感慨,还是封建王朝的官当起来舒服啊。 自己不需要点卯上班,在淳安这地界也不会有不开眼的骚扰自己,怪不得唐宋那么多诗人,一边当着官一边还能游山玩水、风花雪月。 这日子过的,滋润! 洗漱更衣,陆远便带着陆林和几个下人在县城里逛逛,也算是体察一下民情。 一行人打后门而出,穿过窄巷胡同便一头撞进人声鼎沸的街道。 “淳安县很热闹啊。” 陆远由衷而言,单从市井繁荣的程度来说,淳安可比原身的家乡袁州府要强上许多。 沿街两道摆摊卖货的小贩和讨价还价的买客争执不休;半大的孩子拿着糖葫芦、拨浪鼓四处乱跑;巡逻的衙差趾高气昂;穿着锦绣丝绸的公子哥手持折扇昂首阔步;卖春的姑娘依着勾栏挥舞香帕。 “以衙门为中心,几条街住的都是城中富人,也因此,要繁华许多。” 陆林这些天没少在城里面跑,因此对城中情况很是熟悉,于是主动担当起了导游的职责:“老爷若是想看,可以去东城、北城看看。” “那里如何?” “这两个地方鱼蛇混杂,相对这里要乱上许多,而且也更贫瘠。” 陆远嗯出一声,想来陆林口中的地方便是淳安的‘贫民区’了。 “去叫上邓连三,让他带几个好手一起。” 既然鱼蛇混杂,那还是注意点安全的好。 第十一章:淳安县的一些情况 淳安位于浙江西北部,地邻歙县、黄山,因此这地界四面环山、地貌呈盆地状态,新安江几乎贯通了整个淳安。 因而,交通不便和漕运发达这两个略显矛盾的状况同时集中在了淳安身上。 对于靠耕种为生的百姓来说,淳安是贫困的,对于守着码头,靠水吃水或者跟运司衙门跑船做工的漕力汉子来说,淳安又是福地。 淳安的经济支柱基本来自于三个方面。 第一就是传统的农耕业,占比大概在五成。 第二就是漕运,漕运业占了淳安三成。 最后两成便是淳安当地的蚕农,他们搞了家庭作坊,弄上一架织机便可解决温饱问题,这算是淳安的手工织造业。 陆远这些天也看过淳安县衙的账册,去年也就是嘉靖二十五年,淳安县衙的税赋为粮一万九千四百石、布两千六百二十匹、银五千九百两。 统算下来大概折银为两万一千两。 这还没有算漕运。 因为漕运的税不在淳安县衙,而是在运司衙门,也就是在省里。 不然的话,大概可以收到两万七八千的样子。 富县。 毫无疑问的富县。 两万一千两只是明面上的财政收入,这钱是要押送国库的,别忘了,淳安县上上下下还有一千七百多名衙差、杂役和义勇要吃饭呢。 这些人的钱朝廷可不发,全靠着淳安县自行解决这笔财政支出。 因此什么进城钱、摆摊钱、开门钱就都冒出来了。 乡下的百姓进城要交钱,一個人头十文钱。 摆摊卖东西要交钱,一个摊位一天十文钱。 商铺开门做买卖,一天要交二十文钱。 除了这些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以外,还有报官钱。 打架斗殴、房屋失火、偷鸡摸狗、邻里纠纷,甭管什么原因吧,只要惊动了官府或者说被巡城的衙差发现,哪怕衙门没‘帮’什么忙,只要出了现场就要收钱。 一次五十文,概不还价。 因此靠着这些,淳安县衙每年的隐性收入便高达三万两。 三班衙差每年发四身衣服、八两银子。 杂役每年发两身衣服、五两银子。 义勇每人发一套布甲和兵器、每年发十两银子。 折算下来,一年下来一千七百人大概要发出去两万四千两。 剩下的六千两,一半作为衙门公费,用于修葺县衙和对上接待,另外一半就是知县、县丞、主簿、教谕、六房吏目等县衙主要官吏们来分了。 一般来说知县、县丞、主簿三人就要分走一半,即一千五百两。 仅此一项就要比俸禄多出十倍不止。 “淳安是福地啊。” 陆远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登上城内小船,望着沿河边上繁华的酒楼、妓院、赌档,同身边的邓连三感慨道:“富裕安宁,不愧是江南宝地,本官在京师三年,常闻国家财税,九成出于江南,此言诚实不虚。” 不善言辞的邓连三并未接话,沉默应对。 陆远笑笑,也不再多言。 小船乘风而行,很快便来到城东,肉眼可见的繁华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破败简陋的矮舍和嘈杂的嚷嚷声。 随处可见的垃圾堆满街头巷尾,污水横流臭气熏天,一名名衣衫不整的地痞露天支起了赌桌,亦或是三三两两的成群结伙,讹诈骚扰着过路行人。 偶尔也能看到几名巡逻衙差,可这些衙差的出现并非是为了维系治安,似乎对这里的混乱早已习惯,他们的到来也只是来收钱罢了。 赌桌收钱、商户收钱、摊贩收钱,连着野鸡娼寮个个不落,总而言之一句话,凡是有营收的地方都挨个去收钱。 甚至连路过的老百姓挎着菜篮子都要收钱。 “哟,这地界还有公子哥乐意来呢。” 陆远一行人的出现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有些个地痞流氓仗着人多势众就敢上前来骚扰。 虽说陆远这边看起来不似好惹,但这群地痞素来横行惯了,加之又是自己的地盘,便也就胆大起来。 若只是比人多,陆远这边不过区区十几号人可是不够看。 陆远皱眉,冷声道:“滚开!” “小子,你说什么?”年轻的地痞梗起脖子,刚欲开口叫骂就被邓连三一把掐着后颈提了起来,紧跟着就是一记重拳砸在了腹部,当即痛的弓起身子,活生生像一只虾米。 七八名地痞都傻了眼。 上来就动手,脾气那么暴躁吗。 挨了揍的地痞头子跪在地上哇哇大吐,面色苍白下还不忘对着陆远撂狠话:“小子,有种别跑,等着老子去叫人。” 好狗血的桥段。 陆远突然有些后悔来这城东了,于是便摇头。 “走吧。” 他不喜欢装逼打脸的情节,更不想看看这地痞背后的所谓力量。 也不希望闹的厉害,再让邓连三抓人甚至伤人。 眼见陆远要走,地痞又叫嚣起来。 “有种别跑,小子,是男人就给老子留下。” 陆远着实是有些烦了,扭头看向邓连三:“听说你以前也是绿林好汉,他们不认识你?” 后者摇头:“卑职多在城外,城内小打小闹看不上眼。” “既然他不让咱们走,那就不走了。” 陆远话音落下,陆林就机灵的搬来一把竹凳,伺候着陆远落座同时俯身请示。 “老爷,用不用通知衙门。” “没必要。” 陆远看向邓连三,露出微笑:“邓班头临危不乱,可见对这般小麻烦已是胸有成竹,本老爷有什么好担心的。” 也没让陆远多等太长时间,先前那个叫嚣的地痞就赶了回来,还带上了乌泱泱六七十号人,无不是面露凶悍、满身江湖气的青皮流氓。 领头之人身高体壮,顶着一头脏兮兮的乱发,手中还拎着一根短木棍,人还未近十步,洪亮的调门就先响了起来。 “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欺负我虎三爷的兄弟。” 陆远但凡跟这种人废话一句那都是作践自己,因此只是冷冷吐出两个字。 “跪下!” 自称虎三爷的汉子愣住了。 什么时候道上开始有了这种盘道的规矩? 还没等虎三爷回过神,就看到陆远身后七八名汉子解开长袍,露出白色里衣的同时也露出了腰间悬配的腰刀。 官府的人! 虎三爷顿觉两腿发软,可傲气还是撑着他又嘴硬了一句。 “衙差又、又如何,我、我又没犯法。” “聚众围攻知县,汝,欲谋反乎?” 陆远轻飘的一句话,宛如泰山击顶一般重重砸在虎三爷的脑袋上,让后者瞬间感觉一阵天昏地暗,紧跟着便瘫软在地。 知县?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第十二章:保护费 陆远不喜欢这种无趣的狗血桥段,因此他只是让邓连三将这个所谓的虎三爷带回县衙,对其纠集的一众地痞流氓并未处置。 主持正义、打黑除恶不是他现在应该干的事。 “大人、哦不,大老爷饶命啊。” 那胡彪,也就是之前嚣张的虎三爷人前也算是个江湖汉子,可眼下被抓进官府之后顿时就像被抽走脊梁骨一般,跪都跪不住,整个人趴在地上冲陆远磕头求饶。 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 陆远一顶围攻知县、意图谋反的大帽子扣下来,便是胡彪不可承受的重量。 这可比杀头更恐怖。 “行了,爬起来吧。” 陆远施然落座,挥袍抬手:“带你回衙门也不是为了定你罪、要你命,纯粹是本官有些问题想要问你,若是答得好,本官便饶过你,若是回答的不好,那便杖责四十。” 肉眼可见,胡彪长松出一口气,而邓连三则是有些诧异的看了陆远一眼。 那日魏崇信来报官时陆远的态度可是万分冷酷,邓连三还以为胡彪死定了呢,没想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杖责四十,如此说来,这位知县并不似表面上那般不近人情。 “知县大老爷但有所问,小人一定如实禀报,但有一句瞎话,便让雷活劈了小人。” “你是城东本地人吗?” “是。” “为什么城东,那么穷?” 胡彪想了半晌才吭哧出一句:“这個,大老爷,小人就是一介草民,为什么穷小人实在不知。” “也是,那本官换个问题。”陆远转而问道:“伱在城东靠什么为生?” 胡彪不敢言语,还是陆远跟上一句。 “照实说,本官就恕你无罪,这是本官的保证,做人要讲信誉,本官希望你也别忘了自己的保证。” 胡彪便小心翼翼的说道:“小人是城东地痞,平日里靠着开赌档出千以及、以及向那些商户收些、收些......” “就是保护费吧。” “保护费?” “意思就是商户们给你钱,换来平安无事,不然你们这群地痞流氓就上人家店铺闹事不让人家安生,于是这些商户用钱买平安,这钱就叫做保护费。” “对对对。”胡彪连连点头,随即又担心的看向陆远,生怕后者翻脸要治自己的罪。 陆远面上并没有什么恼怒之色,仍旧是那平和的声音发问:“你每天在城东能收多少钱?” “一般十几两银子吧。” “那么多?” “小人手底下养着六七十号泼皮,每人每天就算三十文钱,这十几两也不够啊,小人真正生财的地,还是那几个赌档和娼寮。” 陆远点头,继续问道:“那么你交保护费吗?” “啊?” “你的赌档和娼寮没有衙差去收钱?” 胡彪赶忙谄笑着开口:“这当然有,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短衙门的钱不是,一天五百文,分文不少。” “呵呵。”陆远笑着看向邓连三:“听到了吧邓班头,这地痞流氓向老百姓收保护费,咱们向地痞流氓收保护费,这么说来咱们县衙才是最大的流氓啊。” 邓连三垂首不言。 三班衙役每个月收多少保护费他心里当然清楚,因为这收上来的钱,邓连三可是分一个大头呢。 “你说你是城东的地痞头头,那城北呢?城北有没有和你一样的地痞头头。” 胡彪不假思索,一口就咬了出来:“当然有,马大奎,他就在城北厮混。” “跟你干一样的营生?” “是。” 陆远沉默下来,他现在明白城东和城北为什么穷了。 老百姓一天能赚几个钱,地痞流氓收保护费,官府这还要收人头钱和摆摊、开门钱,每天交两茬钱若是还能富,那就有鬼了。 “可是你们这样做,不是涸泽而渔吗?老百姓赚的钱都不够被盘剥的,久而久之都关门不做买卖,甚至是举家逃出城去,你们收的钱岂不是越来越少。” 胡彪跪在地上一拍大腿,倒是向陆远诉说起委屈来了:“大老爷明鉴,可不说呢,几年前小人一天还能收个三十来两,到今天就只能收个十几两,锐减了一大半啊。 商户少了不说,连带着小人名下赌档和娼寮的收入也跟着锐减,小人都快养不活手底下那几十张嘴了。” 陆远气笑了:“你个混球倒是还有委屈,似你们这般无休止的吸血盘剥,老百姓不跑才怪,城东城北怪不得越来越穷,不过本官纳闷,既然城东和城北贫穷,你们为什么不到城中和城南来呢。” 胡彪讪笑:“大老爷这不是笑话小人呢吗,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城中和城南啊,这里住着的都是县里的吏绅,这地界的赌档和妓院都是吏绅老爷们家里开的,而且这些位吏绅为了治安,可是让衙门对俺们这种人好一顿整治,小人等前脚踏过去,后脚就要被抓进县衙打板子,一来二去就没人敢去了。” “那这些个吏绅老爷,怎么对城东城北不那么上心呢?” “总也得给小人们留口饭吃不是?再者说了,小人们是收老百姓那什么、那个保护费不假,但小人们的赌档、娼寮也没少给衙门孝敬,若是县城里没了小人这种地痞,衙门也少了营收,衙门总不能在娼寮门口摆个摊,向百姓收嫖资吧。” 陆远颔首。 “是这个道理,所以说你们是商量好的,你们赚你们的,衙门收衙门的,和平共处了属于是。” “对对对,和平共处和平共处。”胡彪一脸的谄笑,又对着陆远叩首:“大老爷放心,您今日放过小人,小人也不是那不懂事的愣货,知道县老爷您初来乍到,小人虽然家底子薄,但也愿拿出二百两孝敬,给大老爷您接风。” “真大方啊。” 陆远呵呵一笑,随后板起脸来:“你的孝敬钱本官就不要了,但是本官得给你个差事,干好了的话,你以前犯的事本官就既往不咎,还能给你在衙门里谋份差事,可倘若办不好,那便是秋决无阙!” 胡彪又趴下来了,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委屈。 “大老爷前面还说要恕小人无罪呢。” “本官说的是今日恕你无罪,没说明日也恕你无罪。” 知县耍无赖,哪里是胡彪这种人能驳斥的。 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 胡彪纵是天大的委屈也只好垂首,恭恭敬敬请示:“大老爷示下,小人赴汤蹈火也要做好。” “明天,明天你去找那个叫马、马什么来着?” “马大奎。” “嗯,你去找他,你们俩两伙并一伙,做大做强,把这收保护费和开赌档、开娼寮的买卖干到城中和城南。” 胡彪傻了眼:“那可是要抓进衙门里打板子的。” “谁抓?” “衙差啊。” 陆远笑了,指向邓连三:“这就是衙差的班头,你问他抓不抓你。” 后者赶忙冲着陆远作揖:“既然是县尊让做的事,卑职不敢置喙。” 胡彪迷糊起来。 “大老爷为何要让小人干这件事。” “让你干就干,哪来那么多问题?”陆远挑眉瞪眼:“你不仅要干,还要大张旗鼓的干,动静闹的越大越好,最好跟那些个吏绅老爷们打起来,但是有一点,你不可把本官授意你这件事说出来,你要是敢说,本官就治你一个诬蔑县尊的罪,先拔了你舌头再砍你的脑袋,懂了吗。” 胡彪吓的赶忙捂住嘴,而后口齿不清的点头应话。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了。” “滚吧。” 胡彪自地上爬起,刚欲跑离又听一声喝。 “从后门滚!” 第十三章:对簿公堂 “老爷,曹县丞来了。” 自那日回衙后过了两天,曹大为寻上陆远,同后者汇报着‘刺官案’的进展。 犯人‘毫无疑问’的抓到了。 “县尊要不要亲往一审?” 曹大为的提议被陆远直接拒绝:“这事,曹县丞替本官办了便罢。” “是。”曹大为面露微笑,对陆远的‘懂事’那是相当满意,应下来后却是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陆远于是冲着陆林挥手,后者识趣离开并掩上房门。 “曹县丞还有事?” “事事都瞒不住县尊。”曹大为奉承一句,继而道明自己的真实来意:“这两日下官在城中偶然听到了些许不好的风言。” 陆远哦了一声:“什么风言?” “有无知之人谣传,说咱们县衙的邓班头,似乎还和一些贼人暗有勾结。”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陆远看向曹大为:“有证据吗?” 曹大为遂自袖袋中取出一道本来:“昨日,城中几家酒楼遭了地痞打砸,案子报到官府,邓班头却是慢吞吞的处置,任由闹事的地痞流氓从容脱身,百姓议论纷纷,都说这伙闹事的地痞,是因为有了邓班头在背后撑腰这才敢如此放肆,人言可畏,下官想,是不是应该找邓班头问清缘由?” 这胡彪办事还挺利索。 陆远心知肚明,可却不能给曹大为知晓去,因此便颔首:“还有这事?那是要问个清楚,这样吧,明日本官亲自出面,当堂问话。” 曹大为于是起身,作揖告退。 等到曹大为走远之后,陆远这才起身走向书桌,挥洒间书信一封唤来陆林。 “今天晚上出后门,给邓班头送过去。” “是。” ----------------- 翌日,陆远升堂点卯,县衙官吏各个不落悉数到齐。 望着堂下两列官吏,陆远竟然恍惚间有种电视剧中,皇帝上朝的味道? 饮下一口热茶润罢嗓子,这才开口。 “今日本官升堂,并非为了狱讼之事,而是昨日曹县丞找到本官,和本官说,这两天城内风言四起,事关邓班头。” 陆远目光扫向邓连三,开口点了名字:“邓班头。” “卑职在。” “风言谣传,你和城中的地痞流氓暗中勾结,纵容他们在城中为非作歹,此事有否?” 邓连三不假思索:“县尊明鉴,此乃无中生有。” “怎么能说是无中生有呢。”曹大为站了出来:“前日,有城中流氓胡彪之辈纠众六十余人惹是生非,打砸沿街商铺十余家,致九人受伤,此事有否?” “有。” “那邓班头为何迟迟不派人捉拿胡彪。” “谁说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邓连三此刻竟也同曹大为针锋相对起来:“昨夜,卑职已经将胡彪锁拿归案,此刻就在县衙监牢内严加看管。” 曹大为先是一怔,随后立马接话呵呵一笑:“如此,那看来坊间相传只是风言了,既如此,就请将嫌犯带上来吧。” 这曹大为,口风倒是改的很快。 邓连三冷视一眼,也懒得同其计较,当下命人去监牢将胡彪带上堂来。 “小民胡彪叩见知县大人。” 这胡彪也是个妙人,甫一上堂叩过头罢便率先叫起冤来:“大人,小民冤枉啊。” 一句冤枉让刚打算开口的曹大为语塞起来。 你叫哪门子冤? “啪!” 惊堂木响,陆远的声音紧随其后:“大胆青皮,你纵凶市井,狂悖不法,竟还敢妄言冤枉,若是满嘴胡言,可知国法无情,本官不会轻饶了你。” 胡彪叩首如捣蒜:“小民哪敢欺瞒大人,只是小民确系冤枉,前日小民与三两好友小聚,喝了些酒后去到那赌坊里耍上几手,中途发生了口角,结果就遭到赌坊中打手的殴打,小民挨了打总不能不还手吧,结果一还手,那赌坊里的打手反倒去报了官,诬陷小民酗酒闹事,小民冤枉啊。” 陆远不为所动,继续追问:“既然你说你是冤枉的,那为什么前日之事伱不报官,反倒是逃离了现场,另外,曹县丞言你纠众六十余人,这又如何解释?” “万万没有啊大人。”胡彪委屈到流泪:“小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人,说不得是那赌坊老板的仇家,小民听说那赌坊倚仗背后有衙门的老爷撑腰,平日里放贷害民,多少人家因此家破人亡,卖儿卖女,如此之地,有些仇家不是很正常嘛,至于小民为何要逃,小民酒醉,是被友人带离的现场,并非畏罪逃遁。” “大胆刁民!”曹大为腾一下恼怒起来,指着胡彪严厉喝骂:“你满口谎言,且胆敢诬陷衙门,左右来啊,掌嘴四十。” 几名皂班衙役走出,就要对胡彪动刑,还是陆远开口。 “诶~” 一句拖着腔调的诶,让几名皂班不敢轻举妄动。 “曹县丞,本官在,动不动刑要本官说了才算吧。” 曹大为赶忙作揖:“是,这刁民诽谤朝廷,下官也是一时情急失了规矩,还望县尊宽谅。” “是不是诽谤、是不是刁民,总得查明白才能断案。”陆远不急不慢,挥手示意几名皂班退下,继续问话:“胡彪,本官且问你,你所说之事,可有人证?” “自然是有。”胡彪张嘴就是一大串人名报出,紧跟着又道出这些人住址何处。 毫无疑问都是胡彪自己的手下。 陆远于是起身:“既然有人证那就请邓班头带上人去把人证都带回县衙来,曹县丞也把你这边的人证带来,咱们当堂对质,本官先回后宅等着了。” “恭送县尊。” 送走了陆远,曹大为扭头用恶狠狠的目光盯住胡彪,眼里都快冒出火来。 那胡彪丝毫不惧,还对着曹大为咧嘴一笑,挑衅意味十足。 “贱民。” 曹大为从嘴角里挤出两字,随后走到文兴盛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文主簿可要助我。” 文兴盛小声低语:“前日这胡彪打砸的赌坊、酒楼,都是曹县丞家的产业吧。” “心里知道便是,何必笑话曹某人。” “曹县丞啥时候惹了胡彪这個无赖混混。”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下面人闹的事。” 文兴盛事不关己,于是好整以暇:“这事莫要闹大了。” “打的不是你的人,砸的不是你家业。” 文兴盛于是诧异开口:“曹县丞这话从何说起,鄙人乃朝廷命官,可不会干那些蝇营狗苟的买卖,所谓家业不过朝廷恩赐的几十亩功名田罢了,打砸不到。” “文主簿是不打算相助了。” “上有国法,下有堂尊,文某爱莫能助。” 曹大为于是怒哼一声,甩袖离开,留下一句狠话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本官倒要看看,在淳安,谁敢藐视国法。” 第十四章:破屋开窗 自古有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官司诉讼,原被双方自然都是各执一言。 无论是胡彪这边的人证,还是曹大为这边找的人证,可不会替对方说话,也因此,随着两方乌泱泱百十号人证齐聚县衙,庄重威严的衙门口就成了菜市场。 那叫一个人多口杂、乱七八糟。 吵的陆远头都大了,索性惊堂木一拍。 “扰乱衙门,属不敬之罪。左右,将这些刁民挨个打十记板子。” 都说法不责众,陆远大手一挥,却是将一百来号人全给罚了。 官威不可谓不煊赫。 如此立威手段也吓的曹大为等官吏为之悚然。 知县发飙了。 三班衙役几百号人,两两一组动起手来,这百十号地痞莫看平日里耀武扬威,欺负起老百姓来凶神恶煞,此时此刻也是没一人敢反抗,老老实实趴在地上任由杀威棍砸在屁股上,直痛的哀嚎四起。 谁敢同衙门作对? 板子打罢,人也就老实了。 陆远再问起话来自然也就十分顺利。 自然,也问不出什么来。 双方各执一词罢了。 陆远于是又着人将那日现场围观的百姓叫来几人,充作作证。 可围观百姓所言也不过是双方互殴,至于缘由并不甚清楚。 陆远看向文兴盛:“文主簿可有什么建议?” 后者拱手:“下官乃治农主簿,刑讼之事还是请堂尊亲断吧。” 陆远于是颔首:“既如此那便按照一般争斗结案吧,涉案之人一律罚五百文,不予缴纳罚金者,重责二十杖,退堂!” 雷声大、雨点小,一百多人参与的斗殴案就这么草草罚款了结。 顺道着创收几十两。 案子在官府这虽然是结了,可出了官府,却只是刚刚开始。 随后的几天内,胡彪这小子也是给力,接二连三让手下人跑到城中、城南的赌档、青楼里闹事,每每闹事就必然要大打出手,淳安县的治安情况一下便恶劣起来。 “简直是无法无天!” 赞政厅内,整个淳安有头有脸的士绅们齐聚一堂,听着陆远怒不可遏的训斥。 “短短六天,斗殴案件屡屡出现,致四十余人受伤,如此,你们让本官如何向知府衙门交代,如何向臬司衙门交代。” 臬司衙门,即明代省一级按察使司,职权等同政法委。 “这件事不处置好,依本官看,就让知府衙门来定咱们这些堂官失职之罪吧。” 陆远坐下屁股,冷言冷语:“到那时,本官自然脱下官袍归乡种地,各位又复何为?” 之所以授意胡彪闹事,陆远存的也有这么一番心思。 最好能被‘开除’才好呢。 陆远是一心摆烂,恨不得赶紧丢官弃职,自此脱离严党身份,可曹大为这些人哪里能愿意跟着。 因此曹大为第一個出口表态:“这些日子在城中闹事者,左右不过是胡彪、马大奎等地痞流氓,抓起来,杀!” “曹县丞这么说,是不是太武断了。”邓连三反问道:“闹事打架的,不单单只是胡马之流吧,据卑职所知,四海赌坊、望月楼等赌坊、青楼也是罪魁祸首,这些个掌柜、老板抓是不抓、杀是不杀?” “闹事者是胡马之流。” “这只是一家之言。” 邓连三起了声调:“此番闹事,双方各执一词,难道衙门断案只偏听一家之言吗。” 眼见素来沉闷性子的邓连三突然变得侃侃而谈,曹大为嗅到了不对的味道。 事有蹊跷啊。 “要想长治久安,那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断其根源。” 陆远适时开口,打断曹大为的深思,大手一挥就是一刀切。 “将所有的赌档、青楼这种扰乱治安、藏污纳垢的地方权停,将依附于这种场合从事非法勾当或者充为打手的地痞流氓全部抓起来,严惩严判。” 一听这话,慢说曹大为,整个赞政厅里几乎所有的官吏士绅都坐不住。 赌档青楼可是暴利,是盘剥民财最快的两个支柱产业,关停,那不是断了财路。 因此纷纷出面制止。 “本官并非是独断专行之人,既然诸位同僚不同意,那就不做,可如何向知府衙门、臬司衙门交代,也希望诸位同僚给本官一个主意。” 陆远环视全场,众人无不垂首。 反倒是主簿文兴盛开了口。 “我倒是觉得县尊这个办法很好,赌档娼寮皆为藏污纳垢之所,一直以来都是祸乱之源,关了倒真是一了百了,从根本上除乱止暴。” 一众士绅无不对文兴盛怒目而视。 这个文兴盛,素来自视甚高,简直就是读书读傻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关又不愿意关,那索性这样吧,这一次哪一方闹的事,就把哪一方主事之人,通通砍头!” 陆远面若寒霜,森然道:“无论是胡马之流,还是参与此番斗殴案的赌档、青楼掌柜、打手全部抓起来,或砍头或充军,如何?” “不可!” 这一下轮到曹大为不同意了。 那可都是他的自家产业,自家人,要是这么一来,他在淳安当地的羽翼可就被一剪而空。 “关不让关、抓不让抓,那还谈什么!” 陆远气的一拍桌子:“如此知县倒不如让你们来坐,本官这就书信一封往知府衙门,请知府衙门治本官一个无能之过!” 好嘛,知县掀桌子了。 曹大为脸上阴晴转换,最后看了一眼翟年,却见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一派事不关己的德性,内心深恨。 他们俩都是淳安当地的坐地虎,若是自己栽了,翟年也乐得看笑话。 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一念至此,曹大为索性也摆烂起来。 “若是县尊执意要关,下官等人自然不敢有意见。” 陆远赶忙摆手:“非是本官所欲,而是权宜之计,再过一月便是年关,届时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可是要吏治考评的,这个节骨眼上咱们淳安一直闹个不休,在座各位和本官都要吃挂落,少开一个月门,总比丢官要强的多吧。” “既如此,下官同意堂尊的做法。”曹大为不假思索就认了下来。 继而是文兴盛。 如此,陆远这个知县连带着唯二的两名佐二官都一致同意。 至于翟年和其余一众吏目,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余下的当地富绅便更没有说话的资格了。 召集他们来,也就是为了方便通知决议而已。 “散了。” 陆远起身离开,嘴角已经控制不住的挑了起来。 没了赌坊、娼寮、地痞流氓,这个年,淳安的老百姓能过安生许多了。 第十五章:字花生意 在陆远的主持下,为期一个月的大明版‘打黑除恶’工作开始了。 因为曹大为的‘鼎力支持’,阻力不能说没有,但也是微乎其微。 以胡彪、马大奎为首的城北、城东地痞流氓,连带着城中各赌档、青楼的打手全部被官府捉拿,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就是为期三个月之久的徭役。 闲着也是闲着,去给新安江修大堤吧。 《大明律》卷十九二十八条,斗殴致人受伤者,徒三年以下。 至于具体判多久在哪里服徒刑,当然是知县说了算。 陆远这里只是判了三个月,已经算是网开一面,小惩大诫了。 县衙的公事处理完,陆远也没有闲着,直接找到老叔陆东,向后者提出了一個自己的想法。 “这一个月,城中的赌坊、娼寮肯定是干不了的,但也只是明面上,暗地里,城中那些吏绅很大可能会私开赌档。” 陆远说着自己的想法:“暗赌、暗娼绝对不可能完全禁止,但侄儿会让邓连三严查严打,势必要让这一个月内,淳安城内开暗赌、开暗娼者提心吊胆。” 陆东捧着茶碗没有急着说话,因为他清楚陆远来找自己绝对不只是为了说这事。 衙门的事怎么办决定权完全在陆远手上,用不着和自己说。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陆远继续向下说着。 “一个月,一个月内淳安明面上是不会有赌坊了,咱们就要趁着这一个月的空白,把那些‘无家可归’的赌徒都通通给拉成咱们的客人。” “你要开赌坊?”陆东颇为惊诧的看向陆远。 后者笑着摇头后又点头:“知法犯法的事侄儿肯定不会做,赌坊不能开,但咱们可以干别的。” “怎么干?” “字花。” 陆远将字花的概念提出来:“一种定期开奖的小玩意,可以三天一期也可以一天一期,甚至可以一个时辰一期,设置一到四十个数字。 短期字花可取其中一个数字为奖,封在一个空置的酒坛内。 到期后,砸破这个酒坛,凡中奖者,一赔二十。 三天一期的长期字花取五个数字为一组,同样封存起来,到期开奖,中奖者一赔十万!” 陆东顿时瞪大双眼。 一赔十万? 这个赔付比也太恐怖了。 可很快陆东又咂摸过来滋味。 一赔十万固然是不可思议的高赔率,但这中奖几率同样也低的吓人。 四十个数字,五个为一组,则同时命中的几率只有。 陆东暂时算不出来,只知道特别特别低。 确实很低,五个号码为一组,同时命中的概率仅为六十五万八千分之一。 要不然陆远怎么可能开出一赔十万的赔率来。 你可能会赚,我永远不亏。 “人是有赌性的,因此赌博便注定无法消失,既然无法遏制,那就要因势利导,尽量将其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呢,字花没有门槛,通俗易懂,十文钱可买,一两银子亦可买,权当每日买个念想了。” 陆东点点头,他做了几十年买卖,陆家的生意他居功至伟,因此很容易就判断出这字花生意的前景,不过陆东也很快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字花生意固然有其前景,但同样因其简陋便很容易被效仿,若是将来城中开了数十家字花摊,应该如何保证盈利?另外字花票据的防伪也是一大问题,若是加大成本提高防伪,那么十文钱便收不回成本。” 陆远听的频频点头:“叔父考虑的甚是周全妥当,侄儿倒是没虑及到,那依叔父来看,此事应该如何来做。” “防伪的事情好做。”陆东言道:“当日即开的短期字花无须考虑防伪,因为时间短,且买者一般都会守在当场,即中即兑,只需要限制兑奖时间便可根除伪造。 而长期票据可以一式两分裁开,通过比对边角的方式进行第一道防伪,第二便是指纹,在分割处摁上指纹,如此想要伪造的难度便再加大数十倍不止,毕竟两处合一,指纹色泽、清晰度高度统一,即使考虑到不同的储存略有变化,但差距必不会大,而伪造指纹需得手画,其色泽必定鲜艳清晰,与人指差距巨大。 最后限定兑中时间不超过一日,缩短做旧、伪造的时间,如此便可确保无虞了。” 陆东听的频频点头。 “最难的便是如何这如何垄断了。”陆东说道:“字花生意必然是一本万利,也必然会争相效仿,那这利润便难以保证。” 陆东闭目沉思许久言道:“垄断本就是得罪人的事,想要得到城中官吏士绅们的支持几无可能,除非。” “除非合作。” 陆东一语点破:“曹县丞、文主簿、翟典史,有此三人相助,此事方可行。” “合作便是要分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利不成众。” 陆远呵呵一笑:“还是叔父看的通透,侄儿虽然要打压曹、翟二人,但该亲近的时候也要亲近些。” “眼下你羽翼未丰,不能事事强压曹、翟两人,该让的地方还是要让一些的。” “那便给他们个机会吧。” 陆远深以为然点头:“刚打了曹大为一巴掌,也是该给个甜枣吃了,那这事,就请叔父出面去和曹大为、翟年两人谈谈吧。” “文主簿那?” “分利未必是朋友,可若是不分必是敌人,便也予其一成吧。” 陆东面露欣慰之色:“吾侄思虑日趋妥当稳重,家族之幸。” 事已敲定,陆远便也不做耽搁,起身冲着陆东作揖:“有劳叔父了。” “为你做事便是为家族做事,老夫也是陆家人,分内。” 送走陆东,陆远刚欲回后宅,邓连三又来了。 为了魏家通倭案的事。 “调查有进展了?” “有了些许眉目。”邓连三如实禀报:“严州府一年前抓了魏家六人,独独少了魏家的管家魏伯年,卑职寻到了魏家几个曾经的家丁,据他们所说这魏伯年几乎每年都会离开魏家两三个月时间,因此卑职怀疑,这魏伯年就是魏家通倭的关键之人,魏家案发后这魏伯年也是下落不明。” 陆远嗯出一声:“能找到人吗?” “天下万事皆有迹可循,不可能天衣无缝,只要知道魏伯年早些年都经常去哪,想来揪出他便不难。” “本官倒是有个建议。”陆远给出自己的看法:“可以从这魏伯年的身世上下手,如今他潜逃在外,魏家又涉通倭案有可能满门抄斩,这魏伯年说不准会借此摆脱魏家,回到故乡改头换面。” 邓连三点头应下,抱拳离开。 剩下陆远一人陷入沉思。 通倭案啊。 如此大案,可定要好好利用一番。 第十六章:严家父子 北京,敕建大学士邸,严府。 行腔婉转、软糯细腻的水磨调在这深宅之中回荡着,视角拉近,这是一个自苏州来的昆班,连戏子带乐班约有七八个人,除此外,屋内烧着热烘烘的暖炉,一扇精美的屏风拉开,将这间厢房隔绝成了两半。 屏风外,是身段优美的戏子幽幽吟唱,屏风内,是一把躺椅,一个年过六旬,行将就木的老人,盖着厚厚的绒毯,闭目似睡。 未几脚步声响起打破这和谐安定的画面,戏班们停了下来,对着来者,一個年约四旬的中年男人施礼。 男人抬起手制止了戏班的说话,同时又虚抬两下,唱腔复起。 这男人生得富态肥胖,可此刻走起路来却恍若登云踏雾一般毫无声息,直至进了里屋,蹲到那躺椅边才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 “爹。” 躺椅上的老人并未睁眼,但也开口念叨了一句。 “东楼吗?” “爹,儿子来了。” 老人睁开眼睛,一瞬间,仿佛换了人间般,房间内的慵懒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尽的冷肃。 戏曲声似乎也是戛然而止。 “出去吧。” “是、阁老。” 戏班退下,房间内便只剩下父子二人,而一句阁老便也露出了父子二人的身份。 严嵩、严世藩! “懋卿那,怎么说。” 严嵩作势欲起,严世藩赶忙搀扶,边走边答话。 “爹,鄢懋卿说,仇鸾的信昨日进的御史台。” 顿上一顿,严世藩继续开口:“如今北边的摩擦越来越严重,俺答狼子野心,又侵吞了整个漠南,这种情况下,皇上会动曾铣吗。” “你觉得呢。” “儿子觉得不会。” 严嵩坐下,严世藩便赶忙捧上茶水。 清新的茶香驱散了困倦,严嵩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不少。 “连你都觉得不会,那皇上会这么做吗。” 严世藩于是有些迷惑:“既然皇上不会动曾铣,那爹为什么要仇鸾上疏弹劾曾铣呢。” “仇鸾是甘肃总兵官,曾铣是陕西巡抚、总督西北军务,如果你是皇上,这个时候作为属官的仇鸾弹劾主官,你会怎么做。” 严世藩似有所悟:“皇上最忌讳之事便是以下犯上,仇鸾此举不仅不会将曾铣劾倒,反而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接着往下说。” “仇鸾一旦被朝廷拿下,那么曾铣就没了掣肘之人,依曾铣的脾气他一定会整军备战,伺机和俺答打一场大仗。” 严嵩沉默品茶,不过面上已经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便鼓励着严世藩更加大胆的开口。 “俺答部拥兵十余万,具是骑兵,曾铣虽然手握陕甘十几万大军,但想要主动出击和俺答部作战,急切之间恐怕也是难以建功,仗,最快也要打一年,如此靡费,将达三百五十万。” 严世藩分析到这一步,面上就露出了笑容:“朝廷已经没钱了,明年的财政怕也是赤字,除非工部停了明年给皇上扩修日、月坛和大高玄殿的工程,如此也不过是挤出来二百万两银子,仍然难以补缺。 中央各部、司衙门都不富裕,缺的一百五十万两,算到最后还是要算到内廷局的头上,皇上自然不会愿意。” “不单单是因为钱啊。”严嵩语重心长说道:“俺答部兵强马壮,又是骑兵来去如风,我大明朝这些年马政颓废,不能再像太祖、成祖那时养数十万精骑。 用步兵打骑兵,咱们皇上心里也担心啊,担心孤军深入草原,再闹出第二个土木之变来,我大明朝可经不住第二次了,所以这银子不能给曾铣。” “曾铣、夏言之流不明圣意,一力主战,如此悖逆帝心之臣,岂可久乎?” 严世藩兴奋起来:“爹,咱们的机会来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严嵩呵呵一笑:“西北的风刮进京来那一天,就是夏言山穷水尽之时,可惜、可惜。” 可惜? 可惜什么呢,是可惜自己少了一个政敌,还是可惜朝廷失去了一个宰辅。 这两句可惜严世藩悟不透,他也没心思去悟,此刻的严世藩只知道,夏言快要倒台了,而大明朝如今能接首辅之位的,除了自己老爹严嵩外,再无他人。 “东楼。” “儿子在。” “这段时间你可莫要生事,咱们爷俩要低调啊。” 严世藩连连点头:“爹放心,儿子一定谨记。” “你也要管好下面的人,让他们也老实点。”严嵩抬头看向严世藩,意味深长:“要管住自己的手,不该收的钱不能收,不该接触的人,不要接触。” 严世藩心中便打了个哆嗦:“爹......” “一万两银子是不少,可咱们家,缺吗。” 话被点透,严世藩当即就跪了下来:“爹,您都知道了。” “那姓陆的上下打点了这么多人,能瞒住伱爹吗。” 严世藩于是垂下脑袋:“爹,儿子错了。” “你错在太着急。” 严嵩伸出手,严世藩便赶忙将自己的脑袋伸到前者苍老的手掌下。 “陆家是咱们同乡,他家的银子早晚进到咱们严家的口袋里,既如此,急什么呢,你这样一弄,太招摇也太招眼了,连爹都知道了,你说,锦衣卫会不知道吗,皇上他老人家会不知道吗。” 严世藩颤抖起来:“儿子、儿子这就去把钱退了。” “退就不必了。”严嵩松开手,继续交代道:“这事倒也未必全错,且先搁置着吧,后面的事,让严安去办,你就不要再出面了。” “是,儿子谨记。” 严嵩点头,随后挥手:“去忙你自己的事去,踏踏实实在你的太常寺待着,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 “儿子告退。”严世藩起身,垂首退步离开房间。 不多时,之前那昆曲乐班重新进了屋子,悠扬的曲调复起。 严嵩也回到了自己原先的躺椅,闭目听曲悠然自得。 一声低语。 “区区几万两银子便想进我严家的门,看在同乡的情谊上,就看这小东西是不是块材料了。” 第十七章:送礼和收礼 离着过年还剩下一个月,淳安县城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加上全城的地痞流氓被官府全抓去修新安江,没了敲诈勒索,城中很多地方都自然形成了兜卖年货的小市场。 一时间,还真有一种安定繁荣的感觉。 “咱们头上这个新来的知县别看年轻,还真有些能耐。” 坊间,夸赞陆远的声音也开始冒出了头。 起初还只是老百姓,后来连着一些士绅也开始夸。 为什么。 因为字花的生意很红火。 一开始这些士绅对于陆远关闭赌坊、娼寮的行为还暗中窝火,毕竟这种事断了他们的财源,可字花生意一经推出,迅速风靡整个淳安城。 字花因为有其时效性,不像赌博那般容易快速上头,所以很多百姓也愿意参与进来,十文二十文钱的权当买了個念想,不敢说全民参与,但每天也能卖出个千八百两银子。 这笔钱,除掉兑付,大概还剩下六百两的利润。 陆远一个人拿走一半,剩下的五成按比例分给全县官吏。 一天不起眼、一个月可就相当丰厚了。 而老百姓之所以乐意买,还不是因为出了第一个幸运儿。 一个老汉出门买酒,随手花十文钱买了那么一次,结果就中了。 十万倍的赔率,那就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贫下中农摇身一变成了员外。 置办个大宅子再买上几十亩地,下半辈子也能当个小乡绅。 瞧这阶级跨越的速度,多快。 幸运儿的诞生助涨了民间购买字花的热情,继而也就推动了字花生意的更加繁荣。 整个淳安县衙上下都赚的盆满钵满。 无形中,陆远这个知县在淳安的威望也得到了提升。 对于县衙的许多小吏来说,听知县的话是因为畏惧朝廷的权威,而心甘情愿听知县的话,那就完全出于利益了。 陆远这个知县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带来比朝廷俸禄更高的额外收入,这不是再生父母是什么? “这里是五百两银子,你拿去给所有弟兄们每人做一身棉衣,剩下的均分掉,就当是新年的过节钱了。” 桌子上摆放着两盘银子,陆远大手一挥就赏给了邓连三,让后者感动之余也连连摆手推辞。 “县尊,这一个月来,弟兄们跟着您已经是分润了不少,今年这个年,都能过好,万万不敢再要赏赐。” 陆远不跟他墨迹直接说道:“本官给你你就收下,莫要多言了。” “......是。”邓连三迟疑少许,抱拳躬身:“卑职代所有弟兄们谢过县尊。” 银盘撤下,换上茶水,陆远问起了魏家通倭案的进展。 “查出那个魏伯年的老家哪里吗。” “山东莒县。” “那倒是不远。”陆远给出自己的想法:“可派人去到魏伯年的老家蹲守,看看这魏伯年会不会出面。” 邓连三点头言道:“卑职已经安排好了,一共八人,两班倒的在魏伯年老家看着,不过这魏伯年在魏家做工几十年,本家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就剩下堂侄......” “魏伯年没儿子,堂侄也算半个儿子了,盯住吧。”陆远说道:“和这八个弟兄去封信,就说今年苦了他们没法回家团聚,等抓到人,本官每人重赏二十两银子,就算抓不到也没事,过了正月十五就撤回来,每人本官依然给十两银子。” 邓连三抱拳应下:“是,卑职这就去差人。” 陆远点头,对邓连三的干练很是满意。 目送后者离开,陆远随即唤来陆林:“咱们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现银大概一万两左右,老爷若是用的多,小人去叔老爷那里取。” 一万两,不少了。 陆远想了想后说道:“取官银八千两,装车,随本官去建德,马上过年了,总得给头上各位主官送点钱花。” 建德县是严州府治城。 陆林面露笑容,又迟疑道:“老爷,这八千两会不会太多了?” “咱们在淳安卖字花赚钱的事,不要以为上面人不知道,他们可以装不知道不打招呼,但咱们要是打马虎眼,可就是咱们不懂事了。” “老爷英明。” 陆林下去准备,陆远也换了身便服,随后找来团练张之彦,让后者派五十名义勇护送。 虽说淳安离着建德只有不到八十里,但这年头路上不安全,谁知道‘倭寇’过不过年,万一路上遭了贼,钱财事小,命事大。 八千两银子装了满满两车,叠上掩人耳目的粮食袋,用绳索捆缚结实后,陆远便带着媳妇施芸一道前往建德。 “这个年咱们不回来过了?” “回来,送完礼就回来。” 施芸泛起迷糊:“既然还回来,那为什么要带着妾身呢。” “拜访上级,偕妻更显尊重。”陆远一指马车:“我让陆林买了两绦上好的苏锦还备了几件玛瑙首饰,要经你的手,送给知府的夫人。” “送礼时候该说的话妾身不会说。” “所以才要慢慢学,口才是练出来的。”陆远叹口气,而后掰着手指头同施芸算起数来:“以往你是大家闺秀,而今嫁做人妇,为夫又做了官,以后每年的端午春节都要送礼,上峰家里有个婚丧嫁娶也要送礼,送便要两者兼顾,总不能为夫出面给上峰夫人送首饰胭脂等物吧。 眼下为夫只是个知县,送礼送到知府那一级也就叫周全了,可万一为夫做了知府,那要送的便更多了,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臬司衙门都要送,你现在就要学习这送礼的学问了。” 施芸听的似懂非懂,又反问道:“那为什么没人给夫君送礼呢。” “因为时间还没错开呢。” 陆远指了指自己,笑道:“等为夫从建德回来,咱们县衙里那些官吏就该排队登门了,那些吏目送礼最多将礼物放下便会走,不过像曹大为、文兴盛这种佐二官则会带上家眷,就像为夫这样。 到那时候也会有人给伱送礼,收礼的学问你也要学。” “好麻烦啊。”施芸听的兴致都低沉许多:“那夫君,咱们可不可以光送礼不收礼啊。” 陆远摇头:“这可不行。” “为什么。” “你想啊,你不收礼那就是自恃清高,可你又要送礼,这让上峰如何想?你清高不收礼,但你却要给我送礼,难不成我在你眼里就不是清高之人? 想做个清高之人那就要一清到底,无欲无求,要想有所为,那便不能两头都惦记,要学会和光同尘。” 施芸苦下脸来哦上一声,念叨一句:“好难啊,什么时候可以不用送礼、不用收礼啊。” 陆远一怔,旋即苦笑摇头。 “那一日,怕是很难吧。” 第十八章:胡宗宪 八千两银子听起来似乎是一笔不菲的数字,可真等拿出来的时候,几名主官一份润,也就那么回事。 知府、同知、通判三名主副官要送,六房的掌丞也要送。 按说六房掌丞的品轶不过八品,比起陆远这个从六品的知县差了整整三级,而且职权也管不到淳安县,那陆远为何要向这些人送礼。 因为吏房。 严州府的吏房负责全府的吏治考评,虽然他未必有胆子给陆远这个正牌知县穿小鞋,但能做朋友不比做陌生人要强吗? 因此,陆远才会给吏房掌丞齐庭佐送礼结缘,那给吏房送了钱,其他五房怎么办? 你要不送,人家背后戳你脊梁骨,说你陆远势力眼,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为了风评就只好一视同仁,每一房掌丞那都备上一份礼。 话又说回来,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不是? 万一将来这五房的掌丞高升,也算是交了個朋友。 如此一来八千两便不显眼了。 知府骆庭辉这里陆远送了三千两,同知、通判每人送了一千两,六房掌丞一人五百两,八千两刚刚好。 除此之外,陆远还多拿出了四百来两银子,买了上百只卤好的鸭、鹅,连带上一百二十坛女儿红,这是给知府衙门所有不起眼的官吏准备的,人人有份。 当然,给这些人备礼就不需要陆远亲自送了,他将礼物直接交给严州府经历司,经历童南华会替陆远来派发。 经历司,就相当于严州府的办公室,童南华就是严州府的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 可以说陆远这次入建德,可谓是照顾的面面俱到,从一把手到典吏,谁那都结了一份善缘。 也是因为陆远的懂事,为自己争取到了骆庭辉的单独召见。 后者当晚设了宴,宴请陆远,地址没有选在酒楼,而是建德城中一个李姓商人的私宅,一处很僻静的别苑。 李掌柜请了大厨、备好酒宴之后便很识趣的带着厨子们离开这里,唯独留下了一队歌舞伶妓。 主打就是一个从饭桌伺候到床笫。 “陆知县来浙江的时间不长,公务上处理的可还顺手?” 骆庭辉作为知府自然先开口,陆远放下筷子面视前者,面带微笑:“仰赖府尊支持,一切都好。” “本官听说,陆知县刚到任那一天,竟然遭到了贼子的袭击,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这才无虞。” 陆远笑笑:“没想到这般小事还劳府尊挂心,确有此事,不过县丞曹大为已经将该案破获,嫌犯业已被缉拿,待明年秋后便开刀问斩。” 骆庭辉嗯出一声:“此等不法小人竟敢袭击朝廷命官,着实可恨,好在没有伤到陆知县,不然纵是千刀万剐,也难偿其咎。” 这次陆远只是点头没有接话,因为领导在强调对你的关爱,那就说明后面还有话。 “陆知县是能臣啊,本官虽然在建德,但也听闻你最近做的很不错。” 陆远赶忙奉和谦辞:“下官只是做了一些微末小事罢了,倒是没想到,能入了府尊法眼。” “本官可没看到,也就是听听罢了。”骆庭辉抬手,呵呵一笑:“下面的人嘴快,什么事都好传扬,本官刚听说的时候,狠狠训斥了这些人,尔是淳安知县,做什么怎么做,哪里轮到下面人来多嘴。” 这是敲打自己没打招呼了啊。 陆远心中清楚,当即表态:“府尊明察,下官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没有摸清楚眉目,做起事难以施展拳脚,又不敢贸然以这般琐事扰了府尊万一之闲暇,而今得逢年关,下官也是斗胆来府,为的便是请示府尊台前,聆听教诲。” 我刚到,很多人和事都没摸透,加上又有当地官吏掣肘,因此分身乏术,而且也不愿意因为这种人际关系上的事来寻求上级帮助,那岂不是显得我自己很没有能耐,如今总算是打开了局面,虽然说是我陆远的一己之力,但还是第一时间来你这个一把手处请示汇报。 主打就是一个懂事。 骆庭辉面上笑容愈加满意,端起酒杯,陆远见状也是举杯起身。 “下官敬府尊。” “坐、坐,伱我二人之间,莫要如此生分见外。” 陆远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将酒杯一饮而尽,饮罢才敢落下屁股。 “今日本官在此宴请你,不单单是要请你喝酒,还要给你介绍一位同僚认识。”骆庭辉夹上一口鱼肉:“那是本官的三同好友,昨日才从山东赶到杭州,算算时间,也该从杭州赶来了。” 三同好友,即同乡之亲、同窗之谊及同科入仕。 骆庭辉哪里人来着? 陆远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他的原身记忆中并没有,而今天自己才刚来拜会,也不可能开口问上级领导籍贯。 想不到就只能耐心等了。 陆远顺着骆庭辉的话向下说。 “既然是府尊的同窗故友,想来也是一位不得了的栋梁大材。” “他和你一样,来浙江担任知县,他和本官一样都是十七年进士,不过他可是愚钝了些,在翰林院待了三年期满才外放知县,这一干就是六年。”骆庭辉摇头一叹:“如今来浙江也还是做知县,唉,就是轴不懂得变通。” 十七年进士,九年还干知县,那确实是有些轴了。 陆远心里想着,面上则继续陪骆庭辉搭话。 “正所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府尊精于治国安民,这牧民守土之道可谓我辈之先师,自然还请府尊不吝赐教。”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啊。” 两人又聊了大概一刻钟,便听耳畔一阵脚步声响起,紧跟着就见一年过三旬,体态魁梧的汉子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想来,这汉子就是骆庭辉口中的三同好友了。 陆远想着,眼见骆庭辉起身也是紧随其后,面带微笑面视来人。 “哈哈,汝贞你可算来了,好两年没见了啊。” 被唤作汝贞的男人进到堂内,站定住身子,冲着骆庭辉郑重一揖。 “下官胡宗宪,见过骆知府。” 陆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胡宗宪、胡汝贞? 严党未来的核心骨干来了。 第十九章:淳安模式 因为胡宗宪的到来,因此陆远反倒成了一个陪客。 主要还是骆庭辉和胡宗宪两人聊天,陆远只负责在中间接个话茬,顺道陪着喝两杯酒,存在感并不强。 不过对此陆远倒是很高兴,因为他可以舒舒服服‘获取’情报。 最重要就是对胡宗宪的了解也在加深。 论对明史的了解,陆远有一些,对胡宗宪这个人,陆远也从历史上了解到一些,可这些了解其实并没有意义。 因为历史对后人而言是‘静态’的,后人站在历史长河的下游回头看,站在上帝的视角去俯瞰,历史本身就成为了静态,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固定不变的。 而历史对于陆远来说则是动态的。 每时每刻都在变,每时每刻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通俗来说,便是蝴蝶效应。 如果陆远此刻来一手匹夫之怒,那历史上岂可能还会有抗倭明臣胡宗宪? 这么说便于理解。 既然‘历史’,准确来说不应该再叫历史,而应该叫做现实,现实自然是动态的,那陆远就要放下历史认知,重新来认识胡宗宪。 认识这個在骆庭辉口中有些轴的大明知县。 胡宗宪这次来浙江,是去往余姚县做知县,余姚和淳安一样,也属于上县,因此胡宗宪总算是将头上的正七品官小进一步,成为从六品。 九年才升一级,这个进步速度别说搁大明朝,就算扔到后世去,那也是不值一提。 跟骆庭辉这个知府比起来,那就更没法放在一起比较了。 “汝贞啊,你这次去余姚做知县,倒是可以同咱们这位陆知县多聊聊。”骆庭辉主动将话题引到陆远的身上,含笑道:“陆知县在淳安,可是做出了一番很是不错的成绩啊。” 胡宗宪扭头看向陆远,脸上露出了兴趣,但是没急着说话,等着骆庭辉继续介绍。 “陆知县在淳安,打击赌坊、娼寮、地痞恶霸,整肃了全城的治安,又广开营商、整顿财税,让现在的淳安安定繁荣,一片欣然。” 胡宗宪的眼中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他可是在山东做了六年知县,心中最是清楚赌坊、娼寮和那些所谓地痞恶霸有多么难根治。 这些恶势力的后面可都是有人撑腰呢。 若是没有保护伞,恶势力哪能斗过官府,要是能斗过官府,那就不叫恶势力,应该叫叛军了。 “陆知县才华卓越,胡某佩服,胡某敬陆知县。” 胡宗宪起身就打算冲陆远作揖,后者已是抢先一步端着酒杯给挡了回去:“汝贞兄切莫客气,这都是府尊栽培的好,要说敬,咱们二人何不同敬府尊。” “啊,对,同敬府尊。” 骆庭辉于是含笑饮酒。 一顿酒又喝了半个时辰,最后骆庭辉主动起身结束:“本官已是不胜酒力,今日便到这吧。” 陆远和胡宗宪两人都起身欲同走,被骆庭辉转身拦住,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汝贞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今日就在这留宿一宿吧,陆远。” “下官在。” “你也留下,好生照顾汝贞。” 陆远当然知道这骆庭辉存的什么心思,面上先是应了下来将骆庭辉送走,随后便冲胡宗宪作揖。 “汝贞兄见谅,贱内还在驿舍等候,今日怕是没法陪汝贞兄把酒言欢了。” 胡宗宪自然也注意到这里留下的几名歌妓,于是哈哈一笑。 “陆知县。” “小弟表字伯兴。” “那胡某托大,唤你一声伯兴。”胡宗宪把住陆远的手:“为兄明日一早就要去余姚上任,待在这里确不合适,不如,你我二人同往驿舍?” 陆远当即闪开半个身子,脸上也是露出轻松的微笑:“固所愿。” 二人相视对笑,都没有贪恋此地美色,联袂离开。 陆林的马车一直在外候着,于是在陆远的邀请下同行。 在马车内,胡宗宪向陆远请教了一番。 “听骆知府说,伯兴在淳安打击了赌坊、娼寮、地痞恶霸?” “确有此事。” “这可不容易啊。”胡宗宪由衷感慨:“这般藏污纳垢之地,往往背后盘根错节,为兄在益都六年,可是被这些人折腾的焦头烂额啊。” 陆远立时便明白过来,这胡宗宪估计也和自己一样,想要打击不法,但也因此得罪了当地势力,这才在益都六年踌躇,不得寸进。 估计也是工作开展的不顺利,没办法之下才来个跨省调动,从山东灰溜溜跑来了浙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陆远在这里并没有藏私,将自己在淳安做的事同胡宗宪一一道明:“汝贞兄若是有兴趣,可以等到任后,带贵衙的佐二官们来淳安转转,想来也就有了新思路。” 这叫什么,这叫调研团,叫学习经验。 胡宗宪的眼里露出惊奇神色:“还能这么做?” “还不都是一个利字闹的?”陆远笑呵呵摊开双手:“钱从左手到右手,无非就是倒个手,钱还在就行,传统的赌坊、娼寮、恶霸敲诈勒索或者官府出面收钱,就相当于是左手,而小弟做的事,就相当于是右手。 左手的收钱方式暴力且肮脏,不得民心且堕了官府的威信,而右手的方式轻松、简易,让百姓乐么滋的同时就将钱自愿交了出来,而且也不会背后戳衙门的脊梁骨,赚的钱还是一样,甚至因为不需要再养那么多地痞恶霸,落进口袋里的钱反而更多了,如此,左手倒右手,既顾全了朝廷的颜面,又打击了依托在这些藏污纳垢之地为生的地痞恶霸,整肃了治安,何乐而不为呢。” 陆远同胡宗宪说的话,毫无疑问等同于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也让后者第一次知道,官,还可以这样做。 传统的官代表士绅阶级代言人,做的事,就是和当地沆瀣一气分蛋糕,可蛋糕越来越少,分润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就会大打出手、不欢而散,也会对当地的社会、民生经济造成毁灭性破坏。 最后蛋糕没了、人也没了。 而陆远则不同,他同样是士绅阶级,但首先做的事,是创造新蛋糕,是整合资源。 这就是后世官员和古代官员最根本的区别。 先搞经济! 不想办法将经济搞好,官又怎么能做好呢? 大家没钱分的情况下,就不要谈什么团结班子同僚这种话了。 “伯兴有大才啊。” 胡宗宪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对陆远的话一时半会消化不了,于是应了陆远的提议:“等为兄到任余姚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余姚的诸位同僚去往淳安,当面向伯兴你请教。” “小弟一定扫榻相迎。” 陆远含笑点头。 唔,将来说不准自己做的事可以在浙江全省推开。 这叫什么? 叫淳安模式! 第二十章:通倭案的背后 陆远在这大明朝过了自己新生的第一个春节,那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后世的除夕年味很淡,跟大明朝那是远远比不了的。 其实陆远作为知县,而且大明朝的年假也有足足十几天,陆远完全可以带着媳妇回袁州老家,和自己那个便宜老爹陆淳夫一起过年,但是陆东说陆淳夫去了北京,因此才作罢。 爷俩见面的时间又要向后推了。 虽然不算大团圆,但在淳安,带着丫鬟下人的也有足足大几十号人,仍然是热闹非凡。 而迈过年关进入嘉靖二十七年,来陆远这登门拜会的便更多了。 以曹大为、文兴盛两个佐二官为首,整個淳安县的士、吏、绅可谓是全面出动,排着队的来陆远这里送礼。 甚至连百姓都有! 额,这段时间中奖的那几位。 老百姓淳朴啊,中了大奖,竟是将功劳记到了陆远这个知县头上,新年来到,带着酒肉便登门来谢。 寻常吏绅的礼陆远可以让门房代收,倒是这百姓的礼,陆远不得不亲自出面了。 也算一种宣传对吧。 老百姓箪食壶浆恰恰说明陆远这个县令父母官做的好,做的有成绩,做的深得民心! 于是各种礼物堆满了整整两间厢房。 “吃不完也是浪费,陆林,陆林。” “来了来了,老爷您吩咐。” 厢房门口,陆远指着满满一屋子的酒肉和点心,吩咐道:“这样,你去一堂吏房,问问咱们县里有多少曾经在县衙里做过典史以上的官吏,或者在府里甚至省里做过差的,有哪些是老年致仕、回乡丁忧的,统计出一份名单来,将这屋子里的东西均分开,额外加上五十、三十吧,额外加上三十两银子,给人送过去。” 陆林听的直瞪眼:“啊?”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 “是。” 对于陆远的做法,陆林就算是一万个不理解,但也是老实照做。 话说着新年慰问老干部,也算是一种为官之道了。 谁知道这些退休官员里有多大政治资源? 至于那些回淳安来丁忧的更要招呼好,丁忧一结束,按照大明的惯例,全都要回北京重新排队上岗补缺。 在大明朝,丁忧可不是坏事。 所谓丁忧,即家中父母亡故,儿子需回家守孝三年,其实也就是二十七个月。 无论你官大官小,上至首辅大学士、下至从六房吏目,都要丁忧守孝。 在丁忧期间,你空出的原岗位,上一级衙门会安排人暂时顶替,但是等到丁忧结束,吏目这种就由当地衙门直接安排再就业,而有官身品轶的便舒服了,直接去北京! 去北京排队! 比如你丁忧前是个正七品的知县,那么你现在开始参与排队,排第第一名,那么当朝廷冒出一个正六品到正七品这区间的官缺时,你直接顶上! 若是冒出了一个正三品的官缺,那就要向下顺延,看看排队的官员中有没有正三品到正四品的丁忧官员。 如果有,就按照排队的先后顺序,直接入替补上。 简单来说,丁忧之后的官员,如果运气好,可以直接提拔一到两级。 这也是陆远要格外照顾淳安当地丁忧官员的原因。 万一冒出个四品、五品,将来丁忧结束再排队到浙江这当个省府官员,那他陆远不就白捡了一份政治资源? 虽然不求上进,但背后的领导多,将来摆烂也舒坦点。 就这般,在陆远的安排下,陆知县在淳安的名声那可是越来越好。 士绅夸、百姓夸、老干部们也夸。 士绅们夸陆远因为带他们赚了钱,老百姓夸陆远因为没了地痞流氓不用再交保护费,老干部们夸陆远尊重懂事,不搞人走茶凉。 整个淳安县,意识形态可谓一片大好。 而等折腾到了年初八,邓连三也给陆远带来了一则好消息。 魏家的老管家魏伯年抓到了! 得知消息的陆远第一时间跑进监牢,连夜提审。 “事已至此,照实坦白吧。” 陆远喝了酒,此刻说起话来酒气熏天:“伱也别跟本官来虚的,大年下的,本官也不想给你上大刑,你把实话跟本官说了,本官说不准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 这魏伯年年近六旬,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闻言冷笑:“小民乃是守法之民,何须大人网开一面。” “你看你,一点都不懂的配合。” 陆远频频喝茶压制酒气:“你们魏家通倭的案子,真当衙门没证据吗,左右无非是不想办你罢了。 你倒不如痛快些说了,你要是照实说呢,无非秋后问斩,你还能再活七八个月,这段时间内,本官保证你活的舒舒服服,该吃吃、该喝喝,大把花银子伺候你。 但你要是不说,看到这监牢里的刑具没,也是天天伺候你,直到把你折腾死为止,魏家已经倒了,人都在严州府衙门里关着,你的生与死已是没人在乎,所以无非是痛快点死还是被折腾死,你自己选。” 魏伯年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抬头:“不知道大人想知道什么?” 陆远没急着吭声,而是冲外面喊了一嗓子。 “让吴朝云进来。” 吴朝云是淳安县的刑房掌簿,也就是负责刑讼案卷文书的吏目。 陆远审讯,那么吴朝云的职责就是誊写口供,最后画押入卷。 “下吏参见县尊。” “吴掌簿请坐吧。” 等吴朝云坐好,一切程序备齐后,陆远才对魏伯年开口审问:“嘉靖二十五年十月,你们魏家大房、二房、三房的掌柜被严州府衙门抓捕,你可知道因为何事?” 沉默持续少顷,魏伯年开口。 “知府衙门说我们通倭。” “那,是否有此事?” ...... “有!” “如何通倭?” “我们只是和汪直、和日本人做生意罢了,其他的事,一概没做没参与。” “做什么生意?” “丝绸布匹、古玩字画、茶叶瓷器等。” “汪直是谁?” “日本的一个大商人,很有钱,他从我们这里买商品,去澳门卖给佛郎机人(葡萄牙、西班牙人)。” “除了你们魏家之外,还有谁参与了。” “福建、广东很多商人都和汪直有往来。” “只有商人吗?衙门的人,有没有参与的?” “福州、泉州、广州、宁波听说都有。” “听说?” “草民只是咱们浙江当地一家商号的管家,这里面的事,哪里能全部清楚,真的只是听说。” 陆远继续问道:“那你就说说你知道的,浙江这当地的衙门里有人为你们开方便之门吗?” 魏伯年抬起头看向陆远,见后者眼神冷冽,半晌后才敢开口。 “有。” “谁?” “严州知府骆庭辉。” 什么玩意? 陆远当即就懵了,可旋即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放你娘的屁。” 魏家就是让骆庭辉给抓的,如果骆庭辉自己通倭,保护都来不及为啥抓魏家的人。 若是为了杀人灭口,何必一年多时间迟迟不给魏家定案。 所以前后矛盾,根本说不通。 魏伯年解释道:“当年骆庭辉担任严州通判,想要和我们魏家一起合谋做这生意,当时说好的骆庭辉占三成,可嘉靖二十五年,骆庭辉升任严州知府后,就提出要五成。 当时我们和汪直做生意,每一笔银子都有去处,十两银子中,四成是本金,六成是利润,可这六成利润里面,有两成要分给运司衙门,三成给骆庭辉,自家只留下一成,现在骆庭辉要五成,那我们就成了亏本买卖。 可骆庭辉是知府,我们又不敢不从,就这么做到嘉靖二十五年七月,老爷实在撑不住了,索性就停了和汪直之间的往来,结果当年年末,汪直缺了佛朗机人的货很生气,派了十几个人潜入浙江,当时袭击了运司衙门在宁波的一个驻所,杀了五个人。 运司衙门将案子压到了骆庭辉脑袋上,骆庭辉就压到了我们魏家头上,说是我们魏家勾结的倭寇犯案。 可是运司衙门和骆庭辉也害怕我们魏家鱼死网破,于是拖了整整一年,上下活动,现在风声过了,运司衙门和骆庭辉就想再敲一笔银子,然后放过我们魏家。” 负责记录的吴朝云手都哆嗦起来。 大案啊。 大案! 运司衙门、知府衙门都和通倭案有关系,魏家,仅仅只是推出来的明面人罢了。 “你们和汪直做了多久的生意?” “两年多不到三年,从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开始。” “赚了大概多少钱?” “根本不赚钱.....” “不要谈分的钱,就说总数。” “大概六十余万两。” “那么多?” “差不多吧。”魏伯年垂着头道:“汪直很有钱,听说他在日本的势力极大,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山,他养了很多的日本浪人武士,加上他在广州、澳门和佛朗机人做生意,和南洋人做生意,所以有钱、有兵、还有大船火炮。” “这六十多万两都怎么分的。” “运司衙门拿了二十三万两,骆庭辉前前后后拿走了三十一万两,我们魏家只落了十余万两。” 陆远闭上眼睛,手指轻敲桌面。 “骆庭辉,嘉靖二十四年任严州府通判,二十五年便升任严州知府,这么快的速度,你知道原因吗?” “具体不知道,只是风传,骆庭辉后面还有人。”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没了,草民知道的就这些。” 陆远于是起身:“让他画押,好生看管。” 说罢便带着邓连三离开,走出监牢后,小声言语。 “李代桃僵,把人送出淳安。” 后者惊愕抬头。 “不要惹火烧身,懂吗?” 寒风一吹,陆远面露萧瑟,拍了一下邓连三的肩头:“县衙四面透风,咱们抓了魏伯年的事,最多几日骆知府就会知道,你想咱俩死,还是他们死?” 邓连三打了个冷战,狠狠吞下一口唾沫。 “想活命就听本官的,本官不仅能让你活,还能让你,升官发财。” 陆远再次拍了两下邓连三的肩头,转身离开,身背后,后者郑重抱拳。 第二十一章:御前财政会议 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北京。 大明通政使司通政使赵文华此刻却没有一丝一毫过节的心情,相反焦急的在自家府中来回踱步。 今天,全大明朝的人谁都可以过节,唯独他这个大明权力中央的大管家不行。 因为他是严嵩的干儿子! 而今天,又恰恰是严嵩和夏言党争的最后一步。 所以,赵文华在等,等一个极重要的人出现。 长子赵秉德推开房门:“爹,陆将军和刘使台来了。” 赵文华立刻抬手:“快,快请进来。” 赵秉德离开房间,紧跟着便是两个男人快步登门,赵秉德随后从外面关上房门。 这里的陆将军便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陆炳,而刘使台则是浙直转运使刘元理。 “元理,寒暄的话就别说了,今晚过了子正就是出了年关,皇上将会在精舍召开御前会议,审定内阁今年的财政支出,事办妥当了没有?” 刘元理顾不上落座,赶忙开口。 “三百万两银子,明天一早走通济门进京,报的是去年浙直运司衙门押解的税银。” “太好了!”赵文华兴奋击节:“有了这三百万两,夏言明日一早就必定倒台!” 兴奋之后,赵文华又凝起眉头:“可是去年浙直盐政、漕政一共才解税一百九十一万两,今年一下多了一百多万,怎么和皇上解释?” “简单。”刘元理目露凶光:“就说之前浙直有商人隐瞒账目,拖了朝廷的税款,今年查清楚之后杀头抄家,补了前两年的亏空。” 赵文华闻言点头:“可以,挑几個替罪羊出来便好,有人选吗?” “严州府有个商人,叫魏仪和,他们一家都已经被骆庭辉抓起来了。” “之前你说通倭那个?”赵文华想起这个名字,随意摇头:“不行,他不行,他的事太多牵连太广,不能爆出来,另外你们运司衙门和骆庭辉都收过钱,万一这事皇上派锦衣卫下去查,沾到你们身上都是麻烦。” 刘元理点头:“若是这样,就只能再重新挑了,可是时间来不及,明天银子就要进京,皇上一定会问阁老的。” 赵文华负手皱眉,来回走动,最后下定了大决心一般站住身子,看向刘元理。 “没办法只能如此,这样,你立刻回南京,不,直接去严州,告诉骆庭辉,先把人放出去,然后再用偷瞒朝廷税目的名义处决。” “直接处决?” “对,满门抄斩,咱们打个时间差,如果皇上要派锦衣卫下去查,也要赶在锦衣卫之前,将魏家上下全部杀尽!” 赵文华目露凶光:“死无对证。” 刘元理也是丝毫没有怜悯之心,作揖:“下官这就去。” “快!” 赵文华随后看向陆炳:“陆将军,苏纲那......” “证据确凿,通政使放心。” “好,这一次,务必要一击钉死夏言!” ----------------- 大高玄殿,精舍。 入得大门,是两列一把把旃檀木做就的太师椅相对排列整齐,每一张太师椅上都坐着一个沉默不语的‘男人’,一列须发苍然,这是大明朝如今的内阁阁臣和六部尚书,另一列相对而坐的则是面白无须,这是有着内廷之称的司礼监一众宦官。而在这两班泾渭分明当中的空地摆下了两个火炉,木炭噼啪作响。 再往前垒起了一处修士常用的圆台,圆台四周挂上了纱幔,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内设案几,蒲团,还有着一个身穿道袍的男人,似在闭目养神。 圆台之后摆放着一巨大香坛,三根粗长的檀香正在燃烧,让整间精舍都弥漫着一股檀香味,让人昏昏欲睡。 精舍极其安静,除了木炭燃烧时的炸响,再无一丝杂音。 直到。 “子正,万事如意。” 报更的声音响起,意味着嘉靖二十七年的上元节,到此结束。 时间进入到正月十六,大明朝的权力机器,该开工了。 “都说说吧。” 一道声音自纱幔后响起,齐刷刷的,司礼监太监连着内阁官员全部起身。 能让这两班权势通天者如此敬畏紧张,那么纱幔之后的男人身份便昭然若揭。 大明朝的真正核心,至高无上拥有绝对权力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今年,户部的钱是富裕了还是又亏空了。” 户部尚书张润躬身应话:“回皇上,户部今年岁入三千九百七十万两,已经核定的支出将达到四千四百一十万两,缺口达到四百四十万两。” 说罢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这里未免争议,先说一下称呼的事。 明朝大臣见皇帝叫陛下还是皇上这一点,经《明实录》《皇明典故》《大明会典》《明世宗宝训》等多处考证,明初称陛下较多,嘉靖皇帝这一时期,几乎九成以上叫皇上。 只有明初朱元璋、朱棣时期叫陛下的多。 另外张润这里报的岁入,表达方式是错误的。 准确来说应该按照李东阳《大明会典》的写法,税钱应以贯为单位,也就是铜钱。 因为这个时候还没有推行一条鞭法,大明朝财政统计应是按照粮、钱、金银、丝布、茶、蜡、颜料等一系列税课司(局)衙门的收入做一个汇总,但是写这般细致的话,光一个税的统计,就能写两三万字。 所以这里直接汇总,按照弘治十五年的最后一次统计,做一个大概的价值换算,方便认知,希望大家理解。 书归正文。 “四百四十万两,缺在哪了?” 朱厚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来:“温祥,你知道吗?” 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就是吕芳的原型)温祥垂下脑袋:“内阁的账,奴婢不敢多问。” “那就推到朕这里?” 呼啦一下,两班人马齐齐跪倒在地:“臣(奴婢)等有罪。”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你们这是怪罪朕,朕哪里还能怪罪伱们。” 朱厚熜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可任谁都能听出来,嘉靖皇帝现在很生气! 作为内阁首辅的夏言不得不开口了。 “皇上,臣是内阁首辅,朝廷财政亏空,臣当首责。” “朕不想怪罪阁老,不想怪罪你们任何一个人,但朕只想知道,亏空,到底亏在了哪,是亏在了给朕修这大高玄殿,还是亏在了给朕修元祐宫上,如果是,那就停掉,不能因朕一人之喜恶,亏了国家的财帑。” 工部尚书文明紧张的几乎要尿了裤子,但却不敢接话。 因为不能接! 给嘉靖皇帝扩修日月坛和修元祐宫的钱足足高达近三百万两。 这笔钱说出来,就是打朱厚熜的脸。 于是文明看向了严嵩的背影。 严嵩虽然看不到,但也知道自己该张嘴了。 “回皇上话,今年亏空之所以如此大,是因为陕西巡抚曾铣向兵部递了本,说要在今年对俺答动兵,仅此一本,就伸手问朝廷要了四百万两军费!” 精舍,再一次陷入寂静之中。 直等到朱厚熜开口。 “西北军务,系江山社稷之安危,俺答若敢侵我大明,慢说四百万两,就是四千万两也得花!” 皇帝这是,支持曾铣吗? 第二十二章: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朱厚熜的话刚刚落下,严嵩的心便激动起来,他知道,机会来了! “天下圣明莫过皇上,然此二年,仰赖祖宗庇佑之德、皇上如天之威,俺答从未一刻敢冒犯我大明边疆,即便是我大明欲要兴兵讨伐,也当决于圣上。 皇上并无圣意,曾铣之辈频频妄动兵戈,轻启边衅,而今伸手索要钱粮巨万,打着募兵备战之名,谋行不过拥兵自重耳!” 拥兵自重! 拥兵自重!! 精舍之内仿佛无声中霹雳惊雷炸响,令所有人齐齐色变,夏言更是不可思议扭头看向严嵩,双目圆睁。 “严嵩......” “莫不是真有此事?” 朱厚熜的声音响了起来:“严阁老危言耸听了吧。” “臣不敢,可陕北之事,非臣一人之言,原甘肃总兵仇鸾可为臣证。” “仇鸾.....” 朱厚熜念叨着这个名字:“仇鸾之前弹劾曾铣,已被朕下旨缉拿入诏狱,他与曾铣之间素有嫌隙,岂可为证。” “仇鸾虽与曾铣有嫌隙,但仇鸾之言句句秉公,曾铣总督陕甘军务,屡屡轻启边衅却又报喜不报忧,兴无名之师挫于俺答之手后隐瞒伤亡不报,藉此军中兵额已十空二三,朝廷足额资军,已被曾铣克百万之多。” 枉起战端、贪污空饷、拥兵自重。 这三条大罪放到历朝历代任何一个边将头上,都是足够满门抄斩了。 “既如此,此案要查。”朱厚熜不给夏言任何机会,直道:“着,三法司即可将曾铣锁拿回京,并司礼监、锦衣卫合办!” 夏言惊回首,伏地乞求:“皇上万万不可啊,如今边关战事随时复起,局面危如累卵,此时此刻怎么能将三军统帅撤下,万一军心震动,俺答乘虚南下,谁可为国朝守、谁可为陛下守啊。” 人急说错话,大概就是此刻的夏言了。 朱厚熜语气开始变冷:“没了曾铣,朕的大明朝就守不住了?那以后曾铣所奏,朕无不允,夏阁老以为然否?曾铣不法,朕权当无视,夏阁老可乎?” “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啊皇上。” “散了!” 纱幔后的朱厚熜猛然起身,甩袖离开:“今年朝廷各部开支暂且搁置,等曾铣入了京,查明之后,再议定吧。” “臣等恭送皇上。” 众人叩首起身,温祥看了一眼严嵩,又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夏言,呵呵一笑。 “严阁老,外面天寒,奴婢给您备了件袍子。” “哎哟,温公公劳心、劳心了。” 两人互把手臂,似多年老友一般离开精舍,谁都没有关心夏言一句。 只有兵部尚书陈经扶起了夏言:“阁老。” 语气悲怆。 夏言颤巍巍起身,望向朱厚熜背影消失的方向,眼含热泪。 “皇上,皇上不能糊涂啊。” “阁老咱们先走吧。” 夏言被搀扶着走出精舍,最后扭头恋恋不舍看了一眼,他知道。 自己这一步离开,自此,怕再无机会回来了!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十六,浙直转运使司押解运司税银三百万两入京。 正月十七,都察院右都御史鄢懋卿上本弹劾内阁首辅夏言,收受曾铣贿赂、插手关市牟取暴利。 别看夏言岁数大,他后续弦的小娇妻苏氏之父,也就是夏言的后老丈人苏纲恰好和曾铣私交甚密。 由此,都察院弹劾曾铣贪污军费,经苏纲之手给到了夏言。 嘉靖皇帝朱厚熜勃然大怒,命锦衣卫指挥同知陆炳彻查此案,逮捕苏纲。 还有悬念吗? 陆炳拿出了证据,随后朝堂百官弹劾夏言的奏疏便顷刻间淹没朱厚熜的金案。 正月十八,朱厚熜下旨剥去夏言首揆、大学士之职,但念夏言多年侍奉、辅国之功,不许三法司再行追究,只勒令其归老家乡,内阁事务,一应由严嵩暂持。 而整個内阁,仅严嵩一人。 至此,严嵩一人独掌内阁,号‘独相’! ----------------- 朝堂的惊天变故对此刻的陆远来说自然不知,如果不是刻意,那北京的风想要传到淳安,最快也得七八天。 眼下的他正忙着应付骆庭辉呢。 正如他所说,魏伯年被淳安县衙抓捕的事很快就传进了骆庭辉的耳中,后者第一时间就传见了陆远。 “听说,魏家的余孽,你们淳安县衙抓到了。” “是,抓住了。” 陆远早知道瞒不住,因此也不敢瞒。 “把人交给本官。”骆庭辉也不客气,之前和陆远的交往让骆庭辉觉得陆远这个知县虽然年轻,但还是很懂事的。 陆远则如此说道:“府尊,人没了。” “人没了,什么意思?” 陆远面不改色:“前几日县衙里的监牢走水,人烧死在了牢中。” 骆庭辉当时就站了起来,眼神不善的看向陆远。 “当真?” “好好的怎么会走水。”陆远如此说道:“下官怀疑,有人要灭口。” 骆庭辉好悬一口气没上来。 他刚想说怀疑是陆远把人藏了起来,结果扭过头陆远说了这么一番话,一下就戳到了骆庭辉的肺管子上。 “说说看。” 陆远没说话,而是取出了之前魏伯年的那份证词递给了骆庭辉:“府尊请看。” “这是什么?” “魏伯年被抓当日的证词。” 骆庭辉赶忙接过查看,面色当即变得极其难看,眼神也极其冷冽。 “这份证词,还有谁看了?” “除下官外,只有负责记录的刑房掌簿吴朝云。” 骆庭辉道:“除掉他。” “是。”陆远垂头:“请府尊放心,此事干系深远,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骆庭辉此刻对陆远已是十分看好信任。 都把这份证词给自己了,这不是自己人还有什么叫自己人。 “伯兴啊,你虽然年轻可是前途无量,本官很看好你。” “谢府尊赏识。”陆远躬身揖拜:“下官愿为府尊赴效全力。” 骆庭辉将证词烧掉,继续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魏家通倭案子已经查明,魏家并未通倭,本官决定明日就将魏家一家释放。” 陆远脑子有些发懵。 这是什么情况? 可眼下顾不上发呆,赶忙接话:“如此是好事,更能证明这魏伯年所说皆是诬陷之语。” “但是人,死在了你们淳安县衙。”骆庭辉面带微笑的看向陆远:“魏家一经释放,你可能会有些麻烦。” 陆远拱手:“此间之过,皆下官一人失察所致,合该一力承担。” “算了,伱是自己人,这件事本官来替你处理吧。” 骆庭辉轻描淡写的说道:“如果魏家一家死光,不就没人找你麻烦了吗?” 一家死光,就没人找麻烦了。 陆远只觉遍体生寒。 果然是应了那句话。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祝大家2024一切顺利,健康快乐) 第二十三章:蛛丝马迹 在从建德回淳安的路上,陆远一直在想一件事。 骆庭辉为什么突然要释放魏家? 他将魏伯年的口供带给骆庭辉,又诈称魏伯年已经被烧死在监牢中,为的就是想栓牢骆庭辉这个知府。 一旦骆庭辉将魏家以通倭罪满门抄斩,那么只要魏伯年攥在陆远的手上,就代表陆远攥住了骆庭辉的命! 陆远只想一心摆烂,也不想什么向上当大官,但狡兔尚有三窟,人在官场,不给自己留几条后路怎么能行。 可现在的情况直接打了陆远一个措手不及。 魏家的案子翻了。 魏伯年的价值也就没了。 很好理解,严州府衙门是魏家通倭案的直接办案衙门,现在严州府确定魏家无罪,那将来就算陆远攥着魏伯年在手里,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一个魏伯年的口供就能证明通倭案的存在吗? 没有魏家其他人的口供显然是不够的。 至于骆庭辉最后说要替自己解决‘麻烦’的话,陆远压根就不信。 就为了自己,骆庭辉能罗织罪名将魏家一家老小杀掉? 好感动啊。 陆远要信,那就是白痴。 “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回到淳安,陆远便匆匆忙找来忠伯,后者一直干着情报搜集的工作,陆远想从忠伯这里获悉一些线索,很可惜,后者知道的也并不多。 淳安当地乃至整個严州府范围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 “问题不在严州,那就一定在上面。” 书房内,陆远和陆东叔侄俩对面而坐,前者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南京亦或者北京。” “太远了。”陆东摇头:“咱们家可没那么大能耐,从南北两京搜集情报,这要是让锦衣卫发现,多少脑袋够砍。” 没有可供分析的信息,就算陆远再聪明也不可能看清局面,因此他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处置方式。 “如果骆庭辉真将魏家一家老小先放后杀,那咱们就不能再留魏伯年了,那么一个大活人不好藏,万一哪天露了风声到骆庭辉耳朵里,后者就该对付咱们了。” “是这个道理。” 陆东点点头:“把魏伯年给我吧,到时候我来处理,你的手上不要沾血。” 陆远苦笑两声:“骆庭辉现在要逼着我沾血啊。” “怎么说?” “记录口供的刑房掌簿吴朝云,骆庭辉让我处理掉。” 陆远叹出一口气。 这也算是吴朝云命中劫数了。 谁让他是刑房掌簿呢。 陆远审讯魏伯年,必须要有一个陪审负责记录,不然口供是无效的。 “这不行。”陆东皱起眉头:“吴朝云毕竟是一房吏目,在府里、省里衙门都是有留记的,杀了他会很麻烦,而且这样一来,骆庭辉可就攥住了你的把柄。” 陆远向后一仰,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房梁:“我又何尝不知,可是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严州府这一亩三分地上,骆庭辉就是土皇帝,生杀大权一手掌握,不听他的话,又能怎么办。” 甭管愿意不愿意,现在的陆远都已经掺和进去,就算自己现在翻脸不买骆庭辉的账,就算后者不敢拿自己这个朝廷钦命的知县怎么着,但未来,谁知道会给自己扣什么大黑锅。 万一将来淳安当地再有谁通倭被抓住,骆庭辉随时都可以通过严刑拷打的方式来做出一份对陆远极其不利的口供来。 这很难吗? “这些个官员,一点仁义之心都没有啊。”陆远捏着眉心:“老老实实喝喝酒、逛逛青楼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喊打喊杀,动不动就杀这个、灭那个,太没有礼貌了。” 同样是做官,还是前身那种官当着舒服,起码大家都有规矩、有底线。 哪像封建王朝的官,一个个跟他娘刽子手一样。 陆远到现在可是一个人都没杀过。 哪怕是李代桃僵换走了魏伯年,用的也不过是城中一个冻毙者的尸体罢了。 陆远可没有那么丧良心,拿活人来替死。 结果倒好,魏伯年‘死’了,骆庭辉就让自己杀吴朝云。 所有知情人都死光,一了百了。 “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动手也不急于这一时。” 陆远懒得再想,说道:“吴朝云毕竟是官吏,暗杀肯定行不通,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先给扔监牢里,能拖多久拖多久。” “行,那就这般吧。”陆东站起身,又笑道:“别想这事了,走,跟叔父去咱自家的酒楼转转。” “叔父开酒楼了?” “昨天刚开。” 陆东替陆远拿了一件大氅,嘴上介绍着:“现在咱家在淳安除了字花之外还开了四个粮铺、两个织造作坊,有一个漕运码头、四条漕船和一条花船,加上这个酒楼,产业已经不少了。” 漕船。 物流在这个年代才是真正的暴利。 正所谓要想富、先修路,老百姓种地产粮、养蚕出丝,这些个原材料卖给谁?怎么卖?自然都离不开运输。 淳安向外的路并不好走,因此九成运力都要依托漕运,手里攥着码头、漕船,那就是天然的二道贩子。 “咱家漕运主要都倒卖哪些东西?” “常见的就是粮食和丝绸布匹,前者卖到北直隶,后者卖到河南,有时候也收买一些茶叶、瓷器,但是这两样的利润并不大,所以并不常做。” “茶叶瓷器利润不大?”陆远呵呵一笑:“魏家做了两年,可是赚了六十多万两银子......” 话到这陆远愣住。 脑海中似有霹雳闪过。 魏家跟汪直做生意,而汪直又是大明同日本、南洋乃至欧洲、中东人之间的二道贩子,金银钱财堪称巨富。 所以,哪怕魏家通倭的罪证已经是板上钉钉,骆庭辉和运司衙门都不舍得杀,就是因为魏家能替他们赚钱。 这一点魏伯年的口供里提到过,而事实也确如魏伯年所说,案子拖了一年,骆庭辉没有动手,魏家通倭案的事也已经过了风声,没人再提及。 到这一步,确实可以翻篇了。 可现在骆庭辉却突然要杀了魏家,亲手断掉这条财路,这就说明绝不是骆庭辉和运司衙门的主意,他们只是这一命令的执行者。 结合之前,陆远压根就不相信骆庭辉杀魏家是为了替自己解决麻烦。 后者又不是自己亲爹。 所以这就说通了。 连运司衙门都是命令的执行者,那么谁能管得了浙直运司衙门? 眼下胡宗宪可还不是浙直总督,大明朝也没有浙直总督这个官职,浙直运司衙门是内阁亲管的! 而内阁只有两个人。 首辅夏言、次辅严嵩。 想到这,陆远似乎推理出来些许轮廓。 扭头重新回到书桌,陆远摊开四尺长的宣纸,提笔。 内阁管着运司衙门,所以杀魏家的命令一定是夏言或者严嵩两人其中一人下的令。 原因是什么? 杀人灭口的事很好理解,必然是为了掩饰掉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浙直运司衙门是负责什么的? 南直隶、浙江两省之地所有的盐引、漕运、税课司都归浙直运司衙门管,简明扼要来讲一个字。 钱! 运司衙门有钱,而且很有钱,浙直两省的财税大头都在运司衙门手里攥着,掌握着如此大油水的一个衙门,难道连一点腐败都没有? 肯定有啊,魏伯年口供里都写着呢,他们魏家赚的钱,两成都要分给运司衙门。 既然有腐败,账目上必定有猫腻。 结合骆庭辉说的话、要做的事。 先放过魏家,也就是说通倭案揭过去不能再提,后又再杀掉魏家,那就是说打算拿魏家来做替死鬼。 谁的替死鬼? 运司衙门某些账目上的替死鬼。 “正月十一,严州府调了二十多艘漕船去了南京对吧。” 陆远抬头看向陆东,后者点头:“这事动静很大,整个严州府做买卖的都知道。” “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押解嘉靖二十六年运司衙门结余的税银入京呗,听做漕运买卖的人闲白过,每年这个时候,南京运司衙门都会从各州府调一些漕船来用,今年从咱们浙江调的船。” “可知道一共调了多少?” “说有一百多艘,挺多的。”陆东说道:“往年都只有六七十,今年多了些。” 陆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而后提笔在夏言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 逻辑通了! 所有都通了! 陆东看着好奇:“有不对的地方?” “叔父。”陆远抬头看向陆东,咧嘴一笑:“夏言倒了,严嵩赢了。” 后者怔住。 这是,怎么分析出来的? 第二十四章:胡宗宪的考察团 陆东没明白陆远到底是基于什么线索分析出的结论,自然要问。 这么大的事不问清楚,陆东心里也别扭。 后者也是侃侃而谈。 “今年运司衙门比往年调运的漕船多,就意味着今年的税银比往年多,一口气多了几十条船那可就是上百万两银子啊。” “难道就一年时间,浙直两省的经济能提高三成以上?” “这压根就不现实,就算是洪武、永乐盛世光景,经济也不可能一年三成增速。” “说明是内阁中某位宰辅,授意浙直运司多拿出的这笔银子。” “一百多万两啊,大出血,这钱是用来干什么的?” 陆东几乎是脱口而出:“讨功!” “对,讨功!”陆远不假思索说道:“内阁某位宰相为了讨功,不惜让浙直运司衙门上下自掏腰包补了一百多万两,说明今年朝廷的财政,一定很不好。” “你怎么确定?” “一百多万两,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咱大明朝再差,一年也得有个几千万两的税收吧,一百多万才到哪,如果财政健康,这笔钱最多叫锦上添花,远远达不到讨功的地步,只有财政恶劣,这笔银子可就成了雪中送炭,讨功,足够了。” 陆东懵然点头,看着陆远的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 怎么就能分析到北京、分析到国家财政上去。 “不是,就算是为了讨功,就算是朝廷今年的财政不好,你又从何分析出夏阁老倒台而严阁老登台呢,为什么不会是夏阁老授意浙直运司衙门出的这笔钱?” 陆远自信一笑:“因为,魏家。” “魏家?”陆东那更是一头雾水了:“魏家怎么能和夏阁老、严阁老这等人物联系到一起。” “当然联系不到。” 陆远解释道:“但是却能联系上他们下面的人,叔父您听我说。” “魏家是不是一直在替运司衙门赚钱?” “是。” “那么运司衙门在哪里?” “南京啊。” “应天巡抚是谁?” 陆东立马反应过来:“欧阳必进,严阁老的小舅子,你是说,欧阳必进包庇运司衙门......” “未必包庇,但绝对会睁只眼闭只眼。”陆远反问道:“如果说运司衙门的背后是夏阁老,你说夏阁老是得多愚蠢,把这种事干到党争对手小舅子的地盘上。” “欧阳必进是应天巡抚,南直隶他最大,所以运司衙门的背后绝不可能是夏阁老,内阁总共只有夏阁老和严阁老两个人,不是夏自然就是严。” “另外,严阁老是次辅,他讨功,为的自然是进一步,这也是情理之中。” 陆东继续问道:“可是,这和魏家有多少关系,或者说,魏家怎么可能和严阁老这般人物联系上。” “魏家自然没资格和严阁老联系上,但是,骆庭辉和运司衙门可能和严阁老亦或者严阁老下面的人联系上啊。”陆远如此说道:“魏家,只是明面上推出来和汪直做生意的,他赚的钱都是在替运司衙门和骆庭辉赚。 可是骆庭辉、运司衙门又何尝不是被推到明面上收钱的人呢,他们的背后,就是严阁老亦或者严阁老下面的人,我们假定在严阁老的下面,依附着三十名官员,这三十名官员同时在两京一十三省各级衙门又团结了一批官员,由这些地方上的官员出面来扶持或者要挟某些商人去敛财。 敛集的财富自下而上进到严家的口袋里,在这个过程中,依附严阁老的官员或者直接说严党,这些严党官员拿走一部分,再给严阁老送一部分,如此便形成了一条牢不可催的利益输送链条。 魏家,仅仅只是严党在浙江的一個用来敛财的工具罢了,而现在,朝廷的财政不好,严阁老需要用银子来讨功,所以他选择了浙直运司衙门,可浙直运司历年来的税收都有数可核,今年突然多了一百多万两,怎么解释? 那就需要找个明面上能搪塞过去的理由,还有什么理由比商人伪造账目、逃脱国家财税更简单、更容易的方法! 这就能解释通,为什么骆庭辉要先将魏家释放,因为魏家不能坐通倭案,如果魏家坐了通倭案,那就成了大案,成了要一查到底的案子,牵扯很大,很容易深挖细查,为了规避这个风险,要揭过去。 所以才有先放而后杀!” 陆远竖掌成刀:“假如皇上怀疑严阁老给出的这个解释派锦衣卫下来查案,只要骆庭辉的刀快在锦衣卫之前,那这就是一桩铁案,成了铁案,加上一百多万两银子,皇上他老人家,就不会再追究!” 陆东连连眨眼,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靠着那么一丁点的蛛丝马迹,自己这个大侄子愣生生推算出那么多东西? “这就足够踏实下来了。” 陆远冲着陆东咧嘴一笑:“爹那三万两银子的回报,该能看到了。” 后者亦是兴奋:“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和大哥来做就好。” 不确定的事商人尚且敢于冒险投机,何况知道结果呢? 别的陆远不关心,他只知道绕了这么大一圈,骆庭辉跟自己原来是‘自己人’。 早说啊,天下严党是一家嘛。 嘉靖二十七年正月二十六,在这一天夏言倒台、严嵩首揆的消息总算是传到了浙江,同样是在这一天,胡宗宪带着他的余姚县‘考察调研团’来到了淳安。 “汝贞兄大驾光临、大驾光临啊。” 淳安县衙外,陆远满脸热情洋溢对着走下马车的胡汝贞拱手施礼。 后者亦是面露微笑,还礼:“叨扰伯兴了。” “哪有的事。”陆远看向胡宗宪身后的两人:“汝贞兄还未介绍,这两位是?” “啊对,我来介绍一下。” 胡宗宪侧开身子:“这两位是我们余姚县的县丞辛从武和主簿蔡砚,辛县丞、蔡主簿,这位就是我常和你们提及的陆知县。” 两名余姚的佐二官年岁都在三十左右,对着陆远齐齐作揖。 “见过陆知县。” 他俩不是淳安的佐二官,因此没必要称陆远县尊或堂尊,道一声知县即可。 陆远也是还礼。 寒暄之后,陆远闪开身子:“汝贞兄,两位仁兄,咱们堂内叙话,请。” “请。” 众人入衙,陆远与胡宗宪在前,曹大为、文兴盛则陪着辛从武、蔡砚在后,都是有说有笑。 只是堪堪落座,胡宗宪就开口言道。 “伯兴,我们这次来,可是专程请教,你可不能藏私啊。”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陆远唤来一名小吏:“去一趟户房,将这个月衙门的收支账簿取来。” “是。” 胡宗宪含笑言道:“咱们陆知县看来是信心十足啊,一上来就要给咱们看账簿。” 众人皆笑,不过从余姚来的胡宗宪三人也都十分好奇。 好奇这一个月的时间,淳安到底能赚多少银子。 第二十五章:官场学 淳安户房账簿上的记载当然不可能是全部收入。 账簿上面记的数字,只是用来给外人看的。 这是明账。 对这种事胡宗宪三人心中自然是清楚的,他们看账簿主要看的是淳安县衙那么多衙差杂役义勇,养这些人花多少钱。 这群人没有朝廷俸禄,每个月全指着当地财政自行解决,那么领的多就说明地方富,少自然就是穷。 管中窥豹。 当看到杂役每个月可以领八钱银子、衙差领一两二钱银子的时候,胡宗宪三人脸上都露出震惊之色。 这月俸可比他们余姚翻了将近一倍。 “伯兴治县有方啊。” 放下账簿,胡宗宪由衷称赞一句。 陆远呵呵一笑摆手:“汝贞兄过誉了。” 嘴上说着过誉,可脸上还是露出一分得意。 “伯兴,快与我等好生说说。” “汝贞兄莫急,既然来了,咱们时间多着,怎么说也得让小弟我先尽地主之谊吧。”陆远哈哈一笑:“小弟为三位备了接风宴,咱们回头边吃边聊。” 接风宴当然是设在自家的酒楼,规格很高,珍馐美味上了一桌又一桌。 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一张桌子放不下那么多菜,所以凉了就撤掉重新换上不同的菜系。 简直奢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倘若杜甫在世看到这幅画面,怕是要把陆远几人骂个狗血淋头。 不过,谁在乎呢? 在座的几人没有慈善家,更没有圣人,再者这年头官场险恶,谁不是如履薄冰的活着,能舒坦一日算一日吧。 “保靖地方和繁荣市井是一体的,治安好市井自然繁荣,市井繁荣治安自然就好。” 陆远同胡宗宪讲解着自己对治理淳安的一些经验:“无论在哪個地方,上到北京、下到乡野,越是穷山恶水的地方越容易出刁民,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老百姓生活困苦,生活中任何一点东西都要争,哪怕是为了一个铜板都不惜大打出手,而越是富裕的地方,老百姓过的滋润自然就成了顺民,对朝廷、衙门的顺从性就会高,治安自然便好。 浙江是财税大省,但是这并不代表浙江就全是顺民,处处治安都好;相反因为富庶,所以有权有势者自然要比穷的地方更多,巧取豪夺、仗势欺人者更甚之,好吃懒做、靠着敲诈勒索为生的地痞恶霸也更多。 那么想要稳定治安,首先就要先铲除掉这些地痞恶霸,要约束住那些仗势欺人纨绔子弟的行为,同时也要规范咱们衙门自身的行为,维护朝廷的威严。 能做到这一步,治安自然就好了,治安好转,市井榷场便会按照其自身的特性迅速繁荣,官府要做的事便会少去许多,只要引导得当,便可事半功倍。” 胡宗宪深以为然的点头:“伯兴说的有道理,但是难也难在这第一步上......” “汝贞兄。” 陆远开口打断,这胡宗宪想说什么他都不用猜也知道。 定然是想说这些个恶霸地痞都是权贵门庭的爪牙,那些个纨绔子弟更无须多言,这些士绅家族利益盘根错节,在当地沆瀣一气,哪里是一个知县能扳倒的? 诚然这是事实,但过分的强调阻力首先就不对,其次,这桌上还有其他人呢,尤其是胡宗宪自己带来的两人。 说不准就和曹大为一样是余姚当地的地头蛇,胡宗宪倒苦水,这话听到人家两人耳朵里,自然会怀疑胡宗宪想要对付他们。 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尽量不要说。 “没有什么难的,只要汝贞兄和辛县丞、蔡主簿以及贵县的士绅们一体同心,这些困难便不是困难,谁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安定繁荣呢?所以真正的阻力不是这些地痞恶霸,而是咱们这些人之间是不是缺乏了沟通,缺乏了走动,要集思广益,要紧密团结,那么这些问题和困难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陆远已经把话说的很透彻了,如果胡宗宪这都听不懂,那他陆远是真没办法再教。 这里说的集思广益,可不是大家一起想办法的意思,准确来说应该是集财广益,这就和后面那句紧密团结联系上了。 看到胡宗宪陷入深思之中,陆远便举起酒杯冲向辛从武、蔡砚二人,微笑道:“两位同僚,小弟敬你们一杯。” “不敢当,敬陆知县。” 陆远接着说道:“二位可能有所不知,我和汝贞兄其实都一样,都是初来乍到,陆某运气好啊,曹县丞和文主簿二人岁长,都对陆某很是照顾,这才让陆某初来乍到就能迅速熟悉淳安的风土人情市貌,所以二位也要对我这位汝贞兄多多支持,陆某在此提前谢过二位了。” “陆知县言重,对县尊听令配合乃是我二人为属官的分内之事。”辛、蔡二人喝下酒水,随即又满上举杯对向胡宗宪,表态说道:“日后还望县尊多多教诲。” 胡宗宪回过神来,也是举起杯子:“二位言重了,日后还望二位鼎力相助,咱们一体同心,上不负朝廷的差事,下不负余姚一十七万百姓。” “好!满饮此杯。”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皆是满脸微笑。 陆远给曹大为、文兴盛二人打了个眼色,两人俱是人精,当即开始打圈劝酒,一来二去就让酒桌的气氛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每个人都是面酣耳热酒意正浓,话也就自然密了起来。 “都听说了吧,夏阁老倒台,严阁老当首揆了。” 文兴盛打着酒嗝,聊起了最近官场上最大的政治新闻:“严阁老不得了啊,起起落落终于是笑到了最后,厉害,厉害。” “那是因为严阁老深得帝心啊。”蔡砚接着话茬说道:“谁不知道咱们这位严阁老写得一手好青辞,啧啧,怪不得大家都管严阁老叫青辞宰相。” “唉,谁不说来着。”文兴盛颇有些看不惯的样子:“谁让人家会写咱们不会写呢,唉,实心国事不如青辞一篇。” “我辈之人没背景、没关系,这辈子升迁是无望咯。” 两人发起了牢骚,继而连胡宗宪都跟着搭了腔。 话里话外,都对严嵩当上首辅这件事很是不服气。 还是陆远开口岔上一句。 “谁有能力谁当首辅” “你说,他有什么能力?” “能当首辅说明严阁老有能力。” 几个醉醺醺的汉子都笑了起来。 虽然陆远说的是废话,可这,恰恰就是官场啊。 慢慢学吧。 第二十六章:便宜老爹来了 胡宗宪一行在淳安待了三天才走,这期间陆远陪着胡宗宪算是将整个淳安县从头到尾转了一遍。 “淳安的位置并不理想,山多林多,交通不便,所以现在想要让淳安发展起来,必须要倚仗新安江的漕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淳安县有四万六千户、二十七万八千六百名百姓,其中九成五是耕户和蚕户,想要让耕户和蚕户富起来,那就必须让粮食、蚕丝这些原料快速卖出去变成活钱,而后让活钱转起来,不能让铜板留在家里生锈。” “钱只有动起来才能叫钱。” “打击恶霸地痞、维护治安、开办字花、兴作坊产业,其实总结核心就是两点。” “开源节流。” “打击恶霸地痞本质其实属于节流,为什么?因为钱实质上就这么多,十个人分和五个人分是不一样的,因为地痞恶霸的存在,所以老百姓辛辛苦苦赚的钱进了他们的口袋,而没有地痞恶霸,那么老百姓的钱在经济活动中运转到最后其实是进了衙门的口袋。 所以说藏富于民是对的,因为藏富于民就等同于藏富于朝廷,百姓手里攥着钱早晚是朝廷的,但如果钱攥在那些士绅的手中,钱就很难再进朝廷口袋里咯。” “至于开源,我说句不该说的话,通倭罪不应该搞一刀切,开海禁做贸易才是发展的必然趋势,而闭关锁国注定只会原地踏步。” “简单来说,开源等同于掠夺,节流就是让分钱的人变少。” “站在咱们一個县的角度来看,开源就是从别的县赚钱,是将咱们县里生产的商品或者粮食、蚕丝这种原材料倾销到别的地方换取钱财,这其实是开源最低级的行为,因为原材料不值钱,成品值钱。 就好比江南织造局的苏绣、景德镇的瓷器,他们生产出来的就是商品,成本很低廉,可是价格却极高,他们将成品倾销给南洋和西洋,并从当地购买大量咱们国内没有的新鲜物件,倒手再卖给国内的富绅官员,继续赚取差价,这就是开源的高明方式。” “至于让分钱的人变少也只是节流的低级行为,实际上,只有让分钱的人变多,才是最高明的节流方式。” 胡宗宪听的一头雾水:“你前面还说让分钱的人变少有助于藏富于民、藏富于国,可是为什么又说......” “这一点现在还说不通透,而且,身份也不适合。” 陆远笑笑不再向下说。 他只是一个知县,又有什么资格呢? 而且,这辈子怕是也没资格去实现心中的抱负了。 谁让自己打上了严党的烙印呢。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汝贞兄,我就送你们到这了。” 马车停在城外,陆远也不再相送,冲胡宗宪浅揖一礼,后者还礼后感慨。 “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在淳安三日和伯兴你长谈,实可谓受益匪浅,只可惜为兄愚钝,你说的很多难以悟透,待回到余姚之后,有不懂的地方,为兄还要给你写信请教,希望到时候伯兴你能不要嫌弃为兄蠢笨。” “汝贞兄言重了。”陆远点头:“日后定要相望扶持。” “一定。” 胡汝贞再次作揖,随后登车离开。 直等到马车背影消失不见,陆远才有些意兴阑珊的转身离开,曹大为看出了陆远的兴致不高,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知县不是严党的人吗,如今严嵩上位首辅,怎么还不高兴呢? “县尊,咱们去哪?” 曹大为开口问了一句:“回衙吗?” “回什么衙门,走,去竹苑喝酒。” 陆远大手一挥:“本官请客。” 竹苑是淳安当地一个商人的宅邸,但并不住人,而是被改造成了类似饭馆的性质,专用来接待官员。 算是腐败的风化场所了。 不过陆远来这可不干那些下三滥的事,他只是来这里喝喝酒、听听曲。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闲来无事,勾栏听曲。 这日子过的多滋润。 ----------------- 时间在不经意中过的很快,尤其是陆远每日又不操心公务,除了看戏听曲之外就是陪着施芸到处游玩,便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尤其是过了端午节之后,陆远陪媳妇的时间更多,几乎每天都呆在县衙里。 因为后者有了身孕,陆远的努力这一刻算是开花结果。 老陆家有后的消息在这个时代显得格外重要,连着便宜老爹,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淳夫都从老家袁州赶了过来。 这是爷俩的‘第一次’见面,时间是嘉靖二十七年六月初八。 真是个吉日。 “儿子见过父亲大人。” “儿媳见过父亲大人。” 陆远守在宅门,见到陆淳夫之后便撩袍下跪,叩首说道:“儿子不孝,一直未曾在父亲大人膝前尽孝。” 陆淳夫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健壮,倒不像是个商人,而似江湖人士一般。 长相是那种官脸,肃穆庄重,并没有一个商人那种铜臭味染出的市侩。 “芸儿快免礼,伱有身孕在身就不要出来迎了,绿珠,快先扶少奶奶回房歇着。” 施芸直起身答话:“才刚刚两个多月,不碍事的。” “那也不行,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陆淳夫在这件事上拿出了大家长的霸道,赶忙着两名丫鬟将施芸送回屋,这才关心仍跪在地上的陆远,弯腰扶起。 “我儿大不一般了。” 陆淳夫的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伸手托起陆远上下一顿打量,越看越是满意。 “壮了,也成熟许多。” 陆远咧嘴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忠伯在一旁搭腔:“老太爷、老爷,咱们进屋聊。” “哈哈,你忠伯发话了,走,去看看你这县太爷住的后宅。” “别说是县太爷,就算当了大学士那也是父亲的儿子。” “哈哈,你个臭小子还敢想着当大学士呢。”陆淳夫听的哈哈大笑:“真是不自量力。” 陆远嘿嘿一笑,而后赶忙请着陆淳夫上座,自己搬了个小圆凳坐在陆淳夫的近前。 陆淳夫伸手接过忠伯奉上的茶水,润了一口嗓子说道:“这次爹来,首要是看看芸儿,其次才是来看你。” 顿了顿,继续说道。 “另外也给你传个信,通政使赵文华赵大人,听说近期要来浙江,为的是看看今年浙江的水患堤防工程进度,顺便也看看沿海各府备倭卫所的筹建。” 陆远立时严肃起来:“会来淳安?” “未必,但也说不准。”陆淳夫轻笑:“另外,你们浙江巡抚朱纨朱大人最近在浙有些麻烦,赵大人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替朱大人撑台子,会不会来看你说不准,但若是来,朱大人一定会陪着。” 陆远别的没多想,而是颇为惊诧的看向陆淳夫。 “爹,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陆淳夫呵呵一笑。 “因为咱们这位赵大人,这半年来,足足收了你爹我整整一万两银子啊。” 一万两? 真够贪的。 陆远一边痛骂,一边也明白陆淳夫说这话的意思。 那就是,如果赵文华来淳安的话,那自己就要早做准备。 陆淳夫降低声调说道:“这次我来,也给你带了一万两现银,如果赵大人来的话,你就送给他,如果没来,你就将银子交给你东叔。” 便宜老爹考虑的很周全啊。 陆远笑了,随即摇头道:“爹,银子的事不用担心,儿子有钱。” “胡说,你才当多久的知县,哪能有一万两。” 陆淳夫显然不信,就算再敢贪,守着这么一个小县城,半年也不可能贪一万两吧。 陆远也不多说,只是扭头看向坐在陆淳夫身边的陆东,后者轻咳一声开腔。 “大哥,陆远说的没错,这小子现在有钱,多的不敢说,三五万两以内,随时能拿出来。” “哪里来的?” “放心,正经买卖。” 陆东将这半年多来的情况做了个简单的复述:“这小子靠着早前卖字花分的钱,现在全用来做漕运买卖,包了几十条漕船又弄了两个码头,淳安现在一半的漕运买卖都是他在做。” “胡闹!”陆淳夫没有高兴,反而变脸怒斥:“简直是胡闹,你个混账是知县、是堂堂朝廷命官,不把心思用在正道反而去做生意,简直是不知好歹,陆东,你也是娇惯他,我让你来是干什么的。” 见陆淳夫发火,陆远赶忙开口:“爹,你莫要责怪东叔,这事是我让东叔做的。” “混账!” 陆远往地上一跪,耷拉脑袋:“儿子错了。” 挨骂就挨骂吧,爹骂儿子天经地义。 反正我就是不改! 在心里,陆远只能长长一叹。 爹啊,你可不知道儿子的一片苦心。 不搞船,将来怎么带您跑路! 第二十七章:所谋者,海外 陆远之所以一心想要搞船跑路,完全是经过充分思考后做出的决定。 留在大明朝,陆远看不到任何一点希望。 这所谓的希望不是说无法升官,无法掌权,相反,在封建王朝的背景下,陆远有绝对把握做大官。 他可是掌握熟知历史的绝对先机,更知道大明朝终极BOSS嘉靖皇帝的喜爱。 背靠着严嵩这个掌枢内阁十几年的政坛大佬,陆远有信心达到原时空胡宗宪的高度。 而陆远看不到的所谓希望,同样是因为这封建王朝下特有的政治背景。 你再能升,还能升到皇帝? 而不能做皇帝,那就算做到首辅,也只是个随时会被皇权碾压的蝼蚁官员罢了。 简单来说,在封建王朝的政治结构中,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含权量差距,是大到匪夷所思的。 这和教育、思想、意识形态有密切关系。 天下掌握公权力以及代行国家权力的官僚阶级本质是一群儒学士子,儒学就是国学,而儒学教育中的核心思想便是忠君,要不然汉武帝也不可能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经过一代代的进化,儒学已经融合百家学说,并且‘去芜存菁’,后在通过程朱理学的推动下达到巅峰。 天地君亲师,忠于皇帝即等同于忠于国家。 如此,整个国家便不能没有皇帝了。 明朝的官僚阶级和士绅利益集团势力庞大,甚至如东林党这般做到架空皇帝的地步,但却没有任何能耐废帝,更别说改朝换代。 而当一個皇帝有哪怕三分能耐和政治头脑,就能轻易碾压这群人。 毫无疑问,嘉靖皇帝显然是一个极其有政治头脑和政治手腕的皇帝,或许他在文治武功上连朱元璋、朱棣十分之一的水平都没有,可在玩弄权术上,嘉靖帝不比这两个祖宗要差。 如此,嘉靖一朝四十五年,前前后后那么多首辅宰相全部被嘉靖皇帝操于鼓掌之中,全成了嘉靖帝推到前台的代言人、背锅侠罢了。 陆远有信心在十八年中成为‘胡宗宪’,却没有信心取代严嵩,他也永远不可能取代严嵩。 自己就是严党门下,怎么可能取代严嵩在严党的领袖身份。 而大明朝首辅又没有任期限制,严嵩可以一直做到被嘉靖帝抛弃那一天,而严嵩都被抛弃了,自己就算成为严党领袖又有什么意义? 投奔裕王? 裕王敢收自己吗。 如果自己达到胡宗宪那个高度,那即使自己投诚,裕王也不敢收,至于原因不难理解吧。 假设自己达到胡宗宪的高度,就说明自己在严党内部已经自成一系,也有了依附自己的政治势力,裕王收下自己就等于收下一整支派系势力,如此,那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些本就是裕王浅邸之臣的官僚领袖,他们仨绝不会愿意。 官场上的位置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让自己这么一个外来人抢占走那么多位置,徐高张不可能同意。 另外如果自己能做到胡宗宪那般高度,就势必然在严嵩没有倒台的时间内,自己必须要紧跟在严嵩身边和徐高张作对,矛盾甚至是仇恨会越积越深。 投奔一说便属无稽之谈。 这也是历史上胡宗宪想活都活不下去的原因,他是浙直总督,在官场上已经可谓是政治巨人,巨人,想要转身是极其困难的。 而如果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县令或者说知府,那即使自己投诚,裕王又看不上,没必要收。 而后就会被徐阶毫不留情的清除掉。 所以说,这是死局! 陆远是一个政客,政客从来不会去做没把握的事,更不会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所谓勇士。 政客是惜身、惜名的。 那么陆远就想到了跑路。 但是跑路也有学问,跑去哪、怎么跑,跑完之后干什么? 跑到台湾隐姓埋名当一个凡夫俗子度过余生也不是陆远的追求。 那自己的穿越就毫无意义了。 十六世纪乃至十七世纪是世界变革的重要时期,大航海时代已经开启,无尽的财富和发展契机都在这一时期,陆远想要的,就是在海外建立基业。 那么钱,就格外重要。 有钱就有粮、有粮就有兵、有兵就有权。 大明朝什么都不多,就是人多,七八千万丁口的老大帝国即使再如何腐朽也不可能一时半会的倒下,如此,便给了陆远依托在这个国家源源不断吸血的基础条件。 简明扼要一句话,陆远打算偷偷摸摸的完成资源转移! 而这其中的事,陆远当然不会傻到和任何人去说,哪怕是自己的亲爹亲娘。 至于陆淳夫骂自己糊涂、混账,那就让老爹先骂着吧。 陆淳夫在淳安待的时间不长,毕竟整个陆家还要靠着陆淳夫这个舵手来掌舵,所以半个月一过,陆淳夫便匆匆忙启程回袁州老家,走之前,还是把那一万两给赵文华准备的贿银留了下来。 陆远很感动。 老爹嘴上骂归骂,可行为上还是对自己很是操心。 谁让自己是老陆家下一代的传承人,是陆家未来的‘家族核心’呢。 这叫传承。 “放心吧爹,陆家在你儿子手上,不会没落的。” 陆远只能在心中下定决心,绝不辜负陆淳夫的期望。 于是乎,陆远更重视自己的‘生意’了。 “老爷,眼下咱们有漕船二十七艘、商铺六十八处、田亩一千九百四十亩、织造作坊四间、酿酒坊两处。” 陆林被安排成为这些统筹这些资源的联络员,而明面上打点负责的自然是陆东。 此时此刻在新安江码头,陆林正向陆远汇报着陆家在淳安的生意情况。 “最赚钱的是漕运,最稳定的是田产。” 陆远背手前行,同身边的陆东交流着:“田亩生产粮食和蚕丝,这是原材料生产端,作坊和酿酒坊是加工端、而商铺就是销售端,至于漕船是运输端,对内销售利润薄弱,对外倾销利润巨大,咱们同时掌握着生产、加工、销售、运输,就构成了一个稳定的整体,赚钱,自然也就十分顺利。” “钱赚的多,靠着咱们陆家吃饭的人也就越多。” “如此,自成势力。” 陆远站定在江边,眺望着风景秀美的新安江,手指江面,侧着身子看向陆东,面带笑容。 “这,才是咱们的未来!” 当官治民没有什么不好,可是通海贸易对陆远来说,才拥有更加海阔天空的未来。 第二十八章:赵文华来了 胡彪最近很郁闷。 自己出狱了,但又好像还困在一个无形的‘监狱’中。 自从当初因为收保护费被知县陆远判了三个月徒刑后,胡彪就到了新安江修大堤,累死累活干了三个月,好不容易熬到刑满释放回归社会,胡彪却感觉自己竟然有些不适用了? 赌档、青楼成为了衙门重点打击的场所,以往城中随处可见的娼寮更是被完全取缔,流动赌档开一家就要被官府冲一家,聚赌之人便会被官府捉拿,严厉处罚。 大明律里没有对聚赌的刑罚条款,但是陆远可以罚钱啊。 不愿意交罚款? 那就打板子呗,至于打的重不重那就完全看陆远心情了。 甚至说你要是身体不好,一不小心打死打残了,那就全怪自己命不好吧。 如此,淳安县内谁也不敢不遵朝廷法令。 至于说继续盘剥敲诈收保护费这种事,更是见一個判一个。 轻则三五月,重则一年半载。 这让打小混迹江湖,靠着好勇斗狠为生的胡彪一时间有些茫然。 敢问路在何方? 有那么一瞬间,胡彪甚至想到了去城外落草。 但这个念头最终还是被胡彪亲手掐断。 当地痞恶霸最多是抓到判刑,可是去城外落草为寇,那可是要被杀头的! 生与死,还是活着好。 胡彪没敢迈出那最后一步,可是又不能继续当流氓,吃饭成了大问题。 颓废茫然了三个月,胡彪最终还是走出了家门,开始在城中寻找生路活计。 再不出门就该饿死了。 “酒楼跑堂,一个月二钱银子,管吃不管住。” “酒坊工人,一个月三钱银子,管吃住,要求:熟练。或为酒坊学徒,管吃住无月钱。” “码头力工,一个月三钱银子,管吃不管住。” “漕船跟船护卫,一个月八钱银子,警示:略有风险。” “......” 招工的信息有很多,眼下的淳安城内冒出了很多的待业岗位,胡彪一一看过,可却都不满意。 到酒楼当跑堂、做力工肯定是不行,胡彪拉不下那个面子,可去当工人胡彪又没有手艺,当护船..... 胡彪思前想后,又摸了摸干瘪的腰包和肚子,发现自己只剩下这么一条路走。 于是,胡彪去了新安江码头,来到一家名为‘远东’的商号应聘。 并且签下了一份为期十年的雇佣合同。 至于这个远东商号,自然就是陆家的产业了。 陆远、陆东,远东。 似胡彪这般的人在眼下的淳安有很多,那些个地痞流氓无路可走,便大多选择了跟船护卫这个职业,而这个行业,首选自然是远东商号。 整个淳安,谁不知道远东商号掌柜陆东是知县陆远的堂叔。 官商官商,这年头官商本就是一家,天然如此。 皇帝老子还有皇产呢。 就在陆远忙着扩充自己产业版图、疯狂敛财的时候,杭州城内大小官员已是严阵以待。 通政使赵文华的行辕今日抵达。 浙江巡抚朱纨站在了迎候官员班子的首位,其身后便是布政使左布政使林云同、右布政使谢兰、按察使马坤等浙江要员。 当赵文华走出马车的瞬间。 “下官参见部堂。” 齐刷刷的,所有人弯下了腰。 赵文华位列九卿,虽然品轶只有正三品,比不上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但同为部卿大臣,既可以呼作部堂也可以呼作通政使。 叫部堂更显尊重。 这就好比副局长不能叫副局长,要不然岂不是显得不懂事。 赵文华站在马车上先是俯瞰了两息时间,随后踩着软凳下车,乐呵呵的抬手。 “各位同僚快免礼,快免礼。” 说着亲手扶起了朱纨、林云同等人。 “朱抚台巡抚浙江辛苦。” 朱纨拱手:“为朝廷分忧乃下官本分。” “好。”赵文华点头,随后又慰问了林云同:“林蕃台宣慰浙江数载,功劳远大,阁老多次有言,论治行,林蕃台可谓我朝第一人。” “部堂过奖、阁老厚誉。”林云同不卑不亢答话:“都是同僚们相助之功。” 只提同僚不提朱纨这个巡抚,便是露了身份。 林云同嘉靖五年进士,授庶吉士,起步便是正六品的南京户部主事,比陆远高了两级,后在夏言内阁时期,二十年间升任浙江布政使,不能说属于夏言一党,但更不会是严党。 属于务实的官员,奉行‘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人生纲领,在其位谋其政。 因此和巡抚朱纨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斗争还是存在的。 这也是赵文华来浙江的根本原因。 替朱纨站台,撑撑场面。 赵文华笑笑,不复多言,随后又同谢兰、马坤等人浅聊几句,述了寒暄之礼后便重回马车,启仪辂进杭州城。 赶等进了浙江巡抚衙门之后,赵文华上首位一坐,开口。 “本官今日来浙,是膺奉皇上圣谕、内阁敕令视察浙江汛务和备倭之事,今年夏汛,浙江六处堤坝出现溃口,受灾百姓足有一十七万人,造成了几百人死亡,皇上为此还斋戒了七日,日日诵经度化。 可天下之事岂能都压在皇上一人之肩,那咱们这些为人臣子的还有何颜面食领俸禄,阁老有言,所谓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今年就要操明年的心,操后年的心,年年如此,才能有万世之太平。 所以就请各位和本官说说,今年浙江的汛务,进展如何?” 大明官例,内治归布政使司,因此这件事的第一责任人自然是林云同,那么赵文华刻意强调了今年浙江的灾情,提到了嘉靖皇帝斋戒,就是一种言语施压。 你林云同是有责任的,内阁或者说严嵩可盯着你呢。 林云同面露痛心之情,叹息道:“今年夏汛既急且猛,浙江当局防备不足,应对失当,造成如此灾情,下官身为浙江布政使,难辞其咎,下官已经痛定思痛,业已组织人手,加固了全省沿江堤坝,决不让今年夏汛之灾再度重演。” 林云同并没有推脱责任,而是全盘接过。 坐在林云同下手的谢兰也开口道:“请部堂放心,防汛之事是眼下浙江头等大事,我等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先认错检讨,然后改正,非常标准的事后流程。 赵文华只是通政使,自然没有权力责罚林云同、谢坤,毕竟论品轶,虽然因为大明增设了巡抚职务,布政使的官阶从正二品降到了正三品,那也和他这个通政使同级。 他只是来施加些许压力罢了。 眼见林、谢两人领了责任,赵文华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便话锋一转。 “今年新安江水患闹的最是严重,不过本官却是听说,唯独淳安县独善其身,是吗?” “确有此事。” “淳安知县何人啊?” 朱纨答话道:“回部堂,叫陆远,刚刚来到淳安才八个月。” “哦?”赵文华呵呵一笑:“才八个月便做出成绩,可见是个务实的官员啊,知道先修水利的重要性。” 这般说自然是在恶心林云同了。 若是陆远叫做务实,那林云同岂不就成了务虚? 谢兰有心想要开口说话,被林云同眼神制止,后者随即一笑,接话言道。 “部堂说的极是,这位陆知县在此次夏汛应对中做的很不错,严州知府骆庭辉多次举荐,下官正有意让吏司今年底对其进行考评,若是多方面确有成绩,便向南京吏部荐举提拔。” 陆远在应对夏汛上做的不错,但若是打算提拔,也要综合其他各个方面一起看,考验一个官员的治理能力可不只是应对天灾人祸。 同样的道理,确定一个官员是否不合格,也不能只看他应对灾祸的能力。 你赵文华来找我林云同的麻烦,但我是不是真有麻烦,吏评的时候可不归你通政使司说了算的。 陆远只是一个小小的淳安知县,他的吏评在南京吏部,可林云同的吏评却需要北京吏部并都察院一起才有资格! 换言之,你赵文华,就靠着夏汛这么一件事来冲我发难,够资格吗! 第二十九章:制度性腐败 “部堂,那林云同实在是不知好歹,竟然敢如此顶撞。” 接风宴结束后,朱纨就第一时间赶到赵文华面前搬弄是非,而后者也同样脸色难看。 今天这顿接风宴吃的很是糟心。 林云同虽然给了自己这位九卿大臣面子,但也仅仅只是面上的面子,对涉及核心的问题,林云同毫不退步。 自己是来给朱纨站台撑腰的,这一点就算是初入官场的新手也能看出来,可林云同就是装傻充愣,张口闭口都不谈巡抚衙门,只说布政使司。 这也是大明朝眼下比较畸形的地方政治结构的症结所在。 巡抚和布政使到底谁大? 巡抚的职权又涉及哪些? 首先,明朝巡抚的品轶是不固定的,有二品也有三品,甚至最低都能到四品,像朱纨就是加都御史衔巡抚浙江,那么朱纨的品轶就是正四品。 比林云同还要低两级。 正四品领导正三品,没有矛盾就怪了。 另外就是巡抚的职权范围,巡抚并非电视剧中所谓的一省大员或者说政治主官,巡抚包括所谓的巡按,是限定管辖权的一种特殊官员,属京官,奉皇命令牌下到地方的官员,有些钦差的性质。 比如耳熟能详电影中的八府巡按包龙星,电影中说是一品,实际上就是个正七品的小官而已,本名叫做巡按御史,由都察院官员担任。 那么,什么叫巡按? 巡就是往来查看,按就是按察使, 简单来说就是巡回法庭的意思,八府就很好理解了,皇帝指定八个府让你去办案,那么就叫八府巡按,在职权范围内也就是这特定的八个府内,你可以重新办理你觉得是冤案的案子并且监察涉及这些案子的官员,最后将口供和一些监察到官员违法犯罪的证据送回京城,就算是任务完成了。 至于什么先斩后奏那就全是吹牛皮。 但是在明朝,八府巡按是没有出过的,一般也就是两府或者四府巡按,甚至最低还有一府巡按。 特定案件特定办理,何须牵连到其他的府? 说明白了巡按才能说明白巡抚。 巡抚和巡按一样,都属于都察院系统,准确称呼叫做巡抚御史。 巡还是往来查看的意思,抚,则是督抚,督察安抚之意。 和巡按这种只负责办案的小官不同,巡抚的主要职权就是督察辖区内的官员,操守上是否腐败、施政上是否正确、对皇帝和朝廷是否忠诚、对内阁的政令有没有不理解和执行不到位的地方。 如此解释就简单明了了,巡抚,类似于后世纪委的工作职责。 那么为什么巡抚逐渐变成了一省主官呢? 恰恰是因为巡抚手中攥着的监察官员权力!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谁的屁股下面没有屎呢? 因此很多官员因为害怕被巡抚抓到把柄,继而丢官甚至杀头,于是纷纷投靠巡抚,甚至连一省主官布政使都会主动向巡抚靠拢,寻求庇护,如此一来反倒是让巡抚成了一省大员。 处理政务的权力被布政使司转移给了巡抚衙门,那巡抚就相当于同时拥有行政权和监察权,自然成为当之无愧的一省政治核心。 但是这么一来就导致了一個恶果。 首先就是巡抚获得了绝对权力,从而导致绝对腐败,其次巡抚大多数是御史出身,甚至很多都只是科道言官出身,他们从监察官员变成行政加监察一体,却压根不懂得如何施行行政权。 也就难免出现外行领导内行的毛病。 明中后期自从出了巡抚制度后,行政效率不仅没有提高,反而变得更加滞缓,廉洁意图没有实现,客观上反而变得更加腐败,甚至是数倍化的腐败! 因为之前地方官员贪腐还担心被都察院查到,可自从有了巡抚后,只要将巡抚拉下水,那么自己无论怎么贪,都察院都查不到了! 压根就不查又怎么会查到呢? 讲明白巡抚的职权后也就明白了朱纨和林云同之间的矛盾,朱纨是巡抚,自然也想像其他省的巡抚那样大权独揽,可是林云同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一不贪二不腐,管你是巡抚还是谁,能奈我何? 林云同不怕所以不会交出行政权,如此一来,朱纨这个巡抚就成了透明人。 浙江省直各司局、地方各府县官员升迁、调动还是向林云同那汇报靠拢,谁还会去买朱纨的帐。 这才有了赵文华来浙替朱纨站台的事情发生。 赵文华觉得自己出面可以让林云同退步,结果却惨遭打脸。 面子该给的给,但权力坚决不交! “他是布政使,能怎么办?” 赵文华虽然怒极,可也是毫无办法。 朱纨两眼一眯:“若不如,就拿夏汛溃堤的事除掉他。” “胡说八道。”赵文华先是一怔,随后呵斥:“夏汛之事乃天灾,林云同身为布政使虽然有干系在身,但也非有完全过错,若是以此发难,朝廷法度何在?另外这林云华在浙治政颇有建树,连皇上都说其治行第一,如何可除?” “那就眼睁睁看着他继续赖在这里?”朱纨有些着急了:“部堂,浙江可是我大明朝财税第一大省啊,更何况,小阁老那......” 赵文华眼神一厉:“什么小阁老,乱喊!严少卿是我朝太常寺的少卿,坊间戏称小阁老是对阁老的污蔑攻击。” “是是是。”朱纨自觉失言,赶忙低头认错,但还是继续刚才的话头说道:“严少卿那一直有话,浙江,决不能再让林云同握着了。” 赵文华点点头:“嗯,这林云同顽固不化,确实不适合在浙江的位置上继续干下去,但不能贬官,反而要给他升官。” “升官?”朱纨着急了。 “只有升官才能让他走啊。”赵文华冷冷一笑:“阁老打算加他右都御史衔巡抚河南。” 朱纨眼睛一亮,击节道:“阁老高明啊,对,让他去当河南巡抚...哎不对,这样的话,岂不是将河南一省都给了这林云同?” 巡抚是否为一把手掌握绝对权力,是要看当地的布政使是否交权,河南官员如果不是林云同那般的清官,那么林云同自然就成了河南实质上的一把手。 因此朱纨还有些替严嵩不舍得呢。 “你糊涂。”赵文华解释道:“河南之于浙江相比,两者孰轻孰重?另外,河南吏治腐败,如果林云同不管,那内阁就以此失职之罪处罚他,若是管了,呵呵,河南地界的官员根系错结,背后还牵扯一些藩王,如此林云同就要得罪一大批人,如此各系合力,区区一个林云同,都不需要阁老出手就死无葬身之地! 到时候林云同一死,河南,不还是阁老的河南吗。” 朱纨点头感叹。 “阁老,高明!” 第三十章:清除异己、党同伐异 赵文华在杭州只待了两天便动身,直奔淳安。 打的名义是,看看淳安段新安江防汛的工程成效。 浙江巡抚朱纨和严州知府骆庭辉陪同。 陆远是七月初四下午得到的消息,初五天才刚刚破晓就带着县衙里的主要官吏守在了县城外,即使困的直打瞌睡,陆远也只能硬撑着,从寅时一直守到卯时。 整整一个时辰。 总算见到了赵文华本人。 “下官淳安知县陆远,拜见部堂。” 陆远整肃冠戴,作揖躬身,其身后,一众属官、吏齐齐下跪。 “越官四等,行跪拜礼。”--《大明会典》礼法卷五十九。 越官四等的意思就是如果两名官员的品级相差达到四品,那么官低者就要向官大者行跪拜礼,但无须叩首。 在官大者没有开口免礼之前,所有答话、照事都要跪着回应。 陆远是从六品,赵文华是正三品,没有达到四品的差距,所以陆远行作揖礼,而曹大为等人可就没这个资格了,自然是只能下跪。 赵文华何等人,九卿之一,可着整个大明朝官场比他显赫的除了内阁阁臣,也就几個部院大臣比他高,若不是看在收了陆远老爹陆淳夫一万两好处的面子上,他甚至连见陆远这种小小知县的心情都欠奉。 算了,看在钱的面子上吧。 赵文华走出马车,但并没有下来,只是冲着陆远招了下手,后者明悟赶忙跑到马车跟前,躬身弯腰,拱手等候。 “你就是陆远?” “回部堂,下官是。” “不错、不错。” 只有两声不错,其他的话赵文华没有再说,又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曹大为等人,便连搭理的心情都没有,直接转身走回马车,帘布放下,驾车的车夫便轻抽鞭子,载着咱们这位赵大人进了淳安城。 当马车从曹大为等人处经过时,这些个官吏连起身都不敢,仍旧老老实实跪在地上,被扬起的灰尘盖了一个灰头土脸。 这位通政使,好大的官威啊。 陆远直起腰杆苦笑,随后走到曹大为等人处,将这些官吏一一扶起,而后低语道。 “看来通政使的脾气不是太好,回头你们各自都小心些,本官恐怕是保不住你们。” 曹大为几人对视,都见彼此眼神惊慌。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此刻的赵文华在淳安,和君几乎没什么分别了,起码对陆远这些人来说,那就是顶破天的大官,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那种。 这年头可没有电视机,品轶差距如此巨大,说一辈子都见不到也并不夸张。 赶回到县衙,陆远等人也只是简单抹了把脸,便匆匆集结,却是不敢进正堂,守在堂外候着。 还是通政使司一名随官走了出来,冲着陆远说道:“陆知县,部堂召见。” 陆远赶忙动步,跟着这随官进入堂内,便见堂内赵文华三人正饮茶闲叙。 赵文华居于首,朱纨位左、骆庭辉位右。 “下官淳安知县陆远,参见部堂。”谒礼罢,陆远直起身子转向朱纨,再次揖拜:“参见抚台。” 最后是骆庭辉。 等到最后一次揖拜结束,赵文华才放下茶碗开口。 “自己找个位子坐。” “谢部堂。” 陆远扫了一眼,最后走到骆庭辉的下手坐下。 他是严州府下辖属官,这个位置最是适合。 先前那名传话的通政使司从官给陆远递上一杯茶水,后者半起欠身接过。 “多谢。” 赵文华拨弄着碗盖,望着沉浮的茶叶开口:“今年夏汛,浙江淹了几个县,独你淳安无事,谓一功。” 陆远放下茶具答话:“都是骆知府统筹得当,下官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 “该是你的便是你的,不需要谦辞。”赵文华继续说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伱有功,本官自当提拔你。” “多谢部堂提携。” “不过独独一个防汛,还不足以服众,你和本官说说,来到淳安八个月都做了哪些事,本官也好替你把把关。” 只是工作作出成绩就想提拔那是痴人说梦,官场是讲背景、关系的地方,有了背景和关系,哪怕资历浅一些都不怕。 陆远当然明白赵文华后半句的意思,便忙说道。 “在骆知府的提点下,下官到任之后打击恶霸,整肃治安,业已使淳安污涤膻绝、吏域清明,如今淳安城内百姓安居乐业、市井日趋繁荣。” 陆远自然不能是空口白话,道出一串数据来为自己佐证。 “时至今日,淳安县讼案月不过十,杀越盗抢更是十年内最低。” 赵文华哦了一声:“是吗?” “三位上官当面,下官不敢有一字蒙骗。” 骆庭辉也开腔支持:“部堂、抚台,陆知县虽然年轻,可是对治行之道还是颇为精通,堪称才俊。” 赵文华于是看向朱纨,说道:“朱抚台,你是浙江巡抚,浙江官员德行操守皆你所查,咱们这位陆知县,德行操守上可有不足之处?” 朱纨便笑道:“陆知县德行操守并无污瑕,堪称宝玉。” 这家伙撒谎都不需要打草稿,张嘴就来。 陆远直呼厉害,感慨论起无耻来,自己的道行还是远远不够。 等到朱纨说罢,赵文华便点头,称赞道。 “好,既然治行和德操上都无不妥之处,那么本官看就可以照会南京吏部了,眼下浙江倭患日趋严重,按察使司正是用人之际,陆知县可去按察使司出任巡海佥事。” 按察使司佥事? 佥事是正五品,自己从六品跳正五品属于越级提拔,不过这倒是问题不大,因为大明朝官制在这里,很多知县功绩够可以直接提拔做知府,那是正七品跳从五品甚至正四品,比自己这还要离谱。 让陆远不解的是,为什么会是按察使司? 自己是知县,属行政体系官员,而按察使司是政法体系。 这种提拔方向,咋感觉有些跑偏呢? 还是赵文华说明了缘由。 “浙江当局内勾外联,导致倭患愈演愈烈、宁海动荡,家国不安,而今兵道卫所倾颓,按察使司身系守土靖海之责,陆知县上任之后,可务必要严厉打击倭患,还浙江一个朗朗乾坤。” 让自己去抗倭? 是也不是! 赵文华开口就强调了倭患愈演愈烈的原因是内勾外联,那么自己抗倭的首要任务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联想到赵文华来是替朱纨这个巡抚站岗,陆远便恍然大悟。 赵文华打算让自己,来做朱纨的刀。 一柄打着抗倭大旗,实际上却是清除异己、党同伐异的尖刀! 第三十一章:离开之前的安排 虽说有了赵文华亲口许诺的提拔,但是官场的流程该走还是要走的,眼下按察使司并没有主动要求增补佥事员额,那么就算赵文华想要提拔,也需要南京吏部进行吏察后才能进行安排。 如此,最快也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定下。 赵文华不着急,在淳安待了一日后便离开,顺带着还有陆远为其准备的‘土特产’。 若非是为了这东西,他何至于大老远的跑来淳安。 至于陆远那就更不着急了,有了这两个月时间他正好可以做一些离开前的准备。 陆家如今已经是一分为二,很多资产都转移来了浙江,淳安是陆远起步的地方,自然就是陆家在这的核心之地,既然是核心之地,自己离开,谁来替他陆远进行照拂? 插手一个知县的任命,陆远显然还没有这個资格,所以还是要问骆庭辉。 “知县的任命权在布政使司,府衙仅有推荐权,伯兴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对陆远,骆庭辉现在态度上也是很客气。 一者二人同属严党是自己人,二者陆远懂事又大方,自然是讨人喜欢。 陆远在脑海中斟酌了一番,最后报出一个名字。 “我县主簿文兴盛,下官以为佳选。” 骆庭辉有些诧异的看向陆远。 在淳安,县令人选最有竞争力的显然是县丞曹大为,根脚和资历也最深。 但很快骆庭辉就回过神来。 根基最深若是再当了知县,那岂不是就要和陆远家的远东商号有了竞争。 而文兴盛不过是一介酸儒士子、举人出身,一没政治背景二没家族势力,让这么一个人当知县,加上陆远又是高升到按察使司,那文兴盛便是当了知县,也不可能撼动陆家在淳安的利益。 “本官知道了。”骆庭辉点点头:“本官定尽力推荐。” 陆远拱手:“多谢府尊。” 有了骆庭辉这话便够了,虽然知县的任命权在布政使司,可上级知府全力推荐,这个面子布政使司还是要照顾到的。 “伯兴太客气了。”骆庭辉哈哈一笑:“都是自己人,对吧,陆佥事?” “额...哈哈哈哈。” ----------------- “文主簿来了,快请坐。” 从建德回到县衙,陆远便差人将文兴盛请来赞政厅,开门见山的说道。 “前几日通政使来视察,对咱们淳安的防汛成效和治理情况很是满意。” 文兴盛虽然人是保守些,但脑子也不是没有,能明白陆远这话的意思,当即拱手喜道:“要恭喜县尊高升在即。” “南京吏部还没有行文,这话暂时不要说。”陆远脸上带着笑意,抬手制止。 文兴盛忙点头:“是是是。” 附和着,文兴盛脑子里的一根弦也是啪的绷紧。 陆远要高升,那知县的位子就势必然空了出来,这个时候陆远将自己喊来? 念及至此,文兴盛有些兴奋了。 难道、难道? “本官已经向骆知府推荐你了。” 即便是心中已经有了三分准备,可当这话从陆远口中亲口说出,文兴盛还是激动到颤抖,当下就站起身,望着满脸含笑的陆远,深深作揖:“下官,多谢县尊提拔。” “文主簿切莫如此。” 陆远起身扶起文兴盛,而后将后者按回了位置,满是鼓励的语气说道:“文主簿的能力淳安县上下有目共睹,只不过是一直以来没有得到施展才华的机会罢了。” “县尊知遇之恩,下官必全力相报。”文兴盛忙表态。 “都是朝廷的栽培,本官不过是尽了些许绵薄之力罢了。。” “是是是。” 文兴盛自然是懂其中之意,自己得以升迁,最重要的恰恰就是陆远这绵薄之力。 因此文兴盛表态道:“县尊,下官不善言辞,但请县尊放心,后必有报。” “文主簿是个厚道人。” 陆远含笑点头,遽尔又是一叹:“如今我浙江倭患严重,通政使远在北京都很是忧心挂怀,我等身为浙江当地官员怎可置身度外,故而,平定倭寇刻不容缓,陆某虽才薄,也当竭尽全力。 只是陆某家小刚刚安顿,拙荆又有了身孕,不宜东奔西走,淳安安定,陆某便打算暂不迁置家眷,且先在这淳安买下一处宅子留妻暂居,还望文主簿假日多多照拂。” 这段话文兴盛听懂了两重意思。 一个是陆远的去向,另一个就是陆远找自己来的意思。 眼下浙江负责平倭的衙门是按察使司,那陆远下一步的动向就是进入省按察使司衙门。 至于另一重意思,就是陆远希望自己走后,让自己这个接任者,多多照顾陆家。 陆家在淳安的生意如今可谓是遍地开花啊。 “请县尊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文兴盛拱手言道:“下官才疏学浅,又无缚鸡之力,久恨不能上阵杀敌,提刀平倭,而今便苟居后方,为县尊了却后顾之忧。” 和聪明人聊天真舒服啊。 陆远倒上茶水举杯:“以茶代酒,本官敬文主簿。” “多谢县尊。” 文兴盛举杯一饮而尽。 同文兴盛谈罢了心,陆远也没有闲着,紧跟着又将邓连三给找了过来。 和邓连三聊天,陆远就不好再在文字上遮掩了,邓连三听不懂,因此都是很直接的大白话。 “本官即将调离淳安,你是愿意留在淳安,还是和本官一起走?” 邓连三眼神茫然。 陆远只好继续说道:“你为人性子沉闷,对为官之道又不甚精通,但却厚道朴实可以依靠,本官调任新职,初开始必然是缺少可信之人,你若是愿意和本官一同走,本官便为你谋一个差事,虽然暂不能解决官身,但本官日后自会找寻机会,若想继续留在淳安,本官便予你钱财五百两,望伱看在钱的份上,替本官保护好本官家眷,日后钱财之物断不会少。” 如此一番话说出,令邓连三感动不已。 他为人虽然愚钝可也不全然痴傻,也知道此刻是自己改变人生的机会,便起身对着陆远抱拳躬身。 “卑职,愿为大人驱使。” 第三十二章:斗争,开始了 成祖皇帝朱棣在大明朝搞了一南一北两个朝廷,主观上是为了加强中央对江南的控制,当然客观上的发展相差甚远。 就比如此时此刻。 浙江布政使林云同赶到了南京,他来,是为了到吏部和户部述职加上核销些账目。 结果就在吏部获悉了一个消息。 通政使赵文华向南京吏部举荐了一个叫陆远的淳安知县,提名为浙江按察使司巡海佥事。 这個消息是林云同的南京好友,吏部郎中左玉琛告知的。 林云同宦海沉浮多年,只一瞬间就明白了赵文华的打算,面上不露痕迹,回到杭州之后便立刻找来了右布政使谢兰和按察使马坤商议对策。 “赵文华想干什么,他这是要搞党争!” 马坤这位按察使直接蹦了起来,嚷嚷道:“绕过咱们浙江,绕过您两位布政使直接给南京吏部打招呼,他简直是乱弹琴!” 林、谢二人的脸色也是极难看。 “眼下任谁都能看出来,赵文华是一心想要夺咱们浙江布政使司的权,他把这个陆远安插进按察使司掌兵,为的就是要靠武力来强行夺权。” 谢兰看向林云同,忧心忡忡说道:“堂尊,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后者十指交错捧于肚心,闻言也不抬头,只问道。 “你有什么想法?” “不能任由这赵文华瞎搞,咱们必须先有反击,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怎么个反击法?” 谢坤目露凶光:“他赵文华就以为自己屁股底下干净吗,这个陆远又干净吗?查,一查到底,赶在南京吏部吏察选官之前,先把这个陆远查个底掉,如果他有贪腐行为,便直接法办了!” 林云同皱着眉头:“陆远是知县,朝廷的命官,查他,也是巡抚衙门的事,咱们怎么查?” “主动查他的权力是在巡抚衙门,可被动查,巡抚衙门便也没有话说了吧。” 谢兰自信满满说道:“若是淳安县有人主动来咱们布政使司衙门检举告发,那咱们身为一省主官,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那就这么办吧。”林云同点头,随即又叮嘱道:“但是本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决不允许凭空杜撰,不可污人清白,这个陆知县还是有些能耐的,若是只为了党争而害了一个官员,我等和那赵文华便属一丘之貉了。” “这是自然。”谢兰和马坤都应下:“这一次如果不是赵文华逼得太紧,我等也不愿如此行事。” 林云同叹口气。 此实非他所愿。 明明都是国朝的官员,为什么偏偏有那么些人,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权力,难道不是用来造福百姓的吗? ----------------- “咚!咚!咚!” 震耳的鼓声响起,驱散了拂晓的宁静,也惊醒了沉睡中的陆远。 这是,鸣冤鼓! 自从当初那魏崇信案后,再无人敢让鸣冤鼓响,看门的门房、值守的衙差兢兢业业,凡是来县衙报官的都会上前询问,唯恐被陆远革除,但今天,鸣冤鼓响了。 又是谁,不安分了? 陆远心中有疑惑,可还是起身穿上衣服,同时安抚住欲要起身的施芸。 “你安心休息,为夫去去便来。” 走出门,陆远的脸色便开始严肃起来。 他并没有着急上堂,而是问了陆林一句。 “县丞、主簿、典史等可都到齐吗?” “都到了。” 陆远点点头这才迈步,又在路上问了一句:“最近这几日,他们三人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陆林思考一番后说道:“忠伯那也没发现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听说曹县丞最近总喜欢往新安酒楼跑,这新安酒楼也不是什么大酒楼,老字号,不过是临近新安江做些河产菜罢了,曹县丞怎么放着家门口的淳安酒楼不去,跑那么远。” 陆远身子一顿,随后继续前行,他心中大概有了怀疑。 曹大为又想搞事? “知县坐堂!” 报堂的小厮唱了声,紧跟着就是一片威武调。 众人注视中,陆远整冠肃带,不苟言笑的坐在正堂之上,随后,惊堂木响。 “堂下何人?” 堂下一个老汉颤巍巍跪下,叩首泣声:“草民周大民叩见县太爷。” “何事报官?” “草民家的儿子被人打的伤重不治,还请县太爷替草民一家做主啊。” 周大民哭的厉害,陆远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可知道是何人逞凶?” “是那张员外家的小儿子所为。” “张安和?” “是他,就是他。”周大民抬起头,一张老脸上满是怒火和痛苦:“这张员外案发之后派人来草民家送了一百两银子,还说如果草民敢报官,就要草民的命,可草民贱命一条,就算是死,草民也要他的儿子抵命!” 一条人命一百两银子? 呵呵! 陆远惊堂木一拍,厉喝道:“邓连三。” “卑职在。” “立刻派人,拿凶犯归案,谁敢阻拦,便是抗拒王法,可立斩。” “卑职遵命。” 邓连三当下手按腰刀便走,而那曹大为则默不作声走到了陆远身边,后者当即抬头看了一眼,冷声:“曹县丞有话说?” “可否请县尊移驾偏厅。” 陆远本不打算动,但又想看看这曹大为到底打算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于是起身。 “暂且将这周大民带去刑房候传,待凶犯锁拿归案,再通传本官。” 交代罢,起身跟着曹大为去了赞政厅,文兴盛左右看了看,也紧随其后跟上。 一进到屋内,曹大为就开门见山问道:“县尊打算如何做?” “若是证据确凿,那么杀人偿命,没什么好说的。”陆远盯着曹大为说道:“不是本官如何做,而是国法如何做。” 曹大为点点头:“县尊说的极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张家,县尊可还记得当初刚上任时,淳安当地士绅为县尊送了一份见面礼,其中有一百亩上好水田,就是这张家送给县尊的。” 陆远于是笑了出来:“曹县丞的意思是,让本官看在这一百亩水田的面子上,放过张家小子?” “全然放过也是不可能的。”曹大为呵呵一笑:“也不好让县尊您难做不是,但是只希望县尊能够高抬贵手,变死刑为徒刑,后面,张家愿出五千两银子,酬谢县尊。” “那本官要是说不愿意呢。” 曹大为眼皮一塌,语气冰冷:“那张家,就只好去布政使司衙门,和县尊您,鱼死网破了。” 第三十三章:你也配和我斗? 听着曹大为说出来的话,陆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从穿越来到这个时空,第一次接触到曹大为的时候,陆远就从来没有看得起这个小小的县丞。 这绝不是因为曹大为的身份、地位,而是曹大为从骨子中散发的小官僚习性或者说味道。 所以对曹大为会干出这么一件事情来,陆远丝毫不觉得意外。 在这种小官僚的认知中,所谓的‘政治斗争’大概就是偷偷摸摸的你给我一记暗箭、我放你一手冷枪。 多么经典的封建底层政治逻辑和政治局限思维。 “曹县丞适才说,张家要和本官,鱼死网破?” 陆远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看向曹大为,这表情让后者有些心颤。 怎么,难道这陆远不害怕吗? “好啊,那就去吧。” 眼见陆远要动身离开,曹大为反而沉不住气了,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按说遇到这种情况,陆远不该是惊慌失措的吗? 怎么如此一派有恃无恐。 是,曹大为知道陆远是严党之人,但毕竟只是严党大旗下一个小小的知县罢了,并不是核心人员。 如果是核心人物,那就不可能会被下放,而是应该继续留在北京,做‘九卿预备队’才是。 这也是曹大为敢于捅刀子搏前程的底气所在。 “县尊。” 吃不透的曹大为反而开口喊住了陆远,用关切的语气说道:“何必呢,何必要搞的撕破脸面,大家一团和气不好吗?” 陆远站住身子扭回头看向曹大为,嗤的一声笑了。 “曹县丞,你太急了。” “啊?” “你以为靠这個就能将本官扳倒吗?” 陆远开口问道:“布政使司和你说的吧。” “什么布政使司,下官不明白县尊的意思。” 见曹大为还在和自己装傻充愣,陆远也懒得再打哑谜,既然曹大为已经和自己玩了图穷匕见,那就干脆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 “本官即将调离淳安,推荐了文主簿来接任知县,这件事只有本官、骆知府、文主簿和布政使司知道,除了布政使司还有谁会告诉你这件事。” 曹大为矢口否认:“下官从不知道此事。” “不知道此事伱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要挟本官!” 陆远厉喝一声,吓的曹、文二人齐齐一颤。 随即陆远又笑着坐下,抬手虚压:“本官失态了,快坐,快坐。” 曹大为此刻哪还敢坐,眼神复杂的盯着陆远。 “倘若你不知道此事,凭咱俩这近一年来的交情,本官若是离任,你总应该来试探争取一下,看看能否推荐你出任知县,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那么着急的来逼迫本官,甚至想置本官于死地,这,说得通吗?” 看着陆远讥讽的神情,曹大为顿觉自己好似被看穿的小丑,羞耻让他愤怒起来。 “是的,我知道!布政使司已经告诉了我,骆庭辉举荐了文兴盛,是你举荐的,为什么举荐的人不是我!”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陆远很淡漠。 曹大为冷笑:“我当然知道,你陆远陆知县,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害怕我做了知县,影响你们陆家在淳安的生意,你想一个人吃下整个淳安,所以你选择了文兴盛,哈,他好啊,寒门举人,一没家族二没背景,做了知县,也就是你陆远的一条狗罢了。” “曹大为!”文兴盛被骂的面色羞臊,指向曹大为喝骂:“你怎敢口出如此狂言。” “你给老子闭嘴!”曹大为扭头恶狠狠看向文兴盛:“以前老子让着你,不是因为你做主簿,而是因为你就是个废物,在淳安县不耽误老子的事罢了,但现在你要挡老子的路,我告诉你,我想让你死,随时都可以。” 喝骂住文兴盛,曹大为继续看向陆远,恶狠狠的说道:“姓陆的,是你不给我活路,既然这样,那就休怪本官不给你活路了。” “你有什么资格?” 陆远啼笑皆非的摇头:“就凭,那所谓的见面礼?” “足够了。” “啊对,价值八千两呢。”陆远感慨道:“按照我大明律,五十两银子便足够杀头了,八千两,若算是受贿的话,那我陆某人一百多颗脑袋都不够砍的啊。” “你知道就最好。”曹大为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可很快又僵住。 什么叫,若算是受贿? “姓陆的,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若算是受贿,受贿就是受贿,容不得你狡辩。” 陆远的眼神中满满的嘲讽和无奈:“怪不得你只能干县丞,干一辈子县丞,你这么蠢,让你做知县,淳安还有未来吗。” “你什么意思。” “本官给你算算,那份礼单是谁送给本官的?” “我亲手送的。” “啊对,可你当时说那些东西是你自家的,是你自家的产业卖给本官,本官出钱买的,怎么能叫受贿呢。” 陆远很是诧异的说道:“所以本官的字花生意做起来后,给你分钱了啊,那是你的入股钱,本官算算啊,从年关到现在,靠着字花,你曹大为分了能有两三万银子了吧,还不够吗?” 曹大为指向陆远,气的嘴唇都颤抖起来。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颠倒黑白。” “你说本官颠倒黑白,那你跟本官说说,谁可为你的人证?” 陆远脸色一寒:“是文主簿还是翟典史,亦或者邓班头?” 文兴盛不假思索的说道:“县尊说得对,所谓的礼单一事压根就是子虚乌有,那日明明是你曹大为想要入股县尊的字花生意,又说现白银不够,才用了田亩和其他物品充的数。” “你看,文主簿是个公道人,敢于说实话。” 陆远叹了口气:“不像你曹大人,明明从本官这里分走那么多银子,不怀偿报感恩之心就罢了,反而还要污蔑本官,曹县丞,你可知道大明律诬陷是什么罪? 本官告诉你,诬陷者反坐,罪加三等,本官若是贪污罪坐实就要杀头,罪加三等的话,你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看着陆远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曹大为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 他还想着靠这件事来拿捏陆远,而后让陆远收下张家五千两银子,后面自会有布政使司衙门的人来收拾陆远,可现在、可现在。 那日送礼之时,在场的人只有他曹大为、陆远、翟年、文兴盛以及邓连三五人。 若是再去掉他曹大为和陆远两个当事人,那么人证只有三个。 谁会支持他曹大为呢? 没了人证,物证更是不复存在。 这几个月来,他可确确实实从字花生意中分走了一大笔银子,说是当初入的股也是合情合理。 人证物证都没有的情况,除了皇帝,谁还能凭空定一个知县的死罪? 而他曹大为,就成了诬陷者。 诬陷,反坐三等! 不由自主的,曹大为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开始打软,最后再也坚持不住,噗通一声给陆远跪了下来。 “县尊、不、大人,小人错了,小人知道错了,小人求大人宽恕小人这次吧,小人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大人。” 陆远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俯下身子拍了拍曹大为的胖脸。 “本官是个开明的人,自然愿意放过你。”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曹大为立时叩首如捣蒜。 “但是...” 陆远话音一转,又宛若九幽寒冰:“但是,你太危险了,你刚才竟然想要靠诬陷来害死本官,本官放过你,睡不着啊。 更让本官愤恨的是,你为了陷害本官,这次又伙同张家炮制出了一起杀人案,你想干什么?想让本官迫于压力收下张家五千两银子,而后让布政使司衙门理直气壮的越过巡抚衙门除掉本官? 你背后的人是谁?他们想干什么?说实话,本官不在乎他们想干什么,但是他们不应该为了他们的斗争,牺牲百姓的生命,一条人命啊王八蛋!” 陆远反手抓住曹大为的袍裾,恶狠狠的盯着后者,一字一顿。 “你想让本官放过你曹氏一家,可以,今日本官突染急症暂且休堂,明日,你以县丞的身份来审理此案,钱你收,张家的人你放,懂了吗?” 钱你收、张家的人你放! 这是要借自己,反噬布政使司衙门! 曹大为惊恐的看向陆远。 后者怎么敢的,后者又凭什么认为,就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够撼动布政使司中那些高高在上老爷们的位置? “本官知道动摇不了他们,但是,也够恶心他们几个月了。” 陆远冷声道:“就当是,周老汉儿子一条命的利息,而你和张家小子的命,是本金!” 看着宛如一条死狗般瘫软在地上的曹大为,陆远蹲下身子,在其耳边低语道。 “本官不喜欢玩暗斗,但你偏要搞明枪暗箭那一套,就你,也配和我斗?” 第三十四章:履新 曹大为自尽了。 时间是当天夜里。 得知这个消息的陆远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这是曹大为唯一能走的一条路。 不听自己的话没用,自己可以抓到张家的人,一审什么都可以审出来。 反噬布政使司的那几个高高在上的老爷更不行,看看骆庭辉一个知府,说让魏家灭门魏家就要灭门,何况藩司衙门、臬司衙门,在这两個衙门面前,要曹大为一家的命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如此,急匆匆想要出头表现的曹大为就这么被夹在了中间,自尽是他唯一的选择。 正如陆远所说的那样,他,太急了! 事不应该这么做,官更不应该这么当。 所以曹大为死了。 既然曹大为已死,陆远也不好再去迁怒他的家族,只是草草将张家的案子结案,锁拿真凶后便到此为止,并没有再多牵连。 南京吏部负责吏察的官员已经到了。 当然,也就是走个过场。 有赵文华这位通政使打过招呼在前,负责吏察的官员自然不会给陆远添堵,好吃好喝在淳安玩了两天,便各自满载而归的离开,再十日,南京吏部的任命文书就抵达淳安。 “升授淳安知县陆远浙江按察使司巡海佥事一职,嘉靖二十七年九月十二,南京吏部尚书张治(印)。” 如此一步跨出,陆远便坐上了浙江按察使司的第三把交椅。 其职权为:守卫浙江沿海各府县安全;剿灭倭寇、海盗等匪寇;严控南洋、西洋、日本等外夷非法移居大明疆域落户、生活。 “放心吧,为夫此次去杭州不会有事的。” 淳安县一处宽宅大院内,陆远对着面前的铜镜整肃衣冠,施芸在旁边挺着已经六个月大的肚子担心不已。 陆远赴杭并没有带上媳妇,原因自然是出于担心。 曹大为的事让他知道,在此刻的杭州,藩司衙门或者臬司衙门中有人想要对付他,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想来要么是布政使要么就是按察使,都是一省顶格的大员。 甭管陆远愿意不愿意,他都心知肚明,自己已经卷入了严党和浙江当地山头的政治漩涡中,如此情况下,自身尚且难保,又哪里再敢拖家带口,让施芸跟着,陆远如何放心得下。 而在淳安则安心的多,如今陆家已在此地扎下跟脚,府中家丁护院足有四五十人,明面上又有文兴盛这个新任知县应付官面事宜,一明一暗足够护住周全。 除非某些人丧心病狂,暗中调集兵丁夜袭县城就为了杀陆远的家眷一泄私愤。 若是这种事都能干出来,那陆远就算将媳妇送回袁州老家都没用。 当然也太扯了些。 再次交代一番后,陆远走出了内宅,外院中,陆东、文兴盛、邓连三等人早已守着,见到陆远出来便都围了上来。 “伯兴,此一去,务必万事小心。”陆东眼神中流露着担忧。 “祝陆佥事一路顺风,禄位高升。”文兴盛作揖下拜。 “大人,咱们该走了。”邓连三闷闷,只是走到马车跟前,执鞭做起了车夫。 陆远大步踏上马车,回头看了一眼送出来的众人,面上露出笑容,摆手。 “诸位,等我回来一起喝酒。” 说罢矮身钻进车厢,帘布放下,邓连三冷脸催动。 马车四周,还有数十名配着腰刀甲胄的士卒拱卫相随。 这些都是按察使司的兵,专程来接陆远上任。 马车有窗户,陆远撩开帘布就能看到外面,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施芸的身上,直到完全看不见才放下。 新的人生开始了。 浙江,按察使司巡海佥事? 有意思。 ----------------- 杭州,藩司衙门二堂。 二堂不大,只有寻常百姓人家的院子大小,能摆个十来张椅子便是顶天,位于藩司衙门大堂之后。 简单来说,大堂是开大会的地方,二堂就是开小会的地方。 此时此刻的二堂内,仅有右布政使谢兰以及按察使马坤两人在此。 谢兰手捧盖碗,悠然自得的刮沫:“再过一刻钟,人就该到了。” “那又如何,上次没能除掉他算他命大,如今来了杭州岂会再给他机会。”马坤神情阴郁,末了骂上一声:“曹大为那个废物,事没办妥还把自己搭了进去,被活生生逼的自尽,简直是丢人现眼。” “这已是最好了,总比活着供出咱们强。” 马坤一扭头冷笑:“供出咱们?呵,他说出来又有什么用,证据呢?难不成陆远一个小小的知县还妄图靠一个曹大为反噬咱们不成。” “那倒是不至于,可恶心咱们一段时间却是足够了。” 谢兰饮下一口茶水,面露舒适之色:“更何况眼下内阁那位正对咱们浙江虎视眈眈,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事来,你觉得会不会有人借题发挥。” “就算这次过去了,你觉得真就罢了?” 马坤恨恨道:“那陆远来是干什么的,林蕃台心中明明知道,却还对赵文华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等着瞧吧,只要那陆远敢生出一丁点的幺蛾子,老夫立刻给皇上写本上疏,不将赵文华参倒誓不罢休。” 谢兰放下盖碗,问道:“顺卿兄,你有何主意?” “明着难为肯定不合适,但绝不会让那陆远留在杭州城里给朱纨当刀。” 马坤如此说道:“他不是巡海佥事吗?正好最近台州府报倭患闹的凶,就打发他去台州守海疆,若是干出了成绩还则罢了,干不出成绩,就让他守一辈子的礁岛,孤老海外。” 谢兰想了想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赵文华一心想要夺咱们浙江的权,那是决不能给他机会的,他用一个人咱们就废一个人,决不能让赵文华或者让严党一手将我大明朝的天给遮了。” 二人达成了共识,正此时林云同和朱纨联袂走了进来,二人便起身相迎。 “蕃台、抚台。” 在二人身后还跟着乌泱泱十几号官员,都是藩司衙门、臬司衙门五品以上的官员,包括了杭州知府、左右参政、左右参议、道员等。 林云同走到首位坐下,接过小吏奉上的茶水说道:“看时辰,陆佥事也快到了,本官已经命周经历去衙门外迎候,咱们就在这等吧。” “是。” 众人齐齐应下,随后便各自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 二堂内陷入寂静,而在这寂静下,到底藏了多少鬼胎算计,便只有天知道了。 第三十五章:简单会晤 “都来看看,上好的苏绣嘿。” “新鲜的广西砂糖橘了,走过路过的都来瞧瞧咯。” “南洋来的新鲜物件,便宜卖了。” 陆远坐在马车中,透过窗户向外看,映入眼帘中的是一派繁华景象,许是赶上了赶集的日子,杭州城中的人特别多,几乎拥塞了整个街道,担担子推小车的满大街吆喝,道边的门市更是人头攒动,买卖议价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般景象也让陆远对素未蒙面的布政使林云同升起一番好感。 起码在治理地方上,这林云同是个有能力的官员。 “只是,想害死我的人,是你吗?” 陆远在心中默念,如果是的话,那管你是不是好官,都要刺刀见红。 这无关乎什么道德,因其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杭州城很大但行程总有尽头,马车最终停在了藩司衙门前,陆远从马车中走出,一眼便看到衙门前站着的七八名官员。 从身上的官袍来看,大多都是六七品的品轶,除了为首的这位,五品。 “鄙人浙江布政使司经历周元,敢问来人可是陆远陆佥事。” 当头之人三十多岁,拱手向着陆远自报家门。 经历,那就是省里的大管家了。 陆远不敢托大,拱手还礼。 “正是陆某,见过周经历。” 周元面带笑意,闪开半个身子露出大门,抬手虚引:“蕃台、臬台、抚台并各司局堂官都已经到了二堂,陆佥事请随周某来吧。” 听到浙江地界所有主官齐至等自己,陆远不由的面露惊容,当下便言道。 “怎么敢惊动上官劳身,快请周经历带陆某前去拜见。” “自然如此。” 周元在前、陆远在后,二人加快了步伐,匆匆忙便抵达二堂。 踏进到二堂内,陆远一眼便将堂内情况尽收眼底。 正对着大门的位置坐下了两人,左手位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子,陆远不认识,可右手位坐的巡抚朱纨却是见过的,那么这男子的身份便一目了然。 左布政使林云同。 除此二人外,堂内还摆下了两列太师椅,一列各有八张,此刻都已经坐满了人。 这二堂并不大,因此最后一排太师椅几乎摆到了门边,离着刚刚进门陆远的位置仅有三步。 大概看清楚了布局之后,陆远便站定原地默不作声,等着周元来介绍。 “这位就是咱们浙江布政使司的左布政使,林云同林蕃台。” “下官陆远,参见蕃台。” “这位是咱们浙江巡抚,朱纨朱抚台。” “下官陆远,参见抚台。” “......” 等将屋子中的所有官员全部认识后,周元便冲着林云同躬身:“下官告退。” 后者颔首不言。 周元一走,这间二堂内便只剩下了陆远一個初来乍到的新人,站在一群四五十岁中年男人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一直听朱巡抚提起,咱们这位陆佥事是少年才俊,今日一见,可知闻名不如见面。” 林云同开了话头,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 陆远并没有接话,因为这话不是说给他的,所以只是微微欠了下身子表示感谢。 “蕃台看得上便好。”朱纨笑眯眯接话。 左下手第一位的谢兰呵呵一笑:“南京吏部钦点的官员,自然是非同一般。” 顿上一顿,谢兰冲着和自己对面而坐的马坤说道:“顺卿兄,上司可是给你们臬司衙门派了一位干吏,给你顺卿兄派了一个强力帮手啊。” “是啊。”马坤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陆佥事一到,老夫这肩上的重担可是去了一多半,最近老夫可是为了沿海倭患的事急的焦头烂额,如今,总算是能够松上一口气咯。” 陆远侧转身子对向马坤,作揖道:“臬台过誉,还望日后多多提点属下。” “陆佥事。”朱纨突然开了口,笑眯眯说道:“顺卿兄可是我浙江最精通大明律的官员,若是没了顺卿兄,臬司衙门可都没法开张了,本抚要给你交代个差事,跟着顺卿兄好好学习大明律,将来万一顺卿兄不在的时候,总得让咱们的臬司衙门照常开门啊,哈哈。” 陆远陪着露出笑容,可心中却是记下了第一个信息。 这马坤和‘自己’是敌人。 “抚台太过誉了。”马坤摆手道:“老夫这点水平根本不值一提,若是只拿精通大明律来说,整个臬司衙门比老夫强的比比皆是,若是陆佥事想学,老夫倒是可以为其安排专人来教。” 朱纨呵呵干笑两声:“学大明律当然是每一个臬司衙门官员的必修功课,不过眼下倭患正盛,还是先紧着平定倭患为主吧。” “抚台言之有理。” 左参政潘恩点头附和道:“眼下御倭才是当务之急,陆佥事乃巡海佥事,还是应该尽快熟悉巡海各备倭兵卫的情况。” 大明朝走到嘉靖这个时期,军政分家的政治原则早就随着地方卫所制度的腐朽而荡然无存,地方上已经出现主官军政一肩挑的情况。 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浙直总督胡宗宪。 他虽然挂着浙直总督衔,但实际上却实控南直隶、浙江、山东、福建、江西、湖广诸军,为的就是集中各省力量,全力剿灭倭寇之祸。 因此,如今的按察使司名义上类似政法委系统,却也同时具备了等同浙江省军区的指挥权。 “嗯,潘参政说的有道理。”谢兰出言支持:“是应该让陆佥事尽快熟悉巡海各备倭兵卫的情况,尤其是台州,现在台州倭患闹的最凶。” 马坤又言道:“潘参政心系海疆安危,陆佥事,伱上任之后可要以潘参政为标榜,尽心尽力于平倭之事。”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就差当场把陆远扔到台州去。 陆远偷瞄瞧了一眼朱纨,发现后者此刻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可能朱纨自己也没有想到只是一句话没说好,就让谢兰几人借着机会,三言两语间便把陆远这个好不容易弄来杭州的利刃给打发去了台州前线。 “各位,陆佥事初来乍到,很多都还不了解,是不是应该现在杭州熟悉一下情况。” 朱纨吃不住劲了,赶忙想着将话题往回遮,却被马坤一句话堵截。 “陆佥事是南京吏部明定的巡海佥事,这巡海佥事当然应该负责海疆备倭事宜,留在杭州不出,只怕到时候坊间会说闲话,抚台,您是巡抚,若是陆佥事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彼时南京都察院那风言一起,您该怪老夫的臬司衙门给您添麻烦了。” 朱纨张口滞语,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身旁的林云同终于开了口。 “陆佥事。” “下官在。” “你看,你这刚来,诸堂官就对你很是操心。” “下官看到了,内心既惶恐又感激。”陆远拱手道:“下官何德何能,竟有如此侥幸,得各位上官垂青。” 林云同依旧是那般和煦的口吻:“因为我等众人都是从你这个岁数过来的,望你如望子侄,大家又属同僚,为国为民效力,都盼着你能够长江后浪推前浪,早日成为我大明朝的栋梁之才,因此自然对你上心。 愿你念及自身朝廷命官的身份,要自知、自重、自爱,要做到仰不负社稷、皇上,俯不愧黎民、德操。” 陆远抬起头看向林云同,刚欲开口,后者又喊道。 “周元。” 周元自堂外走入:“下官在。” “先带陆佥事去安顿,今晚你们经历司替本官为陆佥事摆一堂接风宴吧,本官和藩司、臬司几位堂官就不出面了。” 林云同随后看向朱纨:“朱抚台今晚可有时间,本官有些事想和抚台沟通一番。” 后者长呼一口气,刚才林云同的解围让他心生感谢,因此便点头。 “蕃台相邀,老夫自当赴宴。” “那就这般定了。”林云同看了一眼周元,后者赶忙躬身。 “下官告退,陆佥事,请。” 陆远冲着几人施礼,跟着周元离开,心中亦是感慨。 仅就刚刚来看,目前的严党在浙江,并没有什么太大势力。 自己下一步工作的开展,怕是很难得到有力支持啊。 第三十六章:接风宴 和林云同的初次见面,让陆远心中的警戒更甚三分。 这位布政使真不是易于之辈。 看似是在关心自己,可实际上每句话都是将提醒和警告都容纳在了一起。 最后又不动声色的向自己表露出其对浙江官场的绝对控制力。 “你是厉害,可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陆远的前身记忆中,对这林云同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既然出现的次数不多,便只能说明一件事。 被严党除掉或者边缘化了。 当然,陆远也不会因此就放松警惕,人家现在还在位呢,自己要是就敢瞎折腾,那就是自己找死,是天下第一蠢货。 当晚的接风宴因为有了林云同的招呼在,因此规模并不如何隆重。 除了周元的经历司外,便只有按察使司系统的几名属官出席。 大官估计都去了林云同那。 这也让酒席宴上的气氛轻松不少。 “诸位,让咱们一起欢迎陆佥事履新按察使司。” 接风宴摆了三桌,成品字形布局,周元位居主桌首位,起身举杯相邀。 陆远坐其左手,和自己对面而坐的是按察使司经历于峰山。 一张八仙桌坐四人,三张桌子也就是十二人。 “敬陆佥事。” 陆远也是起身,呵呵笑着环敬一圈:“陆某敬诸位同僚。” 饮罢酒水复落回座,周元开口了。 “陆佥事还在淳安的时候,我周某人就多次听过陆知县的美名,将淳安治理的很好啊。” 开口即夸奖,具有拉近关系降低防备的功能,更方便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掌控节奏。 “周经历过奖,这都是骆知府领导有功,陆某这个知县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 陆远没有接招,又将话头推了回去,态度很是谨慎。 谨慎也是必然的行为,布政使司有人要害自己,暂不清楚是林云同还是谢兰、马坤,亦或者三人都是,而周元身为布政使司经历,省里的大管家,铁定和林云同是穿一条裤子的。 “陆佥事太谦虚了。”周元把控着谈话的节奏,继续说道:“陆佥事在淳安的成绩,布政使司上下都看在眼里,蕃台也已打算去到南京吏部为陆佥事请功荐举,不过赶巧了赵通政使来了浙江,这荐举的人情只能忍痛让给通政使了。” “还有此事?陆某确实不知。”陆远装起糊涂来,言道:“陆某何德何能,劳蕃台挂心。” “陆佥事身为我浙江属官,做出成绩为汝表功,也是蕃台的职责所系,秉持公心为国选官罢了。” 这话便有意思了,林云同推荐是因其身为浙江布政使,出于公,那赵文华这个通政使绕过浙江布政使司直接推荐,是出于什么啊? 陆远也是沉吟了片刻才开口搭腔。 “陆某侥幸,在淳安做了些事出了一些小小的成绩,实在惶恐,因其防汛靖土实乃陆某身为一任知县不可推卸之责任。” 句句不提赵文华,句句少不得赵文华。 淳安出成绩是事实,赵文华来淳安视察也是事实,你林云同是为国选官,难道人家赵文华就不能为国选官了?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怎么就被赵文华看中提拔了我自己也不清楚。 继续装糊涂吧。 周云呵呵一笑,环顾四周言道:“看到了吧,咱们这位新来的陆佥事果然如传闻一般,不仅才华出众,更难得谦虚的很啊。” 才华出众指的是精明,谦虚就是谨慎小心。 遇到陆远这么一个人,周元也知道再试探下去没什么意义了,从前者这,根本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更抓不到什么辫子马脚。 于是借着提第二杯酒的机会将话题转移开。 “今日是陆佥事来省履新,以后和咱们诸位就是同僚了,各位可要抓住这個机会,多和陆佥事亲近亲近。” 一句亲近亲近,就算是定了调子,后面还不抓住机会灌陆远的酒。 人醉必有失言,周元掌控酒席的节奏,想要看看陆远喝醉后会不会言语有失。 这种就算是阳谋了,阳谋难解,陆远也不能推脱不喝。 毕竟在座的可不只是一个周元,那么多人的面子,自己可不能不给。 这该死的酒桌文化啊。 陆远心中无奈,面上却也是笑意盈然,端起酒杯言道。 “陆某先敬各位,不过陆某初来乍到,这酒量也浅,回头万一是饮醉了记不得各位同僚的名讳职位,有什么言语不妥贴的地方,还望各位千万不要见怪。” 先打一记预防针吧,到时候能糊弄一句是一句。 就这般,拼酒开始了,酒桌的气氛也逐渐被推向热烈。 于一片喧嚣中,周元悄悄从侧门走出房间。 酒楼的管事捧着热茶上前,奉上后退开三步,垂首躬身。 “回头开一间上房,吩咐两个机灵麻利的下人伺候着。” 管事应声:“是,请教大人,要不要安排侍寝的丫鬟了。” “不用。”周元摆手:“这种俗事没有意义,当然,若是这位陆佥事自己有要求的话,你们也要照顾到,呵,就算要了又如何,不过是个私德有亏罢了,奈不得他。” “行了,你退下吧。” “是。” 周元捧着茶,一边感受着唇齿间的留香一边俯瞰着楼下厅堂,正出神间就觉肩头被人一拍,回头。 “周兄,嘿嘿,你好不地道,扔小弟一个人在里面应付。” 原是陆远喝多寻了出来。 “哪有哪有。”周元呵呵一笑:“陆佥事喝多了?” 陆远脸一本:“胡说,我、我没喝多,我这喝的正高兴呢,快快快,周兄,快和小弟进屋喝酒,这都是好酒啊。” 说着话就将周元又给拉回了房间,此刻的屋内,十名官员早已是喝的面红耳热,扯衣挽袖的三两聚在一起拼酒,气氛融洽的比亲兄弟还亲。 “来,喝!” 陆远临起桌上一估摸着还剩下小半坛的酒直接递给周元,自己也抄起一坛差不多的,在周元目瞪口呆的眼神中,仰头就干。 “小碗喝着不得劲,咱们掫坛干。” 周元人都麻了。 这陆远,还有那么好酒量? 第三十七章:报道 喝了一个大醉的陆远再睁开眼,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正晌午时,扶着额头坐起,陆远不由感慨。 “纯粮食酒是好啊。” 头很沉,但丝毫不痛,可见挥发的很彻底。 “来人!” 陆远低喝一声,紧闭的房门立刻推开,两名年轻的酒楼小厮走了进来,进则立拜。 “小人参见佥事大人。” “备水,本官更衣。” “是。” 洗漱整齐的陆远走出酒楼,管事殷切的上前来问:“大人是要去衙门吗?小人遣车送您。” “不用了,本官自己走走。” 因为没穿官服,所以陆远并不打算乘车,加上喝了一夜大酒,也有心走走透透酒劲。 辨别好按察使司衙门的方向,陆远一头扎进了这繁荣的杭州市井。 大街上的游人很多,除了游街串巷便是相聚在一个个街头卖艺的手艺人那围观,陆远走着,发现有一处聚集了很多人,也是从众心作祟凑了过去,挤进人群看了個真着。 卖身葬父。 似卖身葬父这种事陆远见过很多次了,不说前世的影视节目,就这一世在淳安也见到过,可这一次倒是让陆远开了眼界。 因为卖身的不是如花似玉的姑娘,而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额。 哪有大老爷们卖身的道理。 想来这汉子应该是不会写字,所以面前并没有铺什么写满原委的布,仅仅只是胸前挂了一块牌子,上面仅仅写着‘贰拾两’这么三个字。 这应该就是卖身的价码了。 “这世道,连一个大丈夫都逼到卖身了,唉。” “二十两,他倒是敢开口啊。” “有手有脚、身强体健,干什么不行,学个小娘们那般卖身,骗钱的吧。” “看他这五大三粗的块头,谁敢买回家去,怕是万一哪日起了歹心,再谋了东家的命财。” “谋了命财倒是不怕,就怕回了家,再怕东家头冷送两顶帽子戴戴。” “哈哈哈哈。” 围观的人群有人笑话、有人感慨、有人戏谑,但没有一人愿意出钱赎下。 陆远非是好事,而是有些困惑,因此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的看着男人问道。 “为何卖身?” “求财葬父。” “家中无地?” 男人抬起头,语气中满是愤怒:“家中田地被人占了去,无地可葬,故求银子买下尺寸之地,再为家父打一棺木。” “既然是被人强占了去,为何不报官。” 男人答道:“地是被村里豪绅占去的,官府不管,只让我去找宗家。” 官府不管乡村,这倒是不奇怪,皇权不下乡,这年头是有乡约存在的。 所谓乡约,相当于自治权了。 陆远又问道:“缘何会被强占了去?” “今夏大水,家被大水冲了去,没了田契证明不得地属,那豪绅就强言地是他家的,强取豪夺。” “看你长得五大三粗颇有勇力,就这么生受?”陆远质问道:“官府不管,尔不会自取吗?” 男子抬起头望向陆远,嘴唇微动,最后还是颓然垂首。 “那人家下人护院众多,在下不是对手。” “没看出来,你倒还是个孝顺的人。” 陆远叹出口气,这男人若是敢兴匹夫之怒,抢了田地的那家家丁下人又有何用? 左右无非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罢了。 可男子却选择了生生忍下,来到杭州城内卖身葬父,思来也是为了自家老爹能够早日入土为安。 正考虑着要不要帮上一把,人群外一片嘈杂声响起,紧跟着便是几名衙差捕快挤了进来,对着男子喝骂。 “大胆刁民,竟然敢把尸身拉到大街上,侮辱大罪你可吃待的起。” “小民不敢。”男人赶忙言道:“只恐无人会信罢了。” “行了不听你废话,抓紧出城去。” 衙差捂着鼻子,一脸的嫌恶:“我杭州吏域清明,你在这大街上卖身葬父,四处宣扬,白白给我杭州抹了黑。” 男人下意识辩解道:“小民说的都是事实,何来抹黑一说。” “嘿。”衙差拎起手中的短棍:“还敢顶嘴,看打。” 说罢就要一棍砸在男人身上,被陆远一声喝住。 “住手!” 棍子悬在了半空,衙差扭头看向陆远,面色从阴冷变为平淡。 “你是何人,敢管衙门的事?” 眼见陆远一身华服,气质又非常人,衙差也不敢厉声喝骂,毕竟杭州是省城,达官显贵的也是不少,万一碰上一个都是麻烦。 陆远自然不会跟这种人摆明车马,更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因此也不多言,只是自袍袖中取出一锭官银扔给男人。 “算是本、本公子今日善心发了,赠伱一锭银子,且带着你父亲出城安葬吧。” 男人大喜,接过银子向陆远叩首:“小人刘三田叩谢恩公,求恩公赐下名讳,好让小人葬父后寻到恩公处报恩。” “名讳就不用了,恩也不用你报,日后有缘重逢再说吧。” 陆远说完转身便走,那几名衙差也没敢阻拦,毕竟出手就是足份的官银,值此便阐明了身份。 官家的人,要不然也是和官家关系亲近的人,不是他们这些个衙差能招惹的。 因此,也不敢惦记刘三田获赠的银子。 而遇到这么一件事,陆远也没有心情继续在杭州城内闲逛,索性直奔臬司衙门,报了名讳,门房赶忙请进。 “下吏带堂官去公事房。” “臬台可在衙门?” “一早去了藩司衙门,听说台州出了点事。” “那胡副使呢?” 臬司衙门两个主官,一把手是按察使马坤,二把手则是按察副使胡荣。 既然一把手主官不在,陆远自然要问胡荣。 门房忙言道:“胡臬台在。” “带本官去胡副使那。” 这里两人的称呼有不同,门房呼胡荣为胡臬台,而陆远则呼胡副使,不是陆远不尊重胡荣,而是因为两人的身份不同,这称谓自然不同。 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不一样,布政使司中的左右布政使都是正三品,虽然左布政使权力更大,但品轶是一样的,都是布政使司的主官,因此左右布政使都能称作蕃台。 而按察使是正三品,至于二把手的按察副使品轶只有正四品,和正三品的按察使压根不平级,职责也是仅仅作为按察使的属官,和陆远这种正五品的佥事性质是一样的,职属属官,故而臬司衙门只有一个臬台,那就是马坤,陆远若是乱喊,那就得罪了一把手。 因此陆远称其副使,而门房小吏没有品轶,正使副使的在他口中那就都是臬台,不敢乱喊,生怕哪天让胡荣听到遭了责罚。 这种小错误可不能犯。 第三十八章:火速赶往前线 “下官陆远,见过胡副使。” 在门房的领路下,陆远进到专属胡荣的公事房,浅浅作揖便算是尽到了礼节,胡荣起身还礼,微笑引手:“陆佥事来了,快请坐,小孙,给陆佥事看茶。” “陆佥事昨晚上喝不少吧。” 陆远接了茶水呵呵一笑:“对,昨晚上是喝不少,今天一觉醒来头都昏沉沉的。” “既然不舒服,派个人来说臬司说一声便是,何必自己再跑一趟。”胡荣表现出对陆远的关心:“我替臬台做个主,批你两日假,先在这杭州转转。” “不必不必。”陆远摆手道:“看着臬台和副使为国操劳,下官哪里还敢偷闲,还是尽快熟悉公务吧。” “好,那咱们就对接一下。” 胡荣也不耽搁,直言道:“咱们按察使司以前是只管司法刑讼、监察弹劾、治理、驿传,不过陆佥事你也知道,这些年地方军户卫所颓靡,形同虚设,加上闹倭患,这兵备事宜也归了咱按察使司来代管,而监察弹劾归了巡抚衙门。 如今咱们臬司衙门一共有这么几件事务要统筹,一者老本行司法刑讼,二者治理(治安管理不是行政治理)、三者驿传、四者兵备清军、五者巡海。 臬台负责咱们臬司衙门全部工作,累啊,之前陆佥事没来的时候,这五项工作都是臬台和本官两人在做,现在陆佥事你来了,那么这兵备清军和巡海两件差事自然要归于陆佥事你。” 陆远点点头,大致上是听明白了臬司衙门的分工。 马坤这个一把手自然是主抓全面工作,而自己和胡荣就是两個副职,自己分管兵备清军和巡海,胡荣分管剩下的司法刑讼、治理以及驿传。 简单理解胡荣分管的是公检法司和交管局,自己分管军分区、海关、边防、移民管理局。 一个主内的副手、一个主外的副手,加上马坤这个一把手,便组成了如今的浙江按察使司。 “来的路上,下官听说臬台去了藩司衙门,因为台州好像出了点事?” “嗯。”胡荣点头道:“那个大倭商汪直陆佥事可曾听过?” “略有耳闻。” “汪直手下有一得力助手名叫徐海,此人以商人身份长期活动在闽浙沿海,近来贪得无厌和台州府发生了冲突,公然对抗王法,纠集暴徒匪寇攻击台州城,杀死杀伤我大明兵卒、义勇一百六十余人,另掳走二百余女眷。” 陆远的脸色立时严肃发冷。 如此烧杀掳掠让陆远瞬间就想到了那刻骨铭心的十四年抗战、 虽然徐海不是日本人,可这干的事和狗日的有什么区别。 更可恨的地方在于,这徐海手下有日本人。 狗汉奸! “台州当地,没有组织防备吗?” 陆远一恨徐海这种汉奸,二恨台州当地竟然如此无能。 “事发之后,台州知府鲁发忠竟然跑了。”胡荣也是骂道:“如此怯懦无能鼠辈,竟然抛下官衙百姓躲到了一士绅家的宗堡中避难,蕃台很是震怒已经着人将其抓回杭州,并向朝廷书信请以罪斩首正法,新的台州知府也在遴选。” 陆远握拳冷声:“对,不杀不足以正国法、平民愤,这个王八蛋。” 顿上一顿忙又言道:“等臬台回来,下官马上动行去台州。” “你才刚到,很多事还不熟悉。” “台州正在受倭寇袭扰,百姓水深火热,下官职责所系,不敢再耽搁了。” 陆远正色道:“下官一定要去。” 在其位谋其政,若是做县令、知府,那陆远可以心安理得的躺平摆烂,但现在既然当了这份差,那巡海佥事的职责就必须顶起来。 更何况,这是打倭寇! 别说只是负责任勇担当,就让陆远死在前线陆远都不在乎。 打日本人这件事上属于血脉觉醒了。 “那好,咱们一起等臬台回来,小孙。” 一声小孙,之前给陆远上茶的小吏走了进来。 “去一趟照磨所,将台州和周边沿海兵备卫所的相关卷宗都取来,让陆佥事尽快熟悉。” 照磨所就是档案室。 小孙领命离开,不大会功夫就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回来,粗略一看,估摸能有一百多份档案。 陆远也不含糊耽搁,接过后直接开始翻看,也顾不上再和胡荣聊天了。 争分夺秒了解前线情况吧。 胡荣笑笑也不再多言,忙起了自己手头上的事务。 公事房里安静下来,这份安静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被小孙打破。 “二位堂官,臬台回来了。” 胡、陆两人忙都起身,一前一后直奔马坤的公事房。 陆远也不含糊,眼下也不是含糊的时候,因此直接请命。 “属下要去台州。” “不再等等了?”马坤反问了一句。 陆远毫不犹豫的说道:“人命关天,这种事情等不得。” “那就去吧。”马坤的脸色稍微好看一些:“眼下台州知府也被抓了,新的知府还没有遴选好,你此去,一来组织兵备剿灭倭寇,二来也要暂时兼顾着台州知府的事务,等新的知府赶去,伱们便要通力合作,一道剿倭。” “是,属下谨记。” 陆远点头便要告辞,马坤又言道:“去之前,抚台要见你,你去一趟吧。” “......是。” 陆远作揖告退,那马坤嘴唇嗫嚅了几下又开口。 “陆佥事。” 陆远停下,转身看向马坤,不知道后者又喊住自己做什么。 “台州兵凶将险之地,此一去,万望小心。” 陆远张了张嘴,最后深深一揖:“多谢臬台关怀,属下定不负殷望,必全力剿灭倭寇。” 望着陆远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马坤深深一叹。 “希望这陆远真能是个干臣吧。” “可他毕竟是严党的人。” “为国为民做实事,又何必再去分什么党派。” 马坤叹了口气:“那鲁发忠倒不是严党,可他干的都是什么混账事?放弃百姓、抛下牧土自己一个人躲起来了,这种王八蛋慢说不是严党,他就算是老夫的亲儿子,老夫也要杀了他!” 说罢,气吁吁的又低骂了几句,大抵都是王八蛋、狗日的之类的率性。 胡荣想笑又觉得不合适,便沉默下来。 最后看向屋外,也跟着长长一叹。 家国不宁啊。 第三十九章:当剿则剿还是全力以赴? 巡抚衙门,朱纨的公事房内。 陆远面容严肃的端坐,耳边是朱纨的耳提面命。 “谁也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台州突然就乱了起来。” “你是朝廷的官,是浙江的巡海佥事,于公于职都该去台州勘定祸乱。” “不过剿匪固然重要,保全自己也是首重之事,不能热血上头的去拼杀连性命都不顾,平定了倭寇固然有功,但功在林云同不在你。” “但若是没了林云同,功便在你了。” 陆远惊抬头,颇多不可思议的看向朱纨,后者继续念叨着。 “去到台州之后不要着急,慢慢来,摸清楚情况,万无一失后自然会有人给你下令出击,你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听命行事,到时候功劳不会少你一分。” “剿倭是大事,但还有些事,比剿倭更重要。” “千万不要着了人家的道。” ----------------- 北京,严府。 “阁老,浙江八百里加急。” 通政使赵文华手捏军报走进严嵩的书房,面露惊容:“倭寇徐海作乱,杀掳四百余人,台州知府鲁发忠弃衙而逃,业已被浙江按察使司收押。” 严嵩老脸上出现一抹错愕:“什么?” 诧异着一把夺过军报,查看后砰的一声拍在书桌上。 “混账!这个混账!一个知府,背靠着坚城、十几万军民,竟然被几千号倭寇吓的弃衙逃命,浙江怎么选了这么一個混账来做知府!” 骂完后又觉不解气,挥手:“伱通政使司立刻以内阁名义拟令,判这个鲁发忠斩监候!就在台州斩!” “是。” 赵文华垂首应下,随后请示道:“那阁老,台州知府的位置?” “明日去问问兵部尚书陈经吧,这个位置你们不要惦记了,台州成了前线,选谁来做主官,要听兵部的意见。” “是,谨听阁老吩咐。” 严嵩气吁吁坐下,抬眼看了赵文华,皱眉:“还有事?” “啊。”赵文华忙言道:“回阁老话,南京的通政使司递了本,说南京几名部卿大臣合疏,言江南最近不太平,希望朝廷加强防范。” 严嵩恢复平静:“加强防范,需要几名部卿大臣合疏吗?” “门下也是这么认为,他们上这道疏,就是在非议阁老不知江南事。” “所以想联名举荐一个南京的部卿大臣来北京入阁。”严嵩老脸上露出一丝浅薄的笑意:“就这么点心思何必藏着,内阁那么大,老夫一个人也应付不来,逐渐上了岁数,是越发的没用了。” “皇上万岁、阁老百岁,咱们这大明朝阁老还能再干三十年呢。” “三十年,呵呵。” 严嵩笑笑,继续交代道:“这次鲁发忠的事出来,浙江藩司的林云同、谢兰也有责任,着吏部商议一下,将此二人调离吧。” “那,调往河南如何?” 严嵩先是一怔,而后看向赵文华说了这么一句:“老夫说让吏部商议,没说让你商议。” 赵文华顿时脸色一变,撩袍下跪。 “门下知错,请阁老责罚。” “去办好你自己的差事。” “是。” 赵文华顾不上满脸的冷汗,惶惶然叩首告退。 “去把东楼叫来。” “是。” 严世藩匆匆赶到,进门便喊了一声:“爹。” “跪下!” 严世藩虽不明所以可还是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只是嘴上发问:“爹,儿子错哪了?” “错哪了?”严嵩冷冷瞥了一眼:“错在你不该当这个太常少卿,你该当太子,错在爹不该做首辅,爹该做皇上。” 这话吓的严世藩遍体生寒,语无伦次:“爹,儿子、儿子不懂。” “你最近跟赵文华是不是走的太近了。” 严嵩离开座位走到严世藩面前:“你在惦记浙江?” “儿子没有。” “浙江也是你能惦记的?” “儿子......” “浙江是皇上的浙江,不是我严嵩的浙江,你这是在给老子掘坟!” 严嵩一巴掌扇在严世藩的脸上:“朝廷有吏部,国家有章法,浙江的官员是拔、是黜还是调,有规矩的,我大明朝除了皇上,没人可以想用谁用谁。 赵文华也糊涂,我看,通政使这个位置是不能再让他做了。” 一句话便罢了一个九卿,吓的严世藩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严嵩不再训斥,寻了把椅子坐下,冲着严世藩招手:“东楼。” 后者跪行上前,俯首帖耳:“爹。” “做官要讲规矩,爹虽然是首辅也要讲规矩,要想让别人听话首先要让人家吃饱饭,你不能把灶给抬走,这是朝廷的灶,是全天下人的灶,那甚至不是皇上的灶,不是一家一姓的灶,你懂吗?” “儿子记住了。” “之前你背着爹在外面许官收钱,爹不管,是因为你许出去的官都不是要害,对朝廷没有影响,左右一个知县一个知府罢了,但你不能贪一个省啊,浙江的情况很复杂,除了是我大明朝财税第一大省之外,浙江还是我大明麻烦第一大省。 浙江只是闹倭患吗,你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倭患吗?在这倭患背后,很多事你看不明白,所以,浙江该归谁让吏部去斟酌、让皇上去定夺,咱们不能伸手,不然吃不到羊肉惹一身骚,就悔之晚矣了。” 剿倭的背后很复杂? 严世藩不明白,一个剿倭到底能有多复杂,能让自己头上这位独掌内阁的唯一宰相都避之不及。 虽不懂但严世藩也不敢问,他知道,该说的时候严嵩自然会说,既然不说,那就是不便说。 “告诉朱纨,让他在浙江安安心心做他的巡抚,对倭寇当剿则剿。” 当剿则剿的潜意思就是不当剿的不要剿。 “是,儿子这就去给朱纨写信。” 严世藩爬起身刚欲走又被严嵩喊住。 “那个,咱们家那个同乡叫陆什么来着。” 严世藩答道:“陆淳夫。” “对,他儿子现在是在浙江办差对吧。” “回爹的话是的。”严世藩言道:“现在浙江按察使司担任巡海佥事。” 严嵩念叨道:“按察使司佥事,那就是说,剿倭是他负责的事。” “对。” “也给他去封信,勉励他全力剿倭,老夫在北京,等着他的捷报。” 严世藩有些懵。 这是什么操作? 一边让巡抚朱纨对倭寇当剿则剿,一边又让陆远全力剿倭,这不是互相矛盾,是让朱纨这个巡抚掣陆远的肘吗? 真奇怪了。 如今的严世藩终究还没有进化成为小阁老,还不是大明朝的举重冠军,到底年轻,还需要锻炼。 第四十章:抵达台州 自杭州往台州,不足六百里,便好似换了人间。 陆远进入到台州地界的时候,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 倭寇之乱让这座沿海城市成了战场、成了荒芜破败之地。 城外的村落几乎消失无踪,大片的田亩遭到废弃,很多没人处理的尸体露天于野,散发着阵阵恶臭扑鼻的气味。 这是一个大一统王朝、一个具有中央政府的国家能出现的景象? 陆远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 但当他想到后世那些遭到美帝及其走狗贩卖战争而导致破碎的国家又得以理解。 在人类社会中,从来没有所谓的和平,只有强大的政权体才能保证相对意义上的和平。 而很遗憾,此刻的大明并不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也不具备一個强大的政权体。 祂腐朽的身体正在一步步走向垮台,因此便有了今日的台州之祸。 “进城吧。” 陆远马术不精,便只是轻夹马腹,驭使着胯下战马来到台州城前,城楼上有兵丁喊话。 “站住!来者何人?” “浙江按察使司佥事官,陆远。” “可有官令印信?” “自然是有。” 城头上降下一竹篮,陆远身边护卫而来的邓连三便将关令印信呈上。 如今的后者已被陆远编入了按察司中,职务是总旗。 这次陆远上任,按察司派了五百人护卫,领头之人是一名叫做岳长林的把总。 城头守备官查验了官令印信便赶忙招呼开城门,自己也跑了下来,向陆远行礼。 “末将台州守备侯定英见过陆佥事。” 明代后期的军队官制稍微有些混乱,加之又逐渐出现文官领军的情况,因此分辨起来会比较费劲,这里还是套用一下明后期大体上的框架吧。 总督(提督)、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把总、哨官、总旗(队长)、什长和伍长。 武将担任军队一把手的基本都是提督,文官兼领军队的则称为总督。 台州是府一级,对应正四品,那么台州地方上的军事长官就应该是正四品的游击。 陆远来之前已经在按察司和路上将台州的情况基本熟悉,因此便问道:“梁将军以及裴御史何在?” 这里的梁将军便是备倭指挥使梁凤,军中衔级为游击将军,裴御史则是台州巡按御史裴绅。 “应都在衙门。” 应? 陆远不复多言,点点头引兵入城。 放眼望去,台州城内街道上几无行人,偶尔冒出一两个来看到陆远一行人也是慌忙躲回家中。 眼见如此萧瑟,陆远不由自主的开口。 “鲁发忠该死!” 平素里削着脑袋想当官,当上了官后又贪生怕死,畏敌如虎,这样的人若是一路坐到宰辅九卿位置,那卖国投降似乎也并不是多难理解了。 “这就是台州府衙?” 陆远抬头。 青瓦红墙搭起来的官衙气度威严,高高挑起的飞檐、鸱吻更是为这气度添上三分古朴厚重,这里是官衙,代表着权力,代表着神圣,天然的,让黔首百姓于此不敢造次。 “衙门修建的倒是真气派啊。” 表露身份,看门的衙差快步跑了进去,陆远紧随其后,没走几步便见到一行人匆匆忙迎了上来。 不需要介绍,只从来人身上的官袍甲胄陆远便能分辨出身份。 “陆远见过梁将军。” 游击梁凤毕竟是正四品,品轶比陆远要高,因此按照礼法陆远需要先向梁凤施礼。 后者当然也不敢托大,论品轶他是比陆远高,但是如今军队的职属权已经从五军府转移到了地方,陆远才是名义上和实际上的备倭事务指挥官,是他的在台州这里的直属上级,因此抱拳还礼。 “梁凤见过陆佥事。” 梁凤身后还有两人,此刻也紧随其后施礼。 “下官沈翰见过陆佥事。” “下官裴绅见过陆佥事。” 这位沈翰是台州同知,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分巡副使,全称叫做浙江按察使司驻台州巡海副使,早前被抓的那个知府鲁发忠同时兼任台州巡海使。 简单来说,沈翰就相当于台州的副市长,同时兼任台州军分区副司令员。 彼此认识之后,几人将陆远请进了正堂,而后又为了一个主位的安排浪费了片刻时间。 最后陆远还是坐到了象征主位的左手位,梁凤则坐到了右手位。 寒暄已毕,话及正题,陆远开了口。 “陆某奉臬台之命来台州,一为兵备清军、二为剿灭倭患,梁将军、沈副使,你二位一个是台州备倭指挥使、一个是台州的巡海副使,这兵备上的事,和陆某说说吧。” 二人对视了一眼,还是梁凤开口接话。 “不知道陆佥事想了解哪方面?” “台州现有多少兵丁?” “一共五营兵,合计六千五百人。” 陆远又看向沈翰:“台州现有多少义勇、民兵?” “五千人。” 那就是一万一千五百人了。 “此次来犯的倭寇有多少人?” 梁凤迟疑道:“大概,七八千之众。” 陆远笑了,冷笑。 如果这次侵略台州的倭寇有七八千人,那就看台州这龟缩城中的德性,也不可能只掳掠走二百多百姓,也不会让城外那么多村子得以避难迁徙。 这一次台州之乱的倭寇数量,最多不可能超过五百人。 这是台州当地为了自己的怯懦和失利慌报了军情。 陆远明知道梁凤等人是在诓骗自己,或许梁凤他们自己也知道,但是谁也没法捅破。 没有证据! 陆远也不会因为这种没有证据的事公开质问和难为梁凤等人。 “这次陆某来,从臬司带了五百人,都是锐健儿当打之年的小伙子,便补充进梁将军麾下,如何?” 梁凤心里一咯噔。 这是要夺自己对军队的控制权了。 有心拒绝吧,陆远又是名义上的备倭总指挥,加上又带着臬司衙门的命令,梁凤无力抗拒只好拱手。 “一切悉听陆佥事吩咐。” “那就这么说定了,陆某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不熟悉,请两位一定多和陆某说。”陆远面露笑容,摸着肚子感慨:“一路劳顿,这不争气的肚子倒是饿了。” 沈翰忙言道:“啊对,接风宴已经备下了,咱们边吃边聊,陆佥事请。” “甚好,二位请。” 第四十一章:可怕的空饷比例 一顿接风宴吃的陆远索然无味。 无论是梁凤这个游击将军还是沈翰这个同知,俩人都是一身的心眼算计,饭局之上正事闭口不谈,倒是风花雪月一个劲的给陆远安利,最后在结束的时候,甚至暗示可以给陆远提供两個东瀛女人侍寝。 陆远这才知道,原来那徐海或者说其背后的汪直还干着奴隶贸易。 徐海掳走的大明女性会被汪直卖到南洋或者西洋,而汪直同时也会替大明的官员亦或者商人抓一些海外女奴。 只要你有钱,找到这个汪直,那么什么都能买到。 “梁将军怎么会和这汪直那么熟悉?” 陆远笑眯眯的问道,那梁凤也是神情一紧,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片刻后才干笑两声。 “是吗?道听途说罢了,道听途说罢了。” “那梁将军适才说,咱们台州有东瀛女人?哪里来的?” 见梁凤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话,陆远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一直听闻这东瀛女人温柔如水,梁将军好福气啊,如此艳福实在是让人羡慕。” 梁凤不由松出一口气来。 另一边坐着的沈翰也适时开口:“若是陆佥事有心,倒是可以试试。” “试试?怎么个试法?”陆远笑着摆手:“君子不夺人所好,梁将军的床笫之伴,我陆某人怎好强夺。” “区区贱婢罢了。”梁凤恬不知耻的说道:“陆佥事想要,梁某自当双手奉上。” 大明朝普天下若都是这种文武官员,不亡都没天理了。 陆远心灰意冷,草草敷衍几句便提议结束这顿所谓的接风宴。 “梁将军准备一下吧,明日陆某打算去军营清军。” 清军就是清点军中花名册,查看是否有吃空饷的情况。 陆远看梁凤这个德性,台州空饷的情况必定是极其严重,但他还是和梁凤打了个招呼,让他早做准备。 论品轶梁凤比自己还高,陆远怎么也不可能除掉梁凤,既然除不掉,为了抗倭大局,还是要给梁凤一些面子的。 准备的潜意思就是如果查出有空饷,就让梁凤找个替死鬼出来。 梁凤一介武夫听不懂,听到陆远要去军营清军就是神情紧张,还是沈翰接的话。 “好,陆佥事且先休息,明日一早我等便陪佥事一道去军营清军。” 二人目送陆远离开,梁凤便迫不及待的说道:“这陆远要去清军,那可如何是好啊。” “什么如何是好?” “你、你、哎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干什么。” 梁凤急的跺脚:“台州军营中此刻哪来的五营兵,满打满算不过两千来人啊。” 若是陆远在这听到这话只怕会当场傻眼。 六千五百人的编制竟然只有两千多人,足足六成空饷! 台州备倭属于边军,一个兵一年接近二十两的军费开支,四千人的空饷就是足足八万两的军费。 钱都去哪了还有疑问吗? “你怕什么?”沈翰倒是好整以暇,神态轻松:“陆佥事刚才不说了吗,让你准备准备,他是巡海佥事管着兵备清军的差事,想要去何须跟伱打招呼,既然提前和你说让你准备,这意思还不明白? 你现在去找个替死鬼出来,然后再从义勇团练中找个一两千人先进军营里应卯,这事不就解决了?” 梁凤眨眨眼:“从义勇里面挑人头进军营应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将所有空饷的人头都补足,这样的话,替死鬼也省了啊。” 沈翰叹了口气。 “义勇总共才五千人,你台州备倭军缺了四千多人,若是把义勇都抽干去给你补数,那陆远从军营里出来又要去清点义勇怎么办? 总不能我五千名义勇就剩几百人吧。 少个一两千我就说回家了,反正义勇又不是朝廷规制之军,人家家里有事或者怕了倭寇主动退出,总不能拦着不放吧。 可要是一口气少了八九成,你让我这个台州巡海副使的脸往哪里放,到时候朝廷怪罪,我这个同知还做不做了? 这次鲁发忠的事出来,我本该接任知府,可结果呢,朝廷要重新选,就是说已经看我不顺眼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给我挖坑了我的梁大将军。” 沈翰的意思很清楚,既然陆远要清军,咱们俩互帮互助应付过去,但是也不能说可着你梁凤一个人救。 “都怪那鲁发忠。” 梁凤恨恨说道:“如果不是他,哪里会闹出那么多事,徐海不会作乱,朝廷也不会派人来,大家接着搂银子玩女人不好吗?” “谁不说来着。” 沈翰摇头叹气:“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沿海那么多省府衙门,谁不和汪直做生意,偏就他抱着所谓的海禁政策不撒手,不仅不愿意还冲人家在城里的商号,现在倒好,惹的汪直动了刀兵,事闹那么大,他自己也是死路一条,还要连累咱们。” 梁凤站起身,负手在屋内来回走动,嘴里发着问。 “你说,这个新来的陆远能是个明眼人吗?万一他一门心思要剿倭怎么办?” “那就让他剿去,赢了咱们分功劳,输了也是他第一个担责任。” 沈翰一脸的无所谓:“反正这些年银子也捞的差不多了,大不了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咱们俩就按汪直说的,拖家带口去澎湖,要不然就去澳门。 反正汪直和那些个佛朗机夷都熟悉,哪里水土不养人啊,只要有银子,有人,到哪咱俩都是地主老爷。” “可那汪直的话也未必能全信啊。”梁凤坐下来,拧着眉头说道:“你想,他就是个海盗头子,万一咱们离了台州,茫茫大海之上他要是杀了咱们抢咱们的银子该咋办?” 沈翰唉出一口气:“你看看你,瞻前顾后的,那干脆这样,咱们俩帮着陆远剿倭,打了胜仗分功劳,这些个烂事就过去了,这样成不。” “咋帮?” “掏钱呗能咋帮。” 沈翰语气很轻松:“你出点我出点,咱俩把规制的五营兵凑齐,六千五百人打徐海那几百个倭寇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战功就报一万、报八千,那么大的功劳陆远又不是圣人还能不惦记? 到时候他拍拍屁股升官走人,咱们就算不升官总也不至于撤官吧。 以后接着过咱自己的安生日子。” 梁凤脸上露出肉疼的神色。 “四千多缺口要是想补足,那可是一二十万两银子啊。” “你看,钱你又不舍得出,跑路又怕被人劫杀,那万一陆远打了败仗,朝廷清算追究,你我还是躲不掉菜市口砍头的命,算了算了,你自己想吧。” 沈翰懒得再和梁凤墨迹,起身就走,不忘扔下一句话:“还有,明天清军,你办周全些,别当场让人家陆佥事下不来台。” “知道了知道了。” 梁凤心烦意乱,最后掫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真他娘的麻烦! 第四十二章:散兵游勇 台州军营就设在城内,因此陆远转天一早清军的时候也方便,隔着府衙一箭之地便是。 军营设在城中并非罕见,可是和衙门口离着那么近,这台州上下的官员是得多贪生怕死啊。 因为衙门在哪,哪里就一定会被规划成为城中心,官员士绅几乎都会紧挨着衙门居住,如此富贵云集,时间一长也就繁华起来了。 如此繁华的地段规划出一个军营,首先是浪费土地资源,二来,也会滋生很多扰民的情况。 明代后期这当兵的军纪可算不上好。 走进军营,校场点卯阅兵的石台早早搭好,梁凤请着陆远先行,后者此刻也不客气,手拿军中督司备好的花名册便是一马当先,梁凤以及沈翰二人紧随其后。 虽说清军是点卯,陆远也不可能真捧着花名册挨个念名字,那要念到什么时候去? 之前梁凤提过台州备倭的编制,五营兵六千五百人。 也就是说一个营大概在一千三百人左右。 明嘉靖时期的军制,五人一伍设伍长,十人一十设什长也叫小旗,五什为一队,五队为一哨、五哨为一营。 如此一营便是一千二百五十人。 不过营一级又添设督司和护军,就是军中执法队和警卫排的意思,所以一個营满编状态下大概就是一千三到一千四百人。 陆远不需要挨个点名字,只需要每个营挨个走个过场,然后由各哨的哨官报数就行。 一个哨二百五十人,陆远居高临下俯瞰,够不够的大体上也能做到一目了然。 而报过数的哨也不能离开,就在校场内等着,这也是为了防止解散后再混入其他的营哨充数。 “开始吧。” 陆远将花名册打开,手边已经备好了热茶,如此便可以悠然自得。 梁凤点点头,随后便抬起一只手,军中便有传令兵打了旗语,擂鼓手操起厚重的鼓棒,咚咚敲响。 鼓响一通,军中嘈杂声便起,二通,歪七倒八的军阵列了出来,三通鼓罢,才有第一个哨卫走进校场受阅。 这般集结速度,让陆远属实是无法接受,看了一眼梁凤,发现后者的脸色也很是难堪。 陆远心中叹口气,罢了,自己毕竟是文官不是武将,来此也只是清军不是整军。 “报数吧。” 哨官转身面冲军阵,喝道:“各队报数。” 这里不会让当兵的去喊一二三四五六七,而是各队的队长自行报数。 比如本队出阵三十人或四十人。 几乎没有一个队报出五十人满编的。 陆远居高临下看的很清楚,其中有一个队明明来了三十九个人,竟然才报了二十八? 见过多报的还是头一回见到少报的。 “呵呵,看来这位队率和他手下的兵不太熟悉啊。”陆远忍俊不禁,偏头和身边的沈翰说道:“沈同知,这可真是新鲜了,自己手下有多少兵队率都记不住了吗?” 沈翰面色尴尬,讪笑两声没有搭腔,但等陆远转过头后便狠狠剜了梁凤一眼。 都说了要好好准备,还能闹出这种乌龙事来。 梁凤自己也是面红耳赤,要不是陆远在这里坐着,只怕都能下场将那个队率打个半死。 给老子上眼药呢? 有心想解释两句,可见陆远并没有多说什么便又沉默。 看来陆远还是很给自己面子的。 就这么一队队的过着数,到最后军中督司来报。 “合计三千七百四十名兵丁。” 报完了数,这名督司也不多说,撩开裙甲便跪在地上请罪道:“军中逃卒过三成之数,按我大明律法,卑职身为军中督司,负首责,当军法处置。” 一句逃卒顺手就将梁凤的责任全转移到自己身上。 吃空饷是主帅杀头,若是军中逃卒,那就是督司杀头。 背了一手好锅。 陆远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要不然昨晚也不会刻意提醒梁凤要早做准备,因此遇到这种情况早已有了预备。 沉吟着一拍桌案。 “你既知国法军纪,那好,左右与本官拿下此人,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就站在陆远身后的邓连三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陆远下了令,当即就是一步跨出要动手,沈翰恰在此刻站了出来。 “陆佥事,下官有句话要说。” “哦,沈同知莫非是要袒护罪臣?” 沈翰走出来看了一眼梁凤,随后垂首道:“非也,只是眼下台州倭患正紧,此诚急危亡之时,还是应当留有用之身先行杀敌,赵督司虽督军不利,但毕竟久在军中数十载,就这么斩了,白白折我台州生力,下官斗胆,请陆佥事权且许其戴罪立功,若是剿倭过程中这赵督司奋勇杀敌立了军功,便将功折罪,若不能立功,再斩不迟。” 陆远犹豫片刻,最后拿捏不定的说道。 “陆某乃是一介文官,不通兵事,沈同知的建议,梁将军怎么看?” 人情陆远让给了梁凤,后者也是不傻,抱拳言道。 “军中出了这般事,梁某已是羞惭难当,本就该全凭陆佥事做主,不过沈同知所言无错,这位赵督司毕竟在军中多年,素有薄望,还请佥事给其一次机会。” 说罢,梁凤还真是够干脆的,一甩裙甲干脆单膝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整个军营便不能再有站着的了,哗啦啦甲胄摩挲声中,几千号兵都跪了下来。 双方互给了台阶,这事自然是翻篇,陆远面子里子也赚了充分,便快步跑过去扶起梁凤。 “梁将军这是做什么,你可是陆某的上官,这、这可真是折煞陆某了。” 扶起了梁凤,陆远便环顾场内一众将校,沉声道。 “既然有梁将军、沈同知求情,此事本官权当没有发生过,但是并非本官宽仁,而是眼下倭寇逞凶作乱,剿倭才是首要之事,还望各位能感恤朝廷的一片仁心,自此更加奋命为国效力,若是能尽平倭寇,那时本官还可为诸位请功。” 梁凤抱拳郑重道:“请陆佥事放心,梁某一定竭尽全力。” 陆某便在其近前小声言语了一句。 “陆某的头上毕竟也压着朝廷的差事呢,还望将军,见谅。” “梁某明白,必不会让陆佥事您难做。” “如此最好。”陆远露出笑容,随后便一甩官袍,转身离开。 待到陆远走远,梁凤才吐出一口气,展颜一笑。 “沈兄,看来咱们新来的这位佥事官还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沈翰呵呵一笑摇头。 “事过去了就好,日后,尽力助其剿倭吧。” “唉,权当花钱买平安了。” 梁凤一拍大腿,而后便喝道。 “都他娘还待在这干什么,还不嫌丢人吗,各哨全部带回,明天开始都给老子练起来。” 几千号人顿时一哄而散,那速度可比之前集合的时候快多了。 这让沈翰不禁摇头。 指望这么一群散兵游勇,能剿倭吗? (昨日的欠章明天补) 第四十三章:士绅阶级的嘴脸 借着这次清军,陆远算是敲打了梁凤,同时也为自己立了些许威望。 谈不上多,但也足够让这里的人不敢因为岁数而小瞧陆远。 话说陆远今年也二十八了,这个岁数不算小,可在官场,确确实实年轻。 无论在大明还是后世。 立了威,自然是要借着这股子东风开展工作,陆远也不闲着,很快便召集了台州府内有头有脸的士绅齐聚府衙开会,商议剿倭事宜。 别忘了,在新的台州知府上任之前,陆远可还暂兼着知府的职权。 由陆远来主持确也不算越权。 “今日请诸位来,主旨就是一件事,剿倭!” 府衙大堂,陆远高居上首,言语简练,直奔主题。 “剿倭就需要兵,募兵养兵就需要钱粮,军械辎重方面藩司、臬司会提供,这不需要咱们操心,但募兵要靠自己了,台州备倭卫所核定兵额是五营六千五百人,实际上却只有三千多人,这个差数要咱们自己尽快想办法解决,不然到时候朝廷查下来、怪罪下来,我陆某人这次能替各位挡,下一次可就没这个本事了。” 这话说到最后,陆远是盯着梁凤、沈翰二人说的。 两人也干脆,陆远话音一落便紧随其后开口表态。 “陆佥事说的对,这事是我们台州没办好,自然由我们解决,募兵,立刻募兵剿倭,募兵一应钱粮支出,我们台州自行筹措,不能再让陆佥事替咱们既袒护又操心的。” 台州一众士绅彼此相望对视,最后却是沉默以对。 说了一大圈子不就是要钱吗,喊大家伙来也是为了敲大户。 看着眼前这一派淡漠,陆远心中就是一阵悲哀。 倭寇都打到家门口了,这群人依旧是事不关己的不闻不问。 历史真是一点错没有,大明走到山穷水尽,国破家亡的时候,这群士绅阶级靠不住啊。 “不是,你们平时不都很能说的吗?” 梁凤见迟迟没人响应自己不由急了眼,骂咧道:“倭寇都打到家门口了,难道咱们就这么天天龟缩在城里?” “梁将军,不是我等不愿意助力朝廷剿贼,而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这個时候一名四十多岁的富态商人站了出来,他摊着一双肥大的手掌,满脸无奈说道:“台州如今闹倭寇,损失最大的是我们,我们在城外的田、产都被倭寇洗劫一空,如今家里上下几百张嘴嗷嗷待哺,说难听点,我们还想朝廷能给我们赈赈灾呢。” “对,刘兄说的对。” “大人、将军,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我们这群人现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心而无力。” “小民表个态,拼着家里便是饿死,也要出五百两银子、六百石粮食出来。” 一群人争先恐后的诉难,最后东拼西凑弄出了一万多两银子和不足两万石粮食。 两万石听着不少,可要知道,如今的台州是闭着门的,城外都被倭寇洗劫一空,十几万军民都待在城中,这些士绅大户家里余粮堆积如山,那些躲难进城的老百姓随身又能带多少糊口的粮食? 十几万军民一起吃,都不用两个月,这两万石粮食就能吃空。 两个月,充其量也就是刚刚招募齐新兵,能不能练出战斗力还够呛呢。 陆远不言语,只是端着茶望着茶雾发呆。 他不开口,那就只能是沈翰来出面。 “各位,两万石真的不够。” “以前沿海也不是没闹过倭患。” 之前那刘姓商人又开了口:“这群倭寇以劫掠为生,往往在城外洗劫扫荡个月余便会自行离去,这次想来也不会久,只要渡过这一个月,便也就相安无事了。” “对对对,最多也就是再熬上一个月。” “百姓畏倭寇如虎,你就是募兵,也不一定有人敢出城与其搏杀,这不,军营里逃兵都好几千。” 梁凤顿时像踩了尾巴的猫,当即跳了起来,张嘴就要喝骂,恰在此时陆远的声音响起来了。 “各位的意思陆某算是听明白了。” “倭寇作乱,左右无非是了个劫字,劫够了自然就会退,是吧?” “对对对,确实如此。” 陆远放下茶杯,扫了一圈:“既然如此,那咱们为什么不打开城门让倭寇进城来劫呢?这样他们劫掠的更快,退的也就更快,是这个道理吧,诶,梁将军、沈同知你觉得陆某这个提议怎么样?” 二人都有些发懵,又听陆远自顾自的说道。 “嗯,这个想法还真有可行性,沈同知,干脆咱们俩以后就搬进军营里住吧,梁将军也一起,反正三千多人保护咱们仨连带着家属也足够了,让倭寇进城来劫,想劫什么劫什么,财物、人、粮食通通都给他们。” 沈翰听明白了陆远的意思,憋着笑说道:“诶,细细这么一想陆佥事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梁将军,要不然咱们就去军营里住?” 梁凤嘿嘿一笑。 “行,我这就去让军营修工事,一定修的固若金汤。” 一群士绅傻了眼,倒是有年长的跺脚。 “倭寇丧尽天良、毫无人性,放他们入城,这全城上下十几万军民就有被屠杀殆尽的可能,难道三位大人就一点都不怜惜吗?” “啊?这样吗?” 陆远很是诧异的说道:“哎呀,倭寇竟然会如此残暴?他们不是光劫掠吗,怎么还杀人呢?” 沈翰差点就笑了出来,赶忙咳了几声压住。 众士绅看着陆远,都觉着这位佥事官是不是当官当傻了,倭寇不杀人,难不成老百姓还自愿把糊口活命的粮食钱财奉上不成? “当然杀,而且杀的可狠毒了,可不能放倭寇进城啊。” 陆远的脸色渐渐变冷:“既然诸位知道倭寇杀人,杀我大明的国民,那诸位死守城中不愿与其作战,放任这群倭寇在城外肆虐,多少乡村百姓遭其毒手,本官倒想请教诸位,诸位适才说何不再熬上一个月,等这群倭寇自退的时候,可曾怜惜过城外百姓吗?” “本官说要放倭寇进城,我看各位不是心疼城中的百姓,而是怕自己,死在了倭寇手里吧!” 陆远猛然一拍桌子,喝道:“火不烧到眉毛,也不见你们有一丁点担心,竟然还有脸在这里跟本官说那些假仁假义的话,多的话本官不多说了,限期十天,十万两银子和十万石粮食必须凑齐,请沈同知负责这筹措钱粮之事,梁将军负责募兵练兵,就这样,散了!” 沈翰立时瞪大双眼。 这咋最后绕自己身上来了? 哪有你这么坑人的。 哦打完仗你陆远拍拍屁股走人,我还得留在台州地面混饭吃呢,这一下得罪全城士绅,还混个屁啊。 有心想说话,却发现陆远已经起身离开,而梁凤则咧着大嘴嘿嘿直乐。 十万两银子和十万石粮食摊派下去,就算还有缺口,他梁凤又能再补多少? 妙,太妙了! 而沈翰看到梁凤这般德性,心中就是一片冰凉。 先假模假洋稳住梁凤,拉拢好感,然后借梁凤的力来压制自己去干得罪人的差事,最后估计就该是一脚将梁凤踢出局,自己独揽台州军政大权,最后剿倭功成,自己领功升官。 好歹毒、好算计啊。 第四十四章:台州倭患的背后 得罪人的差事不好干,也没人愿意干,但是命令压在头上,沈翰不得不领下这差事,在陆远离开后,和在座的所有士绅一一谈心。 “赶走倭寇,大家都有安生日子过,也是好事。” 沈翰讲事实摆道理,但在座的众人显然不愿意给沈翰这个面子。 “沈同知,不是我们在座的人惜财,十万两银子十万石粮食我们能拿出来,哪怕再翻一倍也能,可今天这祸他不是我们在座众人招来的,是朝廷,是那鲁发忠招起的祸端,出了祸事他鲁发忠一躲了之,现在朝廷派了个佥事来,倒让我们这群人来花钱消灾,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姓士绅一改之前在陆远面前的嘴脸,不仅没了丝毫市侩之气,反倒大义凛然起来。 “这几年为了咱们台州几十万人的营生,大家伙哪个不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在和汪直这种海盗头子做生意,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从日本、南洋人那里多赚点银子,赚来的银子花哪了,不还是花在台州咱们自己家乡人身上。 眼瞅着日子好过了,海上也太平了,这鲁发忠一来又把禁海的事拿出来,他不愿意和汪直做生意就罢了,那为什么要去冲人家的商号和产业,一顶通倭的大帽子啪的一声扣下来就是抓人、砍头、抄家。 是,徐海是汪直的人不错,手底下也有日本人也不错,可人家在咱们台州城里的生意是合法的吧,人家生意里的活计也没有一個是日本人吧,鲁发忠抓了人砍了几十颗脑袋,抄走了几十万两银子,这才惹恼了徐海,有了今日的台州之祸。 说句不好听的话,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现在骚扰台州的只是五百人,要是汪直带着一两万人来,再带着佛郎机人的战船、那火炮,恐怕糜烂的就不是咱们台州一个府,而是浙江一个省了。 这个如何太平共处的问题不解决,那朝廷早晚要在台州和汪直打一场大仗,到那个时候,朝廷是不是还要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出钱出粮? 十万两我们拿得出来,但是一百万两甚至将来的三百万、五百万两的时候我们还能拿出来吗? 今天来一个佥事逼我们出钱,我们出,将来再来一个按察使甚至来一个兵部尚书,有样学样的逼我们出钱,我们出不起怎么办,朝廷是不是就该学鲁发忠那一招,给我们在座的人也每人扣一顶通倭的帽子,然后来个杀头抄家,充沛军费?” 刘姓士绅站起身来,看着屋内的众人沉声道。 “这些话咱们不敢和朝廷说,谁也不敢吐口说去和汪直这种人做生意,要不然就是通倭,就是卖国,这大帽子谁敢戴,现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要么就四四六六和这陆佥事说明白,要么还是那句话,鲁发忠招惹出来的麻烦,让鲁发忠自己解决,我们这些人,最多看在你沈同知的面子上,给那陆佥事凑一笔军费出来,最多三万两,剩下的让他和朝廷自己想办法吧。” 梁凤人就坐在当场,闻言恼怒道:“三万两?你搁这打发叫花子呢,这也太少了,绝对不行!” “梁将军!” 沈翰低喝了一声:“现在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不要逼的太紧。” 梁凤愤愤不平的嘟囔了两声,而后陡然想起一件事来,言道。 “对呀,几个月前鲁发忠抄了徐海在台州的生意,不是抄了几十万两银子吗,钱呢?” “今年运司衙门往朝廷多输送了一百多万两税银,你当这笔钱是哪里来的?”沈翰沉声道:“你莫不是觉得运司、浙直那些位堂官真个愿意自掏腰包、割肉卖血吗。” 梁凤闻言彻底没了脾气,急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现在朝廷的命令又压在头上,不听话办差也是要杀头,怎么办?” “共度时艰吧。” 沈翰叹出一口气来:“反正现在咱们和徐海也算是彻底形同水火了,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尽快将其歼灭,总算对朝廷这有个交代,不就是十万两和十万石粮食吗。 在座的各位出一半,剩下的一半,我沈某人和梁将军出了。” 梁凤刚想开口就被沈翰打断:“梁将军,这几年咱们也赚了不少,吐一点出来吧!” “啊行行行。”梁凤站起身:“老子不和你们扯皮了,钱粮三日内给我送进军营。” 说完话迈步就走,心情显然是差到了极点。 沈翰也不送,坐在位子上仰首闭目。 “鲁发忠招惹的风雨,让咱们想办法来消,唉,摊上这么一位知府,真是咱们台州的不幸啊。” “我看,就算没了鲁发忠,换谁来也是一样。” 一名商人开口说道:“如今西洋人、南洋人、东瀛人就围在咱们大明四周,朝廷却迟迟不愿意开海禁,矛盾摩擦越来越大,现在佛郎机人更是惦记上了澎湖和澳门,朝廷若是再不开海,不管不问,那这两个地方早晚要让西洋人占了去。 到时候人家堵在咱们大明的国门口造船、铸炮,那还得了?” 沈翰睁开眼,怅然道:“症结出在朝廷,确实如此,没了鲁发忠还有张发忠、赵发忠,这不,又来了一个陆发忠,罢了罢了,几十年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咱们得活一天是一天吧,都散了,钱粮尽快筹措,别让这位陆佥事向朝廷交不了差,到那时候,咱们才是真的活不下去。” 众人皆起身,沉默不语的离开大堂,拖在最后的一位老者驻足问了沈翰一句话。 “沈大人,咱们台州的情况要不要和这陆佥事交个底,他人年轻,说不准开明些,若是能有个两全的法子,又何乐而不为呢?” 沈翰苦笑一声。 “免了吧,和他说有什么用,就像你们和我说又有什么用?咱们台州的问题,别说他,就算是藩司衙门、南京六部、北京内阁都处理不了,懂吗?” 老人点头,摇头离开。 “如此,势必要和汪直打一场大仗,台州,怕是要化作一片鬼蜮了。” 第四十五章:加饷募兵 随着钱粮的陆续到数,募兵练兵事项开始提上日程,但是进展却并不顺利。 整个募兵处每日里都是冷清,除了城外家中遭了倭寇侵害的入伍报仇外,便是很少有人了。 如此景象让陆远看后也是错愕不已。 不是说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吗? 这咋看起来更像是好男不当兵。 “是不是条件开的太低了?” 陆远知道自己对军务不了解,因此便守在募兵处向负责募兵的军务官询问。 军务官名叫周诚,年龄和陆远相仿,却已经是个兵龄长达十年的‘老班长’了,闻言回话。 “兵饷自有朝廷的规制在。” “多少?” “一年三十石粮食。” 陆远搁心里换算了一下物价,惊诧道:“那就是十八两现银了,不低啊。” 要知道他之前在淳安当知县的时候,淳安财政如此健康,给到衙差义勇的月钱才一两出头,还不如这台州当兵的饷钱呢。 当然,当兵打仗有危险,可是也不能拿来光和淳安比,要是拿来和西北比,一年的饷钱比人家当差三年都多。 这都不足以打动? 周诚苦笑一声:“大人,要是赶上荒旱年,这粮食值钱,可是我们台州靠海,哪有什么荒旱年,再者说,靠水吃水,海里的鱼虾都吃不完,这地界想饿死可不容易。 所以每到朝廷发饷粮的时候,军营里的兵就争先恐后卖粮食,粮价一个比一個低,最后卖慢了还卖不出去,就是卖出去也都是贱卖,能卖个八九两银子便不得了了。” 十八两变成八九两,这是打着折的贱卖啊。 陆远听后直点头。 “怪不得。” “既然粮食不值钱,那就用现银募兵。” 陆远盘算了一下府库里的几万两存银加上最近沈翰筹措的十万两军费,当场就改了条件。 “重新挂一块牌子,就说从今天开始,凡是当兵打倭寇的,一律每人每年二十两现银。” 周诚闻听直眨眼,有心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人家陆远是一把手,就按陆远说的来呗。 再说了,能领现银对自己也是好事。 如此当即就领命去办。 募兵的条件一换,加上当兵给现银的事传开,这招兵的地方顿时就热闹起来,从最开始一天十几个人瞬间变成三五百人,不到短短十天,五营兵足足六千五百人便够了数。 兵是招够了,可沈翰也找上门来。 “一年二十两现银,六千五百人就是足足十三万两,陆佥事,您知道兵部一年的财政预算才多少吗,才三百万两,这三百万两都是用来养陕甘和北地边军的,南方从来都是给粮食。 是,咱们眼下靠着城中士绅筹措的军费够养这六千五百人一年,那一年后?一年后谁来养?” 陆远压根没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很是平心静气的说道。 “所以说,一年内务必要荡平倭患。” “那一年内要是剿灭不了呢?” 陆远缓缓摇头:“不可能。” “陆佥事,须知兵无常形......” “此番骚扰台州的倭寇有多少人?” 沈翰顿时哑然,刚欲开口又被陆远打断:“沈同知别和陆某说八九千了,这些日子陆某让人去城外的乡村探查过,这次骚扰台州的倭酋就是当初在台州地界做生意的徐海,这一次,他总共只来了五百多名海盗,对吗?” 见陆远已经查明,沈翰只能点头。 “没错,确实是只有五百多人。” “区区五百名倭寇,就能压住台州一个府,按这个比例,这次作乱台州的如果不是徐海而是海盗头子汪直,那岂不是能打下整个浙江来了?” 陆远冷哼一声:“沈同知,此时此刻莫不是你们台州上下的官绅还对这徐海或者其背后的汪直抱着某种幻想甚至说是善意?不愿意将其彻底剿灭?” “下官断没有这个意思。”沈翰吓了一跳,连忙自证清白道:“剿灭倭寇不仅是朝廷的上意,更是我等的心愿。” 顿了顿,无奈拱手道。 “全凭陆佥事做主吧。” 陆远挥手道:“你也不用不服气,新的台州知府马上就要来了,一同来的还有被看押在臬司衙门的原知府鲁发忠,接内阁命令,这鲁发忠将会直接在台州当着全城军民的面处斩!” 这是朝廷要正决心了。 沈翰明白其中的警告意味,当下不敢再多言语,便拱手告退。 等到沈翰走后,陆远便喊来邓连三,交代道。 “本官总觉得台州这些官绅不太对劲,去查查看。” “从哪里开始查?明查还是暗查?” “这种事怎么能明查?” 陆远无奈,只好细说道:“就从当年徐海在台州城里的生意开始查起,看看这次倭乱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要查查看,这沈翰的家族在台州是不是也做买卖,和谁做。” 邓连三点头应下。 本就是衙门班头出身,查案子倒是更对邓连三的专业。 “现在,只能等那鲁发忠来了。” 陆远心头萦绕着很多的困惑不得而解,此时此刻最是想要见到台州原知府鲁发忠,如此便可好好的审一审。 而在这段等待的时间内,陆远也没有闲着,既然募兵已经完成,陆远索性也就住进了军营,整日跟着梁凤观摩练兵。 “陆某不通军务,但又担了这份差事,故而要多多向梁将军学习。” 陆远找的借口很是合理,因此梁凤也没办法赶走陆远,而且梁凤也明白,陆远这一次进驻军营,尤其是还带着臬司衙门派来的五百名精兵,就是理直气壮的为了夺权。 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随着时间过去半个月,梁凤也就坦然接受了。 你爱咋地咋地吧。 梁凤选择将自己所有的脾气撒向了练兵上。 还别说,在梁凤这种刻意加码的训练下,台州备倭兵还有了那么三分当兵的样子,虽然和陆远心目中的合格军人依旧相差甚远,但起码身上的田土气息消散了不少。 “再练一个月,就能拉出城去找倭寇见见血了。” 陆远盘算着进度,城中府衙的小吏倒是先寻了过来。 “堂尊,新府尊来了。” 终于来了! 第四十六章:同窗故友谭子理 “陆佥事快来,下官为你介绍,这位就是咱们台州的新知府,谭纶谭知府。” 陆远前脚迈进府衙大堂,后脚就听到了沈翰殷切的介绍声,而这个名字倒也让陆远熟悉。 闹了半天,谭纶啊,一个名气丝毫不逊色胡宗宪的名臣。 不过他的命可比胡宗宪好太多了。 至于陆远为什么会说和谭纶熟悉,不单单是史书,这具身体的原记忆和谭纶也熟悉。 俩人是同一年的进士。 嘉靖二十三年。 不过陆远的命可就没谭纶那么好了,后者才是正儿八经的所谓‘辅臣预备队’的仕途走法,中了进士第二年就下放南京礼部担任六品主事,不像陆远、胡宗宪这般,熬了好几年才等到一个知县的缺。 “伯兴。” 谭纶面带微笑,拱手。 陆远亦是微笑还礼:“子理兄,别来无恙?” “好得很,好得很啊。” 论起年纪,谭纶刚好比陆远大一岁,所以说如今的谭纶,也就是二十九岁罢了。 “之前弟还在想,朝廷会派谁来台州,没想到竟然是子理兄,有兄来此,弟心实安。” 陆远轻松道:“子理兄的才华,当年可是传遍整個翰林。” “哈哈,伯兴又拿为兄玩笑了。”谭纶上前把住陆远的手臂,迈步便往正堂里走:“我在南京,听说是伯兴你在台州便当即请缨要来,磨了张部堂好长时间,可算是谋了这份差事。” 南京吏部尚书张治? 这官哪里是靠着磨能磨来的,谭纶一句话便露了三分实力。 他和张治的私交不错,要不然,哪能用这般轻松的语气说出来。 陆远倒是发散起思维,他知道明年张治就会入阁,谭纶是张治的人,那就不会是严党。 严党倒台之后,谭纶的提拔就开始进入快车道,最后。 好像是干到了协理京营戎政这个位置? 大明军队的常务副元帅了属于。 沈翰眼见陆远两人聊得如此火热,顿时便明白二人定是有旧,因此便主动言道。 “府尊、陆佥事,下官那还有些公务未处理,那就先告辞了。” “有劳沈同知了。” 谭纶点头,待到沈翰离开,立马又是热情起来。 “伯兴,今晚定不要走,咱们俩四年未见,今日可一定要好好痛饮一番。” 老同学多年不见,又没有手机电话的,异地重逢那自然是亲切的很,这种感情陆远是体会过的,因此并不意外,但还是摇了头。 “喝酒的事且先放放吧。” “啊?” “子理兄难道不知道如今台州的情况?” 这话一出,谭纶也严肃起来,遽尔叹出一口气来。 “是啊,台州情况不容乐观,我来之前在南京兵部担任郎中,看了台州的军报,说台州犯境之寇足有近万人之数,而且还有火炮船之利。” 陆远苦笑摇头:“哪来的万寇,不过五百余人罢了。” “多少?”谭纶错愕,随后恍然:“台州当地为了掩盖失土之责,虚报敌情?” 眼见陆远点头,谭纶便低声咒骂:“实在该死。”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陆远言道:“子理兄初来,我还是和兄细说说这台州的具体情况吧。” “快请说。” “事情是这样......” 陆远将自己这一个多月来在台州的见闻和处置悉数道出,最后总结道:“今日台州之祸,有很多问题都围绕在一个人身上。” “鲁发忠。”谭纶不假思索的道出这位原知府的名字。 陆远嗯了一声:“没错,就是这位鲁知府,他到底干了哪些事,怎么就闹出今天这事端来,另外弟已查到,这鲁发忠几个月前抄了贼寇徐海在台州的产业,足得银六十七万两之巨,可这笔银子去了哪,没人知道。 恰是因为这笔银子,徐海才悖动刀兵犯土害民,一定要审出来。” 谭纶深以为然的点头。 “有道理,必须先搞清楚源头,才能理顺后面的事,看来这酒确实没法喝了。” 陆远笑道:“等着喝庆功酒。” “哈哈,好!”谭纶大笑道:“那咱们剿灭倭寇后摆庆功酒的时候再痛饮一番。” 笑罢,谭纶一拍脑门,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陆远,后者不解接过,并没有急着拆看而是望向谭纶。 “这是登州的戚继光将军写的关于剿倭的一些心得,戚将军和为兄有些私交,为兄就在上任前专门请教了戚将军,伯兴你是臬司衙门佥事,这兵事正好归你所掌,看看。” 戚继光的剿倭心得? 这是好东西! 陆远当即拆开,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不单单只是一份剿倭的经验心得,还有戚继光对如何操练士卒的一些讲解。 “好!好!好!”陆远兴奋击节:“有戚将军这份练兵剿贼的心得,足胜过十万大军啊。” 谭纶亦是点头:“不错,戚将军有大才,将来可为我国朝一柱石。” “只可惜戚将军远在登、莱,若是能来浙江,这浙江倭患翻手可平。”陆远感慨,随后自嘲一笑:“不像小弟,来此一个多月,寸功未立,终日只能龟缩这台州城中,实在羞愧。” 谭纶忙摆手道:“你也是刚来,而且台州知府之位空缺,你还要兼顾着,这台州城内十几万军民的吃喝都要操心,伱的难处南京都知道,不会怪罪。” “有子理兄这话,弟心乃安。” 陆远收起戚继光的信,随后便邀请道:“事不宜迟,咱们尽快提审鲁发忠吧。” “嗯,为兄也是正有此意。” 谭纶点头,随后便风风火火的开始安排。 也没用多少时间,府中刑房小吏便将那鲁发忠带了进来,陆远和谭纶分坐主副位,神情严肃。 谭纶位列主审,便主动拍了惊堂木。 “鲁发忠,今日本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如实答话。” 鲁发忠五十来岁,体态富余,此刻脚镣枷锁具身,面容憔悴,闻言回道。 “请两位堂官准许罪员去掉刑具,有什么问题,罪员一定坦白相待。” 谭纶看向陆远,后者微微点头:“到了这,也不怕他跑。” “来人,给他去了刑具。” 两名衙差得令来做,去了枷锁的的鲁发忠放松不少,拱手道谢。 “多谢二位堂官。” “鲁发忠,现在刑具也给你去了,望你好生配合。”谭纶说完这句话便看向陆远:“陆佥事,台州你比谭某熟悉,还是你来问吧。” 陆远也不客气,直接开口。 “鲁发忠,今日台州之乱,你可知乱从何来?” “知道,乱自倭酋徐海始。” “徐海何人?” “大倭酋汪直的部下。” 陆远又问道:“他为何要侵我台州?” “倭寇贪婪成性,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哪有什么缘由。”鲁发忠冷哼一声:“贼寇侵犯劫掠,还需要理由吗?” 陆远冷声道:“可据本官所了解,这徐海,一直以来都在台州做生意,有没有此事?” “......有。” “既然一直在台州做生意,为什么要放弃好好的生意不做,和朝廷刀兵相对?” 鲁发忠沉默不言。 见鲁发忠不答话,陆远又换了一个问题。 “台州之乱爆发后,你身为朝廷命官、台州知府,为什么要弃城而走?” “因为下官胆怯惧怕。” “胡扯!” 陆远喝声道:“若是胆怯惧怕,大可以据台州坚城死守,而你却反其道而行,放下一座拥有十几万军民的坚城,逃进了一家宗堡之中,难不成你认为一个几百人宗族的家堡比得上台州城更能给你安全?” 言罢,一手拍在桌子上。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宁肯背负弃城失地的杀头大罪,也要如此行事?给本官如实招来!” 这鲁发忠身上有太多的谜团,陆远此刻便要一点点驱散这谜团,让事实,大白天下! 第四十七章:海商、海盗 府衙大堂之上,鲁发忠面对陆远的询问面无表情,只是简单说了一句。 “当时倭寇围掠于台州城外,罪员担心城破,故而一时昏头,这才逃出了城。” 这个理由很牵强,可是鲁发忠坚持,那陆远拿他也没辙,故而只能将问题再转移回第一个上。 “徐海在台州城里有生意,做的什么生意?” “什么生意都做,米面粮油、布匹丝绸、古玩字画、茶叶朱砂,还有从海外倒腾来的新鲜物件。” “那现在这些生意呢?” “徐海是倭贼,他的生意自然都是违法的,罪员请大明律将其查抄关停,无错吧。” 陆远嗯出一声:“你依大明律执法自然无错,本官也没说怪罪你关停这些生意的事,本官想知道,你将这徐海的生意都给查抄关停,一共抄了多少银子?” “只有几千两......” “砰!” 惊堂木炸响,陆远已经喝出了声:“鲁发忠,你还敢狡辩撒谎,当初你查抄这些买卖的时候,全知府衙门上下几百名小吏衙差可都参与了进去,几千两?明明是几十万两!” 鲁发忠垂下脑袋沉默。 “说,这笔银子去了哪里?” “陆佥事,罪员劝你,有些事最好不要知道。”鲁发忠如此说道:“银子去了哪罪员不能说。” 陆远气乐了:“这就是伱之前说的配合,问你什么你都推脱不说,本官看,这刑具还要给你拷上。” “能交代的罪员都会交代。” “本官不想再听你说话了。”陆远看向谭纶,开口问道:“谭知府这可还有什么问题想要询问?” 后者当然摇头:“没有。” “那就按照内阁的令,判这个鲁发忠斩监候,押下去吧。” 陆远挥手,几名衙差便上前来将鲁发忠带离,后者依旧是面色如故,似乎早已对自己的死有了充分准备。 “这简直太奇怪了。” 等到鲁发忠离开,谭纶倒是先开了口:“如果说这個鲁发忠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这次堂审就是他唯一洗脱罪责活命的机会,可是他却什么也不愿意说,甘愿领死,如此坦然面对哪像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是啊。” 陆远点头叹气道:“这鲁发忠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可是他不愿意说,咱们也问不出来,只能稀里糊涂按照内阁的意思,将其斩立决。” 谭纶摆手:“不纠结这人了,伯兴,咱们接着再聊聊眼下台州的局势吧,明日你陪我一道去军营看看练兵事宜。” “好。” ----------------- 福州,福建藩司衙门。 右布政使周延端坐着,面容严肃冷峻,在其面前站着一个四十岁许的男人。 周延开口打破了压抑。 “台州怎么闹得那么厉害。” “我也不清楚。”男人答了话,摇头表示不明白。 周延又说道:“徐海是你的人。” 这句话道出了这男人的身份,明嘉靖中期日本豪商汪直。 这汪直生于南直隶徽州府一商贾之家,年少时便和同乡好友一道去往福建、广东进行海外贸易,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因为大明朝海禁的国策在,为了更好的照料生意便迁居日本平户岛(后世长崎)。 至此,你说汪直是大明人也行,说他成了日本人也行,无国籍人士也行。 汪直没吭声而是偏了一下眼神看向旁边的椅子,周延摆手:“坐吧。” “谢大人。” 汪直拱手落座,这才答了周延之前的问话:“徐海闹这次事之前并没有和我说,而且两个月前我在值贺岛和葡萄牙人做生意。” “葡萄牙?” “就是咱们常说的佛郎机人,这个说法是错的,澳门有个西班牙人的传教士,在他们国家的东北有个国家,叫做佛朗茶(就是法国),这些国家都在一个叫做欧罗巴的地区内,回回人(阿拉伯)往来咱们大明和西方,这口口相传就把西面国家的人都叫做佛朗茶人。 回回人的海商在南洋满剌加(马六甲海峡)有个通海贸易的中转基地,这些葡萄牙人还有什么西班牙人做海贸的都在这聚集,久而久之传到咱们国内,再加上点口头误传,就把这葡萄牙、西班牙人都叫做佛朗机人。” 汪直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继续自己之前的话:“两个月前我还在和葡萄牙人做生意,疏于了对下面人的管教,另外周大人你也知道,我汪直虽然是所谓的头,但其实这堂买卖不是我汪直一个人的,大家伙合伙做生意,中间还有日本人、葡萄牙人,我能怎么办? 这徐海说是我的人,但他是我发小徐惟学的侄子,而徐惟学又和陈思盼勾结在一起,干着走私加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些情况你们朝廷比我清楚啊。怎么现在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说到最后汪直也叫起屈来:“我是正当商人,大海上海盗横行,前有潮州大海盗徐栋,后有双屿岛李光头,我不招兵买马,难道和这些海盗讲道理吗? 但是人从哪招?你们是朝廷,可以光明正大在地头上拉个募兵处,我咋办,我放个募兵处那不成造反了?所以我只能在南澳(澳门)招人,招的也都是一些活不下去没饭辙南逃的国人,当然南澳那地界乱,免不得招进些日本人、南洋人还有葡萄牙人。 可就算如此,你们也不能就给我扣一顶倭酋的大帽子吧。” “行了行了。”周延不耐烦的开口打断:“现在你不要跟本官扯这些没用的,徐海在台州作乱,事情闹大了,朝廷震怒,这事你必须要给本官给朝廷一个交代。” 汪直也不犹豫,直接说道:“骚扰浙江最大的海盗叫陈思盼,就是和徐海叔父徐惟学勾结的那个,这样,我替朝廷除掉这陈思盼还浙江一个太平。” “好。”周延点头:“如果你能说到做到,本官会替你上书内阁讲情,不将你当做朝廷讨伐的逆贼倭寇。” 汪直嘟哝了一句:“我本来就不是。” 随后又开口。 “周大人,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 “朝廷能不能考虑开海?” 周延断然拒绝道:“不可能!” “不是,这图什么啊。”汪直起身摊手问道:“现在福建、广东多少海商,这些所谓的海商说难听点不都是海盗?为什么他们做海盗,就是因为朝廷不开海可他们想赚钱,还有什么能比海贸更赚钱? 做海贸风险大,就要招人手,朝廷不支持那只能从外面招,从外面招夷人那就不可避免混进日本人、南洋人,所以才有今天这般局面,弄的我大明朝好像处处是倭寇一样。 我在日本居住我清楚,日本这个弹丸之地如今竟有几十个国家之多,到处打作一团,就算日本统一,这个弹丸小国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侵略我大明。 更何况说像今天这样,从渤海、山东到闽浙、粤澳,处处都是倭寇,哪来那么多倭寇啊,周大人,您是一省蕃台,站得高看得远,您心里清楚,所谓的倭寇,不都是朝廷给扣上帽子的商人吗,人家也想本本分分,奈何朝廷砍头的刀都落下来了,总不能束手待毙吧。” 周延丝毫不受汪直的言语影响,摇头说道:“这事没得商量,你去讨伐陈思盼和徐海,朝廷就放过你,不然,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吧。” “知道了。” 汪直拱手告辞:“周大人,我这次也算是替朝廷效力了吧。” “除掉陈思盼对你是有好处的,朝廷开不开这个口,你也会除掉他。” 汪直叹气:“我是真想和周大人、和朝廷合作,是你们不愿意。” “自古以来,你见过官府和贼合作做生意的吗?” “周大人你也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汪直呵呵一笑:“朝廷一心想要剿灭我们这些海商,为的其实也是一个利字,江南织造局、泉州市舶司两年没出过船了,他们倒是想出海做生意,可是出了海就是船毁人亡,朝廷财政撑不住了,这才想要灭了海商好和外国人做这海贸的生意。 为什么朝廷就是不愿意合作,非要铲除掉我们,那是因为朝廷中有人想独吞这份通海贸易中无穷无尽的利润财富,所以,他们宁愿打几年仗、死多少兵民不在乎,只要能把我们这群人彻底铲除掉。” 说完这话,汪直深吸一口气,最后冲着周延撩袍跪地,恭恭敬敬叩了一记响头。 “周大人,当年汪直在闽粤两地做生意,是蒙了您的照拂才有今天,这些年,汪某人也已经尽力斡旋,此次离开,日后怕是再不会有踏上我大明土地的那日了,您多保重吧。” 扣罢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汪直自己心里清楚,当朝廷决定动兵的那一刻,就不会再有任何回寰余地,最终,他汪直还是会成为大明朝廷的讨伐对象,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倭酋。 第四十八章:我是要做海贼王的男人 福建的事,浙江自然不会知道,处在台州的陆远、谭纶就更不清楚了。 此刻的二人待在军营中将练兵的事操办的如火如荼,眼下已近腊月,谭纶便提出要带兵出城主动出击。 “怎么也得赶在过年前将这些倭寇赶出去吧。” 谭纶的想法很简单,要让台州的老百姓过上一个安稳年。 这个想法也得到了陆远的支持,两人一拍即合做了出兵的决定。 一个台州知府,一個巡海佥事达成一致后,那么梁凤这个游击将军就只有听令行事的份了。 不过让陆远没想到的是,谭纶竟然要亲自带兵。 大哥,你是文官啊。 陆远开口规劝刀剑无眼,孰料谭纶竟如此说道。 “如今台州首要便是剿倭,为兄身为台州知府,岂能畏敌如虎?如此和那鲁发忠又有何区别,再者说,伯兴你也是文官,不也是职责使然,慨赴沙场,为兄既然做了这个官,就要对得起这肩上的责任。” 这话说的漂亮,陆远自然是点头。 “既如此,那便并肩作战。” “对,并肩作战。” 谭纶去了知府的官袍,和陆远一样换上一身将军甲胄,还别说,谭纶着了甲之后倒是比陆远更像一个军人。 “为兄来前,可是在南京兵部当了一年多的差。” 谭纶跨坐高头马,神采飞扬说道。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我辈之人就应该有上马杀敌、下马治国的能耐,如此才能保社稷安定大业。” 陆远点点头,恰此刻一身戎装的邓连三策马而来禀报。 “启禀二位堂官,斥候探报,方圆三十里内已无倭寇,观其所留行踪,奔东南去了。” 东南? 陆远来到台州也有将近三个月时间,对台州的地理也算了解七八,因此张口便言道:“倭寇这是打算奔松门,走此海路遁去。” “追!”谭纶丝毫犹豫都没有,直言道:“倭寇区区数百人却劫掠裹挟了如此多的辎重和被掳的百姓,行军速度自然不快,咱们现在快追,赶在他们逃往大海之前将其聚歼。” “好。”陆远看向邓连三,下了命令:“传令全军,加速行军,不过斥候刺探之事不能松懈,仍旧要一个时辰一报。” 邓连三抱拳,接令离开。 全军得了急行军的命令,行进的速度顿时加快,如此奔行两日,便在一个名叫郑家坳的地方摸到了倭寇的尾巴。 “此处向前四十里便是作乱的倭寇。” 中军帐内,谭纶、陆远、梁凤、岳长林四人齐聚,围着地图指点。 “再往前水网密集、树木茂盛,倭寇们走不快,但是要防止他们四散而逃,不然五百人散开来,咱们想抓也不好抓了。” 陆远身为实质上掌兵事的主官,因此第一个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建议咱们可以考虑在此分兵,两路包抄,最后在松门县扎住口袋,将这伙倭寇围歼。” 自古分兵是兵家大忌,不过七千人(台州备倭五营六千五百人加上按察使司调拨了五百)打几百名倭寇,就算兵分两路那也是数倍于敌。 不管怎么说,优势在我。 谭纶点头,第一个附和:“陆佥事的建议我看可以。” 从臬司跟着陆远来的把总岳长林也点了头,剩下最后一个梁凤那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开口支持。 见大家伙意见统一,陆远便下了令。 “我和谭知府都是文官出身,梁将军和岳把总是武官,既如此咱们便两两一组,我和岳把总为一路,谭知府和梁将军一路,咱们于此分兵,两路包抄追赶倭寇,最后在松门县将其围歼。” 说完就不需要再等众人意见,直接扔下手里的朱砂笔抄起桌上的头盔。 “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是!” 就在陆远等人分兵行动的同时,几十里外一支一千多人组成的队伍也在行进。 这队伍的组成很是奇怪,有穿甲拿刀的匪兵,也有穿着类似汉服却又迥别于汉服,腰佩横刀,足蹬木履的日本人,更多的还是几百号大姑娘小媳妇。 显然,这个队伍就是徐海为首的倭寇贼人和他们掳掠的大明百姓了。 徐海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二十多岁的年纪算得上年轻,只是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自面颊延伸到下巴,破坏了这个岁数该有的英气添了几分戾气,加之常年在海上风吹日晒而恶劣的皮肤,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掌柜的,咱们到前面歇歇脚吧。” 在军中徐海定过规矩,下面人一律要称他掌柜的,而不是什么大当家、二当家之类,听起来就像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一样。 徐海自认为自己不是土匪,自己是商人,至于为什么掳掠百姓、杀人放火? 哪有百姓,这些女人在徐海的眼中就是‘商品’。 是的,商品。 既然是商品,那徐海自然是运送商品的商人了。 徐海想要向汪直学习,可他和汪直不同,后者出身商贾之家,打小到大至如今,一直也都是做着买卖,只是随着生意的扩张开始培植了私人的武装势力,而徐海却不同,他一来接触的就是海盗行径,想学汪直做个商人,终究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丧尽天良披上一层自诩文明的外衣罢了。 “嗯,歇歇吧。” 徐海也觉得累了,加上松门近在咫尺,心头便也放松许多。 “再走二十里地就到了澶湖,到了那弟兄们上船,朝廷就算想追也追不上了。” 望着队伍中几百名掳来的姑娘,徐海脸上露出笑容。 这些姑娘卖往西洋和南洋,一个就是上百两银子,几百号人便就小十万了。 足够他徐海再买上几条船,配上十几门火炮了。 “到时候再去日本多招些一事无成的那些个废物浪人,扩练后再接着来抢大明,如此循环往复,做大做强。” 徐海觉得自己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想当初自己从最开始的十几号人到今天五百多人不也才用了短短几年而已,只要再给自己二十年,自己未必不能席卷四海,甚至打下浙江、福建,靠海割据,自号为王? 如此有了基业,将来再去抢南洋、抢日本、抢朝鲜,一步一步,成为这汪洋大海上的霸主,成为大海上所有海贼共同的王。 “到那日,我徐海就是海贼王!” 第四十九章:大获全胜 正所谓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俗话说的一点不假。 就在徐海做着海贼王的美梦时,殊不知一张天罗地网已经兜头向他罩了过去。 松门县位于台州东南,临近海域,同时也是浙江最东南的一个偏远县,这里因为地缘因素,成为了倭寇最喜欢登陆的地方,因此也是遭受劫掠、饱受战争最多的一个地方。 大明朝的外部局势称作南倭北虏,北虏是蒙古俺答,作乱的时间线还算好考证,而这倭寇之乱就不好考证了。 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洪武二年,不过那时候是真倭寇,而且登陆的地方是在山东,大名鼎鼎的山东备倭军就是那个时期防备倭寇设立的。 嘉靖时期的倭乱是假倭,按照明实录上说,成分为七三开,七成汉人三成夷人,夷人是统称,意思就是这三成也并非全是日本人。 那么这個时间线就没法考证了,因为这一时期的海盗太多,哪一伙海盗都可以称之为倭寇。 松门县处在这么一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其所遭受的战火和纷争便可想而知。 几十年的时间,让这座县城破败不堪,陆远来到这里的时候,整个松门县城甚至连一个活人都见不到。 许是逃难离开,许是死于战乱。 “国家破败如此,是我们为人臣的错。” 谭纶发出一声感慨,却让陆远心中很不是滋味。 什么叫为人臣的错? 嘉靖没错是咋地。 想是这么想,话可不敢说,陆远只能配合着点头,但却岔开了话题。 “埋伏圈都设好了吧。” 岳长林接话说道:“口袋已经扎好,六千弟兄此刻已经围了整个松门,加上城中咱们一千名弟兄在,只要这伙倭寇前脚进城休整,咱们后脚就将他们全部吞下。” “好,切勿打草惊蛇,那徐海离咱们这就剩几里路了。” 陆远站在高不足两丈的低矮城头眺望,似乎已经是看到了远处那茂密森林中的贼迹。 “隐匿起来吧。”陆远交代完,同着谭纶一起下了城头,整个松门县门户大开,宛若毫无人烟一般。 时间没有让陆远等到太久,也就是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徐海的队伍便开进了这松门县城。 “告诉弟兄们,全军休整两个时辰,然后便直奔澶湖。” 徐海找了个空地席地而坐,吩咐着队伍休整,自己也拿起水壶扯脖痛饮。 一群海盗顿时四散,或躺或坐的很是散漫,还有的干脆离开队伍跑进无人的民宅中呼呼大睡。 而一些明眼看上去就像是头头的人物,更是淫笑着从掳来的姑娘中挑上一个,拉扯着便进了屋舍,一时间哭喊声四起。 徐海被吵的有些烦了,大喝。 “他娘的就不能安静点,上了船怎么玩不行,非要在这里,狗日的发情啊。” 骂人的声音还在空气中飘荡,紧跟着便被一声尖啸的破空声撕裂。 这是一支响箭。 作用是召集、传令。 徐海心头顿时升起无尽的恐慌感,整个人像是炸了毛的野猫顿时蹦了起来,嘶吼着。 “敌袭!” 他的声音很大也很尖锐,可是作用却等同于零,松散的几百名倭寇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那种水平在短时间内完成集结,更何况那些还手忙脚乱穿裤子的杂碎。 只听到响箭之后,整个城中喊杀声顿起,自一条条街角小巷内,无数身披明军甲胄的士卒握刀冲杀了出来。 徐海分辨不清埋伏袭击自己的明军有多少,只觉得处处都是敌人,吓的肝胆俱裂,甚至连抵抗的勇气都跑了个干净,招呼着自己身边最近的百余人,奔着澶湖所在的南城门方向便冲。 这百余号人都是跟随徐海叔父徐惟学早年喋血大海的老海盗了,战斗力还是有几分的,或许比不上军人,但个个都是见过血杀过人的悍匪,奋勇冲杀之下,刚刚才练出来不到两个月的明军新兵还真拦不住。 好在这城中还有岳长林带来的五百名的按察司精兵在,持盾执刀纪律严明,而且也经过战阵,丝毫不惧徐海这伙海上强盗。 你要说放在大海上,这群海盗的战斗力会强上几分,可这是街头巷战,打地面,海盗的纪律性可比不上正规军,毫无任何战阵经验的海盗被岳长林带着兵死死堵住。 徐海眼瞅着自己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又见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明军冲入城内向自己围拢,心中便知道今日自己怕是凶多吉少,因此主动喊了话。 “我是徐海,我就是徐海,我要投降!” 这一声投降喊的突然,突然到连陆远、谭纶两人都懵了。 战前还以为这群倭寇会死战不降,没想到这还没打一刻钟竟然主动乞降了。 战斗意志那么薄弱的吗? “这群倭寇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不必接受他们投降。”谭纶杀气腾腾的说道:“害了我浙江那么多百姓,务必将他们全部杀掉。” 岳长林也同意,但还是看向了陆远。 后者才是主官。 陆远和岳长林对视了一眼,随后缓缓摇头,拒绝了谭纶的提议。 “不,接受投降。” 谭纶有些难以接受,岳长林也试着想要开口却被陆远盯了一眼后抱拳。 “是。” 看着岳长林传令离开,谭纶便控制不住的开口质问:“伯兴,你为什么要接受这群畜生的投降,让他们苟活哪怕一个时辰,都是对我大明死难百姓的不公。” 陆远能理解谭纶的心情,因此面对这咄咄逼问并不生气,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杀他们很容易,但是有些事这些人一死便烟消云散,再也没有一清二楚、大白天下的那一天,有些真相,比这些畜生的死活更重要。” 谭纶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陆远已经迈步离开,目光随着后者移动,谭纶便看到岳长林带着几名亲兵此刻正押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来。 正是之前主动喊话求降、作乱台州的倭酋徐海。 “罪人徐海,参见将军。” 徐海真是个场面人,此时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虽不认识陆远,但却认识后者这一身明军将军甲胄。 因此被捆的老老实实往地上一跪,叩头。 “求将军看在罪人主动投降上,饶罪人一条命,罪人叔父乃是豪商徐惟学,将军想要多少银子,家父皆可给出。” 徐海为什么要投降,就是因为这一点。 战死就是真的死,但是投降还能花钱买命。 陆远居高临下俯瞰着徐海,开口。 “此次入寇我大明的,只有你部吗?” “是的。” “有多少人?” “五百六十七人。” “都在这里了吗?” 徐海答话答的麻利:“回将军的话,登陆之后沿途劫掠,有十三人抢了银子财物后便脱离藏了起来,罪人也找不到他们,想来是拿着钱改名换姓要做良民去了,剩下的五百五十四人具在此处。” 陆远点头,随后看向岳长林:“清点斩俘人数,若不足此数便全城搜捕,务必做到一人不漏。” “遵令!” 陆远随后又看向邓连三:“先把他和那些俘虏全部捆好看管起来,等岳把总点好了数便押回台州。” “是。” 交代完处置事宜,陆远看了一眼谭纶,发现后者仍站在原地一脸的不忿,便走过去,面带微笑赔礼拱手。 “子理兄,莫要再责怪小弟了。” 本还置气的谭纶眼见陆远这般便闪身一让,伸手托住陆远,目视着叹气。 “伯兴莫要如此,是为兄着想了,你不杀他是对的,有些真相确要比生死更重要。” “多谢子理兄宽宏大量。” 谭纶失笑:“你呀,嘴上客客气气,做起事可是一点都不容人商量。” 陆远嘿嘿一笑。 “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一次算是大获全胜了。” “是啊,比想象中的容易。”谭纶颇多感慨:“为兄在南京多次耳闻倭寇之乱甚毒,本以为是棘手无比,没想到却是这般容易。” “七千人打五百人,有心埋伏无心,这若是再不能翻手拿下,那反而是玩笑了。” 陆远倒是没有轻松,反而认真道:“更何况倭寇难剿的症结不在陆而在海,不能从海上将其彻底铲除,只是打掉这种小股倭寇作用并不大。” 谭纶点点头,随后又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徐海?杀掉还是像他所说,让其背后的人出银子赎命?” “审出罪责,自然是杀。” 陆远这次毫不犹豫的说道:“若是让他拿银子赎了命,那陆某这个官不当也罢。” 谭纶这才舒心一笑。 二人又聊了几句,岳长林便赶了回来给陆远报数。 一人不差,连斩杀的和俘虏的合计五百五十四人。 除此之外还解救了几百名被掳的姑娘。 歼敌、救命,大功告成。 陆远攥拳振奋。 “好!回台州。” 平生第一次领兵就获全功,真可谓天佑之! 第五十章:用证据,尊重历史 “罪人真是眼拙,没想到竟是二位大人。” 阴冷潮湿的监牢内,整个人被锁链牢牢拴在刑架上的徐海此刻竟然还能笑的出来,而在这徐海面前的便是陆远和谭纶二人。 “本以为是两位将军,原来竟是文官,文官领军杀敌,失敬失敬。” 陆远手中拿着审讯所需的纸笔,闻言笑了一声:“怎么很诧异吗?我大明士子文武双全,擒你这种小毛贼还不是反掌之间。” “大人说的对。”徐海面带谄笑:“小人就是一个小毛贼,所以还请两位大人高抬贵手,小人愿意出十万两银子赎命。” “咳咳咳咳!”谭纶骤然激烈的咳嗽起来,满脸的错愕与不可置信。 这徐海刚刚说多少银子? 十万两! 谭纶想了一下自己的俸禄,这十万两银子,自己大概要从秦始皇那时候开始当官才能赚到。 “真有钱啊。”陆远也受了触动,虽说他陆家是豪绅巨富,为了投入严党的怀抱也花了几万两之巨,但那已经快要到散尽家财的地步,为的就是完成商贾之家到官宦门庭的转换。 而现在,徐海这个倭酋轻描淡写就是十万两,换言之还可以再多敲几倍出来。 “一直耳闻你们这些海商无不是巨富,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陆远坐下身子,开口说道:“怪不得你如今有恃无恐,觉得只要银子多就能活命是吗?” 徐海也敞亮竟然是直接应了下来。 “大人说的不错,小人确实是这么想的,小人贱命一条,您二位大人杀小人如杀鸡屠狗,可最终无非是为了出一口气,既然如此何不放小人一条生路,十万两银子足够两位大人从此富足一生,若是嫌钱少,还可以再商量。 小人可以在此发誓,只要两位大人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此生再不踏足大明一步,也绝不会再来犯边。” “呵呵。”陆远失笑,随后言道:“你既然说到了加钱,那好,加钱好,只要你愿意加钱,我们确实可以放了你。” 谭纶惊愕转首,但还是忍住没有发问。 此刻是他们俩共同审讯,此时质问陆远,倒显得内讧。 徐海双眸一亮顿觉有了生路,立刻追问道:“大人想要多少钱?” “两万万两,有吗?” 陆远吐出的数字让徐海睁大了眼睛和嘴巴。 这是什么鬼数字。 徐海当然不懂,这笔钱,是甲午海战后,马关条约清朝给日本的战争赔款,也使得日本靠着这笔赔款一跃成为亚洲头号强国,奠定了三十多年后全面侵华的战争基础。 “怎么?吓到伱了?” 陆远盯着徐海:“看来你拿不出这笔赎命钱。” “看来大人压根没有想让小人活!”徐海从惊愕中回神,苦笑道:“如此庞大数目的银子,怕是几百条船都拉不完,小人虽是一介匪寇,但也知道,浙江一省不过赋税几百万,而浙江又是大明最富的省,江南财税占朝廷九成之巨,两万万两,怕是要抵上全国几十年的国税了。” “哟,你知道的还不少,这些数字不是朝廷官员根本接触不到,看来你们家还和官府打过交道。” 陆远顺着话说道:“让我猜猜是谁,原台州知府鲁发忠?” “不要和我提这個人!”徐海像是突然受了刺激一般低吼:“这个混蛋,无耻之徒!” “无耻?鲁发忠是我大明朝的官,你是贼,官抓贼天经地义,查抄你的脏产也是天经地义,何来无耻一说?” 徐海破口大骂道:“狗屁的天经地义,这些年老子给这鲁发忠前前后后送了多少银子,一直以来都是相安无事,可这个混蛋在年初竟然向我狮子大开口,说要借五十万两做生意。 狗屁的借,这就是索贿。 老子在海上漂了那么多年,多少次死里逃生才积累了不过几十万两的家当,他竟然要一口吞了去,我当然不会同意,谁能想这鲁发忠竟然如此卑劣无耻,趁着老子几个月前来台州做买卖竟直接派兵来抓,幸亏老子在台州这么些年,花了这么多钱,养了那么多人,这才提前收到风声跑路,不然连命都折在了台州。” 这话咋听的那么耳熟? 徐海、徐江。 感情你们还是哥俩呢。 陆远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要跑偏,赶忙轻咳一声拽了回来。 “你说鲁发忠向你索贿五十万两是在年初?” “正月十九日。”徐海记得清清楚楚,咬牙切齿:“我忘不了那一天。” 陆远记下这个日子,随后又问道:“你说你是几个月前来台州做生意的时候被鲁发忠设伏抓的,和谁做生意?” “一个南洋人,全名我不清楚,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旺财,骗他说这名字在我大明是吉名,能发财。” “也就是说,在鲁发忠抓你之前,你经常在台州和外夷做贸易,而且一直没有事发。” “他鲁发忠和整个台州衙门收了我那么多钱,当然不会事发。” 徐海说道:“另外,台州当地很多商人也和我做生意,甚至包括台州的同知、那个游击将军都和我们汪大掌柜有生意上的往来,我叔父和汪大掌柜是同乡发小,这堂买卖也是汪大掌柜和我叔父他们几个人合伙干的,自然不会难为我。” 陆远面不改色,一旁的谭纶却是低骂了一句。 “一群尸位素餐、贪赃枉法的禽兽败类!” “所以,你这次兴兵寇掠台州是为了报仇,报鲁发忠设伏抓你、查抄你台州财产的仇,是吗?” “没错。”徐海昂着脖子,义正言辞的说道:“是他鲁发忠不义在前,我这才兴兵报仇,何错之有?” “放你娘的屁!” 陆远脸色一肃,喝骂道:“你要是只为了报仇,大可以去找那鲁发忠一人,可是自你部登陆台州以来,四处烧杀抢掠,残害我大明百姓无数,这也叫报私仇?你掳掠民女,为的是卖往海外攫取银财,这也叫报私仇? 不要为你的贪婪、残暴、无耻、歹毒找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没有。”徐海摇头,一口否决道:“自我登岸之后,一直三令五申不可扰民、害民,那些事都是我手下人自作主张、不遵命令犯下的,与我无关。” 谭纶再也坐不住了,一拍桌子就站起身,指着徐海骂道:“你、你这个无耻小人,竟然还有脸推卸。” 陆远伸手拉住谭纶,又问道: “姑且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部下中有日本人、南洋人这总是事实吧,带着外夷害我国人,徐海,你别忘了你也是大明人,此举与汉奸何异?” 徐海依旧是一推二六五的抵赖:“汉奸的帽子小人可不敢戴,这些日本人、南洋人各自都有头领,他们的头领都是和汪大掌柜合伙做生意的,因此虽在我部但一直不奉我令,我也管不住他们,所以我可不是汉奸。” 见徐海什么都不承认,谭纶气的就要动刑,又被陆远拉住。 “今天就到这,子理兄咱们走。” “走?还去哪?” 谭纶被拉出牢房,在牢房外冲着陆远发起了脾气,指着牢房说道:“对这种无耻下贱、数典忘祖的畜生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大刑伺候,而后千刀万剐才是,你还要去哪?” “去审日本人和这徐海的手下。” 谭纶气乐了:“怎么,你还打算按照办案子那种方式来办?他们是倭寇,是侵我国土、杀我子民的倭寇,哪怕是直接砍杀也是有功无过、也是为国为民的仁义之举,我就不明白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陆远坚定不移的说道:“我不是要办案,但此次必须要锁定证据,要靠证据钉死这个徐海,不是我迂腐,而是我要给后世留下一个历史的交代。” “只是留下一个真相罢了。” 第五十一章:虚报战功 谭纶是个明事理的人。 在陆远说完自己的想法后,谭纶这位知府选择了支持,于是陆远得以有了充足的时间在台州对俘虏的倭寇进行审讯,最后一份份口供被收集起来,而这些口供中涉及到此次台州之乱的主谋都指向了徐海。 这徐海和他的叔父徐惟学和海盗陈思盼相互勾结,又勾结了一个名为长三郎的日本浪人头目,从日本当地招募浪人(其实就是在日本混不下去没饭吃的二流子或渔民)。 由徐海作为领头人,在大海上做着打家劫舍的事,而这次洗劫台州,一来确实是徐海要找鲁发忠报私仇,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一笔订单。 一个南洋国家的国王希望充实自己的后宫,于是委托徐海从大明为他掳上一批大明姑娘。 而这個南洋国王的代表,徐海给他取名叫。 旺财! 没错,就是徐海口供中他来台州和一个南洋人做生意的那个旺财。 换句话说,甭管有没有鲁发忠的原因,徐海都会劫掠台州,为了这笔价值十万两白银的订单。 至于徐海要银子做什么? 根据徐海手下这群人的口供来说,他们这群海盗劫掠的钱财或者像是这次南洋国王订单的酬金都是拿来给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购买火炮船和火枪用的。 同时也可以在南澳(澳门)招募一批西洋雇佣兵以及在日本、南洋几个岛国继续扩招人手,充实实力后继续劫掠大明。 “这是赤裸裸的吸血啊。” 谭纶拿着这份口供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徐海、这群倭寇就像一只只吸血虫吸附在大明这个国家的身体上,通过不停的劫掠来壮大自己,而壮大后,便能够更加有力的从大明身上继续吸血。 直到有一天,大明这个巨人被吸干,最终轰然倒塌! “有了这份口供,这场战争将会彻底定性,这就是赤裸裸的侵略,是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一场战争,甭管徐海是不是我大明人,当他带领着日本人、南洋人、西洋人开始劫掠我大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侵略者,这是一场侵略战争,而我们就是抗侵略的一方。” 陆远觉得这才是自己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远比打赢这场剿倭战更具有意义。 “几百年后的历史不会再有任何非议和揣测,也不需要众说纷纭的分析,这场战争的发生不以我大明的国策为影响,而是一场避无可避的战争,因为,徐海这种人以贪婪为导引,主动勾结夷人,为满足私欲发动侵略,强行将暴行施加于我大明,故而这场战争不得不打也是必然要打。” 谭纶虽然觉得陆远这么做有些多此一举,而且平白浪费了十来天的时间,但最终的结果总算是没变,徐海还是要被斩首示众,这便是好的。 值得一提的是,斩首徐海的这一天,鲁发忠也被一并斩首。 鲁发忠判的是斩监候,按照大明律来说,应该是立秋那天处斩,也就是要等明年的立秋才能斩首,但是内阁行了明文,到台州便斩,不给鲁发忠多活几个月的时间,因此当徐海的罪证坐实之后,鲁发忠也就跟着论受贿、失土、弃城等罪被拉出来一刀砍了。 该做的事做完了,到了收尾的阶段,也就是摆庆功宴的时候,台州城里里外外都很热闹。 也在这一天,陆远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叫崔可玉,身份是一名小吏,千万别小看这个小吏的身份,人家是通政使司的小吏,从北京来的。 而他千里迢迢从北京来台州,就是因为受了赵文华的命令,专门来为陆远送上一封信。 信是赵文华写的,内容核心只有一点。 虚报战功! 这次台州剿倭,斩俘五百余人,赵文华似乎早就知道了这次台州作乱倭寇的数量,他在信中要求陆远将这次作乱台州的倭寇数量报为八千,而后将斩俘数量报到三千,余者皆击溃,最后将倭酋徐海的首级送到北京。 信的最后,赵文华似乎还害怕陆远不听话,刻意强调了这件事严嵩严阁老也知道,而且是支持的。 严嵩当然不会直接说让陆远虚报战功,信中有赵文华转述严嵩的这么一句话。 “阁老叮嘱,伯兴你要斟酌行事,不可偏一隅而小全局。” 什么叫偏一隅而小全局? 偏一隅很好理解,陆远现在台州就是偏一隅,如何小全局? 结合赵文华让陆远虚报战功,且前者又是在通政使司的位置便很好理解。 陆远知道赵文华在担心什么。 之前台州闹倭寇,军情肯定已经报到了兵部,而地方公文、军情进京,第一站一定是通政使司,而后再由通政使司转交兵部。 梁凤、沈翰等人为了减轻责任而虚报敌情这种事可是要杀头的,那么梁凤或者沈翰亦或者二者皆有,私下恐怕给赵文华行了贿交了底,这也是赵文华为什么知道此次台州倭乱的具体数目。 他收了贿,当然要替梁凤、沈翰捂好盖子,那就不能让陆远揭开这个盖子,这样会牵连到他赵文华。 分析到这,似乎只是赵文华为了一己之私,那么,为什么严嵩还要叮嘱陆远不可小全局。 大明朝闹倭乱不是浙江一个地方,广东、福建、南直隶、山东,凡是靠海的地方都有倭寇作乱,这些地方给中央写的军情又有多少是真是假? 那么作为中央中枢大管家的赵文华在这其中吃了多少银子? 在赵文华背后的严家严党呢? 更可怕一点,所有的军情送进中央,送到嘉靖皇帝那都是赵文华把好关的,所以嘉靖看到的军情是沿海倭患闹的非常凶,不是几百人的小队伍,而是上万人的大部队。 若是此刻陆远一道如实禀报捅到嘉靖那,嘉靖皇帝就不只是治罪梁凤、沈翰两个人了,他甚至会怀疑全国各省报倭乱军情的真实性,从而会引起皇帝对内阁、对地方沿海各省官员的质疑。 这便会影响沿海各省的政治稳定性。 故而,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对内阁尤其是对严嵩就更不是一件好事了。 这便是不可偏一隅而小全局的意思。 陆远要为大局考虑,就不能如实报军情,要替台州捂好这个盖子。 “回禀部堂,就说下官知道了,一定妥善处理。” 陆远将信烧掉,抬头看向崔可玉,后者便作揖。 “如此,下吏谢过佥事深明大义并恭喜佥事此番获立大功。” 大功,呵呵,击溃倭寇万人,可不是大功吗? 陆远心中一叹,百感交集。 随后又想到生性正直,君子风范的谭纶便觉得头疼不已,怎么说服谭纶呢? 难办啊! 第五十二章:当着婊子立牌坊 庆功宴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陆远则在此之前先将沈翰、梁凤二人请到了自己在台州的临时宅邸。 三人分了主客落座,伺候好茶水,陆远便就一脸笑模样的开了口。 “此番剿倭获得全胜,二位可谓是居功至伟。” 两人对视一笑,却也都谦虚了几句,沈翰更是如此说道。 “要么说还是咱们通政使司的赵部堂慧眼识珠,知道咱们台州的困境所以给咱们台州点了陆佥事的将,自打您来台州掌舵,这才一举扭转了长期以来台州抗倭的被动局面啊。” 这句话说的就很有水平,面上拍了陆远的马屁,谦虚的将这次剿倭的首功让给了陆远,暗处也是不动声色透露了两人和赵文华有过交际。 陆远呵呵笑着敷衍虚伪几句,随后便是话锋一转。 “只不过,这请功的奏本可不好写啊。” 沈翰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明白了陆远的意思,忙开口道:“陆佥事,您来之前台州出了鲁发忠那一档子事,搞的台州上下都没了主心骨,下官和梁将军又都是个没主见的人,只会听令办差,慌乱下难免犯些错误,还好您来的及时才让局面没有继续恶化。 故而下官和梁将军一直以您马首是瞻,这一点您也是看到的。” 沈翰在话中强调了他和梁凤是没主见的人,没主见的意思就是没背景、头上没人,但是我们俩有优点,那就是乖巧听话,你陆远是能看到的。 你陆远来台州当差,我们俩可是从没给你拖过后腿,就算没立多少功,但总算是有三分苦劳在,冲这一点,能保就保一把吧,将来就算是结个政治同盟,或者说你陆远爬高了以后我俩给你当小弟也行。 陆远听出了沈翰的意思,对这两个人陆远是看不上的,可看不上归看不上,此刻的自己在大明的官场可还是一清二白毫无根基势力呢,就算有個严党的虎皮大旗在,将来早晚也得倒,怎么都该为未来谋划。 如此,再看不上的人该收的时候也要收。 “是啊,二位也是有苦衷的。”陆远叹出一口气,话锋里露出对两人这次虚报军情一事的理解:“外有贼寇、内无长官,加上难民无数涌入城中,慌乱之下有些举止失措的地方也是难免的。” “是是是,陆佥事能够如此开明,真是我辈人之楷模。”沈翰忙送上一句马屁。 陆远呵呵一笑继续言道:“另外台州的情况也非个例,全国沿海那么多府县闹倭寇,忙中出错的也必然不止台州一个府,真要一个个去查明真伪,于上于下都不好交代。” 沈翰本就欢喜的脸此刻更是无比灿烂,一迭声的说道:“对对对,还是陆佥事您远见,真可谓高瞻远瞩、洞悉全局啊。” “慢。”陆远抬手打断:“这陆某可不敢居功,这是严阁老给陆某赐下的教诲,陆某不过是转述了阁老这番远见卓识罢了。” 严阁老亲自给陆远写了信? 闻听此言,沈翰二人对视,俱都面露惊容,惊容之后便是更踏实的喜色。 这下稳了啊。 见二人喜出望外,陆远适时的浇出一盆冷水。 “阁老的远见卓识我等做下官的自然是惟命是从,孜孜学习,只不过,这笔不是陆某一个人握着啊。” 写奏报的人不是陆远一个,还有个知府谭纶呢。 沈翰明白陆远的意思,这劝谭纶虚报战功的事陆远显然不想出面,毕竟显的自己好像是个贪功小人一般,甭管谭纶愿不愿意,谭纶都是君子,谁去开这个口谁就是贪功的小人。 陆远不想当小人,那这小人就只能是。 “请陆佥事放心,此事下官会去府尊那陈明利害,定会替佥事扫除忧忌。”沈翰表了态。 “诶~这话可不对,都是替朝廷办差,陆某人有什么忧忌的地方?” 沈翰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下官失言,下官失言。” 陆远的意思很明白,我陆远是什么人,是朝廷指派来台州督办剿倭戡乱事宜的,仗也打赢了,人陆远就是君子功臣,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怎么能沾身上呢? 怎么做你们出面就行,不出事,陆远分功劳,出了事那也是被伱们蒙蔽的。 做婊子的钱要赚,贞节的牌坊也要立。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那句话,陆远不想在谭纶面前当小人。 甭管后者懂不懂得变通支不支持虚报军功这种事,陆远都不会亲自出面。 两人怎么说也是当年同学,面子总是要顾及的吧。 “时间不早了,咱们去衙门吧,这个点,估计该准备的也都准备了一个七八。” 陆远站起身,二人具都跟随,闪开路恭恭敬敬。 “陆佥事先请。” “二位客气了、太客气了,哈哈。” ----------------- 北京。 一辆宽敞奢华的马车缓缓停在首辅大学士严府的正大门前,随着几名门房小厮上前伺候,严嵩老迈的身躯走了出来,守在宅门外廊檐下的严世藩顾不上撑伞,冒着细细小雨就迎上前去,从下人的手中接过伞,搀扶着老爹。 “爹,您留心脚下。” “今日怎得这般勤快。” 迈步走进府宅,严嵩在路上便开了口:“是有好事发生了吧。” “真是事事瞒不过爹这一双洞若观火的眼。”严世藩一手撑伞,一手环搀着严嵩小臂,活像是一个二百多斤的宝宝,嘿嘿笑着说道:“赵文华来报,浙江台州的倭情平了,那陆远不负众望,一举全歼了作乱的倭酋徐海全部,徐海伏法,首级即将送来京师。” 严嵩不喜不悲的说上一句:“嗯,立功了。” “这陆远立了功,咱们用人用的对,也算立功。”严世藩笑的灿烂:“击溃万余倭寇、毙敌数千,有这份功劳在,看以后朝野谁还敢非议咱们只会任人唯亲、不会举才唯贤。” “任人唯亲?谁说的?”严嵩看了一眼严世藩,后者顿时讪笑。 “他们说的不是严嵩,是大明首辅,无论谁做这个首辅,都会被人说任人唯亲,懂吗。” 张璁当首辅的时候被弹劾结党、夏言死的时候也有一条结党大罪,任何一个官员只要到了那个位置,倒台的那一天罪名中都有结党。 错的从来不是结党,而是倒台。 严嵩继续说道:“既然你带来了好消息,爹也给你带两个消息吧。” “爹请说。” “第一事,吏部已经行文,浙江左布政使林云同调巡抚四川、右布政使谢兰调河南左布政使。” 严世藩脸上露出了喜色。 “第二事,皇上召见了我,感慨你爹我一把年纪,一己之力操持国家,很是不忍心,赐下了一些丝帛财物。” 严世藩脸上的喜色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甚至开始紧张了起来。 “皇上不是让我辞官,而是让我举人入阁,我举荐了南京吏部尚书张治,皇上已经同意了,过完年后的一月份,张治就会补阁。” 严嵩走进了正堂,脱下沾了些许风雨的大红绒氅,低头望着蹲在地上为自己去履的严世藩。 “皇上打算擢你为太常寺卿,但是被爹拒绝了。” 后者脱鞋的动作顿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头也不抬的说道:“爹英明,爹是对的。” “欲进则先退,退一步才能更好的进一步,急不得。” 严嵩换上了一双棉鞋,走起路来似乎也变得轻盈许多。 “这一次咱们爷俩退上这一步,将来,皇上便不会再让咱们退了。” “爹,那这次浙江报功的事?” “那个台州知府谭纶是张治的人,张治用他也用出了功,怎么议,等张治入了阁交给他来议吧。” 严世藩嘿嘿一笑,竖起了大拇哥。 “爹,高明!” 张治若是给谭纶请功就势必然要先给陆远请功,人家陆远才是军事主官。 给陆远请功就是替严党涨面子,谁不知道陆远是赵文华亲自推荐给南京吏部的,妥妥的严党。 张治前脚入阁为辅臣,后脚就上赶着替严党的人请功,如此便在无形中抬高了严党尤其是严嵩的威势,贬低了张治的个人形象。 可若是不请这个功,那严嵩就出面来请,顺手替谭纶也请上一功。 看你张治以后还怎么驭下,谁还敢跟你这个新辅臣。 跟你混,连立了功都不替请,简直是毫无出头之日啊。 所以无论张治怎么办,都要受制于严嵩。 可怜张治人还在南京吏部当差,北京这边,严嵩已经替他挖好了坑。 嘉靖皇帝那,严嵩立好了牌坊,私下里,婊子的事也干的漂亮。 一南一北,一老一少,两个官员此刻都做了同一件事。 叫做当着婊子立牌坊。 第五十三章:滑头 一个报军功的奏本在台州拖沓了将近十天才算完成。 这和陆远的预计差不多。 对于这虚报军功的事,谭纶一开始是坚决不愿意的,不仅不愿意还将梁、沈二人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即使二人晓明利害那也是毫无作用。 陆远又坚决不愿意出面,二人就只能自己和谭纶谈。 最后也是狠狠割了一大块肉才将谭纶劝住。 倒不是说谭纶索贿,事实上谭纶一文钱都没有收。 他这是摆谱呢。 作为一个新来的知府,台州对谭纶来说就是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后面想要开展工作怎么都绕不开沈翰、梁凤这些個地头蛇、坐地户的支持,难得这次抓住了二人的把柄,哪能说放手就放手。 这里说的割肉,是二人让出了在台州地界很大程度上的政治利益,确保了谭纶日后拥有绝对一把手的权威。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台州六曹的掌簿中,吏曹、户曹、刑曹三个关键位置都换了人,两个是谭纶从南京带来的随员、一个是就地提拔的新人。 一下拿到这三个重要位置,谭纶便掌握了日后台州的人事、财政和司法权,便也就不怕扎不住跟脚了。 当签属加盖着陆远、谭纶二人名字和公印的军情奏本离开台州后,陆远便向谭纶告了别。 “子理兄,此间事毕,小弟也该告辞了。” “不在台州过个年?” “不了,还要回臬司衙门述职呢。” 陆远一来确实是不好在台州逗留,二来也是因为虚报军功的事。 倒不是说谭纶因为这事看不起陆远,虚报军功的事拖了那么久,谭纶除了要借着这件事为自己争取在台州的话语权之外,自然也会去请示他背后的人。 南京吏部尚书张治。 这件事的干系很大,影响也不只是台州一个地方,谭纶是君子不是傻子,该有的政治头脑还是有的,自然会请示。 故而,谭纶很大可能或者说已经知道了陆远的政治背景。 严党。 如此一来,谭纶和陆远便天然有了距离,当然政敌、仇敌现在谈不上,但做朋友也只能是私下,官面上便不合适了。 陆远能感受到来自谭纶的疏远感,又哪里再好继续于台州逗留,索性提前告辞,带着岳长林和几百名臬司衙门的兵直接拔营北上回杭州。 赶等陆远回了臬司,便被按察副使胡荣拉进了公事房。 后者神秘兮兮的开口。 “伯兴,最近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陆远初有些茫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知道了胡荣想说的是何事。 “胡副使指的是藩司衙门那?” “左右两位蕃台都调走了。”胡荣压着声音说道:“一去四川、一去河南,都是贫瘠之地,这也算是受了鲁发忠的连累。” 四川天府之国、河南天下之中,但比起这个时期的浙江来说,说是贫瘠之地确实不过分。 陆远没有急着接话,而是转身去给胡荣添上一杯茶,自己顺手拿出后者珍藏的狮峰龙井也给自己斟上一杯。 “唔,好茶。” 还没喝进嘴里,只是闻茶香陆远便赞出一句。 胡荣忍着肉疼炫耀:“那是,一年到我手里的可就半斤,我这一直珍藏着自己都不舍得喝。” “胡副使您还有半斤,像下官这身份,那是连味都闻不到。”陆远啜饮一口,只觉说话都带着三分香味:“好茶叶就这么点,怎么也不够分的。” 胡荣刚打算开口顺话,立马反应过来。 这哪里是在说茶叶,是说事呢。 林云同、谢兰调走之后,空出了左右布政使两个位置,可是这两个位置不是说让浙江的官员排队上位的。 浙江是全大明最富裕的省,北京、南京两个中央多少官员盯着,够分吗? 陆远从来不敢奢望在这次浙江官场变动的过程中占到便宜,所以才说味都闻不到。 反应过来后,胡荣笑了笑:“是啊,好茶叶就那么点,哪里够分,我能有这半斤就该知足了,多了还要费心思给上峰那送点,送谁不送谁又都是学问,倒不如就守着这半斤,总算还能过过口福。” “副使这话说的在理。” 陆远悠哉悠哉的享受,丝毫不着急的说道:“正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人间有味是清欢,下官此去台州三个月,那真是做梦都想着回杭州来享清福。 台州那地界的光景您是没看到,岂是一个乱字了得?在那领兵掌权,还不如在这衙门里当个闲差来的舒服呢。” 胡荣嘿嘿一笑:“伯兴老弟也太随性了吧,这可不像一个年轻人。” “下官这都是肺腑之言。”陆远喝舒坦了,将茶碗往桌上一放,拿出一块绢帕擦擦嘴角,举止间那叫一个斯文儒雅,又言道:“就说这次台州,鲁发忠折腾出一堆烂摊子,最后藩司衙门吃了挂落,南京那头还得替浙江操心,剿个倭,哪一块都要顾忌到,下官这脑子可是一刻没闲过。” 胡荣深以为然的点头:“这话说的有理,就说这几个月,省里为了调度备倭粮草军资的事也是乱成一团,加上两位蕃台齐齐被调走,新的蕃台还没选定,藩司、臬司、河道三个衙门都转不开,臬台最近可是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马不停蹄的人都消瘦好几圈。” 顿上一顿,胡荣又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听说伯兴你在台州前线剿倭大获全胜后,臬台可是神清气爽,我见了几次,只觉得一次比一次年轻。” 陆远挑了一下眉毛。 在胡荣这番话中透露了一个特别有价值的信息。 那就是按察使马坤要高升了。 前面说马坤马不停蹄,一来肯定马坤忙于公务,二来也有一重跑官的意思在,后面说见过几面,一次比一次显得年轻,那就是说跑官的事有了进展,而且一次比一次瓷实。 “下官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 陆远将话题遮过去:“事关台州情况的奏本,内阁的批回都还没到,下官只管安心等着就是,雷霆雨露具是天恩。” “你啊。”胡荣笑着抬手虚点了陆远几下,摇头一笑:“还说要从你这对点缝子,结果倒好,你是把我的话套了个干净,自己什么都不说,难怪藩司那边说你陆伯兴为官谨慎,这也谨慎过头了些。” 陆远诶了一声:“下官身为臬司衙门的属官,在藩司衙门那若是不谨慎一点,岂不是给臬台和胡副使您添麻烦吗。” “行了行了。”胡荣没好气的挥手:“伱这次立功而回,臬台已经有令,特许你十日休假,连着过年的年假一起,安心歇上一段时间吧。” 陆远这便喜笑颜开,起身告谢:“多谢臬台、胡副使恤下之情,那,下官告辞。” 胡荣颔首,望着陆远背影渐行渐远,不由的失笑摇头。 “这个小滑头啊。” 第五十四章:休假 人从经历司出来,陆远就算是进入假期生活了。 从今天,嘉靖二十七年腊月二十号开始休假,一直能到嘉靖二十八年正月初八再上值。 虽然这年头没有春节联欢晚会,不过也没有调休,连着小二十天的假,多舒坦。 陆远没有急着离开杭州去淳安,而是带着陆林等几名家仆开始可着杭州城转了起来,顺便采买些年货。 男人对逛街没有兴趣,但是对花钱的兴趣并不比女性差,挥霍起来那更是毫无节制。 陆远不是于谦、海瑞那种指着朝廷俸禄过日子的清贫官,银子这东西陆远可不缺,不仅不缺还有的是,故而就是两个字。 挥霍! 有用没用的买了几大车,若不是人手不足,陆远还能接着买下去。 “老爷,那么多东西,咱们怎么运回去啊。” 陆林望着眼前几大车各类年货礼物,一时间泛起了难。 “这三车送去藩司、臬司、河道衙门,这两车一车送往建德、一车跟咱们回淳安。” 陆远早就做好了规划,他买了那么多东西当然不可能全带回淳安,这次回淳安休假陆远不打算再专程跑回来送礼,当然要提前将礼物准备好。 陆林哦了一声,又小心翼翼的问上一句:“老爷,咱们这次不送银子了吗?” 去年年关的时候陆远去建德给知府骆庭辉送礼可还带着银子呢。 “这次不送银钱。” 现在浙江连主官都没有,他给谁送银子去?巡抚朱纨去北京都察院述职要到年后才能回来,现在浙江就剩马坤一个按察使主持大局,朱纨早就提醒过,这马坤和他们严党不是一路人,真要送银子反而是授人以柄。 送点年货啥的礼节到了就行。 更何况这些东西也不是送给个人,而是直接送给衙门,上上下下的官吏们一起分,谁也挑不出陆远的毛病来。 “你们抓紧去办吧,陆林,跟我走。” “老爷咱们去哪?” “去办一件天大的事。” 陆林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这個时候能有什么天大的事,直到跟随陆远进了一家木工坊后才知道后者口中天大的事是什么。 婴儿车、婴儿床、摇篮、小木马、拨浪鼓。 施芸是五月份测出的喜脉,算着日子,生产也就是这一个月的事了,陆远这个当丈夫、当爹的可是一直记在心上呢。 确实是天大的事。 “公子如此顾家,令夫人真是有福气。” 木匠坊的木工大叔收了钱,满脸的笑模样不忘给陆远道喜:“将来令老爷也一定是人中俊杰,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哈哈哈哈,借大叔您吉言了。” 陆远给了银子收了货,刚准备转身离开,身背后突然响起一惊疑声。 “恩、恩公?” 诧异转身,陆远便看到一壮硕汉子正呆呆的望着自己,只觉得好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是谁来着?” “恩公,是我,那日街边卖身葬父的刘三田啊。”壮硕汉子刘三田跑到陆远面前,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咚咚的叩了三记响头,再抬头满脸的激动:“那日恩公没有留下名讳便离开,在下葬了父亲大人就在这杭州城内寻了份差事,想着能寻到恩公的消息后便去追随恩公鞍前马后。” 陆远可算是想起来了,一拍额头后笑了:“咱俩倒是有缘分,杭州城这么大竟然在这碰到了。” “恩公,请让在下跟随您身边伺候吧。”刘三田请求道:“牵马赶车、端茶倒水,您让在下干啥都行,给在下一个报恩的机会。” 陆远笑了,弯腰扶起这刘三田打趣道:“牵马赶车,本老爷自有车夫,端茶倒水的活,本老爷放着俊俏的丫鬟不用使唤你个大老粗啊。” 刘三田挠头傻乐:“那恩公说在下做什么在下就去做,现学都成。” “真要跟本老爷走?” “嗯。” “也成,再见也是缘分,那就全了这段缘分。” 陆远不是矫情的人,杭州城几十万人,茫茫人海两度相逢,或许这就是老天爷眷顾刘三田,给了后者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自己便成全这段缘分。 “跟本老爷走吧。” 陆远看向木匠大叔,拱手道:“对不住了大叔,来这买您些东西还挖了您一伙计。” “不碍事不碍事。”大叔呵呵笑着道:“这几个月来没少听三田口中念叨着恩公,想不到原来恩公就是公子您,老朽亲眼看到这桩缘分也是一种幸事,更是沾了三田的福气啊。” 陆远不复多言,拱手告辞离开,带上了一车的木工活还多了刘三田这么一个新家仆。 杭州离着淳安不远,陆远归心似箭,因此一日光景便赶了回去,好在沿途风平浪静,加上有邓连三带着五十名兵丁护卫,那是安全的很。 身为按察使司的三把手,陆远本身就有调兵权,浙江地界,数量在一营兵之内根本不需要和任何人汇报。 至于说调兵护卫自己休息回家这种事算不算公权私用? 当然算,谁举报? 没人举报就不算,若是有人举报,那也是陆远听说淳安地界出了通倭的贼人,因此特意安排邓连三前去查证的,和自己过年休假没有丝毫关系,你最好别瞎说,小心告你诽谤朝廷命官。 “下官文兴盛,参见陆佥事。” 陆远人才刚刚跨进家门,知县文兴盛就已经带着县丞、主簿从自家正堂内迎了出来。 态度那是相当的恭维热情。 “文知县有礼,这两位是?” 陆远拱手还礼,诧异于眼前出现的新面孔。 文兴盛做了介绍:“咱们县的县丞陈岩、主簿裴正。” “下官陈岩,见过陆佥事。”陈岩作揖施礼。 “下官裴正,参见陆佥事。”裴正撩袍跪地,恭敬问礼。 陆远是正五品,裴正是正九品,刚刚好越官四等,故而裴正要行跪拜礼。 “裴主簿快请起快请起。”陆远拉起裴正,嗔怪了一句:“陆某休假回来,又是私下何须如此多礼,再者说你三位都是淳安的父母官,我陆某人的家在这,平日里还都有劳伱们三位照拂呢。” 三人连道不敢。 陆远开口结束寒暄:“三位,拙荆已身怀六甲,陆某急着去看,今日怕是难有时间作陪,三位可自便,陆林,替本官照顾好三位堂官。” “不敢,是我们三人冒昧拜访,扰了佥事阖家相聚的天伦之乐,先行告辞。” 三人道了别便联袂离开,陆远瞥了一眼,自然能看到这正堂内多了不少礼物,想来都是三人留下的。 也算是有心了。 安排陆林将这些礼物收起来,陆远便着急忙慌的直奔后院。 天大地大不如老婆孩子大。 官大官小,不如一家团聚的好。 第五十五章:一不小心就通倭了? “这次休假,能在淳安待多久?” 挺着大肚子的施芸手里忙活着针线活,那是一件尚未成型的婴儿肚兜,大红色很是喜庆。 陆远坐在不远处写信,闻言抬头答了一句。 “二十多天呢,转了年的初八上值。” “那么长时间呢。” “对。”陆远放下笔走到施芸边上蹲下,头往肚子上一贴,有些惆怅的叹出口气:“就是不知道到时咱这孩子生没生,要不然我这个当爹的又要见不到了。” “稳婆说就这一个月的功夫了,应该是差不离多少。” “希望吧。” 施芸问了一句:“夫君想是闺女还是小子。” 陆远不假思索的说道:“都行,闺女小子一般养,咱不搞重男轻女那一套。” 施芸便喜笑颜开的嗯了一声,可随即又说道:“若是闺女,夫君便纳个妾吧。”语气有些低沉。 “是不是我爹、我娘说什么了。” 陆远闭上眼静心听着胎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不要想那么多,咱们都还年轻,真是闺女将来再生一個便是,至于纳不纳妾的事,过两年再考虑,现在顾不过来。” 施芸关心了一句:“夫君是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谈不上,主要这两年恐怕会很忙,为夫担着巡海的差事,浙江沿海的倭患又日趋严重,恐怕连待在杭州的时间都不会长,更别说来家了,家里面这两年要委屈你了。” 夫妻二人说着话,门外响起了陆林小声的呼唤。 “老爷。” “嗯?” “叔老爷回来了,按您的吩咐,小人请叔老爷在书房等您。” 陆远于是站起身,同施芸歉意一笑:“叔父来了,为夫有些事要去办。” “夫君快去吧。” “你也多歇着,这针线活不用一直做,盯久了容易伤神。” 陆远又同守在屋子中伺候的绿珠吩咐了一句:“多扶着少夫人走走,小心点。” “是。” 走出房门,陆远便直奔书房,在这里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陆东,开口打了招呼。 “叔父。” “我这刚回淳安,你就让陆林把我请了过来,肯定是有事吧。” 陆东问了一句:“怎么了?” “嗯,请叔父来是有些急事。”陆远坐下身子,开口言道:“前几个月侄儿去台州剿倭的事叔父知道吗?” 陆东一怔:“这还真不知道,你去前线了?怎么也不给家里写封信说说,我们都还以为你在杭州臬司衙门呢。” “主要怕芸儿担心,她怀着身孕呢。” 陆远继续说道:“这次侄儿去台州,剿了一股倭寇,首领叫徐海,通过问询得知,咱们大明现在沿海几个省的海疆问题很严峻,从山东往南几千里直到澳门的海面上几乎到处都是海盗、倭寇,而这些人还都有另一个身份就是海商。 几乎每一支有实力的海盗在我大明沿海的府县都做着生意,可谓民贼相混难以甄别,叔父你管着咱们家的生意,一定要万分谨慎小心,千万不要跟这种势力沾上。” 陆东闻言也是紧张,皱着眉头说道:“竟有这般事,那确实是要小心了,不然一旦有了往来,那可就成了通倭。” “现在浙江的政局不明,左右布政使刚刚调离,新的主官空悬,也不知道头上这位封疆大吏会是谁,如果是严阁老的人那还好,就怕不是严阁老的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会烧到哪里。” 陆远很是认真的说道:“浙江这里,严阁老尚未培植党羽,巡抚朱纨算一个、严州知府骆庭辉算一个,侄儿算一个,除此之外便再没听说还有谁是严阁老门下之人,而朱纨本身只是巡抚并非藩司主官,所以很多官面上的事不好越权插手。 虽说如此,不过官面上的事侄儿还不怎么担心,毕竟只要侄儿不犯错,有信心和这些官僚周旋,唯一的担心的地方就是咱们家现在的生意越做越大,怕被人拿来做文章。” “要不要先停停?”陆东问了一句,便见陆远摇头。 “怎么停,那么一摊子停了就是几千张嘴等吃饭,再者说咱们家这一堂生意,不只是咱们一家人拿钱啊。” 陆家的买卖里,严州知府骆庭辉那有一成干红,浙直运司衙门转运使刘元理那也有一成干红,通政使赵文华上次来淳安,除了送上几万两银子外也另给了一成干红。 若不然,陆家的买卖也不会发展的那么快。 而这些事,都是陆东出面去做、去送的。 这也是一个白手套该做的事,当然,收下的这些干红的骆庭辉、刘元理、赵文华三人也有自己的白手套出面,从始至终,都是陆东这些白手套代理人在进行媾和,明面上是影响不到陆远这些朝廷官员的。 现在陆远最是能理解的一句话就是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官场不是江湖,但官场远比江湖更江湖。 “停显然是不能停,但要万分小心。” 陆远如此说道:“等浙江的主官定下来,若是自己人便相安无事,若不是自己人,那就慢慢停掉和漕运有关的买卖,谁知道那些和咱们家做生意的人里,哪一个和倭酋汪直有关系,这一块的银子暂时别赚了。” “好。” 漕运是水上买卖,漕商、漕帮也是出了名的三教九流聚集之地,浙江为大明首富之地,汇聚了南北东西多少漕商,这些个势力犬牙交错,朝堂政治背景、地方士绅背景、海盗倭寇背景几乎都有,可谓人鬼难分。 陆远审问徐海之后自然便有了这份担心,他不知道这个汪直的势力到底在大明境内延伸多少,更不知道又有多少明面上干干净净的官员、商人背地里和这汪直做过生意,或者至今仍在进行生意往来。 所以陆远不想沾到自己身上,沾身上那就是大麻烦。 陆远的担心显然是很有远见的,可又有一句老话说的好,叫做怕什么来什么, 腊月二十八,杭州臬司衙门。 一名青衣小吏敲开了深夜仍在处理公务的马坤家门,带来了一条消息。 “臬台,河道衙门那抓了一个叫程定安的漕商,审出了一些事。” “说。” “这个程定安是假名字,真名叫渡边大雄。” 马坤瞬间抬起头:“日本人?” “是。” 小吏继续说道:“这个程定安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潜进了咱们大明做生意,他的主子叫做岛津贵久,是东瀛萨摩国的国守。” 马坤只瞬间便反应过来。 “岛津贵久,汪直在日本最大的那个生意伙伴。” “对,是他。” “接着说,河道衙门都审出了什么,这个程定安十年里都和那些人勾结了。” 小吏没说,而是将供词呈给了马坤,后者接过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浙江各衙门官员、府县士绅的名单,而在名单的最后,一个名字让马坤眯起了眼睛。 远东商号、陆东! 第五十六章:汪掌柜想和大人交个朋友 年三十的夜热闹非凡。 陆远闭门谢客,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吃着年夜饭,乌泱泱带着家仆几十号人坐满了整个正堂,觥筹交错间气氛正酣。 此时此刻,陆远已经有了三分醉意,满面红晕的同陆东畅聊着,门房急匆匆走了进来,走到陆远身边站定。 “什么事啊?” “老爷,有人求见。” “谁?” “不太清楚,来人没有报身份。” “大年夜的,本官谁也不见。”陆远不耐烦的挥手:“去去去,让他走。” 开玩笑,连身份都不报,陆远哪有这般好脾气来个人就扔下老婆孩子的去见。 门房作难,如此说道。 “老爷,来人说他只要报一个名字,老爷就会见他。” “报什么名字。” “程定安。” 陆远顿觉一头雾水,很是诧异:“这程定安是谁?” 而陆东已经是脸色突变:“是他?” “叔父认识?” “和咱们家做买卖的一個漕商。” 听到漕商这个名头,陆远也是心脏一跳,不会是? 哪有怕什么来什么的道理啊。 门房继续说道:“来人说,程定安被河道衙门抓了,老爷就会见......” 陆东腾地一声起身,而陆远也立刻反应过来,不动声色的拉住陆东的袖子,示意后者坐下,自己则深吸一口气迅速恢复平静,面无表情的说道:“请来客去书房等候。” “是。” 门房离开,陆远便看向陆东:“叔父在这里继续吃喝,不要慌乱,什么事自有侄儿在。” 说罢起身,却是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酒杯。 说不清楚是醉了还是也有那么三分忧惧担心。 脚步匆匆赶到书房,陆远便也见到了这位神秘来客。 并没有急着说话,陆远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随后吩咐陆林在外面守好门,便先是开口询问了一句。 “北边来的还是东边来的。” 北边就是京里人、自己人,东边就只能是汪直了。 来人自报了家门:“下官魏植,如今在杭州河道衙门当差,司职于河道衙门照磨所任检校。” 河道衙门档案室的官? 陆远打起了精神,这是个清水衙门不错,所谓的检校也就是一个从九品不入流的官,但是却掌握着第一手的消息。 “你刚才让门房来报信,说到了一个叫程定安的漕商,他被你们河道衙门抓了,怎么个意思要来找本官。” “陆大人有所不知,这程定安其实是一名日本人。” 魏植第一句话便让陆远心肝一颤。 真是他妈的怕什么来什么! 面上继续不露声色的反问。 “哦?是吗?那和本官有什么关系?” 魏植笑了笑:“和大人当然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程定安在河道衙门里招了供,据他所说,他和大人叔父陆东的远东商号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这件事下官担心对大人您有影响,特来报信。” 陆远没有着急说起这件关乎自己性命前途的大事,而是先问道:“本官和魏检校好像素昧谋面吧,有劳检校大年夜不辞辛苦来本官这里报信。” “大人仁义,年前的时候给河道衙门送了一车年货,下官有幸也分润了一些,心中念着大人的情分呢。” 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确有,但陆远可不会天真的认为就那么点年货,能让魏植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给自己通风报信,故而继续问道。 “这么大的事魏检校竟然都能来同本官说,想必也是抱着一颗交朋友的心,既然是交朋友,那就应该开诚布公,如此遮遮掩掩,可不是交朋友的态度。” 不等魏植开口,陆远已经出言打断:“能请魏检校来的,背后应该是那位汪直汪大掌柜吧。” 这魏植的身份特别好猜,首先排除严党同僚。 若是自己人压根不需要这般遮遮掩掩,而在浙江地界,除了自己人就只有严党政敌、汪直两股势力,政敌肯定不会报信,三去其二,留着的就剩一个汪直了。 魏植夸赞了一句:“大人临危不乱,还能一语道破,下官钦佩不已。” “这点眼力若是都没有,我陆某人也就不配当这个官了。” 陆远喝下了一杯茶,起身添茶的时候给魏植也倒了一杯,后者诚惶诚恐的欠身谢过。 “魏检校不用客气,你带来了这个消息对我陆远帮了大忙,我陆远是交朋友的人,对朋友从不摆什么尊卑有序的架子,请茶。” “多谢大人。” 魏植蜻蜓点水般湿了下嘴唇,随后便继续说道:“程定安是年二十八被抓的,口供当晚就被送去了臬司衙门,大人此刻很危险啊。” 陆远眯着眼睛,明知故问的说道:“本官有什么危险?” “程定安和大人叔父有生意往来,如今程定安的真实身份被挖了出来,大人叔父就是通倭,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至亲通倭,大人就算清白也免不掉一个失职失察的罪过,轻则罢官、重责流放。” “呵呵呵呵,你对我大明律还挺熟。” 陆远笑了起来,又言道:“嗯,你说的没错,那不知道汪掌柜让魏检校来,除了给陆某人带信以外,还有什么打算?” “汪掌柜说,他可以帮大人度过这次危机。” “细说说。” “若是臬司衙门寻大人的不是,大人大可以不认,汪掌柜这自有办法让那程定安无法活着走出臬司衙门的大牢。” 杀人灭口。 陆远心中惊讶这汪直的势力,竟然能让一个犯人死在臬司衙门大牢里。 “汪掌柜有这实力?” “自古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万两白银便足以使那些看管大牢的狱卒殊死一搏了,大人觉得呢?” 别说一万两,就是一千两,那些狱卒也敢铤而走险。 干成这一票,只要能活着跑出杭州,从此一辈子逍遥凡俗。 一万两对这些狱卒来说,甚至有可能买通当值的十几人一起合谋来做,如此得手之后还能掩护逃离。 “汪掌柜想要陆某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和大人交个朋友,这件事,是汪掌柜给大人您的见面礼。” 陆远失笑:“天下哪有掉馅饼的事,如果有也是有毒的馅饼,本官身子骨弱,吃不得这有毒的馅饼,感谢魏检校带来的消息,回头本官会予检校百两白银以资酬谢,至于这和汪掌柜交朋友的事,还是罢了吧。” 魏植颇为诧异。 “大人难道不怕?” “怕,当然怕,但是本官更怕和汪掌柜交朋友,那时候可就不只罢官流放而是满门抄斩了。” 陆远抬起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魏检校请吧,本官不送。” “大人再考虑考虑吧,若改了主意,请派人三日内去往杭州和下官言语,下官自会安排处理掉那程定安。”魏植起身,作揖离开。 望着打开门后门外那漆黑的夜色,一阵过堂风吹来,陆远打了个冷颤,面容也逐渐严峻。 这个年,过不好了! 第五十七章:党争不讲良心对错 因为出了程定安这么一档子事,陆远想在家中待到正月初八自然是不现实的事,实际上只是过了年三十的大年夜,转天一早陆远就轻车简从、乔装易服的直奔南京。 他要先去找转运使刘元理通个气。 和陆远一起去的除了陆林几名家仆外便只有陆东了。 谁让后者是‘当事人’呢。 “这也太冤枉了。” “做生意,谁能把每一个合作人的底细都去摸的清清楚楚。” “更何况那个程定安怎么看也不像是日本人啊,漕商圈里都了解过,这程定安十几年都在浙直做买卖,有家有院,上能追溯祖宗、下能找到子女,怎么就成日本人了。” “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做着生意呢,通倭的帽子就从天而降啪的一声扣到脑袋上,这、这上哪说理去啊。” 一路上陆东都在喋喋不休,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冤枉、惊惧、自责、愧疚。 他觉得自己给陆远甚至是整個陆家招惹了一个大麻烦,也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和恐惧。 通倭啊,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陆远能够理解陆东的心情,因此一直都是温言宽慰。 这一刻陆远便想到了当年在淳安遇到的那魏崇信一家的案子。 同样是通倭,结果就是满门抄斩。 现如今通倭的罪名轮到了自己家头上,要说陆远一点不害怕那是吹牛,只不过也没有怕到失去分寸。 按照那魏植的说法,浙江河道衙门抓住程定安是在年二十八,供词也是同一天送进的臬司衙门,若是马坤真打算拿程定安的口供来大兴牢狱的话,那陆东连年三十的年夜饭都吃不上。 马坤没有权力直接抓自己,但是抓陆东一个白身商人还需要顾忌吗? 既然没有大兴牢狱,就说明这件事上马坤也需要请示,请示他的上级、他背后某一个政党的党魁,这种牵扯巨大的事情,不是马坤一个按察使能有权自作主张的。 这便给了自己活动的空间和时间。 陆远来到南京找刘元理,没指望后者能帮陆东脱罪,毕竟后者只是运司衙门的转运使,管的钱不少,但离开漕运这个范围那就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了。 找刘元理就是找赵文华,就是找严嵩! 年初二的清晨,风尘仆仆的陆远就抵达了南京城,随后便一个人敲开了刘元理府邸的后门,报了身份,悄无声息的进入,在书房内见到了刘元理。 “下官陆远,参见刘使台。” 刘元理穿着随意舒适的便服,在室内如春的书房内躺着看书,见到陆远还有些纳闷。 “是伯兴啊,怎么这个时候突然来了南京。” 陆远取出随身带着的锦盒放到桌子上,说道:“下官来的匆忙,未能备齐年货,失礼之处还望使台原谅。” 刘元理顺手拿了过来,打开来珠光四射,原是锦盒内躺着一颗通体发光、圆润剔透的夜明珠,其品相光泽皆堪称完品。 如此珍宝也让刘元理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呆怔,回过神来合上锦盒,哈哈笑道。 “伯兴太客气了,咱们俩名属同僚,情为兄弟,何须如此多礼,快请就坐。” 一边招呼着陆远落座,一边亲自起身来为陆远泡茶,哪怕后者直呼不敢仍是坚持。 茶水泡好,两人重新落了座,陆远也就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 “今日下官来,一者新年尹始给使台拜个年,二者下官在杭州听了一些风声。” “什么风声?” “年二十八的时候,浙江河道衙门抓了一个叫程定安的漕商,听说这个程定安是个潜伏在我大明多年的日本人。” 刘元理只将这话在脑子中转了一圈便反应过来。 “是名漕商,还潜伏多年,那看来这程定安牵扯了不少人吧。” 陆远知道刘元理猜了个大概出来,因此也没有遮掩,坦然道。 “牵扯了多少人下官具体不清楚,但下官的叔父和下官家的商号和这程定安有过一些生意上的往来。” 刘元理的神情显露出三分严峻。 “还有这事?那可真是有些棘手了。” 蹙着眉头,刘元理沉吟了好大一阵功夫后才开口询问:“案子现在还在浙江河道衙门?” “不在了,程定安的口供年二十八当天就送进了臬司衙门,而程定安也已经被收押进了臬司衙门大牢。” “人在马坤手里。” 这一刻刘元理更是严肃三分,随即又低骂了一句:“浙江河道衙门是干什么的,抓了一个倭寇漕商竟然不第一时间向我运司衙门汇报,反倒是把人和口供送给臬司衙门,他们眼里还有我这个上峰吗。” “现在浙江主官空悬,朱抚台又去了北京述职,浙江地界上上下下都暂时是马臬台说了算,河道衙门想烧烧马臬台的热灶也是人之常情。” 刘元理站起身,负手来回踱步。 “这马坤素来铁面无私,性直火爆。” 言外之意,不是咱们自己人,没有私交难以沟通。 “若是为难,那就让马臬台公事公办,下官不忍因叔父一人之过,牵扯使台。”陆远作揖,语气坚定说道:“下官一人自会担着。” 刘元理抬起手打住:“伯兴这话就太见外了,你与本官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却是一见如故,情谊深厚,这事浙江河道衙门不守规矩在先,想要借此事大做文章,本官也不能视而不见。 这样,你现在马上赶回杭州,该做什么做什么,该休假休假,面上要不露声色,权当不知此事,另外咱们也不能处处被动,你之前在台州剿倭的时候不是抓了一批倭寇吗。” “是。” “审一份口供出来。” 陆远立时便明白了刘元理的意思,言道:“台州倭患如此严重,贼势且急且大,自始至终臬司衙门事前竟然一点发觉都没有,这是失职啊。” 被动挨打不行,也需要主动出击。 你马坤手里不是攥着一份陆东通倭的口供证据吗,那我陆远手里也能攥一份你马坤通倭的‘口供证据’出来! 这种时候就不要说什么良心不良心了。 这可是党争,如果你想让我死,我就一定要让伱死! 案子捅的越大越好,最好捅到内阁去,看看到时候严嵩是站在真理这一边保你马坤,还是保自己的党羽陆远! 第五十八章:漩涡 嘉靖二十八年,正月初六,北京。 尚在睡梦中的朱纨便被家中小厮喊醒。 “何事?” 美梦被打断,朱纨心情自然是恶劣,但也知道府中小厮既然敢这个时候打扰自己,那必定有天大的事。 “老爷,赵部堂那派人来请,说有急事。” 听到是赵文华要见自己,朱纨便坐起,清了清脑子开口:“备水、更衣。” 一番捯饬之后,朱纨坐上马车,在刚刚破晓的天穹笼罩下,敲开了赵文华的府门。 “子纯(朱纨表字)快坐。” 二人书房内一见面,赵文华便顾不上寒暄,招呼着朱纨落座的同时,一纸信函便递了上去。 后者阅看的同时,耳边是赵文华的声音。 “南京刘元理派人加急送来的。” 朱纨细看之下也是皱起眉头:“这陆远怎么和倭寇沾惹上了?” “是他家的生意。”赵文华哎呀一声:“这事本身就不重要,现在重要的地方是有人想拿这事、拿陆远做文章。” “啊?” 眼见朱纨还没明白过来,赵文华急了。 “这陆远是我推荐给南京吏部的,他担着剿倭的差事,自己家里人竟然通倭,这事闹到北京来,你让我怎么和皇上解释?” 朱纨立时便反应过来。 “马坤要走了这程定安的案子,目的不是陆远。” “他一个小小的五品佥事,马坤要动他,需要扣着这案子吗?年二十八的事,当天就能抓人,哪至于到了今天迟迟不动。” 赵文华说道:“马坤和他背后的人要拿这件事做文章,找我的麻烦、找阁老的麻烦。” 朱纨顿时抽了一口子凉气。 “所以说,现在必须要保陆远,保陆远就是保阁老的名声。” 这话说的够虚伪,准确来说应该是保赵文华自己,同时也为严嵩为严党保住通政使这个重要的中央政务枢纽的位置。 当然这些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陆远一定要保。 朱纨立时言道:“我马上回浙江。” “没错,事不宜迟要马上出发。” 赵文华交代道:“回到杭州之后,你首要第一件事就是问责河道衙门,这么大的事,河道衙门竟然连一声招呼都不和上级的浙直运司衙门汇报,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是要搞党争、要大兴冤狱炮制冤假错案,陷害忠良! 这事河道衙门有错,必须先纠错问责,然后把程定安从臬司衙门要回到他该去的衙门,到时候让刘元理和你一起审,这样才合乎规矩,刘元理也说了,陆远那里也有一些线索正在追查,你是浙江巡抚,浙江地界官员任何不法,不论涉及到谁,涉及到哪一個官员,都要严查法办!” 朱纨哪里还不懂赵文华的意思,先把程定安接回来,之前做的无效口供推翻掉,然后便和刘元理、陆远一道,重做一份合乎程序、有证据力说服力的口供,而不是像马坤那样搞党争、兴冤狱。 “马坤和他背后的人都是奸党、奸贼!” 朱纨恶狠狠骂了一句,随后也不再耽搁,简单拱手告辞后便匆匆离开。 也没时间回家换衣服了,带着几十名从浙江带来的护卫直接出城南下。 ----------------- 南京,巡抚衙门。 应天巡抚欧阳必进接见了求见的刘元理。 身为严嵩的小舅子,自身又身居应天巡抚这般显赫高位,欧阳必进俨然成了严党的三号人物,在严党内的地位可谓是仅次于严嵩父子二人。 虽说如此,可欧阳必进却从不过问严党之事,一心只办自己的差事,很多次严嵩打招呼让做的事欧阳必进都是充耳不闻,只听不办。 所以对刘元理这些个依附于严党的官员,欧阳必进也向来是一视同仁、公事公办。 “刘使台有事?” 面对这公事化的问询,刘元理也清楚欧阳必进的为人,因此也不搞虚的那一套,同样公式化的回应。 “确是有事,下官想请问抚台,下官身为浙直运司衙门转运使,浙江和南直隶的河道衙门归不归在下管。” “自然是归。” “浙江河道衙门办的案子,下官不能越权插手,但是办完了案子,是不是要先向下官汇报。” 欧阳必进点了点头:“在理。” 刘元理立刻便提了声调:“那下官有一事要向抚台您呈请了,浙江河道衙门前段时间抓了一个漕商,这个漕商是日本人伪装的,潜伏我大明好多年,这么大的一个案子,下官到现在都没有听浙江河道衙门汇报过,还是听别人传进下官耳朵里的。 所以下官现在想请巡抚大人给个手令,下官好调兵去浙江,问责!” 欧阳必进敏锐的觉察到刘元理口中的案子定然是有蹊跷,他不会偏帮严党但同样不会偏帮任何人,公事就公办,因此说道。 “这件事本官会先查证,如果属实,你运司衙门的事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调兵的手令,本官自会给你。” “多谢抚台。” 南直隶没有布政使一职,应天巡抚就是身兼行政、监察、军权于一体的绝对一把手,是大明朝仅次于顺天巡抚的封疆大吏。 虽说在南京还有六部九卿这些个堂官,但在实际工作中,还是以欧阳必进这个应天巡抚为主,六部九卿只负责统筹江南全局,不能干涉欧阳必进的实际工作。 看着刘元理离开,欧阳必进思忖了一阵后差人喊来了应天经历司经历蔡宗炎。 “伱亲自去一趟浙江臬司衙门找按察使马坤,问他,最近浙江河道衙门是不是抓了一个叫程定安的日本漕商。” 蔡宗炎迟疑着说道:“浙江的事,咱们不好插手吧。” 您是应天巡抚不是浙江布政使,过问浙江政事会不会有越权的嫌疑? “本官身为应天巡抚,江南所有事都有替皇上、替朝廷的问询权,更何况若是如刘元理所说,河道衙门真抓了一个潜伏我大明多年的日本漕商,这案子就涉及了浙直运司衙门,这案子就归本官管了。” “是。” 蔡宗炎躬身领命,也不敢耽搁,知晓欧阳必进为官的态度,当下就点了人,快马直奔杭州。 如此,从中央到地方,就因为一个程定安,不知有多少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杭州。 而陆远,也就此身不由己卷入这场政治漩涡之中,再也没有从中抽身的机会。 第五十九章:狗咬狗,一嘴毛! “部堂,这事已经查实,确凿无疑。” 就在严党上下忙做一团的同时,浙江按察使马坤此刻也出现在了南京,出现在南京吏部尚书张治的府内,兴高采烈的向后者进行汇报。 南京没有内阁,六部九卿一边大,说不上谁是绝对意义上的老大,但如今从北京到南京,官场上有些传闻早就沸沸扬扬,谁都知道过了正月十五,圣旨就会下到南京,到时候张治就会补进内阁。 因此,如今的南京或者整个江南,张治就是没有实际名义的领袖。 张治简单看了一下程定安的口供,随后便合上还给马坤,问了一句。 “这程定安供出来的人,都一一查实了?” 马坤错愕道:“这程定安供出的官员、士绅数百人,短短十余日哪能全部查实。” “那就没用。”张治摇头:“这程定安供出了上百人,官员、士绅那么多你不去查,反而盯着陆东这个商人查的仔仔细细,这口供和案子送去北京,你猜会惹出什么风言。” 马坤不傻,立时明白。 哦,上百人涉案,那么多官员士绅,哪一个通倭带来的政治影响、意识形态影响不比陆东一個商人来的恶劣? 放着这些动摇大明国本的人你不查,专查陆东,为了什么? 为了牵连到陆东的侄子,大明浙江巡海佥事陆远,再继而从陆远牵连到举荐他的大明通政使赵文华、牵连到严嵩这个首辅,满意了? 你这简直就是告诉全天下,我马坤盯着陆东查,就是为了要搞党争、要搞严嵩。 嘉靖皇帝就是不护犊子、不护严嵩,也注定不能接受这种做法。 那以后全天下官员还不是有样学样,瞎搞胡搞。 做官要讲规矩、讲法。 党争可以搞,但起码你要打着一面为皇上、为社稷除害的大义旗帜吧,你首先是要忠君爱国。 一个商人通倭能动摇国本吗? 想明白这一点,马坤惊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开口说道。 “下官这就下去加派人手,尽快将这些涉案之人一一查证。” 张治皱着眉头又问道:“这件案子,河道衙门转给了伱,你有没有和浙直运司衙门的刘元理通过气。” 见马坤不言语,张治便明白过来,叹出了一口气。 “你看,又急。你啊,太欠考虑了,这么大的事,河道衙门怎么可以不和运司衙门汇报呢,你接了案子也不说,是怀疑运司衙门还是怀疑刘元理跟倭寇有勾结,怕他党护然后把案子给淹了? 他就算真是和倭寇有勾结、真是和这些通倭的官员、士绅、漕商有勾结,你也不能绕过他,你绕过了他,明白的告诉世人你不相信刘元理,你有证据吗? 你有证据证明刘元理和他的运司衙门跟这些人、跟程定安这个倭寇有勾结吗?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有就公然无视朝廷的法规,你还是一个臬司衙门的主官,知法还藐法。” 马坤只觉得遍体生寒,手足无措的言道:“部堂,那、那下官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对马坤的行事很不满意,但是张治也知道,马坤这么做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帮自己,毕竟杀一杀严嵩的锐气,那也就能让自己入阁之后更快的站住脚跟,和严嵩取得分庭抗礼的政治资格。 自己人,怎么都要帮一把。 于是张治展现出了一个合格政客、一个身居高位政治家该有的能力和大局,对马坤交代道。 “现在你回到臬司衙门,将这程定安供出来的人,一一查证,动静越大越好,动静越大说明你马坤越没有私心,不怕让世人知道你在查案。 查的同时,你要立刻向运司衙门、应天巡抚衙门进行呈报,也要奏疏向北京通政使司呈报。 涉及了那么多江南官员、士绅,这是通天的案子,最后必须要过内阁、要面圣的。 只要案子闹大了,顶了天了,谁也不能在皇上没开口之前,把这个程定安从你、从浙江臬司衙门手里夺走,强夺那就是有私心,最多也就是运司衙门和你的臬司衙门一起办案,这样,主动权还在。 只要其他涉案的人查证清楚,那陆东这种漕商最多算是附带查证的通倭人员,朝廷依法处置,该杀头的杀头,该抄家的抄家,该追究其他责任的自然也就会追究了。” “是,下官明白了。” 马坤瞬间便有了主心骨,也不再迟疑耽搁,立时作揖告辞,临走之前又被张治喊住。 “你这次来南京,虽然是轻车简从,但排场动静还是有的,瞒不住这八面玲珑的官场人心,从老夫这里出去后,立刻备些年货礼品,去六部九卿、欧阳巡抚府上拜访,就说年前浙江主官空悬,自己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当然,这个特殊的时候,又出了程定安这么档子事,老夫估计已经有很多人开始行动起来,你去拜年也不太会有多少部卿大臣愿意见你。” 马坤这时候倒是清醒许多,接话说道:“堂官们不愿意见自有堂官们的考虑,可下官还是要一一拜访到位。” “这就对了,你一一拜访,便也不会有人风言你来见老夫的事了。” “是,下官告退。” 马坤心中感慨,姜还是老的辣,还是张治考虑的周全,自己最近因为程定安的案子,确实是有些当局者迷了,这些个细节上的小事情便被无意中忽略掉。 可是官场之上,因小失大的例子可不少,这次如果不是来张治这里汇报,自己可就一步错、步步错的错下去了。 现在还有机会。 得了明确指示的马坤立时行动起来,先是在南京城中四处拜访,果然也不出张治所料,六部九卿和欧阳必进听说马坤是来拜晚年的都谢绝不见,不过马坤送的些年货还是收了下来。 一者不贵重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二者人情往来打的又是拜年旗号,收下来不能表示什么态度,若是不收反而是表明态度。 往年年年收,这个时候不收,是因为什么? 因为程定安的案子? 哟,那还真是奇怪了,程定安的案子连运司衙门都不知道,你知道了,谁和你说的? 都是装糊涂的高手,也都是政坛的棋手,对这些千万人之上的部院大臣来说,马坤、陆远这种小人物就只是棋子罢了。 这些棋手更懂得如何走一步观三步,明白着呢。 南京的事处理完,马坤回到杭州后便开始大张旗鼓的查案,仅一日,便抓了足足十多名涉案的士绅和各自家中的下人、管事,摆明车马要彻查程定安案。 一时间整个浙江人心惶惶。 而在正月初十这一天,一队臬司衙门的官兵同样抵达了淳安,拿出加盖着臬司衙门官印的缉捕文书将陆东锁拿带走。 罪名。 通倭! 陆远待在自己的公事房内,耳边能清楚的听到屋外几名小吏的窃窃低语。 “听说了吗,陆佥事的亲叔父被抓了。” “好像是通倭大罪。” “啊,那是要掉脑袋的。” “可不说来着,这下陆佥事可被他叔父害死了,他叔父通倭,陆佥事也免不掉一个免官流放啊。” “陆佥事多好的一个上司啊,不摆架子,这赶上过节日子也都是极大方。” “唉别说了,这阵子都小心些,也少往陆佥事这跑,小心沾了不该沾的麻烦。” 几名小吏的声音渐行渐远,想来是远离不敢离着陆远太近。 陆远抬起头,眼前只站着邓连三一个人。 “本官让你做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后者将几张证词拿了出来放到桌上:“徐海手下那几个倭寇都招了,他们之所以能在台州沿海长期不被清剿铲除,是因为臬司衙门里有人收了他们的钱。” “谁收的。” “按察使马坤的妻弟申希。” 陆远看了一眼证词,不再多言,直接提笔刷刷点点就写了一道缉捕文书,盖上自己的大印递给邓连三。 “本官奉命清剿台州倭患,既然这申希和台州倭寇有勾结,那就按律法来办,抓起来审,甭管牵扯到哪一个官员,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这种通倭贼子有多少抓多少,如此才能上对得起皇上社稷,下对得起法理人心。” 你说我通倭,我也说你通倭。 大家狗咬狗,一嘴毛! 第六十章:图穷匕见 刘元理是在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天到的杭州。 他可不是专门跑来和浙江官员们欢度佳节的,因为跟着刘元理一道来的还有从南京带来的将近一千名应天巡抚衙门精兵! 马坤按照张治的指示将程定安的案子如实呈报给了欧阳必进,如此欧阳必进自然就批给了刘元理调兵手令,案子由此开始发酵变大。 刘元理第一时间就召见了浙江河道御史瞿文,毫不留情的问责。 “瞿御史,程定安的案子牵扯如此之广大,你为何迟迟隐瞒不报,腊月二十八的事,到前两天才经马臬台报到巡抚衙门,本官身为浙直转运使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想干什么!” 鬼才信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瞿文当然不相信刘元理的鬼话连篇,可面上事情在这里放着确实是没法抵赖,索性头一低、手一拱耍起了无赖:“下官糊涂。” “糊涂?”刘元理被气笑了:“对,本官看你就是糊涂了,你在程定安的案子上存在着重大失职,你河道御史的位子本官看也不用做了。” 瞿文丝毫不惧的回顶了一句:“下官是否应被撤职,要工部和南直隶河道总督衙门说了算吧。” 别小看他只是正五品的浙江河道御史,任命权可是在北京工部以及河道总督。 刘元理被顶更是怒气,点头切齿道:“对,撤伱的职本官说了是不算,但是本官身为浙直转运使,将你权停的权力还是有的,来人,送瞿御史回府。” 瞿文脸色一变,厉声道:“刘使台,你这是擅权,停我的职,你也要先奏请南京工部、应天巡抚衙门。” “是不是擅权,本官比你更清楚,送瞿御史走!” 刘元理懒得再听瞿文说话,挥手间便让几名官兵将瞿文带走,随后亲点人手直奔浙江按察使司,将马坤这位按察使堵在了衙门之中,一个要求。 “把潜伏的倭商程定安交出来。” 如此大的阵仗马坤也是坐不住,冷着脸从臬司衙门带着几十名亲兵走出来,盯着刘元理质问道:“刘使台,你这大张旗鼓的带着兵来我臬司衙门是要做什么?” 刘元理翻身下马,规规矩矩冲着马坤施了礼:“下官见过马臬台。” 他是正四品,马坤是正三品,该讲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马坤随意拱手算是还礼,人仍是盯着刘元理。 后者述了礼节,再开口便也不再客气,直接说道:“下官听说有一個潜伏我大明多年的倭商程定安在你臬司衙门,特来带人。” 马坤问道:“在如何?不在又如何?” “若是在,就请马臬台将人给下官,若是不在,下官就全城缉捕此人,任何窝藏此人的都是其心可诛,其罪不赦。” 马坤冷哼一声:“人在我臬司衙门大牢里。” 刘元理毫不客气的开口:“那就请臬台将人给下官吧。” “为什么要给你?” “为什么?这程定安是浙江河道衙门抓的漕商,按规矩,就该给我浙直运司衙门。” 马坤摇头道:“刘使台是不是对我大明的法例不太熟啊,你浙直运司衙门管的是江南漕运、两淮盐政以及河道工程,如果程定安只是一名漕商那自然归你管,可这个程定安是倭寇,是倭寇,那就归我臬司衙门管。” 刘元理早就猜到马坤会这么说,因此取出了欧阳必进的手令。 “此乃我应天巡抚欧阳宪台的手令,河道衙门抓的人,刘某人今天必须带回应天府审讯,任何人敢阻拦,我都将遵奉欧阳宪台手令,将其缉拿。” 欧阳必进除了是应天巡抚以外还挂着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头衔,所以按照官职捡大的称呼,刘元理这里呼宪台而不是抚台。 马坤接了手令一看只是笑笑,随后便也取出一份公文。 “接南京通政使司行文,倭商程定安一案牵扯巨大,责令浙江藩司、臬司严查,此致浙江按察使司按察使马坤,刘使台看看吧,这份南京通政使司的行文上可是加了南京九卿堂官们的批阅,江南一应政务军务皆由南京九卿堂官共决,欧阳宪台也要遵行。” 刘元理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南京的六部九卿这是抱成团了? 如此一来,他确实是拿马坤一点办法也没有。 刘元理的脸上阴晴不定,退也不是、进也不得,可谓是进退维谷、万难成全。 正在此时,一名青衣小厮匆匆跑到马坤身边耳语,后者闻听顿时大惊。 刘元理还在想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耳边一阵匆促脚步,扭头一看又是一队人马奔了过来,带头之人正是陆远。 陆远快马赶来,翻身下马后先是冲着马坤施了一礼。 “属下参见臬台。” 随后又面冲刘元理:“见过刘使台。” 这下现场有些意思了,陆远身为马坤的属下,他的到来反而让马坤面色难看,却让刘元理露出喜色,只因为陆远接下来的一番话。 “下官近日审讯台州倭寇,意外审出来一则消息,杭州商人申希收过已经伏法的倭酋徐海十万两贿银,下官追查,果然在申希家中搜出了这十万两脏银以及他和徐海的信件往来,人赃并获现在将其缉拿归案,本欲审问一番,却听这申希的家人说,这申希是马臬台的妻弟,下官不敢善做主张特来请示臬台。” 请示? 这种事有大庭广众下请示的吗! 马坤气的浑身发抖,抬手指着陆远咬牙道:“陆远陆伯兴,奸贼,你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 陆远神情困惑:“臬台何出此言?属下奉命去台州剿倭也是您当初一力支持的,难不成就因为剿倭剿到了您妻弟身上,就成了属下的不是,属下知错,这就去放了申希,命那些倭寇重录一份口供让臬台您满意。” 马坤气的捂住胸口好悬没当场吐血,最后恶狠狠的说道。 “尔等奸诈小人,竟然公然报复本官,汝此行卑劣之举,盖因汝叔父和那程定安暗中勾结之罪铁证如山,难逃一死!” 陆远等的便是这话,立时言道:“马臬台,你说属下叔父暗中勾结程定安,口供是腊月二十八送来的臬司衙门,却到今天你才和属下说,属下的叔父一直在淳安,属下在杭州为了剿倭之事孜孜矻矻、兢兢业业,连家书都顾不上往来,更不知道属下叔父已经被您抓了起来。 属下刚刚抓了您的妻弟,您就说属下的叔父难逃一死,这,难道不是打击报复吗。” 眼见马坤被气得几欲吐血,刘元理适时插上了一句话。 “马臬台身为一省按察,抓着生死大权,真是想让谁死谁就死,说谁通倭就通倭,到了自家人身上,就是别人恶意报复、凭空杜撰,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马坤闭上眼深吸两口气,止住颤抖的身子点头。 “好好好,本官比不上你二人无耻之尤,也罢,不就是想闹吗,那就闹吧,本官这就将案子呈报北京、呈报到皇上那去,皇上圣明,此案自有圣断!” “对。”刘元理立马搭茬:“皇上圣明灼照万里,谁是奸臣谁是忠臣一眼便能看破,到时候,看你马臬台还有什么话说。” 言罢翻身上马。 “走!” 等到刘元理离去,马坤便恶狠狠盯着陆远。 “陆伯兴,汝叔父陆东暗通倭商程定安,汝也难逃嫌疑,本官现在便以浙江按察使的身份将你停职!” 陆远微微一笑,拱手。 “是,属下遵命,这就回淳安闭门自省,哦对了,来人啊,把通倭贼人申希带给马臬台,是放是抓,都请臬台自行决断,咱们走。” 说罢也是上马,带着一队人马离开。 这一队人马可不是臬司衙门的兵,而是陆远从严州府骆庭辉那借来的,至于为什么能借到,又用什么名义借。 严州出了倭寇的踪迹,陆远身为臬司佥事到严州指导地方搜捕,这搜着搜着就带严州的府衙官兵摸查到杭州了,有问题吗? 而现在马坤也没心思管这种事,如今两方人马已经是图穷匕见,他要把时间用在该用的地方。 那就是。 务必钉死陆远! 第六十一章:张治入阁 北京,文渊阁。 身为内阁首辅的严嵩此刻便站在这文渊阁殿门外,在其身后还有数名九卿大员具是默不作声的站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南京吏部尚书张治自远处而来,行至数十步外后步伐加快,几步便登上了文渊阁外的十余级台阶,严嵩也适时前迎了几步,面上堆满了笑容。 “文邦(张治表字),见过皇上了?” “见过了见过了。”张治见严嵩伸手,很是自然的便将手也递了上去,两个人四只手叠握在一起,那叫一个热情亲密,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皇上特意嘱咐了,让下官要多向阁老学习、多替阁老分忧,皇上他老人家心里,可是时时挂念着阁老您呢。” 严嵩听的连连点头,还用自己的手重重拍了两下张治的手背,感慨道:“好啊、好啊,文邦一来,老夫这肩上的万钧重担顿时去了一半,上有皇上如天之德的庇佑,加上文邦你的经纬之才,我大明朝一定能越来越好。” 张治言道:“是阁老您这个家当的好,皇上知道您这一年多的不容易。” “都是本分事。”严嵩握着张治的手,领着后者转身往文渊阁走,同时向张治介绍着守在文渊阁外的一众官员。 “文邦,今天开始你也是我大明的阁臣了,这些都是我大明的栋梁,有的人你认识,有的人你不认识,老夫来给你介绍。” “这是兵部尚书陈经。” “工部尚书文明。” “这位是你在南京的老朋友了,户部尚书张润。” 张治脸上露出笑容:“这可是下官的老上级了。” 严嵩继续介绍着:“刑部尚书刘讱,这也是伱的老朋友,去岁末从南京刑部调来的。” “对。” “通政使赵文华,和你也熟悉。” “左都御史屠侨,也是在南京刑部、都察院干了很多年。” 张治继续点头:“安卿兄是老相识了,当年在南京对所有人都很照顾,颇有长兄之风。” “大理寺卿李钰,刚从辽东调来。” 严嵩一共介绍了七個人,加上他这个首辅、吏部尚书,张治次辅、礼部尚书便是正好九人。 九个人在文渊阁外寒暄相识,随后便在严嵩、张治二人的引领下进入文渊阁,这里是大明内阁的办公地,也是整个国家的政治核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渊阁才是真正的国家政治中心,而不是嘉靖皇帝所在的修道精舍。 文渊阁的殿宇修的很气派,内部布局则和地方的署衙并无不同,九人都没有在大堂逗留,而是进了内部的二堂,这里小一点,但也更暖和。 二堂的中央是一张极宽大的红木公桌,身背后便是墙,挂着大明的疆域图,在这个位置的上方悬挂着一面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治国安邦! 毫无疑问这是属于严嵩的位置,而除了严嵩以外,其他所有人的位子便无不同,都是红木打造的太师椅,左右分了两列,每一列各是四张,如此加上严嵩的位置便是合了九人之数。 每两张椅子中间还摆了一个茶案,上面放着茶水和点心。 而在这二堂的门外也摆了几把青木椅子和几张桌子,坐着的都是通政使司的随官,负责着九卿开会时的会议记录,有下面的官员来京述职,也要在门外这个位置进行答话。 哪怕是六部侍郎都没有资格进二堂的内部,这里是只属于九卿的小世界。 张治和户部尚书张润相互谦虚了一番,最后前者坐在了左一后者坐到了右一,其他人也都顺序着往后排,赵文华这个通政使便坐到了最末尾的右四,都不需要转头,余光随时都能看到外面和大堂连接的庭院,如此一旦有什么急事来报信,随时都可以去处理。 “老夫还以为要出了正月,文邦你才能赶来呢,没想到才正月二十六你就来了。” 严嵩话着平常事:“南京那边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妥当了。”张治接话言道:“都是托皇上和阁老的福,去岁一年江南事少了许多,下官这离开便也没有太多的琐事。” 严嵩点点头:“事少好啊,江南是国家腹地,事少一点好,若是争端太多,当地的官员不省心咱们这里也跟着操心。” 刑部尚书刘讱搭了一句腔:“阁老说的对,前两年江南沿海闹倭患的时候,文渊阁的灯可是经常彻夜不息,这几个月可就没了这种事,给户部省了不少灯油钱。” 几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赵文华便借着这话顺着往下说:“几个月前台州倭患闹的最凶,好在只是短短几个月就给平了,没闹出更大的动静,这个年过的舒心皇上还特意夸奖过。” 话题被引到了台州倭乱,严嵩便如此说道。 “确实,文邦啊。” “下官在。” “听说去台州的那个知府谭纶曾是你的学生?” 张治笑了笑:“都是风传罢了,这谭纶曾经在吏部待过几个月,那时候下官正好任南京吏部左侍郎带了他一段时间,师徒一说谈不上。” “他在台州做的很不错。”严嵩没有纠缠这件事,直接肯定了谭纶的成绩:“去了台州没多久就将倭患给平定,是个干吏。” 张治摇头道:“阁老过誉了,谭纶也不过是去捡个现成,在他去之前,浙江按察使司有个叫陆远的佥事已经去了台州,到了之后便是整顿军务、清兵练兵,因此这首功不在谭纶而在这个陆远身上。” 严嵩诶了一声:“都是替朝廷办事,哪还分谁是首功,我们同殿为臣功过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添得可谓是恰到好处,因为话题已经引到了台州、引到了陆远,如此再往下说自然要说到最近马坤递上来的程定安一案,而这个时候严嵩说上这一句话就为接下来的话搭了桥铺了路。 赵文华适时开口。 “阁老可能还有所不知,张阁老口中夸赞的这位有剿倭首功的陆佥事最近可是惹了些麻烦在身上。” “什么麻烦。” 不等张治开口,严嵩抢先一步问出。 赵文华如实答道:“浙江按察使马坤递了一道本,作日下午才进的通政使司,说是浙江的河道衙门抓了一个漕商,这个漕商是个日本人,潜伏我大明已经十几年之久,这期间和浙江乃至江南很多的官员、士绅都有联络,也和当地很多商人有生意往来,据马坤所说,这个叫陆远的叔父就和这程定安做过两次生意。 下官本来打算今日就向阁老以及几位部堂汇报,这不正赶上张阁老入宫、入阁,如此正好当着张阁老的面一并汇报了。” 严嵩很是惊诧的说道:“还有这么一件事?文邦。” “下官在。” “你从南京来听过这件事没有?” 张治点头道:“下官听这马坤说过,当时下官和南京几位同僚还让南京的通政使司给马坤回过令,让他务必彻查此案,决不能任由那倭商程定安恶意捏造、中伤我大明官员。” 严嵩于是点头:“既然这事文邦知道,那这事就让文邦你来处置吧,通政使司和三法司要好生听张阁老的调遣,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届时我们也好向皇上交代。” 三法司的主官连着赵文华齐声应了下来。 严嵩又呵呵一笑:“这前几天兵部还说要给这剿倭有功的浙江官员请功,既然这陆远沾了这案子,案子没查清楚之前请功的事就算了吧,伯常(陈经表字)。” “下官在。” “请功的名单里把陆远的名字拿掉,剩下的该报则报,也都找张阁老圈阅便好。” “是。” 张治有点懵,可很快便回过神来摇头:“阁老,这下官也是刚刚到,这件事还是请阁老您来拿主意吧。” “剿倭的事是你们南京方面决策来办的,很多事、很多人老夫都不如文邦你清楚,怎好越俎代庖。” 严嵩又把事推了回去,而且借口也很恰当充分,张治只好折了个中。 “那这样吧,请功的事先押后,下官先将这程定安的案子查明白,若是这位陆佥事没有牵扯干系那就还按兵部原来的报,若是有联系那就再拿掉不迟,阁老的意思呢?” 严嵩一副快要睡着的德性,耷着眼皮点头。 “都依着文邦你的意思来处置吧,老夫年迈,以后这内阁的事还得文邦你领着诸位同僚一起操心。” 张治只觉自己是处处受制,心中也是一叹。 这一次是动不得陆远了。 不过一想到严嵩也算做出了让步,便也见好就收。 这一局,总算是打个平手了。 第六十二章:再难回头 “你的事阁老替你平了。” “陆某拜谢阁老。” “严少卿说你是赵部堂举荐的人,又是袁州人士,保你是应该的。” “谢过小阁老美言。” “以后在浙江安心做事便好。” “陆某斗胆问先生,仍在浙江按察使司吗?” “阁老知道你担心什么,这次已经是图穷匕见,你和马坤自然会有一人走,按张治张阁老的举荐,马坤升任顺天巡抚,而伱,将会出任浙江按察副使,原副使胡荣接任按察使。” “是,先生慢走,陆某安排人手送先生回北京。” 从互相弹劾攻击转眼变成了相互晋升上位,这一次程定安带来的风波就这般过去,无论是陆远还是马坤,都没有因此受到牵连反而还各自进了一步。 奇怪吗,奇怪,但又好似情理之中。 陆远还在做淳安知县的时候就曾因为曹大为的事感慨过,底层政治和高层政治是不一样的,政治斗争也不是曹大为心中那般互相捅刀子。 这一次程定安的案子就是这般,牵扯了陆东、牵扯了陆远、牵扯了严党,张治想要做文章,但是最后也只是点到为止,一些妥协早在张治入阁那一天和严嵩之间的谈话中便已达成。 张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就是在内阁扎住脚跟,树立起一个阁臣该有的威望。 而严嵩虽然让了步但也将程定安案子的影响消弭掉,双方不再大打出手。 既然停了斗争,那就该合作了。 弹劾一旦不复存在,剩下的自然是分润功劳。 至于哪里的功劳,当然是台州剿倭的功劳。 请功名单批阅的权力严嵩让给了张治,张治自然不会薄待了马坤这个冲锋陷阵、为自己摇旗呐喊的政斗先锋,故而将马坤挪到了请功名单的第一位,如此便有了马坤上调顺天巡抚的美事。 依序下排,陆远顺位升上两极成了正四品的浙江按察副使,化险为夷的同时再进一步。 如此最后的结果就是皆大欢喜。 当然,这一局严格来说算是严党吃了一点亏,毕竟让张治借势稳住了自己内阁辅臣的位置,以后再想轻易打压是别想了。 弄明白这里面的逻辑,很多事也就自然理弄清楚,大家各退一步,互相弹劾的奏疏在通政使司就被赵文华偷偷销毁,程定安那也重新做了口供,最后大案变小案,浙江臬司衙门内部便处置了。 陆东平平安安出了大牢,和他一道出来的当然还有马坤的小舅子申希,两人同一天出来,竟然还在大牢外寒暄了几句,真是可笑。 陆远没有去接陆东,因为施芸已经生了,嘉靖二十八年正月二十七,一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陆淳夫千里迢迢跑过来给这小家伙取了名字。 陆平安。 这一次的事件让整個陆家提心吊胆,也因此有了平安这个名字,陆淳夫这个做祖父的就希望他的好大孙将来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什么万里鹏程的展望都不重要了。 “跪下!” 当陆东回到淳安,陆淳夫见到前者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般冷脸呵斥。 陆东低着脑袋,老老实实往地上一跪,默不作声。 “你这次差点害死整个陆家你知不知道!” 陆淳夫手里握着一根藤鞭,说话间就要往陆东身上招呼家法被陆远拦住。 “爹,叔父这次也是无妄之灾,错不在叔父身上。” “你还替他说话?” 陆远干脆也跪到陆东身边,昂着脖子说道:“那程定安潜伏我大明十几年,谁能看出来他是个日本人?叔父是商人,商人做生意当然要广交好友,虽然这一次咱们家生死一线,但错的确实不是叔父,要怪只能怪咱们自家没能耐。 如果这次没有严阁老,咱们家就彻底完了,叔父会死,儿子也会丢官流放,全部家业会因为这一次继而被张治一党囫囵个吞的干干净净。 爹,孩儿最庆幸的地方是您当年的高瞻远瞩,是您让咱们家和严阁老有了联系,才保住了咱们家,但是爹,以后这种事注定不会少,您有没有想过,严阁老今年已经年过六旬了,他老人家这颗大树还能替咱们家遮挡几年的风雨?” 陆淳夫坐在椅子上喘粗气,但人还是冷静了下来,盯着陆远和陆东两人,沉声。 “你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爹,天下哪有不倒的宰辅啊,自成祖爷设立内阁以来,阁臣换了一茬又一茬,善终的多还是不得善终的多?就在去年四月,前首辅大臣夏言更是斩首于闹市,开了首辅弃尸于市的先河。 夏言之死罪证便是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几条,那这次严阁老护下咱们陆家算不算党护?算不算藐视国法的徇私? 咱们家给严阁老一家及其门人严世藩、赵文华、朱纨、刘元理、骆庭辉等前后送了多少银子,现在还用咱们家的生意和他们牢牢拴在一起,这算不算行贿,严阁老他们算不算受贿? 难道您认为严阁老会是不倒之青山吗?” 陆淳夫沉默下来,他知道陆远说的话是对的,可他身为一个商人,投机是他的本领,但也是最大的缺点。 商人在投机的时候往往会因为巨大丰厚的回报而选择性忽略风险甚至是干脆无视风险、义无反顾的践踏法律,从而不惜给自己人生留下一个致命的危机。 投机严党是对的,回报也是巨大的,陆家这一次平安无事,陆远甚至还官进一步,二十九岁的岁数官居浙江按察副使就是事实,是不容反驳的事实。 陆远继续说道:“爹,就算严阁老能是我大明朝不倒的青山,但儿子斗胆说一句,天下岂有真万岁之人?” 陆淳夫心跳陡停。 就算严嵩一直掌握内阁,那嘉靖皇帝呢? 他还真能靠着修仙长生不老? 皇帝早晚要换,一朝天子一朝臣,严嵩注定会下台,只是时间早晚、结局善终与否罢了。 等到严嵩卸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人走茶凉,那些政敌岂能会坐看严嵩舒舒服服离开,必然会群起攻之。 这一次是严嵩保了陆家,下一次严嵩倒台就是拖累陆家了。 这一次陆东是被‘诬陷’通倭,下一次就是‘确凿’通倭。 对错真假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在哪一方,正义便在哪一方。 “你有什么打算?”陆淳夫问出了这句话。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陆远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儿子这一次做了浙江的按察副使,而浙江的倭患日趋严重,儿子自有用武之地。 如今儿子背靠严阁老,将来做到按察使甚至是布政使未必没有希望,浙江背靠大海,大海就是咱们陆家的出路。 倭寇要尽除但不能除尽。” 要尽除但是不能除尽。 陆淳夫只瞬间便能听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现在的倭寇要尽除,但以后还要有‘倭寇’如此便算除不尽。 陆远说出了自己的最终打算。 “儿子要除掉汪直,儿子自己也要做汪直!” 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控制整个大海,挟洋自重! “可有万全法?” “儿子也在谋划,眼下时机不成熟,儿子也只是按察副使,不可操之过急。” 陆淳夫仰天长叹,随后竟又低笑两声,扶起陆远拍打其肩头。 “没想到,当年老夫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儿子,如今竟有如此雄心虎胆,我儿大不一样了。” 谁敢想这世上还有穿越这种事呢? “放手去做吧,陆家早晚要交到你手上,爹老了,让爹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也算你尽了孝道。” 陆远伏地叩首,一字不言。 这一步走出去便是赌上了一切。 再难回头! 第六十三章:清流布政 杭州城外,官员云集。 刚刚升任按察使及按察副使的胡荣连同陆远二人在巡抚朱纨的带领下,偕浙江上下官员在这等候浙江新的主官到任。 左布政使李默及右布政使娄志德。 前者是从江西布政使司左参政任上调来,属于越级拔擢,后者则是浙江官场的老熟人,从杭州知府职务上升任的右布政,这次也是先去了一趟南京吏部接受任前谈话,顺道便和李默联袂到任。 “一个清流、一个黑脸包公,以后差事不好干啊。” 胡荣感慨一句,陆远笑着点了头没接话。 清流指的就是李默,这李默是正德年的进士,嘉靖元年便已是正五品的户部主事,后又升吏部选封郎中,主持武会试,只是因为得罪了当年的兵部尚书王宪继而被一贬到底,成了宁国府同知,在基层辗转熬了快二十年,这才挪到浙江担任左布政。 如此说来也就大概知道了李默的性格,又刚又直又臭,而且岁数也大了,今年虚岁五十五。 至于这个娄志德那更是浙江官场出名的一個清官,绰号黑脸包公。 陆远和这娄志德没打过交道,他的家也在淳安不在杭州,平日里连见面的次数都少,对其了解也多是耳闻,娄志德是典型的六亲不认型官员,甭管是谁犯了国法那就坚决法办。 属于是另一个海瑞了。 如此二人做了浙江主官,也就不怪胡荣感慨以后差事不好干。 而朱纨的神情也是一脸严肃,情绪上看起来很低沉。 走了林云同两个清流,这又来了两个更大的清流,他这个巡抚想在浙江掌握权威基本是没希望了。 严党在浙江很难打开局面啊。 “抚台、臬台,人到了。” 探风的小吏来汇报,不久的功夫,去往南京方向的官道上便出现一支队伍,乌泱泱的几百号人,头前开路的兵差打着四面旗牌。 浙江承宣左布政使、浙江承宣右布政使。 出巡、回避。 正主到了,接下来便是那无趣乏味的寒暄引荐流程,陆远全程很少说话,除了面礼时应上两句,其他时候一言不发,哪怕是到了晚上的接风宴,陆远也是如此。 尿不到一个壶里,说多了没好处,还是闭嘴吧。 和陆远想法一致的官员不在少数,大家都打定了主意,只等饭菜上桌便埋头吃饭,就这么熬到了佳肴摆桌,百十名官员便齐刷刷的看向陆远所在的主桌,等着两位新蕃台开口好动筷。 众人瞩目下,李默开了口,但这饭却是吃不下去了。 “一直听闻浙江之富,今日得见才知所言不虚。” 没来由的一句话有些难以理解,但朱纨顺着李默的眼神看向桌面便明白后者的意思。 美味佳肴上了几十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有了。 主桌只坐了八个人,菜却上了几十道,李默这是嫌弃铺张浪费。 “蕃台,这都是我们浙江上下众同僚的心意。” 朱纨点了一口酒,举起杯子满面笑容。 “心意?”李默反问了一句:“那请问抚台,今日这桌接风宴的花销是众同僚出的钱还是走藩司衙门户曹里出的钱?” 这话可是把朱纨问住了,讪笑两声放下杯子。 只见李默抬了调门喊道:“经历司周元周经历可在?” 布政使司经历周元在副桌位置上站起身答话:“下官在。” “今日这接风宴谁负责的?” “自然是下官。” “摆了多少桌?” “回蕃台,十六桌。” “花了多少银子?” “一百六十余两。” 平均下来一桌十两,当然每一桌吃的也不一样,主桌、副桌、陪桌的规格差远了。 李默又问道:“这钱是我浙江同僚一同出的,还是打咱们藩司衙门户曹里支出的?” 周元支吾不言,陡听李默一声厉喝。 “说!” 当下吓了一个激灵,赶忙开口道:“回蕃台,这钱是走户曹里出的,藩司户曹有一笔专门的银子专用于款待上司。” “何为上司?” “北京和南京下来巡查的钦差、堂官、巡抚巡按是为上司。” 李默于是看向周元,继续发问。 “那我李某人是浙江的上司吗?” “非、非也。” 李默又言道:“今日咱们在座的一百多人中,似乎只有朱抚台一人是上司,今天是朱抚台第一天到任我浙江吗?” “不是。” “既然不是,这招待上司一说,谁说的?” 场面一时间变得尴尬无比,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李默会在到任的第一天,当着浙江上下那么多官员的面直接发难。 如此不讲团结的行为竟然是一省布政做出来的事。 再看朱纨,脸色已经是极差。 李默这是冲周元发难吗? 明明是冲他这个巡抚。 左右布政没来的时候,他朱纨负责浙江上下的事务,这堂接风宴的规格周元自然也要向朱纨汇报,现在李默揪着这事要诘责周元,那和诘责他朱纨有什么区别? “擅自挪用户曹公款,该当何罪?” 李默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转向了朱纨。 后者是巡抚,官员不法当然归巡抚管。 朱纨面色铁青,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正为难着,陆远的声音响了起来。 “蕃台,下官有话要说。” “哦,是陆副使,陆副使身为我浙江按察副使想来对大明律也很熟,你说说,这挪用户曹公款,该当何罪?” 陆远面不改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蕃台,下官斗胆请问,何为挪用?” “用度不按章程规定便是挪用。” “周经历从户曹支出一百六十余两摆了今日这堂接风宴,为的是接待上司。” “没错,上司何在?” 陆远笑了笑,答话道:“这话下官也正想问蕃台,上司何在?” 所有人都在惊诧着,朱纨却是双眼一亮。 此刻又听陆远开口。 “两位蕃台今日到任,应有吏部或南京吏部的郎中一级堂官亲来宣读皇上诏命、内阁敕令,如此自然就有了上司,可眼下却是两位蕃台自行带着任命的敕令到任,想来是吏部的堂官事务繁身不便前来。 下官等人事前可不知道堂官们会不会来,周经历按照章程准备招待上司的接风宴有何过错,食材早已采买好,银子也已经花了出去,这时候知道上司没来,难不成将这些已经采买好的食材全部扔掉浪费掉? 若是两位蕃台来任之前先书信一封告诉下官,上司不来了,那今日这堂接风宴就是我等下官自行出钱来办,可是两位蕃台没说,那下官等人就只能按章程来办了。 既然是按章程用的银子,何来挪用一说?” 李默眯起了眼睛,许久冷笑:“陆副使不愧是伶俐之人。” “下官身为按察副使,知法懂法守法,不需要伶俐,守好国法规矩便是大聪明。” 这话是赤裸裸的不给李默面子了,也是公然顶的李默没法下台。 怎么个意思,你懂法我李默不懂法不成? 当众顶撞一把手这种事何其愚蠢,但陆远却又不得不干,这也是一种无奈。 今天在主桌坐着的人中,只有他和朱纨是严党之人,朱纨被李默难为的没法下台,这个时候自己没法装聋子哑巴,选择装傻明哲保身那才是最大的愚蠢。 主动替朱纨吸引火力,哪怕是驳斥的不对,说错了话,最多也就是被李默责骂几句,但忠心表露出去,朱纨自然会力保自己,他是浙江巡抚,李默也好娄志德也罢,谁也没资格绕过朱纨直接处置陆远。 李默无话可说,娄志德却来了这么一句。 “胡臬台有位好下属啊。” 火,瞬间烧到了胡荣这位新任按察使身上。 胡荣内心那叫一个苦,自己可不想掺和进你们之间的斗争,陆远也不是我胡荣的人,捎带我干什么玩意。 可娄志德的话已经扔了出来,自己不接那就是默认陆远出来顶撞李默、顶撞藩司衙门,可是自己又该怎么接这话呢? 做了几十年的官,胡荣脑子转的还是很快,当下有了说辞。 “啊对,陆副使确实很出色,朝廷也是因功擢的这按察副使一职。” 太极拳一耍,胡荣就把陆远和自己撇清了关系。 他陆远可不是我的人,自然也不是我授意他顶撞你们的。 这个时候现场已经是极其难堪,所有人都观望着,也都期盼着。 有热闹看咯。 闹吧,闹的越大越好。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但身处热闹中的几名当事人却必须要想办法圆场了。 再不圆场,那谁都没法下台。 周元站了出来自行领罪。 “下官身为经历司经历,应在两位蕃台到任后主动请示此事,如此尚有时间将这些食材退回节省部分户曹用度,如今造成这般靡费,盖因下官失职,愿自请停俸两年偿补。” 不就是一百六十两银子吗,我周元自掏腰包补了。 当然这就是给个台阶让李默下,银子朱纨肯定不会让周元补。 周元主动领罚,李默也算找回了一点面子,再多不满也得踩着台阶下来。 “如此最好,那就这般吧。” 紧张凝固的气氛总算打破,所有人都松出一口气。 当然,也有很多人轻松的同时觉得失落。 没有热闹看咯。 第六十四章:公私分明 虽说一上来便将两位布政使全部得罪掉,但陆远心中却是一点也不担心,更别说害怕什么的。 臬司和藩司本身就是两个衙门,而且职级也是平等,只不过因为藩司衙门管着全省所有行政事务,因此实权上要比臬司更大,加上主管钱粮,臬司才要敬着藩司。 敬不是怕,给面子就敬着你,不给面子爱咋咋地。 接风宴一结束,陆远干脆就离开杭州,开始了自己全省各府县的清兵工作。 台州倭乱的事让陆远发现地方上吃兵额空饷的情况很严重,如此清查兵额自然就是首要之事。 浙江共有府十一、州一,辖县七十五,弘治十五年造册丁口两百九十万户、一千七百六十一万人,两税合计折算成银子大概约为一千七百余万两,相当于每一名浙江百姓每年为国家缴纳一两银子的税粮或其他实物。 是大明朝人口最多、纳税最高的行省,当之无愧的国家腹心重地。 浙江也是全国军户卫所最多的省,洪武年时浙江全省五千一百七十五万亩田地中,军户田达到三百万亩,按照军户一户分田二十亩,就是十五万军户,军籍每户出一兵,浙江都司就有十五万地方军。 但时至嘉靖年,土地兼并严重,浙江全省在册土地仅有四千六百万亩,军户田更是锐减十之八九,仅仅只剩下二十三万亩,加上军户纳税更高导致户口流失严重,浙江行都司也就渐渐名存实亡,管理和指挥权也从五军都督府转移到了地方,最后臬司衙门权力扩张后就干脆并入了臬司。 陆远手里拿着浙江臬司衙门的清册还是弘治十五年时所造,浙江十一府一州在册的兵额为五十七个营,合数为七万四千人,结果耗时五个月跑了一圈重新统计之后,实际人数只有两万七千人,缺数接近五万!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啊。” 五個月的奔波下来,陆远瘦了几斤,不过精神头倒是增进三分,再回杭州,便将这重新登记的实册交给胡荣。 后者连说了两遍触目惊心,眉关紧锁着满面愁容。 “各地方空饷严重,也就怪不得倭患迟迟难平。” 陆远沉声说道:“空饷最严重的便是绍兴、湖州二府,造册七营兵竟然只有一个营,足足八成的空额,这要是不严惩,将来我浙江防务就完全垮了。” 胡荣点头:“是啊,要严惩,这事要上报巡抚衙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过那就不是咱们臬司衙门该考虑的事了,咱们现在要尽快将这些缺额补足才是。” “确实要尽快补足。” “足足四万七千人的缺额,想要补足你可算过需多少钱粮吗?” 陆远不假思索张嘴就来:“眼下浙江招兵,每名兵每年三十石粮,打造军械、甲胄的花费,一名士兵为三两六钱银子,一个营额外还要加弩机、神臂弓、火铳若干,每年这些军械的磨损消耗补充折银近五千两,平均下来一个营就是一万两,加上军饷四万石、日常消耗军粮一年为六千石。 浙江粮价低贱,一石粮仅三钱五分,则军饷加军粮每年的开销为一万六千两,加在一起,一营兵足额足饷足械的情况下,每年耗银两万六千两。” 胡荣嗯了一声:“一营兵足额足饷足械的情况下就需要两万六千两银子,那全省五十七个营需要多少?” “一百四十八万两。” 这些数据陆远早就背的滚瓜烂熟,因此答得干脆。 “将近一百五十万两啊。”胡荣苦笑一声,随后说道:“浙江每年的税赋,各税课司(局)的产出、粮税、丝绢税加在一起折银也才一千七百万两不到,上缴国库之后留给藩司衙门的不足一成,就这一成钱全省哪哪都要用,咱们臬司衙门去年拿到的财政仅有三十五万两银子,这三十多万两你觉得能够让全省五十七个营实现足额足饷足械吗?” 浙江有钱是事实,但是九成的钱要上交国库,大明朝全指望南直隶和浙江输血活着呢,所以留给浙江当地的钱并不多,这笔钱那么多衙门都要花,公费支出就占了大头,匀给臬司衙门的三十五万两也不可能全用在补充兵员军械上。 臬司衙门的核心是政法,是维护法律和社会治安,这三十五万两一大半要用在安内而不是攘外,所以胡荣两手一摊。 “我最多每年给你十五万两银子,其他的要你自己想办法了。” 你陆远想干工作我支持,我尽最大能力支持,十五万两顶天了,其他的伱自己想办法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陆远也知道这十五万两银子已经是胡荣或者说整个臬司衙门的极限了,因此道了谢没再纠缠,走出臬司后直奔藩司。 臬司没钱当然找藩司了。 找两位布政使汇报吧。 财政口是李默这位一把手直接负责,陆远来汇报当然也只能找李默。 “下官陆远,见过蕃台。” 在李默的公事房,陆远见到了正埋头处置公务的李默,作揖行礼,后者抬了下头,伸手虚引。 “先坐吧,本官处理完手上这点事。” “是。” 陆远应了声坐下,坐姿板板正正,挺胸抬头,眼神专注一处没有乱瞟乱看。 如此持续了近一刻钟,李默那边放下笔抬头,陆远这边就站了起来。 “等着急了吧?” “没有,蕃台日理万机,下官等这点时间是应该的。” 李默端起茶,刚喝一口又冲屋外唤了一声:“子和,给陆副使上杯茶来。” 屋外有担着秘书职责的小吏自去准备,李默又冲自己面前的空椅示意了一下:“坐吧。” “谢蕃台。” 陆远道谢,落下小半个屁股,态度放的很低。 “陆副使什么时候回来的杭州。” “今天刚到。” “清兵事务做完了?” “对。”陆远答话道:“刚和臬台汇报完,也要来蕃台这呈报。” 说罢取出清兵的奏本递给李默。 后者翻开来看,眉头便越皱越深,最后有些恼怒的一拍。 “地方空饷如此严重,这些个守备游击简直是无法无天。” 陆远忙接话言道:“是啊,这事下官会立刻向巡抚衙门汇报,让巡抚衙门抓人严审,让这些守备游击将吃进去的空饷全部吐出来。” “嗯,国有国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李默点头,杀气腾腾说道:“杀头抄家,绝不姑息。” 顿了顿,李默又看向陆远言道:“不只是这一件事吧。” “是。” 陆远点头但也没有着急明说要钱,而是绕了下圈子:“地方不法的事自有巡抚衙门来办,只是这兵额缺失严重,对我省备倭防务大为不利,当下首要应尽快补充兵额、整军修武。” “补充兵额、整军修武是花银子的事,你是来要钱的吧。” 见李默道破了自己的来意,陆远笑了笑,随后低下头有些心虚的说道:“下官无知,当初顶撞了蕃台......” 李默直接开口打断:“这里是我大明朝的浙江藩司衙门,你是我大明朝的浙江按察副使,在这里要说公事。” “下官知错,下官确实是来要钱的,下官算过这笔账,若是想要将全省五十七个营的兵额、军械全部补齐,每年需耗银一百四十八万两,臬司这边只有十五万两可供使用,缺额极其巨大。” 听到这个数字李默也沉默了,端着茶碗沉吟了许久后又放下,叹气。 “一百多万两银子藩司衙门也拿不出来,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本官尽力,这旬日内给你挤出二十万两来,奏请巡抚衙门把地方那些吃空饷的守备游击给抄了,看看能凑出多少银子,你先要把兵额补齐,至于军械的事,花费巨大先暂缓吧。” 陆远站起身,真心实意的对着李默深揖一礼。 “下官多谢蕃台。” “你尽心于公事,本官自当竭力支持。” 李默看着陆远,意有所指的说道:“你是我大明的官,要时刻记住,公是公、私是私!” “是,下官谨记!” 陆远再拜,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李默是个好官。 那自己呢? 第六十五章:僭位称王 从藩司衙门出来之后陆远便直奔巡抚衙门,向朱纨汇报了此次清兵中发现的地方吃空饷事件。 朱纨也是表态,全力彻查,将地方所有涉及吃空饷的守备、游击全部法办。 难得的,巡抚、藩司、臬司三个衙门主官在这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事做的一样,只是出发点不同。 胡荣这个按察使没有背景,能做到一省臬台纯属巧合,为人也比较中庸,不想掺和进任何斗争之中,所以对陆远的提议默认支持,属于放权式管理。 李默是典型的清流,公事公办,吃空饷是犯法自然要查。 而朱纨的态度则因其一句话便道明。 “地方兵备干系浙江防务,岂容这些虫豸之辈祸乱糜烂,必须要严厉法办,你们臬司日后也要慎重,要替朝廷擢清正之人。” 这话拿出来放明面上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就是掰开了揉碎了那也是忠君爱国的良心话,不过陆远还是听懂了朱纨的潜意思。 要趁着这个机会在地方上安排自己人。 严党在浙江一直没有什么根基势力,这次是一個难得的机会,也是一个突破口,打着反腐的旗号就代表着绝对正义,这个时候不安插人手,什么时候安插? 既然是要培植党羽那陆远也不客气,直接将邓连三提拔成了守备,驻地就在严州府。 人选的推荐名单由臬司衙门来出,巡抚衙门审阅后呈报南京兵部,兵部批复就算通过。 除了借机培植党羽、扩充势力之外,这次浙江地方军务的严查也抄了不少人的家,都是各府州县吃空饷的游击、守备,涉案人数高达二十七人,合计查抄脏银六十九万两、丝绢粮食折银二十三万两之巨。 这只是明面上的数字,实际上还有五十万两赃款没有报。 这些守备游击吃了那么多年空饷,怎么算也不只一两百万,这藏起来的五十万两银子有三十万要送进北京,这是孝敬严世藩、赵文华、鄢懋卿三人的。 另二十万两朱纨拿走了十二万,很是大方的和陆远来了一次六四分。 “你不拿、我怎么拿,我不拿,耿专员怎么好拿,耿专员不拿,你我怎么进步?” 这句台词就像魔咒一样时时在陆远脑子里转。 他们下面这些办事的人想做清官,那些位居中央、俯瞰芸芸众生待着就能分钱的国家大员怎么分钱? 所以就有了层层贪腐,党护包庇。个案变成窝案,一个点变成一趟线。 就是这么一种贪法还得立个牌坊教育天下人。 “水至清则无鱼。” 水清了之后有没有鱼陆远不清楚,但是陆远可以肯定一件事,按照这种盗窃国家、贪污腐败的速度,自己就算不知道历史也能看清楚,大明朝离着亡国越来越近。 这么简单的事陆远就不信严嵩这个党魁、严党这个党内那么多深谙政治的官员看不懂? 明明能看懂却没人在乎,银子照贪、酒照喝、青楼照逛。 这就好像世界末日前所有人都在狂欢,在进行最后的疯狂一般。 陆远没本事去改变,前世几十年的磨砺人生早已让他明白,妄图一己之力对抗现实只会被现实打的头破血流,落下一身嘲笑和一地狼藉。 反正现在抄家的银子连着藩司、臬司给的支持都已经到位,他这个按察副使该干些实事了。 招兵练兵、整军修武。 嘉靖二十八年八月,就在浙江练兵事宜如火如荼进行的过程中,一个足以震动整个闽浙沿海乃至全大明的大事发生了。 汪直剿灭了海盗陈思盼、李光头部,正式成为浙江、福建沿海最大的一股海上武装势力,并于这一年默认了其麾下海商为他送上的僭号。 宋,徽王! 是的,汪直一个商人、一个海盗,在海外搞起了国号,当起了割据的王。 汪直徽王这个僭号一说是嘉靖二十一年,一说是嘉靖三十一年,明代官修和闽浙沿海传纪记载并不相符,参考性都不足,那么考虑道汪直是嘉靖二十八年才荡平浙江、福建沿海彻底独霸大海,所以嘉靖三十一年的可能性较大。 不管怎么说吧,提前也好、延后也罢,反正汪直是僭位割据了,虽然没有打出旗号要和大明朝分庭抗礼,可僭位称王本身就是最大的造反。 更要命的是汪直选的这个国号和王号。 宋! 宋是大明前一个汉族政权,你在明朝称宋和在清朝喊反清复明有什么区别。 另外就是徽王,你哪怕说你叫浙王、闽王都罢了,偏偏要按伱祖籍的地方叫徽王,徽地在哪? 后代指安徽,明代的徽地就是合肥往北这一块,连着老朱家祖地凤阳都包了进去。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要打老朱家的脸。 “反了!” 当静心修道的嘉靖皇帝一脚踹翻心爱的檀香案时,内阁九卿连着司礼监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素来心机深沉的朱厚熜破了防,他在咆哮,在宣泄自己的愤怒。 似狮吼、似虎啸。 “剿灭这股反贼,剿灭他,朕要诛他九族!” 严嵩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一语不发,他陪着朱厚熜那么多年深知后者的秉性,由着朱厚熜先将邪火发干净恢复冷静,那时候才是说正事研究对策的时候。 果然,朱厚熜也不需要谁来搭话,继续咒骂着、发着一些杀气腾云的命令。 “南直隶要给朕查,查这逆贼都和哪些人有牵连,查到一个杀一个。” “一个最卑贱的商人都敢来反朕、反我大明,到底是谁给他的熊心豹子胆,谁在和他勾结!” “不能放过,决不能放过。” “要快,要快。” “内阁、内阁,严嵩!” “臣在。” 朱厚熜气喘吁吁的说道:“要快,制定方案,派人,派人去浙江、去南直隶,统兵剿灭他。” 严嵩继续埋头不言。 朱厚熜连续喘了几大口气后,总算是恢复了三分清明,冷静下来后亲自点将。 “在南京设浙直总督职,调兵部侍郎张经任浙直总督,统领南直隶、浙江、福建、山东、广东各省全力剿灭逆贼,” 浙直总督这一明嘉靖时期实权最大的官职,因为汪直的僭越诞生了。 第一任浙直总督也诞生了。 正在云南平定安南国叛乱的兵部侍郎张经走上了浙直总督的位置,由此开启大明朝和汪直这个倭酋长达十年的战争。 史称。 嘉靖倭乱! 第六十六章:浙直总督行衙会议 嘉靖二十八年的空气因为汪直的原因似乎都变得稀薄起来。 老百姓感觉不到,当官的最有体会。 南直隶抓了很多人,大多都是这汪直的老乡,凡是沾亲带故的铁定是倒了大霉,诛九族可不是一句玩笑话,正所谓父四族、母三族、妻二族,这九族几乎囊括了汪直所有亲属,哪怕是从小到大没见过的远房亲戚都被揪出来砍了脑袋。 这就是封建王朝最没有人性和道理的一条法律,残酷且冷血。 如果只是死了一些普通百姓,可能南直隶连着浙江官场的官员们还能不在乎,但要命的地方在于汪直的家世。 汪直出身于南直隶商贾之家,还是豪商,这年头有钱无权守不住,汪直家在南直隶自然也和很多的官员有交际,官商勾结是常态,之前汪直虽然也顶着倭寇的名头,但是一直没有被官方正式定性,在官面上汪直还是海商,包括之前福建乃至朝廷还和汪直有合作。 但现在不一样了,汪直僭号称王,公然和朝廷决裂搞割据,成了天下第一号反贼,那些南直隶和汪直家中有联系的官员可是倒了大霉。 陆远听说只一个月,司礼监锦衣卫就在南直隶抓了一百多名大小官员,也不知道有多少是无辜多少是有罪,反正全部被杀头抄家,弄的整个南直隶人心惶惶。 浙江这边也有几个倒霉蛋被牵连了进去,人是早晨带走的,家是下午抄的,衔接的很好。 “你说说这汪直,好端端的瞎折腾什么。” 一次在酒桌上,朱纨如此评论汪直:“当不当这個王,他都是在海外飘着做他的土皇帝,逢年过节还能回来一趟祭祖,现在好了,他过了一回南面称孤的瘾,可是把自己一家连着浙直官员们祸害的够呛。” 这是一场小圈子内部的私下聚会,地点在杭州,参宴的人员只有朱纨、骆庭辉、陆远、周元以及新上任的杭州游击将军岳长林。 周元已经不在藩司做经历了,上次的事件毕竟是得罪了李默,这经历的位置人家肯定要用自己人,而巡抚衙门说是衙门,其实除了巡抚之外基本没有什么属官,有的都是一些小官小吏肯定不适合安置周元,于是周元现在就调来了按察使司,还是正五品的经历。 而岳长林就是之前和陆远一道去台州剿倭的把总,这次提了两极成为杭州的游击将军,反正名单是巡抚衙门审批后报上南京兵部的,用不用自己人当然是朱纨说了算。 “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骆庭辉跟话骂了一句。 朱纨没理他,继续着自己的话:“三天后,浙直总督张部堂就要到南京开衙,到时候老夫也要去谒见,张部堂虽然是进士出身,但一直在兵部掌兵事,又带兵打仗很多年,性格火爆率直,估计开衙之后很快就会动兵,一旦动兵咱们浙江势必然做先锋。 说起这事来,伯兴啊。” 陆远搭了腔:“下官在。” “你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人。” 陆远笑笑,自然是明白朱纨意思,拱手道:“都是抚台统筹得力,下官不过是做了分内事罢了。” 这里朱纨说的事指的就是陆远之前的整军修武,话也没有说错,陆远确实是有福气。 前脚清兵整军,后脚汪直就挑旗造反。 眼下浙江五十七个营,七万四千名官兵尽数补齐,甭管有没有操练出什么战斗力,起码建制上是整编的。 张经这个加了兵部尚书衔的浙直总督开衙办公,第一件事要做的势必然和陆远当初去台州一样,先清兵。 总得先知道自己手里有多少可战之兵吧。 浙江全国第一富庶大省尚且空饷严重,那其他几个省又能好到哪里去? 清兵工作一展开,谁是忠臣、谁是奸佞一眼就能看出来。 到那个时候张经的奏疏往北京一送,在嘉靖皇帝那里陆远可就给严嵩、严党脸上贴了一层金。 谁说严党是奸佞? 我们才是干实事,是为皇上为国家操心戮力的忠臣,你们一口一个忠贞倒是干点正事出来啊。 现在的朱厚熜就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到那个时候免不得又有一群人要倒霉。 在座几人无不满眼羡慕的看向陆远,心中感慨着后者的好命。 运气是真好啊。 到哪都能出成绩,而且回回都是正赶上。 此时此刻,这些人可全都忽略了陆远上任之后,连续五个月跑遍全浙江进行清兵的事。 如果没有这五个月,陆远也和大家伙一样天天待在杭州城里享福,那这次张经来,别说福星高照了,大祸临头还差不多。 朱纨笑眯眯的说道:“伯兴不要谦虚,该是你的功劳谁也抢不走,各位也是一样,只要实心国事,为国分忧,老夫都是看在眼里的,一定向皇上、向朝廷为各位表功请赏。” “多谢抚台!”几人齐齐举杯敬酒。 朱纨随后又交代了几句:“岳将军,你身为杭州游击,凡事要多和伯兴通气,尤其是这剿倭的大事,可千万不能擅作主张做主张。” “请抚台放心,末将一定对陆臬台唯令是从。” 这句臬台喊的还别说,听起来真有些小激动? 一省臬台,也快了吧。 ----------------- 南京,浙直总督行衙。 这里是南京原户部郎中吴昭的府邸,因为和汪直有牵连而掉了脑袋,全家也都流放辽东,如此府邸便被充了公,如今留作成了浙直衙门。 一身戎装甲胄的张经风尘仆仆从云南赶来,只是简单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官服便开堂,甚至都没有进南京皇宫和六部九卿的堂官们打声招呼。 这个时候的总督衙门大堂,早已云集了整个大明朝半壁江山所有的显赫大员。 山东、浙江、福建、广东四省的巡抚、按察使、都指挥使、应天巡抚等人悉数到齐。 张经出场,身后还跟着两名顶盔掼甲的兵卒,一人捧着印玺,一人捧着宝剑。 这两样可都是实打实嘉靖皇帝的东西,不是赐物。 这个印玺不是玉玺,皇帝的印玺有很多种,这一枚是专用于兵事的军方印玺,就是早年太祖朱元璋的大都督府官印,传下来的。 宝剑也是嘉靖皇帝的佩剑,虽然几十年估计都没佩戴过一次,但拿出来的含金量可以理解为尚方宝剑,皇帝佩剑于此,三品以下官员都不需要审判,说砍就砍。 印玺王剑,张经这个浙直总督算是顶天的大官的。 仅在江南,仅在此时此刻来说,张经的权力比严嵩还要大。 欧阳必进、朱纨等人也都是封疆大吏,此时此刻见到张经出场也无不是作揖拜谒。 “下官参见部堂。” 张经扫视众人,严肃的面庞稍稍挤出一丝笑容。 “诸位同僚快免礼吧,请坐。” “谢部堂。” 大官们落了座,随员护卫小吏也都各自就位,庄重严肃的氛围自然而生。 一场干系到沿海五个省、六千万百姓、数十万官员、士卒的重要会议,于此展开。 第六十七章:优势在我 “事态紧急,寒暄的话就不说了。” 会议一开始,张经就先给这场会议定了基调。 只说正事不聊闲天。 “本官是从云南而来,也从未在闽浙沿海待过,对这里的情况不了解,尤其是对汪直这个逆贼一无所知,哪位同僚先替本官介绍一下此贼。” 福建按察使范钦看了一圈堂内众官员,起身。 “下官福建按察使范钦略有了解。” “范臬台请坐,慢慢说,细一点。” 范钦谢过落座,整理好思路娓娓道来。 “汪逆直,南直隶徽州府人,出身商贾,弘治十四年生人,嘉靖十七年即出海赴日贸易,嘉靖十九年海禁政策一度放开,遂赴福建、广东从事海贸生意,嘉靖二十一年携家移居日本。 嘉靖二十三年时任浙江按察使林云同、福建按察使周延遵朝廷令,与汪直合作赶走了盘桓宁波双屿岛的海盗徐栋、李光头等势力,双屿岛重归王土成为江南织造局、泉州市舶司用于对外海贸之据点,汪直亦于此经略海贸。 嘉靖二十五年,汪直势力愈加庞大,逐渐霸占整个双屿岛,江南织造局和泉州市舶司不得不撤出双屿岛,亦于时年朝廷恢复海禁,限制双屿岛船只出行,汪直遂离开双屿。 嘉靖二十六年,海盗陈思盼、李光头部作乱浙海,前后入寇侵略我大明宁波、台州、上海等地,时任上海知县、武官、县丞具下军民三千七百余人被屠,倭寇火烧全城长达七日,上海全县惨遭略尽。 嘉靖二十七年,时任福建右布政使周延与下官再奉朝廷命令与汪直合作,共同出兵一万七千人、战船两百三十艘追剿陈思盼、李光头等部,后因风浪过大、辎重不济而退。 嘉靖二十八年,汪直剿灭陈思盼、李光头等海盗,吞并其部,至此独霸海疆,复占双屿岛,僭号谋逆。” 这些关于汪直生平的资料很详细也都有记载,张经还是点头道了声辛苦,而后追问了一句。 “汪逆所部有多少附逆之贼?” 范钦沉吟了能有片刻才用不敢确定的语气说道:“嘉靖二十七年的时候,下官曾与其一道合兵讨伐陈、李等贼,时汪直部共有各类船只三百一十五艘,海盗一万八千余人,除海盗外,汪逆者最大的附属是沿海各省份的海商,粗略统算有三十余家,巨富者八家、豪富者十余家,余者碌碌。 这些海商各自有船数十艘不等,护卫自数千人至数百人不等,若是合将一处亦有两三万之人之巨。” 附逆的范围到底有多大,如果按照嘉靖皇帝的意思,是和汪直有联系合作的都算通倭,那这些海商也都是附逆的倭寇,那么汪直的势力就很庞大了。 几万人听着不多,中国历史几千年,不是一二十万人规模的会战都没有资格叫大战,但是中原作战跟海上作战两码事。 就算大明朝现在能拉出一百万军队又有什么用,有船打人家吗? 张经陷入沉思,许久之后开口却是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各位都有什么意见看法,都说说看吧。” 一群人互相看看,又都是沉默。 欧阳必进心中叹气,主动开口。 “部堂,各位同僚,眼下贼人篡逆,平叛之事不容耽搁,而汪逆者匿居海外,想要将其歼灭必须打造战船、操练水师。” 张经点头,言道:“本官在来的路上时也曾耳闻过一些,听说这汪逆的船上有火炮。” “是的,是佛朗机人的火炮,夷人自我中原学去制炮之法这些年来亦有精进,时至今日,佛郎机人在澳门开设铸炮厂,从日本、南洋等地购买材料,生产了大量的铁炮、铜炮。” “威力比之我大明火炮如何?” 众人看向广东按察使屠大山,后者答话:“略有优胜之处。” 张经追问的很细:“说具体点,射程、威力、数量的敌我对比要详尽。” “是,我大明火炮多为嘉靖九年神机营所制大将军炮,其射程在一百至三百丈区间,炮口口径在三寸左右,长度三尺至五尺不等,所发射炮弹为实心铅弹,重量有三至五斤,需填火药一斤以上。 而佛郎机人所制火炮,其射程多超过两百八十丈,炮口口径多数为四寸乃至五寸,长度更是达到八尺以上,甚者有超过一丈二尺。 所发射炮弹亦为铜铅铸造,重逾八斤,每次发射需填火药两斤以上。” 张经心中对比了一下这两组数据,叹气道:“这哪里是略有优胜,简直是超出甚多,唉,说说数量吧,我大明有多少大将军炮,汪逆又有多少佛朗机炮。” “数量我们还是占优势的。” 说起数量来屠大山有了信心,言道:“仅浙江、福建、广东三省臬司就有火炮战船一百四十二艘,各式大将军炮六百九十门,逆贼火炮船仅有三十二艘,佛朗机炮一百一十六门。” 比性能咱比不过,比数量还能比不过? 汪直再有本事他就是一個海盗,大明朝再虚弱那也是一个老大帝国。 张经心里总算是有了些许安慰,于是谓众人言道。 “适才欧阳宪台说的很对,剿逆刻不容缓,因此造战船、练水师要快。 今日来的各省都有水师,山东有登莱水师、南直隶有镇江水师、浙江有宁波水师、福建有福州水师、广东有广州水师,论及海战力量,自太祖成祖起,我大明朝便是天下无敌,威服远夷,何惧区区倭寇。 就请各位回去之后,迅速出动水师齐聚浙江,先收复双屿岛,将汪逆赶回海上再寻机决战,一举歼灭。” 众人皆应声领命。 张经随后又言道:“除了要出海决战,防务也不能马虎,倭逆来去无踪神出鬼没,这汪逆又和很多国内海商勾结,因此攘外的同时也要安内,各省备倭卫所要整军备战不可马虎,因此本官将向各省派遣专人清查军备事宜,还望各位支持。” “谨遵部堂之令,下官等人必竭力相助。” 甭管怎么说,海战是火炮的天下,七百门炮打一百门炮,优势在我! 第六十八章:脱离严党控制的机会 浙直总督行衙的第一次会议并没有什么太多有价值的内容,这也是情理之中。 张经虽然领兵很多年,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文官进士出身,不是莽夫。 他做这个浙直总督,一下子成为了江南半壁江山的军政一把手,稳重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因此这次会议本身只是一次碰头会,让张经这个总督和各省的巡抚、臬台都见上一面相互认识才是这次会议的意义所在,实事上也做了两个准备,一個就是之前朱纨和陆远提到过的清兵,二一个就是确定战略。 以浙江作为出海剿灭汪直的进攻方向,其他沿海各省则采取守势。 这个战略毫无问题。 从地理位置上看,汪直的大本营在日本,按说山东离着要比浙江近,从山东进攻不更好? 这不能光看地理位置,还要看其他方面。 汪直的威胁不在于汪直这个人,而是他的势力构成以及外部助力。 浙江可以阻断汪直和澳门的佛郎机人以及南洋人的联系,掐断汪直从澳门购买军火、从南洋招募海盗的渠道,如此一来,失去了源源不断的军火和人员补充,那么汪直的覆灭就是迟早的事情。 另外宁波双屿岛也是汪直苦心经营多年的第二基地,因此基于这一点,张治才决定以浙江为剿灭汪直的桥头堡。 确定了战略大方向,剩下的就是细节补充,清兵整军是第一件事,那么寻求经济支持就是第二件事。 打仗要银子的。 这一次汪直僭越就像是一只脚踩到了嘉靖皇帝的命根子上,绝对的逆鳞,因此嘉靖皇帝也给了张经一笔极大的军费支持。 足足三百万两! 这笔银子对此刻的大明朝来说想拿出来可是真不容易。 为了凑出这笔军费,嘉靖皇帝停了为自己修建的好几处工程,还带头节衣缩食号召京官停俸三月来支持剿倭,这才紧紧巴巴的把银子送到南京来。 “有了这笔银子,有皇上和百官们的全力支持,汪直蹦跶不了多久。” 从南京回来的朱纨对剿灭汪直一事的前景很是乐观,认为要不了多久大明朝就能海晏河清,只有陆远清楚这一次剿倭有多困难,但却没有说,只是附和。 简单? 陆远想着历史上这次嘉靖倭乱,便又想到了南倭北虏这个严峻的国防局面,猛然间脑海中一道电光划过。 嘉靖二十八年,朝廷决定铲除汪直,所有战略重心转移东南,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俺答汗南下长城,兵锋一路打到北京城下,劫掠北直隶数日方才在朝廷同意开边关互市的条件上退回草原,史称庚戌之变。 这件事只有自己知道,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也没有人会知道俺答汗侵略的最终目的仅仅是要开边市,当时俺答汗打到北京的时候简直就是当年土木之变的历史重现,要没有于谦,大明国祀非得要中断个一年半载。 越是天大的事越有天大的机会。 陆远整个大脑迅速转动起来,连朱纨呼唤自己都没有注意,直到了第三声。 “伯兴!” “啊。” 陆远惊回神,看到了朱纨脸上的不悦赶忙拱手:“下官想着汪逆的事一时间竟然走了神,请抚台责罚。” 这个合理的借口让朱纨收起了不悦,闻言宽慰道。 “你不用担心,疥癣之疾秋后蚂蚱罢了,这次部堂下了令,派人到各省清军,这是你露脸的大好机会,务必要全力把握住。” “是,下官谨记。” “速去准备吧。” “下官告退。” 陆远走出巡抚衙门,刘三田赶着马车来接,询问道:“大人,咱们去哪?” “城外军......回臬司衙门。” 本是打算先去趟军营,但想着之前的事陆远又改了主意,回到臬司衙门后又吩咐刘三田。 “你出城去趟军营,将岳将军请过来。” “是。” 等刘三田掩上门离开,陆远便兴奋的在屋内来回踱步。 能让自己一飞冲天的机会来了。 挽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还有什么功劳比这个大! 但很快陆远又冷静下来。 自己该怎么和嘉靖皇帝预警? 直接写奏疏肯定没用,甚至是蠢招。 奏疏送进通政使司,赵文华第一个先看到,这预警的大功就要假手送给严嵩了,甚至严嵩会怎么看自己? 身为严党的人,有什么事也要先向严嵩这个党魁通气,这是起码的政治规矩。 所以写奏疏不可取,除非有一个单独面圣的机会。 可是这种机会哪有这么容易,自己现在是地方官,想离开衙门都要请假,更别说入京了。 难搞。 陆远一时间急的有些挠头。 这可是增强自己政治资本、逐步摆脱严党控制的大好机会啊。 想了能有快半个时辰陆远都没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而这个时间岳长林已经赶了过来。 “陆臬台,末将来了。” “啊,岳将军快请坐。” 陆远顾不上再多想,招呼着岳长林落座,说出自己请他来的原因。 “今天抚台从南京回来了,通报了朝廷以及张部堂对剿灭逆贼汪直部的安排,马上总督衙门就要派专员到各省清兵整军,岳将军你这边要上上心,这段时间要严格练兵,争取总督衙门专员到的时候,要能让军队拿出精气神来,这既是给咱们自己,也是给抚台、给阁老脸上增光。” 岳长林应了一声:“是,陆臬台放心,末将醒得,绝不会出差错。” “那就好,那就好。” 看到陆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岳长林有些奇怪的问道:“陆臬台有心事?” “是有些心事。” 陆远编了个借口:“这次汪逆的事闹了那么大动静,想到几年后我浙江都难以太平,陆某这心里难免有些焦躁。” “臬台心系百姓,末将敬服。”岳长林主动宽慰道:“不过臬台也切莫多生忧劳,汪逆者区区海盗之流,不过是占了一个地利的便宜才为祸多年,此番朝廷下定决心,那是一定可以将其铲除的。” “嗯,岳将军说的有道理。” 陆远挤出一丝笑容来:“不过,唉。” “臬台何故叹气?” “陆某也说不明白,就是心里老感觉有些不安生,总嘀咕着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一样,说不上来,算了不想它,岳将军且去忙吧,哦对,这把剑岳将军拿着。” 看着陆远从墙上拿下一把宝剑,岳长林还有些迷糊。 “臬台这是?” “别提了,家里面知道陆某当了这臬司的差事,说什么非要给打造一口宝剑防身,陆某一介文人用不到,正所谓宝剑赠英雄,这就想到了岳将军,还是到了岳将军手里不算蒙尘。” 岳长林自剑鞘中拔出一半,直觉一阵寒芒刺骨,不由赞叹。 “端是一把宝剑,臬台,这太贵重了,末将不能接。” “诶,岳将军再客气可就拿陆某不当朋友了。”陆远一伸手将剑推回剑鞘,顺势就往岳长林胸口一拍:“收好,日后多杀几个倭寇也算是不埋没这把剑。” 岳长林握剑抱拳:“是,末将多谢臬台赐,这便回军营严格练军,不辜臬台期望。” 等到岳长林一走,陆远又开始敲起自己的脑门来。 不能急,路还是要一步步走啊。 第六十九章:坚定不移推行闭关锁国政策 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张经虽然不是宰相但总督衙门却是实实在在一个正二品行政级别的衙门。 在体制里待过的都清楚,衙门的级别高,不仅提拔快、而且高级干部的编制也很多。 正如此时此刻,一个总督衙门随随便便提拔几名佥事官,那就是正四品,直接赶上了陆远这个按察副使的品轶。 加上又是上司衙门派来地方视察,见官大一级,那么就连胡荣这個按察使也要陪同。 来人名叫庞毅,从南京兵部主事位置上调去的总督衙门,三十多岁,嘉靖二十年进士,比陆远早三年,算是学长。 “杭州有八营兵共一万零四百人,这是军中花名册,请庞佥事点阅。” 陆远接过岳长林捧来的厚厚一摞花名册,将其转送到庞毅案上,后者点点头,说道:“那就开始吧。” 流程和之前陆远去台州清兵一样,杭州备倭卫所的军士一队队的拉出来接受清点,最后合出一个总数。 一万零三百二十七,缺的七十三人也是回家丁忧,因故而缺。 庞毅夸了一句:“没有一个缺空,岳将军尽职啊。” 岳长林也是懂事,当下就将功劳推给了陆远:“末将上任之初,杭州备倭空额巨大,原杭州游击姜忠和吃了足足四千五百人的空饷,业已法办惩处,是臬司衙门鼎力相助,陆副使更是跑遍了浙江各府州,日夜常驻军营督办,这才让浙江各府州备倭卫所兵额补充齐整。” “哦?”庞毅笑着说了一句:“本官现在可只是看到一个杭州,其他各府州还没有去看,你这就敢打包票没有空额。” 陆远替岳长林接了话:“庞佥事,下官不敢邀功,但是这分内之事下官不敢有任何马虎懈怠的地方,浙江各府州备倭卫所的清兵是下官亲自督办,绝不敢欺瞒朝廷。” “陆副使太客气了,你我平级,措辞无须如此谦虚。”庞毅颔首道:“庞某自然没有怀疑陆副使的意思,只是身负部堂之令,不敢有马虎。” “陆某理解,都是担着朝廷的差事,陆某一定全力支持庞佥事的工作。” 庞毅道了声谢,随后便带头离开兵营,启程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而接下来的清兵行程胡荣就不需要陪同了,由陆远全权跟着便好。 这般又是一个多月时间,陆远跟着庞毅走遍了浙江每一个府州的备倭卫所,最后庞毅离开浙江回南京复命的时候,可是对陆远好一通夸赞。 “伯兴你尽职啊。” 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人也算相熟,庞毅便呼起了陆远的表字,如此显得亲昵。 浙江七万多军,空额竟然不到五百人,大多数还都是因为婚丧嫁娶这种事不得不离开军营,少部分估计是当了逃兵,就不知道是因为惧战还是想家,不过这就没必要吹毛求疵了,空额比例如此之少也是庞毅始料未及的。 “来之前为兄还在想,如果空额不超过两成,回总督衙门后为兄便尽量遮着说,毕竟现在大战在即,还是要上下一心团结为重,却是万万没想到伯兴竟然如此尽职尽责,回去之后,为兄一定要在部堂那替伯兴请功。” 陆远忙作揖:“如此,多谢子正(庞毅表字)兄了。” “留步,为兄走了。” 庞毅和前来相送的一众臬司官员道别后便登上马车离开,留下一群喜笑颜开的臬司官员们围着陆远道贺。 “就是干了些分内之事罢了,各位无须如此,无须如此。” 陆远谦虚几句,随后又看向庞毅离去的南京方向。 ----------------- 双屿岛并非是一座岛,而是两座,分别为上庄、下庄,两岛之中有一港名为双屿港进行连通,如此久而久之,两岛并为一体,在嘉靖时期称之为双屿岛。 明嘉靖时期施行海禁,双屿岛悬于海外,时间一长就成为了大明朝乃至时全亚洲最大的海上走私贸易基地,堪称十六世纪的上海、香港,是海上明珠、东方自由港。 这里最早也是汪直进行海贸的重要根据地,在历经多年和朝廷、陈思盼、许栋、李光头等势力的争夺后,如今已是彻底成为汪直一人之私岛,他也将自己的‘徽王府’从日本搬来了这里。 因为这里更方便统管全局,打通和各方势力之间的贸易。 而今天汪直就在这接见了一个老熟人派来的客人。 原福建右布政使,如今广东左布政使周延的门客。 “周蕃台近来可还好?” 门客徐秉德摇了摇头:“不太好,有些上火。” “呵呵。”汪直一笑:“是因为汪某人的事吧。” “我家蕃台听闻汪掌柜僭号之事很是震怒,汪掌柜怎可如此不智。” “都是下面人乱喊的,做不得真。”汪直摆手:“你看,汪某至今有称过一句孤,道过一句寡吗?连这身上穿的衣服也还都是寻常服饰,从未想过穿黄袍。 只是下面人非要搞黄袍加身,好让汪某也封他们个一官半职,过过封侯拜将的瘾罢了,蕃台大人能理解汪某的难处。” 徐秉德叹出口气:“蕃台能理解,可是朝廷、皇上不能忍受啊,汪掌柜可能还有所不知,朝廷已经任命兵部侍郎张经为浙直总督,调动沿海各省数十万大军要全力剿灭你。” 汪直抬了下眉毛,面上竟然一点惧怕之色都没有,言道。 “这个消息汪某还真不清楚,周大人是第一个和汪某递消息的,这份情汪某人记下了,将来若是周大人在朝廷那不如意或是因为汪某遭人陷害身陷囹圄,汪某也定会全力解救。” “汪掌柜就不要操心蕃台,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徐秉德望向汪直,问道:“面对朝廷数十万大军围剿,岂有一丝生机?为全家之性命,汪掌柜还是投降吧,蕃台愿替汪掌柜进言,使朝廷招安。” 汪直直接失笑出声:“周大人这是拿汪某当宋江了,汪某当了朝廷那么多年的及时雨,到头来不还是被一脚踹开做了夜壶,招安就免了,朝廷想打那就打吧,陆面作战汪某人不行,海上作战,朝廷不行。” “真就是事无转圜了?” “先生何必多此一问。”汪直人间清醒,明言道:“就算汪某人不称这个王,朝廷也要剿灭汪某,要不然海路打不通,江南织造局、泉州、广州市舶司的船出不了海,朝廷财政又能撑几年。 要么就继续和汪某合作,要么就只能灭了汪某,很显然,皇帝他老人家是天子,怎么可能纡尊降贵的和汪某一个商人合作?因此,早晚必有一战。 不过还请徐先生回去和周大人转述,让周大人和朝廷提个醒,汪某人在,大明反而没有倭患,可汪某人若是死了,那大明就处处是倭患了。” 徐秉德深吸一口气:“这话在下回去后会和蕃台禀报的。” “佛郎机有个传教士曾和汪某聊过一次他们的教义,说咱们人都是上帝所造,因此生而平等,这话倒是和当年陈胜喊出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异曲同工之妙,皇帝如何,百姓如何,应该都是平等的,你们若是能理解这句话,那么就应该知道汪某人是朋友而绝不是敌人。” 汪直说出来的话让徐秉德瞠目结舌。 “要说不让汪某当这个王,那就请伱们北京那位皇帝也别当皇帝,这样大家人人平等,世界大同就没有争端了。” 这句话简直颠覆了徐秉德的人生观。 而当他将这句话传给周延后,后者则是意味深长的说了这么一句。 “现在,你明白朝廷为什么要禁海了吗。” 徐秉德似懂非懂的点头随后又惊惧摇头。 周延又言道:“汪直说的话,你信吗?你相信这个世上真有一个国家会人人平等?” 徐秉德撇着大嘴不信。 “汪直也不会信,他若是傻到信这种东西就不会有今天这般势力,但不妨碍他用这种邪门歪说来诓骗世人,历朝历代百姓起义,都喊着分田地、均贫富,可当这些所谓的起义首领有了哪怕巴掌大的地盘后就会迫不及待封王封侯、高高在上。 事实如此,却并不耽误这种口号对芸芸无知百姓的诱惑,所以,不能让汪直从大海踏上我大明的土地,不能让他利用这种邪说来诓骗我大明子民,继而动摇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徐秉德懂了。 朝廷一定要海禁,只有闭关锁国,才能万世一系。 第七十章:朝廷的军费呢? “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当陆远赶到宁波的时候,宁波水师游击翟文信给陆远带来一个坏消息。 “这些日子,双屿岛上汪逆的船只突然增多。” “是火炮船还是商船?” “都是火炮船,足有三四十艘大型火炮船。” 陆远瞬间就反应过来:“有人给汪直通风报信了。” 朝廷这面除了来了一个张经,各地方的兵都还没调动呢,从面上来看就是风平浪静,结果汪直突然开始往双屿岛增兵,要说没有人给汪直报信鬼都不信。 翟文信赶忙言道:“自总督衙门开衙以来,下官这边日夜加派人手巡海,从未让哪怕一块舢板离开我大明国境。” “翟将军莫要担心,翟将军忠勇体国,陆某从来没有怀疑过将军。” 陆远宽慰了一句,随后便拧起了眉头。 当初汪直曾派人来见过自己,来人还是臬司衙门的官,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知道汪直在大明境内有着关系网,只是这张网到底有多大陆远看不真切。 但现在朝廷打算对汪直动武的情报,整個江南知道的人也是寥寥几十人罢了,而且无一不是身居高位,谁会给汪直传信呢? 根本猜不出来。 “这事要上报总督衙门。” 事不宜迟,陆远赶忙书信一封呈送南京,信才送出去没两天,南京方面倒是先来了人。 一名总督衙门的小吏,专门来请陆远去南京,说是张经传见。 得到召见的陆远很是激动,但也没有失去方寸,去之前先和朱纨见了一面后才启程。 这还是陆远穿越过来后第一次到南京。 城郭很大也很繁华,不愧是大明宣宗朝之前的首都。 大明定都北京是在宣德三年,在这之前大明朝的首都都是南京,北京只是朱棣的大本营,是朱棣自己带着一群草台班子搁北京过家家,连五府六部都没有,只有一个特殊的衙门,北京行部。 扯远了。 因为是总督衙门直接传见,所以陆远入南京不需要到通政使司报告,直接赶到目的地,然后在二堂外候下,等待张经的传见。 隔着十几步远,陆远听不太清楚二堂内聊的什么,只大概听出有两种声音,似乎是张经在和谁聊着什么,隐约间能听见几个词汇。 ‘面圣’、‘弹劾’、‘无法无天’。 看来张经很生气。 陆远捧着盖碗望着氤氲的茶雾发呆,直到茶水都凉了才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个没见过的官员擦着汗走出来,看官袍是正三品。 这名官员也看了陆远一眼,没有说话,直接离开。 随后就是一名小官来唤陆远。 “上官可是浙江按察副使陆远?” “是。” “请陆副使随我来,部堂传见。” 陆远紧随其后,进入二堂前还认真整理了一番冠戴,这才迈步跨进。 二堂内除了高居首座的一名中年男性外只剩下偏廊下坐了几名青袍小官,应该是总督张经的随员,类似秘书。 陆远只看了一眼就低头,作揖:“下官浙江按察副使陆远,参见部堂。” “坐吧。” “多谢部堂。” 陆远寻了个位置小心翼翼落座,而后便眼观鼻、鼻观心的沉默,等待张经先开口。 “庞毅和本督说了浙江清兵的情况,浙江兵备做的很不错。” “是。” “这算是你们浙江臬司立了一功。” “不敢,都是分内之事。” 张经嗯出一声:“你说的不错,这本就只是分内事宜,做好了不算有功,做不好反倒有罪。” 这话说的硬,不愧是掌兵事多年的武官,毫不含蓄。 陆远心中更加小心,生怕答话上有错误。 “部堂所言甚是,下官也从不敢以此倨功,只望尽忠国事,方能对得起朝廷俸禄。” “听闻陆副使家境厚实,应该看不上这区区一年百十石俸禄吧。” 陆远心中打了鼓,忙言道:“回部堂的话,下官确系商贾之家出身,仰赖着父亲大人操劳薄有家私,不过黄白之物终是身外,比不上朝廷俸禄系着皇上如天之恩。” “呵呵。”张经笑了一声,说不上是同意还是鄙夷,转而言道:“今日本督传你来,一来勉励你的实干,二来也是看了你写的事关汪逆似有防备的奏本。 你怀疑有人给汪逆通风报信了?” “是。”陆远答道:“自部堂来之前,汪逆一直无有动作,可偏偏部堂一到,这汪逆便开始集结炮船戒备双屿,若非有人通风报信,下官是不信的。” 张经于是颔首:“伱说的不错,确实是有人通风报信,这个人就是广东左布政使周延。” 这就破案了? 陆远怔住,随后又听张经言道:“是本督让他报的信。” 这是个什么操作? 陆远先是不明白随后恍然:“部堂故意打草惊蛇,是有意让汪逆早做准备,好一举在双屿将其全歼。” “没错。”张经道出了自己的意图:“汪逆者,势力分散不好一战成功,唯有此法才得机会,本督决意寻机决战,一战换海疆百年太平。” 陆远没当过兵也不通军略,对张经的战略意图不好评价是对是错,但是陆远知道历史啊。 打汪直大明朝用了十年,平倭患更是用了十六年,没听过有一战毕全功的决定性战役。 那就说明,这场仗张经败了或者就算没败也未取胜。 “部堂,下官一介文人不通军略本不该多加置喙,不过这汪逆在海上经营多年,如此想要一举拔除恐怕并不容易,还望部堂三思。” 犹豫着,陆远还是开口拦了一句。 可别瞎折腾啊,大明朝就那么点家底子了。 “此事本督与兵部已达契决,传见你来是要交代一件差事。” 得,自己人微言轻,没本事改变。 “请部堂示下。” “此次出兵双屿,我大军将从杭州、台州两路出动,后勤补给需从浙江征调,这差事你来办吧,本督相信以汝之才能可以办好这事。” 筹集后勤是藩司衙门的事,干臬司衙门鸡毛关系啊。 陆远当即就要开口,就见张经伸手一压,所有话便都吞回了肚子里。 “这事本督已经照会了你们浙江藩司的两位蕃台,不过临时筹集辎重藩司衙门人手不足,所以你要协助。” 陆远是瞬间明白。 这哪是筹集后勤,直接说强征不完事了。 藩司显然是没有足够的财政来进行筹集,因此只能让臬司的兵来帮忙强征。 难道这次张经来打仗朝廷没给军费? 不对啊,听朱纨说过,朝廷可是给了足足三百万两军费呢。 陆远为难了好半天才拱手。 “是,下官...下官领命。” 走出总督衙门之后,陆远仰天一叹。 强征就是靡祸乡里,不知道多少老百姓会因此遭厄,但是没有粮食物资,仗又没法打。 这差事哪里好办。 话说回来,朝廷的军费呢? 第七十一章:这官当的真过瘾 朝廷拨付的军费呢,难道是被人挪用了不成? 这当然不可能,因为这笔银子是嘉靖皇帝带着北京百官省吃俭用挤出来的,谁敢动这笔钱就同时得罪了皇帝和百官。 得罪皇帝或许能活,得罪整个文官集团必死无疑。 银子一两不差就在南京,可是当张经算完一笔账却发现这三百万两银子甚至都不一定够他整军的! 江南卫所的糜烂程度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事情还要说回前段时间的清兵。 江南的空饷有多可怕,拿最严重的南直隶来说,整整八十个营的编制,竟然只有一万七千多人,松江府九个营满编一万两千人,实际人数,六百八十人! 是不是觉得很魔幻?很荒谬? 现实比这魔幻的地方多了去了。 “时嘉靖三十四年,倭寇犯大安德门,众不过六七十。” 这是明实录的记载,嘉靖三十四年,一伙六七十人的倭寇自登陆后一路打到南京城下,朝廷前后历时四十余日方将其剿灭,还付出了三百余人的死伤。 这段记载到了清修《明史》的时候,更是干脆夸张十倍,变成了三四千人死伤。 再后来以讹传讹,甚至连几個倭寇打半个中国这种网络谣言都有了。 谣言归谣言,史实也够魔幻。 几十名倭寇如何能打到南京?然后就是明军怎么能付出几百人的死伤? 简明扼要来说就是因为空饷。 地方卫所已经彻底烂透,只死了几十人干脆就向朝廷虚报十倍,故而纵览整个嘉靖倭乱时期,若是看记载,那明军足足付出了几十万人的死伤。 这就和银行被抢一百万,上报一个亿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经现在面临着的就是如此一个烂透的局面。 他想要打汪直,但是山东、南直隶的地方卫所早已无兵可用,虽然打汪直不需要地方卫所,只需要水师即可,但是不先做好防守如何进攻。 总不能前线打的火热,后方老家都被人汪直给抄了吧。 所以先募兵把后方保护好是第一位。 除了兵额的空缺巨大之外,张经还要面临第二个难题,那就是军械的严重不足。 屠大山之前和他说广东、福建、浙江三省有多少战船、多少门大将军炮,这些数据倒是没有水分,可是船只年久失修,大炮已经生锈,存放炮弹和火药的仓库更是空的可以跑马,这仗还怎么打。 朝廷年年拨给地方水师修缮战船的银子呢? 年年用于采买炮弹、火药的银子呢? 库存的炮弹和火药又是被谁给倒卖了?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严重,腐败啊! 烂到骨子里的腐败,地方官员文武联手,上欺下瞒盗窃国家已经将整个江南的军备完全掏空了,留给张经的就是这么一个烂摊子。 所以这三百万两既要用来招兵,又要修战船、生产炮弹和火药,一转手的功夫钱就没了。 现如今张经能用的兵竟然只有寥寥几支,而且还不全是水师。 这也是为什么张经要求陆远这位浙江按察副使配合藩司衙门进行强征的原因。 军费花完了,想要从民间购买物资的打算无法实现,只能先苦一苦浙江的老百姓了。 张经想的简单,尽快寻机和汪直决战,灭掉倭患后就上报朝廷,请求免除浙江三年赋税,如此也算是偿还浙江百姓。 银子去了哪的原因陆远当然不清楚,他回到杭州后找到藩司,当着两名藩司主官的面直接说道。 “两位蕃台,部堂下令咱们浙江为大军筹措粮草辎重和一应军需,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李蕃台已经和我说过了。”娄志德叹出口气,亦是满面愁容:“总督衙门有难处。” “下官只是按察副使,上司的难处下官不清楚也不敢过问,只管听令行事。” 陆远用淡漠的口吻说道:“部堂说要我臬司配合,怎么配合?是不是要让下官带着兵直接冲进老百姓家里去抢,请两位蕃台给下官一句准话,下官马上去办。” 俩人都能听出陆远语气的不爽,可不是吗,这种丧天良的差事谁愿意去做? 也就不怪陆远拿话直接来挤李默二人了。 你们下令吧,你们说抢那就抢,大家一起遗臭万年。 若说你们二人怕担这个骂名,那我陆远就有借口、有胆子拖总督衙门的差事。 娄志德于是看向李默,主动言道:“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强征容易引起民变,到时候仗还没打地方上先乱了,上无法和朝廷交代、下愧对黎民百姓,强征一事不可行。” 后者长叹:“李某又何尝不知,只是部堂那已有严令,限期完成,若是完不成亦为失职。” “宁可失职,不可害民。” 娄志德提出了一个想法:“不如咱们二人直接给皇上上疏,阐明此事,请皇上圣断吧。” “也,只好如此了。” 李默看了眼陆远:“既然这样,那也请陆副使和我等一起上疏吧。” 陆远一直保持沉默,听到这话才开口。 “下官只是按察副使,这事要和胡臬台汇报一番。” 别什么麻烦事都沾我陆远身上,臬司衙门一把手是胡荣又不是我。 李默知道陆远想躲麻烦,直接说道:“呵呵,那陆副使且去汇报吧。” 陆远不想沾上这种腌臜事,故而便直奔臬司找到胡荣,和后者说了这件事,结果胡荣一摊手。 “最近路匪强盗横行不法,民间府县又连出多起大案,非得尽快平息不可,兵事方面近来一直都是伯兴你在负责,颇有成效,本官信得过。” 说躲就躲,躲的干净利落。 谁让人家是一把手呢,陆远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担下这给嘉靖皇帝写奏本的倒霉差事。 为什么说这是个倒霉差事,原因很简单,还是之前陆远那个疑问。 朝廷给的三百万两军费呢? 虽然不知道钱去了哪里,但是陆远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肯定是某些地方有大亏空,这个亏空大到三百万两现银都填不满。 惹得龙颜大怒已是必然,谁知道皇帝会不会胡乱迁怒,故而这麻烦谁都不想沾身上。 自古地方官员给中央写奏疏都是报喜不报忧,要不是这次被张经逼到没有办法,李默、娄志德两人也不愿意绕过总督衙门直接给嘉靖皇帝报忧。 只是这次又捎带上了一个陆远。 奏疏怎么写陆远心中没底,于是去请教了朱纨,后者则是哈哈一笑,给陆远指点了迷津。 “为这么一件事,张经都专程把你从杭州传见到南京了,伱还不明白原因吗?这个奏疏还就缺你不可。” 陆远沉思半天,随后哎呀一声拍了大腿:“下官当局者迷了。” 为了强征的事,张经只需要照会浙江藩司即可,就算需要臬司配合也只需要一道手令,为何非要面谈。 姑且就算面谈显的更加正式,面谈的对象更合理人选也是胡荣这个一把手,此番却是绕过胡荣找陆远。 张经和陆远以前又没有什么私交,没必要如此显得他张经好像多器重陆远一般。 绕这么一个大圈子,这就是张经的精明之处。 强征这差事干好干不好都要背上残害百姓的骂名,而李默、娄志德两人是出了名的清流,爱不爱民姑且先放一边,清流党是绝对不会背残害百姓这种污点名声的,干了这差事李、娄二人自己仕途毁了不说,连带着全天下的清流党都要跟着受连累。 所以他们俩一定会选择上疏嘉靖,什么叫兹事体大让皇帝圣断? 说明白点就是把皮球踢给嘉靖皇帝,你下圣旨我们抢老百姓,如此史书上骂的也是你嘉靖和我们这些清流没关系。 等到仗打完,我们还能逼着你给浙江免赋税,到时候史书上的好名声就归我们了。 骂名皇帝担,美名归清流。 但是嘉靖皇帝不傻啊,这种哑巴亏嘉靖皇帝哪能愿意吃,所以张经担心李、娄二人的奏疏会被司礼监给淹掉,毕竟只要奏疏不面圣,那嘉靖皇帝永远都可以说自己不知道这事,也就可以继续装傻充愣。 可是加上陆远就不一样了。 陆远是严党的人,张经逼着陆远也去写这个奏疏,如此就让清流党和严党站到了统一阵线上,你严嵩也不想背一个残害老百姓的名声吧,如果不想背,那就和清流一起给司礼监施压,将这道奏疏送到嘉靖皇帝面前去。 如此一来,张经的真正目的就实现了。 他要借着清流和严党的嘴来捅破江南腐败局面的盖子,把自己面临的烂摊子推给嘉靖皇帝来处理。 我张经也不想强征,但是我没钱啊,你给的三百万两银子都用来补亏空了,我也知道朝廷难,知道皇帝你难,所以我张经也没说找你老人家诉苦,我是打算自己处理,谁知道浙江藩司和臬司竟然会绕过我总督衙门直接给你皇帝写奏疏? 那我没办法了,你皇帝看着办吧,你要说接着搞我们就接着干,你要说喊停那就停,你自己想办法再给我弄点银子来。 有点复杂,但是大概就是这么一个逻辑。 张经的核心思想还是为了剿倭,可是他现在有经济上的困难,迫切需要朝廷的支持,但是又不好自己张口,所以只能选择用这种办法来借清流和严党的势。 清流呢一直都是自命清高,爱惜政治羽毛,所以为了自身名声必须要出这个头。 至于严党。 “这个奏疏,下官还写不写?”陆远理弄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之后向朱纨请示。 “为什么不写?” 朱纨很是诧异的说道:“你不写倒显得他们爱民,难道咱们心里就没有老百姓了?” 陆远低头应了一声是,后言道:“只怕阁老那。” 都想着把责任推到嘉靖皇帝身上,外臣也就罢了,严嵩毕竟是嘉靖皇帝的‘体己人’啊。 “难为你这个时候还知道替阁老着想。” 朱纨满意颔首,表示了对陆远的肯定,随后说道:“张经想借咱们和清流的势,咱们也可以顺势去借张经和清流的势,江南财政亏空严重,这个盖子之前不好掀,怕又惹人非议说阁老党同伐异,现在有了张经、清流,那可谓正当时矣,让清流们去为阁老冲锋陷阵吧。” 鹬蚌相争、坐收渔利。 高,真他妈的高! 陆远此刻便觉得,自己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大明朝的官当起来确实有意思。 上瘾! 第七十二章:来自浙江的传球 文渊阁,傍晚。 严嵩此刻正伏案写着什么,身旁站着严世藩这位太常少卿伺候笔墨,左下手的张治捧着书看的入迷,整个二堂内一片安静祥和。 脚步声响起,张治抬头看了一眼,是通政使赵文华手拿几道奏本走了进来。 “见过阁老、张阁老。” 赵文华见了礼,张治冲他点头回了礼随后便接着看自己的书,前者便拿起奏本走到严嵩的案前,将奏本往公案上一放就要说话。 “阁老,浙江......” 话还没说完严嵩就抬起了头,先是看了一眼赵文华让其闭嘴,随后扭头看向严世藩:“严世藩,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是,阁老。” 严世藩看了一眼赵文华,随后躬身退后几步,又冲着张治做了一揖。 “张阁老,下官告退。” “嗯。” 等到严世藩离开了二堂之后,严嵩便继续埋首写自己的东西,嘴上开了口:“说吧。” 这个时候的张治也放下了书看向赵文华。 刚才严世藩在这,不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格,而是因为嘉靖皇帝对严嵩的爱护。 嘉靖皇帝感念严嵩年老体衰,特批严世藩进入文渊阁侍奉左右,这是皇恩,但严嵩可不敢父子坐朝,因此严世藩只要在的时候,基本都是闲暇时间,大家也没人聊公事。 故而赵文华一到,严嵩便将严世藩赶走。 一個小小的太常少卿还不配听国事。 赵文华开口道:“阁老,张阁老,浙江藩司李默、娄志德上了奏本,臬司的陆远也上了一道本。” “都说的什么。” “三人说,浙直总督张经下了令,要求浙江在三个月内征集到足够十万大军出海所需的粮草辎重。” 严嵩没开口,张治先扬了眉头。 “刚才你说浙江上本说张经要求浙江征集,还是筹集?” “是征集。”赵文华侧转身子对向张治言道:“张经要求浙江征集物资,并亲自向浙江臬司的陆远面授命令,要求浙江臬司配合浙江藩司行动。” 张治立时就纳闷起来:“朝廷不是才拨给张经三百万两军费吗?钱呢?” 征集是强征,打着加税的旗号,筹集是买,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赵文华当然是摇头:“不知道,浙江方面不清楚,只知道张经并没有要出钱的意思。” “乱弹琴。”张治坐不住了,立时询问道:“那张经呢,浙直总督衙门没有上本?” “没有。” 张治拧了眉头,而后看向严嵩开口:“阁老,这事得和皇上说啊,强征易引起民变,不可坐视。” “嗯,对。”严嵩这才抬起头,拿过赵文华带来的浙江三道奏本,看了一遍后提起朱砂笔在每一道本的最后添上一句话。 ‘阅,臣严嵩转司礼监面呈圣上。’ 批阅后严嵩将本还给赵文华,交代道:“兹事体大,速交司礼监。” 赵文华道了声是,随后立刻行动。 文渊阁就在宫中,因此离着司礼监也不算远,陆远三人的奏本进到司礼监的时候,温祥这个掌印太监还在司礼监里吃晚饭,没去嘉靖的修道精舍伺候呢。 报值的小太监拿着奏本进了屋,埋头就跪了下来。 “儿子给老祖宗,几位干爹请安了。” 温祥人如其名,长得是温煦祥和、慈眉善目,慢条斯理喝下碗里的莲子羹,冲那小太监开口。 “袁亨,什么事啊。” “回老祖宗,赵文华递了浙江的奏本,说是内阁严阁老已经批了阅,急呈面圣。” “拿来我看看。” “是。” 小太监袁亨爬起身,低着脑袋快步轻声走到温祥跟前,将本递上后又跪回地上。 “别跪着了,起来伺候吧。” “谢老祖宗。” 温祥捧着奏本看,那袁亨便掌着灯在不近不远的位置伺候。 几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此刻也都停下筷,齐刷刷看着温祥。 一本、两本。 直到三本奏疏全部看完,温祥这才合上看向几名秉笔太监。 “浙江藩司和臬司的奏本。” “说了什么事啊。” 负责内官监的秉笔太监陈洪开口,这人声音有些尖细,听起来阴测测很不舒服。 “总督衙门要求他们浙江征集大军粮草,浙江不愿意,这就上了本,不愿意接总督衙门这道令。” 和陈洪面对面而坐的另一个秉笔太监,负责东厂、锦衣卫的黄锦跟着开口。 “征集?这不对吧,两个月前三百万两银子可是刚刚解送浙直总督衙门,是儿子的人亲自护送去办的,一两银子都没少,钱在兜里,怎么这张经让人家浙江自行征集。” 温祥摇摇头表示自己现在也不清楚,只是蹙着眉头沉思。 他跟着嘉靖皇帝身边几十年,从后者还在兴王府蹒跚学步的时候就伺候着了,那么多年阴谋诡计、政治诡谲见过无数,深知任何一件事都没有平白无故,地方官给皇帝写的奏本,除了问圣躬安的废话之外,都是包藏心思的。 既然张经让浙江征集就说明之前那三百万两银子没了,银子去哪了?难道是让张经给贪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温祥掐断。 他对张经还是很了解的,后者不是个贪官,而且不会贪这种钱。 既然没贪,钱只有一个去处。 花完了。 张经是浙直总督,掌兵事督剿逆,那银子只能花在军备上,短短时间就花完了三百万两,说明江南的军备不仅仅是松弛,甚至有可能是糜烂,糜烂到有一个巨大的需要三百万两银子才能填补的亏空。 现在亏空补上了或者接近补上了,张经想要出兵,但是兜里没钱所以让浙江来自行征集大军粮草,浙江不愿意干害民的事,所以绕过总督衙门给嘉靖皇帝上了本。 这道本到了皇帝那,那就只有两种办法。 一是龙颜大怒彻查亏空,让江南的官员把这消失的三百万两再找出来,二是让皇帝来背黑锅,下圣旨要求浙江遵照张经的命令进行强征。 甭管是一还是二,跟张经这个浙直总督没有关系,仗继续打。 温祥的脑子转的飞快,根本不需要任何情报的佐助就根据逻辑推理出一个大概来,所以起身。 “浙江的事很迫切,内阁也批了阅,咱家得去皇上那。” 几名秉笔太监跟着起身,黄锦说了一句。 “干爹,这事有蹊跷,要不让儿子先去查个明白吧。” 能在司礼监混的没有省油灯,黄锦在司礼监带干不干也快三十年了,一样分析的出来。 地方这是想把皮球踢给嘉靖皇帝啊。 温祥抬手打住,随后摇头:“甭管有没有蹊跷,内阁批过阅的奏本咱们司礼监不能淹,淹了就是蒙蔽主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让浙江受着吧。” “是,干爹训得对。” 温祥于是迈步离开,被几名小太监的肩辇扛着直奔嘉靖位于西苑大高玄殿的精舍。 大高玄殿不只是一个宫殿,而是一整个宫殿群的总称,占地用后世单位来说大概有十三万平米左右,始建于嘉靖二十一年,成于嘉靖二十五年,花费不赀。 这个功夫嘉靖也不吃晚饭,四平八稳的盘膝坐在一蒲团上闭目,温祥蹑足轻踪走进来,他就开了口。 “是大伴吧。” 温祥便诶了一声:“主子圣明,奴婢来了。” 嘉靖这才睁开眼,呵呵一笑:“朕不需要看,闭着眼也能感知到。” 温祥顿觉得心里那叫一个感动,抬起袖子擦了下眼角。 “你看你,哭什么。”嘉靖不喜道:“你也一把岁数的人了,动不动就喜欢在朕的面前抹眼泪。” 温祥抽了下鼻子:“奴婢是开心,主子爱惜奴婢,赏了奴婢在这宫中乘辇的殊荣,可是奴婢也心疼主子,这天下万方亿兆臣民无不享受着主子的庇护,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爱惜主子。” 嘉靖微微歪头看了一眼温祥背在身后的手。 “是不是又有添堵闹心的奏本送进来了。” 温祥低着脑袋:“是浙江上的本。” “出什么事了。” 温祥将奏本的内容如实道了出来,随后又将奏本呈上,嘉靖却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挥袍打翻,惊的温祥赶忙跪在地上:“主子息怒。” 嘉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再多愤怒的表现,只是吸了一口气后说道。 “他们落功名,让朕背黑锅,朕都搬到西苑来了,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朕吗。” “都是一群无君无父之人,实在可恶。”温祥跟着骂上几句,但最后还是要帮上一句腔:“内阁批了阅,奴婢不敢淹本,这才扰了主子仙修。” 一句话既保了自己撇了责任又提醒嘉靖,这是国家大事,牵扯着剿灭汪直那个逆贼的大事,不能耽搁。 “查,要查个清楚,派人去南京让张经给朕写本,这三百万两银子到底花在了哪里,要详细,要一文钱都不能差!” 温祥立时应下:“奴婢这就让黄锦派人去查。” “黄锦不行。”嘉靖开了口:“黄锦性子随伱太温和了,让陈洪去,让他自己带人去。” “是。” 温祥应了声,随后便跪行到嘉靖跟前嗅了嗅,玩笑道:“主子的仙气现在是越来越足实了,浊气越来越少。” “少就是还有,你这是提醒朕该洗脚了。” 嘉靖一笑:“怎么,嫌弃朕?” “奴婢怎么会嫌弃主子呢。”温祥差人去打来洗脚水,一边伺候着一边说道:“奴婢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主子有一天得道飞升,撇下奴婢一个人在这浊世,奴婢不知道怎么活了。” 嘉靖笑了笑,随后抬头望向门外。 透过窗户是漫天斑驳的晚霞。 飞升? 自己到底还要修多少年才能飞升? 第七十三章:来自嘉靖皇帝的亲自提拔 要说东厂和锦衣卫的效率那真是第一等,接了嘉靖命令的陈洪带着人手去浙江,来回不过半个月的光景就把所有事都查的一清二楚,并且还带着张经的奏本回到北京,面呈嘉靖。 消失的三百万两银子找出来了。 张经在奏本中详细的向嘉靖汇报了这三百万两银子都花在什么地方,甚至是小到总督衙门给看门的兵丁置办一百套棉甲的钱都写了上去。 既然钱都是花在正道上,那嘉靖再多的脾气也没法冲张经使,可是有火不发也不是嘉靖的性格。 “去,把严嵩和张治叫来。” 温祥领了命离开,派小太监袁亨去文渊阁传二人,自己则守在精舍的门口等待,赶等见了严嵩便赶忙上前。 “阁老。” 借着搀扶的机会,温祥就在严嵩的身边念叨起来。 “这张经太不是个东西了,主子对他如此信任,将江南半壁江山都托付给他,结果却给主子出了那么大一个难题。” 这话骂的是张经,点的可就是严嵩了。 嘉靖给张经的还只是半壁江山,给你严嵩的那是整個天下,你这个内阁首辅就当成这样?江南出了那么大的亏空你不知道?现在把黑锅甩给我嘉靖? 严嵩慢悠悠的拾级而上,嘴里跟着叹气。 “千错万错都是老夫这个首辅做的不好,张经有难处,老夫却帮不上什么忙。” “阁老这说的哪里话,主子知道阁老也有阁老的难处,并没有责怪阁老的意思。” 两人跟这掰扯着责任,就跟在严嵩后面的张治插了一句嘴。 “是啊阁老,张经有难处,您也有难处,皇上圣明灼照,都看在心里呢。” 严嵩停下脚步看了张治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继续向前走。 三人后面也没再说什么,进了精舍,严张二人便欲跪地行礼,被嘉靖免去还赐了座。 “坐吧,那些个虚礼对我大明朝无用。” 嘉靖一开口,语气听着似乎是波澜不惊,但措辞却是满满的责备:“都说礼为国之本,可朕今天怎么看,礼法也帮不到朕、帮不到我大明朝,变不出银子来。” 兼着礼部尚书的张治只能开口:“是臣的罪过,臣在南京的时候疏于治理,导致江南军备松弛,日积月累竟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亏空。” “你当然有错。”嘉靖也不客气,直接就把锅甩给了张治:“你在南京做了那么多年的吏部尚书,各省官员的拔擢都握在你手上,伱看看用的都是些什么人。” 张治于是跪到地上垂首:“臣万死难辞其咎。” 这种话术就是典型的耍无赖,也是文官们难为皇帝最喜欢的一句话。 嘉靖皇帝气的窝心,好在严嵩跟着开口把这场面圆了过去。 “皇上,张阁老固然有着失察的责任,不过谁也想不到江南那些官员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短短十几年时间竟然将朝廷用于军备的钱款大数侵吞,臣和张阁老来之前已经命三法司派人去了南京,旨在彻查此案,该杀的杀、该罢的罢,将那些侵吞的银子抄出来,也就替张经那解了燃眉之急。 浙江的事也能跟着摆平,不至于再因为强征耽误国计民生、耽误皇上的万世英名。” 嘉靖这才满意:“有了解决的办法就行,张治。” “臣在。” “阁老说的没错,你是有失察的责任在的,起来吧。” 张治倒是不含糊,一边起身,一边就开口领了下来:“是,臣失察,选了那么多禽兽为官。” “当然,也不全是。”嘉靖拿过张经的奏疏交给温祥,后者明悟将其转交给严嵩。 后者翻看的同时,嘉靖的声音继续响起。 “就比如说浙江的那个按察副使陆远,这个官就没选错,张经奏本里罗列了这三百万两银子的去处,唯独浙江没花总督衙门一两银子,浙江几十个营七万多人愣是没有丝毫缺数,实实在在。 朕也让锦衣卫去看了,这是实话,没有瞒朕,如此实心国事的官员,可是不多见了。” 严嵩听在耳里美在心里,脸上倒是不动声色,还谦虚了几句。 “在其位谋其政,本本分分干好自己的事本就应该,皇上恩泽似海,赏了两句肯定便是这陆远莫大的殊荣了。” 张治也知道投桃报李,跟着说上一句:“这陆远还是当初通政使赵文华向臣举荐的,当初这陆远还在淳安县做知县,当时臣在南京吏部,浙江发汛灾,独有淳安几个县安然无恙,臣也是因此功擢升陆远做了浙江按察使司的佥事。” “当初在台州平了倭乱的也是这陆远吧。” “是。” 嘉靖于是很满意:“允文允武,是个人才,他是什么功名啊。” “回皇上,这陆远是嘉靖二十三年的二甲进士,入翰林院。” 嘉靖当时便有些诧异:“二甲入翰林,庶吉士的出身怎么会去淳安做知县。” 明朝自明英宗,也就是大明战神朱祁镇后有个惯例,非进士不可入翰林,非翰林不可入内阁,一甲进士授予翰林修撰、编修职,二甲进士入翰林授庶吉士,也叫选馆,做了庶吉士将来就有机会优先任命为中枢官员,甚至进入内阁为相,因此庶吉士也被称为储相。 而外放做知县的都是三甲进士,比如之前的胡宗宪。 这种到了地方的官员也叫浊官,翰林院里的官叫清流。 非清流不可为相便是政治规矩。 浊官是没资格进内阁的,一生最高的政治巅峰也就是胡宗宪那种浙直总督了。 当然了,这种政治规矩不可能写在明面上,只是大家都遵守的一种的政治默契,一种潜规则罢了。 嘉靖皇帝是懂的,懂所以会诧异。 放着好好的庶吉士不做,跑出去到了淳安当知县,这算哪门子操作。 严嵩对答道:“皇上有所不知,这陆远在二甲排名靠后,而翰林院里的庶吉士历经四朝已有数百人至今未有官缺安置,陆远在翰林院中蹉跎三年无有一事可用,再及后也无非是空耗岁月。 另外这陆远的出身也非清正,其父为江西豪商,既为豪绅,翰林院内便更难有其为朝效力的机会了。” 前面说清流浊官的规矩是一种政治上的潜规则,这里严嵩说的也是一种潜规则。 陆远这个出身要是放在洪武、永乐年,还当官,不给你当成万恶的资本家打倒砍头就算是福气了。 朱元璋可是制定过在全国捕杀商人这种离谱法律。 后面这种奇葩律法当然被废止,不过商人贱籍的身份却从没有被免除掉,大明朝商人的身份太低,政治上别说帮助,不拖后腿就算好事。 因此就算陆远以庶吉士的身份留在翰林院,前面有几百名还没有工作岗位的前辈排队等着,没有任何出政绩的机会,后面又不存在政治资源、政治靠山的支持,那么陆远唯一的结果就是在翰林院里熬到退休,然后带着一个六品或者五品的翰林院虚衔回老家。 那这本书太好写了,十二个字便可以总结陆远同志的一生。 生的默默无闻,死的轻如鸿毛。 横批,第一章就是大结局。 大明朝类似陆远这种的庶吉士虽然不多但也不能说没有,因此这些人的选择都是和陆远一样,三年考满后直接选择外放,好一点的做一府同知,差一点的就和陆远一样从知县开始做起。 这就相当于和三甲同进士出身一样的政治起点了。 有的外派到云贵川的山沟里,有的在吏部找找关系去江南,像陆远这种就属于通过找关系,选调到的浙江。 嘉靖皇帝沉吟了好一阵。 “是个有才华的人,外放之后也一直兢兢业业的干事,这种官员朕知道了就不能薄待,你们内阁既然派了三法司去江南查案,为的是给张经筹措军费,那就把这个陆远调去南京户部做个右侍郎,让他专心给张经筹钱去。” 南京户部右侍郎,正三品。 严嵩眼底闪过喜色,而张治则是有些错愕。 那陆远今年好像才二十九岁,虚三十吧。 而立之年没到,户部右侍郎? 这个升迁速度放在全大明朝来说。 好吧,确实不算快,没必要大惊小怪。 正错愕着又听嘉靖说道。 “若是干的出色,将来也可以调回翰林院再沉淀几年,洗洗身上的浊气,还是可堪大用的。” 嘉靖这句话算是给陆远寻了个出路。 浊官确实不可入阁,但浊官进了翰林院深造后那就不叫浊官,而是正儿八经的清流了。 第七十四章:分家 当嘉靖皇帝圣旨送达浙江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犯迷糊,包括陆远。 升官当然是好事,可这种升官的方式让陆远有些始料未及。 南京户部右侍郎? 很多人可能对这个职务的含权量没有概念,觉得只是南京户部而已,又不是北京那个国家户部,虽然也是正三品但又能有多大能耐,实权还不如浙江布政使这个一省封疆大吏呢。 错矣。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個大一统政权下却施行双朝廷的国家,南京的六部并不是摆设,而且不需要接受北京朝廷的领导,这里没写错你也没看错,北京领导不了南京! 通俗来说,此刻的大明朝除了接受一个皇帝的统治外,中国相当于是被分成了两个国家。 北明和南明。 这个坑还是朱棣挖出来的。 朱棣靖难造反,得位不正,看似杀的腥风血雨,成了永乐大帝,在真正的历史上,明太宗永乐皇帝在南京根本就玩不转,他在政治上的能力比起他爹朱元璋、大哥朱标来说差的太远。 要不然也不会被逼回北京搭个草台班子自己过家家。 朱棣时期的明朝北京中央政府简单来说就是个军政府,靠着军事力量实现中央集权,在政治领域并没有实现高度统一,朱棣索性摆烂耍性子北伐,将国家的烂摊子扔给了朱高炽和朱瞻基。 等到朱瞻基登基之后,更是干脆将首都迁往北京,彻底和江南士林、官僚集团分道扬镳。 大家干脆各玩各的吧。 于是就有了北京六部、南京六部。 品轶上,南北两京的六部平级,尚书都是正二品。 权力的划分上,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湖广等省的财政税收、官员任命、国防建设、户口统计、社会管理、律法执行都由南京六部实施国家公权力,压根不需要向北京六部汇报,只需要向内阁、向皇帝汇报即可。 而对南京六部九卿的任命内阁也无权插手,只有举荐权,任命权只能由皇帝钦点钦定。 因此如果不考虑皇帝这一个凌驾国家体系的单独个体,那明朝时期的中国就是两个国家,只不过并行一套法律(大明律)一套国策(税收徭役)罢了。 陆远身为严党之人,赵文华欲要提拔也需要和南京吏部打招呼,是南京吏部同意陆远才升官,如果南京吏部不同意,那北京吏部说话等于放屁。 弄清楚了这一点便清楚了陆远这个南京户部右侍郎的含金量。 ‘南明’这个‘国家’的财政部、民政部、中央银行三位一体的三把手。 从此之后能够领导陆远的只有嘉靖皇帝和内阁,他开始真正意义上的代行皇权和国家权力,属于是一步迈入了‘高级干部’序列,成为皇管干部。 但对此,陆远并不高兴。 他给自己的人生做了很多的规划,最大的计划就是‘挟洋自重’,靠着浙江背靠大海的优势,利用自己对未来格局的提前认知来进行布局,一步步摆脱自身严党的身份,好在十几年后严党倒台的时候独善其身。 可他再多的计划也赶不上时局的变化,这就是现实。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人生做规划,可现实的发展永远不会按照规划去进行,嘉靖皇帝的一道圣旨完全粉碎了陆远的所有打算。 他成了大明朝的高级官员,从此走上权力中心的政治舞台,一举一动都将直接在嘉靖和严嵩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所以这对于陆远来说不是好事,反而是天大的祸事。 “夫君升了官,为何感觉并不高兴呢。” 淳安的家中,媳妇施芸望着抱孩子的陆远发出疑问,后者脸上的神情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叫一个心事重重。 陆远挤出一丝微笑:“哪有的事,只是想着眼下朝廷的财政艰难,为夫又做了户部侍郎,面临的难题怕是不少,故而多了些思绪罢了,无妨的。” 怀里的小家伙陆平安瞪着两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越看越是不认识,便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可把陆远给整不会了,两世为人都做过爹,但是带孩子这门技能实在是悟性不足难以贯通,只好手忙脚乱交给施芸,可把后者气笑了。 “哪有你这般当爹的。” “我哪会哄孩子。” 陆远颇为羞愧,只觉得自己这个爹当的很是不称职,便又对施芸一阵道歉求饶:“为夫错了,辛苦娘子快把孩子哄好吧。” 夫妻俩围着孩子正忙活着,门外响起了陆林的声音。 “老爷,叔老爷和文知县来了。” “请去书房等我。” 陆远顿觉浑身放松,忙告罪一声离开直奔书房。 书房内,陆东和文兴盛两人此刻都是一脸的喜色,见到陆远进来无不起身相迎,文兴盛更是夸张,撩袍直接下拜。 按说他的品轶还没到越官四等的地步,这么做更像是表忠心,就像赵文华私下见到严嵩时偶尔也会行跪拜礼一般。 “文知县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 陆远上前扶起了文兴盛,嗔怪道:“你我相识已有近三载,于公于私都有深厚交情,如此太拿本官做外了。” “门下不敢,多谢明台器重。” 这里文兴盛也是机灵,口头称呼跟着就转。 口称明台、自称门下,这是打算拜入门庭了。 虽然文兴盛这人没什么能耐,但是为人老实听话,而且又不是作奸犯科的贪官,陆远倒也没必要往外推,含笑点头就算允了下来,让文兴盛更加兴奋,忙着给陆远叔侄二人伺候起茶水,主动担起了下人的差事。 陆远也能理解此刻文兴盛内心的激动,索性由着他去献殷勤,自己和陆东聊了起来。 “叔父,这次圣旨下来的突然,侄儿要赶快赴南京履职,平安还小,家暂时就不搬了,继续留在这淳安,还要劳烦叔父多操心。” “应该的。”陆东一样是激动。 老陆家出了一个侍郎,这可真是光宗耀祖,自此之后,陆家就不再是商贾之家,而是正儿八经的官宦门第! 当然,要想完成这个转换还需要一个关键步骤,那就是陆家必须分家,陆淳夫这个家主放弃或者说转移全部家业带着陆远的老娘自己老两口来南京寻子。 如此陆远这一支就算是根正苗红了,让陆远来做陆家的家主,陆家就是官宦之家。 这个过程必须要走,不然陆远将来在朝堂上再想进步也不可能,所以陆远也清楚,谓陆东言道。 “这个消息尽快和我爹娘说,将老两口接来南京,以后买卖上的事都要交给叔父了。” 陆东不假思索说道:“你放心,为叔和咱们陆家所有人都会替大哥、替伯兴你看好这份家业。” 家是必须要分,但是谁也不敢借着这次分家将陆家的一堂家业据为己有。 这些家业永远都属于陆远这一支,无论是陆东还是家中其他几支堂兄弟,都将为陆远这一支服务。 举全族之力,保陆远一个人禄位高升。 第七十五章:偏见 皇命在身,陆远自然不敢有丝毫耽搁,连日启程奔赴南京上任。 规规矩矩走流程,先去通政使司那报个到,然后带着圣旨进南京皇城。 六部的办公衙门都在皇城内。 陆远的第一站是去吏部,要等和吏部尚书王学夔谈完话后才能去户部。 王学夔是成化十八年生人,正德九年的进士,今年已经是六十八岁的高龄,这岁数要是扔后世就该退休发挥余热了,现在也只能继续躬耕国事。 谈话内容没什么营养,无非就是王学夔口头勉励几句,两人这是第一次见面,平素又从没有交际,自然聊的都是官面话。 从吏部走出来,陆远领了属于自己的官印和私印,而后便是徒步赶往户部。 皇城内有很多来往的官员,自然都能看到陆远,一阵窃窃私语。 “那人就是浙江来的陆远陆伯兴?” “听说还不到三十岁。” “真年轻啊。” “简在帝心,升官能不快吗。” “哼,二甲翰林出身竟然跑出去做知县,一个自甘浊堕的浊官罢了。” 这些个评论有羡慕有嘲讽,和着风吹进陆远的耳朵里,后者不为所动,一步步走到户部的衙门口。 门内一名年轻的七品官员迎了出来,冲着陆远撩袍便拜。 “下官户部经历司文书赵学雍参见陆堂官。” 人还没拜下便被陆远一把搀住。 “快免礼。” 扶住了这赵学雍,陆远上下看了其两眼,呵呵一笑:“你认识陆某?” “不认识。”赵学雍老实,答话道:“但是南京城里早就传开了堂官您的消息,应天府衙门也报过信,您是今天进的城,所以下官就奉命在这等着了。” 陆远点点头道:“辛苦你了,韩部堂可在?” 陆远口中的韩部堂就是南京户部尚书韩士英,之前的身份是南京户部左侍郎兼江南漕运总督。 韩士英进了一步,原右侍郎骆顒便跟着排队接了左侍郎、江南漕运总督的位置。 户部三名主官,尚书一把手管全局,二把手左侍郎分管油水最大的漕运总督衙门和度支司,漕运总督衙门负责两淮盐引、江南各税课司(局)、各省转运使司以及泉州、福州的市舶司衙门,而三把手右侍郎分管的则是对接江南各省的清吏司以及宝源局、宝钞提举司,也都是要害。 当然,户部本就没有清水衙门。 除了三位主官外,户部还有几名正四品的郎中、正五品的主事,这些人就是负责协助尚书、左右侍郎工作的,可以理解为后世的部长助理。 赵学雍答话道:“韩部堂在正堂办公,已经嘱咐了下官,陆堂官一到立刻请去。” “那就快些引陆某去谒见部堂,莫让部堂久等。” 两人一前一后奔了户部大堂,进门后赵学雍做了揖礼:“部堂,陆堂官来了。” 正埋头不知道看什么的韩士英抬起了头,陆远便越过赵学雍上前三步,作揖。 “属下陆远,奉皇命来南京户部履职,谒见部堂。” 韩士英放下了手里的笔,绕过公案而下走到陆远对面,浅揖还礼:“陆堂官,久仰大名,老夫韩士英。” 罢了礼节,韩士英伸手虚引陆远示意就坐,自己也没有回到主位,而是和陆远在公案阶下对面而坐,赵学雍奉上茶水,话题聊了开来。 “今天是陆堂官你的上任首日,本来老夫应该领着户部主官挨個和陆堂官见个面,不过内阁派来了三法司来督办大案,咱们户部的骆堂官带着部里几名郎中、主事还有经历去陪同办案了,因此这接待的事有些草率失礼,希望陆堂官不要介意。” 陆远点了点头:“部堂言重,属下就任事小,办朝廷要案事大,这点分寸属下还是晓得的,部堂,属下表字伯兴,若是部堂不嫌可直呼下官表字,在部堂面前,属下万不敢当堂官一称。” “好,那老夫就托大,唤你一声伯兴了。” 韩士英也没在这称呼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继续聊着自己要说的话:“伯兴初来乍到,之前也没有在户部衙门待过,就让本官给你简扼介绍一下。” “有劳部堂。” “咱们南京户部右侍郎职责还算比较简单,主要就是衙门里的几个清吏司,分别是江西、福建、浙江、广东、广西和湖广六个清吏司。 六个省连带着南直隶每年的夏税、秋税都需要清吏司来核数,核数之后走南京运司衙门送往北京,解送国库,等和北京户部的度支司核完数后就算完成差事。 南京有宝源局,这是负责铸铜钱的衙门,每年要制造多少新钱,需要去一趟北京和内阁通气,内阁拟了票交司礼监来批红,确定后咱们这里就可以开工铸钱了。 另外一个宝钞提举司也是这般职责,引发的宝钞数量要等内阁行文。 这些就都是伯兴你负责的差事,不过皇上有命,让伱专职对接浙直总督衙门,负责为张部堂筹措剿逆军费,因此老夫和骆堂官商议,将度支司也划给你,度支司是咱们南京户部的钱袋子,也是整个江南的财政管家。 每年江南多少岁入,上缴多少、余留多少、拨付地方多少度支司那里都有一本帐,同时度支司还管着南直隶脚下十几个仓,可以说整个江南的钱粮怎么用,以后都是伯兴你来操持了。 责任重大、事冗且杂,你要多思多虑。” 连度支司都给自己了? 陆远顿感肩头万钧责任,郑重点头:“请部堂放心,属下一定赴效全力,只是正如堂官所言,下官从未在户部办过差,难免有很多地方不懂,日后免不得多来部堂这请示,致使部堂忧劳之处,还望部堂宽谅。” “老夫既然身为户部尚书,这便是分内之事,应该的。”韩士英呵呵一笑,话风却是陡然一转:“听说伯兴你是江西袁州府人?” “是。” “倒是巧了,老夫的拙荆也是袁州人士。” “哦?那确实挺巧的。” “去年老夫拙荆回娘家,回来的时候还说,说他们家乡有一陆姓豪商,生意做的极大,几乎快要遍布江西一省,不知道伯兴可有耳闻?” 陆远小心应对:“回部堂,尊夫人口中的那位陆姓豪商应该就是属下的家人了。” 韩士英于是颔首:“那就对上了,老夫的翰林好友曾经提过,说伯兴是商贾之家出身。” “属下叔父是做买卖的。”陆远答话道:“祖父一辈没有分家,因此说属下是商贾之家出身也无不可,不过属下家父不过是一农夫罢了,属下小的时候也是多亏了叔父一家资助才能安心读书,得中功名报效朝廷,属下对叔父很是尊重。 如今属下家父得知下官蒙了天幸,已经偕家母往来南京。” “原来如此。” 韩士英面带笑容:“看来是翰林对伯兴有些误解,正所谓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这耕读传家方可谓正道,令叔父对尔有恩,报恩尽孝是应该的,但也要把握分寸尺度,以免遭了闲话。” “是,感谢部堂提点,属下明白。” 陆远点头允下,态度恭谨。 果然,到了这个身份级别,没有任何一个官员看得起商人。 若是沾了铜臭味的出身洗不干净,便永远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性。 士农工商,再过多少年也是刻在骨子里的认知。 这大概,就是官本位制度下永远不会抹除的偏见了。 关于明朝的政治结构(简版) 因为有部分书友不喜欢书中长篇大论的科普,因此在文中有些地方写的不尽详细,难免会有误读和难以理解的地方,这里简扼说明一下书中嘉靖时期明朝的政治结构。 最高一级自然是内阁,内阁通管六部(吏、礼、户、刑、兵、工)五寺(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一院(都察院)一司(通政使司)的工作。 内阁设大学士,即阁臣,办公地点在文渊阁,由皇帝钦点某位阁臣来管理内阁事务,官称首揆大学士,坊言首辅大学士。 在内阁阁臣往下便是九卿。 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并称九卿,其中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 内阁九卿就是大明朝政治结构的最顶端。 有人会说还有皇帝,中国古代的皇帝甭管有没有实权,其名义上都是天子,因此凌驾于国体、国法之上的存在,故而不被纳入政治结构当中。 在内阁九卿往下,就是耳熟能详的两京一十三省。 两京为北京和南京。 明朝正式定都北京是在宣德三年八月辛卯日,在此之前,明朝于北京仅有皇帝行在,皇帝制定国策负责颁行的国家机关叫做行部和行五军府。 行部仅为明永乐时期至宣德三年时期的临时过渡中央机关,存在时间为十八年,因此没有被列入后世的历史教科书,也就让很多人下意识的认为明朝是从永乐时期就迁都到了北京。 若是按照天子即国家的说法,既然皇帝在北京,那么硬说北京就是首都也没错,可要是本着求真务实的态度,那么这种说法就不对了,因为按照《明宣宗实录卷四十六》的记载,明朝官方是在这一年才正式承认国家的首都从南京变为北京。 十三省则是陕西、山西、山东、湖广、四川、云南、浙江、广东、广西、福建、贵州、河南、江西。 每一个省设三司衙门(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 布政使司简称藩司,职权类似后世省政府,主管行政工作。 按察使司简称臬司,职权类似后世省政法委加纪委检察院,主管政法工作和纪检工作。 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职权类似后世的省人武部、省军分区、省武警总队,主管国防防御和军地建设工作。 到了嘉靖一朝,都司腐败,军地建设工作无法继续开展,所属职权划归臬司,同时朝廷向各省派出巡抚御史,如此就多了一个巡抚衙门,属于臬司的纪检工作被划归巡抚衙门。 省一级往下便是府、县,具体官职和工作职责就不细讲了,着重讲一下大明朝的两京格局。 书中说大明朝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大一统政权下有两個中央机关的朝代,并且北京六部无法领导南京六部,这话不是瞎编,历史也不允许瞎编。以下简单列举几条作证,因为太多了,简单挑几条。 一、《明宣宗实录卷五十》记载,宣德四年正月十六,也就是大明朝迁都北京的第二年,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邵王巳上了一本奏疏,大致内容是江南官员萎靡不立,颓坏法纪,自请由都察院出面对江南官员进行考察,如有查实的地方或进行法律审判,或交由南京吏部免官罢黜,宣德皇帝朱瞻基允之。 这是人事权的举证,江南官员的人事任命和纪律审查是南京都察院、南京吏部负责,北京都察院和吏部并没有干预。 二、《明宣宗实录卷五十一》记载,宣德四年二月壬午日,北京行在虎贲左卫指挥同知李原上奏疏,内容大概是说国家迁都北京之后,原属南京的虎贲军大多留在了南京,愿意跟随北上的很少,而且精壮大多被神机营和御马监征调,虎贲卫担任宫禁守卫人手不足,希望朝廷从南京各卫进行征调,当时朱瞻基的批复是可以批准,但仍然要求北京行在兵部先行商议,如果南京所留士兵确多再行征调。 这是军事所属权的举证,朱瞻基身为皇帝想要调南京的兵大可以直接下圣旨,不过为了显示自己的开明与尊重,因此还是让北京兵部和南京兵部进行磋商。 三、《明宣宗实录卷五十五》记载,宣德四年六月癸未,北京行在户部尚书郭敦上奏疏,内容大致意思是福建、广东和南直隶上缴的税粮除了应该上缴的之外,余数要折成布匹宝钞运赴南京,而且如今南京布钞充足,也可以让福建广东南直隶等地方日后将税粮直接解送南京上仓不用北京方面再折成布钞还给南京,朱瞻基的批复是以前都是折成布钞,如今让南京直接在江南收粮税会与民不便,还是一切照旧吧。 这是财政权的举证,大明朝在江南收税,除了规定的以外,多的部分要等价折算再还给南京,你若是不愿意还,那就让南京方面自行征税,皇帝不愿意,宁可把多余的钱粮换成布钞再还给南京也不想让南京先留足自己的,再把剩余的给北京。 两者有一个先后的顺序,国家收税的时候,到底是北京先留还是南京先留? 这不是笑话吗,任何一个中央集权政府哪里需要和地方商量这种事,这就说明在财政上,北京和南京也是平等的,你北京多占就要还给我,你要是不还给我,那以后我们南京就自己征不跟你玩了。 嘉靖十六年,御史游居敬上疏弹劾南京吏部尚书湛若水,内容大致意思是湛若水在江南倡导邪学(就是王阳明的心学),广收无赖门徒,私创书院,希望嘉靖皇帝严厉惩治,嘉靖皇帝于是下旨彻查,湛若水辞官要挟,于是嘉靖皇帝只能安慰挽留,但却命令锦衣卫和地方抚司(巡抚衙门及臬司)对这些书院进行关停。 可结果等到嘉靖十七年,北京吏部尚书许瓒复疏,说江南的巡抚衙门、藩司衙门多建书院,广纳门生学徒,急需撤毁,嘉靖皇帝再次下旨撤查,一直到了万历七年张居正时期,以政治强权要求京省查革,仍然不能撤掉江南众书院。 据《万历野获编》所载,明嘉靖末,徐华庭(徐阶)以首揆的身份还搞了一次大规模的私立书院行为,鼓励江南士绅官僚广立书院、培植门徒,以至于凡巡抚往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建立一个书院,以此鸠集生徒。 江陵公(张居正)对此深恶痛绝,严厉打击江南私建书院的行为,结果迟迟不可成功,最后张居正倒台,这些建立书院的官僚阶级群起而攻,以此为张居正权相大罪之一,后来江南士绅官僚复请修复,于是书院聿兴,不减往日。 这就是意识形态领域和宣传领域上江南和北京的碰撞,哪一个中央政府能容忍地方官员自行传播政治思想、培植党羽门生,可在嘉靖时期直到明朝亡国的东林党,恰恰就是在江南这片沃土诞生的。 北京方面愣是没辙! 嘉靖皇帝没办法,权相张居正也没办法,最后只能坐而视之,眼睁睁看着江南官僚阶级日渐坐大,最后出了一个众正盈朝的东林党。 人事任命、军权调度、财政划分、意识形态,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四个领域,北京和南京都是一般高,而且随着北京中央政府的逐渐衰落和江南官僚集团的日渐坐大,北京中央政府就更难以管理南京中央政府了。 这也是书中为什么说大明朝有两个中央。 书中有些地方不甚合理惹起争议,这是作者君知识储备和认知写作不当导致,在此深表歉意,并衷心感谢各位书友提醒,一定虚心学习加以改正。 第七十六章:江南官僚的保险柜 户部要负责的差事很多,陆远一时半会也没法全部熟悉,不过想到自己身上的职责,所以上任之后去的第一站就是度支司。 度支郎中叫崔彦,也不知道和传说中的清河崔氏有没有关系,反正挺年轻,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 看看人家。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庶吉士晋升路线,翰林院混一年,直接下放南京户部任主事,再一年,正四品郎中。 要说这崔彦没有顶天的门阀背景,陆远第一个不信。 “陆堂官。” 崔彦满脸笑容冲着陆远拱手,言道:“堂官今日刚到,舟车劳顿还以为要先歇脚呢。” “皇命在身,不敢耽搁。”陆远还礼,亦是满面笑容:“有劳崔郎中向本官介绍一下咱们南京户部的盘库。” 盘库就是家底子,陆远想先了解一下南京户部有多少钱。 崔彦点了点头:“部堂已经打过了招呼,度支司由陆堂官分管,下官本想着明日去堂官您那汇报,倒是没想到堂官倒是先来了,请上座。” “不用,陆某坐这即可。” 陆远不好意思霸占崔彦的公位,于是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如此一来崔彦也不好坐到上首主位,便搬了把椅子坐到陆远对面,顺便命人将最近一年度支司的盘库清点册拿了过来,自己亲自向陆远进行汇报。 “南京户部在江南六省共有粮仓二百一十五,属户部仓一百二十七,府县仓八十八,合并存粮一千一百六十四万八千二百石,有绢布仓五十九,属户部仓三十二,本府仓十七,织造局仓十,合并存绢布一百六十二万匹,丝绸十五万匹。 有盐场一百零九处,均属户部,年产盐二十四万六千引,存盐十三万引。 有市舶司两处,位于泉州、广州,有大福船六十五艘,小福船一百二十艘,广船、鸟船各两百艘,闲时可为商船,战时可为战船。 有存钱九万万六千二百万文,存钞六十八万三千九百锭,存银四百三十一万零二百两,黄金十八万四千两。 ......” 度支司的账目极多,崔彦说到后面陆远甚至都记不清楚前面的数据了,但是内心却是越听越震惊。 崔彦每报一项帐,陆远都会在心里按照物价大概换算出一个价格,这些价格累加在一起,已经成了一个天文数字。 上千万石存粮便价值五六百万两,绢布一匹一两银子便是一百六十万两,丝绸一匹二十两价值三百万两。 嘉靖朝一引是三百斤,存盐便是三千九百万斤,《盐政志》记载,明嘉靖时期,江南一斤盐价三分银,也就是三十文钱,三千九百万斤就是十一亿七千万文,折银一百一十七万两。 年产量更是可以创造二百二十一万两的价值。 存钱价值九十六万两,明代宝钞五十张为一锭,面额自百文至千文都有,官储单位一般为千文,一锭就是五十两,不过明嘉靖时期宝钞因为滥发货币贬值严重,购买力十不存一,那么这六十八万锭宝钞的实际购买力也就在二三百万两左右。 黄金价值硬挺,一两黄金基本可以换到十五乃至十八两银子,十八万两黄金保守价值三百万两。 再加上江南各税课司(局)的其他储备,南京户部的家底子最少有两千五百万两以上! 嘉靖皇帝还在为着张经三百万两的军费发愁,甚至带头领着京官节衣缩食,陆远一度认为国家的财政已经相当吃紧,自己这個户部右侍郎的差事并不好干,可此刻才知道,狗屁! 南京户部只要愿意支持,慢说张经打一场剿倭,就是同时打五场也能养得起! 陆远还沉浸在惊愕之中,那崔彦一句话就将陆远打回了现实。 “...如上,便都是南京户部度支司的全部家当,此刻交付堂官,自此江南六省数十万官吏的吃喝,数千万百姓的生计也都交付堂官了。” 这是南京户部的钱,不是北京户部的钱,更不是皇帝朱厚熜的钱! 你想拿钱给自己修宫殿、修道观找北京户部去,你想干什么随便你,但是南京户部一两银子都不可能给你! 每年该缴纳的税赋我们江南足额缴纳,剩下的我们自己留着,你不能插手。 这句话将陆远拉回了现实,也让他此时此刻才察觉到自己这次升职背后的猫腻。 朱厚熜不简单啊。 他把自己调来南京户部当右侍郎,原来是打算借严嵩、严党的手来撬开南京户部的小金库。 自己若是想在南京户部右侍郎的位置上干出成绩,或者说严嵩想让自己干出成绩,就必须撬开南京户部的小金库,拿钱出来支持张经剿倭,如此自己就立了功,但严党却要出卖江南官僚集团的利益,得罪整个江南士绅阶级。 可若是自己做不出成绩,向江南士绅阶级低头,那么自己要担责任的同时,也势必会连累到严嵩。 嘉靖皇帝为什么不直接下圣旨伸手问南京要钱? 因为他没这个能耐! 从朱棣被赶出南京跑北京搭草台班子的那一刻开始,老朱家在江南的统治便已经开始摇坠,再到朱瞻基迁都北上却不得不继续保留南京朝廷,就算是彻底向江南官僚阶级让了步。 朱厚熜这个嘉靖皇帝不是朱元璋,他没有掀桌子的能力,所以他也必须坐在牌桌上,和所有人一起按照规矩玩。 天下士绅官僚是一个阶级,如果集合到一起那就比皇权还要可怕,但这个阶级人太多,所以注定不团结,嘉靖皇帝的权力只能对付这个阶级中的个体,不足以对付整个阶级,所以他需要分化和拉拢,需要拉一派打一派。 拉拢就需要给甜头。 严嵩一党一直想要在浙江、在江南打开局面但却没有机会,而如今嘉靖把自己提拔到南京做户部右侍郎就是对严嵩的拉拢,给严嵩的甜头。 严党如愿以偿将势力延伸进了南京户部这个国家最大的钱袋子,势必然要支持嘉靖。 那么撬开这个上了九把锁的保险柜,把银子拿出来给张经,支持后者打仗便是对嘉靖的投桃报李。 自己这次被突然拔擢的逻辑算是理顺了。 陆远把一切想通透之后望向崔彦,展颜一笑。 “崔郎中放心,陆某是江西人士,也是咱们江南人,自然会为咱们江南百姓负责。” 崔彦于是拱手。 “如此,使堂官忧劳了。” 第七十七章:前途光明 陆远走出度支司,之前迎接自己的经历司文书赵学雍就找了过来。 “堂官,您的公事房打扫出来了,下官带您过去。” “好。” 赵学雍领着路,嘴上没停说着话:“另外您在南京的府邸,通政使司也给您挑好,稍晚下值之后下官带您过去。” “辛苦。” “至于堂官您出行时的仪辂、护卫、随官,是让通政使司安排还是?” 这是驾驶员、警卫、秘书,领导身边必不可少的三类人。 陆远先是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赵学雍,继续迈步,嘴上说道。 “本官初来,南京城里很多情况都不了解,赵文书是哪里人?” “回堂官,下官就是南京人。” “是何功名啊。” “下官嘉靖二十年进士。” “哦,这么说来,你还是本官的学长呢,本官是嘉靖二十三年。” 赵学雍答话道:“下官才疏学浅,只中了三甲补了同进士的出身,嘉靖二十二年外放福建做过一任知县,后来赶上家母仙逝便回来南京丁忧,丁忧期满便补了这南京户部经历司文书的缺,一直干到现在。” “愿意来跟本官打打下手吗。” 赵学雍先是一愣,随后便是满脸的兴奋:“下官当然愿意,愿为堂官赴效全力。” “你的调动,需要本官和经历司说一声吗?” “需要堂官的私印,写一道手令,下官拿着去经历司即可。” 陆远于是点头:“好。” 选谁做秘书这种事陆远也没有怎么细挑,经历司就相当于后世的办公室,文书就是部里主要领导挑秘书的人才池,自己在这又没有什么自己人,选谁都一样。 既然这赵学雍是南京本地人,那用起来也顺手。 “本官的随官可以有几人?” 赵学雍压住兴奋答话道:“尚书四、左三、右二,堂官可以有两名随官。” 此刻两人已经到了公事房,打扫的很干净,家具、绿植打眼一看就是换了新的,整间屋子的布局和浙江布政使李默的公事房很像,自己办公的位置在里屋,外屋是赵学雍这种秘书随员工作的地方。 陆远坐进红木太师椅,接过赵学雍奉上的茶水,脑子里便想到了一位老朋友,因此开口问道。 “本官想调一位故友来,需要怎么做。” “敢问堂官,您的那位故友是何品轶?”赵学雍小心问道:“经历司文书是正七品,若是高于这个品轶,就不能为文书,只能在咱们户部另行安排对应品轶的职务,且若是非我南京户部官员的选调都需要南京吏部选封司的公文。” “他是浙江余姚知县。” 赵学雍面露为难之色:“堂官,余姚是上县,知县位列从六品,想要调来担任经历司文书是不行了,只能是正六品的经历司知事。” 经历好比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那知事就是办公室副主任、文书就等同综合一二三四五六七科的科长。 “知事可以做随官吗?” “可以的。”赵学雍答道:“现在咱们经历司的经历蒋如俨便是部堂的随官,都事贾樾是骆堂官的随官,经历司一般只设一名都事,不过并没有严格规定只能一名,根据实际情况可以临时加设,不过需要咱们户部尚书韩部堂亲自拟行文给吏部,必须吏部尚书亲批才能加设,加设之后由吏部选封司来选官,咱们户部可以进行举荐。” 加一名都事就相当于增加一个正六品的编制,加编这种事自然麻烦,朝廷为了控制编制的数量防止冗官,要求都很严格。 陆远点头表示理解。 看来自己得找韩士英帮个忙。 胡宗宪是骆庭辉的同学故友,所以也算是依附于严党的人,只是因为品轶太低,还没有走进严嵩、赵文华、鄢懋卿这种党内大佬的法眼而已。 话说自己现在是正三品的南京户部右侍郎,品轶上和赵文华同级了,勉强也能算是严党党内大佬之一了吧? 这么一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好,本官清楚了,仪辂和护卫的事你去办吧。” 陆远写了一条手令,内容就是选用赵学雍担任自己的随官,盖上私印后将手令递给赵学雍,后者兴奋接过。 “是,下官遵命。” “本官自己坐一会。” 赵学雍躬身告退,走起路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作为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赵学雍已经在仕途上蹉跎了八年,三十多小四十的岁数还在正七品原地踏步,可以说这就是很多三甲进士的一生。 不是官宦之家、没有政治资源、没有足够的财富贿赂上官,提拔? 轮不到的。 而今被陆远选为随官,虽然级别没有变,但谁又不是瞎子,当然知道这份差事未来的前景有多么光明。 毕竟陆远那么年轻就能做到户部右侍郎,肯定是大有背景之人,将来陆远哪怕只能再进一步,那权力都将通天彻地! 陆远笑笑,不知不觉间,自己一句话也可以左右某些官员的仕途终生了。 可有的时候进的太快,也不是好事啊。 拿出纸笔,陆远拧眉深思。 自己得给严嵩这位党魁写一封信了。 以前自己身份低,不配给严嵩写信,现在资格够了,那么就该按照规矩写一道请安问安的关心疏,另外也要时刻向领导汇报自己的思想工作,这种事关大方向的原则问题不能马虎。 信的内容很长,陆远不喜欢这种文绉绉的行文方式,好在自己有着前身的记忆和功底,不然的话,这通篇上千字的文言文还真不一定能写出来。 落笔最后,陆远又仔细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错字和不合适的地方后这才将信装封,打上火漆放进抽屉内。 等到赵学雍赶回来,便将信递给前者。 “交驿馆,火速送往北京,呈阁老。” 赵学雍看着信封上‘敬呈首揆钧启’六個大字便是心跳一漏。 上任第一天先给首揆严阁老写信,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自己头上这位陆堂官是当朝首辅严嵩的人。 前途光明啊! 我赵学雍也算是严党门徒了! 第七十八章:谁来出钱? 北京,严嵩府邸。 严嵩坐在首位,此刻正埋头看着陆远呈送来的书信,下手的几把椅子上坐着此刻严党的一众党内核心人物。 太常寺少卿严世藩。 工部尚书文明。 刑部尚书刘讱。 大理寺卿李钰。 通政使赵文华。 太仆寺卿鄢懋卿。 众人都没有说话,默默的喝着茶水,等到严嵩看罢了书信抬起头。 “爹。” 严世藩第一个开口:“那陆远在信里都说了什么?” 严嵩没搭理他,扶着桌子起身,众人不明所以但也都放下各自手中的茶碗跟着站起来行注目礼。 “都坐,都坐。”严嵩伸手虚压,自己扶着桌子走到一旁的书架上,哆里哆嗦拿下一摞奏疏,推开献勤子的严世藩捧着走回原位。 等到严嵩坐下之后,大家伙这才敢落座,依旧是没人说话。 “东楼。” “爹。” “拿给大家伙看看吧。” 严嵩将陆远的信递给严世藩,后者传阅了一圈复送回严嵩案上。 “南京户部有钱啊。”严嵩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奇怪,有点感慨又好似有点嘲讽。 严世藩恨恨言道:“这群狗日的,屯了几千万两的财富,却对剿倭这种事一推二六五,江南沿海倭乱闹的那么凶,害了那么多人,他们就不愿意出钱资军剿匪。” 赵文华、鄢懋卿两人也跟着骂,文明、刘讱、李钰三人却是没有搭腔。 “骂是没有用的。”严嵩说道:“二十年前老夫就在南京当吏部尚书,深知江南那些官员的秉性,现在南京有很多人还都是老夫当年一手提拔的,现在他们也都不卖老夫的帐,老咯,老咯。” 李钰这才开口:“这事,下官要写奏疏面呈圣上,弹劾他们。” “对,一定要上疏弹劾。”严世藩一副能打能冲的德性,又跳了起来:“儿子今晚就组织各科道言官、给事中、翰林院写奏本,明天合疏参劾。” 严嵩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严世藩:“然后呢?” “然后?”严世藩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理所当然的说道:“然后让皇上下旨彻查,让司礼监、锦衣卫连着京营一道去查,逼着他们拿钱出来给张经剿倭。” “那你就等着我大明朝四分五裂吧。” 严嵩冷哼一声,吓的严世藩立刻坐了回去。 “南京的钱归南京,北京的钱归北京,这是规矩,你要是想乱规矩,没人会陪你一起疯,你说剿倭南京不方面不愿意出钱,你可曾想过,每年的税赋南京都足额缴纳,既然朝廷在江南能够收上税,那剿倭保国就是朝廷的事,人家为什么还要出钱? 但你若是硬逼着人家,非要让人家都做无私的圣人,那咱们北京就要先做表率,所有官员全部停俸、变卖家产、光着屁股。饿着肚子把所有钱粮、布匹全部捐给张经剿匪。 伱说,你严世藩能做到吗,你养了十几房小妾,怎么不见你掏钱给张经啊。 咱们自己都做不得圣人,倒让人家做圣人,南京的官员们会同意吗。” 严世藩被训得面红耳赤,但还是有些不服气的顶了一句。 “不同意就查!就抓!” “呵呵。”严嵩笑了,说了这一番话出来:“你说要让他们出钱剿倭,人家出,人家自己出钱出粮拉出一支几十万的军队剿倭,然后剿了倭之后呢,你是指望他们再把那几十万的军队裁撤掉,还是双手捧着军权来北京送给咱们。 江南那么多藩王,还有好几支是太祖爷膝下传下来的,你想看着再来一次大礼议,论论谁是正统?” 严世藩彻底老实下来,蔫头搭耳不再言语。 “陆远在信中说,他刚到,对什么都不了解、不清楚,请示老夫训导,呵呵,他是个聪明人,这是在提醒老夫不要贸然得罪江南众官僚,他的考虑是对的。” 文明犹豫着开口:“可是拿不出钱来,皇上那不好交代。” “人家陆远也是刚刚到任,一时间拿不出钱来也是理所当然,皇上不会过分责怪。”严嵩倒是对嘉靖脾气摸的通透:“再说了,三法司不是在南京已经查出了一些人吗,抄了他们的家总能搞出点银子来,支持张经撑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 如果张经能在一年内剿平倭乱那就天下大吉,若是不能,再让陆远想办法筹钱吧,实在不行,让刘元理的运司衙门先给张经挤出五十万两来,这钱拿给陆远,经他的手交给张经,也算是在皇上那有個交代。 能搪就先搪着,一切就看张经能不能快速剿平倭乱了。” 鄢懋卿此刻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那陆远家里不是做生意的吗,而且做的也很大,在江西、浙江都铺开了摊子,几十万两总是能拿出来的吧,让他先拿银子撑着,他在南京当户部侍郎,两三年的功夫随随便便也够把这笔银子捞回来了。” 嘿你还别说,鄢懋卿真是出了个冒青烟的好主意。 严世藩都被气笑了,指着鄢懋卿说道:“你脑子糊涂了,人家是咱们自己人,你让他拿钱出来,你当人陆远后娘养的啊。” 鄢懋卿被骂的不敢吭声,讪笑着擦汗,刚打算开口却是听到严嵩嗯出一声。 “是个办法。” “爹。”严世藩不可思议看向严嵩,包括所有人都一样。 这样做会寒了下面人的心,严嵩身为党魁怎么可能同意这种提议。 “回信给陆远,让陆远拿出二十万两银子来资军,跟他说,剿倭的事皇上很关心,一直等着他出成绩,这事不容耽搁要从快办。” 对严嵩的操作所有人都看不懂,但碍于身份又不敢质问,只能应下。 “元质(赵文华表字)。” “属下在。” “你亲自去一趟南京,就以视察沿海剿倭军备的名义,顺便和这陆远谈谈。” “谈哪些方面?” “就说朝廷最近很困难,希望他能替老夫纾难解困,大家一起度过时艰。” “是。” 严嵩随后翻开自己之前报来的一摞奏疏,舔墨提笔开始批阅,众人不敢再待,于是纷纷起身告退,独留下严世藩一人。 “爹,您这么做?” “陆远被提拔的太快了,年轻人容易飘,老夫想看看,他有没有自立门户的打算。” 不等严世藩问出口,严嵩已经主动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深意。 “二十万两银子对他陆家来说拿的出来,也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严世藩于是恍然:“这二十万两银子要的是陆远的心迹,但是爹,这么做终究会寒了下面人的心啊。” “寒心?”严嵩呵呵一笑:“陆远三十岁就做了南京户部右侍郎,下面人的心这会儿火热着呢,二十万两银子寒不动。” 谁都知道陆远是严党之人,严党的门徒不会去关心陆远的好运气、做了哪些事,只会认为陆远能有今天全是因为严嵩一手提拔。 这二十万两银子花的冤吗? 要是说花二十万两就能买个正三品,那全天下有的是人抢破头来拜严嵩! 第七十九章:互相示好 当陆远收到赵文华回信的时候,整个人都差点气笑了。 这群王八犊子,摊派这种事干到了自己头上。 北京来的信一共有两封,一封是严嵩亲自写的,内容里没有说这银子的事,句句都是勉励和肯定,表示出了严嵩这位党魁对属下的关心和爱护,另一封就是赵文华写的了。 核心内容两个字,拿钱! 这两封信放在一起看,陆远就是再傻也能清楚这件事是谁的主意。 铁定是严嵩。 “这次咱们把银子出了,那以后呢,咱们陆家岂不是要被吸干。” 陆东收到陆远的传信后便星夜赶来南京,来之前并不知道此事,见面之后看到赵文华的信当即就作难起来。 这种担心是很正常的。 陆远闭着眼睛沉思,许久之后才睁眼,开口问道:“二十万两现银,咱们家现在能拿出来吗。” “银子没有问题。”陆东迟疑道:“随时都能从几个商号那里抽出来,只是,这钱咱们确定要出?” “都在一条船上,想跳船,会淹死的。” 陆远拧着眉心叹气:“这银子咱们不拿出来,就说明有二心,严阁老那不会放过咱们,我提拔的太快,没有根基,和南京其他官员不同,他们在江南有家族、有盘根错节的交集,他们不怕严嵩甚至不怕皇上,咱们不行。” “唉。” 陆东重重叹出一口气来:“行吧,那我马上去安排,这笔银子用什么明目送进户部?” 你要说直接出钱给张经就是胡扯,私人出钱资军叫什么事,简直是伸出脑袋让嘉靖砍,所以一定要一個正经合理的理由。 “这事我会安排浙江清吏司重新做一笔帐,到时候你把二十万两银子解送进户部仓里就行。” 陆远想了想后又交代道:“这钱咱们认出,但也不能白认,新安江的几个码头咱们家不是还没有拿下来吗。” “对。” “你回去之后派人去闹事,打也好闹也罢,把这几个码头都拿下来,以后整个浙江的漕运咱们家做。” 陆东有些惊愕,随后有些担心:“那几个码头背后,可都连着南京衙门里的显贵呢。” “擦屁股的事不归咱们。”陆远摆了摆手,其他的不再多说,于是陆东点头,马上离开去办。 陆远一个人又在公房里坐了一回,随后喊了一声。 “学雍。” 赵学雍快步走了进来:“堂官吩咐。” “让浙江清吏司主事胡然来,带着今年浙江秋税册。” “是。” 没等太久,胡然就抱着厚厚一摞税册来见陆远,简单寒暄两句,陆远便拿过税册,随意翻看几眼后否掉。 “帐不对。” “啊?”胡然有些错愕,言道:“堂官,这帐是下官仔细核对了数遍之后确定下来的,确凿无疑啊。” 陆远于是看向胡然:“少了二十万两。” “怎么会......”胡然刚想说不可能,随后便明悟,小心翼翼说道:“可能是下官漏算了,再去浙江点点?” “嗯,再去核算一遍。” “是,下官明白了。” 胡然不关心到底哪里多冒出了二十万两银子,反正有人愿意出,陆远这个顶头上司批准入库,那自己只需要负责收银子就行。 送走胡然,陆远便起身走出自己的公房,去找了韩士英。 两人互道了礼节,韩士英开口寒暄了一句。 “伯兴现在对咱们南京户部的工作可都还熟悉?” “仰赖部堂帮助,属下已经熟悉了不少。”陆远答了一句话,随后便将茶碗放在手边案几上,叹出一口气来:“唉。” 韩士英自然发问:“伯兴何故叹气?” “还不是前两天广西的事,广西连日大雨导致山洪,埋了几个村子,毁了半个县,伤亡惨重,广西布政使司请拨款拨粮赈灾。” “这事啊。”韩士英点点头:“这事我们六部九卿已经商议好,决定给广西拨款三万两、粮十万石,正式的行文明天本官就给你拿来,到时候你让度支司和广西清吏司调运即可。” 陆远满面愁容的点头:“唉,天灾无情,苦了百姓啊。” “这种事非人之过,伯兴也莫要太过忧怀。”韩士英说道:“咱们在户部当差,似这般天灾每年都要见几十起之多,本官知道你有忧国忧民之心,但也切莫因此平添焦虑,须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陆远深以为然的拱手:“部堂说的极是,是属下着相了,江南六省、浩浩数千万百姓之巨,村乡何止万计,天灾横祸确实难以避免,只是苦了部堂,几千万百姓的生计都挑在部堂一人的肩上啊。” “诶,伯兴谬赞了,没有伱和骆堂官相助,本官一个人也是孤木难支,只有咱们三人齐心协力,才能把户部的差事给办好。”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韩士英现在就想看看陆远葫芦里到底打算卖什么药。 陆远顺着话题向下说道:“堂官说的对,正所谓人心齐、泰山移,上需君臣一心,下需群策群力,属下坚信有部堂您在咱们户部统筹把关,那么就算有天大的难事也不值一提,属下的差事办起来也就更有信心了。” 韩士英脸上露出笑容,绕了那么大一圈,不就是想说给张经筹措军费的事吗。 猜到了陆远的来意,但是韩士英并没有挑明,而是开了一张空头支票。 “嗯,伯兴你放心大胆的去做,对你,本官一定会全力支持。” 这种片汤话可谓是毫无营养,陆远知道韩士英大概率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来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把话头往下抻。 “部堂厚爱,属下铭感五内,属下如今确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去办,想当面请部堂训教。” “是吗,伯兴但说无妨。” “属下自入职户部以来,深觉咱们户部责任重大,肩挑江南六省千万百姓,一举一动都需三思而行,就说这次广西山洪之灾,若是没有足够的钱粮储备,那便是有赈灾之心也无赈灾之力。 而广西之灾不过一县,倘若他日闹了大汛,动辄便是殃及数省,赈灾所需钱粮更是巨大,好在咱们户部有赖部堂操持,如今存库丰饶充沛可保无虞。 这储备的钱粮可为是江南千万百姓的命根子,千万不能轻动,但这个中之事只有咱们在户部当差的人清楚,他人难以理解,这不,北京通政使司又来了行文,催促下官尽快拨钱粮给总督衙门,援持剿倭之事,这就是不理解咱们户部的难处啊。” 韩士英眯着眼睛沉吟半天,随后拿起茶碗喝了几口。 公事房内陷入寂静。 好半晌后韩士英将茶碗一搁。 “是啊,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支持总督衙门剿倭事关国泰民安,南京上下官民无不鼎力支持,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有这个心却实在没有这个力啊。 不说这次广西山洪,就是再往前倒,江南数次大灾,哪一次朝廷下的奏疏不都是让咱们南京自行赈灾? 没办法朝廷有朝廷的难,咱们有咱们的难,最难的,还是一个相互理解。 咱们做臣子的能理解君父和朝廷的困难,可是君父和朝廷却不会理解咱们的难,你看,又催咱们给总督衙门输送军资。 这样吧,想尽办法挤出十万两银子和三十万石军粮给总督衙门送过去。” 你可真大方。 陆远也不敢紧逼,只得把自己自掏腰包的二十万两报出来。 “还有一事,下官来之前核对了浙江清吏司的税目,发现数目对不上,少了足足二十万两银子,已经命令胡然去浙江重新清查。” “还有这样的事?” “是。” “浙江清吏司归伯兴你署管,这事你自行处置便好,不需要向本官汇报,另外为总督衙门筹措剿倭军费之事由伯兴你来负责,本官也得给你些支持,不能让你太难做,本官想了想,这十万两银子确实是少了点。 唉,罢了,自古只有为难的臣子,岂能有为难的君父,主忧臣辱,天大的难咱们也得接着,本官做主,这次咱们户部出四十万两吧。” 陆远于是深揖一礼:“部堂大义,下官感激莫名,下官先行告退,尽快筹措此事。” “善。” 目送陆远离开,韩士英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感慨。 “真是个懂事的家伙,明明是自己掏腰包的钱,还知道把功劳分润出来,确好。” 不贪功,知进退,虽说是个商贾出身。 “好生栽培笼络,日后也可为我江南士林所用。” “严嵩啊严嵩,你让自己手下人掏银子,也不怪人家给自己寻后路。” 韩士英拟好批款的手令,加印一笑。 二十万两银子而已,权当投资了,这买卖值。 第八十章:人人为己 对严嵩让自己出钱的行为,陆远心里那是一万个不高兴。 凭什么啊! 哦,我陆家有钱你就让我出钱,那你们严家难不成就穷了,你儿子严世藩可是号称明朝和珅,富甲天下,更是放出狂言‘朝廷不比我富’,卖官鬻爵,广纳姬妾,也没见你让严世藩掏点银子出来。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一个远近亲疏的事。 严嵩拿这二十万两银子的事来试探自己,陆远能理解,但是理解不代表心里就没有一点疙瘩,要不然也不会跑到韩士英那来上这么一出。 在他和韩士英的谈话中,彼此都交了底。 陆远提出外人不理解户部的困难,就已经是在向韩士英示好,表态我来了户部以后就是你韩士英的兵想要争取跟您这位一把手共进退,所以韩士英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他知道陆远是严党的人,那么一个严党的人为什么要主动向自己靠拢呢? 毕竟是一個正三品的官,自己到底是接纳还是不接纳? 接纳了就是得罪严嵩,不接纳吧又觉得有些浪费。 最后韩士英还是选择了试探。 在拿出钱粮之前,韩士英一再向陆远强调希望君父和朝廷能同南京互相理解,君父是嘉靖朱厚熜,那严嵩就是朝廷,南京就是他韩士英,是韩士英背后整个江南官僚集团。 而陆远就是夹在‘朝廷’和‘南京’中间的那个人。 于是在强调之后,韩士英拿出了十万两白银和三十万石军粮,这是一种态度,我理解你陆远的难,因为伱陆远夹在严嵩和南京的中间,我不能让你太为难,所以我愿意出一笔钱粮,你不是主动想向我靠拢吗,那该你表示一个互相理解应有的坦诚态度了。 于是陆远不得不‘主动’将自掏腰包二十万的事抖落出来。 这下知道原因的韩士英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在原有的十万两基础上又拿出了十万两,如此便是户部出二十万、陆远出二十万,凑出了一笔四十万两的军费。 这个功劳陆远主动分给了韩士英,而韩士英加码的行为便是将这份功劳坐大,因此陆远也是受益者。 简单理解,这就是一次二人双向奔赴的甜蜜爱情故事。 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属于是。 陆远不得不这么做,他要给自己找条后路。 一来,严党的船早晚会沉,二来正如陆东所说,这一次严嵩开口要钱认头给了,下一次再要呢? 陆家的血会被严党吸干的。 二十万两银子啊,够造好几艘大福船了。 所以陆远也心疼啊。 既然你严嵩先不仁,也别怪我陆远不义,将来出卖你的时候你也别难受。 大家都是当官的,官场有句话说得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而可着全大明,在政治上能和严党分庭抗礼,甚至某些地方强压一头的只有江南官僚集团了。 韩士英就是出身名家,他们老韩家宋代时出过一个名人,叫韩世忠。 虽然韩士英没有入阁,但是和严嵩打了很多年擂台,最后平稳着陆,悠然自得在南京享受退休生活,等严嵩一死,韩士英还加了太子少保,到底是背靠江南官僚集团笑到了最后。 当然,这只是初次接触,双方都很克制,陆远也没傻到立马改换门庭当墙头草,他虽然是严党,但严党此刻还没有和江南官僚集团决裂。 政治嘛,有时候敌对,有时候合作很正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浅尝辄止的示好,只是陆远迈出的第一步,从户部离开之后,他就直奔了浙直运司衙门去找刘元理。 “陆堂官。” 见到刘元理向自己行李,陆远闪身躲开一把托住前者,笑道:“使台,您可是陆某的前辈,不敢,不敢。” “尊卑有序,呵呵,尊卑有序。” 刘元理顺势直起腰,看着陆远也是心中感慨。 这怎么一扭头的功夫就爬自己头上来了呢。 “修德兄(刘元理表字)还是叫陆某表字吧,咱们自己人,不要见外。” “好好好,都听伯兴的。” 两人联袂进了堂内,位分宾主,刘元理便主动开口询问:“伯兴此来,是有要事吧。” “对,事关阁老吩咐。” 陆远严肃神情,将严嵩给自己写的信拿了出来递给刘元理:“阁老勉励陆某要务本实干,谆谆教诲不敢忘却,可恨陆某才疏,有心报答阁老却迟迟做不出成绩,如今朝廷催饷甚急,可户部的钱却都有归处难以轻动,陆某变卖家产也才堪堪凑出二十万两来,急需元理兄支持啊。” 刘元理也是愁得扶额叹气。 “这事啊,实不相瞒为兄也接到了阁老的手信,阁老让为兄从运司衙门给你挤出五十万两,难啊,为兄这两日急的鬓角都快发白了,唉。” 王八蛋,你可不能当铁公鸡。 老子是自掏腰包,你是拿公款的钱,这还心疼? 陆远心中上火,语气也是愈加的悲苦。 “唉,修德兄的难弟弟何尝不知,只是这南京城弟弟是举目无亲,只有修德兄一人是可以依靠的兄长,这才厚颜无耻来求,还望修德兄看在两年相识相伴的份上,拉弟弟一把。” 要钱嘛,不寒碜。 刘元理一脸的纠结:“伯兴,你是有所不知,今年运司衙门的账上只有一百多万两银子了,这年关一过就得发往北京,你也知道前年因为夏言的事,我们运司衙门多出了一百多万两,就是为了补朝廷的亏空,好替皇上修道观,这才保着阁老扳倒夏言。 这前年交了三百多万,到今年就锐减成了一百多万,皇上那就不会多想? 现在你哥哥我这整日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再抽出五十万两给你,这、这明年皇上一怒之下问责,不是要哥哥的脑袋吗,当然,哥哥就算是死,要是能帮伯兴你一把,哥哥大不了豁出这条命去也要保着伯兴你禄位高升,但哥哥我现在就算是下油锅给炸了,他也榨不出五十万两的油水啊。” 陆远算是看明白了,这刘元理那么多年往自己兜里大把揣的银子是一个铜板都不愿意拿出来,而动公家的钱又怕自己掉脑袋。 “再难不能让哥哥您为难。”陆远站起身,勉强拱手作礼:“弟弟自去想办法。” 刘元理眼见陆远转了身,脸上一阵肉疼抽搐后忙开口喊住。 “十万两,哥哥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给伯兴你凑出十万两来。” 狗东西,你是真他娘抠门啊。 陆远气的咬牙切齿,转身时已是满脸感激,作揖。 “修德兄之恩,弟弟终生不敢相忘。” 加上这十万两,总算是凑出了五十万两来。 交给张经打水漂玩吧。 唉! 第八十一章:合家团聚 冷夜,小雨,富春码头。 也不知道从哪里起的风,呼啸着刮了一天,带着雨雾好像要往人骨头缝里钻一样,彻骨的寒。 马老五喊了几个小弟聚到自己的屋子里喝酒,烫开的花雕酒下了肚,立刻便驱散了这寒意。 他们都是这码头看仓的工人,说是工人,职责仅仅只是看着码头和仓库。 富春码头扼住钱塘江,地属严州府建德,每年从杭州往南的漕运船只络绎不绝,中途的货运调度都要走这里上船、下船,因此建了很多的仓库,看护很严。 码头于明洪武十二年重建,兴盛于永乐九年,初为御前司所辖属皇庄财产,后历经百年,这富春码头也就成了浙江当地多家商贾共同持有。 马老五就在这混口饭吃,似他这般的小头目码头上还有不少。 “这鬼天气,就适合喝点小酒。” 六七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喝,屋里还点了六七根蜡烛,倒也映的屋内亮堂堂。 正吃喝着,门被推开,过堂风呼的一声吹熄了两道烛火,一个人穿着斗笠蓑衣走了进来。 马老五几人都愣了。 谁啊这是。 来人是真不客气,进了屋便拎了把凳子坐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三十来岁的脸,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热气腾腾的酒水一口闷下肚,舒服的哈出酒气来。 “嘿,兄弟。”马老五有点懵,回过神来敲了筷子:“谁啊你。” 哪有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 来人不搭理,又喝了一杯,这下把马老五惹恼了。 “都是江湖跑马的汉子,报個蔓。” “废话真多啊。” 来人嘟囔了一句,随后放下手里的酒壶,一抖手腕,右手掌心便凭空冒出一把短匕,在马老五几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到刷刷几声破空,一桌子六七人全被划开了喉咙,包括马老五在内。 几人捂着喉咙处的伤口,抽搐着倒地,未几,横死当场。 神秘来客又倒了第三杯酒,饮罢,擦去短匕上的鲜血,起身戴上斗笠离开,还贴心的关上房门。 徒留下屋内游荡的几缕孤魂。 而马老五这里发生的事情在整个富春码头处处上演,几百名黑衣人闯进了这里,个个手持钢刀见人便砍,随后利用火油点火烧了几个大仓。 若不是因为下小雨,只怕会烧的更多。 如此惊天大案迅速便闹到了知府衙门,骆庭辉午夜惊醒,有些张皇。 “莫非是倭寇?” 这话出口之后骆庭辉自己都不信。 这是建德,不是台州,倭寇咋能摸到这里来。 有这个本事直接去打杭州不更好。 但不是倭寇? “去请严州守备邓连三将军。” 很快邓连三就被请了过来,骆庭辉把事一说,邓连三便一口笃定。 “倭寇干的。” “倭、倭寇?” “对,肯定是倭寇干的。” 骆庭辉连连点头:“对,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定是倭寇所为,本官这就将消息向臬司汇报。” “富春码头地扼钱塘,事关为总督衙门调运物资之重,不可放弃,末将且先调兵看管,善后和重新修建货仓的事,请府尊安排吧。” 骆庭辉想了想后说道:“咱们严州能重修码头、搭建货仓的商号只有远东一家,就先交给远东商号来办吧。” “全凭府尊吩咐。” 望着邓连三离开,骆庭辉打了个寒颤。 这陆远,好狠毒的心肠啊。 百十条人命啊,说杀就杀了? 要说这事不是陆远背后指使,骆庭辉一万个不相信。 能有这份能耐的在严州府只有一个陆远,他骆庭辉都不行。 无声无息调动几百名刀手,要么是那远东商号养的跟船护卫,要么就是调了邓连三这位严州守备的兵。 邓连三从一介捕快被提拔到严州守备这个位置,可谓是陆远的忠实走狗。 这事,自己要不要向赵文华汇报? 骆庭辉突然有些犹豫。 提起笔沉默了好久又放下。 这几年,自己跟着远东分了不少银子,陆远为人大方出手阔绰,现在也做了南京户部右侍郎,前途无量,自己跟着他,有实打实的利益。 而赵文华的门下走狗太多,自己再想获得赵文华的提拔,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有出头的机会,倒不如先跟着陆远弄些银子。 最后骆庭辉重新提起笔,写下一封呈报浙江臬司的信。 “严州发现倭寇,夜袭富春码头,残害我百姓七人,焚毁大仓、码头,严州业已戒严,将全力搜捕倭寇踪迹。” ----------------- 陆远带着媳妇孩子守在家门口,今天是他那便宜老爹陆淳夫拖家带口来南京的日子。 陆家已经分了家,陆淳夫当然要来南京寻子。 和陆远比起来,陆淳夫这个便宜老爹日子可是潇洒的多。 除了陆远的生母之外,还有四房小妾呢。 不过大明律有规定,商人不许纳妾,否则要笞四十,陆淳夫身板是好,四十下抽完估计也没心情洞房了。 这四房小妾压根就没有名分,过门后就和绿珠那种通房丫鬟一样,只是个陪床的。 名分是没有,但是该下的蛋是一个不少下,所以陆淳夫这次来还给陆远带了不少‘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 因为他们的娘没有名分,所以这些个弟弟妹妹当然要归于陆远生母的名下,所以才说是同父同母。 不然将来长大之后怎么参加科举。 说自己是一个商人的丫鬟所生?简直是贱上加贱。 考上了朝廷也不认。 更不能说是农民的丫鬟所生,礼部主考官一听,乖乖,咱大明朝农民条件那么好,都能养得起丫鬟了,你不妥妥的欺君啊,拉出去砍头。 如今陆家分了家,这些个弟弟将来就能昂首挺胸说自己是农民的孩子,参加科举这叫政治正确。 扯远了。 只说陆远在门外守了一刻钟,便见七八辆马车排着小长龙来到近前,车夫撩开帘布,陆淳夫和老娘陆李氏便走了出来。 陆远带着施芸上前跪迎。 “不孝子(媳)陆远,未能城外迎候父亲、母亲大人,还望父亲、母亲大人责罚。” “快起。” 陆淳夫把陆远拉扯起来,满脸的欣慰:“好小子,户部侍郎,好好好!好好好!爹就是现在死了,九泉之下见祖宗,那也是昂首挺胸啊。” “爹,这大喜的日子,咋净说不吉利的话。” 陆远应上一句,随后又冲着老娘陆李氏跪下磕头。 “儿子不孝,数年未曾到母亲大人膝下尽孝,这里给您磕头了。” 说着也不管这大街上人来人往,多少百姓驻足观看,跪下就是咚咚咚三记响头。 陆李氏两眼含泪,扶着陆远起来,开口说话语气里既是欣慰也是骄傲。 “我的儿,好啊,好儿子啊,为娘......” 说着说着便是啪嗒嗒的直掉眼泪。 这功夫陆远那几个弟弟妹妹也都凑了上来,排的整整齐齐冲陆远跪地磕头。 “弟弟(妹妹)参见大兄大嫂,敬祝兄嫂安泰吉祥。” 陆远没动,只扭头说了句起来吧,施芸去扶,还一人封了个红包。 厚厚的一锭足额宝钞。 忠伯来搭了话:“老太爷、老夫人,老爷,咱们家里聊吧。” 现在分了家,对陆远的称谓也就跟着变成了老爷,陆淳夫退居二线,可不就成了老太爷。 “对对对,爹、娘,外面天冷,咱们家里聊。” 陆远闪开身子,请着老爹老娘进屋,自己牵着施芸紧随其后,一家人有说有笑,可谓是其乐融融。 第八十二章:胡宗宪的中年危机 年关到来之前,刘元理这边总算是将十万两银子给凑了出来,陆远便带着这五十万两白银,加上三十万石军粮亲自跑了一趟,将之交到总督衙门。 张经的态度那叫一个热情洋溢。 “伯兴这次可是帮了老夫一个大忙啊,老夫多谢伯兴。” “不敢当。”陆远闪身,托住张经说道:“部堂要谢皇上,皇上听说部堂在江南受制于钱粮之事,也是心急如焚,不仅节衣缩食,更是夙夜难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哪里还敢不拼力。” 张经直起了腰板,又当着陆远的面假模假洋面北一拜。 赶等其做完了秀,两人这才分了宾主落座,寒暄长短。 “有了这批钱粮,明年开春我大军便可出海剿贼,收复双屿,将那汪逆擒下,送往京师让皇上发落。” 张经自信满满,仿佛不日就能克定倭乱一般。 面对张经,陆远已是无力规劝,只得拱手道上一句。 “部堂领兵多年,下官相信部堂定能旗开得胜,在此且先恭贺了。” “哈哈哈哈。” 扔下场面话,陆远随后便告辞离开。 让张经自己玩去吧。 他灭不了汪直,不是领兵的才能不够,而是脑子太古板。 汪直是死在了胡宗宪的手里,同样不是因为打仗,而是因为胡宗宪会骗。 他用招安来骗汪直,用朝廷开海禁、合作共赢的借口硬是把汪直骗到杭州,然后直接押送去北京,还美其名曰说是嘉靖皇帝要和汪直亲自谈合作。 汪直还真就在北京和嘉靖皇帝扯了一个多月的废话,最后还是没能说服嘉靖,被送回了杭州砍头。 历史有时候也够魔幻的。 估计嘉靖自己也觉得这样太丢人,最后只是砍了汪直一個人,还准许汪直的儿子去法场收尸,没有再提诛九族的事,也没有对汪直千刀万剐。 想到胡宗宪,陆远便又去了一趟户部找韩士英。 “部堂,属下有一个故友在浙江的余姚做知县,属下想将他调来咱们户部经历司,做一个都事,您看可还方便?” “现在经历司已有了一名都事吧。” “对,所以需要向吏部那申报,是比较麻烦。” 韩士英呵呵一笑:“不算什么大事,伯兴身为我户部堂官,随官却只有一人,公务繁忙确实需要帮手,这事老夫去找吏部协调,余姚知县是吗。” “是,叫胡宗宪。” “好,老夫去办。” “真是给部堂您添麻烦了。”陆远作揖:“属下父母已经接来南京,听属下说部堂一直对属下多有照拂,故而一直想请部堂赏光,莅临寒舍吃一顿便饭,好当面道谢,不知道部堂百忙之中可有闲余。” 韩士英沉吟少顷颔首:“后日吧,后日老夫推掉几个不当紧的事,去伯兴你那坐坐。” “是,属下回去后安排下人准备。” 请贵客吃饭这种事没有说安排在当天的,一来时间紧再准备又能准备多周全,故而显得不够尊重。 二来韩士英什么身份,你说请吃饭我就跟你去了,多掉价啊。 抻两天,一来让陆远准备的更加周全,二来自己也能准备一下。 登门拜访也有讲究,虽说是上司也不能空手登人家门,都是有头有脸的上层名流,要全礼节。 整个南京城想请韩士英吃饭的估计能排队到杭州,可以说一天赶个七八场都未必能赶完,像陆远这种身份出面宴请就有资格插队了,韩士英自己会考虑延后几个饭局,挑选一个合适的日子出来。 至于说陆远后天有没有已经安排好的饭局。 有也取消,这种事当然跟着领导的时间来安排,基本常识。 除非是与有比韩士英官更大的或者平级的领导社交,实在无法取消就需要当面和韩士英说,后者自会理解。 唉,这也姑且算是一门技能吧。 ----------------- 余姚。 如今的胡宗宪很郁闷,每天都郁闷。 自从当初带队去了淳安从陆远那学了淳安模式后,回到余姚胡宗宪就开始照猫画虎的干了起来。 余姚的底子比起淳安其实还要好,县城也更加富裕,因此打击了黑恶势力后,随着市井的繁荣复苏,县里的财政可谓越加良善,县里上上下下的官吏都跟着享了福。 按说这出了政绩,南京吏部每年来做吏评,胡宗宪也都是各项全优,但结果就是不见提拔。 他可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啊。 跨了年关可就到了嘉靖二十九年,整整十二年还在干知县,还在原地踏步,胡宗宪岂能不郁闷。 忆想起当初来浙江,在骆庭辉那里见到陆远的时候,胡宗宪心里万般滋味,复杂无比。 那时候的陆远还和自己一样是知县,如今都做了户部的右侍郎,人比人气死人啊。 “空有一腔抱负,却无施展之处,苦啊,苦啊。” 一人饮酒醉的胡宗宪仰天长叹,引来了媳妇的嗔怪。 “你啊你,就是太老实了,不怪得不到提拔。” “妇道人家,哪里轮到你说话了,滚!” 胡宗宪醉醺醺的加上心情不好,当场就喝骂起来:“国家社稷、为官之道,伱也敢多嘴。” 媳妇气的好悬一口气没上来,伸手指着胡宗宪说道:“姓胡的,你可别忘了,你当年就是个三甲同进士的出身,外放的事还是我爹托人给你办的,怎么着,看我爹现在帮不到你了,你敢跟我吹胡子瞪眼了是吧。 还我不能多嘴,我家里哪个叔伯兄弟不比你这个破知县官大。” 胡宗宪挨了骂,扬手就要打,可扬了半天最后还是愤愤落下,只觉得悲从心来,连媳妇都看不起自己,埋头一个劲的喝闷酒。 媳妇看着也心疼,终究是没跟胡宗宪计较,一屁股沉到后者旁边,苦口婆心的劝道。 “你总在家里抱怨没人欣赏你的才华,江南六省官员何止十万,你在吏部又没有人情关系,吏部高高在上的天官哪里会注意到你,这时候就得靠人举荐啊。” “以前我在山东,托岳丈的关系还能见到几位长辈上司,可如今人在浙江,归南京吏部来管,找谁举荐。” “你的老友不是在严州做知府吗,他总得有几个相熟之人吧,甭管能不能帮到,总归替你说上两句也是好的,这逢年过节,你也不知道去拜访送礼,人家当然不替你说话了。 还有,你之前不是在家里提过,有一个叫、叫陆什么的好像都当了户部侍郎,那可是顶了天的大官啊。” 胡宗宪打断道:“为夫和那陆远也就见了两三面的交情,做不得真,哪里好意思托请人家帮忙。” 媳妇哎呀一声:“你也是脑子死,每年端午、中秋、春节的时候都亲自去拜访送礼,一年不行就两年,年年如此次数多了,人家就算跟你再不熟看着年年送礼的面上也该混个脸熟了,到时候张个嘴的事便也就拉一把了,咱不求多好,哪怕是这个从六品挪成正六品调去南京也是进步。 万一要是跨一步到府里做个同知、通判什么的,那不更是天大的好事。” 胡宗宪沉默下来,许久之后一拍大腿。 “你说的对,为夫听你的,明天,明天为夫我就挑买礼物,亲自跑一趟南京。” “对嘛,这酒咱不喝了,早歇着吧。” 媳妇来拉胡宗宪,后者一抬头正对上媳妇那眼神,打了个哆嗦。 “为夫明日就走,今晚还是睡厢房吧,夫人早歇着。” 说话间,抬腿便跑。 气的媳妇原地跺脚开骂。 “当官不机灵,身子还不中用,老娘真是瞎了眼,找了这么一个男人。” 中年男人三大危机。 手里没权、兜里没钱、房事难言。 放到此时此刻的胡宗宪身上可谓是诚不虚矣。 第八十三章:折服胡宗宪 “你们这的知县胡宗宪呢?” “几位上官是?” “这位是咱们南京吏部选封司的文书。” “哎哟,原来是吏部的天官到了,快请进,快请进。” “胡宗宪呢。” “我们县尊老爷去、去。” “快说,去哪了,若是还在余姚,速速传来接调令。” “调令?” “没错,南京吏部调令,调余姚知县胡宗宪即刻启程赴南京户部,任经历司都事一职。” “哎哟,这不是两岔了吗,我们县尊昨日刚去了南京,说是访友去了。” “可曾和知府衙门呈报过。” “当然是知府衙门批准的,不然我们县尊也不敢擅离职守。” 这事闹的。 几名吏部的官吏彼此看看,最后将调令往公堂大案上一拍,扭头便走。 “等胡宗宪回来,把调令给他。” “哎哟,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几位上司,留步吃顿便饭,留步吃顿便饭啊几位上司......慢走,一路保重。” 余姚县丞辛从武直起腰杆,重新回到公堂拿起大案上的调令,由衷感慨。 “前几个月从邸报上看到当初那位淳安知县陆余...陆堂官高升户部右侍郎的时候,我就嘀咕咱们这位县尊恐怕要走好运了,果不其然,这才多大功夫,就把咱们县尊调去了南京户部,啧啧,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当官啊。” 主簿蔡砚嗯了一声,艳羡道:“可不说吗,谁让咱们没这般好机遇。” “这话不对,胡县尊在咱们也干了两年,咱们可都是一直很听话的,也算攒了一份善缘,将来逢年过节,也得多往南京胡县尊那跑跑,攀不上陆堂官的高枝,但是只要紧跟着胡县尊,那不也是一荣俱荣。” “辛县丞这话有理,紧跟县尊,也就算跟着陆堂官了。” ----------------- “老爷,府外有个叫胡宗宪的来投拜帖,自称是浙江余姚的知县想要求见。” 陆林守在绿珠的闺房门口垂头喊话,屋内片刻后有了窸窣的穿衣声。 “知道了,请去偏堂暂等。” “是。” 陆远穿上衣服,望着床上裸露的些许春光,上前掖好被子:“小心着凉。” “谢老爷。” “过几日就把你娶进门,给你个名分。”陆远低头亲了一口,随后起身离开。 自打老爹老娘老两口一到,就开始喋喋不休的催自己纳妾,多生几個孩子,为已经荣升‘官宦门第’的陆家开枝散叶。 明代对官员的婚姻法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妻子只能有一个,妾的数量倒是没有明文限制。 另外《大明律·卷六·户律·婚姻法》中规定,其民四十而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四十,意思就是除非两口子四十岁没生儿子(生女儿不算)的话,可以允许纳妾,不然就要鞭笞四十下。 写的清清楚楚,其民,指的就是普通百姓,不包括员,‘员不在此限’。 但这并不代表官员可以无限度纳妾,即使是皇室‘王府滥收媵妾有例见名例’,超过了数量也要根据大明律来惩治。 这条法律成文于洪武年,虽然不清楚婚姻法制定的时候,朱元璋有没有和马皇后一起老两口之间通过气,但通篇婚姻法中,还是对女性有较高尊重的。 比如无故休妻、无故离异、妾侍宠替妻等行为都属于犯罪,男方要重打一百大板,而且这里没有单加上民这个字,意思就是官民都会受到这种刑罚。 无故休妻离异可不是说两口子没有感情基础、吵架打架找个理由就行,故必须是妻子犯不孝、失贞、无出等违背人伦纲常的行为才可以,这也因此,明代绝大多数官员到死都是糟糠之妻。 陆远现在这个媳妇施芸是自幼养在陆家的媳妇,陆远是成亲之后才中的科举,即使施芸的出身再如何配不上现在的陆远,可人家施芸已经给陆远生了儿子,为人在家又乖巧孝顺,陆远便没有资格休妻,然后找所谓门当户对的结政治联姻。 当然,如果硬说陆远身为户部侍郎,玩弄权力休一个没什么家庭背景的童养媳不算什么大事,官府也不敢过问,肯定能够摆平,那就不抬杠了,反正赶走糟糠之妻非要换一个门当户对的来,这种事陆远没兴趣去做。 再说到陆远如今的身份级别,靠着政治联姻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就算找严嵩的闺女结婚又有什么意义,无非就是两人捆绑的更死,将来倒台的时候一道上路罢了。 除了严嵩,还有什么更好的政治联姻的对象。 嘉靖皇帝吗。 在明朝娶公主人就彻底废了。 是故,不要一提政治联姻四个字就觉得多么高大上,觉得是不得了的政治手段,似乎没有一段‘不幸福’的政治婚姻就属于不懂政治,政治联姻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获取政治上的资源和帮助,这种资源和帮助在底层的时候对婚姻双方有巨大裨益,而到了一定高度之后,反而是一种累赘甚至是捆绑。 很多事做起来不能尽情施为,甚至会因为一方的失误而倒逼另一方不得不跟着将错就错,最后小错变大错,致使满盘皆输。 陆远现在只在想一件事。 胡宗宪来干什么的? 都快两年没老胡的音讯了。 首先排除公事,因为公事以胡宗宪的级别没资格来找自己汇报。 不是公事只能是私事。 两年都没动静,要不是因为历史上胡宗宪有点名气,自己也不想起来他。 两人不是老友,胡宗宪不会专程来串门,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种可能。 中进士十二年的胡宗宪按不住寂寞,想挪挪屁股,来跑官了。 可算开窍了啊。 真要是来跑官可谓正中陆远下怀,是个机会。 带着千思万绪,陆远人进到偏堂,一眼就看到了胡宗宪此刻正拘谨的捧着盖碗发呆,而陆远的到来也惊醒了前者。 “下官胡宗宪,参见堂官。” 胡宗宪慌忙放下盖碗,手忙脚乱的甚至不慎放翻,顾不上水渍茶叶,面对陆远迷茫的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行礼。 有心作揖吧觉得不够尊重,屈膝跪拜又觉得太过卑微,一时间整个人的姿势有些僵硬滑稽。 “汝贞兄,哈哈,好久不见啊汝贞兄。” 陆远看出了胡宗宪的尴尬,大笑着三步上前,一把就托住了胡宗宪的双臂,热情道:“两年多不见,汝贞兄风采不减当年,可想死弟弟了。” “不敢不敢。”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胡宗宪吃不消,好在尴尬也跟着被打消,颇为感动的垂首。 “两年不见,堂官神采更胜往日,神姿英俊让下官几不敢直视矣。” “什么话这叫。”陆远把住胡宗宪手臂,侧身对陆林玩笑道:“听到了吧,汝贞兄这是笑话我现在有了官架子,做人不受待见。” 这玩笑话开的陆林可不敢搭茬。 后者支支吾吾道:“下、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汝贞兄为何两年都不来见弟弟啊。” 陆远嗔怪了一句,随后拉着胡宗宪落座,同时给了陆林一个眼神,后者赶忙上前撤换茶水,并打扫干净。 “下、下官......” “汝贞兄再这般谦称,弟弟可就不和你聊了,还是叫弟弟表字吧。” 胡宗宪咬紧了牙关,挤牙膏一般开口:“为、为、为兄这两年知道伯兴你忙、忙于公事,不敢打扰。” “你看,这话就不够实诚。”陆远先是用较为玩笑的语气开口,随后逐进真诚:“前两年担心打扰我,今天就不担心了?我与兄长虽然只有寥寥交集,相聚之日亦不过三五天,但正所谓知己之交,一日胜过凡夫十年。 三五日便胜三五十年,彼此早已熟知心迹,兄长这是看弟弟升的太快,怕来弟弟这,遭了别人闲话非议,如此说来都是弟弟的不是,这两年该先去兄长那里拜访,好杜绝悠悠之口,方便伱我兄弟二人,坦诚交往。” 如此真诚挚挚也让胡宗宪濡了双目,正欲开口又被陆远打断。 “客气的话咱们弟兄俩都不要多说了,说多了见外,今日便是兄长不来,咱们不多时也能见到。” 胡宗宪懵然道:“伯兴此话何意。” “说之前,得先请兄长不要见怪。” “但说无妨。” “弟弟未经兄长肯许,就托请了我们户部尚书韩部堂给吏部递了条子,决定调兄长来南京户部经历司任都事,也顺便担任弟弟的随官。” 胡宗宪愣住了。 这,这是打瞌睡天上掉枕头不成? 南京户部,天大的油水肥差,哦不对,最能干实事为老百姓服务的岗位啊。 “以兄长之才为弟弟随官实在屈才,但路需步步前行,弟弟深信,以兄长之才若来南京得一施展,自然会受到吏部重视,假日必青云直上,还望兄长不要怪罪。” 望着陆远真诚又满是鼓励的眼神,胡宗宪腾地一下就起来了。 这个时候他哪里还看不出来,人家陆远说话处处敬着自己,照顾着自己的感情,那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和里子,是真个真拿他胡宗宪当自己人,这已经不单单是知遇之恩、提拔之恩了。 恩同再造! 只听得噗通一声,胡宗宪直接就跪了。 满脸热泪,纳首便拜。 “胡某、日后伯兴但有所驱,兄,愿肝脑涂地,万死无悔!” “兄长这是做什么。”陆远赶忙单膝跪地去搀:“你我兄弟,如此言重,岂不是折了这份兄弟情义,兄长快起。” 两人互相搀着起身,陆远不由莞尔。 “兄长这一脸狼藉可是难看,等下如何见你弟妹和侄儿,陆林。” “诶,老爷。” “快带汝贞兄去洁面。” “是,胡大人,请随小人来。” 胡汝贞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郑重冲着陆远拱手,便跟随陆林离开。 待其走后,陆远拨弄盖碗,微微拿起吹散团团茶雾。 拿下! (祝大家除夕快乐,今日只此一更了。) 第八十四章:小阁老登场 胡宗宪不愧在基层干了九年的知县,业务能力确实是没的说。 打老胡进了户部,陆远就彻底闲暇下来,什么事一股脑全部甩给了胡宗宪和赵学雍,除了签字盖章需要陆远亲力亲为以外,其他的事? 要秘书是干什么的。 陆远的德性不能叫自暴自弃,最多算是个躺平,现在有了俩秘书,干脆连去户部办公的次数都少了。 有什么要批的条子都让胡宗宪送到家里。 尤其是年关,一个腊月、一个正月,两個月加一起,陆远拢共才去了户部不到十趟。 全副身心待在家里陪媳妇孩子。 现在小家伙陆平安学话学的起兴,每天打一睁眼就‘爸爸’‘爸爸’喊的响亮。 “夫君这终日不去上值,不担心吏部的考评吗。” 施芸都替陆远担心,两个月缺工几十日,这也太散漫了。 “怕什么。”陆远倒是看的开:“吏部可不会傻到难为户部的右侍郎,再说这不过年呢吗,江南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要紧的。” 江南如今确实没有什么大事,现在整个南京最忙的不是六部,而是张经的总督衙门。 北京来办案的三法司已经离开,这次抄家听说抄出了不少银子,三法司带走了一半,剩下的全归了张经,后者如今兵员充足、钱粮齐备,已经开始调兵遣将,打算十日后出征,进攻汪直在双屿的据点。 施芸言道:“前几日父亲大人过寿,府里从浙江请了一堂戏班,妾听他们聊天,说浙江最近大军云集,有要打仗的动静。” “嗯,是有这事。” “夫君觉得,这仗朝廷能赢吗。” 陆远很是干脆的摇头:“赢不了。” “为什么。”施芸脸上露出担心来:“不过是些许倭寇而已,朝廷在江南调动了十几万大军,怎么还会打不赢呢。” “因为敌人不一样。”陆远简单说了两句:“上了岸叫倭寇,没上岸叫海盗,咱们中原历朝历代几千年最大的对手来自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打的是地面作战,兵法、战阵各种攻守利器迭代更新,早就积累了不少心得。 海面作战,什么兵法战阵通通没用,只比一样东西,那就是火炮,谁家的火炮威力更大、打的更远,谁就是优势,坚船重炮才是海战关键。 朝廷现在用的大福船,在元世祖忽必烈的时候加入了阿拉伯造船工人,有了些改良和进步,等到了成祖爷坐江山,郑和下西洋时又有些许改良,时至今日已经是一百多年了再无进步。 可是那些佛朗机人、阿拉伯人这一百多年却并没有原地踏步,现在他们的船更大、在海上航行的更快,连搭载的火炮都比咱们的大将军炮更厉害,这仗怎么能打赢呢。” 一听到打不赢施芸就更担心了。 “夫君既然觉得不能打赢,为何不上疏朝廷,劝谏皇上。” “呵呵。”陆远一笑:“为夫不是首辅,不在兵部、不是言官,所以无权干涉军国重事,这种给自己添麻烦的事没必要去做,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德操值得钦佩,但在实际运用上还是要注意,咱们聊这个做什么,你啥时候开始关心这种事了。” “也不是关心,就是那天无意听到的。”施芸倒还有颗菩萨心肠:“打仗要死好多人的,若是不打仗该多好。” 陆远叹出口气:“是啊,不打仗该多好,可有些仗,不得不打啊。” 将这个沉重的话题揭过去,陆远也便离开寝卧去了书房。 施芸的话倒是给他提了一个醒,自己确实可以给嘉靖上道奏疏。 现在已经是嘉靖二十九年二月,离着庚戌之乱还剩下四个月,得给嘉靖提个醒了。 当然,这道奏疏大概率会让赵文华先看到。 绕不过去便绕不过去吧,权当给严嵩送点功劳,也算对得起老头子这颗大树几年来的遮风挡雨。 “臣南京户部右侍郎陆远敬疏。” ----------------- 北京,文渊阁。 刚刚从太常少卿荣升太常寺卿的严世藩此刻便坐在文渊阁的二堂内,整间屋子除了他只剩下寥寥几名通政使司的官员。 今天在内阁值班的是严嵩,因为身子有些不舒服便回了府安养,严世藩代父职,坐班文渊阁! 这种事严嵩可不敢私自授意,而是嘉靖皇帝亲自批准的。 看着身边两张案几上来自全国的数百道奏疏,严世藩陶醉的甚至有些缺氧。 坐班文渊,统管全国。 这就是首辅吗,这种滋味,实在是太美妙了。 两京一十三省,此时此刻就扛在我严世藩的肩上。 正美着呢,赵文华快步走了进来,看到严世藩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东楼,阁老呢?” “阁老说过多少次,这里是文渊阁,要称职务。” 严世藩的陶醉被打断,因此很是不爽的瞪了赵文华一眼,训斥后又志得意满的说道:“阁老身子不舒服,且先回府安养,皇上有旨,准严某代值坐班。” 一听这话,赵文华内心吃惊之余也是脑子转得飞快,赶忙作揖。 “属下赵文华,拜见小阁老。” 这一声小阁老叫的严世藩心花怒放,脸上的不愉瞬间跑的干净,热情招手:“元质,快坐吧。” 有个好爹就是了不起啊。 赵文华心里感慨万千,道声谢坐了下来。 “元质这个时候来,定是有事吧。” “是,南京陆远上了道疏,走的还是四百里加急,属下不敢怠慢,来向阁老汇报。” 一听四百里加急送来的,严世藩就皱起眉头:“江南出什么大事了吗。” “也不算什么大事。”赵文华将奏疏转手呈给严世藩,说道:“属下看了内容,陆远说眼下朝廷集重心于江南,害怕北疆不稳,提醒咱们防备一下蒙古的俺答部。” “这算什么大事。” 严世藩看完奏疏后有些不乐意的说道:“朝廷在北地各要塞一直有重兵把守,哪里会给俺答部可乘之机,他一个南京的户部侍郎,操这个闲心做什么。” “那这奏疏还要不要送进司礼监?” “送吧,不过咱们就不要批阅了。”严世藩不在乎的将奏疏扔给赵文华道:“这般小事,我若是代阁老批了,倒显得咱们外廷小题大做,让司礼监批复吧。” “是。” 赵文华接回奏疏,又看了一眼悠然自得的严世藩,作揖:“那小阁老,属下先告退了?” 严世藩也不答话,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用鼻音发出一声嗯。 一日为首辅,也不怪严世藩少年骄狂、倨傲膨胀。 先飘后沉淀,如此才能成为一名成熟的政客。 这位大明朝的举重冠军,也要一步步的成长啊。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给大家伙拜年了。) 第八十五章:韩士英想改革 嘉靖二十九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张经特意挑选了这个好日子来离开南京,赶赴浙江前线。 在南京三品以上的官员悉数到齐,于城外送别张经。 “部堂此去一定是马到功成,平逆剿贼,收复失土。” “提前给部堂道喜了。” “撮尔小人、疥癣之疾,朝廷天威之下必然是化作齑粉。” 六部九卿纷纷给张经送上了道贺祝语,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衷心的祝福。 这一刻大家伙都是真心的,谁都希望张经能够剿灭汪直打通海路,如此,江南织造局和市舶司的船才能出海,才能赚取大量的财富回来。 张经喝了践行酒,抱拳敬了一圈,随后转身上马,带着军队拔营南下。 “都散了吧。” 年龄最大的吏部尚书王学夔发号施令,带头登上马车,他一走,聚集在城外的几十名官员纷纷登车离开,韩士英则喊住了陆远。 “伯兴,来老夫这同车回去。” 陆远诶了一声,随后冲车夫挥手,后者便自行赶车离开。 尚书的马车驾双马,车厢很宽大,多上陆远一个也不会显的拥挤。 “部堂。” 陆远敬坐下手,面视韩士英,等着后者开口。 韩士英言道:“前些日子,度支司把去岁的帐做出来了,看过没有。” “看过了,去岁江南六省一共入库各类物资,折银大概为一千四百多万两,八成需上缴北京,解送的事,下官回头去寻兵部、漕运总督衙门协调,尽快给北京送过去。” “嗯,皇上和内阁都等着这笔银子呢。”韩士英叹出口气来:“这税银一年比一年少咯。” 陆远低头答话道:“是,户部的财税收入已经连续六年下降,从嘉靖二十二年的一千八百九十万两降到了如今一千四百多万,锐减超过四百万两。” “老夫听说你之前在淳安干的不错,淳安的财政很是健康,那胡宗宪在余姚学你,也做的有模有样。” “部堂过誉了,属下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整肃了一下治安罢了,治安转好,市井自然繁荣。” “现在咱们江南大不如前了。”韩士英撩开车窗的帘布,看着外面滑过的南京城市貌,感慨道:“嘉靖二十年之前,那时候江南织造局和市舶司的船还能出海,每年可以为江南赚上千万两的财富,那时候咱们大明朝,虽然日子过的也紧巴,但还是能转得开,自从朝廷封了海疆之后,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难过。 老夫在南京干了几十年,这市井城貌几十年来的变迁都看在眼里,是一年不如一年,越发的萧条了。” 陆远沉默相对,等着韩士英继续说。 后者感慨了一番,放下帘布看向陆远:“指望张经剿灭汪直、打通海路是出路,但是也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张经一個人、寄托靠着打仗一件事,兵无常形,胜败输赢说不准。 所以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六部九卿几位堂官都和老夫聊过,要让咱们户部想办法,分内之事没什么好说的,老夫打算把这事交给你。” “恭聆部堂训示。” “训示谈不上。”韩士英摆了摆手:“算是老夫请你帮忙,你看着干,怎么做才能帮咱们江南创收,不能再这样穷下去了,不然坐吃山空,那百十个仓里的家底子早晚会被吃干净。” 穷极思变,眼看江南财政一年比一年糟糕,南京城里的六部九卿们坐不住了。 这是打算行改革之事啊。 陆远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张居正改革,想到了考成法和一条鞭法,但这两个改革措施仅一瞬间便被陆远自行否决。 这种改革过于大刀阔斧,老张靠着托孤大臣、首揆叠加起来的绝对权威最后都搞的一团糟,后面也不过是换上张四维、申时行缝缝补补,将就度日。 自己不过是个南京户部右侍郎,就算有了韩士英的支持也不够。 推动大刀阔斧的改革,最后难逃一片狼藉,惨淡收场。 如此说来,自己也只能选择缝缝补补这一种办法了。 见陆远拧眉深思,韩士英便主动温言道:“你也不用太着急,这件事不容易干,也没想让伱一时就能拿出主意,过两日老夫在府内设宴,宴请六部九卿各位堂官,到时候你也来,当着大家伙的面给出个草案想法,需要各部支持的,当场咱们就能寻求支持。” “是,属下记住了。” 马车缓缓停下,赶车的车夫道上一句。 “韩大人、陆大人,到了。” 韩士英遂起身:“走吧。” 陆远紧随其后走出马车,跟着韩士英进入户部,一个人回了自己的公房。 公房内,胡宗宪和赵学雍两人正任劳任怨的审阅着一道道事关户部的奏本,见陆远进来忙起身。 “参见堂官。” “免礼,奏本先放一放,进来一趟。” 陆远招呼两人跟自己进屋,落座后便把韩士英交代的事拿出来说。 “你们也都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替咱们江南多创些营收,一人计穷,大家集思广益。” 胡赵二人彼此对视,也都是满脸的思绪重重。 “这百姓居家过日子,无非开源节流两条路,户部是朝廷的当家人,过日子也是如此,节流只能裁撤官吏、节省公费支出、停一些工事的修葺,眼下江南官吏数量已过数十万,是否可以考虑......” 胡宗宪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陆远抬手打断:“裁撤官吏不可行,而且江南六省百姓六七千万百姓之巨,数十万官吏的员民比例并不算高,再裁撤又能裁撤掉多少,到时候钱没省下多少,却先将六省上下官员得罪一遍,对后面的改革更加不利。” “另外,工事的修葺事关年年防汛,停了就有闹汛情的风险,水火无情,毁了百姓家园便是咱们的失职,所以节流这一项不要考虑了,想想如何开源吧。” 赵学雍作为南京本地人,他倒是有些独到的见解。 “堂官,下官久在户部,对这几年户部财政越加吃紧困难倒是也有些了解,各省清吏司每年的两册登记,田亩数量都在减少,户口也在减少,说明有大量的田地被兼并走,许多百姓卖地卖身成了佃农隐户。 可否考虑。” “打击兼并,得罪的人更多,不可行。” 陆远一听兼并这个词脑仁都疼。 反兼并就和打土豪分田地一样,庞大的江南官僚集团、士绅阶级能活剥了陆远。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三人一时间都发起愁来。 改革,难啊。 第八十六章:如何刺激消费 堂内三人各自守着一杯热茶陷入苦思,想着到底能有什么办法。 步子不能太大,又不能毫无作为,这不是难为人吗。 陆远本人倒是有一肚子的主意,但是现在一个都拿不出来,他又不能去找六部九卿那些位画大饼,没法开口啊。 巴巴跑去跟人家说,按自己的想法去改革,将来肯定能富裕起来,大家都能分好多钱。 谁信啊。 想要获得人家的信任,你得先出成绩,光靠嘴不行。 “员额、土地不能动,就意味着不能从官员、士绅身上打主意,那剩下的只有百姓了。” 胡宗宪瞟了一眼陆远:“要不还走老路,可着全江南打一波地痞无赖,靠着抓赌抓嫖的,也能罚没不少银子。” “打击不法、整肃治安当然是一条正道,不过靠着罚没的钱终究只是一次性,长期可观的活钱在哪里?” 陆远伸出两只手:“当年咱们在淳安搞禁赌禁娼,阻力为什么不大,因为淳安只是一个县,而且受制于环境的闭塞,往来人口不多,九成九都是本地人,除了沿新安江的几个码头有外人,但也都被局限在一個区域生活。 南京城不一样,江南的心腹,长居人口百万,往来权贵、士绅、商贾无计其数,还有二三十个营数万兵卒常驻,禁了赌和娼,让那些个纨绔子弟、所谓的文人墨客、孑然一身的大头兵去哪消遣? 更何况咱们还缺少一个最重要的基础,那就是没有法理的支持,我大明律并没有明确赌档和青楼是非法性营业场所,做知县是百里侯,一言九鼎说什么是什么,但在这,咱们没本事一手把南京城的天给遮去。 所以说这条路也走不通。 这几年,江南财税日趋减少,原因在于兼并严重,说明财富正在集中,这是一笔很庞大的数字,这笔钱不拿出来流入市场,经济就活不了,底层就会越来越穷,上层就会越来越富,到最后整个经济体系会崩塌,所以必须想办法先把这笔聚集在权贵、官僚、士绅群体腰包里的钱赚出来。 本官说的是赚,意思是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拿出来花,而不是靠着其他所谓打着改革旗帜,逼迫他们交出,总结到最后还是那句话,不要得罪人。” 最后陆远双手攥拳,各挑起一大拇哥。 “一只手抓消费、一只手抓复苏,让上层拿钱消费,让底层经济复苏,市场经济重注活力,江南一汪死水的局面才能盘活。” 这一番大白话那叫一个水,胡赵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懵。 这是嘉靖二十三年的二甲进士? 话说的确实是没水平,但是不耽误好理解,两人错个神的功夫就把这番话给吸收掉。 说的好像是有点道理。 别说现在兼并严重,就算以前兼并不严重的时候,大量的财富也是集中在少部分人的手中,这是定律。 大明朝没有真正意义上纯粹的企业主、资本家,有的都是官员家族中做生意的旁支。 没有官府背景想把买卖坐大? 就问你过年杀过猪没。 “咱们江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个福地,没道理连个花钱的地方都没有。” 陆远掰着手指头给俩人算账:“一个知县盘剥百姓,过节的时候给知府送点,知府收的礼留一半,余出一半再给藩司、臬司送去,藩司臬司收了一个省的礼留一半,余出一半给两京堂官们送去,那两京堂官们给谁送。” “哎哟哟,堂官慎言,慎言。”赵学雍吓的赶忙摆手:“说不得,说不得啊。” 陆远哈哈一笑:“就咱们仨人说着玩,出了门本官可不认这话。” 这话陆远要是不认,胡赵二人谁敢传,谁传谁掉脑袋。 “总之就是这个意思,钱越来越集中了,可是越往上越没有花钱的去处,最后干脆都囤着,那玩意又不会下崽子,囤着有什么意义,所以必须要勾着他们拿出来花,学雍。” “啊。” “你是南京本地人,我问你,娶媳妇没?” “属下成亲将近十年了。” “纳妾吗?” “额。” “实话实说。” 赵学雍便讪笑一声:“纳了两房。” “嘿。”陆远当时就不乐意了:“伱小子行啊,平时看着挺老实的德性,没看出来不显山不露水纳了两房小妾,本官问你,你为什么纳妾。” 赵学雍脸臊的通红,吭吭哧哧说道:“堂官,这种闺房之事,就,就没必要说了吧。” “本官问话你就答话,还有点规矩没有。”陆远一板脸,故作不乐马上吓的赵学雍竹筒倒豆子。 “是,主要是成亲时间一久,那,那就不太想同房了。” 只听啪的一声,陆远击节,指着赵学雍看着胡宗宪:“汝贞听到了吧,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嫖,学雍,青楼你去过吗。” “去过。” “几次?” “记不清楚了,反正有时候有人请客就去,没人请客不去,贵。” 这话说的陆远和胡宗宪都乐了出来。 “汝贞,你纳妾吗?” “没有。” “去过青楼吗?” “更没有。” 陆远纳闷起来:“那你......” “下官穷。”胡宗宪倒是真实诚,摊手说道:“下官知县当了九年,不敢说两袖清风,礼是收过,但从不敢贪污,收的礼也都没牵扯过什么人命案子,所以都不是什么重礼,大多都是逢年过节县里下属们的礼节。 这些年货什么的,下官自己留一点,余出来的大部分都给老爹老娘还有岳父岳母送家去了,所以一直过得不算富裕,没能耐纳妾,更没能耐去青楼,倒是来了南京之后,沾您的光,有些同僚来打过招呼,设过几次宴请,但是都被下官给推了,怕给您招惹麻烦。” “说到底就是穷闹的。” 陆远说道:“有了钱你也够呛能矜持住。” 胡宗宪笑着点头。 “下值之后,本官做东,带你们去青楼。” “啊?” 两人都傻眼,这正事说到一半,还没给出个眉目呢,陆远咋突然想起来要去青楼了。 “不仅要去青楼,本官还要带你们去赌坊,去南京城所有玩的地方都逛一遍,一天时间不够,明天休一天接着逛,总之一句话,南京城里哪里是花钱的地咱们就去哪里,看看到底能花掉多少银子。” 陆远给自己这般没六的行为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叫深入生活,获取第一手时效情报,不亲身体验一下,怎么知道该如何干才能刺激消费。” “堂官,您可是咱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怎么了,大明律哪条哪款写着户部侍郎不能逛青楼的,本官好歹是个进士,也算文人,文人逛青楼这叫风雅,再说,咱们仨别自报家门谁会知道咱们的身份,乔装打扮还不会吗。” 胡宗宪无奈的扶额:“堂官,您给属下两人交个实底,这去逛青楼,和您之前说的那一番远见有没有关系。” “再墨迹不带你了。” “去!”胡宗宪面色立刻严肃起来:“堂官说的对,深入生活才能获取最具时效的情报,下官认为说的很有道理,下官一定深入学习。” 陆远抬手指着胡宗宪,晃点了好几下后嗯出一声。 “深入,好好深入。” 三个老爷们都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第八十七章:丰富一下这个年代的夜生活 提起南京,就绕不开一个地方,秦淮河。 这里是封建时代,南京最著名的风化场所。 杜牧那脍炙人口的诗词《泊秦淮》是这么写的。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看到没,杜先生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秦淮河,专程去批判那些歌妓,这精神是不是值得钦佩。 上学时候没反应过来,等陆远赶到秦淮河的时候才咂摸出滋味。 秦淮河繁华的紧,不说一条江上几十条挂着花灯的游船,单说江沿边栉比鳞次的酒家,便没有一家生意差的。 这让陆远想到了几百年后南京的1912酒吧街。 记忆中也很热闹。 后来参加工作就再没去过,也不知道小雅、芊芊、婷婷、小雨小贝她们都怎么样了。 到了这地方,赵学雍当时就支棱了起来,一边走一边给陆远、胡宗宪两人介绍着这里的每一处酒楼。 说是酒楼,也是青楼,因为每家都有些有技术的姑娘在这里表演才艺。 哪家的头牌最漂亮,哪家的姑娘技术最娴熟,也不知道赵学雍是亲身体会过还是说道听途说,反正说起来是眉飞色舞。 “这样闲逛也没个意思,进去一探究竟。” 胡宗宪活脱脱就是一个闷骚半辈子的中年男人猛然一下释放天性,急不可耐就要去深入学习。 来都来了,再倨着也没意思。 陆远带头,三人一头就扎进了一家姑娘最多的青楼。 褰裳楼。 名字取自诗经“子惠思我,褰裳涉溱”,是秦淮河当地的百年老字号了。 这里的生意很好,姑娘长得也很漂亮。 陆远要了一個二楼的阁楼雅座,足份的官银拍出来两锭。 “最好的酒菜,然后给本公子带姑娘。” 鸨娘也就三四十岁,风韵犹存的岁数,抛下个媚眼搂了银子就去安排,没多久便带着一队莺莺燕燕走了进来。 “三位公子,点吧。” 陆远仔细一打量,眉头便皱了起来。 倒不是说长得不够俊,中上的水平还算凑活,就是怎么说呢,没有那种让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胡宗宪急的抓耳挠腮,可是陆远没有先点他也不敢冲锋,所以就眼巴巴看着。 为啥没有吸引力呢。 陆远想了一阵发现问题出在哪了。 “衣服不对。” “啊?”鸨娘有些没明白:“公子说什么。” 陆远一拍手:“对,就是衣服不对,我说怎么老感觉缺了什么,你们这咋都穿这种衣服啊,这轻纱薄袍的像个舞女,一看就是风尘女子,风尘女子本公子见多了,哪还有什么吸引的地方,去去去,带走,换一批。” 鸨娘好悬一口气没上来,忍着带队转身离开。 风尘女子穿的不像舞女,难不成还要像良家? 裹得严严实实的在这种地方谁看啊。 眼瞅着‘七仙女’被带走,胡宗宪瞬间就蔫了下来:“堂、伯兴,我感觉这还行啊。” “你吃过几天细糠?” 陆远不屑的瞥他一眼:“这种货色倒贴本少爷都看不上,你知道啥叫制服诱惑,啥叫COSPLAY,啥叫剧情扮演不。” “啊?” “得有人物、有故事、有环境,这样才能让男人找到做这种事的体验度和满足感,你是典型没吃过细糠,见到有点姿色的姑娘就兴奋。” 陆远捏着下巴:“汝贞啊,你的人生中有没有遇到过那种让你眼前猛然一亮的姑娘,但是却因为世俗的种种限制而没能得到她。” 胡宗宪老老实实答话道:“有,我早些年在京城的时候,曾经在城外一处寺庙内惊鸿一瞥遇到过一个,后来再也没见过。” “对啊。”陆远说道:“伱想,假如这个故事重演,还是那个寺庙,还是那个姑娘,穿着你记忆中的衣服,惊鸿一瞥你遇到了,但是,这次结果不同,那姑娘让你这个老流氓得逞了,你说,你兴奋不兴奋。” 胡宗宪一个劲的眨眼:“伯兴,我不是老流氓啊。” “你先说兴奋不兴奋。” “这,嘿嘿,嘿嘿嘿嘿。” 陆远诶了一声:“这就叫角色扮演、叫剧情重现,平时逛青楼二十两银子,这次让你花二百两,你愿意花不。” “我没钱啊。” “假如你有钱,你有,你身上有三百两。” 胡宗宪小心翼翼的说道:“先说好,这三百两是下官、为兄身上的钱,还是小人全家的家当。” “全家的家当。” “那肯定不行啊。” “怕什么,银子花完还能赚,你家里还有房子和地呢,大不了卖房子卖地,再不行从地痞流氓那借高利贷” 胡宗宪一头黑线:“伯兴,你这不是越说越离谱吗,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子。” “你不信。” “不信。” “你不信就代表这种人一定有。” “为什么?” “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胡宗宪。” 陆远拍了拍老胡的肩膀,说道:“另外,你现在年近四十,是一家之主,知道什么叫责任,等你见过那些纨绔子弟之后就不那么想了。” 正说着话,之前那鸨娘又带了一批姑娘过来,还是统一的风尘装束,不过质量上比之前好了些,岁数上看起来也更年轻。 陆远这次倒是没再挑剔,点了三个比较拔尖的留了下来。 “你们会什么?” 仨姑娘彼此对望。 “回公子的话,奴家会弹琴。” “奴家会吟诗。” “奴家会围棋。” 吟诗作赋、琴棋书画,真够陶冶情操的。 陆远伸手拎起桌上的酒壶倒上酒水,交代道:“你们该弹琴的弹琴,该吟诗作赋的写文章去,不要管我们。” “是,公子。” 胡宗宪眼巴巴看着,这一阵扑面而来的脂粉香让他心猿意马,便说道:“伯兴,那不还有个下围棋的吗,一个人怎么下,要不我去陪着下几手。” “喝酒。” 陆远酒杯一推,眼神坚定的那叫一个正人君子。 “这是命令。” 得,你说的算。 不过。 “伯兴,你的酒呢?” “我去下棋,你们俩喝。” 老胡小赵面庞抽搐,最后无奈对视。 谁让人家是领导呢。 喝吧。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看着仨姑娘没多久就喝的醉意,这个时候陆远正好输的一败涂地,走过来一坐。 “喝多了?” “没,就是有点、有点微醺。” 陆远撇了一下嘴角:“看到身后那仨姑娘了吗?” “嗯啊。” “啥打算?” 赵学雍嘿嘿一笑:“这、这能有什么打算,不是说来深入学习一下的吗,还没深入,咋学习啊。” 陆远哦了一声:“想跟人家睡觉?” “这话说的太粗俗了吧。” “难不成你们俩还打算在这里学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那、那玩意谁有功夫学啊。” “这就对了。”陆远一拍桌子,吓了二人一机灵:“青楼,说的高雅上,骨子里不还是妓院,来这里的男人,十个人有九个半就是来找姑娘睡觉,咔咔上来搞一堆琴棋书画的考验,你让那些纨绔怎么办,人家是来花钱买春不是来惹人笑话的。 低俗的地方就得有低俗的玩法,几位姑娘。” “奴家在。” “会喝酒吗,会划拳吗,会摇骰子吗?” 几个姑娘人都傻了。 只见陆远打怀里取出两大锭银元宝往桌上一拍。 “那媚总会吧,谁来媚一下,这银子就谁拿走。” “有病吧你。”之前弹琴的姑娘气的人都哆嗦了,抱着琴就走。 剩下两个看看银子,再看看银子。 “公子~” 一声娇媚,紧跟着便扑到陆远身边,摆动腰肢极尽风情。 陆远叹出口气。 “这种就叫不专业,这种不叫媚,这叫发骚,发骚对那种老流氓、小年轻还有用,对本少爷这种流连花丛、身经百战的纨绔没有用,勾引的最高境界是媚,是那种在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把男人的心勾走。” 俩姑娘也停了下来,齐刷刷骂了句有病,扭头就走,当然,也没忘记把银子顺走。 陆远也没拦着。 整间屋子现在就剩仨老爷们了。 胡宗宪望着陆远,那眼神似乎也像是在看一个病人。 有病吧? 陆远反而是乐了:“我有赚钱的主意了。” “啥?” “丰富南京有钱人的夜生活。” 陆远拿起酒壶咕咚咚喝下一半,一抹嘴开心。 “非把那些家伙兜里的钱掏空不可。” 听到这话,老胡小赵酒都醒了,彼此对视。 这到底是进士,还是打小在青楼里长大的。 龟孙? 第八十八章:人人有份,歌舞升平 打从青楼里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胡宗宪想着总该打道回府了吧,谁能想到陆远扭头带着他们竟然又奔赌坊去了。 赌坊和青楼不一样,再怎么下三滥,青楼好歹和雅这个字还能沾点边,赌坊跟雅可就完全没一丁点关系了。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烂地。 烂地必出烂人。 所以去赌坊,陆远就不能三个人一起去了,他让赵学雍赶车先回了家,让陆林带着十几个府中护卫跟着这才进的赌坊。 防患于未然。 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赌坊有不少,陆远几人去的是秦淮河边上这一家,规模很大,看着还算正规点,饶是如此里面也是乌烟瘴气,那叫一個嘈杂混乱。 大大小小的赌桌开了不少,但是玩法却是单调的几种。 赌骰子、赌牌九、猜字花、捉单双。 新奇吗? 老掉牙了。 就算是这样,入了前半夜,玩的人还是不少。 陆远到这种地方就不可能亲力亲为上阵了,他只是转一圈看看就离开,心里大致是有了个数。 “发现了什么没有。” “啊?” 两人愣了一下,陆远只好点拨一句:“学雍,你是本地人,在这赌坊里见到什么熟人朋友没?” “没有啊。” 胡宗宪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堂官的意思是说,赌坊里面没有官吏和一些有身份的人。” 人是圈子社交,你什么身份就待在什么圈子里交什么样的朋友。 赵学雍是进士,家里出身也好,他的朋友故交不会进赌坊。 连赵学雍这个正七品的官的层面圈子里的朋友都不屑进赌坊。 “任何有身份的人都不屑于进赌坊,为什么,是因为他们不好赌吗,错了,是因为赌坊的档次太低,太烂。” 陆远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指着身边经过的一个个赌坊说道。 “刚才转了一圈,看到那些赌桌上的赌资吗,都是碎角银子甚至还有铜板,都是些什么客人在这种地方玩,烂赌鬼、老百姓,这些人做着春秋大梦,指望赌博翻身发家,最后也只能是家破人亡。 这种赌坊有存在的意义吗,没有,关停这种地方对那些平民百姓来说是好事,但有一点不可否认,赌博既然能榨干老百姓的血,也一定能榨干权贵的血。” 老胡恍然大悟:“您是说,咱们干,就和干青楼一样,搞最新颖的,搞他们没见过的,圈他们的银子。” 陆远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你说啥?谁干?” “啊!下官醉酒失言,下官是说如果有人干个新颖的出来,就能圈走很多钱。” 陆远诶了一声:“这就对了,咱们是什么身份,进士,本官还是二甲翰林出身,这种事今天敢干明天翰林就把本官的功名给除了。” “那这事,该找谁干?” “那就不该是咱们考虑的事情了。”陆远指了指自己的头顶:“赌和嫖是下三滥的事,但越是下三滥的事越赚钱,你要是把整个江南这两个行业垄断掉,一年能赚多少银子?” 老胡小赵俩齐刷刷吸口子凉气:“估计得大几百万两吧。” 陆远当时就笑了:“几百万?一两千万都打不住,到时候海了去的银子能活埋了咱们仨,所以,这块大肉咱们吃不上,最多跟屁股后面喝口汤,每年能分个百一二便不得了了。” 俩人也明白了陆远的意思。 这个馊主意是陆远想的,但这口肉陆远铁定是吃不上,吃肉的人是诺大的江南官僚集团。 搂银子、玩女人的永远还是那群高高在上的老爷们。 陆远现在还不是老爷,但陆远也不可能去做这群老爷们的白手套。 所以说,人还得这群老爷们来找,事有专人去做,污水泼不到陆远的身上。 “以前本官在淳安的时候,淳安当地的娼寮赌坊都是县里一些官吏自家开的,南京城全江南也一样,那些个权贵有点闲钱就好投资开个这种下三滥的场所,目的就是为了圈钱。 秦淮河这沿街多少青楼赌坊,哪家没有关系、哪家没有衙门的背景? 你开我也开,大家为了一个好地段抢的头破血流甚至结仇成怨,乱作一团,什么事都没有章程,让本官说,这种场合就得统一管理、整体布局,哪条街开几家青楼、几家赌坊,甚至是每一个府、每一个县都要有个定数,省的大家抢生意。 赚来的钱统一分账,部院大臣们拿多少、侍郎拿多少、四品五品往下到芝麻小官拿多少都要有定数,一句话,人人有份,歌舞升平。” 陆远摊开俩手,说出来的话把老胡小赵吓的头皮发麻。 “从此之后,江南官僚绑成一家,谁想跳出去单干,那就是出卖整个江南六省,人能容,天也容不下他!” 马车缓缓停在了陆远家门口,晃动让胡赵二人惊醒,张张嘴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陆远已经像是没事人一样弯腰走出马车。 出离马车这一刻,之前说的所有话全部随风飘散,话陆远没说过,将来这事也不会是陆远,甚至不会是胡宗宪、赵学雍去干。 他们可都是朝廷命官,是自幼苦读圣贤书的士林君子,怎么可能去干这么肮脏的事情。 不要瞎说,不然诬陷朝廷命官,那可是要杀头的。 “今日且先在本官府内偏房休息,明日一早,本官会交代你们如何去做,后面的事便和伱们再无关系,只管安心看着便好。” “是。” 两人已是全然不敢多嘴,这种事对他们而言完全是打破三观,能接受就已经不容易了。 这一夜他们俩够呛是能睡踏实了,陆远也一样,一个人呆在书房里,面庞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显的如此阴翳。 自己是严党的人,现在则忙着替江南官僚集团搂银子。 双重保险,总能过几年安生日子了吧。 只要能让韩士英这群大老爷们替自己掩护个几年,自己挟洋自重的计划就能实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没人想当刍狗,你们不愿意,我,更不愿意!” “便看吧,谁能笑到最后。” 第八十九章:极致的腐败体验 时间一晃过了七八天,这期间韩士英问过陆远一次。 “伯兴可有什么好的想法了?” “时间仓促,属下也没有万全之策,只简单对了一下这几年江南六省的帐,发现了一些端倪之处。” “哦,怎么说?” 陆远义正言辞的说道:“属下发现,这几年咱们江南的开支中,官吏的年俸支出日增,属下去户部了解过一次,仅这六年内,六省官吏新增竟多达九千余人,其中官八百五十七人,吏八千四百多名,员额超标。 除此外,这六年内六省田亩数量减少、户口也在减少,两册清查的很多数字有些含糊,因此下官怀疑地方上投寄、飞洒之事趋多,导致隐田、隐户数量增加。 故而下官不成熟的想,是否可以考虑减少一下员额的数量,而后重新清查两册?” 韩士英闻言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说道。 “增加官吏数目也是为了更好的推行王化,这事是吏部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九卿们合议同意的事情,贸然裁撤员额会影响朝廷的威信,降低对地方的王化教化,不可行。 至于两册账目上田亩和户口的减少,也是因为这六年来江南天灾出了不少,非人力之过,你想要清查两册,难道是怀疑地方的省府县三重衙门包庇甚至是有意不法吗。” 陆远垂首:“属下不敢,确是属下思虑不周,多谢部堂教诲。” 见陆远能够知错就改,韩士英的心气也就算舒了不少,语气也温和起来。 “也不能怪你,你才来户部多长时间,前面又一直忙着给张经筹措军费,这事贸然交给你也确实仓促了些,罢了,你且先忙自己的事吧,老夫和六部九卿的堂官们再合议合议,你若是有了新的主意,便来寻老夫。” “是,属下告退。” 陆远回到自己的署衙,赵学雍马上就站起身来,胡宗宪紧随其后问了一句。 “部堂那?” “没有同意。” 陆远微微一笑:“意料之内的事情,无论是减编还是清册都会得罪所有人,没人会同意的。” “唉。”胡宗宪重重一叹:“看来,只能按照堂官的办法做了。” “我让伱们做的事都做好了没有。” “好了。”说这话的时候,两人的神情都有些不自然,赵学雍更是羞的脸都红了。 “堂官,您让做的衣服款式,也、也太。” “太什么?” “太伤风败俗了吧。” 陆远莞尔一笑,落座说道:“怎么,你见过真人试穿了?” 赵学雍没搭腔,胡宗宪抢着开了口:“堂官有所不知,别看学雍一脸腼腆,前两日刚看的时候,眼睛都快掉人家姑娘身上了。” “胡说,明明是你汝贞兄吧。” 赵学雍原地一蹦,指着胡宗宪说道:“你、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打住吧你俩。”陆远赶忙喝住:“俩流氓加上本官仨流氓,在这装什么正人君子,本官就问一句,好不好看。” “好看。” “上头不上头?” “何为上头?” “就是看了之后会不会心跳加快,血往上涌,继而目眩神迷,继而满脑子的龌龊勾当。” 俩人对视,下意识同时扭过脑袋。 不用回答,答案已经出来了。 赵学雍小心翼翼又问了一句:“堂官,除了衣服款式,还有那些个助酒的小乐趣,那些,哎,就是那些搔首弄姿的身段,您都是在哪见过的啊。” “那太多了。”陆远神秘一笑:“但是不能告诉你,只能说,本官最多的时候一日阅近百女,那是久经考验的。” 一日阅近百女? 堂官难不成一头扎进皇帝后宫里去了? 胡宗宪挑了大拇哥:“堂官好身体。” “别多想,本官只是近距离的欣赏,可是从没有干过任何逾矩的事来。” 俩人撇着大嘴一脸不信。 上百个美貌女子穿着那种衣服,跳那种舞,还是近距离的看,陆远能啥事不做? 骗鬼鬼都不信啊。 陆远也知道俩人不信,他俩要是能信才叫有鬼呢。 “反正这事抓点紧,一个月,一個月内让她们练熟了,还是那个要求,静下来冰清玉洁,动起来风情万种,不张嘴邻家碧玉,一开口魅惑众生、 落差越大越拿捏人,一个月后要让九卿堂官们见识见识,什么才叫他妈的男人的天堂!” “啥是天堂。” “就是你宁愿死都想去的地方。” 两人于是点头,这么解释就很好理解了。 ----------------- “部堂。” 下值的时间,韩士英刚走出公房便见到陆远,后者脸上挂着笑作揖。 “不知道部堂今日有没有时间?” “怎么,伯兴有事?” “啊,没事,只是想请部堂吃顿便饭。” 韩士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陆远搞什么,请自己吃饭哪能这么随意,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不过一看到陆远脸上的浅笑,似有所悟。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和老夫说,若是不当紧,明日来老夫这。” “这事说不得,需得部堂亲自一观。” 陆远这故弄玄虚的做派勾起了韩士英的好奇心,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随官,也是整个户部的经历大管家蒋如俨。 “一岩,老夫今日都还有哪些事啊。” 蒋如俨上前答话:“吏部的王部堂今日款宴,咱们这就要去了。” 韩士英于是看向陆远:“能等吗?” “属下恭候着。” “一个时辰,老夫便回来。” 于是陆远也不着急,差赵学雍到伙房招呼一声做了几个小菜,便待在衙门里边吃边等。 说是一个时辰也差不多,能超出个一刻钟的事蒋如俨便来找陆远。 “陆堂官,部堂在车里等您。” 陆远把赵学雍留下,自己一个人登上了韩士英的马车,给车夫报了位置,便坐回车内同韩士英闲聊。 这功夫韩士英心里那点好奇心早就勾到了嗓子眼,连问了陆远好几次,陆远都是那句话。 “一观便知。” 越是这么说,越是让韩士英心里痒痒,好在他沉浮几十年,面上那是一点看不出来。 终点是一处酒楼,门户紧闭着,看起来不似营业,韩士英就更加好奇了。 总不能里面埋伏着刀斧手吧? 韩士英被自己这个想法都给逗笑了。 陆远敲开门,闪身请着韩士英先进,随后便冲屋内八个劲装汉子吩咐道。 “都出去,守好前后门,谁也不准进来。” 八名汉子冲着韩士英、陆远单膝跪地,抱拳应了下来,随后便散做两队,出得门外守大门去了。 “部堂、蒋经历,请。” 陆远头前带路,请着两人上了二楼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胡宗宪待在屋内,见得三人行礼。 “汝贞,把人带进来吧。” “是。” 胡宗宪一走,陆远便请道:“部堂请上座。” 上座,上座搁哪呢? 这屋子的布局很是奇怪,是韩士英从来没见过的摆放,整间屋子没有喝酒吃饭用的八仙桌,也没有什么家具,不对,这么说不够严谨。 因为靠着墙的位置摆了一个长长的,由牛皮包裹着的看起来有些鼓鼓囊囊的大号椅子? 而在这长长的怪异椅子前,隔着大概四拳的距离摆了两个低矮的案几,案几实木打造,纹理清亮,一眼便能看出是上好的木料。 “骨架是木头和牛筋,内蓄海绵和棉花,这些海绵是从广州市舶司买的,广市司早年通海贸易的时候买过不少这种新鲜玩意,一直储存着没有完全利用,属下这才能买到。 外面缝套双层牛皮,属下称此为真皮沙发。” 陆远请着韩士英落座,后者屁股一落定便整个人陷了下去。 舒坦! 坐了几十年实实在在的实木椅子,第一次坐沙发是种什么感受? 韩士英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总想放屁。 整个人完全放松了。 “伯兴,这就是你要带老夫看的东西?” 韩士英拍了拍柔软的沙发,点头:“确实是好东西,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但是不至于那么神秘吧。” 陆远坐到韩士英身边:“还有。” “还有什......” 话未说完,韩士英便听到屋外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便透过纱窗看到一队身影款款走来。 韩士英的眼光多毒辣,透过窗户也能看出,外面是女人。 这个陆远搞什么名堂,带自己出来就为了给自己送女人? 简直是乱来! 韩士英不好女色,倒不是他圣人,而是岁数到了。 年近六旬,常年的忧心竭虑,对男女之事已经失去了所有兴趣。 所以韩士英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这不是让自己难堪吗。 刚打算开口,门开了。 然后。 然后韩士英眼珠子都直了。 这是哪国来的姑娘? 看容貌是大明人,看穿着,认不出来。 根本认不出来。 他当然认不出来,换五百年后随便来一个张嘴就来。 无非就是各种制服和火辣劲装。 韩士英突然觉得自己的鼻息有些重,再然后又一股子热流打小腹处开始升腾。 自己这岁数了还能铁树开花? 这要是送给自己一个,收还是不收? 自己身为堂堂户部尚书,纳一个姬妾,谁敢说三道四! “伯兴,有心了。” 韩士英露出了微笑,并对陆远投以肯定的眼神,后者顺势言道。 “部堂,此为佳人否?” “大善。” “这就是属下今日请您来看的全貌,此物、此人二者一体。” 韩士英诧异问道:“你打算?” “以前那种青楼娼寮全部取消,民间私人不许再开,要开就开这一种,坐的是沙发、请的是美女,喝的是美酒,琴棋书画这些姑娘会,舞姿绰约她们更是精通,姑娘们,给大人跳一段。” 几个姑娘摆开了阵型,弹琴的吹笛的反正一套奏乐把式准备好,一开曲好悬没吓韩士英一个激灵。 这曲调那么快? 曲调快舞步也快,一种韩士英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火辣舞蹈开始了。 陆远当然不会编舞,但他会提意见,这群姑娘都是南京城最好的青楼舞姬,根据陆远的要求和意见,练上一个月,自然是有模有样。 短裤、美腿、低胸、香汗。 韩士英觉得自己有些缺氧。 “部堂,喝杯酒,醉眼看美人,别有滋味。” 看着满满一杯,这是一种四方杯,很奇怪,但是量够大,韩士英拿起来一口就给干完。 就这一杯,比他之前在吏部尚书那喝了一个时辰的酒还多。 韩士英也明白陆远的真实意图了。 自己让后者想办法弄钱,后者有没有办法? 太他妈有办法了。 就自己现在经历的这种场面,估计到死都忘不掉。 你现在让韩士英掏一千两银子出来,韩士英能把户部太仓的钥匙都给陆远。 搬! 但是这种办法太下三滥了,上不得台面啊,所以陆远不能和自己说,要让自己看。 亲眼看看,亲身感受一下。 此时此刻,陆远又推给韩士英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内容。 “关掉整个江南六省的青楼和娼寮,以后只有这一种,赚来的银子,一半归入库,是整个江南六省的钱,另一半,您和各位堂官拿三成,剩下七成,自属下等侍郎并各省藩台、臬台拿两成,余五成,四品及下至九品文书皆有数。” 韩士英拿着这张纸端详,身边,已是不知不觉坐下两个姑娘,洁白如藕的玉臂已是缠上了韩士英,呵气如兰。 “大人,奴家敬您一杯。” 韩士英又是一大杯烈酒干掉,拿起纸走到烛台处烧了个干净,扭头看向陆远。 “这么干动静太大,瞒得住锦衣卫、瞒得住东厂?” “肯定瞒不住。”陆远站起身,微笑:“横竖不过是个钱罢了,这么多年,不是一直这样做的吗。” “做不好便罢了,做好了,要给朝廷分钱。” “属下这只是搭了个草架,一切,惟部堂马首是瞻。” 韩士英看了一眼蒋如俨,后者马上挣脱温柔乡,弓着腰满脸尴尬的靠近。 “老夫过些日子宴请九卿,你来安排,九卿若同意,就按你说的来办,你放心,将来这件事不仅与老夫,也与你再无关系。” “属下担心,翰林院里那些清流会抨击咱们。” “没有证据就敢风言弹劾,我大明朝是有国法的。” 韩士英扭头就走,蒋如俨冲陆远笑了笑拔腿跟上,陆远于是目送着二人离去,随后身子后仰,完全卧进沙发中,闭目。 切好的水果恰到好处送到嘴边。 触感温润。 腐败吗,腐败。 那,享受吗?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唉! 第九十章:要团结 “这些玩意,真都是那陆远捣鼓出来的?” 南京皇宫文渊阁,六部九卿坐满一堂。 工部尚书潘潢至今仍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不只是他,在座的九人里面除了韩士英已经见识过一次,此刻状态还好点之外,其他几人都如是。 “不是陆远,还能是咱们不成?” 韩士英拨弄着碗盖,说道:“这事,你们觉得能不能赚银子?” 几人齐刷刷开口:“绝对可以。” “那让谁出面去做?这种事毕竟太过于伤风败俗。” 这时就看出谁好谁坏了,礼部尚书万镗张嘴就来。 “既然是陆远折腾出来的,那就让陆远去做便是。” 韩士英笑笑没吭声,吏部尚书王学夔倒是讲理,言道:“如此伤风败俗的事传进北京,翰林院、科道言官能生生将陆远弹劾到罢官。” “他不是严嵩的门人吗,让严嵩去操心吧。” 王学夔便皱起眉头道:“人家陆远是一心为咱们赚钱,出了事推给严嵩,这样不太讲究。” “这有什么讲究不讲究的。”万镗毫不在意的说道:“严嵩费劲心力把这个陆远安插进咱们南京户部来,存的什么心思大家伙又不是不清楚,都这份上了,还要给严嵩留面子?” 韩士英轻咳一声不得不开口了:“万部堂,人家陆远家里有生意,买卖做的不小,你说,这事他绕过咱们,让他叔父出面开个青楼,你说,全南京城的青楼生意谁还能抢过他家,到时候银子都进了他陆家的口袋,进了严嵩的口袋,和咱们就一丁点关系都没了。 现在人家双手把这赚钱的买卖交出来,敬足了咱们面子,结果咱们转头把人给卖了,都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万镗脸色有些难堪,有心驳斥吧又发现自己确不再理,便冷哼一声沉默下来。 王学夔又出来打圆场了。 “好了,都少说两句,甭管这事是让陆远出面还是咱们自己挑人出面都不合适,不能跟咱们沾上关系,要不然,咱们斯文扫地事小,败坏了朝廷威信事大。” “那依着您的意思?” 王学夔抬了下手:“先不说这件事怎么做,咱们先议议,事做了之后怎么和皇上交代。” “不就是个开青楼吗,有什么好交代的,全天下处处有青楼,难不成那民间开的每一家都跑北京跟皇上当面聊过?” “开青楼不需要说,但是你把全南京城甚至全江南的青楼娼寮关停,这叫专营,就是傻子也知道这事是官府做的,只不过明面上遮了过去而已,搞专营还闹那么大动静,皇上要是问起来,咱们应该怎么说,是装傻充愣不知道还是把这事接下来。” 几人都看向韩士英,这事既然是陆远这位户部侍郎捣鼓的,自然要看韩士英怎么善后。 韩士英闭着眼想了半天,最后想了一個主意。 “老夫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说说看。” “将来这事搭台子干起来,算江南织造局两成的干股,让南直隶的几个镇守公公挑头,找些个可靠的商人搭伙来干,这样办这事的人找好了,内监阉宦,跟咱们江南士林可是没有一丁点瓜葛,辱不到斯文名声,皇上那边也能让司礼监替咱们去应付。 皇上他老人家看的通透,只要能有银子,其他的事不多管。” 几人一寻思,纷纷点头。 “好主意。” 不就是多让出两成利吗,少了一堆麻烦事还顾全了名声,算是完美结局。 至于那群太监,他们连蛋都不要还在乎个屁的名声。 “只不过这一下让出了足两成,剩下的银子不好分啊。” 韩士英再次给出个人意见:“简单,总数的两成归司礼监归皇上。剩下还是按照比例重新分配,一半归入户部的库仓,另一半,咱们九位连着陆远拿三成,三品这一级加一起拿三成,四品到七品知县那剩下的四成,知县及下没有。” 陆远还算讲究,下到九品文书都能分润点,到韩士英这直接无视。 县丞、文书这种也配? “那陆远区区一个右侍郎,他配吗,敢和咱们几人平起平坐。” “事是人家陆远办的,陆远自知身份不敢多要,咱们得给,这叫礼。” 韩士英对陆远很支持:“几百年来,咱们这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团结,更因为赏罚分明,替咱们办事操心的,不能让人家寒了心。要不然早晚有一天,咱们自己就会分崩离析,到时候这江南所有事,都归北边说了算,咱们就和严嵩一样,成了家奴。” “当年太祖皇帝把孟子搬出了孔庙,又要停孔圣人的奉祀之礼,要不是祖宗们硬扛着,咱们读书人的老祖宗都没了。后来太宗造反坐天下,也是祖宗们硬扛着才有了今天的南北两京的局面,到今天咱们也得和祖宗们学,什么事要多商议、要团结,不能让家业败了。” 万镗恨恨说道:“一想到那陆远是严嵩门人,老夫便恨的咬牙切齿,严嵩身为咱们江南人,当年不是咱们合词推荐,他哪里有资格入阁为相,他做了首揆大学士,倒是把咱们都踩在了脚下,还惦记着让咱们当他的门下走狗,呸!卑鄙竖子,什么东西。” “无妨。”王学夔开口道:“韩部堂说的有道理,只要咱们几位一条心,严嵩,奈何不得咱们。” 韩士英点点头:“他在咱们这身边安插人手,他身边,不也有咱们的人吗。” “谁?” “现任礼部尚书徐阶。” 韩士英说道:“张阁老已经卸了礼部的差事,专司内阁事,徐阶从吏部左侍郎位置调任礼部尚书。” 万镗皱起眉头来:“可这徐阶的孙女嫁给了严嵩的孙子,两家可是姻亲啊,能是咱们的人?” 韩士英笑而不答。 王学夔于是说道:“张文邦(张治)为人太过实在,咱们举他入阁和严嵩斗,现在看来并非明智,那徐阶则不同,为人精明圆滑,将来可为咱们一大助力,他能卑躬屈膝逢迎严嵩,骗取严嵩信任,也是出乎老夫之所料。 他日倒严嵩者,必徐阶矣。” 韩士英插了一句话:“若是咱们将这陆远争取过来,可能,倒严的也可能会是陆远。” 王学夔含笑不语,随后起身。 “行了,今日就聊到这吧,既然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意见,就按照韩部堂的意思,派人去找镇守太监杨公公,请他来细谈。” “有江南织造局出面,这事司礼监自会知道,老夫也得和陆远说一声,免得他被动。” 韩士英拱手一圈,转身离开。 其余众人墨迹了一阵,也都分道扬镳。 第九十一章:道德仁义、男盗女娼 有了六部九卿和南京镇守太监的支持,这堂新业务就算是正式推行。 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秦淮河的‘传统业务’。 花船、青楼纷纷遭到关停。 能在秦淮河上干青楼的都有关系背景,甚至有的生意背后就是九卿,但没有用。 不是因为强权,而是因为九卿们不傻。 传统的青楼一定会因为陆远亲手‘调教’出来的姑娘而生意惨淡,既然注定是夕阳产业了,还留着干什么,索性大大方方。 关! 紧随其后的就是赌坊业,陆远在南京的东城划了一大片地,他要在这里建一座赌城出来。 是赌城,不是赌场。 因为陆远还打算建一个马场出来,赌赛马,顺带把足球、篮球、橄榄球之类的体育运动也给搬过来。 夜生活丰富了,文体也不能落下。 至于说体育项目适不适合现在,这不在陆远的考虑范畴,他要的,就是把南京打造成一个玩乐的天堂,一个超大号的娱乐之都,销金魔窟。 南京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尤其是镇守太监,江南织造局的杨金水(本人找不到,搬一個熟悉的名字吧)也参与进来,因此风很快就传进了北京,传进了司礼监和内阁,更传进了嘉靖的耳朵里。 嘉靖皇帝什么态度暂不可知,反正严世藩现在很生气。 “他陆远想干什么,跟南京那群人掺和到一起,是打算改换门庭,当个反骨仔了?” 关上门父子俩说话,话自然说的直白。 严嵩临案书贴,没有搭理,严世藩就绕过大案继续喋喋不休。 “爹,您老不能这么看着陆远胡作非为吧。” “怎么胡作非为?” 严嵩用笔杆指了指书案的一处:“十几天前人家陆远的信就送来了,这事提前请示过,为父同意的。” 严世藩忙去翻找,果找出一封陆远书信,落款日期已经是十八日前。 拆开看了一遍,气便去了三成。 既然请示过,那说明还没算忘了主子。 “爹,这种事您怎么也能同意啊,他是个户部侍郎,不是青楼里的龟公,您瞧瞧这都干的什么烂事。” “他干什么了?” “开青楼啊,还说动整个南京九卿跟着他胡闹,专营,这以后朝廷的脸面何在。” 严嵩抬了下眼皮,随后继续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这话你知道,为父也知道,朝堂衮衮诸公都知道,那是心知道,证据呢,有证据证明南京这一次的事是陆远做的还是说王学夔、韩士英他们干的? 出了家门,没有证据的话不能瞎说,专营更是无从说起,那是人家当地的青楼自己经营不善关门,和官府有什么关系,朝廷怎么可能干这种肮脏事。” “对对对。”严世藩把信一扔,一屁股坐回椅子里灌茶:“立着牌坊做婊子谁也没辙,但爹,南京那群人贼啊,他们拉着江南织造局的杨金水一起干,他娘的青楼算皇产了,白花花的银子送进宫,那就是人家南京官员们的一片孝心,现在他们已经送了一个张治来内阁,将来再送一个韩士英、一个王学夔?还是说万镗? 尤其是那个万镗,他可是和咱们严家处处不对付,咱们往江西派了多少人,他个狗东西就查多少人,这江西是我大明朝的江西,总不是他万镗的吧。” “那是因为你派去的都是贪官!”严嵩将手中笔一扔,吹胡子瞪眼的呵斥:“你收了人家银子就给人许官,人家到地方就贪墨,被查被抓被杀也是活该。” 严世藩两手一摊:“贪官?这天底下谁不贪?上到咱们头上那一位,他老人家难道就不贪了,国家的钱他也没少花吧,赈灾的钱、修大堤的钱、给边防修堡备军的钱,不都拿给他修道观、修宫殿了吗。 再说南京那群人,他们守着江南两三百个仓啊爹,全都是他娘的硕鼠,他们一个个搂银子玩女人,难道就是清官了?” 严嵩气的将毛笔一把扔到严世藩的脸上。 “滚!别当老子看不出你的打算,你气的不是陆远干这件事,是陆远干这件事没有找你,没有把这种赚钱的好生意让给伱做,没有把那些婊子妓女送到你的金丝牙床上,混账东西,滚出去!出了这个门,再有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严世藩愤愤难平起身就走,走出七八步到了门边停下,扭回头。 “爹,您老最好眼睛亮些,别又养出一个白眼狼,这天底下,只有儿子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替您挡刀。” 说罢便甩门离开,正对上迎面而来的管家,冷哼一声甩袖便走。 管家老奴提心吊胆进了书房,小声道:“相爷,礼部尚书徐阶徐大人求见,在偏堂候下了。” “请来书房吧。” “是。” 严嵩捡起掉落的毛笔,又将已经毁掉的那副字卷起,重新摊开一张四尺条,提笔舔墨,笔走龙蛇。 不多时,脚步响起,继而是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 “下官徐阶,谒见阁老。” “进来吧。” 严嵩放下笔抬头,老脸上露出笑容:“少湖(徐阶表字子升,雅号少湖)来了,快坐。” “是。”徐阶瞥了一眼屋内的些许潦草,不动声色将歪斜的椅子挪正坐下,规规矩矩拱手:“有些事事发突然,要来和阁老禀报。” “南京那边的事吧。” “对。” 徐阶组织着言语说道:“都察院、翰林院都有人上疏弹劾,主要就是弹劾南京近来频出伤风败俗之事,有人说,南京有一娼馆,其内女子不着片缕,近乎裸体于众,其举止之放荡、言辞之污秽已不可书表。 圣人德化千年,却在南京我大明朝的兴业之地出了这种肮脏事,南京官员失职啊。” “具体弹劾的是谁啊。” “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应天欧阳必进是主官,因此,劾疏多数是弹劾欧阳必进,少许弹劾南京礼部。” 没人会弹劾陆远,因为陆远跟这事没任何明面上的关系。 严嵩面无表情反问一句:“少湖的意见呢?” “既然有人弹劾,是否空穴来风要查清楚,下官想着,要不要上奏御前,请皇上指派都察院、礼部一道去查查看,若确有此事,应责令南京方面整顿。” “你是礼部尚书,这件事你斟酌着办吧,给皇上的奏疏,老夫会替你拿过去面圣的。” “是。” 严嵩看着徐阶不动屁股,便说道:“还有什么事,一道说吧,你我不是外人,没什么好隐瞒的。” 后者点点头,继而叹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难以启齿罢了。” “但说无妨。” “贱内一个侄子家住松江府,前两年闹倭患的时候就举家逃到了山东,这两年倭患平复回了老家,就想着尽快组织百姓恢复生产,修养民生,可当初倭患火烧上海县七日,很多田契房契都寻不到了,因此就扯不明白。 松江知府彭元林上疏弹劾,说是下官在背后纵容家眷兼并田地,下官实在是羞愧,下官身为礼部尚书,却没有管教好家里人,家风败坏、礼义扫地,哪里还有脸皮继续为官,特向阁老请辞。” 说着话,徐阶站起身一揖到底。 严嵩眯着眼睛,只瞬间便呵呵一笑,绕过书案扶起徐阶,嗔怪道。 “少湖,你也算是为官多年,怎么连这种事都还记挂在心上,咱们做官难免招人非议,就算再如何公道也会被人闲话损公肥私,但咱们自己不能往心里去,身正不怕影子歪,让人说去吧,你徐少湖素来清廉,老夫心里是知道的。 那彭元林就靠着一些捕风捉影、没有实据的事便弹劾一位尚书,简直是胡作非为,老夫即刻给南京吏部行文,要追责,必须要追责。” 徐阶张嘴:“阁老......” “不用再说了,你徐少湖辞官,老夫不能同意,除非你直接去面圣。” “既如此,下官便不再多说了。”徐阶言道:“但那彭元林还是莫要追究了,阁老您说的对,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徐阶这一次唾面自干吧。” “一码归一码,你是我大明朝的尚书,我大明朝,万事都有法度。” 严嵩拍了拍徐阶的手背:“是假的,真不了,是真的,假不了。” “谨记阁老教诲。” 第九十二章:又没钱了 西苑,嘉靖精舍。 青烟缭绕、余音回响。 朱厚熜闭目诵经,司礼监大太监温祥带着秉笔太监陈洪伺候在两边。 一刻钟过罢,诵经声遏,朱厚熜睁开了眼,被罩在宽大道袍下的双腿一发力,整个人站了起来。 “恭喜主子出关、贺喜主子出关。” 陈洪拿起一块热巾,一个滑跪就冲到了嘉靖的脚下,两手高高将热巾举起,嘴里念着贺词:“主子仙法愈加精进了。” 似这般的马屁话朱厚熜已经听的太多,此刻面色如常拿起热巾擦了一把脸,抖擞三分精神。 “朕闭关十余日,司礼监都压了哪些事。” 温祥瞥了一眼陈洪,后者便乖乖捡起嘉靖扔下的热巾退步离开。 “托主子的洪福,社稷泰平着呢,没出什么大的事。” “没有大的事那就是有小的事,不用和朕绕弯子,说吧。” 温祥笑笑,陪着嘉靖身边,看后者踩着天罡北斗七星步在这精舍内来回溜达,陪着,嘴里的话没停。 “要说,还真有那么几件趣事。” “一个呢,是咸宁侯仇鸾上疏,说最近俺答部派了人在他那天天耗着不愿意走,恳求朝廷能开边市,咸宁侯不胜其烦还把俺答部的使者给痛揍了一顿赶跑了。” 嘉靖笑了笑:“这個仇鸾,仗着朕的宠爱有些举止失度了,两国之间,岂可殴打使者,你司礼监要下旨申饬一番。” “是。”温祥应下,继续言道:“第二件事出在南京。” 说到南京的时候,温祥降了一下语调、语速,方便自己观察嘉靖的神态,见后者没有什么反应后才继续。 “听说最近南京出了件怪事,南京城里的青楼、赌坊这种下三滥的场所都经营不善倒闭了,甚至连秦淮河都为之一空。” “天底下哪有这种怪事,是应天府关的吧。”嘉靖当然是一个字都不信,说道:“欧阳必进那个人朕了解,他虽然为人秉性忠直,不似严嵩那般圆滑精明,但这种事他也不会干,南京有些老家伙不是他和严嵩能得罪起的。” 温祥这里对答一句:“具体的事奴婢就不知道了,只是听南京那个奴婢杨金水说的,他还说南京有几个商人找到他,想和他一起干点小生意,不用江南织造局出钱,白给两成干股。” 嘉靖的脚步停了下来,眼也眯了起来。 “什么生意?” “说就是秦淮河干的那档子事,奴婢当时看信的时候都笑了,找太监开青楼,这不是天下第一大笑话吗。” 嘉靖言道:“你给拒了?” “那倒没有。”温祥字斟句酌的说道:“奴婢虽然觉得这事有些玩笑,不过既然这钱是送给江南织造局,那就是送进宫里的,奴婢们都是伺候主子的,没有主子的话怎么敢随意做主。” “嗯,且先看着,既然是奴才之间的事就让那群奴才去做。”嘉靖继续练功,一派云淡风轻。 温祥跟着沉默下来不再说话,直等到嘉靖收了功开口。 “张经那边近来可有什么进展。” “三日前还有一道军奏,张大人信里说,仰赖皇上的恩泽庇佑,大军屡创汪逆,想来收复双屿、尽剿倭寇只在数月之内,只是。” 嘉靖一抬眼皮:“又催钱了吧。” “是。”温祥垂首道:“张大人说海战不同于陆战,大炮几乎日日不息,几乎每日都有数门大将军炮炸膛,而且战船损失严重,需要铸造新船、新炮还有补充炮弹。 之前南京那个陆远送的五十万两军资连着抄家留给的一百万两,这两个月就几乎快要打完了。” “那么快?”嘉靖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温祥答道:“铸造一门大将军炮需十五两银子,而建一艘大福船则需六百两,每艘大福船可装大将军炮十六门,火药一斤折银一钱两分,大铅弹一发四钱六分银子......” “好了。”眼见温祥就要说个没完,嘉靖抬手打住,随后蹙眉言道:“朕记得十几年前,兵部上过奏疏,不是说广船比福船更好吗,而且造价不足福船三分之一,为何不用广船。” “主子,广船狭小,速度虽然快,但不似福船稳固,在内河则稳,在外洋则动摇,搭载火炮的话难以准确命中敌船,汪逆所部火炮船多为大福船。” 嘉靖于是质问道:“逆贼何来大福船?”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许是汪逆自有船厂,或从佛朗机夷手中购买,其所用火炮便是佛朗机炮,或有佛朗机船也不足为奇。” (以上物价出于俞大猷《正气堂集》,《两浙海防续编》) 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乍一听不少,但是算上数万大军的每日吃喝,每日数百门火炮的炮弹、火药消耗,这点银子,能打两个多月已经算是张经勤俭持家了。 但饶是张经再会过日子,此时此刻这银子也见了底,可双屿还没有收复,汪直他还没有打败,故而伸手又来找嘉靖要银子了。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八个字,现在嘉靖也算有体会了。 以往打仗两军操刀子对砍,一战下来最大的损耗是战后的伤亡抚恤,现在倒好,人还没死多少,一百多万两银子就打光了。 而温祥一句话又给嘉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现在东南几个铸炮厂的炮弹几乎打光,铅铁、火药的储备损耗极快,继续铸造需要从四川、云南、贵州等地输运,因此铅铁的价格还在疯涨,如今一发大铅弹的造价连着运输的价格,几乎要折到一两二钱银子,火药价格则涨到了三钱,而每一发炮弹打出去又需要一斤多的火药,张大人那,每天打出去的炮弹多达五千七百发。 张大人说,以如今的军费盈余,若是不能在二十日内补充新的军费,恐怕就要退回来了。” 每天打炮五千七百发,光炮弹就是八千五百两。 再算折损几艘战船,又是几千两。 这种烧银子的速度,谁能扛得住。 嘉靖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让严嵩来。” 这是又打算让严嵩来想办法筹钱了。 温祥应下,差人去传,自己则守到了精舍外迎候,一看到严嵩忙上前去接。 “阁老。” “温公公。” 严嵩很客气的拱手,随后便提前打探了一句。 “皇上出关了?” “今日刚出关。” “出关即召见老夫,看来是大事啊,海上的还是陆上的?” 温祥便把张经的事说了出来:“阁老,又要难为您了。” 听到张经那么快就把一百多万两银子打光,严嵩当场傻眼。 那是一百多万两啊,两个多月的功夫就打没了? 那找自己来有个屁用啊,我严嵩是首辅不是财神爷,就张经那无底洞谁能填的满。 而当严嵩见到嘉靖之后,后者的一句话差点让严嵩咬舌自尽。 “严阁老,难一难,挤一挤,想办法再给张经筹措一百万两吧。” 来来来,这首辅你来当! (这几日忙碌些,后面两天会补几更,望容谅。) 第九十三章:欺君 精舍内,严嵩坐着,嘉靖站着。 不是严嵩不给嘉靖面子,而是嘉靖太给严嵩面子,说什么都要让严嵩坐着答话,美其名曰年龄大了。 这就是嘉靖,用到你的时候,那是真心疼人,用不到的时候,你就是夜壶。 想想弃尸于市的夏言,严嵩心中就一阵叹气。 世人都言夏言死于自己之手,自己哪有这本事啊。 刑罚上了首辅,政治规矩被打破,对自己哪里是好事? 虽然嘉靖很给面子,可难听的话严嵩还得说。 “皇上,国库实在是拿不出钱了,您要说要粮食、要物资,北直隶的仓里还有些,但张经要的是实打实现银子,臣,真的有心无力。” 嘉靖也知道,因此温言道。 “阁老的难处朕知道,朕知道阁老操持国家已经很艰难了,但军国重事牵连社稷,还得辛苦阁老再费费心。” 这哪里是费心就能解决的事啊。 严嵩无奈之余只好拱手:“臣倒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阁老请说。” “可否削减宗亲们今年一半的爵禄,如此大概可省下银子三百余万两,够支持张经再接着打下去了。” 听到这个办法,嘉靖沉默下来。 宗亲爵禄,铁杆庄稼。 这是一条祖宗家法,出自太祖朱元璋,老朱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宗亲爵位传承制度,并且每一级都可以领取年俸,等到朱棣坐江山,因为得位不正怕其他藩王跟着学习,将宗族亲属的年俸再次提高,旨在以优渥政策来养猪,稳定自己的江山。 经过代代传承,如今朱氏宗亲已经繁衍无数,成为吸附在大明王朝中央财政上最大的一只吸血虫,每年将近一半的国家财政都被宗亲们吃掉。 嘉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国将不国,家将不家。” 严嵩便言道:“国家艰难如此,只得这般无奈,待平了汪逆,可再慢慢偿付。” “此法,不行。”嘉靖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转而问道:“南京那边还有银子吗,能否先让南京筹措一下。” 严嵩面色不变,摇头言道:“皇上,南京那也快打空了,账面上剩的银子只余寥寥,还要应付即将到来的夏汛,眼下已入五月,万一今年天不假恩,不知道又有多少府县要遭灾,南京也很难啊。” 站在嘉靖侧后位的温祥脸皮抽搐一下,看了一眼严嵩,和后者对了眼神后低头,并未让嘉靖注意到。 “原来南京那,也没钱了啊。” 嘉靖紧跟着就想到了陆远:“那個叫陆远的呢,之前他刚刚到任,就给张经筹措了五十万两军费,这不是很好吗,能不能让他再想想办法。” 严嵩这次倒是没有直接陈述难处,而是叹气拱手。 “臣,这就给他书信一封。” “有劳阁老了。” 嘉靖点头道:“温祥,送阁老。” “是。”温祥走到严嵩跟前扶起后者:“阁老请。” “臣告退。” 严嵩跟着温祥离开精舍,一路上穿廊过殿走到大高玄殿的正门,温祥这才开口。 “南京没钱了?” “没钱了。” “唉。”温祥叹出口气:“都难啊。” 严嵩反手握住温祥手腕,老脸坚定的摇头:“再难也不能灰心,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和衷共济,以期共度时艰。” “奴婢明白。” 温祥退了两步:“阁老且去忙吧,奴婢不送了。” “好。” 目送着严嵩离开,温祥原地踱步了能有盏茶功夫这才回转精舍,嘉靖便问道。 “南京真的也没钱?” 温祥含胸垂首:“是,奴婢看过东厂番子刺探的情报,南京眼下也不富裕,要不然也不会干出那件事来。” “倒也能说的通。”嘉靖挥了挥手:“你回司礼监吧,朕一个人静静。” 温祥应下,退步离开。 他一走,嘉靖便面露怒容,恨声道。 “出来。” 偏处一屏风后走出人来,正是秉笔太监黄锦。 此刻的黄锦面容紧张,张口无措道:“主子。” “朕还是主子吗。”嘉靖扭头看向黄锦,双目逐渐泛红:“严嵩是外臣,他骗朕朕不难过,可是连温大伴也骗朕,黄大伴,你也是朕的大伴,你说,朕怎么办。” 温祥是自幼长于兴王府,而黄锦则是长于北京,后被正德皇帝朱厚照赐给年幼的朱厚熜做伴读,俩人都是陪着朱厚熜长起来的伴身太监。 黄锦是怎么都没想到温祥竟然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在这件事上隐瞒嘉靖。 南京有没有钱,他们司礼监管着东厂锦衣卫这个情报机关,心里最是门清。 所以当嘉靖找来黄锦询问的时候,黄锦压根没想过温祥会骗嘉靖,所以如实相告,后嘉靖便让黄锦躲起来,自己询问温祥。 主仆两人都没想到温祥会伙同严嵩撒谎。 感觉遭到背叛的嘉靖很痛苦,他坐到了之前严嵩的椅子上,疲惫喘气。 黄锦赶忙上前来去替嘉靖顺气,被嘉靖喝走。 “去,回司礼监去,朕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待着。” “主子。” “去!” 黄锦擦了一把眼泪,快步离开,回司礼监。 一路冲进司礼监的值堂,黄锦便直奔看奏疏的温祥,又对值堂内其他几名秉笔太监说道。 “皇上有话,尔等退下。” 几名秉笔太监赶忙起身离开,同时关上值堂的门。 等人一走,黄锦便大步走到温祥身边,苦涩道。 “干......” “别人叫就算了,黄锦,咱俩都是陪着皇上长起来的,你不要如此。” 黄锦于是改口:“老哥哥,您、您这是为何啊。” “为什么?”温祥抬起头,眼望穹顶长叹:“一时糊涂啊。” 黄锦继续言道:“主子让我过去,精舍值守的太监都看着呢,老哥哥您回来,下面那些太监一定会和您说,以您的智慧,怎么会想不到主子叫我过去问话问的哪些,您又为何明知而故意欺君呢。 南京有没有钱,能不能拿出钱,东厂锦衣卫的情报主子看一眼就都知道了。” “是啊是啊。”温祥点头:“是我糊涂,犯下这天大的错。” 黄锦跪到温祥身边,拉住后者的袍摆:“老哥哥,您跟我去找主子认错吧。” “这个错,不能认。” 温祥坚定的摇了摇头:“黄锦,以后伱要好生伺候主子,另外,你要小心陈洪,他为人过于阴毒,你性格过于敦厚,容易吃亏。” 黄锦啪嗒嗒的掉眼泪,温祥于是俯身拿丝帕替其擦去,笑骂。 “都几十岁的人了,还终日哭哭啼啼的,让人笑话,去,洗把脸,将陈洪都叫进来吧,该办公还得办公。” 黄锦扶着桌子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温祥,长叹一声。 嘉靖二十九年五月初三,掌印太监、掌司礼监事温祥被贬南京,替太祖高皇帝守孝陵去了。 黄锦以秉笔太监身份代行掌司礼监事。 也在这一天,太常寺卿严世藩离开北京,向南京出发。 第九十四章:现实没有超级英雄 端阳节后,南京城的气温就高居不下,热的像是火炉,炙烤每一个人的心神。 陆远脱下官袍,换上一身轻薄透气的便服站在家门口,静心等待着什么。 一辆普通的马车驶来,稳稳停在陆远面前,随着帘布掀开,一个肥胖的身子钻了出来。 陆远作揖:“陆远见过小阁老。”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从北京赶来的严世藩。 后者满脸微笑,热情言道:“伯兴,神交日久,可是终得一见啊。” 陆远再揖:“请小阁老原谅,这几年因种种原因,始终不得去北京谒见阁老和小阁老,实在是惭愧、惭愧。” “知道你忙,这不,我爹让我来见你。” 严世藩反客为主,扶起陆远的同时把住陆远手腕,迈步便往大开的府门内进。 边走边言道:“爹在北京,很挂念伯兴,常说伯兴是有才的人,是能臣,更是忠臣,让我要多向你学习啊。” “都是阁老的栽培,远愧不敢当。” 两人迈步正堂,陆远请着严世藩上座,自己敬陪下手,端坐的一丝不苟。 “小阁老远来,想必一定是带着阁老的训示,远,恭聆教诲。” 严世藩拿起茶品了一口没说话,拿着劲头好一阵才嗯出一声。 “爹给你写了封信,怕别人说不明白,便让为兄跑这一趟。” 眼见严世藩拿出信,陆远于是起身,弯着腰双手接过,但并没有着急拆开看,而是拿着信等待严世藩继续说。 后者开了口:“先看看我爹在信里说什么吧,坐。” 陆远这才回座拆信来看。 过程中,严世藩借着喝茶,一双不大的眼睛时时关注着,却一直看不到陆远神情有何变化,心中不由赞叹。 城府不浅啊。 信的内容严世藩看过,也知道有多震撼。 这封信不是让陆远筹钱的,而是让陆远不给钱的! 如果皇上要问起南京户政,就说南京没钱了。 一句话,一个子都不给张经。 停掉军饷,让张经撤军。 再说难听些,就是从北京内阁到江南官僚集团一条心,欺负朱厚熜这個嘉靖皇帝。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你钱了。 喊打喊杀随便你。 陆远面上是不露端倪,可内心却已经充满了苦涩。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行行文字。 “嘉靖三十三年二月,倭寇陷绩县。” “三月,陷普陀。” “三月,陷嘉兴。” “三月,陷海宁。” “三月,陷崇明。” “五月,陷苏州。” “五月,攻如皋。” “六月,陷吴江。” “......” 太多了,太多了。 光一个嘉靖三十三年,江南沿海被汪直攻破了几十个府县,整个江南半壁江山摇摇欲坠,汪直将战火烧到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五个省! 明王朝是败报频传。 今天丢个县、明天丢个府。 简直堪称亡国之景象! 漕运总督衙门侍郎郑晓上疏,言倭寇者多中国人,苦无出身无策遂从贼,包荒含垢早图区分,今所疏议,一曰复市舶,二曰诛严逆。 大明朝的问题太多了,多到不是用一篇文章就能剖析的,就好比此时此刻,严嵩写给陆远的信。 为什么不支持张经继续把仗打下去。 一来国家确实没钱,二来也是逼宫。 身为皇帝,嘉靖享受着天下独一份的无上权贵,但他对这个国家却不愿意负哪怕一丁点的责任。 有任何事只知道甩给下面人去干,让臣子们去操心。 臣子们出了主意,他又要考虑自己的皇位稳固,考虑传承给他皇位的老祖宗朱老四的名誉。 既然如此,那伱就自己玩吧,大不了国破家亡,让汪直把这江山占去,反正还是中国人当皇帝,改朝换代呗。 陆远突然就能明白为什么大明朝剿灭一个汪直要用十几年,为什么嘉靖倭乱能火烧半个中国。 因为这个朝廷,从皇帝到大臣,压根不是一条心。 严嵩不让自己出钱,更替江南官僚集团说话,是逼着嘉靖自己想办法。 要么停修宫宇道观,再把内帑的钱拿出来,要么,削减宗亲的铁杆庄稼。 反正你这个皇帝得干点什么。 陆远突然有些分不清忠奸了。 又或者,事事都要去分忠奸,反而是一种愚昧。 将信放下,陆远长叹一声。 “阁老,难啊。” 严世藩言道:“爹让我来,就是要当面和你说,爹再难是首辅,最难的现在是你陆伯兴是南京的六部九卿,你可能还不知道,司礼监掌事,皇上的伴身太监温祥已经被发配孝陵了,就是因为他瞒了东厂和锦衣卫的情报,替南京遮护。 过不了多久,司礼监肯定会来人,要么找你,要么找南京的六部九卿,到时候要让你们想办法拿钱出来。” 陆远再次沉默下来。 不拿钱,张经只能撤兵,汪直就会反攻大明,史书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将转化成炽烈的战火。 一个个府县将被攻克,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百姓失去家园、失去生命。 拿出钱,嘉靖皇帝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会一如既往的贪婪无度,永远高高在上。 大明朝离着深渊越来越近,再然后积重难返、沉珂缠身。 这些东西,南京的六部九卿都能看透,他们不知道未来发生的历史,更不会知道甲申国难、清兵入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一旦张经撤兵,挨了几个月打的汪直绝对会反攻! 进一步是刀山火海,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所以严嵩说现在的陆远难,说南京六部九卿难。 怎么选,都是‘奸’臣。 “这封信,远可以拿给韩部堂看吗?” 陆远指了指信问道:“韩部堂是南京户部尚书,韩氏更是在江南树大根深,门生故吏遍布六省,这事,只能他和九卿堂官们拿主意。” 严世藩嗯出一声。 “当然可以,为兄这次来,不单单给你一人带了信,爹给南京的六部九卿都写了信,毕竟话说回来,他们中很多人当年都是爹一手提拔起来的,我要去一一拜访。” “好。” 陆远复又言道:“对了,敢问小阁老,最近北疆可还太平。” 严世藩皱眉问道:“你怎么那么关心北疆的事?” “说不上来,大概是杞人忧天吧,每次看我大明疆域图的时候,眼睛一扫到北地就总觉得心神不宁。” 严世藩于是笑了。 “你这真是有些疑神疑鬼了,没事,仇鸾前些日子还给爹写信,说着一切太平,只不过因为边关互市的事和俺答部有些小摩擦罢了,不打紧。” 不打紧? 还有一个月人家俺答就要打到北京城了。 陆远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户部右侍郎是多么的渺小。 救国救民? 就算自己是穿越者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现实。 没有超级英雄。 第九十五章:来自韩士英的面试 严世藩并没有接受陆远的设宴款请,转交完严嵩的信后便离开,去了他舅舅欧阳必进那。 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是走的干脆了,陆远却陷入到沉思之中。 这件事、这封信,处处都透着诡异。 严嵩在信里说的话,陆远当然不会全信。 哪能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啊。 而且严世藩带来了另一条消息很蹊跷。 温祥这个掌印太监被发配南京守孝陵。 他是嘉靖的伴身太监,是嘉靖的化身,为什么要和严嵩联起手来骗嘉靖呢。 严嵩逼宫嘉靖,还能理解是严嵩想让嘉靖振作,行的是忠臣之举。 温祥一个太监家奴,联合外人逼迫自己的主子,这是妥妥的下贱。 “话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 陆远思考再三,决定还是要把信带给韩士英,顺道也汇报一下严世藩来南京的消息。 “严世藩来了?” 在韩士英的书房内,陆远同韩士英两人对面而坐,后者端详着严嵩写的信,嘴里问话。 陆远点头:“是。” “这信,你就这么拿给老夫看了?” 陆远笑了笑:“请示过了小阁老,小阁老允了,而且小阁老说,他来南京,要一一拜访部堂和诸位堂官。” 韩士英于是点头:“要是这么说,这信里的内容能信个表面。” “阁老韬略如海,不可估量。” “哈哈。”韩士英大笑两声,随后面色严肃起来:“伯兴,你有什么意见啊。” 陆远拱手道:“属下愚钝,不明白部堂的意思。” “张经那军费打完了,给不给他钱。” 陆远沉默了近半柱香的功夫,这期间韩士英也不催促,好整以暇的品着茶,或许他也需要这個时间,好好考虑。 “属下认为。”陆远终于是开了口,韩士英也随即放下茶碗目视前者。 “这件事,还是需要部堂和各位堂官商议着来。” 韩士英微微蹙了下眉头:“想了那么久,就一点自己的看法都没有?伯兴啊,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於比,故圣人之学不然,于无可无不可之间,有义存焉。然则君子之心,果有所倚乎?” 陆远叹出一口气来,言道:“部堂,非是下官中庸碌碌,而是无论怎么选,都是一条死路。” “说说看。” “张经那里靡费军费甚巨,两个多月便是累以百万,就算咱们倾囊支持,又能支持张经打多久? 汪逆者,海商巨富,独霸大海远洋已多年,其累计之财富无可计数,背后又靠着日本国,有取之不竭的银山可供其合作利用,更关键一点,汪直者,每年所赚取之财富均可用于和我大明作战,然我大明每年之赋税,却无百一可用于资军。 和汪直耗下去,必然会耗尽我大明朝的元气,因此资军张经是死路,这场仗可能会打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 但是不支持张经,汪直逆贼便会反攻我大明,其有坚船利炮,又有东瀛浪人、南洋土蛮、佛朗机夷和、和我大明朝沿海无知渔民附逆,他一旦反击,战火沿我大明海疆可烧数个省,处处皆为战场,说句难听的话,我大明地方卫所糜烂,所募兵丁均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看似有几十万之巨,但缺少操练。 而且今年能养得起这几十万卫所兵,明年朝廷拿不出军费又要大规模散失,汪直只需要等上两年,就可能将战场从双屿直接烧到咱们的腹心之地,浙江、南直隶都有、都有失城陷地的风险,因此,不支持张经也是死路。” 韩士英满意点头:“伯兴眼光高远,能看透不易,不易。” 熟知历史走向当然能看透了,真是惭愧。 “打是死路,不打也是死路,这中间最难把握的度,你知道是什么吗?” 面对韩士英的提问,陆远再一次陷入沉思。 这个问题很重要,至关重要。 这是一次面试,一次由韩士英代表其背后的江南官僚集团对自己的面试。 倭乱危害巨大,直面倭乱的就是整个江南,而北方的千年宿敌草原政权则直接影响北京,影响嘉靖的帝位。 南倭北虏是两种不同的战争,背后也是不同的政治影响。 自己身为严党,毫无疑问是北派,现在韩士英问自己中间的度,是南北之间的度,也直接决定南派是否全力支持张经打这场仗。 “一旦张经将战火从大海烧到岸上,那么,无数的百姓会死于战乱,整个江南都会打到山河破碎,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子民,还有整个江南的元气。” 陆远深吸一口气,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了如果将战火燃烧进国门之内的后果:“江南的元气大损,那么就会动摇、动摇......” 韩士英主动接过了陆远的话:“你说的对,会动摇,动摇所有在这片土地上赖以生存的每个家族,包括老夫、包括你、包括严阁老。” 陆远再次沉默。 韩士英继续说道:“严阁老给你的这封信表面上来看,是支持咱们断掉张经的军费,请求皇上砍掉宗亲俸禄,应付国家艰难,实际上,他知道咱们为了自保也不会坐看汪直杀上岸来。 严阁老还让严世藩特地跑一趟,说是一一拜访,其实就是到处宣扬温祥那个太监因为袒护南京,欺君被贬的消息,咱们要是睁眼说瞎话,说咱们江南仓里没银子,那不就和温祥那个太监一样了吗? 如此自私自利,一世清名沦为和阉党同流,斯文扫地、家风辱没,害的可不只是咱们自己,还有后世代代子孙。 动摇咱们的祖宗家业、毁掉咱们世代相传的清名。 这一手何其歹毒,严阁老他,早就和皇上老人家打好了配合,给咱们演的一出戏罢了。” 陆远的面皮连续抽搐了数下,但依旧是默不作声,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他也没法接这话! 韩士英目视着陆远,说了这么一番话:“王部堂几位看好徐阶,觉得将来徐阶能成大器,但徐阶这个人太贪小利,目光短浅,老夫不看好他,老夫看好伱,你是一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你这种人,不可能一辈子都甘于碌碌。” 陆远张口:“部堂,属下.....” “看看这些吧。” 韩士英起身从书柜中翻出一份卷宗扔给陆远,在后者阅看的同时说道。 “几个月前,严州富春码头发生了一起惨案,严州知府骆庭辉报死难七人,实际上是一百三十余人被杀,杀人者,是谁啊? 老夫只知道,现在整个新安江沿线所有漕运码头都归了你陆家,北扼杭州钱塘,下控富春、桐庐两大漕运主道,握住新安江就等于握住了整个浙江的漕枢。” 陆远只觉背心发寒,可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这件事下官身在户部不清楚,也没有听刑部的同僚谈起过。” “你当然不清楚,因为老夫,没让这件事捅到刑部。” 韩士英拿起这卷宗,当着陆远的面烧了个干净,看着寸寸青灰,陆远的眼角跳了两下。 “老夫就是想看看你陆伯兴的为人,到底是甘愿做一个严党走狗,还是有自己的野心,敢杀人、胆子大,你不是做走狗的材料,所以老夫看好你。” “回去吧,明日到文渊阁来。” “是。” 陆远起身离开,脚步竟一时有些虚浮。 身背后,韩士英喊了一句。 “既然严阁老想演戏,咱们就陪他演一出,成与不成,在你,在六部九卿每个人。” 陆远转身,郑重作揖。 “属下,铭记部堂教诲之恩。” 第九十六章:快看,他急眼了 翌日,文渊阁。 陆远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六部九卿已经全部到了,赶忙作揖致歉。 “伯兴来了,自己找个位置坐吧。”韩士英和颜悦色。 陆远应了声是,赶忙向通政使司的随官要了把小圆凳,规规矩矩坐到了韩士英身后。 借着落座的功夫陆远也看了一下堂内。 堂内一共摆了五对太师椅。 吏部尚书王学夔坐在左手第一位,面对面的位置空着。 左二便是户部尚书韩士英,以下则照序坐。 工部尚书潘潢。 礼部尚书万镗。 兵部尚书韩邦奇。 刑部尚书傅炯。 大理寺卿郭鋆。 都察院右都御史端廷赦(南京都察院自嘉靖六年后不设左都御史,右都御史掌都察院事。) 通政使司右通政郑大同(南京通政使司不设通政使一职,右通政掌司事。) 除了这九人之外,只有陆远一个下官了。 二堂内很安静,九人都在喝茶,通政司的随官给陆远也上了一杯茶。 点头致谢,陆远接了茶碗也精心等着。 虽然不知道大家在等什么。 过了能有一刻钟的功夫,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陆远看了一眼,不认识,但面容白皙、颔下无须,又穿着宫里的赐服,可以知道是個太监。 “杨公公来了,快请坐。” 王学夔扶着椅子起身表示礼节,他一动,堂内原本安坐的所有人都抬起屁股。 杨公公? 只能是南京镇守太监杨金水了。 杨金水快步走到王学夔的身边搀扶,嘴里说道:“哎呦我的老大人,奴婢哪里敢让您等啊,快,您快先坐。” 待将王学夔扶回位置,杨金水又冲着堂内众人道:“各位大人都快请安坐,折煞奴婢了。” 等众人全都回了位置,杨金水看了一圈,发现和王学夔正对面的位置空着,想来就是为自己留的,也没再客气,抖了抖袍子落下屁股。 开口:“各位大人今日请奴婢,定是有什么事吧,需要奴婢做的尽管开口,奴婢一定尽力去办。” 王学夔看了一眼末座的郑大同,后者便言道。 “杨公公,三日前我们南京通政使司收到了北京通政使司转送来的一道奏疏,没有内阁的批阅、也没有司礼监的朱批。” “谁的奏疏?” “浙直总督、兵部尚书张经的。” 郑大同半转身从自己身后的小案子上拿起一本疏走向杨金水,后者犹豫后接过,但并没有急着看,而是看向王学夔。 “王大人,事关军国大事的奏本,奴婢不敢看啊。” “没有内阁的批阅,也没有司礼监的朱批,这就算是一道淹本,看了无妨。” 杨金水这才动手去看,看完后面色如常,放到手边。 王学夔道:“杨公公,你说内阁和司礼监看了这道本后为什么不批,转送给咱们南京又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杨金水迟疑着,给出一个模糊的解释:“会不会是想让咱们这先议一议?” “议什么?” “当然是议张大人的这道本了。”杨金水笑道:“张大人在前线仗打的卓有成效,斩级不断,只是最近有些辛苦的地方,奏本里不都写明了吗。” 韩士英于是笑道:“既然都写明了,那还有什么好议的啊。” 杨金水有些尴尬,便遮了一句:“奴婢就是一个宦官,宦官不得干政是祖训,这么大的事,您各位大人就不要难为奴婢了。” “那这样说,我们就将这道本再原封不动送回北京吧。” 万镗提议道:“毕竟是道淹本,内阁和司礼监都不批,咱们乱议,反倒是逾矩了。” “有道理。” “万部堂这话说的对。” “国家大事在皇上、在内阁诸位阁老,咱们做臣属的,不能乱来。” 堂内一众议论附和声,也让杨金水脸色越加尴尬。 于是他看向王学夔说道:“王大人,您喊奴婢来,就是为了这事吗?” “不然呢。” 王学夔岁数大,说话声音也小,好在陆远坐在韩士英身后离着近,不然怕是都听不清楚。 只听王学夔说道。 “杨公公您是咱南京的镇守太监,这道本来的莫名其妙,又没有司礼监的朱批,老夫几人实在是揣摩不透上意,所以才劳杨公公的大驾,想听听您的意见,您不说,那我们这些人只能将本原封不动送回北京了。” 杨金水被噎住,端着茶好片刻后才喝下一口,呼出气。 “既然各位大人都想听奴婢的拙见,那奴婢就斗胆说两句。 张大人这道本写的很清楚,仗现在打的很顺利,剿灭汪逆也只是在反掌之间,只是如今军费渐已干涸,故上疏朝廷请拨军费,而朝廷近两年来的财政情况各位大人心里也都清楚,实在是拿不出钱来。 皇上是君父,肩膀上担着天地万方、亿兆百姓,已经是节衣缩食、殚精竭虑,这个时候让这道本送到皇上面前,岂不是让皇上更加焦心。 君忧臣辱,内阁这是希望各位大人能体谅皇上的难处,替皇上、替社稷排忧解难啊。” “原来是这个意思。”潘潢恍然大悟道:“看看人家杨公公,到底是比咱们高明,咱们几个人凑在一起研究了三天都没明白,杨公公一句话就道破了。” “是啊是啊,还是杨公公高明。” “才疏学浅,真是惭愧。” 坐在韩士英身后的陆远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杨金水的脸抽了好几下才忍住怒气,恢复平静。 他继续说道:“几位大人既然知道了,那就议一议?” “诶~” 韩士英拖着腔调抬手:“杨公公,知道什么意思归知道,议的事,要容缓。” “前线军情紧急,如何得缓?”杨金水急道。 韩士英诧异道:“既然是军情紧急,皇上大可以明发圣旨让我们去为张部堂筹措军费,我等为臣子者自当竭力去办,没必要这样兜圈子吧。 更何况,刚才您也说了,这道本皇上还没有看过,既然皇上没看过,圣意到底如何,是您刚才两句话能阐明的吗?” 杨金水说道:“奴婢刚才说了,皇上他老人家这两年为了江山社稷已是殚精竭虑,这个时候,你们为什么还要苦苦逼着皇上不放呢,明知道北京没银子给张经,这道本皇上看不看的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说让你们帮皇上排忧解难就那么难吗!” 快看,他急眼了嘿! 第九十七章:如此官僚 到底还是嫩啊。 看到杨金水说出这么一番话,陆远心里就对其很是不屑了。 一个小太监,仗着皇恩、靠着头上,司礼监那些所谓干爹的提拔,坐上了南京镇守太监的位置,就觉得自己够资格和王学夔、韩士英这些老狐狸斗法了? 这不是给王学夔递话吗。 果然,当杨金水话音落下之后,年龄最长的王学夔就开了口,语气很是愤怒。 “杨公公!” 杨金水被喝住,惊诧的望向王学夔,还没明白后者怎么突然那么生气。 王学夔继续说道:“老夫请你来,是为了请你来议这件事的,你不要给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扣帽子,慢说是为皇上排忧解难,就算是让老夫等人去死,老夫敢说,在座的各位没有一个会犹豫。” 万镗冷着声音搭腔:“没错,自古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是为不孝,我等多是正德年入仕,历经两朝世受国恩,难道是那种不忠不孝的人吗。” “请杨公公收回刚才的话。” “不错,若是杨公公不愿意收回刚才的话,我等就上疏辞官。” “对,辞官!” 杨金水欲哭无泪,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这群人可不能撂挑子不干啊,真要是这个时候不干了,嘉靖绝对能活剐了他。 到底是個太监,这时候是真能拉下脸面,伸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奴婢嘴欠,说错了话,各位大人不要见怪,便有万般的不是都是我这个做奴婢的不对。” 这巴掌打的那叫一个脆声,也让陆远心脏一跳。 这可是南京镇守太监啊,谁都知道杨金水代表着皇权,可现在,此刻此刻,生生就能逼着杨金水自己打自己嘴巴。 “杨公公。”王学夔一把摁住杨金水再次扬起的手臂,叹气道:“您这样,可让老夫这些人无地自容了,万部堂,你的话也过分了些,自古只有受屈的臣子,岂有委屈的君父,你是否忠孝,我等是否忠孝,皇上圣明灼照难道看不出来吗,用的你在这、在杨公公面前哭委屈,给杨公公道歉。” 万镗于是起身,冲着杨金水作揖。 “杨公公,是老夫刚才冲动了,您不要见怪,海涵。” 得,我这一耳光就换伱这一句不痛不痒的道歉。 杨金水挤出一丝笑容:“万大人言重,都是奴婢的错。” 万镗直起腰杆,转身回位,脸上带着一丝自得和嘲弄。 这出不愉快的闹剧算是告了个小段落,韩士英这才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杨公公,没有皇上的圣旨,你让我们这群人自作主张,实在是不敢啊,还是您书信一封,连着这道本,再给北京送一次吧。” “一定要圣旨是吗。” “内阁批阅,司礼监批红,有这两样,也行。” 杨金水点点头,站起身说道:“行,行,行!既然诸位大人都是这个意思,那奴婢就照办,这就去写信,告辞了!” 看得出来杨金水是真的生气了,连礼都省却,直接挥袖离开。 不过,他爱生气不生气,谁关心? 一个太监罢了。 要不是背后站着嘉靖,堂内九卿能活活玩死他。 等到杨金水一走,万镗便猛然一拍桌子,差点没把沉思中的陆远吓一跳。 “严嵩这个混蛋,恶心!” 坐在万镗旁边的傅炯轻轻拉了一把万镗的袖子,嘴角冲着陆远这努了一下,意思很明确。 这里还坐着一个严党的狗腿子呢。 万镗于是扭头看向陆远,刚欲开口就听到韩士英说话。 “伯兴。” “属下在。” “茶该凉了,给各位堂官换茶。” “是。” 陆远起身去打热水,而后一一给在座的九卿换上热水,到了万镗这还特意说了一句。 “万部堂请喝茶。” 万镗看了一眼陆远,冷哼一声,但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韩士英于是笑道:“万部堂,在座的都是咱大明的同僚,都是替朝廷做事,你有气,莫要乱出。” 王学夔也道:“今天这事,说来说去还是一个钱字,陆堂官是户部右侍郎又管着度支司,韩部堂带他来,是有道理的,也是应该的,陆堂官。” “下官在。” “坐吧,这端茶倒水的活不该你做。” “谢王部堂。” 陆远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面色如常。 王学夔紧跟着说道:“事既然推到了眼前,该怎么应对。” “还能怎么应对?” 潘潢赌气道:“严世藩来一趟南京,把这件事宣扬的人尽皆知,到处说朝廷没钱了,说严阁老体恤咱们的不容易,硬扛着连欺君的事都干了,好嘛,咱们还欠严嵩的人情了? 你要说搭个人情不出钱也行啊,但严嵩还跟温祥商量好,让温祥这个太监出来顶黑锅,现在咱们不给钱,就和阉党一个德性。人情咱们欠出去了,钱还是要出,这他妈的不是欺负人吗。” “钱是一定要出的。”王学夔说道:“甭管严阁老怎么做,他也是希望咱们出钱的,不能说让严嵩一个人做忠臣,咱们反倒全成了欺君误国的奸臣,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出钱,也得等圣旨,或者等内阁批示,加着司礼监的批红。” 潘潢不解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内阁的批示?没有圣旨,只是内阁的行文,意义是一样的啊。” 王学夔没有解释,看向了韩士英。 后者替其说道。 “历年来的赋税,咱们南京没有短过北京,该多少就多少,现在出的银子是咱们南京自掏腰包,要么圣旨要么内阁行文,这银子算咱们借给北京的,要从明年的赋税里面砍。 二一点,只要圣旨或者内阁行文下来,咱们就上疏,直接上疏问皇上,朝廷的钱,到底去哪了?”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进士出身,没有一个三甲的同进士,可谓都是清流,是清流就立马明白。 让嘉靖给出一个书面答复,详细说出朝廷财政的亏空,他们就可以以忠臣的名义、以清流言官的名义上疏劝谏皇帝。 这个清名会记到史书里。 钱都花了,也不能叫花,只是暂借,借钱出去总得换一个好名声吧,老百姓借钱救急还落个人情呢。 若是能再逼着嘉靖下罪己诏那就更好了。 陆远静听着,感慨着这群官僚的可怕。 他们不仅要钱,还要名,他们,什么都要! 这才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 自己想要在这种官场向上爬,就要比这群人更贪婪、更阴毒,也要。 更加的‘冠冕堂皇、伟岸无私’! 第九十八章:一家富好过万家富 “全是混账,无君无父的混账!” 严嵩静默的站着,耳边是嘉靖的咆哮。 皇帝破防了。 “杀,朕要杀了他们!” 当嘉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严嵩猛然抬起头,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惧。 这就要杀人? 用什么理由? 莫须有吗。 嘉靖看来真的是气急了,连这种无智的话都能说出来。 “严嵩!” “臣在。” “朕要杀了韩士英,杀了王学夔!” 严嵩内心苦笑,杀王学夔、杀韩士英? 若是能杀,自己不比你这个皇帝还想杀,这样我严嵩就能权倾天下了。 叹口气,严嵩摇了头。 “皇上,王部堂和韩部堂为国效力多年,素有清誉,名满士林,岂可兴无妄大狱,这件事,臣办不到,也恳求皇上莫如此。” 嘉靖面露怒意:“你要保他俩?” 严嵩还是摇头。 “非是臣要保他们,但是皇上若是执意要杀,臣这就去让都察院、刑部搜集罪证,可乎?” 罗织罪名最容易,想要一百条大罪都能给你找出来,刀递给你,你砍吧。 嘉靖一肚子的火都被顶到了嗓子眼,最后生生咽下去。 杀王学夔、韩士英一点都不难,两个老头子罢了,随便几个锦衣卫说砍就砍,至于砍完之后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只要你朱厚熜无所谓,那谁都无所谓。 “不能杀,那朕给他们升官总行了吧。” 嘉靖平复下激荡的心情,恢复面容。 “加王学夔太子少师,调吏部尚书,加韩士英太子少保,调户部尚书,严阁老,可乎?” 把伱从南京调来北京,南京那重新安排人手。 就不信你们江南真就是铁板一块。 也算是個办法。 严嵩点点头:“臣蒙皇恩已是首揆,再兼着吏部尚书一职确不合适,皇上思虑妥当,臣附议。” “那就让司礼监拟诏吧。” 眼见嘉靖要送客,严嵩赶忙开口。 “皇上,南京送回来的张经请军费的本,内阁到底批不批。” 嘉靖拢在宽大袍袖中的拳头攥紧,半晌后才从嘴里挤出一个字。 “批!” 没等严嵩再问,嘉靖自己就说道。 “让司礼监也批红,这群无君无父的东西不就是想打朕的脸吗,为了我大明朝的江山,祖宗的社稷,朕受这点屈辱又如何,以臣辱君,这些畜生,朕就看他们如何去见太祖成祖!” 严嵩领旨离开,才走出精舍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摇头,迈步离开。 没人在乎嘉靖现在生气不生气,反正内阁的批文带着司礼监的朱批送进了南京。 朝廷没钱了,希望南京能够上下一心,委屈委屈,替朝廷挤出一笔军费给张经。 “军情紧急,上疏劝谏的皇上的事情可以暂缓,但给张部堂那里筹措军费的事不能耽搁。” 韩士英拿到了内阁行文,直接就对陆远说道。 “现在咱们能拿出多少银子来?” “三日内一百万两没问题,十日内,二百万两没问题,再多,就要调运南直隶太仓里的物资,卖成现银。” “按照张经那种烧钱的速度,给二百万两吧。” 韩士英这时候是真大方,言道:“先送一百万两过去,十日内再筹一百万两,这二百万两,是咱们南京最后的余力了,再多,真没辙。” “明白。” 陆远刚欲离开,被韩士英叫住。 “对了,那个、那个万芳园开了多少日子了。” 万芳园,就是陆远捣鼓出来的风化场所。 “有快一个月了。” “效益如何?” 陆远于是走回到韩士英身边,小声说道。 “两本账,明账是赚了十二万两,暗帐赚了接近三十万两。” 一个生意两本账。 明账是拿给杨金水看的,因为这里给了江南织造局两成干股,当然不能赚多少说多少。 韩士英眼都瞪圆了。 “那么赚钱?” “万芳园开了之后,南京城几乎所有的富绅都去那里挥霍,声名传出,南直隶脚下甚至连着浙江、江西的富绅都来一开眼界,钱自然是赚了不少。 但是等这股子新鲜劲过去,生意自会回落些。” “关键这还只是南京一城。” 韩士英言道:“南直隶各府都要开一家,而后江南六省也如此,每个府最少一家,甚至到每个县都要有。” 陆远点点头,而后也不急着走,坐在韩士英的下手说道。 “部堂,万芳园的花销巨大,除了富绅平民是绝消费不起的,咱们现在靠着万芳园确实赚了不少银子,但是等万芳园真要开满每个府、甚至每个县,富绅们都没银子花了,咱们也就断了活钱。 这不是一个长久的买卖,也要提前准备。”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陆远没有说。 万芳园不需要姑娘会琴棋书画,只需要一点。 条子好、长得俊。 虽说江南姑娘的容貌都不赖,但也不是个个美人,想要撑起万芳园的生意,又需要大量的姑娘,那怎么办? 拐卖人口! 这就是妓院合法化以及繁荣化后带来的必然犯罪,谁家的闺女漂亮或者是个美人胚子,可能才十来岁、七八岁就被拐走卖给了万芳园,以便自幼培养。 真等到万芳园开满整个江南,那就不知道多少百姓人家支离破碎、骨肉分离了。 陆远没有说,是因为说了也没用。 一来韩士英等人不会在乎,黔首者草芥耳。 二来,有人贩子那就抓呗,大明律规定人贩子要砍头,抓住砍了便是,官府有什么错? 又不是官府支持这群人贩子去贩卖人口。 法律还规定杀人偿命呢,天底下依旧还是有杀人犯,难道杀人犯杀人也是朝廷的错? 扯什么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矛盾因果没意义,陆远也是日渐心如铁石,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和韩士英争论。 韩士英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趁着现在还能赚到银子,属下想着,要把这笔钱活泛起来。” “详细说说。” “咱们现在赚的银子是赚富绅的,为什么富绅有钱,因为富绅家里有大量的田地和佃农,他们不需要劳动就可以坐享其成,属下打算用这笔银子从富绅手中买地,然后用以租代卖的方式卖给佃农,变佃农为自耕农,每年的赋税自会增多。 而富绅们在万芳园内花销,再多的钱也有花完的时候,这个时候咱们把他们的地买走,他们靠着卖地又有了银子,这样还能来万芳园继续消费。 一来二去,银子最终还是归咱们,地则归了百姓,民力也恢复了,时间一久,咱们江南就能重回繁荣。” 韩士英听后笑了起来,抬手虚点了陆远几下。 “老夫没有看错人,陆伯兴啊陆伯兴,你这是要把江南的富绅们生吞活剥了啊。” 陆远也知道能不能取得韩士英支持就在此刻,于是冒险硬着头皮进了一句。 “部堂,您不觉得士绅们盘根错节对咱们也是一种掣肘吗,一家富总好过万家富。” 一家富总好过万家富。 为什么要那么多士绅,若是诺大一个江南的财富都归了他韩家、归了陆家,不更好吗? 坐拥无尽财富、养着私军家奴。 背靠大海。 这就是翻版的汪直! 韩士英眯起眼睛,许久之后呵呵一笑摆手。 “老夫老了,精力愈发的不济,伯兴,快去给张部堂那筹措军费吧,不要耽搁了。” “是,属下告退。” 望着陆远离去的背影,韩士英沉默许久喊来蒋如俨,吩咐道。 “派个可靠些的人去本官老家。” “部堂吩咐。” “卖掉一半的田地,让老夫几个侄子来南京,未来,在这里。” 蒋如俨没有多嘴去问,点头离开。 韩士英举起茶杯细品,嘴角露笑。 “严嵩严阁老,你可真是给老夫送来了一个人才啊,但是你用不好他,老夫会用。” 第九十九章:谁来背锅? 就在南京这边忙着给张经筹送军资、大开万芳园的时候,北方出了一件大事。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大同。 太子太保、咸宁侯、大同总兵仇鸾还在被窝里安享美梦,就被一阵凄厉的鸣锣声吵醒,紧跟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响箭破空之声。 这是军情报警的动静。 仇鸾惊醒,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美娇娘,翻身坐起,脑子还在混沌中,就听门外一声喊。 “侯爷,俺答部攻来了!” 仇鸾大惊失色,顾不上穿衣忙赤脚冲出房,打开门便看到宣大总督郭宗皋和大同巡抚陈耀都赶了过来,忙问。 “怎么回事?” 这里得解释一下,仇鸾虽然是大同总兵,而郭宗皋是宣大(宣府、大同)总督,乍一看郭宗皋是领导,但是不然。 前文讲过,明代文官兼领军队的叫总督,武官直领军队的叫提督,郭宗皋是文官兼领,但却并没有按照惯例加兵部尚书或兵部侍郎衔,因此在军队中的实际权力比不上两镇自有的总兵。 仇鸾虽只是大同总兵,但他前面加了太子太保衔。 这年头严嵩都还没混上太子太师的加衔,仇鸾的荣誉地位要比郭宗皋高出不知多少倍,因此在宣大这一趟防线,仇鸾是绝对的军事主官。 郭宗皋答话道:“俺答部大举犯境,兵锋已至城关外五十里,数座烽火台已陷。” “敌来了多少人知道吗?” “各烽火台哨骑汇总,言俺答部军阵数十里,马蹄轰鸣似滚滚雷霆,污尘蔽日遮天难以确定,估测不下十万骑。” 一句十万骑把仇鸾人都给吓傻了。 惊愕之余又像是一只应激的猫跳脚大骂:“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俺答部只是土默特部其中一部,整个部落加一起才能十万牧民,难不成他把老人孩子都给带来了。” 郭宗皋没吭声,这军情刺探的不够准确,到底是不是十万这个数,是不是老人孩子齐上阵,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侯爷,现在当务之急,是御敌啊。” 陈耀言道:“若是让敌陷大同继而宣府,则京师门户大开,社稷有倒悬之危。” 仇鸾心慌胆颤,点头:“对对对,快,大军速守城池,派哨骑出关侦查,一定要摸清敌人的实际情况。” 言罢,仇鸾回屋着甲,穿戴整齐后拿上头盔直奔城关。 这个时候的仇鸾总算是恢复了大半理智,边走边吩咐道:“派人火速报传京师,俺答部举全族之力攻大同,宣大防线十万火急,请皇上速派援兵,此报,八百里加急。” 整個宣大总共才三万兵,若是俺答部真是十万人,仇鸾可不觉得自己能守住。 一旦丢了宣大这个京师门户,不仅自己要丢脑袋,全家都要跟着流放。 从大同到北京总共也就不到八百里,因此只是第二日,报信的传令兵就冲进了北京城。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换马不换人,是为八百里加急。 “大同八百里加急,俺答部大举进攻宣大,速报皇上。” 传令兵冲进通政使司,军情拿出来后就一头昏睡过去。 赵文华快步拿起军情,只看了一眼就神色大变,拔腿就往皇宫里跑。 他没有直奔嘉靖的精舍,而是先去了文渊阁,找到严嵩。 “阁老,大同仇太保八百里加急。” 一句话,整个文渊阁都安静下来,严嵩绕过大案几步就走到赵文华面前,一把抢过军情来看,老脸也是露出几分凝重。 真是祸不单行、家国难安。 南边的叛乱还没停,北边的战火又燃起。 就在严嵩头疼的时候,身背后的严世藩却是啊了一声。 这一声啊响起的突然,严嵩扭头有些不满,就看到严世藩脸上的奇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诧,是惊诧不是惊慌。 严世藩道:“俺答部真打来了?” 什么叫真打来了? 严嵩一下就反应过来,喝道:“严世藩。” “爹、啊,阁老。” “说,什么叫真打来了?难不成,之前你就知道俺答部要犯我大明的消息?” 严世藩刚欲答话,就对上严嵩的眼睛,那眼神中是满满的告诫。 立时明白过来,垂首答话。 “不知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说啊!” 严嵩都快急死了。 这么天大的事提前知道却不说,依着嘉靖皇帝喜欢事后甩锅的性格,还不恨死严家父子。 严世藩也是够狠的,立马言道。 “阁老,下官之前去南京的时候,听南京户部右侍郎陆远提过一嘴,他说他自己看地图的时候,每每看到宣大时都会心神不宁,因此担心北地有危险,这种凭感觉说的话没有确凿证据,下官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 严嵩又问道:“那这陆远,可曾上过奏疏提醒。” 赵文华和严世藩的脸色齐齐一变。 几个月前,似乎还真上过一本,而且还是四百里加急? 严嵩不用问,只看二人脸色变化也知道了大概,心内可谓五脏俱焚。 那么大的事,自己这个内阁首辅竟然都不知道,说明,说明这道本被淹了! 能淹本的,除了替自己坐宫的严世藩、通政使赵文华,还有就是司礼监。 一定是严世藩没有批阅就直接转给了司礼监,没有内阁批阅过的奏本,司礼监一般不会直接朱批,以免被诟病内监擅外廷权。 现在,事发东窗,嘉靖皇帝必然要找出替罪羔羊来,让谁来顶锅? 一瞬间,严嵩就有了主意。 “那么大的事,难道陆远都没有上疏提醒吗!哪怕只是凭感觉说的话,身为我大明的臣子,既有不安自当明陈,他难道连写一道奏疏的时间都没有!” 先把锅甩出去。 严世藩和赵文华齐齐眼睛一亮,严世藩更是言道。 “下官当时听陆远说了这话后,便说过他,既然心有不安,可上一道奏本入京,起到为人臣子劝解君王的责任,哪怕本被淹了,也要尽人臣之本分。” 严嵩点头,刚打算开口把这件事凿瓷实,恰在此刻。 “阁老。”张治的声音响了起来:“八百里的加急军情不能耽搁,咱们先去找皇上汇报吧,至于严寺卿是不是通过陆侍郎早知道的这件事,陆侍郎又为什么没有上报,还是要在皇上面前同司礼监对质,当面说个清楚。” 严嵩不可思议转头看向张治,继而目露愤怒。 他想将锅甩给陆远,而张治竟然要保? 陆远那个混蛋,竟然真当了反骨仔! 第一百章:总得牺牲一个 在同张治离开的文渊阁的时候,严嵩看了一眼赵文华。 后者立时就明白了严嵩的意思,因此在严嵩二人离开后便立刻动身去司礼监。 他要找出这道淹本然后毁掉! 只要陆远的奏本没了,那就是死无对证。 自文渊阁往大高玄殿的路并不远,这条路严嵩走了几十年几千次,但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如此的漫长。 看着身边的张治,严嵩还在思索着。 陆远,是什么时候背叛的自己,又是什么时候一头倒给了张治及其背后的江南门阀。 江南门阀又为什么要接纳陆远这么一个墙头草。 谁出面接纳的? 严嵩自己当年就是江南士族的一份子,因此最知道这群士阀有多么的排外,如果自己不是江西人,根本没资格加入。 而一旦加入,那回报也是巨大的。 江南富庶,因此家境优渥,可供读书的学子最多、人口基数也大,是而有了洪武朝的南北榜案。 为了限制江南士阀的政治扩张速度,太祖朱元璋生生将科举一分为二。 即春榜、夏榜,夏榜也叫北榜,只考录北方士子。 不能一头重,影响稳定。 虽然在政治上,明朝做出了限制江南的举措,可经济是影响政治的,嘉靖朝,国家赋税南九北一,如此失衡的经济比例让北方士族无法发展,而江南门阀的扩张速度则不受南北分考制度的影响。 如今,已是尾大不掉,跟脚深厚。 就在严嵩还在深思的时候,身边的张治笑呵呵开了口。 “给阁老道喜啊。” “嗯?此话何意?” “阁老后继有人啊。” 严嵩眯着老眼:“文邦这话从何说起。” 张治言道:“这些日子,严寺卿在文渊阁内锻炼,日益成熟稳重,才思敏捷颇有急智,可谓是后起之秀,将来定能继承阁老的衣钵,为我大明朝安邦治民。” “文邦这话过誉了,孩子小,还需磨练。” “这般岁数已是不易了。”张治叹道:“说来惭愧,老夫膝下数子岁数也都大了,却无一得中功名者,和阁老比起来,属下的家学实在是羞愧。” 严嵩没搞明白张治为什么要莫名其妙说到家学上,因此一时间也只能陪着说些皮毛话。 “儿孙自有儿孙福,文邦也不要太过挂心,再说,几位令郎不过而立、及冠,再精进些年头,他日春闱得中也是必然之事。” “不奢想了。”张治摇头一笑:“阁老说的对,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能中则中,不能中便使其老实本分就好,这几年几个儿子相继成家,说要分家属下也没有同意,老夫就想着将来致仕归家,子孙承欢膝下也算一种福气。” 严嵩这时候咂摸出一点味道来了,长叹一声。 “真是羡慕文邦啊,老夫那個儿子实在是混账,纳了十几房小妾,弄的不分家都不合适。” “说到这娶妻纳妾,阁老可谓国朝之表率啊。”张治冲着严嵩拱手道:“阁老为了国朝殚精竭虑,至今仅有一妻,天下无不夸阁老德操高洁,故而我辈后人学效阁老者甚多,多为一妻,少者一妻一妾,鲜有一妻多妾者。” 严嵩听完话后陷入沉默,步行至大高玄殿正门时顿了一步。 “文邦,世藩混账,老夫自会好生管教,但老夫膝下仅此一子,希望文邦能够理解。” “舐犊情深,这天底下,最难的就是父亲。” 张治点头感慨:“阁老父爱如山,属下钦佩还来不及,将心比心,怎么会不理解呢。” “是啊,将心比心,只是老夫糊涂,平日过于溺爱,不比文邦家风肃然,实在惭愧。” 严嵩拱了拱手:“今日听了文邦一席话,便是点醒了老夫,先处理国事吧。” “有理,阁老先请。” 两人不再多聊,前后进了大高玄殿,直趋精舍旁边的偏厅等待,黄锦前去通传,未几,嘉靖露面。 二者起身作揖见礼。 “参见皇上,圣躬万安。” “朕躬安,二位阁老坐吧。”嘉靖落座问话:“两位阁老齐来,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张治看向严嵩,后者便拿着仇鸾的军报上前。 “皇上,咸宁侯八百里加急军报。” 一听八百里加急,嘉靖也是变了脸色,忙伸手接过,阅看后一把拍在桌上。 “大胆贼虏,竟敢犯我边疆。” “军情紧急,要早做处置。”严嵩答话。 嘉靖立时看向黄锦,交代道:“立刻召兵部尚书丁汝夔和兵部左侍郎杨守谦来见。” 之前的兵部尚书是陈经,年初被弹劾与夏言私交莫逆被罢官,兵部换了人。 在丁汝夔二人没来的时候,严嵩看了好几次张治,最后站起身跪在地上。 “皇上,臣有罪。” 这句话来的突然,嘉靖也没反应过来,忙问道:“阁老这是做什么,快起。” 严嵩不为所动,叩首言道。 “几个月前,臣卧病休养,皇上厚恩体恤,准臣儿子严世藩入文渊阁替臣坐宫。” “是有这么件事,这是朕恩准的,与阁老无关。” 严嵩继续说道:“那段时间,南京户部右侍郎陆远曾经上过一道疏,言其担心北疆有不宁之风险,但其担心并无实证,因此通政使司并没有当回事,这道疏未过文渊阁就被送进了司礼监,想来已成了一道淹本。 通政使司犯下如此大错,皆因臣失职、更因严世藩年少无知,岂配替臣坐宫,无论是通政使司还是严世藩犯错,臣都有失职、管教不当的过错,请罪陛下责罚。” 张治端坐看着,眼里浓浓的不屑。 嘉靖精明,闻言知晓其中必有其他蹊跷,沉思之后开口。 “竟有此事?” “臣也是刚刚知道。” “赵文华呢?” “这,臣不知。” 嘉靖于是看向黄锦,恰在此刻,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赶了过来,跪地言道。 “主子,刚才通政使赵文华到了司礼监,翻走了一道淹本。” 嘉靖顿时勃然大怒:“混账,司礼监的奏本,没有朕的准许,谁让他随意去取的,你也不拦着。” 陈洪打了个哆嗦。 “主子,通政使司取走淹本核销,是、是有先例的。” “大胆!”黄锦上前一步呵斥:“敢和主子顶嘴,掌嘴。” 陈洪这才注意到屋内还跪着严嵩这位首揆,又见黄锦眼中警告,顿时知道发生了大事,不敢再多嘴,抡圆了胳膊使足力气就对着自己脸上招呼。 一耳光接着一耳光的打个不停,不几下就鲜血横流。 “啪!啪!” 嘉靖不开口,陈洪也不敢停,堂内一时间尽是耳光声。 足打了几十下后嘉靖总算是开了口。 “好了。” 陈洪立刻住手,此刻已是面颊肿胀、嘴角歪斜,鲜血淅淅沥沥的不停流下。 “赵文华擅取淹本、陈洪看管司礼监不利,着各打二十廷杖,黄锦,你去监杖。” 黄锦点头,着人将陈洪拖了出去,顺便将地擦得干干净净。 嘉靖便同严嵩说道。 “阁老,下面人不守规矩,与阁老何关,快起。” 严嵩这才叩首谢恩,重新落座,面沉如水。 儿子保下来了,代价,赵文华的命! 第一百零一章:两党之争 当赵文华被黄锦带着大汉将军拿下的时候,脑子还泛迷糊呢,怎么个意思这是。 他才刚刚把陆远那道奏疏给销毁掉,死无对证,锅不是甩给陆远了吗? “本官是通政使,是九卿之一,没有皇上的圣旨,谁敢拿我。” 赵文华被两名大汉将军架着来到午门外的,到这一看,就发现了陈洪,这一下赵文华立时惊出一身冷汗。 “赵大人,您适才是不是去司礼监拿走一份淹本?” 赵文华忙言道:“通政使司取走时间久远的淹本进行核销,这事是有先例的啊。” “有没有先例不是您说的算。”黄锦胖乎乎的脸上露出笑意来:“赵大人,淹本内阁没有批、司礼监没有批、皇上没有看,您就随意的拿走,这天下江山,莫不成是您说了算吗。” 赵文华惊出一身冷汗,但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彻底害怕,也没有把严嵩咬出来。 “黄公公,下官一时糊涂,您说吧,怎么着。” “皇上口谕。”黄锦猛然提起调门:“赵文华擅取司礼监奏本、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值守不当,各廷杖二十棍。” 听到只是廷杖,赵文华心头就松出一口气。 打二十棍罢了,躺几天就好。 权当带伤回家休养吧。 尤其是看到黄锦站在陈洪面前,站着外八字的双脚赵文华更放心。 外八活、内八死,这些宫里太监监杖的规矩他赵文华也听说过。 陈洪的二十廷杖很快打完,虽然后背和屁股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是陈洪被抬下去的时候连昏厥都没有,只是疼的不住哀鸣呻吟。 黄锦随后来到赵文华面前,原本外八的双脚脚尖猛然向内一勾! 后者的瞳孔瞬间凝缩成针芒,急开口。 “黄公公!” “嘭!” 当第一棍砸在赵文华后背上的时候,赵文华所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紧跟着第二棍、第三棍、第四棍。 打到第五棍的时候赵文华就垂下了脑袋当场气绝身亡。 他的脊椎估计已经被彻底砸碎了。 执刑的大汉将军看了一眼黄锦,那意思很明确。 人都死了还打吗? 黄锦微微点头。 棍子接二连三落下,足足打够了二十棍,保证赵文华彻底死绝之后,黄锦这才转身回精舍。 到了门口揉了揉胖脸,而后快步冲进精舍,一个滑跪。 “主子!” 这個时候的精舍内兵部尚书丁汝夔和左侍郎杨守谦都到了,几人正在议事,眼见黄锦如此都安静下来。 嘉靖不满的冷哼一声:“嚎丧呢,看不见朕和阁老大臣们正在议事吗,滚出去。” 黄锦跪在地上叩头。 “主子让奴婢监杖赵大人,结果赵大人身子骨孱弱,竟然、竟然活活被打死了。” 一句话,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尤其是丁汝夔和杨守谦两人,他俩可是不知道之前的事,猛听此话都惊的站起身来。 赵文华可是九卿之一啊。 竟然活活打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严嵩脸皮抽搐一下,随后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是一脸平淡冷漠。 张治则是不为所动,甚至还有闲心将嘴里的茶碎吐回碗里。 赵文华是必死的下场。 嘉靖看了一眼严嵩,微微吸上一大口气点头。 “知道了,现在边疆大事为重,你去将赵文华的尸身送回府上,好生安抚其家人,朕回头再惩治你,滚。” 黄锦叩头离开。 一条人命就此揭过,嘉靖继续着自己的正事。 “刚才说到哪了?” 丁汝夔惊醒,忙言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调动大军守住宣大防线以及小莺圪塔墩口、古北口两处长城要塞,不让俺答部入关。” “从何处调兵。” “可从陕甘调兵。” 严嵩皱眉道:“从陕甘调兵快也需一月,来得及吗?” 丁汝夔答道:“宣大防线固若金汤,小莺圪塔墩口及古北口要塞也是多年加筑,易守难攻,宣大有精兵三万,两处要塞也有精兵六千,慢说一个月,守住三个月都没有问题,贼虏都是骑兵,并无攻城利器,只要不放其入关,撼动不了京师。” 嘉靖于是满意点头:“这事就劳丁卿和杨卿操持吧。” 他倒是不糊涂,知道这时候该用谁。 丁汝夔和杨守谦领命离开。 嘉靖看了一眼张治:“张阁老。” “臣在。” “你去为兵部协调一下军粮事宜。” “是,臣这就去办。” 张治看了一眼严嵩,告退离开。 精舍内便只剩下嘉靖、严嵩君臣二人。 嘉靖不说话,严嵩自然也不敢吭声,君臣二人陷入一个奇怪的沉默中。 虽然嘉靖不知道整件事的全貌,但通过严嵩刚才的只言片语,大概是猜出了七八分。 几个月前,南京的陆远上奏疏,提醒北疆防务,但这道奏本被赵文华淹掉了。 当然这话是严嵩说的,嘉靖压根不信。 赵文华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淹这种奏本,而且严嵩也说了,那个时候严世藩替他在文渊阁坐宫一段时间,嘉靖估计,陆远这道奏疏就是发生在严世藩坐宫期间。 阻塞圣听这种事,往大了说是权奸、往小了说是欺君,都是掉脑袋的事。 所以需要有个人来背锅。 严世藩可是亲儿子怎么可能推出来背锅呢。 陈洪来报,说赵文华去到司礼监找淹本,黄锦回来并没有带着淹本,那就说明淹本被赵文华毁掉了。 赵文华毁淹本肯定是为了来一个死无对证,那么也就说明,在一开始的时候严嵩并没有打算让赵文华背锅,不然就不会让赵文华去拿淹本了。 既不是严世藩也不是赵文华,那严嵩一开始打算让谁背锅的? 这道奏本总共只牵扯三个人,严世藩、赵文华、陆远。 前俩都不是,那只能是最后一个。 严嵩一开始是想让陆远背这个锅。 有这个想法并没错。 只要没有奏本,陆远顶多算是没起到一个臣子的谏责,毕竟几个月前谁会知道俺答一定会侵略大明? 陆远有这个担心却没有说,也不算什么大的过错,了不起降级罚俸,总不能因为这就杀头罢官。 因此陆远背锅的责任和严世藩、赵文华阻塞圣听的责任比起来,那是差出几十倍之多。 可是严嵩为什么又不让陆远背锅了呢? 是什么原因让严嵩宁愿推赵文华去死都不让陆远背这个锅。 “朕意追封赵文华礼部尚书衔,严阁老觉得可否?” 严嵩颤巍巍起身道了谢,而后言道:“皇上,臣老了,内阁诸事繁冗,臣力有不逮,乞辞。” 嘉靖面露不悦:“而今南边闹倭寇、北边闹鞑虏,国家艰难之秋阁老要走,岂不是致朕于无助。” 见严嵩还要说话,嘉靖抬手止住。 “不用说了,朕不准,朕已经命司礼监拟了诏书,除了之前说过的韩士英两人,这次还要将欧阳必进调入京,担任工部尚书,你是首揆,给朕说说,谁可为南京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应天巡抚啊。” “臣荐吏部左侍郎郑晓出任南京吏部尚书,现户部尚书张润之前便在南京户部多年,这次可与韩士英互调,起巡抚山东孙世祐巡抚应天,兼总理粮储、漕运河道。” 嘉靖思忖许久点头。 “朕,准了。” 看看严嵩举荐的这三个人吧,除了张润都是严党,即便是张润这个老南京户部尚书,这几年也跟严嵩关系莫逆。 最要命的地方,还是那个孙世祐。 不单单做了应天巡抚,还兼了总理粮储、漕运河道。 粮储、漕运、河道都是江南命脉衙门,尤其是前两者,让孙世祐兼领,那陆远这个户部的右侍郎还干什么? 南京吏部、南京户部、应天巡抚,严嵩一口气要吃下三个江南最关键的人事岗位。 看来,张治活活逼死赵文华的事,让严嵩也不愿继续温和下去。 他要和江南官僚集团彻底撕破脸。 南北两党之争,已是不可避免。 至于说什么南倭北虏、当务之急是守边疆,对政客来说并不重要。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攘外,必先安内! 凯申公点了一个大大的赞。 第一百零二章:除掉陆远! 严嵩回到自己的府邸,命人去宫中将严世藩叫了回来,父子俩独处书房,相望沉默。 “爹。” “跪下。”严嵩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是冷漠。 严世藩不敢有丝毫忤逆,立刻跪地。 “赵文华死了,廷杖活活打死的。” “儿子,知道。” “知道他为什么死吗。” 严世藩咬紧牙关:“知道,他是替儿子死的。” “那你觉得,他是自愿替你死的吗?” “爹,别再说了,都是儿子的错!”严世藩一头砸在地上泣不成声:“如果不是爹的庇护,今天死的就该是儿子了。” 严嵩呵呵冷笑:“爹可没有大的本事,闭塞圣听的事都能庇佑你,是皇上,皇上不杀你,也只有皇上,能让黄锦监杖的时候打死赵文华。” “皇上知道这件事了?”严世藩惊抬首。 严嵩言道:“皇上英明睿智,爹一句话他老人家就能猜出个大概,不然为什么要让黄锦打死赵文华,赵文华不死,如何保住你!现在皇上还离不开你爹我,所以,才全了伱这条命。” 严世藩郁闷垂首,而后又很是不解说道:“爹,您一开始不是推陆远出来担这个责任吗,他担责任,最多就是个降级罚俸,能算個什么大事。” 随后细细一琢磨立马咬牙切齿。 “狗娘养的张治、狗娘养的陆远,这个白眼狼倒向南京了。” “嗯,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杀了他!”严世藩立马跳了起来:“儿子这就安排好手去南京,除掉这个陆远!” 严嵩目光冰冷如幽泉:“是要除掉这个白眼狼了,趁着现在皇上对南京也很不满,这件事做干净点。” “好,儿子这就去安排。”严世藩刚打算走,又被严嵩叫住:“没让你走,跪下。” 严世藩只得再次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严嵩望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长叹一口气。 “今天去皇上那的时候,路上张治和我聊了几句闲白,爹现在也和你聊聊。” “请爹训斥。” “你分家之后,长安街上那个宅子买的时候花多少银子。” 严世藩答道:“六万两。” “府里有多少奴仆、婢女。” “两百、两百多人吧,具体记不得了。” “你养了多少姬妾?” “十七房,不过正式过门妾只有十一人。” 严嵩叹气道:“一个妻子、十七房姬妾、两百多个下人、六万两的府邸,严世藩啊,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 严世藩答话:“三百二十四石,折银,一百三十两。” 严嵩于是掰着手指头来算。 “两百多个奴仆下人,按京城现在的价格来算,一个奴仆一年给十两银子的例钱,就是两千多两,你的妻妾十八人,金银首饰、吃喝穿戴、每年省亲算一个人二百两就是三千六百两。 但你严世藩出手大方京城皆知,你一年府内花销要上万两之巨,住着的又是六万两银子买的府邸,严世藩,你靠着朝廷的俸禄,养得起吗。” 严世藩胆战心惊:“是,养不起。” “张治夸赞老夫一辈子只有一个糟糠之妻,知道他什么意思吗,他是在夸你爹我一生谨慎,他张治、南京那群人哪一个养不起姬妾成群,可这些人都和老夫一样,一个糟糠之妻,最多一个妾、两个妾,有哪一个像你这样铺张招摇的。 明面上就不要给别人把柄抓了,没有人像你这样傻,到处招风惹雨掀起是非。 张治夸你才思敏捷素有急智,你见过哪一个官员愿意被人说素有急智这种评语! 老成持重、远虑深思;秉心克慎,奉植惟勤;这些哪一个能加到你严世藩的身上。 这话是在打你爹我的脸啊,这是笑话你只会耍小机灵小聪明,还继承我的衣钵安邦治民,你在他张治眼里就是个连进士功名都没有的废物!” 严嵩气的一劲拍桌子:“他张治几个儿子没有一个入仕,那是因为人家走的是科甲正途不像你承你爹的父荫,咳咳咳!” 眼见严嵩咳的厉害,严世藩刚欲起身又被瞪住。 “现在你爹我是明白过来了,人家为什么要保陆远,那是因为陆远懂规矩、守规矩,我告诉你多少遍,要守规矩、要守规矩! 这个天下所有人包括皇上,都要守规矩,你想摆脱规矩跳出规矩外自己玩,没有人陪你一起疯,你爹我错了,我错就错在不该溺爱你,让你越过科举直接入仕。 我不守规矩,所以江南那里敌对我,现在你也不守规矩,等什么时候皇上容不下你我父子,咱们爷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觉得,你斗得过南面那些人吗。” 严世藩垂首,既有羞臊也有愤怒。 “爹,儿子在你眼中就这般不堪吗。” “你不需要在乎爹眼中的你如何,而是要在乎别人眼中的你如何,懂吗?”严嵩谆谆教诲:“人活着,生前死后都要一个名,这个名不是自己给的,是别人给的,你想要成功业,需要别人认可你。 爹已经不被他们所认可,现在连你也不被他们认可,咱们父子俩面前的路,已经很难走下去了。” 严世藩目露凶光:“既如此,咱们也不能让他们好过,凭什么,凭什么咱们的人生要任由所谓的清流来摆布,狗屁的清流,他们一个个哪一个不是巨蠹,现在倒是笑话咱们爷俩是贪官奸佞,什么是奸什么是忠? 爹,您这些年来为了咱大明朝呕心沥血,四处挤银子补皇上的亏空,才维持着这个国家还没有垮! 咱爷俩是奸臣,哈哈哈哈,对,咱们是奸臣,让他们这些忠臣来当首辅吧,让他们当首辅,我大明朝早就亡了!” 严嵩闭上了眼睛。 对自己这个儿子,自己确实是太过溺爱了。 严世藩的人生之路太顺利,没有科举、不需历练,也不需要费尽心思逢迎上司、团结同僚,他做太常少卿,连一把手太常寺卿都要听严世藩的话。 现在做了太常寺卿,又被嘉靖特准入文渊阁替父坐班,那就连六部九卿都要听严世藩的。 小阁老! 呵呵。 人家当官是宦海沉浮,严世藩是一直浮着,浮啊浮,浮到现在成了这般样子。 自己还有时间打磨这个儿子吗。 睁开眼,严嵩说道。 “皇上已经拟了诏书,调郑晓任南京吏部尚书、张润任南京户部尚书、孙世祐任应天巡抚兼总理粮储、漕运河道,将你舅舅调入京任工部尚书,明日我再向皇上举荐,让你出任工部侍郎。” 严世藩爬起来击节:“对,就该这样,既然张治他们想跟咱们爷俩撕破脸,咱们也别惯他们臭毛病,打吧,看谁能活到最后。” “把你的姬妾都送回娘家,把你的家仆全部遣散,从明天开始搬回家里住,你爹我要日日看着你。” “......知道了,爹。” “去吧,办好你的事。” 严世藩转身,眸子中满是杀气。 陆远。 白眼狼,老子一定要杀你全家! 第一百零三章:庚戌之变 大同,关塞城头。 仇鸾在城头上待了快一整天,直到夜色擦黑才敢回总兵府。 俺答部来犯,离城二十里扎下了大营,雄兵云集,不知凡几,但从几路斥候侦报的结果,绝不下八万之数。 这个数字给了仇鸾极大的压力。 万一守不住大同怎么办? 敌人都兵临城下了,仇鸾第一个想的不是保家卫国,而是万一丢了大同是什么后果。 杀头抄家、妻眷充妓、子女流放。 越想仇鸾越害怕,厕所跑了一趟又一趟。 “不能坐以待毙。” 仇鸾实在是尿不出来了,打了哆嗦慌忙派人把郭宗皋和陈耀喊过来,谓二人言道。 “贼众虽势大,但大同乃是坚城,又有精兵上万拱卫,料敌不敢强攻,但小莺圪塔墩口和古北口两处关塞防备薄弱,仅有兵三四千人,本将恐守将胆怯,你二人要亲去镇军,防备守将总兵畏敌而逃。” 两人闻听顿觉有理,当即领命,各率亲兵星夜离开大同,驰奔小莺圪塔墩口和古北口。 待到二人离开,明月高悬入了三更,仇鸾又唤来自己的义子干儿,也是自己亲兵统领的仇和。 “大同若失,则你我父子难逃车裂剐刑,父母妻儿亦是死路一条,现为父有一计,可全性命。” “父亲请说,便是刀山火海,儿子也愿去做。” “你深夜去见俺答,请他不要进攻大同,只要他不攻大同,为父可赠其军粮十万石、布匹万缎,供其部过冬所需。” 仇和人都傻了:“父亲,这可是通敌卖国啊。” “只要你我父子不说,天下谁还知道?” 仇鸾瞪着眼喝道:“俺答此次来犯,所图无非边市一事,如今朝廷已知,为父这便书信严阁老,请其出面劝谏皇上开边市,则俺答自退,大同之危立解,你我父子守卫大同便是有功。 可若是在这时间内大同丢了,你我父子都是死路一条。” 仇和一咬牙,抱拳:“儿子遵命。” 夜半三更,大同城内冲出一骑,直奔俺答大营。 俺答部自然也有巡逻的哨骑,当即挽弓厉喝:“来者何人。” 说的是蒙古语,仇和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看到月光下那闪着冷冽寒芒的箭簇,忙勒住战马喊话。 “我乃使者,要见伱家大汗。” 这几个蒙古人也听不懂汉语,但见仇和一人赶来,手里挥舞的也不是兵器而是信件,大概能猜出個身份,于是一边戒备,一边派人回大营请了个懂汉语的千户过来。 在得知了仇和的身份之后,千户下了仇和的佩刀甲胄,一番搜身带回了大营。 这功夫俺答早就睡下了,忽听报明军来了使者,翻身坐起。 俺答四十多岁,生的不似大多蒙古人那般魁梧雄壮,反而是面颊消瘦、身材匀称,若不是穿着蒙古服饰,换上汉服活生生就是一文人,只是面容阴翳、双眸狭长,好似鹰隼毒蛇,让人一看就知道此人不好招惹。 “明军使者?” 俺答捻了捻颔下胡须,沉吟片刻后言道:“带进来。” 几名亲兵将仇和带了进来,随后便手按弯刀守住四方,防止仇和突袭刺杀。 仇和也是第一次见到俺答,虽不认识,但却认识蒙古汗帐的旗帜,因此也能猜出俺答的身份,抱拳。 “明军使者,见过蒙古俺答汗。” 俺答是懂汉语的,倨傲的扬起下巴言道:“见到本汗为何不跪?” “我是汉人使者,非大汗之臣民,为何要跪。” “呵呵。”俺答冷笑:“那你来本汗这是为何事?乞降?” 仇和答道:“非是投降而是劝和。” “劝和?” “此乃我大明太子太保、咸宁侯、大同总兵仇鸾书信,大汗一观便知。” 亲兵将书信转交俺答,后者看完后面露不屑嘲笑:“贪生怕死之徒还在本汗面前装什么名节,跪下!” 几名亲兵二话不说,一人一脚就将仇和踹跪在地上,几只大手摁在仇和的肩头,使其挣扎不得。 俺答拿着书信走下汗位,蹲在仇和面前言道。 “想让本汗不攻大同?可以,将信里说的东西送过来,并且不允许一兵一卒离开大同,那么本汗即刻从大同撤兵离开。” 仇和一听也顾不上挣扎了,任务完成就行,忙言道。 “我家侯爷既然许诺,自然不会食言。” “放开他。” 俺答站起身挥手,几名亲兵便齐齐退了一步。 仇和站起身来抱拳刚欲告辞,又停下脚步转身言道。 “请大汗将书信还给在下。” 俺答一怔,随后哈哈大笑。 “怎么,这通敌卖国的证据你们怕本汗交给你们的汉人皇帝?” 仇和羞臊红脸没有言语。 “我们蒙古人可不似你们汉人那般背信弃义,只要你们答应本汗的条件信守承诺,那么本汗即刻从大同离开,同时毁掉书信,若背此言,长生天弃之。” 仇和见俺答拿长生天起誓,也知道俺答不会反悔,立时离开。 待到仇和走后,几名亲兵都很诧异:“大汗,咱们这就不打了?” “不打?怎么可能,本汗只是许诺他离开大同,没说不打其他地方。”俺答哈哈一笑:“汉人软弱如此,正是我部纵马入关的天赐良机,传三部万户来见。” 自从蒙元亡国,蒙古部落四分五裂,至俺答祖父达延汗时期一统,将蒙古各部设左右翼六个万户。 右翼三万户分别为鄂尔多斯、土默特、喀喇沁。 俺答是土默特部的大汗,土默特部在蒙古右翼三万户中实力最强,因此俺答也被推举成为了蒙古右翼的首领,他的准确称呼应该叫俺答台吉,台吉就是首领的意思,像俺答的四叔,也叫黄台吉,就和后面满清那个皇太极是一样的意思。 黄是翻译成汉语之后的名字,台吉是首领。 很快鄂尔多斯部首领达尔罕、喀喇沁首领昆都力哈匆忙来见。 “叔叔(二哥)。” 达尔罕是俺答的侄子、昆都力哈则是俺答的四弟,他们的大哥叫吉襄,父亲孛儿只斤·巴尔斯博罗特汗,达延汗的三儿子,因为达延汗没有将汗位传给巴尔斯博罗特,于是巴尔斯博罗特宣布自立,自称大汗,导致蒙古两翼再次分裂。 俺答说道:“刚才汉人的使者的来了。” “汉人使者?” 二人对视一头雾水:“我军大军压境,他们这个时候来使者,难不成是投降?” “投降倒不是,不过,也和投降差不多了。”俺答嘲笑一声,将书信递给二人,随后言道:“本汗观明军守将乃是贪生怕死、怯懦无能的废物,但越是这种怕死的人,咱们越不能逼迫甚紧。 大同乃是坚城,若我军强攻,必逼迫其死守,如此我军伤亡不小,我意移偏师攻小莺圪塔墩口和古北口,这两处明军关塞并无重兵,猛攻之下,旬日可破。” 达尔罕蹙眉言道:“小莺圪塔墩口和古北口确实没有重兵,但这是因为此两处地狭且窄无法囤积重兵,我军皆为骑兵,想要攻此二处天堑要塞也不是容易的事,一旦明军驰援,一样是难以攻破。” “敌将胆小如鼠,他敢分大同之兵支援吗?” 俺答大手一挥乾纲独断:“更何况,明日他一旦将军粮布匹送来,再敢反悔,本汗就修国书,将这封信送给汉人皇帝,有此书信在,他通敌卖国之罪就算坐实了。 你二人下去准备吧,明日一早,只待汉人兑现衣粮,你二部先行移师,猛攻小莺圪塔墩口和古北口,本汗留此监视明军,只待你二人攻下小莺圪塔墩口和古北口,本汗便与你二人会师入关,进攻汉人京城!” 达尔罕两人不再言语,抱拳领命。 嘉靖二十九年润六月二十五,仇鸾以贿乞和俺答移师,六月二十九,俺答部攻克小莺圪塔墩口和古北口,总兵张达、副总兵林椿及下两千七百人战死,余者皆溃逃。 宣大总督郭宗皋、巡抚御史陈耀只身逃回大同。此战鏊兵四日,仇鸾一兵不发,坐看两关失陷。 六月三十日,俺答部率军自古北口入关,寇略北京城下,京师震动,社稷蒙尘。 史称。 庚戌之变! 第一百零四章:这王朝,不救也罢! 话分两头。 南京。 今天是老娘的五十五寿日,陆远请了一堂戏班子来府里唱戏,带着两个媳妇一个孩子一起陪着父母过寿,陆远没有招呼任何同僚,只是一家子享受着天伦之乐。 陆东也从浙江赶了过来,一来为了贺寿,二来也是和陆远汇报一下最近家里的生意。 “正事明天再聊。” 陆远陪坐在老娘身边,后仰身子对坐在身后附耳过来的陆东说道:“今日开心,叔父晚上要多喝两杯。” “好,一定。” 祥和团圆、岁月静好,这种感觉让陆远很陶醉,但胡宗宪的到来打破了这份镜花水月般的美好。 看到胡宗宪那一脸的焦急模样,陆远就是心中叹气。 安心不得了。 “爹、娘,儿子去一趟。” 陆远告了一声罪,起身走向胡宗宪,带着后者离开小园子,问话道:“出什么事了?” “堂官。”胡宗宪沉声道:“刚刚北京来了天使带着皇上的圣旨,咱们吏部尚书王部堂调入京任吏部尚书,韩部堂调京任户部尚书,欧阳宪台调京任工部尚书,在新的主官未到任之前,各部暂由左侍郎署尚书职。” 一听这话就算是陆远也不由面色严肃。 朝廷来拆台子了。 这个时候嘉靖竟然还有心思拆南京的台子,眼下都六月二十八了,想来如今俺答已经寇边,心是真大。 “走,进宫。” 陆远拔腿便走,胡宗宪紧随其后又言道:“还有一個消息。” “什么?” “通政使赵文华在六月二十二被廷杖打死了。” 陆远的身子猛然一顿。 什么玩意? 堂堂通政使,九卿之一的赵文华被廷杖打死了? 他这是犯了多大的罪过啊。 不对,如果是该死的罪,大可以拉出去砍头明正典刑,没必要用这种欲盖弥彰的手段来处死。 廷杖打死的意思是官员的罪责不该死,但是皇帝又想杀这个人,这才演变出廷杖这种随时可以忽左忽右的畸形刑罚。 陆远没有问胡宗宪,因为这么大的事后者肯定不可能知道原委,因此陆远加快了脚步登上候在府门外的马车,即刻进宫见了韩士英。 “部堂。” 这功夫韩士英正忙着收拾自己公房里的信件奏疏,看到陆远笑了笑。 “伯兴来了,坐吧。” “是。” 蒋如俨前来送上茶水,刚欲退下被韩士英喊住:“一岩,你也坐下。” 前者赶忙规矩落座在陆远下手,也没敢为自己准备一杯茶。 还是韩士英收拾好奏本来的时候,给蒋如俨带了一杯,使得蒋如俨诚惶诚恐。 “北京来天使的事,伯兴听说没有。” “来的路上听胡宗宪说了,部堂调任北京户部尚书,属下给部堂道贺。” 韩士英坐到了陆远的对面,笑了笑:“是啊,能近距离的伺候皇上,是咱们为臣子的幸事,确该道贺。” 顿了顿,韩士英又道。 “圣旨催的紧,老夫马上就要北上,所以喊你来,交代一些事情。” 陆远进屋的时候就有发现,屋内并没有左侍郎骆顒,因此刻意多说了一句:“部堂有示下,下官一定牢记,后面办差的时候也会多和骆堂官通气。” “那就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公事,就是咱们自己人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一听这话,蒋如俨立马起身将公房的门掩上,这才重新回到座位。 “骆侍郎和本官虽然是四川老乡,但他入翰林之后一直在北京,对南京的很多事都不太了解,为人书生气也太重,虽然在咱们南京户部干了几年,但很多工作协调的并不妥当,张阁老说,这次老夫走后,以前咱们南京的户部尚书张润会调回来。” 陆远闻言立时明悟,面上只是平静的点头并未作声,等着韩士英继续向下说。 “和圣旨前后脚来的,还有张阁老写的一封信,家国不宁,北边的俺答叩关了。” 陆远这才皱眉开口:“果真打来了。” 韩士英点头:“看来伯兴果然早有担心。” “是。”陆远拱了下手:“几个月前属下就有此担心,还上了奏本,走的四百里加急送入京师,边关之重系社稷稳定,属下不敢不提醒皇上。” 韩士英叹道:“伯兴能如此敏锐洞悉北疆防务,是国朝的幸事啊,可惜你的那道奏本没有起到作用。” 陆远沉默一阵后言道:“下官的担心毕竟没有实证,通政使司并不重视也是常情。” “有没有重视不清楚,只知道伯兴你的那道奏本,没有找到。” 听到韩士英这句话,陆远立时一头雾水。 什么叫没有找到。 就算是奏本被淹掉那也该在司礼监里存放着,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 韩士英继续言道:“因为奏本被赵文华取走了,至于赵文华取走的是不是你陆远上的奏本那就不知道了,总之司礼监的黄公公去找赵文华,没有从其手中拿到他从司礼监取走的奏本。” 说到这里韩士英不说话了,看着陆远,等待后者的反应。 陆远瞬间明白过来。 赵文华为什么要去司礼监取走自己的奏本销毁,这是要来一手死无对证啊。 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这么做。 站在陆远的视角,他肯定不知道严世藩那日在文渊阁失口说出的那句漏话。 “俺答真打来了?” 因为不知道有严世藩的这句话,所以陆远的逻辑链中缺少了从头部开始推理的最关键一环。 可这不妨碍陆远利用结果来倒退逻辑。 赵文华被廷杖打死是结果,廷杖是一种为了掩盖某些事情而产生的畸形刑罚,核心用处是处死一些按大明律不该处死的官员,继而起到灭口的作用。 按照赵文华擅取淹本的行为肯定够不上处死,可嘉靖却打死了他。 其用心显然是为了灭赵文华的口,让赵文华来替其身后的人来承担责任。 赵文华的背后是谁? 肯定是他的干爹严嵩。 难道是自己上的奏本严嵩看了之后没有重视,省去批阅就送进了司礼监成为淹本,如今俺答果然犯境,严嵩担心嘉靖皇帝乱发邪火,迁怒到他所以选择将赵文华推出去顶锅? 没道理啊,严嵩如果选择让赵文华顶锅,又何必让赵文华再去司礼监拿奏本销毁呢吗,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除非。 陆远想到一种可能,立时眼神一厉。 “赵文华销毁奏本,是为了污蔑属下从来没有上过奏本,他们通政使司也从没有见过属下的奏本,然而属下确上奏本的事情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皇上那已经知道了,所以赵文华阻塞圣听的事情败露,因此获罪而死。” 韩士英不说话,仍然看着陆远,后者于是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实际上阻塞圣听的并不是赵文华,而是严阁老,严阁老看到了属下的奏本却并没有在意,没想到属下的担心一语成谶,俺答犯境,因此严阁老担心属下上奏本劝谏的事被皇上知悉,继而怪罪他阻塞圣听,所以命令赵文华前去销毁属下的奏本,可这件事已经捅了出来,严阁老无法欺君,因此选择将赵文华推了出去,靠廷杖将其打死灭口。” 之前韩士英都说了,自己人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陆远便无所保留。 也无须保留了,王八蛋严嵩竟然一开始想推自己出来背锅,真是冷血无情。 韩士英满意的哈哈大笑两声。 “陆伯兴啊陆伯兴,你说的虽然不尽对,但也相差无几了。” 随后韩士英将事实原貌告知陆远,最后感慨一声:“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陆远的心情也是有些复杂。 从一个政客的视角来看,严嵩让自己背锅的选择并没有错,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件事中只有自己背锅的责任才最小。 既然伱担心俺答犯边为什么不上疏劝谏? 有人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不上疏这也算是个罪过? 要这么说,全天下的官员都没上疏,是不是都应该降级罚俸。 不一样。 陆远有这个担心而且说给了严世藩知道,那就相当于白了世间,这种情况下你就要起到一个上疏劝谏的责任了。 就算全天下的官员都有担心但他们没说出来,没人知道,就可以光明正大一口咬死。 “我大明朝如日中天,从没想过俺答敢来侵犯我大明边疆。” 当然,嘉靖再无聊也不会一一去问天下官员。 另外不劝谏为什么会有责任。 这其实没责任,要看皇帝是谁。 但凡是个英明的皇帝当然不可能因此怪罪陆远,可嘉靖是个什么德性? 当嘉靖得知陆远有过这个担心后铁定一种想法。 你为什么不上疏劝谏? 你只要上疏劝谏朕肯定会纳谏,继而严加防范,哪还会有今天这种事情发生。 不单单是嘉靖,普罗大众很多都如此。 这种就叫事后诸葛亮。 自以为是。 严嵩太清楚嘉靖的秉性了,自以为是而且喜欢甩锅,沽名钓誉爱惜羽毛,过错都是臣子的,天底下就他这个皇帝英明睿智,所以当俺答大举犯边之后,嘉靖一定会怪罪严世藩阻塞圣听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你淹本,朕现在都在大同设好埋伏,全歼俺答、继而一统草原了! 韩士英此刻对陆远也是愈加的满意,言道。 “现在俺答虽然大举犯边,但宣大防线固若金汤,敌虏也奈何不得,料不过一月必自去。” 陆远忙言道:“部堂,倘若俺答部自古北口而入呢?” “古北口?”韩士英有些迷糊:“在哪?” 陆远这才想到韩士英一生几乎都在南京,而且又不是兵部官属,恐怕从没有关心过兵事国防,就算天天看大明地图,估计也只看着北京,了不起余光扫过几眼古北口这个位置,又哪里会记在心里。 “长城的一处关塞。”陆远言道:“朝廷在这个地方的守备并不充分,一旦俺答攻破此处,就能大举入关、寇略京师了。” 韩士英面露惊容:“伯兴,连你都知道的事,朝廷难道会忽略吗?你未免有些太杞人忧天了吧。” 朝廷当然知道,但朝廷没有想到仇鸾这个狗日的王八蛋会通敌卖国,坐看俺答猛攻古北口入关啊。 陆远不能背历史,只能硬着头皮强行解释道。 “朝廷当然不会忽略,可就像朝廷没有想到俺答会忽然犯边一样,万一俺答在大同摆下重兵,吸引朝廷的防备重心,随后以偏师猛攻古北口,则朝廷很可能会大意之下被打个措手不及。 一旦俺答部入关,其部数万草原骑兵来去如风,则整个北直隶要被俺答烧掠一空,朝廷今年乃至明年,怕是都要断粮、断衣,不知道多少百姓要在今明两年冻饿而亡了!” 韩士英顿时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沉脸。 半晌之后复归入座。 “今晚万部堂和几位同僚摆宴,为老夫和王部堂送风,你也来吧,但你之前担心的事不要说了,记住吗。” “是。” 韩士英随后一指蒋如俨:“一岩是个干吏,老夫走后,留他给你做个帮手。一岩。” 蒋如俨忙起身:“属下在。” “日后老夫不在,你要如敬老夫一般敬伯兴,遇事,定要向伯兴禀报。” “是。” 蒋如俨随即转身面向陆远,撩袍下拜。 “属下蒋如俨,参见陆堂官。” “使不得。”陆远惊的跳起,赶忙扶起蒋如俨,责怪:“一岩兄年长陆某,无论是为官之道还是才华更是远胜陆某,有什么事咱们弟兄俩多多商量,有处理不了的事,还需多向韩部堂请示。” 韩士英适时开口。 “行了,这些繁文缛节你们后面再续,先去办两件差事。” “部堂请示下。” “张阁老说,山东巡抚孙世祐接任应天巡抚,同时兼总理粮储、漕运河道。 粮储、漕运、河道皆我南直隶重中之重,你二人要即刻去清点各仓,一应钱粮重新核数登记造册,待孙抚台上任后,要尽快交接不得有丝毫差错和迟误。” “是。” 陆远二人告辞离开,一出门,蒋如俨就开口问道。 “堂官,部堂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装什么傻。 陆远严肃面容,寒声道。 “立刻派人,将南直隶归属我户部的各粮仓、布仓;漕运总督衙门、浙直运司归属我户部的大仓全部搬空,事后放火烧仓,本官只一句话,一粒粮食、一锭银子都不给孙世祐留!” 蒋如俨抱拳。 “属下遵命,这便亲自去办。” 陆远有些失落的回到自己的公事房,无奈长叹。 大明朝,我该拿什么拯救你? 嘉靖、严嵩你们俩就搅吧,搅吧,搅到张经前方打仗没了军需,吃了败仗;搅的东南大乱,搅的俺答赖在北直隶不走,将整个河北洗劫一空,把大明朝亡了国,大家伙大不了陪着你们俩一起完命就是! 这样的皇帝、如此腐烂的政治体系,不救也罢! 第一百零五章:投名状 今晚万镗在自家府上摆了一堂送行宴,宴请王学夔和韩士英两人。 如此一说这送行宴就有些掩人耳目的味道了。 既然是送行,为什么没有应天巡抚欧阳必进? 还是那句话。 自己人聊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万镗虽然一直看不上陆远,但因为张治的信,也知道严嵩想拿陆远顶锅的事,因此在王学夔、韩士英两位大佬的支持下,勉强算是接纳了陆远。 如此列席宴会的便是九卿加上陆远一共十个人,八仙桌肯定是坐不下,好在万镗家里有一张大圆桌。 陆远敬陪末座,主动承担起了席上倒酒的任务。 这顿饭吃的很私密,连一个丫鬟下人都没有,估计也是为了防止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和东厂探子。 “老夫马上就要离开南京,已经交代伯兴去将度支司的账目重新统计一遍,好给朝廷一个交代。” 看着陆远忙前忙后的斟酒,韩士英说了一句:“大家也都知道,朝廷已经命山东巡抚孙世祐接任应天巡抚,同时还兼着总理粮储、漕运河道的差事,可谓深受皇上、内阁的器重,咱们一定得要配合好。” “总理粮储、漕运河道?”潘潢听到这话冷笑一声:“这么安排那还要户部、工部做什么,干脆让这孙世祐把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一道给兼走吧。” 陆远倒完最后一杯酒回到自己的位置,微笑道。 “都是替皇上、朝廷做事,不分谁干的多、谁干的少。” 席上有几人皱了眉头,觉得陆远这时候插话有些没大没小,万镗更是打算开口斥责一句,忽听门外有些嘈杂声,当下不悦喊话。 “来人。” 几個府内下人推门走了进来,门一开,万镗也就看见了远方的夜空被映照的红通通。 沉声问话:“怎么回事。” “老爷,好像是城外起了大火。” 一听这话,万镗下意识看向陆远和韩士英,瞬间就明白过来,轻描淡写哦了一声。 “一个走水就大惊小怪,派个人去红铺那问问,看火势大不大,另外命令火铺,一定要小心大火烧到粮仓,务必全力确保城外太仓的安全。” “是。” 房门重新被关上,万镗也不再计较刚才陆远的冒失,笑呵呵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天干物燥,确实应该小心火烛,各位也得告诫下人,平日里多多小心留意才是。” “是啊。”潘潢点头应了一声:“城外失火可千万别烧到粮仓啊。” 万镗言道:“聊这个做什么,失火灭火自有相关衙门处置,来,咱们大家伙敬王部堂、韩部堂一杯,祝二位部堂此去北京一帆风顺,为朝廷再建新功。” “敬二位部堂。” 众人起身相敬,一饮而尽,陆远没功夫吃菜,放下酒杯就开始忙着斟酒。 “伯兴坐吧,我们自己来就行。”万镗这个时候突然伸手摁住了陆远,温声言道:“这里是私聚,没有大的规矩架子,坐坐坐,不必那么生分。” 态度和之前可谓有巨大差别。 “来,诸位咱们再敬二位部堂一杯。” 万镗刚欲提杯,王学夔便言道:“免了吧,太医说过,老夫这个岁数酒要少喝。” 说着又是叹气一声。 “这次去北京之后,老夫就会当面向皇上陛辞。” “什么?” “部堂您要辞官?” 众人都没想到这个时候王学夔会说出这番话,因此颇多惊愕。 王学夔点头:“老夫快七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再在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干下去,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安抚黎民,赖在位置上又有什么意思,免得以后糊涂被人说食古不化,还不如现在退下来,安心回老家教导子孙。” 席上顿时安静下来。 “退了好啊。”这个时候,韩士英开口打破了沉默,只见他面带感慨和微笑:“还是唐卿兄(王学夔表字)看的通透,严阁老做了十几年的吏部尚书,您去接他的位置不好做,倒不如退下来省心,再说,北边风沙太大,不如江南的水土养人。” 王学夔呵呵一笑:“还是廷延吾弟知我。” 韩士英跟着一叹:“若是可以,韩某真想和唐卿兄一道辞官,少去许多忧劳。” 眼见二人如此,潘潢有些急了,开口言道:“二位兄长,如今国家内忧外患,可谓诚急危亡的时候,还需要您两位主持大局呢,怎么可以生出退却之心。” 万镗也是说道:“没错,那严嵩也都快七十的人了,不还是赖在文渊阁的位置上不愿意走,他能赖着不走,咱们凭什么走。” 王学夔笑了笑没说话。 韩士英则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有的时候也不能太小瞧年轻人,要给后生们机会,咱们不能学严嵩,死死的霸着位置不挪屁股,才华出众的人他不用,倒是把自己的儿子一路提拔到太常寺卿,这样不好。” 闻听此话,席上众人都不约而同看向陆远。 很显然,韩士英口中的后生就是今天带来的陆远。 陆远面容平静,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平静的坐着。 就冲这份定力便让在座几人暗道一声好样的。 “这次朝廷将张润公和老夫做了互调,张润公是咱们的老朋友了,在南京户部也做了几十年,和在座的各位都有交情。”韩士英言道:“但是朝廷又为什么要派孙世祐来兼走总理粮储、漕运河道的差事?” 万镗心直口快,当即冷笑一声言道:“这还用说,把张润派回来明面上还敬着咱们,实际上就是让张润陪咱们在面上打太极,背地里让孙世祐把江南的钱粮全搬空,好拿银子给皇上他老人家继续修元祐宫、修他的大高玄殿。” “现在北边的俺答已经寇关,南边的汪直也没有剿灭,整个国家到处都缺银子,这个时候除了咱们,还有谁能拿出钱。” 潘潢沉声道:“为了保江山、保社稷,就把亏空都加到咱们脑袋上,将来有一天江南十室九空,咱们在座的各位对得起祖宗和后代子孙吗。” 说罢后停了能有几个呼吸,潘潢语气冷冽如冰。 “这里我潘某先表个态,孙世祐来做应天巡抚可以,但想要总理粮储、漕运河道,我潘某第一个不答应,三个月内他不滚蛋,我潘某辞官不干了!” 万镗亦言道:“万某愿紧随其后,这官,不做也罢。” 一时间,又有几人纷纷扬言要辞官。 最后韩士英看向陆远。 后者端起酒杯起身,看向众人开口。 “三个月,三个月内陆某一定让孙世祐滚出南京!” 言罢,一饮而尽。 不就是要投名状吗,我陆远接了。 第一百零六章:刺杀 “伯兴为人虽然年轻,但做事缜密、思虑周全,是个好苗子。” “没错,韩部堂去了北京,有伯兴在,咱们也是能放心的。” “户部交给伯兴,潘某觉得可行。” “伯兴啊,莫怪老夫说句倚老卖老的话,你还年轻,仍需努力。” 坐在回家的马车里,陆远闭目养神,脑海中不停滚动着饭局上潘潢等人说的话。 这次严嵩将韩士英调走,又将孙世祐派来南京做应天巡抚,还兼了粮储和漕运河道的差事,算是踩到了江南官僚集团的底线,也意味着南北两党正式撕破脸,江南官僚集团要反击了。 而自己,就这么成为了江南反击严嵩的前锋。 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赶走孙世祐? 陆远陷入了沉思。 “林哥,今天这街上好安静啊。” “是啊,这六月三伏天,街上竟然连个酒鬼都没有。” 马车刚刚驶出长安街,驾车的陆林和刘三田就聊了起来,也惊醒了沉思中的陆远。 挑开窗帘一看,陆远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南京不设宵禁,虽然这个点已经很晚了,但平时总会有几個从万芳园赶回来的醉酒公子哥在街上游荡,可今天却安静的奇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远下意识开口:“停车。” 赶车的陆林和刘三田将马车停了下来:“老爷?” “回万部堂府邸。”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陆远便下了命令。 二人赶忙驾车转向,马车刚刚转了方向,就听一声喊叫。 “诛杀狗官陆远!” 随着这声喊叫,只见十几名黑衣人从街边两侧的小巷胡同中冲了出来。 陆远人坐在马车里看不到,但不妨碍能听到声音,心跳虽有些加快,可还没有慌到手足无措的地步,沉声下令。 “速速赶回长安街。” 长安街有夜巡的执金吾卫,东西长安门也有足足两个营的兵驻守,便是街口的通政使司也有几百名护军,足以保护自己的安全。 陆林、刘三田鞭鞭打马催车,好在方向已经调转过来,两匹马一提速,立时就将十几名黑衣人甩开。 “放箭!” 带头的黑衣人头领一看,人腿哪里能跑过马蹄子,立刻抬手下令。 瞬间十几把弩机便拿了出来,对着陆远的马车。 “老爷小心。” 陆林扭头一看后面的黑衣人拿出了弩机,也顾不上驾车了,一头冲进车厢内就陆远拉在地上,自己整个人便扑上去将陆远压在身下。 “咻咻咻!” 木制的马车车厢挡不住军队制式弩机的穿透力,瞬间便被穿透,一支支弩箭全部扎进了陆林的身体内。 陆远被压在身下,耳边是一声声箭簇射入骨肉的声音,继而便感受到一汩汩温热的鲜血浸染自己的脸颊。 “驾!驾!驾!” 刘三田疯狂赶车,一边嘶声厉吼。 “有刺客,有刺客!” 通政使司门口有兵,守卫的士兵都知道刚离开的这驾马车是陆远的,眼见到马车赶了回来,后面几十步外还追着十几名黑衣刺客,当下便敲了响锣,十几人拿着朴刀盾牌冲出来将街口守住。 随着锣响,巡逻在长安街上的一队执金吾卫也冲了过来。 “呜~” 号角声也响起。 刺杀的黑衣人不敢追了,带头之人当机立断:“撤!” 这还咋追,他们这些个刺客就算是人均吕布,也不可能杀穿整条长安街冲进皇宫杀陆远。 有那能耐,谁还当刺客啊。 马车一路急停到万镗的府邸门口,这功夫晚宴已经结束,万镗陪着韩士英等人在门口正寒暄着,猛听到深夜里锣鼓、号角声响,紧跟着便看到陆远折了回来。 望着一车厢密密麻麻的弩箭和车厢内渗出的鲜血,韩士英面色一变,三步冲了过去。 “伯兴、伯兴。”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冲进车厢,将已经被射成刺猬的陆林翻开,就看到几乎被鲜血淹透的陆远。 “下官没事。” 陆远爬起身,看了一眼已经死透的陆林,快步走出车厢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血污。 “幸亏有家仆舍命相护,这才逃过一劫。”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韩士英松出一口气,眼见街上跑过大队士兵,沉声喊道。 “来人。” 一名千户官装束的武将跑来,眼见九卿都在,紧张抱拳:“卑职执金吾卫千户余锴参见几位大人。” “立刻派人通传五城兵马司、应天巡抚衙门、南京守备,就说南京城里潜进了倭寇,南京城全城戒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抓不到人,城门不开!” 余锴言道:“各位大人,天使还在城中,若是天使要回京......” “城里进了倭寇,为了天使的安全,请天使暂时留在南京。” 揪不出来刺客,天使也不能走! 余锴满头大汗,可见九卿意见一致,深吸一口气抱拳:“卑职,遵命。” 赶等余锴一走,韩士英便破口大骂。 “无耻小人,卑鄙!” 万镗语气森冷:“派人刺杀堂堂户部侍郎,我大明朝还有国法吗?” “今天能刺杀陆侍郎,明日咱们各位都有可能横尸街头。” “这是打算学成祖爷,再杀南京一个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那就看他刀,是不是和成祖爷一样锋利了。” 九卿都很恼怒,用刺杀的手段简直是突破下限,一点政治规矩都不讲。 “各位上司,这事,陆某自会处置。”陆远回头看了一眼陆林的尸体,冲着韩士英等人作揖:“请几位上司给下官调一队执金吾卫,护送下官回家。” “现在外面不安全,伯兴今晚还是留宿在这吧,皇城内有我们几人的住处。” “不了,下官担心家里人,贼子既然敢刺杀下官,未必不会丧心病狂,对下官家人下手。” 虽说家中护卫有上百人,但陆远此刻又如何放心的下。 谁知道做主暗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又有多大能量。 几人对视,纷纷点头:“好,去吧。” 待等调来一队金吾卫,陆远换了一辆马车,又让刘三田将陆林的尸体带上。 “老爷,这。” “陆林是为了护我而死,我岂能嫌弃他。” 陆远将陆林的尸体拖回车内,为后者拔掉身上弩箭,不由自主的掉下两滴眼泪。 眼神中,杀气升腾。 我剑,也未尝不利! 第一百零七章:祸水东引、驱虎吞狼。 匆匆赶回家的陆远险些被吓去半条命。 只见府门打开着,门口还躺了几具门房下人的尸体,满地的鲜血。 陆远忙带着兵往府里冲,一路上既有护院下人的尸体也有黑衣人的尸体,好在中堂大门紧闭,门外十几名护院拿着刀严阵以待的守着,陆远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些个护院眼见陆远带兵而来也是放下了心,一名叫陆飞的家仆迎了上来。 “老爷。” 同陆林一样,这陆飞也是打小在家里养到大的孩子,绝对的忠心可靠。 陆远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陆飞拉起来:“没事没事,老爷回来了,快开中门。” “老爷回来了,开中门、快开中门。” 中堂大门从后打开,陆远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被施芸撞进了怀里。 小媳妇在怀里一通的哭:“相公。” 能看出来,吓的不轻。 陆远也顾不上什么大庭广众,搂着媳妇安慰道:“不怕不怕,相公回来了,贼人不敢再来了。” 一边哄着,陆远一边迈步往中堂内进,也看到了父母双亲、绿珠、陆东等人具在,小家伙陆平安则在众人的团团包围之中,一脸茫然。 “爹、娘。” 陆远下跪叩头:“儿子不孝,让父母大人受惊了。” 陆淳夫脸上虽然严肃倒是没有什么慌乱,做了几十年生意,走南闯北什么阵仗没见过,这种杀伐之事还吓不住他,陆淳夫大步上前扶起陆远,上下看了几眼:“吾儿可还安全?” “儿子没事。” 陆远垂首,叹了一声:“只是.......” 叹着气,陆远将自己也遭受到刺杀的事说了出来。 “好在有陆林舍命相护,儿子这才逃过一劫。” 陆淳夫跟着长叹一声:“今晚亥时,门房那和后门同时响起了喊杀声,一伙黑衣杀手来的突然,咱家的护院虽多但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护院中有一猛士,一己之力连毙六名刺客,这才震慑贼人,也让为父等人得以被护住来到中堂避难,不然的话,只怕是凶多吉少。” 连毙六人? 这群黑衣人连军队的制式弩机都有,一看就不是寻常的杀手,陆远甚至怀疑是军队里出来的,能连杀六人,简直厉害。 陆远环视一圈:“今日各位舍命相护陆某家人,陆某一定厚偿,死者各付五百两抚恤,生者亦予二百两,各位但有子女,陆某将竭力抚养,读学识字、成家立业亦有陆某操持,谢过诸位了。” 言罢,作揖。 众护院无不单膝下跪,抱拳言道:“多谢老爷。” “娘,您和芸儿、绿珠先回房休息、安安心神,爹、叔父、忠伯,你们先去书房等我。” 陆远安排着,随后便对护送自己回来的金吾卫百户官齐景熙说道:“齐百户,今晚辛苦你带着兵士,暂在陆某家中住一夜。” 齐景熙抱拳:“请堂官放心,卑职一定竭力护卫。” “有劳了。” 陆远随后喊话:“陆飞。” “老爷。” “带着人手,将府宅打扫好,咱们自家人的尸身要好生安葬、刺客的尸身立刻送往刑部衙门。” “是。” 陆远交代完这才问话:“是哪位好汉连毙六名刺客,请让陆某当面道谢。” 一众护院齐齐转视一人,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长相很普通,身材也并不魁梧,看起来并不出众。 陆远和这男子对视一眼,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熟悉感,可陆远怎么也想不起来何处见过此人,但还是作揖。 “敢问好汉尊姓大名。” 男人抱拳还礼:“在下剑十七。” 剑十七? 竟然还有这么充满武侠气的名字。 许是不想告诉自己真名吧。 陆远也不在意,问道:“好汉一直在我陆家?” “两年前在下跟着掌柜的漕船混口饭吃,是跟船的护卫,因为略通些武艺,被掌柜的带来老爷府上做护院。” 陆远点点头:“日后,剑、剑十七你便是我陆家的护卫统领。” “多谢老爷。” 陆远随后离开中堂,去了书房。 前脚关上书房的门,后脚就听到陆东的声音。 “这事是谁做的?” 刺客夜袭,还带着制式弩机,这是要屠陆家满门啊。 陆远阴沉着脸坐下,开口。 “严嵩。” 几人齐齐色变。 这個名字太恐怖了。 当朝首揆,门生党羽遍天下的权相严嵩? “不可能吧。”陆淳夫第一个不信:“咱们家,可是和严阁老是同乡啊。” 直到现在,陆家上下还没人知道陆远和韩士英等人越走越近的事。 在严党眼中,陆远已经成了叛徒。 陆远叹出口气:“都是儿子的错,儿子自打来了南京之后,韩士英等人对儿子百般拉拢,也是阴差阳错身不由己,儿子便一步步倒向了江南士林,在严嵩那,想来已经成了背叛之人。” “那你为何如此肯定是严阁老所为。” 哪怕现在怀疑严嵩就是凶手,陆淳夫还是不敢直呼严嵩的名讳。 就好像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存在一般。 “这天下,能杀儿子的只有三方人,一是当今圣上。” 陆远拱手向天:“但是皇上杀儿子不需要这般手段,一道圣旨赐死即可。” “二者,江南士林,但儿子现在已和江南士林越加亲密,万芳园的买卖也越干越大,赌城竣工在即,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江南士林护着儿子都来不及,因此不可能动手。” “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位严嵩严阁老了,在他眼中儿子已经成了背叛严党的叛徒,他这是清理门户、以儆效尤。” “这、这可如何是好。” 陆淳夫焦急道:“严阁老乃是当朝首揆,权势滔天,他若是对付咱们,国家虽大,恐怕也没有咱们家的藏身之地了。” “藏是藏不住的。” 陆远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爹、叔父、忠伯,有句话说的好,叫舍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他严嵩是首揆又如何,难不成咱们家就要伸出脖子任他砍吗? 他有刀,咱家也有刀,虽然咱们家现在不是严党的对手,但儿子,也有助力。” “什么助力?” “江南士林。” 陆远说道:“江南士林根脚深厚、势力庞大,若是能团结一心,严嵩也不是对手,只要江南一众门阀能站出来,我陆家便无惧严嵩。” “可是如何能让他们团结一心替咱们家出头呢?” 陆远于是看向陆贤忠:“忠伯,您这几年没闲着吧。” 后者笑了笑:“老奴能做什么,就是养了些眼线、打听些皮毛情报罢了。” 陆远随后又看向陆东:“叔父管着咱家的银子,这几年,也养了些人手吧。” “嗯,敢打敢杀的汉子有不少,咱们家跟船护卫的月钱不菲,吸引了不少的绿林好汉,今晚那个毙敌六人的剑十七就曾经是个江湖游侠。” 陆东反问道:“伯兴是打算,也派人手前去北京暗杀严阁、严嵩?” “他是当朝首辅,他的护卫,根本不是咱们能撼动的。”陆远摇了摇头:“要杀严嵩,不能靠这种手段,而且进攻之前,要先自保。” “伯兴意欲何为。” 陆远语气森然说道:“今日严嵩敢对我陆某下手,他日未必不敢对南京九卿下手。” 一句话三人都脸色惊变。 祸水东引、驱虎吞狼。 陆远竟然打算用这种手段将江南士林拉下水。 “将来无论什么时候,九卿中死去哪怕一个,矛头都会对向严嵩,这就是,破坏政治规矩最大的恶果!” “可是,没有证据啊。” “这种事当怀疑出现的时候,证据,便不重要了。” 陆远不需要证据来证明严嵩是幕后元凶,江南士林也不需要证据。 所有人需要的其实就是一个借口。 一个将自己所有肮脏手段合理化、正义化的借口。 既然你可以暗杀我那我也可以暗杀你。 反正咱们双方都没有证据,那就看谁的命大了!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一百零八章:是战、是逃、是和? 南京城上下忙着抓刺客,北京已经从里到外乱成了一锅粥。 为什么乱? 因为俺答打来了。 当得知俺答兵临城下的时候,嘉靖的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 做了几十年皇帝,嘉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或者说他至今仍沾沾自喜,引为自己一生骄傲的大场面就是年少时的那场大礼议。 玩了一辈子的权谋之术,嘉靖自觉已经是万方至尊,天地共主,这份志得意满的高傲随着俺答率军打到德胜门而坠落尘埃。 一转眼的功夫,大明朝就要亡国了? 德胜门可是北京内城九门之一,打过德胜门,就是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作锦绣灰。 “外城已经失守,眼下京师之中仅有兵士三万余人,只能招募百姓同守城池了。” 百官乌泱泱齐聚文渊阁,这个大明朝的权力中心此刻比菜市场还要混乱,几百号文武官员聚在一起,无不是六神无主。 “速速迁都吧。” “往哪里迁。” “当然是南京。” “那就将北京拱手送给俺答?” “南京本就是我朝兴业之基,背靠江南富庶、亿兆黎庶,只待皇上一到,号召臣民上下一心,不消一年必定能光复北京,可留在这里死守下去,倘若城关失守,皇上蒙难,则祖宗基业社稷全部葬送了啊。” “你别忘了,南京那边现在也在打仗,汪直都还没有剿灭,这个时候迁都南京,拱手将整个河北送给蒙古人,万一再迟迟不能剿灭汪直,南北两相受敌,我大明朝才是全完了!” “若不然议和吧。” “议和?” “没错,俺答部来攻,不就是为了索取过冬的衣物粮食,咱们给他,再赔点银钱又何妨。” “对对对,好主意。” “是啊,议和方为上策。” 严嵩坐看着百官议论纷纷,自己则陷入沉默,也不开口说话,也不管理秩序,由着百官将整個文渊阁吵成菜市口。 什么狗屁九卿大臣、王公贵胄,当末日来临的时候,和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区别。 想逃跑的、想投降的占了绝大多数。 兵部侍郎杨守谦此刻站出来喊了一嗓子:“诸位、诸位同僚请安静,安静一下。” 嘈杂声渐歇,杨守谦继续言道。 “这个时候咱们不能慌、不能乱,应当请皇上视朝,咱们大家伙一道和皇上议个章程出来。” “对对对,请皇上视朝。” “可是往司礼监递的奏疏已有上百道,皇上迟迟不肯露面啊。” “敲登闻鼓!” “对,只能敲登闻鼓了。” 百官纷纷附和,随着杨守谦去敲登闻鼓,严嵩于是起身同张治和六部九卿言道:“走吧,咱们也去奉天殿。” 登闻鼓一响,皇帝必须临朝,这是祖制,不以嘉靖个人意志为转移。 西苑精舍之中,嘉靖裹着一层绒毯蜷坐在他的八卦道台上,整个精舍门窗紧闭,似乎这样就能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从此超然物外一般。 黄锦跪在道台下叩头。 “主子,百官请主子视朝的奏本已经有数百道了,司礼监压不住了,请主子视朝吧。” “朕不去!” 嘉靖咆哮着:“朕予朝臣厚禄,万方诸事自决,何以有今日之祸难,皆朝臣之过犹,而今贻罪于朕,朝堂一坐亦何益哉。” 这时候还说什么文言啊。 黄锦还想接着劝,便听耳畔鼓声轰鸣。 “主子,登闻鼓响了。” 嘉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面色铁青,气的身躯瑟瑟发抖。 太祖朱元璋传祖制,登闻鼓一响,皇帝只要没死必须露面,不然百官就当皇帝驾崩,可与宗人府议立新帝! “欺天背主之物、欺天背主之物!” 黄锦连连叩头,泣不成声:“请主子更衣视朝。” 登闻鼓响个不停,嘉靖也是没办法,由着黄锦带几名小太监给他换了朝服,一万个不情愿离开自己隐居数年的精舍。 望着天上灼热的烈日,嘉靖却觉得身子骨一阵的发凉,不由打了个寒颤。 眼下这可是盛暑啊。 望着德胜门的方向,嘉靖似乎听到了马蹄滚滚、嗅到了金戈铁马。 德胜门能守住吗? 朕,会死于兵戈吗? 越想嘉靖就越怕,越怕便越加盛怒,这怒火在奉天殿、在百官前疯狂宣泄。 “朕承继国家于艰难,乃百官之拥推,自知才浅德薄垂拱于朝臣,年二十有九,殚思极虑、日夜辗转,中夜之分亦亲处之,分辅赞之臣日夕左右,未顷刻有滞于军机。 可至今日竟招此祸,何过也?皆尔等欺天背主之物,科道言官通不一劾,且胁朕视朝、大内恐吓朕躬,沽名市美,非党即畏,奸臣欺瞒于朕,各误事大小诸臣当一一点名,著实参劾定罪。” 快来看嘿,嘉靖皇帝又开始甩锅了! 百官好悬没被嘉靖这番话气的当场吐血。 好嘛,你把自己夸得跟诸葛亮一样,我们这群人全成了奸臣贼党? 开天辟地的朱元璋咋能有你这种完蛋子孙。 要不是现在俺答正猛攻德胜门,大明朝有亡国绝祀的风险,百官非得跳出来和嘉靖论明白。 “皇上,此诚急危亡之刻,还是先想御敌之策吧。” 张治看了一眼严嵩,见后者连个屁都不愿意放,只好自己站出来开口。 嘉靖也发现自己骂完之后,百官似乎不太开心,便忍住怒气。 “内阁并百官可有什么定策,凡有见闻可以助大破逆贼虏寇者,人人尽言之。” 张治扭头看了一眼百官,叹出口气言道:“百官所言,或战、或迁、或和之。” “如战若何、迁若何、和若何?” “战者,招募百姓青壮守城,北京有精锐三万,民丁青壮十余万,更有火炮百门,内城更是坚城要塞,贼虏虽来势汹汹不过是打了个突袭罢了,我等坚守内城,贼不可破。同时急诏陕甘、辽东、宣大、山东、河南兵勤王,则贼虏必退。 迁者,留我等护守城池,调集精兵护皇上出北京先往陕甘,由陕甘兵护卫皇上暂迁南京。 和者,遣使者入俺答营中议和,许之钱粮布匹,或有索要,一一照准。” 嘉靖于是陷入沉默。 是战、是逃、是和? 第一百零九章:第二次北京保卫战(上) 面对张治代表百官说出的三个选择,嘉靖再次做出了明哲保身的选择。 “众卿的意见呢?” 百官一听此话顿时了然。 得,皇帝又想把自己给摘出去。 实在不行你这皇帝退位吧,我们干脆学习周公共和,再不行靠投票也能治理国家。 逼你视朝就是让你拿主意,结果可好,你又让我们自己决定,若是决定错了再把锅甩给我们。 这个时候严嵩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 总不能皇帝、首辅全没主意吧。 “皇上、众同工,无论是迁还是和,都不利社稷,只有战,只能战! 当年土木之变,也先也曾打来北京,可结果还不是无功而返,俺答所部不过区区几万贼虏,势远不如当年也先,动摇不了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 宣大离着北京最近,急诏宣大总兵仇鸾带兵回援,有其三万精兵支援,万无一失。” 一提仇鸾,百官中便有一人站出。 “皇上、阁老,仇太保身为宣大总兵,为何会坐看俺答攻克古北口入关,这件事还没有查,下官谏言,应立刻将仇鸾拿入京师问罪,另择良将统率宣大之兵回防京师。” 严嵩以目视之,是兵部车马司员外郎杨继盛,南京兵部尚书韩邦奇的学生。 “对,此事确实有蹊跷。” 眼见百官议论声起,严嵩低喝一声。 “奉天殿议事,又有皇上在,要有规矩!” 百官顿时噤声。 嘉靖看了看杨继盛,开口言道:“这件事确实有蹊跷,阁老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啊。” 严嵩答道:“自俺答部入关后,仇太保便已书信内阁阐明原委,时六月二十五日,俺答率众十万犯大同,仇太保亲镇大同,亦思虑到小莺圪塔墩口及古北口防务,乃请宣大总督郭宗皋、巡按御史陈耀往赴小莺圪塔墩口及古北口驻守。 熟料二人见敌攻势甚猛,竟弃守城关逃回大同,致使兵心涣散,才导致两关失守、俺答破关而入,此事,宣大上下数万人皆可为证。 适才杨继盛所言,不过是妄加揣测之言,不可为信。” 嘉靖闻听勃然大怒:“竟有此事,来人,速往宣大,诏仇鸾率兵回防京师,令将郭宗皋、陈耀二人锁拿回京,交刑部督办。” 杨继盛刚欲再言,却见张治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缄口。 “阁老,你继续说。” 严嵩于是言道:“除了让仇鸾回防,另也需陕甘、山东兵往来勤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且先和俺答打上一阵,挫其锐气后再谈议和之事。” “决不可议和!” 说话之人自百官中站出自报家门。 “臣右春坊右允中兼国子监司业事赵贞吉叩见皇上。”赵贞吉跪地叩首,而后抬头大呼:“皇上,绝不可议和,城下之盟,岂不辱哉啊。” 嘉靖再次沉默。 严嵩于是喝问:“此如何算是城下之盟?老夫已经言明,调兵勤王挫敌锐气,所谓议和,不过通关边贸事宜,劝敌自退何谓城下之盟。” 赵贞吉跪在地上毫不留情的当殿诘问:“俺答者,虏酋也,悖逆天道犯我郊畿、虔刘人民、揉践土地,其罪所当必诛也。 阁老言,其所求贡,使不入朝、表文不具,而今却只派兵强攻,如此岂合两国邦交之礼? 虏酋若是知礼,自当遣使来朝,敛兵出境,具表款条悔罪。 可今日之景,皇上并百官齐见,虏酋攻德胜甚急,意在亡我国祚,狼子野心神人共愤,不灭其于长城之内,岂不坠我汉家天威、失我大明国格。 阁老言必谈和,不是城下之盟又是什么?” 严嵩被顶的脸上青红交错,但终是道行深厚,很快平静质问。 “汝说要灭其于长城之内?” “没错。” “当如何可行?” 赵贞吉立时来了精神,侃侃而谈:“北京乃坚城,敌不可摧,因此无须让宣大之兵回防,只需守住长城,再命辽东守住山海关,则可断敌后路。 调陕甘、山东兵来京便可会师剿灭俺答。” 严嵩不露声色的笑了笑,继续问道:“贼虏皆骑兵,往来如风,需多少兵力可以围堵剿灭?” “无须剿灭,只需守住处处要道城塞即可,长城、山海关一旦封锁,敌则失后援粮草,不消一月便要杀马果腹,旦食战马、夕可灭之。” “可知敌劫掠京畿或杀民果脯若何?” 严嵩陡然喝骂道:“若按你之计,贼虏就要将我京畿之地屠戮一空了,河北沦为焦土,朝廷如何可立。” 赵贞吉便只好言道:“若是阁老担心,可再调河南、江南兵勤王,速战速决。” “其众需多少?” “二三十万。” “募兵调兵,饷从何来?”严嵩厉声质问:“增兵二三十万,所需兵饷巨费无貲,这些伱都可曾考虑过,莫不成让这几十万士兵自行苟且、敛财供费吗!” 见赵贞吉无话可对,严嵩于是转身面冲嘉靖。 “皇上,赵贞吉之言愚不可及,断不能采。” 当赵贞吉说不让仇鸾带兵回防的时候,嘉靖连杀了赵贞吉的心都有。 他现在心里慌得一批,恨不得身边的兵越多越好,只要能赶走俺答就行了,还灭敌于长城之内? 歇着吧。 于是脸色一肃,言道:“军国大事,岂是汝无知之人可以谬谈,贬去广西,任一典史吧。” 赵贞吉不可思议的抬头。 典史? 那不是个吏吗。 自己可是二甲第二名的进士出身,这下竟然连官身都没了。 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被几名锦衣卫拖出了奉天殿。 嘉靖处置了赵贞吉,肯定了严嵩的建议。 “此次守卫京师、御敌贼虏之事,悉命阁老决之,众卿需一体同心,佐助阁老。” 顿了顿,嘉靖又觉得有些不放心,继而言道。 “自今日始,于京营设戎政府,待咸宁侯回师之后,命其为总督京营戎政,统帅各路勤王之军,务必尽快赶走贼虏。” 百官互相看了看,只有少部分严党官员作揖。 “谨遵圣谕。” 嘉靖恼怒大喝:“朕的话都没有听见吗!” 百官这才下拜。 “谨遵圣谕。” 第一百一十章:第二次北京保卫战(中) “阁老、阁老。” 奉天殿外百官散去,严嵩刚欲回文渊阁,便听身后有人呼唤,虽停下脚步却并没有转身。 只听声音便听的出来。 兵部尚书丁汝夔。 这丁汝夔早年因得罪严嵩被贬斥湖广,后来终是败给了强权,低头认输投入严嵩麾下,这才起复,直至今日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 “阁老,属下有些守备之事想要请示阁老。” 严嵩闷闷说了一句:“到文渊阁说吧。” 二人移步进了文渊阁的二堂,新任通政使张文宪陪。 “有什么事就说吧。” 丁汝夔于是言道:“阁老,京城守备却无困难之处,可贼虏屯兵潞河(今北京通州)四处劫掠,保不齐哪天就游掠到了巩华,那时候,恐怕、恐怕。” 巩华(今北京昌平)不是什么著名的地方,在后世也只是个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在这个时候的大明朝,是要命的地方。 这是明朝自朱棣开始及后历代子孙谒陵停跸之处,也是明朝自朱棣及后历代皇帝的陵寝所在。 万一俺答脑子一抽,把朱老四的坟给刨了? 太可怕了,想都不敢想啊。 严嵩抬了下眼皮看向丁汝夔,言道:“巩华南护神京、北卫陵寝,城塞修的坚固异常,内又有三千士卒拱卫,也不是俺答说攻便可攻下来的。” 他说的轻巧,丁汝夔却是快哭了。 “阁老,古北口的防御工事更加坚固,还不是被俺答部攻克,巩华虽然也是坚城,但若是被切断了和京师的联系那就是孤城,几日便要不攻自破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 丁汝夔于是硬着头皮说道:“属下斗胆请阁老,准一虎将率军一万候下,一旦贼虏侵犯巩华,即刻出兵援助。” “军队一旦离开北京坚城,岂是俺答军的对手。” 严嵩不太满意这个提议,说道:“塞上作战,失败尚有因可以解释,但京畿作战,败了何以解释,俺答所部劫掠京畿不过为了掠食,不会贸然进攻巩华这座坚城,巩华虽为重地,其内却并无多少辎重之物可供劫掠,老夫料定俺答部不会进攻巩华的。” 丁汝夔凝语,半晌后无奈一叹。 “既如此,属下遵阁老命,这便传令九门诸将,一定坚守城池不出。” “你是兵部尚书,这怎么能说是老夫的命令呢。”严嵩微蹙眉头言道:“老夫只是给了你一個建议,你若是不想采纳,大可按照你的想法来做,派兵警戒支援便是。” “是。”丁汝夔顿时会意,内心叹气之余拱手:“属下这便去安排。” 严嵩目视着丁汝夔离开,一双老眼清冷凛冽,须臾,重回浑浊。 “传令勤王的信使都派出去了吗。” “派出去了。” 张文宪答道:“已向大同、保定、延绥、河间、宣府、山西、辽阳七镇派了人手,后面会再向西安、济南派人,调陕甘和山东兵往来勤王。” 严嵩于是放下心来:“甚好。” ----------------- 嘉靖二十九年七月十一,大同、保定、延绥、河间、宣府、山西、辽阳等七镇勤王士兵陆续抵达北京,同日,太子太保、咸宁侯、大同总兵仇鸾加平虏大将军,总督京营戎政一职,统辖各路勤王之师会同京营兵共十万守卫北京。 俺答见大势已去,遂将攻陷通州时抓到的宦官杨增释放,并写了一封给大明朝的国书。 国书中俺答只提了两个条件。 其一,予币,也就是战争赔款。 其二,通贡,也就是开通边市。 这时候就不要给大明朝脸上贴金了,有人从字面意思理解,还说俺答这个条件是上赶着想要给明朝上贡。 有打到人家里,拿刀架主人脖子上求着给人家送钱花的吗? 这里的贡字,只作贸易解释。 因为这封国书,百官再次齐聚奉天殿,不出意外,嘉靖也露面了。 几年不愿意上朝一次的嘉靖皇帝,仅这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便已经上朝了好几次。 “众卿议议吧。” 当杨增颤颤巍巍读完国书后,嘉靖扫了一眼百官便将身子向后一仰,再次玩起了那几十年不变的明哲保身技。 这个技能好似是胎带的一般,是朱厚熜的天赋技能。 无论什么事朱厚熜都不会先发表自己的观点,让百官议,在议论的过程中,嘉靖就能看出哪些人是一伙的,如果发现某一派的势力特别强大就偷偷摸摸的扶持另一派,甚至是同时扶持好几派,这样就能实现党派政治平衡。 从大礼议开始便如此,他这个皇帝就是在这一次次的平衡中当到今天,并且牢牢控制住大明朝的核心权力,将内阁连着百官全变成自己的提线木偶。 如果嘉靖穿越到五百年后,起码能做一个正厅局级,算了,还是挂个虚职副科混日子吧。 百官中不少人都看向严嵩这个首辅,可后者权当没看见,站在自己的位置沉默不语。 皇帝不说、首辅也不说,这封国书怎么议? 谁给定个调子? 百官齐齐沉默,奉天殿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恰在此刻,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贼虏若是真心议和,缘何还不敛兵,反而劫掠日甚,此国书,只恐为虏酋阴谋缓兵之计。” 众人以目视之,还是那兵部员外郎杨继盛。 只见杨继盛大声道:“而今各镇勤王之师已到,北京城有雄兵十万,何须继续困守城中,而坐视河北子民惨遭贼虏蹂躏虔刘,臣请皇上降旨,命令大军出战,将敌赶出长城。” 不少官员都微微皱了下眉头。 嘉靖让议的是国书内容,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就是和俺答在战争议和条款上讨价还价,而不是继续打。 你咋是个愣头娃呢。 张治心中一叹,站了出来:“皇上,诸位同工,若是虏酋果愿退去,准其开边市也可,但这予币之事万万不能同意,如此国家失格,我等纵是万死也是愧见列祖列宗,更要贻羞万古。” 这句话从张治这个阁臣口中说出来,也是给今天这次议论定下一个底线,决不能答应战争赔款这一丧权辱国的条款。 严嵩看了一眼嘉靖,看不出什么表情,便没有急着开口。 杨继盛反而不乐意了。 “张阁老,难道就坐看贼虏如此猖獗吗。” 张治差点被气死,伱身为韩邦奇的学生,咋连我都驳。 一气之下,张治索性退回自己的位置,由着杨继盛继续嚷嚷着主战。 “皇上,不能和,一定要予敌以痛击,另外,臣弹劾平虏大将军仇鸾,仇鸾自回京之后,至今仍未就古北口沦陷一事做当朝解释,彼为大同总兵,失土之责难辞其咎,恳请皇上召其上殿对质。” 嘉靖大觉头疼,于是起身,寒脸挥袖。 “今日朕召卿等来议国事,然诸卿皆唯唯,如此,朝堂一坐亦何益哉,散了,严阁老、张阁老并六部九卿西苑答话。” 说罢抬腿便走,不给杨继盛这种人继续说话的机会。 百官于此散朝,经过杨继盛身边时无不摇头。 真是一根搅屎棍。 第一百一十一章:第二次北京保卫战(下) 西苑,嘉靖的修道精舍。 由于北直隶如今处处都在俺答的兵锋之下,因此王学夔、韩士英、欧阳必进三人还没有来上任,所谓的六部九卿人数并不齐整,少了一个工部尚书。 这时候就看出来严嵩的鸡贼了,工部少了一个尚书,他就把严世藩这个工部左侍郎给带了进来,好让自己这個儿子在嘉靖和一众中枢大臣面前刷刷存在感。 “在朕这里,诸位卿家畅所欲言吧。” 嘉靖也知道指望这群老狐狸自觉开口并不现实,于是点了严嵩的名:“严阁老先说吧。” 严嵩于是起身言道:“俺答者,抢食贼耳,不足患。” 说完就坐了回去,留下一群人茫然。 这是啥意思? 嘉靖也皱起眉头,有些不太高兴。 这明哲保身、事后甩锅可是朕的专属技能,你这偷学去用朕回头怎么放技能? 于是嘉靖将目光转移向张治,又移开,最后留在了礼部尚书徐阶身上。 徐阶领会眼神,起身答话。 “今虏酋在城外杀人放火,岂可言是抢食?正须议所以御之之策。” 嘉靖颔首:“徐卿言之有理,可俺答已经送了国书言议和之事,如何处置?” 徐阶言道:“今俺答驻兵近郊,倘若许以款虏,唯恐其将来要求无厌耳。” “苟利社稷,皮币珠玉非所爱。”嘉靖叹道。 这话一出,几人可就坐不住了。 这话简单翻译就是为了社稷,一些钱财之物是可以舍弃的。 张治还没来及开口,严嵩已经抢了一句。 “皇上,徐部堂刚才说的有理,贼虏者贪得无厌,若是予其钱财,事后再要若何?因此决不可予其财帛等物。” “是啊皇上,万不可啊。” 这可是战争赔款,一旦真让嘉靖准了,那在座的所有人都要被钉上历史耻辱柱,因此纷纷跳出来反对。 徐阶随后言道:“可遣使往赴敌营,准其通商之款,令其速退。” 丁汝夔附和道:“正所谓互相为害不能杀绝斩尽,故不如和好往来买卖通贡,臣也觉得答应俺答第二条作为议和撤兵是可行的。” “对,臣附议。” “臣也附议。” 画风转的飞快,刚才还研究着是打是和,现在瞬间就全部统一口径,只要不给战争赔款,开边市议和。 至于俺答这次侵略犯下的罪孽,算了算了。 嘉靖脸上浮现不易察觉的轻松,正好这时候技能的冷却时间也结束了,故而屁股向后挪了挪。 “既然众卿家都是如此决议,那朕不能一意孤行,就依众卿所言,遣使议和吧。” 几人深感无奈,还是起身施礼。 “是,臣等遵旨告退。” 大明没有同意战争赔款,只准了开边市通商一条,这个条件显然并没有让俺答满意。 七月十八日和谈宣布破裂,俺答部移师北向开始猛攻巩华城,继而攻诸帝陵寝,显然俺答是打算把老朱家葬在这的历代皇帝坟给刨掉,扛着尸体来威胁嘉靖答应他的条件。 祖宗陵寝被挖这种事谁也受不了,嘉靖再不愿也只能下旨仇鸾,命其节制各路兵马,阻击俺答。 八月十八,陕甘、山东兵陆续抵至北京,时仇鸾麾下已有大军二十余万,俺答不敌,乃寻路白羊口逃脱,猛攻数日无果后撤回昌平,仇鸾以为有机可乘,亲率中军追赶,两军战于天寿山,仇鸾兵败失利,只得眼睁睁看着俺答循潮河川而上,率众仍由古北口离开大明。 此次北京保卫战前后持续时间极短,自六月三十日俺答部入关至八月十八日撤退,前后仅五十余日,是役,明军共伤亡三万余人,俺答部伤亡万余,从战果上来看,明军的损失远大于俺答,但考虑到明军军队中存在的空饷情况,真实情况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从军事层面来说,大明朝打了一场没有赢也也没有输的仗,说没赢因为战果损失远大于入侵的俺答,说没输因为守住了北京。 而从政治层面上,大明朝也没输,因为这一次战争,明王朝并没有签下任何丧权辱国的条款,即使是开市互贸,也是在俺答退出长城后重修国书,嘉靖方才同意,和之前的议和在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但从经济角度来看,明王朝败的一塌糊涂。 “贼虏劫掠京畿四十日,掳走人口、牲畜二百余万之巨!其余钱财珠玉无可计数,北直隶各仓皆遭略尽。” 俺答部入关的这四十多天,明王朝全程都在被动还击,除了死守帝陵之外,只在天寿山主动和俺答打了一场,结果还输了。 因此在这四十多天内,明王朝及其中央政府,是眼睁睁看着俺答部近十万人将整个北直隶上上下下搬了个干干净净。 北方本就脆弱不堪的经济体系,也因此彻底崩塌。 “外郭毁作瓦砾,处处都要重修,此番贼虏逞凶,皇上深以为奇耻大辱,欲要整兵修武,筹建边镇,还要重修长城,这些事叠在一起,所需银钱,何止千万巨?” 北京保卫战结束了,可严嵩望着已经化作废墟的北京外城,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自己这个首辅,该怎么继续当下去? 而最让严嵩担心的地方,还是。 “外域之臣,敢于我前带信坐观城池,可欤?不一征诛,何以示惩!” 奉天殿上,嘉靖皇帝开启了他的战后总结大会,也是甩锅大会。 这次庚戌之祸,到底该归咎于谁? 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甩锅当然要从头开始。 “贼虏入关,盖因宣大总督郭宗皋、巡按御史陈耀守备失利所致。” 朝会之上,仇鸾毫不留情就将郭、陈二人推出来做了替罪羔羊。 “若非此二人贪生怕死、弃城逃命,何以乱我军心、失我重镇。” 嘉靖从谏入流,言道。 “即将郭宗皋、陈耀杖毙于午门之外,其家眷流放三千里。” 没有任何的审判,就这么一句话,两个人就成了第一批替罪羔羊和背锅侠。 这时候杨继盛又跳了出来。 “皇上,既然二人弃城失土是死罪,那敢问皇上,下令坚壁清野、畏敌不战,致使河北大地处处沦为焦土的人又该是什么责任!” 嘉靖问道:“卿所言,是谁?” “当朝首揆,严嵩!” 杨继盛的目光如利刃一般直视严嵩,那几乎快要溢出眸子的怒火让严嵩也不由得下意识退了一步。 “严嵩者,奸逆也,不诛严逆,何以正国法!” 嘉靖也在此刻看向了严嵩。 后者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跨出,面冲嘉靖跪下。 “臣身为内阁首揆,国家遭此劫祸难辞其咎,但杨继盛所言,臣不得不言,令传大军不战者,非臣也,令概出兵部,与臣何干也?” 兵部尚书丁汝夔、兵部侍郎杨守谦顿时瞪大双眼,惊恐之余忙出班跪倒。 “皇上,臣冤枉啊,坚壁清野、避敌不战是严阁老的意思,后仇鸾总督京营戎政、节制各路兵马,仇鸾不愿意出兵作战,臣等就算是兵部主官,又怎么可能越过严、仇二人直接指挥军队,请皇上明察啊。” “放屁!” 仇鸾喝骂出列:“当初老夫欲要领军出征讨敌,是你二人以军需无措为由相阻,签着你二人名字的兵部行文还在戎政府,现在当着皇上的面你们还敢抵赖吗?” “确实没有军需啊。” 丁汝夔大呼冤枉:“北直隶尽陷贼手,仅内城几个太仓之粮还需兼顾全城百万百姓食用,我兵部到哪里去筹措军粮,我到哪里去筹措军粮啊,皇上,皇上啊。” 言罢咚咚的磕头,嚎啕大哭。 嘉靖目光冰冷,毫不留情的挥手。 “兵部尚书丁汝夔,罔上毒民,侍郎杨守谦党同坐视,致我百姓流离颠沛、骨肉嚎啕,如此大罪死有余辜,即着三法司以失误军机从快论处。” 几名锦衣卫上前来将二人拖走,丁汝夔于是破口大骂。 “严嵩,奸贼!严嵩误我、严嵩误我,皇上,严嵩误君误国啊皇上!” 百官皆默声不敢言语。 整个奉天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头上这位皇帝,太狠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雪中送炭 就在百官慑于嘉靖狠毒淫威而不敢言语之时,一名小太监快步从偏殿跑了进来,一看这局面,吓的腿软也是不敢再走。 黄锦走过去低声责骂。 “出了什么事,快说。” 小太监这才颤巍巍开口。 “老祖宗,南京、南京浙直总督衙门来的消息,说、说。” “说啊!” “说八月初一,浙直总督张经于双屿岛苦战不下,率部退回浙江休整,倭寇贼势复起,媾和佛朗机夷为先锋于八月初十攻破漳州,杀害我守城士卒、民状七百余人后遁去。” 黄锦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北边的敌人才刚刚击退,南边的倭寇竟然已经登岸了? 真是要天亡我大明朝吗? 嘉靖一直都在用余光留意着黄锦,见后者变颜变色,也知道肯定又是坏事,叹气道。 “黄锦。” “奴婢在。” “又出了什么坏事一道说了吧。” 黄锦本打算趴在嘉靖的耳边低语,被后者叱呵。 “直接说!” “是。” 黄锦立刻站直身子,将刚刚收到的情报宣布于众,顿时引起一片哗然。 嘉靖扶着龙椅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倭寇登岸了? “朕前后给了张经几百万两军费,几百万两啊!” 嘉靖怒火攻心,骤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吓的黄锦赶忙以手抚背。 “天下臣子数十万,难道就没有一人能为朕,分忧的吗。” 嘉靖扫过百官,只觉得一阵心寒。 都是废物,废物! 正自感伤,又是一名通政使司的小官跑到了殿门外跪下。 “臣通政使司左参议孙思澄转奏南京户部右侍郎陆远四百里加急奏本。” 嘉靖现在无心派人拿来观看,命令孙思澄读出来。 “......所谓君忧臣辱,臣于南京,每每思及皇上忧劳国事,只觉五脏俱焚、几欲羞辱而死。国家艰难,北有鞑虏侵我疆野、南有倭寇虿尾兴妖,只恨臣一介文弱,不能上阵杀敌,是故竭尽户部侍郎事,今向皇上、内阁筹资国家用度,计白银二百万两、粮三百万石、棉衣三十万件、布三十万匹。十日内必可入京!” 这道奏本读完,百官齐刷刷呆住。 严嵩惊愕之余下意识看向张治。 后者眨了眨眼。 二百万两白银、三百万石粮食,南京那边这是把家底子都掏给嘉靖了? 不对啊,要是掏的家底子,那、那怎么会署陆远的名,南京九卿总不会把家底子掏干净来推陆远上位吧? 严嵩一看张治如此,也知道后者估计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可很快心头一紧,忙扭头看向嘉靖。 只见此刻的嘉靖双目红润,感动的几欲泪崩。 国难见忠臣啊。 一见嘉靖这番姿态,严嵩心中就直呼不好,可现在哪有他说话的资格,嘉靖已经开了口。 “好!好!好!陆远陆伯兴,国之忠臣,朝之肱骨,如此时机送上这笔钱粮,可算是解了今年河北百万黎庶缺衣少粮的倒悬之危,如此奇功,朕当嘉赏,诸卿觉得如何?” 张治顿时一步跨出。 “国有明君乃有忠贤,皇上英明,臣附议。” 徐阶紧随其后。 “臣附议。” 自二人之后,朝堂之上半数官员齐声附议。 嘉靖有些不满的扫了严嵩一眼。 后者忙出列。 “臣附议。” 他这一动,严党上下无不跟随,严世藩也只能跟着不情不愿喊出附议来。 “既然诸卿皆同意,可议议如何嘉赏其功?” 严嵩这时候抢在最前面:“皇上,陆侍郎忠心体国、又是能臣干吏,好生培养将来必可为我朝栋梁之才,只可惜当年外放做了知县沾了浊气,臣举荐其为翰林院学士掌院事。 一来可以替朝廷在翰林院内多多培养些后生,二来也可以在翰林院内多多沉淀几年,洗一洗身上的浊气。” 这手安排不可谓不巧妙,但张治哪可能会同意,当即言道。 “臣不同意严阁老的意见,眼下国家正值艰难,河北要重建、边镇要组军,南面的倭寇之祸又愈演愈烈,国家各项用度正是紧张之时,陆远久在户部,精于钱粮筹措调度,臣举荐其留任南京。” 严嵩不满道:“留任南京?张阁老,陆远这次立了功劳,皇上已经恩旨提拔,留在南京哪有可以提拔的位置。” “臣举荐陆远担任南京户部尚书!” 众皆哗然。 严嵩更是大为不满:“张阁老胡闹!皇上前几个月刚刚下过圣旨,将南京户部尚书韩士英与户部尚书张润互调,因为俺答寇边之故,时至今日还未来得及成行赴任,你举荐他来做南京户部尚书,是打算顶掉哪一人的位置?” 张文宪亦出列反对:“皇上,那陆远年不过三十,如此稚嫩年轻,岂可做一部尚书?臣亦觉不可行。” 严党一众大佬纷纷出班反对。 鄢懋卿更是言道:“皇上,几个月前都察院就曾收到过对南京的弹劾,言南京有一腌臜之处名为万芳园,其内乌烟瘴气、道德败坏,虽经查与南京诸大臣并无关系,但似乎与这陆远有些关联,事情在没有查清楚之前,臣觉得让陆远出任尚书高位,恐有伤士林之心。” 面对严党的合词反对,张治不为所动,坚持道。 “臣只知为皇上、为朝廷举荐贤才,年纪阅历非臣所在乎,昔当年太祖皇帝起于寒微,所用贤臣良将,又有哪一个是进士功名、哪一個是六部九卿,仍可为宰辅、为元帅,开了我大明基业。 后有成祖所用三杨,亦是大胆起任辅赞之臣、坦以国事委之,郑和内监出身,却有下西洋、服远夷之丰伟,正是成祖爷胸襟万里之度,才有永乐盛世、万邦来朝。 今圣上亦受命于国家艰难之际,英姿果毅不逊太祖成祖,振奋国家正需向祖宗效法,不拘一格降人才。” 眼见张治把太祖成祖都给搬了出来,严嵩彻底没法驳斥了。 驳张治就是驳太祖、成祖,就是否定嘉靖的老祖宗。 这要是往大了说,你严嵩是在质疑当年的大礼议?继而否定嘉靖皇帝的正统性? 只在此时连严嵩都不敢驳斥,百官更无人能言语。 嘉靖也能看出张治这是要力推陆远上位,不过能从张治的口中说出自己比肩太祖、成祖这种马屁话,嘉靖还是很高兴的。 “张阁老,陆远确有其功,但年轻也是事实,只因此便擢为尚书,难以服众,纵然强为对其也无好处,不若如此,改任南京户部左侍郎骆顒为南京工部左侍郎,陆远为南京户部左侍郎。” “皇上思虑周全,臣敬服。” 一步到位不现实,但是往前挪一个顺位还是可以的。 至于严嵩说的将陆远调入翰林院的事,嘉靖自己都不可能同意。 现在国家到处缺钱缺的要死,嘉靖还指望陆远给他变银子呢。 若是能从江南源源不断的拿到银子? 嘉靖瞟过严嵩一眼。 没有谁是不可以换的! 你严嵩会搞钱,可现在却冒出来一个比你更会搞钱的。 至于说这银子从哪里变出来的。 谁在乎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饕餮盛宴 这笔对嘉靖乃至整个大明朝都可谓雪中送炭的银子到底哪里冒出来的,这就需要细说了。 自从那日深夜遇到刺杀之后,陆远随后几日的出行都是护卫景从。 还好九卿确实给力,全城搜捕之下,没几日便将藏匿起来的刺客翻了出来。 只可惜,没有抓到活口。 这是一群死士。 “刑部的仵作都验过,这群刺客大多都是行伍出身,追捕的时候听这些刺客的口音,应该是山东人。” 刑部右侍郎裴锦超向陆远通报了他们的调查情况。 没多少有价值的地方。 当过兵,知道籍贯,其他的一概没了。 “刺杀陆堂官的弩机是嘉靖十一年造,边军所用,山东备倭军也有这种弩机,可以带尸身去山东核认。” “不用那么麻烦了。” 陆远摇了摇头,没同意裴锦超的提议。 “就算查出他们的真实身份又有什么意义,死无对证,无论背后指使的人是谁,也不可能和尸体当面对质了。” “结案吧,就按照韩部堂之前的意思,就说这群人是潜进南京制造祸乱的倭寇。” 裴锦超点点头:“好。” 刺客找了出来,南京城的戒严也宣布结束,陆远又恢复到往日两点一线的生活。 他知道北方现在正在打仗,南京通政使司已经收到了最新的情报,七月初一,俺答部就打到了北京城下。 但战争的硝烟还没有弥漫过长江,金陵城一如既往的繁华。 酒照喝、舞照跳。 万芳园还在源源不断的进银子,城东的赌城也先行竣工了一半,只剩下马场、足球场、橄榄球场还没有建好。 那些慢慢建,先行竣工的先开业。 为了赌城的红火,陆远把后世所有花样都搬了出来。 包括穿着兔女郎服饰的服务人员。 当这些兔女郎捧着满是筹码的托盘、带着酒水穿梭在一张张赌桌的时候,陆远真的会有一种再次穿越的奇幻感。 这个赌城,叫做不夜城! 一条秦淮河,将万芳园和不夜城连接在了一起。 每分每秒,都是无法估量的财富在疯狂滚入陆远、韩士英以及南京九卿老爷们的腰包之中。 “苏州一百亩上好的水田,三千两!三千两我就卖!” “来个八点、来個八点、操!” “又开了庄?连开十几把庄了啊。” “好家伙,出长龙了。” “里仁街三进的宅子,一千二百两,房契我带来了。” “一千亩地,带着一百二十个佃户,值多少钱?” “五十个丫鬟值多少钱?” “全压了,买大。” “买定离手,开,三个六,通杀!” “王老爷,您没钱了。” “我、我还有房子、有田。” “哎呦我的大老爷,您那些早都卖完了。” 王富贵失魂落魄,怀里抱着的十几岁兔女郎扭动着娇躯魅惑着。 “老爷,再赌一次吧,再赌一次一定能翻本的,只要老爷赢了,奴家今晚一定好好伺候老爷。” 王富贵红着眼睛。 “我、我还有两个闺女,十六岁还是双生子,长得花容月貌,街坊亲邻没有不知道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们能值多少钱。” “双生子的话可是稀少,给您作价三百两,签了卖身契,筹码给您拿过来。” “我签!” 王富贵将三百两筹码牌拍到了赌桌上,当看到结果的那一刻只觉眼前一黑,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他死了。 家破人亡,走向对他而言唯一的结局。 自从不夜城开业之后,不知道多少人在这里纸醉金迷,他们喝着酒,搂着身着寸缕的兔女郎,醉眼朦胧中将房契、田契甚至是活生生的人全部变成筹码,然后便扔垃圾一般扔到赌桌上。 最后,一无所有。 “噗通!” “有人跳河了!” “苏家的大公子吧。” “听说他这十几天一直泡在万芳园里,睡醒了就去不夜城赌,输了好几万两呢。” “苏家也算咱南京大门大户了,就这么破败了?” “他爹死得早,留给他的这一堂家业,就这么败了个干干净净。” “苏家可在咱南京城里十几家铺子呢。” “谁不说呢。” 秦淮河每天都会有人跳河自杀,陆远只是冷眼看着,丝毫不为所动。 一家富总好过万家富! 陆远不知道这段时间南京到底死了多少人,陆远只知道在他的公事房,田契、房契、产契已经堆满了好几张桌子,只知道这短短的十几天时间,胡宗宪已经出面接收了上千名家丁丫鬟! 整个南直隶的财富,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汇合集中。 之所以能扩散的那么快,完全因为万芳园的姑娘每一个都是不夜城的业务员,她们每向不夜城拉一个客人,都能获得三十两银子的提成!无论这些人是输是赢。 于是姑娘们用尽了浑身解数,在酒水、美色的双重诱惑下,留恋万芳园的公子哥没有一个能控制住自己的双腿。 而当他们踏入不夜城的那一瞬间,跨越时代数百年的花花世界将彻底摧毁他们的心智。 而除了这些姑娘,便是那些输光家产的赌徒公子哥同样是赌城的业务员,只要他们将身边圈子里的有钱公子哥拉进来,就可以获得丰厚的报酬。 虽然这些报酬,最后还会被他们在赌桌上输回给赌场。 “开赌场就不要怕别人赢钱,咱们不仅要让他们赢钱,还要保护他们回家,让他们去宣扬、去挥霍这不劳而获的银子。” “能到万芳园消费的都是有钱人,他们身边的圈子内也都是有钱人,一个赢钱的离开赌场,就会带着几个甚至十几个同伴再踏进赌场,而进来后,再想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姑娘们,看你们的了。” “这银子,都是你们的!” 陆远伸出双手,用尽全身之力才推倒面前足有一人高,用银锭堆起来的金字塔,数千两白银哗哗坠地,引起数百名不夜城侍女们的欢呼,继而便是一拥而上的哄抢。 一沓沓千文面额的宝钞被陆远洒向天空,飘扬着落在被银子铺满的地上。 陆远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这里是大明朝,还是电影中看到的夜上海、大香港。 这是一个极其野蛮的时代,对他来说,却是最好的时代! 有了这巨额财富的加持,万芳园、不夜城开始走出南直隶,在浙江、福建、江西、广东处处选址开张,已经尝到甜头开始愈加贪得无厌的南京九卿更是全力推动。 甭管你是知府还是知县,一腔忠血拦着不让开?想上奏疏弹劾? 好办。 南京吏部直接找个借口将其罢官。 然后就是背中七箭自杀身亡。 “之前是万芳园赚钱,现在是赌场最赚钱。” “老夫一直看好伯兴,前途无量。” “哈哈哈哈。” “万芳园的帐还要给江南织造局两成,赌场的进账可全是咱们的。” 隐秘的宅子内,一群人围在一起,兴奋的分着田契、房契甚至是卖身契,陆远坐在远处的沙发内静静看着,手里端着一杯酒。 举杯抿了一口起身。 “各位上司,通政使司新消息,山东和陕甘的勤王兵已经进了京,二三十万大军云集北直隶,俺答撤退只在眼前。” “等到俺答一退,朝廷势必然要重建北京城,修建边镇防备不患,正是缺银子的时候。” “陆某想给朝廷送去二百万两银子,解一解朝廷的燃眉之急,可否?” 几人停下手,随后继续。 “伯兴,以后有些事,你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陆远于是举起杯子,笑了笑。 “谢过诸位上司。” 言罢一饮而尽,转身离开。 留下房间内这群人,尽情的享受着一桌子人肉人血化作的饕餮盛宴。 浅聊一下这本书的主角 写到最新的一章,内容有些阴暗,因此作者君也认真翻看了每一条评论,果然,批评的声音有很多。 实话实说,作者君很高兴。 批评的声音越多,越说明现在的读者群体三观还是很正的。 尤其是以黄赌两种方式来聚敛钱财的行为,确实是低级甚至是下流。 再回应这些评论之前,作者君先阐述一下动笔写这本书之前的准备和考虑吧。 怎么塑造本书的主角或者说作者想要塑造一个什么样的主角。 一开始确定这本书名叫做首辅的时候,作者君当然是想塑造一个三观很正的主角,可是转念一想,这和《大明太师》起了冲突。 同质化就没劲了。 这一犯难就足足半个多月。 想不明白就去看电视剧找灵感。 当然是《大明王朝1566》这部作者君心中的神剧。 四刷还是五刷记不清了。 看这部电视剧的过程中,作者也会去去看《明世宗实录》来进行史献和文学作品之间的对比印证,电视剧对嘉靖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化,但也更立体的塑造了严嵩、徐阶、高拱和张居正等人的人物形象。 当然,严嵩成了绝对反派,徐高张成了正派。 这种就是文学作品必须要存在的塑造性,不然照搬史献复制粘贴,就没人看了。 和电视剧对比,《明世宗实录》就像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一大段一大段的文言文,只有分段还没有标点符号,读起来又累又折磨人。 但也是通过看这种最原始史献,作者君发现了一個关键点。 那就是在史献的绝大部分篇幅中,是只记载能和嘉靖皇帝答上话的内容。 从杨廷和一直到最后的徐阶,前后历任十几名辅臣,只有这些辅臣在史书中存在感比较强。 哪怕是大名鼎鼎的张居正,在《明世宗实录》的记载中,也是一丁点出场记录都没有,最多就是吏部的任命公文中会例行公事的提起这个名字,某年某年某日,张居正任某职,没了。 连个标点符号都不给。 没有任何关于张居正的御前奏对、进言上疏。 为什么,因为张居正的身份资格不够。 他在嘉靖朝这一段历史中没有任何存在感。 难道这几十年,张居正什么事都没做吗? 张居正一道奏疏都没有给嘉靖皇帝写过吗? 他想要改革救国的心,是到了万历时期做了首辅才有的吗? 显然不可能,只是因为他的身份、资格太低,所以从内阁到司礼监没人搭理他,史献也懒得记载。 而到了隆庆、万历朝,张居正的出场纪录瞬间就多了,史献中开始记载他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制定过哪些政策。 因为张居正入阁了,他的身份够了,有资格对这个国家指手画脚了。 张居正在嘉靖朝时期最大的官只当到了右春坊右德谕,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正四品还是正五品来着,离着电视剧中的兵部尚书差出十万八千里。 即使存在如此巨大的史献偏差,我们也不能否认《大明王朝1566》是一部极好极好的历史权谋剧,因为我们喜欢这部剧,看的不是历史本身,而是从嘉靖到一众官员之间的斗争。 在合作中保留斗争、在斗争中求取合作。 如此一来,作者君就有了塑造主角的灵感。 一个通过斗争和合作走上历史舞台的官僚。 官僚。 一个抛开理想化、完全现实的官僚。 所以就有了这本书之前这一百多章毁誉参半的内容。 其实细琢磨的读者已经看出来了,这本书写到今天,咋感觉主角什么都没做? 还有的看到最近几章颇为气愤,觉得主角穿越过去,没有说救国救民,反而干的全是现代社会公序良俗不能接受的坏事,盘剥民财。 能看到这种评价,作者君挺高兴的,说明这个官僚形象塑造的还算成功。 感觉主角什么都没做,那是因为主角身份不够。 在其位谋其政,主角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不该自己做的,一件都不做。 书中这个国家会走到哪一步、该走到哪一步不是目前阶段下主角有资格去插嘴的。 就算主角说出口,也没人会关心。 比如庚戌之变。 主角上过疏,有用吗? 历史依旧发生。 因为坐在文渊阁里决定国家走向的不是主角陆远,而是严嵩父子。 严格来说,这一百多章内容,主角只干了一件事。 两个字概括。 团结。 陆远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和力量,这是官僚的必备技能,无论想做好官还是贪官,团结都是前提。 不团结就没有行善或者作恶的能力。 无论制定的政策到底是好还是坏,首先需要施行出去、下面的人执行起来才能看出是好政策还是坏政策。 陆远在淳安期间团结了曹大为、翟年这些个地头蛇,制定了一个打击黑恶势力的政策,这总能算是好政策。 后来陆远去了臬司衙门,团结着严党党羽和清流官员,筹措银子将浙江兵备空额的几万名士兵补足,这也算是一件于国有利的正事。 再然后户部侍郎,陆远要替总督衙门筹备剿倭的军费,于是陆远需要向韩士英团结了,可韩士英包括整个江南显然不愿意接受陆远这个非党派人士。 所以陆远需要先让这些人赚到钱,才能让这些人心甘情愿拿出钱。 这就是在斗争中求合作。 虽然拿出来的银子不算太多而且也并不干净,但前前后后总也算给张经筹措了几百万两。 而在史实中,张经是没有这笔银子的。 其后陆远还给庚戌之祸后的北京送去了二百万两以及三百万石粮食,送了几十万件棉衣。 这也是史献中不曾存在的东西。 张经没有军费,北直隶也没有过冬的钱粮棉衣,那就是史书上一行行文字重现。 冻毙饿亡者累数十万计。 亦或者江南哪里哪里又被倭寇攻陷,多少军民死于倭寇之手,甚至整座城被焚毁,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逃亡流浪。 最后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挂白额春联。 主角的下流盘剥的确害死了一些人,也助涨了有违现代人视角下公序良俗的不良风气,却又救了无数本该在历史中死去的穷苦百姓,这到底是对是错、是忠是奸? 主角确实是官僚做派,但他面对的本就是一个官僚作风习性达到封建时期顶峰的明清政治官场,想要为这个国家做些实事,除了修修补补,还能奢求一个户部侍郎做什么? 汪直倭乱这一时期发生了庚戌之变,大明朝同时面临着南北两个方向的大灾难。 北方的百姓被抢走了所有的粮食和衣物,南方的百姓失去了家园,迁徙流浪。 在这种情况下,谁能救普天下的百姓? 皇帝做不到。 士绅做不到。 主角也做不到。 只有一种东西能做到。 就是粮食和衣服! 这是最本质的东西,是唯一能让人活命的东西。 而粮食和棉衣这种原始生产资料士绅阶级手中最多。 黄和赌不可否认的下流,但也是不可否认可以快速吸纳现金流的一种方式,也是靠着这两样,主角才能给张经拿出军费,让原时空倭寇登岸大肆制造杀戮没有出现,也是靠着这两样,没让河北大地如史书般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不然短短半年的时间,主角去哪里变出能活几百万人命的物资? 在前面的文章中,主角和韩士英的对话已经说过,这种方式并不长久,士绅的血早晚吸干而且会滋生大量犯罪,主角的目的是将士绅手中的土地通过诱惑士绅消费的方式让其主动交出来,然后租还给百姓,将自耕农的数量变多、佃户的数量变少。 只有恢复民生才是富强国家的正途,这些内容有写啊,但是实现这些需要时间啊,为什么偏偏只看到了主角大搞黄赌的肮脏揪住不放呢? 还有朋友聊了张居正的改革,张居正是什么身份? 托孤大臣、首揆大学士、太子太师,多重身份的加持下他的改革成功了吗? 事实就是没有成功。 因为张居正只团结了少部分人而得罪了包括万历皇帝在内的大部分人。 作者可以去写主角有救国救民之心,也有满腔正义之气,用道德、教诲、公义的方式来劝说这天下的官员、士绅都要如何如何,用自己高尚纯洁的个人魅力来感化已经烂透的封建士绅地主阶级,然后这些官员士绅就纷纷醒悟,主动把侵占的生产资料还给已经卖身为奴的佃户,以此来全力支持主角的改革,那么会不会又有很多读者站出来批评主角理想主义,胡说八道? 一定会有,因为作者已经被批评过两次了。 高台教化感化不了他们,大棒屠刀主角目前又不具备,可又身为一个穿越者,总得干点什么吧,他只能缝缝补补、勉强度日。 谁不想做个体面人。 如果主角的不体面值得批评,那么书中这个时期,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受苦却又无能为力的张居正、海瑞,他们应不应该被批评? 他们不会被批评,因为张居正才刚中进士没几年,还在翰林院内当编修,海瑞更不会被批评,因为他连举人功名都没有。他们没有国家赋予的权力,因此没有拯救国家百姓的对等责任。 可这个责任,却要被加到一个户部侍郎的主角身上。 还要救国救民,还要干干净净、堂堂正正。 是,主角是穿越者不假,但主角也没本事变身奥特曼。 一个现代官员穿越回嘉靖那个时期,没有超能力、没有系统,除了有几百年王朝更迭、政治制度革新迭代的经验教训之外,只能先融进这个时代的社会,再去说改变这个社会的事。 而这个融入的过程,是注定不会光彩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久旱逢甘霖 嘉靖二十九年九月初一,南京城。 庚戌之祸结束了,韩士英、王学夔、欧阳必进踏上了北上北京任职的征程,南京百官齐聚城外相送。 “老夫走后,户部的差事,要伯兴你来操心了。” “请部堂放心,属下一定竭心尽力。” 无论朝廷让谁来做户部尚书重要吗? 重要的是现在所有人都认可陆远,这就够了。 谁来做南京户部尚书,对陆远来说都只是一个泥胎雕塑而已。 官场就像是宾馆,离开一伙客人就会入住新的客人。 韩士英三人走了,接任的郑晓三人到了。 晋升陆远为南京户部左侍郎的圣旨也到了。 当晚的接风宴被安排在了一处名为望海楼的酒楼,这是陆家的产业。 几十名南京四品以上官员守在酒楼外面,看到郑晓三人走出马车,便纷纷上前迎接,寒暄客套的好话接连不断,让三人脸上乐开了花。 花团锦簇、一派祥和啊。 “陆堂官来了!” 此时此刻又是一辆马车停下,一身锦绣便服的陆远走出了马车。 原本围着郑晓三人的数十名官员瞬间改弦易张,一窝蜂围到陆远身边。 “陆堂官安好啊。” “陆堂官今天的气色真好。” “给陆堂官道喜。” “陆堂官,老夫犬子三日后大婚,还请陆堂官赏脸,莅临寒舍吃一顿薄酒。” 看到陆远如此受欢迎,郑晓三人的脸色都不甚好看。 “呵,看来这陆远,比张润公您更像是户部尚书啊。” 张润的脸色当然不好看,闻听此话冷哼一声,挥袖。 这一番陆远当然是看在眼里,因此挤开围拢自己的人群来到郑晓三人面前,作揖。 “下官陆远,见过郑部堂、张部堂还有孙抚台安好。” 三人也都露出笑容作揖还礼。 “陆堂官安好。” 陆远如数家珍一般说道:“当年学生在翰林院读书的时候,郑部堂您就是翰林学士,是下官的师长,下官对郑部堂已是敬仰多年,不曾想竟有今日之幸,可与部堂同在南京替朝廷效力,日后还望郑部堂能对下官多多教诲。” “哦,老夫想起来了。”郑晓恍然大悟般,哈哈一笑:“对对对,陆远陆伯兴,嘉靖二十三年二甲进士,在翰林院储养三年,看老夫这脑子,真是人老了不中用。” 陆远言道:“那时候下官才疏学浅,众多同学都比下官出色,不被老师所注意也只能怪下官自己太过平庸。” “不能那么说。”郑晓满脸热情,顾左右言道:“大家有所不知,如今咱们这位陆伯兴,可是嘉靖二十三年这一科中,最成器的,皇上更是当着文武百官夸伯兴是我大明朝的栋梁之才。” “是啊是啊,陆堂官确实是忠贤良臣。” “有口皆碑的。” 南京当地的官员跟着附和,陆远抬起双手摆动:“可不敢可不敢,郑部堂以前是陆某的师长,在郑部堂面前,陆某就是一个学生,还多的是学习进步的空间呢。” 同郑晓寒暄完,陆远随后又同张润言道。 “张部堂,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得偿所愿矣。” “哦?陆堂官以前听过老夫的名讳?” “陆某打离开翰林院到淳安任知县始,就一直听说,张部堂当年在任南京户部尚书期间,将整个江南打理的繁荣富庶,百姓安居乐业、衣食两足,时至今日,很多百姓家中可还供着张部堂您的长生牌位呢。 今日张部堂再回旧地,江南六省官民欢欣鼓舞,不信部堂可问诸位,是不是都很高兴。” “陆堂官说的是极。” “张部堂重回南京,是江南六省官民的福份啊。” 张润展颜一笑:“陆堂官、诸位同僚厚爱,老夫哪里吃受的起,日后还需各位支持,尤其是陆堂官,你是我户部左侍郎,将来可一定要全力支持老夫啊。” 陆远面色顿时严肃起来,规规矩矩作揖。 “全凭部堂吩咐,属下必当赴效全力。” “好好好,快免礼快免礼。” 和俩老头寒暄完,陆远最后看向了新任应天巡抚孙世祐,同样的热情。 “早听闻孙抚台大名了,巡抚山东经年,山东境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就连倭患都一扫而空,孙抚台允文允武,更得皇上亲言‘治行之道,世祐可谓全才’,我辈为官者,无不闻名而神仰孙抚台,日夜盼着能从孙抚台这学些经验,也好在皇上面前露露脸。” 说完又玩笑一句:“现在孙抚台来了咱们南京,可不许藏私啊,得给我们南京的一众同僚们,好好上上课、讲讲学。” 孙世祐四十多岁,许是平日里严肃惯了,此刻面上的笑容显的有些僵硬。 “陆堂官过誉孙某愧不敢当,孙某只是应天巡抚,陆堂官却是户部堂官,份属孙某上司,以后还望陆堂官多训示。” “可不敢当哟。”陆远连连摆手道:“孙抚台哪里只是应天巡抚,您可还兼着总理粮储、漕运河道衙门的差事呢,说来也是惭愧,还是陆某无能,份内就那么点差事都办不好,还得劳孙抚台您给帮着操办,实在是面上无光。 现在孙抚台您来了,陆某肩上这担子总算是卸了下来,明日一早,陆某马上去抚台那交接,以后也定多向抚台请教学习。” 孙世祐面上的笑容顿去一空,拱手向天言道。 “皇命钦点,孙某只能尽力而为。” “理解理解,都是替皇上、替朝廷办事,哪需要分那么清楚。”陆远依旧是满脸的笑容。 正聊着,又是几辆马车驶来,万镗、潘潢等南京九卿官员也悉数赶到,一边走一边责怪陆远。 “伯兴啊,怎么陪着郑部堂他们就在这门外寒暄,太不知礼数了。” 言罢,万镗一步跨至就握住了张润的手。 “希铨兄,一别多年,弟,甚思之,您这几年身子骨可还好啊?” 那语气,听着都快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一旁站着的郑晓和孙世祐怎么都没想到今天南京里里外外的官员们会那么热情,彼此对视都懵了。 来之前严阁老不是说南京官员们极其排外的吗? 可现在来看,从陆远开始到这群人,怎么更像是。 久旱逢甘霖? 第一百一十五章:很认真的胡说八道 接风宴办的很隆重,气氛也很热闹,但确实没什么营养。 无非就是一群加在一起都几千岁的老头子们进行着互相吹捧。 开场没多久,胡宗宪来请示陆远。 “用不用安排郑部堂他们放松一下?” 陆远看了一眼热闹非凡的主桌,轻蔑一笑。 “不用了,免得再猝死过去惹麻烦。” 胡宗宪有些忍俊不禁。 “汝贞兄,坐。” 陆远招呼着胡宗宪坐到自己身边,而后低语道:“户部空出来了一个右侍郎的位置,我估计大概率会是度支司郎中崔彦的,然后经历蒋如俨接度支郎中的差事,你是打算继续留在户部,还是如何?” 胡宗宪心头一跳,这是要给自己升官啊。 如果蒋如俨接崔彦的班,那经历司就空出个经历来,经历是正五品。 胡宗宪抿了下嘴唇后说道。 “下官全凭堂官吩咐。” 陆远沉吟许久后说道:“我倒是有个别的想法。” “堂官请说。” “本官想让你去广东。” “广东?” “嗯,广州知府,你意下如何。” 大明朝,广州没有任何特别,知府也就是正五品。 胡宗宪二话不说点头:“无论堂官如何安排,下官一定全力去做。” “广东布政使周延虽然是江西人,不过自入仕之后一直在广东、福建两省主政,新会、泉州、广州这些地方都干过,对海贸和外事非常熟悉。” 胡宗宪立马明白:“堂官想说,这周延和汪直的关系很近?” “不不不。”陆远摆手:“我不是这個意思,他们俩的关系近不近和咱们没关系,我是打算让你去和这周延好好学习学习,顺便也去广东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是,下官明白了。” “只要你在广东能站住脚跟,以后的事,会好办很多。” 陆远耳提面命,指示道:“广东、福建的宗族势力极其庞大,虽然他们不足以对抗朝廷,但是他们很团结,你去了之后,一定要融入进去,要团结当地的宗族势力。” “下官一定谨记。” 聊到这里,主桌那边的潘潢就喊了一声。 “伯兴。” 陆远回头去看,潘潢已经起身招呼了:“快来快过来。” “潘部堂、诸位上司有什么训示。”陆远笑呵呵举着酒杯走过去。 “伯兴,这就是伱的不对了。”潘潢作势道:“今天郑部堂几位赴任南京,你怎么跑到副桌那坐着去了。” 陆远讨饶道:“您各位上司多担待,下官实在是不胜酒力,哪里是各位上司的对手,这样,下官自罚三杯,您还是让下官和那些同僚坐一起吧。” “不行,坐这,必须坐这。” 潘潢招了招手,立马有属官搬来一把椅子,随即二话不说摁着陆远的肩头应把后者摁坐下去。 “这就对了,安心坐着,陪郑部堂、张部堂几位喝两杯。” 一桌子的九卿,就陆远一个侍郎。 哦对,还有孙世祐这个应天巡抚。 他也不是九卿,但接风宴就是替人家办的,坐主位也是应该。 张润呵呵笑道:“伯兴,潘部堂很重视你啊。” 正夹菜的万镗闻听此言放下筷子言道:“郑部堂这就有所不知了,今年南京的钱都拿出来给了总督衙门和朝廷,库里的银子出的干干净净,潘部堂的工部几乎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哪里敢怠慢你们户部的堂官。” “谁不说来着。” 潘潢绕过半张圆桌来到张润身后,替后者倒了一杯酒玩笑道。 “老夫现在天天睁眼闭眼就盼着你们户部能给工部拨点款子呢,若不然今年过冬的防灾还不知道怎么应对,两广福建还好,南直隶前两年可是刚发生一次雪灾,张部堂,你在老夫眼中,可是来救苦救难的。” 张润怔住,右下手的孙世祐问了一句。 “南京,没钱了?” “没了啊。”潘潢说的理直气壮:“钱不都花出去了吗,先是前前后后给总督衙门筹措了二百多万两,这前不久又给朝廷输送了二百万两,今年夏汛江南六省的防灾救灾又花出一大笔,赶上也是倒霉,又偏出了走水,烧毁了城外十几个大仓,搞的我们现在也很束手束脚。” 这一下郑晓三人可都变了脸色,尤其是孙世祐。 “怎么了这是?” 潘潢一头雾水道:“这咋还不喝了,不就是花出点银子吗,无论是出资剿倭还是输送钱粮去北京都是为了皇上和社稷,咱们可不能心疼啊。” “是这个理。”万镗坐在张润身边,言辞恳切说道:“希铨兄,您可是在户部干了多少年的,银子该省的时候省,不该省的时候千万不能省,这句话还是当年您教给我们的。 唉,现在国事艰难,这时候让您来挑南京户部的差事确实是有些难为您了,不过咱们做臣子的,既然皇上下了旨意,再难可也不能放弃,您得振作起来啊,江南上上下下十几万官吏可都指着您老替大家操持呢。” 孙世祐看向陆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后者提杯挡住。 “孙抚台,陆某敬您一杯,您是总理粮储、漕运河道,以后这钱粮的事上要多费心。” 望着一脸真诚的陆远,孙世祐张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怎么三言两语,倒把他们搁里面了。 什么叫我们别心疼银子,谁心疼你们啊。 可是,钱呢? 又是打仗、又是北援、又是火龙烧仓,好家伙,你们南京这是打算给我们仨来个釜底抽薪啊。 这酒不能再这般喝下去,不然说不清楚。 一念及此,孙世祐抢先言道。 “陆堂官,度支司一直是您在管,这银子都是怎么用没的。” 陆远这功夫正忙着打圈敬酒呢,闻言扭头笑道:“孙抚台,今天是接风宴,咋聊着聊着又聊到公事上去了,罚酒,必须罚酒。” “是这个理。” 韩邦奇也嗯出一声:“今天不聊公事,什么事明日可以到文渊阁里,大家慢慢议。” “就是就是。”万镗跟着言道:“知道你们几位心疼银子,想着怎么替南京省钱,真的大可不必,为朝廷做事,花多少钱也不心疼,我们这几个衙门紧一紧无所谓。 不过希铨兄,你们户部缺谁可都不能缺通政使司的钱,要不然郑通政一气之下不给咱们派马夫,以后咱们这老胳膊老腿的可就要走着去办公了。” “哈哈哈哈。” 郑大同站起身端杯笑道:“不敢不敢,各位上司放心,就算户部不给我们通政使司批银子,下官的话放在这,就算是把家里的宅子田地都卖出去,也不能让几位上司走着去办公。” 说着话就是一口喝干。 只留下郑晓三人一脸发懵。 你们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阴谋算计无穷尽 南京,文渊阁。 今天这堂会议很有意思,除了南京的九卿之外,还多了孙世祐这个应天巡抚,更多了陆远这个刚刚上任的户部左侍郎。 陆远很自觉就坐到了张润这位新户部尚书的身后,随后便垂首静默,将自己的存在感抹除的干干净净。 闷声发大财,枪打出头鸟。 现在的陆远就是这种心态,他已经不想再如何牟取更高更大的职务和职权,那也不是着急的事。 身上的保护符已经有很多了,下一步再将胡宗宪安排到广州去,便是谁也拦不住自己挟洋自重的计划展开推行。 哦对,还有一个环节没有打通呢。 陆远神游物外,丝毫没有注意到此刻文渊阁内已经起了争论。 争论的原因,自然是围绕户部的核数册目。 因为十几個上仓失火的缘故,现在很多的账目根本对不上,张润这个新任的户部尚书很不满意。 不过他满不满意谁重视呢? “负责上仓值守的火差已经论罪砍了,张部堂还想怎么样。” 火差可以理解为防火员,也是火灾发生后的消防员,每个上仓配二十名火差,十几个上仓就是几百人,当然不可能全砍。 每一队火差都有个头,砍也只砍头目。 当然,实际情况是一个都没有砍,这些顶罪的火差全被安排进了不夜城做护院去了,每个月领着比当火差要高好几倍的月钱,现在不知道多潇洒。 陆远昨晚没有睡好,此刻有些昏昏欲睡,这般懒散德性也让不远处一直观察他的孙世祐大为不满。 这次他来南京总理粮储、漕运河道,本来是一个肥差,可是漕运河道衙门账上的银子全没了,南京给出的解释是给了北京。 粮储账目上的粮食也全没了,解释是失火烧掉了一半,剩下的也都给了北京。 想想前段时间庚戌之祸后南京确实输送了二百万两白银和三百万石军粮的事,孙世祐竟然无法反驳? 总不能跑到北京,伸手从嘉靖皇帝口袋里再把这笔钱粮掏出吧。 “所以说,现在南京要钱没钱、要粮没粮?” “是这样。” 万镗叹出口气来,冲着张润作揖:“日后,要辛苦希铨兄了。” 张润被顶的无话可说,孙世祐插了一句。 “万部堂,下官之前一直在山东,但也常听闻南京城内有一去处,名为万芳园,内里群芳争艳,日进万金,便是连我山东的富绅都多有往来南京游玩者。” “是有这么一个去处。” 万镗困惑反问:“孙抚台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种风月之事?” “下官只是风闻,这万芳园其实是官府开办的。” 文渊阁陷入了短暂的安静,随后就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是有这么个说法。”郑大同笑道:“但已经证实了,就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罢了,不足为信。” “好。” 孙世祐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你们不是玩釜底抽薪吗,行,不给我银钱粮食,我自己去整。 文渊阁的议事以一种并不愉快的方式收尾,等到所有人散去后,万镗单独把陆远喊来了自己的公事房。 “你打算怎么赶走孙世祐?” 陆远端详着万镗房内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连声赞叹。 “中国山水画之精神,此实乃世间瑰宝啊,想不到竟然在万部堂您这里。” “赝品罢了。” 万镗走到陆远身边,并肩站着看这副画,言道:“真品早在宣德三年就随圣驾去了北京,老夫祖上曾经出过一个御医,替宣宗皇帝医治过几次,这幅画当年就挂在宣宗皇帝的寝宫内。 每每入觐治病,先祖都会观摩这幅画许久,宣宗见家祖如此喜爱便派了一名宫廷画师将其临摹下来送给了家祖,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一副,只可惜是个赝品。” “赝品都如此,真不敢想真品该有多么雄壮的气度。” 万镗见陆远痴迷于观画,便又问了一次。 “你打算怎么赶走孙世祐。” 陆远便笑了笑:“现在不需要咱们啊。” “怎么说?” “他不是去了万芳园吗?” 万镗一时间有些没明白:“他去了万芳园?他去万芳园做什么?” “刚才文渊阁里议事,孙世祐不是提到了万芳园吗。” 陆远请着万镗落座,一边倒茶一边说道:“估计是看从咱们这弄不出银子来,想打万芳园的主意了。” “你倒是敏锐。”万镗接过茶,吹着茶雾也不着急了:“说说看,他查万芳园会不会影响到咱们。” 陆远便笑了:“他有本事活着出南京再说吧,查万芳园就会顺藤摸瓜的查到不夜城,当孙世祐发现在万芳园这座银山的后面还有一座大金山的时候,您说他该多激动。” “不夜城现在是很多很多人的命根子,他想把这座金山挖出来搬去北京,这叫自寻死路。” 万镗哈哈一笑,于是彻底放下心来品茗。 “倭寇现在越来越猖獗了,前段时间还攻陷了漳州,贼势浩大啊。” “谁不说来着,甚至还能潜进咱们南京,刺杀下官。” 陆远喝着茶感慨:“现在想想下官还是心有余悸,倭患闹的如此凶,谁能保证不再出什么意外。” “不过让孙世祐死在这,对咱们也是一个大麻烦。”万镗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将茶碗放下,皱眉道:“赶走他就好了,莫害性命吧。” 除掉孙世祐的麻烦太大,万镗显然不想往身上沾腥。 “那倒也不难。” 陆远说道:“听说孙世祐有两个儿子。” “没错,今年还参加了科举,但是没有得中,寒窗苦读,等着三年后再考一次。” 万镗看了一眼陆远:“怎么,你打算从他这两个儿子身上做文章?” “孙世祐想让他两个儿子考功名,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派人把俩儿子接来南京,南京有翰林院,而且郑晓又是吏部尚书,能给他俩儿子从翰林院内找大儒名士教导。 只要来了南京,不就有机会了?” 陆远轻描淡写的说道:“金陵城红粉地,消去多少英雄气,让他俩儿子万芳园、不夜城里转一圈,那就什么都没了,万一再和别人争风吃醋、好勇斗狠闹出点什么风波来,他这个应天巡抚,还干个屁啊。” “这事老夫会安排人来办。” 万镗颔首:“应天巡抚乃是江南第一要职,这个位置,只能让自己人来做,说来伯兴伱有没有兴趣,若是有的话,等赶走孙世祐,老夫几人可以号召士林,合词上疏朝廷举荐你。” “户部左侍郎下官已经知足了。” 陆远笑了笑:“没有张阁老和各位上司的栽培,也没有下官的今天,可不敢再得陇望蜀,对了,下官有个请求。” “但说无妨。” “下官的随官胡宗宪,下官打算举荐他去任广州知府,可是您也知道,王部堂已经去了北京,现在吏部换了郑晓来,下官担心举荐不被通过。” 万镗便言道:“这一点你放心,老夫会去找郑部堂说,一个知府罢了,这个面子,他总是要给的。” “那就有劳万部堂了。”陆远拱手道:“下官打算去一趟杭州。” “去杭州?” “对。” “公事还是私事?” “私事的话,就怕张部堂不给批假,还是公事吧,找个借口去一趟,十来天差不多了。” 万镗关切了一句:“务必注意安全,朱纨可是浙江巡抚。” “这倒不怕,下官有分寸。” 陆远告辞离开,大步走出礼部衙门,抬头望着蓝天白云,笑了。 自己在阴谋算计中打滚了好几年。 终于,要掀开新篇章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新的篇章即将开始 再次来到杭州城,陆远颇多感慨。 一年前他从这里离开的时候还是浙江的按察副使,短短一年,自己成了南京户部左侍郎。 最神奇的一点莫过于身份的转变。 走之前还是严党,再回来竟然成了江南官僚集团的一份子。 真是阴差阳错,人生诸多玩笑。 因为这次来杭州,陆远是以公事的身份来,这便算是上级领导视察,因此浙江巡抚、藩司、臬司衙门的主官都出面迎接,也都是老熟人。 寒暄的话简单聊了几句。 尤其是在和朱纨寒暄的时候,陆远和朱纨都很感慨。 抛开党派的背景不说,其实陆远和朱纨的私交应该是不错的。 为什么说应该呢。 因为朱纨一直从陆家的买卖里分钱,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陆远虽然倒向了韩士英的江南党,也成了严嵩不除不快的眼中钉,可这并没有影响到陆远同严党在浙江党羽之间的关系。 比如说朱纨、比如说南京浙直运司衙门的刘元理、再比如严州知府骆庭辉。 这三个人每个月依旧能从陆东那里获得一笔数目可观的分红孝敬。 而三人也对陆家的买卖一如既往的照顾,并没有因为陆远的原因就对陆家生意进行打压。 这当然不能叫公私分明,充其量算是。 每个人都贪得无厌,每個人也都懂得什么叫狡兔三窟。 利益的瓜葛死死缠绕着,已是无法彻底割裂。 在同朱纨的私下小聚中,陆远也是如此说道。 “很多时候陆某一直想向阁老书信一封,解释缘由,但只可惜,身不由己,处处为难。” “伯兴的难处,为兄可以理解。”朱纨还主动宽慰了一句:“想要替皇上为总督衙门筹措军费,怎么都需要得到韩士英等人的支持,如此瓜葛越来越深,难免会被阁老误会。” “如果只是误会还好,可惜,唉,不说也罢。” 陆远叹出口气:“阁老于陆某有栽培、提拔之恩,此恩可比海深,他日定要偿报。” “伯兴是个厚道人,这一点为兄看在眼中呢,之后也要为伯兴给阁老书信一封,替伯兴陈辩一二。” “那就多谢子纯兄了。” 同朱纨私聚之后,陆远又去了一趟臬司,和胡荣这位老领导聊了些时间。 跟胡荣聊天就要轻松许多,胡荣没有什么党派背景,硬要说党就是个摸鱼党,能坐上这臬司一把手的位置当初也算是沾了陆远的光。 面对如今已经贵为户部左侍郎的陆远,胡荣也没有太过谄媚亲近,聊天也都只是说些皮毛话,他是个聪明人,更是个知足的人。 “陆某这次来,除了要巡视浙江户政之外,也有件小小的私事要处理。” “陆堂官但说,能帮上忙的地方,胡某一定全力去做。” “陆某想请胡臬台安排一个隐秘的地方,陆某要见贵司衙门一个人。” “谁?” “贵司照磨所有个检校,叫做魏植。” 胡荣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稍一错神后说道:“行,胡某去安排。” 对于陆远一个户部侍郎为什么要见一个小小的九品检校,胡荣才懒得去过问。 不该问的决不问。 胡荣给陆远安排见面的地方真是绝好的地,守着西湖畔的一处大宅,风景绝佳,闲暇之余还能垂钓。 钓鱼是门学问,也是一种社交,陆远前世陪钓过几次,但并没有这方面的爱好,此刻在这里钓鱼,更多的是出于静心。 身后响起脚步声,离着自己能有十步停下,继而是叩首声混着一个男人的声音。 “下官魏植,叩见户部侍郎陆堂官。” 陆远没有转身,盯着湖面说话:“本官这次是专程来杭州见你的。” “下官不胜惶恐。”魏植跪在地上答话。 “知道本官为什么要专门见你吗。” “许是因为下官,认识汪掌柜?” 陆远笑了笑,言语平淡:“你,也配和汪直搭上话,本官来见你,是想知道,你身后还有哪些人和汪直有联系。” “陆堂官觉得下官会说吗。”魏植大大方方言道:“不说,陆堂官大不了杀了下官,说出去,下官还是死。” 站在魏植旁边的陆飞喝骂道:“放肆。” “看来汪直攻陷漳州的事,让你们这些人胆子都大了许多。” 陆远语气不见生气,仍如湖面一般的平静:“本官想知道伱们身后人不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们勾连汪直和本官有什么关系,本官只想找他们帮本官一个忙。” “堂官请说,下官自会转达。” “跟着汪直那么多年,对澳门那些佛朗机夷很熟悉了吧。” 这个问题魏植没有回答,沉默应对。 “本官有一随官,即将去担任广州知府,本官想让你们替本官搭个桥,让本官的随官和佛郎机人联系上。” “堂官要见佛郎机人做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为什么要问出来呢,这样不好。” 陆远说道:“你们跟随汪直,无非是汪直给了你们许多银子,钱,本官也有,汪直可以给你们的本官也可以给,但本官给的东西汪直却给不了。 难道你觉得,跟随一个倭酋会比跟随本官活的更久吗? 替本官把这件事做了,本官保证你和你身后那些同汪直勾结的人从此干干净净,本官也会提拔你,是将来做知县、做知府,还是一辈子做勾结倭寇见不得光的贼,你自己选。” “堂官一心要联系佛郎机人,是想从佛郎机人手中购买火炮和战船吧,堂官想要养私军。” 陆远皱了下眉头,很不喜欢魏植这种讲话挑破的行为。 正所谓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故言多则必失。 因此官员之间聊天喜欢拐弯抹角,核心意思全靠对方自行领悟。 悟到便是悟到,悟不到也不会伤着自己。 现在魏植将话说破,陆远若是接话那么说出的每一句在这个时代都是大逆不道的造反之词。 “堂官至今还想着爱惜羽毛,好让自己干干净净吗?” 魏植语气中有些讥讽:“杭州也开了万芳园和不夜城,动静很大,不知道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这两个地方别人不知道,但下官听说,这堂产业是您干的。” “你满口胡言乱语,要小心祸从口出。” “下官只是一介九品小官,家族亲眷也都不在杭州,孑然一身,堂官总不会杀下官吧。” “去年堂官您还在浙江做按察副使的时候,下官就说过,汪掌柜一直想和堂官您交个朋友,堂官您是人杰啊,够狠够黑够毒,最难得是,庚戌之变后,您还让自己成为了忠君体国的大忠臣,若不是汪掌柜在江南有深厚的关系,又哪里能看得透您。 但是堂官您做的事,早晚有一天会爆出来,因为无论是万芳园还是不夜城,太能吸血了,士绅的血早晚会被您吸干净,您也知道到那个时候,江南士林就不会继续保您了,不仅如此还会把您推出去当替罪羊,届时您就会身败名裂、满门抄斩,所以说,您要为自己安排后路了。” 陆远手中鱼竿颤了两颤。 “你做一个小小的九品检校太屈才了。” “多谢堂官赏识。” 魏植已经跪了很长时间,但腰板仍然挺得笔直:“下官不才,还真认识两个佛朗机商人,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对吗堂官。” 鱼竿颤的越来越快,陆远一把攥住向上一提,钓到一尾大鱼眉开眼笑。 取下大鱼,陆远走过魏植身边时扔到后者面前。 “赏你了。” “多谢堂官。” 魏植俯身叩首,双手将这尾鱼高高举起,如蒙天赐一般虔诚道:“愿为堂官效犬马之劳。” “陆飞。” “小人在。” “等胡宗宪上任的时候,你跟着这魏植也一道去广州吧,替咱们陆家在广州扎住脚。” “是。” 陆远走出很远,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魏植还在原处跪着,死死的攥住手中不断挣扎的大鱼。 再回头笑笑,登上马车。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自己终于迈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 新的篇章就要开始了。 上架感言 写下‘上架感言’四个字的时候,作者君一度有些恍惚。 说实话,真不想起来上一次写这四个字的时候了。 惭愧,太惭愧。 大概是因为中间太监了两本书? 实在是丢人。 所以这次借着写上架感言的机会也和老朋友、新朋友聊聊闲天。 第一次写小说应该是19年底20年初,写了一个月不到就发生了疫情。 到现在一晃眼已是四年多。 四年才写了三本完结书,字数还都不多,作者君这個效率简直是惨不忍睹。 都说写小说的爱生病出意外,动不动就请假,好像确实是这样。 阳过两次、得过一次腱鞘炎、出过一次车祸、划伤过一次右眼。 前面几十年没有经过的事这四年都尝试了一遍。 光缝针缝了六十多针。 除了多了这些意外之余,好像生活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变化。 一如既往的平淡和乏味。 动笔写这本书的时候,作者君很犹豫,甚至不敢去写。 因为害怕再次太监。 从去年十月份犹豫到了十二月,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写。 就像寻找写第一本书时候的纯粹,我只管写我的书,让那些批评和质疑尽管说吧。 总之无论是支持还是批评,都感谢大家能看到这里。 明天就要上架了,上架就意味着作者君又要从你们兜里赚银子了,哈哈哈哈。 聊聊更新的事。 熟悉作者君的老朋友或者才从本书认识作者君的新朋友都能看出来,作者这人没存稿。 确实,一是忙二是懒。 主要还是懒。 但上架首日的更新传统不会改变,八章加上两章保底,也就是一共十章。 加更的规则也不会改变。 看首订的成绩,每五百订阅会加一章,月票满一千加十章,多一个盟主加十章。 以前上个畅销、大封推的也会加,后来发现实在是加不动,这里就不提了,如果真有机会上的话,再根据实际情况来吧。 这是上架首日的更新,以后的保底更新也做些变动。 周一到周五是两章,周六日三章,尽量来把时间安排开。 最后最后,还是那句虽俗但有的话。 多谢大家的支持了。 对了,还要感谢我的美女编辑对本书一路以来的帮助。 祝大家一切都好。 咱们明天见。 第一百一十八章:严嵩来了 第121章 严嵩来了 有万镗这老哥几个出面帮助,胡宗宪顺顺利利的走马上任广州知府,和他一道离开南京的,还有陆远安排的一些人手。 有护卫,也有替陆家打理生意的几个掌柜。 当然,还有那个叫魏植的家伙。 汪直在江南这些年都暗中勾连了多少官员,或者说有多少官员在汪直的银弹攻势下沦为倭寇的帮凶,陆远不清楚也没打算去查。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陆远可不会去做。 魏植这家伙太聪明了,聪明到陆远也不舍得杀了他,这才给了他一次从良的机会。 只是没了胡宗宪,陆远又要开始忙起来了。 现在他是左侍郎,可以拥有三名属官,但眼下只有赵学雍一个,空出来两个名额,陆远暂时没想好挑谁。 先用着赵学雍吧,这家伙如今也进步了,顶过胡宗宪的缺,做了户部经历司都事,天天高兴的眉飞色舞。 “陆堂官、陆堂官。” 就在陆远蹙眉批阅着江南六省户曹送来的奏本时,门外响起了呼唤,紧跟着便是一人走了进来。 陆远抬头一看,是通政使司的参议谭振鹄。 “下官见过陆堂官。” “谭参议,有什么急事吗?” 看着谭振鹄气喘吁吁的样,陆远就知道定是生了大事,但问起话来还是不急不躁。 “堂官,严、严阁老来南京了。” “什么?” 陆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严嵩来了? 他这位当朝首揆大学士,这个节骨眼来南京做什么。 “进城了吗?” “还没有,离着南京还有二十里,派人快马来传的,郑通政已经派人给所有堂官传了信,现在咱们要快去城外集结迎候。” “知道了。” 陆远拿起官帽,拧着眉头向外走。 路上再慢慢想缘由吧。 不过话说回来,身为堂堂首揆大学士,严嵩来南京竟然不提前两日打招呼,还来个突然袭击。 你搁这跟谁玩四不两直呢。 一边走陆远一边招呼谭振鹄。 “快去应天巡抚衙门通传一声,让巡抚衙门立刻派人净街。” 谭振鹄言道:“已经派人去传了。” 果然,当陆远的马车驶出皇宫离开长安街的时候,自长安街往钟阜门的一路上,大量的衙役正在吆喝催赶着,将商贾小贩通通赶走。 还有一队队皂衣拿着大扫把手忙脚乱的清扫街道。 净街,是一种政治安保措施,可着整个大明朝能享受到这种政治规格的人,除了嘉靖也就一个严嵩、一个张治了。 其他的官员最多是护卫衙差在前面打出回避的牌子,边前进边驱赶。 赶等陆远到了钟阜门时,城门外已经聚集了南京城的文武百官,此刻乱哄哄的在礼部官员组织下站队集结。 陆远身为户部左侍郎,自然是站到了九卿身后的第二排。 第一排的万镗、潘潢两人侧头看了一眼陆远,三人眼神交错一下便移开,什么话也没有说。 但都能看出彼此眼神中的凝重。 甭管私下的时候怎么骂严嵩、瞧不起严嵩,真到了此刻要面对面的时候,谁不怕? 人的名、树的影。 要说最紧张的肯定是陆远,他想过无数次有一天会和严嵩这位只存在史书中的人物见面,但这一天真来的时候,还是有种准备不足的局促感。 时间过去了大概半个时辰,远处影绰绰的显出黑压压一片,继而越加的清晰。 这是一支足有数千护军的队伍,队伍中打着数杆大纛旗。 “少师。” “太子太师。” “文渊阁首揆。” “华盖殿大学士。” “参赞兵部事务。” “总督仓场。” 这些全都是严嵩的身份,而最令南京九卿注目的,自然是当头两面。 少师、太子太师! 这是庚戌之变后,嘉靖设立戎政府给仇鸾加官进爵时为了平衡已经是太子太保的仇鸾,也给严嵩的加衔。 后两个则是严嵩的本职工作,内阁首辅大学士。 最后两个是兼职,可以对兵部和户部的事务直接处置。 人臣之极,莫过于今朝之严嵩。 队伍抵近钟阜门,四马驾车的首辅驾辂缓缓停下,南京百官齐齐谒礼。 “属下谒见太师金安。” 站着作揖的有一小半,跪下叩头的有一大半。 反正四品以下全部要跪。 作揖之前陆远扫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严世藩,心中大抵有了数。 几名锦衣卫走下车辂拱卫四周,通政使司的随官上前掀开帘布,搀着严嵩走了出来。 “诸位同僚,快免礼、免礼。” 说着话,严嵩在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步行来到迎候的队伍面前,第一个扶起了兵部尚书韩邦奇。 “汝节兄,好多年没见了,身子骨可还好啊。” 随着韩邦奇被扶起,依旧保持施礼状态的南京百官这才像是听到之前那句免礼,纷纷起身。 韩邦奇的岁数要比严嵩还大一岁,也是七旬老翁,尽显老态。 “托阁老的福,一切都好,只是比不上阁老这般硬朗罢了。” “身子骨好就行,汝节兄养好身子,就是我大明朝的福分。”严嵩拍了拍韩邦奇的手,随后就是和一众九卿一一寒暄,最后脚步停在了张润的面前,但目光却是盯着张润身后站着的陆远。 张润多懂事啊,这时候侧了一下身子,瞬间把陆远整个暴露出来。 “陆远陆伯兴?” 陆远的呼吸仿佛在这一刻都停了下来,作揖:“下官南京户部左侍郎陆远,参见太师金安。” “久闻大名啊。”严嵩呵呵一笑:“在京城,皇上已经不止一次表赞过汝,夸汝是能臣、是干济,老夫身为首揆,一直想见都没机会,今日总算是看到了,不错,确是青年才俊、相貌堂堂。” 对一个正三品的官员夸长相,是没有其他能拿出手值得夸的地方了吗? 陆远明知道严嵩这是在蔑视自己,脸上还是一副受宠若惊的姿态,再揖。 “阁老过誉,下官惭愧。” 两人对话仅此,其他的并未多说,严嵩随后也没有再和其他的三品官员寒暄,重新登上马车,准备入城。 百官按秩序散去,也是这个时候,万镗才有机会和陆远小声言语。 “伯兴觉得这时候严阁老来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给郑部堂他们三人站台撑腰呗。” 陆远恢复了松弛的状态,言道:“怕郑部堂在咱们这脚跟扎的不结实,怕咱们不支持。” 万镗便呵呵一笑,他又哪里看不出来,只是故意问之:“都是替朝廷做事,哪有什么支持不支持一说,严阁老如此狭隘小气,难免太过于丢份了。” “丢不丢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这,确实能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听到下马威这三个字,万镗看了一眼陆远。 “伯兴可莫要被吓住啊。” 这老王八蛋是担心陆远一怕之下再倒回严党。 这种事怎么可能。 陆远内心苦笑,面上严肃的很。 “下官为朝廷办事,上仰不愧皇上、下俯无愧百姓,何怕之有。” 万镗这才放心,又安抚了一句。 “没错,只要咱们不做亏心事,就不怕严阁老这个鬼敲门。” 陆远闻言莞尔。 不就是一个严嵩吗,不就是来给下马威吗,有什么能耐尽管来吧,我们接着便是!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倚老卖老 第122章 倚老卖老 两世为人,这还是陆远生平第一次面对面见到严嵩这种级别的官员。 这身份放后世也就只能在电视上能看到。 而今天,自己竟然和严嵩坐在一间屋子内开会。 这也算出息了不是? 这堂会来的人不少,在南京的除了六部九卿悉数到齐之外,就连各部的左右侍郎、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大理寺少卿这些各中直机关副手也全部参加,再加上一个应天巡抚的孙世祐,乌泱泱四五十号人坐满了整个文渊阁。 会开的虽然不小,但并没有负责记录的通政使司官员,因此严格来说不叫开会,更多只是严嵩来和南京官员们碰个头、见见面、聊聊闲天。 “今天。” 当严嵩开口的一瞬间,整个文渊阁内便安静的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看向严嵩以示尊敬。 “老夫来到南京,为的是两件皇上交代的差事,圣命催的紧,因此没有提前照会南京各位同僚,还望大家不要介怀。” 这时候不会有人蹦出来客气两句,依旧聚精会神听着严嵩继续向下说。 “第一事,浙直总督衙门上了本,言及双屿一战不利,退浙休整,致使倭患复起荼毒漳州,老夫来,便是要去浙江见张经,诫勉整军。” “第二事,俺答部已被击退,朝廷立戎政府、加设蓟辽总督、整备九边重镇,不使六月之祸再演,时河北遭虏略尽,国贫家蔽,值此危难之时,是你们南京户部侍郎陆远送来了钱粮衣物解了朝廷燃眉之急,救了河北百万黎庶,皇上命老夫来南京,嘉赏陆侍郎。” 聊天正式开始,严嵩开口说出了此次来南京的原因、点明主旨。 一是诫勉张经、二是嘉赏陆远。 虽说是这么两件事,但在这里只是做一个道明来由的用处,并不是说严嵩有要和南京这些人商量讨论的意思。 严嵩身为首辅,掌握谈话的绝对节奏,却从一开始先给陆远挖了坑。 强调突出陆远一个人的功劳,还惊动嘉靖皇帝特命他这个首辅亲自跑来嘉赏,南京九卿听了这话,心里会不会不得劲? “陆侍郎。” 陆远在张润身后站起作揖:“下官在。” “接旨吧。” 眼见严嵩取出一道圣旨来,陆远忙走出,伏拜叩首:“臣陆远,叩聆圣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卿远,庚戌突变,尔得预期朝廷之艰难在前、顾念民生之窘困在后,在南思北、可谓诠臣子者先天下之忧而忧,纯贞宝器、干济梁栋,深悦朕躬, 乃特命严嵩为朕亲使,嘉言勉励,望卿不负朕望,慷以才学、慨以治行,今加授卿翰林学士,仍任南京户部侍郎事,赠尔妻陆施氏三品夫人诰命、荫尔子平安正七品叙,年至舞勺可免试入监读书,钦至。” 严嵩宣读完嘉靖圣旨,笑而不言。 而堂内百官已是纷纷低声惊呼,望着陆远眼热嫉妒。 这是一人之功,荫了满门殊荣啊。 外官加翰林学士衔在大明朝的例子极少,严嵩当年算是一个,他是在任北京礼部尚书时加的翰林学士衔。 这个加衔意味着陆远即使是在南京为官,但也算是回到翰林院洗浊了。 以后等陆远入阁的时候,他就不能再算是地方上历练的浊官,而是顶着翰林学士衔的清流,扫平了入阁之前的最后一重阻碍。 正三品侍郎加赠正妻诰命倒不算多稀少,但一般都是资历比较深,在任上干满九年三次京察考评都没问题的情况下,由吏部报内阁,再由内阁代请圣准后降旨加赠。 像陆远这种才干了不满一年侍郎就给自己媳妇弄到正三品诰命的,没有! 当然这不过是熬资历,不算什么金贵,最金贵的是最后的荫叙。 陆远这个当爹的荫,让陆平安这个儿子有了正七品的叙,还获免科举,十五六岁的时候可以直接入国子监读书。 什么叫荫叙,就是如果陆远这个殊荣不被免除的话,将来陆平安不需要任何功名,可以直接从吏部获得一个正七品的官缺! 荫叙降四等,正三品荫叙正七品。 像严嵩当年是正一品,所以荫给严世藩的就是正五品的尚宝司少卿叙。 严世藩同样是免科举,直接就是国子监生。 荫叙才是大明朝最稀罕的殊荣。 父为官、子为官、代代相承传续,正是科举制度诞生前门阀独有的高贵。 这是一手捧杀啊。 陆远已经能感到自己后背几乎要被无数炽烈的目光灼透,但还是先叩了头。 “臣叩谢圣恩,领旨。” 严嵩于是走下来,从侧方扶起陆远:“陆侍郎,快免礼吧。” 扶起来后还对着陆远浅揖还了一礼。 他和陆远的品轶没有差出四品以上,只是因为代传圣谕陆远才向他叩头,因此圣谕宣读完,严嵩需要还礼。 陆远受了礼拿着圣旨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挺胸抬头面容平静,但却和对面的潘潢交流了眼神。 后者于是开了口。 “陆侍郎这一次为皇上、为朝廷立了功,得此恩赏我们南京众同僚亦是与有荣焉,皇上恩泽浩荡,也让我等为人臣者,心悦诚服。” “没错。” 万镗附议了一句:“皇上圣明灼照万方,谁有功谁有过简在帝心,我辈更要精诚一心,治行王化,如此便也有机会同陆侍郎一样,得有封妻荫子的那日。” 这二人齐开口算是顶和了严嵩,也让许多官员清明了心神。 与有荣焉,便是陆远吃了肉,可大家伙也都跟着喝了汤,你们不要因此心生嫉羡。 精诚一心就是要团结,治行王化就是坚持现有政策不动摇,才能有机会继续为大家争取陆远这种福利。 严嵩见第一招分化攻心战术没能成功,也是看了一眼陆远,浑浊的老眼掠过讶异。 这陆远,到底是干了什么事,能让南京这些人如此待他。 心甘情愿拿钱粮为其嫁衣? 既然搞不明白,那就接着向下聊。 “圣谕老夫代宣完了,大家不用再拘谨,放松些。” 严嵩呵呵一笑间便转了话头,目视万镗言道:“仕鸣,咱们俩得有快十五年不见了吧。” “阁老好记性。” 万镗答话道:“嘉靖十五年,阁老自南京改任北京礼部尚书后,下官便再无缘当面聆听阁老教诲了。” “真快啊,十五年弹指一挥间,韶华顿去无踪。”严嵩就像一个退休老大爷般感慨聊着:“那时候仕鸣你多年轻啊,现在也是半头华发。 记得嘉靖十一年的时候伱做顺天府尹,一身正气凛然,不知道劾了京师多少王公贵胄,使京师内外一片朗朗,无数王公见你如见青天白日,畏畏不敢直视啊。” 万镗答话道:“是的,那一年阁老是南京吏部尚书,也是阁老您识拔,将下官带到了南京任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掌监劾南京百官之事。” “事实证明老夫的眼光没有看错人,自打仕鸣来到南京,南京吏治为之一清,老夫这个吏部尚书也好做了许多。忆往昔,峥嵘岁月犹在眼前,看今朝,早已物是人非。” 严嵩感慨万千:“如今老夫已近七旬、仕鸣也六十有二了吧,都无当年英姿锐气,老夫忝居首揆,却已无力再整顿吏治了。” 分化战术不好用,严嵩又开始用上了官场经典技能。 倚老卖老!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官僚们伟大的奉献精神 第123章 官僚们伟大的奉献精神 倚老卖老是官场常用技能,而且是极好用的技能。 恰如此时此刻,严嵩拿出当年提拔万镗做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的事出来说,既是敲打万镗也是敲打在场所有人。 严嵩当年可是做了接近三年的南京吏部尚书,这堂内多少人是他严嵩一手提拔的。 你们这群人但凡有点良心,知道什么叫做提拔之恩,也该老老实实听我严嵩的话。 什么叫年岁已大、再无英姿锐气、无力整顿吏治,直白点说,不就是你们觉得我严嵩老了,你们的翅膀也硬了,动不了伱们吗? 陆远此刻也是聚精会神,等着万镗的应对。 这种倚老卖老的技能最是无赖也最不好接,陆远前世遇到很多倚老卖老的人,大多时候的应对也只能俯首帖耳,由着对方占去言语上风。 反正被训斥几句又不会掉块肉,便捧着对方说吧。 这里只看万镗跟着感慨叹气。 “阁老说的是啊,咱们都老了,不过下官可是远远比不上阁老,阁老当年才情满金陵,其画、其辞、其字无不为世间佳作。 那时候已经致仕的整庵先生就多次教诲我们这些后生,言‘分宜之才,两江魁首也,擢以厚用,假日必为国朝柱石’,当年南京很多老恩师都对整庵先生之言深信之,果今阁老为我大明柱石,只叹,整庵先生如今业已仙逝,若是还活着,该多欣慰啊。” 不是倚老卖老吗,万镗直接给严嵩搬出了一个更老的出来。 这里万镗口中的整庵先生,便是正德朝和嘉靖朝早期的南京吏部尚书、掌翰林院事罗钦顺。 这罗钦顺是江西吉安人。 时嘉靖二年,严嵩调任南京翰林院任侍读,因此算是罗钦顺的学生,后王阳明立心学,罗钦顺还和王阳明在江南掀起了一次学术之争,严嵩当初已经担任国子监祭酒,号召学生们一起支持罗钦顺,斥责心学为邪说,由此得罗钦顺赏识。 后罗钦顺转任南京礼部尚书,没两年,严嵩升任南京礼部右侍郎。 再往后罗钦顺致仕,潜心学术教导后进二十载,门生遍布江南,也在此期间,严嵩只五年时间便做上了南京吏部尚书的位置。 当年的嘉靖皇帝还只是初登大宝,忙于大礼议之争,哪里会认识严嵩这么一个小小的南京翰林侍读,没有罗钦顺这位江西老乡兼老师的赏识提拔,严嵩凭什么火箭式提拔,直到走进嘉靖的眼中。 你想要倚老卖老摆老资格,万镗干脆请出江南这尊儒学大佛来,并且提醒严嵩。 时至今日你做了首辅,也是当年罗钦顺向很多老一辈推荐,是他们信了罗钦顺的话,推你做了两江魁首,不然没有江南士林的全力帮助,你凭什么当首揆! 江西是大明朝的状元摇篮,更是科举第一大省,从这里走出了太多太多辅臣、尚书。 天下士子半江西,真以为这句话开玩笑的吗。 严嵩同样也沾了江西这个籍贯的光。 陆远瞄了一眼严嵩,果发现后者的脸色此刻显的有些不太自然。 倚老卖老这一招也没能成功。 但严嵩也有话说,顺言道:“是啊,老夫犹记得当年整庵先生的谆谆教诲,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真好似换了人间,现在老夫再回南京,看着满堂的青年才俊,实心为皇上感到高兴。 尤其是看到诸如陆伯兴、崔益宗(崔彦表字)这些年方而立便可独挡一面的英杰,心中更是痛快,想咱们那时候三十多岁才刚进翰林院,可对治国安邦之道尚懵懂无知呢。” 说着话,严嵩看了一眼郑晓、张润二人,郑晓反应迅速,立马接话。 “阁老说的极是,下官自重回南京之后,很多事上也多亏有了这些位年轻同僚的帮衬才能得心应手的处理好,不然两眼一抹黑,怕是现在连有哪些同僚都认不全呢。” 张润亦是含笑点头:“陆侍郎、崔侍郎,的确为年轻一代翘楚。” 赞扬的话抛了出来,批评的声音紧随其后。 “阁老、郑部堂、张部堂,有句话,下官不知道该不该说。” 众人以目视之,正是应天巡抚孙世祐。 严嵩抬手示意:“今日又不是正议,在座的各位也多是老友故交,闲聊几句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尽管说便是。” 孙世祐于是言道。 “下官自来了南京,可不像郑部堂、张部堂两位那般有人帮衬着,反而处处被人掣肘,皇上圣谕,钦命下官兼任总理粮储、漕运河道的差事,可下官上任之后才发现,南直隶粮储各仓、漕运河道各仓全部是空仓。 下官查了度支司、漕运总督衙门、河道运司衙门的帐,发现怎么都对不严实。” 殿阁内陷入了寂静之中。 严嵩皱起眉头来:“孙抚台,今天只是大家坐一起闲聊几句,你有疑惑之处应该向都察院、向内阁具疏,这个场合说出来,岂不是弄的同僚们都很难堪吗,坐下。” 这话看似是偏袒,实际上却是想稀里糊涂把孙世祐说的话坐实去。 既然当面说了就当面说清楚,要不然私下里再去办算什么意思。 还难堪? 难堪什么,坐得端行得正,有什么好难堪的。 万镗看了一眼陆远,后者便知道该自己出场了,偷偷深吸一口气,恰对上严嵩投来的眼神。 浓浓的警告味道。 “度支司是下官之前在管,当了户部左侍郎后,漕运总督衙门也归下官管,既然孙抚台把这事提出来了,下官也在,那就当着阁老的面先解释清楚,需要给内阁具疏呈报的,后补便是。” 陆远走到两班官员中间的空道上,先冲着严嵩做了一揖,而后侧身望向孙世祐。 “孙抚台,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还请您说清楚,当初陆某向您交接度支司账目和漕运总督衙门账务的时候,您看了可是什么都没说,现在却当着阁老的面说账目对不上,这,是不是有些不够坦荡啊。” 孙世祐当即站了起来:“陆侍郎,什么叫下官当初什么都没说,下官质疑过。” “质疑过吗?” “如何没有。”孙世祐言辞凿凿说道:“下官当时就问过您,南京户仓里的粮食去了哪里、漕运总督衙门里的银子又去了哪里。户部那么多上仓里的课司局实税又去了哪里。” 陆远气定神闲答话。 “这个问题陆某已经向您解释好多遍了,既然今天当着阁老的面您又问及,那陆某便再回答一遍。” “南京户仓里的粮食一共有一千一百六十四万八千二百石,这是陆某上任南京户部右侍郎第一天时的留存,这笔粮食第一次给了总督衙门三十万石以做军粮、后陆陆续续又调拨了一百万石,庚戌之变后给北京调运了三百万石。 六月夏汛,出了二百万石赈灾,余下的五百三十四万石粮食,不幸失火焚烧一尽,工部、户部的结案都有,火铺当日负责灭火的几百名火差证供也在刑部放着,如何能叫不清楚。 户仓银存银为四百三十一万两,第一笔就给了张经五十万两,后又给了二百万两,庚戌之变给了北京二百万两,整四百五十万两。” 孙世祐忙插话道:“适才陆侍郎说户仓银只有四百三十一万两,而今却说前后出了四百五十万两。 而下官到任当天,潘部堂还说夏汛的时候,工部防灾救灾用了不少银子,下官去往工部查账,发现共从户部调用五十万两。 下官还去了通政使司,自陆侍郎上任至今,南京各部、司、局衙门的公费支出也有二十七万两。 如此便有了九十六万两的缺数,难不成,陆侍郎还自掏腰包补了那九十六万两的缺数吗。” 陆远淡定说道:“孙抚台多虑了,陆某耕读传家,可没有那么厚实的家产自掏腰包拿出这小一百万两银子来。 既然孙抚台想知道,那陆某便说明白。 这九十六万两,乃是在座的各位部堂、在座的各位侍郎变卖家产、田地凑出来的,已经去了北京的韩士英韩部堂,更是将四川祖籍的五百亩职俸田卖了个一干二净,大家群心策力,这,才凑出了九十六万两银子出来! 国家艰难,在座诸位部堂、侍郎无不是世受国恩,感念皇上之不易,故慷慨解囊,只求陪着朝廷渡过这次难关。 在郑部堂、张部堂还有你孙抚台来之前,南京城,侍郎并尚书级官员,已经四个月没有领过俸禄了!” 此话一出,孙世祐当场傻眼。 你们。 这么伟大的吗?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听其言、观其行 第124章 听其言 观其行 南京官员名下的田地确实都卖光了,这一点陆远没有撒谎。 当初韩士英让蒋如俨派人去他四川老家,安排着卖了一半祖产,带着银子来南京发展,这件事九卿自然很快知道,因此个个有样学样。 虽然不能像韩士英那般有魄力,变现家族产业,但也纷纷都把自己名下的职俸田卖了出去。 而今朝靠着不夜城赚来的田产、房产、契产、银子,这些九卿也不会傻到挂在自己名下。 因此,此时此刻的南京九卿,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人见人落泪的青天大老爷。 职俸田都卖掉了,只剩下一处朝廷给安排的宅子。 更艰难的一点在于,大家伙还断了四个月的俸钱。 幸亏这些年家家户户都有些存粮,不然现在恐怕都饿死了。 严嵩当然不信陆远的鬼话,还他呢,鬼都不信。 但不妨碍严嵩震惊开口:“竟有此事?” 随后望向韩邦奇。 “汝节兄,还有这事?” 韩邦奇沉默了好一阵这才叹出口气。 “这、这事老夫都羞于开口,为了皇上和朝廷,区区一些田产何足挂齿,卖了便卖了,如今拿出来说倒像是邀功一般,阁老千万不要笑话。” 赶等韩邦奇的话音落下,文渊阁内突然传来一阵低泣声,寻声望去,只见几个侍郎已是垂首哽咽了起来,频繁的抬胳膊擦眼泪。 严嵩嘴角剧烈抽搐了好几下。 我当年在南京的时候,你们可还没有如此无耻啊。 好好好,就知道当年你们还留了一手没教给我。 眼见好好的一堂碰头会即将变成诉苦大会,严嵩立时言道。 “这件事老夫要立刻上禀皇上,请拨款南京户部,再给各位将职俸田买回来。” “多谢阁老了。” 万镗勉力拱手:“不过朝廷眼下正困难,还是先紧着北京吧,老夫等人捱过今年还是没问题的,等明年两税收上来,这日子,总归是会越来越好。” 这个时候谭振鹄来到殿外的位置,郑大同示意一下迎了出去。 “怎么个事?” 谭振鹄有些诧异的看了看郑大同发红的眼眶,满脸错愕。 郑大同抬手拭去眼角泪花,蹙眉。 “说,什么事。” 谭振鹄这才反应过来,忙言道。 “部堂,遵您的吩咐,今晚为阁老准备好了接风宴,这是菜单,一共一百零八道菜,先后分三次轮上,您看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 郑大同看都没看就说道。 “撤了,换十六个菜就行,素菜十二个、荤菜也简单点,有条鱼、有个鸡、炖个东坡肉、汆个肉丸子就行。” 谭振鹄啊了一声:“就这、这么简陋吗?” “嗯,计划有变。” “可这食材都准备好了。” “让伙夫们做出来在厨房自己吃吧。” 郑大同说完就转身重回文渊阁,还笑着说了一句:“来通传今晚摆接风宴的事,通政司囊中羞涩,频来请示怕怠慢了阁老。” 一听这话严嵩就知道今晚怕是吃不到什么好菜了,因此说道。 “不用麻烦了,老夫这个岁数,一碗清粥即可,荤腥对身子不好,便回驻跸之处对付便可。” “这,太失礼了吧。” “各位同僚为了朝廷不惜变卖家产、停领俸禄,老夫身为首揆,哪里还能厚颜去吃珍馐美味呢。” 严嵩坚持己见:“今日就先这样吧,老夫乏了,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去浙江,各位且先散了吧。” “那,下官等人告辞。”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桌椅挪动声,几十名官员顿作鸟兽散。 这个碰头会算是到此为止,不过正戏也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严嵩就该一一单独召见官员了,到了那关起门来的时候,聊什么,外人可就不知道了。 因此所有人虽然从文渊阁离开,但并没有急着离开皇宫回家,而是都守在自己的值房,等着看谁会是第一个被严嵩单独召见的官员。 “陆侍郎,阁老有请。” 当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方锦祥走进陆远值房的时候,陆远气的差点骂娘。 老王八蛋严嵩,你这种伎俩太下流了吧。 放着六部九卿伱不先见,见我一个户部侍郎,明摆着给所有人一种我陆远是你心腹的错觉。 这种阳谋根本没办法,严嵩是首辅,他想第一个召见谁全凭他自己说了算。 于是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陆远硬着头皮重新回了文渊阁。 只不过这次见严嵩的地点换到了二堂。 除了严嵩,堂内再无第三个人。 方锦祥这个小王八蛋还贴心的将二堂的门给关严实,给人一种神神秘秘的操性。 你把门开开好吗。 就算开着门,这离着六部值房够他妈一里地了,谁能听见你严嵩说的啥。 带着满满的吐槽,陆远恭敬作揖。 “下官参见太师金安。” “免礼,先坐吧,老夫临完这幅贴。” 严嵩忙着书贴,只是抬了下头便继续挥毫。 陆远当然不可能真去坐,站在原地一直等着,等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严嵩这才停笔。 “快坐快坐,老夫腿脚不方便,就不给伯兴倒茶了,自己来吧。” 陆远答了一声是,这才离开原地,自行倒了一杯白水,寻了个位置坐下。 严嵩言道。 “这是咱们俩第一次见面吧。” “是。” “但你陆伯兴的名字,老夫听了很多遍,东楼说起过、赵文华说起过、鄢懋卿和朱纨也说起过,北京六部九卿连着皇上都说过你的名字,可谓是声名远扬。” “不敢,下官能有今日,都仰赖阁老的栽培和提拔,不然,下官还在翰林院内储养,想要为朝廷效力,恐怕不知道还需等多少年。” 严嵩呵呵一笑:“话说的倒是动听。” “下官在太师面前不敢藏私,说的句句都是肺腑话。” “朱纨一直替你说好话,说你为人厚道,看来他这些年从你这没少拿银子。” 关起门来,严嵩说话够直接的:“东楼那小子也没少收过你的银子吧。” 这话陆远没有回答,以沉默应对。 于是严嵩只好再把话题折回去,言道:“你既然说是老夫的栽培和提拔,那又为什么要和韩士英他们掺和到一起,这群人沽名市美,个个冠冕虚伪,心机深沉,你以为靠着万芳园赚的那点银子就能获得他们的党庇?太自以为是了。” 陆远答道。 “下官来南京是蒙了阁老的提拔之恩,下官也知道自己来南京的责任,故一刻不敢松懈。 南京户部是江南士林的命根子,下官一个外人向他们伸手要钱,几乎不可能,但下官若是做不好,就是替阁老脸上抹黑,在皇上那不好交代,所以下官只能行无奈之举,谋求同韩士英等人的合作,从未想过要和他们托庇党护。” “你火龙烧仓、釜底抽薪,也是无奈之举?” 严嵩冷哼一声:“觉得老夫将孙世祐调来,夺走了你的度支司和漕运总督衙门,故而心中生恨?” “户仓失火本就是意外。” 陆远一口咬死不承认:“无论是度支司还是漕运总督衙门都是朝廷的,皇上下圣旨交给谁,下官作为臣子只有竭力配合,不敢有丝毫怨怼之心。” “怎么,现在连实话都不愿意和老夫说了?” 严嵩说道:“现在这里就咱们两人,你将实情说出来便还是老夫的门生,背后指使火龙烧仓的这些人,韩士英、万镗、潘潢他们,老夫便以此将他们罢职处置,到时候你就是南京九卿之一。 老夫老了,扶着你干上三五年,到时候便举你入阁,将来继承老夫衣钵,为我大明朝辅国安邦。” 老东西跟谁画大饼呢。 陆远笑了笑,转了话锋。 “几个月前,南京城里潜入了一伙倭寇,企图刺杀下官,幸得执金吾卫的保护方逃过此劫,经此一番生死挣扎之后,下官余生只想平平安安,上养父母终老、下育子孙成才,余者,皆不敢再做奢求。” “你才三十岁,还年轻,这就知足了?” “下官耕读传家,祖上没有入仕之人,能有今日为侍郎高官,足可谓光宗耀祖矣。” 严嵩的脸色已是极难看,挥手。 “既然汝如此不求上进,老夫也是多说无益,好自为之吧。” “多谢阁老教诲,下官告辞。” 陆远起身作揖,随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走出文渊阁,感受着隐藏在各个值房内的窥探,陆远驻足少顷,便迈步回了自己的值房。 听其言没用,因为谁都是说瞎话的高手。 重点是。 观其行!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严嵩支招孙世祐 第125章 严嵩支招孙世祐 在见完陆远之后,严嵩的召见顺序总算是讲规矩了,先是九卿,然后是孙世祐这个应天巡抚。 他和九卿的谈话时间都不超过一刻钟,唯独到了孙世祐这,将近半个时辰。 “说说看,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在这扎住脚。” 严嵩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无奈:“这次老夫来南京,背着圣意,如果太明显的帮你,这群人又该上疏弹劾老夫擅权,白天在文渊阁里你也看到了,这群人的背景各个深厚,没有圣上的恩准,老夫动不得他们。” 这话是大实话。 都说历史上的严嵩是大奸臣,除掉了多少党争对手,其实真去看《明世宗实录》会知道,哪有几个。 就南京这群人,天天跳脚骂娘,严嵩也是一点辙都没有,斗了多少年才找个机会罢掉官职,不耽误人家在南京继续骂。 一直骂到严嵩倒台,这群人要么官复原职,要么加赠少师、少保安抚,活的可滋润了。 到最后抄了严嵩北京、江西的家,一共加一起抄了四五百万两银子,其他的珠玉宝器、古董字画、田产地契全凑一块,估摸能破一千万,这个数字,可比不上徐大地主家几千顷田地。 孙世祐答话道:“阁老有阁老的难处,下官知道,不过也请阁老放心,下官已经抓住了这群人的命门。” “哦?细说说。” “阁老可知道,那万芳园,是一个什么样的去处。” 听到万芳园三个字,严嵩顿时皱起了眉头,但只说道:“伱接着说吧。” “这万芳园,其实就是陆远和万镗、潘潢这群人开的。”孙世祐咬牙切齿说道:“甚至下官怀疑,整个南直隶的官都参与了进去,下官密派人手伪成富绅潜入,亲耳听到那里面的经理.” “等等,一个青楼妓院,还设经历?” “不是经历,是经理,理弄的理,就是以前青楼妓院里的鸨妈子,万芳园的手段和以前的青楼大不相同,在那里的所有事都是找这些所谓的经理来处置,哪怕是做那种事,也需要将银子给经理,不能直接给婊子,婊子直接拿钱与客人苟合,轻则重打一顿,重责打死沉河。” 严嵩表情如旧,静心听着。 “下官的人亲耳听那里面的经理酒后狂言,说在南京,没人敢去他们万芳园查案,就算是杀人的案子,他们万芳园不报到官府,官府就不能去查。 在南京,任何衙门都有他们的人,而且是顶天的人。” 严嵩的表情这才有了些许的变化,但还不算太过惊讶。 毕竟连江南织造局都有两成干股,牵连到了皇帝的帐,狂一点也正常。 “还有吗?” “有!” 孙世祐说到这的时候,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下官的人打出的身份是山东富绅,出手豪爽,在去了多次之后,成为了那地方经理、婊子眼中的贵客,就在阁老来的前三日,那里的婊子提到了一个叫不夜城的地方。 这个不夜城在城东,下官上任南京之后巡视全城,也曾到过这个地方,但并没有进去,拜访了南京当地的士绅,也曾多次听闻过这个地方,可这些人说起的时候都讳莫如深,不愿深谈。 起初下官只怀疑这里也和万芳园一样,是个淫秽腌臜之地,可下官的人却来告诉下官,这个地方,是一个赌场。” 听到赌场二字,严嵩表情上闪过一丝不屑。 “区区赌档罢了。” 赌档是什么下三滥的场所,大明朝的公务员可是从来不稀罕去。 “这个赌场恐怕不一般。”孙世祐言道:“下人报言,曾亲眼看到有人在这里一个时辰输掉万两家业,看到的景象光怪陆离、摄人心神,让人难以自持,便是下官的那些下人,也是难以自控,仅片刻不到就赢了三千多两,可最后还是输了精光回来的。” 听到这,严嵩已是瞬间变了脸色,浑浊的双目也变得精光四射。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孙世祐言辞凿凿说道:“按我大明律,参赌和开设赌场者,一律杖八十,官吏参赌者文官革职为民、武官革职为卒,下官打算请大明律将开办赌场之人法办,八十杖下,就不信他们不说出背后之人,届时证据确凿,下官就上疏皇上,将陆远之流全部治罪。” 严嵩却是摇头:“大明律确有此条,但写的很明白,止据见发为坐,也就是说抓赌要抓脏,事后告供无效,以防淹连诬陷。 你派谁去抓现行?如你事前所说是真,此处日进万金,恐怕整个应天巡抚衙门上下或者整个南京上下,只有你孙世祐一人想为皇上和朝廷铲除此毒瘤。 到时候你的兵前脚出了巡抚衙门,后脚那里就人去楼空,或者换成了饭馆茶楼,你大动干戈便是打草惊蛇,故而不可行。” 孙世祐点头。 “这一点,下官自是清楚,所以,只能是兵行险招。” “怎么个兵行险招,说来听听。” “调山东” “不行!”严嵩不假思索直接一口回绝:“这事你便是想都不要想,你现在是应天巡抚不再是山东巡抚,你若敢私乱调兵到南京,他们就会弹劾你意图谋反,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孙世祐瞬间蔫了下来。 “可是阁老,如今南京户部账上一点银粮都没有,下官在这里就是个泥胎雕塑啊,他们把该领的功绩领完了,却让下官来背锅,若是这期间朝廷催要钱粮,下官连一文钱、一粒粮食都拿不出来,哪里还有脸去见皇上。” 严嵩有些不满呵斥道:“这点困难就把你给难住了?适才你不是说那个不夜城是个赌场吗,开赌场就自然有输钱的富绅,你可以寻求这些富绅的帮助,用钱先笼络住巡抚衙门的人,然后再去为我大明朝除掉这两个毒瘤以及这毒瘤后面的那群食禄禽兽。” 孙世祐顿有主心骨,连连点头。 “还是阁老筹谋得当,下官这就去办。” “如此污秽之地,毒害国家甚深,必须铲除,办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严嵩许以厚诺:“待那日,老夫亲自为你在皇上面前请功。” “是,拜谢阁老。”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各忙各的 第126章 各忙各的 严嵩也算是个守诺的人,说第二天走,果真是第二天便走。 估计也是没吃上一顿像样的接风宴怄气呢。 通政使司的伙夫厨子们算是过年了。 虽然人走了,可雁过尚且留声,何况严嵩这么一个首揆大学士。 他露露面,就把南京官场上下都紧张都不得了,小心思满天飞。 这种小心思具象化之后的表现便是。 “这些日子,吏部衙门很热闹啊。” 在潘潢的值房内,潘潢从窗户边回来,嘴里开着玩笑。 陆远端坐着悠然品茶,闻言没有抬头,只搭了句腔。 “吏部本就是管着官员的升迁调动,四品以降的官员往吏部跑的勤快些也是正常,跑官泡官,得让都察院好生斥责一番。” 潘潢哈哈一笑:“跑官泡官,伯兴这话说的真是贴切。” 一屁股沉到陆远对面,潘潢便严肃起来。 “听说,这些日子孙世祐和南京城外好些个士绅走的特别近,有人看到这些士绅频频出入孙世祐的府邸。” “地方乡贤名士拜访巡抚大人,进一些治土安民的贤策罢了。” 陆远还是不当回事,反问了一句:“部堂,孙世祐的家眷进京了吧。” “昨晚进的京,偷偷摸摸像是见不得人一般。” “五城兵马司给开的城门?” “他是应天巡抚,五城兵马司哪敢不遵他的令。” 陆远于是笑道:“城门确实是给他开了,但是这信不也报到您那去了,说明,人心还在咱们这。” “不是人心在咱们,是银子在咱们这。”潘潢倒是人间清醒,一语道破:“自从严嵩走后,老夫和万部堂的客人少了许多啊,一群没有眼力劲的东西,真以为严嵩来一趟露个面,就能让郑晓三人吃下整个南京了? 这群跟红顶白的家伙,还不如守城门的丘八招子亮呢。” 气呼呼骂出几句,潘潢又言道:“这几天,巡抚衙门静的和水一样。” 陆远一挑眉头:“看来孙世祐搞到银子了?” “估计是那些士绅给的钱。” “让他有钱可不好办。”陆远言道:“有了钱,咱们在巡抚衙门的眼线恐怕会因利摇动,虽说对咱们没什么影响,但少了监视孙世祐的眼,以后也不好继续制衡他。” 潘潢点了点头。 “这事要抓紧办了,老夫去和万部堂商议。” “有劳了。”陆远喝完碗里的茶水:“下官告辞。” 陆远没有再回自己的值房,而是径直离开皇宫,乘车回了家。 陪老婆孩子去。 赶等陆远到家的时候,就看到已经两岁多快三岁的小平安正骑在木马上玩的痛快,手里还像模像样拿了根打陀螺用的小鞭子,打一下叫声驾。 实际上这鞭子全让他打到自己的屁股上了。 幸亏穿的厚实。 没看到施芸,就几个丫鬟伺候着。 陆远好奇:“夫人呢?” “夫人和二夫人出门买首饰去了。” 姐俩关系倒是挺好,还能一起结伴逛街。 俩媳妇都不在家,陆远就搬了个马扎坐到陆平安身边,看着小家伙原地驰骋。 “小县太爷,你可别摔着。” 眼见小家伙一个摇晃,陆远一把伸手拦住,笑道:“好家伙,才三岁就正七品了,直接生在人家终点上。” 陆平安眨眼,奶声奶气说道:“爹爹,什么是县太爷啊,昨天叔爷爷在这里也这么喊。” 这话说的几个丫鬟都抿嘴笑。 自从那日陆远将圣旨请回家中之后,陆平安就多了一个新外号。 小县太爷。 正七品,可不就是知县的品轶。 虽说将来长大之后,只要陆远这个当爹的没倒,怎么也不可能外放从基层开始干,但这个雅称已经传了开来。 想想严世藩被叫小阁老,陆远便有些感慨的摸了摸陆平安的脑瓜子。 “你爹我再努努力,争取让你也被人叫一声小部堂、小阁老。” “比县太爷厉害吗?” “厉害多了。” 陆平安于是兴奋的直拍手:“那爹爹快去努力吧。” 这混账玩意,小小年纪就知道望父成龙了。 “伱也要努力。”陆远说道:“将来大了要好好读书,不然光靠拼爹,让人笑话。” “什么是拼爹啊。”陆平安歪着脑袋,随后恍然大悟一般冲进屋,没多时抱出一堆陆远让木匠给做的积木玩具,哗啦一声扔了一地:“是和这些积木一样,把爹拆开后再拼起来的意思吗?” “爹,为什么要打我,呜呜呜呜,娘!” 打了好几巴掌后的陆远抬起头,嗯,太阳没了。 阴天下雨打孩子,不然闲着也是闲着。 等到施芸回到家之后听了陆远的转述,也是止不住的大笑,越是笑的开心,陆远越是郁闷。 “老子辛辛苦苦给他挣家业,这小东西,憋着要给老子拆散了。” “不都说了再给你拼起来吗,孩子还是孝顺的。” “你管这叫孝顺?” 陆远气呼呼的来回走了几步:“不行,为了为夫的晚年安全,不能光指望这一个混账,得再给他生个弟弟。” 说罢便扑向施芸,吓的后者连喊。 “关门、关门。” 哪用陆远动手,屋内伺候的丫鬟已经很识趣的退了出去,顺手关上,红着双腮侧耳偷听起来。 —— “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朝廷那么多的亏空,都拼了命想办法给你挤银子,还能输?” 杭州,浙直总督临时行辕。 严嵩背着手对不远处站着的张经训斥着:“我的张部堂、张总督,你知不知道这一年的时间,你打掉了多少银子,结果呢,换来了漳州沦陷,七百多人死于倭寇之手,虽然倭寇被打退了,但那是一个州城啊,你知不知道失土是多大的罪过。” 张经挨着训也无颜反驳,垂首叹气。 “下官也没有想到,汪逆之实力竟如此雄厚,他背后,有许多外夷的支持。” “你张半洲背后还有整个大明朝呢!” 严嵩气喘吁吁坐下:“现在漳州的主官已经全砍了,算是替你背的锅。” “下官已经向皇上写了请罪疏。”张经直言道:“不能御倭寇于国门之外,下官身为浙直总督,该担的责任一点都不会推诿。” “砍都砍过了,再说这些也没意义。” 严嵩不与其纠缠,问道:“这接下来的仗怎么打,不能由着汪逆如此猖獗。” “多造战船、火炮,下官就不信,啃不下一个双屿。” “所以,又要银子是吧。” 张经憋红了脸说道:“是的,这火炮太废银子了,不过阁老,咱们吃不这烧钱的速度,汪直一个海盗,他又能多少银子这么烧下去,再给下官三百万两,下官明年一定打下双屿来。” “三百万?呵呵,呵呵。”严嵩气笑了,随后摇头:“没银子了,朝廷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张经啊了一声:“怎么会?” “朝廷拿不出钱了,今年你没能灭掉汪逆,后面几年,恐怕该轮到咱们大明守,汪逆攻了。” 严嵩看向张经,沉声问道。 “皇上让老夫问你,能,守住国门吗?” 张经张了张嘴,最后一咬牙关,抱拳。 “请皇上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拼掉这条命也定不让漳州之事再演,若再有府县沦陷之事,愿服军法。” 严嵩这才满意点头。 “既如此,一切有劳张部堂了,老夫这便回京,日后若有机会,定想办法,尽力帮你筹措军费。” “多谢阁老。” 送走严嵩,张经仰天长叹。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这是一个人口一万万的国家! 第127章 这是一个人口一万万的国家! “胡大人,这位是葡萄牙负责澳门火器厂生意的维特,这位是葡萄牙国著名的铸炮工匠,卜加劳。” “卜加劳,这位是我们大明广州知府胡宗宪,知府,就相当于你们国家的总督。” 广州,胡宗宪官邸。 魏植带来了几名葡萄牙人谒见了胡宗宪。 这几个月间,胡宗宪通过魏植的介绍,也已经明白了葡萄牙和佛朗机之间的区别,因此并没有陌生之感。 “几位快请坐。” 胡宗宪热情招呼着几个葡萄牙人落座,在他身边,魏植已经小声为胡宗宪普及了些许有关知识。 “早在嘉靖八年,广东都御史汪鋐便将佛朗机火铳送入朝廷,其射程威力皆远胜我朝神机营,工部自彼时开始仿造,嘉靖十一年,朝廷颁令,命京营十二团开始演习使用佛朗机火铳,并于嘉靖十六年推至九边防务。 时至今日,距离第一支佛朗机火铳送入北京已过二十载,这二十年,这群葡萄牙人又精进了不少,除了火铳之外,还搞出了一种只有火铳一半长短,而且没有火绳,靠燧石击发的短铳,威力比不上火铳但是比火铳更方便。 另外这位卜加劳,是葡萄牙人中出色的铸炮工匠,现在澳门葡萄牙人的铸炮厂中,他算是前三的。” 一边听着魏植的介绍,胡宗宪一边微笑示意对面的几人喝茶。 “尝一尝我们大明的茶叶。” 几人听不懂汉语,还是魏植翻译后才明白,饮茶时眉头微皱。 显然是第一次喝茶,有些不太适应。 “苦。” 胡宗宪哈哈一笑:“我们大明有句话,叫做苦尽甘来,是说当不好的事情发展到尽头时,便意味着好事就要来到了,就像今日咱们在此见面一样,这些年,我们大明和一个叫汪直的海盗在进行战争,而你们因为帮助了汪直,所以和我们大明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 这就是不好的事情,我相信很快,这种不好的事情就会发展到尽头,以后再来的便都是好事了。” 他这说了一大堆,魏植都不知道该咋翻译,便只好简明扼要说了想要合作的核心意思。 “合作?怎么个合作?” 胡宗宪说道:“就是我们想和你们合作在澳门开一个铸炮和铸火铳的火器厂和造船厂,原料由我们出钱来买,护卫由我们出钱来雇佣,伱们只需要提供技术,便可以获得一成的分红。” 几人互相对视后摇头。 “魏,请你转告你们的总督,这个条件我们是无法答应的,我们只出卖成品,不会出卖技术。” 胡宗宪听后也不着急,继续言道:“我听说你们一直争取国人在澳门的合法居住权,但是进展好像并不顺利。” “是的,你们的布政使叫周的一直不愿意。” 胡宗宪说道:“你们之所以一直无法取得在我大明的合法居住权,是因为你们一直帮着一个叫汪直的海盗和我大明作战。 汪直是一个反叛国家的叛徒,你们帮助他,在我们国家便也属于反叛者,所以怎么可能给你们合法的居住权呢? 只要你们愿意不再帮助汪直,不再将你们的火器卖给他,那我可以出面帮你们争取到合法的居住权。” 一个叫维特的葡萄牙商人言道:“可是不卖给汪直,卖给谁呢?我们远洋万里而来,为的就是赚钱。” “我们买。” 胡宗宪道:“你们卖给汪直的火器是什么价格,我们就用什么价格来买,保证不会让你们生产出来的火器卖不出去。” 维特有些困惑了。 “既然你们要买我们的火器,又为什么要和我们合资再开一个火器厂呢,那岂不是多此一举了吗?” 胡宗宪含笑说道:“因为,你们火器厂的产量太低了。” “不可能!”维特像是受到了侮辱一般说道:“我们一天可以生产出一百支火铳,一个月可以铸造三四十门火炮,这个产量已经是很大了。” 胡宗宪轻蔑摇头:“太少太少,你们才有多少工人,才有多大的厂房,而我们不一样,我们可以随时征募数千名乃至数万名工人,我们可以拿出一块比整个澳门都大的地方来做火器厂,想想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天可以生产出多少火器。” “随时可以征募上万名工人,我的上帝。” 维特被这个数字惊住了:“你们国家有那么多的工人吗?” 胡宗宪笑而不答,魏植主动说道:“维特先生,我们大明朝,有一万万的百姓。” “一万万?”维特不相信:“你一定是在骗我,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强大的国家。” 魏植加重了语气:“我并没有骗你,维特先生,我们的国家很强大,超出你所有想象的强大,而你们,现在正在和这个强大的国家为敌,如果你不愿意相信,或许我可以带你去一趟南京,去了之后,我想,你就知道你们帮助汪直的选择是多么愚蠢。” 几个葡萄牙人窃窃私语一阵后,还是那维特开了口。 “我们还是无法相信,刚才魏说了南京,那是你们的首都吗?” “不不不,南京不是首都,只是我们国家一个比较大的城市罢了。”魏植撒起谎来眼都不眨:“可即使不是首都,光一个南京,就容纳上百万人居住。” 现在维特几人已经被这动辄百万的数字麻木了。 大明人真会吹牛。 “我们整个葡萄牙全国才一百多万人,你们一个城市就容纳了我们全国人,怎么可能呢?” 维特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需要多大的城市才能容纳那么多的人一起居住,上帝也造不出这种城市,所以你们在欺骗我们,目的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继续和汪直做生意。” 胡宗宪和魏植对视一眼,都苦笑起来。 看来国家太大也不是一件好事,容易超出这些西方蛮夷的认知。 “你们总去过广州吧,难道看了广州之后,还不觉得我们大明朝很大吗。” “汪直说,广州就是你们大明最大的城市。” “那是他在欺骗你们,他怕说了实话后你们会害怕不敢再帮助他。” 魏植叹口气:“我现在诚挚的邀请几位和我一起去南京看一看,看完之后,你们就知道该和谁来合作了。” 几人又商量了一阵,最后维特说道:“我们不能都跟你们去,万一你们不讲信誉扣留我们怎么办,魏,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相信你,但我只能一个人和你去。” “可以,完全可以。” 魏植忙言道:“那好,咱们就说定了,如果我没有欺骗你们,希望你们可以认真考虑和我们合作的事情,而不要继续一意孤行去跟汪直那个反叛者继续合作,不然的话,我们大明朝不仅不会给你们合法的居住权,甚至会派军队去澳门将你们赶走,你们要知道,澳门,一直是我们大明朝自古以来的领土,只是这些年我们的国家出了一些问题,才导致失去了对澳门的管理。” “当然,如果魏你说的是真的话,那么,我们当然更希望和你们的国家合作。” 胡宗宪哈哈一笑。 “相信我,几位葡萄牙客人,我们大明朝从来不欺骗客人和朋友,你和我们合作,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几个葡萄牙人半信半疑的点头。 人口一万万的国家,真的存在吗?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赚钱哪有抢钱快 第128章 赚钱哪有抢钱快 “老爷,魏植回来了,还带了一个佛郎机人。” 时嘉靖二十九年腊月,南京城内外银装素裹,套着绒衣大氅的陆远等来了南方的客人。 “叩见堂官。” 魏植跪地叩首,获准免礼后向陆远介绍起身后一脸茫然的维特。 “大人,这位就是葡萄牙人维特,葡萄牙是.” “不用你介绍,我知道什么是葡萄牙,什么是佛朗机,我还知道,什么叫西班牙。” 陆远面带笑容看向维特,用葡萄牙语说了句:“你好,维特先生。” 这句葡语并不纯正,但却让维特和魏植都惊住了。 “哦,上帝啊,您竟然会说我们国家的语言。” 陆远笑着说道:“一点点,请坐吧。” “您真的是太博学了。” 维特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在来的路上,魏告诉我说,您是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您掌握着整个国家的财富,那是无法统计的数字,我本以为您是一位老人,却没想到,您却如此年轻,我现在才知道,您一定是特别优秀、特别博学的。” “谁说外国人就不会拍马屁了?”这句话陆远是用汉语对魏植说的:“事实证明,外国人拍的马屁更直白。” 魏植露出笑容。 “这次维特先生来南京,是为了什么事?” 魏植将缘由说了出来,陆远于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确实是应该,合作嘛,就应该建立在双方互相了解的基础上,没有足够的了解,如何能够更好的合作,欢迎你来南京,维特先生。” “谢谢您。” 维特眉飞色舞的说道:“在广州的时候,魏告诉我说伱们南京有一百多万人口居住,我根本不敢相信,但在来的路上,我们经过了杭州、苏州,这些城市全部非常的干净、漂亮和宏大,而当进了南京之后,我才知道我有多么的无知,我要为之前的不信任向您道歉,同时也非常羡慕您。” “哦?羡慕什么?” “您生活在一个无比伟大且强大的国家。” 维特说到这里语气有些低沉:“我们的国家旁边有一个歹毒的邻居,就是您之前说的西班牙,他们觊觎我们的国土,并且频繁制造冲突,从无一刻停止过侵略我们的想法,如果我的国家能有您的国家一半,不,一成的强大,贪婪的西班牙人也不敢如此。” 大明朝,强大? 陆远竟然不知道该自豪还是该悲哀。 是啊,这个国家有着一万万以上的人口、有六亿亩田地,在这个还没有工业革命的传统农耕经济时代,怎么看,都应该强大。 但,却又虚弱的连汪直、俺答这样的敌人都打不过了。 收拾乱七八糟的思绪,陆远摊开手掌。 “感谢你的夸奖,现在你还愿意继续和汪直那种叛贼合作,继而成为我们大明朝的敌人吗?” “不不不。” 维特直接站了起来,摇头说道:“如果我们的国王知道我们在做的蠢事,一定会将我们送上绞刑架的,上帝啊,我们正在招惹一个多么恐怖的国家。” 这个时候魏植插了一句话:“大人,维特先生的家族是做航海贸易的,不仅在澳门投资兴建了火器厂,而且在爪哇国等地做香料,据维特先生介绍,在他们国家存在的大陆,香料贸易现在非常繁华,甚至要比阿拉伯人的奴隶贸易更兴盛。” 香料贸易。 陆远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一段历史时期,欧洲香料贸易达到巅峰,后面西葡大战,亚洲香料断了渠道,继而导致欧洲香料价格飞涨,促使荷兰人为了垄断亚洲香料市场,成立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时间应该是。 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 万历年间的事。 继荷兰东印度公司之后便是英国人的东印度公司,全球资本主义发展进入快车道,殖民主义大行其道,整体推快了经济结构转型和工业革命萌芽。 那么自己现在处在的这个时期,结合维特之前说的话,西葡大战还没有开始,香料贸易正在欧洲逐步繁荣。 如此说来,第一个吃螃蟹的国家,轮不到荷兰这个海上马车夫了。 一念至此,陆远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维特先生,感谢你不远千里来南京,我们大明有句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意思是非常高兴,所以今晚我要为你设宴招待。” 说罢,陆远冲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门推开,两个家丁走进。 “老爷。” “带这位维特先生下去沐浴,洗洗风尘。” “是。” 维特还有些纳闷:“你们国家,吃饭之前要先洗澡吗?” 不是我们吃饭前要洗澡,而是你身上都有味了! 魏植心中吐槽,面上还是笑道:“对,这是一种表示尊重的方式,在我们这敬神的时候,神就是你们的上帝,我们都要斋沐,斋就是要吃素、沐就是洗澡更衣。 陆大人是我们国家掌控财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宴请你吃饭是他的礼节,你要洗澡便是做客人的礼节。” “明白了明白了。” 维特连连点头,而后兴高采烈的跟着下人离开。 他一走,魏植便打算去关门,被陆远喊住。 “别关了,通通风吧。” 魏植笑了出来:“是有些味道。” “不喜欢洗澡是个什么毛病。”陆远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真是无法理解。” “各有风俗吧。” 魏植没敢落座,站着答话道:“这次小人和他们谈妥了,以后他们澳门火器厂出厂的火器全部卖给咱们,同时他们出技术咱们出钱和人,在澳门再建一个火器厂和造船厂,分他们一成的利润。” “很好,辛苦你了,坐着说,在这不要拘谨了。” 魏植道声谢,小心翼翼落下半个屁股:“大人,小人不明白,为什么要分给他们一成的干红,按您的规划,咱们在澳门兴建的火器厂和造船厂将是他们的数倍之巨,如此产出,将来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白白分给他们。” “要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吃草。” 陆远毫不在意的说道:“咱们不能小气,尤其是做大事的时候更不能小气,这次咱们只是造船厂和火器厂,将来咱们和他们的合作会越来越多,生意会越做越大,当咱们把目光移开我大明,那才能看到整片天空,明白了吗?” 魏植哦了一声。 “就是一想到这么多钱白白分给这些人,心里不痛快。” “那还不简单。” 陆远呵呵一笑:“在澳门建一个不夜城,把这群外国人的钱再赚回来不就行了。” 魏植眨眨眼,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还是大人深谋远虑。” “刚才这个维特说,他们国家正在遭到西班牙人的侵扰和觊觎,澳门现在生活的葡萄牙人多吗?” “有三四千人了。”魏植答道:“除了澳门之外,在澎湖和爪哇等地,也有几千名葡萄牙人,有的是像维特一样来做航海贸易,更多的就是在本国生存不下去,想着跟船来这里开辟新的生存地。” 陆远点点头:“这就和咱们国家几百年纷乱的时候,北民南逃,再到南宋时南渡南洋,和当地土著争夺生存一样的性质。” “是这样。” “那不正好。” 陆远很高兴:“咱们若是自己招募人手,量大的话容易引起朝廷的关注,正好招募这些外国人,就像汪直那样,雇佣的形式招他们来打仗。” “但是这样的话,咱们对澳门的控制力恐怕会下降。” “不着急,慢慢送人就行。” 陆远说道:“这段时间各地不夜城前后接收了上万名隐户家仆,我远东商号也有大几千码头工人、跟船护卫,等以后赚到钱了,便一批批往澳门送。 你们先在澳门扎住脚、继而是澎湖和爪哇,等彻底剿灭汪直之后,咱们无缝对接,整个大海都是咱们的。 银子真是不够花,胡宗宪也是敢开口,一张嘴就是一百万两启动经费,差点把老子的血给吸干。” 魏植嘿嘿一笑。 “火器厂造起来之后,有了火铳和火炮,这银子,早晚能赚回来。” 陆远起身走到窗边,呵呵一笑并未说话。 赚? 赚哪有抢得快!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哪有好人逛青楼带刀的。 第129章 哪有好人逛青楼带刀的。 为维特安排的接风宴被陆远安排在了秦淮河畔万芳园。 既然要让洋鬼子见世面,当然要让他见识什么才叫人间最极致的繁华。 南京城,哪还有比万芳园更好的地方。 果然,进到这里之后的维特就像是十几年挨饿受冻的乞丐见到山一样大的肉丸子,几十年的人生观被冲击的粉碎。 世上还有这么大的肉丸子? 不对。 世上还有这般人间光景? “无数的美人、无尽的财富、无上的权力都在这个地方交汇。” 站在最高一层的露台,斜倚栏杆的陆远端着酒杯,指着秦淮河对维特说道:“这是南京城最好的地方,这里每一天,都有几千名富商在这里醉酒沉迷、挥金如土。” “请原谅,我、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了。” 维特恨不得长出十双眼睛来阅遍繁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整话,最后只能干巴巴来一句总结。 “这一定是天堂。” “不,这还不足以叫天堂。” 陆远像是魔鬼,说着诱惑的话:“这里,还缺很多。” “还有这里缺少的?” “当然。”陆远说道:“这里的名字是我取的,叫做万芳园,何谓万芳,万国芳华齐聚一处是为万芳,可是你看这里,只有我大明、东瀛、南洋的芳华,太少了,维特先生不觉得吗。” 维特深吸一口气:“是的,在我们那里,也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只是比不上您国家的女人如此娇嫩。”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还有一句话,叫再好的美味吃多了也会腻。” 陆远呵呵一笑:“阿拉伯人的海上贸易为什么发展那么快,因为他们从事着最原始的贸易就是人口贸易,我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将万国芳华齐聚于此,我希望这个梦想,有一天可以实现。” 奴隶贸易吗? 维特沉默后咧嘴一笑:“很荣幸能和您合作,伟大的陆大人。” 两人碰了酒杯一饮而尽,空荡荡的酒杯很快被一旁侍候的姑娘斟满。 这个露台很大,除了陆远三人喝酒的地方,还有一片空地,此刻几十名姑娘在款款舞动。 “美景、美酒、美味、美人。”陆远极力推销着这里的一切:“在我们的国家,美好的地方太多了,值得推广开让所有人都领略一番,维特先生觉得,在澳门也开一个这万芳园,能赚到钱吗?” “当然,一定可以赚很多财富,我向上帝保证。” “那就祝咱们合作愉快。” “我的荣幸。” 两人觥筹交错,喝的不亦乐乎。 与此同时。 “滚开,你们还敢拦着不让本公子走?” 一楼响起了吵闹声,陆远便眉头微皱,起身离开露台,站在四楼的位置向下看,只见一个醉醺醺的年轻士子手拉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此刻正和几名万芳园的护卫对峙着。 陆远冲远处守着的侍者勾了下手指,后者忙跑来跪下:“大人。” “怎么回事。” “一个公子哥喝醉了闹事。” “知道什么身份吗?” 侍者答道:“陪这公子哥的姑娘叫蝶雯,听其言,这公子哥是上个月在街上见了蝶雯后便迷住了心神开始来万芳园,每一次都找蝶雯陪酒,但没有提过身份,只知道姓孙。” 陆远挥手,侍者叩首离开。 “走,下去看看。” 陆远一动步,魏植带着维特便纷纷跟上。 尤其是维特,脸上都带着兴奋。 看来这看热闹的习性人尽有之。 待陆远来到二楼的时候,争执声便越加的清晰入耳,索性也不再向下,就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的看着,恰好此刻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进陆远的视线。 那人也看到了陆远,不动声色做了个揖便闪身消失,陆远于是恍然,嘴角勾起笑容。 两个多月的功夫,到底是进坑了。 “小子,你胆子真大啊,敢在我们万芳园闹事。” 护卫哪里会惯着这孙公子,辱骂道:“他娘的,信不信老子打死伱。” “你敢!”孙公子挑眉立目:“我大明朝是有王法的地,你还敢动手打人?” 护卫冷笑:“好好好,聊王法是吧,行啊,我打不你,你也带不走我们这的人,难不成,你还敢强抢民女?” “你们逼良为娼,还有脸说。” “说谁逼良为娼,我们这可都是自愿签的契,哪有逼迫一说。” 这时候,被孙公子拉住的蝶雯姑娘哭了起来,双手死死拉住孙公子哭道:“奴家父亲赌博欠了他们钱,母亲又卧病在床,下面有一个弟弟才冲龄之年,奴家想要他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可是家贫如此哪还有活路,奴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才被逼着签了卖身契,奴家的命好苦啊。”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这不是妥妥的爹赌娘病弟读书。 孙公子越听越是心软,伸手温柔的拭去蝶雯脸庞泪水,深情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苦海的。” 说罢扭头看向护院,冷声道。 “让你们经理来,你们这群狗腿子不配和本公子说话。” “狗杂碎,你最好真有能耐,不然就冲你这满口不逊,回头老子能打死你。” 护卫撂下狠话去找经理,一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风尘女子便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孙公子吗,今怎么那么大火气啊,要不要姐姐给你去去火啊。” 孙公子冷哼一声,昂着脑袋倨傲说道:“今日,本公子要给这蝶雯姑娘赎身。” “赎身?好啊,求之不得啊。” 鸨妈很高兴的招呼人去取卖身契,说道:“孙公子请看,赎身的银子是一千两,您把银子付了,人立刻带走。” 一千两? 孙公子懵了,随后恼羞成怒:“蝶雯姑娘说,你们当初逼她签卖身契的时候,只给了她三十两银子。” “对啊。”鸨妈理直气壮:“生意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初三十两银子她愿意卖这个身是自愿,现在我们万芳园一千两银子把她卖出去是我们万芳园的权力,您要点头那就买,不愿意那就不买,全凭一个自愿。” 孙公子一时间进退难办,回头看了一眼蝶雯,姑娘哭的更厉害了。 “公子对奴家的心意奴家已经感受到了,可是一千两实在是太多了,公子且去吧不要再管奴家,奴家便是让这些人活活打死又如何,此生能遇到公子这般真心对奴家的,已经是不枉此生了。” 鸨妈这时在一旁补了一刀。 “打死你?哪有那么好的事啊,你这丫头,一直憋着心思想跑,当初不是我们给了你三十两银子,你父母双亲和弟弟早就饿死街头了,现在只要这位公子不问你了,我们这的护卫可还有好些人没尝过女人味道呢。” “你敢。” 本来还犹豫的孙公子一听这话立时红了眼,加上那恰到好处的酒精挥发,扭头喝骂。 “银子本公子就给你五十两,人,今天本公子必须带走。” “哎哟哟。”鸨妈以团扇遮嘴笑了起来:“公子好大的口气啊,您当您是谁,来人啊,把这位孙公子扔出去,冰天雪地的,让他好好醒醒神。” “家父乃应天巡抚孙世祐!” 孙公子眼见几名如狼似虎的护卫即将围拢,当即一声厉喝,搬出了自己的最大靠山。 几个护卫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笑死人了,真是大言不惭,你说你是抚台大人的公子我们就信了?我还说我是户部尚书张大人的儿子呢。” “就是,我是吏部尚书郑大人的儿子。” “那我就是首辅严阁老的孙子。” “哈哈哈哈。” 一群人嘲笑着伸手和孙公子撕扯起来,推搡间突然一声惨叫。 众人定住身子,只见不知何时,一名护卫的小腹插入了一把匕首,此时正淅淅沥沥的滴着血。 “你、你敢杀人!”护卫一手摁住腹部,一手指着孙公子,退后着不可思议。 一楼大堂顿时乱作一团。 “杀人啦!” 宾客齐齐叫喊,带着一群姑娘的尖叫声,好似第一次见到这么恐怖的事情。 纷攘声中,只听一声厉喝。 “五城兵马司巡城百户在此,谁敢行凶作恶!” 从不曾有官差踏足的万芳园,此刻冲进了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兵。 带头之人一眼就盯住了孙公子。 “大胆贼人,竟敢在南京城为非作歹、杀人行凶,左右来啊。” “在。” “拿下贼人,即刻押送巡抚衙门刑房候押。” “是。” 官兵早有准备,拿出枷锁镣铐,一顿上下其手便将孙公子锁了个结实。 孙公子都懵了。 怎么一晃神,自己就成杀人犯了? 还有那匕首。 谁家好人逛青楼带刀啊! (要休息了,还有一章白天发。)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戏剧效果最重要 第130章 戏剧效果最重要 当孙公子被五城兵马司带走的时候,陆远便离开了万芳园,留下魏植照顾维特去吧。 今晚上,注定要有一场大戏上演了。 身为应天巡抚的孙世祐这功夫已经进了梦乡,当被府中家仆吵醒闻听此事的时候,连衣服都忘记穿便冲出了卧房,一阵寒风打在身上,孙世祐这才惊醒。 事急矣。 “老爷,您快去衙门救救少爷吧,不然少爷可怎么办啊。” 老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孙世祐此刻已经定住心神,喝止住管家却是没有去衙门,而是去了吏部尚书郑晓那。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不能去见儿子孙明德。 甭管自己这个儿子是真酒后杀人还是被陷害,现在巡抚衙门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去了,只会更麻烦。 他是明智的,可孙世祐再明智,也顶不住南京士林上下为他挖好的大深坑,里面一万个钉子还全部尖冲上。 既然已经进了坑,哪里还能再让他囫囵个的活着出去。 大街上,一队队刑部的官差举着火把在奔跑,看方向,正是冲着万芳园而去。 孙世祐只觉得心神狂跳不安,忙停下马车喝问。 “出什么事了?” 带队的衙差一见马车两侧灯笼上分别映照出的应天、巡抚四个大字忙跪地。 “启禀抚台大人,卑职听闻秦淮河有凶徒当街杀人,此去管控治安。” “一个杀人犯,用得到那么多人手吗。” 看着浩荡荡几百名官差,孙世祐只觉得胸闷气短:“如此捕风捉影、小题大做,惊了百姓还以为倭寇打了进来,若是造成更大的动荡,谁来担责任。” 差头也不怕,仍跪在地上恭敬答话。 “此令乃裴大人所下,卑职不敢抗命,还请抚台大人宽则。” 说完叩头起身,继续带队奔行。 孙世祐看明白了,这是要闹的满城尽知的节奏啊。 这时候用屁股想也知道幕后之人了。 顾不上恼怒愤恨,孙世祐已经敲开了郑晓的府门,也在正堂见到了满面严肃的后者。 “郑部堂。” “事情老夫已经知道了。” 郑晓也顾不上寒暄:“这件事很明显是故意陷害。” “谁?” “整个南京!” 虽然有这方面的怀疑,但真当听到的时候,孙世祐还是感觉一阵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冷的他狠狠打了一颤。 “下官、下官现在该怎么办?恳求郑部堂救下官。” 说话间带着惊惧惶恐,深揖下拜。 郑晓一把扶住,拧着眉头来回走动:“案子现在不清楚,谁也没有对策,你现在立刻派府中讼师去问话,你不能露面,让讼师去问。” “可是案子刚发,过堂之前,讼师不可见案犯啊。” 孙世祐此刻比谁都想见儿子、了解情况,但他更知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做出让人抓把柄的地方。 “他现在是举人!” 郑晓喝道:“我大明律写着呢,文职官吏、举人、监生、生员者犯罪犯奸犯行应先俱发为民,他现在功名还没有被提学道衙门褫去,这个时候他就只能叫案生,不叫案犯,案生能见讼师,快去!” 明代有管理生员功名考除的单位,名为提学道,各省级提学道衙门一把手叫提学使,南北直隶的则叫提学御史,到了清朝改叫学政。 孙世祐这才如梦初醒,顾不上道谢,手忙脚乱又跑回家。 不多时,一匹快马自孙世祐府邸外直奔巡抚衙门。 “什么人,敢夜闯巡抚衙门。” 守门的士兵看到当即拔刀喝止,来人便翻身下马,手持功名身份言道:“学生蔡扬先,案生孙明德家中讼师,要见案生孙明德。” 看门的士兵都知道今晚抓进来的这个犯人就是自己顶头上司上司上上司孙世祐的公子,因此不敢阻拦,便打算闪开位置让这蔡扬先进去,结果衙门内出来一名典史拦住了蔡扬先。 “大胆,案犯还未过堂,岂是你这讼棍可以见的。” 蔡扬先立马梗起脖子:“伱才大胆,孙明德乃国朝举人,他犯了案,功名还未被提学道衙门革除,如何可叫案犯,这是孙明德的举人文牃,你敢拦我,就是拦圣人功名、拦我大明国法!” 典史被怼的不敢言语,只好恨恨闪身。 蔡扬先不做耽搁,快步冲进刑房监牢,也见到了此刻惶惶不安的孙明德。 “少爷。” “蔡先生。” 一见蔡扬先,孙明德立马有了主心骨一般,泣声道:“蔡先生快让我爹救我啊。” “少爷勿怕。”蔡扬先安抚道:“老爷已经知道了此事,正在为少爷筹谋,现在少爷要冷静,将案发之经过,悉数讲出来,一个地方都不能遗漏。” 孙明德忙将当晚之事悉数道出,只听得蔡扬先眉头紧皱。 “你说,今晚的事是因为一个万芳园内的烟花女子所生?” “是。” “少爷,你、你怎么那么糊涂啊。” 蔡扬先气的拍额:“你怎么会这种地方的女人。” 孙明德便说道。 “两月前,我和同学好友几人如旧去楼司业那学课,在路上的时候遇到的,当时蝶雯被几名歹人胁迫,我就上前去打抱不平,赶走了那伙歹人,自那日始方才认识。” “然后呢。” “后来才知道蝶雯家就住在我去楼司业家的路上,每每学课往反的路上都能见到,蝶雯长得确是极美,我、我就动了爱美之心,主动同其攀谈,关系越来越熟。” “再然后,一个月前我突然见不到蝶雯,便去了她家寻找,听她的弟弟说、说她卖身进了万芳园。” 蔡扬先心中已大概有了判断,仍继续问道:“后面呢。” “后面,我那些同学友人就鼓动我去万芳园看望蝶雯,我、我就去了。”孙明德垂下脑袋:“每次去看蝶雯,便觉得自己越陷越深,也越加对她的悲惨身世心生怜悯,就在数日前,一次醉酒我二人行了周公之礼,我便允她,定要为其赎身,娶她为妻。” “她在万芳园那个地方一个月,还能是处子?” “是” 蔡扬先苦笑一声:“我的少爷哟,她、她若是真如你所说是个大美人,一个多月在万芳园还能保住处子之身,说明这就是为你准备的坑啊,唉、我的少爷啊。” 孙明德又开始低泣起来:“可、可我哪里能想那么多啊,蔡先生,我真的没有杀人,我今晚打算去为蝶雯赎身,怎么可能带刀啊。” 蔡扬先愁得一个劲叹气。 “老爷也知道您是被冤枉的,可是,就算所有人都相信您是被冤枉的又有什么用,现在刑部派了几百号人去封锁了秦淮河,将你冲冠一怒为红颜杀人的事传的沸沸扬扬。 巡抚之子当众杀人、还是为了一个青楼婊子,这是多么富有谈资的一件事啊,明天,定会传遍整个金陵城,那些说书的甚至能传遍整个南直隶,传遍江南传进北京! 三人成虎,全天下都坚信您就是凶手,甚至在口口相传中添油加醋,好似亲眼所见一般帮你完善杀人的起因、经过、结果,比你自己亲身经历的都更详细。因为只有您是凶手,这种事才最让人津津乐道! 到时候不要说您,就算是老爷他也要受您连累了啊。” 民众从不在乎真相,民众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富有戏剧性的故事。 官二代、当众杀人、才子爱上婊子、我爸是孙世祐这些关键词串在一起,别说在明朝了,往后放五百年,所有人也只有一个态度。 孙明德就是凶手,也必须是凶手! 这才够劲。 元杂曲的冷冷戚戚悲悲切切,几千年封建下冰冷的剥削压迫,好似早让人骨子中认定,官宦子弟都是歹毒险恶跋扈豪横的。 他们犯罪、欺压百姓太正常不过了。 只有他们诬陷别人,哪会有被诬陷的时候。 孙明德被吓的只会哭:“那、那该怎么办啊?” “这官司打不赢也得打!” 蔡扬先不再耽搁,起身告辞:“我要立刻回去禀报老爷,这事,只能他来想办法了。” 案子本身说大是杀人行凶案,说小,不就是杀人吗? 南京城的六部九卿,哪一个一句话不影响整个江南六千万百姓的生死? 这种案子平日里根本不会关心。 你可以是杀人凶手,也可以不是杀人凶手! 这个道理,此时此刻听了蔡扬先汇报的孙世祐已然明白了。 南京这群人要搞自己了。 看来自己盯上万芳园和不夜城的事让他们将自己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备车。” 孙世祐听着耳边的鸡鸣声,知道留给自己和儿子的时间已然不多,便失魂落魄的走出府门。 “去,陆侍郎府邸。” 既然不夜城和万芳园的背后都隐隐指向陆远,那此时此刻,能救自己儿子的人,也只能是陆远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本官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五百订加更) 第131章 本官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五百订加更) 陆远在书房里等了半宿,期间实在是扛不住小憩了一阵,这才等到家中仆人的通禀。 孙世祐可算是来了。 “阿嚏!” 虽然书房里烧着两个暖炉,但陆远还是有些受寒,不满的拧了下鼻子。 “到现在才想起来找我,这头脑转的也太慢了些。” 对于孙世祐的犹犹豫豫,陆远很不满意,这份不满意具象在应对上。 将孙世祐晾在偏厅冻了两刻钟才派人传来书房。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 “下官孙世祐,参见陆堂官。” 虽说冻了两刻钟,但孙世祐此刻哪里敢有什么不满,见面之后还是恭恭敬敬行礼。 陆远打了个喷嚏没有说话,身旁伺候的家仆陆直言道。 “我家老爷昨个批户政奏疏直到拂晓时分,才睡下刚一个时辰,听闻抚台大人来访便匆匆起身来迎,风寒就侵了体。” 陆远皱起眉头来:“没大没小的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滚出去。” 陆直不敢言语,垂头快步离开。 “孙抚台快坐。” 这下孙世祐哪里再敢坐,言道:“堂官面前,下官还是站着答话吧。” “抚台这说的什么话,快请坐。” “如此,多谢堂官了。” 看到孙世祐小心翼翼的姿态,陆远心中满意,面上困惑问道:“这个时候抚台来访,可是有什么要事?” 孙世祐明知后者在装傻,此刻也得陪着装下去,叹出口气言道。 “昨夜时分,南京城里出了桩案子。” “案子?什么案子?” “说是万芳园内,有一人当众持刀行凶。” 陆远哦了一声:“这种微末小事,抚台辖下巡抚衙门自办便是,陆某一个户部侍郎,不好多说什么。” “案犯是下官犬子。”孙世祐道出了来意,起身作揖:“恳求陆堂官高抬贵手,放过犬子。” 陆远惊讶起身,随后回过神来忙上前扶起孙世祐,急声道。 “什么?竟是令郎做的案?令郎怎么如此糊涂啊,还是在万芳园那种污秽之处,传将出去,岂不是败坏了抚台的家风官声。” 孙世祐跟着长叹:“是啊,所以下官来求侍郎。” “等等等等。”陆远赶忙抬手止住,一边请着孙世祐重新落座,一边诧异言道:“陆某是户部侍郎,令郎犯案,要么是巡抚衙门办要么是刑部办,抚台来找陆某,陆某无能为力啊。” 孙世祐言道:“案犯是下官之子,循律,下官必须回避,着上司衙门遣官督办或交有司处置,宜从便之。” 孙世祐是应天巡抚,什么是巡抚前文已经介绍过了,所以孙世祐的上司衙门是北京都察院,孙明德犯案,他这个当爹的要回避,那么谁来审案要么奏请北京都察院派一个巡按御史来专办,要么就转交给南京刑部。 宜从便之就是哪个部门办最省事就让哪个部门来办。 毫无疑问,这个时候只有南京刑部督办最方便。 陆远皱起眉头来:“这事,抚台的是想让陆某和刑部那打个招呼?” “是。” “这可是擅权营私啊。”陆远毫不犹豫的摇头,大义凛然说道:“孙抚台,你我都是朝廷命官,自幼苦读圣贤书的人,虽然陆某与你私交甚厚、引为知己好友,但令郎杀人行凶的事,陆某是断然不能帮的,如此行径,有悖陆某多年来为人道德之底线。” 孙世祐早就料到陆远会这么答复他,哀声求道。 “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自来了南京之后颇多失礼之处,恳求陆堂官宽谅,只要堂官愿意放过犬子,日后粮储、漕运河道诸司衙门事,悉听陆堂官之命。” 这是谈条件呢。 听到孙世祐愿意把度支司、漕运总督衙门再交出来,陆远心中冷笑。 那,本就是老子的! 用伱还? 摇头、满面严肃。 “孙抚台,陆某敬你是兄长,也知你爱子之心,但在陆某心中,抚台在山东时素有清誉美名,如今为何自己孩子犯了错,却要如此为难陆某? 此事恕陆某无能为力,请吧。” 陆远拉开书房的门,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 孙世祐原地踌躇许久,最终还是化作长长一叹,迈步离开。 “老爷。” 先前被赶出去的陆直折了回来,拿起大氅为陆远披上,说着话:“这个点风寒,您小心着凉,还是快些回房休息吧。” “几时了?” “卯时了。” 陆远于是眉头一皱:“都卯时了?提学御史伍崇仁那个老东西还没醒吗,催催他,抓紧把孙明德的功名给除掉,要不然,这孙世祐还不知道着急呢。” “是,小人这就去通知。” —— 孙世祐离开陆府,望着白雪皑皑的街道,只觉自己的心此刻也如这白雪一般凄凄凉凉。 强打起三分精神来命车夫再次赶往郑晓住处。 “你去找陆远了?” 听孙世祐说起之前的事,郑晓气愤道:“这种事你怎么能去找陆远呢。” “除了陆远,还有谁能救下官的儿子?谁能救下官?” 郑晓顿时失声。 片刻后咬牙道:“老夫去找刑部尚书傅炯,看他能否卖老夫三分薄面。” 动步便走,见到孙世祐意欲跟随又道。 “你在这等老夫,这时候你频频露面不是好事。” 孙世祐这才作罢。 作揖道谢:“多谢郑部堂。” “你我份属同僚,又同为朝廷办事,此案事有大蹊跷,不能坐看陆远那众奸党胡作非为。” 郑晓正义心爆棚,誓要为孙世祐讨个公道,结果到了刑部衙门后才一张口。 “傅部堂,这案子怕是内有蹊跷,还望傅部堂能审慎处置。” 这话说的也没毛病,写纸上打到天边也就是句中意话,可傅炯却直接严词反驳。 “郑部堂,杀人行凶的案子,傅某岂能擅权插手?案子原由真伪,自有国法证供、天理人心在,傅某自幼苦读圣贤,为官数十载全凭一颗公心,绝不会因为您而偏私枉法,若是您觉得找傅某就能从轻发落,那您未免太看不起傅某的为人了。” 傅炯在自己的值房内,当着刑部一众郎中级官员的面把郑晓斥责的体无完肤。 “慢说是您来,就算是皇上来,皇子犯法也要与民同罪!就算是皇上砍了老夫的脑袋,老夫也要把这个案子从公处置!” 郑晓当堂傻眼。 我说什么了我?我就一句审慎处置,你是怎么听出来我打算让你偏私枉法的? 正愣着,一名刑部主事走了进来。 “启禀部堂,提学道衙门刚来了信,举人孙明德的功名已经被除,孙明德又是应天巡抚孙抚台的公子,这案子,是否要咱们刑部接手?” “按国法办。” 这主事应下:“是,下官这就去巡抚衙门提案犯。” 郑晓低声一叹。 功名被除、案子进了刑部。 孙世祐。 完了! (五百订加更,后面还有,首订越高,加更越多,要是能冲到三千以上,作者君翻倍加。)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孙世祐自首(一千订加更) 第132章 孙世祐自首(一千订加更) “堂官升堂! “威武!” “带案犯孙明德!” —— 孙世祐望着书案上厚厚一叠纸笺,深吸一口气,随后毅然决然的捧起离开。 “堂官,孙抚台来了。” 户部值房,赵学雍轻唤一声,其身后,孙世祐站的恭恭敬敬。 陆远没有抬头,嗯出一声。 “请孙抚台进来。” “抚台,您请。” 孙世祐撩袍抬腿迈过台阶,一步步走到陆远的公案前站定,并未出言打扰。 “孙抚台先坐,待陆某处置完手上的公务。” “堂官先忙。” 孙世祐扫了一眼,看到陆远手边的茶碗已空,便提起水壶上前斟茶,随后又蹑足轻踪回到原位恭敬肃立。 片刻。 “可算忙完了。” 陆远放下笔甩甩手腕,一抬头看到孙世祐如此,哎呀一声:“抚台,您怎么总是这么客气,快坐。” 孙世祐仍然是不坐,面冲陆远作揖下拜。 后者于是皱起眉头来。 “抚台来又是为了令公子的事吧,陆某已经说过了,实在是无能为力。” “这一次下官来,不是为了儿子。” 孙世祐说着话取出一道道纸笺递给陆远,后者纳闷接过,只是看向前者并未询问。 还是孙世祐自言道。 “这里面,记载了下官在山东多年,收受的贿赂和在严阁老授意下办了哪些枉法之事,除此之外,还有下官向严世藩、赵文华、鄢懋卿等人的行贿所记。” 陆远眯起眼睛。 “孙抚台您要自首、要检告,这材料应该送到都察院、司礼监,送陆某这,算什么意思?” “这些证据,下官递上去哪有陆堂官您递上去,更有用?” 孙世祐撩袍,对着陆远跪了下去,顿首道:“下官自请一死,还望陆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下官的家眷吧。” 叩头喊大人,孙世祐算是彻底认输了。 他的儿子已经被送上了刑部大堂,所有的人证、物证齐齐指向孙明德,他儿子就是杀人凶手。 杀人,是要偿命的。 而孙世祐这个应天巡抚也当到头了,依律要罢免,孙世祐深知什么叫人走茶凉、什么叫墙倒众人推,一旦丢了这个官他还是死路一条。 既然横竖都是死,干脆自己一人死吧。 陆远翻看着面前这一份份证供,又看了看孙世祐,终于是露出了笑容。 “学雍。” “啊,属下在。” 赵学雍走进来,不敢看跪在地上的孙世祐,小心躬身。 “去一趟刑部找傅部堂,日子快到年关了,问刑部今年过年缺不缺什么东西,有没有需要户部出钱的地方,若是有的话让刑部尽快拟个条陈送来,陆某也能赶在过年前替刑部办好,这个年就算是顺利收尾了。” “是。” 赵学雍应下,转身离开,没忘记将门掩上。 等其一走,陆远便起身走下去将孙世祐扶起,细心弯腰替其打了打官袍的灰尘。 “孙抚台是我大明朝的应天巡抚,和陆某同为三品,您跪我,不是折陆某的寿吗。” 说罢话,陆远又拿起那一摞罪证,留下一些不甚严重的,便把其余的全部扔进室内火炉之中,让孙世祐看的眼角直跳。 “孙抚台是有能的人,只是迫不得已、受人蛊惑才犯了一些浅薄的错误罢了,罪不至死,以后回了老家,要安心教导子孙,不要再掺和朝廷的事了。” 孙世祐垂首作揖:“下官,拜谢大人。” “你也不要恨陆某。” “下官不敢。” 陆远笑了笑:“你真正要恨的人,是严阁老,你今天的下场,其实是严阁老安排好的。” 孙世祐惊愕抬头。 “不信?陆某告诉伱一件事,万芳园确实是我们南京众同僚一起开的,但这件事,严阁老知道。”陆远拨弄着火炉里还没烧透的那些罪证,轻描淡写说道:“当初在开万芳园之前,陆某就给严阁老写信汇报过。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他没有告诉你吧,知道为什么吗?” 孙世祐摇头,语气干涩:“为什么?” “因为这万芳园里,还有两成江南织造局的干股呢。” 轰隆! 仿佛一声炸雷在孙世祐的耳畔炸响,让他整个人面色苍白向后连退两步。 万芳园的银子,竟然还有皇帝那一份? “知道严阁老为什么不告诉你吗?”陆远烧完了罪证,起身走回自己的位置,拿起丝帕擦去手上浮灰,冷笑:“因为告诉你,你就怕了,就不敢查了,严阁老派你来就是让你当先锋的,你怕了,他老人家的棋局还怎么继续向下进行? 你见过猛虎第一次遇到猎犬时是什么样吗? 猎犬冲着猛虎狂吠,猛虎并不会先进攻,哪怕是猎犬主动进攻,猛虎也会先躲避防守,在确定猎犬比自己弱小许多后,便会一击毙命咬死猎犬,以后猛虎再遇到猎犬时便无须试探了,因为猛虎知道,猎犬只是它的食物,对它毫无威胁。 畜生在面对未知的敌人时尚且知道试探、确定绝对把握后才会动手,何况人呢? 他来南京给你站台撑腰,给你胆气让你去查万芳园、不夜城,其实都是对南京士林的试探,他想看看他的威势能不能压住江南这些人,想看看你一旦查起来,江南士林在他的压力下还能不能保持团结。 如果你的调查进展顺利,那就说明江南士林只是一盘散沙,他就能分化拉拢、重点打击,继而瓦解整个江南士林,好方便自己掌控南北二京,实现权倾朝野。 如果江南士林团结一致,南京九卿合力弄死你这个应天巡抚,那他也就算知道了南派一党的决心,以后便会收敛些,无非就是重新回到十年前他和南方和睦相处、合作共进的政治局面,牺牲的,只是你孙世祐一个人的命罢了。” 陆远微微扬起下巴俯瞰着孙世祐,语气中说不出的嘲弄。 “你凭什么会觉得,只靠你一个小小的应天巡抚,能扳倒这南京城里的老爷们,凭什么会天真的认为,你一个北人,能在江南扎住脚跟? 那天文渊阁里,万镗万部堂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就算是你背后的严阁老,当年也是从南京一个小小的侍读走出去的,甚至再往前的夏言夏阁老、张璁张阁老,他们哪一个不是江南人? 若是把严阁老比作猛虎,那江南绝不是果脯的猎犬,而同样是一头猛虎,他,怎么会愚蠢到直接对江南这些位老爷们发起进攻,而你却愚蠢的认为他要进攻了,傻乎乎做了那只负责试探江南力量的猎犬。” 孙世祐浑浑噩噩,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或许他早想过自己是负责冲锋陷阵的党争先锋,但却没想过从一开始,严嵩就已经在欺骗他。 是啊,若是早知道万芳园的背后还有江南织造局,那他孙世祐又怎么敢继续深挖下去。 一旦他胆怯退缩,那严嵩试探的打算就无法实现了。 眼见孙世祐陷入了沉默之中,陆远也懒得和他再继续聊下去,便处理起自己手上的公务。 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赵学雍赶了回来。 “堂官、抚台,刑部那边孙抚台公子的案子办结了。” 孙世祐立时面露焦急之色,催问道:“怎么样了?” “刑部在万芳园内找到了几名关键的证人,这些证人都说,当时现场一片混乱,是在撕扯争斗中,其中一名护卫的短刀不慎插入了另一名护卫的腹部,并非孙公子所为。” 赵学雍答话道:“好在并未捅中要害,全力医治之下已经没有性命之忧,那个误伤他人的护卫也承认凶器匕首是他的,裴侍郎当堂结案,孙公子无罪释放,那个误伤他人的护卫判三年刑期,徙往江西修长江去了。” 那个受伤的护卫死不死,完全取决于今天孙世祐会不会自首。 如果孙世祐不自首,那便‘死’,刑部的推官和仵作过去走个验尸流程,回来后把死亡证明一交,‘尸体’直接拉出城外化人场一烧,天王老子来也是人死不能复生。 而现在孙世祐认输了,自然活蹦乱跳站出来。 人没死、误伤、和孙明德没关系。 “本官就说嘛。”陆远满脸微笑:“以孙抚台的家风,其公子怎么可能会是行凶杀人的歹徒呢?既然查明结案,那就和提学道说一声,给孙公子恢复功名。” 赵学雍应下欲走又被陆远喊住。 拿出桌上孙世祐送来的自首材料。 大部分涉及严党的已经没了,剩下的这些只是寻常枉法之事,和严嵩之间是否存在牵连也都是模棱两可,这种材料不会要走孙世祐的命,更对严嵩毫无影响,最多只是恶心一下,但是对罢掉孙世祐的官来说,足够用了。 将材料交给赵学雍。 “把这些东西交给都察院的端宪台,请他转交北京都察院和内阁。” “是。” 赵学雍拿着材料离开,孙世祐便再次面向陆远下拜叩头。 “下官叩谢大人,这便携子回乡,从此安心教子。” “抚台,请回吧。” 望着孙世祐离去的背影,陆远长出一口气。 自孙世祐九月上任至今,自己许下的三个月赶走孙世祐的承诺算是兑现了。 随后,平静的脸上杀气氤氲。 严嵩,你不是想杀我吗,且等着吧,看看咱俩到底谁先除掉谁。 那一天,不会太远的!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最宝贵的政治财富(一千五百订加更) 第133章 最宝贵的政治财富(一千五百订加更) 爆竹一声辞旧岁,桃符万户换新春。 伴随着清脆的鞭炮声,嘉靖二十九年的除夕夜如期而至,南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陆远忙的口干舌燥。 今年来自家府上送礼的官员特别多,不仅是南京城的,就连六省的地方官进南京,在拜会完九卿之后,这第一站便是来陆远这,待的时间都不长,聊个几句闲天便走,留下一堆年货礼品。 有送名人字画的、有送新鲜物件的,也有各地不同的土特产。 当然,黄白之物这种俗礼也不少。 陆直统计了一遍清单,这个年光是收礼,起码有十几万两。 那这到底算是逢年过节的礼节心意,还是行贿受贿? 陆远分不清楚,也懒得去分清楚这个时代的黑白。 十几万两银子是笔巨款,但对如今的陆远来说,还真不看在眼里。 “全拿出去买地。” 陆家这些日子已经从南京许多官员手中购置了将近五百顷的田地,陆远这么做当然不是向徐阶致敬,打算当一个大地主。 实际上,陆家现在名下连一百亩地估计都没有。 地呢? 分给佃户了呗。 陆远不是圣人,也不可能说散尽家财收地再免费送给无地的佃农,地确实是分了,但签了一个二十年的租契。 二十年内这些田地的产出,一半归陆家,一半归佃户,所该缴纳的税赋由租地户来承担。 二十年后土地归租地户所有。 要是这么看,那陆远还是圣人。 以往的佃户,土地产出七成归东家,只有三成归佃户,佃户同样要承担赋税,别说干二十年,就算干二百年,这地还是东家的。 所以这个租契还有一份伴生契约。 租地户家中必须有丁。 也就是必须要有男孩。 想要免费获得土地,那么家中的孩子在十六岁之后就必须要进远东商号务工,务工时长十年起步,彼时的工钱该怎么发还怎么发。 陆家是大善人啊。 不仅免费给土地,连孩子将来长大的就业岗位都给解决了。 “这些都是咱们陆家将来开海辟洋的种子。” 五百顷地就是五万亩,分给了足足八千户无地的佃农,换来了第一批二百三十人的种子。 这些十六岁以上的孩子成了远东商号的工人,紧接着就以务工的名义南下去了广州,继而交由胡宗宪送去澳门。 维特已经离开南京,他带着陆远的意思去澳门,不仅要开不夜城、万芳园,还要开一个澳门外国语学校。 这二百三十个孩子,就是第一批入校的学生。 当然,还会有一些葡萄牙甚至阿拉伯人同样进入这所学校学汉语。 “语言是沟通的基础,不通晓语言,将来怎么交流,没有交流怎么合作,不合作如何共赢。” 在南京短短十几日,维特就已经被陆远彻底折服,临走的时候用几乎膜拜上帝的口吻说道。 “您的远见、睿智和开阔的胸襟比太阳还要耀眼,能跟随您的脚步,是在下毕生的荣幸。” “能认识维特先生也是我的荣幸。” 大年初一这天,陆远送走了很多客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此闲了下来,相反,更忙了。 万镗这个老头子要带他拜访居住在南京的一些老头子。 这群老头子,都是已经致仕的,之前在南京做过九卿的儒家泰斗! 也是江南士林这么多年风吹雨打仍旧茁壮成长的定海神针。 “顺卿公,这位就是学生多次给您提过的陆远陆伯兴。” “伯兴,这是顺卿公,他老人家在正德朝可是连续两科座师。” 座师,就是主持科举的主考官,也称座主。 明清两代生员,见座师无不万分尊重,更有甚者都能迎送几十里以尽恭顺之情。 陆远闻之亦是作揖下拜:“后进学生陆远,见过顺卿公。” “你就是陆伯兴,果然是少年才俊,不错。” 刘龙刘顺卿年近八旬,已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但是一双眼睛还很亮,对陆远夸奖了两句后便不再多说。 拜会完这一位,还有下一位。 “这位是太子太保悦之公,曾主政过南北两京吏部、南京礼部、兵部、都察院。” “学生陆远,见过悦之公。” 熊浃熊悦之侍弄着花草,看了一眼陆远后问道:“听说你也是江西籍?” “是,学生江西袁州府人。” “老夫记着严嵩也是袁州人。” “是,严阁老是袁州府分宜县人。” “这么说来,你和严分宜还是同乡呢,老夫是南昌人。” “学生确实与严阁老同乡,但学生家境贫寒,又才疏学浅,入不得严阁老的慧眼。” “呵呵,伱比严分宜当年要聪慧。” 熊浃摆了摆手:“老夫一介朽木了,难为你们还有心来给老夫拜年,去忙各自的事吧,咱们江西能出你这样的青年才俊,老夫很欣慰,后继有人是好事。” “是,学生告退。” 离开,下一位。 “这位是晋叔公。” 当介绍到这位杨旦杨晋叔的时候,万镗的姿态更谦逊了。 由不得他不谦虚,因为这位杨旦的曾祖父叫杨荣。 就是成祖朝三杨之一的那个杨荣。 三杨在大明朝的名气还用多介绍吗。 这杨旦曾经主政过南北两京的吏部和户部! 自正德十一年至嘉靖六年,时间长达十二年之久。 其祖父辈、叔伯父辈皆为仕,只是品轶不高,多为四品五品。 但这才是真正的官宦门阀啊。 杨荣育六子,孙子辈不知多少,到杨旦这重孙辈更多了,还能出一个主政南北两京户政、吏政十几年的政坛大鳄,可见建安杨家底蕴。 “学生参见晋叔公。” 杨旦为人很慈和,说话也不像之前那两个老头般拿腔作调,他招呼着万镗和陆远落座,还亲自泡了茶水。 “老夫已经不问朝政二十年了,仕鸣你有心啊,每年都要来看老夫。” “您老是学生们的授业恩师,学生们都恨不得天天守在您身边聆听教诲呢。” “老夫可教不了你们。” 杨旦连摆手,招呼着喝茶:“在老夫这不要拘束,就轻轻松松的最好,也别有什么老师学生的身份,老夫曾经是官,你们现在是官,将来你们退了还会有后继者,这就是传承,大家都在做同样一件事,那就是将这个国家治理好。” 说这话的时候杨旦看着陆远:“陆伯兴就做的很好,老夫听说他最近给几千户百姓分了五百多顷地,朝廷多了几千户平农,就是多了几千户的税源,仕鸣。” 万镗忙放下茶碗,束手束脚倾身聆听:“学生在。” “你们不要总摆前辈的架子,觉得年纪大就懂得多,后进的这些学生一样聪慧,他们可能会比咱们这群老头子想的更深、看的更远,对此咱们要支持。 只有让伯兴这种年轻人越快的成长起来,咱们这些老头子才能安养天年,不用再为国朝忧心。” “晋叔公的话学生一定牢记,回去后,也会和潘部堂他们老几位说,让他们也都听听晋叔公的教诲。” “乐意听便听,只要别嫌弃老夫絮叨就最好。” “怎么会。” 拜访完这一圈大明朝曾经的老领导,虽说累的腰酸腿疼,但陆远却比谁都要高兴。 自己或许还没有完全得到上一代大明南京领导核心层的肯定,但总算混了个脸熟不是吗? 这,就是最宝贵的政治财富。 (十三章了,理直气壮求月票和订阅!)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我严嵩也是有骨气的!(首订两千加更) 第134章 我严嵩也是有骨气的!(首订两千加更) 拜访完在京的一众老领导之后,陆远才算是彻底进入年假期。 长达十几日的假期还不用调休,除了初八轮值去户部坐了一天班,其他时候全在家里躺着陪老婆孩子。 自从那日小家伙陆平安憋着心思要把陆远这个爹给拆成一块块后,陆远现在闲下来的最大任务就是再生一个。 趁着自己才三十岁,还没到中年危机。 成绩卓著,俩媳妇的月事都没有如期而至。 “不会都怀了吧。” 陆远守着俩媳妇,左边听听、右边听听,脑门上便啪啪挨了两下巴掌。 “才一个月,能听见什么。” “大夫都诊不出来。” 俩媳妇一左一右嗔怪着,随后又对视一笑。 “甭管是不是怀上了,既然月事没来,为了保险起见,以后就不和夫君同床共枕了,免得你又动手动脚。” 陆远眨眨眼:“那为夫和谁睡啊。” “自己睡呗,要不,夫君再纳一房?” “其实也不是不行。” 施芸啐道:“呸,就知道你早盼这一天了。” “姐姐,万一咱们俩都有了身孕,总得有个人伺候夫君吧,不然十个月,还不把他憋坏了。”绿珠是真懂事,这时候还帮着劝呢。 “就他那身子骨,我是怕他伤着自己。” 陆远鼻子差点气歪:“怎么说话呢,为夫才三十岁,还是很厉害的。” “那是谁把书房里的狮峰龙井换成枸杞鹿茸的啊,原来相公现在批奏本,都靠那东西来提神了。” 被戳破这种事,陆远顿时羞恼,挽着袖子就冲出屋,咆哮道。 “陆直,你个小王八蛋什么时候把老子书房里的茶叶换掉的,看老爷不打断伱的腿。” 留下俩媳妇齐齐撇嘴。 真会甩锅。 —— 北京城,西苑精舍。 出了上元节就是出了一年,到了正月十六这一天,便又是大明朝中央财政办公会召开的日子。 以往年年到这个时候,精舍内的气氛都会比较凝重严肃,因为国家的财政不健康,所有人都发愁。 而今日这里的气氛反倒是松快不少。 是因为财政好了吗? 不是,因为彻底烂透了! 财政宽裕的时候大家轻松,赤字的时候大家紧张,现在彻底千疮百孔反而又放松了。 有的事就是这样,用老百姓的话说,大概就是债多了不愁。 欠十万块急的抓耳挠腮,要是能欠十个亿?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 十八楼跳下去,救生气垫能叠到十七层。 现在大明朝中央政府从严嵩这个首揆到通政使张文宪大概就是这种心态。 新任兵部尚书王邦瑞是所有人中最舒服的一个。 他按照嘉靖的意思拟了今年兵部所需的钱款,交给内阁后差点把严嵩吓的当堂去世。 整八百万两! 戎政府设立之后,原京师十二团营改建为三大营,计划整军到十万人,配备火炮六百门、佛朗机火铳一万支,还有战马两万四千匹。 现在太仆寺豢养一匹战马的成本是十二两,蓟镇马场养的战马成本是十六两,从边市购买的话,一匹成年马是八两。 当初陆远算过一笔账,一个满编营,在足额足饷足械的情况下,大概需要两万六千两才能堆出来。 当然这种满编营的战斗力就可以当得上那句‘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的话了。 一个营一千三百人两万六,三大营十万人要想足额足饷足械就是二百万两。 两万四千匹战马算平均值十两就是二十四万两。 火炮不值钱,一门才十五两银子,六百门也就一万两,但是火炮不值钱,消耗快啊。 这东西一张嘴,一天就能打出去几万两雪花银。 虽说不打仗的时候感觉不到,但是既然配备进了三大营,平日里总得训练炮手吧? 光日常训练消耗那也是千八百两了。 林林总总算下来,一个三大营最少要二百四十万两银子能配置齐。 这是兵部的第一个大头。 第二个大头是重建九边边军,设蓟辽总督和防秋军。 九边边军好理解,所谓的防秋军就是嘉靖命令山西、山东、河南三省各组建一支精锐,人数在一到两万人,平日操训,秋天就拉到北京驻守,待秋后再回各省。 嘉靖这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边军、防秋军,这种完全脱离生产的正规军,在不算军械的情况下,养一个兵一年就要接近二十两银子了。 《明武备志》记着呢,边兵一月一两二钱饷银。 一年十四两四钱,一年随随便便也吃五两银子的肉菜和米面了。 如此计算,九边加上防秋军就算二十万,那就是四百万两。 四百加前面的二百四,整合陆佰肆拾万两白银。 别急,还有呢。 这只是北边,南边还有个浙直总督衙门。 张经打条陈伸手问兵部要嘉靖三十年的海防预算。 虽然现在不能主动出击了,但是防守也得花钱啊。 不要多,一年一百万两。 云南要防安南国、贵州都司要防土司,这两笔练兵费用从大明开国到今朝年年都有,不多,一年二三十万两就够。 所以,王邦瑞给内阁打了一个八百万两的军费条子,至于批不批就是内阁和司礼监的事了。 兵部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工部也同样报出了一个恐怖数字。 “重修北京外城、加修宣大防线的长城、沿长城内筑十六座坞堡,合需三百五十万两。” 这就是嘉靖三十年,中央财政支出两块大头。 其他的各中央直属部院衙门,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报了也有接近九百万两,摊算到三十多个衙门身上,一个中央机构才分走二三十万两,可谓勤俭至极了。 按说总数加一起不过两千万,嘉靖二十六年的时候,大明朝的中央财政岁入还有四千万呢(物价换算后的总价值),怎么会不够花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嘉靖三十年,江南上的税首先要扣除掉嘉靖二十九年给张经的二百万两,另外还要扣留一百五十万两用于江南今年的防汛和防灾。 两防的银子每年都是南京扣留一百五十万,江南当地自出一百五十万来维持,如果超出这三百万两的话,那么北京再拨款救灾。 如此算来,大明今年的岁入已不足三千五百万,这其中,进到国库中的只有一千八百万,其中一千六百万来自江南六省和江南织造局! 有人纳闷这帐不对啊。 一点没错。 是有三千五百万不假,但是别忘了宗亲的铁杆庄稼。 这笔银子是雷打不动要砍掉的。 嘉靖三十年这个时期,明朝宗亲的俸禄在大明的财政占比大概也就是五成左右。 还没到万历时期的六成五、七成那么恐怖。 也因此,严嵩现在很放松,他今天,说什么都要嘉靖给个明确的态度出来。 兜里总共只有一千八百万,现在仅伸手迫切需要支出的银子就已经是两千万超出了,这可还有几个大头没加呢。 一年的公费吃喝没算,北方官员每个月要领的俸禄没算,修葺皇宫的预算没有,给嘉靖修吉壤的预算也没有算在内。 从哪变银子去? 指望着再向南边伸手,严嵩已经彻底放弃。 倒不是说南边不愿意给,而是实在觉得丢脸张不开口。 总不能一个中央政府的首辅年年指着要饭过日子吧。 现在就算南京愿意给,他严嵩还不打算要了呢! 不就是把孙世祐赶走了吗,大不了以后你们南京自己玩,我严嵩还能饿死不成? (第十四更!)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苦一苦老百姓 第135章 苦一苦老百姓 内阁六部尚书并司礼监一群太监静坐,等着嘉靖皇帝的出场,精舍静的像一汪深泉,没有丝毫杂音。 直等到脚步声响起,众人并未寻声去看,而是纷纷起身下拜。 “臣等参见皇上,圣躬金安。” “朕躬安,诸卿都免礼吧。” 嘉靖盘膝坐在他那逼格十足的道台上,嘴里说着一大串云山雾罩的话。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这已经不是嘉靖第一次装逼了,有时候说的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嘉靖自己都够呛能明白,反正他说出去便行,由着下面人去揣摩圣意。 若是放在往常,这个时候一定是司礼监的黄锦先搭话,启开这个话头,然后带着内阁的人一起陪着向下分析。 但今天精舍内却静的可怕,没有一个人搭话。 嘉靖慌了。 这是怎么个意思? 难道是朕的声音太小了,他们没听见? 再欲开口,最贴心的黄锦总算搭了腔。 “主子念的这首诗是李翱所作,赠给药山高僧的问道诗,此诗意境深远,可谓一篇传世佳作。” 话头终于打开来,嘉靖很高兴。 “你这奴婢,竟还知道这是李翱写的诗,不错。” 按说嘉靖已经把话递了出来,该轮到内阁接茬了,可严嵩几人还是沉默。 “严阁老。” 嘉靖终于是不悦起来,语气上没有表现,只是点了严嵩的名字,他的意思是想让严嵩接着之前的话向下抻,却不想被点了名字的严嵩起身后却是直接说起了正事。 “皇上,嘉靖三十年朝廷的各项用度开支,内阁已经拟好了,请皇上拿个主意,看今年这些用度,哪些能批哪些不能批。” 嘉靖也没想到严嵩会和自己装糊涂,但聊到了国事,再去回头聊就不合适了,只能开口。 “司礼监看过了吗?” “看过了。” 黄锦接了话,垂首道:“今年内阁的用度太高,奴婢等人不敢批。” “多少银子?” “需耗银两千万,这还没有计算京城各衙门公费、官员的俸禄、皇宫的修葺以及修吉壤的钱。” 韩士英这时候插了一句话:“皇上,去年一年朝廷的岁入仅为一千八百万,缺数已经达到了二百万,我们户部算过,若是完全按照各部拟的条陈批款来办,所有在建的工程继续动工,那么到今年六月份,户部就将彻底拿不出钱来支付官员的俸禄、边军的军饷、各部、院、司、局并北方各省衙门的用度。 更别说为防汛防灾准备钱粮储备了。 届时,朝政将陷入彻底停摆的状态,是故,臣等想请示皇上,这各部奏请的款项,是不是要酌情砍掉一些。” 嘉靖有想过今年会很难熬,但是也没想过会如此艰难,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砍多少、从哪里砍?” 韩士英答道:“今年兵部奏报的预算是八百万两,其中改十二团营改为三大营并募军十万共需二百四十万两,臣的意思是只留一半,军械也只补充一半,如此可以省下一百二十万两。 既然朝廷整编边军,那么防秋军的意义何在,如此臣建议砍掉防秋军,九边重镇保留十二到十五万人的规模即可,如此每年仅需二百多万两。 张经那让他今年先自行想想办法,再不然便行书南京,尽量给张经凑点银子捱过今年。 云南和贵州年年给银子,从太祖开国到今朝没断过,可到现在还是年年生乱子,那这银子干脆停掉,有时候对这些地方的土司太好,他们反倒是贪得无厌,真以为闹闹事朝廷就会给银子了? 如此,今年兵部用银仅需四百万两即可。 工部要修长城、修坞堡、修北京城,臣的建议是暂时只重修一个北京外城便好,五十万两足够将北京外城修的固若金汤。 各部院衙门用银九百万两,再砍一半,四百五十万两便可,如此朝廷各项用度加一起只需要九百万两,朝廷还能余留下九百万两的存银。 按照近十年来朝廷用在防患防灾的计数来取一个均数,大概一百二十万两左右便足够了。 那么就剩下了七百八十万两,京城各部、院、司、局连着各省衙门的公费一年大概是三百五十万两左右,今年只给二百万两,紧一紧。 整个北方有官吏十七万四千人,一年俸禄要开出五百六十万两,今年也暂砍一半,得二百八十万两。 剩下的三百万两匀出一半来继续元祐宫、吉壤的修建工程,再拨出二十万来用于皇宫的修葺,剩下的做备用,防患于未然。” 韩士英说的轻巧,可这堂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砍军费、砍公费、砍官员俸禄、砍掉中央各部院衙门一半的经费,真要是照着韩士英这办法来,都不用再防备俺答和汪直了,一年,最多一年。 大明朝铁定玩完! 就算是一个刚入仕的公务员都知道,中央政府停摆会对全国稳定制造多大混乱。 韩士英会不知道? “韩部堂真是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啊。” 张治配合着说道:“要是按你这个办法来,我大明朝要生出多少乱子,官员罢朝事小、地方混乱事大,一旦从中枢到省、府、县各级衙门无法正常施政办公,便是社稷动摇!” “张阁老,下官是户部尚书,朝廷有多少银子,我们户部就花多少银子,这是下官的职责所系。” 两人在这一唱一和演着双簧,末了一句话把严嵩拉了进来。 “下官这个想法,既然张阁老不同意” “不仅老夫不会同意,严阁老也不会同意。” 张治看向严嵩:“严阁老,你说是吧。” 后者能说什么,只能跟着点头:“文邦说的对,户部的意见内阁不能采纳,这些费用中,官员的俸禄和各级衙门的公费都不能砍,军费,也不能砍,不能让去年的庚戌之变再上演了。” “既然如此,那下官没有办法了。”韩士英将自己摘了个干净:“下官是户部尚书,只管替朝廷用好每一分银子,既然内阁两位阁老都否了下官的建议,那后面户部怎么做,悉听内阁的命令吧。” 双簧的目的实现了。 今天这堂财政会议注定会很难开,最难的也一定是户部,所以从一开始韩士英就先将自己摘出去,后面的所有事全部推给内阁和嘉靖。 推给内阁就是推给严嵩这个首辅。 一个嘉靖一个严嵩,伱们俩不都是甩锅的高手吗,现在这口锅就放地上,你们不捡起来,没人去碰。 嘉靖只能看向严嵩,期待后者能主动去捡锅。 “皇上。”严嵩起身开口:“为今之计,只有两个办法来解决今年的困难了。” “说说看。” “第一个办法,今年宗亲那的俸禄一律停发,第二个办法,今年夏税的时候加征嘉靖三十一年赋税!” 宗亲年俸占了国家财政支出的一半,停掉这笔开支就相当于凭空多了一年的赋税。 加征嘉靖三十一年的赋税也是相当于多了一年赋税。 唯一的区别在于,停掉宗亲俸禄那第二年必须要还上,而加征第二年赋税,第二年还可以接着征,至于什么时候免税偿还百姓,宽绰了再说吧。 苦一苦宗亲和苦一苦老百姓。 这道题,怎么选?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扩塘添鱼 第136章 扩塘添鱼 财政的锅严嵩确实捡了起来,但他并没有背到自己身上,而是捧着这口大黑锅来到嘉靖面前。 皇上你看这口锅,他又大又黑。 咱俩一起背吧。 无论是加税还是停宗亲俸禄,无论是谁都不想将这种事沾到自己身上。 前者得罪天下宗亲是死路一条,后者施暴政于百姓,史书留笔千古骂名。 奸臣之名世世代代洗不掉。 严嵩将这种提议说出口,算是将锅捡起来,而同意这个提议,无论选哪一种,就相当将锅接过去背身上。 “诸卿,有什么意见啊。” 这口大黑锅太大,嘉靖不想背,他想逃避,故而他将问题抛了出去。 无论选哪一种只要有人选,嘉靖都会同意,因为他只想把锅甩走。 可是。 鸦雀无声。 嘉靖只好一一扫过六部尚书,当目光移向王学夔的时候,后者颤颤巍巍起了身。 忠臣啊! “老臣” “王老部堂有话但可直言。”嘉靖脱口而出,两眼巴巴的望着王学夔。 王学夔作揖:“老臣,年迈体衰,再次向皇上乞休。” 自请退休叫乞骸骨,那是书面语写奏本的措辞,面对面说乞休。 嘉靖有些不高兴了。 “如今国家正值艰难时分,卿这个时候向朕陛辞,岂不是要使朕陷入无忠贤可用之地?” “老臣年近八旬了,日趋昏聩,上不能报皇上之恩,下不能纾黎民之困,朽木在朝对国家也不是好事,请皇上准臣所乞吧。” 说着话,王学夔伏地叩首。 都是一群懦夫、废物! 嘉靖心中痛骂,见到困难就想逃避,一点不知道什么叫忠君体国、不知道什么叫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真想把你个老混账给砍了。 须臾间,嘉靖挤出一丝苦涩的笑。 “既然王卿如此执意要弃朕而去,朕不能强留,陈洪。” “奴婢在。” “司礼监拟诏,加王卿太子少傅,准其致仕,着人护送老卿家回南京颐养天年吧。” “是。” 王学夔再叩首:“老臣叩谢圣恩。” 言罢,在陈洪的搀扶下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精舍内的众人,哆里哆嗦迈步离开。 众人皆行注目礼。 尤其是严嵩,望着王学夔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时间竟然有些羡慕。 自己贵为太师、首辅,但好似还不如王学夔、韩士英这些人活的更潇洒。 看似位极人臣、手握权柄,可若是失去了皇权庇护、首辅权威,顷刻间就是家破人亡。 但是这群人不一样,他们失去了官职,仍然可以在野发挥政治影响力,朝廷还要继续厚待他们,尊重他们。 曾经的自己也是如此,可走到今天,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孤臣’,看似强大,实则弱小。 要考虑缓和同江南士林的关系了。 王学夔的突然陛辞出乎众人意料,也让本就严肃的气氛更加凝重,没人再愿意说话,嘉靖之前抛出来的话算是石沉大海。 “既然诸卿皆唯唯,悉决于朕意,那朕说。” 嘉靖最终还是做出了抉择:“诏传天下,今年加征嘉靖三十一年赋税。” 没有任何悬念的,嘉靖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寅吃卯粮。 做出这个选择对嘉靖来说显然并不容易,他的精气神瞬间萎靡了不少,挥手。 “今日就先到这吧,朕乏了,诸卿且自忙去,十日后,户部拟个钱款如何使用的条陈,再递进司礼监吧。” “是,臣等告退。” 众人施礼告退,离开时各个面容如旧,对嘉靖做出的抉择早有心理准备。 铁杆庄稼不能砍,砍了,乱子更大。 这群宗亲压根不需要造反,也不需要违法乱纪,只需要人手捧着一本皇明祖训冲进皇宫耍无赖就行。 你嘉靖要是不露面,我们就敲登闻鼓。 然后几百号人甚至几千号人天天在伱嘉靖面前哭穷哭委屈,把太祖成祖两个老祖宗的祖宗成法搬出来,你嘉靖怎么办? 车轮战耗都能把嘉靖给耗死。 嘉靖还不能暴力驱赶。 真要是不小心打死几个身子骨弱的,那和当年朱允炆无罪乱杀宗亲就是一个操行。 靖难能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虽说如今的宗亲享福百年早就不似开国之初那些塞王手握兵权、精通军略,就算绑在一起造反也没能力推翻嘉靖,可他们这些宗亲没能力,有一个群体有能力啊。 第一次靖难,朱棣成了大赢家,当了皇帝,大明朝被一分为二,出现了南北两京两个中央政府。在朱元璋强权压制下的士绅阶级得以死灰复燃,经过一百多年的修生养息重新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这群人巴不得有第二次靖难呢。 动荡就有媾和,媾和中便能窃取政治红利。 大义的旗帜嘉靖不能失去,他不能让自己的行为违反皇明祖训,给别人窃取国家神器的机会。 是故曰,不敢为天下先。 —— 北京在开财政会议的同时,正月十六这一天,南京也在开财政会议。 陆远不出所料的列席参加。 他参加了,张润这个户部尚书反而没有参加,理由是躬体有恙,在家修养。 吏部尚书郑晓也没有参加,被都察院拉走,用的是商量今年南京京察的名义。 因此这堂会议,就是一群自己人的闭门会。 顺利赶走孙世祐,让万镗等人心中更加有底气,便是大胆排挤起郑晓二人。 和愁云惨淡的北京相比,南京的财政或者准确来说是在座这几人的个人财政情况很健康,因此会议开的声情并茂。 为什么要用声情并茂这个词。 因为在会议期间,还安排了歌舞表演,大家伙吃吃喝喝,听曲观舞的过程中就把会给开完了。 “伯兴啊,你把地都分给那些佃户了,图什么啊。” 一开始,几人都好奇陆远的操作,潘潢直接发问:“是又有什么新主意了?” 陆远嗯了一声,给出自己的想法。 “赚钱就好比是在池塘里钓鱼,池塘小鱼又少,无论多么高超的钓技也不容易,但是池塘大鱼多,一个新手垂杆下去也能钓上来大鱼。 江南的池子这些年越来越小,原因就在于两点。 一是宗亲越来越多,他们圈占了大量的田庄为封地。 二是县乡层面的士绅兼并速度加快,越来越多的自耕农变成了佃农。 是故,咱们南京这些年的财税逐年减少。 去年下半年,靠着不夜城,大概有十一万六千顷地被这些士绅输在了赌桌上,但这个数字连士绅土地总量的一成都不到,说明很多的士绅家风管的很严,知道不夜城是个什么地方,不敢涉足。 可以预计,未来几年,等不夜城的新奇劲过去,对士绅富商们的吸引力下降,所能获得创收会越来越少,再想依托不夜城、万芳园这种嫖赌之事来赚银子是不现实了,要有新打算。 将田地还给佃农,增加自耕农的户数可以增加税基,是细水长流的稳定税源,这就是往池塘里加鱼的过程。” 万镗嗯出一声:“田地就是池塘,税源就是鱼,这种解释通俗易懂,不错。可是你适才也说了,除了县乡士绅兼并土地以外,宗亲封地也在扩张,而且宗亲越生越多,你的池塘只会越来越小,扩塘养鱼的办法还是会有可能夭折。 士绅家风蔚然,限制子孙参赌,土地还在他们手中,怎么才能让他们自愿交出来转移到佃农手中?” 众人皆看向陆远,等着后者的回答。 (首订2240,起点数据网显示的3200是新增粉丝数,非首章订阅。)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改革的基础 第137章 改革的基础 “如果士绅能自愿交出土地,就不会有历朝历代这个词了。” 面对万镗的提问,陆远的回答让众人都笑了出来。 历史是个圆啊。 “指望士绅们能体谅国家的艰难,遏制自己的贪婪不现实,可若是强行要求他们交出来,他们又会反抗,吵吵闹闹的终日不得安宁,所以说,还是得讲策略。” 陆远讲出了自己的打算:“陆某打算成立银行。” “银行?什么叫银行?” “做什么的。” “听名字就是和银子有关系。” 面对陆远道出的这个新鲜名词,几个老头都很陌生,等着陆远再说具体点。 “刚才潘部堂说的没错,银行银行,确实是个和银子有关的行当,简单来说,就是帮别人储存银子和将银子借贷给他人使用。” 历史上的钱庄最早诞生于隆庆开海之后,初在浙江宁波一带发展,清雍正时期兴盛于上海,清政府内库监设会计司,亦在上海成立钱庄,是历史上第一个国有银行。 所以说上海经济繁荣和金融业蓬勃发展是有历史渊源的。 陆远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假如万部堂在银行内存了一万两银子,银行会给万部堂一张存票做为凭证,凭此存票可以在银行即兑即取,如此一来银子的流通速度就增快了。” 万镗插了一句话:“你的意思是,假如这个银行开遍整个江南六省,老夫在南京存的银子,拿着存票去广州或者福州的银行也能取出来。” “没错,是这个意思。” 韩邦奇蹙眉道:“这样做,银子的流通速度确实增快了无数倍,但是有三个关键点要应对好。 一者防伪,存票这种东西一旦被伪造,那么银行的损失将会巨大。 二者运输,持存票可以在各省银行即取即兑,那么就要保证每个省的银行都有足够的银子储备,如何实现快速调运?银子不是宝钞,几千两银子就能装满一个大车,需要数人驭马才能催动。 三者安全,虽然现在倭寇没有登岸,但是出了城郭,道上的劫匪路霸不在少数,一旦银子转起来,那么就要保证每一路银车都要有护卫,就像年年咱们往北京输送税赋,护军往往需上万人之巨。 可是税赋一年只输送两次,而这银行的银子想要运转开来,恐怕每日都要有银车往来,那得需要多少人手。” 思路很敏锐啊。 陆远由衷赞叹,随后答话。 “韩部堂所虑甚是周全,这三者陆某是这么打算的。” “防伪的问题并不难,眼下民间当铺比比皆是,当票亦需防伪,因此防伪的技术日趋成熟,不仅朝廷有会做防伪的工匠,民间能工巧匠亦有不少,只要咱们以工部的名义或者宝钞提举司的名义公开招募,可以先将民间有这门手艺的巧匠归拢进朝廷。 一来可以让这些人群策群力研究出更高超的防伪技术,二来也可以防止银行开办后,民间在短时间内就出现伪造的情况。 运输的问题倒也不难,因为银行暂时不需要开遍整个江南六省,只需要在每个省的省城及较富庶的府开一个便好,江南六省漕运发达,先用漕运来解决运输,漕运无法实现的走陆路。 安全的事项先着刑部和兵部会同地方各省臬司,着重清剿土匪路霸,地方臬司的兵打倭寇困难,用来剿匪可不难,待治安有所好转,护银的压力能少却许多。 另外由通政使司开公文予银行,即银子出城之后,假如自南京往杭州需要走陆路的地方,银行护卫持此公文可请各府县派人手协助护卫,如此一路上交替协护,可确保万无一失。” 众人思索后点头,复又问道:“就算解决了这三个问题,可是银行如何盈利?按伯兴所言,银行只能让银子的运转速度增快,并无可以盈利之处,而且协助护卫也需不少人手,反而需要耗费银钱,岂不是个亏本买卖,另外银行和土地又有什么关系。” 陆远一一解答。 “银行可以存储银子,自然可以放贷银子,商人经商做卖若是本钱不够或者有运转不开的时候,可以将房宅或者田地抵押给银行换取现银,既是放贷自然要有息钱,息钱就是银行的收入来源。” 一听放贷和息钱,这群人的眼睛就露出了精光。 陆远看此立马言道:“不过银行的息钱不能太高,决不能像不夜城中那种放贷九出十三归,银行的息钱可以月算也可年算,短期则高长期则低,还是那句话,要细水长流源源不断,不能涸泽而渔、饮鸩止渴。” 好家伙,一提到放贷这群人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放贷收利息,可真是合法的吸血吃肉。 真按照不夜城那种九出十三归、一天一计息的算法,要不了多久,江南的社会经济就直接崩溃了。 “放贷的银子从哪里来?” “民间的储蓄。” “百姓或者说商人,缘何会将银子储蓄进银行?” “将银子存入银行,银行需给储蓄人利息。” 听到银行要给储蓄人息钱,这些老爷立马有些不乐意了:“还要给储蓄人利息?凭什么?” 陆远心中叹气。 你说古人没智慧吧,自己刚提出银行的概念,韩邦奇就能瞬间想到其中的关键问题,可见思路敏捷。 但你要说聪明吧,却又有局限,格局也不够。 当然,这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几十年高高在上习惯了。 既然银行是官办,那么在这些老爷们眼中,民间百姓和商人想赚朝廷的钱? 简直是好大的狗胆! 只有割韭菜,哪有被韭菜反割的道理。 “各位上司,银行给付储蓄人利息,才能吸引民间商贾、富民将银子存进银行,咱们利用储蓄人的银钱进行放贷,储蓄利息和放贷利息有悬差,就相当于咱们不用任何本钱就可以赚钱,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而且想要让士绅们将土地交出来,银行是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 “哦?怎么说?” “在解释这个之前,陆某想请问各位上司,黄金和白银,为什么能够购买土地,铜钱为什么可以购买日常所需的米面粮油,而一锭千文面额的宝钞,却连十两银子的价值都没有。” 众皆皱眉:“金银之物古来有之,自然是可以购买各种物品,此乃以钱易物买卖之道,至于宝钞价值低贱,概因其滥发无度,百姓不愿信服。” 陆远点了点头,言道。 “没错,无论是金银还是民间所用之铜铅皆自古有之,但这些钱财之所以具有购买力,是因为从朝廷到民间皆认可,是故可作为信誉货币的存在。 宝钞滥发无度,朝廷认可但民间不认可,缺了信誉,就无法作为信誉货币存在,也就不具备购买力和流通价值。 因此货币最核心的关键是信誉,只要有信誉,任何物品都可以具备货币的价值,就好似钱财诞生之初,选择了铜、银、金作为货币一样,难道这些金属之物生来就是‘钱’吗? 非也,它们和铁石、煤石一样,都是天地诞生之物,是先民选择了它们作为货币,在一代代传续的过程中认可了它们,才时至今日,让我们从骨子里认为,这些东西就理所当然的应该是钱。 银行诞生之初,信誉不足,无法完全取得民间信任,因此仍需要真金白银作为信誉货币,但是只要我们能保障银行的公信力,让银行逐步融入民间,到府一级、县一级的时候,那么银行认可什么,什么就是信誉货币。 这就实现了由朝廷来主导经济,而不再是民间主导经济。 民间储蓄人将真金白银存入银行,拿走的只是一张存票凭据,一开始肯定是惶惶难安,生怕自己的银子不翼而飞,但是当他用存票将银子取出来、当他拿着存票年年从银行领走利息时,他拿着存票,就会认定自己拿的就是真金白银。 银行有了信誉力之后,我们就可以推出比金银更便捷的货币,宋代出交子、我朝出宝钞,其最初的目的都是为了取代金银,因为金银的运输实在是不方便,使用上也不如宝钞便利。 但无论是宋代还是我朝,用钞都是滥发无度的,财政一旦紧张就想通过印发宝钞来缓解,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宝钞流入民间,造成了民间宝钞冗余而货不足的情况,钞多而货少势必然要贬值。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确保银行的信誉力之后,逐步推出新的信誉货币来取代传统的金银铜钱,由银行来主导和影响民间经济逐步接纳新的信誉货币,让金银只作为新货币的信用储备,即民间在银行取钱的时候既可以选择新货币也可以选择金银,但陆某相信,只要信誉力足够,民间必定会弃用麻烦的金银而改用更便捷的新货币,也就是,纸钞!” 众人听的如痴如醉,最后又确定了一遍。 “这能取代金银。” “一定可以。”陆远信心十足。 金银存世几千年被纸钞取代,谁又能想到纸钞才存在几十年就会被一串串数字取代。 屋内众人对视后又小声交流一番,最后肯定道。 “伯兴,户部是伱在管,我们这些人也都支持你,放心大胆的去做吧。” “不错,你素有才智,老夫相信你。” 几人看在近一年赚了不少钱的面子上都表态支持,这就是信任的基础。 陆远不由露出笑容。 改革,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团结和不断增加信任基础的过程,当你团结了所有人并且筑牢信任基础之后,那么改革是无往不利且一定能成功的,直眉瞪眼的用强权去推动,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人亡政息。 这就是历史的经验和教训。 “不过伯兴,你还是没说这银行和土地有什么关系啊?” “诸位上司勿急,且听陆某细说。”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下一个严嵩 第138章 下一个严嵩 文渊阁内茶香氤氲,陆远品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着自己之前的话。 “土地,士绅之根也,何故?因为土地可以种粮食,粮食是活命的东西,是故民以食为天,土地在谁手中,百姓就听谁的话,这也是乡野宗族手握百姓生杀大权的原因。 士绅掌握土地,源源不断的产出粮食,世世代代传续不衰,这些产出的粮食被士绅们储存起来或者卖出去换成钱,粮价贵贱均由掌控土地者说了算。 咱们想要让士绅们交出土地,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粮价压下去。 若是用政策强行平抑粮价就会触犯士绅的利益,很有可能让士绅们串通一气、囤粮居奇。一旦粮食无法进入市场,那么粮价就会疯涨,所以用政策来强做是不可取的。 想要平抑粮价的最好办法就是咱们要握着比他们更多的粮食。” “可是咱们手中才只有十几万顷地啊。” 万镗皱眉言道:“江南六省,在册的土地足有四百三十万顷,咱们这十几万顷连零头都不够,如何能控制粮价。” “这就需要银行了。” 陆远笑道:“最开始的时候咱们肯定无法控制粮价,所以可以先利用银行来吸纳民间流通的粮食。” “什么意思?” “银行可以存金银,也可以收粮食啊,百姓家中或许没有金银积蓄,但必定会有粮食积蓄来预防灾年,民间的存粮是极其海量的,士绅的存粮更是无可估量。 让银行按照市场行情价格来开办粮食储蓄,士绅或者百姓将粮食存入银行,银行照市价将粮食转为钱开存单,每年给付利息给储粮者。 这些粮食在士绅家的仓禀中储存着又不能生崽,时间长了还会发霉变质浪费掉,历年来每到梅雨季节,士绅们都会大量抛储以换取钱财。 既然银行愿意收储粮食,那么这些士绅自然乐意将粮食折市价储存进银行,每年还能多利息,何乐而不为? 随着时间的推移,咱们手中的粮食就会越来越多,自然逐步取代士绅掌控粮价。 握住粮价,土地的价值也就是咱们说了算。 诸位上司,陆某曾经和韩士英韩部堂说过,一家富总好过万家富,握住粮价,宗亲和士绅手中的上百万顷良田,终有一天会是咱们的,怎么操做,陆某想诸位上司比陆某更精通吧。” 一群老头子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是啊,握住粮价之后再想把土地夺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最简单的方式,压低粮价的同时拉高其他物价。 对老百姓来说,他们日常所需仅为粮食、食盐和布匹,其他的物价和百姓没有任何关系,就算高到天上去也影响不到。 这年头能吃饱不饿死、不冻死对百姓来说就算是盛世了。 可士绅们怎么办。 他们吃得好、用得好、穿得好,年年还要走亲访友、拜访上级,想要逞凶为恶,还需贿赂官府。 其他的物价一旦拉起来,那么士绅就需要大量钱财来支撑日常所需。 粮食卖不出价,钱从哪来? 只能是将土地抵押或者卖给银行。 至于说哪些东西会涨价,士绅们还能比朝廷先知道? 政策的制定权可是在朝廷手里攥着呢。 今年炒一个、明年炒另一个,根本不需要多少年就能将这群士绅折腾的奄奄一息。 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中慢慢将土地从士绅手中夺过来,当手握多数田地掌控绝对粮价后,只需要赶上一个灾年的机会再一把将粮价拉上天,让所有士绅和老百姓一样吃不起粮食,倒逼着所有士绅和百姓将田地卖给文渊阁内这群老爷们。 就像过往几千年来一样,士绅地主如何兼并百姓,现在老爷们如何兼并这些士绅,顺带着再把老百姓也给兼并了。 几个家族或者十几个家族,吸干江南六省几千万人的血! 最后老爷们主导朝廷一边开仓放粮赈灾、安抚百姓不使其造反,一边再按照陆远的方式将土地以租代售的还给百姓,如此便可以稳定社会秩序。 从此之后没了九成九的士绅宗族,便是江南所有人替几个家族或者十几个家族打工。 巨无霸一般的门阀诞生了。 一家富总好过万家富! 这种手段最简单也最粗暴,而陆远追求的一直都是细水长流、源源不断。 “士绅者钱粮皆有,所牟取之物无非跻身官宦,咱们江南多的是大儒,当年王阳明立心学,引起儒学同心学之间的学术之争,许多大儒立书院、育门生。 咱们也可以在南京建一所书院,请诸如悦之公、晋叔公这些位明公来书院挂个名,不需要明公们授课,哪怕只是挂上名字,都足以让这些士绅趋之若鹜的将孩子送进来求学。 他们要的不是孩子学成考进士,而是通过这个圈子认识到那些他们一辈子够不到的人。 书院不收学费,但是能不能进书院就全凭士绅们的心意了。” “伯兴的意思是,让这些士绅花钱来争取子嗣入学的名额?” “不不不,一锤子买卖哪里够。” 陆远言道:“银行刚刚开张,总得让这些士绅们支持一下吧,让他们办一笔大额的借贷,就用土地做抵押。” “这么做,有什么用意吗?姑且就算能通过借贷的方式赚他们一点息钱,可到期之后他们将钱还上,一样可以将土地赎回去。或者他们拿了钱干脆再存进去,左右无非是付出一点差额的利息,还不如直接问他们收学费呢。” 陆远笑了笑:“让他们拿钱不花当然不行,他们将孩子送进南京,利用照顾孩子的名义在南京生活,总需要有个住处吧,长安街不能住,离着长安街近的地方,这宅子的价格总能翻个几番了。” “卖宅子赚钱?” “宅子不接受直接买卖,必须首付一部分,剩下的分个十年二十年,每年都要支付贷款的利息。” “若是他们不买宅子,就和在南京的很多外省官员一样,租宅子住怎么办?” “没有购买宅子的合同契书,孩子不得入学。” 一群人无不面庞抽搐。 这都什么鬼主意。 “平白多出两笔债务,这群士绅就不可能再继续坐吃山空,要引导他们在南京经商做买卖,兴办产业。 而且等到银行开办之后,凡是在南京做买卖的,都必须要到银行开一个储蓄户,不然禁止营业。” “这么做用意何在?” “让银行给开了储蓄户的商号印发独有票据,每一次卖出货物,都要将金额写下来,给予购买者。 购买者持此票据可以到银行兑换票据金额百分之五的钱财,如此银行就知道该商号每年有多少营收,如此便可以向商户进行征税,因为有票据在,商户无法向银行瞒报收入,只能向银行缴纳,如此便又多一税源。” 明朝没有商税,其原因便是因为很多大商人其实都是官员的白手套,官僚当然不会支持朝廷开征商税,影响自己的收入。 可现在陆远玩的不是让朝廷收,而是让银行来收。 这银行则是由在座这些位一起开办,收上来的钱自然要归入私人的腰包。 一群老爷们当然愿意,可也有担心。 “只怕会阻力不小。” 能赚的银子的政策他们愿意支持,但是地方上的官员恐怕不会乐意。 “等将来银行开到地方府一级,则府一级收的税,允许当地知府衙门留存三成用于发展,七成上缴南京即可。” 不同意的原因是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既然是因为利益闹的不愉快自然也可以利用利益来抚平。 左右就是一个蛋糕怎么分配的事。 银行一开始肯定无法建设到府,先是一省一个,省一级官僚先分钱,而后再是府一级甚至有朝一日的县一级,所有人都有利可图。 用利益将官僚阶级绑在一起,那么士绅阶级就不难对付了。 形成一个坚固且牢不可摧的利益金字塔。 最顶层是在职的九卿老爷,现在这个小圈子里多了一个陆远。 第二层是那些已经退休致仕颐养天年的老领导,他们在野仍存有不可小觑的政治影响力,有家族子弟和门生,因此也要照顾到。 第三层就是省府县的官员。 第四层才是地方的士绅。 第五层,好吧没有第五层了,平民不配进入这个金字塔。 士绅在这个金字塔中就属于被盘剥的最底层。 “诸位上司。” 陆远站起身,十分严肃认真的说道:“欲要扩塘养鱼,首先必须要保证鱼能在塘内活下去,如此大鱼生小鱼,源源不断。钓者也才能永远从鱼塘内钓到鱼,若是鱼被捕捞一空,则此塘必废。 张经一日平定不了倭患,国家的财政只会一年比一年糟糕,终有一日,朝廷吃不住劲的时候,会强令咱们拿钱出来,莫要等到那一日,咱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几人无不齐齐看向陆远,神情复杂深沉。 如今南北政治局势平衡,完全是因为南京不停的向北京输血,可如今这个血已经年年变少,早晚有一天北京会扛不住的。 哪怕是杀鸡取卵,北京也要对南京动手了。 到那日面对圣旨屠刀,家底子还能保住吗。 为了避免那一日的到来,很多事要提前谋划。 图求自保,务必要让江南六省上下铁板一块,实现东南互保,才能分庭抗礼。 而想要让一盘散沙的江南六省铁板一块,就必须要保证在这个利益团体的每一个人都有利可图。 是故,一个健康且良善的财政不可缺少。 “晋叔公说,咱们要多支持后生,年轻人有时候也比咱们看的更远、想的更深,现在看来,晋叔公说的没错。” 万镗呵呵一笑,说了大年初一拜会杨旦时后者的一番话。 陆远闻言躬下身子言道不敢当。 韩邦奇扶着椅子站起身:“都是为朝廷效力,要有能者居之,当年晋叔公位列九卿的时候也不过是不惑之年,一样辅保我大明社稷十几载,依老夫看,伯兴日后未必不可为两江魁首。” “再锻炼几年,确实是差不多了。” “伯兴,汝当勉励之。” “要争气。” “不要让老夫等人失望。” 这群老头子一个接一个经过陆远身边,留下话来渐行渐远。 陆远则时刻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态,直等到所有人都走远才直起腰。 两江魁首? 下一个严嵩吗?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张居正?张居正! 第139章 张居正?张居正! 九卿老爷们欢欣鼓舞,殊不知这一些都只是陆远给他们画的大饼罢了。 金融业想要兴盛的基础是绝对夯实的实业和生产力,并且辅以完整的从生产到市场流通消化的完美闭环,不然就是无根浮萍。 真想要实现,不知道要多少年的事了。 但这种东西陆远怎么能说呢。 陆远只是为这群人描绘了一个未来无限璀璨的蓝图罢了,好让这些人沉浸其中。 想到将来有朝一日可以吸干整个江南六七千万人的血,这些个老爷们是多么兴奋啊。 在他们眼中,陆远就是不能失去的天赐瑰宝。 一定要保住。 所以说,陆远只是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继续给自己身上加保护符。 不夜城、万芳园的生意有朝一日不赚钱时,这群老爷们恐怕就会将陆远一脚踢开,或者推出去当一个替罪羔羊,好保全他们的名声。 这种事情陆远当然要防一手。 便抛出一个更美味的肉包子,勾住这群虫豸的胃口吧。 只等将来胡宗宪扎住脚跟,有了海船、火炮、私军,甭管是润出大明还是再进一步,陆远都算是在这个世道有了立身之本,便也有资格对这个国家指手画脚了。 两江魁首。 呵呵。 都在画饼。 —— “公子,咱们到南京了。” 一辆普通的驴车停在了南京城门外,驾车的车夫喊了一声:“入城要登记还要交入城钱,老汉我就不入城,要劳公子您步行入城了。” 驴车内走出一个年轻士子,他先是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南京城墙,随后走下马车自怀里取出一角碎银递给车夫。 “辛苦大叔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谢谢公子。” 车夫喜笑颜开接过银子,挥打着鞭子调转方向离开。 年轻士子走向城门的登记处,取出了自己的户牒并拿出十文钱来放到桌案上,负责登记的士兵很是认真的登记下。 “嘉靖三十年二月初七,江陵籍人张居正入南京城。” 写着字嘴里问话。 “来南京做什么的?” “游学。” “原来还是个读书人,在南京可有同乡或者亲属故友啊。” “有几个同年在南京。” 听到同年二字,士兵先是一怔随后立马毕恭毕敬。 “敢问老爷是?”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一句进士,整个城门登记处都一片哗然,老百姓看着张居正就像是见到大官一般,齐刷刷退了几步,生怕冲撞到。 看守的城门官更是匆匆跑了过来亲自接待,并且将户牒和那十文钱交还给张居正,客气言道。 “张老爷,南京城不设宵禁,但是戌时后尽量少在街上游荡,不然会被巡差盘问,怕是会给老爷您添麻烦。” “多谢告知。” 张居正收下户牒,却将铜钱留了下来:“规矩就是规矩,不可因为某一人而偏私。” 扔下话,张居正大步走进南京城,一头撞进这万千繁华交织的红粉金陵。 “一路走来,多闻南京富庶,亲眼一观,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张居正走走停停,一路观瞧着来到应天府学(即后世南京夫子庙),对着孔夫子的画像参谒上香后才离开去寻同年殷正茂。 后者如今任南京兵科给事中,正七品。 虽说有着翰林院编修的官身,但是张居正想要进皇宫也需先到通政使司报备提请,随后在通政使司一名官员的带领下方得进入。 “养实兄。” 兵科值房内,数名官员忙碌着,埋头稽核地方各府兵备的殷正茂闻言抬起头,先是一怔后立马惊喜起身:“叔大?真是叔大,你竟然来南京了。” 说着话快步迎了出去。 张居正含笑道:“是,来南京游学,到处看看顺便来拜访养实兄。” “你,游学?”殷正茂惊诧不已:“伱不是在翰林院任编修吗,怎么会来到南京游学。” “一言难尽。” 张居正叹出口气,随后玩笑道:“养实兄,难不成你就让居正站着陪你叙旧?从城门走到这来,居正这脚可是累酸了。” “对对对,你看为兄这不懂事了。”殷正茂告罪一声:“但值房内都在公办,不便叙旧,咱们寻个亭阁小坐吧。” “客随主便。” 两人一前一后寻了个亭子,殷正茂又快步跑进一旁的值房里接上两杯茶回来,闲聊道:“怎么个一言难尽。” 张居正答道:“前年的时候,居正有感朝政之弊给内阁上了疏,但是成了淹本,心中不免有些郁结难消,正赶上去年庚戌之变,这心里越加窝火生气,害了病,索性就请了病休回江陵老家歇养,现如今身子好了,也无心再回朝堂,便想游遍这五岳三川、领略下这大好河山的风土故事。” “竟是如此。”殷正茂了然点头,随后颇为遗憾的说道:“叔大的才华胜为兄多矣,若是不用于朝堂实在是屈才了,还是快些回北京吧。” “诶,好不容易才偷得闲暇,养实兄还是让居正懒散些日子吧。” 张居正不愿意,摇头言道:“更何况,如今奸佞当道、朽木在朝,就算回了翰林院,又何年何月方能有出头之日?倒不如这游山玩水来的潇洒恣意。” “唉。” 殷正茂跟着叹气一声:“是啊,奸佞当道,朽木在朝,去岁庚戌之变实乃我大明之耻,严嵩、仇鸾之流委实可恨。” 二人有了共同话题,此刻你一言我一句的痛斥朝弊,正自痛快着,便见远处走来一大队官员。 居中为首之人三十余岁,穿着三品官袍,身边围拢的也多是三品、四品大员。 只听得这为首之人言辞严厉,边走边呵斥。 “就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吗,让你们剿匪不是让你们打倭寇,连个山匪路霸都剿灭不了,动不动就是一堆借口,难不成这种小事还要让陆某去找韩部堂说吗。” 一群官员无不战战兢兢,畏首不敢言语。 “还有,你们兵部的差事找陆某做什么,不要说要银子,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利索,还好意思来要钱。” 陆远斥责着经过亭子,看到了殷正茂和张居正,不由皱眉。 “此刻正是当值期间,怎么会有不穿官袍者于此逗留,你是哪个衙门的?” 这话自然是对张居正说的。 张居正忙作揖:“后进学生张居正,乃翰林院编修,此值休病假之期,乃来南京游学拜访同年故友。” 殷正茂也忙行礼:“下官兵科给事中殷正茂参见陆堂官,下官知错,这便回值房。” 陆远一肚子的邪火瞬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什么玩意? 张居正? 不确定,再问问。 “江陵人?” “是,学生是江陵人,参见陆堂官。” “哈哈哈哈。”陆远顿时仰天大笑起来:“好好好,来南京好,来南京好,多在南京转转,南京人杰地灵,对你游学大有裨益。” “是,多谢陆堂官。” 看着陆远离开,张居正忙问殷正茂:“养实兄,这位陆堂官就是户部左侍郎陆远陆伯兴?” “对。” “久闻其名啊。” 张居正望向陆远离去的背影,感叹道:“没想到陆堂官那么年轻,不过他一个户部侍郎,缘何能让那么多三品、四品的堂官上司们如此敬畏。”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 殷正茂压低声音说道:“在咱们南京有句话,宁得罪九卿不可得罪陆堂官,莫看陆堂官只是户部侍郎,他,厉害着呢,户部尚书张部堂,就是个泥胎雕塑。” 张居正惊愕张嘴。 侍郎架空尚书? 好威风啊。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天降横福 第140章 天降横福 剿匪进展不顺利的事让陆远很不高兴。 开办银行、推动商税改革的第一步就出师不利,这让陆远再次见识到了下面官员到底有多么官僚。 无论是知府还是知县,城门一关就是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可若是让他们派兵派人出城剿匪,他们可就不乐意了。 剿匪就是刀兵相接,死人不说,万一剿匪失利怎么办? 打赢了不见得有功,但打输了一定有过,要丢乌纱帽的。 所以有的事宁愿不做也不能做错。 这可真是让人恶心。 “匪必须要剿除!” 陆远将这事说给了韩邦奇这位兵部尚书,老头子气的一个劲拍桌子:“明文正告各省臬司衙门,这件事三个月内办不好,撤职!通通撤职!” 怒完又对陆远言道:“让伯兴看笑话了。” “无妨,下官能理解。”陆远皱眉言道:“各省臬司畏手畏脚,颇多顾虑,咱们也要给些支持,要让马儿跑总得让马儿吃草。” “伯兴怎么打算的。” “每个省的臬司给拨一笔十万两的剿匪经费,办好了这差事可以考虑再给加赏,当然这事不能写明面上,下官从户部派人去说吧,银子也一并送过去。” 眼见陆远大手一挥就是六十万两,韩邦奇虽有些肉疼还是点头。 “嗯,为了还百姓一个安定的治安,为朝廷保靖地方,这银子不能省,伯兴你多费心吧。” “是,下官告退。” 通完气的陆远面带微笑离开兵部,铲除匪徒、剿灭路霸,自己这也算是为六省百姓做了一件实事。 公事办完,陆远便想到了张居正,快步回到之前的亭子,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便喊来赵学雍。 “去兵科值房,将那殷正茂叫来。” “是。” 赵学雍腿脚麻利,不多功夫便将殷正茂带了回来,后者见陆远忙快步上前见礼。 “下官参见陆堂官。” “正茂,快坐。” “谢堂官。” 殷正茂小心落座,毕恭毕敬的像是一个学生面对德高望重的座师一般。 其实论起岁数,殷正茂可比陆远还大七八岁呢。 但二者的身份品轶差距,太大了些。 “你那同年张居正,走了?” “是。” 陆远用碗盖拨弄着茶叶,压根没有去看殷正茂,只是问话。 “他来南京游学的是吧。” “是。” “还走吗?” “这个,下官没有问。” “把他留下来能否做到。” 殷正茂啊了一声:“堂官,张居正现任翰林院编修,只是乞了病休,若是复仕也要回翰林院,留任南京,与理不合。” “说服他,让他留下,你莫忘了,本官还兼着翰林学士衔呢,翰林院那,本官自会行文照会。” 殷正茂忙言道:“是,下官下值后就去寻他游说。” “嗯,办好这差事,本官擢伱一级。” “多谢堂官提拔。” 至于户部侍郎能不能提拔兵部的官? 这不是殷正茂该操心的事,他只知道陆远既然能说出口,就一定能办成。 谢过之后,殷正茂又小心问道:“敢问堂官,若是将张居正留下,该许其何职?” “本官的随官还缺着,问他愿不愿意进户部。” 殷正茂眼睛里顿时炸出艳羡之色。 给陆远这个南京政坛最炙手可热的侍郎做随官? 这张居正哪里来的这么好运气啊。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 “是。” “去忙吧。” “下官告退。” 殷正茂行礼离开,陆远则留在原处品茶观景。 像张居正这种经世之奇才,决不能放回北京。 连徐大地主都能做张居正的老师,自己如今,总不能比徐阶差吧。 吾非相,乃摄也? 呵呵。 —— “叔大、叔大。” 下了值的殷正茂顾不上回家,乘马车匆匆赶往湖广会馆。 会馆,明代士子入京科举时入住之地,后经演变,亦成为乡党聚集议政之处。 明后期,东林党魁叶向高出资修葺福州会馆,成为了东林党在京开党内会议的核心之处。 张居正身为湖广人,入得南京自然下榻湖广会馆。 此刻临近饭点,张居正刚打算离开客房下楼用膳,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见殷正茂兴致冲冲的推门进来。 这可是有些不太礼貌了。 “养实兄这是?” 张居正当然不会计较这些小节,颇为诧异的问道:“缘何如此兴奋。” “叔大,你的大机缘来了。”殷正茂兴奋的拉着张居正落座,说起话来语气都颤抖:“你可知道那陆堂官相中你了。” ??? 张居正只觉一阵凉气自脚底板直冲天灵。 什么叫相中。 “养实兄,居正,不好男色。” “瞎说什么呢。”殷正茂先是一愣,随后赶忙解释道:“为兄不是那个意思,为兄是说,陆堂官问你愿不愿意留在南京复仕。” 张居正这才松出一口气,可随后又皱起眉头。 “居正并无才名,陆堂官为何要对居正施以青睐?” “这,为兄就不知道了。” 殷正茂哎呀一声,急道:“不过这事哪里重要,重要的是陆堂官点了名,亲口说了,若是居正愿意,可入户部担任陆堂官的随官,叔大,随官是什么前途你还不清楚吗。 陆堂官乃南京朝堂最炙手可热之人,做他的随官,飞黄腾达只在旦夕啊。” 做陆远的随官? 这一刻张居正确实是心动了。 但转念一想又摇头。 “居正乃翰林编修,病休期间岂可在南京复仕,如此与理不合。” “叔大可知,陆堂官还是皇上钦点的翰林学士,只是留任南京,暂司户部侍郎事罢了,只要你愿意在南京复仕,陆堂官自会行文照会翰林院和北京吏部。” 一听这话张居正立马惊住。 有翰林学士加衔的户部侍郎? 这殊荣也太大了吧。 岂不是说在理论上,陆远完全可以一步入文渊,位列台阁? 这可是预备宰辅大学士啊。 三分心动瞬间变成七分。 “可是,陆堂官为什么如此器重居正,属实让居正费解啊。” 张居正陷入纠结苦思之中。 眼见张居正如此,殷正茂苦劝道。 “这些事你我何必多想,叔大,你有满腔抱负却无一用之地,而今若是能追随陆堂官,假日才能施展所学,救国济民啊。” 这话一出,张居正顿时坚定道:“养实兄所言甚是,不管陆堂官所想若何,但陆堂官乃我大明一等忠良贤臣,庚戌之变的时候,若非陆堂官,河北之地不知多少百姓亡于露野,就冲这一点,能成为陆堂官的从属,便是居正之莫大殊荣。 既然陆堂官青睐赏识,居正又怎好厚颜自大,当亲往谒见,侍学于近前。” “如此甚好。” 见得张居正同意,殷正茂也是眉开眼笑。 自己也算是跟着张居正沾光了。 诚可谓天降横福。 (补昨日欠更,忘了昨天三更的事。)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这该死的浪漫(2500均订加章) 第141章 这该死的浪漫(2500均订加章) “学生张居正,参见陆学台。” 当张居正站在陆远面前行后生礼的时候,陆远内心的虚荣得到了最大化满足。 这可是张居正啊。 不得不说张居正的措辞很严谨,自称学生、尊陆远为学台。 这是翰林院庶吉士对翰林学士的官方称呼,既严肃正式也不失亲近。 “本官唤你叔大不介意吧。” “学台能呼学生表字是学生的幸事。”张居正作揖再谦。 陆远呵呵一笑,招手:“坐吧,在本官家中无须如此拘谨。” “是。” 张居正应了一声,随后又先为陆远添上热茶,这才落座。 不错,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细心观察,不容易。 陆远越加满意,由是颔首。 “本官欲将你留仕南京的事,殷正茂和你说了吧。” “说了,学生才疏学浅,万没想竟然能得学台青睐,不胜惶恐。” “愿不愿意留下来做本官的随官。” 张居正忙起身作揖:“愿为学台效力。” “好好好,坐。”陆远喜笑颜开,招手示意。 待等张居正重新坐下,陆远再言道:“伱是嘉靖二十六年的二甲,授庶吉士,按说三年考满,怎么还是编修。” 翰林编修,正七品,二甲进士入了翰林院都是从这个职务开始干。 陆远当年一样如此。 张居正有些感慨的叹出一口气。 “嘉靖二十八年,学生不谙世事,向内阁写了一道《论时政疏》措辞严厉了一些,奏疏因而成了淹本,吏部考评的时候对学生的评语也不甚理想,故而仍为编修。” 《论时政疏》这个名字陆远有印象,但想不起来具体内容了,于是问道。 “可以和本官说说吗。” “学台愿意赐教,学生自是愿意。” 张居正面露喜色,侃侃而谈道:“学生窃以为,国有五弊,一曰宗室骄恣、二曰吏治因循、三曰边备未修、四曰庶官疾旷、五曰财用大亏。” 随后张居正便将原文洋洋洒洒千余字悉数背了出来,当背诵到‘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的时候还看了一眼陆远,见后者面无表情方才一口气背完。 “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呵呵,叔大啊,你这么写,内阁能批吗,司礼监敢拿给皇上看吗?” 陆远摇头一笑:“虽说我大明朝有南北两京,但是皇上在北,则万方之中在北,我等为君父之臣子,当牧土之责,岂可言之功? 国之用度皆有其用,或予边备、或予禄支、或予济民,不因竭乏而废,岂可言之过? 你这么写,太过书生意气了。” 张居正虚心听着,可面上还是有些不太服气,但碍于陆远之身份又不敢强驳,陆远自然看出,言道。 “有什么话大大方方的说,本官这不至于吝一家之言。” 张居正于是便大胆开口。 “学台,学生觉得,宗室乃国家用度之巨壑,其弊日隆,若不尽快决断,则国家永无富裕之日,且宗室骄矜,贪婪无度,在其封地大肆圈占民田,致使国家税基流失严重。 我大明朝洪武之年尚有在册之田八百六十万顷,时至今日仅剩六百万顷,口却多了四千五百余万,几番一倍也,如此人多而地少,国焉能不穷、民焉能不困矣? 二言吏治因循守旧,腐化墨守,其以百年之成法治今日之国民,孰能不迂?是民之吁请难入圣听,不察民情何谈教化。 三言边备松弛,军有巨蠹,抽丝吞茧贪墨兵饷,如此,焉可练就强军? 四言庶官疾旷,自中枢以降,官员皆惫懒成性,久旷公堂者累累无计,公文积案累牍或延或淹,致使政令不通、律法失度,长此下去,则地方愈加贫瘠、国家愈加艰难。 五言财用大亏,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朝廷岁入仅三四千万,却常用五六千万,今岁邸报又行文要加嘉靖三十一年的税,如此寅吃卯粮则卯时无粮可吃,经年累月,何以济国民、何以济社稷。” 年仅二十七的张居正,已经如此胆大的提出改革思路了。 动宗亲、动吏治、动军队、动财政。 怪不得要吾非相、乃摄也,这几件事,只有摄政、臣代君权才能施行下去。 虽然,最终还是难逃人亡政息。 陆远思索一阵,不语,后问道。 “你既然知道时政之弊,可有除弊之思?” “削减宗亲俸禄、军中增设御史监察、考成吏治、推行一条鞭法。” 一条鞭法是桂萼提出来的,时间是嘉靖九年,但是朝廷没有同意,奏疏就此封存,等到张居正执政后重新拿出来,在桂萼一条鞭法的基础上润色修改后推行。 所以说施行者是张居正,但首创并非张居正。 陆远喝了一口茶,沉吟道:“你提出的这四点想法或为良策,却无根基,只不过是无根浮萍、蜃影镜花,只能看的见却永远摸不到。” “不去做,怎么就会摸不到呢。” 张居正语气坚定说道:“正所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虽远,行则必至。” 说到最后的时候张居正语气更是热血激昂。 看到张居正如此大反应,陆远也不好再给他泼冷水了,于是点头给了些许鼓励。 “嗯,有理想、有抱负,叔大日后必可成大器,不过叔大啊,你可知此路有多么艰险。” “无论多难,学生都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你就不怕举目皆敌,落个难全善终的下场。” “居正唯一怕的,是国家贫弱、百姓困苦,若有朝一日可除弊政,便使刀斧尽加吾身又何惜哉。” 陆远瞬间坐直了身子,有肃然起敬之感。 这个操蛋的世道确实需要张居正这种理想主义者。 哪怕他救不了大明朝,却也是身为一个士子读书人专属的浪漫。 “叔大,不要忘记你今天说的话,永远要记在心中,但日后不要再和人谈及,只自己记住。” 陆远极其认真且严肃的说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若是愿意相信本官便留在这,本官定给你一个施展才华和抱负的舞台,让你有朝一日可以实现你的理想,去做你想做的事。” “愿为学台,尽效全力!”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发挥余热 第142章 发挥余热 为张居正办理组织手续调动的事对陆远来说轻而易举,他先是用自己翰林学士的身份往翰林院和北京吏部行文一道,然后便将张居正直接带进了南京户部。 在翰林院和北京吏部正式回文之前,张居正只以一个普通的庶吉士身份暂居南京,按说是没有资格进南京户部,但还是那句话。 我陆远就这么干了,要不你去举报试试? 孙世祐一个应天巡抚都能被活活玩死,南京城里哪有那么多不长眼的白痴为这种事举报陆远。 如此有了张居正,陆远的随官便算是又有了两人,还剩一个名额。 张居正确有大才,但就眼下来说,他的实际工作能力远比不上当初做了多年知县的胡宗宪。 毕竟一直在翰林院内储养,属于是理论知识丰富、实践经验缺少。 慢慢带吧。 也是在这个时候张居正才亲身体会到殷正茂所言不虚。 户部的事情,真就是陆远这个左侍郎说了算。 尚书张润? 一把岁数放在那,也该上疏致仕了。 “户部的工作并不复杂,相反非常直率,就是和钱粮打交道,只要这些造册的数字别出现差错,那就算做好了大半。” 值房内,赵学雍手把手的带着张居正从入门开始学习,陆远则悠然自得的翻看着《水浒传》。 这大抵是水浒传最早的原本了。 和后世大家耳熟能详的水浒传内容有很大出入,就比如说陆远手中这版水浒传中并没有西门庆这个人。 这很好理解。 西门庆是《金瓶梅》中的虚构人物,其作者明隆庆年民间写手兰陵笑笑生借西门庆这个人物影射小阁老严世藩。 其原文笔墨措辞写的是山东省东平府人,而省这个地方行政区划要到了元朝才有,明朝时普及此称呼。 参考宋代成书的《大宋宣和遗事》,其书中就只呼山东或山东路,从没出现过山东省这种称呼。 两相比对,可见兰陵笑笑生创作时应是写顺手了。 幸亏隆庆年间没有章评,不然就冲兰陵笑笑生这开头第一句,大抵会被批个体无完肤,读者大呼劝退,致痛失《金瓶梅》这一文学著作。 严世藩号东楼,小名庆儿,影对西门庆三字。 而水浒传是明初成书,那时候没有严世藩,怎么会有西门庆这个人。 水浒创作的蓝本是宋代古典《大宋宣和遗事》,而《大宋宣和遗事》中也没有关于西门大官人的只言片语。 或许等到万历年重新编修的那本《水浒》才是流传后世的那一版。 多了武大郎、潘金莲、西门庆这些个《金瓶梅》中的人物。 闲暇之余看看这些民间章回体也实在是无奈,明代的娱乐实在是匮乏,万芳园那种地方陆远现在是没精力去了。 对身体不好。 “要不,把捣鼓出来,繁荣一下这年月的文化事业?” 在兹念兹,陆远心里就生出这般想法。 那用什么做的载体呢? 余光中,公案上放着的最新邸报引起了陆远的注意。 对,报刊。 这可是重要的宣传喉舌。 可以考虑先用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学方式来推动报纸的销量及影响力,然后慢慢利用报纸占领宣传高地,继而实现舆论裹挟民意的政治手段。 陆远对自己的机智很满意。 不过在推出报纸、开拓社会舆论影响力之前,得先扩大一下自身的政治影响力。 念及至此,陆远站起身。 他一动,不远处频繁交流的赵学雍和张居正二人自然注意到,起身。 “堂官?” “叔大跟我走一趟,学雍留值。” “是。” 走出皇宫登上马车,张居正这才开问:“堂官,咱们这是去哪?” “带你去拜访一位先贤。” 陆远要拜访的,自然是杨旦这位老领导。 该到这位老爷子发挥余热的时候了。 杨旦家住在城西南,一个很僻静的宅子,紧挨着汉西门,从这出城就是莫愁湖,风景可谓极好。 陆远二人赶到的时候,老爷子正和一三四十岁许的中年男子对弈,还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在院子里玩闹着。 “是伯兴来了啊,坐。” 老爷子看到陆远,招呼了一声。 “学生陆远,见过晋叔公。” “学生张居正,见过晋叔公。” 两人叙了礼节,陆远上前陪坐,张居正则同下人忙活着将带来的礼品拿进屋子,随后又匆匆忙赶来负责起伺候茶水的事。 “老夫给你介绍一下。” 老爷子指着自己对面的中年男子言道:“这位是先太医院名医李言闻之子李时珍,来老夫这替老夫开几剂养身的方子,东壁,这位是咱们南京户部侍郎陆伯兴。” 这就是陆远? 这就是李时珍? 两人对视,李时珍起身见礼:“在下见过陆堂官。” “时珍先生快免礼。” 陆远托住李时珍笑道:“在晋叔公这里,只有学生陆远,没有户部陆侍郎,快坐吧。” 二人谦辞着落座,杨旦又言道。 “伯兴且稍坐一会,待老夫和东壁下完这一局。” “学生不急,正好也能观瞧学习一番。” 陆远不急不躁,静心观瞧二人对弈,这一看便足足是半个时辰,最后终还是杨旦技高一筹,赢下此盘。 反正陆远也看不懂,只能知道个结果。 撤了棋盘,李时珍暂时离开,陆远看了一眼张居正,后者亦是退出十余步外,守着那小不点玩闹去了。 “来见老夫定是有事吧。” 杨旦言道:“若是朝政之事就莫要言语了,老夫不问朝政二十年,很多事未必比伱们处置的好。” “倒不是公事。” 陆远答话道:“是这样,下官和几位上司商议过,有心想在南京开办一个书院,晋叔公您是学术泰斗,故想请您出面,联系一些在京的老友来书院挂个名。” “当年整庵在江西办书院,便和王阳明的心学吵的不可开交,老夫难得闲散,这开办书院的事,并无太多兴趣。” 面对陆远的请求,杨旦选择了拒绝,他嫌麻烦。 陆远点头表示理解:“这一点学生自然是知道,因而只是希望晋叔公您能来挂个名字即可,并不敢劳您亲往坐科教学。” “这是什么打算?” “您老的名气江南谁不知晓,若是您能出面,必有许多儒学贤士慕名而来,如此书院必可大兴,届时开堂授课,也能为国朝培育人才。” 陆远直言道:“栽培后生、恩泽百世,则国人无不感念晋叔公之情。” 杨旦看了一眼陆远,呵呵一笑。 “你小子的花花绕可是不少,照实说吧,老夫也好为你谋划。” “真是事事瞒不住您。” 陆远不敢藏私,便把自己的想法道了出来:“书院一旦开办,六省士绅无不望风景从,南京也可日趋繁华。” 杨旦没有言语,而是看向远处的小孩,说起了这孩子。 “这小家伙是老夫一个老友托付来的,孩子可怜,他父亲走的早,老夫那老友也去世了,临走前将这孩子托付来的南京,希望老夫能将他培育成才。 说来这孩子的祖上和老夫的曾祖也是关系莫逆。” 和杨荣的关系莫逆?那也就是说跟着朱老四的牛人啊。 陆远小心问道:“敢问是哪一位先贤?” “老夫曾祖号东杨,彼之祖上号西杨。” 西杨,杨士奇! 这小不点竟然是杨士奇的裔孙。 杨旦继续说道:“但是老夫也老了,李时珍来看过,说老夫元气日竭,恐怕难享几年天伦了,这孩子叫寅秋,你若是愿意的话,将来便替老夫带去身边抚养吧。” 陆远不假思索说道:“蒙晋叔公愿意信任学生,将来学生一定将其视如己出,竭心抚育,使其成才为栋,替国朝效力。” 杨士奇晚年因为儿子杨稷的连累,没能体面的退出政治中心,杨家因此而势衰,后代子孙也不如杨荣家族混的好,如此下去,恐怕就要泯然于世了。 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若是能再拉扯一把,还是会有人顾念祖上旧情的。 就比如此刻的杨旦。 他用这种行为来点陆远。 一百多年前老祖宗的交情,我杨旦尚且顾念着照拂其后人,那等将来我死了,你可也不能忘了照拂我的后人。 见陆远应允下来,杨旦这才舒心一笑。 “好,伯兴是个厚道人,有你在,老夫放心了,书院的事老夫会去书信几位老友,请他们与老夫一道出面的。” “如此,多谢晋叔公了。” 陆远拜谢,随后便告辞离开。 办书院、育门生,声名利害织聚成众。 此曰。 党!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政治补偿 第143章 政治补偿 得到杨旦的准许,开书院的前期工作就算是准备妥当了,陆远随后赶回工部找到潘潢。 书院开在哪? “老夫在城南有一座三进的宅子,有房屋一百余间,平日也不住人荒置在那,不如就留作书院之用吧。” 陆远想了想点头:“城南也不错,那就城南吧。” “伯兴对这书院看来还挺上心。”潘潢呵呵一笑:“竟连这般小事也亲自过问。” 陆远笑着言道:“若是将来咱们这书院真能出些个两榜进士,也是一件大好事。再者说晋叔公出面,替咱们邀请了那么多的儒学贤师,若将来连一个进士都不出,也是给晋叔公等人脸上抹黑啊。” “考虑确实有理。” 潘潢嗯出一声来:“明日老夫安排人去将那宅子修葺翻新出来,争取十日内交付给你。” “多谢潘部堂了,潘部堂高风亮节,为了培育后生,愿意让出家宅供书院所用,诚可应了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将来书院开办之后,下官定要为潘部堂立碑刻传。” 潘潢哈哈大笑数声,摆了摆手:“替国朝培育人才乃老夫份内之事,就算是散尽家财又有什么可惜,伯兴太过言重,立碑刻传太过了。” “一点也不过。”陆远正色道:“倘使君臣上下,皆如部堂这般无私高洁,国朝何以不兴盛,立碑刻传自是应该,如此,也能号召地方贤绅向部堂您学习,慷慨解囊,助资劝学。” 潘潢这才勉为其难点头:“既然是为了天下寒生好,那老夫就厚颜应下吧。” 陆远微笑:“合该如此。” 言罢,起身便欲告辞,被潘潢喊住。 “伯兴且慢。” “部堂有何示下?” “张阁老来了一封信。”潘潢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陆远,后者接过并未急着拆看,而是等着潘潢继续向下说。 “看看吧。” 陆远这才动手。 信的内容不长,但很劲爆。 原应天巡抚孙世祐不是被赶走了吗,如今应天巡抚一职空缺,张治让南京方面举荐一个人担任应天巡抚,并且明说,这件事严嵩也同意了。 严嵩竟然舍得将应天巡抚这个职务让出来! 另外王学夔陛辞致仕,北京吏部尚书的位置也空了出来,严嵩打算将郑晓再调回北京接任吏部尚书,南京的吏部尚书谁来做,要有个人选。 看罢信,陆远将之还给了潘潢,眉头皱起。 后者开口说道:“说说你的看法。” “严嵩,这是打算向咱们示好啊。” 陆远给出自己的看法:“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应天巡抚,他倒是真大方。” “斗下去是两败俱伤,若是不斗反而是合则两利,严嵩为人多奸狡,透彻着呢。” 潘潢对严嵩的行为倒表示理解:“张阁老的信是昨晚才送进的南京,老夫几人今早商议了一下,决定问问伯兴你的意见,我们都老了,将来很多事要伱做主,你也谈谈,要不要接纳严嵩的好意啊。” 这话说的真客气,可陆远是一个字都不信。 真要是尊重陆远,为什么不在昨天晚上找陆远通气,反而是现在商量出结果后最后一个告诉陆远。 说到底,潘潢等人肯定是打算接受严嵩的示好,可又想到陆远之前受过暗杀的事,所以最后告诉陆远的目的,是想让陆远懂事点,忘掉之前和严嵩之间的不愉快。 一念至此,陆远言道。 “严阁老平素里虽说有些严苛,但谁让他是首揆呢,很多事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难处,既然现在严阁老愿主动坦诚相待,若是咱们再锱铢必较,反倒是显得咱们心胸不够豁达了。 下官私以为,推荐浙江巡抚朱纨来担任应天巡抚,是妥当合适的。” 这一次空出了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应天巡抚,两个都是要职,论起含金量当然还是吏部尚书更值钱,严嵩主动将两个位置的举荐权都推给江南,江南也不能真贪婪无度全吃下来。 严嵩给江南面子,江南总也要严嵩面子。 朱纨是严党,把应天巡抚给朱纨,吏部尚书就不给了。 潘潢脸上露出了满意和欣赏,沉吟片刻后开口。 “开春了,万物复苏,北直隶刚刚历经战乱亟待重建,百废俱兴的时候啊,老夫几人商议后,想让你户部再调三百万两给北京送去。” 陆远不吭,静坐等着。 给自己的补偿来了。 “并且我们几位打算向内阁合词举荐,让你陆伯兴,出任南京吏部尚书。” “你是翰林学士,自桂萼始至今日,翰林学士无不兼做吏部尚书,你也只有做了南京的吏部尚书,下一步才能顺顺利利位列台阁。” 吏部尚书! 陆远罩在袍袖中的双手瞬间握紧,鼻息也加重三分。 耳边,潘潢的声音还在响起。 “伯兴啊,你虽然年轻,但是为人厚道朴实,做事亦有尺度分寸,无论是张阁老还是韩部堂都对你非常欣赏,晋叔公悦之公这些位老恩师也对你很满意,希望你以后不要让他们失望,也不要让老夫等人失望。 好好在吏部干几年,历练沉淀,将来两江魁首这个位置,非你陆伯兴莫属。” “下官一定谨记部堂和各位上司的教诲,日后定孜孜矻矻、兢兢业业,竭尽全力使我江南才俊涌现、运势升腾。” “对你陆伯兴,我们还是很信任的,放手大胆去做吧。” “下官告退。” 望着陆远离开,潘潢感慨了一声。 “文邦兄、廷延兄,希望你们两位这次没看走眼,可千万不能让我江南,再养出一个白眼狼了。” 嘉靖三十年三月初一,一道圣旨进了南京城。 “.改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浙江朱纨为左副都御史、巡抚应天;改翰林学士、南京户部左侍郎陆远为南京吏部尚书、翰林学士、掌南京翰林院事。” 这道圣旨,在南京城乃至整个江南士林掀起滔天巨浪。 大明朝自开国尹始至今,最年轻的吏部尚书诞生了。 嘉靖二十六年外放知县,四年后,南京吏部尚书! 这般升迁速度,仅次于大礼议那一特殊时期的张璁。 张璁仅用一年时间便从詹事府詹事的身份完成十二级跳,官拜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 比进步之快,陆远远远无法和张璁相比,但和张璁靠着圣恩一步登天不同。 这条路,陆远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踏实!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光华书院(均订三千加更) 第144章 光华书院(均订三千加更) 在大明朝做吏部尚书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这你需要问问身边当组织部长的领导。 南京吏部管着整个江南四品以下官员的升贬调动,会同南京都察院管着江南的京察,会同南京礼部和各省提学道管着江南的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四个等级的科举。 这是一等一的实权部门。 严嵩是从这个位置上进入的内阁,张治也是从这个位置上进入的内阁,可以说当陆远以三十岁的岁数坐上南京吏部尚书的这一刻起,谁都知道,只要陆远未来不犯大错误,入阁为相已是板上钉钉。 这个位置的权力巨大,可工作压力也不小啊。 之前在户部,陆远只需要想尽办法替大家伙搂银子就行,而现在做了吏部尚书,呈现在陆远眼前的,是盘根错节让人头皮发麻的整个江南关系网。 这个人是谁,他的家族、同乡、同年、座师都有谁。 那个人是谁,他又是哪条道上的选手。 不得不慎重对待啊。 革新吏治一句话,理顺关系一本书。 这便是吏部工作的真实写照。 饶是陆远拥有丰富的组织、斗争经验,上任半个月也是一件实事都没干,只来得及解决掉张居正的组织手续调动。 现在他的这两位随官都沾了光。 赵学雍做了吏部经历司的经历,张居正做了吏部经历司的都事,俩人一个正五、一个正六,都有着大好前程。 除了这俩人,陆远也调整了一下浙江的班子。 严州知府骆庭辉被陆远扔到了台州做知府,原台州知府谭纶被陆远举荐担任浙江巡抚,加佥都御史衔,正四品。 最后就是严州守备邓连三被陆远直接越级提拔做了浙江臬司的按察副使。 淳安知县文兴盛升做严州知府。 先将自己人安排明白再说,反正谁坐上这个位置都会如此去干,陆远也不怕有人会说闲话。 不任人唯亲,难道任人唯疏吗? 那工作还怎么开展。 吏部左侍郎叫做罗珵,嘉靖十七年一甲榜眼,入翰林院没一年就到了南京翰林院,后任国子监司业,转南京吏部员外郎,历经十年至今为左侍郎,属于是两年升一级,到日子就提拔。 之所以如此顺利,因为这罗珵的亲叔父,就是前文提及的整庵先生,严嵩当年的老领导罗钦顺。 吏部右侍郎吴山,嘉靖十四年一甲探花,袁州府分宜县人,和陆远、严嵩是老乡。 “陆某初到,对吏部的了解不足,日后还望二位堂官多多帮衬。” 面对陆远的客气,罗珵和吴山无不是微笑谦应。 都是江南人,都在同一口锅里吃饭,怎么可能不配合陆远。 不看僧面也得看银子的面啊。 “部堂。” 赵学雍走进值房,快步来到陆远身边附身言语:“潘部堂派人来说,书院拾掇出来了,您要去看看吗?” “走。” 陆远当即起身,同罗吴二人告罪一声离开。 在去的路上,陆远问道:“可问过潘部堂几人的意思,这书院,打算取个什么名字?” “潘部堂说,您是翰林学士、吏部天官,书院开办之后您是当之无愧的院丞,故而这取名的事,您拿主意便好。” 陆远不再言语,闭目沉思起来。 这一刻他想到了那个大名鼎鼎的东林党。 最初只是一群士子读书人聚在东林书院讲学议政,谁能想到几十年后,这群读书人会掌控整个大明朝,大明朝也在崇祯皇帝和东林党的手中走向毁灭。 说来,眼下也有东林书院,只是有些破败,要等到万历年顾宪成重修之后才会逐渐辉煌。 那自己在这南京城开的书院,应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明代书院取名,最省心的方式就是按照地名来取,像什么南昌书院、应天书院之类,也可以取创始人的表字或者雅号。 陆远字伯兴,大可以叫伯兴书院。 不过这样就有些太过于恬不知耻了。 这一沉思便足足想了一路,直等到了地方之后,陆远还是没能拿定主意,总觉得每一个都不够贴切,便懒得再想,索性先行下车,带着吏部和应天府的一群官员先参观起这个刚刚翻新完成的书院。 三进的深宅,正门建的很气派。 跨过接近一尺高的门槛便是第一进,院子的正当中立着一块石碑,上刻着满满的文字。 大概意思是潘公潢捐家宅以供读学,嘉靖三十年三月十五日竣工,潘潢者,江西婺源人,正德十六年进士云云。 院子左右是厢房、伙房之类的杂室,正对着大门的第一进正堂外挂了三块匾。 正当中题字‘博学济世’。 左侧挂‘静以修身’、右侧挂‘俭以养德’。 踏入堂内,正当中也挂了一块匾。 “静思堂”。 入书院先静思。 静心静气静浮躁。 思己思人思所学。 陪同陆远观瞧书院的官员有很多,新到的应天巡抚朱纨也在其中,他先是颇多感慨的看了一眼众星拱月下的陆远,随后敛去琐思,挤过人群来到后者身边。 “陆部堂。” “哦,子纯啊。” 莫名其妙的,陆远脱口而出便是唤了朱纨的表字,明明后者比他还要大上二十多岁,可却喊的理所当然,而朱纨和一群官员也听的理所当然。 “陆部堂,咱们这书院,还等着您给赐个名字呢。” 朱纨恭维道:“您是皇上钦敕的翰林学士,论及学问,这在场的各位同僚,可是不敢在您面前萤火争辉啊。” “朱抚台说的极是,请陆部堂给赐个名吧。” “下官等人可都翘首以盼呢。” 陆远负手肃立,昂首看着静思堂三字,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虽然明知道自己哪怕取一个狗屎样的名字,身边这群人也能引经据典的夸出花来,可陆远还是想取一个能让自己觉得满意的。 “光华?” “光华?” 一群官员都听见了这个名字,立刻开动大脑。 这时候就看谁脑子转的快了。 “光华,始出《尚书》,《尚书》有云: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光者,明也。 华者,国家之古称也。 所谓光华,便指我大明乃华夏之正统,光华书院,将来亦可为天下儒学正统之所在,部堂仅此二字,便溯古追今,一语破妄,足可谓大成法。” “是极是极,部堂取此二字圆满无漏,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名字了。” “部堂博学如渊,真是令下官等人敬服。” “老夫读学几十载,和部堂比起来,真是惭愧惭愧。” 马屁声此起彼伏,更有甚者啪啪的直拍大腿,嘴里说着什么有了光华书院,天下士子有福之类的话。 好家伙,陆远不过取个名字便成了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面对这无数的吹捧,陆远只作淡然一笑。 光。 自己的到来,对这个正逐步滑落进黑暗深渊的国家,到底会是光,还是更大的永夜? (均订三千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拜谢)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人事工作最难干 第145章 人事工作最难干 光华书院的名字定下来,开堂授课的时间便也紧随其后确定了下来。 五月初一。 中间大概有一个多月的准备时间。 当然要准备充分了,不然怎么打广告。 陆远充分发挥了自己身为吏部尚书的特权,以私人信件的方式给六省藩司主官都去了一封信,希望他们能够在各自的管辖范围内,尽最大可能帮助光华书院做宣传。 仅限以私人身份宣传。 毕竟有句话说的好:这种他妈的事怎么能公开呢。 要让北京的嘉靖知道了,还不膈应死自己,虽说为了这个吏部尚书,嘉靖白赚了三百万银子。 书院开堂在即,陆远又是院丞,自身在江南的政治影响力得以扩张是必然之事,那么,提高社会影响力的计划就能并轨推行了。 “报局?” 张居正听到陆远要开报局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直到后者将邸报拿出来后才明白。 “部堂,咱们弄这个报局有什么意义吗?” “掌舆情、赚银子,两不耽误。” 陆远指着邸报说道:“邸报是给官员们看的,咱们的报纸就是给非官员看的。” “那,写什么呢?” 张居正拧着眉头想,然后立马来了精神:“下官知道了,写时弊,只要让越多的人知道国家之时弊,则可万众一心,齐相呼应则可根除时弊。” 得,三句话不离改革的初心。 “写时弊,先不说能不能发,就算发出去,又有谁会支持,谁敢支持?” 陆远劝了一句:“别着急,饭是一口一口吃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让报纸的销量大起来,只有销量增加了,看的人多了,将来咱们再想干什么事才能好办。” 张居正只好认下。 见状,陆远言道:“你去办件事吧。” “部堂示下。” “南京城里有说书的先生,就说本官要在府里办堂会,都给请到本官府上去。。” 张居正道了声是,拔腿就走,风风火火的性子让陆远摇头一笑。 跟自己前世参加工作时可谓一模一样。 埋头批完公案上的几十道奏本,赵学雍来换茶水时提醒了一句。 “部堂,下值的时间到了。” 陆远扭头看向窗外,果见霞光漫天不由感慨:“时光易逝啊,真快。” 捧起茶来,陆远也没急着打卡下班,招呼赵学雍落座闲聊。 “学雍,你觉得是吏部的差事好干,还是户部的差事好干。” “肯定是户部啊。” 赵学雍苦笑一声:“以前在户部,就算有一百道本,片刻也就处置完了,现在就算是十道本也得翻来覆去看好几遍,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处置。” “具体说说。” “就拿前段时间京察的事说吧。”赵学雍组织着语言,详细汇报道:“现在南直隶京察的事结束了,有些知县三年考满不算合格,治下的刑案、盗抢增加,民生则不如上一次京察,按说是应该免黜掉。 可是南直隶的知县都是进士或者同进士的功名,免了他们知县的职务却不能除他们的功名,因此免了官之后如何安置? 若是除官后迟迟不给明确的安顿和说法,这群人就会到吏部来闹,所以都察院就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不想免官就停俸半年或三个月,这群考评不合格的知县就纷纷选择停俸。 南直隶脚下富庶,没有哪个知县指着朝廷俸禄过日子,因此还是碌碌在堂。 另外南京翰林院里还储养着上百名编修呢,可是哪有官缺给他们?如此空耗着实在是虚度,翰林院中那些个编修天天写本给咱们,吵吵着要为朝廷效力,还说咱们吏部不给安排,是嫉妒贤能,说咱们只会营私舞弊、任人唯亲,还要上疏弹劾。 实话实说,这些日子光看奏疏,属下就脑仁发胀,头疼欲裂了。” 冗官冗闲是个大问题啊。 选材每三年一科,但是大明官场又没有淘汰制度,就导致官员和备用官员数量永远是增加的,增人不增编,都挤成一团,不闹事才怪呢。 “吏部的事是不好干,不过也不用着急,慢慢先熟悉,理清思路再研究怎么解决。” 陆远宽慰了一句:“天底下最难干的差事就是人事,动作大了吧,人家说你借着权力党同伐异、结党营私,动作小吧又看不出干了什么成绩。 另一个这些下面的知县、知府什么的,都是几十年在各种人际关系中摸爬滚打,一个个是比泥鳅还滑,伱憋着心思弄他们?他们还憋着心思给咱们添堵呢。 另外,户部的工作要团结,吏部的工作更需要团结,翰林院那些编修常年没有实事干,肯定心里窝着火,越是这样咱们越不能对他们冷眼相待,你得去做他们的工作,得让他们知道,堵着他们不给他们干实事机会的不是咱们吏部,而是站着茅坑不拉屎的那些人。 要让这些翰林院的学生们和咱们统一阵线,让他们来提革新吏治的事,得罪人的话不能从咱们嘴里说出去,等什么时候他们闹的差不多了、也折腾的筋疲力尽了,咱们再慢慢居中协调,看看如何在一碗水端平的情况下,尽量将这些编修安排离开翰林院,也能顺势拿掉一些在京察考满中不合格的官员。 不仅要除掉他们的官,更要除掉他们的品,功名给留着,让这些人守着功名田回乡野地头种地去。” 赵学雍听听频频点头,由衷说道:“还是部堂思虑的周全。” “什么周全不周全的,不过是束手束脚,只能慢火烹小鲜罢了。” “但治大国恰如烹小鲜。” 陆远呵呵一笑,伸手凌空点了赵学雍两下:“你现在马屁话也说得顺溜多了,看来这段时间,没少听别人奉承你啊。” 说罢放下茶碗起身,赵学雍紧随其后言道。 “属下这也是沾了您的光,不然还在户部做文书呢,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一展所学。” “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走,陪本官回府,带你听听市井说书,放松一下。” “好嘞。”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武林、江湖、舌辩群儒 第146章 武林 江湖 舌辩群儒 “说那隋炀帝杨广,残暴无道” “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大喝一声.” “.” 小小的四方台子上,走马灯的换说书先生,台下面坐了陆远、赵学雍、张居正三个人。 说书起自元末明初,始称平话,因其不似宋元时期古典那般都是文言,叙述起来平铺直述而得名,后经演变称评书。 能听出来,这十几位说书先生一个比一个紧张,尤其是看到台下那位只听过没见过的吏部尚书陆大人面色严肃,似乎很不满意的时候,最后两个说书先生甚至吓到忘了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叩头。 陆远当然不满意了。 他前世听过刘宝瑞、单田芳还有郭德纲的单口,无论是从故事性还是趣味性上都不是这时代的说书先生能比上的。 后人总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要更高一些。 “都起来,本官又没说要责罚你们,陆直。” “老爷。” “给每位先生取十两银子来。” 一听陆远赏赐下如此一笔巨款,众人无不兴高采烈,紧张感也消去一半。 大半年不用开张了。 领了赏钱这些人就想着脚底抹油溜走,被陆远一口叫住。 “诸位先生先别忙着走,都坐下,本官问些话。” 一群说书匠哪敢违抗,左右瞅瞅也没有椅子便席地坐到地上,昂着头看向正当前四平八稳高坐太师椅的陆远。 “各位先生平日里就在这南京城中靠说书为生?” “回天官老爷的话,是。” “都在什么地方说啊。” “茶馆、酒楼,有时候若是说话本精彩,还能去万芳园说一次。” “营收怎么样?” 一群说书匠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道起来,有日赚几十文的,也有日赚上百文的,还有一文钱不赚混顿饭吃的。 主要还是看生意。 陆远啧了一声:“就说成这样,一个月还能赚个一二两银子呢。” 这话说的扎心,一群老头都有些尴尬,讨饶道。 “草民都是粗鄙的人,说的也都是坐井观天之语,难入天官老爷之耳,还请老爷万勿责怪。” 陆远再问道:“你们这说的话本,都是自己编出来的?” “草民都是看了一些章回本后,根据里面的内容自行添改,有时候为了多赚口饭吃,免不得杜撰些内容。” “伱们觉得你们说的内容和章回本的原著比起来,是你们精彩还是原著精彩。” 一群老头彼此对视,都不敢接话。 谁知道陆远咋觉得的,万一回答错误把脑袋丢了多可怕。 陆远便先垫了一句:“大胆说,说什么都行,本官不会怪罪。” “自然是,我们说的应更好些。”一个老头硬着头皮答话道:“毕竟草民等人就是靠这行子手艺吃饭的,若是说的还没有原著精彩,那听书的老爷们也瞧不上啊。” “那为什么一天只能赚百十文钱?” 陆远言道:“金陵城内显贵云集,难不成就没有一个有钱的打赏吗。” “这,有钱的老爷们多去了万芳园那地,有时候草民等人若是有幸去万芳园里说一场,也能赚个十几两银子的赏钱。” 又有位说书匠答道:“另外有钱的老爷们大多饱读群书,草民说的话本他们都看过,便也就没了新鲜感,甚至有时候还会当堂诘骂草民等人胡编乱改,如此更不会给赏钱了。” “那是因为你们说的确实太乏味了。” 陆远哪需要照顾这些人的面子,直言道:“说来说去,就这十几种故事,要么就是三国、要么就是水浒,再不然什么楚汉争霸、隋唐好汉、五代旧事,就没想过脱离了这历朝历代,自己编些故事出来吗。” “编故事?” “不编怎么新?不新怎么吸引人?” 陆远扭头看向陆直,吩咐道:“去将剑十七找来。” 后者快步离开,不多久便将剑十七找了过来,后者抱拳躬身:“老爷。” “给你们介绍一下,本官府内护卫统领,剑十七。” 陆远笑眯眯说道:“剑统领,辛苦你露一手吧。” “是。” 说着话,剑十七请罪一声,问陆直要了把佩剑走到院内一株参天大树旁,三两步蹬着树干就跃了上去,拔剑斩下一根枝杈,在枝杈下坠的同时剑十七也紧随其后,于空中挥剑。 只见得一阵剑光交错,待到剑十七落地之时,那根枝杈已被削成了数十段,长短近乎一致。 如此一手,惊的一群说书先生目瞪口呆。 这是人? 剑十七交了佩剑,告辞离开,那叫一个潇洒。 陆远很是满意。 他曾经问过剑十七,这世上有没有传说中的武林,但剑十七对武林这个名词显的很陌生。 如此可见,这个时期还没有出现武林这个名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武林高手。 剑十七自幼长于道观,只是自幼学了一些强身健体的武艺罢了,能够飞檐走壁便是极限。 而自剑十七下山入世之后,便从未遇到过比自己厉害的。 至于其他的人生经历,剑十七便不愿过多提及,陆远也没有追问。 只问过陆东,得知了当年陆家在富春抢码头的时候,这个剑十七猛的厉害,一人就杀了几家商号几十名护卫。 如此,才被陆东带进了陆府当护卫。 那日遇刺惊魂夜,也是剑十七一人震慑住几十名刺客,不然纵是陆家上百名护卫,也注定难敌带着军队制式弩机的刺客。 拍拍手,声音惊醒了还在震惊中的说书先生,陆远言道。 “都看见了?” “看、看见了。”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灵感?” 一群说书先生对望后齐刷刷摇头。 陆远顿时大失所望。 “这还不厉害吗?” 一老头苦笑道:“老爷,您这位统领确实厉害不假,可、可楚霸王项羽天生重瞳、李元霸一人破十万大军,这不更厉害吗。” 隋唐第一好汉李元霸都在这些说书先生的杜撰编造中神魔化了。 陆远叹出口气,只能解释道。 “本官的意思不是让你们拿本官统领一人去编个故事,而是让你们去引申思考,既然本官的统领可以如此厉害,那么这世上是不是还有这般厉害的人,甚至是还有更厉害的人,这群人可以飞檐走壁甚至可以拈花伤人? 正所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奇人隐士层出不穷,这群人自成一小世界,皆有不俗之武艺,曰武林。” “本官的统领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他的父母会不会武艺?亦或者他的武艺是跟授业恩师所学?他的恩师只有这一个徒弟吗? 广收门徒便为宗门,父母传艺便为武学世家,朝廷、武林、宗门、世家、江湖、百姓,一整个组成起来,还怕没有故事写吗?” 这群说书先生听到最后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沉醉其中,最后无不是眼前一亮,击节叫好。 天官老爷说的对啊。 用一个人编出一整个天地。 那么就是创造一个新世界出来,一个新世界啊,太多的故事可以去编了。 最重要的一点,新世界的故事大明朝的百姓注定没有见过,这就有了新鲜感。 有了新鲜感还怕赚不到钱吗。 一如万芳园。 能够吸引人不是这些姑娘本身,而是结合着跨越时空的舞曲和服饰,一种大明朝时期从未有过、综合起来的展示诱惑与美的方式。 五百年后的纨绔来万芳园压根看不上,不能因此说明这些纨绔高级儒雅,也不能贬低明朝官僚们的低级下流。 同样道理,后世吹捧的某歌舞团、私人会所古装秀,那些所谓的上流人士被吸引,可明朝任何一个公子哥去看都看不上,因为这种古典美他们天天看,早腻了。 那是上流社会眼界窄,还是明朝公子哥眼界宽? 这不是高级和低级、眼界宽和窄的区分,都只是出于一个猎奇而已。 “故事的框架本官给你们了,一个月内,本官要看到你们拿出新故事的草本,那十两银子足够你们吃上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给本官写出故事来。 做好的话,本官赏你们一个铁饭碗,让你们一个个,都能吃上衙门饭,吃上国家的俸禄。” 铁饭碗、朝廷俸禄? 只听一连串噗通声下,十几个说书先生跪了一排,对着陆远咚咚的磕头。 还有几个老头差点乐得背过气去。 看到陆直将这些人送走,张居正忧心言道。 “部堂,这些都是市井说书之人,如何能吃衙门饭。” “报局开了之后,从吏部派一个文书过去兼管着,这些说书客便给个胥吏的身份便是。” 左右不过十几个吏的编制,陆远大手一挥的事。 “十几个吏一年才吃朝廷多少财政,几十两银子罢了,报局日后,大有可为。” 武林江湖,快意恩仇,再到未来神仙佛祖、光怪陆离,一步步推动。 有朝一日,解禁的思想定会开出璀璨的花、结出耀世的果。 “叔大。” “部堂。” “且安心等着,最多一年,你就能看到成绩,而你要做的事,也将于此迈出第一步,望你早做准备,舌辩天下群儒吧。” “这,将是一个比朝堂更加宏大的战场。” 张居正神情严肃,郑重点头。 舌辩天下群儒吗? 来吧!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远东船厂和卜加劳铸炮厂(均订三千五加更) 第147章 远东船厂和卜加劳铸炮厂(均订三千五加更) “火绳枪,有效杀伤射程为三十步,可以击穿胸甲,但装填及击发滞缓,一刻钟内只能打出五十枪。 在我们国家,你们的一刻钟就是十五分钟,一分钟只能打出三枪,而一分钟的时间,足够三十步外的敌人冲到你们面前,拿砍刀砍下你们的脑袋了。 所以,想要有效的发挥火绳枪的威力,伱们需要分成三个批次,轮流使用火枪进行阻敌,同时,短刀和甲胄也是必不可缺少的,因此除了训练你们使用火枪的能力,近战能力一样要训练。” 澳门,氹仔船厂。 这是一座新兴的船厂,坐落在这个名为氹仔的荒废小岛上,一同兴建的,还有铸造火器的工厂和一个简陋的营区。 迪森·斯宾塞是一名四十多岁的葡萄牙人,据他自述,当过兵、当过船手、当过海盗,如今带着家人来到澳门定居,成为了一名火炮及火枪的训练教官。 这氹仔岛的船厂、火炮厂包括这个营区,都属于远东商会。 远东船厂的总工叫做詹钟的老头,祖籍福建,元末明初的时候躲避战乱南逃到了澳门,后来葡萄牙人窃据澳门,他又进了葡萄牙人的造船厂工作。 火炮厂的总工是葡萄牙人卜加劳,这个葡萄牙人骄傲的自尊心非要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胡宗宪拗不过他,左右思来不过是一个名字,便由着他去,因而就叫卜加劳铸炮厂。 至于营区当然是胡宗宪遵照陆远的暗中指示修建,如今居住着数千名工人和四百多名各国国籍孩子。 当初陆远向澳门送去了二百三十个孩子,后来陆陆续续又送来了四五十名,这些孩子前半个月会在澳门岛的外国语学校进行语言学习,后半个月则会来到氹仔岛营区进行军事训练。 一同参加的还有四五十名葡萄牙孩子和几十名南洋、阿拉伯籍孩子。 现在这些非大明小孩的汉语已经说得很顺溜了。 营区的军事教官有四个人,除了迪森之外,其他三人都是大明老兵,教他们近战和水性。 “当敌人冲进十步内的时候,你们就要丢弃火枪,持短刀与敌人进行白刃战,我相信你们的勇气,但是我更希望你们不会有白刃作战的那一刻。” 迪森在靶场巡视着,同时大声训话:“白刃战是对火枪的侮辱,无论是刀剑还是弓弩,都无法像火枪这般,明明没有锋利的棱角,却可以轻易击穿坚硬的甲胄、撕开皮肉,将敌人一击毙命。 因此,只要你们可以做到百发百中,那么就永远不会有一个敌人能活着冲到你们面前,击毙敌人,你们就可以在战场上活下去,就可以打赢一场战争,获得丰厚的战利品,现在,聚精会神瞄准你们面前的靶子,开枪!” “嘭!嘭!嘭!嘭!嘭!嘭!” 伴随着一连串的枪声和刺鼻的硝烟味,迪森望向靶场,满意的点头。 “全部及格,非常好,现在填弹准备第二轮射击,只要十轮全部合格以上,就可以特批一个月的假期,回到你们父母的怀抱中或者去广州自由自在的玩闹,但是记住,这里的任何事都不许对外说,不然你们将遭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下面听我口令,填弹!” —— 双屿岛,汪直最重要的根据地之一。 直之子汪仲面如沉水,快步跑进挂着‘宋徽王府’匾额的府邸。 “爹,爹。” 一进到府内,汪仲就扯开了嗓门,大声呼唤起来,也让正堂之内同着麾下数名重要头目议事的汪直皱起眉头。 会议因为汪仲的进入而打断,坐在椅子上的几名头目都起身。 “小王爷。” 还有两名跪坐着,穿着日本服饰的头目则是对着汪仲改正座为土下座,叩头道:“世子殿下。” 汪仲拱手算是还了礼,随后就快步走向主位的汪直,附身言道。 “爹,大事不好了。” “是不是明军又打来了?” “那倒不是。”汪仲言道:“是澳门那的消息,葡萄牙人背信弃义,不愿意继续卖给咱们火炮和战船了。” 一听这话汪直原本还松散的坐姿立马严肃起来,抬头看向汪仲,眉关紧锁:“当真?” “千真万确。” 汪直于是深吸一口气,挥手:“先坐下。” 说罢扫视堂内一众手下,沉声道。 “刚刚仲儿给孤带了一个坏消息,葡萄牙人背信弃义,澳门那边不再愿意卖给咱们火器和战船了。”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 “他们是不是看咱们和大明打的火热,想要坐地起价。” “娘的,一门火炮收咱们一百两银子,还嫌不够?” 俞大猷的《两浙海防》记载一门大将军炮是十五两银子,这是制造的成本价,葡萄牙人造出的佛朗机火炮用料要比大将军炮多,成本大概在二十五到三十两区间,那么卖一百两确实不算贵。 想想一把AK的造价和卖价,葡萄牙人算是极其良心了。 “咱们在双屿只有一个造船厂,在南洋有一个造船厂一个火器厂,平户岛也有一个火器厂和造船厂,就算没了葡萄牙人,咱们自己也能生产。” 作为汪直的发小之一,也是头号大将的叶宗满倒是不甚担心,自信道:“眼下大明已无攻势,只敢龟缩于岸上坚城之中,有何可怕的。” 汪直皱眉道:“葡萄牙人不卖给咱们,孤不怕,孤怕的是葡萄牙人将火器和船卖给大明人,如此此消彼长,咱们可就越加的难以抗衡大明了。” “卖给大明?大明朝廷有钱吗。” 叶宗满不屑一顾:“眼线说,大明朝廷财政之窘迫,已到了要加征明年赋税的地步,去岁六月虏乱,整个北直隶更是被蒙古人洗劫一空,要不是南京那个叫陆远的想尽办法给筹措银两,恐怕从皇帝到百姓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这样的朝廷,有钱从葡萄牙人那买火炮战船? 别说买了,就算葡萄牙人送他们一千门炮,他们用的起吗? 一千门炮,一天就要打出去几万两银子,不用一个月,他大明朝的国库就打空了,看看去年的张经,那炮打的稀稀拉拉,打一个月就要停半个月。 呵呵,简直是可笑之极。” 听到叶宗满这么说,堂内一群人也都放心下来,一个日本人更是言道。 “殿下勿要担心,我家主公说了,一定会倾全国之力支持殿下打赢这场对大明的战争。” 狗屁的全国之力,巴掌大的地方分成几十个国家,一个国还没有大明一个府大呢。 汪直心中不屑,嘴上还是说道:“替孤转谢岛津大名。” “嗨。” “仲儿。” “爹。” “你亲自去一趟广州,去见周延,他是布政使,问问他,澳门那到底怎么回事。” 汪仲有些担心道:“爹,万一周延他不愿意说怎么办。” “只是请他打听个消息罢了,你爹我和他毕竟几十年交情在呢,这个忙,他会帮的。” “是。” 汪仲拔腿便走,快走出正门的时候又被汪直喊住。 “等下。” 转身。 “爹?” “听说,曾经在浙江做按察副使的那个陆远,现在都当了大明的南京吏部尚书?” “是。” 汪直感慨了一声:“不可思议,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个陆远不得了,你去见周延的时候,顺便看能不能托请他帮咱们同那个陆远搭句话。” “什么话?” “就说.算了,先把澳门的事打探清楚吧。” 汪仲一头雾水,还是应了下来。 待其离开,汪直言道。 “在澳门的事没有摸清楚之前,原定五月同时进攻浙江和福建的事暂缓吧。” “啊?王爷,可是弟兄们都准备了两个多月,不打了?” “只说暂时不打。” 汪直大手一挥:“弄不清楚缘由,孤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葡萄牙人的突然反戈,让咱们的实力削弱了不少啊。” 众人对视,无不跟着摇头一叹。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一手团结,一手培养 第148章 一手团结,一手培养 皇宫,文渊阁值房内。 陆远抬头看了看窗外,感叹一声。 “今天这天气可是真好,天公作美啊。” 南京没有内阁,因此九卿每日派出一个到文渊阁轮值,今天轮到了陆远。 值房内除了赵学雍、张居正两个随官,还有南京通政使司的几名官员,以及朱纨这个应天巡抚。 他是来找陆远汇报南京银行开业的事。 书院开堂在即,六省的布政使也很给陆远面子的将这个消息私下传开,因此各省很多士绅最近无不涌入南京,在陆远的授意下,便先匆匆将银行的草台班子给搭起来,其实就只挂了块牌子先。 眼下的银行暂时只有一项业务,那就是对外放贷。 为了圈这些入京士绅的银子,南京银行准备了足足两百套毗邻长安街的优质房源。 这些宅子一部分来自当初南京当地士绅输在不夜城赌桌上,一部分是九卿连着陆远自掏腰包买下来的。 平均一套宅子的市价在一千五百两左右,陆远等人完全是溢价超过五成才买下。 没办法,能在紧挨着长安街的区域有大宅子的也都是南京本地的官员或者士绅,人家也不缺钱,陆远等人总也不好强权豪夺,那样人心就散了。 原先的房主眉开眼笑以为捡了大便宜,哪里能知道这些宅子的房价将会翻倍的疯涨。 谁的信息来源再灵通他也赶不上政策本身的制定者啊。 “一套宅子就算作价八千两往外卖,按首付三成,剩下的五千六百两分出个十年去,每年加收百分之十的利钱不过分吧,那买宅子的一年要还银行一千一百二十两。十年,一万一千二百两加上首付的两千四百两,这就是一万三千六百两。” 朱纨这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新鲜的银行,一开始还不当回事,可当了解之后,整个人都傻眼。 银子,还能这样赚? 一套宅子十年就能赚上万两银子,二百套宅子? 什么都不用做,十年内躺着就能从士绅身上吸走二百多万两银子的血! 这太可怕了。 也在这个时候朱纨才意识到,为什么陆远倒向南京后,严嵩也拿陆远没辙了。 为什么陆远能被南京那些已经隐居幕后不再露面的老头子们认可,能被以张治、韩士英为首的江南官僚集团推着成为南京吏部尚书。 这个陆远太贪婪,也太会敲骨吸髓了。 光靠着炒所谓的书院名额、炒这张结识政治高层门票的手段,陆远就能吸干不少士绅的血。 将教育资源、晋身机会和房子绑在一起,也就陆远能想出来这种损招。 陆远站在窗台边望着外面晴朗的天空,无须回头,只言道。 “子纯。” “下官在。” “这些日子进京安家的士绅已经有不少了吧。” “是。” “拜访你这个应天巡抚的也不少吧。” 朱纨想着措辞,组织着语言答话:“是有不少,都拐着弯问下官,想着将孩子送进光华书院。” “你要有什么亲近的人选也可以和本官说,本官来安排。” 朱纨忙答话道:“下官哪敢许诺他们,光华书院乃是部堂心血所系,岂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进的地方?因而下官一一回绝,并正告他们,是宝玉还是庸器,都需部堂您来雕琢甄别。” 陆远呵呵一笑,转身回了座位,摆手示意朱纨落座。 品茶。 “光华书院是为国朝育才的地方,又不收学费,为了能开办起来,潘部堂甚至不惜捐出自己的家宅,其他诸位部堂也纷纷解囊相助,本官作为第一任院丞,更要担起责任,不然既辜负了朝廷也辜负了潘部堂等人的一片心血,不可不谨慎啊。” “是,部堂说的对。” 陆远又言道:“不过子纯,将来想要进书院入学的学生数百人,本官分身乏术如何一一甄别?本官知道子纯你身为应天巡抚,身系重任公务繁忙。 但本官还是不得不给伱加加担子,希望你能勉为其难,顾念为朝廷育才、体恤潘部堂等人心血的份上,替本官分担一些担子才是。” 朱纨深吸一口气,立时起身作揖。 “既然部堂如此看重,下官若是再拒绝便是有些不知好歹了,请部堂放心,下官一定尽力去做,若真发现了几个良才,也定第一时间向部堂汇报,请部堂您亲自把关。” “好好好,有劳子纯了,且去忙吧。” “下官告辞。” 目送朱纨离开,陆远展颜一笑。 又能团结一个了。 拿起桌案上的奏本看了几道,张居正走了进来,怀里捧着一摞厚厚的书刊。 “部堂,府里刚送来的,您前段时间要的那什么武林话本,那些个说书先生都写好了。” 陆远看了一眼,忙冲外面喊了一嗓子。 “学雍。”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赵学雍快步走了进来。 陆远一指小桌上的言道:“你们俩一起来看。” “奏本不处置了?” “你们俩看,本官自己批。” “部堂不亲自看看?” “不必要了。” 这哪有亲自看的必要,陆远只是随意翻看两眼就失去继续看下去的兴趣。 能指望这些说书先生一上来写出多精彩的武侠? 离着《天龙八部》、《射雕》这些武侠里程碑都远着呢,更别说信息大爆炸时代那些网文证道的各种流派开山巨著了。 故事、设定、脑洞、情节、逻辑哪一项也不是这些说书先生能去追赶的。 所以陆远压根看不下去。 “你们两人慢慢看吧。” 陆远伸了记懒腰:“批了一天的奏本也歇歇脑子,看看这群说书先生写的故事怎么样,若是你们都爱看,那就有市场,本官的口味太刁,这种书,满足不了的。” 二人无不展颜一笑,跟着一人拿起几本落座去看。 这一看便是忘却了时间,直到通政使司的官员送来晚膳两人才发现竟已是天黑。 “写的怎么样?” 陆远的行为按说是有些失礼的,不符合食不言寝不语的行为规范,当然这种规范也加不到陆远的身上。 毕竟都遵照这个行为规范的话,那得耽误多少国家大事啊。 离开酒桌会还怎么开? 赵学雍捧着饭碗答话:“写的甚是巧妙,下官看的叹为观止。” 张居正附言道:“是啊部堂,若非是部堂亲述教给这些说书先生,下官几乎认为这故事是真的呢,天下真有那种可以运转真气,隔空伤人的高人呢。” 末了咂咂嘴一叹。 “只可惜时间太仓促,看得出来这故事并未完结,引为憾事啊。” “要的就是别完结,完结了,你还怎么追着看。” 陆远呵呵一笑,点了点桌上的邸报。 “等报局成立之后,将这些故事每次截取个两三千字拓印上去发行,每天发一版,让咱们南京城里识字的百姓追着看去,以后这些个说书先生要是打算说这些故事,必须要比报纸更新的内容晚一天。” “部堂这个办法真是高。” 赵学雍赞叹道:“如此一来,报纸的销量必然大涨,确可谓生财之道。” “除了登,报纸也得留点篇幅写点别的东西。” 陆远看向张居正:“浅尝辄止报道些时政,比如说南京城哪个部、院、司、局衙门的官员干了哪些出彩的事,登到报纸上让其在全城百姓面前露露脸,然后咱们吏部也能对其褒扬一番,甚至酌情提拔。” 后者初时不懂,随后以拳击掌,兴奋起来。 “能表扬就能批评,将来谁干的不好也给他登到报纸上,让翰林院、全城士绅百姓一起骂,众怨沸腾口诛笔伐,不用咱们撤他的官,他自己也没脸干下去。 用这种方法,转个弯来监督和约束官员们的行为,督促他们勤政务实。” “一点即透,叔大聪明啊。” 陆远哈哈一笑,继续言道:“朝政时弊积重难返,江南士林盘根错节,越是这种局面越不能急着大刀阔斧,虽说沉疴需用猛药,只怕猛药过后回光返照,难逃撒手人寰。 慢慢来做,一点一敲,将跗骨之疽慢慢根除,才是救国图存之道。” 张居正心悦诚服的拱手。 “学台教诲,学生谨记于心。” “不说了,吃饭。” 见到张居正能听进去,陆远也很高兴。 前面团结朱纨,现在手把手养成张居正。 如此一手抓团结、一手抓培养,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严嵩啊严嵩,现在站在你面前和你打擂台的,可不只是你的同乡后生,还是南京吏部尚书、江南官僚集团利益代言人、光华书院院丞、带着十几年斗争经验的老油条。 你。 准备好了吗?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四书五经、八股取士 第149章 四书五经 八股取士 眼瞅着离书院开堂时间越来越近,陆远家的府门前可谓门庭若市。 门房收到的拜帖每一天都不少于几十道。 面对这些排队登门的士绅,陆远也并没有摆架子,而是一一接见。 “学生施之琦谒见学台。” 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在陆远面前自称学生,执弟子礼,让陆远也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你是?” “学生是正德十二年二甲进士的出身,如今致仕闲赋在家。” 正德十二年? 嚯! “快坐快坐。” 陆远招呼着施之琦落座,随后看向后者带来的一个二十来岁弱冠小伙子。 施之琦忙介绍。 “学台,这位是学生的拙孙,名唤彦声,彦声,还不快拜见学台。” 那施彦声忙上前,撩袍跪地叩首:“末学施彦声,嘉靖二十八年中举,叩见部堂大人。” 没有进士功名,不入翰林院,在陆远面前自然是没有资格称学生,也没资格唤学台,幸亏还有个举人的功名,不然只能自称草民,叫陆远天官老爷。 陆远居高临下睥睨了一眼,也没说让其免礼的话,坐到施之琦的身边,寒暄开口。 “施” “学台直呼学生名讳便是。” “本官还是叫你师兄吧,您是正德年进士,早本官二十余载,本官岂敢直呼名讳。” 陆远客气了一句:“这里是家宅不是朝堂,没有什么学生老师,也没那么大规矩。” “是是是。”施之琦应着是,余光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孙子,暗自撇嘴。 没那么大规矩? 那你倒是让我孙子起来啊。 腹诽归腹诽,施之琦还是应和着道出来意:“今天老朽冒昧拜门,是听闻南京城办了一所书院,部堂您亲任院丞,那定是钟灵毓秀、德化育才的上上学府,就厚颜想将拙孙送进书院。” 说着话,这施之琦自袖袋中取出一道礼单推给陆远,谄笑道。 “小小心意,还望部堂笑纳。” 陆远挑动手指翻开看了一眼,瞳孔也是不免收缩一下。 田五千亩,白银一万两,珍珠翡翠玉饰二百件。 好大的手笔! 惊讶之后,陆远笑着将礼单推了回去。 “光华书院是为国朝育才之地,师兄这么做,岂不是辱没了圣贤学风?” 施之琦张口欲言被陆远抬手止住。 “圣人既开教化,本就是有教无类,凡求学好问之人皆可入学,这种俗礼就免了。” “部堂的意思是,拙孙可以入学?” “当然。”陆远展颜一笑,理所应该的说道:“令孙年方弱冠便有举人功名,好生深学,两榜题名只在朝夕间,这是为国举才的大好事,本官当然要全力支持培养,哪里还需要这些世俗之礼?” 施之琦大喜过望,也没想到竟然如此容易,本想着就算陆远狮子大开口,这礼单上的条件了不起再加些,权当结交陆远这位前途无量的吏部尚书,对施家而言也不亏。 没等他道谢,陆远又言道。 “师兄将孩子送进南京来,这安顿之处可找好呢?” 施之琦斟酌着言道:“暂时还没想好,不过最近物色了一处,还没有决定买下。” “是吗,呵呵。”陆远笑笑没有多说,转而言道:“最近户部打算筹建一个新衙门叫做南京银行,其用处是打算为朝廷开源,不过班子刚刚搭起来,摸着石头过河,很多事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需要各界贤绅支持啊。” 施之琦人老成精那是一点即透,当即言道。 “是吗,这老朽还真不曾耳闻过,这便去了解一二。” “如此甚好。”陆远含笑点头,此刻才仿佛刚刚注意到仍跪在地上的施彦声,温声言道:“彦声怎得还跪在那做甚,快起来吧。” 后者这才敢起身,束手不敢多言。 陆远随即站起,一边为自己倒茶,一边说道:“来,为师兄添杯茶。” “不了不了。”施之琦赶忙摆手,带着施彦声作揖道:“老朽告辞,不敢再打扰部堂。” “师兄落了东西。” 陆远一指案几,施之琦回身来取走礼单,嘴里念叨着留步匆匆离开。 如施之琦这般的各省士绅不在少数,这些人登门拜访也无不是携带厚礼,陆远一视同仁,概不接受。 收银子开方便之门叫受贿,但是让这群人去支持银行的业务,那叫互相帮助。 大好清名岂能被黄白之物给玷污了? 就这般,短短十几日的光景,南京城内的二百套宅府便被抢购一空。 光华书院开堂的日子也到了。 作为院丞,陆远当然要亲自出面。 除了他以外,万镗、潘潢这些位九卿老爷也纷纷露面,包括杨旦、熊浃这些隐居的老领导也站台助威。 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堪称江南士林的一堂巅峰盛会。 组织学生入书院这种事自然有专人来安排,而陆远等人只是露了个面,站站台,随后便关起门来在一起畅聊。 “先请通政使司的谭参议介绍一下书院以后的章程和授课安排吧。” 陆远点了通政使司参议谭振鹄的名字,后者起身环拜一圈,致礼后直起身开口。 “各位部堂、上司,遵奉陆部堂的指示,通政使司拟了光华书院的讲学及章程。” “自书院开堂及后,除正月、六月、七月、十二月趋避寒暑不举之外,余八月皆举座堂。 书院开经、史、子、集四科,授包括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和束股等八种承题破题解题之术。 每科请座师两名,辰时一课、未时一课,每课各一个时辰。 每月三旬,旬末两日为休。 ” 谭振鹄滔滔不绝介绍着光华书院的授课安排和章程,陆远则在不知觉间神游物外。 光华书院教的是传统儒学,专业技能则是教八股文的写作手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科举按照八股取士,那参加科举的学生想要高中就必须精通八股文的创作。 这是教育制度和取材制度的限制,不因人力而改变。 想到这,陆远上身后靠,身后坐着的张居正便俯身前倾,屏气静听。 “书院开课之后,让报局也派专人来旁听。” “每日截取些片段登报上,让民间进不了光华书院的寒门学子也能跟着分润些雨露,能不能成材,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是。”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陆部堂的事,你最好别打听! 第150章 陆部堂的事,你最好别打听! 广州,藩司衙门。 周延端坐着,神情严肃,面前三步外站着那汪仲。 良久。 周延才开口。 “坐吧。” “谢世伯。”汪仲拱手就要坐下,便听周延说道:“这里没有你的世伯,只有我大明朝的广东布政使。” 汪仲身子一僵,随后又重新行礼:“小民谢过蕃台大人。” 这才敢入座。 “汪直让你来广州见本官打算做什么?” 汪仲答话道:“父王他” “嗯?” “父亲他说,想请蕃台您帮一个忙。” 周延嗤声不屑道:“他是贼,本官是官,自古官贼不两立,本官岂能帮他。” “于公,蕃台您说的不错,但是于私,我父亲他和蕃台的交情毕竟几十年,父亲常说,当年他初到广州经商打拼,是您这位广州知府帮他甚多,后来在福建也是您的照拂,没有您,就没有我父亲的今天。” “老夫帮他,是看重他的聪慧,但是老夫没让他当贼!” 周延一拍扶手,喝骂道:“他现在做的事是在造我大明朝的反,僭号称王,这是要诛九族的。” “是,您说的没错,确实要诛九族。”汪仲面上并无担忧,淡然道:“我父亲是反贼,因此无论是谁和我父亲沾上关系,都难逃被皇上砍头抄家,嘉靖二十八年我父亲刚刚举事,南直隶便有多少官员、商人被朝廷法办。 这些人还仅仅只是和我父亲打过几次甚至一次交道罢了,如此便要砍头抄家,那似您这般,几十年来栽培我父亲,算不算从逆呢?会不会,也被诛九族呢?” 周延顿时怒目圆睁看向汪仲,须臾,双目微眯,杀气腾腾。 “你,是在威胁老夫?” “非也。” “老夫一生行端坐正,更从未收过伱父亲任何贿赂,老夫当初帮他也只是看重他脑子活,能赚钱,可以替我大明朝赚蛮夷的银子,仅此而已。” 汪仲哈哈一笑:“周大人,您可以是君子,也可以说我父亲是小人,但是君子小人不重要,重要的您这些话,皇上他老人家信吗。 只怕一道圣旨下来,您老是保不住这个君子的评价了,而且还是个通倭的逆贼,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抬不起头。” 周延眼角抽搐几下,端起茶来遮住自己的神情。 “老夫不想与你争论,说,你父亲要做什么?” “我父亲想问一下,澳门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您不知道?” “要说就抓紧说,再耽误,老夫可要赶人了。” 汪仲只好照实直言:“葡萄牙人不愿意再将火器和战船卖给我父亲了。” “有这事?”周延呵呵一笑:“好事啊好事,看来连蛮夷都知道不能助逆。” 汪仲也不生气,只言道:“葡萄牙人远洋万里来澳门和南洋,可不是来为大明朝效力的,他们要赚钱,不和我父亲做生意,只能说明有另一方人接手了葡萄牙人的火器和战船,您,不担心吗?” 周延顿时皱起眉头。 那汪仲继续说道:“连您都不知道这件事,说明,从葡萄牙人手中抢走这生意的人,背景很深厚,比您要厉害,商人肯定没有这个资格,广东这一亩三分地,什么事能瞒住您这位布政使? 能让您丝毫不知,只能是官,大官,一个大官暗中购买葡萄牙人的火器和战船,他想做什么?” 周延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微微一笑。 “你说的,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猜测罢了,葡萄牙人不愿意卖火器给你们只是不愿意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仅此而已,懂吗?” 汪仲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追问道:“今天小民来只做一件事,就是替我父亲打听清楚缘由,若是查不清楚,那小民便不打算回双屿见父亲了,出了这个门,便以逆贼之子的身份去臬司投案。” 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让周延愤怒起身,抬手指着汪仲身子骨直哆嗦。 最后也只是徒劳坐下。 杀汪仲? 对周延一个布政使来说,无声无息让汪仲死太容易,但是如此一来,汪直势必兴大军攻广东,而后就像汪仲所言,他周延和汪直几十年交情的事也会被传的举国皆知。 嘉靖皇帝会相信周延这几十年内,没收过汪直的好处? 这种事,只要有怀疑那就足够了。 “去年广州新来了一位知府,名叫胡宗宪,澳门归属广州府辖管。” “什么来头?” “南京户部经历司都事升调来的。” “户部都事?” “他是之前南京户部左侍郎陆远的随官,现在陆远是我大明朝的南京吏部尚书。” 汪仲脱口而出:“是他?” “你还认识陆部堂?” “听过大名,没见过。”汪仲拧起眉头:“所以说,胡宗宪是那位陆部堂的门生。” “呵呵,若不然一个干了九年知县都寸步不动的小小同进士,怎么可能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就坐上广州知府的位置,有陆部堂的提拔,恐怕再有几年,这广东布政使的位置也该其来坐了。” “这下可是棘手了。” 汪仲眉关紧皱,言道:“这位陆部堂有个叔父名为陆东,一个名叫远东商号的便是这陆东在打理,这几年随着陆部堂官位高升,生意做的越来越大,确有这个实力接手葡萄牙人的火器和战船。” 说罢也是眼前一亮,顿生主意。 “周大人,您说这事要是传到北京,皇上他.” “你想散布谣言,说陆部堂私自购买葡萄牙人的火器?” “没错。” “哈哈哈哈。” 周延放声大笑:“老夫已经和你说的很明白,你的猜测只是猜测,若是没有实证这种流言根本传不进北京就会被扼杀。” “小人当然传不进北京,但是您老身为广东布政使,一道劾本可以直达圣听,实证的事,小人会去澳门给您找出来。” “这件事,老夫不能帮你。” “实证小人一定替您找出来。” “有实证也帮不了,另外,永远不会有实证!” 周延厉声道:“这件事你不要再提了,跟陆部堂有关的事,老夫劝你最好别去打听。” “他不就是一个吏部尚书吗。” “言尽于此,你想打听的事老夫已经和你说了,不送。” 汪仲起身,若有所思的点头。 “看来,那位陆部堂的跟脚很深啊,能让您如此惧怕甚至讳莫如深,小人知道了,小人自去拜访那胡宗宪。” 言罢告辞离开,待其走后,周延面沉如水。 “来人。” 门开,随官走了进来作揖。 “蕃台。” 周延抄起纸笔,刷刷点点写就后,将信笺递给这名随官:“火速派心腹之人送往南京陆部堂台前。” “是。” “快去。” 待随官小跑离开,周延这才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要为自己,谋条后路了。”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来自汪直的巨额贿赂 第151章 来自汪直的巨额贿赂 “老爷,府外有人投了拜帖求见。” 刚刚进过晚膳的胡宗宪刚打算和新纳的小妾探讨一下诗词歌赋,门房的到来就打断了这雅兴。 “来人是谁?” “来人没说,只说您看这拜帖就一定会见。” 胡宗宪大为困惑,接过拜帖来拆看,面色顿时严肃。 “请其到书房来。” “是。” 胡宗宪原地站了少顷,随后便匆匆进入书房,掌了烛火将拜帖焚烧掉。 摇曳的火光下,胡宗宪的神情显得如此冷峻。 汪直的儿子竟然来见自己? 还说是从周延这个布政使那打听到的消息。 待到拜帖完全烧作成灰,胡宗宪便折回座位,品茗静候。 不多时,门扉叩响。 “老爷,客人到了。” “请进。” 门开,汪仲大步走进,但并未急着说话,只等门房重新关上房门退下后这才作揖。 “小民汪仲,谒见知府大人。” “你好大的胆子。”胡宗宪打量着汪仲,冷声道:“逆贼之子,竟然敢来见本官,不怕本官将你扭送衙门,开刀问斩吗。” 汪仲露出笑容来:“怕便不会来了,更何况来拜访胡大人您,也是蕃台大人允许的。” “我大明朝的官不会和你们这些逆贼打交道,伱不可污蔑周蕃台。” “是是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就会将责任摘得干净。” 汪仲真是胆大,此时此刻不仅敢取笑胡宗宪,还言道:“胡大人打算让小民就这么站着说话?胡大人的待客之礼可是不够体面啊。” “哼,坐吧。” 胡宗宪脸色难看,故而也懒得和这汪仲废话,直言:“你来见本官有什么事,抓紧说,说完就滚,日后本官也不想再见到你,见你必抓你。” “胡大人的脾气真是够火爆的,怪不得做了九年知县寸步不动,没有陆部堂的提携,您估计要做一辈子知县了。” 胡宗宪不搭理,只是冷视着汪仲。 后者便继续自说自话。 “提携之恩同再造,怪不得您要死心塌地跟着陆部堂,连暗中购买葡萄牙人火器和战船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都愿意去做。胡大人啊,您老家中三族多少颗脑袋够砍的?” “砰!” 只听一声闷响,胡宗宪拍案而起:“满口胡言乱语,你想死老夫就成全你,来人!” 汪仲也没想到胡宗宪竟然如此暴躁,真要是稀里糊涂死在胡宗宪手中,那自己岂不是成了笑话。 耳听得门外脚步声匆匆,汪仲忙起身。 “好好好,是小民嘴贱小民不提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几名下人手持水火棍冲了进来,看向胡宗宪,只待后者一声令下,就要拿下这汪仲。 胡宗宪满是杀气的眸子死死盯住汪仲,胸膛几番起伏后才长出一口气,挥手。 “都出去吧。” “是。” 下人退下,胡宗宪才道:“再乱说话,本官便割你舌头,而后剥皮抽筋,送往双屿。” 汪仲打了个哆嗦,已是丝毫不怀疑胡宗宪的话。 涉及陆远,胡宗宪的反应就像应激的猫,说炸毛就炸毛。 “胡大人,今天小民前来拜会,只求一件事。” “说。” “希望您高抬贵手,不要和小民的父亲为敌,我父亲说,这方世界很大,大明其实很小,汪洋大海的另一头,有无数国家、子民和土地,我父亲希望和您精诚合作,我们不应该是敌人,更应该是朋友,如此,这世界便都是咱们的。” 汪仲在‘您’这个字眼上咬的特别重,意思很是明确。 顿了顿,汪仲又言道。 “若是您愿意,小民在这里替我父亲做主,愿出黄金十万两,白银三百万两,这笔钱,是我父亲给您的见面礼,即使我父亲海上经贸多年,这钱拿出来也不容易。” 黄金十万两,白银三百万两。 胡宗宪甚至连呼吸都停了。 这真是一笔天文数字。 “此事,老夫需要好生考虑。” 胡宗宪当然没资格替陆远做决定,因此并未给出答复,便下了逐客令:“你且离开吧。” 汪仲此刻也显的很有信心,含笑躬身。 “您慢慢斟酌,小民静候佳音,或允或拒,请派人去澳门,那里有一东海楼,小民就在那。” 说罢转身便走,留下胡宗宪一人面色阴晴不定。 犹豫了许久,胡宗宪这才提笔,书信一封后反复斟酌,不满,焚掉重写。 如此来回往复好几遍,这才满意。 “来人。” “老爷。” “此信火速送往城中远东商号的陆飞,让其转送南京陆部堂台前。” “这,咱们为什么不自己送?” 胡宗宪没回答,只是不满的看了下人一眼,便将后者吓的遍体生寒,赶忙上前接过信,匆匆离开。 —— 南京城,吏部值房。 陆远带着赵学雍和张居正,三人围着堂内正当中的桌案来回走动,审看着刚刚火热出炉的第一版《南京日报》。 不远处站着一名通政使司的官员魏久辉,此刻正介绍着。 “陆部堂,遵奉您的要求,《南京日报》一共分了四种篇幅,分别是时政通报、经义讲学、武林和《大明律》案例讲读。” 陆远看的频频点头。 “不错。” “您看若是没有什么问题,我们这就让报局即可拓印发售。” 陆远点点头,嗯出一声:“发吧,以后南京城内各部、院、司、局衙门七品以上官员及城内外军营参将级以上那都送一份。” “是。” 魏久辉告辞离开,陆远又拿起桌上的报纸看了一遍,开心笑道。 “报局自南京始,将来也要推广到全国去。” “朝堂要闻、圣贤学术、趣闻轶事、律法普及,部堂您设此报局,不仅可以弘扬德化,还能普及律法,足可谓大功德。” 张居正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诚恳,全无拍马屁的成分。 圣人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 现在陆远做的事虽然还摸不到这三件事的门槛和标准,但却是在向着这三个方向同步迈进。 待到将来,江南人杰辈出,即使是升斗小民都能对时政、律法、儒学略有所知,哪怕只是一鳞半爪的粗浅了解,那整个官场政治生态、社会律法民生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此之奇功伟绩,足可言不朽、足可称圣人了。 陆远倒是摇头叹气:“弘扬德化、普及律法?那也得百姓们识字才能有用,很多百姓连字都不认识,这报纸,送他他也看不懂,所以普及全民的基本教育才是弘扬德化的第一步。” “普及全民基本教育?” 张居正两人都是齐齐惊住,没想到陆远竟然有如此宏远志向。 这种事,怎么可能实现? “看你们那惊讶的样子,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陆远笑了笑:“现在确实是实现不了,都去读书学习,谁来种地,养一个完全脱离基础生产的读书人,供其多年吃喝、求学、深造的花销可能需要三户甚至五户才有这个能力。 但是也不用觉得这种事有多么的遥不可及,就当一个目标吧,虽然遥远了一些,可能咱们这辈人到死都见不到,但先放在那,这样以后总有个奋斗追赶的动力。” 张居正肃然起敬。 “以前居正只想着根除时弊,便觉得此志为毕生之追,而今听了部堂的话,居正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部堂之远,远非居正可比。” “叔大快别夸了,再夸本官可是要羞臊了。” 陆远摆手,刚欲开口,门外声响。 “部堂。” 扭头去看,是一名通政使司官员。 “怎么?” “广东送来急信,是布政使周延写的。” 赵学雍前去接过转呈陆远,后者拆开来看,眉关顿时紧锁,神情也变得严肃。 未几,门外又有一吏部属官来道。 “部堂,您府中来了人,说是府内有紧要事,请您回去。” 陆远将信收入袖袋,迈步便走。 “回府。” 这个汪仲,胆子够大啊!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九章:来自汪直的反击 第152章 来自汪直的反击 府里急匆匆派人来传话,自然是陆飞那边已经将胡宗宪的书信转呈了过来。 两封信,一封来自周延,一封来自胡宗宪。 陆远两相比对着看,看笑了。 周延图谋自保后路,而胡宗宪则劝自己不要被汪仲所蛊惑。 十万两黄金、三百万两白银。 这笔钱可是烫手的很啊。 不过澳门的事终究还是让汪直知道了。 这也是情理之中,瞒谁也不瞒不住汪直,葡萄牙人停了交易,这么大的事汪直若是都不派人去澳门调查,那他就成傻子了。 无论是卜加劳铸炮厂还是远东造船厂,那么大的产业拥塞在澳门那个小岛上,一查一个准。 现在唯一让陆远担心的地方,就是这个汪仲会不会满嘴胡言乱语,然后传的流言满天飞。 在江南六省,陆远不怕他传流言,这年头又没有网络和电话,哪个地方冒出这种流言,陆远可以第一时间扑灭,甚至还能顺着摸查出哪些人和汪直有联系。 一刀一个不吱声。 但这流言要是直接跑北京城里散发,那就棘手了。 需得早做准备。 陆远沉思许久后有了主意,先将两封书信烧个干净,随后又写了两封信,唤来陆直。 “分别派人交到胡宗宪和周延手中。” “是。” 陆直刚打算去办又听陆远道。 “不用咱们家的人去送,转交通政使司,让他们去送,此信走四百里加急!” “是。” 思忖片刻后,陆远又觉得还有些疏漏的地方,便又匆匆赶回皇宫,敲开了万镗的值房。 笑呵呵拱手:“万部堂忙着呢?” 万镗起身相迎,开口招呼道:“伯兴来了,快请坐。” 陪着陆远落了座后,万镗言语着:“伯兴老弟可是两天没来老夫这了。” “别提了,这几天忙的脚打后脑勺,是一刻都不得闲。” 陆远摇头无奈:“下面的人,办什么事都不利落,到头来,还得咱们自己拿主意,真不知道养这群人有什么用。” 万镗呵呵一笑:“不懂事就慢慢教呗,怎么,给伯兴你惹麻烦了?” “麻烦倒是没惹什么麻烦,就是有些添堵罢了。” 陆远接了茶水,语气四平八稳。 “算了,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诶。”万镗拦了一句:“什么事也说给老夫听听,老夫毕竟比你多些年经验教训,说不准能给你点建议。” “那就叨扰万部堂耳音了。” 陆远把话头抻开来道:“广东的周延和胡宗宪派人来说,提到了澳门的那些个葡萄牙人想要在澳门拥有合法居留权的事,他们俩不敢私自拿主意,就请示到陆某这来。 您老也知道,那群蛮夷非法窃据我澳门,又铸炮造船卖给汪逆,这种从逆的窃贼,朝廷早晚要铲除他们,怎么可能给他们合法居留权呢? 这种事还需要请示吗?就应该直接严词拒绝,并且宣之以王道,派兵收复澳门才是。” 万镗眉头一皱:“这还叫小事啊?” “陆某只是觉得这种事无须商量犹豫,朝廷怎么可能同意这群蛮夷的不耻之请。” 陆远随后语气一顿,又道:“只是周延二人又言,说葡萄牙人愿意停止向汪逆输卖火器战船,并且愿将这些火炮利器卖给咱们,以求得朝廷之宽宥,化干戈为玉帛,这才让周胡二人难以决断。” “伯兴是什么态度?” “陆某当然是不想同意,区区蛮夷还敢跟我天朝上国谈条件?无非就是派兵收复澳门,将那群蛮夷通通捉拿问罪。” 万镗看了眼气愤填膺的陆远,出言抚慰道。 “伯兴勿急,老夫知道伱年轻气盛,自然不愿意就此作罢,不过眼下朝廷连汪逆都还没有铲除,张经那攻势已颓,只能缩守国门之内,如此再与那葡萄牙人作战,其力只恐未逮。 另外那些葡萄牙人有火炮战船,随时可以乘船遁入汪洋,日夜袭扰我大明边疆,岂不又是祸乱? 既然他们愿意主动断绝和汪逆的联系、求朝廷之宽宥,依老夫看,大可允之,一来削弱了汪逆的实力,二来也能宣扬我大明天朝的气度,罢兵止戈、威服远夷无论对朝廷还是天下苍生都是好事一件。” 陆远拧眉沉思许久,这才拱手:“还是万部堂远谋深算、思虑周全,陆某确实是年轻冲动了一些,也罢,这件事就遵照万部堂的意思,陆某这就去给两人去信。” “这就对了。”万镗笑眯眯点头:“若真能罢兵止戈,断掉那汪逆一臂,对朝廷而言也是大功,假日皇上必有封赏。” 陆远连连摆手。 “这事若真个办成,也都是万部堂您思虑统筹的周全,下官可不敢贪这功。” 万镗于是哈哈一笑,大手一挥:“伯兴且去办,大胆办,老夫也会和潘部堂几人通个气,将这事尽快处置掉。” “行,那陆某告辞,不耽误万部堂您,尽快先将这事敲定办妥。” “老夫送伯兴。” “不敢,您留步。” 离开万镗值房,陆远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 澳门,东海楼。 汪仲在这里等了十几天,最后只等到胡宗宪八个字的回复。 “速速归降,饶尔性命。” 这下可算把汪仲给气乐了。 “张经被打的连出海都做不到,还饶我们性命?简直是自大可笑。” 怒气冲冲的汪仲回了双屿,便将澳门的事全道了出来。 “爹,澳门的事查清楚了,葡萄牙人之所以停了卖给咱们的火器、战船,完全是因为那陆远从中作梗,东西,全卖给陆远了。 不单单是卖火器和战船,葡萄牙人还和陆远在澳门的氹仔岛建了更大的造船厂和铸炮厂,看这架势,陆远是打算在澳门培植私军。” 汪直一听哈哈大笑:“竟有此事?这陆远为父果然是没有看错,是个野心勃勃之徒,但他和为父不同,他这么做,实属取死之道,可让那周延上疏参劾,他就难逃九族诛灭。” “那周延不愿意。”汪仲摇头道:“儿子和他说过此事,他反应很大,严词拒绝,看来是不敢得罪陆远。” 汪直有些惊疑:“还有这种事?” “嗯,而且周延还说,咱们就算放出流言去,也是毫无用处,听这话,那陆远在江南的跟脚恐怕很深。” “他不是严嵩的人吗?” 汪直皱着眉头一头雾水:“他一个严党门生,在江南能有什么跟脚?” “这就不清楚了。” “去年和张经打了大半年的仗,倒是断了很多的情报,想来应该是出了些不得了的事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想了想,汪直问道。 “北京城里,有咱们的人吗?” “有。”汪仲答话道:“以前咱们的徽州老乡,做墨业生意的罗龙文,他和鄢懋卿的关系非常好,听说最近鄢懋卿还打算引荐这个罗龙文去做严嵩之子严世藩的幕僚。” “给他去信,让他扫听一下消息,将来也能让他通过鄢懋卿甚至是严世藩的嘴,替咱们除掉这个陆远。” “是。” 交代完毕,汪直很是不屑的冷哼一声:“这个陆远,敬酒不吃吃罚酒,为父想和他交朋友,他却连着两次不给为父面子,自为父去到广东经商之后,这天下,从没有一个人敢两次不给为父面子的,他既然想断咱们和葡萄牙人的生意,那咱们不也能让他好过了。” “父亲打算派兵进攻澳门?” “分兵进攻澳门就是和葡萄牙人正面为敌,这样不妥,更何况张经还对着咱们双屿虎视眈眈呢,要打也只能打一个地方。” 汪直一手指向身后悬挂着的巨大海图。 “自崇明登岸,连攻苏常二州,兵寇南京!”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章:年轻气盛、不识大体 第153章 年轻气盛 不识大体 北京,司礼监。 掌印太监黄锦随手翻看着一道道自内阁转送过来的奏本,一目十行。 看奏本这种事对黄锦这种自幼长在司礼监的内监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哪怕一道奏本洋洋洒洒上万字,黄锦也只需要草草几眼便能看到核心之处。 当翻阅到广东奏本的时候,黄锦的手停了下来。 一道来自周延、一道来自胡宗宪。 将这两道奏本取出来,黄锦起身走出司礼监,向着嘉靖的精舍匆匆而去。 “老祖宗。” 沿途的小太监轻声问好,离着精舍最近的两个小太监上前来替黄锦去履,低着身子埋着头说道。 “陈公公在里面伺候着主子呢。” 黄锦嗯出一声:“今日主子功法修得如何?” “大有精进,奴婢等人跟着陈公公都沾了主子的仙泽呢。” “那是你们的福分。” “老祖宗说的是。” 黄锦这才放心下来,换了鞋子,步伐虽快却又无一丝声响的进了精舍。 精舍内,嘉靖聚精会神在临帖,陈洪于一旁伺候,黄锦扫了一眼。 临的是一篇道经。 陈洪冲黄锦点了下头算是见礼,后者亦是如此还礼,二人都没有说话,屏气静声等着嘉靖结束。 两刻钟左右的功夫,嘉靖总算是勾勒到最后一笔,陈洪上前来替嘉靖收了笔墨,再将那一尺书贴抻开来举起,供嘉靖观瞧。 “黄锦。” “主子。” “你也来看看,看看朕写得怎么样。” 黄锦上前两步,躬着身子细细观瞧,嘴里面夸赞的话语便如洪水滔滔,哄得嘉靖哈哈大笑。 “行了行了,就会说好听话哄朕开心,陈洪,收起来吧。” “是。” 趁着陈洪收字的功夫,嘉靖便问向黄锦:“你匆匆而来,司礼监有要紧事?” “倒不是多要紧,只是跟东南战局有关。” “嗯?快说说。” 嘉奖一听和东南战局有关立马来了精神,忙追问下去。 “奏本是广东布政使周延和广州知府胡宗宪送来的,他们两人在奏本中说,窃据澳门的佛朗机夷希望能得到朝廷的宽宥,准许他们拥有在澳门的合法居住权,为此他们已经停掉了给予汪逆的火器、战船等物。” 嘉靖一听这话,眉头不由挑动一下,但随后又恢复平静。 “还说什么了,他们两人是个什么意见啊。” “周延觉得可行,汪逆之所以贼势众大,无非仰仗佛朗机火器战船之利,若无此助力,其威胁可顿去一半,不过胡宗宪好像不太乐意,坚持称蛮夷窃据澳门,又助逆反我大明,应当派兵征讨,收复澳门。” 嘉靖听完了二人各自的意见后看向黄锦。 “伱觉得,谁的建议更好?” 黄锦低头答话:“这般军国大事,奴婢不敢多嘴,奴婢只知道,这个胡宗宪早年在山东和浙江做了九年的知县,他在余姚做知县的时候和如今南京吏部尚书的陆远结识,此后便做了陆远陆部堂的随官,从此一路青云直上。” “所以说,胡宗宪的意思就是陆远的意思。” 黄锦没有答话。 嘉靖言道:“眼下我大明朝内忧外患,汪逆还没有剿除,北边的虏患也还在,这个时候再和佛朗机夷开战,胜果能有几何? 你去召严嵩和张治来一起议议吧。” 黄锦顿时了然,一面派人去请严嵩和张治,一面自己守在精舍外候下二人,待见面时便言道。 “二位阁老,广东来了奏本,事关如何处置澳门佛朗机夷的事,布政使周延和广州知府胡宗宪的意见相左,胡宗宪坚持要收复澳门,和佛朗机夷开战,奴婢觉着这胡宗宪实在是太年轻了,眼里只有广州一隅之地,不及周延顾全大局啊。” 这一句话便将所有信息都涵括了进去。 严嵩和张治相望一眼,心里便都有了一本帐。 跨进精舍,见礼看座,君臣三人议起了这两道奏本。 “二位阁老都什么意见,是允其和还是宣其威?” 嘉靖抛出问题,目光没有去看内阁首辅的严嵩,而是先看向张治,后者言道。 “严阁老参赞兵部机务,还是请严阁老先说吧,严阁老,您说说。” 严嵩像是刚睡醒一般:“哦哦,好,既然文邦让臣说,那皇上,臣就先说吧。” “阁老请说。” “胡宗宪的奏本太过于年轻短视,远不比周延思虑周全,眼下我大明朝实在经不起再多折腾,而且佛朗机夷愿服王化,并且停掉向汪逆输送军械战船,这对我大明朝来说是好事,可以早日平定汪逆倭患。 所以臣觉得,应该按照周延所请,赐予佛朗机夷人在澳门的合法居住权,并且按照周延的提议,由朝廷在广州设专市,同佛朗机夷人互市,从其手中购买火器战船,一如嘉靖八年、十一年那般。” 嘉靖不急着表态,只看向张治。 “张阁老,严阁老已经说完了,你的意见呢。” “臣觉得严阁老的话确实是老成谋国之言,十分赞同。” 嘉靖这才面露笑容。 “既然二位阁老都是一个意见,那甚好,就让司礼监如此批复周延吧。” 顿了顿,嘉靖又道。 “这澳门归属广州辖管,胡宗宪为人年轻,书生意气太重,让他做广州知府,会不会影响朝廷大政啊。” 严嵩便言道:“臣觉得不会,胡宗宪虽然年轻,给出的建议也不周全,但到底是忠贞于国之言,臣认为,虽然没有采纳他的谏言,但也应该温言抚慰勉励一番,不使其热血凉却。” “阁老说的有道理,那好吧,黄锦。” “奴婢在。” “你也给胡宗宪的奏本批复,温言劝勉一番,其他的就不要多说了。” “是。” 解决了这件事,嘉靖的心情显得好上不少,他让陈洪将自己之前临帖的道经取来,兴致勃勃的向二人进行展示炫耀。 俩人自然是围着一通夸赞,直把嘉靖哄得心花怒放这才放二人离开。 自精舍往去文渊阁的路上,严嵩颇为得意的说道。 “文邦啊,胡宗宪这个年轻后生有冲劲是好的,但是太年轻也容易浮躁,可见进的太快不是好事,要多敲打啊。” 张治笑了笑拱手。 “阁老说的极是,这番教诲之言,属下回去一定要给胡宗宪去信,好好斥责一番。” “如此,甚好。” 望着严嵩洋洋得意进入文渊阁,张治落后半个身位暗暗皱眉。 这陆远搞什么? 他为人一直很稳重、很有大局观啊,怎么这个时候让胡宗宪上这种奏本。 难道陆远不知道朝廷现在不可能和佛朗机夷人动武开战吗。 还是说胡宗宪这道本上奏之前没有和陆远通过气? 未必没有可能。 可要好好问问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一章:吴淞口沦陷,倭寇来了! 第154章 吴淞口沦陷,倭寇来了! 崇明县,明代隶属南直隶苏州府,是长江入海之处,明初设守御千户所,嘉靖时期因倭乱严重,守御千户所扩编至三个。 时至拂晓之分,知县唐一岑尚在睡梦中,寝居房门便被推开,几名县衙小吏已经嚷嚷开来。 “县尊、县尊,大事不好,倭寇打来了!” 唐一岑猛然坐起。 —— 吴淞口,守御千户所。 千户曹恺神情严肃,他的眼前,宽阔的长江江面上闯入了几十艘大福船,这些福船悬挂着‘宋’字大旗,站着满满几百名穿不同服饰、甲胄的倭寇海盗。 最让曹恺为之紧张的,还是这些战船上那一排排黑漆漆的炮口。 汪直打来了! 身为世袭千户的曹恺自幼便从了军,嘉靖二十六年便和父亲,时任吴淞守御千户的曹郢同大海盗陈思盼、李光头打过一场,那一仗曹郢战死,曹恺袭了父职。 时过四年,陈思盼、李光头灭亡了,可一个更强大的海盗倭酋出现了。 “所有人躲进地堑中,小心倭寇的火炮,命令岸防炮手,伺机开炮反攻。” 作为从小和倭寇作战中长大的将领,曹恺深知这些火炮的威力,靠着传统的坞堡根本扛不住倭寇的炮击,因此只有藏身于挖在地下的堑洞才能保住性命。 这便是在一次次对战中积累下的经验。 “快!” 在曹恺的指挥下,上千名士兵有条不紊躲进了地堑,或握刀或握长枪,紧张的等待着。 海面上那密密麻麻的战船群中,汪仲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吴淞口防线,不屑开口。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传令开炮,先将明军的岸防炮给打掉。” 战船打出了旗语,几十艘大福船便齐齐行动开来,数百门黑洞洞的炮口齐刷刷对准了吴淞口防线。 随着一道开炮的旗语打出,便听得仿佛天雷炸响。 “轰!轰!轰!轰!轰!” 此起彼伏的炮声连绵不绝,数以百计的铅铸炮弹便呼啸着划破拂晓的天空,宛若雨夜的闪电砸在了吴淞口岸边的岸防炮阵地中。 一轮、两轮、三轮。 在连续十轮的炮击下,整个吴淞口沿岸几乎被摧毁殆尽,明军在这里准备的数十门岸炮全被击毁,阵地边,明军炮手的残破尸体随处可见,几无全尸。 没了岸防炮,倭寇的大福船得以顺利的推进到岸边几十丈的位置。 汪仲一眼便看到了那杆写着‘吴淞守御千户曹’的大旗。 伸手一指。 “给本将军拔掉明军的旗帜。” 曹恺自然也注意到了倭寇已经迫近防线,可却无能为力。 倭寇的火炮打的太远,要比岸防的大将军炮射程超出数十丈,这怎么守。 躲进地堑中,曹恺握紧了腰刀,深吸一口气,静等那铺天盖地的火炮停止轰鸣。 又是长达十余轮的炮击,倭寇的炮火终于停止,曹恺灰头土脸的从地堑中爬出,望着几乎被炸的稀巴烂的防线,又看向已经在炮火掩护下登岸的数千倭寇,举刀大喝。 “众将士,随我迎敌,杀倭寇!” —— 南京城,繁华依旧的街道,安定祥和的气氛被一道凄厉的声音所打破。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飞驰的战马闯进城中,沿途的百姓无不快速闪避,望着飞驰向长安街的讯卒议论纷纷。 “八百里加急?这是倭寇打来了?” 吏部值房内的陆远沉心看着一道道奏本,耳边便听到谭振鹄焦急的声音。 “八百里加急,各位部堂,崇明县八百里加急。” 陆远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快步冲出值房。 此刻的皇宫内,六部九卿连着许许多多的官员都从各自值房内走出,所有人的目光无不是看向谭振鹄。 兵部尚书韩邦奇沉声言道:“快说。” “崇明知县唐一岑急报,嘉靖三十年六月初九,倭寇汪逆大举进攻吴淞口,守御千户曹恺并下官兵九百九十三战死、失踪,吴淞口失陷,倭寇已经登岸,现正猛攻崇明县城,请求朝廷火速发兵救援。” 吴淞口这就丢了? 惊慌失措的议论声顿时响起,韩邦奇厉喝一声。 “都慌什么!各回值守,九卿随老夫往文渊阁,派人去请魏国公徐鹏举、应天巡抚朱纨、守备太监潘真、萧通、镇守太监杨金水、永康侯徐源、提督江淮总兵刘远速来。 另八百里加急往杭州浙直总督张经,请其火速调兵,一路走陆路往守苏州,一路走海路往崇明截击倭寇退路。” 临危不乱,条理分明,韩邦奇这个兵部尚书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最妥善的安排。 所有人按照韩邦奇的安排各有去处,皇宫再次回归平静。 文渊阁正堂,九卿静坐无声,每个人的表情都极其严肃。 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跨步进了文渊阁,九卿以目视之,无不起身行礼。 “参见魏国公。” 来人正是世袭魏国公爵的徐鹏举。 徐家一门两国公,长子徐辉祖袭了魏国公爵,其弟徐增寿因为在靖难中倒向了朱棣,因功封了定国公,魏国公世系在南京,定国公世系在北京。 而随后抵达的永康侯徐源则跟徐达没有一点关系,其祖上徐忠是建文时期的济阳卫指挥佥事,背叛朝廷投奔了朱棣,靖难功成被封永康侯,其后永康侯世系便一直在山东管着山东备倭都司。 到如今,都司腐朽,朝廷在山东另练登州水师、莱州水师,设提督登莱水师一职,永康侯一系便逐渐边缘化,嘉靖九年,嘉靖皇帝改命永康侯徐源往南京任南京左军都督府都督,协同南京守备事务。 自二人及后,守备太监、镇守太监纷纷抵达,最后才是提督江淮总兵刘远。 “崇明知县唐一岑报了八百里军情加急,倭寇已经攻陷吴淞口,登岸了。” 军情紧急来不及寒暄,韩邦奇直言道:“崇明沿海防线仅有三个营的防备,根本不可能挡住汪逆的进攻,一旦崇明失陷,则上海、华亭、青浦皆不可守,敌必寇略苏州、常州两地,苏常乃南直隶腹心,钱粮充沛不能有失,魏国公、永康侯、刘总兵,还有三位公公,你们给个意见。” 杨金水不假思索说道:“苏州是一定要守住的。” 江南织造局大半家业可都在苏州呢。 徐鹏举看向刘远:“刘总兵,现在你那有多少可用之兵?” “江淮沿线随时可以调二十八个营的兵。”刘远开口言道:“足有三万人,粮草军械俱全,随时可以开拔。” “立刻调兵南下,火速往苏州,若是到了苏州后,汪逆还没有攻克华亭三县,便伺机支援松江,若是松江已然沦陷,就死守苏州,以待后援。” 徐鹏举给出想法,随后徐源连着守备太监皆附议。 韩邦奇又看向陆远等人。 “各位的意见呢?” “按魏国公说的办。” 所有人皆同意,刘远便起身抱拳环顾一圈:“既如此,下官就不耽搁了,这就去调兵。” 陆远看向张润开口言道:“张部堂,你户部安排人去协调辎重吧。” “好。” 刘远一走,韩邦奇又同徐鹏举言道。 “魏国公,汪逆此次突起大军,其所图必是不小,为防止贼逆分兵靡祸虔刘,需得各省合力,争取将其围歼在陆。” 徐鹏举点头:“本国公醒得,这便以五军府草拟调令,潘公公、萧公公,伱二人是南京守备太监,需得你二人代司礼监行朱批。” 两人对视,一时有些犹豫。 “军情紧急,难不成还要派人往司礼监请示吗?” 韩邦奇看不过去了,沉声道:“先代行司礼监朱批调兵手令,随后派人走八百里加急再传皇上与司礼监。” 二人这才应下。 “既如此,便全凭韩部堂做主吧。” 韩邦奇随后看向杨金水。 “杨公公,江南织造局现在能筹措多少钱粮。” 杨金水面露犹豫之色:“许有三五十万两。” 一听这话堂内众人便无不面露愠色。 都到这般火烧眉毛的地步了,杨金水还想着藏私呢。 调兵死守苏州就是为了保全江南织造局在苏州的产业,结果看杨金水这德行,他似乎还不愿意多出钱。 陆远直接言道:“一百万,江南织造局立刻调一百万两军费,我们南京户部也出一百万,粮食辎重皆由南京户部来筹措协调。” “陆部堂” “这事不用商榷了。”陆远直接挥手打断杨金水的话:“各省调兵,会同浙直总督张部堂那一道,全力遏制汪逆的进攻,若能围歼则围歼,不能围歼也要将其赶出海去,守土护民,不容耽搁。” 杨金水张嘴失语,只好看向潘真和萧通,指望两人能替他说话,结果二人头一转,只作无视。 如此杨金水只好咬牙允下。 “行,既然陆部堂都开口了,那奴婢就越一次权,不请示皇上和司礼监了,这一百万,奴婢认出!” 陆远不关心他话里的算计心机,只看向韩邦奇言道。 “韩部堂,事不宜迟,就这么做吧。” “好。” 韩邦奇一口允下起身。 “魏国公、永康侯、三位公公、诸位同僚,倭寇已经攻来了,这时候,正是需要我们各位精诚一心,希望各位念在江南六千多万百姓的份上,能够全力以赴。” 众人皆起身,郑重点头。 “全力以赴。” “剿灭倭寇。” “灭了他!”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戚继光、俞大猷 第155章 戚继光 俞大猷 嘉靖三十年六月初九,倭寇自吴淞口登岸。 同日,聚攻崇明。 知县唐一岑、县丞赵弘寅同上城楼,望着城外那密密麻麻的倭寇大军和其军阵前数百门从战船上拆卸下来的佛朗机炮,对视。 “赵兄,今日我二人怕是要死在这了。” 赵弘寅展颜一笑:“为国死节,乃我辈之荣焉。” 千户官谭舸走了过来,抱拳言道:“倭寇进攻在即,两位还是快些下城楼吧。” “去哪?” 唐一岑哈哈一笑:“若城陷无非一死耳,若自刎于县衙,还不如在这城头之上与敌血战,若是能在死前毙敌杀寇,其死无憾矣,谭将军,请给我二人一把刀吧。” “没错。”赵弘寅亦道:“我辈守土有责,岂敢退缩。” 谭舸见状也是心生敬意,命亲兵取来两把宝刀递给唐一岑二人,言道。 “既如此,那咱们便并肩死战。” “说得好,并肩死战。” 城楼外,汪仲耻笑道。 “明廷之无知,世所罕见,打了那么多年仗,还认为城墙对火炮有用吗?还是说他们靠着所谓的坚城守备北方那群不开化的野蛮人习惯了,本将军倒想看看,一座小小的县城,能抗住本将军这两百门炮几轮齐射。” “传令全军,开炮!” 两百门火炮分作四个批次轮番开炮,虽然实心弹的威力炸不塌整个城墙,但两百多门火炮连续几轮下来也足以炸出一个豁口,这对倭寇而言便足够了。 汪仲拔出自己腰间的日本武士刀,目露凶光。 “全军攻城,城破,人畜不留!” 其身后数万名倭寇嗷嗷鬼叫着,丝毫不关心什么军阵,撒开腿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向着崇明发起了冲锋。 是日,崇明沦陷,知县唐一岑、县丞赵弘寅,千户谭舸具军民三千余人战死,崇明一县遭倭寇戮尽焚毁。 “全军休整一日,明日开拔兵分三路,攻华亭、上海、青浦,本将军只有一条军纪,那就是除了年轻女人,其他的活口一概不留,全部斩尽杀绝!” 汪仲看着沦为人间地狱一般的崇明,面目狰狞。 “大明的百姓活着也是被他们的朝廷剥削压迫,倒不如让本将军送他们一个痛快,哈哈哈哈!” —— 前线的情况身在南京的九卿自然不会清楚,另外打仗的事他们也插不上手,哪怕是魏国公徐辉祖也只能做协调的事,具体作战还得身处前线的将士们去拼命。 陆远如今只在想一件事。 汪直全面反攻大明的事怎么比历史提前了三年? 是因为自己的蝴蝶效应吗。 有可能。 如今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可以严重影响到这个时空大明朝的发展进程了。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影响的再深些吧。 陆远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做了两件事。 一是请韩邦奇出面,改福建琼崖参将俞大猷任苏州参将,二是书请北京兵部,调山东登莱守御千户戚继光南下浙江任杭州游击将军。 该这两位出场的时候了。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陆远能做的,只是替这些专业的人做好后勤工作。 俞大猷、戚继光虽然都是历史上的抗倭名将,但不代表他们俩来就能打退汪直,事实上,在汪直全面反攻大明的几年时间内,戚继光和俞大猷也没取得多少捷报,胜败次数其实是差不多的。 这和指挥才能没有关系,完全是因为明军的火炮数量远不如汪直。 嘉靖三十六年,明朝正式允许葡萄牙人在澳门拥有合法居住权,其实就是相当于变相将澳门割让给葡萄牙,只是名义上没有签署任何条约,且澳门仍归属广州府管辖罢了。 自此及后,葡萄牙人便停止继续向汪直输送火炮和战船,汪直的进攻势头开始滞缓,逐步陷入后继无力的地步。 这种战略局势便很像八年抗战,靠着持久战,大明朝廷生生将汪直耗到从进攻转成防守,继而步步压缩汪直在陆地上的喘息空间。 等到了嘉靖三十九年,胡宗宪便以招安为名骗杀了汪直,随着汪直的死,倭寇势力四分五裂,失去了组织和统一执行的倭寇散余势力被戚继光、俞大猷二人用时六年完全剿灭。 因此负责任来说,戚继光、俞大猷确为名将,但也需要国力的支持,不然只抬高两人的军事才能,而忽视朝廷前后十余年在这场持久战中付出的牺牲是不合适的。 陆远将二人调来了一线战场,第一手准备便是依靠二人的军事才能阻击汪直的正面进攻,不使历史上苏州、常州沦陷重现,因为苏常二州在南直隶乃至整个大明朝来说都极其重要,而且苏常二州还是南京的门户保卫,一旦苏常失守,那么南京将直接面对汪直的兵锋。 陆远可不允许在这个时空再打一次南京保卫战。 而陆远的第二手准备就是为戚继光、俞大猷二人做好充足的后勤保障。 从杨金水的江南织造局榨出了一百万两军费,南京户部也拿出了一百万,但这笔钱远远不够。 陆远在府中设了宴,宴请九卿,于酒席宴上明言。 “汪逆贼众势大,而今崇明也已沦陷,华亭三县恐怕也难守住,松江可以丢但苏州决不能丢,一旦苏州丢了,那么整个南直隶都有可能被汪逆屠戮一空,所以保苏州便是保南京、保整个江南。 汪逆有火炮之利,咱们缺的恰恰就是火炮,之前胡宗宪上疏关于澳门葡萄牙人的事,是陆某太年轻浅薄了,万部堂说的对,这个时候应该顾全大局,所以陆某想,是不是要派人去一趟澳门和葡萄牙人接洽,从其手中购买火炮。” 几人相望点头,万镗言道:“伯兴能认知到这一点甚好,是啊,如此紧要时刻不能再对那些佛朗机夷有偏见,澳门贫瘠小岛罢了,让给那群蛮夷又如何,只要能断其与汪逆的联系,再从其手中买来火器战船,咱们便能剿灭汪逆,待剿了汪逆,再收复澳门便是。” “万部堂老成谋国,此言甚好。” 几人皆附议,陆远便道。 “那便按照万部堂的建议来做,只是从葡萄牙人那买火炮战船,这银子,怕是要花出去不少啊。” 提到花钱,众人都面露难色。 可不说吗,买火炮要花钱,这钱谁来出? 总不能在座的几人自掏腰包吧。 “这样,先派人去澳门和佛朗机夷接洽,看看他们的火炮战船都卖什么价格。”韩邦奇开了口:“另外再派人上疏朝廷,请朝廷拨些银子支持,若是朝廷实在拿不出,咱们几位也别心疼银子了,每人拿出一些来吧。” 陆远第一个表态支持:“韩部堂说的在理,咱们的根在这,若是由着汪逆把江南祸祸的乱七八糟,对咱们也是坏事,等平定了汪逆倭患,将来这银子总还能赚回来。 如果朝廷实在拿不出银子,那陆某愿尽散家财一百万两,购买火炮战船全力剿平汪逆倭患!” 听到陆远如此大方,几人都很是吃惊,但也都感受到了陆远的决心。 是啊,剿灭了倭患,这银子早晚还能从江南六省士绅百姓身上赚回来,但要是由着倭寇在江南祸祸,整个江南元气大伤大家还怎么继续趴在六省士绅百姓身上吸血? 这笔账很好算。 “伯兴大义,既如此就按照韩部堂和伯兴的意思来办,一边接洽佛朗机夷,确定价格,一边请求朝廷拨款资军,如朝廷实无能为力,咱们在座的当同仇敌忾,共度时艰。” 此议项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 甭管怎么着,先把汪直倭患灭了再说。 这银子朝廷不出大家出。 “那么,派谁去和佛朗机夷人接洽呢?” “按说胡宗宪身为广州知府最合适,但他为人太过气盛,不比周延老成稳重,还是让周延去吧。” “有理。” “让周延去老夫看很是妥当。” “还望伯兴不要介意。” 几人都支持让广东布政使周延去接洽葡萄牙人,还煞有其事和陆远说道了一声。 陆远会介意吗? 当然不会! 花钱从葡萄牙人手中买火炮、战船? 那都是我陆远的! 你们这些人兜里的银子,最终只会流进我陆远一个人的腰包里。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三章:大发战争财 第156章 大发战争财 吴淞口失陷,汪直军自崇明大举登陆入寇的军情被八百里加急送进了北京。 才安稳不到一年的朝堂又一次被战争的阴云所笼罩。 只是这一次大家的目光从北方转移到了南方。 “一天的时间,丢吴淞和崇明,短短几天的时间,华亭、上海、青浦三个县连着整个松江府就没了,这就是你们口中不足一提,疥癣之疾的倭寇?” 嘉靖在精舍内拿着军报对着六部九卿喝骂:“你们这群人,天天说所谓的倭寇只是一群盗匪流寇,远比不上北方虏患,可现在你们自己看,北虏攻不了的坚城,倭寇几日就能攻下来。 现在南京那边已经开始被逼着不得不重兵屯守苏州,苏州如果丢了,整个南直隶还有哪里能守住。” 一群人被骂的头也不敢抬,严嵩更是一会一叹气,那神情灰暗的像是死了亲爹一般。 俺答闹的再凶,哪怕都打到了北京城下,严嵩当时都不害怕,因为他自信俺答攻不下北京城,也没那能耐啃下北京城。 骑马还能上天不成。 但现在倭寇的攻势却着实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汪直那么猛? 真要是丢了南直隶和浙江,那大明朝真就撑不了几年了。 “现在南京已经做好了御敌的准备,兵部也已经行文将山东登莱水师南调协防,苏州一定是能够守住的。” 严嵩站起身主动承担责任:“是臣这些年错估了汪逆的威胁,认为其一介海商篡逆能有什么能耐,实未想到之事,还请皇上降罪。” 眼见严嵩跪下请罪,嘉靖的气也去了一多半。 “阁老起来吧,朕没有怪罪阁老的意思,事已至此怪罪也无用,尽快拟个应对的章程吧。” 严嵩这才从地上颤巍巍爬起来。 张治看了一眼韩士英,自己先起身开口:“皇上,南京那有魏国公和永康侯在,两位公侯已做万全御敌之备,提督江淮总兵刘远亲自挂帅,带三万军驻防苏州,加上浙直总督张经的协防,苏州丢不了。” 先宽了嘉靖的心,随后继续言道。 “除了防备苏州之外,南京也派人去往广东,命周延火速接洽澳门的佛朗机夷,欲筹款从彼之手中购置火炮战船,咱们大明不缺英勇锐士,所短者,无非就是炮不及汪逆远,船不及汪逆多罢了,只要补充齐这两样,那么必可攻守易形,慢说只是防住,便是改守为攻,彻底剿灭汪逆也并非不可能。” “买,必须买。” 嘉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开口:“有多少我大明朝买多少,决不能再让这些蛮夷将火器资助逆贼了,不单单要买,咱们自己也要建,在北京、天津和登莱要建火器厂、建造船厂,要造出比佛朗机夷火器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火铳、火炮,造比福船更大、更坚固的战船。” 言罢便看向韩士英。 “户部现在能拿出多少银子用来购置火器战船。” 韩士英沉吟片刻后起身:“今年虽说加征了明年的税,但是明年还要不要继续征税了?如果继续征税,那么户部可以拿出的钱粮不在少数,若是不征税,则户部的缺口还是很大。” “国家艰难至此,不征税,谁来剿灭倭寇?” 韩士英便心中有数,道:“那户部最少可以拿出三百万两来。” 听到如此厚实的家底,嘉靖大手一挥:“拨给南京,让他们去采买吧,不过采买之事,需得魏国公、守备太监协同处置。” 他倒是还不傻,知道这笔银子需得监管着用。 “皇上圣明。” 一群人齐道圣明,算是通过了这次主动拨款给南京的援助条款。 反向输血,可见嘉靖确实是被逼的没了办法。 还是那句话,南直隶和浙江不能有任何闪失,哪里都可以闹倭寇,唯独这两个地方不行。 —— 广州,知府衙门正堂。 广东布政使周延、广州知府胡宗宪、南京守备太监萧通三人齐聚一堂,一室同处的还有葡萄牙人维特、卜加劳,以及一个翻译。 周延开门见山,直接道出来意。 “奉我大明朝皇帝陛下命令,打算向伱们佛郎机人购买一些火器战船之物,你们现在,有多少储备的火炮和战船。” 维特听完翻译后面露笑容。 “贵国需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维特便更加开心:“火炮还有四百多门,战船有五十艘。” “只有这么一点?” 周延皱起眉头来:“不是说你们佛朗机人铸造火炮的数量和速度很快吗,怎么只有这些。” “之前生产的都被那个汪直买走了,能有这些已经是不少了。”维特言道:“不过各位也不用着急,我们最近又新建了几个火器厂和造船厂,马上可以生产出成品来,源源不断,随时可供贵国使用。” 周延歪头小声和萧通聊了几句,随后正色点头。 “可以,就这些我们大明朝全要了,你们那种火枪呢,还有多少把?” “火枪就多了,没计算过,但一两万应该是有的。” “全要。” 周延大手一挥,豪气的厉害:“说个价格吧。” “火枪就收您五两银子一杆,火炮一百二十两一门,战船三千两一艘。” 维特笑眯眯报出了价格,而这个价格则让周延三人全部变了脸色。 尤其是胡宗宪,更是直接拍案而起。 “你们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这些价格全部翻了六七倍之巨。” “你们可以不买啊。” 维特身子向后一仰,脸上笑的比谁都开心:“我们卖给汪直也是这个价格,价格公道,你们要就给你们,你们不要我们就卖给汪直,总之不担心卖不出去。” “你们这是趁火打劫。” 胡宗宪气的就要怒骂,被周延拦了下来:“汝贞不要失态,大国邦交,要有涵养。” 萧通也拦道:“胡大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走倭寇,不是和这群蛮夷再做口舌之争。” 对面而坐的维特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并未发作,迅速隐去,仍是一脸微笑。 汉语他现在听得懂,而且说得也很顺溜,只是不能让这些人知道罢了。 当然,除了胡宗宪。 “我们已经同意了你们在澳门的合法居住权,这价格再便宜些吧。” 周延做着最后的努力,和维特继续谈着条件。 后者于是言道:“当然可以,只要你们愿意在两年内,我们这里生产多少你们就买多少,那么这个价格可以降低到七成。” 两年内生产多少买多少? 周延有些不敢拿主意了,于是问向萧通。 “萧公公,您的意见呢?” 萧通想了想,也是犹豫着回话:“这事兹事体大,咱家看还是得上报皇上。” “那就只能按照原价先买这一批了。” 周延便言道:“我们先按照刚才的价格,将你们现有的火器、战船全部买下,后面是否继续购买,要等我们的皇帝陛下圣谕。” “没问题。” 维特脸上的笑容越加灿烂,起身言道:“银子送到,货交你们,祝你们早日平定那个叫汪直的贼寇。” 周延轻哼了一声:“好,钱货两清,今日就先这么定下吧,不送。” 待等维特二人离开,胡宗宪便气的跳脚。 “蕃台、萧公公,下官说了多少次,这些个蛮夷都是贪得无厌的无耻之徒,咱们就这么任其打劫?我天朝国威何在?就不如按照陆部.” 话说到这胡宗宪戛然而止,惺惺坐下。 那萧通看了一眼胡宗宪,眉头微微一挑。 “胡大人,您话倒是说完啊。” “没什么,下官只是觉得气不顺,觉得就不如干脆将这群蛮夷通通赶走,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你刚才嘴里说的那个陆.” “下官说了吗?” 胡宗宪矢口否认:“下官不知道萧公公您在说什么。” 萧通便呵呵一笑:“哪可能是咱家听错了。” 周延插了句话。 “好了,今日这事便就这样吧,不要再争论了,萧公公那也快些将今日的事上报皇上,一切,伏唯圣裁。” “自该如此。” 萧通起身告辞,离开前又扭回头看了胡宗宪一眼。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逐渐稳重的小阁老 第157章 逐渐稳重的小阁老 南京,吏部值房。 赵学雍快步轻声走进内堂,在陆远的耳边小声言语。 “部堂,登莱的戚继光、福建的俞大猷一并来了,您要见吗?” 陆远抬起头啊了一声。 “他们俩去过兵部没?” “韩部堂那已经见过了,他们俩说,是韩部堂让他们二人来见您的。” “好。” 陆远收拾了一下公案,点头道:“请他们俩进来吧。” “是。” 赵学雍走出内堂,对着站在外面等候的两名身着甲胄的汉子闪身示意:“俞将军、戚将军,部堂请您二位进去。” 这两位汉子正是从山东和福建赶来南京接受任前谈话的戚继光和俞大猷。 也是巧合,两人竟是同一天到的南京城。 俞大猷大约四五十岁,戚继光则年轻些,看着还不到三十。 二人前后脚跨进内堂,自是一眼便看到了正当中公案后端坐的陆远。 虽然早有耳闻这位传说中的吏部尚书年轻至极,但真亲眼见到还是不由目露吃惊,抱拳见礼。 “末将俞大猷(戚继光)参见部堂。” 若是讲品轶,戚继光这个时候的品轶见到陆远要行赞跪礼,不过他穿着甲胄,便属在营,自然也就无需跪拜了。 陆远面露微笑,抬手:“二位将军快请坐吧。” “谢部堂。” 两人看座,赵学雍上了茶水后退下,堂内便只陆远三人叙话。 “二位见过韩部堂了?” “见过了。”俞大猷答话道:“韩部堂说,将我二人分别调往苏州和杭州是陆部堂的举荐,因此我二人便来谒见陆部堂,面请训示。” “训示谈不上。” 陆远摆了下手:“二位是武官,本官是文官,行伍之事本官不通,也不敢越俎代庖,反误了军机更是不美。 不过既然二位将军来了,那本官便想想听听二位将军有何御倭之策,俞将军先说吧,你是苏州参将,如今朝廷和汪逆大军正对峙于苏州,你可有什么御敌之思路。” 被点了名的俞大猷刚欲起身,又见陆远伸手示意,便端坐回话。 “末将久在福建备倭,所遇倭寇无非是小股流窜之敌,靠着夜渡登岸,劫掠村寨而活,似这般两军堂堂正正对于阵前还是第一次,不过末将听说这一次汪逆大举进攻,仰仗的无非是火炮之利,既如此,末将打算到了苏州之后,将军队一分为二,一面坚守城池,力保苏州不丢,二则于城外深挖地堑,阻碍敌火炮前进。 没了火炮之威胁,汪逆便永远攻不破苏州坚城,正面阻敌只需数月,便可为登莱水师南下、浙直水师北上击败汪逆水师争取时间,只待两路水师南北夹击击败了汪逆的水师,彻底阻断敌自吴淞口遁逃之后路,便可将这一股入侵我大明的倭寇全歼在陆。” 战略方针的好坏陆远听不懂,反正就觉得俞大猷挺有条理,于是点头。 “很好,既然俞将军已经有了主意,那本官就踏实下来了,戚将军,你说说伱的打算。” 戚继光亦是正襟危坐,认真答话。 “部堂调末将去任杭州游击,想来是担心倭寇四散奔逃,流窜荼毒,杭州在南,苏州在北,若是末将所料不差,部堂是想给这支倭寇画一个圈,扎一个口袋。 那么末将到了杭州之后,便尽快练兵成军,率部北上,沿嘉兴、吴兴一线构筑防线,阻敌南下之路,将战场只控制在松江府内。” 陆远含笑点头:“看来戚将军也已是胸有成竹了,如此甚好,浙江巡抚谭纶和戚将军算是故交,浙江按察副使邓连三也是可靠之人,戚将军去到杭州之后,这两人都可为戚将军之助力。 本官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务必集浙江一省之力,守住嘉兴、吴兴一线,阻敌于浙北门户,只要敌人北不入苏常、南不下浙杭,那么无论汪直贼势有多大,他都无法动摇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希望二位将军能明白这一点。” 两人齐齐起身抱拳。 “谨记部堂训令,定不负所托。” “军情紧急,今日陆某就不在南京招待二位将军了,且去赴任,日后但有所需尽管书信陆某,陆某全力支持,待他日功成之时,陆某再设宴为二位将军庆功。” “是,多谢部堂。” 两人大声谢过,随即转身,大步流星离开值房。 赶等两人离开之后,陆远便喊来赵学雍,问道。 “广东那,最近有消息来吗?” “三日前,布政使周延、汝贞兄还有萧公公刚和葡萄牙人接洽过,达成了第一笔交易。” 陆远便目露笑容点头。 “甚好,有了这些火器战船的帮助,想来剿灭汪逆,只在近日了。” —— 北京,严嵩府邸。 “小阁老。” 鄢懋卿敲开了严世藩的书房,带着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子走进,笑呵呵的参拜引荐。 “这位就是下官常和您提及的徽州墨商罗龙文。” 其身背后,罗龙文屈膝下跪,叩首道。 “小民罗龙文,叩见小阁老。” 严世藩握着一卷书看的入迷,拿余光扫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是懋卿引荐的人就不要如此多礼了,免礼吧。” “谢小阁老。” 罗龙文叩首起身,随后便匆匆忙取出一道礼单双手奉递给鄢懋卿,后者转交到严世藩案前,谄笑道。 “小阁老,这罗龙文仰慕阁老和小阁老多年,这次得偿所愿,非要送上些心意,下官拗不过,只好允其冒昧所请,还望小阁老不要见怪。” 严世藩拿手挑开礼单看了一眼,脸上顿时露出笑容,书也不看了,坐正身子。 “懋卿,这太客气了,既然是你引荐的人,何须如此俗礼?” 话是这么说,可礼单也被严世藩随手留在了书桌上。 罗龙文一劲说道。 “能得见小阁老尊荣是小民三生修来的福分,这区区薄礼小阁老能笑纳,真是小民的荣幸。” 严世藩这才拿正眼去看罗龙文。 “本官也听懋卿多次提过你,听说你在徽州经营纸墨生意,买卖做的不小。” “不敢当不敢当,都是仰仗着鄢大人提携。” 鄢懋卿搭了句话:“是阁老和小阁老的恩泽。” “是是是。”罗龙文连连点头:“最重要还是阁老和小阁老的恩泽庇佑,不然小民哪有什么能耐。” 严世藩愈加的满意,颔首又道。 “本官还听说,你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汪逆是老乡?” 罗龙文跐溜一下滑到地上跪下叩首:“小民确实和那汪逆是同乡,但小民从不敢和汪逆有任何牵连,小阁老明鉴啊。” “没有牵连?”严世藩呵呵一笑:“没有牵连,你罗家就靠着小小的纸墨行能卖出这万贯的家财?是通过汪逆卖往海外的吧。” 罗龙文战栗不敢答,只顾叩首。 “好了。” 严世藩叫停:“今天既然懋卿将你引荐来,那本官自会护你周全,汪逆区区贼寇既然敢触怒天威,也是没有多久的活头了,只要你洗心革面,认真为本官做事,那本官也不会薄待了你。” 罗龙文大喜过望,再叩首,仰起头来说道。 “小民当年一时糊涂,确实和那汪逆做过几次生意,不过如今早已停掉了。” “这就很好。” 严世藩满意点头。 “除了你之外,你可知道这汪逆还和哪些人有联系啊。” 罗龙文便小心翼翼说道:“小民当年还在南直隶做纸墨生意的时候,和杭州的远东商号也做过几次买卖。” 一听远东商号四个字,严世藩便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细说说。” “小民也是风闻,听说、听说这个远东商号当年和一个叫渡边大雄的日本人有过交集,这可是通倭大案啊,当初浙江按察使马坤更是将远东商号的掌柜陆东给抓了起来,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给放了。 这陆东好像是如今南京吏部尚书陆远的亲叔父,那真是怪不得呢,这陆部堂在南京可是一号不得了的人物,都传他背景海了去呢,说、说” 严世藩的脸色越加难看,沉声道。 “说什么了?” “都说这陆部堂,就算是当今阁老都拿他没办法。”罗龙文一头砸在地上,瑟瑟发抖:“说江南六省如今遍地开的万芳园、不夜城其实都是这陆部堂在幕后操持,赚来的银子都是南京那些老爷们在分。 所以如今江南上下铁板一块,要不然这陆部堂也不可能三十岁的岁数就坐上南京吏部尚书的位置。 现在这些话早就传遍整个南直隶,还有人说,浙江、江西、南直隶两江三省的漕运如今也都落在了这陆部堂家里人的手中,这陆部堂财势通天,就连皇上都要靠他弄银子呢。 早晚有一天,只靠银子,这陆部堂都能买走文渊阁那把椅子。” “反了他!” 严世藩猛然一掌拍在桌子上,眼里怒火差点喷射而出,怒视着罗龙文,片刻后又恢复平静,冷哼。 “你说这些都是风言,流言无实不可乱说,不然本官就拔了你舌头。” 鄢懋卿颇为不可思议看了严世藩一眼。 这还是自己印象中的严世藩? 变稳重了。 罗龙文连连叩头。 “是,小民记下了。” “不过。”严世藩话音一转:“流言无实不能乱说,但若是真有了真凭实据,慢说他是吏部尚书,他就算真是把江南打的铁板一块,本官也要参他一本!” 罗龙文一点即透,立马言道。 “是,小民这就回徽州去,定要为小阁老查实这些事。” “你要小心,既然他陆远势力如此庞大,免不得害你性命。” 严世藩说道:“你可有功名在身啊?” “这,小民没有,不过当年在家乡县衙当过几年的户房吏目。” 一听这话严世藩皱起了眉头。 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本官给应天巡抚朱纨去一封信,让你进应天府做个小吏,你看如何。” “是,小民明白。” 罗龙文叩头道谢,直说道:“小民明白,小民明白。” “你有了吏身,再加上朱纨护着,明面上谁也不敢动你,你要尽快查证这些风言跟脚,上报本官。” “是。” “去吧。” “小民告辞。” 等到罗龙文离开,鄢懋卿又道。 “小阁老,南边的事阁老不是说暂时不要再去碰了吗。” “我爹只说不去碰,没说当睁眼瞎。” 严世藩呵了一声:“再说了,我也没说再去招惹那陆远,只是让这罗龙文去查查,他要是能查出来,咱们也算攥了那陆远一个把柄,若是查不出来也无所谓,朱纨一个应天巡抚那么长时间了都查不出的东西,他罗龙文有这能耐?” “是这个理不错。”鄢懋卿点头:“连朱抚台都查不到什么,他一个小商贾能有什么本事。” “不过也不能小看这罗龙文。” 严世藩又道:“他以前既然能和汪直有联系,其想必也有自己的门路,鼠有鼠道,说不准真能给咱们一个惊喜呢。” 鄢懋卿想了想,也是露出笑容。 “查出来有的赚,查不出来最多死一个罗龙文也不亏,小阁老高明。” “那陆远,确实是越来越难根除了。” 严世藩目露凶光:“当年他叔父陆东通倭,若不是我爹出面在张治那保下他,他早就被罢官流放了,而今背叛我爹投了韩士英,简直是忘恩负义,若有机会,定要手刃了他。” “嗯,这事下官亦有耳闻。”鄢懋卿点头:“当年为了保他,阁老可是在张治那让步不少,想不到此人如此狼心狗肺,不过他能爬的那么快,确实也是有一番本事,看来这几年,他为江南那些人赚了不少银子。” “不过是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臜手段罢了。” 严世藩冷哼一声:“这些事还用风言?整个北京城上到皇上下到百官,哪一个不知道,只是没有实证罢了。” “江南织造局参着股呢。” “哼!” 严世藩郁结难消,却也强迫着自己恢复冷静。 现在的他也明白,仅凭自己想要除掉陆远已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急促更不可行。 需得谋定而后动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五章:难民的安置与吸纳 第158章 难民的安置与吸纳 南京城门,人流拥挤。 南城兵马司的城门官曹中军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自从倭寇攻陷吴淞口后,这些日子里来自松江府的难民一窝蜂全部涌来了南京城。 都道那些倭寇穷凶极恶,残忍恐怖,谁敢就近逃难苏州、常州? 如此便都来了南京。 浩荡荡十余万人,这安置可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放这些难民进城,没有安置的地方就定会成为治安隐患,可是不放进去,十几万人在城外没吃没住,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暴民。 怎么处置不是曹中军一个小小的城门官可以决定的,他只能一边死守城门不放难民入城,一边派人火速去通传巡抚衙门。 交给上司们处置吧。 正想着呢,几辆马车驶来,曹中军眼尖,一看到居中那辆双马拉车,周边又有金吾拱卫,料知是九卿之一的大官来了,只是开道士卒没有打出旗牌猜不到身份而已。 慌忙上前迎候,待到马车停下,张居正先走了出来,随后挑起帘布,陆远紧随其后。 曹中军没见过陆远,可能认出陆远的二品官袍。 二品部院大臣,又如此年轻,身份呼之欲出。 不假思索的曹中军便跪地叩首。 “卑职南城兵马司城卫千户所哨官曹中军,参见部堂大人。” “你甲胄在身就不要跪了,免礼吧。” 陆远踩着软凳下车,言道:“本官听通政使司说,近日来有很多难民来投南京,走,随本官上城楼一观。” “是。” 曹中军刚刚爬起身,便看到其余几辆马车内又都出来数人,无不是穿着三品官袍,包括那位自己曾远远见过一面的应天巡抚朱纨也在,内心不由暗暗咂舌。 这位陆部堂出行,好大的排场啊。 应天巡抚、六部侍郎竟然全部陪同着。 今日恰好轮到陆远在文渊阁坐值,通政使司来通传了信,陆远便亲自出面处置,顺道着喊了户部、工部、刑部和兵部各一名侍郎堂官,加上朱纨这位应天巡抚,一行六人来到现场。 登上城头,陆远也被城外那排成长队,拥挤不堪的人潮所惊住。 乌泱泱的根本望不到头。 这些难民赶着车,拖家带口拉着行李,一个个风尘仆仆面黄肌瘦,让陆远瞬间就想到了曾经看过的那部《1942》的电影。 何其相像啊。 “城里安置的下吗?” 陆远看向朱纨,后者皱眉摇头:“难,如今南京城已有百姓一百余万,城内已完全饱和了,若想入城,无处可住只能睡在街道上,可倘若露天而住,再过一个多月就入了深秋,会冻死人的。 再者说风餐饮露、随处方便,也容易生出病疫,到时候危险更大。” 听到这话,陆远眉头锁的便更紧。 “十几万百姓呢,总不能视而不救,几位都想想,办法总比困难多。” 户部侍郎崔彦道:“可以擢一批青壮出来让工部和兵部来安置,剩下的妇孺老弱再思良策。” 陆远颔首。 “这办法不错,工部和兵部有没有问题?” 工部侍郎范惇儒、兵部侍郎俞传正对视一眼先后开口。 “我们工部没问题。” “兵部这也没有问题。” 末了,二者又言道:“只是钱粮上要多一笔开支了。” “那不打紧。”陆远摆手:“区区两三万青壮的安置,户部给口饱饭吃总没有压力吧。” 崔彦笑了笑拱手:“陆部堂开了口,慢说只是两三万青壮,就算养活这十几万张嘴,我户部也能拿出足粮来。” “那就这般去做。”陆远对朱纨说道:“组织人手,立刻先将青壮筛选出来,或归工部或归兵部来安顿,不能让他们在这里聚集,万一闹出事就有大麻烦,留下老弱妇孺的我们再想办法。” 朱纨拱手应了下来,立刻唤来人交代下去。 “妇女的话,本官看可以交给织造局来安置。” 有了安置青壮的经验,陆远便依葫芦画瓢想到了这个主意:“江南织造局在南京周边不是有十几个织坊吗,能安置多少安置多少,剩下的和老弱一道,由工部在城外建一个营区先住下,六个人或八个人一个帐篷挤一挤住着。 现在天还不算凉,冻不坏人,统一安置居住,这每日的赈粮也好发放,只要饿不死冻不死,撑过这两个月,便能协调周边的府县来分开安置了。” 说完陆远又问了一句。 “诸位要有更好的主意也都说说,大家群策群力,一起来想办法。” 众人哪会驳斥陆远,都点头说是好主意。 陆远最后看向刑部侍郎裴锦超,交代道。 “裴堂官,你们刑部这几日辛苦些,帮着应天巡抚衙门维系好治安和分别安置的事,一定要确保不可出乱子,另外安置的过程中也尽量不要太蛮横,闹出民怨也是麻烦。” “是,陆部堂您放心,下官一定办好这件事。” 陆远这才踏实下来,最后又看了一眼这城外乌泱泱的难民潮,转身下了城楼,十几名官员随从紧紧簇拥着。 上马车之前,陆远又对张居正言道。 “叔大,你先不要回吏部了,去一趟本官叔父家中,请本官叔父来见本官。” “是。” 张居正拱手,从城门处借了一匹马,打马离开。 待等陆远回了文渊阁,没多久功夫陆东便赶了过来,张居正识趣离开,掩上房门。 “叔父快坐。” 陆东诶了一声,不过能看得出来,在这文渊阁见陆远他还是有些紧张的。 陆远也知道这是身份巨大差距带来的天然压迫感,自己也没时间再去聊家常来放松气氛,便直言道。 “南京城涌来了很多难民,这件事叔父知道吗?” “知道,这几日城里安置了一些人,但是不多,听说城外还有十几万没有安置。” 陆远点了点头:“是啊,城里安置了几千人只是少数,这城外十几万才是大头,不妥善安排容易生乱子,我让工部和兵部安置一部分,但恐怕也不定全数。 便想着让叔父伱出面,用咱家商会招工的名义看看能不能吸纳一些,当然咱们就不必挑什么青壮、老弱的了,只要愿意来跟咱们干的,通通安置。” 陆东小心问道:“伯兴,你是打算。” “前些日子胡宗宪那已经和维特谈好了第一笔买卖,估计能有三四十万两,这是十倍的利润啊。” 陆远咧嘴:“银子咱们家以后不会缺,缺的只是人,现在南京就有十几万人等着咱们家吸纳呢。 汪直倭患的事虽然眼下闹的凶,但只要断了葡萄牙人的军备支持,汪直撑不了两年就会穷途末路,这两年,咱们家要抓住这个机会。” “明白了。” “在澳门往东一海之隔还有不少荒岛,属广州府东莞县辖管,我给其取名叫香港,人烟稀少但是地方比澳门要大,现在葡萄牙人还没占,咱们先占上。 别小看这个荒岛,它有很多天然港,比双屿要更方便开发使用,先这两地再琼州(海南岛),有了这一条线,大海之南便都是咱们陆家的。” 陆远拿出一个自己根据前世记忆手绘的地图交给陆东,后者看过惊讶的睁大双眼。 “汪直的势力集中在平户(日本长崎)往南到双屿、浙江、福建沿海及澎湖(台湾岛)部分,在吕宋(菲律宾)、爪哇(印度尼西亚)有几个港口,仅凭此,他就能和朝廷正面硬撼,这就是火炮和海船的威力。 未来一定是属于大海的,有海权才能有陆权,一旦汪直覆灭,他的这一切咱们家必须要立刻接手,一旦出现空白,沿海的倭患就还会继续闹下去。” 陆远一边指点一边交代:“现在咱们家在澳门建火器厂、造船厂的事汪直已经查到了,我不敢确定他会不会跑北京散布这个消息,现在我已经做了几手准备,但也不敢笃定万无一失,不过若是咱们家控制了这一切,那就一定是稳如泰山,所以叔父,你后面两年要多费心。” 陆东连连点头。 “我记住了,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当。” “好。” 陆远收起地图交给陆东:“那侄儿就多谢叔父了,这文渊阁叔父不便久待,侄儿不送了。” “嗯,交给我吧。” 陆东带着地图快步离开,脚步急促有力。 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将事关陆家未来几百年的家业盛衰兴亡,陆东也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十岁。 老了老了,竟然还能干出这么一件大事。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六章:宝剑出鞘 第159章 宝剑出鞘 难民的吸纳和安置是一项大工程,陆远从公私两个方向双管齐下,也用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才算将这十几万难民暂时性的安顿下来。 没办法,这个时代的基建效率实在是太低。 好在今年的降温来的比较晚,并没有多少难民因为冻饿而导致无辜殒命,巡抚衙门做了个统计,前后一个月的时间只有几十人病亡。 都是老弱。 如此数字放在这个时代几乎堪称是个小奇迹了。 这件事也只有陆远能做到。 十几万难民的安置需要一大笔钱粮,不是陆远居中协调,指望这些个官僚能如此尽心尽责来办? 真不是陆远居功自吹,你就算让嘉靖皇帝带着内阁亲自来南京坐镇赈灾,他都没这个本事! 各个部门如臂挥使,从上到下都愿意给陆远这个面子。 这就是团结的力量! 成绩出来了,那邀功的事自不可少,南京一道奏本递去北京,请功的名单列了百八十个名字,不指望嘉靖能一一封赏,但这份好名声总得大家一起分,写进史书里谁的脸上都好看。 作为吏部尚书,名单里写谁不写谁的工作当然交给陆远来做,陆远也不在乎贪这点虚名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懒得写,包括赵学雍、张居正这两位一个月来忙前跑后的属官也没写,拱手都让给了其他人。 反正实事已经干完,其他的都不重要。 敲定最后一个名字后,陆远满意的盖上自己的私印和吏部尚书公印,吹干墨迹掖进信封中。 “走通政使司呈给内阁吧。” 赵学雍拿了去办,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朱纨,执礼问好闪身让开。 “部堂。” 朱纨走进值房轻声道了一句:“有件事要跟您汇报一下。” 陆远便招呼着朱纨落座,亲自动手给后者泡了一杯茶,让后者一阵诚惶诚恐。 “什么事,说来听听。” “小阁老那,给下官写了一封信。” 一听这话,本打算回自己位置的陆远索性就坐到了朱纨旁边。 “怎么说?” 朱纨没言语,只是将信取了出来递给陆远,很是坦诚的让陆远自己看。 拆开观瞧,陆远不由眯起眼睛。 信中严世藩要求朱纨将这个罗龙文安排进巡抚衙门或者五城兵马司,并且提醒朱纨,南京不夜城的后面恐有猫腻,可以让这个罗龙文出面探查,要朱纨在明面上帮其转圜,打打掩护。 明着不敢和自己作对,开始暗中来扫听情报了? 许久后,嘴角一勾。 “还当什么事呢,安排一个罗龙文来,能做什么?” “鼠有鼠道,这罗龙文和汪逆是同乡,保不齐有些别的门路。” 陆远哈哈一笑。 这罗龙文是个什么人,有什么门路,他陆远岂能不知道。 历史上帮着严世藩勾结汪直的中间人罢了。 严世藩前前后后收过罗龙文三十五万两的贿银,这笔钱就凭罗龙文一个纸墨行的生意累死也赚不到,至于银子哪来的仁者见仁吧。 这件事明面上来看是严世藩打算派个敢死队过来挑自己的刺,实际上,这罗龙文是汪直的棋子,不是严世藩的。 当然,这背后的隐秘除了陆远自己知道,就算严世藩也不可能清楚。 看来汪直是打算利用这个罗龙文的嘴,来将自己在澳门干的事捅给严世藩,再借助严嵩父子的手铲掉自己。 这个逻辑关系很好捋清楚,陆远只是稍一咂摸就瞬间拿捏。 用这么一个小瘪三就想对付自己? 简直是可笑。 陆远将信还送给朱纨,没有表态,只笑呵呵反问了一句。 “子纯你的意思呢?” 朱纨一咬牙说道:“下官觉得,这个罗龙文有勾结汪逆的嫌疑,不如直接将其捉拿下狱,严加拷问。” 好样的,够狠。 这是打算旗帜鲜明背叛严党倒向自己的做法。 陆远摆了摆手。 “子纯兄嫉恶如仇这一点陆某是知道的,不过这罗龙文只是有嫌疑又没有实证,贸然捉拿下狱倒显得咱们做事不公允,由着他去折腾吧,是贼是民,是奸臣是忠臣,早晚都会自己跳出来的。” 朱纨一时间没有悟透这句话的意思,思忖片刻后小心问话。 “部堂的意思是,让这罗龙文去折腾?” “他没有功名,不能安排官身,那就东城兵马司给个巡检让他干着。” 陆远为朱纨划了一条道:“不是想查吗,大胆去查吧,查的越多小阁老才能越加信他不是?” 这下朱纨是彻底迷茫了,搞不懂陆远的骚操作到底意义何在,不过他有一点好,悟不透的事就不去悟,领导交代什么就干什么。 以前跟着严嵩混,虽然也能升官发财,但现在跟着陆远混,赚钱的路子更多更广也更稳当,再不济从岁数上考虑,陆远的前途咋看也比严嵩硬挺。 毕竟老严同志已经七十岁了!谁知道哪天就两腿一蹬死过去? 谁也没有天眼,朱纨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明智的。 “行,那下官这就去办。” 朱纨点点头刚打算离开,又想到件事重新坐回,小声说道:“部堂,那罗龙文到南京后,给下官送了五千两,您看这银子?” “最近为了抵御倭寇之祸,各地乡绅踊跃出钱资军,一心为公值得钦佩。” 这话一出朱纨就明白了。 银子给兵部那适当送点,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 既捞了银子还能落个好名声,朱纨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跟着陆部堂混,有吃有喝有清名啊。 于是高高兴兴的告辞离开。 望着兴高采烈的朱纨,陆远不由摇头苦笑。 用来用去,自己马上用的全是贪官了。 说来,自己身边还真没有几个清正的官属。 张居正算一个,胡宗宪、赵学雍算半个,其他的都是自己这几年用利益团结到身边的。 这个政治生态不行啊。 得安排一个能翻天的孙猴子出来,把官场这个大染缸搅的越乱越好。 “也是时候要请出那把破天裂地的宝剑了。” 陆远提笔写下一封调令,大印一盖,面露微笑。 搅吧、搅吧,搅的越大越好。 唤来赵学雍,将调令给到后者,赵学雍也不二话,拔腿就直奔吏部选封司,将这个盖着吏部尚书公印的调令递了进去。 “兹调福建南平县教谕海瑞为南京吏部经历司文书(南京吏部尚书陆远印)!” (补昨日欠更)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不近人情海刚峰 第160章 不近人情海刚峰 福建延平府,南平县。 知县鲁敦礼一大早便觉得这眼皮子总跳个不停,可又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赶上有人来报官,便匆匆上堂断案。 就这上堂的功夫,鲁敦礼都在心里将县里那个教谕海瑞骂了好几遍。 这个自号刚峰的教谕没来之前,他这个知县干的很舒坦,不仅他舒坦,连着县丞、主簿、典史大家都很舒坦,每天吃吃喝喝就能愉快度日,可当海瑞来了之后,一個教谕罢了,什么事他都看不惯。 自命清高,什么事都看不过去的人鲁敦礼也见过,或者说当年他鲁敦礼刚刚踏入仕途的时候也这样,但是你看不惯你别废话行不行,保持沉默都不会吗? 这个海瑞看不惯就算了还是个大嘴巴,到处说。 要么当着县里老百姓的面当众怼你,要不就写信去知府衙门告状,延平知府龚渊被折腾的也是一点辙都没有,最后竟然和鲁敦礼说。 “实在不行,你就让着他点。” 听听,这是人话吗! 我一个知县让教谕? 鲁敦礼鼻子都差点气歪,甚至不惜跑到省里去送礼,想着提学道那能够将海瑞的功名给革掉,他就能跑去府里将海瑞的教谕给罢掉。 结果提学使也是个老酸儒生,说啥不愿意。 就这么一耗就是两年。 这两年鲁敦礼也习惯了,只要有人告官他就上堂。 甭管案子最终办不办,起码不让海瑞再找到话头怼他。 坐堂的鲁敦礼昏昏欲睡,心神已经飞到了泉州城那个新开的万芳园里,想到上个月去潇洒的过往,心里就和长了草一样。 哪天找个借口再请个病休去一趟。 嗯,还要带上县里两个富绅,不然没人付钱。 正沉浸着呢,堂内一片喧闹声将鲁敦礼吵醒。 “大胆,竟敢咆哮公堂。” 鲁敦礼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拿起公案上的令牌就扔了出去。 “咆哮公堂、亵渎朝廷,各打十杖。” 堂下争执的两伙人瞬间都不愿意了,一方眼瞅着就是富家公子哥,锦衣绸缎抬头傲视。 “看谁敢,本公子伯父乃福建布政使司右参议。” “哎哟哟,原来是何公子。” 鲁敦礼一听这话,忙变了脸色哈哈一笑:“几年前本官刚到任的时候还拜访过令尊呢,那时候何公子你还是个翩翩少年,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何公子已是一表人才,如此英俊倜傥了,连本官都认不出来了。” 听到鲁敦礼的吹捧,何公子面色越发的高傲,轻轻哼出一声,很是自得。 他得意了,另一方跟他起争执的便没有这般好运,鲁敦礼拿眼一瞅,见只是一个四十多岁面黄肌瘦的穷老汉,立马就猜到了情况。 无非又是狗血的仗势欺人桥段。 心中有了定论,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鲁敦礼便拿腔作调的开口询问道。 “什么事要闹到公堂上来啊,说与本官听听。” 何公子姿态倨傲不屑开口,那穷老汉便叩头告状。 事不大,只是今日这何公子城内纵马,撞翻了老汉的摊子,老汉找其理论,反被何公子指使家仆殴打了一顿,这才闹到公堂之上。 鲁敦礼心中顿时有了处置的主意。 左右赔点银子的事就压下去了。 刚打算开口,县衙里走进了一人,三十来岁面颊消瘦,一双眼就似没有人味一般冷冽的吓人。 一看此人,鲁敦礼便觉脑子都大了三圈。 来人正是南平县教谕海瑞。 “海教谕,你来县衙做什么。” 海瑞先是作揖施了礼节:“下吏参见县尊。” 为免争议,先明确海瑞的身份。 他的身份是南平县教谕,在《大明会典》中,教谕和典史属于未入流,也就是在从九品之下,按照《大明会典》的选官标准,明确写着典史和教谕由‘吏员’担任,吏员不是官员,但也不是胥吏。 这是一个介乎于官和吏中间的身份。 吏员可以被提拔成官员,但是胥吏不能被提拔成官员,因此吏员可以被称作‘预备官员’或者‘候补官员’。 可以称为预备官或者候补官是将来的事,起码现在循规蹈矩,海瑞的身份就是吏员。 是吏员,如何自称下官? 当然,海瑞面对鲁敦礼的时候也可以自称下官,反正鲁敦礼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来挑刺,官场嘛,花花轿子人抬人,谁都喜欢把对方的官职往大了喊,这也算是一种不成文的礼节,但海瑞的性格就是这般。 丁是丁卯是卯,一天没真正当上官,他就认自己这个身份。 自称吏有什么丢人的地方吗? 见完了礼,海瑞这才道出自己的来意,只见他用手一指那老汉,开口言道。 “下吏来,正是因为此间这件事事情,下吏亲眼目睹了现场,可做人证。” 鲁敦礼的眉心连续跳了好几下,心里直呼大事不好,勉强着开口。 “既然海教谕你亲眼看到了,那就留在堂内充作人证吧,快请就坐。” “县尊升堂期间,哪有下吏落座的资格。” 海瑞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这个善意,还看了对面端坐着的典史。 后者面色讪讪,只好不情愿的站了起来。 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鲁敦礼叹出口气:“海教谕乐意站就站着吧,那咱们继续审案。” “审案之前,下吏还有话说。” 海瑞又开了口,鲁敦礼抬手:“说说说。” 只见海瑞两步跨出来到那何公子面前,冷冽的眸子盯的后者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汝是何人?” “本公子是、是。”何公子被吓住,可随即反应过来,一昂脖子:“本公子是何人,公堂之上也轮不到你一个教谕有资格来问话吧。” 鲁敦礼暗挑大拇哥,怼的好。 “我海瑞是没资格问话,但我身为南平县教谕,可以问伱姓甚名谁、籍贯何处,有无功名。”海瑞继续说道:“是否为我南平县人,是否有功名在身,说!” 何公子看向鲁敦礼,后者避而不视。 无奈之下,何公子只好言语。 “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上何下辰,籍贯南平,并无功名。” 海瑞哦了一声:“何辰是吧,你没有功名,谁让你站着在公堂上回话的,跪下!” 陡然一声厉喝吓的何辰下意识就跪在地上,反应过来后顿觉羞耻难当,刚欲起身又被海瑞伸手摁住了肩头。 只见海瑞居高临下的看着何辰,又言道。 “衣服料子不错,上好的苏绣吧,令尊做什么的?” “我、我。” “你连你父亲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何辰头一偏,言道:“本公子和父亲并不住在一起,对此并不清楚。” “令尊还健在吗?” “嘿!”何辰怒了,一把挣开海瑞的压制跳起来指着海瑞骂道:“海瑞是吧,你竟敢咒我父亲,好大的胆子。” 海瑞面不改色,只是静静看着何辰。 “我当然知道令尊活着,不仅令尊,令祖父仍健在,令尊与令祖父同居立侍,你年方弱冠,为何不在家中居住立侍左右?” “本公子凭什么要告诉你。” 何辰冷哼一声不屑回答,随后又找了个借口:“本公子游学数年打算考取功名,这个回答行不?” “行,当然行。” 海瑞呵呵一笑,转身看向鲁敦礼。 “县尊,这案子没有审下去的必要了。” 后者一头雾水:“海教谕是什么意思。” “按《大明律》案犯同系两罪者,择重罪审断。” 海瑞一指何辰:“自下吏来此,这何辰先后犯了藐视朝廷、不孝两条罪,此两罪皆大于其殴打他人的罪过。” 言罢海瑞又看向老汉:“你可以走了,你要状告的人身系重罪,你那般琐碎之事,无需再断了。” 县堂之上一片安静,所有人齐刷刷傻眼。 鲁敦礼呆怔片刻后一拍惊堂木。 “海瑞,你在说什么胡话。” 海瑞依旧是满脸平静的答话:“案犯何辰,没有功名却拒不下跪,此为不朝参座无礼之罪;藐视公堂,盛气凌人,所犯乃属骂詈之罪,依律当杖九十。 其祖父健在,他却不与之同住,不愿尽立侍之孝,此犯乃弃亲之罪,依律要杖八十。 民凌詈官员和弃亲不孝同属无官者之罪,如何处断,请县尊自行决议吧。” 鲁敦礼气的胸膛几次起伏,闻言冷笑道。 “海教谕,你大明律背的那么熟,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决议。” “下吏只任教谕,若言则犯了非议者之罪。” 何辰这时候人都吓傻了,一会杖八十一会杖九十的,而且听这意思似乎还要两罪并罚,那不活活把人打死了? 恐惧到了极点就是愤怒,何辰一手指向海瑞。 “海瑞,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害我,你一个小小的教谕,非得要和我何家不死不休不成?我还告诉你,你的教谕,当到头了!” “我海瑞只认国法,余者一概不认。” 鲁敦礼坐不住了,走下公案来到海瑞身边,一把拉过后者,低声苦劝。 “我的刚峰兄,你这是图个什么劲啊,他何公子他何辰是不懂事,但说来说去不就是打了那老汉一顿吗,那老汉来告官也不见得是打算让何辰去挨棍子。 你不信自去问那老汉,若是让这何辰赔其十两银子,且看他愿不愿意,本官可以笃定的告诉你,那老汉绝对乐意至极。 本来一件可以皆大欢喜的事,你非要闹那么大,往死里去得罪何家,又有什么意思。” 言罢一扭头看向还跪在地上傻眼的老汉。 “那个谁,此案本官给你做主,让这姓何的歹人赔你十两银子看伤加赔偿你的摊子损失,你可愿意。” 老汉眨了几下眼睛:“老爷适才说,十两银子?” “二十两!” 这时候何辰也反应过来了,不待鲁敦礼开口,一步来到老汉身旁蹲下来,急声道:“本公子给你二十两银子赔礼道歉,我错了,您高抬贵手原谅我,成不。” 说着话就从怀里取出一锭官银放到老汉手里。 “二十两足重的官银,你要是觉得还不够,去我何家,再予你二十两。” 看得出来他是真怕了。 老汉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银元宝啊,捧着傻眼后连声道。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谢过青天大老爷。” 说着话对着知县咚咚的磕头,最后抱着银元宝傻笑。 鲁敦礼这才松出一口气,看向海瑞。 “你看,这样成不。” 熟料海瑞竟然走到那老汉身边一把夺走银子,反手扔到了何辰的面前,冷言冷语。 “你那摊子不值二十两,该赔多少自有定数,你挨了殴打,何辰犯殴打他人依律杖四十,其罪不如适才两罪,择重罪而罚,是故不予处置,回去吧。” 老汉当场不乐意了,指着海瑞道。 “我不要你替我出头,你走,我就只要这二十两银子。” 海瑞闻之愕然,不可思议看向老汉。 那鲁敦礼见状忙给一旁的几个衙役打了眼色,众人便围了上来。 “将海教谕请出公堂。” 几名衙差便齐齐上手去拉海瑞。 后者这才惊醒,挣扎着喊话。 “县尊,你这是无视国法私断公堂、私断公堂。” 鲁敦礼气的跺脚。 “这海瑞懂个屁,这才是为百姓好。” 言罢对着那老汉挥手。 “抓紧拿着银子走,快走快走。” 老汉捧起银子掖进怀里,欢天喜地的起身就要离开。 见状鲁敦礼和何辰都松出一口气。 这件事可算结束了。 何辰还咬牙切齿的对鲁敦礼说道。 “这个海瑞,本公子一定要把他弄走。” “有道理。” 两人刚说了一句话,便见门房快步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的官员,穿着八品九品的官袍。 “县尊、县尊。” “你是知县鲁敦礼?” 几道声音紧随其后响起,鲁敦礼刚想发怒看谁那么大胆敢直呼自己的名讳,抬头就看到这几位傲气凌人,鼻孔朝天的年轻官员。 八九品的官员敢直呼自己大名? 鲁敦礼刚想发火,门房就说了一句。 “县尊,这几位是南京吏部下来的天官。” 嚯! 鲁敦礼原地差点蹦上天,连忙凑上前去又是点头哈腰又是躬身行礼,态度那叫一个谄媚卑微。 “原来是天官当面,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几个年轻的吏部官员鼻孔冲天,只拿眼夹了鲁敦礼一下,便将选封司的公文拿出来冲着鲁敦礼比划了一下。 “选封司任命公文,调南平县教谕海瑞即刻赴南京吏部经历司充任文书,不得有误。” 海瑞,南京吏部经历司文书? 那是个什么职务鲁敦礼当然知道。 这是去给尚书、左右侍郎做随官的一个岗位啊。 海瑞,被南京吏部的天官老爷看中了? 扭头望向之前海瑞被拉走的方向,鲁敦礼立马喊话。 “快将刚峰兄请回来!”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吹响反攻号角 第161章 吹响反攻号角 “你就是海瑞?” “下官海瑞,参见陆部堂。” 南京吏部值房,换了一身七品官袍的海瑞面冲陆远一丝不苟行了跪拜礼。 礼数相当周全。 陆远抬了下手:“免礼吧。” “谢过陆部堂。” 海瑞站了起来,而后又看向陆远:“请部堂还礼。” 啊? 陆远明显是没有反应过来。 还礼,我还什么礼? 我他妈一个吏部尚书要给谁还礼? 海瑞又说了一句:“请部堂还礼。” 这下陆远总算是想到了礼法,站起身随意拱了一下手。 “见过海文书。” 海瑞腰板挺得笔直受了礼,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见海瑞这般,陆远只能说电视剧里还是保守了。 这个海瑞,简直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平复下心情落座,陆远虚手一引。 “海,唉,刚峰坐吧。” “多谢部堂。” 海瑞找了位置落座,坐姿一丝不苟,目光平视前方,姿态堪称典范。 陆远组织了一番语言,开口言道:“你来之前在南平的事,本官听说了。” 没有回应。 “本官还听说,那鲁敦礼被逼着打了何辰八十廷杖,人虽然没死,但也几乎落了个残疾,下辈子恐怕没法再正常走路了。” 海瑞依旧沉默。 “原被双方,对这個判决都不满意,原告本来可以落二十两银子的补偿,最终只有一百文钱,出了衙门就骂你。” 海瑞这才开口:“下官严格遵照我大明律给出鲁知县意见,最终如何断案,是鲁知县决定的。” 陆远差点被气笑,随后便道。 “好好好,这事本官不与你争议,本官调你来南京,是因为看了你去年参科时写的《平黎策》,很遗憾,你的这道《平黎策》并未被看中,因此你也没能中进士。” 海瑞面无表情,丝毫没有被嘲讽看低的不忿,坦然言道。 “下官才疏学浅,区区拙作难入大雅之堂也是意料之内的事。” 这世上真就没有海瑞在乎的了? 陆远觉得自己几十年所学此刻面对海瑞简直是毫无用武之地。 本想着先压一压海瑞的锐气,结果发现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 压不动那就捧吧。 “虽然伱的《平黎策》没能中进,但是本官却觉得写的非常好,故而将你越级擢为七品,希望你不要骄傲,以后在吏部好生锻炼,为国效力。” “是,下官记住了,一定全力以赴。” 陆远最终叹了口气,唤来赵学雍:“带这位海文书去熟悉下经历司的工作吧。” “是,海文书,这边请。” “不敢,有劳赵经历。” 目送两人先后离开,陆远又是叹气摇头。 真是低估了这个海瑞,这脾气也太他妈臭了。 说来也是牛,这海瑞最终竟然能在万历朝做到应天巡抚、右都御史。 想想这段历史,陆远都想笑。 徐阶做首辅的时候保着海瑞,结果被海瑞弹劾,民间传说还有一个儿子因为不法侵吞田地被海瑞给杀了,当然只限传言,并无实考。 张居正做首辅的时候也保着海瑞提拔海瑞,结果也是被海瑞天天弹劾,不厌其烦的张居正罢了海瑞的官,最终等张居正一死,海瑞官复原职。 如此一看,就算吕布来了见海瑞也得喊一声大哥。 论没有人情味还得是你啊。 “没人情好啊,越是没人情越是能掀起大案要案。” 陆远随后又自顾笑了起来:“一道治安疏,就击碎了所谓的嘉靖中兴,将嘉靖皇帝彻底定义成了庸碌之君,胆子够大啊,这把宝剑用好,起码给大明朝放一半的血。” “现在,就等严嵩犯错了。” “这一剑,可杀你全家!” —— 苏州城外,地堑纵横交错。 一身戎装却满是泥渍的俞大猷手按腰刀,昂首肃立,身后是一杆立于滚滚硝烟中仍然猎猎作响的大旗。 苏州鏊兵已长达两月,这两个月俞大猷自己也记不清楚打退了倭寇多少次进攻,但他知道,至今为止,倭寇一次没有突破这条城外防线,没能真正威胁到苏州城。 这便够了! “俞将军。” 一声呼唤让俞大猷转身,看到来人后抱拳见礼。 “刘将军。” 来人正是提督江淮总兵刘远,是整个南直隶的最高军事主官。 提督这个词就道明了刘远的出身,他是武进士,一辈子从军队中打出来的领兵大将,和张经这个文进士的总督属于是两个系统。 像俞大猷、戚继光这种世袭军户,这辈子的最高级别也就是做到提督这一级。 如果说能得到皇帝赏识,加一个兵部侍郎或者兵部尚书衔,那就是极致了,死后一般会追赠一个太子少保的荣誉。 “没有城墙之依靠,死守五十余日,俞将军不容易啊。” 俞大猷不以为然的笑笑:“倭寇之利无非火炮,若是没有火炮,只正面刀对刀来,我大明儿郎个个骁勇,又哪里是这些乌合之众、以劫掠聚在一起的流寇所能匹敌?” 刘远颔首表示赞许:“俞将军所说不错,只不过如今倭寇火炮之利也不复存在了。” “哦?此话怎讲?” “因为这种火炮,咱们现在也有了。”刘远哈哈一笑:“朝廷已经送来了佛朗机火炮三百门,还有从福建、广东征调的老练炮手数百名,下面该咱们反击了。” 听到己方补充了如此多数量的火炮,俞大猷顿时欣喜过望,击节道。 “这真是太好了,一直死守可是憋死末将了,也得让这群倭寇尝尝被炮轰的味道。” “火炮和炮手本将军全交给你了,希望俞将军能早建战功。”刘远眺望着数里外的倭寇大营方向,沉声道:“只待俞将军这里掀起反攻,本将军即刻派五千休整数月无战可用的骑兵自两翼出击,此战,定要予敌一次狠狠的痛击。” “您就瞧好吧。” 与此同一时刻的嘉兴防线,戚继光也得到了足足五千把火绳枪和一百门火炮的补充,开始日日于营中操训。 除了操训火枪兵和炮手以外,戚继光还将正统年间处川矿工起义发明出来的狼筅枪给搬了出来,这种武器可以有效的克制日本武士刀的近战劈砍,在近身战中起到一物降一物的压制作用。 五千火枪兵,五千狼筅长枪兵,五千重装步兵,这就是戚继光所处的吴兴、嘉兴防线兵力配置。 如此豪华的军事力量,戚继光在登莱几十年军旅生涯中也没体验过。 别说他了,就算张经这个浙直总督也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源源不断的各种军事物资输送,辅以南北两京数百万两军费不心疼的浇灌,戚继光现在完全可以拍着胸脯说一句。 吴嘉防线,固若金汤!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激战 第162章 激战 嘉靖三十年十月十五,由提督江淮总兵刘远、苏州参将俞大猷发动的反击在苏州城外正式打响。 同月底,抵抗吃力的汪仲企图退回吴淞口,却发现后路已被登莱水师和张经的福泉水师截断,不得不转向南下,企图突破嘉兴后走平湖入海。 同日,汪直亲领战船一百八十艘攻平湖进行接应。 “戚将军,汪逆的大军从平湖上岸了。” 已经升任为杭州参将的岳长林找到戚继光,为后者带来了一条不算多好的消息:“谭抚台让我领兵来支援你,并说无论如何要咱们俩守住嘉兴,不让汪逆接应这群倭寇成功撤离。” 戚继光很是平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从平湖登陆的汪逆来了多少贼寇。” “足足一百八十艘战船,最少也有两三万。” “汪逆这是把全部家底子都拿出来了啊。” 戚继光道了一句:“怪不得平湖那么快就丢了,汪逆倾巢而出,只靠一个平湖守不住很正常。” 眼见戚继光如此镇定,岳长林也不慌了,坐下来问道。 “戚将军这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戚继光一句话险些闪了岳长林的腰。 还以为前者如此镇定已是胸有成竹了呢,结果来了一句没打算。 “现在咱们可是腹背受敌啊。” “咱们面前的汪仲也是腹背受敌。”戚继光一手点在地图上:“汪仲没打下苏州,吴淞口也被咱们收复,他想要带着剩下的一万多倭寇逃出我大明只能从平湖出海,那就必须要啃下咱们嘉兴。 他的背后可还有刘、俞两位将军穷追不舍呢,咱们只要守到苏州的援军来到就能全歼汪仲这一支,至于汪逆亲领的这一路军,平湖已经丢了,想截下来一口吞掉也不现实,死守便是。” 戚继光目光炯炯死盯着地图,嘴里问道。 “岳将军这次带来了多少兵?” “一万,杭州最后的家底子。” “够用了。”戚继光握拳砸在沙盘边沿上:“加上我这一万五千人,足够和汪逆围着嘉兴打一场决战,戚某倒是想看看这汪逆多好的牙口,能几天的功夫啃下咱们来。” —— 九龙山,倭寇大军驻地。 一身戎装满脸严肃的汪直于此升帐点将,十几个明显来自不同国家的麾下将军齐聚一堂。 和汪直一样,这些人同样满脸严肃。 “这一次明军的动作太快了。” 浙江籍将领卢洪担负起了讲解局势的责任,围着沙盘做着注解:“明军这一次在嘉兴和苏州同时建了两条防线,一南一北困住了小王爷,而且登莱水师和福泉水师也突然多出了很多战船,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吴淞口丢给明军,小王爷的退路也跟着断掉了。” “不用想了,多出的战船和火炮肯定是那些该死的葡萄牙人卖给朝廷的。” 汪直咬牙切齿:“该死的陆远,不杀他难消孤心头之恨。” 叶宗满拧着眉心叹气。 “斥候探报,明军在嘉兴一线布置了重兵,而且沿途地堑纵横,咱们的火炮仓促间根本推不上去,只能靠人来冲了。” “没有火炮这仗就打不赢了吗?”汪直喝道:“孤和明军打了那么多年,明军什么德性孤最清楚,胆怯懦弱,略有伤亡便一哄而散,从上到下皆是贪墨怕死之辈,有什么好怕的。” “只是这一次嘉兴领兵的主将并非之前和咱们交过手的那些,而是从山东调来的。” “谁?” “原登莱守御千户所的世袭指挥戚继光。” 叶宗满言道:“嘉靖二十五年、二十七年,咱们手下的崽子有去山东的和他交过手,这人练兵极有才华,练出来的兵很不一般,咱们没从这个戚继光手中讨过多少甜头,所以后来山东便很少再去,主要集中在浙江、福建等地。” 听到戚继光这個名字,汪直思忖了片刻恍然。 “孤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物,他不是在山东吗?” “听说是那个陆远给调来的,委以重任,直接提拔做了杭州游击将军,将布防吴兴和嘉兴的重任交给了他。” 又是那个该死的陆远! 汪直懒得再讨论了,直接一刀铎进沙盘内,目露凶光。 “管他是戚继光还是八继光,明日集中所有火炮、火枪和兵力,沿着一个方向进攻,说什么也要撕开个口子出来,明军是横向防线兵力分散,咱们重点打一个口子,孤就不信撕不开。” “打哪里?” “先攻嘉善,若明军主力调动,则我军转攻嘉兴,宗满,孤予你五千人,你来做这个前锋。” 叶宗满点头应了下来,又道:“若是明军不动呢?” “那便打下嘉善后守住这个缺口,孤自提大军迅速支援,只待仲儿领军自此突围咱们就立刻撤回平湖,乘船回双屿。” “是!” —— 吴嘉防线西起吴兴东至嘉兴,浙北一带地势平缓,虽然水网密集但并无什么险要之地,为了扎紧这个口袋阵,所以戚继光不得不沿着吴嘉防线布置军队,凡是能够容纳大军通行的要道全部布防,如此分兵本是兵家大忌,但戚继光没有办法。 口袋不扎紧,万一倭寇流窜进了杭州怎么办? 或者说现在窜到了平湖乘船遁去,那这次抗倭的意义又何在? 这次岳长林给他带了一万人,二十个营就是如今整个吴嘉防线所有可用之兵。 嘉善县放了两个营,有两千五百多人。 负责这里的守备叫做周诚,以前在台州做军务官,谭纶从台州知府的位置上升任浙江巡抚就带来了杭州,这次跟着岳长林来到吴嘉防线,负责嘉善县这一段的防务。 打来到嘉善后,周诚也是负责任,实实在在做到了枕戈寝甲的地步,生怕有丝毫懈怠。 有这么位以身作则的守备,地下的兵士自不敢懈怠,夜巡的士卒更不敢瞌睡,成宿成宿的在嘉善县外几十里来回转悠。 浙北的天很不好,一年里的雨季多的要命,昏沉沉的雨云总是悬在天上,这一日也不例外,月亮又一次旷了工,整个天地漆黑一片。 作为斥候的田三打起了哈欠,侧头看着远处一个静谧的村落,脸上露出笑容。 那是他的家。 作为一个军户,田三打一落生就注定了命运,闲时种地战时从军。 不过这些年朝廷对军户的管理越来越松垮,后来更是干脆并给了按察使司,田三就脱离了田地,成为一个纯粹的兵。 就是军饷给的太低了,一年才三十石粮食。 三十石粮食在浙江这种地方实在是不值钱。 最坑的地方在于年年发饷还总缺扣。 说是三十,要么二十四五要么二十一二,田三心里清楚,缺的粮食都被头上那些个把总、哨官给贪了。 “一群喝兵血的混蛋。” 田三低声骂了一句:“这么点银子,老子啥时候能存够娶小翠的聘礼。” “记得上次队长说,杭州那个远东商会招跟船的护卫,要是当兵的去月钱能给到一两六钱,这可比当兵要多不少,他娘的,不行老子跟他们干去。” “干两年回家把小翠娶了,将来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总比当这个破兵强不少。” 正规划着未来的人生计划,田三的耳朵微动,惊的他立马勒住战马,一个翻身趴在地上屏气静听。 地在颤。 田三站起身四处眺望,可是漆黑的夜让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在南面的极远处有那么点点光亮忽明忽暗。 是星辰吗? 星辰闪烁能让地颤吗。 是火把! 指引大军行进的火把! 南面来的。 田三脑子中立刻蹦出一个念头。 平湖的倭寇。 “操!” 田三一跃马背,立时调转方向奔着嘉善县城撒开腿狂奔。 此刻的嘉善县城外挑了上百盏灯火,无数民夫和士兵正紧锣密鼓的挖着地堑,田三顾不上许多,扯着脖子大喊起来。 “倭寇来了!” 这一声喊叫惊住了所有人,在短暂的安静后,现场一名把总反应过来。 “吹号,快吹号!” 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响起,惊醒了浅睡中的周诚和全城军民。 后者一跃而起。 来了。 一面向着城楼的方向跑,一面做出安排。 “火速派人去禀报戚将军,嘉善发现倭寇踪迹。” 夜幕下赶军的汪直军先头部队也听到了这号角声,领军担任先锋的叶宗满面色一变。 “明军竟然如此敏锐。” 亲兵问了一句:“将军,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全军点亮火把迅速行军,夜攻嘉善。” 瞬间,本只是稀稀拉拉的点点火光转瞬间变成一条火龙,浩荡荡几千名倭寇一手执火一手握刀,冲着嘉善的方向开始了急行军。 哪个叫阵型哪个叫队列根本不需要。 双方都在抢时间! 叶宗满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再快也赶不上周诚这边枕戈寝甲的谨慎敏锐,等他率军迫近嘉善的时候,正面面对的便是城外那十几道地堑和一条两千多名明军士兵组成的防线。 “攻!” 一看到地堑叶宗满便放弃了等待后援火炮的打算,反正火炮来了也是白费。 推不上去只能白白耽误时间,既然如此,那就白刃战吧。 叶宗满拔出日本刀指向前方,眸子中凶光毕露。 “凡第一个突破敌阵者,赏战船一艘,奴隶百人。” 汪直毕竟是个海盗起家,军队的建制自然和正规军队有很大不同,不按人数按船算。 赏一艘战船就相当是封了个船长,管着一两百号人,在自己的船上就是个土皇帝般的海盗头子。 听到赏赐的倭寇们兴奋起来,尤其是那群操着日本话的浪人武士更是红了眼睛。 若是能在汪直军中混到高层,有着十几艘战船的实力,回到国内都够打下一片地盘做大名了。 从此摇身一变成为贵族。 真,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群浪人冲的最是勇猛果断。 周诚没有待在城内而是出现在第一条地堑中,望着眼前密密麻麻涌来的倭寇,抬起手。 其身后,数百名强弓手、弩手都做好了准备。 “放!” 周诚高举的手臂重重挥下,便听得一阵霹雳声响,继而便是无数箭矢破空的戾啸声,最后化作一连串“噗嗤”、“噗嗤”箭矢入肉声,混以各种哀嚎鬼叫。 “再放!” 一队弓弩手退下搭箭,另一队紧随其后。 就这般连续射了能有四五轮,周诚已经能够清晰的看到最近的倭寇那狰狞表情。 深吸一口气,周诚拔出了佩刀。 “儿郎们,杀倭寇!” “杀!” 数百名明军儿郎越出地堑,迎面冲了上去,为弓弩手们退回第二条地堑争取时间。 “将军,退吧。” 亲兵来劝周诚:“后面还指望您指挥呢。” 后者也不会冲动到亲自冲锋,但还是坚持先留在原地,看着。 看着刀光四起,看着鲜血飞洒。 看着越来越多的倭寇蜂拥而至,看着越来越多的手足儿郎魂断沙场。 咬牙,退向第二道。 亲眼看着最后一名站着的士卒倒下,周诚再次抬起手,红着眼嘶吼。 “放!” —— “戚将军,倭寇选择嘉善做为进攻方向了。” 岳长林找到戚继光,焦急道:“嘉善只有两个营,恐怕守不住,快派援军吧。” 后者不为所动,只是站在地图旁皱眉深思,嘴里念叨着。 “嘉善?汪直为什么会选择嘉善?” “啊?” “嘉善地势平缓,确实最适合大军主攻,但是方便主攻也方便咱们支援防守,汪直难道要在这里和咱们死磕,硬啃?” 岳长林立时反应过来:“你是说,汪逆有可能是佯攻?” “周诚那有没有报进攻的倭寇有多少人?” “没有,夜太黑看不真着。” 戚继光陷入了沉思和抉择中。 “先派去一个营。” “一个营?” 岳长林急道:“才一千多人够干什么的。” “如果我是汪直,我不会现在就把所有兵力全部投入进嘉善,因为万一无法突破,大军暴露行踪,就势必要和我军正面作战,再想转变进攻方向便无法隐藏,他是来救他儿子,不是来和咱们拼命的。 所以现在进攻嘉善的最多只是一支偏师,如果能突破站住脚,他才会将全军压上守住这个缺口,如果无法突破但吸引了咱们的大军移向,他很可能立刻转变方向猛攻嘉兴甚至绕道松江去接应。” “绕道接应,这可能吗?” “战场风云突变,什么事都有可能。”戚继光表现出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稳重:“无论是嘉善还是嘉兴亦或者绕道松江,汪直都有可能去做,咱们兵力不够不可能杜绝所有可能性。 如果戚某赌错了,责任自有戚某来背,但现在,岳兄,希望你能支持戚某。” 岳长林死死盯着地图,最后握拳一砸。 “就按你说的办。”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章:这是一场战争 第163章 这是一场战争 嘉善城外的拉锯战持续了整整一夜,进攻的倭寇均告无功,叶宗满不得不下令收兵。 “明军竟然如此顽强?” 叶宗满直呼不可思议。 这还是自己熟悉的明军? 印象中的明军明明是一碰就溃的啊,怎么这一番竟然能守的如此顽强。 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了保证吴嘉防线这个区域不被突破,激励士卒向死而生的决心,陆远已经给了戚继光许诺。 只要能守住这里不让倭寇脱身,凡战死者一人五十两抚恤银,足银! 就算把整个吴嘉防线一万五千人拼光了,抚恤银也就才七十五万两而已,这钱南京出的起。 老爷们出钱下面人出命,目标统一。 必须将汪仲这一支倭寇全部吞下肚。 从南京兵部派来的殷正茂就坐镇嘉兴城内,死一个他这就发一笔抚恤银。 除了银子之外还有一种选择,家里抚恤十亩地。 南直隶脚下十亩上好的田,不值一百两也值七八十两,那是以后可以吃世世代代的立身之基。 有足够的银子扫平后顾之忧,加上戚继光坐镇统兵,下面的将士哪有不敢拼命的道理。 不死算命大,死了也当给家里留了产业。 明军一旦悍不畏死,那么装备上的优势就出来了,倭寇终究只是海盗,他不只是正规军,装备不像明军这般精良,军阵也不比明军齐整,陆面上阵地作战差的远了。 当戚继光派来的一个营援军赶到后,叶宗满更是再无机会。 狼筅长枪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克制日本刀而存在的武器,长一丈二尺,前端是枪头辅以枪身两排铁制的蒺藜杈枝,哪怕闭着眼往敌群中一捅就是一片伤亡。 倭寇的日本刀优势在于灵活和锋利,面对这种武器就完全没办法。 几百個狼筅长枪兵往那一杵,那就是一面铁蒺藜形成的林子,想要突破靠近,就等同一个肉猪冲进满是利刃的绞肉机。 那还打个屁。 赶等好不容易挤着尸体冲进去,明军这还备着重装步兵呢,头戴铁盔身披重甲,右手钢刀左手盾,一刀一个不吱声。 叶宗满退了,攻了一夜扔下一千多具尸体灰溜溜退了,同时派人去传汪直。 想要突破嘉善,只能重兵来攻了。 “倭寇退了!” 阵地上的明军望着潮水般退去的倭寇,兴奋的嗷嗷直叫,周诚也是如释重负般松出一口气。 “抓紧打扫战场,让城中民壮出城帮助咱们加筑防线,防备汪逆主力来攻。” “是。” —— “大王,叶将军那没成功。” 卢洪走进汪直的中军帐,向后者报告了这则坏消息:“叶将军求援。” “五千人打一个小小的县城都打不下来?”汪直又急又怒,有心叱骂又怕让手下人寒心,只好忍住气问道:“宗满那有没有探清楚,嘉善有多少明军?” 卢洪答道:“不多,叶将军估计最多只有两三千人,不过城外地堑沟壑交错,咱们的大炮想要推进去需得挖土填坑,时间上恐怕来不及。” “孤当然知道来不及去填。” 汪直叹了口气:“这里毕竟是陆上,明军再弱也有几十万民夫相助,挖沟的速度永远比咱们填沟的速度快。” 卢洪也是够毒的,言道。 “大王,这周遭可是有不少村子呢。” 明军有百姓,咱们也可以抓啊。 汪直眼神一冷。 “说的对,将周遭所有村子的百姓抓起来,让他们冲在前面去填坑,要么用土要么用他们的尸体,总之给孤填出一条坦途来,架上火炮,给孤轰出个口子来!” “是!” —— “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 连续两日督工,颇为疲惫不堪的周诚刚打算眯一会,就见手下一名把总慌不择路跑了过来,脸上全是惊恐。 周诚顿觉不妙,起身言道:“是不是汪直的主力杀来了。” “是。”把总言道:“不单单是汪直的主力,这个畜生,还驱赶着上万百姓来攻城啊。” 听到这话,周诚只觉一道惊天霹雳在耳边炸响,整个人都懵了。 驭使百姓攻城,一个最残忍却最百试不爽的烂招。 周诚驾马狂奔上了城头,向远处一看,果见密密麻麻的百姓正向着嘉善而来,离着刚刚挖好疏浚的地堑越来越近。 这些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或肩扛或手提,还都带着一担担的石土。 数万人,密密麻麻无边无沿,所携带的石土足够城外填满一小半的地堑沟壑了。 不杀,这一趟趟下来要不了多久能填到嘉善城下。 周诚极目远眺,在这些百姓的后面,是数万名倭寇正拱卫着数不清的火炮在严阵以待。 数量之巨,几乎无法目测。 这是汪直全部的家底子。 “将军,您快拿个主意吧。” 把总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立刻派人通知戚将军,汪直主力已到嘉善,请其火速发兵支援。” 周诚说着话,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通知全军,喊话百姓不可再上前,再动,以箭射之!” 把总呆怔住,随后苦劝道:“将军,那可是数万百姓啊。” “快去!” 周诚一拳砸在城墙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殷红了城头。 把总无奈,只得遵令去办。 守在第一道防线的田三呆呆的看着面前百步外,在第一排的百姓中他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和那个日思夜想的女人小翠,此刻被用麻绳、锁链绑在一起,肩扛着一筐筐的石土步履蹒跚向着自己而来。 手中的强弩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放箭,放箭啊。” 耳边是哨官的怒吼,换来寥寥几十支弩箭射出。 十几名百姓倒下了。 田三看着,整个人打起了哆嗦,随后像是中了魇怔一般鬼叫一声,突然将手中的弩扔在地上,而后便跳出阵地,疯狂奔向迎面缓缓涌来的人潮。 哨官怒骂一声逃兵,捡起被田三扔掉的弩机对准后者的背心,毫不留情的扣下。 弩箭自背心穿破前胸,田三不为所动,继续向着他父母的方向狂奔,直至又一支箭矢射穿他的脖颈。 徒劳跪下,掩面栽倒。 “放箭!” 哨官将弩机对向身边的战友怒喝。 “快放箭!” 这一次,如雨般的箭矢射了出去,但目标不再是倭寇,而是他们的乡亲甚至是,父母子女! 什么是战争? 战争,是没有人性的!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以命搏命,咬死不放(均订四千加更) 第164章 以命搏命,咬死不放(均订四千加更) “戚将军、戚将军,嘉善,丢了!” 戚继光前脚才得到周诚的情报,说汪直的主力出现在嘉善,可当他点齐军队刚刚开拔不到一个时辰,一则消息就让戚继光如遭雷击。 嘉善,丢了? “放你娘的屁,嘉善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丢掉。” 岳长林怒骂道:“周诚是干什么吃的,他人呢?王八蛋,老子要砍了他。” 报信的士兵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倭寇不是人,他们抓了上万百姓来攻城,嘉善很多兵都是当地人哪里能下得去手,很多士兵甚至当场就发了失心疯,或逃或散,甚至还有反戈的,周将军无力回天,已经与城同亡了。” 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妻儿被战友射杀,然后失心疯反戈杀战友。 这种事会不会出现? 不要答案,因为不可能有答案。 戚继光骑在马上的身子晃了一晃,随后强行稳定住心神:“立刻进军,将嘉善夺回来。” 现在不是骂汪直畜生的时候,要把嘉善夺回来,不然深陷包围的汪仲那伙残军就能顺着嘉善逃往平湖乘船遁去,这场剿倭之战又将败了。 “汪逆能驱赶百姓攻城,就一定会驱赶百姓守城啊。” 岳长林想到这种事,紧张的看向戚继光,却发现后者一双眼已经红的吓人。 “这次如果不将汪逆打残,将来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剿灭他?” “长痛,不如短痛!” 决心已至,岳长林也不再规劝,转身让军令官去传令。 凡嘉善籍士卒不予参战,回嘉兴驻守吧。 只有这样,这场仗才能有机会打赢!—— 石浦,刘远、俞大猷的中军所在。 他们率领两万多军一直对着汪仲紧追不舍,眼下行军至此。 “看这方向,倭寇应该是奔着嘉善逃遁的。” 俞大猷摊开地图,面容轻松。 “吴嘉有戚继光驻守,他逃不出去。” “听说汪逆已经从平湖登陆,戚继光现在腹背受敌,压力也不小啊。” 刘远不似俞大猷那般自信,沉声言道:“咱们也得快一点赶过去。” “但是今天恐怕没法行军了。”俞大猷望着帐外淅淅沥沥的雨水皱眉:“好端端的突然来这么一阵雨,道路泥泞不堪,马蹄子都跑不起来。” 刘远也是一叹。 “这该死的雨下的真不是时候。” 浙北的天说下雨便下雨,没来由没原因。 “报!” 中军帐外一声疾呼,一名信卒快步冲了进来,报了信。 “戚将军急信。” “说。” “戚将军说,汪逆驱百姓攻嘉善,嘉善已然失陷贼手,戚将军将全力进攻嘉善堵住这个缺口,希望两位将军火速向嘉善进军,务必不使汪仲一军全身而退。” 听到这话两人无不大惊失色,彼此对视一眼后,刘远立时言道。 “快,传令全军丢弃所有辎重,全速进军。” “那火炮” “留两个营下来看管,其余人追击倭寇。” 刘远拿起头盔走出军帐,顾不上许多,翻身上马带上亲兵:“俞将军,本将军领骑兵先追,你领中军速速追上,全速赶往嘉善。” “是。” 俞大猷也不敢再耽搁,火速整军拔营。 道路泥泞的确难走,不过抛却辎重之后,便还不至于到寸步难行的地步。 —— 嘉善县城,戚继光率军赶到,看到了城外遍地的尸体和垮塌了一小半的嘉善城墙,同样也看到了正忙着清扫疏通,打算规整出一条通途好接应汪仲军撤离的倭寇。 无需动员,不需要整顿,戚继光拔出了腰刀指向嘉善城。 “全军进攻!夺回嘉善!” 城郭内县衙,汪直此刻焦急的来回踱步,他已经派人去寻找汪仲,如今还没有消息传来。 “大王,找到小王爷了。” 撒出去寻找的倭寇跑了回来,兴奋道:“小王爷如今离着嘉善只剩下不足二十里,最多两个时辰就能赶来。” “两個时辰?”汪直怒骂:“怎么需要那么久,都什么时候还不抓紧抛下辎重,全速奔来。” “小王爷那刚刚下过一阵雨,道路泥泞实在是跑不快。” 汪直急的五内俱焚,摆手:“知道了,再去催,让仲儿越快越好。” “是。” 传令兵才走,叶宗满紧随其后,神情紧张:“大王,明军攻来了。” “那么快?” 汪直惊愕反问:“来了多少人?” “最少一万五千人。” 听到这个数字,汪直大惊:“明军主力。” “是的。” 叶宗满急道:“现在城外的地堑被咱们给填平了大半,城墙也被咱们给轰塌了一段,明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攻进城中和咱们胶着作战。” “快将火炮摆上城楼,用火炮守城。” 汪直下令道:“有几百门火炮在,明军攻不进来。” “已经安排了。”叶宗满话音未落便惊慌回首。 只见堂外天空突然一暗,紧跟着便是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继而越来越大。 “该死!” 这雨势,火信子根本点不着,除非是在碉堡炮楼内。 可嘉善哪来的炮楼。 汪直也没时间现造一个炮楼出来。 “抓城内百姓来守城,堵住那一段城墙缺口。” 叶宗满点点头,目露凶光便打算去做,又见一个浑身浴血的倭寇跑了过来。 “大王、大将军,明军杀来了,现已在城墙处和咱们厮杀着,这伙明军跟疯了一样,只一劲的进攻往城里突,弟兄们快要顶不住了。” 几乎瞬间叶宗满就想到了什么,猛然看向汪直。 “大王,明军这是打算缠住咱们,把咱们死死拖在嘉善,好等苏州那里的明军追上来。” 汪直不傻哪里不明白。 这个戚继光简直是疯子,用一万五千人和自己三四万人打巷战,用这种不要命的乱战方式是想把自己也拖死在嘉善,给苏州明军一个囫囵个全歼的机会。 这种打法,明军自己的损失定然要比倭寇还多。 毕竟狼筅枪可没法用在巷战中,日本刀的优势反而更适合狭小范围内小股作战。 “大王,小王爷那还有多久能赶回来。” 面对叶宗满抛出的问题,汪直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咬牙:“还有一两个时辰。” “来不及了。” 叶宗满不假思索言道:“一旦让明军突进城来,咱们也跑不掉。” “孤,知道!”汪直咬牙切齿,可还是迟迟下不定主意。 他能残忍的驱赶百姓攻城填坑,却不愿意放弃自己儿子的命。 叶宗满又催道:“大王,早做决断啊。” “闭嘴!” 汪直咆哮一声:“孤知道,孤知道!” 吼罢,汪直气喘吁吁坐在椅子上,耳边是那连绵不绝让人心烦的雨水声。 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汪直颓废的吐出一口气。 “传令全军,冲破明军阻碍,离开嘉善去平湖,回双屿。” 这个儿子,救不回来了!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二章:嘉善大捷! 第165章 嘉善大捷! 汪直只是一个商人,他不通军略,不懂兵事,站在十六世纪远洋贸易的风口上飞了天。 所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法摆脱本质是一个商人的影子,并且困在历史的牢笼中挣脱不得。 因此后人永远无法理解汪直明明有了那么大的势力,为什么不把海外那一圈打下来,偏偏要和大明朝死磕。 这一磕就磕了七八年。 磕到最后他身死道消,大明朝也耗干了所有元气。 两败俱伤,谁都不好受。 汪直到死的那一天还希望嘉靖能和他合作一起去开海,这看似是一件好事,但他自大的将自己的身份摆在一个和嘉靖或者说大明中央政府平等的地位上。 他只是一个商人啊。 嘉靖就算再如何开明也不可能同意一個商人与自己平起平坐。 因此,很多故事的结局在一开始就注定了。 此后的几百年,日本长崎博物馆的门口,日本人为汪直树立了一座铜像,用于感谢他为日本带去了先进的火枪火炮和造船技术。 甚至还曾派人去往汪直的徽州老家为其树雕像、修衣冠冢。 这就像是一个笑话留在了历史中。 而现在,这个被明王朝视为心腹大患的汪直再次做出了一个说不上英明还是愚蠢的决定,那就是放弃接应汪仲,全力突破戚继光的封锁,撤出嘉善城。 面对几万名倭寇的全力突击,就算是戚继光也不可能做到全部拦截下,在给予汪直最大限度的杀伤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汪直的中军突破封锁线,向着平湖方向遁去。 “不要追了。” 戚继光放弃追赶汪直,转而选择固守住嘉善城,并且清点被汪直遗留在城中的那多达数百门的佛朗机炮。 “这一次汪直上岸,赔了儿子折了炮,还死了数万倭寇,元气已然大伤,覆灭只是早晚的事了,现在咱们先把即将到来的汪仲这一伙贼寇给囫囵个的吃掉。” 这个决定事实证明是绝对正确的,没有了汪直的接应,匆匆赶到嘉善的汪仲傻了眼,本以为能够逃出生天的他此刻无比后悔。 为什么不抛下这一万多残兵败将,选择先一步逃回嘉善。 深知就算投降也不可能免死的汪仲选择做最后的殊死一搏,他领军猛攻立足不稳的戚继光,企图再从嘉善打出一个缺口来。 可从苏州连日逃奔来的倭寇早已疲惫不堪,加上士气已然锐减至崩溃边缘,此时此刻又哪里还有什么战力可言,进攻了一个多时辰愣是连一条防线都没能突破。 身背后,刘远已经带着骑兵追了上来。 “今命丧于此,乃天数也。” 汪仲仰天长叹,拔剑自刎。 —— 南京城文渊阁。 凡是有资格决定江南前程命运的人物此刻都聚集于此,所有人都在议论中等待着。 “今天苏州和嘉兴的兵报还没有送进来,看来应该是和汪逆交上了手。” “两天前不是已经在嘉善打过一场了吗,戚继光按兵不动是对的,现在谁也不知道汪逆的主攻方向到底在哪。” “甭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他儿子活着离开我大明。” “这一次汪仲那个逆贼之子率军三万进攻我大明,这已经是汪逆一半的实力了,吃下去,汪逆以后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收复双屿也不再困难。” “一旦收复双屿,则可复开海禁,织造局和市舶司的船就能出海了,到时候朝廷的财政能好些。” 十几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聊着,唯独陆远一声不发,徐鹏举看了前者一眼,轻声喊了一句。 “陆部堂?” “啊?啊,国公爷。” 陆远惊醒,见是徐鹏举在唤自己忙回应。 “想什么呢?” “没事,不过是眼下迟迟没有最新的军报送进来,有些心绪不宁罢了。” “不用担心。”徐鹏举微微一笑:“咱们在苏州、嘉兴屯了重兵,吴淞口也被张部堂收复,汪仲这一伙倭寇跑不掉的。” 陆远点了点头,感慨道:“是啊,跑不掉的,这场仗前后打了四个多月,可算是到了该结束的日子。” 正说着,文渊阁外谭振鹄右手高举着一道本匆匆跑来,一边跑一边喊。 “捷报来了,捷报来了。” 一听到捷报两个字,文渊阁内十几人几乎齐刷刷站了起来看向谭振鹄。 后者冲进了文渊阁,脸上全是喜色。 韩邦奇一步站出,难掩激动的说道。 “快读。” 谭振鹄打开军报,大声朗诵。 “时嘉靖三十年十月二十四日,寇汪逆直亲率大军驱赶百姓攻嘉善,守备周诚并下三千四百人不敌,周诚与城同亡,嘉善陷于贼手,同日杭州参将岳长林、游击戚继光领兵攻嘉善,汪逆遁逃,嘉善复还。 是日夜,汪逆子仲败逃嘉善,突围无果,提督江淮总兵刘远、苏州参将俞大猷率军杀至围剿,仲不敌,自刎于阵中。 至此,围剿汪仲一部倭寇之战结束,日起嘉靖三十年六月初九,终于十月二十四,共毙倭寇两万一千八百人,俘寇一万五千二百二十七人,缴敌佛朗机火炮五百三十三门,各式火枪兵器三万七千余件。 我军亡一万一千三百零六人,伤八千二百四十四人,另有百姓亡难者暂无可统算。 此报,提督江淮总兵刘远、苏州参将俞大猷、杭州参将岳长林、游击戚继光合疏上禀。” 随着谭振鹄读完最后一个字,文渊阁内顿时一片欢欣鼓舞。 “歼敌三万多人,缴火炮五百多门,好啊,太好了。” “刘远四人立了大功啊。” “此战之后汪逆元气尽损,几不足惧也。” “哈哈哈哈。” “列祖列宗保佑,我大明海患可去矣。” 所有人都在欢呼,陆远也露出了笑容,只是心中有些隐隐作痛。 驱百姓而攻城,这次嘉善几经易手,恐怕周遭无辜死难者,要累逾数万。 不过比起历史来看,这伤亡连一成都不到。 很好了。 自己这几年做的所有事,总算是结出了第一个果实。 徐鹏举看向谭振鹄,下令道。 “立刻传令刘远四将,火速收复平湖,将汪逆赶出去,所缴火炮,半数留在平湖沿岸修筑岸防炮台,余数并战船交付浙直总督张经,着其整军,伺机全力进攻双屿,争取收复双屿,一战而荡海平波。” “是。” 谭振鹄喜气洋洋领命离开。 他走了,文渊阁内的喜气不减,朱纨很懂事的开口。 “魏国公、永康侯、各位上官,这庆功宴今晚不妨先摆一堂,多亏有了各位上官的坐镇运筹,才有今日前线这般大捷。” 一群人纷纷大笑应允,颇觉理所当然。 徐鹏举随后看向陆远。 “陆部堂,这拟报请功的事,您来办吧。” 陆远咧嘴笑笑,点头。 “好。” 是啊,仗打完了,该请功了。 如此大的功劳,该怎么分呢?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三章:南京的水有多深? 第166章 南京的水有多深? 庆功宴整的挺热闹,所有人都喝的酩酊大醉、酒气冲天,唯独陆远和韩邦奇两人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韩邦奇不喝是因为岁数实在是太大,万一喝死了多麻烦。 陆远就完全是因为徐鹏举交代的那份请功的差事。 后者身为魏国公,坐镇南京统辖南京五军府,可以说是名义上的南方军事一把手,这请功疏为什么要让陆远来写。 这就是徐鹏举的聪明之处了。 功劳怎么都要分给他,而且要分大头,那剩下人怎么分,徐鹏举还能去插手吗? 那多不懂事啊。 陆远作为吏部尚书,请功的奏本陆远来写,那么提拔哪些人、不提拔哪些人就需要陆远自行斟酌或者说让陆远来和大家伙商量了。 而在请功之前,首先要考虑这份军功怎么报。 毙敌和俘虏数是刘远他们四人写给南京看的,那南京这边写给北京、写给嘉靖看的话写多少? 韩邦奇问了陆远的意见,后者是这么回答的。 “俘虏这一块划掉吧,不然按照规矩还得派人手送去北京献俘,实在是麻烦。” 韩邦奇一生大风大浪见惯了,闻言面不改色的颔首。 “嗯,这群倭寇作恶多端,又在松江、嘉善犯下如此的杀戮,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两个人两句话的功夫,便是一万多颗脑袋落地。 世上有哪种毒品比权力更让人着迷上头? “就写毙倭寇六万八千人,让潘公公和萧公公去杭州点人头。” 陆远上嘴唇碰下嘴唇,这份军功便直接夸大了一倍,根本不担心会露馅。 几万颗血淋淋的脑袋堆在一起,潘萧两个守备太监还真能挨个扒拉着数? 姑且就算他俩不恶心,真去点数那也太不懂事了。 军功夸的大,他两个守备太监也能跟着沾光。 韩邦奇看了一眼陆远,片刻后才嗯出一声。 “老夫岁数大了,按规矩怎么都该上疏乞骸骨,有了这次的功劳,老夫也能安心颐养天年了,伯兴你来拿主意吧。” “是。” 将韩邦奇送出皇宫,陆远带着张居正回了文渊阁,清冷的烛光下,陆远打开一道空白奏本,屏气提笔。 “臣南京吏部尚书、翰林学士陆远叩奏吾皇圣躬金安: 维嘉靖三十年十月二十四.” —— 时间线倒退三個月,那是罗龙文到达南京五天后的日子。 “哎哟,罗老爷出来了,罗老爷吃了没。” 罗龙文前脚走出自家大门,后脚斜对面摆摊卖早点的中年汉子就打了招呼。 “这不是闻着你胡大哥的包子香就出来了吗。”罗龙文走过去寻个空位置坐下,满脸的笑容:“老样子,一碗汤四个包子一叠酱菜。” “好嘞。” 胡大哥利落的上齐早点,继续忙活他的买卖,罗龙文便自顾自吃起来。 这里是他五天前来南京后买的宅子,花了将近二百两,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为什么南京的房价现在比北京还贵,这让罗龙文很是费解。 北京可是京师,很多达官显贵几乎都在北京置业,以长安街为中心周遭的府宅价格贵的离谱,可现在南京的房价不仅追上了北京,甚至还隐隐有超过的势头。 这么新奇的事,罗龙文初来乍到暂时是搞不明白了。 “卖报,卖报,今日南京时报。” 巷子口走进来一个报童,手里挥舞着报纸,边走边嚷嚷。 罗龙文抬起头喊了一嗓子:“小家伙来一份。” 说着话数了十文钱放在桌上。 小报童一看也是认识了罗龙文,一边递报纸一边拿钱不耽误嘴里的话。 “谢罗老爷赏、谢罗老爷赏。” “给本老爷也来一份。” “我这也要一份。” 早点摊子几桌客人纷纷要了一份,都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 而能住这的也基本上都是不缺钱的主。 罗龙文一手抄着报纸看,一手拿着包子往嘴里送。 他先看的是时政,一共有两条。 “南京工部员外郎佘世法昨日凌晨夜宿万芳园,酒后衅事,狂言‘天下无可关老子之囚室’,辱骂殴打万芳园其他客人,更动手打了前来的五城兵马司巡检衙差,引发翰林院、国子监多人不满,如此行径斯文扫地、有辱圣贤,据自通政使司处获悉,吏部尚书、翰林学士陆部堂已批示将佘世法暂时停职,令其反省,其有无触犯大明律之事项,移交都察院酌办。” “倭寇自六月初九自吴淞口登陆后,如今正集结重军猛攻苏州,苏州参将俞大猷坚守御敌,使倭寇不得寸进,魏国公令各省加紧整军,驰援苏州,兵部尚书韩部堂命兵部员外郎殷正茂昨日赶往嘉兴,专职督办士卒阵亡抚恤事宜,据自通政使司处获悉,此次剿倭之战,凡战死之士卒皆有五十两抚恤或择十亩良田。” 报纸上所有版块的内容写的都是大白话,只要认字就能看懂。 罗龙文啃着包子,旁边桌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已经开了口。 “这群当官的老爷真够横的,连五城兵马司的都敢打,还‘天下无可关老子之囚室’,我呸,不就是官官相护吗,现在停职了吧,看他还吹不吹牛了。” “刘兄,你也别激动,上面不写了吗,暂时停职,是不是真办还得都察院酌办,酌能懂吧,斟酌的意思,让我说啊,估计就是让那个员外郎这段日子活动活动,到时候自罚三杯哈哈一笑,事就过去咯。” “操。” 姓刘的商人骂咧一句:“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当官的没有好东西。” “嘘,你可悠着点,这话万一传进官府耳朵里,有你好受的。” “刘兄那么生气,一看就是最近手气不好吧。” 又有一个食客开了口:“在那不夜城输了多少银子啊,说出来让大家伙高兴高兴。” 刘姓商人不高兴的说道:“滚滚滚,老子吉星高照能输钱?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我可听说了你最近没少往那银行里跑,怎么着,是去交税的还是混不下去要押宅子、押产业的借钱了?” 罗龙文垂下眼皮细细听着。 银行、不夜城、报局。 这南京城到底还有多少新鲜玩意。 在这些新鲜玩意的背后又站着哪些人。 南京城的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四章:陆,哪个陆? 第167章 陆,哪个陆? 吃完早点的罗龙文和周遭这些个邻居打了声招呼,随后便动步向东城兵马司的方向而去。 他现在的身份是东城兵马司的一个巡检,身份是朱纨给安排的。 南京城有个五城兵马司,北京也有一个,名头听起来很是高大上,实际上性质等同于后世的公安局加城管局。 行政编制归属巡抚衙门。 五城即东南西北中,一把手叫做兵马指挥,品轶仅仅只有正六品,品轶低到甚至不允许进士、举人这种有功名的人担任,只从科目有司出身、年状有志行者中升任,每年由巡抚衙门进行考除,没有升迁途径。 等到了隆庆年之后,五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统一由亲王妃子的父亲担任,副指挥由郡王妃子的父亲担任,算是一個冷知识吧。 五城兵马司有编制的岗位各有三个,分别是六品的兵马指挥、七品的副指挥、不入品流的吏员(管着下面各种小队长的总队长)。 再往下就是巡检(巡逻队长)、城门官、红铺火夫长(消防队长)等底层小队长级领导,最底层是衙差、捕快、皂衣、火夫。 罗龙文进了衙门后换身行头,别上腰刀,拿起一尺长的小型水火棍开始了自己这一天的工作。 那能干啥,巡逻呗。 一队八个衙差,加上罗龙文这个巡检九个人出发了。 南京城的治安很好,又是白天,巡逻基本上是遇不到什么事,罗龙文今天是上岗后的第四天,前面三天一件突发情况都没遇到过。 “又是枯燥的一天。” 队员张三(实在懒得给龙套取名字)在队伍中精神萎靡的念叨着:“从白天溜达到晚上,一点事都没有,哈欠,真是没意思。” 另一个队员李四笑话了他一句:“怎么困成这个样子,昨晚不会去万芳园里潇洒了吧。” “你可算了吧,那地方我哪开销的起,一个月就一两银子的月钱,一年差不多能去一次。” 张三唉声叹气:“现在这日子过得还不如以前呢,以前街上还有些小赌档、暗娼、青皮无赖啥的,每天还能从他们身上敲点竹杠,现在这些都没了,竹杠也没得敲了,全指着月钱过日子,家里都快揭不开锅咯。” “只能转夜巡了。”王五过来插话:“你看夜巡的兄弟,个个吃的满嘴油,羡慕啊。” 带队巡逻的罗龙文来了兴致,问道:“为什么夜巡的兄弟能赚到钱?” 几个衙差看向罗龙文,那张三就开了口。 “头,您是刚来南京不了解,咱们南京城啊没宵禁,晚上出门喝酒耍闹的人特别多,尤其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公子哥们,一喝多了酒就耍疯,夜巡的弟兄上前一通盘查,吓唬两句,那些个醉鬼、公子哥们为了躲麻烦就会给点银子。 要说再能碰上打架闹事的,锁铐一上,人往巡检房(相当于派出所)里一关,不想吃官司就能敲一笔大的。” 罗龙文哦了一声,呵呵笑道:“我是不懂,刚来南京,还得弟兄们多帮衬。” “不敢不敢。” 几个巡差都道不敢,他们虽然跟罗龙文不熟,但是都看着呢,罗龙文上任当天可是东兵马司指挥亲自送来站台的。 这背景可不小。 罗龙文也有心从这些手下人嘴里打探消息,便主动说道:“今天下了值,万芳园我做东,请弟兄们喝顿酒。” 几人一听无不是眼前一亮,要不是顾忌这是在大街上,怕都能蹦起来欢呼。 好容易捱到下值换了身行头,九个人便直奔秦淮河的万芳园。 这地方罗龙文不知道来过多少次,驾轻就熟的要了间房,人往沙发里一卧,二郎腿也翘了起来,冲着侍者招手。 “上姑娘。” 如此熟稔的姿态也让手下这些个巡差更是笃信,这位头不得了。 十几名莺莺燕燕的姑娘来到,加上酒水的助兴,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罗龙文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引申开。 “我罗某人痴长大伙几岁,若是不嫌弃,以后咱们就以弟兄相称。” “头” “诶,都说了,给面子喊一声罗兄便是。” 张三醉眼朦胧,举着酒杯一劲点头:“罗兄,弟弟敬您一杯。” “这就对了。”罗龙文跟着碰了杯子:“咱们都是兄弟,以后有事跟哥哥说,能用得上绝无二话。” “对对对,大家都是兄弟,来,咱们一起敬罗兄。” 八个人喝着不要钱的酒,搂着不要钱的姑娘,因此对罗龙文的态度那叫一个亲热。 众星拱月般的捧着。 但罗龙文可不只是打算听这些马屁话,借着酒劲开口。 “几位兄弟可都成亲吗?” “哪有钱娶媳妇啊。” 李四叹出口气来:“南京城里哪哪都是花银子的地方,一个月就一两银子月钱,掰开了揉碎了也不够花。” “怎么讲?”罗龙文诧异道:“吃穿之物不都有衙门兜着呢吗,还要花钱?” “吃穿是不用花钱,可是这人情往来的不能少啊。” 张三一看就是老油子了,他给罗龙文讲着兵马司里的道道:“我们这些当巡差的说难听点就是个泥腿子丘八,看着在衙门的锅里吃饭是个铁饭碗,其实屁都不是。 每个月领了银子,总得给头上那几位老爷意思意思吧,不然人家凭什么让你跟这干,想削着脑袋穿上这身皮的人海了去。 南京城啥都缺,就是不缺有关系的人。 除了关系打点,人情往来也不少,就咱们一个东城兵马司就千八百号人,似您这般身份的巡检、火夫长、捕头、班头一百多人,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不得去行个礼? 谁送礼未必能记住,但是不送礼肯定能记住,这以后给没事你穿小鞋受了受不了。 想往上爬一级当个巡检啥的,那要送的礼更多了,唉,总之累啊,赚的钱不够花,还拿什么娶媳妇,也怪我们这些人不争气,以前能赚钱的时候不知道存点积蓄,现在赚不到钱只能紧巴着过。” 罗龙文哦了一声:“按你说的,现在咱们这只有夜巡能赚到银子。” “嗯,是的,夜巡虽然苦一点不过油水大。” “那你们说,夜巡有去不夜城那个赌场收银子的吗?” 几个人彼此对视,随后都哈哈笑了起来,张三更是一个劲摆手。 “我的罗兄,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地不归咱们兵马司管。” “什么意思?” 罗龙文来了兴致:“怎么着,那地王法进不去?官府的人都敢拦着?” “倒不是拦,但人家敞开门让你进你也不敢进。” 张三言道:“衙门口的都知道,伱敢冲进那个地方抓人,前脚进,后脚你身上那身皮就没了,没有隔夜的事。” “这么说,那地有官府的大背景?” 这话没人接茬,只有一摊烂醉的王五吭哧了一声。 “有人说,见到不夜城装银子的车进过陆、陆”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王五的话,只见张三死死捂住王五的嘴冲着罗龙文笑笑。 “喝醉了、喝醉了。” 挨了一巴掌的王五也醒了酒,双眼瞪大,额头上的冷汗呼呼直冒,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但罗龙文还是记住了那个字。 陆。 哪个陆?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陆大人才是背后的贼啊 第168章 陆大人才是背后的贼啊 王五失踪了。 就在去完万芳园后的第三天,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罗龙文这一队所有人都心惊胆战,暗中猜测肯定是那晚王五说的话被陪酒的小姐传了出去。 一个衙门的巡差莫名其妙失踪可不是什么小事,东城兵马司上报给了巡抚衙门,巡抚衙门给了回应。 必须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谁又能知道,这人,此刻就在巡抚衙门的牢里。 “哗!” 一桶凉水兜头浇下,刺激之下也让昏睡过去的王五缓缓醒转,已经肿的不成样子的双眼勉强卡出一条缝来,他看到了罗龙文笑眯眯的脸。 “头,是头吗。” 王五来了精神,哀求道:“头,快救我啊头。”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罗龙文依旧是笑眯眯的德性:“快跟我说因为什么,我才能救你啊。” “前两天、前两天咱们去万芳园您还记得吗,我喝醉了,说错了话,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 “你说错什么话了?” “我说.” 王五张口,欲言又止,那罗龙文继续言道。 “这里是巡抚衙门大牢,你想活着出去,就必须要和我说出缘由来,不然我怎么救你?你放心,巡抚朱大人和我有些私交,我一定能救你。” 说话间,罗龙文还喊来两名狱卒将王五身上的锁链给去掉,指着一旁桌子上摆放的酒肉。 “看到了吧,我来这就和到自家一样,你什么事照实说,我才能把伱救出去啊。” 王五被罗龙文扶着来到桌子旁坐下,也是饿了,抱起一只烧鹅大口大口啃了几口,这才有了精神。 “我说了,您真能救我?” “当然。” “那晚、那晚您还记着吗。”王五回忆着说道:“张三打了我一巴掌的事。” “知道啊,他喝多了,不然为什么要打你。” “不是的不是的。”王五放下肉,满是油腥的手抓住罗龙文的衣袖,泣声道:“我喝醉了,我说,不夜城赌场里的银车,有人看见送进了陆,就说到这的时候,张三打了我一巴掌。” 罗龙文哦了一声:“对对对,为兄有印象了,怎么?这和你被抓起来有关系?” “一定是因为这句话。”王五急的直掉眼泪:“一定是的。” “那个陆,是哪个陆?” “还能哪個陆,陆大人的陆啊。” “哪个陆大人。” 王五张开嘴看了一眼紧闭的牢门,噗通一声跪到罗龙文面前,磕头说道。 “南京城还有哪个陆大人,只能是吏部尚书陆大人,有人看见赌场押银子的银车进了陆大人的府邸,我嘴贱说了出来,才招来今日的祸。” 罗龙文的瞳孔一缩。 “你确定?” “我、我不确定,我也是道听途说的。” 王五抬起头,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一个劲摇头:“我也是听说的,我真的只是听说的。” “谁说的?又是谁看到的?” “一个叫伍铭杰的公子哥,他上个月在赌场输了很多银子,喝了大酒睡在巷子里,正看到赌场的银车出来就悄悄尾随着,一路摸黑跟到了长安街,亲眼看到那银车停在陆大人府邸的后门,开了后门往里搬银子。 整整十几车银子,最少几万两啊。” 罗龙文又问道:“这话是他亲口给你说的?” “不不不。” 王五又道:“我有一个发小也在兵马司,不过是在南城,那伍铭杰住在南城,他夜巡的时候发现了从长安街赶回家的伍铭杰,于是上前盘问,伍铭杰输了很多钱,他嚷嚷着要把这件事捅到北京去。” “伍铭杰人呢?” “不知道。” 王五低着头说道:“当晚那伍铭杰被盘查的时候嚷嚷要把这事说出去,我发小的巡检就把人给带走了。” 罗龙文一扬眉头站起身。 “你发小叫什么名字?” “陈源。” “好,这件事我查清楚后,一定救你。” 罗龙文转身离开监牢,随后便登上一辆停在门外的马车,车内,应天巡抚朱纨端坐着。 “朱大人。” “问出来了?” “嗯,他说有一个叫”罗龙文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言道:“小人打算去找到那个陈源,找到陈源就能找到那个叫做伍铭杰的证人。” 朱纨睁开眼看向罗龙文:“这里是南京不是北京,你想去查陆部堂的底,就算阁老和小阁老也救不了你,本官劝你再考虑考虑。” “这件事小人一定会谨慎去办。” 罗龙文拱手道:“明面上的事还希望大人您来替小人遮一遮。” “放心吧,都是为阁老、小阁老做事,本官知道怎么干。” 朱纨挑开窗帘,车外一个牢头就凑了过来,单膝跪地:“大人吩咐。” “把那个王五处理掉。” “是。” 牢头领命退下,朱纨这便看向罗龙文:“剩下的事你自己做,但是切记一点,你想去办的事只是你自己要办的,和阁老、小阁老包括本官没有任何牵连,懂吗?” 这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罗龙文心里骂着,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的应下。 “是,小人明白,小人告退。” 答完话退出马车,迅速隐入夜色中。 朱纨透过窗户一直看着,直到彻底不见了罗龙文背影后才放下帘布。 “老爷,咱们去哪?”车夫问了一句。 “陆部堂府邸。” “是。” —— “所以说,鱼咬钩了?” 书房内,陆远听完朱纨的回复后露出笑容。 后者接过茶水陪着笑。 “是。” “其他人都安排好了吧。” “您放心,都安排好了,罗龙文身边一水都是咱们的人,什么人说什么话,都按报局那些位先生写的本子背的滚瓜烂熟,罗龙文绝察不出来的。” 陆远摆弄着只有拇指大小的紫砂手把壶,微微一笑。 “让他大胆的查,查出来的东西越多越好,算算日子,再有一两天,这位罗侦探又要多一位新帮手了。” “侦探?” “就是查案的高手。” 朱纨笑了起来:“是啊,他确实是一个查案的高手,不过部堂,您说的新帮手。” “从福建南平调来的一个教谕,现在是吏部的文书,罗大侦探不是一个人住吗,给他安排一个邻居。” “想想,一个查案的碰上一个嫉恶如仇的,他俩住在一起多有意思。” 陆远手指灵活,把壶摆件在几根手指间来回翻转。 “搅吧、搅吧,搅下去,奸臣自己就跳出来了。” “是。” 朱纨起身:“那下官告退。” “广州那边从葡萄牙人手中购买的火炮和火枪已经送到了苏州和嘉兴,这件事你知道吗。” “听通政使司说了。” “快了。” 陆远将摆件放到桌子上,看向朱纨:“战船也送进了浙直总督衙门,倭寇就快要败了,子纯你身为应天巡抚,协调有功,陆某一定为你请功。” “下官多谢部堂。” 朱纨撩袍下拜:“愿为部堂效犬马之劳。” “子纯何必如此多礼。”陆远上前扶起,笑眯眯说道:“你是苏州人对吧。” “是,苏州府长洲县。” “苏州眼下激战正酣,等打退了倭寇,要尽快恢复民生,要挑一个得力的人来做苏州知府,子纯如果有合适人选,可以向吏部举荐。” “不敢,一切都听陆部堂的。” 陆远呵呵一笑不再多言,目送着朱纨离开。 推开书房的窗户,一阵风吹过,掀起陆远书桌上的几道奏本信笺。 “门下胡宗宪敬呈明台钧启。”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六章:咱们斗不过陆部堂的 第169章 咱们斗不过陆部堂的 “刚峰,这宅子是我们经历司租下来的,你刚到南京,且先住着吧。” 赵学雍带着海瑞来到一处不大的宅子,亲力亲为替后者介绍着:“知道你俸禄低,所以这宅子是你和吕青山一起租住,租钱你们俩一人一半,哦对,忘了和你介绍,这个吕青山也是咱们吏部的,你们俩正好熟悉熟悉。” 海瑞抬头看着眼前这宅子,迟疑着问道。 “赵经历,这里的租金一个月是多少钱?” “不贵,你和吕青山每人一两银子。” 海瑞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一个月一两银子叫不贵? 他是正七品,一年的俸禄才九十石,折成银子勉强四十两。 光租金就要去掉三分之一了将近。 “还有更便宜的吗?”海瑞拦住赵学雍,询问后者。 赵学雍摇了摇头苦笑:“刚峰兄,你是真不知道现在南京的宅价,就这已经算是很便宜了,当然伱要说再往偏了去是有更低的,不过那离着皇宫可就太远了,你以后上值下值,光走路都要小一个时辰,什么事也都耽误了。” 顿了顿又言道:“你不会打算养马吧?那畜生可比人吃的多,再说了,你还有老母亲和媳妇没接过来,听我一句别折腾了。” 海瑞坚定的摇头。 “这里下官住不起,还是寻個偏僻的地方吧,远一些无所谓,下官可以少睡些。” 眼看海瑞转身要走,赵学雍急了。 “租钱都已经付过了,你不住,租钱也不退,这样,你先住着,我这两天给你尽量协调一下,看看还有没有暂时没住处的同僚,都安排这里来住,四个人分租钱总没负担了吧。 这宅子前后有十二间房,分成四户挤一挤也够住。” 听到这话海瑞才算是停下身子,心里算算账点头。 “四户的话还是可以的。” 赵学雍心里松出一口气,招呼着海瑞进去,自己向一旁偏头看了一眼。 没有匾额、大门紧闭。 斜对面只有一个卖早点晚茶的摊子还没收,坐了那么几桌客人。 海瑞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好,抬头问了一句。 “那位吕兄呢?海某当去拜访一下。” “他?哦,他估计还没回来吧。”赵学雍随口敷衍过去:“你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有的话尽管说,我来安排。” 海瑞连连摇头,冲着赵学雍作揖:“今日有劳赵经历了。” “刚峰太客气了。”赵学雍还礼:“以后咱们都在吏部当值,要互相帮衬,你刚到很多事都不熟悉,有不懂的尽管问,行,我就不打扰了,先告辞,对了,别忘了明日一早上值的时辰。” “您放心,下官送您。” 海瑞一路送着赵学雍出到府门外,原地站的笔直目送后者离开,折身刚打算回府,就见隔壁的宅门打开,一个穿着兵马司衙差衣服的男子走了出来。 男人见到海瑞也愣了一下,不过倒是能认出后者的七品官袍,赶忙抱拳躬身。 “卑职东城兵马司巡检罗龙文参见大人。” 海瑞拱手:“吏部经历司文书海瑞。” 两人这就算是认识了,罗龙文告了一声罪:“卑职要去当差了,下次再和海大人您聊。” 海瑞看了眼日薄西山的晚霞:“这都快入夜了,你当差?” “南京没有宵禁,所以兵马司分了昼夜两班差,卑职今日刚转的夜岗。” 罗龙文解释了一番:“虽说南京没有宵禁,不过大人若是没有什么紧要事尽量少上街,容易被兵马司的巡差盘查,若是没有带官印文牃之类的东西会免不得一些麻烦。” “好。”海瑞露出些许笑容点头:“多谢罗巡检了。” “您忙,卑职先去了。” 罗龙文再次抱拳,随后便手按腰刀,快步离开。 走到街头转角,罗龙文扭回头看向原先海瑞站的位置,眉头皱了起来。 吏部文书海瑞?这里住的不是一个叫吕青山的吗? 新来的? 摇摇头不再去想,快步赶着去衙门。 他这次转了夜岗可不是为了张三口中的夜巡能敲竹杠,他是为了踩点。 踩王五口中那个发小陈源的点。 他打算将这个陈源给掳走! 这种事罗龙文自然不会出面干,所以他找到了南京城中汪直的其他内应。 一个叫做苗祥芝的布行掌柜。 “这事准成吗?” 关起门来,苗祥芝一脸困惑:“就算咱们把那个证人找出来又如何,靠他一个人能给陆远找麻烦?” “他亲眼看到了赌场的银子进了陆远家里” “那有什么用啊。” 苗祥芝撇着嘴:“你就算把人找出来交给严世藩,严世藩也没能耐去怎么着陆远。” 罗龙文哈哈一笑:“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要的不是靠这种事为难陆远,而是要取得严世藩的信任。” 苗祥芝这才反应过来,差点忘了罗龙文的真实目的。 先取得严世藩的信任,然后把陆远在澳门造火器厂、养私军的事说给严世藩,这才是关键。 满江南开赌场算什么要命的事,无非就是名声德性臭了而已。 “行,这件事我去办。” 苗祥芝应了下来。 见状罗龙文便打算离开,人都到了门槛又停了下来。 “对了,还有一事。” “嗯?” “我住的那地方旁边的邻居,你知道是谁吗?” “吕青山,吏部选封司的主事,怎么了?” “今天好像又搬进去了一个,叫海瑞。” 罗龙文对了一下情报:“你帮着留意一下,我听他说话的口音像是福建那边的。” 苗祥芝笑了笑说道:“这种事你也关心,也太有些谨慎了吧。” “多留意些总是好的,这个陆远在南京的势力恐怕不小,哪怕是小阁老亲自交代的事,朱纨都不愿意干涉太深,生怕惹了陆远。” 罗龙文言道:“在没有绝对把握除掉那个陆远之前,咱们千万要小心再小心,不能打草惊蛇。” 苗祥芝连连点头催促。 “好好好,你这话听得我头都大了。” “小王爷在苏州打了五十多天寸步未进,可见战况并不理想,罪魁祸首就是这个陆远,这一次,务必要借着严嵩父子的手除掉他。” 罗龙文留下这句话,打开门离开。 在他走后不久,苗祥芝喊了一声。 “人走了。” 不多时自阁楼上下来一位,正是陆远的身边的家仆陆直。 “你放心吧,办好这件事送你去澳门和你家里人团聚,给你船给你银子,下半辈子做富家翁。” 陆直很满意的点头:“魏植在那将你家里人照顾的很好,你不用担心。” 南京城里哪些人是汪直的眼线陆远心知肚明。 有那个魏植在呢。 苗祥芝苦笑一声。 “多谢,小人愿为陆部堂肝脑涂地。” “这话你也对汪直说过吧。” 陆直冷笑一声:“这些废话没有说的必要,办好你的事就行,无论是伍铭杰还是陈源,这几个人我会给你送来的,还有,关于海瑞的情报我回头一并给你送一份来,后面如何取得严世藩的信任以及如何将海瑞送去北京,这事你要办好,记住了吗。” 苗祥芝忙跪地叩首。 “小人一定办妥当。” 陆直这才满意离开。 望其离去,苗祥芝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同时也为罗龙文感到悲哀。 见到的人、听到的话、看见的事,其实全都是假的。 “兄弟,别怪我害你。” 苗祥芝叹出口气。 “咱们,斗不过陆部堂的。”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七章:这是一盘大棋 第170章 这是一盘大棋 进入九月的南京城有了些许凉意,海瑞走出家门,一阵风袭来便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穿的有些单薄了。 毫无积蓄的他才刚刚将远在南平的老母亲还有媳妇接来,根本没有余钱再为自己做一身新衣服,好在官袍是朝廷发的,只是单薄了一些。 “海大人。” 一声呼唤来自对面的早点摊,海瑞寻声望去,只见邻居罗龙文正冲自己招手。 “喝口汤暖暖身子。” 海瑞住在这也有旬日了,和这罗龙文倒也见过几面,虽然每次都只是匆匆闲白几句,倒也算混了脸熟,闻言便走上前去和罗龙文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你不是夜值吗?” “刚下值,吃口饭再去睡觉。” 罗龙文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差衣:“衙门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呢。” 海瑞恍然:“你们这也挺辛苦的。” “那有什么的,给衙门办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一说。”罗龙文陪着海瑞瞎聊:“海大人您这来南京有半个月没。” 海瑞点点头:“嗯,确实快有半个月了。” “这么多日的功夫,怎么一直没见那位吕青山吕大人?”罗龙文扫听了一句。 海瑞接着早点随口言语:“说是去了湖广办差,暂时回不来。” “你们也辛苦啊。”罗龙文捧上一句,正赶着卖报的报童来,便张口要了两份。 海瑞言道:“买一份就行,吏部每天会发。” “成,那就一份。” 罗龙文付了报纸钱,自顾自看了起来,只是眼睛的余光一直放在海瑞身上。 “听说了吗,咱们这趟街街头那家姓孙的,昨晚上在家里上吊死了。” 这功夫又来了一波吃早点的食客,其中一个来到就开了口。 同行的友人接了话茬。 “开粮油铺子的孙掌柜?” “还能是谁,就是他。” “咋的突然就上吊了。” “唉,听说是在赌场里输光了家产,一时想不开就上吊了,撇下一家子妻儿老小,实在是,唉。” 几個人聊着天的功夫也坐了下来,就在海瑞隔壁的桌子,保证每一句话哪怕是窃窃私语也能清清楚楚传进海瑞的耳朵里。 罗龙文一直留意着,果然见到海瑞的脸色有了变化。 “南京城里有赌场?” “啊?”罗龙文还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一般。 海瑞又问了一遍:“罗兄,你在五城兵马司里当差,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 罗龙文很自然的回答道:“有吗?” “这都有人输到上吊自杀了!”海瑞的语调猛然拔高,瞬间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隔壁桌聊闲天的那几个人也闭上了嘴巴。 只见海瑞转头看向刚才说话的几人,开口质问道:“你们刚才说咱们街上那位孙掌柜输光家产上吊自杀了?” “是有这么个事。” “没有没有。” 同桌的好友赶忙拦了一句,又冲着海瑞笑笑:“大人,您听错了,没有的事。” 如此拙劣的欲盖弥彰哪里能瞒住海瑞的法眼,他一扭头就看向罗龙文。 “罗巡检,尔身为朝廷差吏,难道不知道依我大明律,开赌场是要杖责八十的吗,你身为朝廷差吏若是知情隐瞒、包庇遮掩是要加一等,杖九十。” 罗龙文面色一变,连忙起身将海瑞拉坐下来,苦涩道。 “我的海大人,您怎么说急眼就急眼啊,这种事就算您不说卑职又哪里会不知道,可咱们南京城确实没有赌场啊。” 眼见海瑞瞪眼要发飙,罗龙文忙道。 “您知道大明律卑职也知道大明律,律法里清清楚楚写着止以案发为据,不抓现场就是没用,可我们五城兵马司从来就没有抓过一次现行怎么能信口胡说,那不成衙门带头造谣了。” 海瑞非常敏锐的察觉到罗龙文话里的猫腻。 “你是想说,五城兵马司里有人暗中包庇,给这些开赌场的败类通风报信,既如此,海某今日就去都察院、去巡抚衙门,这事一定要彻查到底” 罗龙文苦笑起来。 “我们五城兵马司哪配跟这种事掺和上,不瞒您说,在东城确实有这么一个疑似赌场的地方,唉,这样吧,您今日下了值若是有时间,我请一天休带您去,您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怎么个意思。” “这里说话不方便。” 罗龙文左右看了几眼,海瑞便明悟过来:“这样,你且先回家休息,我先去上值,待下值后咱们再聊。” “好。” 两人分道扬镳,海瑞带着一肚子思绪进了吏部经历司的值房。 望着眼前一桌子的公文奏疏,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 他来到南京十来天了,每天两点一线往返于皇宫和家,所能看到的东西也只局限在值房内的公文和报纸,加上这些日子又忙着安顿接来的老娘和媳妇,根本也没有时间在南京城里转悠,所以海瑞还真不知道南京城到底是什么样。 今天几个食客的话让海瑞有些心里不舒服。 南京城里有一个赌场,而且听罗龙文的意思还不小,还有某些官员撑腰的背景。 这种腐臭的事情必须得捅开! 看了看值房内其他几位正各自忙着的文书,海瑞开了口。 “海某今日听说在咱们南京城里有个赌场,规模还不小,开在东城。” 值房内顿时一片安静,像是按了暂停键一般,几个文书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又瞬间恢复,没人搭理海瑞。 只有负责这间值房的都事官呵斥了一句。 “海文书,干伱份内的事,应天巡抚衙门和刑部的事不用你操心。” 海瑞不言语了,倒不是退缩,全因为都事官讲的在乎规矩。 现在的他有什么名义和资格去过问这件事情? 所以海瑞打算亲眼去看看,若是如罗龙文所说真的存在,那就亲自去应天巡抚衙门报案! 不能过问,那做报案人总可以吧。 就这样一直捱到下值,海瑞匆匆离开皇宫去找罗龙文,而之前那位都事官也找到赵学雍汇报了这事。 后者找到陆远这来。 “部堂,海瑞今天提起了不夜城的事。” “哦?看来罗龙文那忍不住要行动了。” “门下觉得,依着海瑞那种性子,他今晚有可能会亲自去一探究竟,您看,要不要今天先停一天。” “停?”陆远抬起头看向赵学雍:“不能停,先紧着他去闹,去派人将朱纨请来。” “是。” 不多久功夫,朱纨匆匆赶来。 “部堂。” 陆远将事说了出来,交代道:“你去准备一番,本官估计依着海瑞的性子,今晚连夜就会敲你们巡抚衙门的鸣冤鼓,一句话,他要去抓人你就带他去抓人,抓现行。” “啊?抓现行?” “嗯,抓现行。” 陆远点了点头:“抓贼不抓脏,那还叫什么抓贼,按本官说的去办就好,其他的不用管。” “是。” 朱纨领了命离开,陆远也将公案上的东西收拾好,动身回府。 喊来剑十七吩咐道。 “今晚替本官保个人。” “谁?” “你带几个好手去不夜城蹲点,有个叫海瑞的今晚会去闹事,保下他,不能让他出任何事。” 剑十七话不多,抱拳应下。 他一走,陆远又叫来陆直。 “姓苗的那都安排好了吧。” “老爷放心,七日前便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那个陈晓和伍铭杰已经通过苗祥芝的手交给了罗龙文,人也送去了北京。” “七日前?”陆远想了想后露出笑容:“那也就是说这一天的功夫,咱们那位小阁老就能见到人了?” “差不多。” “好,时间刚刚好。” 陆远拍了拍手掌开怀一笑:“就看咱们这位小阁老有没有魄力了。” “老爷。”陆直有些担心的说道:“那海瑞的性格太过刚硬偏执,万一事闹大了,会不会影响到老爷您。” “他有什么本事闹大。” 陆远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小小的七品文书罢了,是老爷我让他闹大他才有资格闹大。” “不过,这海瑞毕竟是老爷您下令调来的南京,他闹大,其他几位部堂会不会” “你想说会不会迁罪老爷我对吧。” “是的。” “你考虑的倒是周全。” 陆远肯定了一句:“这事你就不用担心了,老爷我既然这么安排自有应对,去办好自己的差事吧。” “是。” 因为海瑞调动的事迁罪到陆远这种事会不会出现。 还到不了用迁罪这个词的程度,但不舒服肯定会存在。 人是你陆远从福建千里迢迢调来的,结果才十天半个月就要动大家伙的钱袋子,这不是找茬吗。 所以陆远要提前做好准备。 差下人将张居正叫来府上,陆远问道。 “叔大,最近几个月和翰林院、国子监那些生员们相处的怎么样。” 张居正这几个月比陆远还要忙,又要负责报局的工作,又要代替陆远这个翰林学士处理南京翰林院和国子监的一些事,可谓辛苦。 “相处的很融洽。” 张居正兴奋道:“部堂您用报纸来参劾官员这一招实在是高明,自从南京时报发行后,很多官员因为不检点被登了报,翰林院国子监的学生就有了借口群起而攻,使得这些咱们吏部碍于关系迟迟拿不掉的庸官被拿掉了许多。” 陆远闻言淡然一笑。 “所以说,现在这些生员看到了能离开监院,登堂入仕的机会了?” “都看到了,翘首以盼呢。” “那他们的机会来了。” 陆远言道:“你在翰林院、国子监有可靠的腹心之人吗。” “嗯,倒是有几个亲近的。” “你不要出面,让他们几个去暗中联络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学生们,等个信。” “等信?等什么信?” “今晚会有一出好戏,闹起来之后你把消息传给这几个亲近人,让他们出面带着翰林院、国子监的学生闹事。” 张居正很快反应过来:“海瑞那?” “嗯。” “明白了。”张居正立时言道:“海瑞一旦闹大,其他几位部院大臣恐怕会对部堂您有想法,让翰林院、国子监的先去吸引注意。” “不是替本官吸引注意。” 陆远摇了摇头:“是让他们替海瑞吸引注意,给海瑞争取点时间。” “给海瑞争取时间?” “呵呵,且看着吧,会有人出面来保海瑞的。” 陆远神秘一笑。 “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张居正一头雾水。 想不到的人? 会是谁呢?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八章:给海瑞上上强度 第171章 给海瑞上上强度 北京,严世藩府。 这是严世藩在北京的家,不是严嵩的首辅官邸。 自从去年因为庚戌虏乱的事被严嵩拴在身边之后,严世藩几乎过了快一年的鹌鹑日子,好的事是性子也磨练的越加沉稳,严嵩终于是准了严世藩搬出去住的请求。 严世藩也终于能住回到他那张可以同时容纳七八个人一起大被同眠的金丝牙床了。 不过如今的小阁老确实成熟了不少,他不再像以往那般荒淫无度,每天也知道留出些精力来处理一些‘正’事。 就如此时此刻。 鄢懋卿找到严世藩,为后者带了两个人和一封信。 这两个人自然是罗龙文送来的陈源和伍铭杰,信则是罗龙文所写。 严世藩看罢了信,也见到了人,很是高兴。 “懋卿,有了这两个人证在,看那陆远还有什么话说。” 鄢懋卿倒不似严世藩这般兴奋,反言道。 “小阁老,恕下官直言,就算有了人证咱们也拿那陆远没什么办法。” “哦?怎么個意思?” 严世藩看向鄢懋卿:“你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细说说为何拿陆远毫无办法。” “弹劾一个官员,尤其是像陆远这种身居南京九卿之一的官员,光靠这种证据,没用。”鄢懋卿解释道:“这种所谓的人证,陆远那可以随时变出几百人,或者说陆远就一口咬死这两人是咱们用来诬陷他的,怎么应对? 那个叫伍铭杰的说他亲眼见到银车进了陆远府内,他说见到就见到了?他怎么证明自己是亲眼看到的?有人证明他说的是真的吗?证明的那个人又如何自证?只要陆远咬死抵赖,那这就只是一个无限的死循环罢了。” 严世藩人都听懵了。 “这两个人证可以相互印证都不足以证明陆远的罪行?” 鄢懋卿苦笑道:“就是因为这两个人证可以互相印证反而没用,您想这事说到皇上那里,皇上肯定要召陆远当面对质,不可能凭这两个黔首的一面之词就处置陆远吧。” “那倒是。”严世藩点头:“陆远现在在皇上心中可是大红人,甚至可以说是仅次于我爹了。” “一旦当面对质,这两个人证就没用了。”鄢懋卿叹气道:“陆远是个什么人,就是一个卑鄙无耻、没有感恩之心的小人,他一口咬死这两人是咱们拿出来诬陷他的。 伍铭杰亲眼看到赌场银车进了陆远的府,陈源又恰好夜巡抓到了这个伍铭杰,伍铭杰将这事嚷了出来,所以陈源只好暂时将伍铭杰控制起来。 他为什么要控制伍铭杰?又为什么两人突然来北京告案? 当这些问题抛出来,陆远就一定会说这是有预谋的陷害,皇上会怎么办?难道会因此捕风捉影的事将陆远下诏狱严刑拷打? 下官敢说,皇上只会将这两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活活打死,然后温言劝慰陆远一番,甚至说不准还得再给陆远加点赏赐以示恩宠。” 严世藩听罢越加的郁闷:“那这么说来,咱们要这两个人是一点用都没有啊。” “目前来看,是这样。”鄢懋卿苦笑点头:“不过虽然没什么用,但也能看出罗龙文确实是在尽心尽责的替小阁老办事,别看他没有功名,办起事来倒是比朱纨利索不少。” “朱纨毕竟是应天巡抚,太多双眼睛盯着,很多事不好办也正常。” 严世藩替朱纨说了一句话,随后又气道。 “既然这两人一点用没有,那还留着做什么,干脆宰了吧。” 鄢懋卿忙道:“不能杀,且先留着。” “为什么?” “再看看吧。”鄢懋卿说道:“罗龙文信里不是说了吗,他在南京认识了一个叫海瑞的,说这人性子极其刚烈,之前在南平做教谕的时候连知县、县丞都经常被他顶的无法下台,比那杨继盛的脾气还臭。 罗龙文正谋划着让海瑞知晓陆远开赌场的事,然后借着海瑞的嘴来将这件事闹出来,而这海瑞还是陆远从福建调去的南京,如果海瑞闹出来这件事,南京那些老家伙肯定会因此迁怒陆远。 小阁老,难对付的不是陆远,而是陆远背后那整个江南士林啊,一旦陆远得罪了那群人,落个形单只影的时候,咱们再把这两个人拿出来,就能坐死陆远的罪行,最轻也得罢他的官。” 严世藩一咂摸乐了。 “对,你说的有道理,回信罗龙文,尽快将这件事办妥,借海瑞的嘴来捅开这层窗户纸。” 鄢懋卿点点头:“现在下官就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 “陆远在江南已经愈发的树大根深了,而那海瑞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文书,说句难听的话,万一” “你担心陆远派人暗杀了海瑞。” 严世藩刚想说暗杀朝廷命官这种事简直是胆大包天,随后一想自己干的事。 杀个七品文书而已算什么大事? 就算背中七刀那也是自杀! “嗯,你的担心有道理。” 严世藩想了想后说道:“那你也给朱纨写一封信,如果海瑞真敢和陆远闹的话,那就让他务必保护好海瑞,到时候咱们这我让爹出面,将海瑞从南京调来北京,到时候看陆远还有什么本事。” “如此最是妥当。” —— 南京,不夜城的正大门口。 换了一身便服的罗龙文和海瑞出现在这里,望着眼前自大门内进进出出的赌客,海瑞有些懵。 抬头看看天。 没错,是晚上啊。 再看看周围,好家伙,几百盏灯笼悬挂着,将这条街映照的灯火通明。 “光在外面看不出来什么,走,里面看。” 罗龙文头前引路带着海瑞踏足进入,大门是开着的,大门内是一面巨大的照壁,顺着照壁左右两条路,罗龙文引着走的是左侧。 “左侧是进赌场的路,右侧是走秦淮河去万芳园的路,这不夜城连着万芳园,两家一体。” 二人顺着照壁走了很长一段路,路上来来回回擦肩而过很多赌客,海瑞一直沉默看着。 有喜笑颜开,喊着要请客喝花酒的,也有失魂落魄,走起路来地跌跌撞撞的。 绕着照壁一过弯,海瑞的眼瞬间就直了。 只见院子的正当中摆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台子上树立着几十根钢铁材质、一拳宽窄的管子,而每一根管子旁都站着一个几乎没穿衣服、身段苗条的姑娘在极力卖弄着风骚。 围着这个舞台的周围是海瑞从没见过的奇怪座位。 “这叫钢管舞,免费看的,那些坐的东西叫沙发,坐起来比软椅还要舒服。” 罗龙文见到海瑞发懵很是理解。 他第一次进不夜城的时候也懵。 这是什么神仙地方。 “这都只是开胃小菜,正戏都在里面呢。” 罗龙文带着继续向内走,这第一进的院子穿过,海瑞便不由自主抬起头。 面前是一幢六层高的高楼。 “昔年汴梁有一白矾楼,楼高五层,共有东南西北中五座楼宇,三层相通、五层相连,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最多可容纳上万人同时游玩,而这不夜城比那白矾楼占地还大一倍,楼也更高一层,容客可过两万之数。” 罗龙文继续做着向导的差事:“而这还仅仅只是不夜城的一部分,它更大的地方是河对岸的马场、球场,不过刚刚竣工没多久,加上倭寇打来,所以迟迟没有开业而已。” 海瑞什么话也没说,整个人一直处在麻木中。 走向正楼,当罗龙文推开紧闭大门的那一刻,海瑞眯上了眼睛。 衣着寸缕头上屁股上还带着类似兔子耳朵、尾巴装饰的侍女;喝着酒水扔着筹码,兴奋上头的赌徒;衣着光鲜、推杯换盏的士绅交汇成了一幅画,一副让海瑞几乎要吐血的画。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数万将士还在苏州和倭寇血战,用命护卫着南京城。 护的,就是这群人吗?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九章:泼脏水(月票加更1/10) 第172章 泼脏水(月票加更1/10) 在无尽嘈杂的赌场中,海瑞目睹着、沉默着,就像是即将电闪雷鸣前的寂静,所有积蓄的沉默都将化作无尽凌厉的雷霆。 “走!” 海瑞不再去看了,转身转的干净利落。 罗龙文问道:“去哪?” “巡抚衙门!” 海瑞说动就动,哪怕罗龙文跟在后面一个劲的劝说。 “去了也没用,等官府来到这里早就人去楼空了。” “海大人,您何必要和他们斗呢。” “和光同尘的道理您不懂吗。” “海大人,水至清则无鱼啊。” “胳膊拧不过大腿。” 诸如此类的话从罗龙文的口中不停冒出,却并没有阻拦住海瑞的脚步,反而使后者更加坚定决心。 他来到巡抚衙门口,几名看守的衙差上前盘问,海瑞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腰牌。 “吏部经历司文书海瑞。” 见海瑞是个官,几名衙差哪里还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海瑞抄起两根鼓槌,对着鸣冤鼓猛然落下。 “咚!” 此刻的海瑞绝对不会想到,他这一通鼓将会写进后世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历史中。 朱纨一直都没有入睡,整个人颇为紧张的在书房内等候着什么,直等听到这一声鼓响便猛然站起身。 来了! —— “老爷,海瑞敲了巡抚衙门的鸣冤鼓。” “老爷,巡抚衙门派兵了。” “老爷,五城兵马司也动了。” “老爷,不夜城被封了,官府在那里抓了足足有好几千人。” 卧在躺椅内盖着薄毯闭目养神的陆远这一刻瞬间睁开眼,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不远处品茗看书的张居正。 “叔大。” 后者放下书起身,冲着陆远点头后离开。 下面该是翰林院和国子监学生们登场了。 等到张居正一走,陆远掀去毯子起身,对陆直言道:“备车,去文渊阁。” “是。” —— 不夜城被封的消息几乎以比八百里加急的还要快的速度传遍整个南京城,所有达官显贵无不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同一個方向。 那个叫海瑞的,疯了吗? “杀了他!” 文渊阁内,九卿齐至,潘潢的第一句话就杀气狰狞。 “立刻动手,事后尸体扔河里去,抄了他的家,就说他上任之后收受贿赂,投河自尽。” 其他的人都没有言语,而是用一种无言的目光投向陆远。 玩死一个海瑞对这些人来说跟玩一样,真按照潘潢这种做法,那么清廉模范的海瑞将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贪官污吏形象的海瑞。 这就是残酷的事实。 “伯兴,你不说两句?” 几人都在等着陆远开口,可见后者迟迟不言语,万镗便有些不舒服了,皱眉点了一句。 陆远想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把玩着碗盖拨弄茶叶,好似事不关己一般。 闻言抬头。 “说什么?” 万镗好悬被怼的上不来气,冷哼一声:“这个海瑞是你从福建调来的人,这件事,你不觉得应该说说吗。” “这也能联系到陆某吗。”陆远呵呵一笑将茶碗放下,摊手道:“各位部堂,这个海瑞确实是陆某从福建调来的没错,不过陆某调他来是因为看到他在福建的官声,觉得是个清誉之人,因此打算培养一番,怎么也想不到这人竟然如此疯癫。 他今晚干的事,陆某确实是一概不知,这堂买卖是陆某一手扯起来的,总没道理自己砸自己的锅吧。” 几人一听也是点头。 是这个道理。 大家都在同一口锅里混饭吃,你要说陆远憋着心思为了多吃两口去暗害别人,这大家能信,但你要说陆远往锅里拉屎甚至直接把锅给掀了,那确实说不过去。 有病吧。 “诸位部堂,这个海瑞陆某对他的了解确实不多,而且从无交集。”陆远言道:“他之前在福建南平做教谕,陆某看了他的事迹,觉得是个很清正的人,调他来为的也是将来为咱们办事。 按照咱们的计划,如今银行已经开起来了,下一步就是慢慢的将江南的地收到手里,收地是个得罪人的事,咱们不能出面去做,这个海瑞就是陆某为咱们大家寻的一把利剑,想的也是替咱们出面背锅。 确实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闹出今天这么一堂事。” 见陆远说的言辞恳切,几个人也都勉强点头表示初步相信。 和陆远共事也快两年了,这两年陆远确实是一心为大家伙搂银子,怎么说,可信度也是及格的。 “那这事确实不能怪陆部堂。” 郑大同打了个圆场:“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出来了,总得处理吧。” “这还不好办?”陆远直接言道:“就按照潘部堂说的,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见陆远这么说,几人对陆远的怀疑顿时一扫而空。 这么干脆还能有假? 万镗这时候反而言道:“杀他不是不行,不过老夫觉得还没有到那一步,案子不是进了应天巡抚衙门吗,先把朱纨叫来,先把这案子压下去,然后让朱纨和这个海瑞谈谈,他要是死硬着要抗,那就寻个借口除掉。” 韩邦奇也道:“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一步,现在就喊打打杀杀确实不至于。” 这老头一把岁数,现在一心想着上疏致仕颐养天年,自然是无心折腾。 陆远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各位部堂想如何便如何,陆某这里只有一个态度,全凭各位做主。” 这话符合陆远一贯的人设,听话懂事会搂银子。 如此,择的可谓干干净净。 几人合议了之后便派人去将朱纨叫了过来,后者一进文渊阁就劈头盖脸的挨了一通训。 潘潢等人轮番上阵言语施压,核心意思就是一点。 把案子压下去,抓的人立刻放,然后找海瑞谈谈心,让他不要再闹下去,今天晚上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告诉海瑞,只要他点头别再闹,一个月,官升两级,打退倭寇之后,外放知府。” 万镗沉声道:“若是要再闹下去,大家都不好看,见好就收吧。” 朱纨连连点头应着,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各位部堂,下官倒是有个困惑的地方。” “什么事?” “这个海瑞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掀起如此大的案子?” 朱纨意有所指的说道:“就是一个小小的七品文书罢了,还是刚上任的,天下真有这么傻的人吗?” 堂内顿时安静,潘潢呵呵冷笑。 “你是想说,这个海瑞背后有人?” “下官只是猜测罢了。”朱纨点到为止,然后颇为意味深长的看了陆远一眼:“下官听说,这个海瑞是陆部堂从福建调来的。” 陆远的脸色顿时一变,抄起身边的茶碗就砸到了朱纨脚下。 “放肆!” 这个朱纨,竟然敢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章:案件发酵(月票加更2/10) 第173章 案件发酵(月票加更2/10) “下官什么都没说,只是说了一件事实罢了。” 朱纨满脸微笑,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陆部堂何必那么大的反应。” 陆远盯着朱纨,片刻后笑了起来。 “好好好,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先去将万部堂交代的差事给办好。” “是,下官告辞。” 等到朱纨一走,文渊阁内的气氛又有些压抑奇怪。 是啊,海瑞一个小小的七品文书,为什么突然要傻到干这种事,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这个人,会是谁呢?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到了陆远身上。 见状,陆远冷哼一声,第一次用带了愠意的语气和这些人说话。 “各位部堂别忘了,这朱纨可是严阁老的人,是严阁老得意门生之一,他这么说,未必不是存着让咱们内生嫌隙的险恶用心,各位部堂可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着了严阁老的道。” “伯兴的意思是想说,这海瑞背后站着的是阁老了?” “是与不是,咱们且先静观其变,是奸臣、是忠臣,自己会跳出来的。” 陆远也不再为自己辩解,起身告辞离开。 他这一走,其他七人(户部尚书张润被排除在外)都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说,这事是陆远搞的鬼吗?” “老夫觉得不太可能,陆远刚才说的对,他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嗯,老夫也这么觉得,朱纨的话更像是挑拨离间。” “难不成,这海瑞背后站着的是严阁老?” “未必不会,捣鼓出一个海瑞来分化咱们,这种事很有可能。” “先不讨论真假,且先静心看着,如果说这海瑞背后真是严阁老,那咱们也必须要予以反击,如果不是严阁老,而是。” “若是陆远的话,那此子也不能留。” “可现在包括晋叔公等人对这陆远很是青睐啊。” “那也不能留个白眼狼在身边,如果是他做的,咱们就合词上疏,将这两年江南的烂事都推到陆远头上,让他去死吧。” “只能如此了。” —— 陆远走出皇宫,并没有急着登上马车离开,好似在等待着什么,片刻后,听到急促的声音。 “陆部堂、陆部堂。” 陆远以目视之,是通政使司的谭振鹄,后者面色焦急跑来。 “陆部堂,大事不好了。” “怎么回事?” “翰林院和国子监的生员们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现在都知道了巡抚衙门查封不夜城的事,嚷嚷着要冲进皇宫来,要求三法司严查此案,将所有赌场幕后的贪官污吏全部抓起来。” 陆远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迅速隐去,转身。 “几位部堂都在文渊阁里呢,走,本官带你过去。” 就这般,陆远再次折回了文渊阁,这功夫,其余七人刚打算散场离开,见陆远去而复返又带回来这么一则坏消息,无不是脸色大变。 事情闹大了。 他们可以按住一個海瑞,甚至杀掉海瑞,可翰林院国子监里几百个庶吉士和国子监生这怎么办? 也不能杀啊。 南京的翰林院和国子监中很多生员都是江南本地的后辈,哪有自己人杀自己人的道理。 要安抚。 陆远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安抚监院生员的事陆某去做,陆某身为翰林学士,也只有陆某出面最合适,巡抚衙门那边,就辛苦各位部堂了。” 眼见陆远如此有担当,几人又顿觉一阵惭愧。 刚才还怀疑陆远,现在想想,真是有些不合适。 怎么能相信朱纨这么一个外人的话呢? “好,那就有劳伯兴了。” 万镗对着陆远许诺:“巡抚衙门那边我们会办好,海瑞的事我们也会查清楚。” “事不宜迟,陆某先去监院了。”陆远拱手再次告辞。 这一次他走的可比上一次干脆的多,离开皇宫后立马驱车赶往翰林院。 其实离着皇宫很近,就在出离了西长安门不到一里地。 这功夫整个翰林院已经是人声鼎沸,几百号庶吉士、国子监生都聚到了一起,在几名老资历翰林编修的组织下打算来个闯宫。 “陆部堂来了!” 陆远一露面,人群中就有人嚷嚷起来,瞬间吵闹的现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陆远。 “陆部堂,这件事您得主持公道啊。。” “陆部堂,南京城里开了一个如此大的赌场,背后的瓜葛定然极深,这案子务必要彻查啊。” “陆部堂,为什么以前事关不夜城的事都查无实据,每次官府去都说没有抓到现行,是捕风捉影,而今天却一口在现场抓了几千人。” “这背后到底谁在撑腰,陆部堂,您身为翰林学士,可不能在这件事上糊涂啊。” 几百号人叽叽喳喳,让陆远一时间有些恍惚。 自己这是参加什么突发事件的新闻发布会吗? 由着这群学生吵闹,陆远也不言语,只是端坐在赵学雍搬来的太师椅上。 大马金刀,扫视全场。 慑于陆远的威势,嘈杂的现场逐渐安静下来,直到最后鸦雀无声。 陆远这才开口。 “今晚上巡抚衙门的事本官已经听说了,这件事要查、要一查到底,但是查案是三法司的事,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都是国朝的栋梁之才,应该把心思都放在精进学术上,而不是掺和这种腌臜之事。” “学台这话,请恕学生等人不敢苟同。” 有年轻士子一腔热血,直言道:“学生等人虽然是在馆的学生,但是也吃着朝廷的俸禄,今日出了这么一件事,我等若是唯唯不敢进言,那将来就算是入朝为官,面对不法之事又何敢再多置喙,又如何谏言君上、匡扶社稷?” “对,若是连这种事都视而不见,唯唯诺诺,将来还如何匡扶社稷。” 一群生员沉默后掀起更大的声讨。 誓要三法司出面给个说法,要把这案子办大、办瓷实。 其实他们谁不知道不夜城的事? 都知道,只是一直没有人敢做这个出头鸟罢了。 现在有个不怕死的海瑞站了出来,他们只需要配合着将案子闹大就行。 到时候一串官员落马,那就是一堆空白岗位向他们招手。 牺牲海瑞一个,幸福监院几百人。 所以说这次机会千载难逢。 陆远沉默不语,最后说道。 “这件事,本官会去和六部九卿商议,在商议没有结果之前,你们谁都不允许去巡抚衙门滋事,你们不能逾权、不能乱矩。” “不然的话,本官不仅要抓人,还要除了你们的进士功名!” 说到最后,陆远起身,冷视全场。 “本官身负皇命,掌南京翰林院事,为国效力,就要替皇上、替朝廷守护好伱们,你们不能乱来,都听见了吗。” “是,谨遵陆部堂令。” 陆远这才满意转身。 万事俱备了。 下面,交给时间。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海瑞是严党的人! 第174章 海瑞是严党的人! 海瑞闹出的动静实在是太大,加上翰林院国子监的生员们也参与进来,让这件事想要被压下去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压不住,那就只能尽量大事化小。 刑部尚书傅炯、都察院右都御史端廷赦以及大理寺卿方钝亲自去往应天巡抚衙门坐堂。 这案子由三法司带着应天巡抚衙门一起办。 “涉案的人抓了好几千,巡抚衙门和五城兵马司的牢房现在全都关满了人,要是按照那海瑞的意思,这些人都要按大明律打八十杖,这不是胡闹吗。” 在巡抚衙门的二堂,三法司的主官带着朱纨开了一个碰头会,交流了意见。 “法不责众,尤其是涉案人数如此之多,不能全部处置,不然整个江南都能乱套。” 能进赌城的都是江南士绅甚至是豪绅,哪一个没点关系,八十杖就算收着力打也能把人打成残废,那就真是胡闹了。 端廷赦看了一眼朱纨:“把那个海瑞叫来吧。” “行。” 朱纨让人将海瑞请了进来,后者昂首阔步,脸上写满了无惧无畏。 不卑不亢大大方方的作揖。 “下官海瑞,谒见四位上官。” 四人也都听说过海瑞第一次见到陆远时的小趣闻,加上也想着海瑞能留点面子,因此都拱手还了礼。 “海文书请坐吧。” “多谢。” 海瑞落了座位,目光坦然的看向四人开口:“各位上官来自三法司,加上朱抚台,这案子怎么断便是您四位来定了,不知叫下官来是出于何意。” 眼见海瑞如此直白,几人准备的一肚子套话也没了用武之地,端廷赦咳嗽一声,言道。 “海文书,这案子是你报的官吧。” “是的。” “巡抚衙门抓了几千人,这案子” 傅炯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海瑞打断。 “傅部堂,在您各位定案之前,下官斗胆问一句,您各位知不知道这個地方的存在。” 傅炯脸上有些不好看了。 一来气海瑞如此无礼,二来因为这话问的太露骨,自己不好接茬。 有心睁眼说瞎话吧,对上海瑞那双仿佛可以洞悉一切虚伪的眼神,傅炯竟然发现自己实在是张不开嘴。 “下官听说,这个赌场的背后有着很多人为其撑腰,因此衙门才选择视而不见,任由其明目张胆的存在着,眼下这间赌场的几名掌柜已经抓了起来,请各位上官开堂审案,讯问其背后主使。” “海瑞!” 端廷赦低喝一声:“你一个吏部的文书,这案子怎么审轮不到你说话,本官现在只问你一句,能不能退一步。” “什么叫退一步?” “别再闹下去,你原只是一个小小的吏员教谕,是陆部堂赏识你擢你进了吏部,不看我等的面子总也要看陆部堂的提拔之恩吧。” 海瑞坚定摇头。 “陆部堂识拔下官下官自然感激,但一是一、二是二,不能因为陆部堂识拔下官,下官就可以不分青红,这案子背后定有许多猫腻,不查清楚大白天下,如何正国法、安人心。” “国法人心,你还打算将这几千人全部审问一遍吗?” “有法不依,那还要法做什么!” “伱!” 傅炯抬手指向海瑞,片刻后切齿咬牙:“好好好,就按你说的来,不就是要一查到底吗,我们自会去办,现在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滚吧。” “傅部堂位列九卿,却如此没有涵养的辱骂下官。” “滚!” 海瑞站起身来,也懒得再施礼,扭身便走。 他一走,几人都气的三尸神跳。 这个海瑞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海瑞不愿意退让,翰林院国子监那几百名学生也都盯着,如果不查,那咱们真就成了笑话。” 端廷赦言道:“随便抖落出几个人,将这件事背下来,勉强算是个交代。” “几个人能行吗?” “行与不行的还不是咱们说了算,这个结论由不得他海瑞质疑。”端廷赦冷哼一声:“监院的生员们跟着起哄,无非就是想靠着这件事谋些官缺罢了,扔出几个抗事的,然后在监院那挑几个懂事的生员安排好,其他的便也不会再闹下去了。 若是非要往死了闹,就让陆伯兴把带头闹事的进士功名、监生身份给除掉!” 乖乖听话的安排岗位,带头闹事的除去功名。 怎么选还有疑问吗。 “那就这么办吧。” 几人点头同意这个提议,朱纨便起身告辞去办案,留下傅炯三人又聊了起来。 “这个海瑞的背后你们估计是谁在支持?” “一定要查出来,不然一个小小的七品文书,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 “这事让刑部去查。” 虽然是深夜,可三人此刻哪里还有什么睡意,就留在这二堂等着。 直等过了一个多时辰,刑部侍郎裴锦超来到汇报。 “这个海瑞去的时候不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一个叫做罗龙文的和他一道。” “罗龙文?什么人?” “东城兵马司的一个巡检,今晚本是值夜,但是请了假专门陪着海瑞去的赌场。” 三人皱起眉头来。 一个巡检,连给在座几人当狗都不配的东西,敢咬这件事? 有猫腻! “抓!”傅炯连一丁点犹豫都没有:“罗龙文通倭,立刻缉拿归案,审!” 给一个巡检安排罪名对傅炯来说实在是轻而易举,根本没有任何需要顾忌的地方。 裴锦超点头离开。 是夜,刑部大队官兵举着火把冲进了罗龙文的家,将睡梦中的后者直接锁拿归案。 裴锦超亲自提审。 “上刑。” 讯问之前,裴锦超直接命人上刑,连问话都懒得问,也让罗龙文一脸懵。 不是,你倒是先问问啊,直接上刑是什么操作。 他哪里明白裴锦超这是先拿他撒撒气。 酷刑持续了接近一刻钟,罗龙文被折腾的几次昏厥,最后实在是扛不住了哀嚎出来。 “大人、大人您有什么要问的小人全都招,全都招啊。” 裴锦超这才抬手止住。 “叫什么名字。” “罗龙文。” “哪里人?” “徽州府人。” “什么时候来的南京,做什么营生的。” “小人在徽州经营纸墨生意,一个月前来的南京。” “你一个生意人,为什么要来南京做一个小小的巡检,还有,谁帮你进的五城兵马司。” “小人,小人是奉了左副都御史鄢懋卿的命令来的南京,是巡抚朱纨帮小人进的五城兵马司,巡检的身份也是朱大人安排的。” 鄢懋卿、朱纨。 裴锦超的脸色一变,继而越加的阴森恐怖。 “鄢懋卿?他让你来南京做什么的。” “鄢大人说,让小人来查案子。” “查什么案子?” “查查赌场背后都站着哪些人,让小人把这案子闹大,闹大之后内阁就会出面来彻查此案,继而一查到底。” 裴锦超气的浑身颤抖:“鄢懋卿一个左副都御史,能有那么大胆子吗?说,还有谁。” “小人真的不知道了。” “上刑。” 眼看着又要动刑,罗龙文求饶起来。 “大人别再问了,小人不敢说、不敢说啊,说了小人全家都是死路一条。” “不说,你也是满门抄斩。” 裴锦超冷脸说道:“通倭卖国,你全家脑袋有多少颗就砍多少颗。” 罗龙文被吓住了,哭泣道。 “是小阁老、是小阁老让小人来的啊,也是小阁老的授意,小人才撺掇海瑞查的此案啊。” 小阁老。 严世藩! 海瑞竟然是严党的人!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二章:该轮到你江南党大出血了! 第175章 该轮到你江南党大出血了! 当裴锦超拿着罗龙文证供交给傅炯三人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原来海瑞的背后竟然是严世藩。 合理! 非常合理! 朱纨把脏水泼给陆远的行为也瞬间能够解释通了。 严世藩这是打算分化江南,然后再借着这案子搅风搅雨,把南京九卿老爷的名声搞臭,继而一步到位重创南方派的政治力量。 好险恶的用心啊。 傅炯三人破了案,也不敢继续逗留在巡抚衙门了,匆匆赶往文渊阁。 这件事必须得通报给所有人。 既然这件事是严世藩,不,肯定是严嵩在搞事! 既然事是严嵩干的,那他的后手肯定不止这一点。 要早做准备。 毫无意外,当傅炯将真相报进文渊阁的时候,顿时引起一片轩然大波。 “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陆远跳着脚怒骂:“严嵩是一个、严世藩是一个,用心险恶,用心险恶啊。” “伯兴勿要激动、勿要激动。”潘潢赶忙安抚道。 “污蔑陆某、陷害陆某。”陆远咬牙切齿道:“早前还曾派人暗杀陆某,严嵩,我陆远与你势不两立!” 几人都纷纷叹气,知道这次陆远确实是被冤枉了。 这严嵩,真的是恨陆远不死啊。 “现如今事情已经查明,是严嵩想要掀起这大案来,咱们再想压下去恐怕不现实了。” 几人交流了一下意见:“恐怕要不了多久,内阁就会派人下来彻查,到时候怎么办?” “北京来查南京的案子,能查出什么好结果吗。” 万镗沉声道:“恐怕要不得多久,所有人都要被这件事拖下水。” 郑大同言道:“那就把所有烂事都捅出来,看他严嵩敢不敢查江南织造局,敢不敢把案子查到司礼监、查到皇帝头上去。” 一语出文渊阁顿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若是这么闹,皇上那里面上无光,恐怕更难收场。” 傅炯拒绝了这个提议:“说到底不就是开赌场、开青楼这种烂事吗,大不了丢官。” “丢官?” “他严嵩想搞事,咱们就束手待毙?” “大不了鱼死网破便是。” “对,鱼死网破。” 眼见众人越加气愤,陆远站了出来:“各位,我陆某人能有今天,全仰赖各位的栽培支持,无论是万芳园还是不夜城,都是出自陆某的手,这事,让陆某一人来扛吧。” 齐刷刷的,所有目光对向陆远。 眼神中无不是惊愕和感动。 陆远是个好人啊。 “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人啊。” 万镗感慨了一声随后拒绝道:“银子大家都有分,岂有让伯兴你一人扛的道理,你年轻,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我们这些個老头子倒是无所谓了,大不了丢官,他严嵩也不敢赶尽杀绝。 真到了那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要保住你,靠你来顶起江南的半边天。” “这件事要尽快报给张阁老和韩部堂,试一试严嵩的态度,看看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嗯,眼下只能如此了。” 众人纷纷叹气,都有些手足无措的茫然。 “不过也不能完全坐以待毙。” 傅炯脸上杀气升腾:“可以先将万芳园、不夜城明面上的那几个掌柜处理掉” “不行。”潘潢直接否定这个想法:“他们都是豪绅,关系错杂,加上又是尽心尽力替咱们赚钱,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害死掉,人心也散了。 严嵩这一招狠辣啊,憋着心思要让整个江南离心离德,若是真随了他的心意,咱们才是真的完蛋。” 进也不行,退也不行,众人纷纷感慨严嵩的手段狠辣。 只能靠张治和韩士英出面来探探严嵩的态度了。 若是能够让出些利益平息此事,也可适当让步。 —— 北京,严嵩的首揆府邸。 满脸兴奋的严世藩找到了严嵩,手里拿着厚厚一摞信笺。 “爹,咱们的大好机会,大好机会啊。” 后者这功夫正听戏听的昏昏欲睡,听到严世藩的话睁开眼,挥了挥手,管家赶忙将戏班赶走,净了场将空间留给严嵩父子。 “你又折腾什么事了?” 严世藩一听这话当时就有些不乐意:“儿子能折腾什么事,这件事可跟儿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罢将一摞信笺全交给严嵩。 严嵩懒得去看,只言道:“有什么事你就说。” “南京那边的事。” “嗯?”严嵩一听南京就皱起眉头来:“南京的事不是告诉过你别掺和吗。” “儿子真没掺和。” 严世藩叫屈道:“这事是南京那边自己窝里斗呢。” 严嵩这才来了精神。 南京窝里斗了? “快细说说。” “前段时间,南京那个陆远从下面调了一个叫海瑞的进了吏部.” 严世藩滔滔不绝的讲所有情报说了出来:“现在就是这么一个情况,那个海瑞跟疯狗一样,逮谁咬谁不说胆子还贼大,现在已经把这件事捅破了天,整个南京上下士林沸腾,朱纨那抓了好几千人,翰林院和国子监也趁机起哄,嚷嚷着要把这案子彻查到底。” 严嵩越听眼睛越亮,最后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一般。 “好啊好啊,这个罗龙文立了大功。” “是啊,罗龙文立大功了。” 严世藩兴奋道:“儿子本来只是打算利用他暗中收集些关于陆远的罪证罢了,没想到他竟然趁机闹出那么大的事,现在儿子手里还有两个亲眼见到陆远暗中收脏的人证,这一次,完全足够钉死陆远甚至重创整个江南士林了。” 严嵩跟着点头。 “证据确凿,只差一个大白天下的机会了,只待将这个海瑞保全下来,那就完全拿捏住整个江南士林,一旦名声臭了,那这群人便不足为惧。” 万镗这些个地头蛇为什么难以铲除,因为他们在江南士林有着完整且紧密团结的关系网,但是这些关系存在的基础是基于他们的政治影响力和号召力。 一旦名声臭掉,谁还愿意跟万镗等人再有粘连。 只有先搞臭名声才能铲除党争对手,不然无名无分就是破坏规矩,乱来是不行的。 父子俩正在谋划,管家又跑了过来。 “阁老,张阁老派人来了信,说有要事请您入宫。” 父子俩对视一眼,严世藩更是兴奋。 严嵩不动声色嗯出一声,随后起身。 “伱且老实在家呆着,等为父回来。” “爹,这一次机会可不能再轻易放过了。” “为父自有安排。” 严嵩也是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对严世藩夸奖道:“这一次你总算做了一件对的事,不错。” 得到夸奖,严世藩嘿嘿一笑。 “能得到爹的夸奖,儿子就心满意足了。” “呵呵。” 严嵩赞许颔首,随即动身。 他要去文渊阁看看张治这一次能拿出什么条件来做交换。 上一次张治抓着严世藩的小辫子生生逼死了赵文华,这一次,该轮到江南党大出血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还是皇上高明啊! 第176章 还是皇上高明啊! “阁老。” “文邦匆匆请见,是有要事吧。” 文渊阁内,严嵩甫一露面,张治就迎了上来,前者面带微笑,后者则是满脸焦急。 露相了。 张治说道:“就在刚刚,通政使司收到了来自南京翰林院、国子监很多生员的弹劾疏,兹事体大,属下一人不敢决断,故而请阁老来主持大局。” 严嵩依旧是胜券在握的稳重,他不着急答话,先稳坐下来,看上茶水后才开口。 “是吗,都是弹劾谁的奏疏啊。” “都是弹劾应天巡抚朱纨的奏疏。” 张治言道:“奏疏内说,最近南京查出了一起大案,在南京城内有一名为不夜城的大赌场,这个赌场容客两万,内里乌烟瘴气、秽乱丛生,巡抚衙门抓了现行,足足缉拿几千人之巨,可案子至今没有查出个子丑寅卯,这些生员怀疑是朱纨在压着案子,因此弹劾。” 严嵩哦了一声,不急不慢的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暂时停掉朱纨应天巡抚一职,让鄢懋卿暂时出任应天巡抚,接替查案吧。” 案子迟迟没有进展,朱纨身为应天巡抚肯定是首当其冲被弹劾的对象,这也是严嵩的意料之内。 等到事实查清之后,自可以再将朱纨官复原职。 张治闻听后言道。 “阁老,这案子恐怕牵扯不小,所以朱纨一时间难以查明也是情有可原,依属下来看,倒也不必因此而撤朱纨的职,大可以将案子上交到咱们内阁来亲自查办。” 这便是退让的第一步,主动交出这案子的处置权和侦办权。 是打是杀,都听你严嵩的了。 严嵩呵呵一笑:“到底是什么案子老夫还都不清楚,文邦也不要着急嘛,慢慢说。” 张治明知道这是严嵩在逼着自己认输投降,此刻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回话。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随着张治将来龙去脉说明白,严嵩的脸色也开始严肃起来。 “竟然有这种事存在?简直是无法无天,那个海瑞不得了啊,敢为天下先主动报案,是能臣也是忠臣。” “阁老说的极是。” “既然如此,那此案非得咱们内阁亲自督办不可了,将海瑞调进京来,授其顺天府巡按御史,专办此案吧。” 巡按御史基本都是给一个正七品的监察御史加衔,不会另授,属于官小权大。 谁让海瑞只是一個举人的功名呢。 张治附议下来,随后又道。 “这案子务必要一查到底,只有查清事实才能免除质疑,也才能还南京一众同僚之清白。” 还清白? 谁来还赵文华的命啊! 严嵩知道张治这是打算给自己谈条件了,故而不急着表态,只说道。 “文邦所言甚是,这案子一日不查清楚,则质疑之声一日不能尽除,到底哪些人涉了案哪些人没涉案,都应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案发至今已有旬日,南京方面却迟迟没有查明,南京三法司难辞其咎。” 张治推出了第一批替死鬼。 刑部尚书傅炯、右都御史端廷赦、大理寺卿方钝直接被牺牲掉。 三个人中两个九卿! 严嵩只是点头:“嗯,文邦说的不错,南京三法司迟迟不愿去查,导致江南监院生员喧嚣质疑,有堕朝廷威严,这一次若不是生员们上疏内阁参劾,咱们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知晓此事呢。” 张治立马接话。 “案子闹的如此大,南京通政使司还迟迟隐瞒,郑大同亦是失职。” 又牺牲一个。 “如此大案窝案可谓骇人听闻,南京藏污纳垢,礼义廉耻全然崩坏,实在是触目惊心,令人扼腕叹息啊。” 不够、还不够。 严嵩将矛头直接对向了南京礼部尚书万镗。 张治咬牙道:“阁老说的极是,出了这种事,足可见南京官员们的礼教德化实在是败坏,万镗身为南京礼部尚书,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严嵩又道:“南京监院生员合词上疏弹劾,虽然说是一心为公,但终究是没有规矩,南京国子监司业是干什么吃的。” 国子监司业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六品,这显然不是严嵩的目的。 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管理国子监生的司业不称职,那管理翰林院的陆远,称职吗? 所以严嵩真正要搞掉的,还是身兼吏部尚书、翰林学士掌院事多职的陆远。 “只有安抚了监院的生员,才能彻底平息士林愤慨,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严嵩看向张治,语重心长的说道:“只有这样,咱们做阁臣的才算替皇上站好了这班岗,干好了这份差。” 你要是不愿意牺牲掉陆远,可就别怪我严嵩对你动刀子了。 张治对向严嵩的双眼,沉声道。 “阁老所言甚是,此案闹得如此之大,足可见南京礼教败坏、吏治松弛、纲纪颓废,非利刃向内不可根除,待内阁将此案查明之后,属下自当在皇上圣驾之前自行领罪。” 严嵩的脸上露出笑容。 “文邦这话言重了,你虽然是当初的南京吏部尚书,但也不能因此怪罪于你,说来老夫当年也做过南京吏部尚书,眼下南京很多人还是老夫一手提拔的,这么算来,老夫也有罪。 另外不能只看哪些人犯了错,还要看哪些人立了功,这几年朝廷不容易,南京这些官员也是尽心尽力,甚至卖宅卖地为朝廷筹措钱粮,这事老夫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文邦你做的已经很不容易了,日后还要替老夫多多分担。” 点到为止。 这一次不会动你张治,不仅不动你,空出来的这些位置,也可以分给伱一些。 “是,多谢阁老体谅。” 张治长叹一声,拱手。 这一次江南士林真的可谓是伤筋动骨了。 想不到天底下竟然会有海瑞这种铁头娃。 严嵩发现了一把好刀啊。 他哪里知道,严嵩这功夫也在念叨着。 这个海瑞真牛,一个小小的七品文书,竟然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波来。 谁在背后支持的呢? 难道是皇上他老人家? 一定是! 严嵩不由感慨。 皇上到底是皇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直击要害。 既然如此,自己务必要重用这个海瑞。 嗯,留在身边好生培养!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四章:罗龙文:我举报陆远意图造反!(月票加更3/10) 第177章 罗龙文:我举报陆远意图造反!(月票加更3/10) 案子上交给了内阁,海瑞也跟着离开了南京城,一并离开的,还有不夜城明面上的几名掌柜以及被折磨的几乎不成样子的罗龙文。 张治的回信也到了南京。 事已成定局,这一次很多人必然是要丢官下台,不过最多也只是罢官,不会受到其他惩罚。 而陆远也没能独善其身,他是严嵩重点要除掉的对象,张治保不住。 一时间整个南京上下愁云惨淡,无比压抑。 谁也没想到陆远随手提拔的一个小小教谕,竟然成了害死他自己的尖刀利刃。 这真是一个笑话。 不过也因此,再没有人怀疑陆远。 只有朱纨和张居正等人一头雾水,搞不明白陆远这么做到底是图什么。 下了这么一盘大棋,搞到最后连自己都搭了进去,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陆远仍旧是成竹在胸。 他手中攥着一张随时可以翻盘的底牌,只是还没有到用的时候。 也就在南京上下众人等待着最终审判的时候,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突然降临。 “捷报来了,捷报来了!” 十月二十五日,来自嘉善八百里加急送进来的捷报让整個南京上下沸腾起来。 戚继光等人在嘉善全歼了汪逆之子汪仲所部,一战歼敌数万倭寇! 请功的事交到了陆远身上。 而陆远自然不会客气,在同韩邦奇商议后,将歼敌数量写成了六万八千人,使得这份战功足够耀眼。 看在这份战功的份上,皇帝也不可能完全按照严嵩的想法,对南京大加惩治了。 “老夫岁数大了,按规矩怎么都该上疏乞骸骨,有了这次的功劳,老夫也能安心颐养天年了,伯兴你来拿主意吧。” 韩邦奇对陆远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已经有了打算,趁着这次嘉善大捷的机会全身而退,彻底摆脱这次同严嵩党争的政治漩涡。 以后打擂台的事,交给陆远出面去办吧。 实话实说,陆远自己也没有想到戚继光那边竟然赢的这么干脆,他为自己准备的后手也并非是这次大捷。 毕竟陆远又不是上帝,怎么会算到戚继光一定赢。 “不过赢的真好,这一次,看严嵩还如何来跟我斗。” 陆远写罢请功表,着通政使司以八百里加急送往北京,整个人便彻底放松下来。 —— 北京,都察院内。 严世藩此刻气的正在跺脚。 “这个海瑞简直是不吃粮食,都已经告诉他了,这案子查到这一步已经够了,他竟然还要接着查下去?” “不能再让他查了。”鄢懋卿沉声道:“现在已经顺藤摸瓜查到了万芳园,再查下去就会查到江南织造局、查到司礼监甚至是.” 话无须说完,严世藩自己也清楚。 这一次借着不夜城的案子,严党已然是大获全胜,可要是继续查,查到嘉靖头上,那大胜就将变成大败。 嘉靖能恨死严嵩父子! 要知道,最喜欢甩锅的嘉靖最在乎的就是名声。 你严嵩父子利用海瑞搞臭江南士林,党争夺权嘉靖能忍,但你连朕这个皇帝都要搞,想干什么? 觉得首辅当的不过瘾,打算废了朕这个皇帝,学杨廷和择立贤明为帝当摄政王? 不要说海瑞不是你严嵩的人,他不是你的人难道还能是陆远的人吗? 还能是朕的人? 这可是你严嵩亲自以内阁首揆身份将其从南京调来的北京,还天天带在身边,让其早晚进出文渊阁汇报,怎么看都是你严嵩指使的。 “王八蛋,这就是一条疯狗!” 严世藩气的咬牙切齿:“狗东西,这个海瑞肯定是陆远在背后指使的,一定是,要不然陆远为什么要把他一个小小的教谕越级提拔进南京吏部。” 鄢懋卿差点都快哭了。 “我的小阁老,现在是关心这事的时候吗,要赶快上报阁老,除掉这个海瑞或者将他调离此案才行啊。” 严世藩连连点头:“你说的对,我这就去找爹。” 说罢动身便走,迎面正撞上一个来汇报案件进展的官员。 “参见小阁老。” “是不是海瑞那又查出什么了。” 严世藩沉声问道:“说吧,本官倒要看看,他到底打算折腾到什么地步。” 来人忙言道:“启禀小阁老、鄢宪台,今日那个罗龙文找到了海瑞,说是他这边早年在南京经商的时候遇到过一起通倭的案子,涉及到南京吏部尚书陆部堂的家眷。” “这种陈年烂谷子的事还拿出来说有什么意思。”严世藩皱眉不满。 “不仅如此,罗龙文还说,这案子后来被压了下去,他手里有陆部堂通倭的确凿证据。” 严世藩突然脸色一变。 狗日的! 这案子当年是严嵩出面保的陆远,生生遮过去的啊。 “快去找海瑞!” 严世藩猛然回头看向鄢懋卿:“让他来是查办南京的案子,不是查通倭案,让他不要像条疯狗一样乱咬,就这么明说。” “这么说,会不会太伤他了。” “伤伱妈的头!” 严世藩咆哮道:“再折腾下去,咱们所有人都要跟着他一起死,一起死。” “是,下官这就去。”鄢懋卿吓了一跳,赶忙去办。 —— 刑部大牢,海瑞沉脸看着对面的罗龙文。 “你知道你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吗?你这是在说我大明朝的九卿大臣通倭,如果说你是诬告,诛三族都不为过。” 罗龙文非常自信的说道:“这么天大的事小人当然不敢信口胡说,此案如今的顺天巡抚马坤可为人证,这个陆远当年通倭,案子后来无疾而终,如今他更是干脆在澳门培养私军,建造火器厂、造船厂,他想造反!” “啪!” 一声脆响,原来是海瑞不由自主的掰断了手中毛笔。 这个指控太恐怖了。 陆远,大明朝的南京吏部尚书,竟然培养私军,建造火器,意图谋反? “你一个小小的徽州墨商,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罗龙文坦然道:“小人的身份固然低微,但小人的生意做的还算可以,因此也有自己的一些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去南京。” “因为受了小阁老的指派,小阁老要查陆远。” 罗龙文将严世藩如何安排自己查案的事和盘托出,最后说道:“这件事小人敢以三族担保,所说句句属实,陆远通倭卖国、培养私军图谋不轨,海大人务必要彻查啊。” 海瑞喉结滚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案子太大了,大到他甚至有些难以接受。 几个月前自己还在南平县当一个教谕,而今天,却要办如此惊天大案? 人生的际遇真的是光怪陆离。 正茫然着,鄢懋卿已经匆匆赶来。 他阴沉着脸。 “这件案子小阁老有指示” “鄢宪台。”海瑞开口打断:“罗龙文说,陆远在澳门建造火器厂、培植私军,意图造反!” 鄢懋卿:??? 真他妈刺激!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五章:御前对质!(月票加更4/10) 第178章 御前对质!(月票加更4/10) 当罗龙文说出陆远通倭且意图谋反的话后,这个案子就彻底转了性质。 也同样意味着这个案子彻底失控。 不管是严世藩还是严嵩,他们爷俩都无权再将海瑞调离,只能由着海瑞继续查下去,并且上报进司礼监。 嘉靖知道了! “通倭、谋逆,查!一查到底!” 从感情上来说,嘉靖并不相信罗龙文的证词,但身为皇帝的尊严还是让他下达了彻查到底的圣旨。 陆远被暂时罢去一切官职,着陈洪带着锦衣卫将陆远拿入京师! 也就在司礼监领了圣旨出发后的第三天,自南京送来的八百里捷报也到了北京。 “主子,嘉善大捷,提督江淮总兵刘远、苏州参将俞大猷、杭州参将岳长林、游击将军戚继光十月二十四日在嘉善全歼了倭寇汪逆之子汪仲全部,并重创汪直,歼敌六万八千有余。” 黄锦兴奋到失了仪态,甚至等不及让内监通禀便冲进了精舍,跪在地上高举着捷报说道。 “南京吏部尚书陆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内官监南京守备太监潘真、萧通的奏报也送来了,战果属实,浙海倭患平矣!” 此刻正处在闭目养神中的嘉靖猛然站了起来,一个大跨步冲向黄锦,伸手便将捷报夺走。 沉心去看,越看嘉靖的脸色越是红润,越看越是激动。 “好啊、好啊、好啊!” 嘉靖拿着军报激动到颤抖,随后仰天大笑。 “列祖列宗保佑,我大明终平倭患,哈哈哈哈。” 黄锦跪在地上直叩头:“仰赖着祖宗的庇佑、主子的如天之德,倭患一扫而空,奴婢为主子贺。” “此战俞大猷死守苏州五十余日,力保城池不失,戚继光在吴嘉一线腹背受敌,守住嘉善不给倭寇逃遁的机会,这才有此次大捷,俞、戚两将是首功。” 嘉靖虽然喜欢甩锅,但同样也是个不吝赏赐的皇帝,他大手一挥就要给俞大猷、戚继光封官进爵,又听黄锦说了一句。 “主子,潘真二人说,这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是陆远举荐的。” “嗯?”嘉靖一楞,随后颇为感触的说道:“这個陆远,为国举荐贤良又立新功,可他的奏报中却只字不提,只为其他人请功,如此无私之人,朕竟不知该如何赏赐。” 感动罢,嘉靖又想起被自己派去南京锁拿陆远的陈洪。 一时间有些进退失措。 卸磨杀驴、鸟尽弓藏? 天下岂不是要骂自己是凉薄之君。 “吾有三德,曰慈曰简曰不敢为天下先。”嘉靖沉吟片刻后言道:“你立刻派人去南京,若是陈洪已将陆远锁拿便去掉刑具枷锁,好生安抚,就说朕这次将其罢职传来北京,只是为了当面对质,并非为了治其罪。” 黄锦顿时了然,应道。 “是,奴婢这便派人,八百里加急去南京,应该可以追上陈洪。” “速去。” —— 黄锦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但陈洪那毕竟已经出发三日,因此并没有追上,圣旨传到南京,陆远成为了第一个被罢官的江南官员,而且还被一群锦衣卫上了刑枷。 怎么看,都像是大祸临头的表现。 “不要慌,该干什么干什么。” 离开南京的这一天,除了赵学雍和张居正,再没有一个官员来送陆远,人心凉薄莫过如此,但陆远心中反而很高兴。 他对着赵学雍两人交代着。 “陆某不在的日子里,有劳你二人替陆某照顾好家里人。” 两人泣声应下。 陈洪在一边看着,阴森冷笑:“陆部堂,你还有闲心顾念家人?咱家还就明着告诉你,你这次罪过大了,涉嫌通倭卖国、藏军谋逆,这若是查实可要诛九族的。” 陆远侧头看向陈洪,笑了笑没说话。 “走,押送嫌犯回京!” 陈洪大手一挥便打算将陆远锁进刑车,就见数名锦衣卫狂飙而来。 “八百里加急,皇上口谕。” 待来到陆远等人近前,带头一名锦衣卫百户勒住战马,于马上大声传话。 “.此朕所命,盖因有贼攻讦于卿,案由未清之前,权宜保护之心,望卿莫要嫌隙于朕,所待案件查实,复卿之官,钦至。” 宣读完口谕后,这名锦衣卫百户翻身下马,对着陆远单膝跪地,抱拳道。 “陆大人,皇上命卑职此来沿途保护大人。” “有劳了。” 百户复起身看向陈洪,沉声道:“陈公公,皇上口谕你也听清楚了,谁让你私自做主给陆部堂上刑的?还不快为陆部堂去了刑具枷锁。” 陈洪被顶的胸闷,可又不敢说这是嘉靖的默许,只能捏着鼻子背下黑锅。 “快给陆大人去了刑枷。” 一群锦衣卫又手忙脚乱给陆远去刑。 陆远晃了晃有些发酸的手腕,看了一眼陈洪后收回目光。 狗日的,你给老子等着吧。 有了嘉靖的口谕,陆远再去北京便少受很多罪,而且也不再紧赶,沿途住宿用膳也都有各地官府安排。 十日光景,陆远感觉自己还吃胖了一两斤。 跨过承天门进入到皇宫内,陆远眺望着远处的奉天殿,不由得感觉心跳开始加快。 自己,终于要见到这个国家权力巅峰的那一位了。 其实当陆远当上吏部尚书的那一刻开始,陆远就注定每年都会见到嘉靖,因为每次年关前后,南京的九卿都要轮流去往北京面圣述职。 只不过陆远没想到,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进行第一次述职,倒是先以这种方式入京面圣。 真是奇妙。 “陆大人请,皇上在西苑传召。” 陈洪头前引路,带着陆远步行往西苑,沿途经过了很多中央各衙门的值房,不少官员都在看着陆远。 文渊阁外,十几个人也站着。 陆远看到了严嵩、看到了张治也看到了韩士英、欧阳必进、严世藩等人。 笑了笑,神情坦然的继续向前。 严嵩沉着脸说道。 “咱们也准备一番,去面圣吧。” 陆远到了,嘉靖一定会传召他们,这一次面圣,势必然会有一次大风暴。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 今天这次御前面圣,将会有个结论! 但严嵩可以预见到。 这一次,将会死很多人!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陆远的第一张底牌 第179章 陆远的第一张底牌 “臣陆远叩见吾皇圣躬金安!” 西苑精舍,陆远人生中第一次涉足于此,也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嘉靖皇帝。 怎么说呢,没有陈宝国老师长得帅,但是比陈老师更有皇帝的气势。 毕竟眼下已经当了三十年的皇帝,压迫感确实没的说。 跪地叩首,臣子面圣的标准流程。 陈宝国,额,嘉靖看了一眼陆远,温和开口。 “卿,免礼看座。” “谢圣恩。” 陆远站起身,小心翼翼坐到黄锦搬来的圆凳上。 屁股只落下一小半,双手自然落在绷直的双腿上,上身前倾,目光平视嘉靖靴子的位置。 这样既可以保证随时觉察到皇帝的动作好做出应对,也避免了直面圣颜的逾矩。 眼见陆远如此懂事,嘉靖很高兴。 这是个守规矩的人。 第一眼是非常关键的,因为这决定领导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都会带着有色眼镜看你。 如果第一眼不满意,那么你后面的应对就必须极其出彩才可以。 “你在南京做得很好。” 嘉靖开口启了话头,褒扬道:“朕很满意。” “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实不敢当皇上赞誉。”陆远垂首答话:“臣所有作为,仅可报答陛下栽培之恩的万一罢了。” 嘉靖咧嘴露出笑容:“过谦了。” 停顿须臾,嘉靖又言道。 “这一次朕传召卿来,是因为海瑞查的案子中涉及到了卿,涉及到了一些很恶劣的事,你知道吗?” “臣不知。” “有一个叫做罗龙文的人,卿认识吗?” 陆远点了点头:“臣认识。” “哦?”嘉靖来了兴致,反问道:“朕听说他只是南京城一个小小的巡检,卿身为南京吏部尚书,怎么会认识这种小人物。” 陆远答道:“皇上有所不知,这个罗龙文可不只是一個小小的巡检,他是南直隶脚下最大的纸墨商,徽州人,家资巨万、腰缠万贯。” “还有这种事?” 嘉靖越加的好奇:“他一个巨富商人,为什么要去干一个小小的巡检。” 陆远微微一笑,说道:“这一点臣不清楚,不过臣对他的了解不止于此,臣还知道他是如何发家的。” “细说说。” 陆远刚打算开口,一个小太监跪到了精舍外,奏禀道。 “皇上,严阁老、张阁老还有九卿们都到了,求见皇上。” “朕先不见他们。” 嘉靖仍看着陆远,嘴里说道:“让他们候着。” “是。” “陆卿接着说,这个罗龙文是如何发家的。” “回皇上,这个罗龙文是汪逆的同乡,他起家之初正是汪直去往广东经商的日子,靠着汪直通海贸易,他的纸墨便在海外畅销,靠着这聚敛了大量的财富。 后来这个罗龙文搭上了浙直运司衙门转运使刘元理,通过后者又结识了如今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再通过鄢宪台结识了我大明工部左侍郎严世藩。” 陆远说到这,含笑止语。 这些事嘉靖知道吗?嘉靖当然不知道。 嘉靖知道这个罗龙文为什么去南京,他故意问陆远,是打算勾出下面的话,可却没想到陆远爆出这么一个大瓜。 原来罗龙文是靠着同汪直做生意才发的家。 “卿的意思是说,这个罗龙文是受了严世藩的指使才去的南京?”嘉靖明知故问,并没有去扯罗龙文通倭的事,而是将话题折了回去。 陆远答道:“他是受谁的指使去的南京臣不知道,臣也不敢胡乱指猜。” “那朕告诉你,他确实是严世藩指使去的南京,为的,就是要查证一些事情。”嘉靖知道陆远是在装糊涂,因此干脆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说道:“你知道他是为了查什么事吗?” “臣斗胆猜测,应该是为了不夜城赌场的事。” 陆远说到这起身跪在地上,叩首道:“不夜城是臣的主意开办的,臣有罪,恳求皇上降罪。” 这么干脆的认罪也让嘉靖始料未及。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滞语片刻后言道。 “卿不做自辩吗?” “圣明无过皇上,这种事臣怎敢欺君。”陆远伏地言道:“臣开办赌场,为的便是那黄白俗物,臣贪婪无度,对不起皇上的厚望栽培,若臣再行欺君之事,便实在是枉为人子了。” “卿很坦诚。”嘉靖非常满意的点头:“不过,卿若是觉得坦诚朕便可以宽恕的话那也错了,朕不仅不会宽恕你,反而依旧会治你的罪,伱身为我大明的公卿大臣,却知法犯法,私开赌场,依律要罢职杖刑,九十杖,你扛得住吗?” “雷霆雨露具是天恩,莫说九十杖便是九百杖,臣也当受。” 陆远不见惊慌,对答如流:“不过臣这么做,也实在有臣的苦衷。” “朕倒想听听,你打算如何狡辩。” “臣在南京,深知朝廷财政之窘困,南京士绅巨富无数,却无不是自私吝啬之徒,臣想要偿报君恩却也是孤木难支,不得已出此下策聚敛财富,所得钱财臣私留了一部分,余数皆输送来京、输送给了张部堂供其剿灭倭患。” 嘉靖沉默下来,许久后说道。 “去岁六月虏乱,你送来北京白银二百万两、粮三百万石、棉衣三十万件、布三十万匹,今岁开春,你又送来了三百万两,六月倭寇陷吴淞口登陆,你积极筹措军费,整军修武,开出了抚恤银五十两的厚恤激励士卒血战倭寇,保下了苏州,这才有全歼倭寇六万八千人的战绩,你没有骗朕,你确实为朕、为朝廷筹措了很多银子。” “臣不敢,自开办赌场之后,臣也私留了数十万两之巨,臣私德有亏,羞愧难言。” “天下谁人不贪!” 嘉靖起了声调:“朕知道谁都在贪,严阁老也在贪,不然他儿子严世藩拿什么置豪宅田产、纳妾数十?朕不瞎,朕都看的清清楚楚,你和他们比起来,已是很好了。” “臣,叩谢圣恩。” 陆远遽尔泪崩,叩首泣声:“有皇上这句话,臣就算当场死在这也值了。” “你是干济忠臣,朕不会杀你。” 嘉靖感慨道:“因为你对朕不藏私,这一点便难得可贵,朕希望你能一直如此,不要瞒朕,事事与朕剖露心肝。” “皇上但有所问,臣无不具实直言。” “那好!”嘉靖喝问道:“罗龙文说你当年通倭,这件事有是没有。” 陆远不假思索便道:“有!” 精舍内顿时鸦雀无声,黄锦站在一旁人都麻了。 那么干脆? “你知不知道通倭是什么罪?”嘉靖语气变得森然起来。 陆远继续答话:“通倭者,杀头无阙,其家眷流放三千里。” “那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时嘉靖二十七年,臣于浙江担任按察使司巡海佥事,臣之叔父经营商产远东商号,与一个化名程定安实名为渡边大雄的日本人有过贸易往来,后渡边大雄被河道衙门所抓获,至此案发。 臣之叔父虽然之前并不知晓这个渡边大雄的身份,但确实存在互通贸易之事,按律就是通倭。” 陆远大声道:“臣不敢狡辩,也不会狡辩,这案子当初是时任浙江按察使,现顺天巡抚马坤所督办,他获悉了此案之后,却搁置了足足有十五日才将臣的叔父捉拿入狱。” 嘉靖眯起眼睛。 “你所言属实?” “臣可以同马抚台当面对质。” 嘉靖于是看向黄锦,后者立时明悟,忙派人去传马坤。 精舍内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嘉靖看着仍跪在地上的陆远,也不开口免礼,后者便跪的笔直,面色依旧坦然。 仅冲这份定力,嘉靖便心中道了一声彩。 这陆远,还真是个实在人。 时间过了两刻钟,得到召见的马坤急匆匆赶来,叩首面圣。 嘉靖于是一指陆远。 “马坤,你看看这是谁?” 马坤跪地答话:“回皇上,南京吏部尚书陆远陆部堂。” “他曾经是你的手下吧。” “是,臣在浙江做按察使的时候,陆部堂是巡海佥事,确在臣手下当值。” “当年,你抓过陆部堂的叔父?” 马坤硬着头皮答话:“是。” “罪名?” “通倭。” “那,这案子后来怎么处置的。” “案由查明,无罪开释。” 嘉靖笑了,哈哈大笑。 “刚才,就在刚才,陆远自己亲口承认,通倭确有此事,你竟然说案由查明,无罪开释?” 马坤陡然遍体生寒,叩头直呼。 “臣、臣冤枉!” “朕不想听你喊冤枉,朕只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要抓陆卿家的叔父又为什么最后无罪开释。” 马坤战栗不敢言。 “嗯?” 嘉靖双目一瞪,吓的马坤差点失禁,叩首间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臣不敢,这案子当年都是两位阁老的意思,陆部堂的叔父只是和倭贼渡边大雄做过一次生意,抓陆部堂的叔父是张阁老的意思,最后无罪开释是严阁老的意思。” “哈哈哈哈。” 嘉靖抚掌大笑,很是开怀自得。 “陆远,陆部堂,你不瞒朕,是直臣、是忠臣,朕很满意。” “只不过是做了一次生意罢了,定通倭确实说不过去,朝廷也和汪直做过生意,还曾和汪直一起出兵剿灭过海盗,这要算是通倭,朕岂不是成了最大的通倭犯?” 嘉靖主动替陆远宽了此案,随后又道。 “那罗龙文还说你在澳门私建火器厂、养私军意图谋反,这事,有没有啊。” “当然没有。” 陆远也不慌,反而笑了出来:“如此低劣的栽赃也亏得那罗龙文能说出口,汪直恨臣入骨,所以谋使罗龙文陷害臣罢了。” “你说他是陷害,可有实证?” “有。” 陆远沉声应答:“臣之所以明知这罗龙文是汪直内应却一直留着他,便是方便臣暗中跟踪,好一举查获汪直在南京所有眼线内应,这群人臣已有名单清册,皇上可使锦衣卫按图索骥、将其一一抓获。 等将这些人抓获归案,便可知悉罗龙文所有阴险谋划。” 嘉靖由是点头。 “可。” 随后又对黄锦言道:“让严阁老他们进来吧,让他们和陆卿当着朕的面,好好对质。” “是。” 黄锦应了下来,随后对着马坤打了手势。 后者赶忙叩头。 “臣告退。” 这里已经没有他待下去的资格了。 嘉靖也对陆远抬了手。 “卿免礼吧。” “谢皇上。” 陆远叩头谢恩,起身复座。 他的第一张底牌已经打了出来,这足以护他周全。 这张底牌便是汪直在南京乃至整个江南所有内应的情报网。 起获这个情报网便足以争取到嘉靖的信任,同时坐实罗龙文接触严世藩,企图借助后者之手除掉陆远的谋划。 只要这个出发点被敲瓷实,那么罗龙文举报陆远在澳门培养私军的事,怎么看都是凭空捏造。 接下来,自己便可以坦然大方的和严嵩刀对刀、枪对枪。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陆远的第二张底牌 第180章 陆远的第二张底牌 随着嘉靖的召见,严嵩、张治带着一众九卿大臣全数进了精舍,一时间不大的精舍颇有些拥挤之感。 等到一群人各自落了座,嘉靖便开口。 “将那个海瑞和罗龙文也召来吧。” 既然是要御前对质,那又怎么能少了海瑞和罗龙文这两个重要的配角呢。 听到这话,严嵩的脸上微微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情。 内官监去办,这期间嘉靖没有言语,盘膝坐在道台上开始装逼,严嵩等人也都没有说话。 在严嵩这边十几人的对面,则是只陆远一人。 谁都不说话不言语,诡异的静谧。 两刻钟左右的时间,海瑞走了进来。 “臣海瑞,叩见吾皇圣躬金安。” “免礼,起身答话。” “谢皇上。” 海瑞站了起来,嘉靖也于此刻睁开了双眼。 “海瑞。”嘉靖脸上露出笑容:“案子查的如何了。” “回皇上,案犯已经供认出了几人。” 海瑞言道:“不夜城这个赌场包括万芳园其实都是一家,背后主使之人便是如今的南京吏部尚书陆远以及南京城许许多多的官员,臣斗胆,请命派人将南京万芳园的几名掌柜锁拿入京,两方佐证,便可彻底为此案澄证。” 查万芳园,那不就查到嘉靖头上了? 嘉靖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眼神也看向严嵩,满满的不爽警告。 你的人是不是有些太不知好歹了。 这不是我的人啊! 严嵩一肚子的委屈,可这话哪里能当场说,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海瑞,你说案犯供认背后主使之人是陆部堂和南京许多官员,这些证供如何证明真实,还有,老夫听闻你是陆部堂一手拔擢进的南京吏部,可又是伱跑到巡抚衙门亲口报的案。” “没错。”海瑞坦然应答:“陆部堂确实与下官有识拔之恩,可恩情归恩情,下官不会因此而徇私,案发当日,南京东城兵马司巡检罗龙文带着下官亲眼看到那不夜城内秽乱丛生,一片肮脏腐臭,因此下官决意报案,誓为朝廷剜去这块烂肉。” 嘉靖又一次看向严嵩。 这罗龙文是你儿子安排去的南京暗中查证此事,也是这罗龙文引导着海瑞去的不夜城,还说不是你的人? 严嵩彻底无语。 这海瑞不是你这个皇帝指使的吗? 我要是知道他不是你的人,说什么也不可能让他来办这个案子啊。 现在严嵩已经发现,自己是上套了。 现在嘉靖和江南党认定海瑞是他严嵩的人,而自己最初认定海瑞是皇帝的人,至此,再没有一个人去怀疑陆远。 最要命的便是这个罗龙文。 他是鄢懋卿引荐给的严世藩,也是严世藩授意他去的南京! 洗不干净了。 此时此刻,严嵩还不知道罗龙文通倭的事。 只当做严世藩这么做,就只是为了搞臭陆远。 严世藩:爹,你猜的其实没错,我只是为了搞臭他,从没想过靠这件事弄死陆远。 这功夫罗龙文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见到嘉靖,一时间还懵着。 “罗龙文。” 张治突然开口,点了罗龙文的名字:“当着圣天子的面,你不能有丝毫假话,现在老夫问你,你是何身份。” “草民是徽州府人,做着纸墨生意。” “既然是个生意人,为什么要去南京做一个小小的巡检。” “草民是受了小阁老.” “嗯?” “草民是受了工部侍郎严世藩严大人的指使。” 罗龙文赶忙从实答话道:“严大人说,说让草民暗中去探查南京万芳园、不夜城背后都有哪些人,并且让草民结交海瑞海大人,说海大人是南京吏部尚书陆大人提拔的,一旦海大人将此案公布于众,那么就会让南京士林对陆大人深恶痛绝,继而便可以轻松铲除陆大人。” 陆远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干的漂亮,我的宝贝。 “罗龙文!你胆敢胡言乱语。”严嵩气愤开口,还欲再说被嘉靖冰冷的眼神制止。 张治继续问话:“你一个小小的纸墨商人,有什么资格见到严世藩。” “草民是鄢懋卿鄢大人带去见的严大人。”罗龙文叩首道:“鄢大人收了草民一万两银子。” 嚯! 又一个大瓜。 这出戏越来越精彩了。 还没等张治继续问,罗龙文又道。 “草民见到严大人的当天,便送给严大人五万两。” 严嵩突然感觉视线一阵模糊。 今天这堂御前对质,不是为了查陆远的事吗? 怎么突然就成了这般局面。 “你竟然敢信口雌黄,凭空污蔑朝廷命官。”张治突然替严世藩说起话来:“看来你是一心寻死了。” 罗龙文一劲叩头:“草民不敢欺骗皇上,不敢欺骗各位大人啊。” “你一个小小的纸墨行,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吗?” 这时候陆远知道自己该出马了,当场喝问:“眼下南京开办了一个银行,你的商号同样在银行开了一个户头,所有收支银行知道的清清楚楚,你一个月的营收只有千八百两银子,去掉成本和缴纳的税赋,一个月连三五百两都赚不到,却狂言一口气送给鄢宪台、严侍郎六万两,胆大包天欺君之罪,莫不是想尝尝凌迟酷刑?” 一句凌迟顿时将罗龙文吓的瘫软在地,一股尿骚味紧随其后。 他竟然吓尿了。 嘉靖顿时怒目圆睁。 这精舍可是他的修道之所,竟然被凡人的尿渍给污染了? 黄锦见状立刻扯起嗓子。 “快来人拖出去,清扫干净。” 几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将罗龙文弄了出去,随后打水拖地,一遍又一遍。 “打!” 黄锦恶狠狠说道:“把这个罗龙文的屎尿打干净再带过来。” “不见了!”嘉靖低喝一声。 黄锦立马转了口风。 “打入诏狱,凌迟处死!” 嘉靖这才觉得气消不少,看向陆远。 “卿刚才所言,银行是何物?” 陆远便道。 “臣设立此银行,便是为了替朝廷开源,银行者,可以代朝廷查收商税,凡南京所开商号皆在银行开设公户,此后凡商号之营收皆要开票予百姓,百姓持此票据便可到银行兑换百分之五的钱财。 如此所有商号皆不可隐瞒营收,朝廷便据此来征商税,仅数月便征得商税上万两之多,待等将来银行开遍江南,则可每年为朝廷开税源数以百万两。 这也算是歪打正着,证实了罗龙文的纸墨行所赚钱财并不足以供他行贿六万两。” 罗龙文赚的钱不够行贿如此巨大,可若是存在的话,那银子哪里来的? 嘉靖想到之前陆远说罗龙文和汪直暗通的事,心中已经信了九成九。 原来如此! 这便是陆远的第二张底牌,银行的票据便是他最有力的证据。 钉死罗龙文,完全洗白自己! (实在是更不动了,白天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八章:陆远的最后一张底牌! 第181章 陆远的最后一张底牌! 能够彻底钉死罗龙文,并非是因为陆远开了上帝视角。 他之所以笃定罗龙文一定给严世藩行贿巨大,也不完全是靠着历史的背书。 因为朱纨说过一件事。 “部堂,那罗龙文到南京后,给下官送了五千两,您看这银子?” 罗龙文初来乍到便给朱纨送上五千两银子,他出手如此大方,连一个朱纨都如此,何况是去见严世藩? 从逻辑上来推断,也知道罗龙文一定会给严世藩、鄢懋卿行贿,只是不知道具体多少罢了。 但基于这个逻辑,再参考历史上罗龙文前后一共给严世藩送了三十五万两,陆远估计最少也不会低于一万两。 倒是没想到竟然是五万两。 那这个数目实在是太棒了! 罗龙文的纸墨生意到底能赚多少钱,银行那里有票据可作为凭证,因此罗龙文是拿不出这笔钱的,这笔银子要么是汪直提供的,要么就是当年罗龙文靠着跟汪直做生意赚到的,甭管哪一种,都足够证明罗龙文确实暗通汪直。 既然如此,那么罗龙文说陆远豢养私军意图谋反的话还能信吗? 陆远在江南提拔了俞大猷和戚继光,直接造成了汪直惨败,死了‘六万八千人’,汪直对陆远恨之入骨,想要除之而后快是不是很合理? 前后的逻辑一捋顺,嘉靖已经完全信任陆远。 不过他也并没有因此就要对严嵩进行反攻倒算。 借着罗龙文在精舍内失禁的事情默许黄锦将其凌迟处死,就是嘉靖在替严嵩或者说替严世藩进行开脱的一种保护手段。 死无对证了属于是。 “这个罗龙文满口胡言乱语,他的话,不能信。” 嘉靖开口定了调子,严嵩便放松下来。 “皇上圣明。” 严嵩拍了个马屁:“这种人信口胡说,无非是想临死之前陷害我朝廷忠良,用心之险恶不可不防啊。” 张治顺势接了话。 “严阁老说的对,这种人最喜信口胡说,同理,陆部堂也是我朝廷栋梁,又怎么会去开办赌场、青楼这种下贱事,想来无非也是那群商人信口胡说,临死之前想要陷害陆部堂吧。” 两级反转! 严嵩张口欲言,可却发现嘉靖在看自己,明智闭嘴。 别想着再去牵连陆远的事了,若是再查下去,海瑞肯定会把案子查到嘉靖头上,那么只能是点到为止。 “嗯,张阁老说的有道理。” 眼见风向完全倒向陆远,海瑞却开了口。 “皇上、阁老、各位部堂,这证供确凿,怎么能说是陷害。” “他们说什么你海瑞就信什么吗。” 严嵩沉声斥责道:“他们若是说老夫连着整个朝廷都参与了进去,你是不是也信,要把我们所有人通通抓起来。这种话明显就是胡说八道,他们有什么证据来证明陆部堂涉案其中。” 人证其实最没有用的证据。 这年头没有监控,没有录音录像,凭什么你说我犯罪我就犯罪了? 所以这就看皇帝想不想办伱。 想办你,有人证就是铁证如山,不想办你,就算一百个人都指证你犯罪,那也是一百个人串供之后进行的陷害。 恰如此时此刻,嘉靖已经不想再去追究陆远的任何责任,哪怕后者亲口承认这烂事确实是他陆远做的,嘉靖也不会再提。 反正陆远承认的时候只有嘉靖和黄锦两人知道,那便到此为止吧。 “海瑞办案有功,擢升一级,择一上县任知县吧。” 嘉靖一张嘴就将海瑞打发走。 随后又言道:“朕记得陆卿家以前是在淳安做的知县,将淳安县治理的很好。” “皇上谬赞了。”陆远起身拱手:“臣当年外放确实是去淳安任知县。” “那就也去淳安吧。”嘉靖道:“海瑞,望你能像陆部堂这般,假日成长为我大明的栋梁之才。” 海瑞站在原地呆怔了许久,但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长叹,下跪谢恩。 他看出来了,皇帝、内阁、所有人都达成了默契,南京不夜城的案子办不下去了。 就算自己死谏也毫无意义。 所谓的证据竟然毫无作用。 随着海瑞的离开,事件似乎到了收尾的阶段,严嵩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追究下去的打算,江南党这一次,一个人都没有被处理。 没想到这种情况下陆远还能绝地翻盘。 但,真的结束了吗? 如果就这么结束的话,那陆远何必如此折腾一场。 所以陆远站了出来。 “臣有本启奏。” “陆卿请说。” “臣要弹劾一个人。” “谁?” “工部侍郎严世藩!”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嘉靖亦是皱起眉头来。 他知道这件事后陆远一定会报复严世藩,但却没有想到报复来的那么快。 这小子真是有仇当场就报啊。 “卿欲要弹劾严侍郎什么罪名。” “勾结外夷,吞没国财!” 陆远一开口就是大杀器:“严侍郎在澳门勾结葡萄牙人,使得朝廷不得不花费巨资购买火器,这笔银子,便有不少都进了严侍郎的腰包。” 严嵩猛然瞪大双眼。 自己儿子竟然干过如此混账的事? 嘉靖也是面如寒霜。 “这事,你可有实证?” 陆远言道:“实证臣没有,但臣斗胆,请陛下暂时饶过罗龙文的命,半年前,广东布政使周延、广州知府胡宗宪都曾上奏本往南京,谈及如何处置澳门葡萄牙人,当时臣明文批复,蛮夷者畏威而不怀德,主张将蛮夷赶出澳门。此本批复通政使司皆有留存可供圣览。 但臣的建议并没有被采纳,周延主张怀柔,同葡萄牙人进行通商,花高价从其手中购买火炮战船等物,并且同意了葡萄牙人在澳门拥有合法居住权的请求。 而周延的请求,是内阁批准的!” 这件事嘉靖当然清楚,当初就因为这件事,他还专门找来严嵩、张治两人商议,两人都同意了周延的建议而觉得胡宗宪的过于激进和年轻气盛。 但嘉靖没想到,这件事中竟然还有严世藩的影子? 陆远继续言道:“胡宗宪在广州密查期间,曾多次发现这个罗龙文暗中前往澳门的踪迹,他去澳门做什么?” 嘉靖瞬间厉喝。 “留下他的命!” 黄锦哪里还用嘉靖催,赶忙跑了出去。 这事如果是真的,那就太恐怖了! 罗龙文暗通倭酋汪直,又给严世藩送过五万两银子的贿赂,这笔银子到底哪里来的? 朝廷前后花了上百万两银子从葡萄牙人手中购买火炮战船,如果陆远所说是真的,那么就意味着这银子是经葡萄牙人的手进了罗龙文的手,再由罗龙文转送给严世藩! 他罗龙文是严世藩侵吞国财的白手套。 “臣一力主张铲除葡夷,这到底得罪了谁,导致后面这无穷尽的栽赃陷害,意欲除臣而后快?” 陆远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说道。 “去岁臣还是户部侍郎的时候曾在南京遭到过一次刺杀,杀手训练有素,带着山东备倭军的制式弩机,这案子当时压了下去,但弩机一直保留在南京刑部案证房。” “臣侥幸逃过一劫,之后不久,山东巡抚孙世祐调任应天巡抚,他到了之后便洗心革面,向臣自首,自首的证供经南京都察院转交内阁和司礼监,孙世祐坐罪罢官回了乡。 皇上可以派锦衣卫将他捉拿回来,当面对质此事。” 为什么当初孙世祐自首的时候交出如此的证据,陆远选择一烧了之? 因为那个时候他拿出来也要不了严嵩的命,可若是留下来今日交出去,那反而像是自己这一年来一直预谋着这一天一般。 干脆烧掉。 反倒是没有这些证据,大家一起扯皮打嘴仗。 调兵刺杀朝廷户部侍郎这种满门抄斩的事孙世祐不敢背,他只能站出来指认严嵩父子,可却又没有实证。 孙世祐会怎么办? 他只会有一种回答。 “所有书证都交给了陆远,但是被陆远给烧了。” 嘉靖会问:你陆远为什么要烧这些书证? 答案陆远早就想好了。 “虽然严阁老意欲除臣而后快,但臣却并不想将这种事大白天下,臣死事小,致朝廷失格事大,臣本欲将此事忘却掉,可严阁老和严侍郎父子二人恨臣不死,这次又因臣意欲断了他们同葡夷勾结侵吞国财而秘密勾结倭酋汪逆,企图陷臣于死地,臣便不得不反抗了。” 耍赖皮、哭委屈这种事能不能成功需要看场合和时机的。 要是陆远一上来就耍这种无赖,嘉靖当然不会相信,但已经铺垫了那么多的事,也已经坐实了严世藩利用罗龙文陷害陆远,先入为主的情况下再结合这件事,严世藩的嫌疑便怎么都洗不掉! 一环扣一环,陆远等的就是这最后一步。 广东那边早就已经扫尾干净,锦衣卫也没有能耐进入澳门去查案,姑且就算摸了进去活着回来也什么都看不到。 这就够了。 严嵩死死盯着陆远,老迈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这功夫黄锦也将已经吓成一滩烂泥的罗龙文重新带了回来,这次没有带进精舍,只跪在门外答话。 “罗龙文,你若是不想被凌迟处死,就把自己干的事如实招供。” 张治看了一眼严嵩,一步跨出对着罗龙文厉喝道。 “你有没有去过澳门。” “去、去过。” “去过几次。” “六次、七次,不,不记得了。” 罗龙文虽然不知道张治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做了回答。 严嵩已经闭上了眼睛。 完了! 陆远紧随其后的开口。 “你去澳门,是去寻火炮和战船的吗?” 罗龙文点头:“是。” 可不是吗,他去澳门就是寻找陆远在澳门的火炮厂和造船厂。 “寻到了吗?” “寻到了。” “那这些火炮和战船去哪了?” “都卖给朝廷了,卖了很多银子,翻了八倍十倍的价格卖的。” 陆远不再问话,转身冲向嘉靖作揖。 “臣,没有要问的了。” “叫严世藩来,叫严世藩来!” 嘉靖陡然咆哮出声。 黄锦不敢耽搁,尽心尽责干着跑腿的差事。 不多时就将严世藩给带了进来。 严世藩的身份没有资格参加这次御前对质,所以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但进来之后见到一滩烂泥的罗龙文又看到盛怒的嘉靖皇帝,心里便咯噔一声。 要出事。 “臣严世藩叩见吾皇圣躬金安。” 颤巍巍跪地叩首,严世藩便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了。 嘉靖也不说免礼,只是冷冷盯着严世藩。 “门外跪着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严世藩抬起头,刚打算说不认识,就看到了自己老爹的警示。 完了,露馅了。 叩头。 “臣认识。” “他是谁。” “罗龙文。” “做什么的。” “做纸墨行生意。” 嘉靖冷笑:“那他为什么会去南京当一个兵马司的巡检,谁让他去的。” “臣、臣、臣不清楚。” “你是打算让朕传鄢懋卿吗。” “严世藩!”严嵩突然开口,顾不上打断嘉靖的话是多么失礼的行为,他气急败坏的说道:“当着皇上的面,你要把所有事如实交代,胆敢欺君便是谁也不能救你。” 这话给严世藩提了醒,他赶忙转了话头,咚咚的叩头。 “臣有罪、臣有罪,是臣让他去的南京。” “去南京做什么?” “臣,臣想着让他去将陆远去将陆部堂在南京私开赌场青楼的事捅出来,好借此扳倒陆部堂。” “就凭他一个小小的兵马司巡检?你觉得他有那么大能耐吗。” 嘉靖逼问道:“还是说,你知道他有别的门路,可以替你办好这件事?” 严世藩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嘉靖又看向罗龙文。 “你说,你给严世藩送过五万两银子是吗。” “是。” 一听这话严世藩差点当场吓死,赶忙抵赖:“臣冤枉、臣没有收过他哪怕一两银子啊。” 这种事就算亲爹说也不能承认。 当着所有人的面当场认罪,那谁也不能护他,肯定是杀头无阙。 这和陆远之前私下里对着嘉靖承认完全是两种性质。 这时候再让嘉靖这个皇帝亲自问话便不合适了,韩士英打起了辅助。 “罗龙文,适才陆部堂说了,你纸墨行的生意一个月只能赚几百两,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银行的票据是最瓷实的证据,罗龙文无力抵赖。 撒谎就是凌迟,想想就快尿裤子了。 好在之前已经尿的干干净净。 “那你行贿给严侍郎的五万两银子又是哪里来的。” 韩士英开始拿话勾着罗龙文质供:“是不是通过和那些个佛郎机人合伙做生意赚的钱?” 罗龙文一寻思,自己当年跟随汪直做买卖的时候,别说佛郎机人了,哪个国家的没有? “是。” “赚的是不是朝廷的钱?” 罗龙文连忙说道:“也不光是朝廷的钱,我们也赚那些蛮夷的钱,把我大明的东西卖往海外,再把蛮夷的东西卖给咱们大明。” “所以说你的五万两银子就是这么来的了?” “是。” 韩士英打完辅助便退步肃立,深藏功与名。 嘉靖闭上眼睛,无力挥手。 “将严世藩、鄢懋卿打入诏狱,交由三法司会审。” 严世藩立刻就懵了。 不是,你倒是再问问啊,怎么这就下诏狱了。 赶忙看向自家老爹。 “爹。” “这里没有你爹!” 严嵩气的一个劲咳嗽,随后面冲嘉靖跪下。 “老臣教子无方,臣的罪比严世藩还大,请皇上也将老臣打入诏狱吧。” “严世藩是严世藩,阁老是阁老。” 嘉靖怒气冲冲的站起身:“朕不搞株连,朕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但这件案子,朕一定要查明。” “派人,去将那孙世祐带入京来,朕要见,要见他!” 言罢,甩袖离开。 离开这个他视为宝物的精舍,再次选择了这种方式来逃避现实。 他暂时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严嵩父子,因此只能逃避。 皇帝一走,这堂大戏就算是结束了,陆远望着一脸死灰跪在地上的严嵩父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严世藩已经废了,就算这一次嘉靖顾念严嵩的旧情宽纵严世藩一次,也会将后者削为平民。 这就够了。 严嵩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他在大明政坛上的政治影响力就会跌入尘埃。 可以预见到的,所有严党官员都将会改换门庭,另谋出路。 没有了党羽,严党就不复存在,留下严嵩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还有什么威胁? 等到那一日,完全消化掉所有严党门生的江南党就会纠集全部的力量弹劾严嵩。 几千本甚至上万本弹劾的奏疏送进司礼监,就算靠着逼宫也能活活逼着嘉靖杀掉严嵩! 这便也是陆远的谋划之一,但并不是最终目的。 他曾经在多个场合公然质疑朝廷优待葡萄牙人的政策,并且言辞激烈的请求朝廷歼灭葡萄牙人、收复澳门就是陆远最后一张底牌。 陆远自身和葡萄牙人没有任何交集关联,可罗龙文却和澳门的关联很深,他其实是去暗中调查陆远的,可现在看在嘉靖的眼中,他就是代表严世藩去和葡萄牙人做生意的。 严世藩想要通过葡萄牙人卖火炮战船给朝廷的事来侵吞国财,中饱私囊,可陆远又坚持要赶走葡萄牙人,这就是断了严世藩的财路。 鉴于此,于是严世藩恼羞成怒,密谋指使罗龙文陷害陆远,而且罗龙文还勾结汪逆,因为汪逆也视陆远为眼中钉,这仨人一拍即合,谋划如何致陆远于死地。 合情合理。 这些人都是朝廷的贼,是要害他嘉靖的贼! 他们越是盼着陆远死,越是说明陆远是朝廷的大忠臣,是他嘉靖的大忠臣! 逻辑自洽。 完美。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江南党魁!(月票加更5/10) 第182章 江南党魁!(月票加更510) 严世藩、鄢懋卿被打入了锦衣卫诏狱,他们的下场如何要等孙世祐进京质证,要等锦衣卫起获南京汪直的密谍网后才能确定。 但这已经和陆远没有任何关系了。 陆远被官复原职,嘉靖还给陆远加了一个太子少傅衔。 毕竟这次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加以恩宠实在是说不过去。 于是乎,继最年轻吏部尚书之后,大明朝最年轻的太子少傅也诞生了。 虽然眼下大明朝并没有太子。 官复原职也加了衔,但陆远并没有回南京,这案子还没有最终结束,他得留在北京等着。 方便随时质证。 北京城陆远后世去过很多次,这辈子倒还真是第一次,好在有前身的记忆在,倒也不算陌生。 作为翰林学士,陆远留在北京更多的时间基本都是在翰林院度过,其他的时候便会去到张治和韩士英的府上,聊聊天交流交流。 “这一次伯兴你为我江南士林立了大功。” 张治和韩士英对陆远都表达了感激。 可不是吗,要不是陆远的超神发挥,这一次江南士林真的要被严嵩狠狠剜去一大块血肉。 哪像现在,不仅全身而退毫发无损,反而倒打一耙,将严世藩和鄢懋卿给扔进了诏狱里。 逆风翻盘无外如是。 陆远完全可以拍着胸脯说一句。 哥,CARRY全场! 这份感激之情化作最值钱的东西便是张治的一句话。 “从此以后,你陆伯兴便是两江魁首。” 韩士英也附和:“没错,我们老了,以后江南如何,都要仰仗伯兴你了。” “为阁老、为我江南士林效力,陆某万死不辞。” 陆远郑重应下:“日后但使陆某有一口气在,愿为我江南士林鞠躬尽瘁。” 布了那么大一盘棋,干翻了严世藩都只是其中一个谋划,收割整个江南士林的感激之情,这才是陆远最终的目的。 当初他被下圣旨从南京锁拿回北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他送行,当初这些人多么凉薄,如今就会多么亏欠他。 伱们可以不仁,但我陆远不能不义。 我御前超神发挥把你们全部保全了下来,如何偿还这份恩情,你们看着办吧。 张治够讲究,韩士英同样如此,他们两人代表了整个江南士林彻底接纳陆远,并且亲笔写书,推戴陆远做江南党魁。 党魁! 从此之后陆远再不是一个无根浮萍,靠着攫取民财、左右逢源的政治投机客,而是切切实实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一个背靠整个江南官僚集团,可以一言决定江南六省未来的隐皇帝! 就算是嘉靖,也要给陆远面子! 入阁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当首辅也只是熬时间,熬到严嵩倒台的事。 陆远不再着急,也不再有刚穿越时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感,现在的他,很从容。 随着时间迫近年关,锦衣卫在南京按照陆远的清单名册将汪直的密谍网全部起获,抓了二十多人,有官员也有商人。 这些人到了北京之后便纷纷供认不讳,承认了自己是汪直内应的事实,并且指认了罗龙文的身份。 罗龙文是汪直的人,而且在南京活动的目的就是为了致陆远于死地。 证据链越加的充分扎实。 嘉靖下旨将这群人通通杀头抄家,抄没白银上百万两之巨,也算是为了嘉靖的元祐宫添砖加瓦,使得嘉靖龙颜大悦。 最后就是孙世祐这位前应天巡抚。 事态的所有发展完全按照陆远的剧本在进行着。 陆远、孙世祐、严世藩三人在嘉靖面前扯起了废话文学。 严世藩打死不敢承认他曾经指使杀手刺杀陆远的事实,而陆远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不过有了之前所有事的铺垫,嘉靖已经完全倾向于陆远。 他下旨削去了严世藩的所有官职,并将后者徙往甘肃戍边。 罪名是:诬陷朝廷命官。 这已经是严世藩所有罪名中最轻的一条了。 诬陷是反坐,罪加三等,严世藩诬陷陆远的内容是后者私开赌场青楼,现在已经查证并不属实,如果属实的话陆远会因为开设赌场罪被杖九十,罪加三等的情况下,所以就是先杖九十而后充军戍边。 司礼监负责杖刑,打的并不重,司礼监都是打板子的高手,可以一杖把人打死,也能九十杖下毫发无损。 嘉靖没有牵连严嵩,说明严嵩的圣眷还没有完全消散,因此司礼监很懂事。 这九十杖只是把严世藩打了个皮开肉绽,也让其有个借口可以先在家安养好再去充军戍边。 其实谁都知道,陆远只要前脚离开北京,后脚也不会再有人盯着严世藩看他到底去不去戍边。 等多暂过个一年半载,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事情全部结束,时间也到了年三十,陆远在北京城过了第一个年,地点是在皇宫。 嘉靖皇帝打算给奉天殿改个名字。 这件事陆远有印象。 历史上嘉靖四十一年的时候,嘉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下旨将奉天殿改名为皇极殿,于是造就了一个历史的惊人巧合。 宋朝的主殿叫做朝元殿,最后宋亡于元。 元朝的主殿叫做大明殿,最后元亡于大明。 明朝的主殿自嘉靖后改为皇极殿,寝宫叫乾清宫,最后皇太极改后金国号为大清,南明政府最后也是覆灭于清。 这让陆远不得不生出一种感慨。 历史真的好像一个圆。 嘉靖想要给奉天殿更名不是突发奇想,而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因为奉天殿总是遭雷击而起火,嘉靖怀疑是这个名字不吉利,因此才动了更名的打算。 不过这个想法并没有通过,礼部尚书徐阶持了反对态度。 ‘奉天之名乃是太祖所定,自此奉天讨贼,驱逐暴元光复河山,成祖奉天靖难,开永乐盛世,皇上欲要改祖宗之名,实为不当。’ 徐阶搬出了朱元璋和朱老四两尊大佛,嘉靖哪还有什么脾气,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宴会后张治问过陆远,为什么不趁热打铁,站出来支持嘉靖。 “伯兴你现在开口支持,徐阶是不敢反驳你的。” 眼下陆远圣眷正隆,若是再逢迎嘉靖,随了后者改名的心思,那岂不是能够更上一层楼。 对此,陆远只是笑道。 “因为,改不出什么好名字。” 张治对此一头雾水。 但他也没有再细问。 嘉靖三十年结束了,崭新的嘉靖三十一年如期而至。 陆远也启程回了南京。 这一次,南京城外百官云集,出城相迎。 “参见少傅金安。” 整齐划一的谒见声中,陆远走出了马车,踩在车辕上远眺,面露笑容。 江南党魁,陆伯兴! 回来了!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码了两万五千字,中间只休息了四个小时,理直气壮求一波月票和订阅支持。)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章:紧密团结在陆少傅左右(月票加更6/10) 第183章 紧密团结在陆少傅左右(月票加更6/10) “伯兴,老夫敬你一杯。” “伯兴,辛苦你了。” “这次伯兴为咱们江南立了大功啊。” “陆部堂,下官敬您。” “都来敬陆部堂。” 陆远回到南京的当天,整个南京城比当初打赢嘉善大捷还要兴奋,百官齐齐上阵,轮番敬酒。 饶是陆远有意控量,还是没逃掉喝了个酩酊大醉,连怎么回的家都想不起来。 只知道一睁开眼,俩媳妇都守在床头,那眼神里满满都是担忧。 之前陆远突然被罢官拿入京师,南京城里里外外都风言陆远这次是难逃一死,说不准还会是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当时便宜老爹都已经做好了安排。 随时将陆远的俩媳妇和仨孩子送往澳门。 嘉靖三十年开春前,在陆远的不懈努力下,两个媳妇顺利的蓝田种玉,十月怀胎,正赶上陆远去北京。 都没能来得及看上第一面。 孩子的名字陆淳夫给取了。 绿珠先诞一子,取名陆元业,施芸后诞一女,取名陆元珠。 这时候就看出来名字和老大陆平安不同的地方了。 俩孩子都占了一個元字。 陆家往上倒几辈还是贫农,因此没有排字,到了陆远这一代,都做到了吏部尚书,如此显赫的门庭,后辈子孙不排字实在是不合适。 想来想去,这第一个字就选了元。 元者,开始、起始之意。 字序暂定为元亨利贞。 上上吉。 家谱也开始着手修纂,陆平安在家谱上的名字叫陆元兴。 “夫君。” 一看陆远醒来,俩媳妇便一拥而上,伏在陆远身上那通哭。 这段时间可是把她们吓的不轻。 提心吊胆的日子哪里好受。 “不哭不哭,为夫这不是好好的吗。” 陆远搂着好声安慰:“乖,让为夫先起床洗漱一番。” 施芸这才抹去眼泪,对外喊了一声:“来人,伺候老爷更衣。” 几个丫鬟紧忙进来伺候。 洗漱齐毕,陆远推开了丫鬟拿来的官袍。 “今日不上值了,在家陪你俩。” “好。” 陆远守在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身边,就这么陪着俩媳妇在家腻歪了一天,直到入了傍晚,门房才来禀报。 户部尚书张润请见。 “请去书房。” 陆远揣测着张润的来意,自己也动步赶去,一进门,张润便站起身。 一揖到底。 “谒见少傅金安。” “快坐快坐。”陆远一把托住,嘴里热络寒暄:“张部堂这是做什么,太客气了。” “不敢,少傅先请。” “张部堂还是唤陆某表字吧,咱们也都是老相识了,没有那么多俗礼。” 陆远招呼着张润落座,同时亲自动手斟了两杯茶水,后者诚惶诚恐直呼不敢当。 对面而坐,陆远便好整以暇的看着张润,等着后者开口。 张润斟酌着言道。 “开年了,户部各项的开支核算也都出了个定数,便想着来少傅您这汇报一下。” “户部的事,陆某怎么好多嘴。”陆远呵呵一笑摆手:“张部堂自己拿主意便好。” “有些地方老夫担心思虑不周,还是希望少傅您能替我们户部拿拿主意。” 张润坚持着,随后便拿出随身携带的一道本呈递到陆远的案前。 眼见如此,陆远便道。 “好吧,既然张部堂坚持,那陆某就看看。” 说罢,打开奏本观瞧。 这是今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一年的南京户部各项开支预算明细。 事无巨细写的很详实,可见工作做的还算扎实。 这种预算报表式奏本陆远之前在户部工作的时候不知道看过多少,因此只需要扫两眼就能在心里记个大概,但他却看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放下。 “嗯,记得非常清楚详细,户部这份核报做的很好,很用功。”陆远含笑赞许:“张部堂治行有功。” 张润忙低头:“不敢当,都是少傅当初在户部留下的扎实底子,老夫只是捡了个便宜,以后还望少傅多多指点。” “呵呵,陆某过多插手户部的事恐怕不太合适。” “少傅言重,若是没您的操持,哪有今日的江南盛景。”张润俯首帖耳,那叫一个规矩小心:“老夫朽钝之姿,忝居户部诚惶诚恐,惟望少傅不以老夫拙劣,多加指教。” “互相学习罢了。” 陆远抬手示意请茶,面带微笑谦言道:“张部堂乃是前辈,有太多值得陆某学习的地方,指教一说如何敢当,咱们同在南京为官,替皇上和朝廷守好这江南的一亩三分地才是紧要事。” “是是是,少傅所言甚是。” 张润一个劲的点头。 闻听此言,陆远不由哈哈一笑。 这个张润真是急着拜码头。 看来严世藩倒下的事刺激到了他。 是啊,严嵩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保不住了,怎么看也都像是靠不住的样子。 这个时候改弦更张来投奔政治新巨头的陆远也是合情合理。 “张部堂今年高寿?” “老夫六十有三矣。” “时光荏苒啊。”陆远感慨一声:“没想到张部堂已经这般高龄,想想韩部堂七十有二还要为国操劳,陆某就很是感触,国家艰难之刻,似韩部堂、张部堂这般也还要接着再替皇上操心劳力。” 张润一时间有些摸不透陆远话中的意思,迟疑着不敢搭腔。 后者只好再言道。 “之前韩部堂和陆某说,他老实在是干不动了,接连上疏请辞,我南京又失一能够主持大局的贤公,您老可不能学韩部堂啊,再多辛苦两年,多带带后辈子弟,替江南士林站好最后一班岗。” 这话一出张润就双目一亮,激动起身,郑重作揖。 “多谢少傅,老夫、老夫一定全力去做,不辜负少傅的期许厚望。” “您这实在是,唉。” 陆远起身嗔责了一句:“陆某年轻后生,哪里能担受的起。”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少傅虽然年轻,可卓学渊博,英姿天纵,若是少傅不嫌,张某愿拜少傅为师,侍奉膝前聆听教诲。” 这话说的太肉麻,陆远也是连连摆手。 “这就不必了,不过话说回来,咱们以后还是要紧密团结,同心同德,这样才能干好每一件事。” “少傅说的是。” 张润垂头拱手:“日后老夫一定紧密团结在少傅左右,恭聆训示。” 紧密团结在自己左右? 这话听着真熟悉啊。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一章:江南自保会议(月票加更7/10) 第184章 江南自保会议(月票加更7/10) 张润是第一个自严党麾下转投陆远的官员,他的改弦易张在江南开启了一次大规模的官员迁徙行动。 数百名原严党官员纷纷改换门庭,其中就包括陆远的两个老熟人。 浙直运司衙门转运使刘元理以及台州知府骆庭辉。 两人不仅改了门庭,还非常懂事的将这些年从远东商号分走的分红钱如数吐了出来。 但是变更政治立场这种事,哪里是说给点银子就行的? 翰林院国子监几百个生员还没有岗位呢。 陆远不怕没有人用。 因此银子该吐的吐,官该罢的还是要罢。 短短一个月不到,在江南的严党官员有一百多人被陆远寻各种由头罢免除官,剩下的都是没有太多劣迹,这一批陆远照单全收。 严嵩的政治势力被一口气摧毁了接近三成。 东南风吹起来了。 在这期间,文渊阁开了一堂很严肃的会议。 事关江南一党的未来。 陆远被请到了左手第一位的位置上落座,对面坐着韩邦奇,右手坐着万镗,其他人依序落座。 今天这堂会开的突然且隐秘,除了今日这文渊阁内的九個人外,再没有多余的外人存在。 “张经开春后打算出兵双屿,彻底歼灭汪逆。” 郑大同负责通政使司,他第一个开口,讲起了浙直总督的军情动向。 “陆少傅、各位上官,汪逆覆灭之后,朝廷开海再无阻力,届时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的船就能远洋万里。” “开海禁对朝廷来说是好事,但是对咱们在座的各位来说,是不是好事?” 这个问题抛出来,没有人搭腔接话。 道理摆在这,谁都看的见。 一旦开了海,朝廷就能赚到银子,对江南的依赖性也会下降,经济是能影响政治的。 现在江南党之所以势大,就是因为朝廷离不开江南源源不断的输血。 中央财政南九北一的比例一旦发生变化,哪怕是变更到南七北三,朝廷都会有足够的实力来遏制江南士林的发展势头,继而逐步削弱南京政府的政治力量。 最直观的例子就是隆庆开海后的张居正执政时期。 中央政府的权威死死压住江南。 端廷赦看向郑大同。 “你想说,不让汪直灭亡?” “不。”郑大同摇头:“汪直此贼,罪行昭著,他必须要死,郑某的意思是,汪直要杀,但海患不能平。” 堂内好几人便都不由自主扬起了眉头。 这话说的真是胆大包天。 “咱们现在手里有银子,有银子就能在澳门从那些葡萄牙人手中买船、买火炮,郑某的意思是,海上的生意咱们做。” 郑大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个非常胆大却又很合理的想法:“现在张经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剿灭汪直那,这个时间咱们抓住,尽快培养出属于咱们自己的海上势力。 汪直前脚倒下,后脚新的‘海盗’就要冒出来,汪逆是倭寇,劫掠沿海为生,咱们不需要,背靠江南鱼米之乡,只需要踏踏实实做贸易,就能赚取海量的黄金白银,同时,重点盯住江南织造局的船。” 众人都不言语,郑大同便看向陆远。 “陆少傅,您的意见呢?” 陆远看了一圈堂内众人,呵呵一笑。 “郑部堂的意思陆某大概是明白了,这一次严嵩闹出来的事确实也很惊险,咱们必须要有能够自保的力量,不能总是束手待毙,指望着靠牺牲一些人、让出一些利益苟活。” 郑大同连连点头:“没错,郑某便是这个意思。” “不过郑部堂有没有想过。”陆远沉吟道:“如果朝廷灭掉了汪直,后面又要集结重兵和你口中所说的新海盗作战,倒时候咱们怎么办,真刀真枪和张经开战吗?” “还是说直接干脆挑明割据,从江南寻一个藩王,再立个新帝出来?” 唰啦一下,数道目光都聚在陆远身上。 谁都没想到陆远竟然敢说出这么胆大的话。 不过细细一想,若是按照郑大同的想法去做,那将来可不就会发展到那一步。 扶植一伙新的海上军事力量出来,就一定会和张经开战。 “我们确实需要有自己的力量,有足够自保的力量,但不能是和朝廷敌对的,可以竞争可以合作,唯独正面为敌是无智行为。” 陆远端着茶起身,绕着这文渊阁边走边说。 “剿灭汪直开海禁,朝廷最在乎的无非就是江南织造局和泉州、广州的市舶司,这三个地方如今都被司礼监牢牢把握,是皇产,但是谁规定我大明朝必须只能是这三个衙门有资格出海贸易?” “伯兴的意思是?” “咱们建咱们自己的海务衙门!” 陆远站住身子,一回头,傲视全场。 “与其偷偷摸摸的做贼,不如大大方方的去干,趁着现在汪直还没有覆灭,咱们完全可以用支持总督衙门的名义迅速采购海船和护航所需的战船,购置火炮和火器。 兵由六省臬司衙门负责招训,起码这个时候朝廷是不会注意到的,等汪直覆灭之后,朝廷开海,咱们的船跟着一起跑,如果朝廷伸手问咱们要钱,咱们就还按照老规矩,该交多少税交多少税。” “那银子,岂不还都是替北京赚的?” “帐是咱们做的,除了咱们谁知道赚了多少?” 陆远双手搭在自己的椅背上,扫视着说道:“列位,偷偷摸摸去干就会失去大义,光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咱们就顶不住,光明正大的干北京也不能巧取豪夺。 这几年,庚戌虏乱,朝廷为什么不调南方的兵北上? 去年抗倭打的那么激烈,朝廷为什么不调北军南下? 因为北方的士族怕南军害他们,咱们这的人怕北军害咱们,因此一直以来都是北军护北、南军护南,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 大大方方的去做,朝廷就不敢光明正大的调北军南下来夺咱们的家业。 可是偷偷摸摸做贼,朝廷就有大义,堂而皇之调咱们江南六省的兵出海剿贼,那就成了咱们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 确实是这个道理。 现在张经这个浙直总督剿倭,用的可不就都是南军。 北军只有登莱水师一部。 这时候去偷偷摸摸扶植一伙新‘海盗’,那张经的浙直总督衙门就不会被裁撤,继续名正言顺坐镇南京、杭州指挥剿贼。 可不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陆少傅的提议更稳妥,老夫支持。”万镗表了态度。 潘潢紧随其后:“老夫也支持。” 韩邦奇呵呵一笑:“都由伯兴来做主吧。” 他们三个老资历一通过,其他人哪还有耽误的,纷纷同意。 “那就立刻准备吧。” 陆远划定了几个地方:“上海、宁波、泉州、广州各建一个海事司,辖下各一支水师,设参将,编制问题由吏部、兵部合疏上奏朝廷,这时候上奏,内阁一定会批、皇上也一定会批,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去做。” “可以。” “只是经费需得咱们自己想办法了。”陆远随即苦笑摇头:“指望朝廷给钱是不现实,可今年咱们户部的预算已经出来了,陆某也看过,拿不出多余的银子。” “咱们各位可以先出。” 万镗沉声道:“为了将来能够自保,这件事必须要做,老夫愿意拿出一百万两来。” “老夫这可以拿出八十万两来。” “郑某这七十万两。” 几人纷纷开口,慷慨解囊,只瞬间就凑出了五六百万。 看得出来,之前的事把他们都吓到了。 拿银子给张经剿倭没钱,但是培养一支可以自保的专属于东南的军事力量,瞬间就能拿出几百万。 陆远大为触动,郑重点头。 “既如此,陆某也不好藏私,陆某出一百五十万两!” “这笔钱,全数用来购买船只火炮,募兵整军!” “少傅大义!” “没错,伯兴不愧为我两江魁首,大公无私,令人钦服。” 只瞬间,又是一波马屁。 陆远面容肃穆,面冲众人拱手。 “陆某,定为我江南士林鞠躬尽瘁。” 六百万的军备订单,最少能赚五百万吧? 这群王八蛋的钱真好赚。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二章:朕要让陆远成为新的严嵩! 第185章 朕要让陆远成为新的严嵩! 江南官僚集团可不只是万镗这些位九卿老爷,实际上这笔价值六百万的军备订单也不是这些老爷们出钱。 依附于他们的省府县三级士绅才是出钱的大户。 甚至于说,凡是江南党派系内的官员,也需要摊派到。 比如徐阶。 徐大地主人在北京,还派了在其上海的侄子送来三万两。 他不出钱肯定是不可能的事,四个海事司中就有一个在上海,他要是一毛钱不出,将来分蛋糕的时候也轮不到他。 钱,是这么凑出来的。 陆远才不关心这些人怎么向下摊派,他只负责将银子送往广州,然后走周延、胡宗宪两人的手运往澳门,银子乘船在海上转一圈后又滚进了远东商号在广东、广西的储仓里。 当然,在澳门的葡萄牙人也要分走不少。 一百多万总是有的。 早晚再经澳门不夜城转一圈回到陆远腰包里。 一家富总好过万家富。 陆远自己都算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家产到底有多少,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一个人在吸整个江南乃至整個大明朝的血! 不对,准确来说,盘踞在澳门的葡萄牙、西班牙包括南洋、阿拉伯籍商人也在为自己供血。 要抓紧时间扩军了,不然守不住这如山似海的财富。 —— 北京,文渊阁。 南京请求开设海事司以及增设四支水师的奏请已经送了进来,张治当然是全力赞成,批不批,就成了严嵩需要考虑的事。 “为了剿倭,南京同僚们忠心体国,值得嘉许。” 严嵩看破不说破,他明知道这是一种自保的手段,但还是在奏请上盖下了内阁的大印。 他找不到拒绝的借口。 难道说不支持江南士绅剿倭的决心。 这显然是不行。 内阁批过的奏疏送进司礼监,黄锦也是人精,他也能看出来,所以不敢擅自做主批红,只能去找嘉靖汇报。 “剿倭设立水师说得过去,那这个所谓的海事司又什么意思?” 嘉靖盘膝静坐,闭着眼睛同前来请示的黄锦说道。 “他们想要支持张经,为什么不直接将钱给到总督衙门,而偏偏要拿出来这么干,黄锦。” “奴婢在。” “你说他们是怎么想的。” 黄锦硬着头皮答话:“奴婢不敢说。” “说!” “圣明无过主子,奴婢确实不能说。”黄锦跪了下来:“奴婢若是说了就是犯了欺君的大罪。” 嘉靖睁开眼来笑了。 是啊,这话黄锦怎么能说呢。 没看到严嵩都在装傻吗。 说实话,那就是明着告诉嘉靖江南打算培植自己的军事力量谋求自保,你嘉靖同意还是不同意? 就算为了争一口气,保全自己的面子,嘉靖也不可能同意。 他不同意,难道南京就老老实实不干这件事了? 还是要干,但也不是偷偷摸摸,依旧的光明正大。 反正南北两派的政治矛盾已经激化,干脆反咬一口,说嘉靖帝狭隘猜疑。 我们明明是一片忠心,你却说我们要养寇自重? 你这个皇帝难道非要眼睁睁看着倭寇霍乱沿海、残害子民吗! 先安排几千名官员义正言辞的上疏抗议,继而发动府县两极官府打着抗倭的大义旗帜组织团练,沿海筹备水师。 你总不能调北军南下来‘平叛’吧。 最后兵练好了,自保的力量足够了,南京就该上疏了。 之前乃乱命耳,请恕江南士林、六千万百姓无法奉命! 那就彻底撕破了脸皮。 所以有些事看破不说破,面子上顾全了,大家就都还在规矩的圈子里玩。 真话不能说,假话说了就是欺君,所以无论嘉靖怎么问,黄锦都不能说。 让你这个皇帝自己拿主意吧。 嘉靖怅然一叹:“嘉靖十八年、二十四年,海盗袭我广州、松江,靡祸千里,朕欲调兵剿倭被阻,此后数年不得不使福建、浙江两省臬司同汪直合作平海患。 眼睁睁看着汪直坐大,成了今日我大明的心腹之患,时至今日,眼见汪直要覆亡了,这群人又蹦了出来,要和朕抢夺海疆,朕该如何?” 黄锦不答,只是垂泪。 大明朝最大的问题就在这了。 江南的税收不动,因为北军无法南下。 历史上的嘉靖倭乱十余年,南方都快被汪直打烂了,嘉靖几次想要调北方边军南下都没能成功,借口是内帑空虚、拿不出军费。 实际上就是北兵不下南。 这才有了戚继光南调浙江,在义乌等地征兵抗倭,自此戚家军诞生。 收不上来税,中央政府的权威何在。 “批红吧。” 嘉靖最后还是允了下来:“无非就是朕的钱给他们分,分吧,分吧,祖宗留下的江山,也分的差不多了。” “主子。” 黄锦一头砸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主子对他们恩深似海,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知道心疼主子的,都是狼子野心的贼啊。” “不是还有一个严嵩呢吗。” 嘉靖为自己寻求了一点心理安慰:“严阁老是心疼朕的,他知道怎么替朕权衡南京,知道怎么替朕撑起这个国家,但是他老了,老到眼下已经斗不过南面那些人了。” “主子是说张治他们吗。” “不。”嘉靖一语道破:“是那个叫陆远的,严嵩有弱点,就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严世藩,可这个陆远年轻,他没有弱点,所以严嵩斗不过他。” 黄锦抬起头来,有些不太明白。 “那日御前对质的时候,陆远和朕说的话看似剖心剖肺,其实说的都是朕知道的,唯二朕不知道的事,就是他说严世藩派人刺杀他、说严世藩在澳门勾结葡萄牙人,可这些朕不知道的事,他一点实证都拿不出来。 他的狡诈朕当日看不出来,直到今天南京这道疏才让朕幡然明悟,原来,这个陆远心机城府已经不下于严阁老了。” 嘉靖手指点在奏疏上:“想来那日御前对质之后,江南士林上下无不折服于这个陆远,心甘情愿为其驱使,这才能如此大胆的团结在一起,合词上疏来逼朕。 他是继严嵩之后,江南推出来的第二个党魁。” 黄锦顿时悚然。 “好在朕也留了一手。” 嘉靖言道:“朕不可能信他全部,所以朕把海瑞扔去了淳安,无论这个陆远多么狡诈,他在淳安也一定有藏不住的马脚,朕已经看出来,海瑞不是严阁老的人,他是陆远苦心找出来打磨的一把利剑,这一剑重伤了严阁老。 这把剑朕也要用,朕要好好用,将来,要用这把剑,来制衡陆远。” “严阁老已经老了,斗不过他,但是朕打算,让这个陆远,来做第二个严嵩!” 嘉靖双目之中精光爆现:“朕会让他和严嵩一样,不得不与江南士林割裂,到那时便同严嵩一样,只为朕卖命效力。” 没了江南官僚集团,陆远就是同严嵩一样的孤臣,哪怕官大到天上去也只是一个臣子。 早晚有一天,也会死在皇权之下。 这种权谋之术,嘉靖玩了几十年,已经是驾轻就熟。 现在的嘉靖皇帝,眼见着严嵩逐渐势弱不敌,已经打算亲自下场了。 嘉靖不会允许这天下,有任何一个人坐大来威胁他的皇权稳固。 就好似这些年不停的扶持新人斗倒张璁、夏言一样,只是如今又冒出了一个陆远来斗严嵩罢了。 严嵩可以倒,但在严嵩倒下之前,这个陆远,必须成为。 新严嵩!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三章:疯狂扩张的陆家 第186章 疯狂扩张的陆家 北京的批复一到南京,陆远这便开始行动起来。 干事的核心在于搭班子。 通俗来说就是用人。 陆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在自己身边两年多的赵学雍。 “其他三个地方无所谓,广州海事司必须是咱们的。” 无论是上海亦或者宁波、泉州,这三个地方对陆远来说一点用没有。 唯独广州! 广州离着澳门和香港最近啊。 将来这是他老陆家开海辟疆,千秋万代的桥头堡,哪能交给外人。 “学雍,本官已经上疏朝廷,荐你为广东右布政使,你去和胡宗宪搭班子,看好广州海事司。” 右布政使同样是正三品,赵学雍如今担任吏部经历司经历,品轶只是正五品,这属于越级提拔。 陆远这么做肯定招眼,但陆远已经不在乎了。 怎么着,还有人敢弹劾自己任人唯亲吗? 赵学雍能说什么,当然是跪在地上,涕泪交加的冲着陆远叩首谢恩。 “门下,叩谢明台再造之恩。” 从一个小小的七品文书,到如今三品布政,跟对领导,就是改变命运的最快途径。 当然,若是跟错了也是死的最快的途径。 “广州参将的人选也定下来了,兵部的殷正茂。” 陆远言道:“这人才华不错,和叔大又是同年,本官给他個机会,你把他带好。” “是,门下明白。” “时不我待了。”陆远突然起身,面北一叹:“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经捅破,以后的每一步都注定无法回头,刀山火海也得闯。” 赵学雍不假思索说道:“为明台效力,纵是万刃加身,门下也在所不惜。” “去吧。” “是,门下告退。” 没有去看缓步退出去的赵学雍,陆远一直站在窗边眺望着北京的方向,目光深邃。 他知道,自己又有了新的对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自己现在还没有完全扳倒严嵩,如今,很可能又要加上嘉靖这个常年隐居幕后操控天下的权谋大师。 压力巨大啊。 遽尔,陆远露出笑容。 这样的人生才最精彩,就算事败身死,也是一种璀璨。 不对吗?—— “都跑快点,没吃饭吗!” 澳门氹仔,集训营。 作为一名大明朝曾经的把总,范大埙是这个集训营的军事训练总教官,此刻的他正亲自操训着刚刚送来氹仔的一千六百名少年。 这些少年来自不同的国家,但好在无不精通汉语,因此操训起来并不困难。 范大埙从军二十多年,在嘉靖二十四年的时候抗倭落了残疾才得以退伍回乡,守着家中的几亩薄田艰难度日。 二十八年家中闹灾,地也没了的范大埙就进了远东商号,起初只是跟船做杂工,后来一个掌柜得知了范大埙的身份,就推荐给了一个叫陆飞的年轻人。 那是范大埙第一次见陆飞,一个很普通的少年。 也是这个陆飞将范大埙带到了澳门。 自此之后,范大埙就知道了这个陆飞是什么人,这澳门又是一个什么地方。 但那和范大埙有什么关系? 他在这里每个月有二十两银子的月钱! 已经年近五旬的范大埙重新娶了媳妇,而且一口气娶了仨,大明的、日本的、葡萄牙的,各个都为其生了孩子,如今范大埙的日子不知道多舒坦。 这种生活范大埙以前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所以别说只是替陆家练兵,就算让范大埙现在操刀杀进北京城,范大埙保准连眉头都不皱。 这辈子已经值了。 “范。” 这个时候,负责火器和火炮的教官迪森找到范大埙,对后者说道。 “陆要见你。” 陆就是陆飞,范大埙点点头,然后喊来自己的副手,同样也是一名老兵教官的龚少军,交代一番后跟着迪森离开。 氹仔是新开发的小孤岛,陆飞平日里不会来这里,基本都是广州、澳门两地跑,范大埙听说最近陆家开始开发澳门东面的一片海岛,取名叫做香港,陆飞更多的时候都是去那。 今天突然来氹仔,定然是要事。 “卑职参见少掌柜。” 澳门这里陆家的人没有名分,因此范大埙喊的是陆飞在远东商号的身份。 这其实已经算是抬举了。 陆飞只是一个家仆。 “范教官快坐。” 陆飞年龄只有二十岁,年轻的不像话,见到范大埙便很客气:“我今天来,是老爷那交代了两件事。” 一句老爷让刚打算落座范大埙又停下站住。 陆家的老爷,只能是那位自己从没见过、传说中的陆远陆大人。 范大埙对这位陆远很敬畏。 敬的是自己如今的美满人生完全因为这位陆大人,畏的是自己在澳门所见识到的一切,都让范大埙感到恐惧。 自从一个叫做胡宗宪的到了广州之后,从广东到如今的澳门,似乎到处都有陆家人的影子。 澳门本来是葡萄牙人的,现在也快被陆家渗透到了骨血中。 先是各种拔地而起的工厂和娱乐场所,继而是学校、集训营、港口。 最早还只是维特、卜加劳这些葡萄牙贵族、商人、工程师和陆家捆绑,到如今连远洋来此生活定居的底层葡萄牙人包括他们的孩子都被陆家捆绑到一起。 说不上到底是谁当家做主,但范大埙虽然不精政治也能看明白。 论玩阴谋算计,这些葡萄牙人就算被陆大人卖了,还得替陆大人数钱,最后磕头喊声谢谢。 也因此,范大埙对从未谋面过的陆大人很畏惧。 这位爷,操控着这地方所有人的生与死。 生,灯红酒绿繁花盛景的澳门可谓天堂。 范大埙便是在这里重获新生的人。 死,这里的一切都被陆家死死把控着,任何一个不听话的,想要折腾的,其最终结果便是沉尸大海。 无论是被葡萄牙人、阿拉伯人从各国掳来的奴隶,还是从大明本土送来这里深造学习的农户少年。 如此一位陆大人,岂能不让人敬畏。 “老爷吩咐。” 陆飞转述的时候也是站的笔直,以示尊重。 “第一件事,就是要在澳门尽快筹建更大的军事集训营和院校,这些送来澳门的孩子不是要把他们培养成兵,而是培养成军官,一个优秀的军官就是十个精兵、一百个精兵。 我们现在不是要追求成军,而是追求育才,范教官以后教导这些孩子的时候,要懂得侧重,老爷送来了几本练兵的手册和十几名和你一样,负了伤刚从嘉兴退下来的把总、哨官,我现在一并转交给你。” 范大埙赶忙上前双手接过。 他没有不懂事的当场去看,只是草草扫视后记下了两个名字。 俞大猷、戚继光。 看来这练兵心得是这出自这两人的手。 “老爷说了,让所有的孩子都将这练兵心得牢记于心,以后他们就能练出精兵来。” 陆远不懂军略,但陆远知道戚继光是明中后期最懂练兵的武将之一,其军事才能和谭纶、李成梁并肩,那就够了。 他问俞大猷、戚继光两人要练兵心得,收归朝廷所用,誊抄后再送来澳门,加上在戚俞二人手下退役的军官来打下手,就等同于戚继光、俞大猷来帮他培养军官。 “第二件事,挑十几个最机灵、身手最好且读过诗书的孩子出来,送往淳安。” “是。”范大埙应了下来:“去淳安后下一步.” 陆飞言道:“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了,到那之后会有人来安顿。” “是。” “范教官安心做事。”陆飞随即面露笑容:“我听说,老爷正在考虑在澳门的咱们这些弟兄一个名分,到那时,您也一定会名列其中。” 给个名分? 什么名分。 难不成陆大人还打算在澳门建制吗。 虽然不清楚,可范大埙还是难掩激动。 管他呢。 就算陆大人打算跟汪直学习来个开国建制,那他范大埙就算把命搭上又怕什么。 好男儿,谁不想着有朝一日拜将封侯! 这辈子跟着朝廷是铁定没希望了,只有陆大人,才是我范大埙人生的明灯!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四章:吏治考成法试点PK 第187章 吏治考成法试点PK 随着赵学雍调任广东,陆远身边的随官就只剩下张居正一个,关键是后者现在比陆远还忙。 张摄政身兼经历司、翰林院、国子监、南京报局四份差事,实在是辛苦,确实是没法继续再给加担子了。 那能怎么办,招人吧。 吏部将整个江南六省的官员名册都翻了出来供陆远挑选。 记忆中的牛人不少。 最后陆远选定了两人。 一个是庚戌虏乱后被嘉靖打发到广西做典史的赵贞吉,另一个则是在南京刑部任员外郎的王世贞。 前者不用多介绍,著名的大明牌不沾锅,后者则是疑似《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 这俩也都是根正苗红的江南派系。 赵贞吉是韩士英的同乡后生,王世贞则出身南直隶太仓王氏。 其父王忬如今是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其祖父王倬做过一任兵部侍郎,再往上溯,可追到成祖靖难时期。 选这两人来做随官,也算是提携后辈了。 随官的人选敲定之后,陆远也开始着手逐步释放张居正。 “除了经历司的事,其他三個衙门交给他们俩来负责吧。” 陆远将张居正叫到跟前,向后者说了自己后续的安排。 “你尽快带着他们熟悉一下要做的事情,然后将你吏治考成的想法写一道详细的本拿来给我。” 张居正闻言大喜:“明台打算推行吏治考成法了?” “先议议,没说要推行。” 见到张居正如此兴奋,陆远便笑了起来。 一说到改革就急不可耐,不愧是改革狂人。 饶是如此张居正还是很激动,没用三天时间就将吏治考成法的思路交给陆远。 陆远仔细阅看。 在大名鼎鼎的张居正改革中,考成法是核心。 所谓考成,简单理解就是绩效考核标准。 张居正要求所有朝廷衙门建立三本‘台账’,从内阁往下到各部、省、府、县一级级落实,上级交代的差事全部要登记进这本台账中,三本台账一本交都察院、一本交内阁、一本自留,每个月都要检查一次。 流程是,六部和都察院派人检查省一级,省检查各府、府检查各县。 如台账内记录了十件事,当地衙门只完成了六件,那就有四件没有完成,如此主官就要接受惩处,最轻也是罚俸,稍微严重一点就是撤职甚至直接开除。 撤职和开除是两码事,撤职可以回翰林院赋闲等着起复,开除就直接回老家种地了。 也因此,考成法之严苛让万历朝前十年有了‘官不聊生’这种说法。 除了严厉的惩罚措施之外,考成法也有特别激进的提拔奖励制度,只要能够严格按照上级的要求,完成各级考核标准,那么便可以就地提拔甚至是越级提拔。 因此有很多官员靠着考成法一年提一级乃至三级以上。 从政治角度来说,考成法对万历时期的大明朝来说就像是一粒伟哥,让已经完全腐朽的大明朝重焕第二春,但紧随其后的则是更严重的虚弱后遗症。 “写的很详实,但考虑的不全面。” 陆远示意张居正落座,手拿着这本考成法反问张居正。 “叔大,不说整个大明朝,仅以江南六省而言,考成法可一概行之吗?” “南京定下某项政策,南直隶可以推行、浙江可以尽量推行、福建可以勉强推行,两广则无法推行,若出现这种因地而异的事情考成法应该如何应对呢?” 张居正强硬道:“国家成法岂有因地而异的道理。” 陆远便摇头一笑。 “《大明律》这种国家法律都有因人而异的时候,国策岂能一概视之,与其事事都强制推行,倒不如把握几个关键的要点来定标准。” “明台的意思是?” “你苦心孤诣搞出这考成法的目的是什么?” “革新吏治!” 陆远抬起手:“革新吏治这四个字太笼统,说直白点,你想看到什么样的官。” 总将革新吏治挂嘴上,什么叫革新吏治? 说难听点,其实就是谈革新吏治的那个人,打算强行让天下的官员都和他统一思想,以他为主、以他为纲。 现在张居正搬出了考成法,打的旗号也叫革新吏治,所以陆远直接问他,你想要官员什么样? 张居正沉思后说道。 “兢兢业业于公务,尽职尽责为民计,凡所交付之事项悉数办结、凡辖内之民吁悉数实现,这便是居正之所想。” 往后六百年都不可能实现的事,你现在想实现? 陆远叹出一口气。 “叔大,首先来说,上级不一定完全对,考成法用得好,可以强国富民,但是用不好,只会沦为互相争斗攻击的党争之器,其次,民之所吁并不完全合理,实现一说便是空泛之言。 本官知你不服气,你认为只要考成法一推行,所有官员就会洗心革面,我大明朝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与其这般想,倒不如按照伱这个思路,来将考成的标准进行量化。” “量化?” “一切用成绩说话。” 陆远举了个简单的例子:“就比如一个省、一个府、一个县每年的税收水平,上升了就算是立功,下降了就算是犯错。” “如此一来,地方官府岂不会横征暴敛,更加的残害百姓。” 张居正立马提出反对意见:“一味追求更高的赋税和空洞的税收水平,无视民生之艰难,如此岂不是饮鸩止渴,哪里算是良策。” “国无良策亦无暴政。”陆远纠正了一句:“国家只有国策,没有良坏之分,因为无论什么政策都是好坏参半,贯彻不好就是暴政,贯彻好了就是良政。 另外,本官也没说只扔出一个税收的标准就不问事了吧,相应的其他限制措施和要求肯定也会细化配齐,本官这套新法的核心是在要害的地方上锁铐,其他的地方放手干。 要鼓励官员发挥自主积极性,是去解禁他们的治行思路,而不是进一步限制他们的思路。 你这个考成法就过于粗暴,一味追求让下面各级官府严格按照上级制定的政策去落实,这就对上级衙门主官有极高的要求,简单来说,自考成法推行后,所有的政策都将由本官并六部九卿来思量,我们坐在南京城的文渊阁内去决定一个从来没去到过的地方的政策。 比如说广西,广西的情况是什么样,每个府、每个县是穷还是富,百姓主要的生活来源和依托是靠着种地还是怎样我们一概不知,到底有多少富绅有多少平农、多少佃户,其主要的税收结构是什么样子我们也不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按照适用于南直隶的政策来要求广西也这么去做,考成法悬在头上,广西省府县三级官员只能根据政策来干,哪怕不适应也不得不做,你觉得这个所谓的良政会不会变成暴政?” 陆远苦心劝说,就差把‘改稻为桑’这种事拿出来举例子了。 改稻为桑是不是良策? 还是那句话,政策不分好坏,出发点都一样,主要看落实的怎么样。 没有落实好,所以改稻为桑成了一条暴政,搅的浙江上百万百姓没了饭吃,差点闹出民变。 这就是最生动的例子。 张居正并没有一味坚持自己的态度,可他的脸上还是写满了不服气,如果不是碍于陆远的身份,他绝对会继续据理力争。 “行,本官知道说服不了你。” 陆远倒是不甚在意,改口言道:“这样吧,咱们俩打个赌。” “明台是何意?” “就从南直隶选,给你三个府,本官要三个府,试点推行,你按照你考成法的标准去推行,我按照借助你考成法为骨架改进的新法,咱们俩一年为期,看看哪一种更适合现在这个时期。” 张居正反问道:“那,用什么标准来取决优劣呢?” “这最简单,让报局派人驻点进这六个府。” 陆远竖起两根手指:“政策之好坏,在官在民,让报局的人跟踪着,一年期满,看看这六个府的官员如何评价新政、看看这六个府的百姓一年内民生的变化如何,他们这些百姓自身是否满意。” 张居正一听立刻点头。 “好,就按明台说的办。” “看来叔大你确实很自信。” 陆远微笑:“既如此,那就这般定了,一年,咱俩各自一年时间,本官希望你要争气,别落后本官太多。” “明台且放心吧。” 此刻的张居正斗志昂扬。 他有绝对的把握,将官场慵散颓糜之势一扫而空。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五章:要发展,先招商 第188章 要发展,先招商 说干就干是张居正的性格,在历经一个月时间带着赵贞吉、王世贞两人熟悉了吏部事务后,便立刻找到陆远,商量起选择试点的事情。 南直隶脚下富庶的府不少,排在第一的肯定是南京城所在的应天府,其次就是苏州、常州等地,陆远还不至于和张居正去计较,索性就把应天、苏州、常州三个府全给了张居正。 这里最富庶、底子也最好,这要是再不能出成绩,那就是你张居正考成法的问题了。 至于陆远则选了松江、凤阳和庐州府。 松江府刚被汪直祸祸成一片废墟,凤阳虽然号称大明祖地,但这些年也穷的叮当响,毕竟是传说中的淮河创业集团根据地,这里的民生质量属于饿不死但跟有钱也没什么关系。 只有一个庐州府勉强算是还凑活。 毗邻长江河畔,漕运也发达,日子凑活着还能过。 陆远挑了这么三个地方和张居正最富的三個府打擂台,连张居正自己都有些不愿意。 让的也太明显了些。 “明台,要不将庐州和凤阳给居正吧,苏常二州离着松江近,您要这三个府。” “怎么选是本官定,你只需要踏踏实实把你自己的事做好就行。” 陆远没同意,他还没必要和张居正去争。 “叔大,这你要是再输掉,那.” “日后居正一定惟明台马首是瞻。” “好,你要是能赢,日后就按你的考成法,全江南并施。” 两人击掌盟约,就此张居正便离开吏部,开始马不停蹄的跑遍三府,推行他的考成法去了。 至于陆远? “通知庐州、凤阳、松江三府所有知府、同知、知县立刻赶来南京,通知在京此三府籍贯的商绅,四月初一在应天府开会。” 陆远将这差事交给赵贞吉去办,自己则带着王世贞去了一趟报局。 “最近报纸的销量怎么样。” 报局的文书汇报道:“启禀部堂,如今南京时报已经成为了南京城百姓日常不可或缺之物,每日的销量都不下于三万份,而且销量还在增加。” 三万份,十文钱一份,也就三百两。 去掉成本和报局的人工,压根没啥盈利。 不过创建报局的初衷中,最重要的目的本也不是为了赚钱,能赚最好,不能赚也无所谓。 “从明天开始,刊报的内容加一项。”陆远下了命令:“就说远东商号计划在凤阳、庐州府投入三十万两兴建十二个织造坊,建瓷器厂、茶田、造纸印刷厂,在松江府投入五十万两开挖河渠,围绕吴淞口再建两个新港和一个造船厂,所需原料、修路、开山、人工等一切花费皆由远东商号出资,有计划参股加入的可以来南京报局进行登报契约。” 交代完陆远扭头就走。 他总不至于和这些人解释缘由。 服从命令就行。 离开报局陆远紧跟着跑了一趟光华书院,提出了在凤阳三府开建分院的打算。 “选址开院简单,主要是传授之师。” 陆远找到杨旦,请后者帮忙再划拉一批有学问的大儒出来,做做他们的工作好派到凤阳、庐州建学院。 松江暂时不考虑,这地方刚刚战乱结束,就算开了书院,也够呛有多少人愿意去教书,心里不踏实啊。 杨旦也没多问,表态让陆远放手去做,他这里全力支持。 接连搞定了宣传事项和教育资源后,陆远又派人跑了一趟湖广,主要是将李时珍给请回来。 天南海北的云游看病也不是什么长远的事,回来给未来的大明医科院搭个班子吧。 中医是内科,外科也得有,陆远根本不需要找专业的大夫,直接从刑部抽一批专业行刑三十年的刽子手出来,外科院的班子就搭好了。 杀人的事以后别干了,转行救人吧。 什么清创、缝合、截肢甚至是剖腹产接生都可以研究一下。 先拿尸体练练手,什么时候完全熟悉之后,将来再从澳门那拉一批国外奴隶来做活体实验,大概齐的保证安全后再上岗。 顺带着教学生。 教育和医疗是吸引富绅定居的条件之一,通行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富绅都是经商做买卖的人,道路不通畅,生意也没法做,所以陆远用远东商号的名义在报局登报,为的就是明告世人,远东商号打算出钱给凤阳和庐州府修路了,这里修路,松江开河,交通便捷四通八达,你们可以大胆来投资定居了。 修桥铺路、开河疏浚这种国家基建工程业务,远东商号正式开始涉足。 也只能是远东,指望地方官府肯定不现实,他们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可着全大明,现在只有远东最有钱。 不出陆远所料,当报局将这些消息登报之后,引起南京城里一片喧闹,万镗等人还专门找过陆远询问。 “怎么突然想起来开发凤阳、庐州了。” “几十万两银子砸下去恐怕也不够吧,那里实在是太穷了。” 陆远咧嘴一笑:“我那几十万肯定不够,两个府上百万人,指着三五十万两银子就怎么着肯定不现实,抛砖引玉罢了。” 万镗等人也听说了陆远和张居正打赌的趣事,就好奇。 “看来伯兴是真打算和这个张居正论个高低啊。” “不单单是为这一件事。”陆远摇头道:“今年汪直的覆灭一定是必然,纵是还能苟活,只要张经那收复双屿,大海就归了朝廷,咱们的海事司即将筹建好,军械、士兵都在陆续配备齐全,开了海咱们总得需要货物吧。 所以扩建产业,增产外销怎么都比种地有用,现在不紧追,到时候咱们可没有江南织造局和市舶司手里握着的东西多。” 几人一听也是这个道理。 “那,老夫等人也出点钱?” “固所愿。”陆远自然不会一个人吃独食,非常慷慨的允下。 这也是好事,有了万镗等人的加入背书,四月初一的招商会更有把握。 张居正用吏治来推经济。 陆远就用经济来推吏治。 哪一种更快,走着瞧吧。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先破屋 第189章 先破屋 四月初一的招商会如期而至,陆远选定的三个府主官连着十几名知县悉数到齐,同时还有一些在南京经商的商贾乡绅。 官商士绅聚集了接近一百人。 这是大明朝历史上第一次招商会,算得上是里程碑意义的会议,因此陆远特命通政使司派了几名文书参会负责记录。 将来这宝贵经验要记下来发到邸报上。 “朱大人。” 凤阳知府朱臻回头,向自己打招呼的人叫做刘诚,也是凤阳府人,如今在南京从商的一个大商贾。 朱臻虽然姓朱,但和老朱家并无血缘关系,这是赐姓,老祖宗是跟着朱元璋打江山搏来的这个国姓,要不然也坐不上凤阳知府这个位置。 “刘员外。”朱臻微笑点头示意:“你也来了。” “衙门传召,陆少傅他老人家办下这堂会,不敢不遵命啊。” 刘诚凑上前去寒暄,同时打探着消息:“朱大人知道此间这会,是什么打算吗。” 朱臻摇了摇头:“这不知,但说刘员外你在南京,难道没听到什么风声。” “只从报纸上看过。”刘诚言道:“前两日报上说,远东商号计划在凤阳、庐州、松江三府办厂兴工,动作不小。” 顿了顿之后,刘诚又小声说道。 “正经的官方消息没听到什么,不过我一個在吏部当差的邻居倒是透露过一些消息。” “哦?”朱臻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酒后闲白,也不当真。”刘诚强调了一遍信息的真实性,这才继续向下说:“据他所说,陆大人和他的随官张居正张大人打了一个赌,张大人写了一本关于整顿吏治的论考成法疏,陆大人觉得太过于激进,因此决定和张大人比对一番。” “考成法?” 朱臻兴致更盛:“什么是考成法?” “说是让地方官府按照上级衙门的要求去做事,做好了有奖做不好便罚。” 刘诚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都挂着不相信的神情:“我就觉得不太现实,要是这么做,那当官和小人那商号里掌柜的有什么区别,一点主意都没了。” 朱臻也立时拧眉。 那么严苛的规矩? 俩人正聊着,一旁又走过来一位,是新任的松江知府李崇,他舅舅是徐阶的大舅哥,拐着弯的关系。 “朱知府聊什么呢。” “是李知府。”朱臻一看,便同李崇讲起了考成法的事:“李知府觉得这事可能吗?” 李崇倒是一脸严肃:“这事李某也是听说确有其事。” “那张居正不是去了苏州吗,可以派人去苏州问问看。” “那今日这堂会,陆少傅不会也准备施行考成法吧。” 李崇摇摇头:“这应该不会,如果陆少傅也打算颁行考成法,就没必要和张居正打这个赌了。” “嗯,有道理。” 三人聚在一起聊天,吸引来的官员、富绅也越来越多,最后几十号人一起聊着考成法和猜测着今天陆远喊他们开会的原因。 在这纷纷议论中,一身绛红官袍的陆远走了进来。 胸口处绣着的白鹤神采奕奕。 “少傅驾至,礼兴。” 赵贞吉扯脖子喝了一句,百十号人齐刷刷站整齐,知府作揖下腰,知县带着士绅下跪。 “恭迎少傅金安。” 陆远微笑走到主位,拱手。 “各位都免礼,快请入座。” 也亏得这应天府赞政厅修建的够大,不然怎么也坐不下这百十号人。 跟着陆远一起来的还有朱纨这位应天巡抚。 “今日请列位来此,是有一件趣事要和各位聊聊。” 陆远开口,用了趣事这个字眼,便也将适才大礼参拜带来的严肃气氛冲淡些。 “本官有一随官名为张居正,近日他向本官上了一道《请行考成法疏》,本官看了之后很震惊,因为此法激进中又不失老辣,针砭吏治困证极其大胆精绝。 不过本官也并没有准其所请,贸然施行,而是启发之下,打算以张居正此法为蓝本,略作精进整改再予推行,张居正不愿意啊,连本官的面子都不给,非要和本官论个高低上下。 实在是拗不过他,本官就和他打了个赌,予他应天、苏州、常州三府试推考成法,本官则选了凤阳、庐州和松江府推新法,请朱纨朱抚台代本官先读一读张居正的《考成法》吧。” 朱纨点头,拿起张居正的《请行考成法疏》大声朗读起来。 随着他的宣读,场内三名知府、十几名知县无不是面色严肃紧张起来,少许人更是面色惊惶。 这张居正疯了? 若是推行了此法,那岂不是官不聊生。 所有要做的事都必须记录在册,一月一考,完不成就惩处。 南北两京的京察虽分别归属南北都察院自管自辖,但核心上是一致的,京官六年一察,地官三年一记,到你这也太狠了。 一个月考成一次? 南直隶没有省,所以直隶府都是京官,若是按照考成法的标准,便由南京都察院直接负责考成,即一月一考。 自交、待、受办事项,凡所登记造册之日始至一月后,如未能办理结束,即为不合格。 也就是说,假如户部于四月初八交代凤阳府做某事,此称为交办事项,至五月初八便为一月考成日,如未能办结该事项便是不合格。 再如,四月初十有百姓报官案讼入凤阳府刑曹,此称为受办事项,至五月初十不能结案亦为不合格。 如此来说,一个地方的主官再想偷懒耍滑,或者淹延案牍是不可能了,从知府到最底层的衙差每日都要卯足劲的去干事。 那不是将官员当牛马了? 另一点,以往京察考四项。 分别是守、才、政、年。 对应品德作风、才能、政治态度、年资,按照吏部考功司的标准来判定称职、勤职、供职三个标准。 最次的供职也就最多说一句在其位但不谋其政,属懒官,罚俸降职而已。 若是勤职,就是很勤劳的干事,只是没有出什么成绩,留任原职不变。 最高的称职则就可以进行提拔。 这个标准可以说极其宽松。 若是按照考成法的标准,这四项不考,只考官员有没有按期做事,如此官场上奉行的论资排辈等潜规则就不复存在,而且称职与否的模糊界限也被抹去,干事和不干事一目了然。 以往京察大家靠着托关系找门路,吏部考功司那走通关系就可以模糊下定语,现在找吏部没用,找都察院也没用。 台账在那里放着,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 惊愕之后,堂内顿时一片议论声。 陆远抬起手,顷刻间鸦雀无声。 “本官知道此法过于严苛,因此并未同意,继而改进后议了个新法。” “诸位且听。”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七章:后开窗 第190章 后开窗 “考制自一月一考改为一年一考,宽泛时限。” “量化考成的标准,以分数计。” “完成加一分,完不成则扣一分,县一级府内评比,府一级省内评比,省一级有吏部和都察院进行评比,南直隶各府由都察院会同吏部评比。” “其次考法略作修改,所有交、待、受办事项办结与否只占考功的一半,另一半则为当年本地官税民生的增长。” “举个简单的例子,假如这一年内,南京直接交办南直隶各府五十件事,应天府完成了四十件,苏州府完成了三十件,那么应天府计三十分,苏州仅计十分。 这一项的满分是五十分,按照的一半的比例,那么另一项官税民生的增长满分也是五十分。” “如南直隶辖下共十四府,官税民生增长率第一的府计五十分,第二名减三分得四十七分,以此类推,到了最后一名就只有十一分。” “两项分数相加后,排名第一的府,主官擢升两级,第二名擢升一级,第三名到第六名,记一功,累获两功者擢升一级,第七名到第十名考评为过,累获两过者降级,第十一名至第十三名记劣,直接降两级,最后一名罢免一切官职,不再起复。” 量化考核标准是绩效考核基础,陆远将官税民生的占比提到一半,降低了单纯只依靠考成法检验官员的标准。 当然,如果说一个官员治下经济民生发展的很好,拿了全省第一得了五十分,可交办事项一件没做,很有可能扣几十分,两项相加还是零分,那就是倒数第一。 简单来说,经济要抓的同时,上级指办事项也得做。 不过陆远将考法从一月一考变成一年一考,紧迫感便没有张居正那般严苛,官员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先紧着经济发展,然后再去慢慢处理上级交办事项。 如此来看,陆远的安排就很有针对性。 一切先以当地的经济发展为主。 说完了新法的考核标准后,陆远暂不急着讲话,由着下面这些个知府知县先沟通,等了两刻钟后才压下议论声,继续向下说。 “国税收入每年各县的户房报入府,府一级户曹报入省,省一级户司报入户部,南直隶各府直接报户部,增长标准基于前一年的基数,若不增反减,则直接为零分。 各位都听明白了吗。” 大白话有什么听不懂的。 朱臻突然就明白过来,今日这堂会为什么会有商人参加了。 南京如今有银行,银行可以帮助官府征收商税,那么各府乃至各县便可以学习,哪怕不开银行,也可以让户曹衙门专门成立一个类似于银行收税的部门,这样一来,财政收入就能增加一块。 想要经济快速发展,就必须要增加商户的生产量,增加商品的销量。 一句话,要让经济活起来,让钱滚起来。 对应着的便是让百姓富起来。 一個县大地主占一多半,七成百姓是佃户,那这个县永远不可能富裕。 因为老百姓的钱都滚进了地主的腰包里,地主有钱,他就算去经商,去办厂,生产出来的商品卖给谁? 卖不出商品,朝廷就收不到商税,地主也无法转型成为商人,赚不到钱也就懒得再去兴办产业,只守着田地过日子,积极性就会下降。 久而久之,这个县或这个府只会越来越穷,经济更是一潭死水。 经济发展不起来,考评的时候排名就会低,低了就会被降级甚至直接罢官。 末位淘汰制,简直是要人命。 想到这,朱臻看向身旁的李崇,一时间有些幸灾乐祸。 这李崇背后站着的可是徐阶那位大佛,徐家是松江最大的地主,这种事在南京官员圈子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十几万亩攥在徐家手里,去年借着倭乱又霸占了不少,以后松江拿什么发展? 除了徐家和那些依附徐家的小地主外,剩下的全都是贫农,这样的府,丝毫发展潜力都没有。 李崇自己也能明白这其中的联系,此刻的脸色有些难看紧张。 松江太穷了,而且徐家的吃相也太难看,恐怕今日在场的这些商贾没人会愿意到松江投资。 那如此一来,自己这个知府明年还能接着干下去吗? 徐阶是北京礼部尚书,管不到自己,陆少傅是江南党魁,如今在江南有着绝对的生杀大权,到底是自己的官位重要,还是伺候徐阶的心情重要? 想到这里,李崇已经有了打算。 得请自己老舅出面劝徐阶退还些土地了,不然,自己只能翻脸去查徐老贪! 总不能为了给你擦屁股,连知府的位置都不要了吧。 到时候你徐阶要是生气,自己大不了把锅甩给陆远,你徐阶有本事就和陆远打擂台去。 找我一个知府撒什么脾气。 念头通达之后,李崇又面露笑容。 松江穷,但穷是好事,稍微翻翻身,增长的速度就一目了然。 上一年松江财税比如是一万两,今年哪怕增长五千两,那增长幅度也是五成了。 像苏州,上一年财税把粮食、布匹这些乱七八糟的全部加在一起,比如折算做一百万两,今年就算一口气增长二十万,其增长幅度也赶不上松江。 穷也有穷的好处。 富有富的坏处,毕竟体量太大,增幅不起眼。 “既然大家已经明白了本官的意思,那么剩下的时间,各位之间可以多交流了。” 陆远微笑道:“本官听说那个远东商号打算往凤阳、庐州投资三十万两,往松江投资五十万两用来兴办厂业、织坊和扩修码头港口,本官还听说这个消息登报后,又有很多家商号纷纷打算加入其中,这是大好事啊。 银子有人愿意出,你们这些做知府、知县的也要把握住今天这个机会,自行争取,其他的事本官就不多掺和了,只等明年的今天,本官就按照这个标准来对你们进行考评,是升官是罢官,你们用实际考评成绩来说话吧。” 说完话,陆远起身就走。 路他已经给这些官员铺好了,商人也都找来了,各自能争取多少投资就是这些官员的事了。 要学会调动发挥这些官员自身的积极能动性。 陆远坚信一点,这些古代官僚虽然眼界窄、格局小、思想落后,但只要慢慢开发他们的积极能动性,他们并不会比后世官员蠢。 甚至从搂银子这方面来说,他们更贪婪,弄钱的招数更多。 慢慢的摸石头过河,一两年换一批官员,十年二十年之后,后继的官员个个都在摸索中对搞经济、搞发展总结出基础理论,再往后,那便形成一套完整的政治经济学。 什么宏观经济调控、微观经济发展的逻辑理论不需要陆远这个穿越者,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就会自行诞生。 陆远的身份就只是一个引导者。 一个人无法改变世界,但一群人可以。 江南富裕,有着扎实牢靠的经济基础,只要引导着将江南的社会结构完成从传统封闭的农耕文明演变向开放进取的资本化发展,那么未来,有着一万万以上人口的大明朝就能一步跨出,抢在西葡、荷兰和英国人的前面,抢先实现十六、十七世纪的开海辟疆。 陆远很期待,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 若是能,这个国家会多么强大。 十六世纪,一万万人口的国家体量! 一挑全世界!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八章:棘手的案子 第191章 棘手的案子 陆远的新法虽然比起张居正的考成法要宽松不少,但实际上也是相当严苛的。 尤其是所谓的末位淘汰制。 绩效考核中的末位淘汰制并不适合公务员体系,对官僚体系就更不适合了,因为官员是掌握国家公权力的一个特殊群体,搞末位淘汰,那么这群人便会有很大可能性利用权力来进行肆无忌惮的造假。 统计虚报这种事陆远没办法。 只要AI一天不取代人类做人类社会的主人,那么虚报和造假是全世界所有政权体都要面对的,包括腐败和权力的小小任性。 这是人性的必然,和国体、制度、法律一切乱七八糟的都没关系。 陆远明知道有些事不合时宜为什么还要做,第一,这是试点,不是全面推行。 眼下只有凤阳、庐州、松江三个府,这三个府的情况也介绍过,除了庐州稍微有点钱以外,剩下两个都是穷府,尤其是松江刚刚打成一片废墟,百业待兴。 穷就意味着士绅少,官员和士绅体系薄弱,推行末位淘汰制的新法阻力就不会大。 先在这三個地方试点推行,如果能够出成绩,那么对于接下来全面展开是有帮助的。 第二点,摸石头过河最重要的地方不是过河,而是摸石头。 也就是积累经验和寻找问题。 用三个穷府来找出问题,积累在矛盾冲突中的斗争经验,以后全面展开之后,陆远才知道怎么对付反抗这项政策的官僚士绅,才能知道如何做才可以团结更多人的利益,打倒顽固不化的少数人。 陆远可不会在乎前期这三个府官员会不会被自己得罪完。 这些人想要在仕途上谋求更大的进步,需要的是主动向自己‘团结’,而不是自己去团结他们。 让他们去做吧,后面的事陆远也不需要整日跟进,大方向把控好就行。 —— 苏州知府衙门,两眼红通通的张居正已经在这里连开了好几天的会。 考成法的推行比他想象的还要难。 即使背靠着陆远这尊大佛,下面的官员也不买账。 倒不是明着不买账,而是暗地里给他张居正添堵。 用的是最简单最无赖的的方法,借口有的地方不够明白来学习。 上到苏州、常州两个府的知府、同知、通判,下到知县、县丞、各县六房小吏,不分白天黑夜插着花来苏州知府衙门,你要问来干什么的,就是来找张居正学习‘先进知识’的。 你张居正还不能不见,见了不能不教。 整整六天了,张居正连十二个时辰都没睡到。 张居正也算看出来了,这是熬鹰呢。 “何知府,今儿还有人不明白吗?”张居正抬手擦眼泪,他现在困的眼疼,总是会不自觉的掉泪,但语气仍旧很硬:“没有的话居正就去休息了,要是有,让他来,居正一一说。” 苏州知府何邦儒眼见张居正如此强硬,不由得心中叹出了一口气。 这个张居正够狠。 本以为能用这种车轮战的办法将张居正熬到闭门不愿见客,没想到张居正会不厌其烦的一一接见,面授机宜,现在再托词不懂来拒绝推行肯定是不合适了。 感慨着拱手。 “张经历且先休息吧,这几日您授学的时候何某大多数时间都在,听了上百遍也该听懂了,再有人来,何某去教。” 张居正由是一笑:“既然如此,有劳何知府。” “分内之事。” 折服了苏州、常州的两位知府,张居正得以睡上一个好觉,这一觉足足睡了一整天才苏醒,美美吃上一顿饱饭,又打了桶热水沐浴的张居正瞬间满血复活。 斗志十足的升堂点卯。 既然现在上上下下的官吏都懂了,那就正式推行吧。 “苏州、常州二府建台账,一本自留,一本送都察院,凡登记之事项,自入册之日始至一月为期考成,辖内各县亦设台账,一本送都察院、一本送各自府衙、一本自留。 都察院会查各府,府衙会查各县,若有未能办结的交、待、受办事项应一一办结,凡此法推行之前所积、压、淹、延各事项即日登册,自登册日始至一月为期考成。” 这话讲得很明白,考成法推行前积压的交待受办事项从推行后开始算,一个月内要将以前留下的事全部办结。 何邦儒想了想府内六曹压下的那一堆公文、案卷不由顿觉脑仁有一种想要爆炸的胀痛感。 可如今已经没了借口去拖张居正,对上无能那就只能对下强压了。 张居正前脚一走,何邦儒后脚就将六曹的文书全给叫来。 “一个月,将你们各自的事全部处置完。” 六曹文书彼此对视,户、吏、礼、兵这四曹还好些,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只有刑、工二曹的文书脸色苦了下来。 “府尊,实在是公案压下了太多,这一个月的时间怎么能办完啊。” 何邦儒两眼一瞪:“什么叫办不完,你们之前要是不偷懒,何至于压下那么多事没做,现在知道急眼了?本官才不跟你们废话,一个月内办不好,本官撤职之前,先定你们一个亵渎职守的罪!” 两曹文书就是个正七品的小官,在何邦儒这个比寻常知府品轶要高的正四品京府知府面前什么也不算,闻言也不敢顶嘴。 那能怎么办,埋头干吧。 刑曹文书娄修远离开前小心翼翼开口:“府尊,属下刑曹那里压了一个特难的案子,实在是需要您给支个招。” “什么案子?”何邦儒刚开口立马想起来:“你说的不会是去年耿大通家里那三个儿子打死人的事吧。” “可不说吗。” “案子还没办结?” 何邦儒眼神一厉:“你不会是收人钱财了吧。” 娄修远苦笑道:“死者家也不是寻常人家,隔三差五就抱着太祖大诰来咱们这询问,属下哪里敢在这种事上收受贿赂。 只是这案子哪能那么容易办啊,耿大通那仨儿子一个比一个顽劣,关键这个耿大通家里还养着一个讼师,这仨小子现在都懂大明律,懂法明事理更不好随便处置了,而且去年犯案的时候才十岁,按律不能拷讯,不能证供,只能咱们自己找证据,如果咱们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这案子就得悬在那。” “证据找不齐?” 何邦儒急眼了:“一年的时间了,连人证都找不到?” “人证有,可没物证啊。”娄修远作难道:“有人看到耿家三小子杀人的行径,但是又说离得远看不真着怎么杀的,现在耿家那边的下人作证说只是寻常打闹,并没有动兵刃,仵作、推官给出的验尸报告,说是用的斧刃,人证没看到用兵刃,咱们又找不到行凶兵刃,那如何定案? 要说这些个孩子过了十五岁,那一顿大刑用上去,当时就招,可没法拷讯用刑属下实在是没办法。” 何邦儒算是听明白了。 大明律法压在头上,娄修远这案子办的不利索。 那个耿大通家里有讼师,人家也懂法,伱敢胡乱办案,人家也敢手持大诰去北京告御状。 到时候有理就变无理了。 有法不依,还要法有什么意义? 何邦儒不急着决断,而是问道。 “如果证据凿实,这案子应该怎么断。” “收赎之刑。”娄修远言道:“因为案犯只有十岁,依律只能收监,然后由其家人为其赎刑,赔付死者家属财物。” 何邦儒啊了一声:“那么轻吗?那死者家岂能愿意。” “肯定不愿意啊。”娄修远脸色越加的苦涩:“所以说这案子现在一年多了迟迟办不好,死者家里也有讼师,死者家里的意思是,当日这仨小子动了斧刃属于乱刃折杀,折割残忍,应予死刑,但这个岁数要定死刑,则此案我等不能断。” “哪里能断?” “皇上。” 娄修远一句皇上让何邦儒闭嘴了。 除了皇帝大于国法,没人比国法大。 特案特办。 “咱们把证据找齐交给皇上,由皇上下圣旨亲自裁案,但是府尊,这种案子送到皇上那里,皇上会怎么看咱们苏州?”娄修远言道:“顽劣幼童折杀他人,圣人德化何在,我苏州府上下官员岂不都成了碌碌无能之人。” 何邦儒也沉默下来。 他也没辙了。 这种烂事推到皇帝面前,皇帝岂有不生气的道理。 连幼童都杀人,你苏州官员就把地方治理成这般样子? 最后没辙了还得皇帝亲自来断案,那还要你们这些官做什么。 脱了衣服回家种地吧。 可以说案子一旦进皇宫,那最轻的结果也是丢官。 怪不得娄修远迟迟处理不了。 “这案子”何邦儒迟疑了许久后说道:“你去找那个张居正,就跟他明说这案子咱们没法办,让他转刑部,让他找陆少傅去,不然就淹下来。” 照准考成法的标准,一件事不办还不至于丢官,但非要闹到皇帝那,苏州府官员的乌纱帽还能不能保住就是两说了。 所以只能往上推。 张居正是陆远的随官,若是陆远能出面把这事接过去,皇帝怎么也不可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撤陆远的官。 这案子也就算结了。 娄修远深以为然的点头。 这案子对两方当事人来说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对何邦儒这个知府来说并不重要,只是碍于政治影响有些棘手,但对陆远来说那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案了。 身份不同,看待的角度便不同。 张居正如今正着急推行考成法,为了考成法的顺利展开,他也不会拒绝接手这个疑难杂症。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娄修远找到张居正,后者虽然有些不爽,但也能明白苏州府的苦难之处,因此亲身赶往南京去找陆远寻求帮助。 “幼童杀人?” 陆远看罢案卷的卷宗,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 “很难处置?” 张居正就将情况简单论述了一遍,陆远这才恍然。 闹了半天是怕政治影响。 “行吧,这事本官来办,你接着去盯你自己的事吧。” “多谢明台。” 张居正十分感谢,拱手离开。 他一走陆远便喊来赵贞吉,手令一封:“交给都察院的端宪台,让都察院暂调淳安知县海瑞为苏州府巡按御史,专办此案。” 有大明律活字典之称的海瑞不用白不用。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九章:不道大罪,孩童亦斩! 第192章 不道大罪,孩童亦斩! 都察院下了调令,海瑞便匆匆启程赶往苏州处理此案。 除了他以外,南京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也都派了十几名文书官员陪同。 这个案子是典型,要记下来,对大明律的适用及教育约束百姓有极其重大的社会意义。 海瑞来的路上已经将案子的卷宗看罢好几遍,此刻内心已有应付之法,到了苏州之后也不耽误,下令开堂。 “先传告案者。” 告案者便是受害者的父亲,一个方正的商人。 “小民叩见御史老爷。”方正上堂叩首,倒也没哭,只是一脸的哀默悲痛。 海瑞削瘦的脸颊上满是严肃,并无怜悯之色:“你将此案再叙述一遍。” 他有这个方正去年的告案口供,但现在还要再听其说一遍,两相对证,看看有没有出入的地方。 方正口述一遍,内容与去年所作报案口供无二,海瑞这才点头。 “你且先下去吧,左右带人证” 衙差将行凶者耿大通家中家丁带上堂来,海瑞又问了一遍证供,最后言道。 “你们说,当日并未看到家中孩童持兵刃。” “是,并未看到。” “亲眼看到的?” 几名下人彼此对望,点头:“是,亲眼看到的。” 海瑞也不去说什么作伪证如何如何的恐吓之语,只是点头。 “好,传耿大通到案。” 不多时,三名犯下杀人案的幼童之父耿大通被带上了公堂,穿着一身很普通的布衣,可见来之前做足了功课。 他是商贾,平日里没人管,想穿绫罗绸缎便穿了,今日过堂,生怕给主审官留下把柄。 “耿大通,这几人是你家的下人奴仆吧。” 耿大通扭头看了一眼,摇头道:“回大人话,这几位只是小民家中的雇工,小民一介黔首,岂敢私养奴婢。” 海瑞扬起了眉头。 功课做得很足啊,一点话柄都不给留。 “去岁,你膝下三个儿子在外殴死了一名玩伴,这件事你知道吗。” “小民也是听这几個雇工说的。” “他们回家之后向你说的。” “是。” 海瑞又看向那几名家丁:“是这样的吗?” 几名家丁连连点头。 “回御史老爷话,是这样的。” 海瑞又看向娄修远,问道:“娄文书,案发之地在哪里?” “金鸡湖畔。” “这耿家住在哪?” “南城同里街。” 海瑞又问道耿大通:“说的有错吗?” “没错。” 此话一出,海瑞登时拧眉立目,喝问几名家丁下人:“案发于金鸡湖畔,离着知府衙门仅两条街,尔等不先告官,却先往住家躲避,是何意?” 几名家丁吓住了,支支吾吾起来,耿大通刚开口。 “老爷” “没问你,谁准伱说话?”海瑞侧首怒视:“再敢多嘴,杖刑十记。” 耿大通闭嘴了。 几名家丁张口难言,片刻后终有一人结巴着答话。 “回、回老爷,当日,当日并未出、出人命,小人等以为无甚大事,便没有告官。” 海瑞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当日行凶的三名顽童没有手持兵刃,只是拳脚相加将死者打伤,所以你们认为并未致人死亡,故而没有第一时间告官,是这个意思吗?” “是。” “那你们走的时候,死者还在案发现场了?” “是。” 海瑞冷笑道:“传当日在金鸡湖畔的其他人证。” 不多时,又有几名人证被带上公堂,都是案发当日在附近摆摊做小买卖的贩夫。 海瑞问证道。 “你们的证供里说,案发当日你们离着较远,因此并未清楚看到行凶者持兵刃,只知道发生了打闹,等到行凶者及其家中下人离开后才往赴现场,发现死者已经身上多处斧刃砍伤,已然是不治身亡,遂立即报官。” “没错。” 几名人证你一言我一句的说起来:“当日小民等人就在现场看着,在官府来之前我等都没有离开。” 海瑞拿出卷宗中当日出现场的一队衙差捕快口供。 “据当日出案所记,你等确无兵器,死者近身周遭也无尔等足迹,可排除犯案嫌疑。” 几名人证叩首道谢。 海瑞遂看向几名耿家下人:“听到了吗,在你们走后,这些证人便去到案发之地,期间并无其他人再靠近死者,那么,死者身上的斧刃伤痕哪里来的?” 几名下人咬死口不承认,只说不知道。 “好,姑且算你们说的是事实。” 海瑞眼神冰冷下来:“那你们动手了吗?” 几名下人慌忙摇头:“老爷明察,我等可不敢动手啊。” “只旁观。” “只旁观。” “依我大明律,奴婢及雇工人者见家长施凶而不告举者与犯人同罪。” 海瑞怒目圆睁,一拍惊堂木:“案发当日,尔等离着官府仅两街之隔,却先往逃离而不举官,犯属同罪从犯,依律杖一百,来人,行刑,一个一个打!” 三名衙差上前便将这其中一名家丁摁下,拖拽出大堂便捆在了条凳上,抄起水火棍,抡圆了就是一记。 “啪!” 一声脆响让耿大通和其他几名家丁心脏加速。 这么大的力道,一百杖? 那还不活活打死人! 果不出其然,当行刑到了五十杖时,水火棍都被生生打断,行刑的衙差更是累的气喘吁吁,只能临场换人。 而被行刑的家丁更是已经垂头,眼见着便是当场伤重不治。 海瑞也不自然的皱起眉头。 他并没有要打死这些人的打算,只是完全按照律法的条款来定刑。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些衙差受人指使,要做杀鸡儆猴的事。 于是看向下手坐着的娄修远。 娄修远面色平淡。 借杖刑打死人当然是他授意的。 只有先打死一个,剩下的家丁才会说实话。 果不其然,当第二个家丁被拖出去行刑的时候便哭嚎起来。 “老爷,小人招了,小人招了。” 海瑞抬起手。 “说!若你照实直言,可依律降罪三等。” 这名被吓傻的家丁跪在地上连连的叩头。 “三位少爷与那死者早些时候在学堂曾发生过口角争执,于是那日借约玩金鸡湖为名骗了出来,后用随身携带的短斧匕首将其活活杀害,案发之后小人等便将武器掩埋进了金鸡湖的河沙内,带着三位少爷回了家。” 耿大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且去派人,将凶器寻出来。” 海瑞下了令后也不着急,待等案发凶器找了回来后,这才一拍惊堂木,厉喝一声。 “来人。” “在。” “将犯案的三名案犯抓来归案。” 这个时候耿大通才反应过来,跪在地上梗着脖子厉声拦阻。 “御史老爷,草民幼子年方十岁,依我大明律,纵所犯之罪乃谋逆、蓄蛊投毒、采生折割、杀人一家三口等十恶大罪,应以死议者亦须拟奏闻听上裁,而今我子并未犯十恶大罪,岂可捕案。” 海瑞瞪目喝骂:“汝之子,持兵刃残杀学伴幼童,其所行谓不道大罪,不道乃十恶之五,本官今将其捕案,如何裁断自会上疏皇上,伏请圣裁。” 耿大通面色苍白,再无力驳斥,一屁股坐在地上。 案由查清,海瑞便派人火速将卷宗送呈南京,陆远看罢后也是摇头一叹。 幼童杀人犯案,放在哪朝哪代都有的事,可见歹毒心肠从不分年龄大小。 也亏得是有海瑞,要是换别人,光是上疏皇帝这一点就忌讳的不敢有所作为了。 “少傅,这案子。” 刑部尚书傅炯开口问了一句,就见陆远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傅部堂也签个名吧。” 傅炯点点头,提笔签字自己的名字,继而是端廷赦和方钝。 三法司主官都签了名,同意了海瑞奏请死刑的提请。 具疏北京司礼监等皇帝盖玉玺。 有陆远四人的合请,嘉靖也一定会给这个面子。 真凶一定伏诛。 年龄,从来不是保护符!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章:徐阶的胃口很大(月票加更8/20) 第193章 徐阶的胃口很大(月票加更8/20) 大明朝的法律不可谓不严苛,就如海瑞所办的这个案子,三名案犯虽然年仅十岁,当嘉靖盖了玉玺的批复回到南京后,也被收了斩监候。 等候他们的结果,就是立秋之日斩立决。 一下子三个儿子全被判死刑,耿大通这个当爹的当日就发了失心疯。 不过这个案子的警示、教育意义也非常深远,陆远让南直隶提学御史将此案传发给江南六省的提学使,后面就会传到各府、各县的教谕。 就算是孩童犯罪,该杀也会杀,大不了就是把案子闹到北京,闹到皇帝那去。 所以,平日里一定要管教好自己的儿子。 生了不教,生他做什么? 既然你不愿意教,那就让法律来教。 在这個案子上,陆远是最支持海瑞的。 这些孩子虽说是孩子,但因为其家境富裕,自幼读书,懂得东西就多,不能一概以孩子视之,甚至有的孩子早慧,从小比大人懂得都多,如果不以严法管教约束,那这些孩子大可以仗着自己的年龄胡作非为。 这次是十岁,奏请嘉靖盖玉玺还能杀,但下一次若是七岁呢? 大明律,七岁的孩子就算是杀人也是不判死刑的。 你总不能给一个七岁的孩子扣一个造反谋逆的帽子。 不杀吧,民怨难平,杀了吧,又是有法不依。 与其左右为难,倒不如大方的认清法律的缺失不足,正面面对,亡羊补牢。 当然,这个案子的办与不办对陆远来说连一件小事都谈不上,他主要是为了替张居正推行考成法来扫清阻碍。 再如何疑难杂症的事项,都能办结,无法办结只能说明一件事。 你们这些当官的怕麻烦不想去办! 或担心政治影响、或出于功利之心,仅此而已。 海瑞是一腔热血,因此也只有他能把这个案子办明白。 至于说这个案子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海瑞并不在乎。 —— 北京,徐阶府邸。 徐阶望着眼前从松江老家匆匆赶来的大舅哥沈传名,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你那外甥真是这般说的?” 沈传名苦笑起来:“可不是吗,现在陆少傅那推行了新法,要求各府将来遵照施行,现在松江的情况您也知道,去岁被汪逆祸祸的十室九空,眼下正是亟待恢复元气的时候,我那外甥说,希望咱们家能退还些田地。” “退多少?” “十、十万亩。”沈传名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徐阶,随后硬着头皮说道:“李崇说,这事陆少傅盯的很紧,他怕做不好这差事,将来松江知府换了人,事情更难交代。” 徐阶怒笑:“这是威胁老夫呢?” “不敢。” 想到十万亩这个数字,徐阶连续几次深呼吸,最后挥手。 “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如何决断等老夫的信。” “是。” 沈传名作揖告退,行至门槛处回头看了一眼徐阶,犹豫片刻后又作揖。 “部堂,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陆少傅要做的事,这些年就没有办不成的,江南诸位明公对其无不是信赖有加,陆少傅已经打算在松江规划港口船厂,并决议开挖河渠,竭力发展上海、崇明两县,且上海也增设了海事司,看这番动作,将来开海通贸才是上海的未来,既如此,土地之物皆乃俗物,倒不如舍弃之。” 徐阶突然冷哼一声,沈传名顿时不敢再言。 十万亩田地,接近百万两的价值,就这么拱手退回去? 虽说也是抢来的没花一文钱,但再让出去,怎么都感觉是白白损失的钱。 这就是人性的恶了。 十万亩良田可以活多少万百姓的命,要把这案子拿出来和海瑞刚办的案子一比,简直没有任何可比性。 这是大恶。 “你回去吧,老夫自会斟酌。” 赶走沈传名,徐阶待在书房内,脸色阴晴变换。 李崇这条白眼狼现在是打定主意要逼着自己退田啊。 十万亩,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徐阶提起笔来,半晌都落不下一个字。 退?肉疼! 不退? 想想陆远,徐阶又不愿开罪。 许久之后徐阶长出一口气。 提笔临帖写下一封信,喊来下人。 “火速派人送往南京陆少傅台前钧启。” 田可以退,但也不能白退,徐阶要为自己争取点实际利益。 信中,徐阶只要一个。 那就是将来上海开埠之后,上海银行归他! 书信火速送到陆远手中,也让陆远盛怒不已。 “要银行?他好大的胃口!” 有心拒绝,这徐阶也是江南党人,如今又官至北京礼部尚书,一点面子不给留也说不过去。 江南这一锅大肉汤,总得大家一起分。 你陆远靠着不夜城、万芳园,如今又多了四个海事司,又有银行,整个江南的钱都快被你陆远几个人分食的干干净净,我徐阶不过就是占了点土地而已,这都不行? 理确实是这个理。 大家都在贪,凭什么只许伱贪? “老爷。” 守在身后的陆直眼见陆远发怒,赶忙开口:“这徐阶忒不是个东西了,不如让那李崇查他,侵占民田几十万亩,就不信砍不了他脑袋。” “他是王老部堂提拔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陆远叹出口气来:“当年王部堂做吏部尚书的时候就很看好这徐阶,属意他来做下一任江南党魁,当时韩部堂则一力支持我,现在张阁老和韩部堂推老爷我上了位,我若是一上位便对徐阶开刀,整个江南士林如何看我? 人言可畏啊,现在这个面子,怎么都要卖给徐阶。 回信给他,他日上海成立银行之后,所有银行的营收都归他徐阶一人。” 陆直颇为惊愕的瞪大眼睛:“都归他?老爷,您可是说过,再过一二十年,这上海就是第二个广州啊。” “嗯。” “就这么让给徐阶吗?” 陆直替陆远感到不值。 “田地明明是徐阶侵占百姓的,还也是还给百姓,凭什么您出钱出力扩修上海,最赚钱的却让给他。” 陆远呵呵冷笑。 “这一次出点血又何妨,老子也不差那点,至于说二十年后上海如何繁荣。” 说到这,陆远顿上一顿,语气陡然变的森冷。 “他能活着看到再说吧!” 胃口那么大,小心撑死自己! (一千月票的加更还没完,这又两千了,你们太给力了)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一章:松江知府李崇的决心 第194章 松江知府李崇的决心 松江府华亭县,知府李崇亲自坐镇于此,主持分田的事。 户部也派了官员来此,这次分田足有十万亩,都是‘无主’的荒田,因此需要全部重新造册,防止出现贪墨和瞒报的情况,造册之后,将来朝廷就能按册征税,整整十万亩地,是一笔不小的税源收入。 “陆少傅不容易啊。” 李崇是沈传名的外甥,当然知道从徐阶手里要回这十万亩地有多困难,眼见着面前浩荡荡数万百姓排队登记田契,发自肺腑的感慨。 户部的官员倒不知道其中的事,还当李崇说的是去年陆远主持南直隶各府接纳安置这些松江难民,因此也都点头。 “是啊,去岁如不是陆少傅居中协调,这些松江百姓哪有今日重回故乡的日子。” “陆少傅为此事呕心沥血啊。” 耳听得几人的话,李崇不由侧目。 他是沈传名的外甥,沈传名又是徐阶的大舅哥,他和徐阶是有亲戚关系的,准确来说,李崇应该叫徐阶一声姨父。 不过徐阶的元妻沈氏死的早,后来徐阶在北京续弦,几十年也都在北京升官、当官。 沈家是松江府的富绅,李崇打小是在松江长大的,因此和徐阶没有太多走动,感情也谈不上多亲近。 此刻的心中便开始将徐阶和陆远放到一起来比较。 实在是比不上啊。 十万亩地不是少数,即使有李崇亲自坐镇,效率上快了不少也足足用了十几天才完成,合并造册一万五千户,接近十万百姓分到了田地。 眼下还不到五月,虽然春麦是耽误了,但是可以先种几个月的蔬菜,等到九月份种冬麦。 也就是这个时期黄浦江还没有完全开发,不然引黄浦江水入灌,五六月份可以种一季晚稻。 总的来说凭借着江南得天独厚的地缘条件,让百姓活命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不过开凿河渠,包括引黄埔江水入海的事,远东商号已经出资开始做了。 那么好的位置,加上上百万白银热钱砸下去,松江府绝对可以迅速恢复民生。 这一点李崇很有把握。 其实这些地方府县主官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大明朝官方有一套完整的地方指导手册,不单单只是那本《知县到任须知》,朱元璋命翰林院编修的《诸司职掌》、李东阳所著的《大明会典》中也有地方官的施政纲要,包含了民生、教育、军备、基建工程防汛几乎这一时期所有和国家息息相关的政务。 就照本宣科的按着干,实际上也不会干的太差,之所以弄到嘉靖朝时期国家虚弱成这个样子,错的不单单是人。 一如此时此刻的松江府。 徐阶一个人就霸占了松江二十多万亩田地,这些田地不在黄册上,在册的又被徐阶拆分挂靠在不同官员和有功名的生员名下,成为国家承认的职俸田、功名田,朝廷收不到税,百姓卖身成了佃户,也成了隐户,托庇在徐家下的家奴,这种情况下松江要是还能富裕那才是有鬼了。 洪武二十六年,松江在册田亩五万一千三百二十二顷九十亩,也就是五百一十三万亩,到了弘治十五年重造,松江在册田亩余四万七千一百五十六顷六十一亩八分八厘六毫,也就是说有四十二万亩田地消失了。 如今汪逆祸祸完之后,李崇带着松江府户曹加上户部清吏司的官员重新核查造册之后,松江的田亩还剩多少? 四万三千六百顷,也就是说,即使徐阶退还了十万亩田地,仍还有三十五万亩田地没了踪影。 从洪武二十六年到如今的嘉靖三十一年,光一個松江府就有将近八十万亩地由国家的税源变成了私人的隐性财产。 这不该查吗。 八十万亩地,松江一年两熟,亩产市秤为三百二十斤,一年要少去五亿多斤粮食,折三百二十万石。 按照三十税一的标准,国家少征税十万石。 除了这个标准的粮税之外,明朝还有火耗税的存在,每石要增收五斗六升,也就是说要增收百分之五十六,相当于三十税一点五六,如此又是五万六千石。 没了八十万亩地,但户口却增加了,人均田地变少,徭役、火耗和课杂税的钱就要摊派到所有自耕农户身上,看似很轻的三十税一,实际上百姓的生存压力日趋增大。 而官绅、生员们家中的囤粮,早都已经多到腐烂掉。 但是宁愿腐烂也不能降价卖。 李崇面对着眼下的局面,脑子里想到全是明年考成的事情。 怎么做才能让松江今年的赋税跳个高呢。 想来想去,李崇就将主意打到了沈传名这个舅舅身上。 谁让沈家是松江巨富呢。 虽说有一多半的钱都是替徐阶赚的。 “你说什么,双粮价?” 沈传名颇为诧异的看向李崇,没想到后者来找自己说了这么一件事。 后者很是认真的点头。 “没错,双粮价,从今天开始松江府推行双粮价,陈粮、新粮的价格不能一样,眼下松江各县刚刚恢复民生,远东商号已经拿钱开始招工,开挖黄浦江水入海,上海开埠在即,很多百姓务工赚钱,如果这时候那些乡绅还靠着以旧充新、以次充好的事来喝民血,则民生永远没有恢复的机会。 只有双粮价,将粮价压下去,明年的松江才能焕然一新。” 沈传名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这么做很得罪人啊。” “所以这不是来找舅父您吗。”李崇腆着脸笑道:“舅父若是能带头低价卖粮,则其他各粮行谁还敢漫天开价,如今松江粮价一石四百文,但卖的全是陈旧粮,我想请叔父出面,将粮价打下去。” “你打算压到多少?” “陈旧粮二百文一石。” 听到这个数字,沈传名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么一来,我沈家可就把松江上下的乡绅都得罪死了,这种事不能干。” 李崇叹出一口气:“舅父,松江民生恢复的快,开埠就快,咱们家落了好名声,将来招工也容易,开埠才是要紧事啊。” “我用官府的名义出公文平粮价,您再出面去卖,谁要是敢不服,要和您对着干,那就是和官府对着干,到时候该抓的抓,该罚的罚。” 沈传名注视着李崇,片刻之后笑了出来。 “你这是拿舅舅的钱,在陆少傅面前邀功啊。” “英明无过舅父。”李崇也不藏掖,讪笑一声后大方应下:“现在松江穷,百业待兴,所以之前陆少傅在南京弄的那次招商会,南京没有一家商号愿意来松江,可松江的情况那么好,上海将来又要开埠,发展前景何其光明。 咱们抢先这一步在陆少傅面前露个脸,将来咱们家在松江府的发展还怕没有陆少傅的支持吗?他老人家若是愿意扶持咱们家,现在得罪些人、赔些钱又怕什么,何况也不赔钱啊,以往那些粮食宁愿烂掉也不愿意降价卖,何不如就干脆甩卖一空,卖多卖少都是赚的。” “这事要向你的姨父汇报。” “难道咱们家所有的事都要听他的吗。”李崇一句话把沈传名给惊住了:“姨娘嘉靖八年便去世了,如今二十三年过去,他徐阶还处处对咱们家所有人指手画脚,他对咱们家做什么贡献了吗? 除了不停的占地、占地,是,咱们家现在是有了几万亩良田,可是名声也全都臭了。 您看看陆少傅,他们陆家名下竟然只有一百多亩职俸田,还是因为皇上钦赐不能卖,要不然早都被陆少傅租卖给那些佃户了,陆少傅为什么就看不上田地,因为陆少傅的眼界高远,知道靠着从那些佃户身上吸血吸不到多少。 看看远东,漕运、织造、建厂、兴业、酿酒、建港口,这段时间凤阳、庐州又新办了光华书院的分院,建了医学院,将来连教育、医诊都是远东的。 还有一些咱们不能说的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银行、赌场、青楼,包括广州海事司,这些可都是陆家掺着股的,说句不客气的话,再过几十年两代人,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富绅官员,打一落生就要吃陆家的饭,穿陆家的衣,当陆家的差,上陆家的学、靠陆家治病活命。 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赚的积蓄,可能一场花酒、一次豪赌又全部转移进了陆家的口袋,想要谋求跻身的政治机会,就需要送孩子去光华书院进读,然后跑银行去贷买房产,每年都要心甘情愿背偿着高额的房产息钱。 您不觉得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吗。” 沈传名顿时倒吸一口子凉气。 之前没有感觉,现在经李崇这么一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那个远东商号已经成长为如此一个恐怖的庞然大物。 朝廷怎么可能允许一个私人拥有这么恐怖的财富体量。 是了,这不是陆远一个人的,远东和几乎九成的江南党官员捆绑在一起,怎么铲除? 皇帝要有本事铲除掉远东,那早就派兵把江南上下连根拔除了。 何至于连收税都得低声下气。 这是一张极其巨大的利益交织网。 政治、经济、军事捆在一起的江南,不是现在虚弱不堪的中央政府可以对付的。 “死死攥着土地不是好事。”李崇继续劝说道:“如果将来有一天粮价崩了,所有田地将一夜之间一文不值。” 沈传名撇着大嘴不信:“这种事怎么可能出现?” “南京银行一直有一个粮食储蓄的业务。”李崇沉声道:“而今倭患扫平,南直隶各府马上就会开满银行,各省再开,粮食收储的速度会有多么快,一旦有一天,银行握着的粮食超过乡绅的储粮,那么粮价就会降下来。 粮价跌,其他的日常所需若是涨价,士绅们该如何保全家产,他们只能贱卖田地来换取银钱供日常所费,田地越来越少,士绅赖以挟持朝廷的本钱就越来越少,一旦等到那一天。” 话不用继续说下去,沈传名已经明白过来。 他都替徐阶干多少年白手套了,怎么会不懂兼并这种事。 士绅没了存粮和田地,日常所费又巨大的情况下,一旦有一天天灾降临,士绅将会和百姓一样吃不上饭。 要么像历朝历代农民起义那样揭竿而反,要么就只能像被徐阶侵吞走土地的百姓那般,心甘情愿的将家产奉上换取活命的口粮。 这银行收储粮的行为太要命了。 背后站着的那位陆少傅这么做,难道不会考虑到? 只要赈灾粮一发,哪有百姓会造反的。 百姓不反,指望士绅还能翻天不成。 所有的财富都会被银行给剥削的一干二净。 住的房子、吃的粮食、家产积蓄全他妈归了银行背后那些面目可憎的吸血鬼。 每个人背着一身的债,还要捧着赈灾的粥碗对那些人感恩戴德。 既要名也要利。 他们,什么都要! 沈传名惊出一身冷汗之余,也知道了李崇的打算。 那就是从现在开始,要积极的争取在陆远面前露面的机会。 陆家的大船登上去才是一辈子乃至全家子子孙孙衣食无忧的保障。 也只有陆少傅的这张船票,才比严党、比徐阶更金贵。 沉思许久之后,沈传名郑重点头。 “既如此,那就按照你说的来做,这件事就不和你姨父说了,咱们先去做,替你将今年陆少傅交代的考成法之事办好,争取让伱明年好好露一次脸。” 李崇这才松出一口气。 能有自家舅舅的全力支持,他对恢复松江府的民生便有了十足的信心。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二章:百业俱兴、生机勃勃 第195章 百业俱兴 生机勃勃 “刑曹的案子都结卷了吧。” “全办结了。” “户曹今年夏税的统计出来没有。” “还差两个县的没交。” “抓紧时间,催,两天之内再不交上来,两个县的知县带六房掌簿全部扣分。” 庐州知府李穆之端坐大堂,下手处坐着合肥知县苏兴昌。 堂内还站着六曹的文书以及来自各县汇总报备的书吏。 除了这些官吏之外,堂内还摆了两排条案,不知道李穆之都从哪请来的账房先生,现在一个个算盘打的飞快,正噼里啪啦的统算着各项数字。 陆远定下的考成制度已经推行了两個多月,这两个多月,李穆之是一天都没休息过。 交待办的事项哪些做完哪些没做完,李穆之都让人专门记到一起,每天上值的第一件事就是勾对。 做好的就勾掉入照磨所留档,没做好的就派人去催。 下面的小吏腿都跑细了好几圈。 “舒城县的夏税统计出来了。” 此时此刻一个户曹的书吏兴奋跑进来,手里举着一道本,边跑边喊。 “今年舒城县夏税九万六千八百石,解课税两万三千一百贯又三百文,现已全部归入永丰仓。” 永丰是庐州的官仓。 李穆之顿时起身,一把夺过这道税本查看,随后看向户曹文书开口问询:“去岁舒城县的夏税是多少?” 后者翻看旧账答话。 “去岁舒城县夏税是八万五千三百石,解课税一万五千七百贯。” 粮税多了一万多石,课税多了七千多两。 粮税增加好理解,多查出些隐田就能解决,课税一口气增加七千多两,那就是加增商税的原因了。 不过就算加增一个商税,也不至于多出那么多吧。 李穆之有些困惑,可却并没有急着去解惑。 也没必要啊。 地方是不是造假,有没有注水这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地方既然这么报了,那么对应的粮食和课税就要解送入库,现在既然已经解送入库,那李穆之就不关心真假了。 库仓里的东西是真的且足数,这就够了! “粮税增加了一成三,课税增加了四成七,这个涨幅成绩很突出啊。” 户曹文书报道:“仅目前来看,舒城县夏税的成绩已经排到全府第二名,仅次于合肥县了。” 这话说的苏兴昌面露得色。 合肥作为庐州府的治县,若是这次考成没能拿到第一,那以后岂不是要颜面尽失。 今年夏税,合肥粮税增长超过两成半,课税增长更是超过六成! 而且苏兴昌敢拍着胸脯说一句一点假不掺! 招商会的时候苏兴昌可是亲力亲为往合肥拉了几十万两银子,要是这点成绩都没有,那苏兴昌真就能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至于粮税的增幅,那就完全是苏兴昌胆子大换来的成绩。 合肥有几万亩田是江南几个世系王爷的王产,但是没有名分,并不是哪代皇帝圣旨钦赐的,所以这份王产不干净。 留在合肥打点这批王田的人呢是几个王府家的管事,苏兴昌就索性把他们请到公堂上,当着记录的文书,这些个管事说完之后没有一个敢画押的。 当堂指证这些田地是那些位王爷侵占兼并的民田? 苏兴昌会不会有事他们不知道,但他们自己铁定是死路一条。 不敢画押那这几万亩田就是无主的田,无主的田收归官府重新分发给百姓就是国法。 至于说这么做会不会得罪那几位王爷? 苏兴昌就是个举人没那么大能耐和胆子,只是赶巧了去年末在南京的时候娶了个媳妇,名字叫陆月。 当朝太子少傅陆远‘同父同母’的妹妹! 其实就是便宜老爹陆淳夫和小妾生的闺女,挂在了陆远生母名下所出。 名义上算是陆远的亲妹妹。 陆远如今已经看不上政治联姻,他也不需要政治联姻来继续巩固自己的地位,这些个弟弟妹妹也都是散养着,眼下也有中举人的,也有中秀才的,只等明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二年参加科举,陆家估计就该有新的进士登科了。 主持科举的座师总得给陆远这位翰林学士一个面子吧。 张居正的儿子都能中状元,他陆远现在就算比不上张摄政那般权势地位,抬抬手给个二甲、三甲的面子还不行? 几个弟弟都要走科甲正途,至于妹妹那就无所谓了。 乐意自己找婆家的自己找,接受安排的就让施芸这个大嫂替着留意。 巧的就是这样,苏兴昌就是去年和陆月一次邂逅后结的缘。 两人一见钟情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年头又没有谈恋爱的说法,对了眼那就提亲、走流程。 确实是胆大。 一个小小的举人就敢到陆家提亲,这胆子一般人可没有。 陆远点头允了这门亲事,苏兴昌才能以一个小小举人的身份做了从六品合肥知县。 吏部从上到下开绿灯,从品德到才能全部评优,这官当的不要太容易。 等明年再去参加科举,混上个进士的功名,以后的仕途可以预见的一帆风顺。 也是因为妻族这深厚的背景,苏兴昌哪里还怕几个闲散王爷。 先给大舅哥陆远汇报一声,得到准确批复后的苏兴昌直接就查抄了这几万亩没名没分的良田。 有能耐你让南京吏部罢我的官! 你要说找宗人府在托关系找北京吏部,那不好意思,北京吏部管不到我苏兴昌。 明面上占着一个法,背地里又有大背景,苏兴昌这种官怎么当都是个好官。 这功夫李穆之忙完手上的事看向苏兴昌,开口问道。 “苏知县,你们合肥现在还有没办结的事项吗。” “没了。”苏兴昌回道:“六房的公务全部办结,另外光华书院合肥分院以及医科院也已经竣工,现在下官打算筹措些银子,尽快将报局和庐州银行的架子搭起来。” 李穆之很满意的点头:“苏知县是干济之材啊,银子的事还缺多少,需要府衙这边拨付些吗。” “不用。” 苏兴昌自信满满开口:“下官算过了,等到秋税收上来之后,仅自留的财政就足够用的。” “很好。” 李穆之愈加满意的点头。 “百业兴旺、生机勃勃啊。” “这都是陆少傅领导有功。”苏兴昌毫不吝啬对自己大舅哥的吹捧和仰慕:“一扫吏治几十年之倾颓,陆少傅可谓我辈之楷模。” 李穆之深以为然的点头,随后暗暗艳羡。 你小子的命咋就那么好呢!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三章:想要闹事的凤阳遗老(月票加更9/20) 第196章 想要闹事的凤阳遗老(月票加更9/20) 考成法推行的如火如荼,甭管是张居正分到的应天三府,还是陆远负责的凤阳三府,明面上来看,无不进展顺利。 但一种新的改革措施的诞生,注定不可能全是拥趸,改革所带来的矛盾也是必然存在的。 不过令陆远没想到的是,他本以为会是应天三府这些富庶的地方先闹出矛盾,却没想到却是凤阳府。 提起凤阳府,那就要先介绍一下凤阳的情况。 凤阳是大明朝的祖地,也就是朱元璋和他媳妇马皇后的老家。 马皇后的老家在凤阳府宿县,朱元璋则是凤阳县。 大明朝开国之后,凤阳被封为中都,一度也曾被考虑过成为大明朝的首都,可很快这个考虑就因为现实而放弃。 倒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凤阳地处淮河平原,是真正的无险可守。 要说穷,都是农耕经济时代,凤阳府还真不穷。 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明朝初期,因为这里是祖地,所以明政府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治理淮河水患,开挖下游支流河渠使其连同长江,长江潮流倒入淮河,灌田万顷。 明初时期,凤阳府有田六百万亩,比松江还要多,户口也并不稠密,这里也当的上一句鱼米之乡。 可等到正统年后,黄河水患严重,淮河又正好是黄河南泛区,随着黄河水的冲积,导致淮河水道逐渐拥塞,水面也越来越高,最终泛滥成灾。 一个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的区域,还能富得了吗? 因此,等到了嘉靖朝,凤阳就已经穷的叮当响了。 不过老百姓的穷并不影响这里的官绅,毕竟是祖地,每年朝廷都要拨款。 少则三万两,多则五万两,从朱元璋建国到如今年年都有,是常例钱。 就算到了崇祯末,崇祯皇帝都穷的快要光屁股了,朝廷也没停止给凤阳拨款,凤阳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陆远考成法改革,鼓励地方官员要绞尽脑汁想办法发展民生经济,知府朱臻也确实动过脑子,可回到凤阳,他放屁都不响。 比他牛的人太多了。 比如马皇后娘家那一支的徐王,徐王一支虽然没有子嗣承爵,可娘家人武氏还活着,因此朱元璋在这里为马皇后建了一个宗祠,使马皇后娘舅家后人于此世代奉祭,有品轶的。 后来到了朱老四时期,朱棣每次从南京北上都要来这里祭祀,又连续加封武氏为佥事、指挥使、镇抚。 属于是官不大,但跟皇帝家的联系深。 从朱元璋到马皇后,开国帝后的祖宗陵寝都在这個地方,因此朱臻这个知府能排到什么位置? 随便拎出来一个,不是宗亲就是国戚。 不说这些皇亲国戚,凤阳还有个巡抚呢。 挂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正三品,对标顺天、应天巡抚。 所以朱臻想要干事之前,还得先请示头上这位巡抚何鳌。 “考成法?我大明祖宗成法中就没有这种法。” 何鳌是正德年进士,如今已是六十高龄,人老思想也老,之前在江西做左布政使,才刚刚调任凤阳巡抚一年,在江西做官,自然和严嵩也有些联系,只是没想到严嵩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让何鳌心情也很抑郁。 而朱臻说出的事也让何老头更加不爽。 怎么个意思,评分最低还要罢官? 谁给你陆远这种权力! “老夫要上疏,弹劾这个陆远。” 何鳌将凤阳一群皇亲国戚召集一堂,义正言辞的说道:“他陆远今天敢擅加私法,明日就敢藐视祖宗,莫看他是吏部天官,老夫也不惧他。” 一屋子的老头和陆远都不熟,但对考成法很抵触。 要清户、要清田,还要重新登记税户才能经营,那还怎么继续吸老百姓的血? 最让这些人无法接受的事莫过于朱臻的那句话。 “朝廷年年都有给凤阳拨款,这笔银子朱某打算拿出来修修淮河大堤,疏浚淮河上游的河道,这些年黄患严重,河道拥塞导致水灾不断,若是能疏浚河道,重新引出一条支流分流黄河的冲积,淮河复宁,可以造福多少百姓。” 大家可全指望朝廷一年这几万两银子吃饭潇洒呢,你现在要全拿出来修河道? 不行,坚决不行! 因此何鳌一说要弹劾,这些人无不开口支持。 “没错,确实要弹劾这个陆远,他如此藐视祖宗成法,岂是为人臣所该干的事,此贼狼子野心,不可不惩戒之。” “说得好,上疏弹劾。” “给宗人府写奏疏。” “直接找镇守太监李公公,让他转呈司礼监,直达御前。” 一群人各说各话,但也能看出都有直达天听的门路。 眼见着满堂群情激奋,朱臻叹出了一口气。 “何抚台,各位贤公,陆少傅这么做,也是为了整肃吏治,这些年吏治确实是有些倾颓,我大明朝也确实是一日比一日困难,少傅有匡保社稷之心、报效朝廷之责、治国安民之才,我等应该予以支持才是。” “支持?”何鳌眼神一瞪:“支持他目无纲纪?支持他藐视国法吗?朱知府你莫要忘了,你世受太祖成祖之恩,辈辈承袭祖宗荫德,岂能替这种人说话!” 一搬出祖宗来,朱臻就没了话说,怅然一叹沉默下来。 片刻后才起身。 “若是各位执意上疏弹劾,那请恕在下不能奉陪,各位请便吧。” 言罢作揖便走,何鳌在其身后怒斥。 “朱知府若是就这般畏惧强权一走了之,老夫等人参劾奏本上,怕是要多一个名字了。” 朱臻由是转身去看,面容平静说道。 “那就请何抚台自便吧,不过朱某必须要说一句,朱某身为知府,朝廷拨款的银子,只有朱某有权动用,这些年府库银仅剩不足十万两,这银子都去了哪里,朱某有数,各位也有数,若真是想吵闹到御前,朱某奉陪便是。” 话音落下,甩袖离开。 “世受朝廷之恩,却不思扶保社稷,真是奸臣贼子。” 见到朱臻离去,何鳌气的顿足大骂:“列祖列宗啊,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恩泽俸禄就养了这么一群狼子野心的人啊。” 凤阳指挥使武敬谦赶忙拦了一句:“何抚台息怒,咱们要参劾的只是那陆远,同着朱知府并没有太多关联。” 他是真怕朱臻急了眼,真和在座各位来个鱼死网破。 所以还是留点面子的好。 何鳌冷哼一声。 “老夫一生铮铮,何惧之有。” 末了,恨恨道:“也罢,看在武将军的面子上,今日便先不与朱臻计较,且先上疏,参倒陆远才是。” “说的对,先把那陆远参倒。” 一群老头纷纷附和。 这场面实在是让人嘲笑。 参倒陆远? 呵呵!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四章:弹劾、请功 第197章 弹劾 请功 北京城,文渊阁内。 通政使张文宪蹑足轻踪走进这里,眼神便自动聚焦到主位上伏案阅本的严嵩身上,用余光扫了左右一番,并没有看到张治的身影,心中松出一口气来。 踱步来到公案前停下,轻声呼唤。 “阁老。” 严嵩的手顿住,缓缓抬起头来:“哦,是文宪啊,有事吗?” 看到严嵩如此苍老的姿态,张文宪不由得心生悲凉。 去年陆远那一刀,可把严嵩捅的太狠了些。 一根独苗的严世藩被判了充军,虽说如今还在北京没动身,但到底是只能苟活着,其他的门生党羽也大多折了进去,尤其是重用的鄢懋卿。 那是严嵩用来掌控都察院这一国家纠察党争机器的重要人物。 鄢懋卿一倒,从此弹劾严党的奏疏便可畅行无阻的进入大内,同时也让严嵩失去了制约官僚的一个重要监察阵地。 想到江南很多严党同僚倒台或者倒戈,张文宪又是一叹。 那自己呢? 算了吧,自己受了严嵩那么多恩德,背叛他,自己的良心也说不过去,大不了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稳定住心神,张文宪答了话。 “阁老,通政使司刚刚收到凤阳来的几道劾疏。” “劾疏?为什么不送去都察院啊。” “是凤阳巡抚何鳌还有几位稷丞送上的,明陈要直入内阁,因此这劾疏下官不好再转送都察院。” 严嵩哦了一声:“看了吗?是弹劾谁的?” “太子少傅、南京吏部尚书陆远。” 听到这个名字,严嵩的眼神恢复几分清明,很快又重归浑浊,便嗯了一声。 “弹劾哪方面的。” “何鳌弹劾陆远藐视祖宗成法,在江南悖反朝廷、颁行私法。” 说罢,张文宪将奏本双手呈递到严嵩案上,后者伸手拿起翻看。 片刻之后,怅然一叹。 “革新吏治,这算是个什么罪过,老夫当年做吏部尚书的时候,也在南京动吏治,想着做出一番成绩来,不枉皇上的一番厚望期许。” “说是这么个理不错,但他的考成法,要汰撤成绩最差的官员,这一条我大明律里可没有,官员称职与否最多无过是权罢官职待起候复,哪有他这般直接革名的。” 严嵩不做正面回应,反问道:“那这事除了这個何鳌上疏弹劾外,南京翰林院、国子监那么多生员,可有一个为国发声的?” “没、没有。” “他们为什么不弹劾啊。” 张文宪垂下头:“陆远这么做,对监院那些生员最是有利,他们都盼着这么做可以寻得外放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这么一来,他们都看到了升迁的机会,一个不靠关系就能升官的坦途。” 严嵩不得不承认陆远的高明:“此法固然严苛,但对监院生员们来说却是最好的,若有朝一日,南直隶推行开来,十四个府只有一个被汰撤,三个被降级、四个被记过留任,却有两个被直接提拔,四个等待提拔,对那些年轻的生员来说,晋身的机会远大于被革除官身的风险。 换老夫年轻五十岁也会因此激动难耐、跃跃欲试的。” 被提拔的机会有接近百分之五十,可被直接开除的风险只有十四分之一,这还怕个屁啊。 话再说回来,宁愿外放接受这种考成的惊险刺激,也不想一辈子留在监院孤独终老啊。 看看那些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生员,四五十岁了才熬到一个官缺,好一点混个一府同知或者主事,差一点的还不是知县、文书这种七品小官。 埋头干上六年熬到京察,没有关系还是无法评优提拔,想要越过京察直接提拔,那就需要吏部有关系。 要有那关系门路,谁还在监院熬到四五十岁啊。 所以这就是个死胡同。 官场,一个萝卜一个坑。 太熬人了。 这就是政治体系的差异。 后世科员就是公务员,再早些还有股一级,公务员体系庞大,可大明朝有啥啊。 严格来说,知县在进士眼中就是最低级的公务员! 因为知县再往下就是县丞、主簿、典史这些官了,这些官哪个进士愿意去干? 哪怕三甲同进士外放起步也是知县啊。 说知县是进士眼中最低级的公务员没错吧。 更别说典史、教谕再往下的吏目、书员了。 妥妥的贱吏,在读书人眼中都是泥腿子、走狗才干的差事。 所以大明朝的坑真的很少,萝卜却又很多,加上没有退休制度,很多官员六七十了还混在位置上不愿意走。 说的就是严嵩这个糟老头子。 张文宪知道严嵩说的有道理,可好不容易有南边来的敢弹劾陆远的奏疏,不借题发挥一番又觉得不舒服,因此说道。 “既然何鳌上疏弹劾了,总该送进司礼监转呈圣阅吧。” 推给嘉靖皇帝吗。 严嵩陷入了沉默和犹豫中。 这么做除了能给陆远添点堵以外,还有别的作用吗? 沉吟了能有一盏茶的时间,严嵩如此说道。 “内阁不能淹本,该上呈自然要上呈,不过你通政使司要以内阁的名义向南京通政使司行文一道,就说革新吏治、锐意进取是好事,但不可操之过急,免得落人口舌。” 这话说的简单明了,怎么看都像是关切,张文宪看不透,不过他也没有问,点头应下。 “还有别的事吗?” “大理寺送来今年秋决的人犯名单,需要内阁和司礼监勾决。” “这种老夫就不看了,你们通政使司按旧例代勾后送司礼监吧。” 处决人犯这种小事严嵩哪还需要亲力亲为,一句话便揭了过去。 张文宪于是作揖。 “那下官告退。” 转身离开,却和韩士英撞了个照面。 “韩部堂。” “张部堂。” 两人拱手见了礼,韩士英随即兴冲冲来到严嵩面前。 “阁老,今年夏税的册子,南京方面送来了。” “哦?” 严嵩抖擞精神:“今年如何?” “获益于荡平倭患加上增开了商税,今年江南的夏税比去年多了四成啊。”韩士英的脸上满是喜悦之色:“想来今年的秋税也不会少,今年可算能过个好年了。” “四成?” 严嵩也是一惊:“那么多?” “确凿无疑。” 韩士英将本递上,言道:“税册先到,钱粮之物十日内可陆续解送北京。” 严嵩连忙阅看,人也跟着激动起来。 “好啊,太好了,有了这笔钱粮,则朝廷燃眉之急立解,很多事也能放开手脚去干了,江南众同僚有功啊。” “确实有功,都不容易啊。” 韩士英感慨一声:“下官听说,这几个月南京上下一片忙碌,所有同僚孜孜矻矻,为朝廷戮力尽责,是否应予嘉奖?” 严嵩点点头。 “说的对,应予嘉奖、确实应予嘉奖,老夫这就拟本,奏请皇上嘉奖江南。” “主要还是严阁老统筹的好。”韩士英笑眯眯说道:“严阁老身为首揆,坐镇中枢,用好了人、用对了人,这才有今日的佳绩,阁老的功才是头一份。” 严嵩呵呵一笑。 “韩部堂谬赞了,老夫哪有什么功,都是江南同僚们做的好,都是陆远那个吏部尚书用人用的得当,吏治整顿的干练,老夫要为他请首功。” “阁老英明。”韩士英笑而允下。 让严嵩去给陆远请功,恶心不死你。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五章:留给严嵩的时间不多了 第198章 留给严嵩的时间不多了 严嵩去往精舍的路上正撞上陈洪,后者作了一礼。 “阁老。” “陈公公。”严嵩望向视线尽头的那个房间,随后将目光转移到陈洪身上:“老夫来见皇上,方便吗?” “黄公公伺候着呢。” “好。”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陈洪小声说了一句。 “今天宗人府往司礼监送了几道本,黄公公带进来的。” 严嵩的脚步不停,继续向内走,一直来到精舍门外停下。 “皇上,臣严嵩求见。” “阁老进来吧。” 得了准,严嵩提起袍裾迈过门槛,垂着头向内走,行有六步停下,作势下拜已被嘉靖开口拦住。 “黄锦,给阁老搬把软凳来。” “谢皇上。” 严嵩道谢落座,低头垂目,慢悠悠的开口。 “臣来之前,韩士英报上了今年江南夏税的税册,臣拿来给皇上看看。” 奏本经黄锦的手送到嘉靖手上,后者并没有看,只是让严嵩继续说。 “今年江南的夏税大丰收,比去年多了接近四成。” 嘉靖脸上亦是露出动容之色:“多了那么多?” “沿海倭患平定,加上南直隶今年多收了一笔商税,所以要多上不少。”严嵩照实回答着:“今年能有这般成绩,南京的陆远用人得当,可谓首功。” 嘉靖目光紧紧盯着严嵩,哦了一声:“阁老说的是,朕这里也听说了陆远的一些事,做的很不错、很用心。” 见严嵩不接话,嘉靖又言道。 “既然阁老也觉得这陆远是首功,那依阁老看,朕要不要赏赐他些什么。” “按说为朝廷举才是臣的责任,但这陆远年纪轻轻已经位居九卿,臣实不知该如何再为其请赏了。”严嵩一派老迈不堪的德性答话:“臣也年过七十了,不若就请陛下准臣致仕归乡吧。” “阁老的意思是,将首揆的位置让给这个陆远?” 嘉靖呵呵一笑:“他现在还不行,做事不如阁老周全,思虑也不够妥当,虽说最近他在南直隶做出了一些成绩,可弹劾他的人也有,比如宗亲里的王爷、凤阳那些国戚都上了本,说他公然藐视朝廷法度,擅权滥制,这些阁老知道吗?” “有进了内阁的劾疏臣知道,有的臣不知道。” “他和那个张居正在南直隶大搞所谓的考成法,不少人都觉得有欠妥当,不过好在只是限制在南直隶六个府,倒也不算太过分,阁老觉得呢。” 严嵩答了话:“陆少傅年轻有大才,迫切想为皇上和朝廷建功的心是能够理解的。” “没错,朕也是这么想。”嘉靖含笑点头:“这個陆伯兴虽说急了些,但确实是有才能,就说这次夏税一口气增加了四成,这不就是实打实的成绩吗,依朕看,有些事是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 凤阳巡抚何鳌岁数大了,有些迂腐了,让他回家颐养天年吧,黄锦,回头你司礼监拟道旨意过去,另外让南京方面报一个凤阳巡抚的人选来。” 黄锦垂首应下。 嘉靖随后便又笑眯眯看向严嵩:“严阁老,既然陆远这种做法能出成效,依朕看,倒不如大力支持,使其推广开来,命其先在南京,主持江南六省推行考成法的事。 待等一两年的时间出了成绩,就可以调入京,由阁老带在身边再历练历练。” “皇上圣明,臣没有疑议。” 严嵩站起身道:“那臣这就去行文。” “去吧。” “臣告退。” 赶等严嵩一走,嘉靖原本还和善的脸庞立时冷峻下来:“黄锦。” “奴婢在。” “朕交代你做的事,都做好了没有。” “南北镇抚司和东厂都已经密派了数千番卫进入江南,只等安排好身份便尽数加入那远东商号。”黄锦答话道:“本打算直接潜入陆远府内,可如今陆远府上已经不对外招收人手,所有府内用的下人、护卫均是从这个远东商号中调入的,因此难以潜伏。” “不要着急。” 嘉靖沉声道:“先潜入进他叔父的这个商号内,朕下旨让他在江南六省推广考成法,这个考成法会得罪很多人,到时候你的人再打着他远东商号的旗号在江南搅风搅雨,朕就不信那个时候,他们还能铁板一块。” “英明无过主子。” 黄锦思忖一阵后又小心翼翼开口:“不过主子,奴婢现在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主子适才和严阁老说的话,奴婢担心严阁老会多想。” “朕让他让位,他只能让!” 嘉靖的语气相当霸道:“除非他连个善终都不想要,替朕把这最后一件事办好,朕还能让他体面的离开,不然,没了朕的庇护,他会被陆远那些人生吞活剥掉。” —— 走出大高玄殿的严嵩抬头看了一眼苍穹,旋即一叹。 刚才他就已经听出来了,嘉靖已经开始着手谋划推陆远入阁的事。 陆远入阁,自己势必然要退。 首揆的位置只会是陆远的。 不过嘉靖也显然不可能让陆远坐的那么舒服,不然不会这般安排。 全江南推广考成法,陆远会因此得罪多少人。 如今考成法才刚刚试点施行几个月,范围小、阻力也小,很多矛盾还没有显现,这个时候贸然全面推行,陆远是不可能有任何准备的。 简要言之,陆远很稳所以试点,但嘉靖不想陆远稳,他要给陆远强行提速。 有皇帝在背后推波助澜,事情的发展将会变得不可控。 因为倭患的大体平定,嘉靖也开始有更多的精力用来应付已经逐渐陌生的朝局了。 严嵩一步步走进文渊阁,坐上那全天下所有人梦寐以求的首揆宝座,整个人便陷入无尽的思虑中。 自己在这个时候该做什么? 这一刻,严嵩想了太多。 同在文渊阁内的张治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严嵩,见后者打进来后就一直一言不发,有些好奇的开口。 “阁老?” “嗯?” “可是皇上那下了什么旨意,让阁老如此满面忧容。” 张治温言细语说着:“若是阁老拿不准主意,不妨说出来,属下许可帮阁老参详一二,众人计长。” “没什么。”严嵩最终还是摇头,转而换上一副笑模样:“哪有什么难为的事,是好事。” “哦?”张治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户部的奏本文邦看过没有?” “看过了,江南今年夏税多了四成。” “对。” 严嵩含笑点头:“陆少傅的考成法颇有成效,皇上很赞许,决定由陆少傅亲自主持,在整个江南六省推广开来,老夫正想着该怎么将这个喜讯报给南京的同僚们呢。” 张治亦是面露喜色。 “皇上真有这个打算?” “千真万确。” 张治于是请示道:“那若是阁老不介意的话,这道疏让属下来写如何?” “文邦愿意出面,那最好不过。” 严嵩颔首允下,欣然答道。 “有劳文邦了。” “分内之事。” 眼见张治如此高兴,严嵩的心情也越加沉重。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六章:惊魂 第199章 惊魂 嘉靖下了圣旨,要在江南六省全面推广考成法并嘉奖了陆远,整个南京除了陆远都很高兴。 怎么看,这都是圣眷的体现。 多疑的嘉靖终于开始猜忌自己了。 陆远的心情一时间也有些复杂。 这个时间并不好。 主要原因还在于汪直被自己折腾的衰亡太早,要是还如原本撑到嘉靖三十八年在死,那留给嘉靖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反过来了,嘉靖还有十几年好活呢。 一饮一啄,好坏都有。 顾不上操心嘉靖打算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陆远先出席了一场丧礼。 已经八十四岁高龄的杨旦病故了。 朝廷追了一个太子太保的荣誉,尸体将会送回江西老家厚葬。 丧礼很隆重,南京城里能排上号的官员基本全部到场,所有人都很感慨。 “生老病死,谁也躲不掉这一天。” 年岁最长的韩邦奇最是深有体会:“皇上已经恩准老夫致仕,待到朝廷选定的兵部尚书到任之后老夫便可归养天年了,唉,老夫这般岁数,又还能再活几年。” 万镗等人并没有出言宽慰,他们也都六十出头的岁数,此时此刻也难免有感同身受的共情。 谁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没了。 “人终有一死,躲不掉的事情。”陆远将一个孩子带在身边,向众人做了介绍:“此子名叫杨寅秋,先祖上是杨公士奇,晋叔公活着的时候将这個孩子托付给了我,贤公生前重托陆某不敢忘,日后一定视如己出,孩子。” 摸着杨寅秋的脑袋,陆远说道。 “当着这些位明公的面,你愿意认我为父吗。” 杨寅秋也有七八岁了,懂事的很,当场跪地对着陆远砰砰砰磕了三记响头。 “孩儿叩见父亲大人。” 陆远露出笑容,将小家伙拉起来,满意道:“你既认我为父便是我子,日后定要刻苦读书,早日成为栋梁之才,为国效力。” “是。” “去吧。” 小孩子走了,万镗等人也是愈加的感慨。 “伯兴为人厚道啊。” “是啊,伯兴一直都是个厚道人。” 几人都有感而发:“咱们这些老弟兄都有走的那一天,可后辈子孙都还没有成才,这时候便需要有人拉一把,即便是不能成才,但若是能守成保家,也算可以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杨公士奇传到这孩子也有五代以上了,今日能拜了伯兴为义父,家道又可中兴矣。” “只要国富民安,即便是百姓之家,也可代代传续不衰。” 陆远正色道:“各位无须过多感伤,我大明朝如日中天,灭了汪逆之后,将来的路都是坦途。” 众人都不再多言,点点头又是叹气。 看到这些人这般德性,陆远心中便直呼不好。 杨旦的死让这些人少了进取的锐气。 都担心自己身死之后便无法继续照拂家族后人,万一生前再恶了朝廷,有身死族灭的风险。 哪怕陆远已经将话点透,可这些人还是心有忧虑。 有心再说陆远终还是心中一叹。 自己才三十多岁,这群人各个六七十,年龄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因此想法注定无法相同。 他们这群人的眼界和思想已经完全固定,此时此刻这个氛围下,不是自己几句话,画几张饼可以改变的。 在这沉闷而又肃穆的气氛中,谭振鹄寻了过来。 “各位上官,浙直总督衙门报捷,双屿,收复了!” 齐刷刷的,所有人目光看向谭振鹄,后者激动到双目含泪:“汪逆已经败逃往平户,浙海平定,大局定矣!” “报捷,快报捷。”韩邦奇颤抖着胡子说道:“速往北京向皇上报捷。” “是。” 陆远凝视着韩邦奇,随即开口附和。 “韩部堂说的对,这么好的事应立刻向皇上报捷,赶等着丧仪结束,咱们也得向皇上写贺表。” 大家皆深以为然的点头。 正当时,杨旦家的管家披麻戴孝而来:“陆少傅,该您致祭词了。” 陆远于是起身,冲几人点头后,第一个去致祭词。 他是江南党魁,致祭词这件事自然是第一人。 再往后便是韩邦奇等人一一去往灵堂,焚诵祭词,哀默离去。 这一套冗长的流程下来,天色也逐渐擦黑。 杨旦府邸位于城西南,紧挨着汉西门,从这里往长安街有很长一段路,前来参加祭礼的官员马车又多,几乎拥塞了杨府门前整条街道,此刻正忙着纷纷转向散去。 等这些人的马车散尽,陆远等人的车夫才来汇报。 “老爷,咱们能走了。” “走。” 九卿这才动身出府,陆远搀扶着熬了一天有些疲惫的韩邦奇走在了最前面。 刚刚跨出府门的一瞬间。 “咻!” “咻!” 连续两支暗箭射出,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瞬间正中陆远和韩邦奇两人的胸口! “有刺客!” 陆直仰天长啸,整个人慌忙窜出抱住陆远重新躲进杨府,拥塞在杨府大门内外的官员也慌做一团,乱哄哄的退回去。 各自的下人、护卫则瞬间拿出兵器堵住了大门。 一支又一支用来紧急报讯的火药烟花打上天空。 “韩部堂、陆部堂。” 一群人退回了杨府,围着中了箭的韩陆两人急的满头大汗,连声呼唤,只见陆远闷咳一声率先开口。 “狗日的,幸亏穿了软甲。” 陆远撕开官袍,只见内里罩着一件上好的软甲,弩箭正嵌在软甲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是件好事啊。” 几人见到陆远没事先是放下心来,可随即又慌忙去看韩邦奇。 陆远是以前遭受过一次暗杀,日日谨慎内穿软甲护身,那韩邦奇呢? 这一看傻了。 韩邦奇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胸口处汩汩的鲜血冒个不停,整个人也陷入到昏厥之中。 七十多岁的老头遭此重创,那还得了。 “快派人去请御医,快去!” 陆远厉喝一声:“传令五城兵马司封锁南京城,抓,一定要把刺客抓出来,咳咳!” 满是白布装裹的杨府,这一刻愈加的森然可怖。 惊魂未定的万镗等人更是惊怒到浑身颤抖。 刺杀、又是刺杀。 到底是谁,如此的丧心病狂!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七章:各安天命 第200章 各安天命 突如其来的刺杀让本已安定祥和的南京城陷入到一种恐怖的气氛当中。 惨遭刺杀的韩邦奇当晚便不治身亡。 “一定是严嵩做的,一定是!” 惶惶难安的陆远八人齐聚文渊阁,万镗含泪怒骂:“可怜韩老部堂已经自朝廷隐退,却连颐养天年都没能得偿,彼之心何以如此残毒。” 堂内气氛压抑的可怕,韩邦奇在南京为官几十载,今日却遭此厄劫,实令人心痛。 “这个时候严嵩未必敢干这种事。” 陆远突然开口,也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没想到陆远竟然会替严嵩说话。 “如果这件事真是严嵩做的话,他也只会刺杀陆某一人,不敢连累各位。” 陆远红着眼睛切齿道:“是我亲手将他儿子的官身剥去,我与严家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严嵩放手一搏来杀陆某自是应该,但这个时候牵连到你们各位,严嵩是觉得自己命太长了吗?” “也可能就是严嵩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混淆视听。” 万镗不管不顾,已是认定了这个结局:“他害死韩部堂,为的便是让咱们胡乱猜疑。” 郑大同此刻突然弱弱开口。 “前段时间严阁.严嵩还往咱们这行了一道公文,谈及了前段时间陆部堂推动考成法的事,说切莫急功近利、免得操之过急,后来皇上下了圣旨,将凤阳巡抚何鳌给罢了,听张阁老说,是因为何鳌领头凤阳的一众国戚上疏弹劾了陆部堂。” “难不成还是凤阳那些人做的事?” “不止,上疏弹劾的还有江南几个王爷,庐州府之前清查了几万亩无主之田,合肥县做的证供上说,这田是几個王爷的,不过证供没有画押,看来是口供不敢承认。” “去年锦衣卫起抄了南京城内汪逆的谍报探子,抓了一百多人,但是到底有没有抓完,有没有漏网之鱼,谁也不敢说。”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值得怀疑的对象实在是太多了。 严嵩、倭寇、宗亲。 谁都有也可能干出这件事。 陆远红通通的双眼不由掉下泪来。 “无论是谁,都是为了杀陆某而来,韩部堂是受了陆某的连累啊,锥心之痛,锥心之痛!” 泣声号号,陆远握着拳头狠砸自己的胸口。 众人见状更是难过,潘潢陡然站起身来,恶狠狠说道。 “甭管是谁,宁杀错不放过。” 堂内顿时一静,陆远也忘记了哭泣,抬起头惊愕的看向潘潢。 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先合词上疏,问问皇帝为什么还不让严世藩充军。” 潘潢语气冷的犹如寒冰:“安排人手,只待严世藩离开北京城,立刻袭杀!先让严嵩断子绝孙再说。” “如果那严世藩托词身体残废无法离京呢。” “那就在北京动手!”潘潢咆哮道:“连着严嵩一起杀!” 真,猛男! 陆远咋也没看出这潘潢那么大血性,一时间脑子都有些懵然。 “严嵩府邸护卫森严,怎么可能得手。” 众人也知道潘潢这话多是气话,失了方寸。 “先将刺客抓到再说吧。” 陆远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为韩部堂报仇是一定要做的事,可是咱们现在没有证据,也没有确定的方向,万一” “陆部堂此刻还要为严嵩说话吗?” “陆某不是为严嵩说话,而是不希望在座的各位,再因陆某而舍命了。” 陆远沉声道:“袭杀严嵩一旦不成,皇上震怒降罪,我等怎么办,难道说逃离故土,学那汪逆流浪海疆之外吗?我等读书入仕,为的是报效朝廷,效忠君父,岂可因此做那无君无父之人。” 众人闻言无不重重一叹。 没有实证,贸然刺杀严嵩,万一事泄,那就是造反。 大义犹在北京,你想造反,江南士绅皆不愿从,顷刻间就会覆亡。 身死族灭的结局啊。 “那就查吧、查吧。” 潘潢心灰意冷的说道:“可是,查得出来吗,若是能查出来,去年有孙世祐当堂指证,皇上就该砍了严世藩,罢掉严嵩,然而结果呢,一句没有实证便就此揭过,皇上宠信奸佞,我辈又有何能?” “唉!” —— 收复双屿的捷报是和韩邦奇被刺杀的奏报一同送入的北京,嘉靖的心情瞬间走了一遭过山车。 高兴和愤怒交织着萦绕在心头。 “主子。” 守在嘉靖身边的黄锦提心吊胆:“要不要叫严阁老来。” “叫他来做什么?”嘉靖怒道:“他能承认吗,这种事他敢承认吗!” 前来汇报的陈洪则言道:“皇上,这事未必是严阁老做的啊。” “不是他又能是.” 嘉靖最终还是没有将话说全,他陷入了沉思中。 一定是严嵩干的吗? 冷静下来之后,嘉靖脑海中掠过几十个名字,从汪直到南京城所有人,包括陆远在内。 哪怕陆远自身也遭到了刺杀,若不是有软甲护体也是命丧当场,但嘉靖一样会怀疑。 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种话嘉靖压根不信。 只要是活着的人就都有嫌疑。 “锦衣卫也要派人查。” 嘉靖吩咐道:“要严查到底,大张旗鼓的查。” 陈洪立时就明白了嘉靖的意思。 这是一个好机会。 借着严查此案为借口,便可以让锦衣卫光明正大的在南京城活动。 动静闹的越大,越能悄无声息的掩护其余六省厂卫潜伏渗透的行动。 说到底,重点还是要放在陆远身上。 比起一个已经死掉的韩邦奇,嘉靖还是选择将精力暂时投入到陆远身上。 他要先弄明白后者身上的谜团。 这到底是一个忠臣,还是一个奸臣! 此时此刻的严嵩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没有任何着急,只是静静待在文渊阁呢等着嘉靖的召见。 可直到下值的时间到了,严嵩也没等到传见。 起身,面无表情的离开。 今天坐阁值班的是张治,眼见严嵩起身也只当没有看到,连声招呼都没打。 韩邦奇的死,打响了严党和江南党决战的第一枪。 以后的路,各安天命!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八章:考成法的阶段性总结 第201章 考成法的阶段性总结 刺杀案的七日后,人在苏州的张居正匆匆赶回了南京来见陆远。 “明台。” 张居正满脸的担忧:“您没事吧。” “没事,这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吗。” 人在文渊阁轮值的陆远右臂上系了一条白布,这是为韩邦奇挂的孝。 等到明天就可以去掉了。 “刺客抓到了吗?” 陆远叹出口气:“没有,南京城太大了,五城兵马司盘查了所有近日里入城的外地人没有任何发现,想来是之前早就潜伏在南京之贼所干,搜查难度太大。” 张居正闻听也是恨的咬牙。 “奸恶贼子竟敢行刺朝廷命官,明台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许是汪逆余孽所为。”陆远将责任推给了倭寇。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这是唯一的官方答案。 “何不请张部堂趁胜追击进攻平户,将那汪逆活捉归案,查明真相。” 张居正嫉恶如仇,便欲以此为借口,催张经兵攻平户,活捉汪直。 “那是皇上应该考虑的事,和咱们无关。” 陆远摇头不愿继续说及此事,转了话题:“不说这事了,你这几个月一直南京、苏州、常州来回跑,感觉如何?” 一提到正事上,张居正也收拢心神,认真答话。 “感觉,都在观望。” “观望?” “没错。”张居正说道:“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应天三府各级官员都在做事,但谈不上多么积极主动,更多的还是碍于考成法的强压,但目前来说也没人主动表达出抗拒的态度,所以居正说都在观望。” 陆远了然点头:“你想说这三个府的官员其实都不服气,只是又碍于不敢正面相抗,所以一直消极着干事,完后等着别人先做出头鸟对吧。” “呵呵。”张居正笑了起来。 “你的考成法是一月一考,这几个月就没有多少完成的官员吗?” 闻听此话,张居正叹了口气。 “明台有所不知,自从考成法颁行之后,三府积压之公案没有一個办结的。” 陆远讶然道:“怎会如此?” “倒也不是全不办。”张居正解释道:“但就有一点非常巧合,每个府、每个县办结的数量都大体相同。” 陆远顿时明白。 “你是怀疑,这三个府的官员暗中串通一气,商量好了做相同的成绩来应付考成,如此,奖也不可、惩也不可,日后只要依旧如此,那么就可以坦然应对。” 张居正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若是按照皇上的旨意,推广至江南六省,那么各省官员一旦如此,该怎么处置?总不能将所有的官员全部惩处罢黜吧,如此看来,居正此法确实是不如明台的办法思虑周全。” 这并非是张居正有意恭维陆远,而是实心实意的话。 这几个月两人并推不同的考成制度,这期间张居正也在实践中摸索和比较过,陆远的办法可能会造假、会虚报甚至会瞒报,但是不可否认的一点就是官员之间很难串通。 评分制,公务和经济双重评分,即使前者可以串通着来办,后者就注定无法串通。 因为每个府县的经济基础不同,谁也不知道第二年收税的时候,彼此之间的增长情况。 等到结果一出来,评分打出来,前两名提拔走了,最后一名滚蛋回了老家,谁愿意做那位傻子。 见张居正有些意志低迷,陆远赶忙开口鼓励了一句。 “这种事很正常,你也不用因此记在心上,地方官员别的能耐没有,串通一气对抗朝廷政策这方面,那是相当团结。” 一听陆远这话,张居正不由失笑,拱手道:“还是明台看的透彻。” “你忘记本官是从知县开始做的了?” 陆远微微一笑:“在地方上做官难免会沾染一些不好的行为,毕竟有句话叫做和光同尘,想在地方上干好工作,有的时候就要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所以朝廷就是因为这一点,将地方官称之为浊官,限制浊官入阁。” 张居正沉声道:“朝廷知道地方官想要一步步做到一省布政乃至六部尚书,或多或少都会干一些国法所不许的事,因此朝廷不允许地方官入阁为相。” “事实证明,这样有用吗。” 陆远反问道:“朝廷担心地方的浊官入阁成为贪臣、奸臣,所以只允许翰林院的清流入内阁辅政,可自有内阁以来,凡所倒阁之臣,其所被弹劾之状中皆有受贿、结党之罪证,其所适乎?” 张居正由此而沉默。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陆远直言道:“是官无不贪,是官无不詈。 先孔圣人曾有一典故,说的是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樊请学圃。子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 在孔圣人眼中,种地种菜就是小人之学,是故天下读书人无不以登科入朝为大夫举,认为只有为官才可报效朝廷,都觉得自己做官比别人做官要强,这便是野心。 贪心只是野心的一种,连一点野心都没有的人,怎么谈上进呢。” 陆远的话让张居正只觉目瞪口呆。 还有这种说法? 对此陆远只是笑笑。 这就震惊了? 你要是知道嘉靖亲口说他知道严嵩贪腐还不三观崩碎。 “叔大啊,咱们大明朝走到今天,贪官查处了很多,清官也有不少,无论是贪还是清都一定会存在,我们不能刻意去逃避贪腐存在的事实,认为将眼睛一闭不去看就不存在这肯定是不行的。” 陆远也没有教诲的意思,只是说出了自己的一些人生感悟:“有贪腐就去惩治贪腐,但是惩治之后要反思,要懂得总结贪腐为什么存在的经验,然后去改变。 底层官吏为什么贪腐,是因为俸禄不够还是因为监管不足? 为什么一个本来清正的读书人到了地方为官时又很快的同流合污,是因为他本性就贪,还是因为如果不和光同尘他就要受到排挤,继而无法立足? 这些问题都要去反思,去总结,然后就做相应的处置,这样才是合理的应对问题的态度。 不能一推了事,将所有的过错全部推到被查处的官员一人身上,就说是他做的不对,是他该死,然后标榜自身永远都是对的,不去总结反思也不去改变,那么贪腐的行为只会继续存在甚至愈演愈烈。” 对陆远这个说法,张居正还是非常认可的点头。 “明台所言甚是,自太祖开朝,凡所贪墨钱财五十贯(两)以上者,皆剥皮萱草,可如此酷刑严苛,贪官却仍旧屡禁不止,时至今日更是越来越多。” “普天下之官员,八成甚至九成都贪!” 陆远沉声道:“这个时候还怎么查贪官?让贪官查贪官吗?现在我们发现查不动了,那还不该寻求反思和改变吗。” 两人从考成法聊到了官员贪腐的问题上,张居正也明白了陆远的意思。 “考成法推行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居正从一开始就将他们全部当成了‘贪官’,认为他们什么事都做不好,需要一板一眼指导着才能做好事、做对事,所以他们抱团来抵抗、来反对。 而明台的办法则是把他们当成‘清官’、‘能臣’,鼓励他们放手去做事,给了一个宽松的考核标准,却又出了严厉的奖惩机制来做束缚,两者相互辅成,目的只是希望他们能切实的去沉下心让自己的治下变得富庶起来,其他的并不在乎。” “不是不在乎,是眼下没法顾全一切。” 陆远强调道:“我们不能一边催着他们干出成绩,一边又对他们的所有行为横加指摘,咱们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几千个县啊,是这几千个知县稳定着整个国家上万万百姓,他们一旦不做事,那么内阁就算一天出十道良政也只是镜花水月,整个天下仍然踟蹰不前。 我们要相信他们可以做好,而不是认定他们什么都做不好,慢慢去干事,慢慢的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急躁是成不了大事的。” 张居正起身作揖,心悦诚服的答话。 “明台教诲,居正一定牢记于心。” 语落,张居正又问道。 “那明台这几个月的时间,可发现凤阳三府存在什么问题吗。” 这个张居正还会反将军了。 陆远哈哈一笑。 “当然有所发现。” “可否请明台示下。” “你这是考校本官呢。”陆远笑着点了张居正两下:“既然伱想听,本官就唠叨两句。” “洗耳恭听。” “凤阳的问题最突出,主要症结是当地的国戚士绅有常例钱可以分,也就是自太祖始至今日每年都拨付的三到五万两白银,这笔钱就像是一笔养老的银子,将凤阳这些国戚士绅都养成了懒汉,他们不希望现状得到改变,并且抗拒改变。 这就是第一个问题,惰性。无论是士绅还是皇亲国戚,这个身份让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所以身上永远带着惰性,好比这天下数十万官员,他们干的好与不好,只要犯罪的事没有被人抓住把柄,那么就永远不会丢官,最多只是暂罢而后等待起复。 想想唐宋时期那么多诗词大家都在干什么?他们当着官却在游山玩水,挥毫笔墨,给咱们后人留下了瑰丽的诗词歌赋,可对得起他们当时吃的朝廷俸禄吗? 咱们现在也一样,很多知县上任之后觉得这一辈子仕途也就如此了,便开始终日里吃吃喝喝,闲散度日,等到六年京察快到的时候就赶忙托关系走门路,不求能混个提拔,哪怕留任也是可以。” “凤阳的问题突出了一个惰字。” 陆远收拢心神继续说道:“考成法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去惰,另外庐州府这一次很出彩,究其原因本官也问了,是因为庐州府上上下下清理出来很多的无主田地,这一件好事同样带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你适才说的贪字。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无主田,这些无主田不在册,之前又都在哪些人的名下? 到底是谁贪去的,普天下只有庐州府一个府贪吗,这一点要去查,但是去查就会有阻力。” 张居正忍俊不禁道:“听闻有不少王爷、国戚上疏弹劾明台。” “这事你都知道了?” “早就传开了。”张居正笑答道:“官场没有秘密,这话还是您说的。” 陆远哈哈一笑:“对,没有秘密,他们弹劾本官就是因为合肥县查了他们的田,他们气不过。这不就是一个贪字吗,咱们要想一查到底就会因此得罪很多人,症结已经找出来了,便是田。 怎么处置这个症结,那就需要降低田的价值,让他们不再将田当成命根子,强行查抄的阻力巨大,我们要一点点去做,要让他们这些人将注意力和精力从田上转移开,这样才能完成清田的事。” 发现问题,找出症结,慢慢处置。 张居正感慨拱手。 “比起明台来,居正实在是才疏学浅,好高骛远。” 顿了顿又道:“那,松江府呢?” 提到松江二字,陆远沉吟了片刻,随后露出了笑容。 “松江暂时没发现任何问题。” “哦?”张居正来了兴致:“这是为什么?” “因为。” 陆远很是赞赏的说道:“松江有一个好知府,一个很聪明的知府。”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九章:锦衣卫的讯问 第202章 锦衣卫的讯问 就考成法的事,陆远和张居正聊了许久。 很宝贵的一点,后者主动承认了自己的不足。 说到底,张居正的考成法核心总结就是一个词。 骄傲。 张居正属于是典型的学院派,或者说翰林派,他一步步在中央沉浮,最终位登首辅,自诩摄政,瞧不起普天下所有官员,认为所有人都不如他,全大明朝就他一个聪明人,如此,便有了考成法。 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便好。 不准提意见,按照我张居正说的干就能救国。 所以这就回到了陆远说的那句话上。 国策不分好坏,只要能干成事,都可以出成绩。 因此张居正执政十年间,大明朝确实翻了身,也确实有了中兴的势头,可这实际上就是伟哥。 他一死,考成法立刻停掉,随后国家迅速陷入更大的虚弱中,药效的后遗症上来了。 后人的进步永远是总结前人的经验和历史教训,因此后人总是先进的,这不是后人聪明,只是因为后人一直在用发展的眼光看历史问题。 哪有不先进的道理。 这也是试点的好处。 能让陆远和张居正两人都发现了彼此的问题。 既然能发现就自然能解决。 “明台,皇上圣旨说要在江南六省全面推行考成法的事。”张居正斟酌开口:“您打算什么时候去办。” 陆远直接反问道:“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明年正旦便开始。” 陆远叹了一口气:“太急了。” 见张居正不理解,陆远就言道:“试点的成绩还没有全出来,试点的范围也不够,发现的问题也不多,这个时候就贸然推行到整个江南,后面的疑难杂症会不少,我们真有足够的经验去处置吗? 显然是没有,可圣旨当头我们又不得不做,如此急功近利,图一個什么?” 张居正皱着眉头言道:“您的意思是,因为这次夏税的增收,让皇上决心尽快推行,为的是明年朝廷的税收能够良善,也好一甩多年财政干涸的窘困。” 这是其一,最重要的地方还是为了将陆远搞臭啊。 考成法推的越广,得罪人越多,眼下陆远还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没有信心在推广开后迅速团结大部分官员,这时候大肆推行,以嘉靖的德性肯定还有后手,能逼着陆远自绝于江南的后手。 和嘉靖这种权谋大师正面打擂,陆远还没有准备好。 “唉,不提了。”陆远摇头起身:“你也许久没回来了,走,和本官回府吃个饭。” “好。” 许是因为认识到了自身的不足,随后的日子里张居正也没有再提自己的考成法,只是留在陆远身边孜孜不倦的学习着后者考成法的一些经验,并且开始思考如何处理陆远之前提及的一些问题。 如何解决贪和惰。 他这还想着呢,南京城却一夜之间冒出了许许多多的锦衣卫。 这是来查案子的。 那日参加杨旦葬仪的官员全部被锦衣卫挨个带走问话,连陆远也没能例外。 这些个锦衣卫对陆远还是很客气的,问话的地点也是请到北镇抚司的正堂内,一个叫沈炼的百户为陆远做了口供。 “陆少傅,例行询问,还望不要见怪。” 在正式问话之前,沈炼还表达了歉意:“卑职知道陆少傅日理万机,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沈百户身系皇命,但请直言。” 陆远当然不会见怪,捧着茶碗安心等着。 沈炼冲着不远处负责记录的锦衣卫点了下头,随后开始斟酌着问话。 “卑职听说,刺杀当日正逢晋叔公葬仪,您是第一个去致祭词的,可是致祭辞后,您曾去过一次偏厢并召见了府中下人?” “是有这么一件事。”陆远喝着茶答着话:“家里有些事需要交代。” “府上的琐碎事,需要您陆少傅亲自处置吗。” 陆远睨了沈炼一眼:“琐碎事?本官的家中就没有琐事。” 这句话差点顶的沈炼一口气没上来,你当你皇帝啊,还家中无小事。 这里是南京,这里是南京。 沈炼只能在心中一个劲的劝自己。 忍住脾气之后,沈炼继续问话。 “当日您是和韩部堂一道出的府门。” “没错,最先出去的就是我俩。” “您一直把着韩部堂?” “是搀扶。”陆远强调了一句:“韩部堂上了岁数,本官年纪最轻,难道不该搀扶吗?” 沈炼反问道:“难道当时杨公府上没有下人?韩部堂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劳陆少傅尊体亲为?” “尊老爱幼,哪还需要分什么身份?” 陆远不满的皱起眉头来:“本官慢说只是吏部尚书,就算本官做到内阁首辅,那该尊重的人也要尊重,韩部堂的岁数几乎媲美本官祖父,本官亲力搀扶有何不可?” 沈炼见实在是问不出什么,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听说刺杀当时,陆部堂因为穿着软甲这才幸免于难。” “嗯?”陆远眼神陡然转冷,不满的冷哼一声。 “卑职失言,听闻陆部堂当日因为穿了软甲,这才安然无恙,没让贼人得逞。” 沈炼告了一声罪,重新纠正了自己的措辞。 什么叫幸免于难,咒谁死呢在这。 陆远这才满意答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本官早两年遭到过刺杀,自那时始,本官出行就会内罩软甲,不可吗?” “当然可以。”沈炼拍了拍手,几名锦衣卫入内,一人还扛来了一个稻草人。 “陆少傅今日可曾穿软甲?” “自然是穿了。” 沈炼于是言道:“那么,可否请陆少傅去甲,咱们今日试上一试,看看那弩箭能否射穿陆少傅的软甲。” 陆远放下了茶碗,冷视着沈炼。 “沈百户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试一试而已。”沈炼拱手道:“若是不小心损了陆少傅的软甲,卑职一定赔偿。” “你也配!” 陆远一甩袖,身边茶案上的茶碗就被扫飞出去,整摔碎在沈炼脚边,茶水茶叶溅在沈炼的靴面上,堂内几名锦衣卫都动了怒容。 他们虽然不是钦差,可毕竟是奉着皇命下来,这些年走到哪不是都被人敬着,如今陆远竟然如此羞辱。 陆远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沈炼。 “本官身为太子少傅,吏部尚书,你,竟然敢让本官在伱面前更衣卸甲!” 随后陆远看向记录的文书:“本官的话不怕原封不动呈报皇上,本官也自会上疏,今日就到这,告辞。” 言罢甩袖便走,那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些个锦衣卫留。 锦衣卫? 这里是南京,不是北京! 就算是北京也轮不到他们来这般羞辱。 一群爪牙鹰犬都敢欺负到陆远的头上来,若是不动气那才叫做贼心虚。 本章完 第二百章:怀疑的矛头 第203章 怀疑的矛头 待到陆远离开之后,沈炼拿手帕擦拭掉自己靴面上的茶渍,面无表情的开口。 “韩部堂已经下葬过了吧。” “没错。”手下答话道:“入土为安,咱们再想验尸是不可能了。” “不需要验尸。” 沈炼指了指文书桌上那厚厚一摞的证供。 “当日的事很多人都看到了,韩部堂是被弩箭所射杀,箭簇透胸而出,可见这弩机是军用,而且是近距离射杀,至多三十步内。” 随即沈炼起身扛起那稻草人走出堂内,挥挥手,一名锦衣卫便捧着一软甲上前套在那稻草人身上。 另有一人手持弩机站在三十步外,瞄准后扣动。 须臾之间,箭矢正中稻草人,即使是软甲护身,整个箭头也有一半完全没入稻草人体内。 “都看到了吧。” 沈炼取下软甲拔出箭矢,冷哼道:“三十步内,即使是再好的软甲,也不可能抗住军弩,但是陆少傅却毫发无损,是他的软甲更精良?” 一名手下答了话:“这不可能,软甲终究不是外甲,如果一味追求防御,那么就不是软甲了,穿在身上也会极其的不便。” “没错。”沈炼随手抛弃手中箭矢,言道:“既然毫发无损只能说明两种可能,其一,刺客在不同的位置进行刺杀,刺杀陆少傅的那位距离更远,其二,刺客所用弩机不同。” “可陆少傅和韩部堂是同时遭受到的刺杀。” “所以。”沈炼起了声调:“刺客用的弩机不是同一种,刺杀陆少傅的弩机,不是军用或者说,不是这些年的新弩机,而是旧弩,威力不足。” “如果你们是刺客,会刻意选择一把威力不强的弩吗。” 沈炼一副看破真相的表情,十分笃定的说道:“真相只有一个,刺客,就是陆少傅自己安排的!” 一众手下无不惊愕住:“怎会如此?” “陆少傅为什么要刺杀韩部堂,我也不知道,但这,就是事实!” 沈炼言道:“两把不同的弩,一把威力强劲可以保证杀死刺杀对象,一把威力十分微弱,即使不穿软甲也只能射穿皮肉,只要不瞄准心脏要害,根本不足以致命。” “而且最为重要的一点,这两支弩箭都没有淬毒,可见安排刺杀的人也担心出现意外,为的就是万无一失,不伤害到自己。” “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锦衣卫小心翼翼的开口:“沈百户,就算您推测的都是真的,可这毕竟只是推测,没有实证啊,刺客至今没有抓到,用于行凶刺杀的弩机也没有找到,全凭推测这可是污蔑。” 污蔑朝廷的太子少傅、吏部尚书? 这一队锦衣卫的脑袋全砍了都不够! 沉浸在神探中的沈炼也回过神来,脸颊一抽,当场破功。 白得意了。 “那也不能气馁。”沈炼大声说道:“皇上有圣意,这个案子咱们必须一查到底,不查清此案,谁也不许回京。” 一群锦衣卫彼此对视,最后抱拳应下。 “是。” 而此时此刻已经离开北镇抚司的陆远脸色也极其阴沉。 这個沈炼,已经将怀疑的矛头对准了自己。 “老爷,咱们去哪?”赶车的陆直问了一声。 “回宫。” 皇宫内,万镗等人都等着呢,见到陆远回来,立时纷纷询问。 “伯兴,锦衣卫那没难为你吧。” “都问了什么?” 面对这些询问,陆远直接冷脸哼了一声:“这个沈炼觉得身负皇命就没大没小,竟然质问是不是咱们南京同僚们有心暗害韩部堂。” 这一路上陆远自己也在咂摸滋味,这个沈炼讯问的方式太符合这个时期的背景了。 一上来就是直眉瞪眼的有罪推定式讯问。 这种讯问的好处就是能将被讯问人吓一跳,然后心理素质差的难免会露出马脚。 可能是这个沈炼讯问一般犯人习惯了,他也不想想陆远等人什么身份。 推己度人,沈炼既然敢一上来连陆远都当成嫌疑对象这般讯问,那么对万镗等人还能轻饶了不成? 果然,一听陆远如此说话,几人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没错,这个沈炼忒不是东西,老夫那日不过是在杨府出恭多了几次,他竟然还追问下去。”万镗老脸上满是羞怒:“这种事还要老夫解释吗。” “这算什么。” 潘潢言道:“沈炼问老夫,缘何杨公仙逝,我等上的帛金为何有数百两之多,质疑这银子是哪里来的,笑话,老夫为官几十年,难道连这点积蓄家私都不配有吗。” “潘部堂务要动怒。”陆远安抚了一句:“这个沈炼明显是仗着皇命在身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且让他闹去,看他又能闹出什么动静来,咱们行端立直,还怕他不成,不过咱们也不能就这么把主动权全让出去,三法司这边也要抓紧时间,尽快将刺客缉拿归案。” 傅炯点了点头:“没问题,后面的日子老夫这边催紧些。” “如此最好。” —— 西苑精舍,陈洪带着沈炼送来的口供来见嘉靖。 别看嘉靖对朝政奏本不感兴趣,但这种事却上心的紧,上百份口供他是一一看罢。 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 “这个沈炼,也不怕得罪人。” “主子夸的是。”陈洪附和道:“这奴才倒还是一个干吏。” 这里奴才用作对第三人的称谓,是一种鄙称,和那个奴才是两回事。 嘉靖看的久了有些疲倦,扫了一眼还有一多半没有看,便紧着几个重要的人物先瞧,待瞧到陆远的供词时不由笑了出来。 “好胆,他竟然敢让陆远在他面前更衣卸甲。” “是冒犯了一些,不过沈炼毕竟身负皇命,陆少傅却如此不给面子,公然侮辱,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陈洪小心问话。 嘉靖瞥了他一眼:“面子?他沈炼有什么面子,不是朕让他去办差,他连见陆远的资格都没有。若是陆远连这般都不生气,那反倒是有问题了。” “不过。”陈洪小心观瞧了一下嘉靖的脸色,言道:“沈炼说,陆远只靠软甲就能躲过刺杀的说法,实在是有些牵强。” 嘉靖的脸色也不由得阴沉下来,片刻之后才言道。 “这,并不是证据。”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一章:剑十七的身份 第204章 剑十七的身份 锦衣卫在南京忙着查案子,陆远则动身离开南京,准备将整个江南六省转一圈。 圣旨悬在头上,再如何拖下去,明年考成法都要推行。 那么在推行之前,势必然要先进行一番摸底,不然的话,陆远心里实在是没有底气。 离开南京,最重要的就是安全问题,尤其是刚刚发生了刺韩案,陆远心里也没有底。 因此这次出京,除了从刘远那里借用了五百名精兵之外,陆远也将剑十七带在了身边,加上府内五十名护卫,这才敢动行。 而陆远去的第一站就是离着最近的浙江。 这时的浙江布政已经成了娄志德,之前的李默岁数大了引疾退休。 不过这娄志德和李默是一种人,不结党,不同流,但也不惹事,属于踏踏实实干工作的类型。 面对陆远的到来,浙江巡抚谭纶和娄志德率领着一众浙江有司官员迎接,不少人都是陆远的老熟人。 再见谭纶,陆远心中还是很感慨的。 谭纶当年做过张治的随官,几年前自己和他还曾并肩作战过。 两人还是同年。 这缘分,妙不可言。 “谒见少傅。” 一众官员下腰迎候,陆远快步走下车辕上前搀扶,笑容满面。 “诸位大多都是老朋友了,哪里需要如此多礼,都快免了、快免了。” “一别经年,少傅风采不减当年啊。”胡荣上前来捧了一句:“英姿勃发,几乎让下官不敢相认了。” 陆远哈哈大笑:“胡臬台这是又拿陆某玩笑呢,他可是陆某的老领导啊。” 又学会了一个新名词。 还别说,听起来就很上口。 胡荣连连摆手:“可不敢当、可不敢当。” “寒暄的话留着进城再说吧。”谭纶虚手一引:“少傅先请。” 陆远一手叼住谭纶的手腕,哈哈笑道:“走,子理兄与某一起,四年未见,陆某甚是想念兄长啊。” 言罢便拉着谭纶上了自己的车。 “子理兄这两年在浙江可是不容易啊。” 一上车陆远便感慨:“既要忙着防御倭寇,又要殚精竭虑替总督衙门筹措军需用度,千钧压力皆在兄长之肩。” “不敢当。”谭纶言道:“主要还是李、娄两位蕃台操心更多,李蕃台也是因此积劳成疾,引病而退,比起他们两位,纶实不敢言辛苦。” “大家皆不容易,理应上奏朝廷请皇上嘉奖。” 陆远点了点头,随后言道:“前段时间南京刺韩案的事,子理兄清楚吗。” “有所耳闻。”谭纶不敢深说,只浅答一句:“听说是有贼人暗害伯兴和韩部堂,韩部堂不幸罹难。” “眼下锦衣卫正在严查此案,南京城几乎快要被翻了个底朝天。” 陆远若有所指的说道:“甭管背后的真凶到底是谁,但现在南京城人心惶惶绝非好事,双屿收复、倭患平了,朝廷将来的重心一定是开海禁,这时候人心不宁,互相猜疑,又怎么干的好呢。” “伯兴所言甚是。” 谭纶拱手答话:“如此时局,还需伯兴在江南主持大局,不知伯兴对下一步有何打算。” “皇上调了协理京营戎政的萧颐来担任南京兵部尚书。”陆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谈起最近的一个人事任命:“子理兄精通兵事,陆某想让子理兄出任兵部左侍郎,协助萧部堂处置兵部事务。” 谭纶只是短短思考片刻便点头。 “就按伯兴说的做,愚兄一定全力以赴,不使伯兴失望。” “子理兄的才华有目共睹,有子理兄相助,想来萧部堂虽然是刚到,但也可以很快干好差事。” 两人聊着,马车也抵达了浙江巡抚衙门,陆远刚下马车,老部下邓连三就凑了上来。 “少傅。” “是连三啊。” 见到老部下,陆远也是觉得亲切:“怎么?” “属下有件事想要和少傅汇报,可否给属下些时间。” 陆远于是看向谭纶:“劳烦子理兄诸位且先移步二堂稍等?” 众人哪会有意见,纷纷允下离开,留下陆远和邓连三进了一個空置的厢房叙话。 “什么事那么着急。”陆远颇为不解的询问。 邓连三言道:“明台适才车架旁的那个护卫是何许人?” 身旁护卫? “你说剑十七?” “剑十七?” 邓连三先是诧异于这个古怪的名字,随后摇头道:“那不是他的真名,少傅可知此人的真实身份。” “什么身份。” “少傅可还记得当年初到淳安上任的时候,曾被一贼子掷飞刀暗杀,然而飞刀只是自脖颈处划过,并未伤害到少傅。” 是那个刺客! 怪不得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陆远总会有一种冥冥之中的似曾相识感。 欠条命在身上呢。 这叫什么事。 “虽然当初少傅您不让属下继续查,可属下也一直没有停过暗中调查,并寻擅摹画者按照曾见过魏旸者的口述画出了这魏旸的画像,这才能今日认出来。” 邓连三汇报道:“这个剑十七是个老道士养大的孩子,俗名叫做魏旸,但不常用,武艺高强精通兵刃暗器,他自还俗以后便流落绿林为生。” “那他因何要刺杀、恐吓本官?” “听说这人行径只是收钱做事。” 邓连三言道:“当年若是买凶者付的是杀人的钱,那么依着这个魏旸的身手.” “本官断无幸免的可能,是吧。”陆远不以为忤,只是好奇的问道:“既然他是个跑绿林的汉子,那怎么今日倒成了本官的护卫。” 邓连三摇头道:“这属下就不清楚了,后来属下一直找寻他的下落都没有找到,只听几个曾经混迹过绿林的老人聊过,说自嘉靖二十八年开始就再没有过这魏旸的任何消息,整个人就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所以属下也没有将这事汇报给您,今日若是不亲眼见到,怎么也不会想到此人竟然会成为您的护卫。” “世事无常,都是缘分。” 陆远微微一笑:“他曾经为钱刺杀过本官,而今却忠心耿耿护卫在本官身旁,也曾舍命保护过本官的家人,他欠的已经还清了。” “以前的事让他过去吧,以后他也不叫魏旸。” “只叫剑十七。”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二章:赶鸭子上架(月票加更10/20) 第205章 赶鸭子上架(月票加更10/20) 缘分一词,妙不可言。 谁能想到当年收钱刺杀自己的刺客如今却成为了自己的贴身护卫。 陆远猜想剑十七一定有他自己的人生故事,但他却并不打算去询问,他没有那么强的求知欲。 “连三,下一步你也要重新安排了。” 陆远在走出厢房之前对邓连三交代道:“倭寇平了,你在浙江也没什么意思了,你没有功名,这个按察副使已经是本官越权安排,那时候还可以托词为了抵御倭寇事急从权,以后不能再如此遮蔽。” 后者抱拳答话:“属下心里清楚,属下不过一个捕头出身,能有今日全靠着少傅的提携之恩,无论少傅如何安排,属下都一定会拼死去做好。” “去广东吧。” 陆远为邓连三划出了一条道来:“当总兵,武官职,不需要功名。” “是。” 离开房间陆远便直奔二堂,同着候在这里的官员拱手致歉。 “实在是对不住,劳各位多等。” “不敢,少傅快请。” 主位虚待,陆远当仁不让,甫一落座便乐呵呵开口。 “浙海平波,各位看起来都和陆某记忆中的春秋无二,大好事啊。” “我等都是仰赖少傅之功。” “若没有少傅,哪有浙江的今天。” 堂内一片吹捧声,陆远早已习以为常,笑眯眯的继续说道。 “海患平定是好事,咱们也好踏踏实实的安心做事了,娄蕃台。” “请少傅训。” “浙江今年的民生状况若何。”陆远问道:“去年朝廷加征了今年的税,可今年并没有免税,朝廷有朝廷的困难,希望百姓们能够谅解,各方面都还好吧。” 娄志德答话道:“浙江的底子总得来说还是好的,因此只是多征一年的税,民生还不算太过艰难,而今海患平定,似台州这般沿海的府县也可以逐渐安置早年间躲灾避祸的灾民,按户分田,想来再有个一两年的时间,民生是可以恢复过来的。” “甚好。”陆远颔首:“民生能恢复就是做任何事的前提,娄蕃台并浙江各位同僚安民得力,为陆某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多谢。” 眼见陆远起身施礼,堂内一群人纷纷起身作揖下腰。 “不敢当少傅之礼。” 寒暄客气的话也说了,陆远也不再含蓄,挑明此番来浙的原因。 “早前邸报誊抄了圣谕,各位都看了吧。” 谭纶言道:“是那道关于少傅在南直隶六府推行考成法的圣谕?” “没错。”陆远面容逐渐严肃起来:“遵圣谕,考成法将要在江南六省全面施行,陆某心里准备还是有些不足,因此要先来浙江摸摸底,顺道也向各位请教,在浙推行考成法,有没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如果有,咱们今日人也都齐,就议一议,本官也好回南京后想办法来处理。”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的都没急着说话。 考成法是什么谁现在都清楚,实话实说,谁心里都不支持。 官员不是驴马,哪有拿鞭子抽着干活的道理,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劝政,都是对官员以鼓励和教育为主,希望官员能自觉主动的去勤劳做事,没有哪一个朝代敢颁行催赶官员去勤政的规章制度。 现在大明朝要开这個先例了。 见迟迟没有人愿意答话,陆远只能看向谭纶这位巡抚。 此时此刻,只能希望自己这位同年能出来支持自己一番。 谭纶只好开口。 “少傅,南直隶六府试推考成法的事,这段时间我们浙江也都通过邸报看到了,但实话实说具体怎么做,其实我们也都没准备好,只怕做不好,给少傅您脸上抹了黑。” 虽然谭纶曾经是张治的随官,如今陆远的身份也从严党变成了江南党魁,于情于理谭纶本该无条件的支持,但谭纶还是推拒了一番。 浙江有浙江的问题,谭纶在这干了一年多接近两年的巡抚最是清楚,他不希望陆远在浙江碰钉子。 别的不提,只说土地,浙江田亩数量比开国时第一次造册足足少了六百万亩,这是何其庞大的一个数字,只是清查这六百万亩田所能遇到的阻力便不可想象。 按照考成法的标准,经济民生指标的增长要占总成绩的一半,而想要恢复民生,减少佃户、隐户增加自耕农数量是必须要做的事。 浙江巨富之省,从城市到乡野,士绅豪强无数,谁没有佃户、隐户,查一家就要全部查。 查士绅就要查官员。 互相攀咬相互掣肘,这事很难做成。 “谭抚台说的有理。”娄志德这时候也帮了一句腔:“眼下尽快恢复战乱后的民生才是紧要事,考成法乃利国良策,但也不可操之过急,还望少傅体恤浙江的难处,暂缓施行。” “圣谕当头,陆某也没有办法。” 陆远毫不客气的将锅甩给嘉靖:“如是不做,那陆某这则无法向皇上、内阁交差。” “那可否这样。”谭纶想了一个主意:“让浙江也学习南直隶,先挑出一两个府来试试,趟趟路,当初少傅还在淳安做知县的时候,治理的颇有成效。 那时候,胡宗宪不是还专门到淳安找少傅您学习吗,下官看这件事也可以法效先前,先从一两个府开始着手,等出了成绩有了经验,再让其他的府跟着学习。” 稳。 这个思路和陆远一模一样,但是没用,嘉靖不同意。 陆远苦笑摇头。 “圣谕写的很清楚,要江南六省一并施行,考核台账由吏部来做,每年内阁和司礼监都会查阅。” 事无回寰,谭纶、娄志德不再多言,后者无奈拱手道。 “既然如此,那只能遵命行事,浙江各府、各县的情况,稍后两日下官会命户司主官具本成疏递呈少傅观阅。” “那就有劳娄蕃台了。”陆远点点头:“等娄蕃台这里准备好,就由浙江藩司衙门派些官员随同陆某一道去往浙江各府巡视,咱们一个府一个府的去亲眼观瞧,尽量一个月内将整个浙江看遍。” 耳听此话,谭纶很是钦佩的拱手。 “少傅愿意如此劳身忧心,足可谓我等之楷模。” “为皇上鞠躬尽瘁,人臣之本分罢了。” 陆远轻描淡写的揭过。 他也不想干,奈何嘉靖逼得紧啊。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三章:刺客是个姑娘? 第206章 刺客是个姑娘? 巡视浙江各府的第一站选在了严州府。 很合理。 离着杭州最近,又是陆远仕途的起点。 而陆远选在这里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来看看海瑞,顺道听听后者对考成法有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下官参见少傅。” 淳安县衙内,海瑞刚欲大礼参拜便被陆远拦住:“本官已经命人晓传浙江全省,这次巡视一切礼叙之事免除,时间仓促,寒暄宴请通通都不用安排。” “是。”海瑞直起腰杆来:“敢问少傅此番巡视,所视者为何,下官这便准备。” “为了考成法的事。”陆远伸手虚引:“海知县请坐吧。” 海瑞抖袍落座,侃侃而谈:“下官虽仅为一知县,也已听闻少傅考成法的事情。” “是吗。”陆远便顺话问道:“那么海知县觉得这考成法可行还是不可行?” “可行与否在皇上、在内阁、在天下官员。” 海瑞的答话官方味道极其浓郁:“上下一心自然可行,皇上降旨推行,少傅亲力主持,合六省官员之力则此法必可振兴国力、恢复民生,但下官拙见,只怕六省官员无法合力。” “缘何无法?” “考成一法本出于少傅一人之心,上无祖宗定制、下无国法依靠,缺少法理的基础,如何得行?” 海瑞大胆言道:“昔年王荆公主持变法,便是在缺少法理基础的情况下强行推动新法,甚至豪言‘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今日少傅之举同昔年之王荆公有何异哉。” 好家伙,这海瑞竟然能将这次考成法和荀孟之变联系到一起。 不过细想想,陆远还是点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自太祖开我大明朝以来,从无这般定制,祖宗之法不可改啊。” 皇帝是家天下,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统治政权,因此后继之君就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中。 国家是向前发展的,但有些规矩明明已经完全跟不上发展的潮流,但就是没法改变。 这就叫祖宗成法。 你要改? 皇帝为何造反啊。 可不就是自己造自己祖宗的反。 像如今大明朝的问题弊政那么多,连严嵩都多次劝嘉靖要砍宗亲的铁杆庄稼,嘉靖就是做不到的原因也在这。 让宗亲代代有俸禄的规矩是朱元璋定下来的规矩,又在朱老四任上得到了增强,你让嘉靖怎么办。 他敢说一句‘朕觉得太祖、成祖的这个规矩是错误的,应该改。’ 敢说吗! 绝不夸张的说一句,今天嘉靖敢说这种话,明天他就不再是正统皇帝!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陆远感慨了一声,随后言道:“考成法确难,但现在也已经到了不得不施行的地步,那就只能去做了,刚峰,此法推行之后,你打算如何来治理你的淳安。” “严州府仅有四个县,竞争的压力太大了,不似南直隶那般,一个府动辄辖下八九個县,因此下官看来,明年考成法一旦全面推行,很多小府会闹的最凶。” 海瑞的话让陆远陡然间灵光一闪。 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对啊,有的府县少,有的府县多,分开考核机制也比较麻烦,那何不如干脆越过府一级,直接让一省所有的县来进行综合考评。 一个省多则百余个县,少也有七八十个县,这样一来,末位淘汰制就淘汰不了几个官员。 范围拉大些,比如前五名提拔,最后两名淘汰。 一年的时间,一个省才淘汰两名知县,这样反对的阻力就会少去很多。 要重新制定一套更加完善的考核评分机制。 另外府一级也不再由省里来进行考核,而是整个江南六省带着南直隶,一百多个府每个岁末年初的时候由吏部、户部、都察院统一进行考评,提拔和淘汰的数量也重新定个数。 至于省一级则不会进行考核。 毕竟只是因为这种事就撤掉一个一省主官实在是儿戏,而且还会严重影响中下层官员的进步积极性。 想想看,好不容易干几十年熬到了一省布政,结果才干第一年就因为成绩垫底,被末位淘汰掉,那谁愿意。 肯定是拼命反对。 考成法被嘉靖逼着已经不得不推行,但这个制度的圈子怎么画,画笔掌握在陆远手里。 范围再放宽松些,施加的压力再小些,来自官员群体的阻力就会少去许多,剩下的就是各省各地自有的地方势力和地方保护特色了。 通过谭纶、娄志德两人的话,浙江最大的问题还是田地问题,那其他五个省都有哪些问题,后面的时间都去看看也会发现。 陆远只觉眼前一片开朗,再看海瑞也觉得后者瞬间机智不少。 海刚峰这一番抱怨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啊。 一个省一年只淘汰两到三名知县,全江南六省一直隶每年只淘汰两到三名知府,惩罚的比例算是降到了冰点。 “刚峰,你这可是为本官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啊。” 一念通达,陆远大笑起身:“走,本官要请你吃饭。” 海瑞拱手:“少傅适才还说,此番出行,不做接待宴请。” “是本官请你。” 陆远问道:“淳安哪家酒楼最好啊。” “远东酒楼。” 陆远沉吟后改口道:“这是伱的地头,你来挑馆子,本官付钱。” “那就劳少傅等下官更衣。” 海瑞告辞一声去换衣服,陆远倒是不需要,他从杭州出来的时候就不再穿那身显眼的官袍。 换罢衣服的海瑞带着陆远一路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小的苍蝇馆子前。 饭馆不大,内里也就摆着七八张桌子,此刻也只坐了三桌客人在吃饭。 掌柜的显然是和海瑞很熟悉了,见到后者进来就迎了上来。 “海老爷来了,快请快请。” 海瑞没有动身,只是微微侧身示意。 “这里不错,烟火气很浓啊。”陆远大步跨过海瑞,寻了一个还算顺眼的位置大马金刀坐下,同时冲着店家微抬下巴:“把你们这会做的菜全部做一份拿上来。” 店家一愣:“就您几位?” 不怪店家诧异,陆远一行也就七人,怎得能吃下那么多的菜。 海瑞也拦了一句。 “这样太浪费了。” “吃饭给钱,店家有的赚,菜卖的多,明日就要采购,菜农也有的赚,我的钱就进了店家和菜农的腰包里,怎么能叫浪费呢。”陆远自有一番说辞:“去准备吧。” 店家只好看向海瑞,他知道海瑞的身份但可不认识陆远,但也能感受到陆远的气质远比海瑞要更加盛凌。 海瑞点头回应,随后坐到了陆远身边,余下五人则并没有落座,剑十七守在陆远身后三步,背靠着墙左右扫视,其余四人则是把住了周围,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可以靠近。 如此护卫森然,也让店家暗暗惊讶。 这是来大官了,竟然出行带着五名护卫。 可当店家走进后院,打算交代厨子做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是浅薄了。 后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了十几人,个个锦衣佩刀,面容冷峻,又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煞气,一看就是极不好惹的人物。 这番态势吓的店家走路都不利索,进到厨房发现厨房里也有几人,正盯着厨子做菜呢。 “几位爷。”店家硬着头皮去搭话:“你们这是.” “做你们的饭,其他的不要问。” 厨房里的男人没看店家,一双眼只是盯着厨子,让后者微胖的身子都哆嗦。 店家顿时了然。 这是怕他们菜里下毒啊。 我的乖乖。 来的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出门一趟,明里暗里几十人保卫着? 那要是去逛青楼,行房的时候床边是不是也要站两个? 店家也是胆大,这功夫还能浮想联翩呢。 不过有那么多人看着也好。 这一番要做那么多道菜,万一厨子趁机顺点回家呢?—— 南京城,汉西门。 沈炼站在先太子太保杨旦的府邸前,面容严肃,眉关紧皱。 十几名锦衣卫此刻正忙碌的四处调查。 “三十步内,正面贯胸。” 几名锦衣卫模仿了一番案发时的情况,最后找出了两个符合这一条件的地方。 都是拥有阁楼的深宅。 “只有居高临下,才能如此精准。” 沈炼将一群锦衣卫划拉到自己身边模拟着:“当日陆少傅和韩部堂刚刚跨步出门,箭矢便后发先至,说明一直有人在时刻观察着他们两人或者准确来说观察韩部堂一人,可当日杨公府外车水马龙,那么多的官员、护卫、下人在,刺客如何能清楚的盯着韩部堂?” 沈炼一手指向街对面两处宅子内的阁楼。 “只有这和这能看到,也只有这两个地方能做到一击毙命。” “立刻搜捕。” 手下作难答道:“可是这两个地方南京刑部已经搜查过了,说没有什么发现。” “那是他们。”沈炼沉脸迈步:“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这一双眼。” 说罢间一挥手,十几名锦衣卫便冲到街对面那紧闭的宅子前,大声拍门。 能和杨旦住到门对门的也都是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此刻所有傲气在沈炼着都不顶用。 锦衣卫的腰牌一亮,那是畅通无阻。 原南京工部侍郎吴甄远之子吴修德是这家宅子如今的主人,他如今四十多岁却只有一个举人功名,迟迟考不上进士,面对锦衣卫哪敢有丝毫脾气,只逆来顺受的跟着。 只见了沈炼要带人上阁楼的时候拦了一句。 “沈百户,这阁楼是老夫闺女的闺阁,如今人正在上面,可否容老夫先派丫鬟带其回避再行搜查?” “没出阁呢?” “没呢。” “那就不会养汉子,没养汉子怕什么?” 沈炼一句话差点把吴修德气的脑溢血,还没开口就见沈炼已经把手搭在了腰刀上,吓的赶忙闭嘴。 “登阁。” 沈炼大手一挥,身后两名锦衣卫就跑了上去,沈炼则在一楼仔细观察起来。 这确实是一个姑娘的闺阁,沈炼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未几,阁楼上一声女子的惊呼尖叫,沈炼和吴修德齐齐脸色一变,前者更是快步冲了上去。 来到阁楼之上的房间,沈炼一眼就看到自己的一名手下此刻躺在地上,胸口上正插着一支利箭,而五步外,一名年约双十的姑娘则手中握着一把军弩! 本章完 第二百零四章:扑朔迷离 第207章 扑朔迷离 现场的情况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一个双十年华、貌美如花的姑娘用军弩射杀了一名锦衣卫? 沈炼大步流星冲到这姑娘面前,一手就掐住了姑娘纤细皓白的脖子,生生将其提了起来。 姑娘吃痛窒息,手里的弩机也掉落在地。 “嗬、嗬。”姑娘连连挣扎,但她哪里是沈炼的对手,只能无力的挥动四肢。 吴修德也冲了上来,眼见如此,大喊一声就要上前,却被几名锦衣卫直接摁在了地上。 沈炼当然也不可能杀了她,只几个呼吸就松开手,姑娘顿时瘫软在地。 “吴家所有人全部带回北镇抚司。” 自己的手下在眼皮子下被杀,沈炼的脸色极其难看。 身负皇差下来办案,那么多年没有过闪失,今天竟然在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手上折了一个,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不能抓我,我是举人,我有功名。”吴修德大喊大叫着:“我爹是原工部侍郎,家里还供着圣旨呢,这里是南京,你怎么敢胡乱抓人。” 可任凭他如何说,沈炼都是不为所动,只蹲下身去看自己那被射杀的手下。 弩箭透胸而出,且是正中心脏,此刻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慢说正中心脏,十步内如此近距离被军弩射一箭,不被射穿都算是这锦衣卫肌肉结实。 “和那日刺杀韩部堂所用的弩箭一模一样。” 手下观察着箭头的形状,得出了结论来。 这把弩,很可能就是那日行凶的作案凶器。 沈炼随即看向之前一并上来此刻还活着的手下,冷脸喝骂。 “你们两個人看不住一个姑娘,还能折一个,简直是废物!” 手下跪地抱拳:“当时手下看到阁楼上只这一个姑娘在绣画,一时大意就放下了警惕之心,哪里想到这姑娘突然拿出一把弩来,三哥他发现后就要上前去夺,结果、结果来不及了。” “去刀。”沈炼沉声道:“自己去镇抚司收监,老子办完案再处置你。” “是。” 手下乖乖卸下腰上的绣春刀,面带羞愧黯然离开。 整天自吹锦衣卫多厉害,结果今天被一个小姑娘给反杀了,这是给整个锦衣卫脸上抹黑啊。 以后还不被那些东厂的番子笑话死。 —— “他,他非礼我!” 北镇抚司的审讯室内。 吴修德的闺女,也就是手持弩机射杀锦衣卫的吴悦哭着言道:“我一时害怕就射向他。” “弩机哪来的?” 沈炼只是追问:“你一个姑娘家,闺阁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凶器。” “祖父曾经做过兵部器械司郎中,这军弩就是当年祖父所研制的,后来沿海闹倭患,祖父为了护家,就在家里留了十几把配给了护卫们,我、我小的时候偷了一把藏在闺阁里。” 这借口是真的牵强。 一个丫头幼年贪玩偷藏了一把军弩,一藏十几年,关键是这家里丢了一把军弩竟然不知道?不去搜? 沈炼将涉案弩机放在桌上,冷笑道。 “你说这把弩你藏了十几年,可无论是箭匣还是簧机都崭新锃亮,显然平日里没少维护,你怎么解释。” “我的藏书中有祖父当年留下来关于军械维护的杂书。”吴悦垂着脑袋答话:“这些杂书父亲大人看不上,就都扔在了杂书房,我有时候会去拿几本来看。 小女子不能参加科举,所以对四书五经并不是多么上心,这般杂书反倒是最合胃口。” 沈炼冷笑两声:“伱说你对这般杂书感兴趣,那好,我问你,造一把军弩需要哪些材料、盔甲分哪些种、我大明一个营所需军械各若干、火铳、火炮又如何?” 吴悦顿时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不知道从哪里先开始说。 识破的沈炼不再多说,挥手。 “动刑。” 一听到动刑二字,吴悦的脸色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正此时,牢房外传出了吵闹声。 一名锦衣卫快步来到沈炼这汇报。 “百户,巡抚衙门来人。” “巡抚衙门?”沈炼皱眉道:“他们来做什么?” “巡抚衙门说,有自称吴家下人的去报案,说。”手下看了一眼沈炼的颜色,紧张答话:“说咱们锦衣卫滥害无辜,擅闯民宅侮辱民女,还要杀人灭口。” 沈炼好悬被气吐血:“放他娘的屁!” “让他们滚!”沈炼随后喝骂道:“咱们在办皇差,再敢阻拦,那就是抗皇命,格杀勿论。” “是。” 这名手下刚刚离开,很快又来了一人:“百户,提学道衙门来人,说咱们没有罪名就擅抓有功名的举人有悖祖宗规矩,要咱们立刻放人。” “滚!” 沈炼这次的回答更干脆,只有一个滚字。 随后转头看向吴悦。 “你背后到底是谁主使,竟然来那么多衙门要保你。” 后者哪里答话,只是一个劲的哭泣,随后又在哽咽声中断断续续的答话。 沈炼屏气静听,脸色逐渐变了。 这吴悦在说的,是各种兵器军械的制造工艺。 她还真知道! 难道说,这军弩的维护保养真是吴悦自他祖父的杂书中看到的? 即使有这般可能,心硬如铁的沈炼还是挥手。 “动刑!” —— “这群锦衣卫简直是无法无天!” 刑部尚书傅炯冷着脸在值房内怒骂:“强闯民宅侮辱民女,还把人抓去了严刑拷打,他们是奉皇命来的,这么做,不是给圣颜抹黑吗。” 赶来汇报的朱纨摇头无奈。 “如今陆少傅不在南京,谁敢过问锦衣卫办差。” 傅炯当时就言道:“这叫什么话,难不成我等都是尸位素餐之人,眼睁睁看着他们胡作非为吗。” 说罢就站起身。 “老夫亲自去北镇抚司,就看他沈炼一个小小的百户,到底敢不敢拦。” “傅部堂,如今刺韩案最大。” 朱纨拦了一句:“现在锦衣卫在吴家发现了一把军弩,吴家嫌疑巨大,案子只能让锦衣卫办。” 傅炯停立片刻,最后恨恨坐下。 “这个王八蛋,要不是仗着皇上撑腰,如此狂悖无礼,老夫必杀之!” 沉吟片刻又道。 “立刻书信一封给伯兴,告知此事。” “自是应当。” 朱纨离开值房,望着北镇抚司的方向陷入沉思。 这案子到底是谁在幕后主使。 摇摇头。 不该知道的事千万不要去知道,这样。 活得更久。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五章 第208章 人在浙江的陆远收到了来自南京的信报。 沈炼这个胆子大、脑筋直的家伙,已经开始打着皇命的旗号胡乱抓人了。 你可以怀疑吴悦这个姑娘有刺客嫌疑,那你抓吴修德这个举人做什么?连带怀疑勉强算你也能说通,但是你把吴家一家老小全抓了,挨个上刑,那是全然不拿人命当回事啊。 锦衣卫,天子鹰犬的名头果然不是浪的虚传,他什么丧心病狂事都敢做! 好在浙江也转的差不多了,陆远该收集到的消息、了解的情况也都齐整了八九成,便赶着中秋节前赶回一趟南京城。 人到南京之后,陆远什么都没说,直奔北镇抚司。 “陆少傅可是稀客啊,今日怎得来我们北镇抚司了。” 南京北镇抚司指挥佥事阎知义笑脸相迎,可换来只是陆远的一张臭脸。 “来做什么?你问本官来做什么?” 陆远大马金刀坐在正堂主位,已然一派反客为主的架势:“本官来要人。” “要人?”阎知义满脸的诧异:“要谁?” “上個月,你们这的沈炼沈百户抓了吴家一家上下,本官来要他们。” 阎知义啊了一声,随即作难道:“陆少傅,吴家可都是涉嫌刺韩案的钦犯啊。” “钦犯?”陆远斜睨了阎知义一眼:“阎将军,吴家别的人本官不说,只说这个吴修德,他是举人,你们说他是钦犯,却一个月了没拿出一丁点证据出来,你知道翰林院、国子监的生员们已经闹成什么样子了吗。 今日,要么伱们锦衣卫放人,要么,本官这个翰林院学士亲自带人!” 一听这话阎知义的脸色顿时一变。 “陆少傅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您要强闯我北镇抚司强行带走钦犯吗?” “别给本官扣帽子!”陆远一拍桌子也是勃然动怒:“普天下就属你们锦衣卫最喜欢给别人扣帽子、安罪证,我大明朝好端端的江山就是被你们和东厂那群阉人给祸祸成这般样子的。 不辨善恶忠奸,不分青红皂白,说抓人就抓人,怎么打倭寇的时候,不见你们锦衣卫上前线去浴血奋战,扭回头来抓自己国内奉公守法的老百姓、举人秀才朝廷骨干的时候,个顶个的积极勇猛。” 这话说的难听,阎知义也动了怒气。 “陆少傅,您虽然贵为太子少傅、吏部尚书,但是卑职是南京锦衣卫指挥,您无权干涉我南京北镇抚司的事情,请回吧。” 言罢,堂下几名肃站着的锦衣卫齐齐上前一步。 那架势,似乎陆远不同意便要动粗强行将陆远请出去一般。 他们这几个锦衣卫一动,陆远带来的宫内虎贲卫也跟着站了出来,剑十七更是将手搭在了剑柄上。 “你,敢和本官动粗?” 陆远站起身冷视着阎知义,随后呵呵冷笑起来:“好好好,不愧是锦衣卫,不愧是替皇上办差的,就是硬气啊,在我南京城强闯民宅、侮辱民女,回头来还要把人一家老下抓走严刑逼供,等着吧,本官一定上疏参劾你,你这个指挥使若是能继续留在南京,本官就他娘的辞官!” 眼见陆远甩袖离开,阎知义顿时慌了。 为了一个小小的举人吴修德,陆远竟然放出这种话来,这是要撕破脸啊。 在南京和江南党魁撕破脸,自己还能活着出去? 匆忙起身拉住了陆远的手。 “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卑职、卑职也有难处啊。”阎知义的语气立时就软了下来:“卑职也是两难,那个沈炼动辄就将皇命搬出来,卑职也不敢抗命啊。” “所以就由着他去胡作非为?” 陆远斜眼冷视,一手甩开阎知义:“三日内,本官见不到人,你,就等着瞧吧。” 这还是陆远来到这个时空第一次如此强硬霸气。 他就要跟北镇抚司,跟这个沈炼公开顶一次牛。 阎知义望着陆远消失的背影,急的原地跺脚。 “这两个祖宗哟。” 一边是陆远这个江南党魁的最后通牒,一边是皇命在身来办钦案的沈炼,哪一方都不是他能开罪的人物。 怎么办? 阎知义无奈之下还是先去寻了沈炼,软语轻声谓后者言道。 “沈百户,案子查的如何了?” “已有眉目。”沈炼此刻还不知道陆远回京大闹北镇抚司的事,只当是例行询问,便如实相告:“这个吴修德还有他闺女吴悦已经招供,刺韩案之前,有人告诉他们,只要案发当日持弩刺杀陆少傅,便可在明年操作科举,让吴修德中进。” 刺杀陆远、科举舞弊、私授功名。 案子怎么越扯越大了。 阎知义只觉得一阵头大:“是谁告诉他们的。” “来人的身份不清楚,但来人拿出了一块腰牌,并且留给了吴修德作为他日兑现许诺的凭证。”沈炼一招手,身后的手下就捧着一个托盘上前来,上面正放着一面腰牌。 阎知义看了一眼,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首揆大学士严’! 竟然是内阁首辅严嵩密令吴家选人刺杀陆远? 捅破天了这是。 “竟然是严阁老。” 沈炼看了一眼震惊的阎知义,反而言道:“不是。” “啊?” “吴家人这么说,明显是诬告。”沈炼沉声解释道:“姑且就算是严阁老密令吴家人刺杀陆少傅,那么刺杀韩部堂的人又是谁?如果也同样是吴家人所为,那么为什么相同的位置、相同的弩机,韩部堂被透胸射杀,而陆少傅却毫发无损。” “陆少傅是穿了软甲。” 沈炼被气的直翻白眼。 这个阎知义真是在南京享福的时间太久了,连这些基本的常识都忘得干干净净。 只怕如今满脑子全是女人和银子了。 “能够透胸而出的力道,一个软甲,扛得住吗!” 阎知义也觉脸红,可还是坚持道:“说不准刺杀韩部堂的另有其人,不能只因为这一点就说严阁老没有丝毫嫌疑吧。” “没错。”沈炼嗯了一声:“确实不能只因此来断定此案,因此沈某还要去搜查杨公府对面另一处有阁楼的人家。” 阎知义颤声问道:“那一家,又是什么身份。” “礼部郎中郑亨泰。” 一听这个名字身份,阎知义人都麻了,双目无神的看向沈炼。 “你也打算抓人审讯?” “有嫌疑,当然要抓!” 阎知义索性一拱手:“我的沈百户,你想要疯且去疯吧,恕阎某不能奉陪了,皇命大于天,你想抓谁抓谁,但是阎某要告诫你一句,你只是奉皇命,圣旨也只是让你来查刺韩案,没说你就是钦差,就有生杀予夺的全权。 你这般疯下去,早晚要把自己搭进去。” 沈炼冷哼一声:“阎将军,既食君禄当担君忧,你乃锦衣卫世袭廕封,代代受皇恩,如今却只想着明哲保身,你对得起皇上吗。” 阎知义也动怒道:“沈百户,你不要忘了你今日为何会成为一个锦衣卫。” 闻听此话沈炼顿时怔住。 这沈炼曾经是一名进士! 嘉靖十七年同三甲进士出身,曾一度做到礼部员外郎,可后来因为性格太刚硬,上怼皇帝下怼夏言、严嵩,被嘉靖气的除去功名,贬作锦衣卫经历。 可是这个遭遇并没有让沈炼幡然醒悟,他该骂的人继续骂,该劝谏的话继续说,于是一贬再贬,就成了今日这般,区区一个百户。 此番阎知义说出这话来,也勾起了沈炼心中那些个尘凡往事,不由得慨然一叹,随即正容道。 “大丈夫生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事事畏之如虎,凡所开罪权贵、上司之事皆唯恐避之而不及,那么就不配继续为官,更不配谈为君分忧的话。” “夏虫不足语冰。”阎知义懒得再和沈炼做口舌之争,转身便走。 这沈炼明显要把案子闹大的,他是管不了了。 爱咋咋地吧。 —— 西苑精舍,嘉靖望着黄锦带来的一堆南京来的弹劾奏疏,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个沈炼,把事情闹得那么大?” “现在南京城里满城风雨,沈炼已经不仅是查刺韩案,他的盘问什么都有涉及,因此南京的官员们怕了,担心有谁扛不住恐吓乱说话,这才有今日奴婢这上百道劾疏。” 黄锦微笑着回话:“都盼着皇上能抓紧将这个沈炼撤走呢。” “撤?朕为什么要撤他?朕没有选错人啊,他一个、那个杨继盛、海瑞也是这般人,脑子直,有胆魄,能成事。”嘉靖志得意满的微笑:“听说那陆远也坐不住了,竟然亲自跑到北镇抚司大闹了一通。” “是的。” 黄锦看了一眼嘉靖,揣测着后者的心意言语:“这个陆远实在是太不是东西了,他竟然敢如此狂妄,沈炼是主子钦点去南京查案的,抓的人也都是钦犯,他竟然敢张嘴要人,心里对主子还有敬畏之心吗。” “可能他不是为了要人。”嘉靖倒是有不同看法:“而是为了压一压这个沈炼的气焰,不能让这个沈炼在南京继续这般搅风搅雨。” “主子这么一说,奴婢顿觉豁然开朗。”黄锦捧了一句:“那,这么多的弹劾,司礼监该怎么处置?” “全部留中。” 嘉靖嘴角勾笑:“让这个沈炼继续闹下去,朕要的就是他闹,闹的越大越好,陆远人往浙江巡视都被他折腾的回了南京,可见朕的打算已经实现了。” 黄锦也跟着笑了出来。 可不吗。 刺韩案的真相和真凶到底是谁其实嘉靖压根就不在乎。 他要的,是靠着这件事吸引住陆远乃至整个南京官员们的精力,好借这个机会,让锦衣卫和东厂的人手在江南迅速渗透。 以前嘉靖的精力主要放在北防俺答,南防汪直,现在外患已经悉定,嘉靖的精力势必然全在国内,尤其是开海在即,江南就成了嘉靖心中重中之重的地方。 大举渗透是必然的。 这个时候刺韩案发生的刚刚好,让嘉靖可以堂而皇之让沈炼这个锦衣卫在南京明面上大肆搅风搅雨。 想到这,黄锦心里又叹出一口气。 刺韩案不会有结果,或者只会是随便给出一个结果。 而这个沈炼,也只是嘉靖用完即弃的棋子罢了。 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如此开罪江南官员,沈炼,不可能活!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六章:谁能笑到最后 第209章 谁能笑到最后 是夜,严嵩府邸。 书房内严嵩卧躺在软椅内,身前三步外站着一人,青灯摇曳、烛火幽明看不清楚真容,只能通过其身姿大概猜测是个武官。 “阁老。” 男人开了口:“沈炼在南京城搅的很大,刺韩案破案在即了。” 没有回应,只片刻后才听到严嵩昏昏欲睡的低声。 “破案?破不了案的,皇上不会愿意破此案,最后无非就只是拉个替死鬼挡箭牌出来。” “阁老说的极是。” “这一次没能杀死陆远很是遗憾。”严嵩说道:“但是杀死了韩邦奇也算不好事,如今南京内部互相猜疑,明着都说怀疑老夫,但是内里也难免心生龃龉,陆远这次僭越冒犯,不惜大闹北镇抚司,其实就是做样子给那群人看,想宽他们的心,好自证清白。” “只是。”男人有些困惑的开口:“咱们的人失手了,可那陆远同时身中一箭,那一箭又是谁射的。”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之中。 刺客是一名没出阁的姑娘,这种话谁信? 沈炼不信,严嵩也不信,嘉靖更不信。 所以背后还有人。 “老夫也不清楚,猜不到。”严嵩低语:“一开始老夫怀疑是陆远自行安排,可现在事情闹到这一步,又想不明白陆远这么做的意义何在,那大概就只剩下皇上了。” “皇上?” “皇上想要炮制一件大案出来,还有什么案子比刺杀当朝太子少傅、吏部尚书更轰动。” 严嵩只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向下说:“你先走吧,将人安顿好,以后莫要再思及此事。” “是,卑职告退。” 男人离开,将书房留给了严嵩一人。 通过二人之间的对话也暴露了一个真相,那就是刺杀韩士英的刺客是严嵩安排的。 原因就在于早前嘉靖和严嵩之间的那次谈话。 嘉靖有意让严嵩几年后退位让贤给陆远,一来是为了内阁平稳过渡,二来也是插手不想严党和江南党继续争斗,所以严嵩就明白了。 皇帝要亲自下场对付陆远。 论权谋平衡之术,严嵩几十年早已认清,嘉靖的手段太高超了,又或者说,嘉靖是皇帝,天生要占先机优势,他动手,很多事做起来更顺利。 这个时候严嵩就陷入了一种抉择中。 相信嘉靖能对付陆远,自己心甘情愿的让路还是怎么办? 严嵩不怀疑嘉靖能对付陆远,但严嵩同样怀疑嘉靖的人品。 你保证我乖乖听话,将来就能顺顺利利安享晚年? 夏言怎么死的? 你这個皇帝视内阁首辅都是夜壶,利用完了就没有价值,说放弃就放弃,说杀就杀了。 严嵩担心自己让位之后,陆远做了内阁首辅,一定会动手逼死自己,那个时候嘉靖很难会庇护自己。 自己大概率会像夏言一样,都已经致仕四个多月了,还是被拉出来砍头抄家。 而且嘉靖也乐意那么做,就像夏言的死,天下人都说是他严嵩干的,以后陆远逼死严嵩,嘉靖也可以将脏水泼在陆远身上,让天下人都说陆远心狠手辣,明明都斗倒了严嵩还要赶尽杀绝。 以前都说刑不上阁老,可是杀了夏言已经是开启了一个坏头,以后这种事谁都有得做。 严嵩要苟活自己的性命,所以他决定放手一搏,派人刺杀陆远! 或者即使杀不了陆远,刺杀掉南京任一九卿都可以,案子一旦闹大,嘉靖一定会趁机浑水摸鱼。 严嵩要做的事就是将水搅混,好让嘉靖有机会借题发挥。 若是陆远死了,那最好,即使陆远不死,死了任一九卿,江南党惶惶难安,这个时候嘉靖借题发挥也一定会想办法乱中取利、分化江南党。 这些逻辑都是摆在明面上的,稍一思索便可理顺的事。 严嵩同样也相信,陆远不可能看不出嘉靖的打算。 这两年严嵩和陆远交手多次,后者的心机手段并不稚嫩,那么就一定会反击,不可能坐以待毙。 如此一来,就能引起江南党和皇帝之间的斗争。 这就是严嵩的最终谋划。 他要坐山观虎斗,将擂台留给亲自下场的嘉靖和江南党。 一方是皇权,一方是如今朝堂最有力量的政治党派,两者相斗必然是大乱。 但无论乱成什么样,嘉靖都会做一个选择,那就是寻求严嵩和严党的帮助。 如此皇帝依旧离不开他严嵩,所谓几年后所谓退位让贤的事就成了泡影。 严嵩不想到死连个善终都落不得,这是他的自保手段。 因此,就有了这次刺韩案。 之前他在南京留的人手已经折了差不多,剩余的见到严党失势也大多选择了背叛,好在礼部郎中郑亨泰当年是严嵩一手拔擢的,而且还有要命的把柄握在严嵩手中,只能甘为驱使。 杨旦身死,南京官员亲往吊唁就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刺客躲进了郑亨泰府中的阁楼,等待着陆远出现就动手射杀,可没有想到陆远是和韩邦奇一同出现,而且陆远还搀扶着韩邦奇,刺客的位置并不好,因此没有绝对的把握动手杀掉陆远,担心失手之下选择将目标放到了最有把握的韩邦奇上。 一击毙命,干脆利落。 现在嘉靖、严嵩各自的谋划和行为逻辑已经理顺了,唯独让严嵩困惑的地方就是,谁派人刺杀的陆远? 而且沈炼的查案报告很清楚,陆远中箭而不死,说明指使的人并不是真打算除掉陆远,只是想着借机兴起大案。 这样就很有意思了。 —— 南京,文渊阁。 已是深夜,可众人皆没有睡意,一个沈炼在南京搅风搅雨,弄的大家都睡不安生。 现在不少人已经不在乎到底谁是刺客和幕后黑手了,都想着抓紧时间将这个沈炼给赶走。 太能折腾。 “现在,诸位还看不清楚局势吗?” 打破沉默的人是万镗,老头子沉声开口。 “沈炼是锦衣卫,锦衣卫是天子鹰犬,谁在背后支持沈炼搅风搅雨一目了然。” “万部堂的意思,刺韩案是皇上做的了?” “皇上心性刻薄寡恩,杀夏言是其一,庚戌虏乱之后杀丁汝夔是其二,今日做下此事也并不难理解。” “可是皇上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这时候陆远开了口。 “目的?诸位扪心自问,自从韩部堂惨遭贼手,除了怀疑严嵩、汪逆之外,可曾彼此怀疑过。” “伯兴这是什么话。”潘潢不满道:“我等怎么会相互猜疑。” “说的对,我等从没有猜疑过在座的各位。” “是极。” 眼见众人反对,陆远拱手:“是陆某失言,向各位致歉。案发之后,南京城人心惶惶乱作一团,这个时候,沈炼这个锦衣卫来了,他借着彻查刺韩案的名目开始大肆抓人。 各位不觉得,在这不知不觉之中,咱们的精力都被这个沈炼给拴住了吗。” “伯兴的意思是?” “开海在即,这个时候咱们被沈炼折腾的不得安生,谁还有精力去对付江南织造局和市舶司。” 陆远一语看破:“查案是一招先手,咱们必须应对,要是查个一年半载,那咱们就陪着这么耗上一年半载吗?” 众人皆点头。 “这么一说,逻辑确实清明了,皇上这么做是为了牵制咱们,好趁机布局开海通贸的事情。” “那么皇上的后手会是什么?” 陆远笑而不答,转而反问道:“各位,自从严嵩做了内阁首辅之后,咱们江南便和严嵩开始争斗,一连十几年,咱们都是怎么斗的?” 万镗立时接了话。 “明面上互相找罪证,弹劾纠错,同时暗中往双方身边安插人手,掣肘牵制。” “北京有咱们的徐阶,当初严嵩也往南京派了郑晓、孙世祐,都是如此。” “所以说伯兴的意思是,皇上借着刺韩案让沈炼在南京明面上搅动风雨,其实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潘潢明悟过来,说道:“皇上要暗中往南京安插人手。” “不是南京。”陆远纠正了一句:“而是整个江南,皇上谋划的是开海之后的银子,谋划的是江南的税源,他唯一会做的就是往整个江南大举渗透,东厂番子、锦衣卫这些人无孔不入,一旦咱们的精力被牵扯住,那么这些人就会如跗骨之蛆一般吸附到整个江南。 试想想咱们做的所有事都在皇上的目光下如一丝不挂,到那日,微微动些手段咱们内部就会分崩离析。” 这话如一柄重锤砸的所有人心头一震。 好狠辣的手段。 “刺韩案查不出结果,就算查出来皇上也不会认,他会让沈炼接着查下去,因为他的目的就不是查案。”陆远说道:“沈炼,只是皇上推出来牺牲掉的棋子罢了。” “那咱们现在该如何应对。” 面对问询,陆远面露笑容:“好办,既然皇上想要做事,那咱们就先装作不知道,由着皇上去做,但是咱们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刺韩案先烧到严嵩头上去。” “伯兴的意思是,借沈炼这把刀,借着皇上的手,坐实严嵩是刺韩案的真凶,除掉他?” “就是这般。” 陆远点头:“现在严嵩超然物外,至今还没有一个态度,显然是存着看戏的闲情,那就把他拉下场,先把矛头对向严嵩,让他去应付皇上,咱们则抓紧时间清查自己身边手下,看看这段时间有没有潜伏进可疑的人。 起获整个江南的锦衣卫暗探眼线,海禁开启之后,这江南,还是咱们说了算。” “好主意。” “还是伯兴考虑的周全。” 几人纷纷出言附和。 甭管刺韩案的背后到底是谁,矛头先对向严嵩,先将水搅浑。 你皇帝不是想靠着闹大案来掩盖渗透江南的事实吗,那就遂了你的心意。 刺杀的主使竟然是当朝首辅,这够不够劲爆,案子闹的够不够大? 那一刻,皇帝、严党、江南党全部被拉进这潭浑水中,谁是最后一个乱中取利的人。 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七章:饿死这些锦衣卫 第210章 饿死这些锦衣卫 一些风言突然就在南京城内喧嚣尘上,都说刺韩案的背后是严嵩主使的。 并且这传言说的有板有眼,锦衣卫查抄吴家的时候,还在吴家发现了一块当朝首揆严嵩的府邸腰牌。 一时间群情激奋,南京百官、翰林院、国子监乌泱泱几百号人就堵住了北镇抚司,要求锦衣卫立刻将此案上报北京,嚷嚷着要皇帝以暗杀朝廷命官的名义抓捕严嵩。 面对百官和翰林院的散馆进士合词压迫,别说锦衣卫了,就算嘉靖也得避其锋芒不敢正面得罪,电视剧中嘉靖打百官廷杖这种事也只能出现在电视。 平日里在皇权笼罩下威严不可侵犯的北镇抚司瞬间变成了菜市场,被各种烂菜叶、臭鸡蛋砸的连大门都不敢开。 沈炼还曾经仗着有皇命在身是钦差的身份想要出来劝阻,结果瞬间就被砸成了一个菜人。 “反了!反了!” 顶着一身鸡蛋液、菜叶子的沈炼回到正堂内跳脚怒骂:“南京这群人都反了天,他们还有一点对皇上的敬畏之心吗。” 阎知义乐意看笑话,闻言讥讽道:“沈大钦差不是要接着摸查背后主使之人吗,现在幕后主使已经跳出来了,就在大门外堵着呢,把他们全都抓起来严刑拷打,就一定能知道是谁指使他们对抗钦命、干扰钦案。” 你不是要抓吗,抓啊,南京百官、监院生员都在门外等着你们锦衣卫抓呢。 你,敢抓吗! 沈炼气的浑身颤抖,可眼下也是没有丝毫的办法,于是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 “不对劲。” “又哪里不对劲了。” “南京城这些人,怎么知道吴家人手里有严阁老府邸的身份腰牌。”沈炼抓住了关键点:“吴家人在诏狱内证供说是受了严阁老的指使,这全程都是咱们锦衣卫的人在接触,南京这些人怎么知道的。” 阎知义哦了一声:“所以说,你怀疑咱们锦衣卫内有内应?” “不是内应。”沈炼大声道:“真相只有一个,就是背后的指使者故意诬陷严阁老,并且给了吴家人一块严阁老府邸的身份腰牌,他自己给的,他当然知道吴家人手中有这个东西,从始至终都是他一手策划的这起刺韩案,为的就是要将刺韩案的脏水泼在严阁老的身上。” 阎知义反问了一句:“你口中,口口声声有个他,那個他,到底是谁。” 沈炼一口咬死,笃定的说出一个人名来。 “就是当朝太子少傅、吏部尚书陆远。” 阎知义当时就冷笑起来:“证据呢?” 沈炼又沉默下来。 “现在的口供、物证都指向严阁老就是刺韩案的真凶,这案子,你必须要上报皇上了。” 阎知义一手指向大门的方向:“现在南京百官堵住了咱们北镇抚司,他们要是这么一直堵下去,最多七天,咱们这些人就会被活活饿死在这衙门里,自太祖爷开我大明朝以来,咱们就成了第一批被活活饿死的锦衣卫,贻笑万年。” “他们敢!” “他们不敢吗?”阎知义怒道:“难不成你还敢派人冲出去拿刀驱赶他们吗,本将军现在是被你给生生害死了,本将军宁愿饿死在这里,也不可能冲出去拿刀砍他们。” 饿死最多死自己,嘉靖事后还能廕封子女,但是拿刀去砍南京百官、监院生员就是造反,一定诛九族。 这一点谁都知道,所以北镇抚司外这些官员、生员才敢如此胆大的将整个锦衣卫衙门围的水泄不通。 不给个说法,真就能将沈炼这些锦衣卫给逼得生生饿死在衙门内! 沈炼颓废的坐下,他自己就是进士出身,当然知道阎知义的话并不假。 这些人抱成团连皇帝都敢逼,还怕锦衣卫这些个鹰犬爪牙? “所以,现在只能按照他们的意思,说严阁老是幕后主使了?” “难道沈大钦差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堂内陷入到沉默之中。 这时阎知义的手下站了出来,怒声道:“沈百户,伱要办案子是你的事,但你不能害死我们这些兄弟。” 闻听此话,跟着沈炼从北京来的锦衣卫怒了。 “什么叫是我们的事,难道你们就不是锦衣卫了吗,都是替皇上办差,还分什么你我,要害死咱们的是门外那些人。” “别咱们咱们的了,跟你们很熟吗。” 好嘛,南北两京的锦衣卫自己先打起来了。 沈炼被吵的头大,沉声喝了一句。 “够了!” 压下纷扰声,沈炼站了起来,双拳紧握一咬牙。 “先将案子呈上去,静候皇命。” 这句话一出,阎知义顿时松出一口气来。 沈炼终究是服了。 于是赶忙向自己的手下打了一个眼色,手下明悟立刻快步跑到紧闭的大门后面,也不敢出去,就在门后喊话。 “各位大人,沈百户已经说了,要将吴家人的证供呈进司礼监,严阁老是否真是主谋的事要皇上圣断,各位大人且先各自回府吧。” 门外堵着的百官生员们在这一刻感受到无尽的自豪感。 看看! 以前都是你们这些锦衣卫横行霸道,今天也该轮到你们认怂了吧。 但众人也都没有散去,而是看向领头的张居正。 张居正悠然自得的盘膝往地上一坐。 “他们说的话就是真的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也都跟着有样学样,直接就在北镇抚司外坐了下来。 赵贞吉得到张居正的眼神示意,立刻喊话。 “那你们还不派人去送,皇命没来之前,我们是不会散的。” 锦衣卫将这话传给阎知义,后者差点脑梗死在当场。 从南京到北京,这一来一回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得十来天,那还不活活饿死。 可阎知义又不敢出门和这些人讲道理,只能问自己手下。 “咱们衙门里还有存粮吗。” 手下苦着脸答话。 “存粮倒是还有些白面、大米,但是菜是一点没有了。” “够吃吗。” “一天对付着吃一顿,能吃个七八天。” 阎知义恨恨看向沈炼,沉声道:“两天一顿,撑到皇命降下。” 素来盛气凌人的锦衣卫,这一次算是彻底栽在了南京城。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八章:刺杀陆远的真正主使 第211章 刺杀陆远的真正主使 西苑精舍,清修之气顿作全无,取而代之的则是嘉靖的怨怒之气。 南京百官生员将北镇抚司堵个水泄不通,这简直就是在赤裸裸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叫严嵩来,叫严嵩来。” 得到召见的严嵩匆匆赶来,嘉靖就将沈炼送来的证供扔到了严嵩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 严嵩拿起来一看,瞳孔便收缩了一下,可很快恢复了冷静,将证供放下,起身跪在地上:“皇上,臣并没有做过此事,这是明显的诬陷。” 我的人明明是在郑亨泰家刺杀的韩邦奇,哪里是在吴家刺杀的陆远。 压根都不是一路人。 可现在歪打正着,刺韩案的主谋还真就指向了严嵩。 嘉靖看着严嵩,只觉得脑仁一阵胀痛。 是不是诬陷他哪里看不出来,真要是严嵩派吴家人刺杀陆远、韩邦奇,怎么会愚蠢的还扔下一块身份腰牌做凭证,这种事,他妈的怎么能明着干呢。 这个时候嘉靖才发现,南京的局面逐渐有些脱离自己掌控的味道。 “现在南京方面一口咬定你严嵩就是刺韩案的主使,严阁老,你说说吧,怎么办。” 嘉靖又将沈炼的信扔给严嵩:“现在南京百官、监院生员几百人堵住了北镇抚司,这事不给个说法他们就不走,北镇抚司内几百号人就要被活生生的饿死在衙门里,成为我大明朝的笑话!” 严嵩不可思议的抬起头。 “堵住北镇抚司,饿死锦衣卫?他们这是要造反吗?” 说完这话之后严嵩立刻收声,自己怎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南京城的官员生员都是忠君爱国的忠臣孝子,是皇帝最忠诚的臣子,怎么可能造反呢,我们只是要求锦衣卫将案子查明,恳求无所不知、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惩治罪犯,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这個国家好,你说谁造反呢? 每个人都在规矩的圈子内玩手段,没人出圈,那么严嵩的应对也必须合乎规矩,嘉靖这个皇帝亦然。 谁能不能跳出这个规矩圈子,谁先破坏规矩,谁就失去了大义。 只能说嘉靖的优势在于他是皇帝,他的规矩要更宽松些,约束的框架稍微要模糊些,但不代表不存在。 就好比现在。 锦衣卫在南京搅风搅雨、淹连囚室,可现在吴家人已经招供了,你们锦衣卫不能不认吧。 总不是说你沈炼觉得这是诬告就是诬告,觉得谁有嫌疑就有嫌疑,那还要法律干什么,还要规矩干什么。 所以逼着沈炼将吴家的证供送入北京,送到嘉靖和严嵩两人的面前。 给个答复! 若是没有答复的话,那就看着北镇抚司这些人被饿死吧。 到时候别说是我们逼死的,我们可干不出那种缺德事,我们南京这边也没拦着这些锦衣卫出门吃饭,是他们自己不愿意出来,我们还以为北镇抚司里有存粮呢,结果谁知道沈炼这些人那么傻,没有存粮还不出门吃饭,唉。 酿成如此惨案,当罚酒三杯。 非要说是南京逼的,那行,拿出录像来。 嘉靖头大,严嵩一样头大,但现在又不能不应对,严嵩只好开口。 “案由未能查明之前,臣有嫌疑,臣当暂请闭门候审。” 停职是规矩,也是唯一的答复。 嘉靖凝视着严嵩,许久之后一叹。 “朕,准了。” “臣有一个请求。” 严嵩叩首道:“此案牵连巨大,再由锦衣卫来办已是不合适,臣请由北京三法司会同南京三法司共办此案。” 嘉靖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阁老是不相信朕吗。” “国家有法度,锦衣卫并无侦办之权,只作协助之用,沈炼在南京滥兴案讼,私囚举人,所行已然失措无度,未免再招士林风议口舌,还是请陛下三思。” 嘉靖于是看向黄锦,后者说了一句。 “阁老,主子派沈炼去南京,就是为了协助南京三法司办案的。” “可到现在,南京三法司连案犯的面都没有见过。”严嵩看向黄锦:“黄公公,那个沈炼一口一个皇命在身,非说案子是钦案,臣斗胆请示皇上,真下过这般圣旨吗。” 黄锦答道:“圣旨是从司礼监发出的。” “走司礼监而没有过内阁的叫中旨不叫圣旨。”严嵩说道:“然或进退之事、处分纠罚,往降中旨便使小人阴执其柄,是故而起猜疑之心也。” 圣旨只有过内阁才叫圣旨,代表着整个国家的意志,越过内阁叫中旨,只代表皇帝一个人的意志。 嘉靖让沈炼去南京查案,查大案,存着自己的小心思,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不说出来也就算了,毕竟臣子很难抓到皇帝的把柄,可现在,南京这边抓到了沈炼的把柄,倒逼皇权。 不仅倒逼皇权还把严嵩拉下了水,严嵩再想超然物外看大戏不现实了,他只能按照规矩来应付。 先自请撤职,然后劝谏嘉靖将案子发还给三法司。 从有锦衣卫开始,这个单位就从没有过案件的独立侦办权!一直以来都是皇权的加持才让锦衣卫越过了朝廷三法司。 你嘉靖的皇权威严比不上朱元璋和朱老四啊。 讲道理守规矩,嘉靖最后也只能点头。 “发圣旨,让三法司往赴南京,会同南京三法司共同审办。” 顿上一顿又道。 “擢淳安知县海瑞为应天巡按御史,钦办此案。” 废掉一个沈炼算什么,我嘉靖还有海瑞这把剑呢。 —— 皇帝的回复送到南京,士林顿时一片欢欣鼓舞。 不可一世的权奸严嵩算是暂时被撤了职,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啊。 而最高兴的莫过于陆远等人,这一下,严嵩也不得不趟这潭浑水,而且案件也在严嵩的阻拦下,从锦衣卫转移到了三法司。 严嵩为什么要替南京说话? 他不是替南京说话,是为了保护自己。 由着锦衣卫继续办此案,他严嵩也害怕啊。 沈炼实在不是陆远的对手,这一次被反攻倒算弄的自己不得不撤职,再搞下去,严嵩都担心自己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 嘉靖问严嵩是不是不信任自己,严嵩多么想说一句。 臣不是不信你,而是信不过沈炼啊。 锦衣卫这种纯粹的鹰犬爪牙,打打杀杀还行,玩阴谋算计给陆远提鞋都不配,最关键的一点,陆远能堂而皇之光明正大,锦衣卫只能蝇营狗苟、不见天日。 所以严嵩提醒了嘉靖。 锦衣卫没有案件侦办权,再这么搞下去,咱们只会处处被动。 而当陆远得知嘉靖又挑选了海瑞之后也是舒心一笑。 所有的事,都在按照自己的安排进行着。 因为刺杀陆远的人,就是陆远自己安排的! 本章完 第二百零九章:刺韩案的真相(月票加更11/20) 第212章 刺韩案的真相(月票加更11/20) 陆远为什么要安排人刺杀自己,这件事还要从嘉靖下圣旨决定在六省推行考成法那日说起。 从那个时候开始陆远就知道嘉靖要亲自下场对付自己了,但是嘉靖的手段到底会是什么,陆远猜不到,也没有绝对把握应对。 人的名、树的影,陆远对嘉靖的认知就是一个标签。 权谋大师。 陆远知道自己应该早做谋划,可嘉靖只出了一招,自己也没必要就惊慌失措,因此只能沉住气的等待着。 赶在这个时候,杨旦死了,南京百官参加了杨旦的葬礼。 在葬礼的过程中,陆远干了这么一件事。 他带着杨寅秋这个小家伙来到万镗等人面前,并在众人的见证下,认下杨寅秋作为自己的义子干儿。 这是陆远对杨旦的承诺,是他俩之间的事,为什么陆远非要做给大家伙看呢。 这是一种态度。 我陆远和杨旦私交并不深厚,但是杨旦生前很看好我陆远,并且支持过我,所以我陆远知恩图报,并且兑现对杨旦的承诺,杨寅秋这個孩子虽然不是杨旦的子孙,只是杨士奇的后代,是杨士奇的后人托付给杨旦,杨旦又托付给的陆远,绕了这么几圈可我陆远一样会照顾。 认杨寅秋做义子干儿,杨寅秋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所以万镗等人感慨陆远的厚道和仗义。 为什么要展露出这种态度,就是为了团结。 陆远不知道嘉靖会怎么对付自己,但自己一个人对抗嘉靖肯定是不现实,所以要团结。 先展示自己的厚道和仗义,后面才好做谋划应对。 但这个时候这些人因为杨旦的病亡,加上岁数也都很大了,因此伤春悲秋感同身受,失去了进取的锐气,让陆远心生不妙。 如果这些人不愿意支持自己或者说开始思考后路,想着明哲保身怎么办? 恰在这个时候,谭振鹄来了,带来了浙直总督衙门的捷报,张经收复了双屿岛,赶跑了汪直。 没了双屿这个最重要的海上据点,汪直的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外患扫平之后,留给嘉靖的就是安内,嘉靖皇帝可以全身心的处理国内政局的不安定分子了。 陆远心头警铃大作。 偏生这一刻,韩邦奇做了这么一件事。 他说。 “报捷、快报捷,速往北京报捷!” 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陆远却在当时就看向了韩邦奇,凝视。 韩邦奇不对劲了。 之前吴嘉大捷的时候,韩邦奇是什么态度。 那一日韩邦奇的态度是第一时间问陆远的意见,那个时候陆远还没有被确定成为江南党魁,只是作为党魁的预选人,可韩邦奇依旧很尊重或者说他本身就是支持陆远做党魁的,所以他询问陆远的意见。 最后也是一切按照陆远的态度和意见来向北京写捷报。 可杨旦丧礼这一天,韩邦奇却突然越过了陆远,以自己兵部尚书的身份要求谭振鹄立刻向北京报捷。 这是急着邀功啊。 那一刻陆远的心中起了杀心! 江南一盘棋,哪里是你现在想抽身离开就离开的。 分银子的时候你没少拿,现在突然就想着安稳着陆,不想继续和皇权对抗了。 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可再三的犹豫思考之后,陆远又放弃了刺杀韩邦奇的打算,转而想到了另一种办法。 于是陆远借着致祭词的机会安排人手刺杀自己。 前文提过,陆远没事的时候会去拜访杨旦,因此杨旦家中附近的一切陆远早已心知肚明,他这个吏部尚书、翰林学士来拜访杨旦,杨旦家附近住着的这些官员哪一个不想和陆远亲近一番。 吴修德这个举人更不用多提。 杨旦丧礼当日,陆远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吴修德借了他家阁楼一用,吴修德不明所以哪有拒绝的道理,当然是欣然允下。 于是一出自导自演的刺杀大戏展开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陆远穿上了软甲,还让行刺的剑十七的准备了一把十几年前的旧式弩机,所以说天下的事无巧不成书,陆远也没想到吴修德闺女的阁楼内竟然会有这种旧式弩机。 剑十七只需要刺杀后塞给吴修德一枚严嵩府邸的身份腰牌就行。 后面的事不用吴修德操心,陆远自有办法能保他一家的命,但若是乱说话,一定全家死光。 这时候,陆远已经做好了被刺杀的准备。 一旦自己被刺杀,那么矛头就会被直接引向严嵩。 这是陆远的第一步打算,先将严嵩拉下水。 无论嘉靖打算怎么对付自己,无外乎就是两种。 一种是捧杀,立刻将自己调离南京,往北京入阁。 然后暗中操作,使得陆远和江南政治集团割裂,如此失去了背靠江南政治集团的根基,那么陆远在北京就是无根浮萍,只能如履薄冰、胆战度日。 第二种则是摆明车马,利用严嵩为刀,来和自己党同伐异,互相找罪证,请国法除掉。 所以无论是哪一种,严嵩都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环。 他是内阁首辅,谁能忽略他。 先将严嵩拉下水,引导着将‘刺陆案’的矛头对向严嵩,陆远就能安排江南士林合词上疏将严嵩逼到不得不暂时辞职的状态。 严嵩绝不会甘心就此离开朝堂,所以严嵩会拼命的自证清白,那么可以预料的,严嵩的唯一应对就是彻查此案。 这个时候,嘉靖对付陆远的第一种手段就不可能实现了。 严嵩自己就会拒绝让陆远入阁。 让陆远入阁,以宰执身份查案,那还不坐实他严嵩刺陆案主谋的身份,为求自保活命,严嵩就会和嘉靖对着干。 而第二种手段也不得不延缓,没了严嵩,嘉靖会暂时性失去一把党争的宝剑,他也只能先查清案件,将严嵩官复原职再行动作。 陆远没有上帝视角,暂时看不透嘉靖的全盘打算,也不清楚嘉靖的真实目的,只基于自己视角下了解到、收集到信息来做妥善应对。 事情到这一步是刚刚好。 只是让陆远没有想到的一点则是,韩邦奇竟然也被刺杀了。 谁刺杀的韩邦奇陆远不清楚,也没心思去查,只能说韩邦奇被杀,算是歪打正着。 这一下,案子更加错综复杂,查案的难度成倍增加。 严嵩想要一时半会官复原职已然是不现实的事情,相应的,嘉靖的精力也势必然要被案子牵制住,无法全力在继续对付陆远,毕竟还有个迫切想要复职的严嵩在他身边折腾呢。 案子一日不查清,严嵩一日无法复职。 所以严嵩能放过嘉靖吗? 当然是安排严党的手下抓紧催促皇帝查案了。 陆远要为自己争取足够的时间。 要抢在案子查明之前,将江南派系完全拧成一股绳。 到时候以地方利益集团的强大倒逼皇权。 以后就算你嘉靖亲自下场来对付我陆远,咱俩也无非就是见招拆招,一边斗争一边妥协。 如此,陆远便有信心安身立命。 这个自信是绝对的。 因为嘉靖永远比不上陆远一点。 那就是嘉靖不会搞钱只会花钱。 而陆远最擅长的恰恰就是搞钱或者说是做蛋糕。 蛋糕越做越大,分吃的人越来越多,则支持陆远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最终就是尾大不掉,君权和相权并轨同在。 当谁也无法通过斗争除掉对手的时候,那么斗争的尽头就一定是妥协。 一个以双方互相退让、相互交融合作为最终结果的完美结局。 没有任何一个成熟的政客会接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事。 嘉靖不会、陆远更不会。 这就是刺陆案,如今刺韩案所诞生的政治动机以及对未来大明朝发展的政治影响。 如今事态之发展已成必然,嘉靖代表的皇权、严嵩代表的相权、陆远代表的地方政党三方已然完全交织在这个案子中,谁也抽身不得。 陆远的谋划成功了。 陆远觉得,几百年后的大学政治或者历史课中,大明朝的刺韩案大概会被人拿出来反复说道。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章:福建的前景 第213章 福建的前景 嘉靖下了圣旨,案子交由三法司会审,被抓的吴家人也交给了三法司,南京方面自然也不会继续围堵北镇抚司,阎知义这些人总算是不会被活活饿死了。 但是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样子可见这些日子也不好过。 也让这些个锦衣卫体验一下饿肚子的感觉,好借他们的嘴说给司礼监、说给嘉靖听听,省的以后总觉得老百姓日子过的多舒服。 到这一日陆远可就变了脸,不仅陪着傅炯这位刑部尚书亲自来接案犯,还对着阎知义嘘寒问暖。 “哎呀,阎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气无力的样子,还有沈百户,您可是钦差啊,如此面容枯槁,岂不是坠了皇上的威严。” 沈炼明知道陆远是在恶心自己,偏生现在实在是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缄口由着陆远当着众人的面大肆表演。 十几天就吃了七八个馒头,圣旨来的再晚些,真就饿死在北镇抚司衙门里了。 中间沈炼也不是没想过出门,可门外总有官员和生员拦着。 按说一群文人铁定是拦不住身强体壮的锦衣卫,但每当这個时候总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百十号明明身体极其魁梧却偏生穿着儒衫服的汉子出来,这些人也不说话,就拦住想要出门买菜买饭的锦衣卫不让走。 沈炼的手下实在是饿极了眼想要拔刀,周围就会瞬间多出一队兵丁来,抱着弩机等待着。 后面沈炼便不再继续折腾了,他也看出了陆远和整个南京官僚们的决心。 皇帝不给答复,整个北镇抚司上下所有锦衣卫就等着活活饿死吧! 倘若是敢动粗,那么立刻就给你安上一个企图谋害朝廷官员、图谋不轨的罪名格杀当场。 这一点上沈炼就不如阎知义了,后者早就看透了局面,因此才说宁愿活活饿死也不会冲出去。 反正甭管过程如何吧,结局总是好的,在嫌疑没有完全洗清之前,严嵩暂时是不能复职了,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幕后操作,案子也回到了三法司,锦衣卫也找准了自己的定位,那就是协助办案。 不过嘉靖也不会让张治一人在阁,他紧急增补了工部尚书欧阳必进为大学士入阁辅政,用以平衡张治。 欧阳必进应该感谢陆远,不然就凭他严嵩小舅子的身份,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入阁。 乱七八糟的纷争暂告一个段落,眼瞅着离年关也就剩下不到三个月,陆远只能加班加点的赶快动身去往福建和广东。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考成法开玩笑。 那些个阴谋算计都是幕后的事,摆在明面上的正事还在于明年开年的考成法,这件事不做,那不是白给嘉靖一个趁机发难的借口。 陆远先到的福建,在俞大猷派兵保护下将沿海的几个府转了一圈。 “福建多山,土地又贫瘠,靠着种地实在是养不活人。” 福建布政使陈元祚、蔡汝仪陪着陆远巡视,前者向陆远介绍着福建眼下的问题。 “福建沿海各府多有百姓从汪逆者实属无奈,毕竟填不饱肚子难免心生歹意。” 陆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自己还没说什么呢,这陈元祚就先急着将所有责任撇的干干净净。 “考成法想要在福建推行,两位蕃台觉得最大的问题会是什么。” 两人对望一眼,蔡汝仪言道:“下官觉得,最大的问题还在于一个穷字。” “穷?” “对。”蔡汝仪苦笑道:“整个福建只有一千一百万亩土地,数量甚至不到浙江的四分之一,而且很多还是山田,产量极少,想要糊口实在是困难,每年福建都会因为短粮而不得不从邻省采买或者靠浙江、江西资助。 在海禁之前,沿海的渔民还可以出海捕鱼,自从嘉靖十三年沿海开始闹海盗、闹倭寇之后,出海捕鱼也不可行,福建的问题就更难解决了。” 陆远大概是听明白了。 考成法在福建推行,激励的作用够呛,一大意就变成比着摆烂了。 贫穷闭塞,又没有出路,就一个泉州市舶司还是皇产,地方上无权管理,实在是拿不到银子。 “户司的主官来了没有。” 陆远扫向身后跟着的一群官员问了一句,立时便站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答话。 “下官在。” “去年福建一省的赋税是多少。” “小麦七十六万石,丝绵绢、两万四千六百匹。钞、一万七百七十八锭,钱二十七万六千四百贯,米、八十五万石。鱼课三万一千九百六十六石。” 户司官员对答如流,可见在陪同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 陆远很满意的点头。 这个态度值得肯定。 至于说赋税? 福建确实是太穷了。 各项数据连浙江的两成都不到,八山一水一分田,确实是个大问题。 “考成法是必须要推行的,你们主政福建,有没有什么主意。” 陆远对福建的情况不了解,因此不好说一拍脑门就给福建的发展定方向,还是以询问为主。 对此陈元祚回答道。 “眼下倭患已定,下官觉得可以靠海吃海,多建几个出海的港口和船厂,将捕鱼船租给百姓,鼓励百姓出海捕海产,而后修路通衢,将海产卖往江西、湖广这些个内陆省府,所赚钱财便可购买粮食来资民。” “修路通衢的花销太大了。” 陆远皱眉道:“你们福建的财政能撑得住吗?” 陈元祚苦笑道:“不行。” “所以,你这是想要找南京化缘吧。” 蔡汝仪跟在一旁陪着笑:“陆少傅,福建的情况确实不好,但是我们也有好的地方,那就是沿海一线有很多优良的天然港,无须花费太多的钱财就可以扩修出来,而且我们福建的造船技术、熟练工人也是最好最多的,只要开了海禁全力发展,以后一定有很好的前景,到时候财政良善了,这钱也定会还的。” 陆远不再多言开始思考,许久后才言道。 “这样吧,你们负责出工人,钱的事本官来协调,按你所说建港口、船厂,再修路通衢,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两人彼此对视,最后还是陈元祚来说。 “预计最少要两年时间,五百万两以上。” 陆远的眉头便皱的更紧了。 这个先期投资太大,而且回报最快也要在两年以后,怪不得这些年福建迟迟发展不起来,朝廷是不可能批这笔投资的。 也确实拿不出来。 最关键一点,对福建的官员陆远也不放心。 真给他们五百万两,真正用到实处的能有一半吗? 陆远觉得这要打个问号。 除非这笔银子不走福建布政使司的官帐。 这一刻陆远想到了地企合作的模式。 “银子本官来想办法。” 陆远许诺道:“最快年底前给你们答复,但是你们要保证,银子的事解决掉以后,考成法的事伱们必须要上心。” “一定。”二人大喜过望,作揖道谢:“下官等代福建五百万百姓谢过少傅恩德。” 顾不上两人欢天喜地的道谢,陆远眺望着远处的大海,也是大明朝的东南方向。 澎湖。 眼下汪直已经退了,残余在澎湖的势力要尽快剿灭,不能再让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有机会摸到那里,等福建发展起来,也要抓紧时间将远东布局到那里去。 国内海外双保险,自己就算给陆家攒下了一大份家业。 如此,也不枉来此一生。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一章:盐铁专营的归属权问题 第214章 盐铁专营的归属权问题 福建的问题陆远没有急着处理,不过有赵贞吉这个随官在,尽职尽责的记在了他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 如今的赵贞吉已经完全找到了如何当好陆远随官的位置,并且孜孜不倦的学习着。 离开福建之后,陆远便直扑广东。 布政使周延、赵学雍;巡抚吴应贤带领一众官员迎接,胡宗宪自然也在其中。 广东的班子基本都是陆远的人,军权也一样,广东总兵是邓连三,按察使屠大山则是韩邦奇的随官出身。 如此一看,这里可谓是江南党的退身之地。 都是自己人,推行考成法的正面阻力便就不会大,不过广东也有自己的地方特色。 “宗族。” 赵学雍姿态端正的为陆远介绍着广东的情况:“明台,广东宗族势力起自唐朝、盛于宋朝,虽然在忽必烈南侵时期遭受到严重的屠杀而削弱,但自我大明开国之后又迅速恢复,说直白些就是因为离着中央远。 成祖离南北上,广东离着中央便是南北两极之跨,一来一回接近三个月,所谓管束也就无从谈起了。” 陆远安静听着,等赵学雍说完后才点头,言道。 “主要的问题集中在哪些方面,对朝廷推行考成法又有哪些阻力。” “应该是盐铁场的利益。” 这个话题周延来做了回复:“广东沿海一带分布数量不少的盐场、盐栅和冶铁场,在唐代以前陆运不畅、海运不通的时候,广东当地的百姓就已经开始自行完善了盐铁的生产和使用。 唐代之后,朝廷收回了盐铁专营之权,但每等朝廷衰弱之时,广东当地的宗族就会趁机再将这些盐铁场收回去,自从汪直倭乱后,这些地方便又成了私人敛财之物,所以下官觉得,考成法推行之后,重点之处就在于收回盐铁专营权。” “有一个问题。”陆远有些诧异的问道:“为什么每当朝廷衰弱或者闹乱子的时候,这些盐铁场又会被当地宗族把持,难道咱们官府在盐铁场一点控制力都没有吗。” 周延叹出口气:“主要是这些盐铁场用的都是广东当地的工人,宗族亲重,往往这些宗族长一句话要比官府的公文还要有权威。” “广东也是缔结乡约最大的省,全省共有一百七十個约,为全国之巨。” 乡约可以简单理解为一种乡村自治的约定合作,在乡约范围内,地方的士绅拥有组织自己范围内乡村百姓耕田劳作、读书学习、武装自保、乡人自治的权力。 受限于时代交通和通讯的落后,中央朝廷始终无法在乡村一级建立行政署衙,因此矛盾由来日久,久而久之统治者也累了,于是在北宋时期乡约制度诞生,到了嘉靖朝,嘉靖帝更懂得平衡利弊,于是大力推崇王阳明提出的《南赣乡约》办法用以解决地方问题。 广东是大明朝缔结乡约最多的省,这些乡约具有合法权,朝廷要尊重,不可以随意的反悔否定。 陆远大概是听明白了,于是点头道。 “所以说要想在广东推行考成法,首先要解决盐铁专营权的归属问题,并且要处理多达一百七十个乡约的存在问题,不然的话,官府做的官府的事,地方做地方的事,官民无法一体一心,各干各的注定无法成事。” 堂内一群官员纷纷点头。 “是这个道理。” 陆远充分发扬了集思广益的优点,鼓励道:“你们各位都是在广东治政,你们比本官了解的多,你们来说,有什么好的办法或者想法,大家都论证一番,看看怎么做最合适。” 又道:“先谈谈盐铁专营归属权的事。” 大家都开始思量起来,最后还是周延先开口。 “盐铁专营权是一定要收回来的,自古历朝历代,无有将盐铁专营放归民间的道理,所以这一点无可商榷唯有强权施压。” 吴应贤则道:“去岁一年,广东盐铁课税为六十七万四千二百贯,而在十五年前,广东的盐铁课税是三十三万贯,增幅达到一倍,而十五年前盐铁是专营,去年盐铁在民间,为什么朝廷失去了盐铁专营权收上来的税反而多了,个中原因下官想没必要细说吧。” 盐铁是利税大头,在这其中,贪腐也势必然是一个大问题,朝廷握着盐铁专营的权力,但赚的钱到底能不能进入国库那就是两说了。 陆远蹙了下眉头:“吴抚台,先不要提主观臆断的事情,先聊聊支持与否的原因和想法。” “是。”吴应贤继续说道:“下官是觉得眼下这种情况也未必不好,广东百姓经营盐铁已经有将近一千年的历史,他们有自己的办法和经营方式,也有完整成熟的一整套体系,朝廷与其进行抢夺还不如同其合作,一来派官员进行监管,二来进行学习,合作经营。” 赵学雍皱眉道:“吴抚台,朝廷和地方合作经营盐铁是没有先例的,即使咱们今天认了,将来朝廷不认、皇上不认我们还是要改,与其到那一天被动更改、强行更改,还不如现在就将盐铁权收回来,至于你说的合作也不是不行,但官府必须为主、民间必须为辅。” 陆远随即看向胡宗宪,后者斟酌一番答话。 “收回盐铁专营是必行之事,不过确实不宜过急过躁,合作是应许之事,可以考虑从民间擢选有能之人入盐铁课司,同官府一起来经营,另拟定一个章程出来,大家一道将这些事做好。” 吴应贤这时候插了一句话。 “少傅、两位蕃台,在广东历史上,盐铁专营权凡在朝廷时,则两广沿海私盐泛滥,这是前车之鉴的事实,希望各位要认真考虑。” “私盐泛滥的问题,即使是在南直隶和浙江也同样存在,不能因此因噎废食。” 议论纷纷,陆远则只静心听着,没有急于表态。 因为决定权在自己手中,而这个决定不能轻易下。 事关广东全省百姓未来的生计啊。 最终在经过长达半个时辰的讨论后,最终广东的班子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共识,那就是虽然收回盐铁专营权,但在如何经营上同地方合作,甚至是以地方为主,不再以官府的姿态独谋擅断。 毕竟客观事实摆在明面上,让官府自己做,收上来的盐铁课税实在是低。 一者上层官员不善经营之事,二者底层收税的小吏书目贪腐严重。 既如此,重走老路实在是没有必要。 陆远很满意的微笑。 “可以,那就按诸位的意见来办。” 甭管结果如何,集体论证集体通过,综合各方利益和认知来寻求最贴合当前局势的解决办法,这绝对是一种进步。 能有这个基础在,考成法在广东的推行想来也不会困难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二章:编制的诱惑力 第215章 编制的诱惑力 议定了如何处置广东盐铁专营的事情后,下一个议项就是关于如何处置一百多个乡约的事情。 乡约和考成法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 前者是地方自治权,后者则要求上下一条心。 所以想要推动考成法,则乡约必须废除。 陆远很能沉住气的在广州待了整整一个月,等来了这一百多個乡约缔结的各地宗族长。 连官员带乡绅们在一起三百多号人开了一堂大会。 广州城里都没有那么大的衙门来容纳,只能临时扩修一个会场出来。 “考成法是皇上和朝廷决意推行之法度,所需者便是官绅一体同心,这离不开列位贤公的支持。” 周延主持了这次会议,开门见山道出主旨:“此次陆少傅驾跸广州为的也是这件事,希望能与各位重新缔结一份乡约。” 他说的客气,但还是止不住场内纷杂的议论声。 “重新缔结乡约?” “周大人,如今咱们广东缔结的乡约可是十五年前皇上他老人家下旨意准定下来的,您这说要重定,不好吧。” 面对这纷纷议论,陆远也不急着开口,只是示意了一眼周延,后者马上开口道。 “今天陆少傅在这里,诸位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有任何困惑的、作难的地方,咱们今日当场解决。”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有问题当场解决,但是不解决的话肯定也不会让你们走。 一百多名来自广东各地的宗族长开始交替开口,陆远品茶静听,侧后方坐着的赵贞吉则负责将这些人说的话一一记录下来。 这些人说来说去,归总下来其实就是一个态度。 现有的乡约是嘉靖十六年时更新缔结的,而且还是嘉靖皇帝下圣旨批准的乡约,因此不希望再做更改。 陆远知道这份乡约,之前等待的一个月时间内早就将这些情况了解了七七八八。 眼下广东缔结的这份乡约就是脱胎于王阳明的《南赣乡约》,在内容上有些改动。 其组织结构为乡野之中每五至十户为一约,每十约则设一甲长为率。 在这个组织结构内,除了有大家长性质的甲长、小家长性质的约正之外,还有负责教学的约史、负责兵事保卫的保甲,负责在灾时统一分配粮食活命的社仓。 因此这是一套极其完整的的乡治系统。 即使没有官府的存在,靠着这套完善的乡约系统,整个广东的农民农村社会也不会出现混乱,但恰恰因为这套体系太过于完善,就注定很难继续发展下去了。 若是再继续发展壮大,那么到底是官治民还是民自治? 如民自治则国不存,所以只能是官治民,乡约注定要在发展中被淘汰。 陆远归总了所有人意见,这才开口。 “列位。” 他一开口,场面上顿时安静下来,几百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陆远的身上。 “朝廷推行考成法是国策,是不能推拒的事情,按说考成法是考官,同列位并无一定关系,但是府县衙门欲要做事却需要列位的支持,不然朝廷的政策下不去。 本官知道,朝廷和你们缔结了乡约,你们在座的各位都是各自乡村的甲长,都是一族之长、百家之长,你们说句话,比本官这些个当官的还要好用。” 开口先捧,这让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些许自得。 “所以本官今日请你们各位共聚一堂就是觉得现在的这份乡约已经不合适了,要改。” 眼见又起骚动,陆远立时伸手虚压:“本官说是改不是停更不是废,本官的想法是,各位乡约约定的权力自考成法推行后归于衙门。” “什么?全部归于衙门?” “那不还是相当于废除了乡约法吗。” “是啊,陆少傅,您可不能拿这事开玩笑啊,洪武二十一年,太祖皇帝可也是连下六道圣谕褒奖乡约法,鼓励地方官府和地方宗老等人缔结乡约的。” 反对声骤起,险些将房顶子都给掀掉,陆远也不着急,等这些人吵闹一番安静下来后才继续说。 “虽然乡约的权力收回衙门,但是既然说是合作,那么衙门也会反哺你们对等的权力,广东一共有十个府、八个州、七十五个县,共有甲长一百六十七人、约正一千七百余人。 大一点的县有三到四名甲长、三四十名约正,小的县也有一名甲长十多名约正,本官的想法是,日后衙门所行政策若涉及到你们各自的乡村,则此事由当地知县和当地甲长、约正共同商议,投票表决。 不涉及到乡村的,依旧由官府自决,若行表决通过之事项概由官府名义主办,不会再借你们的手,这种方法列位觉得可行否?” 在场的一百多名甲长都听明白了。 这是将原属于他们的私人权力公开化。 以往涉及到乡村一级的事情官府无权插手,因为有乡约法的存在,而现在官府可以插手了,但是也给上了一层枷锁,那就是需要当地甲长和约正们进行投票表决。 这无疑是削弱了他们完全独立的乡村自主权。 看似打了个投票表决可以参政议政的补丁,但却又做了权力划分。 涉及到乡村的事情才需要投票,不涉及的依旧是官府自决。 那依旧还是严重的削弱。 毕竟以往本就是官府管官府的,乡村管乡村的,大家各管一摊,压根不需要什么投票,都是各地方甲长们自己说了算。 这种所谓的补偿不要也罢! 可还没等这些人开口反对,陆远又道。 “同时,本官也会请呈皇上,凡所愿意缔结这份新乡约的,甲长一律可享正七品朝廷俸禄、社仓、保甲、约史、约正等一律可享正九品朝廷俸禄,许穿对应品轶之官袍。” 这话一出,原本想要反对的声音瞬间消失。 虽然不给官员的权力但却给官员的待遇。 最重要一点,能穿官袍! 摇身一变,可就从乡野村夫变成了朝廷的命官啊。 中国有几千年官本位制度的文化,可以说想当官就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一种执念。 或者再说通俗些就是对编制的渴望。 管伱多大的企业家、明星,都不如一个编制让人心动。 如果有,只能说编制的级别不够高,科级不行,给个处级试试? 陆远的提议削弱了他们在各自宗族范围内一言九鼎的决策权,但是却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参政议政的名份并配以相应的待遇,这就值得交换了。 “陆少傅,这种事皇上那里会同意吗?” “本官说了,这事本官会呈请皇上,皇上如果不准,那么各位也不需要同意陆某的提议。” 陆远笑了笑:“如此这般可以了吧。” “若是皇上真的能准,那么老朽愿意支持陆少傅。” “对,老朽也愿意。” “支持。” 越来越多的支持声交替响起,陆远开怀一笑,随后侧首同周延低声说道。 “这最大的麻烦本官替你解决了,以后广东自上而下可以一条心,朝廷的政策也能有史以来第一次下到乡野农村去,你要好好干。” “多谢陆少傅,只是。”周延有些迟疑不定:“这件事皇上能同意吗?” “本官自有办法。” 陆远只问道:“有信心把广东搞好吗?” “若是真能下国策于乡野,下官有万全之信心让广东焕然一新。” 陆远便很满意的点头。 “学雍是本官的随官出身,年轻,周蕃台多替本官带带,你们将广东发展好,就是对本官最好的回报。” “一定竭尽全力。” 陆远总算是轻松下来。 浙江、福建、广东的问题都大概有了处理的方向,明年的考成法便可以顺利推行,而自己也该回南京,做一份充足且完善的考成奖惩制度了。 新的完善的考成法推行之后,明年的江南一定会越来越好。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三章:没房没车张居正 第216章 没房没车张居正 虽然人在广东,但陆远并没有去往澳门,现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可不敢乱跑。 所以陆远只是在广州暗中接见了从澳门赶回来的陆飞、魏植等人,听了后者就关于如今澳门情况的汇报。 总体来说发展的势头很迅猛。 “你们把好关就行。”陆远也没多交代什么,只是勉励了一番,随后询问了一番对香港岛的开发,得知一切都在逐步扎实的推进后也就没再多说,动身启程回南京。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也没有多少时间休息,陆远便匆匆找来张居正,和后者确定考成法的最后一步。 “之前本官在浙江的时候,海瑞一句话给本官提了醒,现在的考成法奖惩机制过于严苛,明年正式推行之后,有必要放宽松些。” 陆远转述了当初海瑞的那番话,并且思考着。 “本官的想法是,以后一个省所有的县放在一起进行考评,取最后两到三名知县撤职,整个江南六省并南直隶所有的府州放在一起考评,同样取最后两到三名撤职,如此一年下来,全江南只汰撤两三名知府、十几名知县,这样一来给到府县官员的压力就会少去很多,叔大以为可行吗?” 张居正本是严厉的性子,但这两年打磨下来也确实有了极大改变,对陆远的想法表态支持。 “居正觉得可以。” “那这事就交给你去做吧。”陆远直接就将这事扔给了张居正:“考核的范围、标准和奖惩的名额你拟个章程出来,等本官从北京回来后,确定无误就照准施行。” “去北京?” 陆远点了点头:“快到年关了,本官要去北京面圣述职。” 这是在南京九卿都需要例行的公事,陆远身为江南党魁自然要排在第一位。 “这眼瞅着还有半個多月就要过年,明台这一去恐怕今年又没法赶回来过年了。” 陆远一怔,随后苦笑起来。 “是啊,又没法在家过年了,想想真是有些慢怠了妻儿,对了,叔大你的妻儿接来南京没有?” “接过来了。”张居正苦笑一声:“就住在下官租住的宅子里。” “没想过在南京买一套府邸?” “买不起。” 张居正脸色是越加的苦涩:“下官的家境虽然殷实,但是南京城现在的房价实在是高,很多靠近长安街的宅子实在是太贵了,下官的俸禄低微,若是去银行首付购买的话,光是息钱都还不上。” 见张居正混的如此凄惨,陆远心中很不是滋味。 自己都快富可敌国了,张居正身为自己的一号大秘如今却连房子都买不起。 “本官叔父名下倒是有一套宅子暂时没人居住,毗邻长安街不远,前后三进还算宽敞,叔大若是不嫌弃就先去住吧。” 张居正摇了摇头:“明台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实在愧不敢受。” “怎么能叫无功不受禄。”陆远诶了一声:“你天天跟着本官操心劳力也不容易,再说了,宅子只是暂借你住,等你有钱自己买的时候,这宅子再还回来便是,又没说送给你。” 张居正一番犹豫后拱手:“多谢明台。” “客气的话咱俩之间就不用多说了。”陆远摆摆手,随后言道:“不过叔大伱这一说倒是给本官提了一个醒,咱们官员的俸禄确实是有点太低了,可是咱们南京又不能随意给官员加俸。 朝廷的财政虽然今年有所好转但总的来说还是紧张,不可能全国范围进行加俸,因此确实为难,不过本官倒是有个想法。” “明台示下。” “就是考成法的奖惩中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加一点物质上的奖励。” 陆远说道:“比如说前多少名开始可以酌情奖赏银子、丝绸等物。” 张居正沉吟道:“倒也不是不行,毕竟每年正旦、上元节的时候,朝廷也会恩赐上一年卓有功绩的官员一些银钱,咱们这么做倒也不算俗气。” “那就这么办。”陆远也不犹豫,直接拍板决定:“具体赏赐多少、前多少名有奖励你来考虑吧,这件事本官就全权交给你了。” “是。” 陆远点点头:“那好,先就这么说,吏部这你替本官盯着吧,本官回府陪陪媳妇孩子。” “是,恭送明台。” 两人道了别,陆远便先回了家。 不知不觉的功夫,小平安已经五岁多了,过罢了年就六岁了。 “夫君今日怎得来家那么早。”施芸看着平安做功课,见到陆远回家很是诧异。 “嗯。” 陆远揉了揉陆平安的脑瓜子,脸上露出笑容:“回来陪陪你和孩子,明日一早为夫就要去北京面圣述职。” “过年不能回来了?” “够呛。” 陆远叹气道:“即使述职之后皇上不留为夫在京待着时间上怕是也来不及,难得去一次北京,且这次去,要见为夫的人恐怕不在少数,这些面子都要给的。” “少喝点酒。” “放心吧。”陆远点点头:“现在也没多少人敢灌为夫酒,不会烂醉的。” 施芸犹豫了一会又道:“要不,妾带着孩子和夫君同去吧,咱们在北京过年。” “不行!” 这个提议陆远连想都没有想就拒绝掉,随后语气又软了下来。 “舟车劳顿,加上北边又冷,你还是带着孩子在南京吧,一个年而已,无非就是吃顿团圆饭,等为夫回来再补一顿便是。” 去见嘉靖,还带着一家妻儿老小,那不是妥妥的脑子有坑的操作。 陆远可不敢赌嘉靖的人性。 有其是现在已经窥测到嘉靖可能存在对付自己的心思后。 只要自己的妻儿老小在南京,嘉靖就永远别指望拿捏自己。 “那夫君且先看平安做功课,妾去为夫君煲一碗羹。” “这还没到饭点呢。” “妾好不容易学会的,夫君尝尝手艺。” 陆远顿时打定主意,哪怕再难喝自己也要喝完。 可当这碗羹端上来后陆远才知道事实非自己所想。 “媳妇,你这是莲子羹?” “对啊。” “你确定这不是枸杞羹?” 陆远拿勺子拨弄开厚厚一层‘枸杞奶盖’,又黑着脸挑出一块鹿茸:“莲子羹是你的谎言。” 再看媳妇,那眼神含情脉脉的几乎要到了拉丝的地步。 陆远狠狠打了一颤。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四章:语言艺术、人情世故 第217章 语言艺术 人情世故 述职是中国历史由来已久的一种行为,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孟子》中最早记载‘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取陈述职守的意思。 在经过几千年的演变后,述职成为了下级向上级定期进行工作汇报的行为,明朝时期,需要向皇帝进行述职的人不多,但每一个拿出来都是封疆大吏。 总督、督师、南京九卿、各省巡抚都是具有述职资格的官员,各省布政使则不在此列。 因为是面圣述职而非向内阁述职,所以陆远入京不需要向通政使司报备,他抵达北京的时候,司礼监已经派人在长安街口等着了。 “奴婢袁亨见过陆大人。”秉笔太监袁亨恭敬迎候,头前引路带着陆远进皇宫。 陆远点了点头:“没想到竟然是袁公公亲迎,真是让陆某惶恐。” “陆大人是我朝之栋梁,奴婢来之前老祖宗一再强调千万不能慢怠了陆大人。” 袁亨边走边答话:“奴婢虽然久侍宫闱,但也没少在主子和老祖宗身旁听过陆大人的名讳,知道这次陆大人要入京面圣,老祖宗就点了奴婢的将。” 这两句话在陆远脑子里过了一圈,陆远便感慨了一声。 “真羡慕袁公公能侍奉在皇上身边,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无不心心念念想要侍奉君父,可是圣颜哪里是这般好得见的。” “陆大人这话太谦虚了,您想要面圣还不是一道奏疏的事。” “太瞧得起陆某了。”陆远昂首阔步走进承天门,人也就进了皇宫内,望着御道两侧的各中央机关值房,人来人往的各级官员转了话题:“这都临近年关了,怎么大内里还那么忙。” “朝政的事奴婢不清楚。” 袁亨不说陆远也不再问。 而随着陆远走进皇宫,这皇城内忙碌的官员们自然也都看到了陆远,徐阶从吏部值房中走了出来,一脸笑意上前拱手:“徐某见过陆少傅。” “华亭兄别来无恙啊。”陆远拱手还礼,满脸微笑:“一年未见,怎得感觉华亭兄还年轻了,风采胜过岁月啊。” “额,呵呵。”徐阶连连摆手:“陆少傅这是拿徐某玩笑呢,今年国泰民安,徐某这个礼部尚书干的自然轻松些,全然是沾了陆少傅您的光啊。” 顿了顿,徐阶又道:“陆少傅今日来京是面圣述职的吧。” “对。” “那不耽误了,咱们容后再叙。” 二人话别,陆远继续前行,经过户部的时候驻足看了一眼,并没发现韩士英的身影。 大概是去了文渊阁吧。 果不其然,在经过文渊阁的时候,陆远就撞到了正从其中出来的韩士英,当即面上一笑上前拱手。 “老领导。” 这声老领导喊的不严肃但足够亲昵,开心的韩士英咧着嘴笑:“伯兴来了。” “对,面圣述职。” “看伯兴这气色,想来今天述职一定又要在皇上那出彩了。” 陆远哈哈一笑:“我哪有什么能耐,都是靠着皇上的恩泽、同僚们的帮衬出了点小成绩罢了。” “谦虚了。”韩士英也没过多寒暄,点点头道:“不耽误伯兴你面圣,容后再叙。” “老领导先忙,等面圣后我再去参见一下张阁老。” “好。” 两人话别,陆远继续跟着袁亨向西苑行走,后者念叨了一句:“陆大人在京中的老友不少。” “大家份属同僚,只是有幸某段时间同在南京为朝廷效力,自然有份交情在。”陆远斜了一眼袁亨,微笑道:“袁公公虽然在司礼监当差,但是很关心陆某啊。” 袁亨顿时缄口不言。 眼见如此,陆远这才轻蔑一笑。 从自己见到这袁亨开始,后者就一直在语言上下套挑刺,一而再再而三的可把陆远惹急了。 所以最后拿话怼了回去。 你一个太监,管得着我堂堂吏部尚书吗。 两人后面不再交流直抵西苑精舍,到这里袁亨便停了脚步,陆远一人入觐。 迈步缓行在古朴雅致的连廊内,陆远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深吸一口气,跪在了精舍门槛外。 “臣,南京吏部尚书陆远叩请皇上圣躬万安。” 精舍之中,青纱笼罩下的八卦玄台,盘膝闭目的嘉靖在这一刻睁开了双眼,转瞬间,似有一缕精光射出,倾身立侍的黄锦也在这一刻侧转了身子面冲门外的陆远。 “朕的太子少傅来了。”嘉靖开口:“快免礼,进内来。” “谢皇上。” 陆远起身,脱下自己的官靴,一双穿着白净袜子的脚踏入了精舍。 “快给陆少傅拿鞋子。”嘉靖交代给黄锦:“寒从地起,可不能凉了陆少傅的身子。” “臣许久未见皇上,今日终全心愿,如今心里暖的很不觉得凉。” 客气话说归说,等黄锦拿来棉拖的时候陆远还是赶紧穿上。 “坐着说话吧。” “谢皇上。” 等到陆远落座,嘉靖关切了一句:“朕前段时间听说卿在南京遭到了贼人的刺杀,幸亏穿了软甲才幸免。” “是有这事。”陆远心有余悸的感慨一声:“幸亏有皇上如天之德的庇佑,不然那一箭若是射在臣的面门,则臣断无幸免之道理,只是,唉,可惜了韩部堂未着软甲,遭了毒手。” “刺客抓到没有?” “这案子海御史正在办,臣不太清楚。” “朕听闻此事后很愤怒。”嘉靖沉声道:“因此立刻命黄锦走司礼监发中旨,调锦衣卫彻查此案,只是这些个锦衣卫奴才实在是不堪大用,案子查不清楚不说还胡乱抓人,竟然无凭无据就去抓举人,那以后岂不是还要抓进士、抓侍郎堂官?那個沈炼已经下狱,朕要让海瑞严厉惩治他。” “沈百户也是尽忠职守,只不过性子太过于急躁。”陆远平静答话:“皇上爱护臣之心如臣父母,这些时间臣一直感念于心,思及着如何才能报答君父的恩情,可臣卑鄙,不敢以凡俗之礼猥亵天恩,故而此番来京之前,臣为皇上请了一本经书。” “哦?” 嘉靖来了兴致:“什么经书。” “听说是当年张三丰张天师云游时手抄的道德经,一直供奉在龙虎山上,臣为皇上请来了。” 陆远自袖袋中取出这本道德经伏在地上呈请给嘉靖。 确实是道德经,但是不是张三丰手抄的就不知道了,反正张三丰留下的真迹不多,而且不同时期写的字笔迹也有不同,如今陆远说它是它就是。 黄锦将这经书转呈嘉靖,嘉靖阅看两眼大喜过望。 “果真是张仙师的真迹,诚可谓道家瑰宝,陆卿有心了。” 旋即一叹。 “可惜如此仙修圣物,朕却无一处可以供奉,便是朕这精舍也满是凡俗之气。” 陆远答道:“去年那倭寇余孽罗龙文玷污圣地,臣看在眼里也是痛在心中,若皇上准肯,臣请为皇上重修精舍。” “那怎么行。” “皇上是君父,臣就是皇上的孩子,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臣知道皇上富有四海,但也愿为皇上略尽绵薄。” 黄锦在一旁搭了腔:“主子,这毕竟是陆大人的一片孝心,这天下人都是主子您的孩子,孩子孝敬父母天经地义,何况以孝治国也是我大明朝的立国之本啊。” 嘉靖这才和颜一笑。 “既然如此,朕要还是不愿意倒是委屈了陆卿的一片孝心,那朕就勉为其难吧,陆卿快免礼吧,朕准了。” “谢皇上。” 他娘的,给你送钱花还得感谢你。 哪说理去。 陆远估计着,以嘉靖狮子大开口的秉性,这次重修精舍恐怕不低于几十万两。 单一个精舍倒是用不了那么多,可连精舍都修了,这大高玄殿是不是也顺手翻新一下? 这可都是我陆伯兴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啊。 得想想办法,再从嘉靖的身上赚回来!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五章:刻在嘉靖骨子里的恐惧 第218章 刻在嘉靖骨子里的恐惧 收下见面礼的嘉靖心情很好,也主动说起了正事。 “陆卿是吏部尚书,就和朕说说最近一年来江南的吏治情况吧。” “是。” 陆远早已将一些干巴的数据烂熟于心,此刻答话也是张口就来,他汇报的很细,包括多少官员得到了提拔、哪些被降职、哪些被革职都一一报了数字,听的嘉靖直犯困。 数字这种东西,他只对银子感兴趣,其他的就寡淡了许多。 述职的过程乏善可陈,陆远说完之后嘉靖也只是例行公事的赞扬两句,勉励一番,大概就是让陆远新的一年再接再厉、再创辉煌之类的废话。 真正的干货在最后。 “陆卿的考成法还没有推行吧。” “臣这段时间去往浙江、福建和广东看了看。”陆远答话道:“实地了解一些情况,心中也有了腹稿,打算明年年假一结束,正月十六开始就行文各省开始推行。” 嘉靖闻言赞许道:“没想到陆卿还亲往地方了解,如此勤政朕很欣慰。” “份内之事不敢当皇上赞许。”陆远答道:“各省情况各不相同,为求殊途同归颁定考成,臣不敢不认真。” “那陆卿这转了一圈,各省都有哪些棘手的问题啊。” 陆远照实说道:“浙江最大的问题是民间隐瞒田地情况严重,田地是国家税基,浙江隐瞒的田地数量最少也有六百万亩以上,且浙江之地一年两熟,仅此一项,每年损失的田赋就超过上百万石之巨。 而这些仅为册目上的缺失,臣担心实际情况更加严重,浙江府县豪绅无算若各个如此,则严重有损朝廷威信,是故臣对浙江布政使娄志德交代过,在考成法推行之后,浙江应先从清查田册上开始着手,先着力解决这一问题,恢复国家税基元气,方可大展身手。 福建的问题和浙江则是恰恰相反,福建田亩数量不多,收成更不足浙江三成,困塞福建的问题在于山多而闭塞,但福建亦有优势,一来福建多山田可种植茶叶,二来福建滨海沿线多天然良港,且福建离着南洋更近,又同澎湖巡检司(台湾)一海之隔,若能大力发展福建的航海业和造船业,则不消两年便可重设澎湖巡检司,开发澎湖岛。 双屿不过弹丸之地,多加建设都能成为汪逆纵横汪洋的要地,澎湖则更为至关重要,开发澎湖,进可食邑南洋,守可为国家屏障,是以臣之打算便是这两年内尽可能为福建筹措资金扩建港口、增建船厂。” 嘉靖听的频频点头,十分真挚的感叹一句:“陆卿确为干臣,比起朝中碌碌群臣要务实的多,不过你打算为福建措银之事,需要多少,朕这里也可助你些许。” 陆远大胆看了嘉靖一眼,迟疑着说道:“福建藩司说要五百万两。” “咳咳!” 这个数字差点将嘉靖顶的差点当场驾崩,现在无比后悔刚才所说的话。 自己那么多嘴干什么。 好在黄锦替嘉靖解了围:“不愧是陆大人,五百万两这么大的难题都能替朝廷解决,放眼满朝文武,论理财之道无人可出陆大人之右了。” 要么说你这玩意没法生孩子,给你长出来也没用,坏到骨子里了。 福建又不是我陆远的福建,那是国家的,你是一句漂亮话不说,一点银子都不愿意让嘉靖出啊。 嘉靖也觉得不好意思,毕竟自己刚说过的话不能当放屁,于是便硬着头皮说道。 “朕回头问一下户部,若是今年还有余力的话,便替陆卿筹措一百万两吧。” 好家伙,一百万两?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远当然不会傻到顺坡下驴,这银子真让嘉靖出的话那还不把嘉靖肉疼死。 “皇上,臣虽然有此打算,不过俗话说得好,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这五百万两更不是小数,不可能一次性就给到福建有司,所以还是要缓缓推行,可能需要个三五年才能看到成效。” 君臣二人又互相拉扯了几句,最后嘉靖勉为其难同意了陆远的说法,银子就不用嘉靖出了,但是会给南京下道圣旨,旨意就是支持南京方面对福建的规划。 “最后就是广东的问题。” 说到广东,陆远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广东是我大明朝缔结乡约最多的一個省,而且上千年来和历朝历代就盐铁专营的事没少起争执,私盐、私铁也是屡禁不止。 说到根子上还是一个乡约闹的,臣就打算取消这些乡约或者重新缔结一份新的乡约,大体的内容是” 陆远将那日在广东许下的承诺说给了嘉靖,最后总结了一句。 “用官员的待遇来做拉拢,他们这些人才愿意放弃现有的乡约制度,签属新乡约。” “甲长七品、社仓、约史、约正等人九品,那也就是说光一个广东就要一口气多出几千个享受朝廷官员俸禄的人?” 嘉靖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一名九品的年俸是七十二石,折银三十两有余,几千人一年就要开出十几万两来,这会不会有些吃力?” “缔结新的乡约可以让广东更好的凝聚起来,对于发展是有利的。”陆远倒是看的很开:“而且行此办法可以最快将朝廷的法度落实到乡村之中,将来光是这一项多收上来的税便足以弥补这多出的十几万两开支。 臣的想法是可以让广东先试行两到三年看看成效,这两三年内这些人的俸禄暂由广东自行解决,如果成效斐然将来可以推行到江南六省南直隶甚至全国,若是成效不佳的话那便再复回原样。” “又是你所谓的试点推行对吧。” “是的。” “陆卿倒是想出了不少新鲜办法。”嘉靖很满意的笑了笑:“有时候朕不止一次的想将你拔擢入阁,替朕操持这个国家,但是一想到江南如今还离不开你,朕只好忍痛作罢。” “臣也是日夜惦记皇上,盼着能在皇上近前侍奉。” 陆远附和了一句:“不过臣作为皇上的臣子,无论皇上将臣放在哪里,臣都一定会鞠躬尽瘁,竭力去做。” “甚好。”嘉靖非常满意的点头:“陆卿不愧是我大明朝的干济梁栋,好好做吧,朕一定全力支持伱。” “多谢皇上。” “你在京城有不少故交,朕也知道你要和他们聚一聚,朕今日就不留你在宫中用膳了,等新年大宴的时候,朕再同你喝两杯。” 陆远再致谢恩,一口允下。 “那臣先行告退,祝圣躬安。” “去吧。” 望着陆远离去,嘉靖重新闭上了眼睛。 “大奸似忠、大忠似奸,这个陆远,朕看不透。” 黄锦便小声言语了一句:“奴婢也觉得这陆远要比严阁老更难以揣测。” “而且他比严嵩更有能力。” “那。”黄锦犹豫后说道:“是不是要催一下海瑞,让他那边尽快结案,好起复严阁老回朝坐宫。” “是得让严嵩尽快回来了。” 嘉靖嗯了一声:“不然没人能替朕牵制这个陆远。” “主子是万方之主,陆远再如何不过只是一个区区的臣子罢了。”黄锦宽慰了一句:“主子一道圣旨下去,那陆远只有死路一条。” 对这句话嘉靖只是笑笑不做任何答复。 一道圣旨就能把陆远赐死? 自己要有这般无上的权力还用修道吗? 嘉靖也想像太祖朱元璋、成祖朱老四那般人前显圣,以九五至尊坐中央而俯万方,但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上自泛小舟渔于积水池,舟覆溺焉,左右大恐争入水掖之而出,自是,遂不豫。” 这段话记载于《明实录武宗实录》之中,嘉靖每每思及就觉得像是一根刺、一把刀扎在自己的心脏上,让自己会不由自主的呼吸急促。 如果说自己的皇兄朱厚照贪玩坠水,嘉靖还可以强迫自己去相信的话,那么后面呢? 自落水之后,朱厚照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朱厚照就对给自己送药的太医起了疑心,遂下旨司礼监寻访天下名医,但这道圣旨竟然被内阁封驳了! 圣旨竟然也会被驳回! 大学士杨廷和等入内呈言:“圣体违和已踰半月,臣等犬马微诚,殊切瞻恋,昨司礼监官传谕圣意欲令臣等拟旨博访精通医药者,臣等窃惟天下名医皆聚于太医院,又选其尤者入御药房,但当专任而信用之,自收万全之效。” 这句话很好理解,就是说给你皇帝治病熬药的御医是天底下最好的,你皇帝不需要再遍访天下名医了,就继续这般治疗下去吧,一定会康复的。 这是内阁第一次如此团结,也是第一次冒天下之大不违行使封驳权,而出发点竟然是为了阻止皇帝治病! 什么皇权、什么东厂、什么锦衣卫,在圣旨被内阁封驳的那一刻,朱厚照该有多绝望? 在人生的最后三个月,朱厚照已经病到难以视朝,而最可笑的则是驾崩时的那道遗诏。 在遗诏中,朱厚照是这么说的。 “.之前诸事皆由朕而误非汝众人所能与也。” 翻译过来就是都是朕自己作的,跟你们没关系,朕死的活该。 明明阻拦皇帝看病的是杨廷和这些人,可到最后死的那一天,又成了朱厚照自己的过错。 嘉靖极度怀疑这道遗诏的真实性。 也是从此以后,嘉靖再不敢信任这些外臣,同时也深刻知道这些外臣的恐怖。 他的自保手段就是躲。 躲在幕后去操控这个天下。 官员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个群体,是群体就不可能一条心,这就给了嘉靖幕后操控的机会。 他同时扶持几个党派争权,这样自己就是永远安全的。 但防来防去,嘉靖做梦也想到会防不住自己的枕边人。 最宠爱的妃嫔王氏、曹氏竟然会指使宫女勒死自己! 若非是这些个宫女慌乱之下将绳子打成死结,那嘉靖就成了大明朝第一个被宫女谋杀的皇帝,从此贻笑史书。 当时司礼监对外的宣称是两个妃嫔为了争宠犯下此事,想着以此污蔑对方,但妃子为了争宠哪有杀皇帝的道理,把皇帝杀了还争谁的宠? 总不能陪尸体睡觉去吧。 嘉靖从此之后便从乾清宫搬进了西苑,孑然一人幽居,身边也不再用宫女只用太监。 这些遭遇让嘉靖怕了,而且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嘉靖清楚的知道皇权已经衰弱了,所以自此之后嘉靖做的每一件事都恪守政治规矩,绝不会去想着掀桌子。 因此黄锦的话在嘉靖看来只是对自己的安慰。 如果皇权真那么璀璨,自己的皇兄就不会死了。 在圣旨被封驳的那个时候,朱厚照那所谓想杀谁一道圣旨就可以的皇权呢? 为什么朱厚照不把杨廷和这些人通通赐死? 连圣旨都发不出去,都被封驳,还想杀谁杀谁? 既然求医问药的圣旨可以封驳,那么赐死的圣旨同样可以封驳! 那个时候,朱厚照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杨廷和等人就是存心要害死他,同样无法证明御医给他的药里有毒,因为负责检测的御医也说是无毒,也说吃完能治病。 就这么简单。 不扯阴谋论的事,这些内容都是记载于《明武宗实录》之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反正嘉靖就特别担忧或者说惧怕这种事情的发生。 封驳圣旨! 这意味着在杨廷和那一时期,外廷的相权已经大过了皇权,这是不争的事实。 黄锦说赐死陆远,罪名呢?证据呢? 什么都没有,也只能拿干巴巴的皇权两字来做自我安慰了。 在陆远还没有和江南完全割裂之前,嘉靖不希望看到整个江南合词封驳自己圣旨的那种场景出现。 那个时候南北格局就会从政治对抗变成正面的军事对抗,只要南京方面能守住长江防线一年以上,北方糟糕的财政情况就无法继续维系边军体系,那么没了军饷的北军将会瞬间崩溃。 南方又该扶持一个藩王来奉天靖难了。 “唉。” 脑子里想了许许多多,嘉靖最后叹出一口气来。 世人都道皇帝好,可又有谁知道奉天殿那把龙椅有多么的难坐。 自己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三十多年来所作的一切,无非也就是在不停的平衡中来稳定皇位罢了。 个中滋味,大概也只有嘉靖自己知道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第219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在述职结束之后,陆远算是提前进入了年假期,他在北京不用办公,可以舒舒服服的住在礼部馆舍,拜访和会见一些在京同僚。 不出所料,许是因为严嵩被暂时停职的原因,来求见陆远的官员特别多。 政治风向已经变了。 光是这一个个的会见就用去了陆远将近七天的时间,惹得韩士英一阵笑话。 “最近很累吧。” 这是一场私人间的小聚,但与宴者的身份却是顶天的政治规格。 分别是暂摄首揆之位的文华殿大学士张治、太子少保户部尚书韩士英、太子少傅南京吏部尚书陆远、礼部尚书徐阶、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茅瓒。 论文采最高的就是这个茅瓒了,他是嘉靖十七年的状元,浙江余杭人。 可以说在座的都是江南党的核心人物。 面对韩士英的玩笑,陆远也是莞尔摇头:“这几天见的人快赶上今年一年的时间了,礼部馆舍的门槛都快被磨低了三寸。” “哈哈哈哈。” 几人都笑出了声。 因为是小圈子内部聚会,所以很多话说起来要直白许多,张治就直接明言。 “如今严嵩失势,也就不怪有些人动了心思,更弦易辙改换门庭也是情理之中。” 韩士英点头:“张阁老说的不错,伯兴,既然这些人上赶着来投奔,你也可以酌其优良纳之。” “是这个道理。”陆远嗯了一声:“纳良汰劣,才能保证为国选用的都是贤才。” 徐阶搭了一句腔:“选材用材的事要谨慎,尤其是这些个严党官员,若是不小心就会很容易给咱们惹出事端来。” “这严党的官员也不全然都是逞凶为恶之人。”陆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比如如今的欧阳阁老,他在江南的官声便一直很好,而且很多官员托身严党之下为的也是能得到提拔罢了,人之常情不能以偏概全。” 徐阶讪讪一笑:“是,伯兴说的对,论识人用人、权衡之术,伯兴之才皆有目共睹,阶远不如矣。” 这徐阶说话咋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呢? 是了,自己抢了本该属于他的江南党魁位置,也难怪徐阶心里膈应。 “华亭兄言过。”陆远端起酒杯来:“在座的都是陆某的前辈长者,很多事要没有各位替陆某把着关,哪里能轮到陆某今天来做这个吏部尚书,陆某敬华亭兄一杯。” 徐阶这才觉得有面,举杯饮下语气变软。 “张阁老、延廷兄和阶在北京,伯兴在南京,咱们南北守望相助,这才能替祖宗、替皇上守好这个江山,以后南方的大局还得伯兴你多费心。” “一定竭尽全力。” 两人又碰了一杯酒。 茅瓒出来打了一个圆场,他端着酒杯说道:“下官在国子监办差,很多事都离不开伯兴和华亭兄的相助,下官敬二位一杯,您二位慎量。” 说着便是先干为敬。 这一桌茅瓒的身份最低,但小老弟的面子怎么也得给,陆远当然是和徐阶再碰一杯。 如此三杯酒下肚,算是暂且将之前的不愉快对话揭了过去。 小插曲翻篇,张治就问了陆远一件正事。 “明年考成法的事就该推行了吧。” “对,述职那天皇上又提了一句,不能再拖下去了。”陆远一说这事就叹气:“时间太仓促了,江南六省也才跑了三个省,剩下湖广、江西和广西都还没去看,尤其是江西。 有道是阁臣出吉水、进士半江西,江西潜藏的问题绝对最严重,而且还是咱们整个江南士林的核心之地,不能轻慢,所以考成法推行之后,我就打算亲往江西坐镇,也好及时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张治频频点头:“你说的不错,江西确实要重视,另外严嵩位列中枢二十多年,严党在江西的根脚也极深,老夫担心他会给伱找麻烦。” “现在他还赋闲幽居倒不甚可怕。”陆远皱眉道:“但要是重新起复,那应对起来就会麻烦不少。” “在刺韩案没有查清楚之前,严嵩不会被起复。” 韩士英跟话道:“那个海瑞有没有机会争取一下?” 陆远直接摇头:“不可能,那个海瑞油盐不进,而且性子极其刚烈,想要争取过来难以实现。” “可惜了。”韩士英无奈道:“可惜如此清正之人无法为我所用。” “皇上用这个海瑞来查案,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海瑞的秉性。” 陆远随即一笑:“不过这个海瑞也不难对付。” “伯兴有办法?” “过了年关就是嘉靖三十二年了。”陆远看向徐阶:“华亭兄的礼部应该要开始筹备三十二年的科举了吧。” 后者呵呵一笑:“对,癸丑科要开始筹备了,大概五月份左右开科取士。” “海瑞是举人,二十九年的时候没能中进,想来这一次还会参加。” 在座几人便都明白了陆远的意思,那就是暗箱操作让这个海瑞中进士,只要海瑞中了进士,那么就要离开南京去往翰林院深造。 最起码也要待一年以上才能外放。 嘉靖选中的这把利剑不得不被雪藏。 如此,足足一年的时间案子无法查清,那这一年严嵩就无法出山。 科举选哪些人中进,毫不夸张的说,在座的这几位就可以决定了。 这里有首揆大学士,有礼部尚书还有茅瓒这个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即使没有吏部尚书郑晓的支持也不会影响大局。 “阁老。”陆远看向张治:“您这边多上心一下明年科举的事情,南边的事我这里会处理好。” “伯兴且放宽心。” 张治点头:“老夫这里会支持你的,一定会先把这个海瑞弄来北京,到时候就没人能在南京对你掣肘了,没了海瑞,严嵩想要短时间内起复也不可能,这样咱们就有充足的时间来解决南方考成法推行中出现的问题。 只要江南发展的速度够快,加上新成立的四个海事司,海禁一开,咱们心里就算彻底踏实下来。” “没错。”陆远举起酒杯:“咱们都是江南人,只有紧密团结,才能更好为国家朝廷、为我江南士林做事,陆某敬阁老和各位明公。” 几人纷纷举杯附和。 “南方诸事,全在伯兴了。” 政党政斗,每个人都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做自己该做的事,而现在张治他们要做的,就是将海瑞给从南京弄去北京翰林院,为陆远尽可能的争取时间。 至于陆远的任务就是快速将江南发展起来,只要江南的发展速度够快,那么南北差距就会越来越大,彼时,以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最关键一点,不给严嵩任何机会!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七章: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第220章 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赶等结束完此次北京述职之行后,陆远在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二这一天回到南京,也算是能陪家人一起过个元宵节。 不过还没等他喘口气,张居正就已经拿着最终定稿的考成制度办法来见他了。 “因为每个省的府县数量不一样,所以居正做的考成法一共有七本,每个省各不相同。” 张居正为陆远介绍着最终的定稿。 “先说南直隶,南直隶有九十六个县,将这些县放在一起进行考核,取前三名擢两级,第四至第十五名擢一级,第十六名至第三十名记一优,累两优者擢一级,第三十一名至六十名不奖不罚,第六十一名至九十名记一过,累两过者降一级,第九十一名至九十四名降两级,最后两名撤职。” “浙江有七十五个县,同样是取前三名擢两级” “.” “最后是府一级的考核标准,江南六省带一个南直隶共有八十一个府、九十一个州,府州分开单独进行考核” “如此,综上所述,每年全江南会有十四名知县被撤职,会有两名知府、两名知州被撤职,一共汰撤十八名官员。” 张居正先是介绍了提拔、降级、撤职的分配,随后又道。 “同时,在新的考成法推行后,凡是考核分数超过六十分的,知县一律奖励五十两,超过七十分的奖励六十两,八十分奖励七十两,第一名则直接奖励二百两,第二名和第三名各一百五十两。 知府、知州的考评中拿到六十分奖励一百两,七十分奖励一百五十两,八十分奖励二百两,第一名奖励五百两,第二第三名各三百两。” 陆远听的频频点头:“如此,按照全江南六百多个县、一百七十多个府州,若是全部合格,一年也无非多开支十万两左右,但却能起到极其好的激励作用,确实不错。” 六十分是个及格分,也是满足奖励的基础分,能达到这个成绩就能领到奖励,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也就五十两左右,只要及格就相当于多领了一笔年俸的奖金。 踏踏实实做官,不贪不占同样可以实现小康。 要这样还为自己的贪污找借口,那就只能说明这个官员贪污成性,他就是觉得贪污比踏踏实实做事要来钱快,那没得洗了。 一年一百两银子若是都还不够花,你这个知县是打算纳多少小妾? 明朝的物价水平不能以赋税水平来直接和后世做对等换算,更不能拿嘉靖朝赋税五百万两来直接和后世中央财政来比较。 要是按照这种算法,那么五百万两对标二十万亿,一两银子岂不是要对标四百万。 综合《明实录》、《大明会典》、《明会要》及部分民间史传可考的内容,明朝的物价基本维持在一石米四百文左右,北方要稍微贵一些,折价超过六百文,西北区域最贵,大概是八百文。 《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中明朝一石约合明制一百五十四斤,明一斤为594.6克也就是约一点二斤,那么明代一石折一百八十四斤。 这就算出了江南的米价,一斤米大概两点二文钱。 如果把文换成元的话就很好理解了,一斤米两块多钱,这个物价跟后世近乎持同,部分品牌大米除外,不在此比较序列中。 用粮食这个王朝时代唯一硬通货来进行购买力比较,那么一两银子的价值就是两千二百块钱。 五百万两白银折一百一十亿中央财政收入。 除此之外,嘉靖朝时期还是实物税,全国粮赋为两千四百万石,折财政收入二百一十一亿。 收麦五百万石,明朝小麦价格为一石三千至四千文区间(数据出自《五伦书》、《芸窗杂录》),就姑且取中间值来计算,以三千五百文为准,那么小麦折财政收入为三百八十五亿。 再有其他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实物税全部加在一起,以书中嘉靖三十一年的物价换算大概为四千五百万两左右,对标后世的购买力也就是接近一千亿的中央财政收入。 这个数字乍一看特别低,连后世中央财政的二百分之一都不到,但是将两个时期放在一起比较本身就是一件特别离谱的事情。 天启元年,明代生猪(非成品猪肉)一斤要二十文钱左右,这还是直隶府的物价,地方上更贵,而后世生猪一公斤才十二到十五块钱,折合一斤六七块钱。 时代生产力的巨大悬殊是不能够忽略的。 这里不得不罗列一些啰嗦的数据,因为需要为后文的展开做好数据支持。 一个知县只要踏踏实实做事,每年能保证自己的考核超过六十分,那么连年俸在一起就可以拿到一百两银子,如此,养两三个媳妇、五六个孩子都是没有压力的。 另外知县还有自己的职俸田,少则二三十亩,多则五十亩,光靠着这几十亩地,每年的产出也不用交税,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再养几个下人也足够了。 这生活质量还不行吗? 要说惦记去万芳园里潇洒,那你别说一百两了,再加个零也不够,若是再惦记去不夜城赌两手? 那到底需要给多少俸禄才能填满这无底洞般的欲壑。 踏踏实实做事、保证考核分数及格,如果连这种要求都觉得做不到,那这种官留着的意义到底何在。 张居正这定稿的考成法不敢说毫无漏洞、完美无缺,但能考虑到的地方也算是基本都照顾到位了,后面肯定还会出现问题,对此陆远倒是看的开。 “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问题。” “我们制定和实施一项政策,那么就会推动一个县、一个府甚至一个省的发展,在发展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是官员但不是神仙,无法做到在任何事情发生前就事事料到并做好防范和更正,只能说我们尽快的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并且以此积累经验更正和完善政策及制度。” “这样就能保证事情总是在向好的方向去发展,如此便算是尽职尽责了。” 最后陆远又挑出了一个毛病来:“你这个最终定稿的考成法忽略了一项。” “请明台示下。” “府县两级官员完成考核分数都有奖励,那么省司官员呢?” 张居正啊了一声:“居正给忘了。” “一个省的主官虽然不用参加考成法的考核,但伱也得给他们制定一个奖励的措施,好让他们也对地方的发展上上心。” 陆远给张居正添了一笔:“我看这样吧,只要一个省内的府县达标六十分以上的数量占到全省总数量的七成,那么奖励该省五千两,由藩司各级官员自行分配,若是达标总数超过九成,奖励八千两,全数达标的奖励一万两,这样也好让各省藩司内的各级官员有动力来替咱们进行监督和督促。 除此之外,各省臬司也要定一个考核标准,比如案讼的数量、惩办的罪犯、打击的匪盗、省内的治安环境、兵备的完善进度都可以作为考核的内容,做得好也要有所奖励。” 张居正由是点头。 “明台的意思居正明白了,就是要在全江南各个衙门都制定一套完善的考成法,让所有官员都明确有哪些要去做,激励他们去做好。” “是这个意思。” 陆远很满意的点头:“现在时间上肯定是来不及了,就先按照你目前的这一版定稿来发邸报,后面的时间咱们一边补充完善一边深入推行,总结下来就是本官之前那句话,要敢于摸着石头过河,这件事你亲自抓,本官来之前已经和张阁老打过了招呼,决定在南京吏部增设考成司,擢你为考成司郎中,专司考成法推行一事。” 郎中,正四品。 又进步了。 张居正乐得咧嘴,拱手:“是,多谢明台提拔。” “好好干吧。” 陆远勉励了一句,随后说道:“等过完元宵节,本官又得再去一趟广东,随后便在江西亲自坐镇,确保考成法在江西的落实。” “再去广东?皇上同意新乡约的推行了?” “对。”陆远颔首:“新乡约得本官亲自去广东缔结,这是一件大事,只要这次广东能做好,那么整个江南六省并南直隶所有乡约都可以废除掉,以后朝廷的官府公文将会直接下到乡村,县一级往下也将会组建新衙门。” 张居正被震住了。 “县一级往下还能组建衙门?” “咱们大明朝,九成以上的百姓都是活在乡村之中,若是能把这几千万百姓组织起来,那么才能有更快的发展。” 陆远道明原因:“乡约组织虽然完善但是松散,不具备朝廷的统一组织能力,无法实现组织性的高度统一那就无法保证朝廷的国策落实到几千万百姓的头上,那么再好的国策也只是束之高阁,若为小人阴执其柄,则好的国策随时会变成暴政,这些都是历史上的前车之鉴不可不警惕、不可不防范。” 张居正听的连连点头,由衷感慨。 “明台之高远,居正,大不及也。” 陆远为此笑了笑。 站在那么多巨人的肩膀上向前看,哪有看不远的道理啊。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九章:热情、大方、一问三不知 第222章 热情 大方 一问三不知 虽然怀疑锦衣卫已经开始大举向江南渗透,但是陆远也没有什么慌张。 无论是东厂番子还是锦衣卫,无非就是谍战片那个套路,如果摸到心脏那确实很危险,可自己现在已经有所怀疑,只需要让自己在整个江南的情报网上心盯防,陆远也不信这些个明代‘特工’能怎么着自己。 该干的工作还得接着干。 考成司的班子搭起来了,张居正走马上任开始主持江南全面考成制度的落实,陆远也动身再次去了一趟广东。 《广东乡约暂行条例》 因为这份新乡约的缔结仅广东一个省,因此叫乡约法肯定不合适,而且这份新乡约是否合适眼下还要打个问号,所以只能叫暂行。 在这份《广东乡约暂行条例》中,明确了地方甲长、社仓、约史、约正、保甲等人的身份和可以享受的官方待遇,同时对这些人自身所拥有的权力做了约束或者说剥夺。 从此以后这些人不再拥有完全独立的乡村自治权,权力归于当地县衙,不过在涉及到乡村的政策施行时,县衙的知县需要和该县域内的甲长及约正等人进行集体表决来共同决定。 暂行条例颁行后,陆远算是为周延和赵学雍铺平了前进的道路,后面广东是往前发展还是往后倒退,都要靠他两个牧民者自行努力,陆远也不可能一直在广东盯着,他得去江西坐镇。 阁臣出吉水,进士半江西,这句话不是吹的,含金量更是十足。 在江西吉安有这么一句话“一门六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九子十知州,十里九布政,百步两尚书”。 这里举凡读书之家,谁家孩子要是当了知县,那并不是什么骄傲,相反走亲戚的时候都有可能抬不起头。 对门是尚书、隔壁是侍郎,一个知县? 你都不配上桌吃饭! 科举千年历史,在永乐二年甲申科进士登科录中,前十名有九个江西人,可谓放眼天下没有一个能打的省。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儒学鼎盛、文化素质最高的省却又党护成风,通俗来说就是山头太多。 江西是明朝时期全国书院最多的省,一个书院就可以理解为一个政治团伙,在同一个书院读书并考中进士为官后,这些书生就会天然的抱在一起,无论是自保还是进攻都步调一致,如此无休止的攫取政治权力。 陆远也是江西人,但并非书院派,前身留给陆远的记忆中,小的时候也上过书院,但总被别人欺负。 因为陆淳夫是商人,而同学都是门宦子弟,瞧不起陆远的出身。 前身一怒之下退了学,自己在家请私塾老师,也是争气,真就让陆远考中了进士。 因为不是书院派,所以中了进士之后陆远也没有任何政治团伙接收,孤零零在翰林院闲了三年。 要不是陆淳夫搭了严党的线,陆远这辈子估计都没机会出头。 但天下的事就是这般出人意料,谁又能想到,一个外放的知县,时至今日摇身一变会成了吏部尚书呢。 这次陆远回江西,一来是亲自坐镇推行考成法,二来也算是省亲,因此得到了江西上下官绅们的热情接待。 江西巡抚吴鹏、左布政使冯岳、右布政使方任、按察使寇阳领率一众官员出南昌城迎候。 当陆远走出马车的那一刻,百官下腰。 “谒见少傅金安!” 尔非进士,观陆某如井中蛙观天上月,尔若进士,见本官便如一粒浮游见青天! 此时此刻的陆远已经切身体会到当初严嵩到南京时的感觉了。 嘉靖不在我最大! 缓步走到众人身前,陆远伸手扶起吴鹏等人,温言开口。 “劳烦各位同僚亲迎,陆某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啊。” “少傅不辞辛劳往来各省统筹大局,如此勤政,下官等人无不钦佩于心。”吴鹏谦虚道:“江西上下无不敬仰少傅久矣,得知少傅驾跸江西,无不奔走相告,自发来迎。” 这马屁拍的不错,陆远哈哈大笑着摆手:“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陆少傅、吴抚台,咱们先进城再聊吧。”冯岳搭了一句腔,结束掉这毫无营养的寒暄。 “少傅先请。” “请。” 一行人进了南昌城,陆远透过车窗往外看,不免摇头一笑。 这个吴鹏还说是自发来迎,结果连净街都用上了,整个南昌城大道上连一个老百姓都看不到,都窝在家里透过窗户窥探着陆远这一行浩荡荡的车队。 抵达巡抚衙门,于众星拱月中陆远当仁不让独坐首位,吴鹏等人恭陪下手。 “列位同僚。”陆远开了口,这群人的坐姿便再次端正三分。 “前些日子的邸报各位都看了吧。” 吴鹏斟酌着说道:“少傅指的是考成法一事?” “对。” 陆远颔首:“今日陆某来赣为的就是要推动考成法,陆某知道,考成法过于激进,难免会有些不理解的,所以陆某将会在江西待上一段时间,这期间有哪些不理解的、困惑的地方陆某都会为各位解决。” 见众人都不说话,陆远只好继续道。 “诸位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但可直说,陆某来就是来为各位纾难解困的。” 吴鹏看了一圈,便第一个开口。 “陆少傅多虑了,考成法是国策,既为国策下官等人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是极是极。” “吴抚台说的对,少傅无须多虑。” “下官等人全力支持。” 这种场面话陆远当然是不信,但见这些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陆远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点头表示赞许。 “诸位同僚如此体国实乃幸事,陆某先行谢过,考成法能否有效推行,不仅仅在陆某一人,更在诸位同僚,诸君共勉吧。” “是是是。” 吴鹏连连点头,随后看向末座的男子开口:“陈经历,为少傅准备的接风宴如何了,你去催催。” “下官这就去。” 那陈经历离开,吴鹏就笑呵呵的对陆远言道:“陆少傅远道而来,咱们先吃饭,吃饭。” 热情、大方、一问三不知。 果然是经典。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章:谍探头子陆贤忠 第223章 谍探头子陆贤忠 江西的官场生态非常成熟,他们对陆远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热情的欢迎,并且非常认真的开始推进考成法,可也就仅限于此。 不清地、不查户,干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应付考成法,这种就是典型的务虚。 陆远不得不将吴鹏请到自己的驻跸之处,开诚布公谈了一次。 “吴抚台,陆某知道你是从江西一直干上来的巡抚,你做过布政使也做过按察使,时至今日加左副都御史衔巡抚江西,可谓为了江西殚精竭虑。 主政江西十余年,这期间,江西一共出了三百六十余名进士,陆某也是其中之一,江西能有今日之兴盛,你吴抚台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面对陆远的夸赞,吴鹏笑着拱手:“少傅过誉了,下官愧不敢当啊。” “伱吴抚台要是都不敢当,那就没人能当得起了。”陆远言道:“吴抚台是哪里人?” “下官是山西泽州人。” “一别家乡十几载,真是辛苦抚台了。” “为皇上和朝廷效力,这都是臣子者应该做的。”吴鹏继续谦辞应对:“而今下官高堂双亲都已离世,妻儿也接来了江西,倒也不像十几年前那般思念故乡了。” 陆远点了点头:“吴抚台为了江西呕心沥血,陆某是衷心的敬佩。” “不敢。” “吴抚台在江西主政那么多年,想来对江西的情况很了解吧。” 吴鹏知道客气话说完下面该入正题了,因此回答起来也开始少言慎重:“不敢说全知,但基本上是都清楚。” 这话说的够虚,什么叫基本上? 就是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那就不知道。 陆远笑了笑:“江西提学道在册的进士有多少?举人有多少?秀才有多少?” “这个。”吴鹏思索起来:“下官早前听提学使提过一嘴,现在在册的进士大概有九百多人,都是这几十年来累计下来的,至于举人秀才那就太多了,下官记不清楚,不过料想总也有三四千人。” “九百多进士,三四千名举人秀才,不得了啊。” 陆远由衷感叹,旋即话风一转:“既然有那么多有功名的士子,想来江西的功名田也不少吧。” “还好吧。” 吴鹏答话道:“按照太祖、成祖定下的规矩,秀才可以享受二十亩田免税,举人是五十亩,进士则就有朝廷的俸禄和赐下的职俸田了,数量并不固定,如今整个江西的功名田大概有四十万亩左右。” 四十万亩功名田确实不算多,但这个数字到底有多大的水分,那就不好说了。 于是陆远追问了一句:“这个数字是什么时候统计的?” “嘉靖二年。” “二年?”陆远呵呵一笑摇头:“也就是说三十年前了?” “对。” “吴抚台主政江西那么久,就没想过再清查一次。” 吴鹏答道:“也想过,不过这些年江西的田赋一直都很稳定,并没有出现什么巨大的下降,因此下官觉得就没有必要清查。” “确实很稳定。”陆远嗯了一声:“本官之前在户部的时候留意过,这些年江西的田赋和税收确实稳定,稳定的下降,每年少一点、每年少一点,当然,整个江南的财政一直都是在下降,江西的跌幅看起来也就不那么起眼了。 不过本官很好奇,这年年下降,是江西的老百姓都不会种地了吗?” “这苗圃之事下官不太懂。” 吴鹏赶忙言道:“不过请少傅放心,下官回头立刻找户司的官员去查证。” “那就先查查吧。” 吴鹏遂起身告辞。 也宣布两人之间这第一次谈话就这般无疾而终。 其实陆远自己心里也清楚,吴鹏口中的所谓查证也无非就是个缓兵之计罢了。 能拖则拖,江西的官员明显是打算把自己给熬走。 是啊,自己总不可能一直待在江西吧。 陆远不怕出问题和麻烦,唯独怕的就是这种。 明面上看什么麻烦和问题都没有,其实内里全是问题。 但自己终究是不能逼的太紧,只能先给吴鹏一点时间和面子。 毕竟无论怎么说,自己终究是个江西人,哪有一上来就拿自己老家开刀下死手的道理,风评就坏了。 慢慢来吧。 —— 南京,陆府。 已经年近七旬的老管家陆贤忠坐在自己的独立书房内,面前站着七八个陆家的下人。 “这也一个多月了,让你查的事都查的怎么样了?” 其中一名叫陆忠甲的答话道:“小人们这些日子天天暗中跟着那个叫戴希顺的厨子,发现这人的行为确实有些奇怪。” “怎么讲?” “他太过于老实了。” 陆忠甲答话道:“在咱们远东酒楼做厨子就没有月钱低的,而且做厨子哪个不是偷偷摸摸从后厨夹带点粮油肉菜,或自己家里吃用或者偷卖换钱,独独这个戴希顺从来不夹带,而且也不滥玩。 虽说现在咱们南京城明面上没有了赌坊和青楼,但暗地里暗娼、暗赌还是有不怕死的人敢顶风作案,以往来说只要没人公然举报进衙门、只要买卖做的不大,五城兵马司也不会赶尽杀绝。 但这些场所,这个戴希顺一次都没有去过。” “不赌不嫖不偷不占。”陆贤忠呵呵一笑:“这是位圣人啊,他做厨子实在是屈才了,他该做官,这可是大清官啊。” 几个下人都笑了起来。 “他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 陆忠甲回道:“现在查到的明面身份就叫戴希顺,山东聊城人,前两年南迁来的南京,母亲过世了,有一个老父亲,爷俩都住在南京城东南角的一个小胡同里,这个戴希顺没媳妇也没孩子。” “老父亲?呵呵。” 陆贤忠冷笑一声:“是个老锦衣卫才对吧,你们跟着他那么多天,可见过那个老头?” “没有敢去家里探查,这戴希顺回了家之后,小人们就不敢再去窥探了,怕露了马脚打草惊蛇。” “这老头也不出门?” “每天寅卯时分会出门买菜,夜晚会出门倒泔水和屎尿,时间非常固定,每日如此。” 这个时候另一个叫做陆忠乙的下人说道:“啊对,小人刚刚想起来,这个老头每天买菜的时候,还会买一份报纸。” “嗯?” 陆贤忠立刻警惕起来:“他买报?” “对。” “看来这老头认字啊。”陆贤忠立时道:“立刻将这些日子的报纸都取来。” 陆忠乙立刻去做,不多时取了几十份报纸,足有一个多月的量。 陆贤忠一张张的仔细看着,最后将目光留在了报纸的右下角。 这里有一个很小的新开版块,每日会登记一些寻人或寻物告示。 陆贤忠将手指点在了这寻人告示上。 “问题,出在这了!”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忙于查案的海瑞 第224章 忙于查案的海瑞 “在这寻人告示之中?” 听到陆贤忠这么说,几名下人都有不解,他们一人拿起一份报纸去看,可还是一头的雾水。 “忠伯,这也看不出什么来啊。” 陆贤忠呵呵一笑:“这南京日报里面的所有能刊登的篇幅内容,除了这个寻人告示是由百姓自行投稿于报局,其他的内容都由通政使司和报局审核,老夫就不信,现在锦衣卫已经渗透进了报局和通政使司这两个朝廷衙门中。 所以其他的内容不会有假,只有这百姓自行投稿的寻人告示会夹带猫腻,你们看不出来很正常,因为他们在用暗语来交流。” “怎么讲?” “你们没有发现这些寻人或者寻物告示都非常有规律吗。” 陆贤忠将几十份报纸铺开:“格式几乎是一模一样,除了生辰、失散的时间、分别的地点不同,但恰恰是这些不同的数字就成了他们之间交流的暗语。 老夫猜测,他们这些个锦衣卫一定是有一套自己的暗语交流方式,这些个数字只是某些字的替代罢了。” 陆忠甲啊了一声,脸色跟着苦了下来:“那这怎么破译啊。” “现在也不要想破译的事情。”陆贤忠摇摇头:“但是咱们能找到这些人。” “忠伯的意思是让咱们的人去报局蹲点,只要这些人去报局投稿,咱们就跟踪着?” “没错。” 陆贤忠自信一笑:“同时跟住他们所有人,总会有机会搜出他们用于暗语交流的密本。” “这容易。”陆忠甲立时道:“咱家里的小山子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要他看过的东西就没有记不下的,到时候去搜密本的时候带上他便好。” 这陆忠甲口中的小山子叫陆山,是远东在民间发现的神童,只是家境不太好,对这种人才当然是要收下来好好栽培,由此就送进了陆府里,改了陆姓。 等将来大一点就开一套清白的身份户籍再独出去,不耽误其考科举入仕。 若是不想考科举,陆家或整个远东体量巨大,自会根据其能耐来安排事做。 “好,就这么去安排吧。” 陆贤忠对陆忠甲的提议允下来:“这件事甲儿你来挑头办吧,记住了,别让老夫失望,更别让老爷失望。” 陆忠甲胸膛挺起,一脸的坚定答话。 “请忠伯放心,这些个藏头露尾的锦衣卫小人一定全部替老爷、替您给揪出来。” 就在陆贤忠忙着坐镇指挥南京的‘反特’行动时,同在南京的海瑞此刻也在全心办案。 今日的他提审了沈炼这个曾经的锦衣卫百户。 如今的沈炼哪里还有当初的神气和骄傲,在大牢里关了几个月,早已神情憔悴,疲惫不堪。 沈炼怎么都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奉了皇命下来的准钦差,怎么突然间就成了阶下囚。 而他的罪名就是纵容下属横行无法、私囚举人。 监牢内,海瑞坐着、沈炼跪着,两个同样刚正不阿的人物此刻却是完全不同的处境。 同一囚室内,还坐着足足六名陪审官,这六人分别来自南北两京的三法司衙门,确保口供的真实性不会被人为篡改。 “沈炼,本官今日提审伱,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需得如实回答不可藏私,这样或可有一日案件大白天下,可还你一个公道。” 海瑞点明主旨,告诫沈炼。 后者点了点头:“素闻海大人清名,罪员一定将知道的全盘道出,不会有任何隐瞒。” “刺韩案发生后不久,你便膺奉皇命来南京,以锦衣卫百户的身份查案,皇上是如何交代你的,查案之初你又都做了哪些事。” 沈炼回忆了一番说道:“当初让罪员来南京查案的旨意是从司礼监发出来的,交办给罪员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他同时也是提督东厂、锦衣卫的管事太监,他告诉罪员要来南京查办刺韩案,同时命令罪员要彻查此案,无论涉及到谁都要进行讯问,绝不可以姑息。 罪员当时问过陈公公,这是陈公公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陈公公说这是圣谕也是圣意,于是罪员便到了南京,一一讯问了刺韩案当日参加杨旦葬礼进行吊唁的官员,这其中也包括了刺韩案当日同遭刺杀的吏部尚书陆远。” “陆部堂的口供本官已经看过,并无不妥当之处。” 海瑞继续质问道:“尔为锦衣卫,又无圣旨钦命尔为钦差,尔怎可如此失礼逾矩竟敢勒令我大明朝的太子少傅、吏部尚书在你们面前更衣卸甲,如此一条犯得就是狂悖犯上之罪。” 沈炼垂下头来:“实在是因为罪员怀疑。” “怀疑什么?” “罪员怀疑陆部堂有重大作案嫌疑,他是和韩部堂同时遭受到的刺杀,可他却是毫发无损,罪员勘测了行刺陆部堂的位置,离着陆部堂仅仅不到三十步,军用弩机不可能射不穿软甲,除非那是一把旧式弩机,和刺杀韩部堂的并不是同一款。” 沈炼随即反问道:“海大人,您想,刺客同时刺杀韩部堂和陆部堂,怎么会用两种不同的弩机?因此只能是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刺杀案就是人为指使,是人为控制的使用了两把不同弩机。” “这只是你的个人怀疑。”海瑞驳斥了沈炼的话:“你没有任何实证来证实你的怀疑,其次如果说是大胆假设,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刺杀陆部堂和刺杀韩部堂的刺客并非同一幕后主使?” 沈炼眨了眨眼睛:“不是同一主使,为何会刺杀的时间相同。” “所以说,这一切都只是你基于自身认定的事实来进行的怀疑。”海瑞冷声道:“你只相信你所认定的事实,而丝毫不会怀疑其他的可能性,因此本官现在要问的就是,你为什么要如此怀疑陆部堂,又是谁,在暗中指使你!” 沈炼大惊失色,连忙喊冤道。 “大人,罪员冤枉,没有任何人指使罪员去怀疑陆部堂,这完全都是起自罪员自己的猜疑之心。” “那你又为什么只怀疑陆部堂?” “罪员对所有人都有所怀疑,只是陆部堂的嫌疑最大罢了。” 沈炼答道:“另外罪员也并非只靠怀疑,罪员也曾多次去往先太保杨旦府前勘探,确定了那吴家阁楼就是最好的行刺地点,隔壁的郑家阁楼要稍微偏一些,如那日陆部堂和韩部堂联袂出现,则在郑家阁楼行刺只能行刺韩部堂一人,很难同时威胁到陆部堂。” 说到这里沈炼自己就停住了。 郑家只能威胁到韩邦奇? 刺韩案和刺陆案有没有可能并不是同一起案子,而是两个不同的幕后主使在安排,只是巧合的撞在了同一天。 而对刺客来说,刺杀的目标同时走进各自的视线中,当然就造成了同一时刻默契出手,根本不需要下令。 这种巧合的事情有没有可能呢? 虽然低但绝对存在。 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想过? 太钻牛角尖,太自以为是了。 海瑞果然冷笑一声。 “所以说,你认定了吴家人存在嫌疑,于是将吴家老小全部抓了起来,在没有审讯出任何实证和他人指证的情况下,囚禁了吴家举人足足一个半月的时间,这期间你为了不落人口舌,还曾派人去往南京提学道,要求革去吴家举人的功名但是被拒绝了。 可这些都是你们锦衣卫的自说自话,本官这里听说的对你的指证是,你们锦衣卫以办钦案为名私闯民宅,不仅如此还意图侮辱吴家小姐,被吴家小姐以弩机自卫射杀。” “这是污蔑!”沈炼立时惊怒起来:“海大人,这种话您会信吗?” “本官什么都不信,本官只信证据和事实,而从不偏信自己的猜测和怀疑。” 海瑞目视沈炼:“你说吴家人有嫌疑,对吴家一家子用刑,可得出来的证供并没有按你所想指向陆部堂,而是指向了时任首揆大学士的严嵩,可你是如何处置的,你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份证供送进司礼监,而是选择压了下去继续审讯,你在怀疑吴家人撒谎。 你凭什么总觉得自己一定是对的,就是因为你的这种自以为是的行为,导致南北两京翰林院、国子监群情激奋,严嵩密谋举人吴修德刺杀陆部堂和韩部堂,酬劳竟然是今年科举帮助吴修德中进。 刺杀朝廷命官,私授进士功名,操纵科举舞弊,这是要毁了我大明朝的国本! 如此惊天大案、严厉指控你都视而不见,隐瞒不报,只一味认定此案犹有蹊跷非要继续囚禁审讯,要说你不是纵容手下侮辱民女,想着靠酷刑来实现杀人灭口,又有谁会信呢。” 沈炼闻言脸色苍白,满面羞惭。 “罪员知道错了。” “你已经接连犯下隐瞒不报、滥用私刑、擅权独断多项大罪,依律,绞监候。” 海瑞叹出口气:“沈百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听到自己被判死刑的沈炼长叹一声,但并无过多忧伤恐惧,反抬起头来看向海瑞。 “海大人,罪员性格莽撞偏执,触犯国法罪该如此,但罪员还是要说,吴家人绝非是严阁老所指使,他们一家的证词漏洞百出,尤其是这个吴修德和他闺女吴悦。 吴修德口口声声说是严阁老以进士功名为诱,密使吴家人刺杀韩陆两位部堂,可严阁老怎么会知道吴家人会有擅用弩机者? 这军用弩机不是说一个老百姓拿起来就能瞄的准打得中的。 而吴悦的口供中说,她有这把弩机是小时候秘藏起来的,吴家人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就更不会知道吴悦会用弩机,所以在吴修德的认知中,吴家,是没有一个人会使用弩机的,既然如此,吴修德面对严嵩的指使为什么要一口允下,接下这个他压根无法完成的任务。 所以真相只能是” “闭嘴。”海瑞一听这话脑子都疼:“你是不是又打算将你的怀疑当做自以为是的真相说出来。” “这些蹊跷之处本官自会查证,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沈炼徒劳一叹:“没了。” “画押,等待查清此案后,对你的审判会有南北两京三法司共同决断的。” “是。” 沈炼在证供上画了押,面色凄苦的望着海瑞等人离开。 最终万千不甘化作一声长叹。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二章:嗅觉逐渐敏锐 第225章 嗅觉逐渐敏锐 在提审完沈炼后,海瑞随即马不停蹄的提审了吴修德和吴悦父女二人。 “吴修德,你是一个举人,和本官一样,因此本官问你的话你要如实说,不能胡编乱造,虚假对证。” 和沈炼不同,吴修德虽然也是被提审的犯人,但并没有像沈炼一般跪着,而是坐着接受海瑞的讯问,并且面前还看了一杯茶水。 因为沈炼的进士功名早些年就被嘉靖给除掉了,而吴修德如今的举人功名依旧存在,只要南直隶提学道不革他功名,就算严嵩这个内阁首辅也没有资格褫夺吴修德该有的权利。 “是。”吴修德垂首道:“海御史的问题老夫一定照实对答。” 他有功名不用喊海瑞大人,且只有嫌疑没有实证也不用自称罪员。 “伱们吴家里查到了十几把弩机,这都是哪里来的?” 吴修德答话道:“家父曾做过兵部器械司的郎中,后又做过工部侍郎,这些军械之物都是当年海波不宁的时候,家父藏于家中用来看家护院的,京城中很多门宦府宅中都有。” “你可知这私藏军械就是一罪。” “私藏军械固然有罪,但这是家父所藏,父有罪为子者不可告举,否则视犯不孝。” 海瑞对此点头:“你说的没错,父母有罪子不可告。” 子告举、辱骂父母在大明律中都属于不孝,是十恶罪中第七。 不孝在大明朝是重罪,要是殴打父母更严酷,甭管父母伤势轻重一律斩首,如果是殴打致死,则凌迟!要是同妻妾合谋害死父母的,不分首犯从犯,全部凌迟! 所以这里吴修德回答非常合理。 私藏军械的是我爹,我不能告发他,有罪的人是我爹,但他现在已经死了,你不能把责任追究到我身上来。 “这件事本官不同你计较,本官问你,你说刺杀韩陆两位部堂的主使是严嵩严阁老,那块严府腰牌就是凭证,你且说说,你安排府中哪位下人做的这件事?” 吴修德对此哑口无言。 “你女儿会用弩机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知道?”海瑞逼问道:“你女儿闺阁中的弩机是哪一年藏匿的,你府中藏匿的弩机又是谁来负责管护,说。” 吴修德再次无法对答,支支吾吾只说了半句就被海瑞打断。 “你谎话迭出,和你闺女、府中下人的口供都无法对照,可见此案事发之突然你并未有完全准备,本官不喜猜测怀疑之事,但你要想活命还是最好把实话说出来,说出一切你知道的事情或可活命,不然仅凭刺杀朝廷命官这一条,你吴家上下就难逃谋毁社稷之大罪。” 吴修德面如金纸,嘴唇也开始剧烈的哆嗦起来。 “说!” 海瑞厉喝一声:“你的幕后之人若是能够救你,就不会让你至今仍关在牢狱之中,此时此刻你还要心存幻想吗,说出来,本官具证于圣前,或可保全你一家老小的性命,便是你,本官也会替你求个全尸,求个绞刑。” 大明朝是有绞刑的,专门有几种罪是判处绞刑。 比如说对谋反知情不报,想要参与谋反还没有来得及实施的。 与亲属姑嫂妹、弟媳等乱伦通奸者。 而且开口辱骂父母的也判绞刑。 殴打父母是斩首,辱骂父母是绞首,可见大明朝对孝道的要求,在大明朝为护卫父母殴打他人无罪,殴伤他人降罪三等,只有殴杀他人才依常律处置,但不斩首特改绞刑。 若父母为人所杀,事后得知私自处刑为父母报仇的,属复仇者,杖六十即可,若是当场目睹父母被杀而报仇反杀仇人的则无罪。 如今吴修德之罪是斩罪,但海瑞愿意替他求个绞刑,如此还能全尸下葬。 “我大明朝能救你一家老小性命,留你全尸的只有国法,只有皇上,而非任何人的承诺。” 海瑞死死盯着吴修德:“如此谋毁大罪,你,扛不住!” 后者周身猛烈颤抖起来,嘴唇微张就要开口,恰于此时,南京三法司一名陪审的官员开了口。 “吴修德,我江南士林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败类,为谋功名竟然刺杀朝廷命官,尔之世代子孙还如何有颜面立世为人。” 海瑞猛然转头。 这句话也让吴修德猛然一哆嗦,他望向海瑞哭泣道。 “老夫冤枉啊!刺杀那日老夫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两人手持严阁老之腰牌来见,说要借得我家中阁楼一用,严阁老府中腰牌在手,老夫哪里敢拒绝,刺杀之后老夫才知道来人竟然是刺客,借阁楼竟然是为了干这种事,以至于今日受到连累坐罪于囚室之中,冤枉、冤枉啊。” 海瑞顿时怒目:“这番话,为何你之前的数次口供中都不曾提及。” “我、我一时惊惧攻心,竟然忘了。” 陪审官员再次开口。 “忘了?本官看你就是为了谋求进士功名吧。” “对对对,我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海瑞猛然一拍桌子,沉喝一声:“闭嘴!” 随即怒视陪审。 “本官才是主审。” “海御史此话不对吧。”陪审平静答道:“下官是陪审,陪审缘何不可讯问人犯?海御史要有涵养,切不可独断霸道。” 海瑞气的抬手,可又无话可说,只能看向其他五名陪审。 来自北京三法司的官员面色也有些怪异,南京的则一脸平静。 “今天的事记下来,包括徐文书作为陪审说的这番话也记下来,具供呈圣!” 徐姓文书一脸平静的点头。 “自是应该。” 海瑞于是起身,甩袖离开。 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有这个徐姓文书在,一到关键时候就会打断审讯。 而刚刚走出刑部大牢的海瑞也迎头撞上了一人。 那是礼部的官员。 “海御史。” “见过陈主事。”海瑞拱手一礼:“有事?” “再有两个月癸丑科就要开科了。” 陈主事言道:“北京礼部已经下了文,您该去北京准备参加科举了。” 海瑞一愣。 “可海某如今身为应天巡按,身负要案。” “天大的案子也不如科举大。” 陈主事理所当然的说道:“科举乃国家之根本,事关社稷江山千年大计,什么案子有科举重要?您去参加科举,这应天巡按自会另有人选,海御史你早做准备吧。” 说罢就走,不给海瑞再有说话的机会。 而海瑞则站立原地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之后长叹一声。 从之前那名陪审的开口到此刻陈主事的出现都让海瑞觉察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有些人不想让自己继续将这个案子查下去了。 而后海瑞又想到了狱中的沈炼。 既然沈炼的背后站着皇上,那么也就是说,皇上想着查案,可又有些人不想案子继续查下去。 这,已经不是一件单纯的刑案了。 海瑞有种说不上来但十分清晰的感觉。 自己,好像卷进了一个不得了的大漩涡之中。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三章:政治生态的高度平衡 第226章 政治生态的高度平衡 南京城此刻发生的事影响不到远在江西的陆远,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如此长时间的停留也让江西上下的官员有苦难言。 哪有一个吏部尚书长期在地方上呆着不走的道理啊。 不过也是因此让吴鹏等人看到了陆远的决心。 人家就是来盯着考成法的。 于是在墨迹了一个半月之后,吴鹏最终还是将江西户司这些年的册目拿了出来找到陆远。 事实就是,江西的田赋确实是连续三十年间持续下降! 从嘉靖二年的三百五十五万石降低至如今的二百八十七万石,三十年的时间减少了百分之十九。 原因就在于这三十年的时间内,江西出了太多有功名的读书人。 实话实说,读书人出的越多越是一件好事,说明民智启化,识字率在普及。 只是因为读书人免税的政策才因此导致日益庞大臃肿的读书人群体同样成为了大明朝这个国家的负担,和宗亲一样。 一茬茬的铁杆庄稼。 陆远不想靠强硬手段来将这些土地夺回来,那样做实在是显的有些低级,所以他借着吴鹏来汇报的机会和后者谈谈心。 “吴抚台在江西主政十几年,依吴抚台来看,如何去做才能让江西变得更富裕而不是像这三十年的发展那般越来越穷。” 吴鹏揣摩着陆远话中的想法,斟酌答话:“下官觉得,江西是长江泛洪区,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的钱粮、征募大量徭役来巩固堤防,即使如此,每三年也会发一次小灾、每五年便是一次大灾,想要安稳下来,除非花费大力气先将长江水患的问题解决掉。” 这个答话很会甩锅,将责任全部归咎到天灾上。 对此陆远当然不满意,他继续问道。 “假使我们疏河道、开支流、固大堤,稳住了往后二十年的时间内不出大灾,那省下来的钱粮徭役,吴抚台又觉得用在哪里才能让江西富裕起来呢。” 吴鹏陷入了思考之中。 “吴抚台,江西有发达的水利、肥沃的良田、充沛的人口,还有全国独一份的鼎盛儒学,怎么看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有,但实际情况却一年比一年糟糕。 早四十年前咱们还可以推责任,说江西闹了兵祸(正德年宁王造反),但自宁王之乱后,朝廷为安抚江西士民之心,屡屡拨给钱粮又免税免徭,如此振奋之举,怎么会一直走下坡路呢。” 面对陆远的咄咄逼问,吴鹏长叹了一声。 “下官主政无能,请少傅责罚。” “处罚主官并不能解决问题。”陆远言道:“本官更希望的是吴抚台能和本官开诚布公,咱们找出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为过往几十年的错误背黑锅,处罚了吴抚台和江西藩司那么多官员有什么用?继任的又能做得更好吗。” 吴鹏只觉一阵感动,没想到这个时候陆远还会主动袒护自己,他非江南人士,几十年来仕途之所以一路平坦,完全是因为主政江西,和严嵩之间的关系很不错。 本以为陆远揪着江西三十年粮税下降的事实不会放过自己,却不曾想陆远句句都说的贴心。 如此,吴鹏长叹一声,在沉吟片刻之后开口道出两个字。 “书院。” “书院?” “问题就出在这个书院上了。”吴鹏讲出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个江西有二百八十七家书院,几乎全江西九成以上的士子都出身于书院,久而久之就成为了江西育才之地。 在经过上百年的发展后,便造成如今江西每年主持县试、府试、院试的座师也都出身于书院,因此非书院派学子很难考中功名,除非文采极其斐然。 无论士绅百姓想要晋身需先入书院,因此,书院便以此为机攫取了大量的钱财。” 陆远点点头表示明白。 教育权的垄断加上掌控地方科举权,两相合一,无解。 “吴抚台的意思是,江西之所以这三十年事事做不好,根结就在于无法打破完全紧密成一个整体的地方书院派,因为他们组织着整个江西的读书人,或者说整个江西官场九成的官员本身就是书院派利益的捍卫者。” 对陆远的话吴鹏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如此说道。 “当年王阳明弘扬心学,引起了儒学和心学之间的学术之争,争论持续至今已有四十余年,但无论哪种学术都是为了朝廷、为了我大明朝,殊途同归,而今这种争论之声也渐渐隐于尘土了。” 这句话的意思陆远听明白了。 心学教义的诞生、传播和壮大,意味着一种新派政治势力的崛起,所谓的学术之争就是一个新党和一个旧党在争夺政治利益。 而现在两种不同学术派在政治利益上找到了一种平衡,实现了互相妥协和完美共存,于是再没了甚嚣尘上的学术之争。 如此也就意味着,新的变成了旧的,旧的也披上了新衣。 无论学的知识是新是旧,但人的私心是相通的。 吴鹏通过举这个例子来侧面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江西的政治圈已经形成了一个十分平衡和完美的闭环,他们更懂得如何做到利益共存,共同捍卫属于自身的利益,而并不是像陆远之前所想的那样,只单单是某一个派系在吃独食,外来的官员,代表着‘新’的官员在进入江西后,也会迅速同化,变得和光同尘。 而吴鹏之前所说书院,是这个稳定利益结构的核心。 陆远顿时觉得有些棘手了。 也因此理解吴鹏为什么没有能力来处置江西的复杂局面了。 人在圈子内又怎么可能跳出圈子看问题呢。 作为江西士林的一份子,陆远其实也是这个圈子的一员,严嵩亦然,并都是因此享受到好处的获利者。 “吴抚台的难处本官心里有数了。” 陆远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只能对吴鹏的作为表示理解,同时将后者带来的户司册目还回去。 吴鹏心领神会,接回手中起身告辞。 “下官告辞。” “慢走。” 起身将吴鹏送出馆舍,陆远拧眉深思,随后对跟随自己而来的赵贞吉言道。 “明天开始,跟本官看一看这江西的书院。” 陆远就不相信,再如何完美的生态闭环,还真就能实现铁板一块。 更不信江西的士林丝毫弱点都没有!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四章:统战价值 第227章 统战价值 有明一朝,全国书院约一千五百家,江西一省便有两百八十七家,数量为全国之最,其次便是浙江、南直隶、广东、湖广等省地。 而在明朝之前的历朝历代,江西都是各个朝代书院最多的省。 《中国书院制度》一书中对书院的发展历史做过调研研究,其中提到“书院制度起于唐末五代,书院以白鹿洞书院为最早。”,白鹿洞书院便是在江西九江庐山,因唐代李勃在此驯养一白鹿而得名白鹿洞,后于南唐升元四年改名庐山国学。 后王安石变法,大刀阔斧提出要‘改科举,兴书院’,后变法失败,蔡京执政时期则是‘固国本,废书院’,书院的政治发展遭受到削弱。 陆远先对书院的一些历史发展情况做足了功课,随后便开始自己巡视书院的行程。 而他的第一站就是号称书院之首的白鹿洞。 院师贺向元领着书院内十几名讲师迎候,并充为向导,为陆远介绍起这白鹿洞书院。 “我们白鹿洞书院推崇生择师,以此振奋学生好学求知的兴趣。” 贺向元六十余岁,不过精神头好的很,可比壮年,说起话来声音也洪亮清晰。 “而今我白鹿洞书院有各科藏书一千七百余本,涵括经史、天文、礼乐、典章、阴阳、术数、地理、水利、边塞、兵法、战阵、纵横、医药等,拥有座师二十七人,学生六百四十余名。” 跟在贺向元旁边的老头适时搭了一句话。 “自我大明开国以来,仅从我白鹿洞书院走出的进士便有一百一十四人,冠绝全省。” 一个书院,出了一百多名进士,相当于后世一所民间大学出了一百多个正处级以上干部。 毕竟进士最差也是知县。 陆远一边参观一边赞许:“为国朝培育如此多的栋梁之才,此堪称国学之圣地了。” “不敢不敢。”贺向元嘴上说着不敢,脸上的笑容却是灿烂之极。 “贵书院有师生近七百人,这日常所耗也非少数,衣食补给之物可有困难之处,若有贺公可同陆某说,陆某自当为贺公处置。” 陆远关心道:“毕竟陆某也身为江西士林一员,若是能有略尽绵薄的地方自不会推脱。” “劳少傅挂心了。”贺向元连道:“不过书院略有些许薄田,加上每年藩司和庐江府也会给些资助,因此只是果腹穿衣并无困难。” “那就好。”陆远点点头:“有困难就给陆某写信,陆某一定竭力相助。” “多谢少傅了。” 一群人陪着陆远绕着白鹿洞书院转了一圈,最后在陆远的强烈要求下,陆远还在这陪着几十名读书人一同上了一节课。 讲课结束之后,陆远留下几句勉励的话便动身离开,启程赶赴下一家。 “明台。” 在陆远的马车里,赵贞吉问道:“这一个江西二百多家书院呢,咱们真就这么一家家看下去?不算路程,就算一天走一家也得小一年了。” “全看遍是不可能了。”陆远摇摇头:“挑十几家最出名的、师生最多的看看吧。” 虽说只转了十几家,但加上路程,陆远还是用了接近两个月的时间才结束这次书院的调研行动。 这时代的交通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不过为期两个月的调研下来,也让陆远切身发现了这所谓的书院派之间存在的矛盾。 那就是基于对自家书院影响力的追求。 谁不希望自家的书院能够有更多的名师加盟,招收更多的学生,诞生更多的进士。 这才符合现实嘛,就算再是同一阶级,也不可能真有那种为了群体利益而漠视自身利益的圣人。 只能说他们这些人在面对对他们这一群体不利的政策时会无比的团结对外罢了。 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先瓦解掉的。 有了调研的内容作为支持,陆远就踏实了许多,回到南昌后再次找来吴鹏。 “这次本官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看了江西一省十几家书院,所见大为震撼,并觉得应该大力推崇。” 大力推崇? 吴鹏有些纳闷,不加以限制反而大力推崇,这算是什么反向操作。 虽不明白但也不会质疑,只安静等着陆远继续向下说。 “本官有一个想法,吴抚台可替本官参详一下。” “恭聆少傅示下。” “本官看这些书院都有讲会制度,即有宗旨、有主题、有组织、有约定的日期和场地进行各个书院之间的学术交流,几百名名儒大士在一起讲学辩经,自是闻达于全省。 这种制度本官就觉得非常好,官府应该出面予以支持甚至是应该亲自出面组织和协调这种活动。 依本官看,你们江西藩司可以考虑从今年开始有计划的组织一堂书院之间的学术交流会,本官也会从翰林院选些良才来参加,也会邀请吏部、礼部堂官和一些已经赋闲的翰林学士来充作交流会的评审员。 交流会可以参考科举,设列名次,第一名奏请朝廷赠一个儒学博士的雅衔,品轶对标翰林院修撰,领俸禄穿官袍,二名、三名赠一个儒学学士雅衔,对标翰林院编修,同样可以领朝廷俸禄穿官袍。 除此之外,你江西也要开办官学,场地和日常用度由藩司财政出,如果眼下拿不出钱来就打条子给户部,本官会让户部批款的。 官学开办之后,凡所在书院学术交流会中取得前三名的,特聘为官学名誉讲师,每个月同样可以从官学这里领取一份月钱,同时在江西享受等同藩司参议的待遇,有权列席参加藩司在施政、治政时的会议,有评政、议政之权。” 听完陆远的想法之后,吴鹏先是瞳孔地震,随后便瞬间明悟陆远这番操作的可怕之处。 这个新兴的学术交流会的评审是由吏部、礼部以及翰林学士来担任的,含金量直接拉满,但却又是人为可以控制的。 就像科举。 谁当第一名还不是陆远在背后说了算。 但成为第一名或者说前三名的好处也同样是令人心动的。 对标翰林院散馆庶吉士的政治待遇,地方上的议政、参政权,同时拥有朝廷俸禄和地方官府的月钱,权、名、利通通都有。 能同时视这三样皆如粪土的,中国历史上还没出现过这种人,傻子和白痴除外。 就连佛都还知道争一口香呢。 只要这些人动了心、想去争,那么其本身牢不可摧的立场及底线就会因势利导的动摇,同时也就给了朝廷逐一拉拢、分化、打压的机会。 “让这些人削着脑袋来主动向朝廷靠拢,远比咱们自己费尽心思团结他们要容易许多。” 陆远微微一笑。 “这些人都是读书人,都是大儒,在各自当地士林有极高的号召力、动员力,都是具有统战价值的对象,等他们向官府靠拢之后,你们江西巡抚衙门、藩司衙门以后的工作就会好开展许多。” 吴鹏深吸一口气,起身由衷的作揖施礼。 “多谢少傅。” “好好干吧。” 陆远没有再多勉励:“本官也在江西待了三个月,也该是时候回南京了。” “是。” 离开江西,陆远如释重负的对赵贞吉说道。 “等吴鹏将这件事落实下去做出成绩,咱们就又总结了一份经验,广东的经验是在于处理当地的乡绅,江西的经验是处理士林学子,南直隶和浙江在于应付地主,福建则是要以开辟海疆、发展商贸为发展方向。 这些经验将来要总结好、合为一体,我们就在推动考成法的过程中得到了妥善处置士农工商各群体的办法,并为将来考成法推向全国夯实基础,这将极大有益于朝廷稳定国家,有益于朝廷统筹协调各方面力量,实现共同建设和发展我们国家的主要目标。” 赵贞吉几次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拱手。 “随驾明台左右数月,已胜贞吉十几年寒窗苦读。” 此时此刻,赵贞吉确实服了。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五章:各退一步,保送海瑞 第228章 各退一步,保送海瑞 北京,西苑精舍。 黄锦手拿着礼部的奏本来见嘉靖,言道:“主子,今年癸丑科就要开科了,礼部送来了一份各省参科学子的名单,里面有海瑞。” 听到海瑞这个名字,嘉靖明显错了一下神,随后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也参加科举了?” “海瑞现在还只是举人的功名,想要中进士也是人之常情。” 黄锦先是看了一眼嘉靖的脸色,随后又道:“这个海瑞也是不懂事,三年后再参加又如何,主子将这么天大的事交付给他,就不能先替主子想想,奴婢这就给他去信,骂他一顿。” 听到这话嘉靖笑了出来。 “你就不要替朕说这种撒气的话了,你要是不让他参加科举,就要被全天下的读书人戳脊梁骨,到时候朕都护不住你。” 黄锦顿时感动垂泪:“主子仁慈。” “唉。”嘉靖长声一叹:“他们这么做,是吃定了朕不敢断海瑞参加科举的路。” 禁止海瑞参加科举? 那就是断全天下读书人的路。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敢这么干。 “既然他们这么做,奴婢担心,他们也一定会安排海瑞这次中进。”黄锦言道:“一旦海瑞中了进士,那么按规矩就要入翰林院,若是直接外放,这些人就该发动翰林院里那些散馆学子开始折腾了。” 这些后手招数都是摆在明面上一目了然。 先用科举将海瑞赶走,然后安排海瑞中进士入翰林院。 如果跳过这个环节直接让海瑞外放,继续担任实职,那就得罪了所有翰林院的学子。 凭什么我们都在翰林院赋闲好几年没事干,他海瑞就能直接外放当职? 虽然说翰林院没有明文规定说一定要先进修才能后外放,但这就和非翰林不可入阁是一样的道理,都是潜规则。 要说这个潜规则遵守,那个潜规则就不遵守,如此双标这政治游戏岂能这么玩。 嘉靖沉默了好片刻后才看向黄锦问道。 “南面的事都安排的怎么样了。” “有条不紊,也有不少人已经摸了进去。” 嘉靖于是点点头:“那就先如此吧,最近朝中不少大臣上疏催朕催的也紧,想要尽快将刺韩案结案。” “是严阁老的人?” “嗯。”嘉靖颔首:“严嵩也赋闲几个月了,坐不住,他也急啊。” “这个严嵩,主子对他恩宠有加,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然也胳膊肘子向外拐。”黄锦恨声道:“难道他就不知道现在正是布局江南的关键时候吗,这时候将案子结掉,还怎么好继续.” “人皆有私心,严嵩又不是圣人,他也怕。” 嘉靖打断了黄锦的话:“再继续赋闲下去,他的严党门生就全投江南、全投陆远了,如此就算起复他,他又如何能再是陆远的对手,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成为孤臣啊。 所以严嵩来逼朕,朕能理解,陆远也是吃定了严嵩会逼朕,会主动替他来和朕纠缠。” 黄锦不由得倒吸一口子凉气:“那陆远若真真是这么想的,那可真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奸臣。” 嘉靖呵呵低笑了几声,语气中陷入了沉思。 “朕和这些人斗了几十年,从大礼议到今朝,从杨廷和到严嵩,无非就是再多一个陆远罢了,在位的时候都是忠臣,倒了台就都是奸臣,就和朕一样,在位的时候他们都吹朕是明君,是圣天子,等朕一死,史书上也可能会骂朕是昏君。” “主子。” 听到嘉靖这么说,黄锦不由得滔滔泪下,叩首大哭。 “随便从都察院派个人去应天吧,尽快把案子给结了,不要牵扯到严阁老,更不要牵扯到陆远那些人,这样就不会有阻力,最后,无非就是死掉一个沈炼罢了。” “可是杀了沈炼,皇上您、您。” “朕的脸面?” 嘉靖自嘲一笑:“从汪逆僭号称王的那一天开始,这普天下人不都等着看朕笑话?庚戌虏乱的时候,不也都在看朕笑话,朕的笑话被看的还少吗,还在乎多一个沈炼吗。 但朕如今已经平定了倭乱,也赶走了俺答,朕会让那些等着看朕笑话的成为哑巴、瞎子!” 说到最后,嘉靖的语气已经冰冷,杀气腾腾。 亵渎皇权的人,都该死! —— 陆远回到南京的时候已是五月,这就意味着癸丑科已经开科。 自己这也算是弥补了海瑞没能中进士的一个遗憾。 虽然是用的手段。 接替海瑞来督办此案的叫做沈文纪,一个陆远感到陌生的名字,之前也只是都察院的一名小官。 “明台放心,这个沈文纪很懂事。” 朱纨向陆远做了汇报:“他来到之后也没有继续深挖此案的打算,看来是打算尽快将这个案子草草了结掉。” 陆远嗯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尽快把案子结了吧,吴家的一家老小也能出狱了。” 想要草草结案太容易了,刺客的身份直接推给倭寇就行,吴家的口供重新做,就说案发当天吴家人都没在家,出城烧香、野营、再不济下河洗澡。 倭寇潜伏进了吴家,动手刺杀了陆远和韩邦奇。 至于沈炼,他的手下借查案为名进入吴家,意图侮辱民女被反杀,沈炼恼羞成怒私囚举人,又伪造口供诬陷首揆大学士严嵩是主使,其心可诛、其罪不赦。 因此,沈炼是必死了。 如此结案,严嵩就算洗清了嫌疑,可以官复原职了。 这个结果是严党需要的,但并不是江南党需要的,不过也算是勉强能够接受,嘉靖都愿意退让这一步了,再得寸进尺的过分逼迫那实在是不懂事。 见好就收吧。 朱纨点点头:“下官明白,那下官这就去安排。” “去吧。” 等到朱纨一走,陆远便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着北京的方向。 这一刻他想到了海瑞。 如果海瑞不愿意离开南京,那他的结果也不会比沈炼好。 这一潭浑水不是海瑞有资格去趟的,沈炼就是太自以为是,认为他是锦衣卫就能翻天覆地。 天下这盘棋,是嘉靖、严嵩、陆远三人在下,似海瑞这种身份的只配做棋子。 做棋子总好过成为沈炼那种弃子。 “好好在翰林院深修吧,我大明朝,现在还用不到伱海刚峰。” 大明朝可以没有海瑞,但不能没有张居正。 中华民族可以没有张居正,但是不能没有海瑞。 这就是时代的定位。 若是找不准自己的定位,那就会被时代无情的抛弃。 陆远不想害了海瑞的性命,这是出于自己对他这个人最基本的尊重。 一个真正意义上清正、爱国、敬畏礼法的官员。 希望他能有一个好的未来吧。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六章:戚继光投入江南怀抱 第229章 戚继光投入江南怀抱 海瑞北上进京参加科举、沈文纪将刺韩案草草了结,意味着三方共识已经达成,这一次刺杀带来的政治风波也宣告结束。 时局再次恢复平静。 而后不久,沈炼获罪斩首,严嵩的嫌疑得以洗清,嘉靖便迫不及待下了圣旨,起复严嵩,仍为文渊阁首揆,华盖殿大学士。 同日,嘉靖征辟礼部尚书徐阶入阁。 这是必然的事情,因为严嵩赋闲的那段时间中,嘉靖为了内阁的平稳将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征入阁,如今严嵩起复,他要么将欧阳必进赶出去,要么就征一名江南党入阁来平衡。 不然让严嵩一人内阁独大,已经完全占据政治优势的江南党派不会同意。 因此徐阶的入阁顺理成章。 不过在征辟谁入阁这件事情上还出了点小插曲,嘉靖的意思是征陆远,但是这个提议张治没有同意,严嵩同样没有同意。 两人的托词默契的一致,就是陆远的岁数还太年轻,应该再锻炼几年为好。 而后严嵩推荐了徐阶,但张治推荐了韩士英。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两人都不希望陆远入阁,张治的原因很好理解,现在江南正处于高速发展的节点,陆远需要留在南京主持江南大局,不能动。 只要江南发展的速度够快,陆远根本不需要再入阁过渡,可以直接一步到位进首揆,赶走严嵩重新组阁。 而严嵩现在是刚刚起复,赋闲几个月的时间,严党的势力已经被削弱了很多,这个时候的严嵩也不希望陆远入阁来掣肘他,他需要抓紧时间来恢复元气。 所以在这一点上两人达成共识不奇怪,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推荐新阁臣上。 严嵩推荐徐阶,可是把张治等人恶心了一下。 怎么个意思,什么时候严嵩开始和徐阶眉来眼去了。 两人中间到底有没有猫腻,还是说这只是严嵩的离间之计。 精明的嘉靖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顺水推舟就同意了严嵩的人事建议,将徐阶带入了内阁。 木已成舟,张治只好给陆远专门书信一封,安抚陆远不要多想。 不仅张治写了信,韩士英以及刚刚入阁的徐阶都给陆远写了信。 “多想,本官至于多想吗。” 陆远将这几封信全扔进了火炉里,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语气中还是有些不爽。 不是别扭自己没有入阁,陆远现在也不想入阁,因为自己也没有准备好。 让陆远感到别扭和恶心的就是徐阶的入阁。 论资排辈,这一次入阁的最合适人选当然是韩士英,可严嵩力推徐阶,又有嘉靖推波助澜,才让徐华亭这个大地主位列文渊。 前面说我陆伯兴资历浅、年岁小,后面又拿出一个除了岁数大点,狗屁资历都没有的徐阶来当阁臣,这不是纯纯恶心人吗。 从北京而来传信的韩士英随官严用良也听出了陆远话语中的不爽,当即作揖言道。 “陆少傅勿复多虑,张阁老和韩部堂都说了,只有您来主持江南大局,才能让天下人信服,徐阁老、徐阶这一次位进一步也是沾了您统筹江南的光,江南士林上下,还是惟您马首是瞻的。” “严都事先回吧,和阁老以及韩部堂说一声,陆某不会有什么思虑的地方,也请两位放心,江南的事陆某会办好,不使两位有后顾之忧。” “是,下官告退。” 暂时将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抛诸脑后,陆远又带上兵部左侍郎谭纶跑了一趟浙江去见戚继光。 后者如今已经因功擢为杭州总兵,原杭州总兵岳长林擢浙江备倭都司指挥使。 见戚继光当然是因为军务方面的事。 自从去年张经收复双屿之后,浙直总督衙门的行辕就搬到了杭州,为的就是在双屿进行练兵整备,以此出兵北上,追剿汪逆余孽。 眼下经过了一年多的整军修武,张经已经手握六万水师,大小福船将近三百艘,配备佛朗机火炮一千门。 出兵平户岛,彻底歼灭汪直的军事力量已经足够了。 看到张经如此的兵强马壮,陆远也很高兴。 这可都是从他手里买的军备啊。 只可惜过了今年就没有了,嘉靖已经在北直隶和山西动工建了不少的火器厂,又在天津和登莱建了造船厂,以后够呛能从嘉靖身上再继续赚银子了。 “陆少傅、谭侍郎。” 对陆远二人的到来戚继光也显得很高兴,他兴致勃勃的向两人介绍着此刻浙江的军备情况。 “按照张部堂的意思,下个月即从双屿出兵平户追剿汪逆,末将则从杭州出发,会同福建的俞大猷将军一道将闽浙沿海所有岛礁再全部梳理一遍,清剿盘桓在这些岛礁上的海盗、流寇,彻底荡平沿海。” 谭纶看向陆远:“陆少傅有没有什么训示。” “军务之事,本官不懂。”陆远连连摆手:“本官对这种事向来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子理兄和戚将军聊吧。” 说罢陆远就起身走向房间内悬挂的闽浙沿海图前端详。 身背后,谭纶和戚继光聊的畅快。 “只待张部堂那里剪除汪逆,咱们这边再荡海平波,萦绕我大明几十年之久的海患就算彻底根除了,如此,沿海百姓再不用受海盗倭寇侵扰之苦。” 戚继光摩拳擦掌:“末将早先在登莱,只有守备招架之力,苦无主动出击之能,今日可以在浙江大展拳脚了。” 谭纶含笑点头:“元敬所言甚是,为兄为你道喜,也预祝你出师告捷。” “多谢子理兄。”戚继光抱拳道:“也要多谢陆少傅这两年来的鼎力相助,不然焉能如此快的整军成军,末将微末之才,不敢居功。” 这个时候一直看地图的陆远突然开了口。 “荡平沿海之后,戚将军作何打算。” 戚继光错了一下神:“陆少傅是何意?” “是回登莱还是留在浙江。” 陆远没有转身,只是看着地图说话:“海患平复之后,朝廷就会开海禁,居安思危,江南仍需练兵,尤需精锐水师来为海贸保驾护航,戚将军练兵之才能冠绝我大明,只是回登莱守备疆域难免有些屈才了。” “陆少傅说的极是。”谭纶附和了一声:“元敬,以你的才华,留在江南方能大展拳脚,而且就算剿灭了汪逆,也并非就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还多的是伱继续建功立业的机会。 江南富庶、丁口巨万,完全可以练一支纵横汪洋,睥睨万国的强大水师,回登莱困守一城,闲度此生实在是浪费。” 戚继光这便反应过来了。 怪不得今天陆远和谭纶一起来,这是盛情相邀,要把自己留在江南的意思。 “戚将军将来定可成为我大明朝的名将,乃至是我民族之名将,保家卫国、开疆拓土才是为将者之荣誉。” 陆远转过半个身子看向戚继光:“本官很看好戚将军。” 戚继光虽是军户出身,不谙政治,但也不傻,能听明白陆远话中的意思。 军人就干军人的事,追求一个军人该追求的事业,其他的不要多想。 留在江南发展前景最好,回登莱,只能一辈子当个世袭的守御千户,为大明朝守海防。 纵横汪洋、睥睨万国,这般足以名垂青史千年的荣誉,哪一个好男儿不动心。 戚继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抱拳施礼。 “若陆少傅不嫌末将才疏学浅,末将愿留江南以供少傅驱使。” 听到这话,陆远的脸上笑容更甚。 这个结果一点不意外。 戚继光不是海瑞,他是一个识时务的人。 既有练兵打仗的名将之才,又有洞悉时局的政治敏锐,要不然也不会以一个世袭千户的身份一直到加封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蓟州总兵。 虽然他屡立战功,但没有张居正的提拔,也轮不到他。 收下戚继光,江南又多一大将,多一柱石。 至于俞大猷则和戚继光不同,俞大猷是根正苗红的江南地方势力一员,俞家世世代代的根都在福建,宗族亲重,无须拉拢天然就是自己人。 如此,江南军方双柱石就位,加上一个谭纶,足以为江南保驾护航了。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七章:张居正要推一条鞭法 第230章 张居正要推一条鞭法 将戚继光留在江南是陆远来到浙江的第一件事,而另一件事则是来见见张居正。 张居正跑浙江来了。 自从做了考成司郎中之后,张居正算是真正意义上开始独当一面了,就老张那个闲不住的性子,指望他在吏部坐堂指挥各省推进考成法也不现实,果然,就在当了这个郎中后不久,张居正就开启了自己巡视各省的行程。 事必躬亲、亲力亲为,勤政同样是张居正身上的优点。 “叔大,你好歹也是吏部的郎中,竟然直接搬进人家浙江藩司衙门里工作,这成何体统。” 陆远是在藩司衙门里见到的张居正,后者带着几名吏部来的文书单独要了一间屋子做值房,房间内堆满了各种奏本、册目。 听到陆远的声音,张居正从一堆公文中扬起脑袋,脸上神情明显有着呆怔,随后连忙起身,惊喜道。 “明、陆少傅来了。” 本来是要习惯性的喊出明台,又被张居正改口改了回来。 明台这个称谓在明中后期的官场很少用,一般用作于很私密的场合,而且关系要超过上下级。 所以这里张居正及时改口,也是不希望被其他人知道自己和陆远之间的关系过于紧密,算是一种虚伪的遮掩吧。 谁不知道你张居正是陆远的随官出身。 陆远满脸微笑的走进值房:“叔大,忙什么呢。” “下官正核对浙江的田册呢。” 张居正将陆远请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自己则搬了把小圆凳坐在一旁为陆远介绍着最近几个月浙江的变化。 “少傅有所不知,这浙江的情况可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最近考成法已经下实到浙江各个县,仅目前来自每个县的汇总来看,多清理出来的田亩就超过了八百万!” 听到这个数字陆远也不由扬了下眉头。 “这么多?” “不止。” 张居正继续说道:“这还只是地方乡绅地主的隐田,还没查官员士子的职俸田和功名田呢,这些都查实,最少还能再多出几百万亩来。” 最后张居正愤愤说了一句。 “这群人太贪婪了。” 陆远微微一笑:“当年太祖时期出了一桩空印案,浙江和江西就是案情最严重、贪腐最严重的省,仅就江西和浙江两省,短短几年时间就贪墨了国家超过一千七百万石粮税,几乎占了国库一年财税的三分之一。” “是啊。”张居正点点头:“这事居正也在实录中看到过,不仅如此,洪武二十四年的时候,太祖皇帝还下了一道圣旨,凡江西浙江籍的官员不允许到户部任职,这个惯例一直持续到成祖靖难之后,夏元吉卸任了户部尚书才开始允许两省官员进入户部任职。 这两个省的官员、士子、乡绅地主对土地和粮食有一种贪恋,而太祖时期,国家百废俱兴,田地是国家恢复国力、稳定民生的唯一基础,因此太祖才要限制这两省的官员入户部。” 听到张居正在这里喋喋不休,陆远赶忙挥手。 “行了行了,本官来这里不是听你背后说别人坏话的,跟本官说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居正打算推行桂萼公早年提出的一条鞭法。” 张居正开口说道:“不过并不打算全部推行,先截取一部分,打算将浙江全省重新造册登记的田亩以及户口进行一次整合,将来按照各县的田亩数量、户口数量需要出的丁徭进行统算征税,废除丁银、均徭等苛捐杂税,不使地方府县再有趁机中饱私囊、鱼肉百姓的机会。” 一条鞭法? 果然,张居正还是想到了这一步。 陆远对此也不说支持或者反对,只是问道:“伱说要合并来征税,那你是打算用银钱来折税赋徭役还是用粮食来折?” “自然是银钱。”张居正理所当然的说道:“如果合并起来以粮食抵税的话,那么收到的粮税就太多了,而且粮税的损耗也最大,按照浙江地方府县的报损,一石粮食运往南京,其路上的损耗竟然要达到三成,这不是信口胡说吗,如此报损,可见在这其中官员们上下其手、贪墨不少,改用银钱,按亩折算,则不给他们任何贪墨的机会。” “所以你就打算只用银钱来折税了?” “对。” 陆远点点头,又问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老百姓的手中有没有那么多的银钱,如果没有的话,老百姓就需要将粮食作价卖出去来换银钱以缴纳税赋,届时就可能出现贱价卖粮的情况,粮贱伤农啊。” 张居正连忙道。 “这一点请少傅放心,居正的打算是眼下只在浙江一省推行此法。 浙江的情况居正不敢说烂熟于心,但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基本上一半的府县都跑过了,地方府县的情况也都基本了解。 浙江不同于其他内陆省,浙江富裕,民间流通的白银和铜钱都不在少数,且浙江的商号数量冠绝整个江南,漕运更是发达,因此商品的流通速度快,价格公开且稳定,即使以银钱代粮税,也不会出现商号压价买粮的情况,既然不会压价买粮,那就不会出现贱价卖粮,粮贱伤农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 陆远听的频频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是开怀。 骄傲的张居正也开始沉下心了,更难得的是知道先做调研后定决策。 只要不是一拍脑门就决定的政策都可以大胆去推行,哪怕从未有过经验。 摸石头过河,重要的地方就是摸石头。 不要害怕出问题、任何新政策诞生之后都一定会出问题,会出现不好的、伤害到老百姓民生的问题,但要是因噎废食,裹足不前,那就不要再谈发展了,问题出现就解决问题、总结经验。 “既然你都已经将情况摸得那么清楚了,那就大胆去做吧。”陆远给了张居正支持:“放心,就算真出现了百姓卖粮交税的情况,本官也不会让粮价下降的,多在浙江开几家银行,放开了对粮食的收储,又有谁能把粮价压下去?” 张居正双眼一亮,赶忙拱手致谢。 “多谢少傅,有少傅的支持,居正的心里便更踏实了。” “好好干。” 陆远勉励道:“推行考成法的事交给你,本官是很放心的,本官也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少傅如此器重,居正不敢不尽效全力。” 陆远满意离开。 在自己的影响下,海瑞的人生改变了,张居正的人生也改变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自己而改变。 量变一定引起质变。 就在不远的将来,大明朝也将会改变。 陆远对此深信不疑。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八章:长兄为父 第231章 长兄为父 待从浙江再次返回南京之后,陆远突然发现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自己去做的了。 考成法已经全面推开,广州上海四个海事司的班子也已经搭好,整个江南的各项工作开展的可谓是有条不紊,如此,哪里还有陆远需要亲力亲为去做的事情。 这大概是陆远打从穿越至今最闲的时候了。 无论是自己的仕途还是家庭都达到了一个极其安定的地步。 只需要按部就班,等几年后江南发展起来,自己就将一步到位顶掉严嵩出任首辅,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哪怕是嘉靖这个皇帝都改变不了! 除非他愿意对抗整个江南乃至全天下士大夫的意志。 为什么说是全天下,因为江南一旦发展起来,南北经济差距将会无限拉大,巨大的经济差、贸易差会让北方的士大夫寻求改变,可他们缺少经验和办法,却又想要像江南一样富裕,那时候他们就会做出一个唯一的选择。 推陆远来做首辅,带领他们共同富裕。 由此实现南北意识形态统一。 简单来说也叫用经济来倒逼皇权退让,即大家经常喜欢说的底层经济决定上层建筑。 物质条件决定意识形态。 陆远为江南的经济发展制定了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要保证江南六千五百万百姓先吃饱肚子,穿得起衣服。 吃饱穿暖看似是很简单的事情,但这个时期的大明朝确实无法实现。 不光是大明,就算是到了引进红薯、地瓜、玉米的清朝,全国百姓又有多少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吃饱,而不是靠着吃糠喝稀实现的所谓康乾盛世。 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就是为了实现第一阶段而推行的。 前者是为了逼迫官员们去考虑经济民生的发展,而后者则是减少苛捐杂税、减少地方官府官员们中饱私囊和剥削民脂民膏。 等到这两项完全做到,那么离着实现第一阶段也就近在咫尺了,至于后面的阶段暂时不用去考虑,陆远觉得自己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暂时不需要过早的操心。 他现在舒舒服服待在南京城歇了一个多月,每日两点一线往返于南京皇宫和家,顺带着还替自己的弟弟陆诚办了一堂登科宴。 今年的癸丑科已经结束并且放榜了,海瑞不出意外中了进士,名列二甲第六十三名,而自己的弟弟陆诚同样中了进士,二甲第九名。 两人的文章陆远都看了,都有优点也都有缺点,谈不上说陆诚就要比海瑞强,但是名次却超出了那么多。 说实话,要不是为了照顾影响,都能给陆诚安排个二甲第一,也就是传胪。 另外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人,就是之前因为刺韩案嫌疑而被沈炼抓进诏狱的举人吴修德。 他这次也中了进士。 这也算是陆远给他的补偿。 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松的安排,完全因为今年癸丑科的三名座师全是江南人! 所以说像这种完全靠个人主观来评选名次的事,人情远比才情要重要无数倍。 完全就是一说一乐的事。 暗箱操作这种事肯定是存在,但明面上谁也不会说、谁也不敢说,说了又没有实证,是打算诬陷陆远这个江南党魁科举舞弊吗? 好大的胆子! 是故,这堂登科宴自然该办,而且是大办特办。 庆祝老陆家祖坟再次冒烟,出了第二名二甲进士。 只要陆远不倒,将来只会越来越多。 “参见大兄。” 登科宴前,陆远将赶回家来的陆诚叫进自己的书房,后者一进来便规规矩矩的行了跪拜大礼。 “你我兄弟,无须如此多礼,坐吧。” 陆远脸上露出笑容,抬手道:“今天这登科宴结束之后,你就要入翰林院,北京的情况比较复杂,就留在南京翰林院吧。” “弟弟全凭大兄安排。” “入了翰林院就是官了,做了官就不能任性、不能想当然,翰林院是淬龙渊,广结善缘将来就步步登高,若是沽名钓誉、自大狂妄就寸步难行,你,要谨言慎行、深思熟虑。” 陆诚忙言道:“请大兄放心,日后弟在翰林院内一定谨慎,更不敢打着大兄的旗号骄狂自大。” “伱不说别人也知道,也会有人主动向你靠拢,对这些靠近你的人要擦亮眼睛,不能随意接纳,对这些人要保持一个态度。” 陆远教诲道:“热情、大方、一问三不知。” 说出这话的时候陆远不由笑了,因为他想到了之前在江西的吴鹏和一众江西官员。 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就是这般。 所以自己也拿他们没辙。 陆诚连连点头表示记下。 “中了进士、入了翰林,这个业算是立起来了,也该考虑成亲的事,有属意的心上人吗,若是有,为兄替你去提亲。” 陆诚摇了摇头:“弟这些年一直在家中闭门读书,不曾敢有些许荒怠,因此并无心仪之人。” “为兄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陆远介绍道:“咱们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郑大同的闺女,年约双十至今仍待字闺中,你要是同意的话,为兄便安排你们见一面。” 陆诚都已经做好结下这门姻亲的准备了,结果陆远的最后一句让他啊了一声,十分错愕。 “见一面?” “嗯,见一面。” 陆远很随意的说道:“你们都没见过彼此,就贸贸然的成亲算什么,这事是郑大同提出来的,你也知道为兄素来不提倡政治联姻,所以我也没有正面回应郑大同,只说让你们两人见一面,要是你们自己之间也有眼缘,那这桩亲事就定下来,要是都不满意就算了。” 闻听此话,陆诚不由感激陆远的开明。 作为陆家的一员,尤其是自家大哥如今的身份地位,陆诚已经做好了余生都由陆远来安排的心里准备,结果却没想到在成亲这么一件人生大事上,陆远竟然会如此尊重自己。 “多谢大兄。” “咱们的家不是为兄一个人的,是这个家中每一个人的。” 陆远很认真的说道。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也中了进士,将来这个家,你也同样要担负起来,不仅仅是为了光耀门楣而做官,更要多思多想如何才能让咱们家,世世代代传承有序,良善不衰。” 传承有序、良善不衰。 陆诚陷入了深思。 这些事他确实从未曾考虑过,因为陆远太耀眼了,耀眼到让他们这些弟弟妹妹甚至是陆家每一个人都不去思考这些事,他们潜意识中已经习惯了服从。 即陆远让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至于其他的,很难去有自己的思维考虑。 而今天陆远做的事说的话则让陆诚恍然明白。 要尊重这个家中的每一个人,同时也要去教好带好每一个人。 “以后慢慢想吧,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该出去迎客了。” 陆远站起身,微笑道:“为兄和你一起,顺便介绍一下咱们南京的一些明公贤士给你认识。” “多谢大兄栽培。” 陆远没说话,只是拍了拍陆诚的肩头,率先走出书房。 身后的陆诚已不知觉间濡湿了双目。 这个时候的他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长兄为父。 疼爱、尊重、不计回报的栽培铺路。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九章:开海! 第232章 开海! 嘉靖三十二年九月,一份捷报送进了南京,也送进了北京。 迫于张经大军讨伐的压力,汪直麾下大将叶宗满叛乱,反戈斩杀汪直,献首级投降! 曾经在海上搅风搅雨扰得大明朝不得安生的大海盗就这么消亡了,消亡的同历史上一样儿戏。 不同的是,一个是被胡宗宪所骗,一个是被自己的心腹反戈。 当陆远得知这个信息的时候,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开海的时机到了! 历史上也是这般,汪直死后沿海的倭患持续到隆庆元年,随着戚继光和俞大猷彻底荡平倭患后,大明朝便开了海禁。 而如今,倭患被剿灭的更早也更彻底,势必然要尽快复开海禁。 不出所料,就在张经的捷报送进南京不到一月,北京就来了一道圣旨。 召陆远回京面圣。 张治的信同样也到了,谈及了这次面圣就是为了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开海的事。 开海是国家大事,不是嘉靖一个人拍拍脑袋就能决定的,牵扯到的事项也很多,也不仅是贸易和财富。 陆远收集了一些用得上的数据,便踏上了再次进京的路程。 “奴婢见过陆大人。” 还是同样的位置,还是同一个人迎接。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袁亨。 陆远同他点头示意,这一次两人之间没有聊什么,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都看彼此不顺眼的缘故。 一直到进了皇宫袁亨才开口说出第二句话。 “陆大人,皇上交代了,您进京后先到文渊阁,内阁的几位阁老都等着您呢,让你们几位先在一起聊聊,议一个章程出来再去和皇上呈报,到时候再由皇上来决定。” “好。” 陆远面露微笑,心情顿觉舒畅。 本来海禁开不开该是内阁来议的事,却还要等自己到北京才能议。 这就是江南党魁的排面! 踏足进入文渊阁正堂,陆远抬头一看,堂内已经坐下了满当当几十号人。 内阁四名阁臣、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以及通政使司连主官带负责会议记录的随扈文书。 “陆远见过各位阁老、各位部堂、堂官。” 陆远昂首挺胸,拱手向着堂内众人见礼。 齐齐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包括严嵩在内。 “见过陆部堂。” 还礼是规矩,就好比当初海瑞见陆远的时候,即使身份差距巨大,海瑞也要陆远还礼。 不过这个写在礼法中的明面规矩反而没多少人遵守,因为下级不敢让上级还礼,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种默契。 而今天陆远的行礼,包括严嵩在内都自发还礼,这便是尊重。 “陆部堂请坐吧。” 严嵩开口示意,通政使张文宪就搭了腔。 “陆部堂请坐。” 说着话,示意通政使司的官员往自己的身边加了把椅子。 陆远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不单单是陆远,张治和韩士英的眉头也都皱了起来。 这文渊阁正堂的布局是正当中一套桌椅,坐着严嵩。 在严嵩前面有一个台阶,台阶下同样摆了两套桌椅,分别坐着张治和欧阳必进,张治再往下则是坐着徐阶。 四名阁臣的位置安排好之后,其他的六部九卿等人则是位列两侧,相对而坐。 这种座位的排序没有毛病,但是陆远因为是南京吏部尚书,所以他的位置还要排在北京九卿之下,也就是右排第五位。 这要是坐下去,陆远可就一点面子都没了。 因此陆远没有坐,而是继续站在原地笑着对话。 “来的路上听袁公公说,皇上这次让内阁来议一议关于开海禁的事情,陆某当时就和袁公公说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是要皇上和诸位阁老来拿主意。” 陆远冲天拱手:“我大明朝的社稷大业,在皇上、在各位阁老,陆某身为下官一定是实心遵奉,万死莫辞。” 说完这话,陆远就走到韩士英的身前微笑拱手。 “老领导,不介意的话,陆某就坐您后面,咱们一起听听严阁老的高论吧。” “陆部堂说的有道理。” 韩士英搭话笑道:“有严阁老主持大局,又有皇上圣明灼照,咱们只需要实心办事即可。” 眼见陆远真就打算跑到韩士英身后落座,严嵩没法继续端架子了,连忙开口。 “来人呐。” 几名随扈官员走出来作揖。 “阁老。” “再搬一套桌椅来,放到徐阁老的身边。” 这话一出,徐阶的脸上似乎有些不太乐意。 陆远瞥了徐老贪一眼,又道:“下官只是南京吏部尚书,和徐阁老并肩而坐,似乎不太合适吧。” 也得亏严嵩岁数大了涵养好,不然此刻都想张嘴开骂。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你把文渊阁当自己家了? 忍住气。 “陆部堂言重了,陆部堂对我大明朝履建功勋,皇上多次说过想要陆部堂入阁,要不是因为陆部堂要留在南京主持考成法,如今也该位列文渊了。 请陆部堂和徐阁老同坐,也算是老夫替皇上做的主吧,没人会多说什么的。” “既然严阁老都将皇上请了出来,那下官也就不好再继续推辞,免得让大伙看笑话,说下官矫情。” 陆远呵呵一笑,这才动步迈上第一层台阶,一屁股坐到了新搬来的太师椅上,又看向旁边的徐阶,笑了笑没说话。 也不知道徐阶心里想的啥,反正当场是微笑点头示意。 “既然陆部堂也到了,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张治开口言道:“遵奉上意,今日这堂会要议的就是关于开海禁的事,一个月前,浙直总督张部堂已经彻底平定了汪逆倭患,至此,大海平波,再无倭寇滋扰。” 说完开场白后,张治看向严嵩。 “下面就海禁要不要开,开了之后应该要留意哪些事,请严阁老来主持。” 齐刷刷的目光对准了严嵩。 严嵩低声轻咳,随后开口。 “早些年沿海海盗、倭寇猖獗,朝廷不得已施行海禁,为的就是保护沿海百姓不受侵扰,而今海域平定,再继续施行海禁还是否合适,各位都说说看,给皇上和内阁一个意见吧。”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章:开海的第一个问题:钱归谁? 第233章 开海的第一个问题:钱归谁? 严嵩将话题抛了出来,但所有人都没有着急开口,而是左右乱看,想着等第一个出头的人先说。 眼瞅着就要冷场,韩士英便做了第一个开口的人。 “在讨论海禁开不开之前,老夫有个问题想要问几位阁老和在座的诸位同僚。” “韩部堂请说。” “这几年朝廷为了剿灭汪逆,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多少钱粮,各位知道吗?” 见众人不语,韩士英便继续说道。 “诸位可能都不太清楚,老夫是户部尚书也做过南京的户部尚书,心中最是清楚,从嘉靖二十八年汪逆僭号称王,朝廷设立浙直总督衙门开始算,朝廷一共花了接近一千万两白银的军费! 这里面既有用银子拨付的饷钱,也有用来购买火炮战船的军备采购,还有数不尽的粮食、数以十万计的兵器甲胄。 我大明朝富有四海,幅员万里丁口亿万,为了灭一个汪直,却用了四年多的时间,花了一千万两的军费,这中间,还曾被汪逆打破吴淞口登陆,险些导致整个南直隶深陷兵祸之中。 汪逆一个海盗、一个倭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实力来对抗整个我大明朝,就是因为他称霸大海,手握着万里汪洋、通贸百国,来自海域外数不尽的国家是他源源不断的财源,是他可以不停歇扩军、造船、造火炮的祸根所在。 从最初一个小小的商人,到后面就能称霸一方,甚至有实力和咱们大明朝打四年仗,各位还会小看开海后所带来的前景吗。” 众人听的频频点头。 “所以老夫的意见就是,海禁一定要开,若是不开,将来海外若是再出现一个汪逆来,难道咱们大明朝还要继续和这些个倭寇海盗周旋下去吗。” “韩部堂说的在理。” 韩士英的话音一落下,张治就立马给出支持:“老夫也觉得海禁一定要开,不能再将海疆拱手让出去了。” 徐阶亦是言道:“确实到了开海禁、通万国的时候。” 说完这话徐阶还看向陆远,意思很明确。 现在咱们江南党三位大佬都开口了,你这个党魁不该表态吗。 陆远却是连理都懒得搭理,权当没有看见和听见,依旧沉默不语。 对于陆远有些怪异的行为严嵩也感到奇怪,心里总嘀咕着这陆伯兴是不是又打算给自己挖坑呢。 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于是也言道。 “这些年朝廷的财政实在紧张,年年都要靠着拆东墙补西墙来维持着,开了海贸,我大明朝物华天宝,多的是可以拿出去卖成银子的好东西,有了钱,国家也不用处处捉襟见肘,更不用再给老百姓加负担。”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也都开始旗帜鲜明支持开海一事,仿佛说只要开了海禁,那么大明朝国内的所有问题和矛盾都将迎刃而解一般。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陆远才张嘴。 “几位阁老、诸位同工,陆某有句话要说。” 堂内瞬间安静。 “陆部堂有话直言。”严嵩颔首:“陆部堂久在江南主持大局,又是皇上钦命的协调总督衙门剿倭事宜的主官,开海的事老夫等人都不比陆部堂最精通。” 陆远轻笑点头算是致谢,随后言道。 “适才开始讨论之前,严阁老和张阁老都说了,今天要议的事不单单只是开海与否,还有开海后面临的问题,既然如此,那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未雨绸缪聊一聊如果开海咱们要遇到哪些问题。 这些问题咱们又能不能解决、该怎么解决,如果说没有解决的办法就去开海,等到将来问题出现了,那么到底是应该谁去处理?难道说还是咱们这些人坐在一起临时抱佛脚?” “陆部堂说的在理。” “还是陆部堂考虑的周到。” 几名江南籍的官员开口支持起来。 张治也点头:“陆部堂说的确有理,咱们是有些着急了。” “那就请陆部堂先说说自己的看法。”严嵩端起茶来,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陆远也不谦虚,直接侃侃而谈。 “适才各位都说开海就是开海贸,再说直白点就是为了替朝廷赚银子补亏空,诚然,开了海贸,银子是一定能赚到的,没理由说汪直能靠着汪洋大海赚的富可敌国,咱们大明朝反而不如一个海盗头子。 但是这银子到底是该怎么赚,在海禁之前,甚至追溯到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到底这通海是替朝廷赚到了钱还是没有赚到钱,陆某年轻看的书少,怎么反而听说郑和下西洋有劳民伤财的说法呢。” 张文宪沉吟道:“陆部堂的说法想来是引用了当年东山先生(刘大夏)在担任兵部车马司郎中时说的那句话‘昔太宗年屡下西洋,靡费无计,死伤军民累万,姑且得宝,与国何用哉,此政有弊,臣子者当劝谏,旧案倘在,宜从烧之。’ 不过陆部堂,东山先生的观点即使是在孝宗朝时期也并没有太多人支持,如果说当年成祖时期,郑和下西洋并无回报,朝廷缘何要一次接一次,朝廷又哪里来的财力支持成祖数次北伐兼修永乐大典。” 陆远笑了笑言道:“陆某并没说支持东山先生的观点,陆某刚才说的很清楚,开了海朝廷是一定可以赚到钱的,但这个钱到底是怎么替朝廷赚的,陆某不懂。” 开海做贸易,卖商品,这么简单的事陆远不明白? 张文宪的脑子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但是严嵩听懂了,于是轻咳一声止住了刚打算开口的张文宪。 其实陆远的话要是换一个说法就很容易理解了。 开了海之后,赚到的银子到底是给朝廷的还是给皇帝的? 很显然,如果开海之后,江南织造局、市舶司去做贸易,赚到的银子肯定是属于皇产,和朝廷、国家的财政一点关系都没有。 弄明白这一点,就很好理解当年刘大夏说的那番话了。 朱棣想要北伐、想要修永乐大典,但是国家没有钱,或者说国家有钱,但是当时的南京中央政府(朱老四当时也在南京)不愿意支持朱棣。 要花的银子太多了,不能说把国家的家底子都拿出来成就朱棣一个人的威名吧。 你成了永乐大帝,流芳千古,国家被你拖得筋疲力尽,合适吗? 而后有了郑和下西洋。 银子铁定是赚了不少,但这钱都被朱老四拿去北伐和修永乐大典了。 朱老四美滋滋成了千古一帝,可却得罪了当年的朝廷百官。 感情国家出钱支持伱的郑和下西洋事业,结果赚回来的钱都进了你皇帝一个人的内帑。 山东白莲教造反闹的那么大,老百姓都到了‘掘草根、剥树皮,卖儿鬻女以求苟活’的地步,也不见你出点钱来赈灾,还得从国家的户部出赈灾款。 永乐大帝这个名号,你真的不脸红吗。 这种内部矛盾就完全是朱老四一人造成的。 他将国家的财产和他自己的私人财产混淆了。 或者说在朱老四的眼中,他是皇帝,整个国家都是他一个人的私产,即国家的钱是他的钱,他自己的钱还是他自己的钱。 如此岂能不产生矛盾。 也就不怪这些官员怒批郑和下西洋是劳民伤财的行为。 所有的皇帝都如此,不是他们这些皇帝不开明,而是皇帝这个身份限制住了他们的心。 天然的认知就是如此。 朕是皇帝,朕即国家。 国家的一切都是朕这个皇帝的,但朕的钱还是朕的,别指望朕和你们分。 你要敢说朕的钱,朕拿一百万你们拿二百万,那朕可就要诛你们九族了。 这也就不怪当时的百官们一合计,干脆将郑和海图藏起来,最后干脆撺掇着施行海禁了。 皇帝和官员之间的矛盾已经因为这个事情而激化。 只不过因为这些年的海禁时间太久,导致此时此刻到了严嵩这一批官员已经开始逐渐淡化和忘记这个曾经出现过的矛盾。 现在陆远抛出来的这个话题,将尘封的矛盾提了出来,很尖锐也很直白。 你们都说开海是为了朝廷赚钱,那好,我想问问,开海之后赚的银子到底能不能进国库! 如果说还只是进了皇帝一个人的内帑,那么开不开海对朝廷、对国家又有什么影响! 不将公私分清楚,那么后面因为开海出现的许许多多尖锐的问题,是皇帝去解决,还是朝廷百官去解决? 依着嘉靖那种动不动喜欢甩锅和偷懒的德性,事得百官干,银子他自己落。 这样的话将来肯定还会出现矛盾。 与其那个时候再吵的面红耳赤,倒不如现在咱们先把话说开。 这里严嵩反应过来拦住了张文宪,没让后者贸然将话说出口,就是聪明的地方。 他怕张文宪说错话。 和陆远聊天得多长几个心眼,要不然一不留神又得被套住。 自己这一把岁数,实在是折腾不动了,再被坑一次,估计连退休都熬不到了。 “朝廷这些年的困难皇上是看在眼里的,要不然也不会主动下圣谕让咱们今日在这文渊阁来聊这件事了。” 严嵩的话模棱两可,没明说出嘉靖的意思,但也没说嘉靖愿不愿意让步,总结起来还是打太极。 让你们这些人自己猜、自己悟去吧。 陆远冷笑。 猜、悟? 我悟你妈的头! 小阁老的话拿出来说真痛快!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一章:先明后不争 第234章 先明后不争 听到严嵩给出这般含糊不清的回答,陆远自然是不会愿意答应。 有的事可以做但不能说,嘉靖的态度如此暧昧,明摆着就是自己又想落银子,又不想担事,好方便将来出了问题随时甩锅。 既然你皇帝想玩拉扯,那就陪你拉扯。 “要么说还得严阁老坐镇中庭,咱们大家伙才有主心骨。” 陆远开口就是捧:“像这些个事情,我们看不透还得严阁老来主持,既然严阁老也说了,皇上的意思是让咱们大家一起议,那就请严阁老来教教下官等人,这开了海之后,到底怎么替朝廷赚银子,怎么替朝廷解决财政上的困难。” 张治几人现在也反应过来,怪不得刚才众人就开海的事聊的火热时,陆远不愿意说话。 没毛病。 与其日后和嘉靖闹矛盾,还真不如现在就将话说破,君子先明而后不争。 是故,开口支持。 “对啊,严阁老您先谈谈吧,看看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替朝廷解决掉这财政上的困难,下官等人也好跟着学学。” 懂事的都在装傻,只有不懂事的才会冒死冲塔。 比如一个叫做蒋宗祥的工部侍郎。 “张阁老、陆部堂,这种事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呢,开海嘛,就是做买卖呗,把咱们大明朝的东西拿出去卖给那些蛮夷,从他们的手中赚到的银子自然也就能拿来解决朝廷在财政上的窘困了。” 他这话一说严嵩就无名火起。 显着你了? 整个大明朝就你一个聪明人,其他人全是傻子是吧。 陆远呵呵一笑:“蒋侍郎的意思陆某算是听明白了,就是说咱们开海卖咱们大明的瓷器、茶叶、丝绸之类的东西,而后归入国库来解决朝廷的财政难题,是吗。” “当然.” “咳咳。”严嵩适时的咳嗽起来,这也打断了蒋宗祥的话。 陆远转头去看身后的严嵩:“严阁老这是觉得蒋侍郎的话不对?还是觉得这开了海也不一定有用?” 后者算是看明白了,陆远现在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 非一個劲的挤兑自己。 “陆部堂,适才蒋侍郎说的也没有错,开海禁当然是为了开源,为了替朝廷补亏空,不过朝廷的用度也多,你不在内阁,很多事情不太清楚,总是要内阁向皇上呈报后再做定夺打算。” 陆远哦了一声:“严阁老这么一说陆某就听明白了,那陆某还有一个问题。” “陆部堂请说。” “开海通商就需要造海船、需要雇佣人手、需要护卫,除此以外,我们向外夷卖商品,商品哪里来的?天上是掉不下来瓷器、茶叶这些东西的,需要生产,生产需要成本,这些花销是谁来出。” 严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个陆远把所有的帐算的太细了,为什么就不愿意搞一本糊涂账出来呢。 糊涂,这种事不能糊涂。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这件事陆远当然要算细。 眼下江南的经济最好,将来的发展也会逐步趋向健康良善,陆远不希望被无休止的吸血。 如果这笔账不算明白,那就意味着江南要出场地(港口和工厂)、人工(造船和生产加工的工人)、商品成品,这些东西全是江南出,结果赚到的银子归嘉靖一个人,那这个国家永远好不了。 “陆部堂说来说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明说吧。” 陆远便放下手中的茶,轻咳一声:“既然阁老问了,在座的也都是同为皇上效力的同僚,那陆某就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话音落下陆远又缄口,只是看向张文宪。 后者还有些不明白其中意思,直到严嵩开口。 “除内阁、六部九卿之外,其余人都先各回值房当值去。” 张文宪这才明白陆远刚才为什么要看自己。 法不传六耳,有些话不能让太多人听到,免得传扬开。 倒不是怕传进嘉靖耳朵,只怕被那些中下级官员知道,再胡言乱语,添油加醋。 等没有了闲杂人等之后陆远才继续向下说。 “海禁之前,朝廷负责海贸事宜的是江南织造局和广州、泉州市舶司,这里面江南织造局负责出商品,市舶司负责出船,跟船的护卫由福建、广东臬司衙门来负责。 但江南织造局只有丝绸,其他的诸如茶叶、瓷器、纸张、药材、器具、胭脂等各类商品包括事关养蚕缫丝、开渠水利等各种技术及从事生产者留在当地教导协助,这些都由当地的官府来负责。 但即使是江南织造局负责出的丝绸,其从生产加工到最后出成品,都是地方负责的,地方收税收上来的丝是原材料,没有原材料就算织造局有一万架织机、十万名工人,他们又拿什么来变出丝绸。 如此说来,我大明朝整个对外贸易,陆某将其称之为出口,出口的商品、技术、人力都是朝廷在担负,但卖出的银钱却不归地方,这些东西都是国家的税收。” 大明朝是实物税,种茶的茶农交的就是茶叶,种药材的就交药材,相当于大明是将自己的税收通过贸易变成真金白银。 其他的诸如冶铁、制盐都有专门的课司来征税。 陆远如此说,简单理解就是本该国家的一切通过这个转换的过程后变成了真金白银,流入嘉靖皇帝一个人的内帑。 损国家而肥皇帝。 几十年的海禁,相当于大明朝是没有出口这一项,而国内的内需也并不大,所以对于原材料的消耗不多,相关的生产业、制造业也发展不起来,从业人员就业岗位也有限,因此整个国家的生产力处于一个相对低迷的层面。 但是开了海禁,多了一个出口,那么相关产业就会迎来一个蓬勃发展的春天,对于原材料的消耗会翻倍。 消耗的越多就意味着原属于国家的税收会大量流失。 看似都变成了真金白银,可这些真金白银如果不能进入国库来提振国家经济的话,那么就是毫无意义。 而大明朝的税收九成来自江南。 这不是吸血是什么? “所以陆部堂是不支持开海了?” 严嵩听完陆远的话,直接质问道:“是这个意思吗?” 陆远皱起了眉头。 这个严嵩装糊涂呢。 “如果严阁老是这么曲解下官说的话,那便这么认为吧。” 陆远懒得和严嵩抬杠:“您是首揆,您说下官不支持,那下官便不支持。” 耍无赖是吧,行,你严嵩铁了心当忠臣拿国家财政当儿戏,那摆烂吧。 不开海伤的是大明朝又不是我陆远。 接着海禁才好呢,正好让远东安全占据汪直灭亡后的海贸空白期。 陆远一说不支持,张治和韩士英就改变了口风。 “适才听到陆部堂这么说,才知道原来这开海的事那么复杂,确实都应该考虑到再做打算,需得从长计议。” 两人表完态,张治还看向徐阶,眼神里带着警告。 后者连忙出声附和。 “对对对,严阁老,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早先还都统一立场支持开海,可现在又瞬间变成了内部不和。 严嵩吊起一口气来,只好看向欧阳必进。 “欧阳阁老,你也说说你的意见吧。” 后者斟酌一番后开口。 “之前陆部堂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海贸海贸,既然是贸易就是有买有卖,我大明朝卖的是东西都是从地方收上来的税,这些税是国家的,只不过经织造局、市舶司的手卖出去罢了,那么这卖来的银子,到底是朝廷的还是织造局市舶司的? 事实上,到底卖了多少钱,织造局和市舶司也不会告诉内阁,他们的帐只有司礼监知道。” ??? 所有人都明显一愣。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么一个问题上,欧阳必进作为严嵩的小舅子竟然会立场坚定的支持陆远。 这叫做大公无私,还是叫反戈一击?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朕的钱!” 第235章 “朕的钱!” 当欧阳必进说出支持陆远观点的话后,严嵩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是忽略或者说忘记了当年朱老四时期因为郑和下西洋闹出的矛盾,毕竟时间太长了,而且从弘治年间开始大明朝光是海禁就持续了几十年。 那个时期刘大夏还藏匿郑和海图,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来对抗孝宗皇帝想要开海的打算。 时间跨度太久,严嵩这个时期的官员忽略掉也不奇怪。 只是在回想起这些事后,严嵩也咂摸透了其中的意思。 开海对国家到底有没有好处暂时不知道,但是对嘉靖皇帝那是一定有好处的。 严嵩为什么能当首辅,为什么能一干几十年屹立不倒。 因为他会替嘉靖搂银子。 现在弄清楚了这其中的逻辑,严嵩就是立场坚定的支持开海派。 严嵩也不糊涂,他知道陆远肯定也是支持开海的,只不过陆远更在乎的还是江南的利益。 没办法的事情。 屁股决定脑袋。 作为江南党魁,陆远必须要为了保全江南利益而开口。 两人都有自己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这就很难让意见达成一致了。 在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严嵩开了口。 “既然几位阁老都是这个意思,陆部堂又是远道而来还没来得及休息,那今天就先这样吧,先行搁置,接下来具体该怎么议,老夫去面圣请圣训。” 严嵩很谨慎,在没有嘉靖的明确态度前,他是不敢擅自做主继续坚持下去的。 于是乎,就关于开海与否的第一次会议草草结束,没有任何结果。 众人皆离开文渊阁,严嵩赶去西苑面圣,陆远则和张治几人结伴离开。 “要不是伯兴所言,老夫几人险些糊涂了。” 韩士英言道:“之前老夫只想着开海的好处,却忽略掉一旦开了海禁,江南的剥削将会日益严重。” “老领导言重了。”陆远宽慰道:“毕竟离着上一次开海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时间长久,难免会有疏忘的地方。” 这个时候张治开了口。 “到老夫府上聊吧。” 皇城里人多耳杂,显然不是聊这种话题的合适地点。 —— 严嵩缓步走进精舍,刚欲见礼就被闭目潜修的嘉靖喊住。 “阁老,朕听司礼监说,今天陆远进京了。” “是的。” “去过文渊阁了吧。” “去过了。” 嘉靖这才睁开双眼:“和朕说说,你们聊的怎么样了。” “回皇上,就开海的事,一开始大家都是支持开海禁的。” “是吗。”嘉靖面露喜色:“你们所有人都支持,这倒是难得。” 看到嘉靖高兴,严嵩苦笑一声:“皇上,臣还没说完,众人只是一开始支持,可后面陆部堂说了一些话之后,除臣以外,内阁其他三名阁臣都改了主意,决定再议议,再考虑考虑。” 嘉靖一脸诧异,有些惊愕的说道。 “怎会如此?那陆远都说什么了。” 严嵩答道:“陆部堂说,开海禁到底是替朝廷开源还是劳民伤财,谁也不敢保证,因此要慎重处置。” 嘉靖深吸一口气:“那陆远真是那么说的?” “是,陆部堂还引用了前朝东山先生说过的话。” “不要提刘大夏。”嘉靖一挥手:“朕很不喜欢他。” 严嵩滞语,随后言道:“当时张文宪反驳了陆部堂的话,陆部堂又改口不说开海是劳民伤财。” “这個陆远,怎么一会一个说辞。” 嘉靖越听越迷糊:“他到底是支持开海还是反对开海。” 见嘉靖还是不明白,严嵩有点着急了,可再着急这话也不能从他口中说,全靠着嘉靖自己去悟。 万般无奈,严嵩只能看了黄锦一眼,嘴里说着话。 “臣觉得,陆部堂之所以这般摇摆不定,大抵也是担心朝廷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之后却是泥牛入海,万一收不回成本,对朝廷又是一个负担。” 黄锦已经接收到严嵩的眼神示意,加上这番话已然明白。 “主子,陆部堂为人虽然年轻,但一直都很稳重,开海事关国家大局,他难免谨慎了一些,这么做也是为了主子着想,毕竟江南正忙着推行考成法,怕再出什么风波吧。” 这下嘉靖总算是听明白了。 转了一圈下来,就还是为了一个钱字。 开海之后赚到的银子,是归国家还是归内帑的问题。 如果归国家,那么江南是纳税的大头,而织造局和市舶司卖出去的绝大部分货物又都是在江南六省征收的,国家就得按比例给江南分账。 若是归了嘉靖一个人,这银子还有多少能用在江南? 江南百姓的负担会加重的。 明白过来后嘉靖心里很是不痛快。 朕的钱! 但是再如何不痛快,嘉靖也不能急。 要顾全大局,更何况这是一件关乎整个国家兴衰的大事,急,就容易犯错。 这种事上犯错误就会出大乱子。 所以嘉靖如此说道。 “朕听明白了,陆远不错,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稳重的定力,不过就是眼界心胸还窄了一些,也不怪他,毕竟从是从知县开始干的,眼光总盯着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缺乏了一些大局观。 这一点上,严阁老你作为首揆,要多教教、多传授些经验,将来等他入阁之后,才能更快的掌握全局,提调全国。” “是,臣明白。” 严嵩答道:“那臣寻个时间,会同其他三位阁老再同这陆部堂聊一聊,也转述皇上的圣意。” “嗯,这样便很合适。”嘉靖满意点头:“那就劳烦严阁老了。” “臣分内之事。” 严嵩起身作揖:“臣告退。” “阁老慢走。” 等到严嵩一走,嘉靖脸上的怒意便控制不住的浮现出来。 “朕的钱!” 黄锦心肝一颤。 “这些都是朕的钱,他们却要伸手来分,难道说朕还要求着他们去开海,要朕捧着钱送给他们,那是不是还要朕感谢他们!” 嘉靖发泄了一通,随后又迅速的恢复平静。 “黄锦。” “奴婢在。” “稍晚些时候,你派个人去见陆远,就说朕的精舍已经翻修好了,要感谢他,请他今晚入宫与朕饮宴。” 再气再怒,嘉靖也知道,想要开海的国策没有陆远的支持是不可能推行的。 这,就是江南党魁的排面!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三章:与嘉靖之间的极限拉扯 第236章 与嘉靖之间的极限拉扯 当得知嘉靖召自己入宫用膳的时候,陆远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严嵩铁定会去找嘉靖打自己的小报告,而嘉靖也一定会向自己施压。 皇帝召见不得不去啊。 陆远跑到礼部的馆舍换了身简单的服饰入宫,这次没有去嘉靖的修道精舍,而是进入大高玄殿中的一处偏殿。 陆远到的时候,美酒佳肴都已经备齐了,除了嘉靖这个正主没到之外,殿内也没有太多的闲人,只有几个侍候的内监。 “陆大人且先稍坐,主子更衣后便来。” “不敢惊扰圣驾,陆某慢慢等便是。” 殿内只有两张几案,很容易分清君臣,陆远便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安心等着。 他倒是不怕嘉靖给自己摆鸿门宴,要是怕的话就连北京都不来了。 鸿门宴肯定是不可能,但龙门阵是跑不掉的。 等了能有一刻钟的时间,陆远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继而便起身走向殿中,等到嘉靖一露面,立刻下拜。 “臣南京吏部尚书陆远,叩见吾皇,请圣躬万安。” “朕躬安,陆卿快免礼。” 嘉靖落座,含笑抬手。 “你我君臣虽只几个月未见,但朕很想念陆卿。” “能得帝心垂爱,臣不胜荣幸。”陆远起身回座,欠身答话。 “今日朕于此设宴,是为了答谢陆卿慷慨解囊,替朕重修了精舍。” 嘉靖言道:“满朝文武,如陆卿这般忠君体国的没有二人了,可惜啊,陆卿要在南京主持江南考成法的事,此事关乎我大明半壁江山之兴盛,除卿以外,无人再有此才学可以替代,朕心中难受啊。 朕是真想让陆卿入京来,时刻伴朕身旁,为朕分忧解难、匡扶国家。” “侍奉君父也是臣的心愿。”陆远动情道:“若是可以,臣真的想放弃考成法,连日来京,哪怕只是做一个小小的翰林承旨,只要能离着皇上近臣也愿意。” 负责起居注的太监都快写不下去了。 再肉麻也得写啊,将来给嘉靖修实录的时候,这内容定是要进史书的。 “陆卿的忠心朕是知道的、知道的。”嘉靖连连点头,同时抬手端起酒杯:“朕薄酒一杯,感谢陆卿为国操劳。” “不敢。” 陆远连忙起身,躬腰答话:“臣,伏惟皇帝陛下膺乾纳佑奉天永昌,如日之升万寿长青。” 言罢先干为敬。 这里陆远的祝词是礼法要求的正式祝词,所以没有喊皇上而叫皇帝陛下。 嘉靖展颜大笑,以袖遮面将酒水一饮而尽。 “陆卿快坐,咱们君臣二人今日闲话家常,不必如此严肃拘礼,放开了吃,尽情的喝,便是偶有失礼之处,朕也绝不会怪罪。” “谢皇上。” 一听这话,陆远也不再客气,见到嘉靖动筷,立马开动。 第一口菜下肚,陆远的眉头就扬了起来,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萦绕心头。 这個时候嘉靖也开了口。 “当年陆卿在翰林院读学,在北京呆了三年,所以朕就派司礼监去问了问,得知陆卿那三年时间最喜京城兴丰楼的菜,所以为陆卿准备的这一桌菜都是兴丰楼的厨子做出来的,那么多年厨子都没换,陆卿觉得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吗。” 陆远举着筷子的手悬停空中,两个呼吸的功夫双目垂泪。 “皇上,臣、臣” 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几难开口。 黄锦见状赶忙拿起一块丝巾走到陆远身前递上,嘴里说道:“陆少傅,奴婢陪伴主子几十年了,从没见过主子如此这般的关心过谁,就连几位皇子王爷也不如您这般让主子上心。 为了今晚能让陆少傅您吃的好,奴婢和司礼监上上下下几百号太监可是快跑断了腿才打听到您喜欢吃什么,主子下了死命令,要是让陆少傅您吃不好,奴婢这些人都得挨板子。” 陆远没有答话,只是一个劲的哭。 只能先哭着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嘉靖那么给面子,自己后面该怎么应对。 可惜自己岁数太年轻了,要是六七十岁,完全可以借着这激动的心情直接晕过去。 嘉靖也是时候的又唱了一句双簧。 “黄锦,你这奴才说什么呢,是想着在朕和陆卿家的面前邀功吗。” “奴婢不敢。” “陆卿为了朕和国家操心劳力,朕不过是让你们为陆卿家准备一桌饭菜还值得你拿出来说道吗,自己掌嘴。” 陆远没法继续哭了,赶忙开口拦住。 “皇上对臣的恩德臣此生粉身难报,黄公公也是一心一意为了皇上、为了臣尽心尽力的去做,若是再责怪黄公公,那臣怕是要生生内疚死了。” 君臣两人一番作秀结束,嘉靖也开始逐渐将话题向着正事上引。 “这次朕特意让陆卿来京的原因,袁亨向陆卿说过了吧。” “说了。”陆远擦干眼泪,言道:“听袁公公说,皇上想要开海。” 嘉靖摇头道:“不是朕想要开海,而是这段时间严阁老他们三番四次的上疏谈及开海的事,既然内阁有这个意思,朕便考虑一下,但朕对这种事情不太懂,便想着将陆卿召入京来,让你们在一起商量商量。” 对嘉靖这种说辞陆远是一点都不意外。 无论遇到什么事,先把自己摘出去准没错。 因此陆远顺势言道:“这件事臣和严阁老他们也都聊过了。” “是吗,聊的怎么样?” “除了严阁老外,其他三位阁老的意思是再议议,不能着急。” 陆远一张嘴便也将自己给摘了出去。 对此嘉靖当然不满意,他继续问道:“那么陆卿的看法呢,开海这件事陆卿是支持还是反对?” 终于来了! 这一刻整个殿内似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虽说每个人仍然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内官监的太监也在侍候着,但陆远还是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的身上。 “臣,当然是支持开海的。” 陆远打破了沉默,嘉靖的脸上也露出了喜色。 “不过。”陆远的话锋一转:“开海不单单只是为了做生意、做买卖,开海关联着我大明朝上上下下各种事,不敢不慎重。” “陆卿家口中说的上上下下各种事,都是哪些事?” 嘉靖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也让陆远不由自主微皱眉头。 这种话,该怎么回答呢?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四章: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第237章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面对嘉靖的问题,陆远也不由陷入了苦思之中。 正面回答、单刀直入? 那就相当于挽起袖子直接去打嘉靖的脸,肯定不行! 有的事能做不能说。 大脑飞速运转,能有那么几个呼吸的时间,陆远才开口。 “内阁几位阁老以及臣等之所以觉得就开海的事需要再三斟酌也是为了朝廷着想。” “陆卿细说说。” “早年成祖之时,使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通贸万国、扬我国威,然今时不同往日,成祖之时,我大明朝国力正盛,府库充盈,有的是货物卖往海外,然今我朝先后经历了汪逆倭患和庚戌虏乱,国家疲弱,府库空虚。 就算开了海,朝廷也一时间拿不出什么货物向外卖,而一旦打开海禁,则又给了沿海商人明目张胆联系外夷的机会。 早在嘉靖十四年时,海禁松弛,便给了汪直南下广东经商的机会,不消十年,汪直便壮大到可以危害我大明朝的地步,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是因此,臣的打算是,先缓一缓,等朝廷府库充盈的时候,再行开海。” 对陆远这种极其官方的回答,嘉靖显然是不会满意的,可他又无处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如果不是当年海禁松弛,汪直凭什么坐大。 嘉靖道:“朝廷完全可以严加管控,限制这些沿海的商人出海。” 陆远叹气道:“正所谓堵不如疏,更何况海疆沿线浩荡何止万里,朝廷堵不住的。与其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强行管控,倒不如有序引导,真等开了海禁的时候,以朝廷为主,地方海商为辅,共同经营海洋,他们赚到钱的同时,朝廷也可以从他们身上征税,这样才最是妥当。” 嘉靖又道:“既然陆卿家不着急开海,那为什么去年要先行筹备四个海事司呢。” 对此陆远自然有话说。 “有道是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虽然臣目前不支持全面开海,但海禁早晚是要开的,既然如此当然应该未雨绸缪,四个海事司位置都极好,且容易扩修出大港,将来我大明朝的商品货物想要大量出海,自然要装大船、走大港,只靠着民间那一两块小舢板,就算走私又能走出多少东西。 慢说小船小舟,就算是广船,也只能在内流保证安全,大海洋流汹涌,广船同样有倾覆的风险,因此民间海商想要出海就需要大型海船,而大型海船是需要走港口的,与其放任民间自行建港出海,不如国家提前准备,只好管住出海的关口也就管住了民间的海商,因此臣也将海事司称之为海关。” 嘉靖听的连连点头。 “果然还是陆卿家做事有条理、够周全,不过朕还是想要尽快打开海禁。” 说到这嘉靖语气一顿,长叹一声:“唉。” 陆远见状连忙道:“皇上有何忧心之事?正所谓君忧臣辱,见皇上忧心,臣实觉乃臣的奇耻大辱。” “还不是为了这两年国家的财政问题。”黄锦这个时候插了一句话:“陆大人有所不知,这两年国家财政越来越艰难,虽说江南这两年税赋有所提振,但前些年的亏空太大,一直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撑着。 这日积月累下来到了今年,实在是顶不住了,官员欠俸、边军欠饷,辽东又不安宁,筹措辽东军镇的事情迫在眉睫,可朝廷却又拿不出银子来,主子的心里,急啊。” 废了那么大的劲,转了那么多圈,可算是聊到银子上了。 陆远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嘉靖。 既然是唱双簧,那该你这个皇帝开口了。 果然,嘉靖虽然有些面热,但还是不得不厚着脸皮说话。 “真是让陆卿看笑话了。” “皇上这是说的哪里话。”陆远忙道:“朝廷艰难如此,都是臣这些个做臣子的无能,不能替皇上分忧,有愧于列祖列宗、皇恩浩荡,既然刚才黄公公说了,那臣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定全力支持皇上。” 嘉靖顿时双目一亮:“陆卿决定支持开海了?” “再难,也不能让皇上您跟着如此操心,皇上圣躬重比社稷,若是让皇上因此忧心伤了圣躬,臣等万死莫辞矣。” 陆远叹出一口气:“臣当竭尽全力劝说张阁老他们几位,支持皇上开海禁的打算。” 嘉靖刚激动的想要吐口说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怔住。 三言两语间,怎么把自己绕进去了? 什么叫支持皇上开海禁的打算。 按照嘉靖的想法,这种事应该是内阁来呈请,自己这个皇帝只负责批准,这样将来开海之后闹出的一切问题和矛盾,根源都在内阁,而不在他嘉靖身上。 最重要的就是矛盾。 开海之后,织造局市舶司的银子会进司礼监也就是进内帑,这会引起皇帝私产和国家公产之间的必然矛盾,这个矛盾是非常严峻的。 嘉靖不希望士林骂他这个皇帝损国家而肥己身,如此他这个皇帝就走到了全天下士林阶级的对立面。 一个人对抗整个国家的士族? 想想大概会是什么下场。 所以开海这种事一定要从内阁的口中说出来,这么就算将来出现了问题和矛盾,那么也可以先将锅甩给内阁,让内阁先顶着,等内阁顶不动的时候,他嘉靖再站出来,慷慨大方的将内帑的银子拿出来还给国库。 当然,帐是司礼监管着,到底赚了多少钱除了司礼监和他这个皇帝谁也不知道。 彼时随便拿出个一两成进入国库也就算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了。 可现在陆远三言两语间,不知不觉就挖出一个大坑来,差点就将嘉靖给埋了进去。 好在及时收口。 嘉靖心中是恼怒的,但不能发作,只得开口言道。 “朕躬德薄,冲龄践祚,本想只做一个安乐王爷,可祖宗基业无人继承,是先太后下懿旨,是百官众卿架着朕坐上了这个位置,朕自治薄以才学,只想着效仿先圣垂拱而治,赖以诸卿辅佐,得有今日之光景,然而时运艰难,天不假朕以运力,致使国库亏空、百姓辘辘,皆朕之过也,朕当去太庙,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自请逊位,令宗人府再选贤良为君。” 言及至此,嘉靖抬袖抹泪,殿内一众太监更是跪地嚎啕大哭。 黄锦咚咚的磕头。 “主子、主子如此,可让奴婢等人怎么活啊。” 无耻! 陆远差点被气的吐血,可他能怎么办,只能跟着跪在地上,一头砸下。 “皇上千万不能这么说,皇上如此,臣等只有一死以谢天下了。” 说罢起身,大喝一声:“臣无能,不能替皇上纾围解困,今日便一头撞死在这。” 狗东西黄锦,你倒是拉老子一把啊。 陆远等了两个呼吸也不见黄锦有动静,心里那个焦急,只好再喊一声。 “臣去了,只求皇上保重。” 这时候黄锦可算反应过来,跪在地上一把抱住陆远的腿。 “陆大人、陆大人千万不能寻死啊,您可是皇上和社稷的股肱栋梁,没了您,国家可怎么办,亿万苍生可怎么办啊。” “黄公公不要拦着陆某,皇上这般自薄,让陆某还有何颜面苟活。” 两人拉扯着,嘉靖也收住了哭声,开口劝阻。 “陆卿不可、万万不可。” 陆远立马停下,倒把黄锦闪了个趔趄。 “既然皇上不舍得臣寻死,那臣为了皇上便再苟活些日子吧。” 写起居注的太监实在是写不下去了,只恨不得一把刀捅死自己来的痛快。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君臣!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五章: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第238章 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皇帝耍无赖谁也没辙。 陆远是真想不到嘉靖竟然能干出这种事来,为了银子,竟然能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真是一点脸都不要。 只用一句话就把自己给拿捏死。 没办法,皇帝都哭着喊着要退位了,自己再不表态,那真就到了君臣成仇的地步。 由此陆远长叹一声,看向嘉靖。 “皇上,陆某有些话想向您单独陈奏,不知可否。” 一听这话嘉靖也不哭了,精神头也抖擞了几分,立刻冲着黄锦挥手:“黄锦,你们都退下吧。” “是。” 殿内几十名太监瞬间散去,尤其是那个起居注跑的最快。 终于不用在这里继续忍受煎熬了。 当殿内只剩下嘉靖和陆远君臣二人后,陆远这才好开口。 “皇上,非是臣不支持您开海禁,而实在是整个天下都不会支持的。” 没有第三人在,嘉靖说起话来也直白许多:“陆卿口中的天下,其实只是江南吧。” “不。”陆远摇头道:“海禁一开,江南自然会是最先闹出矛盾的地方,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江南占了朝廷财税九成,江南动荡天下动荡。真到了那一天,皇上您会觉得只凭着一个内阁就能在前面顶住全天下的口诛笔伐吗。” 陆远叹气道:“皇上曾经谓臣言‘这天下何人不贪,就连严阁老也贪’,这话皇上还有印象吗。” 嘉靖点点头:“朕当然不会否认自己说过的话,朕知道天下皆贪,似海瑞这般清正之臣太少了。” “既然皇上愿与臣如此坦诚,那臣便也斗胆,同皇上直言了。”陆远说道:“臣不在北方,北方的官员们如何臣不清楚,但臣一直在江南,深知江南官员之德行,他们不仅贪,而且是穷凶极恶的贪。 银子他们要,田地他们要,但是清名他们也要,他们什么都要。 朝廷不开海禁,诸如丝绸、瓷器这些可以流入市场变成真金白银的税收,早晚都会通过不同的方式途径来进入到这些官员的腰包中,臣管这个叫做财富集中,是经济发展的必然规律,也叫二八定律。” “二八定律?” 二八定律的原义是两成人支配八成资源,不过陆远这里是这么说的。 “所谓二八定律,就是占全国百分之二的人支配全国百分之八十的财富。” 嘉靖的面皮抽搐了一下。 陆远继续言道:“即使是在最富庶的江南,普通百姓之家在足额缴纳完各种朝廷赋税后,其生活都会相当艰难,一旦遇到大的天灾,仍然要靠着卖身来苟活性命,臣就曾在杭州收下过一个卖身葬父的家仆。 他家的地被当地的劣绅给巧取豪夺抢走了。 土地的兼并、财富的兼并、可用资源的兼并是不可避免的事,朝廷每年从江南几千万百姓身上收税,收上来的税用作国家用度,实际上就是将这些税交给不同衙门的官员们来进行支配使用,一层层的盘剥贪墨,上上下下都吃的大肚便便、脑满肠肥。 所以自我大明开国以来,至今已有近两百年,可国家却反而越来越穷,甚至比不上百废待兴时洪武朝,国家穷了、百姓穷了,可士绅们越来越富了,为什么,因为太祖皇帝需要官员来辅佐他治理天下,一个国家必须拥有一套完整的政治体系。 有官就有士,有士必有绅,一个知县在地方干十年,其家族便可成为当地县里的豪门,等他做到知府、布政,一个庞然大族就诞生了。 国家两百年的发展,用了多少知县、知府、布政、巡抚,就会诞生多少门阀豪强。 而供着这些人能安心享受奢靡日子的,就是这普天下的老百姓们缴纳的税赋。 皇上,您要开海,要拿本该进入他们口袋里的东西去卖成银子,归于司礼监、归入内帑,您觉得这天下的士绅们会愿意吗?” 嘉靖闻言悚然。 天下的情况就是这般,都是趴在老百姓的头上吸食血肉,区别只在于以前是全天下的官员士绅们平均分配,现在嘉靖要一个人吃独食,这矛盾将会极其严峻。 “皇上,当年刘大夏藏匿郑和海图,司礼监、锦衣卫翻遍了整个兵部都找不到,于是上报孝宗皇帝说是刘大夏将海图给烧毁了,于是开海之事就此搁置,但就在孝宗宾天后不久,这份海图又找出来了。 如果真是烧掉了,《武备志》里又怎么会有郑和海图的全貌,臣说一句胆大包天的话,孝宗那个时候,有些人不希望开海,所以这份海图永远不会出现,时任兵部尚书的项忠就是刘大夏藏匿海图的重要帮手,而司礼监和锦衣卫,不敢明目张胆的去搜一个兵部尚书的家。 皇上执意开海,若是这银子不受监管的全部归于织造局和市舶司,那么臣敢断言,最多两个月,沿海又会诞生倭患,至于这个倭患是真倭还是假倭,那就不得而知了。” 嘉靖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呼吸也急促起来,但他清楚陆远说的都是实情,也是必然。 同时也理解陆远为什么要反对不明不白的开海了。 作为江南党魁,陆远的屁股牢牢坐在江南官僚集团那一边,整个江南的利益才是陆远必须要先考虑的。 不然陆远就会被抛弃,甚至会死的很凄惨。 “所以陆卿的意思是,开海之后,所赚到的钱财要全部充入国库之中,要让这天下的官员都能分上一杯羹,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闹事,是吗。” “对。” 嘉靖的鼻息开始加重:“所以,朕要看他们的脸色来当这个皇帝?” 不等陆远说话,嘉靖已经怒喝起来。 “从杨廷和开始,你们这些人就会对朕的一切指手画脚,永远如此!朕是君,你们是臣,难道圣贤就是这般教伱们君臣之道的吗。” 面对嘉靖的咆哮和愤怒,陆远反而十分平静。 “臣很明白皇上执意开海的原因,皇上缺钱,很缺钱,如果有了开海的巨大财富,那么皇上就有银子来养更多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如此,皇上也可以真正的实现君临天下。” 当陆远说出这句话,便意味着大明朝皇权和士权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一个国家,两个中央 第240章 一个国家,两个中央 嘉靖从未想过,在自己的人生中竟然会有一天需要去揣摩一个臣子的心意。 自古伴君如伴虎,都说圣心难测,当官的绞尽脑汁都想着如何迎奉君王,哪怕是严嵩,也是如此,为了迎合上意,满身才华用作书写青词。 今天可真是倒翻天罡了。 出现这种情况绝不是因为陆远已经牛的超过嘉靖皇帝,事实上,如果嘉靖不考虑后果的情况下,在北京他仍然拥有对陆远的生杀掌握权。 杀死陆远和杀死一个寻常老百姓的难度对嘉靖来说是一样的。 只要不考虑后果。 可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也全然是因为嘉靖自身的精明算计。 如果说嘉靖是个暴君莽夫,那陆远铁定不会这么干,同理,嘉靖也没可能活到今天,杨廷和那时候就给他弄死了。 精于算计的人都谨慎,会事事先考虑利弊,只要利大于弊,那么便是牺牲一点面子也无妨,之前嘉靖自行作践自己就是证明。 嘉靖在脑中想了许多许多,最后也是试探着开口。 “先宪宗、孝宗患病,时病体已入膏肓,医药罔效,故内阁酌办遵行大行皇帝生前贤德,宽宥太医,不加重罚,可见我大明大行皇帝之仁善矣。” 皇帝不是被药死的,而是自己重病病死的,跟太医的医术无关。 陆远于是拱手:“有陛下这番话,可使阴行邪说无所遁形也。” 嘉靖顺势言道:“朕虽为天子,亦知人力尚有尽时,天不假力岂可逆也,人如此国亦如此。” 试探的话在这一刻抛出来了。 这里嘉靖的话很好翻译,就算是皇帝的命也是有尽头的,如果老天爷不给续命那么就无力回天,皇帝如此国家也如此,国运早晚有衰亡的一日,改朝换代也是理所当然。 但这里之所以是来自嘉靖的试探,那就需要联系前文。 不过在翻译之前,先说下陆远是如何回答的。 其如此答道:“皇上所言非也,姬周有国八百载,后汉却仅三年,两国何以如此悬殊,或为外敌袭扰、或因内政交困,是故,修德政强国、御外敌安邦可固国运,倘使代代出贤臣、年年有德政,国可存续千年也。” 结合着陆远的回答便很好翻译了。 嘉靖不清楚陆远的打算,因此先释放出一种相对消极的态度来进行试探。 国家的运数乃是天定,朕认命了,朕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便爱咋咋地吧。 而陆远则是积极回应,称国运的长短是可控的。 国家灭亡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内在矛盾或者外部侵略两种,但只要国家强大,就不会有外敌,而倘若国家可以用贤臣、修德政那么就会一直强大。 这种回答算是很官方正式的,也是很笼统的,到底什么叫贤臣、什么叫德政没有细说。 可用在这个时候刚刚好,也让嘉靖有了接着向下交流的话茬。 “陆卿所言甚是鞭辟,然朕困于深宫,内阁持于嵩手,神鬼易形、忠奸难辨。” 来自嘉靖的橄榄枝抛出来了。 你陆远是不是想当首辅?如果是,朕现在就可以给你! 让严嵩倒台,你来做。 以此换取陆远的支持。 陆远对答道:“阁老年高,力有未逮,是需治者、必进者、阶者相望扶持,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择良善者而用之、察奸恶者而弃之,是正也。” 很显然,陆远对嘉靖开出的条件并不满意。 现在也不是他来北京,草率接手这個国家行政权的时机。 嘉靖只好问道。 “如何择良善、如何察奸恶?须知人心难测,都说朕圣灼光照,可朕自知,朕焉有一眼破忠奸之法,潦草几十年,也只遇到陆卿家这般大才之贤臣。” “臣也在摸索之中”陆远回道:“是以臣还需留在江南,一来继续主持考成法之事,二来也以江南为试点,摸索如何能为国择良臣、为国察奸恶,好使国家代代出贤臣、年年施德政。” 嘉靖不由自主的握紧双拳。 他听懂了陆远的条件。 陆远要的是其在江南完全独立的自治权! 一个北皇帝、一个南皇帝吗? 就当嘉靖打算断然开口拒绝的时候,陆远紧随其后又来了一句。 “今年考成法是正式推行的第一年,各项成绩都还没有来得及汇总统计,不过臣觉得,江南税赋最少可以提高三成以上,这便是因为地方的官员更加用心,也更加实干,想来以后江南的税赋会年年创下新高,如此有了充足的财源支持,朝廷的财政问题和开海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谈条件嘛,有的谈总好过没得谈。 陆远要的是江南的独立自治权,但仅限于治理权,江南的财税每年该往北京交多少,有规矩在陆远一样会遵守。 江南被治理的越好,上缴给国家的税赋不也就越多? 如果你嘉靖同意,陆远也会坚定支持开海的国策。 反正陆远这些话就算是拿笔写下来,任谁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都是官话,真真假假的全靠嘉靖自己斟酌。 信还是不信? 嘉靖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 不同意,那么陆远绝不会支持自己开海,姑且就算陆远不反对也不支持,那自己敢一意孤行的去干吗? 自己想让严嵩和内阁在前面为自己抗雷的打算能实现? 恐怕,真到那个时候,内阁也会玩一次封驳圣旨吧! 然后再冒出一个孙文泰、张文泰之类的人来帮着自己羽化登仙。 但不开海,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嘉靖连续几次深呼吸,却始终迈不出那最后一步,他缺少孤注一掷、放手一搏的勇气和魄力。 这能够理解。 让一个几十年都如履薄冰、谨小慎微的君王去釜底抽薪,背水一战,确实是难为。 虽说陆远仍然愿意向北京纳税,可时间一久,陆远势必然会在江南尾大不掉。 十几年后,甚至有可能只是几年,陆远将不再只是一个臣子,而是东南王! 最恶心的地方就在于南京还正好有一个完整的行政体系。 一个国家,两个中央政府,真让陆远坐尾大不掉,到时候的大明朝会不会分裂成两个国家? 在沉默了足有两刻钟之后,嘉靖才开口。 语气低沉且沧桑。 “有陆卿在江南替朕操持,朕心里踏实的很,陆卿大可放手去做,朕将全力支持,朕打算加陆卿为太子太师,晋南京文渊阁大学士,在南京自行组阁,出任首揆,统筹江南一应事务!” 既然中央政府可以有两个,那大不了再搞一个南京内阁出来! 南北两京双内阁,分治国家。 大明朝的未来会走向哪一步,嘉靖看不到,谁也看不到。 但这一步,在此时此刻这个国家和社会背景下,必须要迈出去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八章:达成共识 第241章 达成共识 听到嘉靖的话,陆远却并不高兴,反而心里很不爽。 到底是嘉靖,都这个时候还没忘给自己挖坑呢。 南北两京是历史遗留问题,也因为这事,后世没少议论朱老四这个皇帝,但不管怎么说,朱老四是皇帝,他基于政治上的考虑或者说妥协搞出了南北两京还算能接受,但今天嘉靖要搞南北双内阁,那就多少带着点分裂国家的意味了。 当然,就算是分裂国家,如果嘉靖不在乎的话,那么陆远也可以不在乎。 真正的坑不在于是不是分裂国家,而是嘉靖的任命。 让自己来做南京内阁的首揆出面组阁。 这是个大坑! 如果真在南京也搞出一个内阁来,那么这个内阁的阁臣该怎么选?选哪些人? 江南党内部将会打出脑浆子来。 所以说和嘉靖这种人打交道,一点都不能大意。 陆远确实需要自治权,需要放开手脚在江南干一番事业,但这种事不能放到明面上,要的是嘉靖的默许或者说放纵,但你要拿出来说的话,那就是将陆远架在火上去烤。 因此,陆远只能回答道。 “皇上对臣的恩德如天似海,臣此生已是粉身难报,但臣还是要请皇上收回成命,南京不可设内阁,否则国家法度不清、政令不通,反而会有大乱。” 这陆远,太滑了。 嘉靖不由皱眉。 既想要独断江南的权力又不愿意背负分裂国家的骂名。 和自己这一生遇到的所有官僚一模一样。 要权、要利、要名,什么都要。 嘉靖只好改口道:“既然如此,那朕收回之前的话,改加陆卿太子太傅衔,晋东阁大学士,以阁臣的身份留在南京,主持考成法之事,并替朕、替内阁,领政江南。” 人先入阁,但不在北京,相当于加一个内阁阁臣的头衔仍在地方任职。 这样就很好理解了吧。 比南京六部九卿的政治级别高半格,方便陆远名正言顺在江南施政。 这样一来陆远在江南颁行任何新政策都可以打着内阁的名义,打着嘉靖这个皇帝的名义,如此即便政策上和北京有所迥别之处也不算是分裂国家、改制国体,美其名曰因地制宜。 陆远这才满意,跪地谢恩。 “时间不早了,朕便不留陆卿了。” “是,臣告退。” 陆远也不会继续再逗留下去,他要尽快出宫将这件事和张治几人通气。 这次嘉靖的让步也不算什么意外的事情,那么江南方面也需要拿出诚意和动作来。 开海势在必行,只是具体怎么办,要提前准备好。 陆远一走,黄锦就匆匆现身,跪地颤抖。 “主子息怒。” 之前他们虽然离开,但黄锦又哪里会真敢离开,一直带着十几个太监躲在偏殿内候着,自然也听到了嘉靖君臣二人之间的交流,吓的是遍体生寒。 这个陆远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他竟然伸手向嘉靖要整个江南的自治权。 而更让黄锦惊恐的还是嘉靖之前打算让陆远出任南京首揆组阁的话。 一个国家两个内阁? 内阁和南京六部是两回事啊,南京有了内阁,却没有皇帝,岂不是说从此之后江南六省一直隶,法律、政体、国策随意制定。 那不就是一个新国家吗! 大明朝还是朱家的大明朝吗。 那将来的历史书上管南京朝廷叫什么? 南明吗。 好在陆远没有同意。 黄锦估计此刻的嘉靖恐怕已经气炸了肺。 事实也确实如此,嘉靖此刻确实已经怒极,但他没有发作,生生忍了下来。 反而现在的嘉靖极其的冷静。 “黄锦。” “奴婢在。” “新的杨廷和出现了。” 黄锦啊的一声抬起头:“主子是说陆远?” “对。”嘉靖点头:“他就是我大明朝新的杨廷和,但他比杨廷和更难对付,但朕现在却离不开他,朕要用他,要重用,同时朕也必须要除掉他,不然祖宗的基业保不住。” 黄锦艰难的吞下一口口水。 “主子打算怎么做,奴婢哪怕粉身碎骨也定要为主子办成。” “东厂和锦衣卫这也都潜伏半年多了,这个陆远家的情况摸清楚了吗。” 黄锦立马答话道:“回主子,虽然咱们的人还没有完全摸清,但就目前眼里看到的,便是一个极其恐怖的庞然大物。” “怎么说。” “江南六省一直隶,几乎处处都有那个叫做远东商号的存在,各行各业全部涉猎,而在整个远东商号内,只有最出色的人才有资格去南京,进陆府。” 见嘉靖对这个回答并不太满意,黄锦便赶忙细说起这半年多来锦衣卫汇总的各种情报,听着汇报的嘉靖脸色也越加冷峻。 果然要比杨廷和难对付数十倍不止。 捧陆家的碗、吃陆家的粮、当陆家的差。 皇帝也就这般吧。 “叫严嵩来。” 嘉靖想到了严嵩,他必须要将今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严嵩,君臣两人一起想办法。 得到召见的严嵩匆匆赶来,他的面容同样严肃,显然在来的路上,黄锦已经告诉了他。 “皇上,这个陆远狼子野心已然昭然若揭了,要尽快除掉他。” “除掉他?”嘉靖眉头一皱,将问题扔给了严嵩:“严阁老打算用什么罪名来除掉我大明朝的太子少傅、南京吏部尚书呢。” 严嵩张口结语,只是恨恨难平道:“奸臣逆子,人人得而诛之。” “今天这位陆卿家和朕之间所有的话,起居注都记下来了,严阁老可以看看,有哪句话体现了陆卿家的狼子野心?” 嘉靖手拍在起居注上:“这是个忠臣,是我大明朝的大忠臣,说出来的话哪一句不是忠君体国。” 想要从说话里挑出像陆远、严嵩这些人的毛病纯纯是想瞎了心。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嘉靖自己的脑补,而非出自陆远之口。 也是嘉靖自己说的打算在南京设立内阁,让陆远任首揆组阁,和陆远有什么关系? 我陆远身为天字第一号忠臣肯定不能同意啊。 所以说这些人说出来的话不要当真,更不要计较,包括这里严嵩说的这番话也是故意的。 他当然知道从起居注的谈话记录中找不出陆远的毛病,但当着嘉靖的面只能这么说,这才能显示出他严嵩是和嘉靖一条心。 “这事不要提了。” 嘉靖揭过这个话头:“朕急召阁老来,是商量后面的事,朕已经允给了陆远想要的条件,后面他自会支持开海之事,朕要你来替朕想想,要怎么做才能尽快赚到足够多的银子,朕要扩边军。” 赚钱、扩军、握兵权。 只有兵权在手,才能真正的实现君临天下,也才能除掉已经尾大不掉的江南党。 除掉陆远!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九章:政治的动态平衡性 第242章 政治的动态平衡性 当晚离开皇宫的陆远没有回礼部馆舍下榻,而是直接去了张治的府上。 而这个时候,张治、徐阶、韩士英等足有七八个江南党在京高官都齐聚在张治的书房内等着,他们都知道嘉靖召见陆远的事,也知道一定会谈及开海,所以会有大事发生。 一见陆远进屋,众人都齐齐起身。 “伯兴来了。” “见过皇上了?” “谈了什么,是不是开海的事。” 面对着这些询问,陆远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到为自己留的空位,接过都察院右都御史岑骏声送来的茶水沉吟开口。 “今晚皇上召见我,确实为的开海的事。” 张治问话道:“谈的怎么样,咱们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支持吧。”陆远喝口茶,拧着眉头说道:“再拖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屋内响起一番嘈杂声,韩士英咳了两声压下议论:“既然伯兴说支持那咱们就支持,不过,皇上是什么态度。” “让我入阁,加太子太傅领东阁大学士,但人不在北京,留南京继续主持考成法,将来开海之后,开海事务也由我来主持。” 所有人这才松出一口气,有回报就行,总不能白白替皇帝干事。 人入内阁,但是留南不留北,这相当是把整个江南都让给陆远来管了。 以后再没有人能对江南的发展指手画脚了。 陆远又说道:“一开始皇上打算在南京也设立一个内阁出来,让我出任首揆组阁。” “什么?” “在南京设立内阁?” “北京有内阁有皇上,南京只有内阁?那岂不是说江南六省一直隶做什么事都名正言顺了。” 张治沉喝一声:“安静。” 压下杂音之后,张治面色严肃的看向陆远:“伯兴没同意吧。” “没有,这怎么可能同意。” 陆远摇了摇头:“这么做,整個国家还不乱套,尤其是北方士林只怕会一夜之间炸锅,对咱们整个江南口诛笔伐,江南本就比北方富裕,如今再拥有完全独立的内阁,南北失衡将会极其严重,过不了几年矛盾一定完全激化,南北内战不可避免。” 顿了顿,陆远又道。 “另外,国家有一个内阁,有了内阁就有了严党和咱们江南党,如果南京也设立一个内阁,谁入阁谁不入阁? 到那时候咱们江南党又会分成浙党、楚党、直隶党、两广党等乱七八糟的地方党派,继而形成党内有党的复杂局面,为了争权夺利继而离心离德,现在是咱们和严嵩做最后决战的关键时刻,扳倒严嵩这个大奸臣,就能使忠良有出头之日,为朝廷尽除奸佞,因此不能在这个时候生内乱,因此我拒绝了皇上。” “伯兴考虑是对的,南京不能设内阁,起码现在不能设。” 现在不能设?以后也不能设! 哪有一个国家两个中央的道理。 “就算咱们支持开海,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朝廷的钱全部被司礼监那群阉宦给侵吞吧。”徐阶言道:“这样对国家也不是好事。” 陆远点了点头:“陆某有个想法,开海之后,织造局和市舶司出海所需的货物要从户部开条子取用,等出海回来之后,取用多少货物折市价将银子还给户部。” 成本给国家,利润归嘉靖。 “可这成本才多少银子。”徐阶不满道:“一匹上好的苏绣,国内才卖十两银子,卖出去就是五十两开外,精磨的细盐,国内一斤才不过十文钱,可是卖往海外值接近一百文!十倍啊。” 大明朝对外倾销利润最大的其实就是盐,精盐。 这个时代,加工精盐的技术只有大明有,细白如雪,而非海边那种又脏又成块的海盐,所以销量很好。 陆远看了眼徐阶,若有所思。 这徐阶对这些价格很清楚啊。 是因为走私还是说以前和汪直也有联系? 不好说。 陆远也没再去想,点头道:“徐阁老说的不错,海贸的利润是巨大的,不过我已经和皇上说好了,既然要通海贸就要规范,不能说朝廷干朝廷的,民间干民间的,大家一窝蜂的全都造船出海,要统一且规范的管理。 出海需要海船,海船只能走港口,有港口就能征税,关税。” “关税?” “出港要收出港税,进港要收进港税。” 陆远举出一个例子:“比如说织造局装了一船丝绸,其价值为五千两白银,走上海出港,则上海的港口收两成税,即一千两,市舶司从南洋运来一船香料,价值为一万两银子,入港同样要收两成税,即两千两,这就是个举例,具体收多少关税,到时候咱们再酌情来定。 定下这个规矩后,即使是织造局和市舶司的船出口货物出海或者进口货物入港,咱们的港口都可以进行征税,他们赚他们的,咱们就靠税收便好。” 这个时候大家伙总算明白为什么去年陆远先搞出四个海事司来了。 除了要抢进出口的贸易之外,也是要用关税来限制司礼监为皇帝攫取财富的速度。 这是一种动态平衡。 皇帝可以富,但国家也必须要富。 皇权增强的同时,士权也要得到增强。 只有两种权力达到平衡,才能保证这个国家不成为某一个人或某一个党派的私属品。 君臣之间这种权力和利益带来的矛盾是一定存在的,也是一定会不停诞生的,但是要学会容忍矛盾的存在而不是一味追求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说西风压倒东风,非得对另一方赶尽杀绝才算胜利。 真是这般追求,那国家只能是陷入无尽的内耗之中。 “伯兴啊。”张治叹出口气来道:“就算你考虑的再如何周全,可想过没有,还有很多事是不可控的。” “张阁老想说如果朝廷扩练边军吧。” 陆远笑了笑说道:“扩练边军是为了保家卫国,咱们做臣子应该支持而不是多想,也要相信皇上也是这么想的。” 这话说的天真烂漫,谁也不信陆远真那么单纯,因此不着急说话,等着陆远的下文。 果然。 “北方练边军要防备北虏,出海贸易也需要护卫,南洋、东倭、西夷,海上的敌人也不少,为了保证海贸的安全,除了海事司的水师,练一支能打水战、能打陆战的精锐也势在必行啊。” 陆远微微一笑,两手一摊。 “都是为了保家卫国,相信皇上也同样不会多想的。” 政治共识能够达成,军人就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如果无法达成共识,那么军人就是国家内战的兵器。 这就是政治主导军事。 嘉靖想要防范士权尾大不掉,士大夫又何尝不会防着嘉靖。 我们不会造反,但前提是你,嘉靖皇帝。 也不能造反!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一章:严陆会晤 第244章 严陆会晤 嘉靖已经批复同意了内阁的《复开海禁疏》,陆远也该离开北京回南京筹备,没想到却接到了严嵩的宴请。 地点就在兴丰楼。 严嵩的宴帖只下给了陆远一个人,属于是两人之间的私下会晤。 这严嵩安的是什么心? 虽然觉得鸿门宴的可能性只有万一,但陆远还是做了万全准备,以内阁的名义调动北京五城兵马司将兴丰楼所在的整条街施行净街,并且带上了剑十七。 而当陆远赶到兴丰楼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担心显然是多余了。 兴丰楼外足有几千号人。 锦衣卫、京营兵、巡差衙役。 显然这次严陆会嘉靖也知道了,安保规格拉的贼高。 嘉靖也怕严嵩搞鸿门宴啊。 万一陆远真个死在北京城,那矛头一定会先对准嘉靖。 现在南北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双方谁都不敢贸然迈出打破平衡的那一步。 别看兴丰楼外数千安保,而在兴丰楼内却只有严嵩和他带着的一个老管家以及一个宫里的太监。 陆远也只带了一个剑十七。 酒菜已经备好,宫里来的太监当着严陆两人的面逐一试菜,确定无毒后离开。 “十七,你也先出去吧。” 两人都屏退了自己带来的人,于是整个诺大的兴丰楼内便只剩下严嵩和陆远。 严嵩举起酒杯呵呵一笑。 “陆阁老单刀赴会,有胆识啊。” “严阁老说这话,难不成今天还是鸿门宴吗。”陆远一挑眉头:“若是如此,那陆某还真是有些草率单纯了。” “哈哈哈哈。” 陆远亦是笑了起来,举杯同严嵩隔空碰了一下。 动筷夹菜,话题也聊了开来。 “今天严阁老特意设宴,是有什么要事吧。” 陆远诧异道:“有什么话文渊阁里不能说,还要专门来这里,兴师动众折腾的整条街老百姓都不得安生。” “须知隔墙有耳,而此时此刻,咱们二人可以畅所欲言了。” 严嵩微微一笑:“现在这整个兴丰楼只有咱们两人,外面又围了几千名兵丁差吏,谁也不敢打扰。” “严阁老想聊什么,但可直说。” “老夫今年已经七十有二了,也不知还能有多少年活头,这人上了岁数,很多事难免力不从心,余生所求也不过是一个子孙平安罢了。” 陆远轻笑一声:“陆某今年不过三十三岁,请恕陆某很难理解严阁老。” “是啊,陆阁老年轻。”严嵩点头感叹:“将来文渊阁里的那把交椅一定是陆阁老来坐,陆阁老的才能国朝上下有目共睹,有陆阁老柄国文渊,我大明朝一定会越来越好。” “国家如何在皇上、在内阁、在文武百官,只是一个首揆,又能起到多少作用。”陆远微微摇头:“严阁老也不用如此赞誉陆某,人贵自知,陆某有多少能耐自己心里最清楚,远没有严阁老说的那么厉害。” 说到这里,陆远又笑道。 “当年若非是严阁老,想来陆某到今时今日恐怕还在翰林院里闲待着呢,说来,严阁老与陆某一直有一份提拔之恩在。” “陆阁老言重了。”严嵩摆手道:“三十年前,老夫还在南京翰林院储养,后做了南京国子监司业,替朝廷培育国子监里的那些生员,若非是当年的罗部堂点将,老夫可能也就一辈子呆在监院内教书。 当然教书育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但朝堂对老夫来说,可以更好的一展报复,时过境迁几十载老夫已是首揆,每每想到这段过往,心中也常常会去想,如果当年没有老部堂的点将,今天的严嵩会不会已经桃李满门,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座师大儒。” 说到这里严嵩看着陆远,怅然道:“时至今日,士林之中皆言我严嵩是奸臣贼相,上疏弹劾者如过江之鲫,都恨不得食吾肉、寝吾皮,坐上这个位置就是这样,一饮一啄福祸相依。 等将来陆阁老也做了首揆就会明白的。” 陆远陷入沉默,良久之后也是点头一叹。 “阁老说的是,六年前陆某只想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小县令,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作威作福、混混日子,但官场啊,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于是陆某只能拼命的向上爬,直至今日,万想不到也有人喊陆某一声阁老了。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陆某现在也有了切身体会,若是世上的一切都能按照我们的本心去发展,或许今天严阁老真是一名享誉士林的座师大儒,陆某也可能会是严阁老的一个学生。” 两人默默的又喝下一杯酒,严嵩的脸色已经有了些许红润。 “朝廷要开海禁了,可陆阁老你和老夫都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这一步必须要迈出去。” 陆远沉声道:“拖十年、拖二十年,无论拖多久,咱们不走这一步,后人也要走出这一步,我大明朝国内的问题越来越多、矛盾也越来越严峻,开海可以将矛盾转移出去。” “靠着买卖就可以吗。” “不是买卖。”陆远言道:“而是掠夺!” 见严嵩不言,陆远继续说道:“如今我大明国内一半的税收要用来供养宗亲,余下的还要被天下官员所贪墨。 可谓百姓饥肠辘辘卖身为奴,士绅豪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宗亲国戚吸食国帑,国家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这个时候一旦出现一次大的天灾,那么整个国家就会轰然倒下,所有的矛盾将会一夜之间全部爆出来,严阁老您和我都知道,我们没有能力去解决掉这些矛盾,包括皇上也一样,既然我们无法解决这些矛盾但又不希望看到这个国家灭亡,那陆某只能这么选。” “将矛盾转移出去?” “对,只有开海才能矛盾转嫁。”陆远说道:“通过贸易也好、武力侵略也罢,只有掠夺其他国家的财富才能够让百姓们活下去,让士绅得以继续享受,所有人便都会忽略掉我们自身仍然存在的问题。” “但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 “严阁老有办法治本吗。” 严嵩于是沉默。 陆远喝下一杯酒,心情很是不爽道:“你们所有人都不能治本,却又想要拦着陆某治标,那按照这种意思,咱们当初为什么还要去赶走俺答、剿灭汪直?既不想看着这个国家灭亡,又不愿为拯救这个国家尽力,这算什么。” “但陆阁老伱的方法是在饮鸩止渴。” 严嵩敲了桌子:“皇上看不出来,难道陆阁老觉得老夫也看不出来吗,你要让江南富起来没有错,但是人心会因为贫富的变化而改变的,三十年前江南士林对朝廷还有敬畏,而今天的江南已经对朝廷没有敬畏了。 为什么,因为这三十年来,虽然整个国家都在变穷,可北方远比江南更严重,朝廷已经到了养不起兵的地步,所以江南对朝廷没了敬畏之心。 你设关税,将税收到织造局和市舶司的头上,你在光明正大的吸朝廷的元气,江南越来越富,其速度远超北方,再过三十年,江南还愿意头上有个朝廷、有个皇上吗。 届时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你又该怎么去应对,很多事不是你陆伯兴一厢情愿就可以做好的,江南也不是你陆伯兴一个人的,到那日,很多事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发生,就如老夫和你的这些年一样,很多事我们只能身不由己。” “呵呵。” 陆远喝下一杯酒起身:“严阁老就最后一句话说对了,我们确实是身不由己,有的路走出去是没法回头的,您想要缝缝补补的过日子图个安生,但陆某还年轻,陆某不想几十年后的国家还是这般破破烂烂,哪怕是饮鸩止渴,也要去做。” “说到底,这都是你陆伯兴的一己之私。” “拦着陆某难道就不是严阁老你的一己之私吗!” 陆远拔高声调:“你敢说你不贪恋首揆的权力,士林称你青词宰辅,你难道就不觉得脸红吗。” “就算没有皇上,你陆伯兴也做不了皇上。” “哈哈哈哈。”陆远仰天大笑起来:“我来的时候还在想,严阁老你为什么突然要宴请陆某,感情在严阁老的心中,是这么看陆某的,担心陆某改朝篡位? 陆某没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能耐,但也希望严阁老能搞明白,这个国家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夏商至今四千年,换了多少朝代、出过多少皇帝和宰相,我陆远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这就是严嵩和陆远两种截然不同思想导致的必然矛盾。 在严嵩局限的历史观中,他认定陆远这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改朝换代,而实际上陆远一直在追求的,就是政治的动态平衡。 就好比军备竞赛,所有人都不敢懈怠,因为一旦落后就会被侵略。 只不过现在是变成政治竞赛罢了。 考成法是针对官员的一种内卷政策,要让已经懒散几千年的官员们学会实干,而开海之后带来的南北矛盾则是陆远留给整个国家的一道考题。 从皇帝到士绅都将被卷入这次政治竞赛中。 大家一起内卷吧。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二章:海关总督衙门 第245章 海关总督衙门 同严嵩会晤的内容陆远并没有和张治等人说,当然也没必要。 两者已经注定无法相融,斗争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另外对于严嵩的态度陆远是持疑的,谁知道严嵩请自己吃饭的背后是不是嘉靖在授意,既然不确定,那就只能放一边不去管了。 不过这一次北京之行确实是满载而归。 太子太傅、东阁大学士。 南京百官们组织了一次盛大的欢迎仪式,味道更像是庆功宴。 这一次陆远以内阁阁臣的身份回到南京来主持工作,就意味着将来南京这边制定下的任何政策都具有合法性,在很多事情上都不需要缩手缩脚,可以大刀阔斧了。 “《复开海禁疏》皇上已经批准同意了。” 在南京文渊阁内,陆远一人独坐上首,享受到了严嵩这个首揆的待遇,言道:“所以本辅打算在南京设立海关总督衙门,下辖经历司、贸易司、关税司、缉私局、稽查审计司、港口管理司、船务局以及上海、广州、泉州、宁波四个海事司,原四个海事司辖下的水师全部并入缉私局,港口管理司在各个港口设立一支人数在一千至两千人左右规模的港口防务兵。 整個江南北起镇江、南至广州共有大小港坞口岸二十九处,海关总督衙门设立后最少要扩建到六十个口岸,拥有不下于十万名港口岸防军,拥有最少四万名以上的缉私军。 兴建火炮和战船厂不少于八座,水战军事指挥院校和陆战军事指挥学院各一座,两所院校内都要加入炮兵指挥。” 当陆远介绍完之后,在座的众人无不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新成立的海关总督衙门,简直是一跃成为整个江南最有实权的衙门了。 担负着整个江南海疆的安全和管理职责,具有征税权和贸易权,同时还握着一支至少十四万规模的建制军队,还拥有一套完善的军事指挥体系。 关键时刻,这不单单可以用来保家卫国啊。 只要身上的衣服一换,随时随地可以喊出一句北伐来? “第一任总督海关由本辅亲自兼任,调谭纶、崔彦担任左右侍郎,调戚继光任港口管理司郎中、俞大猷任缉私局郎中,赵贞吉兼任经历司经历,广州知府胡宗宪兼任广州海事司郎中,其他各司郎中主官职务,由各位举荐人才至吏部,本辅酌以才学任命。” 本来陆远想着借这个机会直接推动官制改革的,不过一想这么做也不合适,毕竟考成法都还没有完全成熟,一条鞭法也才刚刚在浙江落实推动,加上又开海禁,所有的事都挤到了一起,确实也没有精力再去折腾,分身乏术还是慢慢来吧。 自己已经身兼吏部尚书和海关总督两个差事,后面的日子恐怕比诸葛武侯还忙,万一不小心累死,那嘉靖和严嵩可算是过年了。 万镗等人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也是纷纷面露喜色。 虽说陆远这一次拿走了几个关键的岗位,尤其是新海关的军权,但海关本身就是陆远从嘉靖那里争取过来的,又争取到了关税这个核心利益,这口大蛋糕怎么都该轮到陆远吃掉大头。 而且其他的位置陆远都让了出来,对大家也都有好处。 “就按太傅的意思来办吧。” “对,先把架子搭起来,后面的事可以不着急慢慢做。” 陆远点头道:“再过一个月又要过年了,考成法的事本辅还要去统算,海关的事怎么都要明年开春才能落实。” 众人纷纷言道:“对,不着急,咱们也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先把海关的官员名单定下来。” “那就先这么说。”陆远站起身笑道:“容本辅偷个懒,回家休息休息。” “太傅保重金体。” “伯兴快先回府吧,这风尘仆仆从北京赶回来怎么都该先休息两天。” 陆远不再多言,拱手示意一圈,拔腿便走。 这趟北京之行折腾了几个月,也确实是累了。 陆远一走,留下万镗等人开始就海关剩下的这些位置人选展开激烈的争论。 而最核心的位置就是关税司。 谁都能看出来这个位置的油水有多么巨大。 “诸位难道光看到油水了吗。”端廷赦没有参与争抢,而是沉声道:“将来这个衙门就是直接向织造局、市舶司征税的,征税就要查账,怎么查。” 如果说海关本身就是一个得罪嘉靖的衙门,那么关税司就是得罪嘉靖的先锋官。 江南织造局和市舶司的帐如果查不清楚,那就意味着要少掉很多税收,牺牲的是江南的利益,因此会得罪自己人,但如果查的细,就是将手伸进嘉靖的口袋里掏个干干净净。 可谓是左右为难。 听到端廷赦的话,在座的众人总算是冷静下来,彼此对视又都开始犹豫。 “怕什么,既然皇上已经批了《复开海禁疏》那就说明皇上已经同意咱们征织造局、市舶司关税的事,先明后不争,就算后面皇上再如何不高兴,已经定下来的国策还能再改不成? 如果列位都不愿意的话,那老夫推荐一个人来做。” 潘潢沉声道:“现在的河南巡抚林云同为人清正,可以调来做关税司的郎中。” “林云同是正三品,郎中只是正四品,这不合适吧。” “可以给个加衔嘛。” “对,加一个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衔兼任关税司郎中。” 几人三言两语同意了下来,便将这个抗炸药包冲锋的人选给定了下来。 要不是因为海瑞去了北京,那绝对是最佳人选。 —— 人在杭州的戚继光突然接到了一纸奇怪的调令。 “海关总督衙门港口管理司郎中?” 要不是调令上盖着吏部的大印和陆远的‘东阁大学士印’,戚继光甚至怀疑这是一封假的调令。 但就算是真的,戚继光也迷糊啊。 自己堂堂的总兵将军,怎么突然就成了文官? 虽说现在江南完全是陆阁老一言九鼎,但自己一个世袭武官连功名都没有,怎么可以做文官呢。 带着一肚子困惑的戚继光匆匆收拾了一番赶往南京去谒见陆远,而后就知道为什么这个位置要交给自己了。 “江南沿海建设最少六十个口岸,每一个口岸不少于一千名岸防军,也就是最少一个营的编制,全部足额足饷满编制成军,军费的事你不用操心,饷钱也不会发粮食,全部折现钱,要么给银子要么给铜钱。 除此之外,每个口岸的岸防火炮不会少于五十门,其他的火器配置你算算还缺哪些,列个清单报给兵部,兵部会和户部来办的。” 六十个满编营,足额足饷足械,饷钱不发粮食发现银,超规制的火器配比。 这是。 提前过年了?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三章:陆太傅门下人才济济 第246章 陆太傅门下人才济济 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戚继光很快就冷静下来,对陆远说道。 “太傅,如此一来,仅此一项,每年就要多出接近二百万两的军费,能撑得住吗。” 一个武装到满编营每年的军费大概是两万六千两,六十个就是一百五十六万两,加上三千门火炮,不算火炮本身的价格,就算一门炮每年例行保养和打出五十发炮弹进行训练来算,也不少于五十万。 如此就是二百万两的开销。 可能乍一听觉得二百万也就那么回事,但在汪逆造反之前的嘉靖二十七年,整个北方的所有军费开支加在一起也就才堪堪二百万两! 而且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给的是粮食折饷。 “银子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陆远毫不在意的摆手道:“这才哪到哪,你可能还不知道,俞大猷也被本辅调去海关了,他管的缉私局还有四万负责稽查走私的水师,人数虽然比你的少,但花钱估计和你这差不多。” 戚继光听的直咧嘴。 这又是二百万? 俞大哥也是好起来了。 “如此,财政的压力会不会太大。”戚继光言道:“毕竟,咱们这还有一个浙直总督衙门呢。” “本辅知道你担心什么。” 陆远微微一笑:“你是担心这十几万刚刚跟随张部堂打了几年仗的老兵无处安放,继而闹事对吧。” “是的。” “咱们哪有那时间从头招兵练兵。” 陆远呵呵一笑:“不然你当本辅划给你的六十個营编制兵源哪里来的?裁撤浙直总督衙门,这些兵伱和俞大猷直接接手就行了。” 戚继光人都听傻了。 还能这么操作? “皇上那” “皇上已经同意了。” 陆远直接假传圣旨。 也不算假传圣旨,不过是个先后的顺序罢了,自己上道奏疏进朝廷,就说沿海倭患已平,浙直总督衙门这个临时机构可以裁撤,节省国家用度,这个名义的奏疏嘉靖一定会批。 本身浙直总督衙门的兵就都是南兵,这些年供养他们打汪逆的军费也都是南北一起出,南方出大头,如果嘉靖不愿意裁撤,那这十几万军队让朝廷自己养。 嘉靖养不起,就算养得起他也不会养。 每年几百万两银子养南兵,嘉靖也不愿意。 这十几万可都是打了几年仗练出来的精兵,是现成的军队,哪能遣散。 “这些兵你和俞大猷来负责安顿,加饷钱给现银,军械装备和火器全部换新补齐,武装到满编,好生操练,战斗力一定比之前强的多。” 跟着嘉靖混三天饿九顿,头上换个主子,立马就能武装到牙齿,月月拿现银,傻子都知道跟谁。 陆远又道:“到了海关之后踏踏实实干,这是个新衙门,机会多,前途也广,其他的你不需要多想,虽说乍一听像是个文官,但将来也一定会有你戚继光封侯拜将的日子。” “是。”戚继光单膝跪地,抱拳谢道:“门下戚继光多谢太傅栽培之恩。” “嗯,去吧。” 陆远挥了挥手,戚继光便立刻告退离开,出门的时候正好撞到了张居正。 “张郎官。” “戚将军?” 二人打了个照面,张居正随后拱手:“不对,现在应该改叫戚郎官了。” “不敢。” “居正有事要向太傅汇报,等忙完咱们再叙。” “好。” 二人擦肩而过,张居正迈步就进了文渊阁,作揖问礼。 “明台。” “叔大来了,快坐吧。” 陆远抬头看了一眼:“世贞,给叔大看茶。” 也不用招呼,王世贞已经端着一碗热茶过来,放到张居正身边笑道:“师兄请用茶。” 这声师兄唤的亲切。 毕竟大家都是陆远的随官出身,算起来,张居正算是陆远的第三任大秘,而王世贞是第五任。 看看前面四任,现在哪一个不是人前显赫。 第一任赵学雍,广东右布政使,正三品。 第二任胡宗宪,广州知府兼广州海事司郎中,正四品。 第三任张居正,南京吏部考成司郎中,正四品。 第四任赵贞吉,南京海关总督衙门经历司经历,正五品。 再到如今的王世贞,南京吏部经历司经历,正五品。 以至于南京官场都有了共识,只要能做陆远的随官,将来仕途那就是一片光明。 正三品绝对没压力,至于能不能位列九卿,就看自身的能耐了。 大家同出陆太傅门下,同门师兄弟私下里唤一声师兄自然不为过。 张居正点头微笑谢过王世贞,而后便开始自己的汇报。 “明台,今年快结束了,六省一直隶的考成工作是不是应该开始。” “这件事你自己拿主意就行。” 陆远给了充分的支持和信任:“考成司你负责,不用事事向本辅汇报,考成结果出来之后,哪些人该提拔,哪些人该降职罢黜,你自己斟酌名单报过来就行。” “现在主要是有这么一个问题。” 张居正汇报道:“按照咱们新考成法的标准,每个省可以提拔的知县就达到十几人,而全江南每年降级、汰撤的知府、知州却仅有十几人。 空出来的岗位不足以安置,另外全江南每年得以提拔的知府、知州应该往哪里安置。” 官场是个金字塔,越往上岗位越少,而越往下竞争的官员则越多,现在考成法给了一个进身的机会,但也必然要给准备好对应的岗位。 不然的话,完成考核不提拔,那会严重影响积极性。 “容易。” 陆远还当什么难事,一听这话就笑道:“优先解决品轶,随后匹配岗位,类似于都察院,全国有多少左右都御史、多少左右副都御史?还有多少左右佥都御史? 很多官员到了该提拔的时候却没有岗位,朝廷就给加都察院的衔,先解决掉品级,然后等空出岗位后再行安置。咱们呢也可以先这么做。” “这样做,一年两年还行,后面的话会越来越多的。” “你说的不错。”陆远点点头:“后面确实会越来越多,不过后面咱们的考成法也不单单只是局限在府县一层,省一级、中直各部司局同样要定一个内部的考成机制。 这个考成机制不会裁汰官员,但会降级或者要求退休,甚至再过些年,本辅还打算加一个退休制度,按照官员的级别制定不同的退休岁数,这样顶部空出来的岗位就足以匹配府县官员晋升的数量了。 如果还有结余的话,在扩充一些虚职出来,比如各省藩司有左右参政、参议,品轶上是四品五品,职责上是辅佐左右布政处理藩司政务,以后完全可以取消左右这个字,直接叫参政和参议,岗位从两个扩到六至八个,这样也就行了。” “这样会显得有些冗官。” “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 陆远不在意的笑笑:“中直各部司局和各省藩司、臬司内部考成制度加上退休制度,每年空出来的岗位足以解决掉九成亟待晋升的官员问题,剩下一成挂虚职,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累出一批冗官。 现实不可能做到一个冗官没有,甚至我们必须要有冗官,如果说没有冗官,那万一某个岗位空缺了,没有人去顶,反而是麻烦,或者说一个省上上下下沆瀣一气,从布政到各司主官、知府联合一起对抗南京,咱们手里没有冗官,把他们全部赶走之后,这一个省的行政就要瘫痪,那不成了政治要挟。 而有一批冗官在,他们就不敢对抗,因为有的是人惦记他们屁股下的位置。” 张居正听的连连点头:“这就是明台常说的,任何事都有利有弊。” “我们需要完善的考成制度、成熟的行政架构,同样也需要一个充沛的官员储备池,虽说冗官会造成一定的财政浪费,但这种浪费是必须要有的。 等到考成法越加成熟、深入人心之后,就是科举制度和考成制度挂钩的那一天,再往后,可能十年二十年,我们从官员人才的选拔到培养再到晋升就有一套完整的体系架构,可以让一个初出书院的士子读书人在进入这个体系后,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具备了主政一方的能力。 到那个时候,我们的人才培养机制就十分完善了,这种新培养出来的官员能够接受考成法或者已经习惯了考成法的存在,他们在培养的阶段中就已经开始去提前思考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主政,该怎么去做好,我们便可以源源不断的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实干、踏实的官员。 虽然他们未来也会贪、也会腐,但这是他们走上主政一方岗位后自身能不能顶住诱惑的事,和咱们的人才培养是两码事,不需要因此瞻前顾后。” 张居正听的双眼发光、连连点头。 “听了明台的话,居正现在简直是恨不得那一天早点到来,想来那一日实现之时,便是我大明朝进入中兴盛世之光景了。” “路虽远,行则必至。” 陆远微笑道:“会来到的,不要着急,本辅还是那句话,踏踏实实干好你现在的本职工作,不要有太多的顾虑,放心大胆的去做事,谨慎小心的去做人。” “放心大胆的做事,谨慎小心的做人。”张居正念叨了一番:“明台这句话深刻啊。” “你这个张叔大啊。”陆远摇头一笑:“比几年前滑多了。” “嘿嘿,都是明台栽培的好。” “滚蛋。” 陆远笑骂一句:“去去去,别在本辅面前碍事了,抓紧把今年的考成做出来,明年海关一开衙,本辅恐怕会越来越忙,你做出成绩来,将来吏部也能放心交给你。” 听到这话,张居正心脏都不由一停。 将吏部交给自己? 我张居正这一生也有位列九卿的机会吗?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四章:苏知县竟然是陆家的女婿 第247章 苏知县竟然是陆家的女婿 年底的时候,南京翰林院给陆远送了一本在院庶吉士的名单,供做陆远挑选随官人选。 现在陆远身边的秘书班子只剩下王世贞一个人,这肯定是不够用的。 “这都是今年癸丑进士科新分来南京的?” 陆远看着名单随口一问,翰林编修王希烈应了一声:“回太傅,是的。” “那就这三人吧。”陆远开口点将:“张四维、潘季训、梁梦龙。” 王希烈看了一下名册,语气里有些迟疑着说道:“太傅,这三人除了潘季训外,其余两人可都不是咱们江南籍的。” 现在官场谁都知道,做了陆太傅的随官那就是仕途登天梯,因此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往前挤,王希烈送来的这份名册排序也是有学问的。 江南籍在前,北方籍在后。 “嗯?” 陆远无需解释,只是轻轻发出一声质疑便将王希烈吓的慌忙改口:“下官冒犯,下官这就去安排。” 言罢,拿起桌案上的名册快步离开,只等出了文渊阁后,难受的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 好不容易从翰林院一群同窗中争取到这次来当面向陆太傅汇报的机会,好感没刷到,还敢质疑陆太傅的决定? 轮得到你王希烈质疑吗。 肠子都快悔断的王希烈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真是糊涂。 —— 庐江府,治县合肥。 县衙内忙做一团,几十名小吏或捧着卷册或拿着题本往来不停,上首坐着的知县苏兴昌也忙着批看着一摞摞的各式公文。 “老爷,吴掌柜他们都到赞政厅了。” 主簿来汇报,苏兴昌点点头,将手中一份册簿递过去:“今年还剩九个乡的税赋没有统计,林主簿替本县去和这九个乡的里甲问问,看是哪里有问题。” “属下这就去。” “尽快,离着过年还剩二十天,最晚在明年正月十五之前一定要完成汇总,十六复朝,各部就要开始做新年部署,吏部也要定考成排名。” “属下明白。”主簿也知道考成法对苏兴昌的重要性,连忙拍胸脯保证。 交代完之后,苏兴昌便匆匆赶到赞政厅,同着云集于此的合肥县一众豪绅言道。 “时间紧,本官就不和各位寒暄了,今天请各位贤达来此是有要紧事需要说。” “恭请县尊示下。” “今年藩司衙门行文交办的事项一共有六十件,合肥县只做好了四十五件,按标准只能积三十分,这成绩肯定是不行。” 苏兴昌开门见山的说道:“好在咱们合肥今年财税上的成绩很突出,户房报上来的账册比去年高了接近六成,这真的是离不开各位的鼎力支持,苏某在此先谢过诸位了。” 一群富商豪绅纷纷微笑摆手,直言不敢当。 “不过。” 苏兴昌话锋一转:“但是苏某也听说,银行那里还有几笔帐到现在都没有对上,孙掌柜,您家的买卖今年应该没少赚吧,怎么银行收上来的凭条,只有不到一万两的营额,您家二十多间铺子几百号伙计,就这?” 被点了名字的孙掌柜面色讪讪,支支吾吾的说道:“这个苏县尊有所不知,小民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全靠硬撑罢了,确实是今年不景气,没赚到什么钱。” “可是本官怎么听说,你们在各自的铺子里搞什么折扣价,只要老百姓不问你们要购买凭票,价格可以便宜一成,是有这么回事吗。” 凭票就相当于发票,百姓持此票据到银行可以折兑购买金额百五的现钱,若是不足一文钱则不予兑换,使百姓先拿回家存着,存够后再行折兑。 通过这种方式,银行可以有效监管各商号的营业额,并据此进行征税。 营业税当然要比农赋高,税收比例按照营业额的多少进行征收,但最高不会超过百分之三十,最低不会低于百分之十。 于是有很多买卖兴盛的为了避税,就搞出了像孙掌柜这种做法。 只要老百姓不要凭票,价格就可以便宜一成,以此实现避税。 孙掌柜连连摇头:“县尊,这是诬陷啊,小民怎么敢做这种事,万万不敢的啊,若是县尊不信,大可以派人到小民铺子里去查账,一一查实。” 能查出来才是有鬼了。 苏兴昌不理他,环视众人问道:“各位各自的商铺情况也是和这位孙掌柜一样,都是强撑的?” “是是是。” 一群逃了税的商人哪敢承认,都一口咬定苏兴昌之前的话是子虚乌有。 “列位。”苏兴昌眉头一皱,语气就冷了下来:“税收的多寡直接影响到今年合肥考成中的排名,这一点本官想各位应该是很清楚的,这個时候本官不希望各位来拖整个合肥的后腿,如果确实有此事,希望各位能够自觉去往银行报税,本官权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苏县尊这话说的太重了吧。” 一名刘姓商人讪笑道:“老夫等人都是奉公守法,从来不敢在这种事上和您、和朝廷作对,家中长辈也是如此教育老夫的。” “刘员外府上何人啊?” “老夫叔父曾忝居礼部郎中,而今已然致仕归养。” 苏兴昌呵呵一笑:“怪不得,怪不得刘员外如此有底气,礼部郎中,好大的官啊。” 耳听得苏兴昌语气如此的轻视,刘掌柜也有些不高兴了,说道。 “都是为朝廷效力,哪有什么官大官小的区别,苏县尊不也是为朝廷牧守一方。” “哟,刘员外这是觉得本官区区一个知县,官小了啊。” 苏兴昌听出了话外之意,脸色顿时不悦,正欲再开口,门外匆匆进来一小吏。 “县尊,县尊快些,张郎官来了。” “哪位张郎官?” 一听郎官二字,屋内一群商人都不敢言语。 “哎哟,还能是哪位张郎官,吏部考成司的张居正张郎官啊。” 小吏急声道:“人已经进了正堂,您快去迎接吧。” 张居正? 这可是陆太傅跟前的大红人啊! 还没等苏兴昌有动静,只听一声爽朗的笑声响起,张居正已经进了赞政厅。 “兴昌啊,居正不请自来,不打扰吧。” “叔大兄。”苏兴昌微笑迎接:“您怎么有时间来了。” “考成法第一年,南直隶为兄得跑一遍,心里好踏实,才方便和太傅汇报。” 张居正环视一圈,原本还都端坐着的一群商人早已跪到了地上。 “小民等叩见张大人。” “都免礼吧。”张居正抬手,微笑道:“想来各位都是合肥当地的贤达名士,无需如此多礼,本官只是来看看好友,没那么多规矩。” 刚起身的众人都不由一颤。 这位苏知县竟然和张居正是好友? 还没等他们震惊完,张居正又责怪了苏兴昌一句。 “你这家伙,上个月老夫人过寿,你也不知道来南京,害的老夫人还念叨了两句,好在太傅替你说了话,知道你现在最是忙的时候。” “都是兴昌的错。” 苏兴昌连声告罪:“实在是走不开,只能让夫人代我去告罪了,岳丈岳母大人身子都还好吧。” “且宽心,好着呢。” 两人之间的对话让这一群商人只听得头晕目眩,尤其是之前那个还愤愤不平的刘掌柜更是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苏知县的老岳父竟然是陆太傅的爹。 他是陆家的女婿! 礼部郎中? 好大的官啊!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五章:考成法的第一次公示会议 第248章 考成法的第一次公示会议 “现在,本辅宣布嘉靖三十二年江南六省一直隶各府考成成绩排名。” “第一名,松江府。” “第二名,苏州府。” “第三名” “.” 嘉靖三十三年正月二十二,来自全江南各个地方的知府、知州齐聚南京,参加了吏部第一次考成法公示大会,陆远出席并亲自主持考功事宜。 而在这一次考成排名中,松江府成为了全江南最靓的仔。 “是年,南京交办事宜五十四件,松江府全数完成,完成率满分,松江府嘉靖三十二年总税赋折银三十七万四千九百两,对比嘉靖三十一年税赋十一万九千二百两,增幅达到百分之二百一十四,为全江南最高。” 陆远宣读这个数据的时候自己都有点不信。 见过GDP增幅十几个点的,也见过几个点,头回见到直接翻两倍的。 就算松江府上下都在统计造假也不敢那么假吧。 毕竟这报上来的三十七万两税赋已经实打实进了户部的仓禀,不然也不会被算为有效数据。 会场内一片哗然和议论声,上百道目光齐齐对准了松江知府李崇,那眼神中全是不可思议和质疑。 “一年多了几倍的税赋,这李崇喝民血呢吧。” “松江的税赋难不成是三税一?” “三税一?要是三税一的话松江老百姓早就造反了。” “那你说这事怎么可能的。” “我看啊,估计是这個李崇找他背后人出的钱,谁不知道李崇的舅父家是松江豪富,又是徐阁老的大舅哥。” “于知府的意思是,这个李崇让他舅舅带头募资,花钱买的这个第一名?” “那就只有天知道咯。” 耳听得会场内一片嘈杂,陆远眉头一皱,喝道:“肃静!” 他一喊肃静,会场两侧坐着的十几名通政使司文书齐齐拍下惊堂木。 清脆的响声瞬间压住所有议论声。 “百官齐聚一堂,议的也是国事,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陆远毫不留情的当堂训斥:“再有胡言乱语、嚷叫非议者,直接驱逐出去。” 明确了会场纪律之后,陆远便点了李崇的名字。 “李知府,你来述职吧。” “是。” 李崇站起身冲着陆远作揖致意,随后走上会台,便复转身面冲上百名知府、知州作揖。 礼数周全之后,李崇这才开口。 “陆阁老、各位上司、同僚,今年松江府解进户部的税赋远超去年,增幅数倍,差额巨大,李某也知道各位心中难免会有怀疑,李某现在也不怕拿出来当场说给各位听听,看这税赋到底是怎么多出来的。” “从嘉靖三十一年下半年开始,松江府就被选定为推行考成法的试点府,仰赖太傅的倾力支持和耳提面命的教诲,松江府上下积极落实考成法的各项工作,严格完成南京各部交办下来的各项事宜,在清田、齐民、复产、兴业等多个方面下足气力。 仅嘉靖三十二年一年,松江实册田地多出了八十万亩,户多两万四千九百一十一,全府三县一州耕农、桑农、渔民、盐栅全部复产,兴修船坞码头六处,募集工人一万四千九百六十人,实现全年下水渔船一百七十三艘。 仅渔课税一项便翻了四倍! 依托海运和漕运,松江府去年向外售卖的渔类食物占据了南京整个渔类品三成的份额。 沿吴淞江兴扩四个盐场,加上崇明盐场、青浦盐场、江湾盐场共有七处,年产盐达到一万九千引。 松江施行双粮价制,全力稳定粮价,使得百姓安居、户口增长,严厉打击和惩处作奸犯科、劫盗抢讹等匪徒恶霸,保护了松江府战后的重建和复苏。 民生逐步安定、市场日趋繁荣,这便是李某同松江上下各级官员在这一年半时间内做出的工作,向陆阁老、各位上司、同僚们交出的第一份成绩表。” 汇报结束之后,李崇作揖,返回自己的位置落座。 会场内一片安静,陆远实在是有些不太习惯这种过于克制的冷场,于是便带头鼓起掌来。 鼓掌也叫击节,在古代同样是表示赞赏的意思,但一般用作于歌舞宴乐时进行合拍,像正式的官方活动中是不会出现击节这种略显轻浮的动作。 不过话说回来,明朝也不会出现像今天陆远主持的这种会议。 几百号人齐聚一堂,听一听其他人做出成绩的思路,带着交流和汇报的意味,如果一点声响都没有,实在是有些过于干巴,所以陆远想到了鼓掌。 鼓掌怎么都比叫好要显的稍微正经点吧。 陆远一鼓掌,坐在会台上的南京九卿初不适用,但也很快跟着有样学样,继而是所有坐下会台下的南京官员、与会知府、知州。 几百人的掌声汇总到一起,那便是轰鸣如潮水,听起来给陆远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记忆唤醒了属于是。 等到掌声结束,陆远继续开口。 “下面是排名第二的苏州知府岑云华来做述职。” 前三名的知府先后上台进行述职,这是一种经验的传授,至于其他的知府、知州愿不愿意学习,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而等到前三名的述职结束之后,陆远直接点了排名最后的那位知府。 “韦知府,你也来做番述职吧。” 被点了名的宝庆知府韦绍人都懵了。 或者说自打名单排序公布后他就一直处于失神中。 自己竟然是最后一名。 二十年的仕途全完了。 会场内的众人也没有想到陆远会这么做,目光齐刷刷的看向被点了名的韦绍。 这下可真是杀人又诛心。 韦绍人都急的快要哭出来,他站起身却也只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实不知道该做什么。 难道真要跑到台上去,再丢一次人吗。 他在沉默,陆远却已经拍了桌子。 “去年一年,南京各部司局交办宝庆府四十件事,宝庆府竟然只完成了十五件,税赋也只是比嘉靖三十一年高了不到百分之五,可通政使司去了一趟宝庆暗查,结果大家知道怎么着吗,就这多出的百分之五,还是因为宝庆府定了一个狗屁开海税,说是朝廷开海建港口要用钱,全府上下四十三万百姓全部要多缴五十文钱的开海税。 要是没有这两万一千两开海税的钱,宝庆府三十二年的税赋还要比三十一年更低!上级交办的公事做不好,缺钱就干脆直接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这笔银子本辅已经批令着户部专员去宝庆退还,韦绍,你给本辅上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好好说说,你这个官到底是怎么当的!” 听到陆远的厉喝,韦绍直接两腿一软瘫坐在地。 见状,陆远暗骂一句废物,随即挥手。 “褫夺他的官戴锦袍,赶出去。” 眼见着韦绍被扒去官袍拖走,场内数百官员无不噤若寒蝉。 这考成法真不是闹着玩的,说罢官是真罢官啊。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六章:海关的职责分工 第249章 海关的职责分工 第一次考成法公示会议结束之后,陆远便又马不停蹄赶往刚刚挂牌成立的海关总督衙门,在这里又开了一次全体会议。 会山会海大概就是现在陆远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 整个海关左右侍郎、各司郎中带上赵贞吉这个经历便组成了如今海关的领导层。 会议一开始,陆远就先明确了海关各司局的职权划分。 “海关是因为开海而设立的衙门,而朝廷开海的核心就是为了贸易,但咱们海关的贸易司并不是用来做生意的,贸易司的职责是将所有进出口货物进行登记。 举个例子来说,比如江南织造局准备向外出售十万匹丝绸,需要先向贸易司进行报备,称之为报关单,江南织造局的报关单上填了哪些货物,才能运送哪些货物进入海关的口岸装船出海,非报关单上登记批准过的货物不允许装船出海。 同理,江南织造局和南洋、日本、阿拉伯亦或者葡萄牙人达成贸易,打算从这些外夷国家进口某些货物进入我大明国内售卖,也需要提前报关,非报关单上登记批准的货物禁止卸船,否则视为走私。 无论是出口还是进口,贸易司在登记完报关单后转交关税司,由关税司按照报关单上的货物品类和价值进行关税的征收。 关税司的职责分为三种,一是按照报关单进行关税征收,二是会同户部、银行时刻关注各类商品的价格变化,遵照经济的波动进行关税调整,三一个便是严格管理关税的使用,所征关税要在银行开户,不进户部,其所需使用需得关税司郎中、海关左侍郎合并签字盖印后报本辅,无本辅之同意,哪怕一文钱都不能出关税司的账房。 缉私局是打击走私之主要机构,其职责便是对没有报关单的船只进行缉捕,不分国家和任何人,只要没有报关单的货船在我大明登岸,一律视为走私,主犯处决,从犯服役十年,所有走私货物全部没收充入关税司的仓库。 稽查审计司为海关内务司,其职权是在海关内部各司局设台账,审计各司局是否存在贪腐、滥权谋私等行为,审计各司局公费的开支及使用,审计关税司的入库税银和报关单是否匹配。 港口管理司负责海关所有口岸的岸防、货物存放、防火、缉盗等事项,由岸防军、港口管理人员、火夫、巡差组成, 船务局负责海关辖下所有造船厂和船只出海入港的调度工作,贸易司收到报关单后照会船务局,根据出海或入港船只的数量规模,由船务局来规划时间和进出口应选口岸,要做到错峰错地错时,保障所有口岸的进出口畅通无堵,同时船务局还要协调港口管理司,保障所有进出港的货物存放安全事项。 上海、广州、泉州、宁波四個海事司才是负责贸易的部门,同样也是咱们海关自己的生财衙门,但是除了做生意赚银子之外,四个海事司也要有自己的担当职责,那就是要学会关注货物的价格变化对国内百姓民生的影响,不要看到什么东西赚钱就一窝蜂的全涌上去,要慢慢学习什么叫做供给平衡,另外本辅要强调一句,海事司虽然是咱们海关自己的衙门,但是海事司的贸易,进出口同样要报关,同样要交税,这一点决不允许搞特殊。 至于火炮厂、火器厂,水战和陆战军事指挥院校属于完全独立部门,虽然隶属海关,但其人员之选调皆由本辅同南京九卿共议决定,本辅就说这么多,有不明白的现在问,确定下来之后,经历司立刻成文定做咱们海关的章程,将来各司局就按照各自的章程照准做事。” 好在陆远说的全是大白话,一群人没有说听不懂的,不过听懂归听懂,怎么干大多数人还都是一头雾水的。 这时候就能看出什么叫官僚了,虽然很多人脸上都写满了茫然,但愣是没有一个开口发问的。 谁愿意主动做第一个啊,万一其他人都不问独自己一人问,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无能。 所以不懂也得装懂,大不了后面工作中发现困惑的地方再找领导请示呗。 怎么也得比当着所有人的面显露无知要体面些吧。 陆远等了足有半刻钟都没见有人提问,心中大概也就明白了这些人存的主意,也懒得多说,便言道。 “看来各位都听懂了,那本辅就不多言,先定一下海关的分工吧。” “本辅身兼海关总督一职,负全权,直管关税司和经历司。谭纶为左侍郎,分管贸易司、稽查审计司、港口管理司、缉私局,崔彦为右侍郎,分管船务局和上海等处四个海事司,本辅不可能一直在海关,海关的日常值守由二位侍郎轮流来盯,各分管之职责由二位侍郎自行决断,凡涉及到岸防、缉私之兵员征募和官员任命等事项需报本辅。” 二人起身应下。 “那今天就到这。” 陆远说的口干舌燥喝下半盏茶,起身便走,堂内众人作揖恭送,随后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起来。 而刚打算离开的谭纶则被一道声音喊住。 “子理兄。” 回头去看,原来是戚继光和俞大猷,二人卸下了戎装换上了文官服饰,看起来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谭纶微微一笑打了招呼:“元敬、志辅兄。” “不知子理兄今日可有时间。”戚继光邀请道:“下官和志辅兄刚来南京,人生地不熟,多亏了吏部的张居正居中引荐,才算是在南京站住了脚跟,便想着宴请张郎官表达谢意,子理兄若是有时间,可愿一聚。” 谭纶和戚继光的私交已经很多年了,早在谭纶还在做张治随官的时候就认识,因此对戚继光的邀请慨然接受。 “可以。” “多谢子理兄。” 见到谭纶同意,戚继光很高兴,他请谭纶出席,自然也是想为自己撑撑场子。 官场不是军营,打打杀杀是混不下去的。 谭纶也知道戚继光的想法,因此自然愿意支持,还言道。 “今天这里还有一位,元敬也该邀请一下。” “谁。” 谭纶偏了一下头,看向远处正在热聊的几名官员,说道:“今天广州知府兼广州海事司郎中胡宗宪也来了,元敬要请张叔大吃饭,怎么可以不叫上胡汝贞呢。” 戚继光顿时恍然。 自己怎么把这位给忘了。 论起来胡宗宪还是张居正的师兄呢。 “多谢子理兄提醒。” 戚继光刚欲动身又被谭纶拦住。 “你安排好地方就行,回头我带着胡汝贞去。” “啊。” “胡郎中昨天才到的南京,今天怎么都要寻个时间去太傅那里汇报一番,你现在开口人家一定会拒绝你,等汇报完总不好再厚着脸皮去你那吃饭,正好我对海关还有些事不太了解,要去太傅那里当面请训,公事结束之后,如果太傅不留胡宗宪吃饭,我便顺带手替你邀请过来。” 戚继光听的连挑大拇哥。 “还是子理兄思虑的周全。” 对此谭纶只是轻轻一笑。 这种小细节上的事对他来说早已驾轻就熟,可对戚继光这种武夫来说,就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了。 慢慢学吧。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八章:日渐成熟的海瑞 第251章 日渐成熟的海瑞 从总督衙门出来的陆远脸色阴沉,王世贞跟着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又愤怒的替陆远打抱不平。 “这个张部堂实在是太霸道了,他都不知道这些年太傅您为了他付出了多少心血,要没有太傅您呕心沥血的协调,朝廷和他哪来的军费粮饷去剿灭倭寇。” 陆远抬了一下手打断王世贞的话。 “不提他了,他不会理解本辅的,就像本辅也不会理解他一样,这个世上如果每个人都能理解别人的话,那就天下大同,朝廷、法律、规矩、章程这些通通都不需要了。” “太傅胸襟豁达,使人钦佩。” “这就不用捧本辅了,那个张经由他去吧,只要别来拖咱们的江南的后腿就行,若是非要折腾,那本辅就陪他过过招。” 王世贞担心道:“万一张经和严嵩.” “呵呵。” 陆远只是笑笑并未答话,人也看向了窗外,那是日趋繁荣的南京市井。 就算张经和严嵩合作联起手来又如何。 江南的基本盘已经稳如泰山,只要基本盘在,谁也不会是陆远的对手。 区别只在于,是不是要走出那最后一步罢了! 但陆远永远不想走出那一步,更希望嘉靖也不要走出那一步。 希望嘉靖是一個成熟的政客吧。 —— 北京,翰林院。 结束了一天学课的海瑞正忙着收拾条案上的书册,身后面响起一道声音。 “刚峰兄。” 海瑞转头去看,脸上也露出笑容:“明受。” 自从去年中了进士之后,海瑞便自动从南京巡按御史的任上卸职进入翰林院深造,如今这个呼他刚峰兄的汉子和他同年进士,名叫王用汲。 二人结伴进了翰林院,彼此之间都是相逢恨晚,脾气秉性特别相投,时间一久也就成了好朋友。 因为海瑞很清贫,所以也没钱将媳妇孩子接进北京安住,只能住在翰林院内,而王用汲则出身于福建士绅之家,几次想要资助海瑞在北京租房但都被海瑞拒绝,索性王用汲也住进了翰林院,两人的关系便更好了。 王用汲开口说道:“今天的报纸刚峰兄看了没有。” 报纸这东西如今北京也有了,或者说很多的新鲜事物已经从南京传遍了全国。 司礼监里识字的小太监不少,除了那些分配到最苦最累岗位上的,绝大部分还都是比较清闲的,尤其是能进司礼监伺候的小太监那更是又识字又清闲。 因此有了报纸之后,这些个小太监也开始学着去写发表,但毕竟是在宫里当差,忙和闲自己说了不算,因此很多时候写着写着就没了下文,被朝野戏称作品和人一样,是个‘太监’。 海瑞摇摇头表示不知:“昨晚上没有睡好,因此今早精神有些萎靡并未看报,是出了什么事吗。” “张部堂昨日回京了。” “哪个张部堂?” “还能是哪个,原浙直总督、兵部尚书张经张部堂啊。”王用汲言道:“张部堂昨天回的京,人直接就去了都察院弹劾陆阁老,报纸上都刊登了张部堂的劾疏,原文写的是.” 王用汲将张经的弹劾奏疏内容背了出来,直听的海瑞眉头紧皱。 ‘养兵自重、包藏祸心’! 这八个字的指控太恐怖了。 海瑞皱着眉头说道:“既然都登了报,可今天怎么翰林院里一片风平浪静,也没人议论。” “这种事谁敢议论啊。” 王用汲陪着海瑞收拾好条案,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一边是刚刚立下剿倭全功,军功卓著的张部堂,一边是当朝权势最盛的江南党魁陆阁老,皇上至今态度暧昧,内阁缄口不言,所有人都在装傻充愣,上头的风向叵测下面人谁敢多嘴。” “明受说的有道理。”海瑞深以为然的点头:“这种事确实不能贸然开口,而且张部堂所言也未必全真,万一有捕风捉影的部分呢。” 王用汲跟着嗯了一声,又问道:“刚峰兄对这事怎么看?” “我?”海瑞一怔随后摇头一笑:“我能怎么看,当然是买份报纸看了。” “额。” 王用汲人都愣住,随后笑道:“刚峰兄还有这般幽默之心,小弟的意思是,刚峰兄对张部堂弹劾陆阁老这件事怎么看。” “我的态度有什么用。” “这可不像刚峰兄的脾气秉性啊。” 海瑞笑了笑:“当年海某在南平做教谕的时候嫉恶如仇,性如烈火,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就被当时的陆阁老给调入了南京吏部做文书,再到如今中进士入翰林,也学到了许许多多,很多事不是咱们能过问的啊,明受若是一定想问,那为兄只能说,二人皆不可信、也皆不可全信。” “刚峰兄此话何意。” “张部堂久在东南剿倭,除了打仗之外,其他里里外外所有事都是陆阁老替着操持协调,这不是一件省心的事,但陆阁老没让张部堂操过一次心,冲这一点,剿倭的功劳陆阁老起码有一半。 前段时间陆阁老上疏请撤浙直总督衙门,理由是战乱已平,朝廷无有余力再养着十几万战时之兵,这也合当年太祖宝训中的规矩‘凡都司之兵,用则于战、不用则于田,是军户之制可保国家。’既然仗已经打完了,这些兵当然要各归其家,耕地交税。” 王用汲又道:“可张部堂也说了,这些兵遣散之后并没有回归田野做军户,反而是被陆阁老截去了海关衙门进了什么缉私局、港口管理司,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小吏,哪个衙门能用十几万小吏啊。” “但同样没有哪条明文说衙门不能用这么多小吏吧。”海瑞看了王用汲一眼:“就凭这一点,张部堂没道理去弹劾陆阁老拥兵自重、包藏祸心,这全都是他的私人臆测、恶意中伤。” “但这十几万小吏总得朝廷养吧。” “这没错。” 海瑞点点头:“但内阁和户部也没拒绝南京方面的请求吧,既然内阁和户部同意了,那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来养这十几万人,不过明受,听愚兄一句,对陆阁老愚兄有些了解,既然他这么做了,那么如何养这十几万人绝对轻而易举。” 王用汲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刚峰兄的意思是,这件事上,咱们翰林院、国子监的生员们就不要乱说话了。” “这愚兄管不了。” 海瑞摇了摇头:“评政议政是太祖给翰林院、国子监生员们的权力,大家想怎么议论怎么议论,愚兄只想明受你不要掺和了。” “刚峰兄真是成熟稳重了许多。” 成熟稳重? 听到这个评价,海瑞心里叹出一口气。 是啊,自己确实稳重了许多,但这种稳重,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张半洲,你没事得罪陆远干什么 北京报纸上登了张经对陆远的劾疏内容,这件事引起了张治的不快。 “通政使司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什么内容都往上面发?” 张治在文渊阁里发起了脾气,怒斥通政使张文宪:“事关陆阁老的名声,这种内容可以登报吗?你们通政使司为什么不向内阁汇报。” 对此张文宪瞬间就将责任推掉:“这下官不清楚,都是报局自己发的,发之前也没向通政使司汇报。” 有规定说不能发吗? 大明朝就关于言论是否自由可没有相关立法,既然没有相关立法那就是说啥都能发又或者啥都不能发,全看自己怎么想了。 “你说你们通政使司不清楚,那报局是怎么知道劾疏内容的。” “那知道也不单单是我们通政使司啊,都察院也知道,司礼监也知道,大内的太监不都喜欢写点东西发给报局换稿费吗,说不准就是司礼监太监抄发给报局的。” “你!” 眼见张治气恼如此,严嵩拦了一句:“张阁老息怒,既然文章已经登了报,再想撤回也不可能,干脆让报局再登一份内阁的声明,就说这件事尚未查清,谁也不许冒然议论。” 张治气笑了:“阁老这安排还是不必了,为什么不议论?老夫看倒是应该大胆的议论,让翰林院、国子监一起议论,明天老夫就去敲登闻鼓,让百官上朝同着陛下面前也议论,非得论个清楚不行。” 弹劾本身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大明朝的官你弹劾我、我弹劾你的很正常,就算是一个党派之间还有互相看不顺眼的呢,大家打打嘴仗权当消遣了。 可是将弹劾的内容登报公诸于众性质就变了味。 浙直总督衙门裁撤,十几万正规军进了海关摇身一变换了身份,说好听点叫部队转业,难听点就是换个身份继续养兵。 你江南海关养那么兵想干什么。 正所谓看破不说破,结果现在张经一道劾疏进了都察院、司礼监,还直接明文登报,要说不是闹事谁也不信。 这里张治嚷嚷着要敲登闻鼓,严嵩就坐不住了。 “张阁老,这件事皇上也没说什么,张经的劾疏也在司礼监淹了下来,你又何必为此折腾那么大呢。” “老夫折腾了?”张治冷笑一声:“是老夫想折腾还是某些人想折腾,大家心里门清的很。” 欧阳必进皱起眉头来:“张阁老这话没意思了,文渊阁是内阁议事的地方,有什么话说明白一起议论,不要含沙射影。” 徐阶言道:“欧阳阁老,张阁老什么时候含沙射影了,适才严阁老说这件事要内阁登报说明,不允许大家议论,这算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开海是皇上定下来的事情,海关成立,没有护卫的话商船怎么出海?江南安顿了一些遣散的士兵也是为了护卫之用,是为了保护咱们大明朝的商船不被劫掠,怎么到了张经的嘴里就成了陆阁老要养私兵、图谋不轨。 这种捕风捉影、不负责任的话竟然是从我大明朝的兵部尚书口中说出来的,而且还见了报,弄的北京城沸沸扬扬,这个节骨眼上不把话说清楚反过来还要求所有人不能议论,那不是陷害陆阁老的清誉吗,咱们都是内阁阁臣,说话做事要负责任的。” 眼瞅着几人就要吵起来,严嵩赶忙起身走到张治身前言道:“张阁老,这事张经有错,老夫出面对其训诫,劾疏老夫也去司礼监要回来,你看这样行吗。” “阁老言重了。” 张治起身扶住严嵩,一步步将后者扶回到座位,嘴里说道:“这件事是张经折腾出来的,依下官看还是让张经自己给个交代吧,咱们内阁还是不掺和的好。” “陆阁老也是咱们内阁的阁臣。” “那更得避嫌了。”张治言道:“现在张经就污蔑陆阁老养兵自重,咱们要再掺和,张经说不准就得弹劾咱们内阁里有人结党营私、欺君罔上,明明大家都是皇上的臣子,要说党都是帝党,要说出身都是翰林院出来的天子门生,可到了极个别小人的嘴里,就总得给咱们分出什么这党那党乱七八糟的身份出来。” 严嵩落了座,抬头看向张治,皱眉一叹。 “文邦说的对,就按文邦的意思来办吧。” “阁老英明。” 内阁四人达成了共识不再掺和这件事,也就意味着在这件事上张经要自己一个人来和陆远单挑了。 于是就在张经弹劾奏疏进入司礼监的第三天,翰林学士兼国子监祭酒茅瓒上疏弹劾张经六条大罪。 其一挪用军费,其二临战畏敌、其三丢城失地、其四擅权乱政、其五谋毁社稷、其六收受贿赂! 茅瓒以此六罪请嘉靖诛张经满门! 也就在茅瓒弹劾奏疏进入司礼监的当天,翰林院、国子监三百余名生员罢学声援茅瓒,静坐承天门外请圣训。 上一次北京城中出这么大的政治示威事件还是在大礼议的时候。 “我的半洲兄,你说你没事惹陆远干什么啊。” 五军都督府内,定国公、太子太保、前军都督府都督徐延德望着眼前的张经气的跺脚呵斥:“那是你该去招惹的人吗。” 原本在南京还和陆远吹胡子瞪眼的张经此刻也不复高傲,满面愁容的坐着叹气:“老夫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什么实话?” 徐延德闻听此话就来气:“你口中的实话有什么证据吗,不还是你自己的个人臆测。” “十几万士兵进海关是老夫的臆测吗,江南那么多军械厂连日不休的打造兵器铠甲武装这些所谓的海关吏员是个人臆测吗。” 张经反驳道:“这都是事实啊,但他陆远做了什么,他竟然密使同党茅瓒等人纠结生员诬陷老夫,罗织罪名欲致老夫于死地,实乃国朝第一奸贼!” 徐延德气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指证如果坐实了是什么罪名,那是谋逆,要诛九族的,你这么害人家陆远,就别怪人家现在来害你。” 张经听傻了:“这么说来,还是老夫的错了?” “唉。”徐延德重重一跺脚叹了口气:“半洲兄,你戎马半生,疏于朝堂而久出军营,老实本分做一个领兵的将军不好吗,很多事不要去掺和,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过去了。” “国公爷!”张经遽尔起身,不可思议的看向徐延德:“您老可是世受国恩啊。” “如果说那陆远挑明了要造反,那本国公没什么好说的。”徐延德亦是起身言道:“老夫立刻披甲执刀上战场和他拼个死活出来,但人家没造反啊,人家还是为咱大明朝立了无数功劳的贤臣名相,无名无分的本国公怎么和他斗? 这个朝堂他和军营不一样,有些事他,哎呀,你让本国公怎么和你解释,真是急死老夫了。” “那这事,皇上是个什么态度。” “这种事你还想问皇上什么态度?”徐延德摁着张经落座,开口言道:“现在你的奏本在司礼监里淹着,这件事皇上不知道,明白吗,就权当没有这件事,承天门外弹劾你的那些生员,本国公会去找成国公,我俩一起出面找内阁协调将其劝散,这事就此翻篇,以后你也不要再提了。” 张经只觉得如鲠在喉,可沉默半晌后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 “罢了,全凭国公爷做主。” “等风声过去,留在北京进京营,协理戎政。” 徐延德为张经安排好后面的路:“将来好好练兵带兵,不要再掺和不该掺和的事了,掺和不明白只会害了自己。” “老夫记下了,多谢国公爷,告辞。” 看着张经离开,徐延德又是怅然一叹。 这张经,难道就不会装糊涂吗。 想想,徐延德就头疼。 承天门外那些请愿示威的生员该怎么遣散啊。 净给自己惹麻烦。(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章:都是朋友 茅瓒带着翰林院、国子监生员联名弹劾张经的事并不是陆远指使的。 时间上也就来不及。 只能说这是茅瓒自己的‘个人行为’。 毕竟你张经都要弹劾我们江南党的党魁了,就算党魁不发话,我这个做党羽的也不能看着你蹦跶吧。 这次弹劾也只是对张经的一次警告,并不会真的痛下杀手,尤其是随着徐延德等五军府国公、侯等人的出面力保也就很快偃旗息鼓。 不至于为了一个张经得罪徐延德这些人。 于是这么一件事就这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草草结束,倒也算合乎情理之中。 这件事看似挺大,实际上从头到尾嘉靖都没有露面,内阁也在争论一番后达成了不予干涉的共识,既然徐延德这些公侯出面要保张经,那便就此作罢,算是给五军府的公侯一个面子。 但这并不是陆远的政治软弱性,因为陆远从头到尾也没有露面表态。 陆远不露面那就是点到为止,若是露了面那就是不死不休。 搞政治嘛,没必要无缘无故就给自己树立几个敌人出来。 要搞死的是张经又不是徐延德这些人,对吧。 这次点到为止给你们五军府面子了,以后张经要是不懂事还来招惹我陆远,你们五军府再保那就是铁了心要跟陆远当敌人,到时候五军府内部也会意见不统一的。 —— “太傅,魏国公来了。” 文渊阁内,听到传禀的陆远抬起头来:“快请。” 说着话自己也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走了几步,便同赶来的魏国公徐鹏举撞了个正面。 “下官参见国公爷。” 陆远作揖见礼,对面而来的徐鹏举赶忙闪过半个身子托住陆远:“陆阁老可千万莫要多礼,老夫受不得、万万受不得。” “国公爷玩笑了,快请上坐。”陆远微微一笑顺势起身,同时让开身子要将徐鹏举请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坐,后者哪里会愿意,拉扯间就坐到了下手位。 如此陆远也不好再回主位,便动手为徐鹏举斟上一杯茶水,借着上茶的功夫坐到了徐鹏举身边。 “国公爷今日突然到访,是有什么要事吧。” “老夫哪有什么正事。”徐鹏举打了个哈哈:“不过是最近成国公派人送来封信,说了些最近的北京见闻,想来和太傅通通气。” “什么事啊。” “嗨,也没什么大事。”徐鹏举语气轻松的说道:“就是听说之前在咱们这担任浙直总督的张经回了北京后瞎折腾,乱说话,这事太傅不知道?” 陆远摇头一笑:“从未耳闻过,下官最近也是太忙了,没工夫去听那些个风言风语。” 闻言徐鹏举面色讪讪一笑:“是,太傅坐阁文渊日理万机确实不像老夫那么悠闲。” “国公爷这说的哪里话,下官失言、下官万没有这个意思。”陆远赶忙致歉:“这可真是忙昏了头,说话也不过脑子,万一冲撞了国公爷,还望海涵、海涵。” 吃了哑巴亏的徐鹏举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尴尬一笑将这事揭过去。 “今天老夫来呢就是受了成国公的请托,替成国公他们向太傅道个歉,张经这个人久在军营带兵,脑子有点轴,干什么事太愚钝,希望太傅不要介意。” “多大点事,下官何至于记心里。” 陆远大度摆手:“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下官虽然不敢说君子,但也不会当小人,都是为皇上和朝廷效力,总不可能因为张部堂一点偏见就记恨在心吧,那下官成什么人了? 请国公爷替下官回成国公,请成国公等人放心,下官绝不会介意的,另外替下官问成国公等人贵体金安。” “一定。” 见到陆远如此爽快大度,徐鹏举也觉得面上有光,笑呵呵的就欲起身告辞又被陆远喊住。 “魏国公来的刚好,正巧下官这有个新安排,需要魏国公帮忙,也请魏国公替下官拿拿主意。” “哦?还有老夫能帮上忙的地方?”徐鹏举一听这话便又回座,好奇的看向陆远:“太傅有什么事直言,老夫一定全力相助。” “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远跑到自己的公案上一顿翻找,随后找出一道奏本回到徐鹏举身边,打开来放到二人之间的茶案上,做起了解释。 “这海关已经开衙了,出海进行贸易的事也在有条不紊的推行,前段时间各省藩司主官也都陆续来了南京,下官和他们一一谈过,协调了各省物资的调运和报关事项,不过这中间有点棘手的事没法处理。” “什么事?” “就是这个地方上存在的治安匪患问题。” 陆远叹气道:“您也知道,这些年来朝廷的财政情况不容乐观,所以地方的臬司衙门一直处于一个缺少财政经费的状态,人手不足导致地方治安就不好,加上很多府县过往些年存在着大量的苛捐杂税,就有不少老百姓落草为寇。 现在要扩大各省的物资生产来供出海贸易,这个物资的运输安全就成了问题,下官打算请魏国公出面,一来呢协调一下各省千户卫所出出力,二来也和各省的地方总兵打声招呼,尽全力来帮助地方藩司来平定匪患、整肃治安。 当然这件事也不能让魏国公白白出力,下官已经和六部九卿通过气,打算拿二百万两银子出来,作为这次整肃治安、维稳地方的专款交给魏国公,您呢劳心费力替下官等人掌舵把关,不知道魏国公意下如何。” 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徐鹏举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知道陆远什么意思。 二百万两银子拿出来,地方那些个总兵和守御千户还不跟嗷嗷待哺的婴儿见了奶一样来巴结自己。 说难听点,其实陆远大可不必用自己,南京自己拿银子出来,这些个总兵、守御千户就会乖乖听话,找到自己出面,其实就是主动给自己分好处。 还得是跟着陆远混好啊,有肉吃、有汤喝还有银子搂。 “魏国公世系镇守江南,没有人比国公爷您更适合牵头来办这件事。” 陆远微笑着看向徐鹏举:“还望国公爷不要驳了下官这个面子。” 后者沉吟片刻后展颜一笑。 “既然太傅都这般说了,老夫哪里还好拒绝,请太傅放心,这件事老夫一定竭尽全力。” “多谢国公爷。”陆远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下官敬国公爷。” “不敢,太傅请。” 二人碰杯饮茶,相视而笑。 大家都是朋友嘛,对吧。(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一章:陆太傅的粉丝 松江知府李崇今天醒了一个大早,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被几个丫鬟更衣。 年初的考成结束之后,李崇成了第一名,按规定就是进两级,因此现在的李崇是加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的松江知府,等到哪里出了四品空缺后,李崇会第一个增补上去。 而他今天之所以醒的早,完全是因为今天松江有一件大事。 上海县成立了一家上海银行,动静闹的很大,邀请了不少的达官显贵,作为松江知府的李崇也在受邀出席名单之中。 洗漱更衣,李崇没有穿官袍,而是穿了一身并不显目的素色绸服走出府邸,舅舅沈传名的马车已经等着了。 “舅父。” 进入马车内,李崇问了声好,沈传名也放下了手中的报纸露出笑容。 “崇儿,今天你那个表弟也来了,回头见面的时候,你要热情一点。” “徐璠?” “对。” 李崇撇了一下嘴角:“他不在南京国子监安心读书,跑来上海瞎折腾个什么劲,真是不学无术。” “怎么说也是你表弟,不能这么说。” “不过是承了父荫准入国子监读书罢了,没有他爹,算个什么东西。” 沈传名皱起眉头来:“当了那么多年官,怎么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冲动。” “外甥错了,错了。”李崇赶忙改口:“回头外甥一定谨记舅父的话,对这位表弟极尽热情之事。” 沈传名叹了一口气,随后揭过这个话题说道:“这次徐璠来,为的就是上海银行的事,徐璠说整个上海银行开办后都交给老夫来打理。” “嗯?” 李崇先是一怔,随后忙问道:“整个都交给舅父打理是什么意思?这个上海银行不是朝廷的?” “对。” “全归徐家?” “是。” “这怎么可能。”李崇不可置信的说道:“南京已经确定下来要将上海作为四大通海贸易县之一,将来的发展速度将会极其迅猛,最多二十年,上海将会是遍地金银,繁华盛景,上海银行业是最具潜力的,这种前景我不信陆太傅看不到,怎么会允许将整个上海银行交给徐家。” “你忘了,当年徐阁老主动退了十万亩良田。” “十万亩良田换整个上海银行?” 李崇都气笑了:“十万亩良田才多少银子,满打满算给他算一百万两,不少了吧,一百万两啊,换整个上海的银行业,他胃口也太大了吧。” 听到李崇这么说,沈传名也开始好奇。 “怎么,你觉得上海银行未来会很赚钱?” “何止是赚钱啊舅父。”李崇掰着手指头给沈传名算起帐来。 “去年,朝廷已经疏通了吴淞江和黄埔塘之间的河道,黄埔塘夺淞入江,北走吴淞口、长江口入海,可以做海贸、船运,南端连通苏州是天然绝佳的内河漕运流道,可以说一条黄浦江就盘活了整个上海县。 外可通海贸易、远洋外国,内可灌溉万顷良田、运通苏杭,无论是做进口生意还是出口生意,走上海都是最省时间成本和运输成本的,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将会吸引多少国内、国外商号来上海开办? 这些商号云集,银钱的流通将会是极其巨大的,用现银交易太麻烦,所以这些商号都会选择去银行开户,使用银行凭票交易。 大量的现白银储存在上海银行中,就徐家人那贪婪无度的人性,他银行里存着一百万两,就敢五倍、八倍的向外放贷,几百万两贷款放出去,光是每年的息钱都是几十万了,可以说上海一旦繁荣起来,只靠着放贷这一条,徐家两年就能赚回十万亩良田的投资。” 沈传名人都听麻了。 这边李崇又道:“您老可别忘了,江南织造局的大部分产业可都在苏州,如今每年可产十万匹上好的苏锦苏绣,开了海,增产最少两到三倍,就按照每年出口十万匹苏绣来算,一匹出口价五十两银子,就是五百万两! 十万匹苏绣走黄浦江进入上海报关,再从上海出港,带着银子回国,这银子绝大部分就会留在上海,一年几百万两,十年呢?二十年呢? 汪直不过做了十年海商,积累下来的财富就够他和咱们大明朝真刀真枪打上五年,这几十年海贸下来,上海积累的财富将会是一笔天文数字,整个上海县乃至整个松江府都会因为这笔巨额财富而富裕起来,官员富、士绅富、商人富、百姓也富,所有人都富了物价就会涨。 将来上海寸土寸金,就会吸引很多外省的穷苦人来上海生存赚钱,就像饥荒年逃难一样,对难民来说,哪里富就逃哪里,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上海,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和住。 舅父,想想这两年南京的房价,想想多少人为了送自家孩子进光华书院而在南京银行背下的巨额房贷。” 沈传名越听越心惊,最后便觉得一阵尿意涌上心头,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未来上海这地方蕴藏的财富太多了。 “这笔财富太恐怖,不是徐阁老一个人有本事吃下的。” 李崇言道:“他让您全权打理上海银行这件事您可不能应,将来我敢保证,这上海银行就是一块烫手山芋,谁碰就会被烫的两手冒泡,谁要是妄图一口吃下肚子里一定会被烫的胃穿肠烂而死。 徐阁老向陆太傅提出的这个条件将来一定会害死他自己,因为这天下没有一个人吃独食的道理。” 皇帝想要一个人吃独食,都会不小心遇到刘文泰这种疯子御医,徐阶的胃口比皇帝还大,他多少条命能够填满这个无底洞? 历史的教训已经告诉了后人,做人,千万不能太贪心,要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沈传名此刻也定住了神,深以为然的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老夫之前确实是短视,看不懂这未来的前景,经你这么一说,这件事老夫不能掺和进去,徐阁老想干这件事,让他自己另行安排人手去办吧。” “那个徐璠不是来了上海吗,干脆就让他儿子亲自出面打理吧。” “那是你表弟。” 沈传名呵斥了一句:“你明知道是火坑还推你表弟进去?你怎么就对你姨父那么大的怨愤之心。” “从他当年草菅人命,疯狂兼并松江良田开始,我就说过,和徐家再无任何瓜葛。” 李崇不屑道:“如此贪婪无度的难看吃相,简直是让人恶心,亏他还是礼部尚书,圣人教化礼义廉耻他是忘得干干净净。” “你不还说陆太傅比他更贪婪吗。” “但起码陆太傅没吸贫苦百姓的血。” “你啊。”沈传名摇头苦笑:“老夫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就是爱屋及乌、恨屋及乌,你是打小就不喜欢徐阁老对咱们家所有人专权霸道所以心生恨意,却又将陆太傅视为仰慕的高山,这样会让你在评价二人时有失公允的。” “我说的都是事实,何来不公允一说。” 对此沈传名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文无第一,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李崇自己的权力,别人无权干涉。 人如此、事亦如此。 只是让沈传名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个打小聪慧冷静的外甥,竟然在做了那么多年官后,还会对陆远这么个从未有过私交的人产生如此炽烈的仰慕之心。 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补周六欠章。)(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二章:维特带来的出口订单 南京,江南织造局衙门。 江南织造局的主体产业在苏州,不过衙门在南京。 作为江南织造局负责人的镇守太监杨金水正悠然自得的卧在躺椅内听曲,一个小太监脚步轻盈的靠到身边。 跪地叩头。 “给干爹道喜。” 杨金水睁开了眼睛斜睨一眼又闭上。 “什么喜事啊。” “回干爹的话,儿子已经和前几天到南京来的那几个南洋商人谈妥了,他们这次要订下一万匹苏绣、五万匹丝绸。” 杨金水立刻睁大了眼睛,人也坐了起来。 “你说多少?” “一万匹苏绣,五万匹丝绸。” 小太监激动道:“苏绣五十两银子一匹,丝绸十两银子一匹,这就是整整一百万两的定单啊。” 苏绣也是丝绸,不过苏绣需要大量的人工进行手工刺绣,可以根据个人喜好绣上各种纹路,因此价格便极其昂贵。 宫廷尚衣局中的绣娘便大多都是从苏州招募,用来替皇帝的衮冕服绣十二章。 “干爹,今年有了这一百万两的订单,您老人家高进一步,进司礼监做秉笔太监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胡说八道。” 杨金水笑了笑:“这一百万两银子咱们又能赚多少?丝绸在国内就是五两一匹,苏绣二十两一匹,光成本就占去了四十五万两,这钱是要给南京户部的,一百万两银子的订单报关又要缴纳接近二十万两的关税,加上出海用船、护卫的费用,最多也就赚个二三十万两罢了。” 小太监一听立马骂道:“这海关忒不是个东西,竟然敢把税收到咱们织造局的头上来了。” 以往些年,这一百万两全是织造局的银子,而今天,一百万两却只能落下个二三十万,缩水七成还多。 “不过你这次能和那几个南洋人谈好这桩买卖也算是立了功,干爹不会亏待你的。” 杨金水鼓励了一句:“好好干,争取再谈下西洋和日本的订单,到时候干爹真能进了司礼监,就让你来接干爹的班,看好织造局。” 小太监开心的连连磕头谢恩。 海禁一开,南京城里的外国人确实多了不少,人在澳门的维特也是名正言顺的来到南京,拜访陆远。 “好久不见了,维特先生。” 陆远在万芳园顶楼设了宴,款待维特。 后者有模有样的冲着陆远做了一揖:“拜见太傅大人。” “哈哈。” 陆远一笑:“维特先生的汉语真是说的越来越流利,都快比本官还像个大明人了,快请坐。” “大人先请。” 两人对面而坐,维特一只手臂搭在沙发上,整个人的姿态显得十分松弛:“陆大人,今天我来可是给您带了一份大订单来的。” “是吗,多大的订单啊。” “丝绸、茶叶、瓷器、纸张、药材、器具、胭脂以及制造细盐的技术。” 维特说道:“总价值最少不会低于五百万两。” 亭台上负责伺候的曼妙美女一激动连茶碗都碰掉了一个,手忙脚乱的收拾起来。 陆远扬了一下眉头:“怎么突然要那么多东西。” “最近我们国家那个贪婪的海盗邻居越来越不安分,该死的,他们不愿意远洋万里来购买,就伸手问我们要。” 海盗邻居?说西班牙呢吧。 陆远笑了笑也懒得细问,他才懒得关心现在西葡之间的国家矛盾,只言道。 “这订单确实够大,但这个生意没必要来找我。” “啊?”维特愣住了:“大人,这可是好几百万两的生意啊,您不做?” “银子的多少对我来说已经只是个数字了。” 陆远轻描淡写的一笑,伸手拿起茶杯啜上一口。 “需要的这些东西你到广州找胡宗宪,让广州海事司来替你筹备,至于丝绸,你需要多少丝绸?” “最少十五万匹,苏绣蜀绣之类的两万匹就差不多了。” “唔,那就是说光丝绸一项就得二百多万两。” 陆远点点头:“明天我来安排,你和江南织造局的杨公公见个面,这生意你和江南织造局做吧。” “为什么?” 维特真的是一头雾水:“大人,我虽然不是你们大明人,但我现在也知道你们国家的权力结构,江南织造局是属于你们国家皇帝的私人财产,你将生意让给他们,就是相当于将银子送给你们的皇帝,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要讨好你们的皇帝对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 陆远笑了笑:“不过维特先生,你可能对我们国家的权力结构有所了解,但你对我们国家的政治是一窍不通,所以除了在我这,在其他任何地方任何人的面前都不要卖弄你的认知,尤其是这种涉及到政治的话千万不要说,很容易惹祸的。” “好吧,我一定记住大人您的警告。” 维特赶忙结束这个话题,转而一脸的坏笑:“大人,这次我来还给您带了很多的礼物。” “哦?什么礼物?” “您上次不是说这万芳园还缺少很多国家的美女吗?我这次来之前,托请一些阿拉伯的商人和我们国家的几个总督替您购买了很多美女。” 维特嘴角勾勒的很下流:“一共有五百多人,来自二十多个不同的国家,供大人您尽情享用。” 享用? 我享用你妹! 陆远摆了摆手:“享用的事就算了,你把人送进万芳园里就行,对了,买这些美女也要花不少钱吧,多少银子回头我让人给你送来。” “那能要几个钱啊。” 维特毫不在意的摆手道:“那些个阿非利加的,一船人才十两银子,这几百个姑娘最多也就花了一顿大明宫廷菜的钱罢了。” “大明宫廷菜?” “半年前我在我们国家开了一家做大明菜的酒楼,从胡宗宪大人那请了几个厨子去做菜,骗那些个官员商人说是大明的宫廷菜,是你们大明皇帝吃的,一桌菜卖他们十个金币。” 陆远先是一怔,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维特啊维特,你可真是一个奸商。” “哈哈,谢谢大人的夸奖。” “行了,不和你聊了。” 陆远喝完杯中茶,起身言道:“你自己在这里好好玩吧,所有花销不用你操心,我就先走了。” “大人这就走了?” “不了。”陆远一笑:“回家陪陪媳妇孩子,这种声色犬马之地,还是算了吧。” 等到陆远离开,维特很好奇的问身旁美女。 “你们的太傅大人,为什么要把这赚钱的生意推给别人做呢?” 小姑娘吓的俏脸苍白,捂着嘴连连摇头。 “你们这些人真没意思,连话都不敢说。”维特撇了撇嘴:“用你们大明话来说,这叫、叫为尊者讳是吧。” 最后自己又念叨了一句。 “为什么要我和一群太监做生意呢?” (补周日欠更,后面开始补上月月票欠更。)(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四章:改稻为桑 西苑精舍。 黄锦面带笑容来找嘉靖,后者一看便言道。 “有什么好事啊。” 黄锦笑道:“真是事事都瞒不住主子。” “你这奴婢,脸上的笑都漾出来了。” “织造局的信。”黄锦圆乎乎的胖脸上全是喜色:“就这短短一个月的功夫,织造局接下了足足几十万匹丝绸的定单。” 嘉靖很是诧异的言道:“那么多?” “是啊。”黄锦答道:“杨金水说,这里面还有一笔订单是陆阁老给牵的线。” “怎么说?” “就是之前那个卖朝廷火器的葡萄牙商人,他这次来南京找到陆阁老,一口气要了十五万匹丝绸和两万匹苏绣,陆阁老将这份订单让给了织造局来做。” 听到这话嘉靖的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这是陆远给自己这个皇帝送银子呢。 确实挺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这陆远到底是神还是鬼啊。 黄锦小心翼翼看了眼嘉靖,揣摩着说道:“杨金水信中说,陆阁老召见他的时候,杨金水一开始是不愿意接这份订单的,是陆阁老说这笔订单太大,除了织造局没人能拿出这么多的丝绸,希望杨金水帮他这个忙。” “陆远是懂事啊。”嘉靖感慨了一声:“到手的银子让给杨金水赚,还说是杨金水帮了他的忙,似陆远这样的做派,又怎么会有敌人呢。” 顿了顿,嘉靖又道。 “前段时间张经回北京来闹了一出,才两天的时间,翰林院、国子监就坐不住的反攻张经,若不是定国公、成国公出面来保,现在张经估计要被下入诏狱了。 这件事还没半个月,陆远在南京转手就给了魏国公二百万两银子,美其名曰请魏国公帮忙,整肃江南六省治安、打击土匪恶霸,今天又送给织造局那么大一笔订单。” 黄锦点头附和了一句:“是啊,要不然陆阁老也不会在江南一呼百应了。” 四处散财送银子的同时还送面子,这般做派谁会愿意做陆远的敌人? 遍地都朋友。 可陆远越是如此,嘉靖心里越是难受。 似陆远这种臣子,实在是太难对付了。 正纠结着,黄锦又道。 “主子,杨金水信中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织造局接连拿下那么多的丝绸订单,仓储里的货实在是不足。” “不足就生产啊。”嘉靖眉头一皱,脱口而出道:“这还用请示吗?” “关键是,用来生产丝绸的原料蚕丝不够。” 黄锦答道:“前些年朝廷一直海禁,丝绸也无法出口,所以民间老百姓养蚕缫丝的很少,都改为种粮食了,现在一时半会收不到那么多蚕丝,另外除了要给付这些订单之外,织造局每年还要为宫中送定数的丝绸,要为全国所有官员准备做官袍的丝绸,缺口很大。” “那杨金水是什么意思?” “这杨金水没有说,他只是请圣训。” 嘉靖点点头:“朕知道了,你去将杨金水的信送进文渊阁,让严嵩他们商量商量,拿出个意见来。” “是。” 黄锦快步离开,将杨金水的信送进了文渊阁,严嵩几人看罢后也都皱起了眉头。 这以前赚不到开海的钱难受,现在能赚到钱了还是难受。 光有订单没有原料这算个什么事。 严嵩开口言道:“现在民间养蚕者不多,南直隶、浙江、福建的桑田也多大都是织造局自己的田,现在蚕丝数量缺少,各位有没有什么办法。” “蚕丝的数量不足,就只能鼓励百姓种桑养蚕。”徐阶言道:“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欧阳必进亦是开口附和:“没错,既然现在开了海禁,将来丝绸的贸易量将会巨大,鼓励百姓种桑养蚕是必须要做的,老夫觉得应该让南京的陆阁老考虑在江南选几个县出来,施行改稻为桑。” “改稻为桑?”张治眉头一扬:“让老百姓不种粮食去养蚕,那老百姓吃什么。” “养蚕缫丝可以卖钱的嘛,拿钱买粮食不就行了。” 严嵩言道:“一亩地种粮食才能卖多少银子,而养蚕缫丝,收益最少也是种粮食的一倍。” 张治并不满意,但也没有正面驳斥,而是说道。 “这件事要征求陆阁老的意见。” 到底他是首辅我是首辅? 严嵩有点窝火,于是言道:“咱们四个人可以先统一下,然后再行文南京让陆阁老酌情补充,现在咱们不能拿出主意就先去问陆阁老,这南北两京一来一回就是小一个月的功夫了。” “时间紧迫,确实不能都浪费在路程上,织造局那里今年的货勉强还能备齐,明年怎么办?要未雨绸缪尽快决定。” 张治便言道:“反正老夫是觉得改稻为桑这件事不能着急,这些年来陆阁老做事一向是先调研、后定策,这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可以保证民生不出现问题,这件事还是应该先问陆阁老。” 严嵩只好去看徐阶:“徐阁老的意见呢?” “慎重、慎重。” 两票对两票,严嵩也没办法,只好一叹。 “既然如此,那就将这个意思禀报皇上,让皇上拿主意吧。” 皮球又一次被踢回给嘉靖,嘉靖心情便很是不爽。 要内阁有个屁用! “司礼监把内阁的意思整理成疏,送去南京,问问陆远的态度。” “是,奴婢这就去办。” 黄锦不敢耽误,立刻派人以四百里加急赶往南京,将是否推动改稻为桑的奏疏送到了陆远手中。 而陆远拿到奏疏后,也是丝毫不觉得意外。 改稻为桑是必然的事。 前文就提到过,一旦多了出口这一项,对于原材料的消耗将会是倍增,那么原材料不够怎么办,只能扩产。 电视剧中也有改稻为桑这件事,不过办的不好,导致浙江的百姓家破人亡。 但现实情况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主要的一点就在于,江南织造局赚的银子要反哺给国家,而不再只是进入嘉靖一人的腰包,这是最关键的变化。 而且还有了海关和银行,海关能征关税,这笔银子是很可观的,可以用来反哺百姓。 银行一直有收储粮和平抑粮价的作用,也不用担心老百姓改稻为桑后,出现没钱买粮或者地方粮行哄抬粮价的情况。 即便如此,陆远也没有着急就确定,而是先将浙江、江西两省藩司主官召来南京,当面沟通。 “如果推动改稻为桑,咱们就得先提前做好应对准备,要做好充分的调研,需得完整的数据支持,两位蕃台要上上心。” 陆远列出了一个非常完善的调研表格。 “用多少亩地来进行改稻为桑,范围内有多少户百姓,这些田地种粮食的话一年能出多少粮,养蚕缫丝能出多少蚕丝,蚕丝值多少钱,能买回多少粮食,从哪里买,是朝廷调运还是地方粮行自售,运输能不能跟上,另外在改稻为桑的第一年,老百姓的家中有没有余粮,能不能撑到缫丝卖钱那一天,如果说撑不到,地方的县仓有没有足够的储备粮来先贷给百姓保证民生。” 调研表发到两位布政使的手中,陆远言道。 “麻烦二位回去后立刻将这份调研表发到各府县,这次调研属于交办事件,要列入考成事项中,所以,每个府县都必须给出调研结果,上报南京本辅会一一阅看。” “太傅,这么做的话,最快也要两三个月,等到出了调研结果,再报北京,如此来回一趟,恐怕会耽误不少时间,会不会影响今明两年织造局的丝绸订单?” “就算织造局能赚一千万两,都没有老百姓的活命粮重要。” 陆远毫不犹豫的说道:“这件事如此、任何事都如此,任何政策没有调研、没有数据支持就不可以贸然颁行,因为我们的一句话,很可能就是几千甚至几万人的命,这一点要时刻警醒于心。” “是,请太傅放心,我们回去之后一定亲自抓这件事,用最快的时间出一份完整详实的调研结果。” “辛苦二位了。” 陆远笑道:“等这件事办好,将来改稻为桑也为朝廷赚到钱,本辅一定在考成奖励的基础上,给浙江、江西二省多发一倍的绩效奖,这钱也算是犒劳各位的辛劳。” 娄志德、吴鹏两人都笑了出来。 两人虽然都是清官,但既然能够名正言顺的多拿些奖金,谁又会不要呢。(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五章:青天大老爷 “改稻为桑调研表?” 严州知府文兴盛望着文书从杭州拿来的这份表格一头雾水,没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文书于是言道:“听省里户司的官员说,这份表是蕃台从南京陆阁老那领来的,朝廷打算在浙江和江西推行改稻为桑,要圈定部份土地退耕养蚕,好缫丝来供给织造局出丝绸,所以在这之前要咱们先做个调研,看看两省各府县的实际情况是否能够支持。” 文兴盛这才明白过来,点点头说道。 “既然是太傅下派的事情那要立刻去做,火速将这份调研表引发给下面几个县,让各县马上办,本府也会下去实地督办。” “是。” 作为最早就跟着陆远搭班子的老人,文兴盛那绝对是铁杆的陆党,对于陆远交办的事情哪里会有不认真的道理,说做就做,第二天文兴盛就赶到了淳安县。 带着淳安知县程适之,两人加上一班子县衙小吏就下到了乡野地头开始进行实地调研。 “老哥哥,忙着呢。” 地垄里忙活的农民老汉早就注意到了文兴盛这一群衣着光鲜的官员,眼瞅着来到自己近前,慌得将手中的农具扔掉就要下跪。 “老哥哥莫要多礼。” 文兴盛笑呵呵的伸手扶住:“本官今日来此是有些事要问老哥哥。” 在文兴盛周围,一名从府里带来的小吏捧着一道空白题本,尽职尽责的将文兴盛和老汉之间的谈话记下来。 这后面可都是刊登上报纸的素材。 “大老爷发问,草民知无不言。” 老汉紧张的直哆嗦,连话都说不利索。 看出了老头的紧张,文兴盛又是好一番温言宽抚,等到老头情绪稳定下来后才继续问话。 “老哥哥家里几口人啊。” “四口人,有个老伴,拉扯着一儿一女。” “儿女双全好福气啊。”文兴盛笑呵呵言道:“家里有几亩地啊,是自己的地还是替别人种的地。” “都是自家的地。” 老头说起这个来了精神:“这都得感谢当年的知县文老爷,是文老爷给俺们这些人分了地,这才有草民的今天。” 听到这话文兴盛的脸上顿时满是自豪,跟着的知县程适之很懂事的开口介绍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当年咱们淳安的知县文老爷,现在已经是咱们严州府的知府了。” “您就是文老爷?” 老汉一听立马又要磕头,被文兴盛拦住:“老伯不要如此客气,分田分地也不全在本官,你要谢还是要谢陆阁老,是陆阁老当年买的地分给的你们。” “对对对,要感谢陆老爷。” 老汉连连点头:“陆老爷不仅给了我们地,连孩子都替我们安顿好了,我家那小子,就是前两年有的安顿,听孩子写信说,他现在在一个叫澳、澳什么.” “咳咳。”文兴盛咳了一声:“咱们先不聊孩子,本官这还有几个问题呢。” “老爷您问。” “家里有几亩地啊。” “六亩地。” “每年的收成怎么样?” “挺好的。”老汉开心道:“咱们这地界风调雨顺的,年年都有个好收成,每亩地一年能收两石粮,一年两熟下来就有二十四石粮,上缴粮税一石,再交给县城里远东粮行十石,剩下的便都是咱自己的了。” “十三石粮食,也就是四两半银子,够用吗?” “足够嘞。”老汉答道:“这粮食俺们老两口领着闺女留个六石就足够吃了,剩下的能卖两贯半铜钱,够给闺女买两身衣服,也够过年的时候吃顿肉,开开荤腥的。” “那平时吃菜呢。” “家门口开了个小园子,平时自己种点吃。” 文兴盛于是点头笑道:“看到老哥哥你这日子过的还不错,本官心里就踏实多了,对了老哥,你会种桑田养蚕吗。” “养蚕?”老汉愣了一下,随后言道:“我家那口子倒是会,不过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跟着乡里的老爷家做手工纺织活,干过几年。” “要是让你种桑田的话,老哥哥觉得怎么样。” “啊?” 老汉听后连忙摇头:“不行啊大老爷,现在养蚕卖给谁啊。” “当然是卖给衙门了。”文兴盛言道:“哦对,老哥哥可能还不知道,现在朝廷已经开了海禁,那些外国来的商人很喜欢咱们大明的丝绸,每天都能卖出去不少,丝绸就需要蚕丝,缺的多呢,一亩地可以养三四千只蚕,就按一年最少出三茬蚕茧来算,可以出三百斤蚕茧,一斤蚕茧可以缫丝二两,这就是三十七斤左右蚕丝(明代一斤十六两),六亩地就是二百多斤蚕丝。 现在咱们浙江,一斤蚕丝可以卖接近一钱银子,二百多斤就是二十多两,比种地要高出接近三倍啊,就算养蚕的缫丝税要比田赋高,但扣完税后,六亩地一年的营收起码也有接近十五两银子,是你种地的一倍还多。” 老汉想了片刻,很是迟疑的说道:“真能有这么多?” “本官还能骗你?” 程适之也搭了一句腔:“老汉,我们文知府可是当年给你们分地的青天大老爷,他还能骗你不成?” 老汉一听这话也踏实了下来:“说的对,文老爷不会骗俺们的,草民信了,等到今年这一季稻谷收了之后就换种桑田养蚕。” “家里存粮够吗。” “够,您放心吧。” 老汉很有信心的说道:“这几年收成都不错,年年家中的米缸都没空过,现在还存着几百斤呢,饿不到。” “那就好、那就好。” 文兴盛连连点头:“只要不会饿肚子本官就放心了,多谢老哥哥,耽误你时间了。” 说着话,文兴盛又从兜里拿出一角碎银子,估摸着能有一两重硬是塞进了老汉的手里,老汉连激动带害怕说什么也不敢要。 “大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的,拿着,过冬的时候给孩子买身棉衣穿。” 文兴盛强行留下银子,随后带人离开,脸上全是笑容。 今天自己的事迹得好生润色一番,登到报上让所有人都看看。 咱文兴盛可是百姓嘴里的青天大老爷!(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六章:逐渐实干的江南官僚 因为改稻为桑的事被列入了考成指标,因此吏部考成司的官员也有被安排去往浙江和江西出差的,等回到南京的时候便口口相传将一些在当地的见闻说了出来,陆远自然也听到了一些。 张四维给陆远收集了一些两省当地的报纸,陆远看后发自内心的高兴。 这些报纸的内容用了很大篇幅宣传了当地的主官都做了些什么,文兴盛这人也是赫然在列。 下基层、访贫苦、务实效。 穿越之前这种领导下基层的新闻容易被百姓们说是面子工程、走过场、演戏,但在大明朝,文兴盛走出的这一步那是实打实的大进步。 所以说哪怕文兴盛在演戏,在搞政治作秀也值得陆远高兴。 不容易啊。 几千年的官僚社会,终于到了这个时期,地方的府县官员愿意为了一项政策的推行与否,开始下到最基层访民问苦了。 “以前咱们的官,十来个人坐在衙门口里,喝着茶聊着闲的功夫就定下一项政策,合不合适、能不能干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符合自己的利益,是不是有利可图,而现在,像文兴盛这种迈出了这一步,他开始去了解最真实的情况,或许这份报纸上的文字也是经过润色的,也有水份,但这种水分的存在是可接受、可允许的。” 陆远将杭州报纸上的内容转给了通政使司,言道:“发邸报,将这件事发给全江南的衙门,大家都好好看看,号召大家学习,以后再干什么事,多往基层跑一跑,看看到底是真合适还是假合适。” 通政使郑大同含笑说道:“这次这个文兴盛干的不错,下官看可以考虑提拔,也算是为大家树个表率。” “提拔就算了。”陆远没同意,言道:“他就是个举人的功名,任上也没出什么太多出彩的成绩,先踏踏实实的在严州干着,等真出了什么成绩再说。” “行,那就按太傅的意思,先把这事发到邸报上。” 郑大同起身欲走,又停住:“对了,太傅,之前下官和您说的那事。” 陆远啊了一声笑道:“听我那弟弟说了,他和令爱挺投缘的,找个时间本辅亲自去郑部堂您府上提亲。” “好好好。”郑大同眉开眼笑的连连点头:“投缘好、投缘好啊,那下官先回府准备。”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郑部堂成了我弟弟的泰山岳丈,本辅也得唤您一声郑叔父。” “不敢不敢。” 郑大同连连摆手道:“咱们公是公、私是私,下官不敢居大,您忙着,下官告辞。” “郑部堂慢走。” 这儿女联姻的事陆远没怎么重视,但能看出来郑大同很重视,因为就在第二天,王世贞就和陆远说起了一件事。 郑大同以通政使的名义向吏部经历司发了道公文,说是通政使司的人手短缺,需要补充一些官员,并且给了吏部一份选调名单,陆诚的名字赫然在列。 先有这个人后有这个岗,经典。 对此陆远也只是摇头一笑,全然不当回事,陆诚作为自己的亲弟弟,他的仕途注定了会一帆风顺,所有人都会保他进步,至于将来能走到哪一个高度则完全在于他自己的能耐了。 底层政治靠关系,中层政治靠站队,上层政治靠利益。 陆诚有最硬的关系、天然站队也正确,已注定能成为高官,但再想往上追赶陆远那就很难了。 陆远能走到今天这般高度,全然靠着的就是让整个江南政党都跟着有好处,所以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希望陆远能爬的越高越好,冲这一点陆诚便很难了。 对陆诚如此,胡宗宪、张居正等人也如此,他们的路现在陆远都已经给铺的非常平坦,将来能走到哪一步全看自己。 前提是,要干正事,就比如眼下的改稻为桑。 等了接近两个月的时间,来自浙江、江西两省各府县的调研报告都送进了南京,二百多个县陆远是逐一去看,最后选定了基础条件最好的十五个县。 “预计执行改稻为桑国策的田亩数为十五万亩,如此每年可产蚕丝五百五十万斤,最少能多产丝绸一百万匹,产值将会超过种地的两倍,不过这只是纸面数据,考虑到丝绸增产带来的价格降低、大规模培训、招收纺织工人的工钱以及为这十五个县调拨储备粮的损耗,其所增加的产值大约也就在百分之一百三到一百四区间,浮动不大。” 陆远整理出一份极其详实的数据统计表,包括了粮价、运输成本、丝绸的内销及出口需求、纺机成本、纺织工人用工成本等。 “本辅选定的这十五个县都是漕运最通畅、陆运同样方便的县,周遭也有充盈的朝廷粮仓,足以确保在执行改稻为桑之后的一年时间内,所有百姓都不会出现无米下锅的情况,等到生丝出产,地方官府第一时间进行采购,走漕运和陆运送往织造局在南直隶、杭州的各个纺织厂进行投料生产。 采购的银子如果织造局暂时没钱,那么就由南京银行先行垫付,等到织造局将货卖出去变成银子后,连本带息还给银行,同时对于执行改稻为桑这项国策的十五万亩田地,由海关关税司出钱给予补贴,每亩地每年二百文钱,十五万亩地就是三万两,也不算多,权当是感谢这些百姓对朝廷国策的支持。” 听到陆远的安排,在场的人虽然觉得讶异但也没多说什么。 不过是区区三万两银子罢了,每年多产一百万匹丝绸,如果都用来出口的话,光关税就得多少? 整整一百多万两! 拿出三万两给老百姓还有什么好心疼的。 至于陆远这么做的原因很好理解,就是一个慢慢树立朝廷公信力的过程。 要让老百姓慢慢有一种认知,朝廷的政策是好的,都是惠民的,只要踊跃参与,就能得到可观的回报。 封建王朝的中央政府基本都不存在什么公信力,百姓对政府的态度都是消极的,是被动接受的,因为不接受就是犯王法,要么砍头要么抄家要么强制服徭役,总之就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所以这种王朝到了后期,随着中央政府的权威和掌控力虚弱就很难再有凝聚力。 一亿人的政权打不过一个几十万人的政权就是铁证。 离心离德是根本问题。 现在陆远想要做的事就是慢慢扭转这种思想认知,逐步将两者之间的联系从被动接受变成主动支持。 即国家提出一个政策构思,在经过充分的调研之后推行,民间积极参与给出正面反馈,那么这个国家就没有不强大、不进步的道理。 国家进步了,百姓也获得了回报,从整体到个人谁都落得实惠,这就是共赢。 不敢吹嘘什么思想,但陆远已经能够感受到,在自己的行为影响下,如今江南的官员尤其是中下层的官员,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无论他们这种变化是为了逢迎自己还是说单纯的政治作秀,但起码这种变化是正面的积极的,是陆远希望看到的。 还是那句老话,论迹不论心,管你存的什么心眼,只要你愿意去做实事,那就够了。(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七章:嘉靖的最后底牌 当陆远将整理完全的调研表和自己的意见送进北京内阁的时候,就连对陆远有着个人偏见的严嵩也不得不感慨一句。 “陆伯兴,务实啊。” 之前就改稻为桑的事内阁给陆远写了一道奏本,而现在回来的却是整整十几道本,里面将改稻为桑这件事涉及到的所有数据全部罗列详实,甚至包括了计划推行改稻为桑的十五个县在推行后会遇到哪些问题的假设预案。 这种处置方式对于现在的大明朝来说,实在是太超前了。 说一千道一万,大道理讲的天花乱坠,请一万个大儒来辩经,决定政策好与坏的永远需要的就是最扎实的数据支撑,其他的都是放屁。 改稻为桑是不是好国策? 在这个时期是,在电视剧中也是,但明明是相同的政策,为什么就有了不同的结果。 因为处置的方式不同了,因为陆远做足了前期的准备和调研,而电视剧中从严嵩到张居正,没有一个人去做过,只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满嘴扯闲篇,高高在上的搬弄学问。 任何政策都如此,施行好就是良政,施行的不好就是暴政。 但是这么做很浪费时间,明朝如此、任何时期皆如此,愿不愿意浪费这个时间,便是评定一个官员是否务实的标准。 “改稻为桑的事可以定下来了,陆阁老奏本里写的很清楚,选定的十五个县有能力支持朝廷改稻为桑,每年的粮食减产地方上有能力应对,而朝廷也可以通过丝绸的增产,每年多出几百万两的出口利润。” 张治说出这话来语气那叫一个自豪:“每年多出几百万两来,等到明年,朝廷的财政就终于不用再亏空了,咱们这些人也终于可以体面的面对皇上、面对百官。” “此皆陆阁老之功。” “是啊,陆阁老确实辛苦了。” 徐阶和欧阳必进都开口,对陆远表达了赞许之意。 “既然三位阁老都这么说,那咱们内阁就算是达成了共识。”严嵩点点头道:“老夫这就去面圣。” 言罢,带着陆远送来的十几道奏本动身去见嘉靖。 而嘉靖在看完严嵩带来的十几道写满各项数据的奏本后,亦是心情复杂。 “发动几十个知府、两百多名知县走出衙门下到乡村实地调研,这种事在我大明朝还是头一遭吧。” “是。”严嵩坐着答话道:“也是因此,陆阁老才能拿出那么多详实扎实的数据出来,继而左证了改稻为桑的可行性。” “你们内阁是全票通过的?” “事实胜于雄辩,如此扎实的数据摆在这,既不影响民生,又能替国朝每年创收近千万两,怎么可能不支持。” 每年多创收接近一千万两,那就相当于多做了一块大蛋糕,这块蛋糕谁做的?又是哪些人在吃? 蛋糕是陆远做出来的,但吃的人是包括嘉靖这个皇帝在内往下,福泽整个国家。 嘉靖或许不明白什么叫蛋糕,但不妨碍他能看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这很陆远。 “朕如果没记错的话,从当年朕提拔他做南京户部右侍郎开始,这个陆远就很善于经营之道。” 见严嵩没有搭话,嘉靖便继续说道:“他不仅仅善于经营而且慷慨分享,于是江南士林很快就接纳了他,再然后合词拥戴推他做了江南党魁,今天,你们内阁也是全票赞成他的奏请,以他划定的十五个县来进行改稻为桑。 数量不变、选地不变,似乎已经认定陆远奏请的就是最合适的,最牢靠的。” “陆阁老已经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臣等自然无有异议。” “朕知道,拿出了这么多的有力数据来证明他的正确,朕也没法反驳啊。”嘉靖将手搭在这一摞奏本上,表情极其的复杂。 “严阁老,朕已经很久没见到内阁像今日这般意见统一了。” 严嵩的心跳加快了些许,开口言道:“臣等概无私心,无不为国朝之发展而尽忠之举。” “朕批了,严阁老回去吧。” “是,臣告退。” 严嵩一离开,嘉靖就站了起来,明显气息不稳的在这精舍内来回走动。 他的心很慌、很乱。 “主子。”一旁伺候的陈洪见状有些担心的开口。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 嘉靖一手指向严嵩带来的奏本询问陈洪,后者连忙跪地答话:“奴婢不知。” “那是陆远手里最尖锐的武器!” 嘉靖说道:“是他胁迫内阁的武器,胁迫朕的武器!” 陈洪不懂嘉靖为什么要这么说,惶恐惊惧的垂首不敢言语。 “朕这几十年来平衡朝局,不让任何一个臣子坐大,杨廷和猖獗,朕就拉起一个张璁,夏言猖獗朕就拉出一个严嵩,但今天陆远却告诉朕,朕的伎俩在他眼中毫无作用!” 嘉靖咆哮着,继而将这十几道奏本全部打翻在地。 “这些数字是他胁迫内阁的武器,严嵩、欧阳必进之流也好,朕换上其他人也罢,谁会反对陆远?就连朕也没有办法反对他,因为这十五个县出的蚕丝全部是送往江南织造局的,每年最少增产一百万匹丝绸,他给朕送了几百万两,让朕怎么反对他!” 有一个会赚钱的臣子嘉靖会高兴,但有一个太会赚钱的,嘉靖反而会恐惧。 内阁团结了,为什么会团结,因为找不到反驳点啊。 以前内阁不团结是因为党派众多,因为党争而各执一词,大家吵吵嚷嚷的将事情推给嘉靖,但今天不同了,严嵩等人找不到任何借口来驳斥陆远。 数据摆在这里,你不同意?你为什么不同意? 如此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严嵩不同意,公诸于众,你严嵩就是国家的大奸臣,没得洗了。 不说你严嵩如何吧,依附于严嵩的严党官员也不会愿意。 国家富裕对所有人都有好处的事,你严嵩单纯为了党争而反对,那就成了众矢之的。 嘉靖也必须要同意,因为这银子就是送给嘉靖的,嘉靖不要? 你内帑里没钱,拿什么养司礼监、东厂番子、锦衣卫这些个家奴鹰犬。 “算一算,这一百万匹丝绸,进了江南织造局,能有多少银子进内帑。” 陈洪连忙答话道:“回主子,如按照眼下出海的价格来算,一百万匹丝绸就是一千万两,按国内价格折给南京户部就是五百万两,报关税一百五十万两,还剩下三百五十万两可以走织造局进内帑。” “所以说,朕的钱,他陆远拿走了六百五十万,朕拿三百五十万,朕还不得不感谢他,还要明发圣旨赞赏其功。” 喘上一大口粗气后,嘉靖下令。 “叫仇鸾和陆炳来见朕。” “是。” 陈洪叩头连忙离开,心中也是陡生紧张之感。 今天内阁意见统一的事显然是刺激到了嘉靖,要不然也不会召见仇鸾二人了。 一个军方一把手,一个锦衣卫指挥使。 这是嘉靖最后的两张底牌了。(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八章:军备竞赛要开始了? 第261章 军备竞赛要开始了? 得到召见的仇鸾、陆炳二人匆匆进入皇宫来见嘉靖,见礼之后正襟危坐,等待嘉靖训话。 见到这两人,嘉靖的表情也一改往日那种不苟言笑,面带微笑开口。 “两位卿家在朕这里不要拘束,随意些。” 二人客气了一句:“臣不敢。” 赶着陈洪奉茶,两人又是欠身谢恩,如此恭敬的姿态也让嘉靖心情复杂。 那严嵩、陆远等人在自己的面前也是这般恭敬,但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做的又是什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收拾一番心情,嘉靖继续言道。 “今日朕召两位卿家来,是有一件好事要说。” “臣洗耳恭听。” “江南织造局几个月前替朝廷定下了几十万匹丝绸的订单,创收了几百万两。” 仇鸾两人闻言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神中的狐疑。 这种事找他们说什么。 疑惑归疑惑,但两人也没着急,陪着说道:“臣为陛下贺。” 嘉靖继续说道:“今年只是刚开始,那些外夷还有很多不知道我大明朝已经开了海禁,等到明年,织造局和市舶司的收入会更高,你们两人也都知道,织造局和市舶司赚到的银子都是入朕的内帑,不过朕一生节俭惯了,一日三餐不过寥寥几道小菜、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要这些银子实在是没有用处。” 说到这里嘉靖停了一下,可见仇鸾二人还是不接话,只好自己接着说。 “是故朕召两位卿家来,就是想问问两位卿家,如今京营和锦衣卫有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若是有尽可直说,朕自出内帑为二卿纾围解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说仇鸾怎么想,打小和嘉靖一起长大的陆炳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这种话是从嘉靖嘴里说出来的? 谁不知道你这个皇帝是出了名的惜财如命,是,吃穿之物确实不奢侈,但你哪次修宫殿道观不是几十上百万的花,元祐宫前前后后修了将近十二年,花了几百万两,结果总共才去了三四次就扔那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两人都觉得奇怪,仇鸾更是看向陆炳,那意思很明显。 你是和嘉靖吃一个娘的奶长大的,你先开口探探底。 陆炳于是组织了一番语言。 “皇上,臣的锦衣卫这两年都没什么要紧的差事,倒也没有为难之处。” “没有为难之处?”嘉靖看了一眼陈洪后收回目光:“朕怎么听陈洪说,你们锦衣卫最近人手缺的厉害。” 锦衣卫缺人吗? 我这个指挥使怎么都不知道? 陆炳越加的纳闷,但看到陈洪后很快反应过来。 这两年黄锦、陈洪没少让自己往江南安插锦衣卫,数量已经高达几千人了,看来皇帝对这個数量还是不满意。 一想到这陆炳便对答道。 “是有这么个事,没想到这么点小事还扰了圣听,臣是打算自己处理的。” “你处理?你拿什么处理啊,不还是要打条子问司礼监要钱,最后还是要到朕这里。” “是,臣知罪。” 嘉靖这才满意,大手一挥说道:“等年底,朕让织造局给伱先拿五十、一百万两,这银子你要用到实处,记住了吗。” “是,臣明白。” 一旁坐着的仇鸾见状立马兴奋起来。 皇帝这不是在开玩笑,是真打算给钱。 于是不等嘉靖再问,仇鸾已经主动开了口。 “皇上,臣有难处,有大难处啊。” “说。” “臣奉皇命总督京营戎政,这两年是寸步不敢离开军营一步,生怕有什么疏忽的地方辜负了皇上对臣的期许,但是几万人的人吃马嚼花销实在是巨大,户部还总是卡臣的脖子,一年到头三番四次来查账,这不给批那不给调的,弄得臣这两年不胜其烦,又要为朝廷练精兵又要操心着军饷辎重,您看臣,这头发都快白完了。” 嘉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京营现在有多少兵了。” “回皇上,九万人。” “精锐否?” 一听这话仇鸾立马挺起胸膛,答话道:“这一点请皇上放心,臣沉心操练两年,绝对堪称精锐。” “九万人不够。” 嘉靖大手一挥:“要扩,再扩十万。” “啊,啊?” 仇鸾一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问道:“皇上,您说的是扩军到十万还是。” “再扩十万,扩到二十万!” 嘉靖敲定了这个数字:“朕要京营有二十万精锐。” 这个数字别说仇鸾了,就连陆炳都懵了,他下意识的开口道:“皇上,养二十万京营,每年得多少银子?这钱,内阁那.” “内阁拿不出来朕出!”嘉靖沉声道:“朕出内帑银,缺多少朕出多少。” “可是,皇上。”仇鸾吃不住劲问道:“咱们养那么多兵干什么啊,现在京营有兵九万,九边重镇也有接近十五万人,辽东那还有三万,这就已经接近三十万了,就眼下这些兵还有一部分欠饷没发呢,户部吵嚷着朝廷财政亏空大养不起,再加十一万,您这内帑撑得住吗。” 对这个问题嘉靖没有做出回答,倒是陆炳猜到了些许,不过也吓的自己一身冷汗。 不会吧? “仇鸾。” “臣在。” “你就告诉朕,能不能成军。” 仇鸾答道:“只要兵饷够,扩军到二十万肯定是没问题,河北不缺兵源,但是这两年边军一直在闹饷,不先把欠饷补齐还扩军,臣怕边军将士闹意见。” “那就先把欠饷补齐,现在边军欠饷多少?” “零零碎碎的臣记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是七十多万两吧,反正不超过八十万。” “先补!”嘉靖很有魄力的挥手:“陈洪。” “奴婢在。” “朕的内帑银现在有多少?” “还剩一百多万,不过等到年底,织造局和市舶司那最少还能有五六十万的入账。” 听到银子够,嘉靖心里顿时踏实住,他交代道:“将边军欠饷的钱先补了。” 陈洪迟疑道:“边军的军费一直都是朝廷在承付,没必要出主子您的内帑银吧。” “内阁不是整天吵吵着财政亏空吗,那这钱朕先出,等明年朝廷的财政有了结余,朕再拿回来便是。” “是,奴婢领命。” 陈洪看出来了,嘉靖现在很着急。 皇帝不想再等了。 陆远给皇帝的压力越来越大,尤其是今天严嵩搞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内阁已经开始有了意见统一的苗头,这种事在大明朝只有一个特定时期出现过。 那就是正德十六年至嘉靖元年这一年多的时间。 也就是正德驾崩之前到嘉靖登基之后。 这个时期内阁是完全一个鼻孔出气,杨廷和以内阁的名义先是连续封驳了正德皇帝两道圣旨,然后在正德驾崩之后,立刻操纵百官完全忽略宗人府的情况下,和太后选定了嘉靖来继承大统。 当然,所谓的太后在这其中也只是充当一个吉祥物的角色,能让内阁或者说杨廷和名正言顺的说上一句‘遵奉太后懿旨’罢了。 而今天,这种情况又出现了。 嘉靖担心有朝一日自己的圣旨也被内阁封驳,到那天什么事都晚了。 练出精兵二十万,辅以遍布整个江南的锦衣卫谍报系统,只有这样,嘉靖才能安心入睡。 至于这么做会靡费国家多少财力,嘉靖不在乎。 只有皇权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这,无可厚非。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九章:耗子给猫当伴娘 “你说什么?皇上要将京营扩军到二十万?” “这还能有假啊,千真万确,皇上刚刚和我说的。” 严嵩府邸书房内,前脚从皇宫里出来的仇鸾后脚就来到严嵩这‘通风报信’。 当然,说通风报信可能有些不好听,准确来说应该叫做情报共享。 严嵩和仇鸾的关系是非常好的,倒不是私交多好,而是两人属于政治合作伙伴。 历史上庚戌虏乱之后,仇鸾因为通敌卖国担心东窗事发,于是重金贿赂严世藩,谋身到了严党麾下以图自保,严嵩也确实保下了他,将责任全部推给了替死鬼时任宣大总督郭宗皋、大同巡按御史陈耀等人的身上,后来又甩锅给了兵部尚书丁汝夔、侍郎杨守谦,用这四个人的命保下了仇鸾。 但谁能想到两年后,仇鸾爬上了总督京营戎政的位置上,一时间圣眷正隆的仇鸾和严嵩开始互不对付并闹出了矛盾,不过仇鸾的脑子哪里能是严嵩的对手,没几年就被严嵩除去。 这是历史,而现在因为有了陆远这个变数而发生了巨大变化。 仇鸾虽然还是当上了总督京营戎政,但是严嵩因为有了陆远这个更具压迫力的对手,所以没有再同仇鸾去闹矛盾,反而是加强了和仇鸾之间的紧密合作关系,用于谋求自保。 这便有了今天仇鸾在同嘉靖谈话结束后来找严嵩通气的情况。 值得一提的是,书房里还有一个人。 严世藩。 自从那年陆远入京玩了一手惊天反转后,严世藩就被革职充边,假借残疾之名留在了北京,但是也被严嵩下了禁足令,终日只能呆在家中无法视人。 相当于变相坐牢了。 坐牢总比死了强,严嵩自己心里门清,只要严世藩出门,后脚翰林院、国子监的生员就能堵住皇宫玩逼宫,严世藩就难逃充边的下场。 一旦充边,必死无疑。 扯远了,接着聊严嵩和仇鸾之间的谈话。 严嵩眉关紧锁:“皇上为什么突然要扩充京营?而且还一口气扩了那么多,整整十一万人马,每年的军费最少也要二百多万,朝廷哪有那么多银子。” “皇上说,银子从内帑里出。” “内帑银?”严嵩更加惊讶了:“皇上的内帑里哪有那么多钱。” 仇鸾也道:“谁不说来着,朝廷一年才多少国税啊,织造局、市舶司一年能赚几百万两?姑且就算能赚那么多,织造局、市舶司上上下下几万张嘴就不吃不喝了?而且不仅仅是京营要扩军,听皇上的意思,还让陆炳那个狗腿子再把锦衣卫的人手扩充一番,皇上还特意拨给了陆炳一百万两,好家伙,这一下里里外外要砸出多少银子啊。” “大手笔自然会有大动作。”严嵩点点头道:“不得了,确实是不得了啊。” 仇鸾问道:“阁老,您说皇上这么做,他老人家是打算干什么的。” “这,老夫也不清楚。” “您老玩笑了。”仇鸾笑道:“谁不知道您老最会揣摩圣意,您要是猜不出来,这世上就没人能再猜出来了。” “老夫确实还没想到。”严嵩认真道:“眼下朝廷也没有再闹出什么边患啊,何况倭寇也平定了,国家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象,正是盛世中兴的势头,不好说、不好说。” 仇鸾便言道:“您老真也看不出来?” “这种事老夫骗你做什么。” 严嵩没好气的说道:“如此大事,若是老夫能猜出来,还能不告诉你?不管皇上要做什么,京营扩军至二十万一定是什么惊天的大事要发生,老夫这个内阁首揆自然离不开你这个总督京营戎政的相助。” 听到这话仇鸾面露得色也觉理所当然,于是言道。 “既然阁老这么说,我也就不多想了,不过也请阁老放心,甭管出什么大事,我既然是京营总督定然会是第一个知情的,到时候,一定来通禀阁老。” “那真是多谢太保了。” “阁老客气,咱们守望相助。” “嗯,守望相助。” 仇鸾不再耽搁,起身告辞:“既如此,我先走了,阁老留步,不必相送。” “东楼,替爹送仇太保。” 严世藩领命:“仇太保,请。” 两人相继离开,不久后严世藩回转,掩上书房的房门后见到严嵩在闭目沉思,便轻轻上前替其换了茶水。 “东楼。” 严嵩闭着眼睛说道:“你说皇上突然要将京营扩军至二十万,是为了什么?” 严世藩专注于倒茶,头也不抬的说道:“儿子听说今天陆阁老的奏本进了文渊阁,是关于改稻为桑的事。” 这一声陆阁老喊的奇怪,严嵩也瞬间睁开眼,但又迅速闭上。 “嗯,是有这么件事。” 严世藩将茶水送到严嵩面前,人也坐到了对面,继续言道:“内阁什么意思。” “你爹我、你舅舅、张治、徐阶我们四人都同意了。” “这么说来,陆阁老这道关于改稻为桑的奏本很好了,竟然能让内阁完全赞同。” “没错,陆阁老将改稻为桑的事规划的非常好,不仅妥善解决了改稻为桑后百姓的口粮问题,还替朝廷创收了近千万两的营收,利国利民,是上上好的仁政。” 严世藩笑了笑说道:“竟然连爹都没法拒绝,那看来确实是极好的良政,有利可图、有名可享,确实无法拒绝。” 对严世藩的话严嵩沉默了足有一盏茶,这才咧嘴,很是欣慰的笑了两声。 “吾儿,成熟了很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前儿子身在朝中,享父亲之恩庇,难免骄横自大,而今修心养性,是要比前些年通透许多。” 严世藩谦虚言道:“都是爹教诲的好。” “那你再回答爹,皇上这次扩军是为了什么?” “防陆阁老。” “呵呵呵呵。”严嵩再次笑了出来,随后笑声越加响亮,面上也都是老怀甚慰的喜悦。 “说说看,为什么这么想。” 严世藩答道:“内阁五人竟然因为陆阁老一道本而意见一致,皇上会怎么想,今天内阁可以一致同意颁行一项政策,明天,内阁就敢一致同意的封驳一道圣旨。 虽然我大明朝从来没有说过内阁具有封驳圣旨的权力,但是杨廷和开了一个坏头,他领衔内阁接连封驳了武宗皇帝两道圣旨,而武宗却无能为力,这便让天下人知道,内阁已经成了我大明朝真正意义上当家做主的政治核心。 有了这次坏头在前,下一次内阁再以圣旨不当为由进行封驳,那么皇上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皇上担心那一天出现,所以他要扩军,握着军权就不怕内阁乱命。” “既然是为了防内阁,为什么你要说皇上是为了防陆阁老。” 严世藩不做正面回答,而是言道:“爹为什么会支持陆阁老啊。” “这,哈哈哈哈。”严嵩再次笑起来:“吾儿大了、吾儿大了,爹虽死无憾矣。” 严世藩亦是笑了起来,双目湿润,竟是掉下两滴泪来。 “想来陆阁老给了一个连爹和舅父都无法拒绝的条件,所以爹和舅父都同意了,陆阁老已经强大到有了正面对抗皇上的能力,这让爹也开始为自己谋画新的后路。” “爹不是为了自己,爹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爹是为了你。” 严嵩说起话来也有些感伤:“不过你有一点说的不对,陆阁老现在还没有正面对抗皇上的能力,但他却指出了一条足以对抗皇上的方法,这个方法对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人来说具有莫大的诱惑力。” “是银子吗?” “不单单是银子,还有名声。” 严嵩说道:“如果他还是按照他以前那种做派,搞青楼、搞赌场,他一辈子都只能活在阴沟之中不见天日,没有人会为了这种钱去对抗皇上,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海瑞一道奏疏,就吓的张治来爹这里俯首退让的原因。 那种钱他们可以赚但是不敢拿出来说,拿到明面上就是身败名裂,其实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在赚这种钱,但只要不说破就可以继续装作道貌岸然,做婊子立牌坊罢了,这种事,大家做了几千年,早就有了默契。 但这几年,陆阁老越发的不得了,他依旧有着层出不穷赚银子的方式,但这些方式一个比一个正大光明,也一个比一个干净,不仅干干净净而且还能让所有人都跟着混上一个施仁政的好名声。 既有利又有名,谁会不支持啊。 也就是在你舅父点头支持的那一刻开始,爹就知道,这天下很难再有人能挡住陆阁老假日宰执天下,皇上也不行,天下士族合词拥戴,都推着陆阁老当首揆,皇上不愿意?那就换一个皇上!”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从严嵩嘴里说出来,但严世藩却丝毫不觉得意外。 这并不是说严嵩对嘉靖没有敬畏之心,家里父子二人之间说话本就随意,更何况,这种狂悖的话当年杨廷和当首辅的时候,士林私下里没少这么说。 那时候不少人都等着看嘉靖是否老实,如果不老实的话,杨廷和会不会再换一个。 只是没想到最后杨廷和竟然会因为一个大礼议被张璁给扳倒,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所有人才开始敬畏嘉靖,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藩王,原来有如此深的心机城府和手段。 “爹就那么笃信陆阁老的实力吗。”严世藩反问道:“现在皇上已经打算扩军京营和扩大锦衣卫人手,到时候,手握几十万雄兵,皇上又有着天子的君权大义,岂能除不掉陆阁老。” 严嵩微微摇了摇头道:“或许能,但爹不能赌。” “何意?” “假使皇上真能除掉陆阁老,他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爹不敢想象也难以想象,但这个代价绝对不会小,皇上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君王,更是一个善于利弊权衡的君王,若是斗到了一半,发现除掉陆阁老的代价远大于回报,皇上未必不会半途而废。” “爹的意思是担心,皇上和陆阁老斗到最后反而可能会携手合作?” “爹和夏言斗了半辈子,但在最后的几年,不也是一起搭班子配合的很好吗?” 严嵩微微一笑:“时间久了,利益冲突都纠葛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怎么斗下去,无非就是核心的利益不能让,没必要的冲突都克制罢了。爹和夏言可以如此,皇上和陆阁老为什么不能如此呢。” “所以基于这个担心,爹刚才没有同仇鸾说实话。” “他是个武夫,而且是个贪生怕死、鼠目寸光的武夫。”严嵩不屑道:“当年庚戌虏乱,他对俺答前倨而后恭,通敌卖国,放任俺答入关,这种人怎么可以同谋呢? 告诉他,让他和陆阁老去斗?他配吗,他有这个能力吗。” 严世藩呵呵低笑两声摇头:“陆阁老甚至都不需要出面就扒了张经两层皮,要不是定国公、成国公出面来保,恐怕现在张经都已经被满门抄斩了,论战功,张经还刚刚平了倭乱,如此都不是陆阁老一合之敌,何况一个自大无能的仇鸾。 爹说的对,这种事告诉仇鸾无益,就让他接着自以为是的活下去吧,是生是死,看他自己的造化。” “吾儿这一年多来,确实成熟稳重了许多,爹很欣慰。” 严嵩感慨后又是一笑:“时间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严世藩站起身,迟疑片刻后开口。 “既然爹觉得陆阁老胜面更大,那皇上要扩军京营的事,要不要和陆阁老说一声?” “那就不必了。” 严嵩摆手道:“爹已经七十多岁了,这张老脸拉不下来的,反正也没几年活头,没理由到这时候去看他陆伯兴的脸色活着。” 严世藩点点头动身离开。 是夜,一道身影离开严府,敲开了张治府邸的后门。 翌日一早,京郊驿站快马冲出,直奔南京而去。 “太傅,张阁老的信。” 陆远拿来一看,眼光波动,嘴角勾勒。 有趣。 太有趣了。 严世藩竟然给自己通风报信? 这可真是耗子给猫当伴娘。(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章:神鬼易形,忠奸难辨 对于严世藩向自己通风报信的行为,陆远确实感到很意外。 这谁能想到的事,对吧。 毕竟之前这个严世藩还刺杀过自己,现在扭过头来又想要谋求庇护,简直是令人发笑。 虽说暂时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个严世藩,但这个消息来得确实很及时,陆远还是将九卿请进文渊阁,转告了这件事。 “皇上打算将京营扩军到二十万?” 果不其然,当陆远把这事一说出来,文渊阁里就炸了锅。 “现在九边重镇连着辽东,朝廷已经养了接近二十万边军,现在又打算将京营扩军到二十万,这是准备防谁的?” “防谁?这还用猜吗,总不能是为了防北边的蒙古人吧。” “那就是防咱们咯。” “皇上胡涂啊,我等尽忠为国,竟遭此猜疑之心。”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耶。” “都这时候还拽什么文啊,先想想怎么应对吧。” 文渊阁议论纷纷,已经成了陆家姻亲的郑大同看了一眼主位上一言不发的陆远开了口:“各位部堂,咱们先别着急,听听太傅的意思。” 场面瞬间安静,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陆远。 “列位无须紧张吧。” 陆远微微一笑:“皇上此番扩军,也可能是为了出兵塞外,报当年庚戌虏乱之仇,我等无须过分敏感。” “虽说如此,但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不着急,不着急。”陆远摆了摆手,言道:“各位先不必纠结这件事,本辅请各位来也只是先通个气,让大家心中先有个数,现在这件事皇上也只是有这个打算,还没有过内阁呢,咱们就先有了反应,皇上难免会多想。” “既然没有过内阁,那这事张阁老是怎么知道的?”几人有了疑问。 陆远咧嘴一笑:“所以这才是本辅请各位来要说的事,扩军京营的事皇上只和仇鸾说了。” “仇鸾?” “他怎么会和张阁老说的。” “这仇鸾不是严嵩的同党吗。” “难不成,他和严嵩说的?” “还真是。”陆远哈哈一笑:“仇鸾知道这事后,转头就告诉了严嵩,然后你们猜怎么着,严世藩把这事告诉的张阁老。” 众人齐齐惊愕,不可思议的彼此对视。 这种事谁能想到啊。 用屁股想也知道,严世藩通风报信这件事背后肯定是严嵩的授意,但是严嵩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皇上突然要扩军京营,用途无非两点。”陆远言道:“攻或守,攻谁守谁咱们做臣子的不好说,严世藩突然向咱们报信,说实话本辅也没想到,也没想过该怎么回复,就想听听各位的意思。” 陆远这话说的很含蓄,但在座的都能听懂。 什么攻谁守谁,就是为了防江南来的。 严嵩多会装糊涂,自己拉不下脸,就让严世藩来做这个代表。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又和江南斗了那么多年,没道理最后最后举手投降。 可是严世藩怎么办? 毕竟人家确实来通风报信了,这个敲门礼给的也算真诚,关键是你还不得不收,拿人手短啊。 “严嵩父子把持朝纲,误国害民,哪能说就这么轻易放过。” 潘潢愤愤不平开口道:“当年太傅遭刺杀、韩部堂罹难的事现在还没有说清楚,就想这么轻而易举的揭过去,门都没有。” “潘部堂说的有道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不能接受。” 众人都不满意,不愿意就此放过严嵩父子。 陆远于是点头道:“既然各位态度一致,那本辅就如实回复张阁老,这个条件,不够。” 仅仅只是个通风报信就想洗白上岸,做梦去吧。 这个时候端廷赦迟疑着说了一句:“太傅、各位,难得这次严嵩父子有洗心革面的想法,万一要是一口回绝,导致他们彻底一条道走到黑怎么办。”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严嵩有心将严世藩这个儿子托付给江南,若是不接受,保不齐严嵩会铁了心和嘉靖同心协力来对付日趋强大的江南党。 不说政治上严党的能量,严嵩父子贪墨国帑几十年,家财千万,他把这钱拿出来送给嘉靖,就足够嘉靖拉扯一支几十万的强军出来了。 虽说养不了几年,但哪怕只维系两三年,这几十万强军带来的军事压迫力也不是江南能吃得消扛得住的。 所以这又回到了那个原始的问题。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这种问题在不同时候答案也是不同的。 之前江南党和严党之间要争夺朝堂上的位置,争夺政治权力,因此严嵩是最大的敌人,而现在嘉靖扩充军备,摆明要学习朱元璋、朱老四搞军权独裁,那么嘉靖就是如今江南党的最大敌人,严嵩完全可以转化成朋友。 不争取成为朋友反而继续树敌,显然不是一个成熟政客该做的事。 潘潢恨声道:“所以端宪台的意思,他严嵩不痛不痒派个儿子出来卖好,咱们就得给他这个面子?他个老东西算盘打得可是真好,自己一点面子不掉,还要咱们给他脸上贴金。”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完全没必要啊。” “那不还是咱们让步吗。” “潘部堂您这” “好了好了。”眼瞅着两人要顶起来,陆远赶忙开口打断:“咱们是自己人,严嵩是个外人,哪有为了外人自家人闹分歧的道理,潘部堂和端宪台您二位各有道理,咱们呢可以折个中。” “怎么个折中法。” “两种办法。” 陆远竖起两根手指说道:“第一种,咱们江南上疏内阁,同时发动翰林院、国子监的生员反对皇上扩充京营,第二种,让江西布政使吴鹏私下去信给严嵩,就说今年江西要修水利,但是南京户部没银子了,请严阁老慷慨解囊,能否资助一番。” 众人一听都乐了。 现在嘉靖要扩军的事还没进内阁,只是嘉靖私下和仇鸾说过,这个节骨眼上江南士林就上疏反对,那就是明摆着告诉嘉靖,你身边有内鬼。 嘉靖一查之下,严嵩当场就要暴露。 这么一来严嵩就只能有两种选择,一是完全和江南合作对抗嘉靖,二一种就是彻底倒向嘉靖,散尽家财帮助嘉靖扩军打江南。 不过后一种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严嵩也会担心,就算自己帮助嘉靖打江南,事成之后嘉靖也未必会放过他这个叛徒。 但这种做法的坏处也很明显,那就是将同皇权之间的暗斗瞬间变成明斗,明斗的准备显然大家都没做好。 现在江南的经济大复苏,一切都在越来越好,这个时候起兵祸,对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而陆远给出的第二种办法就很干脆了。 只是通风报信肯定不行,你们严家父子这些年也贪占了不少钱,拿出来一点吧。 花钱买命呗。 当然这银子陆远等人现在也看不上,也不至于下流的去分赃,严嵩出多少就用在江西民生多少,陆远等人现在要的,无非就是个好名声而已了。 用严嵩的钱买自己的名声,多合适。 众人低声沟通一番,最后给出态度。 “那就按照太傅的意思让吴鹏给严嵩书信,看看严嵩如何回应。” 陆远便微笑点头。 “好,那就这么定了。” 昨天的敌人,今天的朋友。 今天的朋友,明日的敌人。 神鬼易形,忠奸难辨。(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一章:重建江南都司衙门 在陆远的授意下,江西布政使吴鹏给严嵩写了一封信,信中核心精神就俩字。 要钱! 而严嵩看完这封信后便直接叫来严世藩,将信往后者面前一扔。 “看看吧。” 严世藩拿起来一目十行,看罢后放下,面无表情的开口。 “这是陆远开的条件吗。” “对。” “爹的意思呢?” “你的意思呢?” 严嵩没回答反问向严世藩:“爹老了,你不要关心爹如何,而是要学会关心自己该如何。” 严世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 “当年爹和儿子说‘人活着,生前死后都要一个名,这个名不是自己给的,是别人给的,你想要成功业,需要别人认可你。 爹已经不被他们所认可,现在连你也不被他们认可,咱们父子俩面前的路,已经很难走下去了’ 这番话儿子当年不明白,觉得人活着实在是憋屈,为什么爹做到了内阁首揆的位置还要去在乎别人的眼光和看法,但今天儿子已经明白了,如果我们不能做到和尚老道那种归隐山林、红尘看破,就只能如此。 早些年儿子不懂事,为了满足私欲、纵情美色,是而大肆收受贿赂、贪墨国帑,早已让这些人对儿咬牙切齿,今天该是儿子还债的时候了。” 停顿片刻之后,严世藩一咬牙说道。 “儿子在江西有四百余顷水田,有府宅三百余座,金银数百万两,愿全拿出来,送给陆阁老。” 严嵩依旧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挥了挥手。 “选择是你自己做的,但无论你怎么选,爹都支持你。” “爹!”严世藩瞬间泪崩,起身跪地冲着严嵩叩头道:“儿子不孝,这么多年让父亲大人为儿子受委屈了。” “爹老了,你还年轻,咱们严家不能到了你这就断了香火。” 严嵩长叹一声:“去吧,做你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去。” “谢谢爹。” 严世藩咚咚连磕了三记响头,爬起身擦去脸上的泪水,毅然决然的离开。 而随着严世藩下定决心,短短半个月之后,吴鹏就向陆远去了信。 “四万亩良田、三百余座府宅,两百九十万两金银和接近一百万贯钱。” 陆远拿着严世藩这次送出的家底子清单也是感慨万千:“还有无法清算的古玩字画、珍宝玉器,严嵩父子这下算是将一半以上的家底子都拿出来了啊。” “这么多东西该怎么分配?” 张润请示道:“恭请明台示下。” “这些田地让吴鹏在江西分给百姓,宅子低价处理掉,连着这些银钱全部充入江西银行,就没必要归入南京户部了,专款专用,让吴鹏在江西好好把水利修缮一番,用不完剩下的就从那些个地主手里多买些田地发给佃户,至于这些古玩字画、珍宝玉器的也没个准价,就送来南京吧。” 能直接用到江西百姓身上的南京一点不要,像字画玉器这种没法用到百姓身上的,就送来南京,大家伙挑挑摘摘权当收藏了,也算是都落了严世藩的好。 “是,下官这就去安排。”张润领命就要走被陆远喊住。 “对了,单拿出五万两来给吴鹏,后面几个月江西官员有的忙了,请大家辛苦点,多上上心,不过名义上就说是这次改稻为桑的事江西做的很好,钱是考成奖励。” “明白。” 几百万两银子,几万亩田地,陆远担心江西的官员伸手贪墨,与其让你们贪墨倒不如直接送你们五万两,名义上也是考成奖励,你们可以心安理得、光明正大的分钱。 这干净钱你们不拿还非要动歪心思去贪的话,那到时候可就别怪陆远动刀杀人了。 等到张润一走,陆远便向后一仰,抬手按压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 别看他总是面上轻松,一副大局在握的样子,可嘉靖动心思扩军的事,陆远又怎么可能没有压力。 那是二十万军队,不是二十万头猪。 更重要的是,在陆远眼中,北军也好南军也罢,都是中国人。 这是陆远身为穿越者自带的基本社会观,他毕竟不是真的土著。 张四维蹑足轻声走近,借着换茶轻声唤了一句。 “太傅。” “是子维啊。”陆远睁开眼,略带疲惫的开口:“有事?” “魏国公来了,说是向您通报一下剿匪平患的事。” “快请。” 陆远赶忙坐正身子,等到张四维带着徐鹏举进来,便起身下阶相迎。 “国公爷金安。” “太傅金安。” “快请坐。”陆远热情微笑,挥退张四维后动手为徐鹏举斟茶。 “看到国公爷的气色,下官就知道一定是有好事,剿匪的事很顺利?” 徐鹏举欠身接过茶,亦是开心的很:“托太傅的福,各省都做出了不少成绩,剿灭抓捕山匪路霸一万多人,现在路面上可谓是一片泰然。” “国公爷辛苦了。” 陆远含笑道谢。 他娘的,二百万两银子换剿匪一万多人,论抢,还是你们这些当兵的会抢啊。 “这事本辅明天就要通政使司登报,让士林百姓都知道国公爷立下的功绩。” 徐鹏举满脸笑容,连连摆手:“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有功就是有功,哪有什么愧不敢当一说。”陆远坚持道:“下官知道国公爷淡泊名利,但这种利国利民的事一定要宣扬,国公爷就不要坚持了,听下官的吧。” “呵呵,好好好。”徐鹏举点头:“既然太傅如此盛情,那老夫再推辞倒是显得矫情了,却之不恭、却之不恭啊。” 陆远继续言道:“正巧下官这还有一件事要请国公爷帮忙。” “太傅尽管吩咐。” 徐鹏举此刻态度可谓是非常积极,他主动说道:“老夫一定全力替太傅办好。” “也不是什么大事。”陆远随意道:“最近朝廷不是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吗,这改稻为桑牵扯着百姓民生,一点都不能出差池,为了防止有地方贪官奸商沆瀣谋利,下官打算多设一层监管。” “这事,老夫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徐鹏举微微蹙眉:“政务的事,老夫不好插手吧。” “不是让魏国公插手,而是希望魏国公出面重建江南都司衙门。”陆远言道:“也就是让臬司衙门不再负责兵事,专心专职去干好监督事宜。” 听到这话徐鹏举沉默下来。 重建都司? 这些年随着地方上土地兼并、军户流失严重,都司早已名存实亡,其职权也早就被臬司兼并去,而今重建,所需人力物力可谓巨大。 “下官知道,这些年地方军户、军田流失严重,想要重建都司困难重重,所以下官想,新的都司就不要再按以前那种方式来筹建了,而是干脆精简职权,完全取销军户军田制,重新募兵练军组建新都司,也好让臬司专心致志,做好司法、监察、刑讼之事,大家各司其职。” 一听这话,徐鹏举直接站了起来。 取消军户军田制的新都司? 那不就是类似边军的募兵制吗。 如此一来,新都司的兵都是职业军人。 以前军户制度下,都司兵虽然没什么战斗力,但是也不花朝廷财政啊。 募兵制下,军队的战斗力更强,但也更加依赖财政,一旦断了兵饷立刻就会哗变闹事。 谁养他们,他们就服从谁的指挥,当兵吃饷,天经地义。 “兹事体大,这件事老夫无法做主。” 陆远笑着将徐鹏举拉坐下来:“不着急,不着急,国公爷可以先和各省总兵、游击、守备还有一些守御千户都谈谈,多听听大家的意见,如果大家都支持,国公爷就可以和南京五军府的公爷、侯爷们都一一通气,大家伙一起上疏皇上,想来难度就会小很多,对吧。” 见徐鹏举还是不言语,陆远又道。 “有劳国公爷多费心吧,对了,现在银行已经在全江南府一级全部开办,护卫问题是核心关键,国公爷若是愿意,可以组织一下五军府的公侯们府中的护卫们来接下这份差事,这个安保费用,按照每家银行每年三千两银子来承付。” 一家银行一年三千两,现在江南六省一百多个府就是一百多个银行,每年就是三四十万。 这可是源源不断的干净钱啊。 只要江南永远安定繁荣,那么早晚有一天,银行会开到县一级,那数量就会翻十倍! 江南一日不乱,所有人都将赚的盆满钵满。 徐鹏举深吸一口气。 “这事老夫不敢独自做主,不过也请太傅放心,老夫,全力去办。” “有劳国公爷了。” 陆远致谢。 “老夫先告辞了。” “国公爷慢走,子维,送国公爷。” 目送徐鹏举离开,陆远转身,颇觉疲惫的扶着桌案叹气。 文渊阁的这把椅子,确实难坐啊。(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二章:这才是呼风唤雨 从文渊阁离开后的徐鹏举并没有急着回五军府和那些个勋贵通气,而是回了家,并且直奔宗祠。 望着宗祠内最显眼位置上的那块牌位,徐鹏举先是恭恭敬敬叩了三记响头,而后便陷入了沉思。 时至今日,朝廷中出现的微妙变化,徐鹏举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但实际上,这种变化只有最顶层那一小撮人能够看到,在徐鹏举的视角中,他也仅仅是感受到一鳞半爪罢了。 而这个感受也只是刚刚才有。 为什么陆远突然要自己重建江南都司,并且要用募兵制?而不是恢复旧有的军户制? 两种制度各有优劣,单从军事角度出发,募兵制显然远胜军户制。 但是要从政治角度出发,那么军户制是最适合大明朝的。 军户加军田,就相当于将特定数量的户籍通过田地的方式牢牢控制住,强化了封建王朝对底层百姓和军队的控制力,虽然这样做会丧失一定的战斗力,但换来的却是长治久安。 这些复杂的东西暂时不去探讨,先说此刻,南北两京之间的矛盾首先来说是由来已久,但是从来没有彻底激化过,而时至今日,与其说是南北两京之间的矛盾,倒不如说是嘉靖和陆远之间的私人矛盾。 这样更纯粹也更好理解。 所以这种时局的微妙变化,只在国家的顶层被察觉到,内阁几个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南京九卿也知道,司礼监那几个伴身的太监也知道,除此之外再无人知晓。 要不然仇鸾也不会深夜跑到严嵩那里去打探消息。 他并不明白嘉靖为什么突然动了扩军的心思。 因为从明面上来看,整个国家是非常安定的,外患已经没有了,地方的经济也在复苏,朝廷的财政眼瞅着就要越来越健康,这种情况下,谁会往内乱甚至是内战上去想呢? 无论是嘉靖还是陆远总不可能满大街的宣传。 而今天,徐鹏举隐约觉察到了。 为什么陆远要用募兵制来重建都司。 募兵制需要大量的军饷,一旦没有军饷募兵制顷刻而亡,是故,募兵制练出来的兵完全依赖钱粮的供应,谁给钱粮就服从谁的指挥。 底层的兵才不会去关心皇帝和宰相之间的矛盾,因为那对于他们来说太遥远,完全脱离实际。 这就让徐鹏举觉察到了不对劲。 难道真如张经所说,陆远已经有了不轨之心? 那自己该怎么办。 上疏嘉靖举报陆远吗。 对此,徐鹏举很犹豫。 他对大明朝是绝对的忠心耿耿,但对嘉靖或者说整个朱老四一支可绝谈不上忠心。 因为他是魏国公世系,不是定国公世系。 根正苗红的南京派。 正于此时,徐鹏举的背后跪下一人,同时响起声音。 “爹。” 沉思中的徐鹏举侧转回头,是自己的长子徐邦瑞。 “爹,您都在宗祠里跪了快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 那么长时间了吗。 这个时候的徐鹏举才觉得两腿酸疼,刚欲起身便身姿摇晃,还是徐邦瑞搀扶着才勉强立足。 “爹,出什么事了?” 徐邦瑞担心问道:“很久没见到您这般失神了。” “唉,没事。”徐鹏举不愿意说,只脚步盘跚的向外挪步。 徐邦瑞便不敢再问,改口言道:“今天您入宫之后,家中来了几个总兵拜访,听说您不在也没多待,留下拜礼便离开了,只说让儿子替他们向您问安。” 闻言,徐鹏举顿时停住身子,面色诧异。 徐邦瑞继续言道:“这可真是奇了怪,这些个地方上的总兵哪一个不是眼高于顶、骄矜跋扈,过往几年从不见他们来咱们家拜访,怎么今天这般奇怪,竟是联袂登门。” “你想知道?” “儿子就是好奇。” 徐鹏举便叹出一口气来,说道:“他们,并不是来拜为父的。” “啊?” “几个月前,陆阁老让为父出面主持江南剿倭事项,批了二百万两的预算,各省几个总兵每人都能分润几十万两,实际上才剿灭了一万多名匪寇罢了,这些银子他们就算往下分,每人最少也能落个几万两,既立了功劳又扬了名声还落了钱财,这种好事谁不乐意,他们当然要来谢为父。” “怪不得。” 徐邦瑞恍然大悟的点头:“这般好事能落到他们头上,完全是爹您的功劳啊,于情于理是该来拜谢您。” “哪里是为父的功劳啊。”徐鹏举摇头苦笑:“二百万两银子只是用来剿匪,这种事陆阁老需要为父出面主持吗?他随便从兵部拎出来一个文书也能把这差事办的体体面面、漂漂亮亮了,这份人情完全是陆阁老送给为父的见面礼。” 徐邦瑞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二百万两的见面礼?那么大的手笔。” “这就是陆阁老啊。” 徐鹏举被扶着进入书房,接过徐邦瑞递上的茶碗感慨:“没有人能拒绝陆阁老的好意,因为他给的见面礼不单单只是银子,还有功劳、名声,谁能拒绝掉呢,邦瑞,你坐。” 等到徐邦瑞坐下,徐鹏举便问道。 “如果你是爹,陆阁老让你来做这件事,你做吗?” 徐邦瑞答道:“爹都无法拒绝的事,儿子又哪里能例外,自然是无法拒绝的。” “所以说,知道为什么这些总兵要来谢为父了吧。” 徐鹏举言道:“他们倒是想直接去谢陆阁老,但是身份不够,所以只能来谢为父罢了。” “儿子明白了。” “咱们家说好听点是国公,但实际上这一百多年来在南京不就是供台上的菩萨吗,地方军权早就在这些个总兵、守备手里攥着,咱们能指挥动吗。” 徐鹏举感慨万千的说道:“所以他们这些个总兵过往时节从不曾来拜访过为父,可今天却联袂而来,以后他们还会来。 但咱们自己不能糊涂,他们拜的并不是为父啊,而是看到陆阁老将这么好的肥差交给了为父,误以为为父和陆阁老的关系亲密罢了。 陆阁老这一手又何尝不是在提醒为父,他老人家,可以一句话就让咱们徐家瞬间在整个江南变得炙手可热,也能一句话,让咱们家重回冷冷清清。” 徐邦瑞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 “陆阁老能这般厉害?” “别的地方不敢说,但在江南,陆阁老确实已经可以呼风唤雨了。” 徐鹏举言道:“之前为父看的还不是太通透,是你说今天有总兵来拜访,为父这才算反应过来啊。” 沉吟片刻后,徐鹏举又道。 “怪不得,怪不得陆阁老要为父先去见见下面那些个总兵、游击,原来这些事全在他的谋划之内。” “爹,什么事?” “就是.” 徐鹏举欲言又止,随后摆手:“你先出去吧。” “是。” 徐邦瑞不敢追问,起身离开,只在关门时听到徐鹏举的沉重叹息。 “唉!”(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三章:嘉靖开始反击 忙了一整天的陆远回到家,跨过门坎便问道。 “夫人睡了吗?” “两位夫人和公子、小姐都睡下了。” 抬头一望,已是月上中天,陆远叹了口气。 也不打算再回房打扰,便迈步进了书房。 今晚又要在这里睡了。 刚刚将官袍脱下,书房的门便被敲响,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老爷,您睡了吗?” 是忠伯的声音。 陆远忙走过去开门,同时让开半个身子:“忠伯,外面凉,快进。” 将忠伯请进来,陆远扶其落座,看上热茶。 “这么晚了,忠伯还没休息。” “有要紧事向老爷禀报。” “嗯?什么事?” 忠伯言道:“咱们江南的锦衣卫最近打算搞件事出来。” 陆远挑眉,随意问道:“他们想干什么?” “通过破译他们的暗语得知,最近这些个锦衣卫在搜集徐阁老侵占民田以及徐家几位公子在松江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罪证。” 针对徐阶的? 搞徐阶干什么玩意。 陆远又问道:“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吗?” “这个暂时不清楚。”忠伯请示道:“要不要和徐阁老说一声,另外通知一下松江府方面做好应对。” “什么应对?” 陆远微微一笑:“将这些个锦衣卫全部抓起来吗?没必要,徐阶这个人,本辅很不喜欢,他是死是活,和本辅有什么关系。” 忠伯迟疑道:“老爷,只怕皇上这么做不是为了对付徐阁老,而是想要挑动咱们内部生隙啊。” “忠伯,您现在摸清楚咱们江南潜伏着多少锦衣卫了吗?” “最少八千人了,各个行当、甚至是各位大臣家中的产业乃至府邸内都有。” “咱们家呢?” “去年那个厨子,老爷还记得吗?” “就是去年去莫愁湖的那个厨子?” “对,他现在已经进了咱家,不过负责的是家中下人的饮食,还没有资格负责老爷您和夫人、公子的饮食。” 忠伯皱着眉头说道:“老爷,这些个锦衣卫渗透的越来越深,咱们还是装作视而不见吗。” “盯住就行,暂时不用管。”陆远不在意的摆手,随后问道:“锦衣卫都是男的?” “也有女的,培养着做些丫鬟、婢女什么的。” “咱们家的丫鬟也该换一批了,超过十八岁的放出去嫁人,再招些新的进来,顺便也给本辅身边安排两个年轻的新面孔。” 忠伯有些惊讶:“老爷的意思是,让锦衣卫到您身边?” “嗯。” “那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陆远摇头一笑:“本辅身边的婢女每日都要检查数次,无法夹藏武器,能对本辅有什么危险?无非就是近距离探听些情报罢了,让她们听,权当跟在本辅身边关心一下国家大事了。” 见忠伯还是犹豫,陆远也认真起来:“不这么做,怎么让皇上觉得已经牢牢掌控了本辅?这两年本辅做了很多事,已经让皇上颇觉紧迫了,不能逼得太紧,怕他老人家沉不住气,是时候给他吃几粒定心丸了。” “明白了。” “这事忠伯替本辅把好关吧,对了很久没有叔父的信了,叔父最近在忙什么?” “叔老爷前段时间去了澳门还没有回来,听说是澳门那最近捣鼓了一些新玩意,叔老爷去看个新鲜。” “咱们在澳门有多少人了?” “老爷指的是?” “那些孩子。” “两万多了。”忠伯言道:“最早的一批现在不仅精通多国语言,而且有学问、会火器、懂军阵,可谓是文武双全,人数大概在一千多人,岁数也都在十八岁以上。” “可以找个时间带回来了,送进海关的陆军、海军指挥学院当个一两年学生,将来走海关的路子毕业就是良家子,正好本辅已经让魏国公重建江南都司,到时候这批孩子毕了业,各个都是军官,你把名单要掌握好,还有他们各自家中的情况,父母健在的要好好照顾,父母不在的要尽快安排成家。 在南直隶选个地方集中建一个住宅区,安排这些没有父母的孩子尽快成家,他们的妻儿就统一安置,衣食住行全部都要照顾好,包括未来他们妻子的工作,可以学个纺织之类的手工活,子女要安排学业,咱们在这个住宅区建学堂,免费教学。” “明白。” “好,忠伯快去休息吧。” 陆远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越加胀痛,不自主扶额按压起来。 “老爷,您也要注意身体啊。” “嗯,没事,您先去吧。” 等到忠伯一走,陆远不由痛的低吟一声。 是得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下去,恐怕真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想到这,冲门外喊了一声。 “明日本辅不上值了,请李时珍大夫来府里替本辅诊脉。” “是。” —— “主子、主子,大事。” 黄锦神色匆匆的冲进精舍,打破了静谧也惊醒了嘉靖。 “嚷嚷什么?” 嘉靖眉头一皱有些不喜。 “陆阁老请辞疏。” “啥?”嘉靖下意识的站起身,而后快步冲向黄锦,一手夺过后者手里的奏疏来看。 看罢之后精气神瞬间降下三分。 还当陆远不打算干了呢,闹了半天只是请辞南京吏部尚书一个职务。 至于东阁大学士、总督海关、掌南京翰林院事这些个职务是一概不提。 黄锦言道:“主子,陆阁老请辞的理由是他最近身体不好。” “嗯?” “咱们的人就在陆阁老府里当厨子,密报,陆阁老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上值了,南京太医院连着那个医学院十几位名医现如今天天住在陆府内给陆阁老诊脉医治,看样子陆阁老确实是染了疾疴,要不然也不会请辞吏部尚书这么重要的位置。” “重要,有什么重要的。” 嘉靖冷哼一声:“他是不愿意做了,但他不还是举荐了罗珵来接这个位置,举荐张居正做吏部左侍郎,南京吏部还是他背后操控。” “主子说的是,理是如此,不过这也恰好说明,陆阁老的身体确实已经大不如前了。” “严嵩还活蹦乱跳呢,他才三十多岁,能坏到哪里去。” 黄锦一笑:“主子有所不知,这陆阁老虽然年轻,但他每日都要工作六七个时辰,终日在文渊阁待到夙夜才回府,慢说陆阁老了,就连陆阁老的随官都忙的吃不消,这身子哪有不垮的道理。” “唉。”嘉靖闻言叹气:“这陆伯兴倒是勤政,可惜,不是个忠臣。” “管他是奸是忠,都不是主子的对手。”黄锦奉承道:“现在咱们在南京又有不少人进了陆府,可以说陆阁老一家都在主子的掌控之内,他若是老实本分还则罢了,若还敢和主子作对,那便随时可以除掉他。” “哦?” 嘉靖闻言又好奇起来:“现在锦衣卫进入陆家的人很多?不是说只有一个厨子吗?” “还有几个丫鬟。” “几个婢子有什么用。” “虽说是婢子,但都是年轻貌美,且都被陆阁老留在了身边。” 黄锦一笑:“陆阁老终究是凡夫俗子,比不上主子您超凡入圣。” 顿了顿又道。 “陆阁老每日工作通宵达旦,又留下这么些个年轻貌美的婢子在身边想要侍寝陪床,铁打的身子也吃不住啊。” “这些个腌臜事就不要和朕说了。” “奴婢错了,奴婢嘴贱,污了圣听。” 嘉靖话题一转:“徐阶那的事都查的怎么样了?” “罪证确凿。”黄锦切齿道:“这个徐阁老,自从他做了吏部左侍郎后就开始在松江府大肆侵吞田地,时至今日,徐家共侵占民田两千八百余顷,不过前年的时候,退还给了松江府十万亩。” “退还十万亩?”嘉靖很是诧异道:“他怎么会舍得的。” “徐阁老拿这十万亩地,换整个上海银行。” “他徐阶倒是大方,一个银行而已,能值十万亩地?” 嘉靖冷哼一声:“估计也是有陆远给他施压了,但甭管他是否退还,侵吞民田十几万亩,这个罪证,看他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这些罪证,交给都察院的杨继盛。” “主子的意思是让杨御史来弹劾徐阁老?” “杨继盛早年是韩邦奇的学生,现如今韩邦奇死了,其门生都投奔了陆远,让杨继盛弹劾徐阶最合适。” “奴婢担心这杨继盛不敢啊。” “杨继盛的为人朕还是知道的,他这人和海瑞一样,是个忠君爱国的人,不会徇私。” 嘉靖胜券在握:“他一定会弹劾徐阶,到时候,就看徐阶怎么应对了。” “奴婢猜想,徐阁老定会和陆阁老顶起来,咱们在徐阁老府中的密探也报过,徐阁老几次宴请乡友私党,酒桌上醉意朦胧之时都曾言‘陆伯兴,本严党一走狗尔,钻营媚上,两面三刀,入我江南之后尽施下作手段,侥幸窃夺党魁之位’,可见徐阁老对陆阁老抢走他党魁位置一事有很大愤怼。” “呵呵。”嘉靖冷笑。 江南党?如此大的党派,怎么可能铁板一块。 这一次,该是他嘉靖发起反击的时候了!(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四章:惊惧的徐阶 “老爷,您回来了。” 结束一天工作的杨继盛返回自己在北京租住的宅邸,说是宅邸,其实就是一个四间屋舍的民房,刚进家门,一路贫寒相伴的妻子就起身相迎,张罗碗筷让杨继盛吃饭。 杨继盛的家庭不富裕,少时放牛,属于是草根学子,乡试中举后入了国子监,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正好就是徐阶。 嘉靖二十六年,杨继盛中进士后分配往南京翰林院储养,二十八年因文章出彩被时任南京兵部尚书韩邦奇看中收为学生,仅一年便被韩邦奇推荐去往北京担任兵部车驾司员外郎。 虽说认识了许多眼下大明朝位高权重的官员,但杨继盛的人生和仕途并没有因此有所改变。 他在嘉靖三十二年被调往都察院任右佥都御史,走上了纠劾官员的岗位。 都察院是油水极大的衙门,想要送礼的官员络绎不绝,可杨继盛从未收受过一次贿赂,也因此,至今在北京城仍无属于自己的一砖一瓦。 不过杨继盛肯定是不知道,他的人生虽然清贫,但早已有了巨大变化,如果不是冒出来一个陆远,他早就因为屡次和严嵩作对而被冤下诏狱,酷刑折磨到毫无人样,最后更是被公开处决、弃尸于市。 他老师是韩邦奇,韩邦奇一死,其门生尽数投奔陆远,严嵩投鼠忌器,哪里还敢再因为杨继盛骂他几句就存杀心。 “老爷,今天有人给您送了些东西。” “嗯?” 杨继盛闻听此言立时就是眉头一皱,刚欲呵斥,妻子连忙道:“不是财物,而是一些信笺之物,还嘱咐妾身,事关江山社稷,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听到这话杨继盛也顾不上吃饭,匆匆擦了一下手就让妻子快些将东西拿来。 信笺上的火漆密封完整,杨继盛确定一番后取来银针挑开,竟发现内有信纸数十张之多,仅草草看了两眼杨继盛就面色大变,立刻挥手赶走妻子,并起身将房门关闭。 烛火摇曳中,杨继盛的脸色异常严峻,捧着信纸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实在是这些信纸内的内容太过于恐怖。 这些,全都是当朝大学士、礼部尚书徐阶的罪证! “整整十几万亩良田啊,徐阶、徐华亭,尔实乃我大明朝第一巨蠹,奸贼、恶贼!” 咬牙切齿,杨继盛从牙关中生生挤出这句话来,许久之后才压下忿怒,将信纸一一收好后开门去寻妻子。 “这些东西都是谁交给你的?” “来人没有说明身份。” 杨继盛明白过来,这是有人要拿自己当刀,来除掉徐阶发起党争。 但是不是党争对杨继盛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罪证确凿,他一定要将徐阶拉下马来!—— 破晓时分,苏醒过来的徐阶在几名侍女的服侍下开始洗漱更衣,堪堪换上官袍,管家就匆匆找了过来。 “阁老,大少爷连夜赶回来了,人在书房等您。” “他不是在上海吗?” 徐阶大为困惑,能是出了什么事至于自己这个儿子匆匆忙忙打上海赶回北京来,困惑归困惑,心中也知晓定是不得了的大事,便赶忙去往书房一见。 “爹。” 书房内,徐璠一见到徐阶立马起身,后者看着自己眼前满脸风霜的儿子也是心疼,赶忙示意落座。 “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的赶来。” “大事。”徐璠只说了两个字便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道本递给徐阶:“爹,今年上半年,上海银行的所有营收。” 千里迢迢赶回来,就为了这么一件事? 徐阶心中顿生不满,皱着眉头挑开来看,只匆匆几眼就面色大变。 “多少?十万两?” “半年,才半年就赚了十万两。”徐璠沉声道:“自从黄浦塘夺淞入江之后,上海地理位置极佳,外联大海可贸万国,内通漕运连接四省,远东商号第一个带头将南京总部搬到了上海,继而引发南直隶接近一半的商号都进驻了上海,连江南织造局也在上海开了个新衙门,取名为苏州织造,专司苏州丝绸锦绣出口事宜。 那么多的商号云集,给上海带来了大量的进出口订单,每天的报关单裹挟着大量的财富在海关、银行、商号中间来回滚动,儿子什么都没做,就眼睁睁看着这些搬来的商会在上海开的银行户头里存了接近一千万两,单单一个远东商会就存了近三百万! 这半年时间,上海银行招募了两百多账房先生都忙不过来,工钱已经开到了每个月二两银子,这几乎是边军的一倍了,但还是招不够人手,很多商户在上海谈业务,一时半会急用现钱就需要从银行贷款,质押了大量的地契、房契甚至是古玩名画珍宝玉器之类,光靠这些贷款的利息,每个月就是好几万两,这半年来,除掉用人工钱、向南京户部缴纳的营收税、开出去的储蓄息钱等成本外,净赚十万两。” 说到这里,徐璠吞了一口口水:“爹,儿子什么都没干,儿子也不会干啊,这产业就扔在那里,就像是摇钱树一样,源源不断的在给咱们家生钱啊。” 徐阶打了个颤。 什么都没做,只是扔在那不管不问就那么大利润了,随便再操作一下呢? 一年不说多,赚个三四十万的总没有压力吧。 十年呢?二十年呢?代代相传呢? 徐阶突然觉得心中骤升一阵恐慌感。 “怪不得、怪不得你舅舅不愿意打理,他不愿意沾手这个产业。” 年初的时候,徐阶想让沈传名这个自己多年的白手套来替自己打理上海银行,可没想到遭到拒绝,那个时候徐阶还很不痛快,只能让徐璠这个门外汉先盯着,现在徐阶全明白了。 原来沈传名早就知道这个产业有多么恐怖的赚钱效率,也早就知道上海的发展前景。 他一个商人,不敢碰! “爹,这钱赚的太快太多,会遭人眼红的。” 徐璠言道:“儿子看到营收之后这才来见您,这银行,烫手啊。” 江南如今开了一百多家银行,所有的银行名义上都是国家的,钱最后都是陆远带着一群老爷们大家坐地来分,多少上缴给北京,多少分给下面人和地方省府县三级衙门留作公费支出,多少拿来分赃是有规矩的。 没有人会吃独食,唯独上海银行,这个徐阶当年用十万亩地换来的银行是徐家独有。 你想吃独食?可以,给你吃。 撑死你! 一贯贪婪无度的徐阶此刻也怕了。 他可以无休止的侵占土地,因为那是老百姓的,是草民,草民威胁不到他徐大阁老,但现在他侵占的不是百姓的田地,而是属于江南一大群商会背后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客们的银子! 吃独食的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溶于水? 焚于火? 卒于药? 徐阶身子一软,瘫坐下来,官袍胸口处的飞鹤瞬间蜷缩起来,毫无神采。 茫然之后,徐阶立刻言道。 “你在家里等着,等为父下值,为父带你去见张阁老。” 这银子不能拿,要分出去,最起码要分出一半,不,七成! 不仅要分钱,这打理上海银行的事,他徐阶也不能再掺和了。 只能让给陆远去做。 徐阶必须要承认,在团结和平衡各方利益这一块,陆远强出自己太多。 (感谢书友爱不可知的盟主打赏,完犊子,欠章越来越多了,更不过来,根本更不过来。)(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六章:党内生隙 杨继盛一番弹劾之词,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齐刷刷的目光全对准了杨继盛。 你的授业恩师是韩邦奇,谁不知道韩邦奇和陆远那是‘过命’的交情,区别在于陆远没事,韩邦奇嗝屁了。 你身为一个根正苗红的江南党人,弹劾自己的党内领袖之一,这是哪门子操作? 就算不提韩邦奇,当年你杨继盛举人功名入国子监,徐阶就是国子监祭酒,人家正儿八经算是你杨继盛的座师,好家伙,这种事往大了说都不能叫大义灭亲,应该叫欺师灭祖! 嘉靖也是面色严肃起来:“杨继盛,你可知徐阁老是我大明朝的阁臣辅相,你若是虚言污蔑,便是将你满门抄斩都难解朕心头之恨!” “臣所言,字字属实,绝不敢狂言蒙骗。” 杨继盛跪下来,从袍袖中取出那封信笺:“此乃臣一个月前所收到的举报信笺,信笺内中的内容臣已密派都察院小吏往赴松江查探,所有举报内容尽数核实无误,如皇上不信,可命三法司再去松江查办。” 不等百官开口,嘉靖已是先言道。 “你说这是你一个月前收到的信笺,谁给你的?” “臣不知道,来人神秘,此信笺也是托臣的贱内转交给臣,未曾表露身份。” 众人目光此刻无不转向徐阶,而张治、韩士英等江南党大佬无不是眉头紧皱。 神神秘秘暗中举报,却对徐阶的事如此了如指掌,很难不让人怀疑是自己人捅刀子啊。 内官监将信笺转交给了嘉靖,嘉靖看罢后怒不可遏。 “徐阶!” 这一声厉喝来的突然,徐阶被吓的慌忙出列跪地。 “臣在。” “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嘉靖将信笺扔到了徐阶的面前,散乱的纸张被吹了一地,徐阶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归拢起来,一张张的看下去,最后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摇晃几下后竟直接晕了过去。 “皇上。”杨继盛开口。 “皇上!”张治开口打断:“徐阁老前段时间气血不顺,一直在请名医调养,这件事太医院有留本,今日皇上突然视朝,徐阁老和臣等都没有时间在值房用膳,加上又被奸人诬陷,气血难平以至昏厥,请皇上先为徐阁老诊治,查案的事容后再议。” 甭管徐阶是不是真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今天在这里,绝对不能闹! “请皇上以臣子的性命为重。” 韩士英亦是言道:“皇上临时起意视朝,可昨日夜里司礼监并没有通知臣等,臣等并无准备,且都已年迈体衰,如此许久不进水食,实在难以坚持了。” 就在韩士英话音落下不久,只听连续几声‘噗通’,寻声看去,竟然是数名官员饿的昏厥过去。 继而越来越多的官员开始摇晃起来,大有一言不合就昏倒在地的态度。 如此一来,嘉靖就算再想如何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来。 “先散朝,司礼监着内宫各局立刻为各位卿家准备膳食,着太医为徐阁老诊脉,用膳之后,再来上朝!” 言罢,起身挥袖离开。 乱烘烘的朝堂随着嘉靖的离开顿时安静下来,开始在内官监的引领下各自离去,黄锦也是阴着脸来到张治面前。 “张阁老真是体恤同僚啊。” “黄公公这说的什么话,难道皇上就不体恤臣民了吗?” 张治懒得和黄锦掰扯,赶忙喊来几个年轻官员将徐阶抬出去,自己紧随其后,待从杨继盛身边经过时,低声怒道:“杨继盛,你还有点良心吗。” “下官秉公直陈,有何错哉。” “那你就这般让人家拿来当刀使。” “为国除害、为民除奸,这把刀下官当的心甘情愿。” “你好自为之!” 张治甩袖离开,面容阴沉的走出奉天殿,其身后,韩士英紧紧跟随。 “阁老,这事。” “莫提。”张治抬手打断:“先拖着,立刻派人去往南京通传伯兴,让他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当然是替徐阶擦屁股,抹罪证了。 大家都是自己人,没有不保的道理。 韩士英点点头:“阁老所言甚是,老夫这就去安排。” 可韩士英刚欲动步离开,几名太监就拦了上来。 “韩大人,皇上有命,各位大人移步用膳,用膳后还要回奉天殿继续上朝。” “老夫想要出恭不行吗?” “奴婢为大人准备好了。” 领头的太监一笑,让开半个身子,召见两名小太监手拿着痰盂走了上来。 “韩大人放心,这都是新的,一次没用过,干干净净,您老若是大解,奴婢立刻派人伺候着,保管让您痛痛快快的解决利索。” 韩士英又羞又恼:“胡闹,难道让老夫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吗?前面不远的通政使司值房就有茅房,老夫去那就可以解决。” “当然不会让韩大人您大庭广众了。” 太监一抬手,又是十几名太监跑来,四人一组扯开又宽又大的绫罗锦绣,将韩士英周围尽数围了起来。 “韩大人就算在这方便,奴婢也保证没有任何人能看到。” 用顶好的苏绣当茅厕围挡,也是够暴殄天物的。 韩士英当然不可能真当着一群太监脱裤子,气的甩手。 “老夫不打算出恭了。” 遮挡撤下,太监躬身一引:“那么,韩大人请。” 韩士英叹出口气来,也知道今天想要走出皇宫去报信已然是难以实现,一时间心乱如麻。 没法离开皇宫的百官在匆匆用膳之后便折回奉天殿,除了徐阶都到了。 嘉靖视朝问话。 “徐阁老呢?” “皇上,徐阁老刚刚苏醒,人在太医院服药呢。” “徐阁老不在也好,清者自清嘛,朕不相信徐阁老会干出这种事来的。”嘉靖开口道:“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朕也不好凭个人之喜恶来干涉国法,诸卿都议议,这事该怎么办。” 严嵩站出班列:“国法就是国法,既然杨御史已经拿出了弹劾的罪证,当然是着三法司一查到底,清则还徐阁老之清白,严惩杨御史污蔑之罪,浊则依法惩办徐阁老。” 嘉靖随即看向张治:“张阁老的意思呢?” “臣附议,当以国法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张治答道:“国法,不以其是阁臣或者黔首而偏枉,就算是首辅犯罪,也要与庶民同罪。” 严嵩面色不变,只是呵呵微笑点头。 嘉靖亦是满意至极,颔首道。 “既然两位阁老都这么说,那就查吧,让三法司主办、锦衣卫协办,立刻赶往松江府彻查此案,要尽快还徐阁老一个清白啊。” “皇上,松江府毕竟地处南直隶,是否应该让南京三法司也协同办案。” “徐阁老是我大明的辅臣,不是地方官员,没必要了。” 嘉靖当然不会同意,言道:“南京三法司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就行,当然,三法司去松江府查案,需得先去南京谒见陆阁老,听听陆阁老的意见,不能独断专行,不然,朕要打板子。” 这话不说还罢,说了更是让人多心。 本来就怀疑这件事是自己人干的,偏偏还要多这一嘴。 你查案就查案,见陆远干什么,陆远又不是三法司的领导。 一时间不少官员都有些眼神闪烁。 难道,是陆太傅背后捅的徐阶这一刀? 也有可能啊,不然杨继盛人在北京,怎么可能对松江徐家的事那么了解! (月票加更13/30)(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七章:软禁 朝会结束,百官散去,所有人都能看出张治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因此没有任何人敢上前去搭话。 张治甚至连文渊阁都没有去,而是直接就离开了皇宫,理由是年纪大了,身体不舒服,要休息两天。 谁都知道,他这是要和南京的陆远通通气。 徐阶的事太蹊跷了,皇帝明显是早有准备,不然为什么一直不上朝的嘉靖偏偏今天来了个临时起意,又那么巧的杨继盛在今天发难,要说这不是提前商量好的,鬼都不信。 关键点就在于,谁和嘉靖商量的要搞徐阶。 毕竟像这种侵占民田的事,徐阶又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干,这些田亩也更不可能挂在徐阶甚至徐阶家里人的名下,因此,能对徐家的事如此了解,要么是徐家人自己出卖徐阶,要么就是对徐家情况非常了解的自己人。 而另一边的太医院内,太医吴道卿借口诊脉见到徐阶,一边诊脉一边闭目低语。 “徐阁老,张阁老让下官来见您。” 躺在床榻上的徐阶睁开眼睛,随后又连忙闭上,一副气若游丝、命不长矣的德性呢喃:“何事?” “张阁老让下官问您,这事您怀疑是谁做的。” “老夫谁也不怀疑,因为老夫就没有做过这些事,全然都是杨继盛血口喷人,栽赃陷害之语。” “看来徐阁老不相信下官啊。” 吴道卿松开手微微一笑:“既如此,徐阁老就坚持这个说法,其他的事,自会有张阁老来处理。” 等到吴道卿一走,徐阶立时睁开双目,拧眉冷目。 朝堂之上杨继盛拿出的罪证他看了,全是真的,但这种罪证杨继盛哪里有本事收集到,不要说杨继盛了,就算是松江知府李崇也没有这个能耐。 李崇知道徐家兼并土地的事,但知道归知道,有证据归有证据,这是两码事。 这些年来他徐阶从没有亲自出面做过这种事,即使是私下授意也都是口口相传,并无文字,能知道这些事的,只有他徐家的内部人。 换言之,有人往他徐阶家里安插了很多颗钉子,这些钉子,已经离着他徐阶的心脏非常近了! 普天下能有这种能量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陆远,另一个就是嘉靖。 在严嵩眼中,陆远可能只是一个江南党魁,在政治上很有手段、会搂银子,得到了江南士林的拥戴,继而成为一个超过他严嵩可以威胁皇权的权臣,这种认知也可以说是全大明九成九官员对陆远的印象,包括之前的徐阶在内。 但自从得知到上海银行带来的恐怖利润后,徐阶才知道自己对陆远的理解原来只是皮毛。 这个陆伯兴露出来的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虽说大家都是阁臣,看起来肩膀一边高,而实际差距很可能已经大到天壤之别的地步了。 简单来说,陆远已经成为了江南集团的利益分配者,而徐阶也好、韩士英这些人也罢,都只是利益的享受者。 如何创造利益、如何分配利益,都是陆远在做主。 这便是本质上的区别了。 因此徐阶的视角中,陆远是有这个能力害自己的,不能排除嫌疑。 另一个就是嘉靖,嘉靖是皇帝,国家名义上和实质上的主人,有司礼监,有东厂和锦衣卫,天子鹰犬无处不在,同样也有能力买通自己的身边人,甚至是将一些人潜伏进自己的松江老家,近距离的窃取情报。 从个人情感上来说,徐阶更怀疑嘉靖,不过徐阶是政客,政客不存在个人情感,两者都有嫌疑,那就两者都要怀疑。 无论谁要害死自己,现在对徐阶来说的当务之急都是自保。 单纯的将希望寄托于张治和陆远,那显然是太幼稚了。 哪有说将自己的命交给别人处置的道理。 一念至此,徐阶坐了起来。 “老夫要面圣!” —— “主子,徐阁老求见。” “召他进来。” 精舍之中,嘉靖听到通报面露笑容。 “臣徐阶叩见吾皇,伏请吾皇圣躬万安。” 徐阶恭恭敬敬的大力参拜,姿态之谦卑让嘉靖非常满意,他抬手:“徐阁老快免礼,黄锦,给徐阁老看座。” “谢皇上。” 徐阶起身落座,欠着身子开口:“臣此刻来面圣,是想要当着圣上的面自陈,之前金殿之上臣体衰老迈水米不进,加上急火攻心以至昏厥,杨继盛诽谤臣的事没有来得及辩明。” “杨继盛说的事,朕冷静下来后也不相信徐阁老会做。” 嘉靖安抚道:“徐阁老夙来清正廉洁,这在翰林中都是有口皆碑的,似那杨继盛所说,徐阁老贪墨民田十几万亩简直是太过匪夷所思,不过杨继盛说的言之凿凿,又拿出了所谓的实证,朕也不好偏袒徐阁老,故而不得不命三法司往赴松江查办,希望徐阁老能够理解朕,不要怪罪朕加疑于卿,朕相信,三法司定会还徐阁老清白的。” “臣万死不敢对皇上有不忿之心。”徐阶垂首答话:“皇上是君父,似父亲一般爱护臣子,臣感激都来不及岂敢再有二心,臣来自陈,非为狡辩,而是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许阁老尽可直言。” “臣早年在国子监任祭酒之时便对这杨继盛有所了解,此人面上清正公允,实则尤喜钻营之巧,运机鬼蜮,其往南京,谗言媚上拜了先兵部尚书韩邦奇,韩部堂同他亦师亦父,可韩部堂死后,其竟然连一丝痛心之色都没有,也不愿为韩部堂挂孝缅怀,可见此人是多么的薄情冷血。” 当初韩邦奇死的时候,像陆远这些在南京的官员无不在胳膊上系一条白布,以为悼念缅怀之意。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但并不是强求的规矩。 听到徐阶拿这种话来攻击杨继盛,嘉靖不做表态,而是言道。 “朕听说,韩部堂当初亡身之后,其门下许多学生有官身者都做了调动,无官身者则皆入了南京光华书院,是吗。” “是有此事。” “调动的事和入书院的事,是谁安排的?” “当时陆阁老为南京吏部尚书,此事自然是陆阁老安排。” 嘉靖微微一笑道:“那么说来,韩部堂的学生都转拜入了陆阁老门下,这个杨继盛也是了?” “这事,臣并不清楚。”徐阶拱手答道:“不过陆阁老为人一向公允,且一贯实心为国简拔人才,想来就算是韩部堂的学生想要拜陆阁老,陆阁老也不会接受,陆阁老并不是那种结党营私之人。” “徐阁老说的不错,朕也是非常相信陆阁老为人的。”嘉靖微微一笑:“就是因为有陆阁老在南京坐镇,江南才能如此的繁荣,陆阁老是朕的股肱,是朝廷的栋梁啊,所以这次三法司去松江,朕特意交代,一定要先去南京请示陆阁老,要尊重陆阁老的意见,不能没有规矩的随意行事。 可是朕怎么听说,只是听说啊,听说松江的上海银行是徐阁老的公子徐璠在打理,这种道听途说的无稽之谈朕怎么可能会信,呵呵。” 徐阶的脸皮抽搐数下。 如果说来之前他还在怀疑到底谁捅的自己,那现在他已经非常笃定了。 就是嘉靖! 自己的罪证是嘉靖拿给杨继盛的,而且嘉靖不仅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他当年拿十万亩田地换整个上海银行的事。 陆远或许没想过害自己,但陆远现在会愿意救自己吗? 自己确确实实是从陆远手中抢走了上海银行的所有权。 看来要抓紧时间向陆远低头服软了。 就在徐阶谋划着的时候,嘉靖又开口来了一句。 “徐阁老且放宽心,对这些个谣言朕是一概不信的,黄锦,徐阁老刚刚恢复,还需好好休息,你亲自陪着徐阁老在太医院静养,要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太医。” “是,奴婢明白,请皇上放心。” 黄锦胖脸含笑看向徐阶:“徐阁老,请吧。” 徐阶顿时遍体生寒。 嘉靖这是要将自己软禁在皇宫之中! 这事是嘉靖一手推动的,在没有拿到足够利益和想要的东西时,嘉靖绝不会就此作罢。 而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去寻求陆远的保护!(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八章:躲在幕后 南京,敕建大学士府。 台上是从浙江请来的戏班名伶,台下是卧在躺椅内悠然养神的陆远。 随着岁数日长,陆远也开始爱上了听曲,有时候甚至能听一下午。 这些日子他借病不出,天天就待在家中,守着香茗就能消遣一整天,气色倒是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 王世贞蹑足轻踪走到近前蹲下:“太傅,张阁老的信。” “嗯?” 陆远睁开眼,接过信来拆看,面无表情的看罢后将其还给王世贞。 “烧了吧。” “是。” 王世贞半起身,见陆远没有其他的吩咐后便躬身告退。 陆远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享受着悦耳的丝弦声。 救徐阶? 为什么要救他? 我陆远又不是你徐华亭的爹,凭什么要给你擦屁股,自作自受。 至于说杨继盛手中哪来的徐阶罪证,陆远才懒得去想。 就算是嘉靖搞的鬼又如何,他乐意折腾就折腾吧。 此时门房来报“太傅,北京三法司的人来了,说是奉皇命先来谒见太傅。” “本辅身体抱恙,不便见客,让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是。” “对了,去一趟海关,请谭纶来见本辅。” “是。” 对于三法司的人要见自己的事,陆远当然不会见,嘉靖想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想得美。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谭纶拎着两盒点心走进小院,将点心放到不远处的石桌上,走至近前作揖。 “下官参见太傅。” “子理来了。”陆远起身微笑:“快请坐。” 说话的同时冲着台上戏班挥手,一群戏子施礼离开,如此小院内便只剩下陆远二人还有几个侍候的丫鬟。 谭纶还未落座便开口。 “前段时间听说太傅抱恙,下官就一直想来看望,不过都被门房给拒了,今日太傅召见,想来应是好了不少,下官实心高兴。” “子理兄和本辅还那么客气。”陆远呵呵一笑:“咱们可是十来年的交情了,这么说话,见外。” 谭纶连连点头微笑:“太傅批评的是。” “太傅,来的路上下官听说,北京三法司来南京了。” “嗯,是有这事,刚刚还来要见本辅,本辅没有露面,打发走了。” “三法司来南京做什么?” “不是来南京,是去松江的。” 陆远很是随意的开口道:“本辅也不知道什么事,估计是松江出了什么案子吧。” “松江?”谭纶皱着眉头说道:“松江地面上要是有案子那也归南京管,怎么闹到北京去了,除非。” “除非什么?” 谭纶看了眼陆远,随后笑了出来:“太傅,您就别在这和下官打哑谜了,北京三法司下来查案那么大的事,下官就不信张阁老他们没和您通气。” “呵呵。”陆远笑了出来:“子理啊,难得胡涂,有些个麻烦事,本辅实在是不想再处理了,费心不讨好。” “能让太傅您都说麻烦二字了,看来这事小不了。” “徐阁老的事。” “徐阁老?”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继盛不知道从哪里收集到了徐阁老指使家人在松江府占地的罪证,然后就在皇上视朝的时候捅了出来,皇上一怒之下派了三法司下来查案。” “皇上视朝的时候?” “说是临时起意。” 陆远哈哈一笑,冲着周围几名侍女招手,几个小姑娘忙端着带着水果的木盘前来,跪地高举。 吃着水果,陆远含糊不清的说道。 “真是无巧不成书,皇上他老人家突然想上朝,杨继盛就搜集到了一堆关于徐阁老的罪证,他一个北京的御史言官,那么大能耐能搜集到这么隐秘的东西?” “太傅是怀疑.” 谭纶张口欲言,又发现几个侍女还在跟前随后缄口。 “没事,都是本辅的贴身丫鬟,机灵着呢。” 谭纶这才踏实下来的开口:“太傅怀疑,这事是有人暗中想兴风作浪?” “兴风作浪?”陆远不屑一笑:“南京是我大明朝的龙兴之基,也是福地,没有风更没有浪,甭管是谁想借徐阁老的事来动摇江南半壁江山都不可能成功,好了,不说这些糟心事,叫你来,也不是聊徐阁老的事,希望徐阁老清者自清吧。” “太傅示下。” “本辅已经上疏请辞南京吏部尚书一职,皇上批准了。” “啊?”谭纶面露惊色:“太傅,您说什么?您辞去了南京吏部尚书一职?” 陆远笑着摆手:“多大的事,何至于如此惊讶。” “这还不是大事?”谭纶急道:“这吏部的事除了您,还有谁能做的好。” “这叫什么话,本辅又不是神仙。” 陆远摇头:“本辅叫你来就是问问你海关的情况,吏部的差事本辅已经卸掉了,以后就专心管海关衙门的事了。” “但是您为什么要辞去吏部的差事啊。”谭纶还是替陆远着急。 南京最重要的两个部门就是吏部和户部,尤其是现在考成法又很重要,吏部的用人是关键,于公于私,在包括谭纶在内的很多人心中,陆远都是最合适的吏部尚书。 “本辅再不卸任,恐怕就没有善终咯。” 陆远叹出口气。 谭纶闻听立时发问:“您是说,皇上对您起了猜疑之心?” “这很奇怪吗?”陆远苦笑一声:“两个月前张阁老说皇上有意将京营扩军到二十万的时候,本辅就知道皇上定是起了猜疑之心,要扩军来防着本辅,皇上糊涂啊,本辅就算官做得再大也无非就是个文臣,一生所求不过是位极人臣,宰执朝政罢了,就算大到天上去也就是个胡惟庸、杨廷和,做不得司马懿。 但皇上既然已经有了猜疑的心,本辅再如何宣誓忠诚也难以打消了,只能如此自斩,抱病安养,如此示弱,希望皇上能够看在眼里,不要再横生猜忌。” 谭纶大感不公的说道:“太傅为我大明朝殚精竭虑,这么多年做出的种种功绩世人有目共睹,皇上岂可如此糊涂,弃太傅而用严嵩、仇鸾这些个奸臣。” “唉,严嵩虽然是奸臣,但和本辅一样终究是文官,唯独这个仇鸾啊,本辅担心的很。” 陆远言道:“此人当年任大同总兵的时候就和俺答暗通款曲,放贼自古北口入关,危害社稷,可谓是卖国贼,让这种人手握二十万京营兵权,再暗中媾和严嵩,那才是真正危害我大明的江山,危害皇上。” 谭纶亦是叹气,遽尔说道。 “既然太傅有此担心,为何不联系百官上疏劝谏皇上?” “现在皇上正是猜疑本辅的时候,这个时候本辅上这般奏疏,皇上会信吗?” 陆远苦笑道:“皇上又该怀疑是本辅的离间之计了,也罢,也罢,一切皆有天数,人力何为?本辅忧劳数载,难得这次能够偷闲一月,也算不易,子理就莫要再给本辅添堵了,由着去吧。” 谭纶嘴唇蠕动,几次想要开口最终都是徒劳作罢,只好转口向陆远汇报起海关最近的情况,待到最后陆远满意点头。 “子理不愧是干济,有子理在,海关诸事本辅可以放心了,先回去吧。” “是,下官告辞。” 待到谭纶离开,陆远吃完最后一块水果,洗手擦嘴,将手巾扔进纯银打造的水盆中,长叹一声。 是夜,忠伯走进书房禀报。 “老爷,就在谭大人离开后不久,府里那个厨子出门买菜,进了城中的陈记粮行,这个陈记粮行是锦衣卫在南京的一个点。” “也就是说,本辅今日和谭纶说的话现在已经传出去了?” “对。” 陆远笑了起来:“忠伯,你说皇上那么聪明的人,能听懂本辅的意思吗?” “这,老奴不敢多嘴。” “本辅觉得能。”陆远咧着嘴笑:“不过甭管他能不能听懂,起码不会再信严嵩和仇鸾了,没了这俩,皇上还有能用的人吗?总不能用陆炳这么个狗腿子来制衡本辅吧。” 你嘉靖既然喜欢在幕后遥控,那咱们就比一比,看谁的操盘手法更高明。(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九章:雾里看花(月票加更14/30) 精舍内,盘膝坐着的嘉靖正捏着两张纸看的聚精会神,神态之专注甚至要比他审视朝廷每年财政预算还要更甚。 这是最新送来的密报,内容是陆远和谭纶之间的谈话。 这信,嘉靖真的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黄锦守在一边进言道:“主子,这信奴婢也看了,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啊,不过是那陆远一些虚伪的自证清白的话罢了,还有就是一些牢骚话。” 就陆远说的那些话,黄锦也都看过,咋也看不出什么猫腻。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陆远就算是有不轨之心,他也不能当着谭纶的面就直接说‘我陆伯兴要造反’,当然是把自己说的多么多么忠心,皇帝是多么多么多疑,这是很正常的反应,加上辞去了吏部尚书一职心有不忿,牢骚两句,顺带着再攻击攻击严嵩和仇鸾这两位‘忠臣’。 黄锦不明白这些话,嘉靖有必要翻来覆去的看吗。 “不对劲,不对劲。”嘉靖开口道:“朕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一定是漏看了。” 说着又重头审读一遍,最后目光停留在了这一句对话上。 ‘两个月前张阁老说皇上有意将京营扩军到二十万的时候,本辅就知道皇上定是起了猜疑之心,要扩军来防着本辅’ 两个月前? 张阁老? 嘉靖的瞳孔瞬间收缩。 两个多月前,自己只在精舍内召见了仇鸾、陆炳两人,也只和这两人说过自己打算扩军京营的事,可是张治怎么知道的? 是谁泄的密? 仇鸾? 陆炳? 黄锦? 一念至此,嘉靖立时站了起来,同时看向黄锦。 后者一直都在关注着嘉靖,陡然见到嘉靖如此冷冽的目光对向自己吓的心脏一颤。 “主子。” “不是你。” “啊?主子什么意思?” 嘉靖将信递回给黄锦,言道:“这天下谁都可能背叛朕,独大伴你不会。” 黄锦越听越害怕,赶忙重头再看一遍这封信,这一次他也发现了这个蹊跷之处,当即惊的抬头。 “主子,那日您召见仇太保、陆将军的事,泄出去了。” “你觉得会是谁说的。”嘉靖问道:“陆炳?还是仇鸾?” 黄锦颤巍巍的垂首道:“这奴婢不好说。” “大胆猜。” “奴婢觉得陆将军的可能不大,他,他毕竟是和主子您是自幼一起长大的。” “那就是仇鸾了?”嘉靖厉声道:“查,查那一日仇鸾离开皇宫后去了哪里,立刻去查!” “是。” 黄锦手忙脚乱的离开,记载着陆谭二人谈话的信纸也被一阵过堂风吹的飘起,嘉靖仰头看着,只觉得一行行文字在脑海中划过,继而是陆远、严嵩、仇鸾这些人的面孔。 孰忠耶? 孰奸耶? 一张张面容在嘉靖眼前飞速掠过,嘉靖不由自主的扶住额头,胀痛感让他发出一声闷哼。 疼痛和烦躁让嘉靖忘记了饥饿,他坐在道台下的台阶上,一坐便是将近三个时辰,终是将黄锦等了回来。 “主子。” 黄锦进了精舍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禀报:“问出来了,问出来了,那日仇太保出了皇宫之后,回到府内换了一身便服就乘车去了严阁老府上,第二天,京郊驿站有人就奔了南京,令出通政使司。” “你是说,仇鸾给严嵩报了信,严嵩又给陆远报了信?” 嘉靖刚说完又自我否定道:“不对,陆远和谭纶说的是张治,不是严嵩。” “有没有可能是,严阁老给张阁老报了信,张阁老再报给的陆阁老。” 黄锦小心翼翼的开口。 严嵩报信给张治,张治报信给陆远? ‘阁老,朕已经很久没见内阁如此意见统一了。’ 嘉靖只觉得脑海深处一声炸雷,继而便觉得天旋地转,双目昏暗,好在黄锦眼疾手快飞奔上来扶住,这才没有让嘉靖仰面栽倒。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您可不要吓奴婢啊。” 嘉靖反手抓住黄锦的袍袖,面色苍白眼冒杀气。 “黄锦,严嵩已经不可信了,仇鸾亦然,去查,去大同,查查当年庚戌虏乱的时候,仇鸾到底都做了什么。” “是,奴婢马上派心腹去查。” 黄锦眼中含泪道:“主子,您要以圣躬为重啊,这些事奴婢一定会替您查的清清楚楚。” “朕没事,朕没事。”嘉靖强撑着站起来,走向大门的方向。 “祖宗将江山传给朕,朕不会倒下,在这些个奸臣没有被除尽之前,朕绝不会倒下。” —— 文渊阁内,张治心烦意乱。 已经二十天了,陆远只给自己回了一封信,只说徐阶的事他没有参与,幕后主使很可能是嘉靖一手安排。 对于替徐阶擦屁股、平罪证的事陆远只字不提,而且还劝阻张治这个时候最好暂待不动,静观事变。 “伯兴,胡涂啊。” 张治心里很焦急。 再怎么说徐阶那也是自己人,是江南党目前位居阁臣的顶层人物,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是,徐阶是可恨,不过说来说去不就是贪占了一些民田吗,大不了让徐阶吐出来就是了,何必见死不救,如此一来,人心就散了啊。 正所谓自家的孩子自己怎么打骂教育都无所谓,哪有让外人给欺负的道理。 可是张治现在又见不到徐阶,后者已经被软禁在了皇宫内,美其名曰是皇上体恤徐阁老,留徐阁老在太医院诊治,但谁心里都门清,皇帝这么做,就是为了阻断徐阶和外界的联系,存了必杀之心。 徐阶一旦真死了,那么陆远这个江南党魁见死不救的行为,就让其成为害死徐阶主使的嫌疑大上数倍。 正是因为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所以张治十分着急。 最终他坐不住了,唤来自己之前的随官,如今通政使司右通政蔡望。 “派人去南京,将此信交给陆阁老,转告老夫一句话,望陆阁老以大局为重。” 蔡望拿过信,郑重点头,退后三步刚欲转身,又停下来,迟疑着开口。 “阁老,万一陆阁老还是不愿意有所动作呢?” 张治怔住,随后怅然一叹。 “若是如此,那便是华亭命里该有此劫,无可奈何。” 再如何想保全徐阶,党魁毕竟是陆远,两者权衡,张治最终还是会选择尊重陆远的意见。 但张治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陆远就是不愿意救徐阶这一次呢?(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章:可以适时的秀一次肌肉了 就在所有人都因为徐阶的事情而焦头烂额之际,陆远大概是最清闲的一个人了。 陆远不仅没有过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甚至还抽出时间去参加了光华书院的建校三周年庆典。 “时光如白驹过隙,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光华书院都已经开办三年了。” 漫步在书院之内,在浩荡荡百十号人的簇拥中,陆远同万镗、潘潢二人并肩同行,边逛边聊。 万镗点点头亦是感慨:“是啊,时间真是飞快,三年前伯兴你刚刚出任吏部尚书,没想到只三年,你便辞去了这个职务。” “事多且杂,劳心伤神。” “还得是伯兴看得开。”潘潢笑了笑:“受你影响,老夫前些日子也给皇上写了奏疏,请辞所有职务。” “啊?” 陆远颇为诧异:“潘部堂这是何意?” “老夫今年六十有五,实在是干不动了。” 万镗亦是叹气道:“不仅是潘部堂,老夫也递了辞疏,而今精力越发不济,再干下去也无非是空占其位罢了,倒不如学伯兴,放手交给后辈,为我江南锻炼些年轻才俊出来。” “也是。”陆远嗯了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百年太长,但十年二十年总还是有的,像吏部的张居正,本辅打算让他跟着罗珵罗部堂再历练两年,然后就打算将吏部交给他。 谭纶在海关做的也非常出色,下一步本辅就打算将谭纶扶正,这样本辅就算是无事一身轻了。” “海关的差事也不兼了?” “不兼了。”陆远笑笑:“咱们把好关掌好舵就行了,得给他们一展才学的机会,就比如说松江府的李崇,这家伙很能干,识大体不说还会生财,松江府在他的治下发展很快,尤其是上海县,谁现在能看出来几年前那里还被汪直打成一片废墟景象? 像这种官员咱们就不能吝啬提拔,甚至完全可以考虑越级提拔,就算未来在更高的位置上做的不好,咱们也可以慢慢培养慢慢教。” 潘潢呵呵一笑:“这用人的事,以后就是伯兴你自己操心了。” 行至一处凉亭,三人入内落座,余下百十号官吏、书院的教师等都围在外面,三三两两的攀谈着,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可谓是一团和气。 “徐阁老的事,伯兴打算怎么办?” 随官们看上茶水,万镗拨弄着茶沫,报了个消息:“前两日徐阁老家的大公子徐璠来拜见老夫,恳求老夫出面向伯兴你求情。” “本辅不想见他,没想到他倒是去找了您。” “唉。”万镗叹出口气:“老夫也不想见,但是没办法,张阁老也来了信,说到底大家都是自己人,见死不救终归不好看,而且徐阶的事现在士林议论很多。” “议论什么?” 陆远呵呵一笑:“怀疑是本辅在后面捅了徐阁老一刀?” “那倒是不敢。”潘潢言道:“徐阶干的那些个烂事知道的人不少,看不过去的人也很多,说不准就闹了出来,不过三法司绕过咱们南京在松江府现在抓了很多人,包括一直替徐阁老出面敛财的那个商人沈传名,这个沈传名在松江是豪富,牵扯了不少事,总得保吧。 而且伯兴你口中的那个松江知府李崇就是这沈传名将其自幼养大的。 徐阁老不是一个人,他下面还牵扯着很多人,这些人又和咱们手下的人各有牵联,这些联系无法完全一刀斩断。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也是伯兴你主政吏部后的一贯做派吗,不能因为一个徐阁老,就把很多人都一棒子打死,这样也会动摇咱们自己人之间的团结。” 陆远点点头,沉吟道:“既然两位部堂都开了口,您二位的面子本辅怎么都要敬着,保徐阁老也不是不行,不过徐家这些年吃了多少民脂民膏必须要吐出来。” “这点是自然。”万镗言道:“徐璠已经说了,徐家眼下手中还有接近十五万亩地会全部拿出来,交给伯兴你来安排,另外徐家在上海银行的七成利益会交出来,打理权也一并交出,另外徐家单拿出一百万两,请伯兴你来运作帮助。” “银子本辅就不要了。” 陆远微笑摆手,随后冲周围的人群喊了一声:“周院丞。” 光华书院院丞周之其快步赶来,作揖:“太傅。” “你们光华书院建办三周年,徐阁老的公子徐璠要资助你们光华书院一百万两用于办学,要记得寻时间去感谢一番。” 周之其面露喜色,立时言道:“请太傅放心,下官一定要去当面道谢,还要组织师生为徐阁老及其公子著书写作,歌颂其德。” “著书写作就算了,一百万两呢,哪来的银子啊?” 陆远呵呵挥手:“瞎说闹。” “嘿嘿,是,下官明白。” 周之其作揖退下,万镗便立时问道。 “伯兴打算如何救徐阁老。” “容易。”陆远很是轻松随意的开口:“两位部堂就不用操心了,给本辅十天,五天吧,五天时间处理好。” 五天? 潘潢和万镗不可思议的对视一眼,都呆住。 那么大的事,背后又是嘉靖皇帝的全力推动,陆远竟然说五天的时间就能摆平。 这怎么听都像是天方夜谭啊。 毕竟从南京往松江,快马加鞭也得一天时间,那岂不是说,消息传过去,三天时间就能摆平,然后再用一天时间跑回来报信。 对于二人的不可置信陆远只是微笑品茶,不做多言。 要不是想着给自己留点宽裕功夫,他都想说三天。 “今天咱们是来参加光华书院开办三周年庆典的,这些个公事就不要再聊了,让周院丞带咱们好好逛逛,介绍一下光华书院最近三年的教学成绩。” “好、好。” 几人再次动身参观,周之其做起了向导,介绍着这三年来光华书院的教学成绩,多少人中了举人、又有多少人中了去年的进士。 陆远听的屡屡点头,最后开口说了一句。 “周院丞,本辅有个私人的建议,你看看可行否。” “恭聆太傅训示。” “训示不敢当,就是个私人建议。”陆远摆摆手:“圣人曾言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而今我大明朝已不同往日,国家国情、民情都有了很大的改变,本辅想是不是可以考虑加一些学术,不要总盯着经史子集、八股取士,当然了,这只是本辅的建议,周院丞要是觉得不合适可以不采纳。” “太傅言重,太傅说的极有道理,这件事下官明日就组织全院座师一同探讨,看看如何引入新的学课,一定将太傅您的指示同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相融合,落实进我光华书院的教育之中。” “如此甚好。”陆远满意微笑:“场地、用工、聘师的经费如果不够,周院丞就向通政使司打条子,本辅来批。” “够了够了。”周之其言道:“太傅之前不是说,徐阁老那里要赞助一百万两吗,完全够光华书院数年开销了。” “哈哈哈哈。” 陆远大笑起来,而后谓万、潘二人言道:“徐阁老对我江南育才还是有功劳的,得保。” 二人都笑着点头,心情仍沉浸在之前的惊诧之中。 只五天的时间,陆远到底会用什么办法来替徐阶摆平这些烂事? 救不救徐阶对陆远来说压根就不是什么值得认真的事,如果不是他们两人开口,陆远才懒得关心徐阶死活。 但既然徐阶愿意舍弃那么多来求活,加上万镗二人出面求情,这个面子陆远怎么都要卖。 救徐阶也有好处,不单单是图徐阶吐出来的那些个利益。 更重要的一点。 也该是时候在这个时空,向全天下人秀一次肌肉了! 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只是大明朝的太子太傅、东阁大学士、南京海关总督、掌翰林院事、江南党魁? 实际上,站在你面前的是: 江南无冕之王、官僚及利益集团掌门人、明朝大航海时代的继承者、资本主义萌芽的缔造者、澳门香港并澎湖地区的开荒者。 同时也是掌握海关十几万兵权军事主官戚继光、俞大猷背后的那个男人! 记住这个名字:陆远陆伯兴!(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一章:酷刑 既然已经决定出面去救徐阶这一次,那就没必要再耽误,从光华书院离开后,陆远便开始着手安排。 徐阶案子的核心在于那十几万亩田地和他几个儿子在松江当地横行猖獗,这也是杨继盛弹劾徐阶的点,以及嘉靖手中能杀徐阶的刀。 因此处理掉这些罪证,那就什么事都没了。 “派人去松江,将这十几万亩田契全部烧掉,田属无主交给松江府,并入徐家的佃户,签下的卖身契、佃契也全部烧掉,这些人重新编户,让李崇将这些人重新安置,给他们分田。 徐阶让他小舅子沈传名做白手套来兼并这些土地,所有经办兼并事宜的下人、家丁、打手、护院全部抓起来,秘密处决!” 陆远叫来了刑部侍郎裴锦超、兵部侍郎俞传正以及如今的提督江淮总兵岳长林,对三人发号施令。 “另外,徐阶家几个儿子横行霸道的罪证,已经办结的卷宗拿回刑部,没有办结的去找受害人谈,钱、地、房子什么都可以给,除此之外让徐家的下人出来顶锅,去松江府自首,从快从严的处置,三日内必须结案,卷宗移送刑部。” “通知戚继光、俞大猷,以备倭御海的名义组织一次军事演习,松江府、镇江府、苏州府实行管控限制,三府及下各县城内治安由提督江淮总兵衙门来负责,时限三日,无有本辅手令及南京六部、通政使司主官手令者,任何人不许随意行街、集市、聚众,否则视为违抗朝廷法令,一律捉拿下狱。 三日内,三府各县所有商户禁止营业,由三府银行给与补偿,每家商铺补偿一两银子,对每户百姓补偿一百文,对参与演习和执行管控的海关人员、江淮总兵衙门士兵每人给予二百文赏钱。 刑部、兵部、松江府在上半年的考成中成绩优异,各给予三万两考成绩效。”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随后躬身领命。 “是,谨遵太傅敕令。” “走八百里加急立刻往赴松江,本辅只有一个要求,五日,五日内全部办完!” “请太傅放心,属下一定做好。” 三人领命离开,陆远便动身回家,叫来忠伯吩咐道。 “咱们掌握着这些锦衣卫之间的暗语密本是吧。” “是,他们通过各地的报纸进行暗语联系,密本咱们早已破译。” “在松江报局用他们的密语方式向在松江府的锦衣卫下令,让他们三日后携带兵器、引火之物到松江港口集结。” 陆远说道:“之后你再用他们密语的方式在苏州报局向苏州织造传信,就说三法司查到了徐家走私的罪证,徐家人狗急跳墙打算夜闯港口放火烧仓销毁罪证,让他们务必组织人手到港口全力保护,不让徐家阴谋得逞。” “老爷是打算让织造局和锦衣卫狗咬狗?” “夜闯港口,图谋烧毁货仓,让港口管理司抓人!”陆远冷笑一声:“甭管他是织造局还是锦衣卫,犯法就是犯法,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这没什么好说的。” “老奴明白。” —— 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梁岳祥是这次下松江查办徐阶案的负责主官,同时也是杨继盛的故交老友,这一次奉圣旨办案,是名副其实的钦差。 这和之前沈炼来查办刺韩案是完全两种身份。 锦衣卫在大明朝任何时期都没有执法权,更不存在刑事侦查权,只在特定时期下因为皇权加持才越俎代庖,之前的沈炼就是这般,他拿的是嘉靖走司礼监发给他的中旨而不是盖了内阁印章的圣旨,因此没有资格叫做钦差。 梁岳祥则不同,他手里有如假包换的圣旨,因此行辕外就打了一面钦差大臣的皇命令牌,中堂内还挂了天子佩剑。 也就是民间俗话里的尚方宝剑。 来松江办徐阶的案子,梁岳祥的压力很大,虽然有嘉靖在背后撑腰,但这地界毕竟不是北直隶,南京城里还坐着一位深不可测的陆太傅呢。 不过好在梁岳祥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陆太傅似乎并不打算干涉他办案,这让梁岳祥打心底松出一口气。 手里攥着杨继盛给的证据,梁岳祥只需要按图索骥的抓人,就很快将整个案件的脉络梳理清晰,而这些脉络无不交织在一个核心人物身上。 就是徐阶的白手套,松江知府李崇的亲娘舅,松江豪富沈传名。 因此梁岳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捕沈传名。 人是抓了,也没有什么反抗,便是松江知府李崇也没有干涉,这让梁岳祥更加踏实。 剩下的事就是如何撬开沈传名的嘴了。 “沈传名。” 在三法司的临时行辕牢房内,梁岳祥提审了沈传名,带着一摞摞的证据居高临下的审讯着。 “都到了这步田地,你难道还打算继续负隅顽抗吗?别再抱有任何侥幸的妄想了,没有人能救你,将近十五万亩田地,你一个人抗不下来的。” 一身囚服的沈传名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这也是他自从入狱之后的一贯做派,什么话也不说。 “梁宪台,这个沈传名实在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干脆动刑吧。” 跟来的刑部陪审官提了建议:“看来不用大刑,他是不知道什么叫国法昭昭。” 梁岳祥冷视着沈传名:“沈传名,本官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继续不愿意开口,那就别怪本官手下不留情了。” 沈传名嘴唇蠕动,望着身边几名拿着刑具逐渐靠近的冷脸小吏,不由自主的吞下一口唾沫。 他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哪里能抗得住这些酷刑。 “看来你是真打算顽抗到底了。”梁岳祥双眼一冷。 “先拔了他右手的指甲。” 刑部官员大手一挥,几名刑吏就按住了沈传名,将一个个硬竹签顺着沈传名的指甲缝插了进去,当即痛的沈传名哀嚎出声,还没等他从十指连心的痛苦中缓过来,紧跟着一波更大的痛苦将他整个灵魂笼罩。 他右手的五个手指甲被铁钳生生扯下! “啊~~!!!” 沈传名仰头嚎叫,巨大的痛苦让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颤抖,眼泪不受控制的流出。 “我说!我说!”(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二章:陆太傅的压迫感(月票加更15/30) 一介商贾的沈传名自幼养尊处优,哪里能受得了这般酷刑,因此竹筒倒豆子般就将所有事都抖落了出来。 “各位大人,草民冤枉,草民就是一个商人,哪里有本事从老百姓的手里抢田,都是徐阁老在背后指使的啊。” “说具体点,从什么时候开始,哪些人帮的忙、经的手?” “从嘉靖二十一年开始,那时候徐阁老、不、徐阶,徐阶还是吏部侍郎的时候,当时松江府刚刚遭受到倭寇的劫掠,很多百姓都逃难去了南京,徐阁老就授意草民伪造田契,将整整一万亩田地并入了草民及草民家人的名下。” 梁岳祥追问道:“都是哪些人?” “有草民、草民妻妾家中的兄弟。” “继续说。” “从嘉靖二十一年后,徐阶就变本加厉,一直持续到嘉靖三十年,共强占土地二十七万亩之巨。” “等等。” 梁岳祥眉头一皱:“二十七万亩?可是现在查明的怎么只有十五万亩不到。” “有十万亩在嘉靖三十一年的时候退还给了松江府,另有两万多亩被徐阶的儿子在南京不夜城的赌桌上输出去了。” “退还?”刑部陪审追问道:“徐阶为什么要退还。” “徐阶用这十万亩田地换整个上海银行,当时这件事是陆太傅出面磋商的。” “咳咳。” 梁岳祥轻咳两声看向负责记录的文书:“涉及到陆太傅的事不要记,就写到松江知府李崇即可。” 光是动一个徐阶就得嘉靖全力推动了,再想把陆远给连带上? 这案子还办个屁! “把所有出面强占田地的人名字报出来,参与者、为虎作伥者以及松江府哪些官员从中参与的一并报出。” “有青浦知县卓如俨、崇明知州孙应鹄,还有如今松江府的通判韩光悦.” “松江知府李崇呢?” “他没有参与。” “他没有参与?他身为松江知府,难道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沈传名垂首道:“但是他从没有参与过,但也没法制止,不过这两年李崇一直在同草民说,希望草民居中协调,让徐阁老多退些田出来,他说田地将来作用不大,而且也不会再值钱,与其留着这个烫手山芋不如尽快处置掉。” “这个李崇倒是机警,不过他身为松江知府,坐视不理,任由尔等贼子伙同徐阶大肆侵占民田,如此渎职,也是该死!” 梁岳祥冷哼一声,而后将口供拿给沈传名:“仔细看看,这些名单有没有遗漏的,没有的话,按手印。” “没有。” 都不用朱砂,沈传名抬起自己鲜血淋漓,颤抖不已的右手,按下了几个凌乱的鲜血淋漓的指纹。 有了证供,梁岳祥直接下令道。 “按着名单,抓人!” 三法司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三法司还在审讯沈传名的同时,松江府内突然闯入了数千名顶盔掼甲、兵甲崭新锃亮的士兵。 再然后就是上万名海关岸防兵接管了整个松江府。 全城戒严。 这些兵直接闯入沈家及沈传名的妻妾娘家,将所有的家丁、护院、下人全部抓走,其家中所有的田契、房契、卖身契、账册、书信全部搜出,而后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光抓人就抓了两千多人! “杀!” 岳长林眼都不眨,一个字就夺去了这些曾经替徐阶为非作歹、抢田占地走狗们的命。 于此同时,裴锦超也出现在了松江知府衙门。 “奉太傅命,所有涉及徐家、沈家及其从属之家的案宗全部由我刑部接管。” 李崇自然不会阻拦,一面派手下人配合,自己则将裴锦超请到正堂喝茶。 “裴堂官,太傅要保徐阁老了?” “他们什么也查不到。”裴锦超举起茶碗,冷笑一声:“太傅让裴某转告李知府一句话,他不是要保徐阁老,而是要保你,对你,太傅很看好,沈传名不能在三法司手里,不然,对你的威胁很大。” 李崇只觉心头一震,喉头哽住。 “李知府放宽心,阁老说了,你这个知府他老人家不想换,谁也动不了!” 裴锦超言道:“江南是我大明朝的兴业之基,这地方,没有风更没有浪。” “是,下官记下了,请裴堂官替下官向太傅转达谢意。” “嗯,一定。”裴锦超含笑点头:“李知府深得太傅青睐,前途无量,将来说不准还要位列裴某之上,还望那日李知府对裴某多多提携。” “不敢,裴堂官今日救命之恩,下官终身不敢相忘。” “救命之恩裴某当不起,咱们都是太傅门下,理当互助。” “是,裴堂官所言甚是。” “不跟李知府多寒暄了,太傅下了死命令,五日内必须要把所有事都办完,裴某要先去将沈传名接出来。” 李崇迟疑问道:“裴堂官打算以什么名义?” “刑部有些案子牵扯到了这个沈传名,找他了解些情况。”裴锦超起身言道:“当然,只是了解情况。” 言罢,动身离开,带着六七百名刑部衙役直奔三法司的临时行辕。 而这边,梁岳祥才刚刚拿到沈传名的口供,前脚才走出行辕,后脚裴锦超就带着人赶到了。 看到裴锦超的时候,梁岳祥就是心里一格登。 南京刑部左侍郎裴锦超怎么来了? “梁宪台。” 裴锦超翻身下马,满脸微笑的拱手见礼:“见过梁宪台。” “见过裴堂官。” 二人都是正三品,倒也说不上谁高谁低,不过因为梁岳祥是钦差,所以裴锦超还是要先施礼。 梁岳祥率先开口询问:“裴堂官来我三法司钦差行辕做什么?” “没什么事。”裴锦超含笑说道:“我们刑部呢最近有个案子牵扯到了松江一个叫做沈传名的商人,裴某奉我刑部尚书傅部堂的命令来拿人,听李崇知府说人被你们抓了,所以想来请梁宪台帮个忙,把人先借给我们南京刑部几日。” 梁岳祥的脸色顿时一变。 人的名树的影,哪怕陆远还没有露面,梁岳祥就感受到了一种如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 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南京那位陆太傅,出手了!(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三章:吃瘪的钦差 第276章 吃瘪的钦差 虽然紧张,但是梁岳祥还是很快镇定下来,他强硬道。 “裴堂官可能有所不知,这沈传名是钦案要犯,梁某没法给你。” “钦案要犯?” 裴锦超闻言大吃一惊:“他一个小小的商人怎么能和钦案扯上关系,什么钦案啊。” 还不等梁岳祥回答,裴锦超连忙言道。 “差点冒犯,既然是钦案那就不是裴某可以打探的,钦案最大,梁宪台先办钦案。” 说着话,裴锦超拱手向天:“等什么时候梁宪台的钦案办完了,什么时候再来办我们刑部的小案子,您看可以吗。” 面子给的如此充分,梁岳祥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点头致谢。 “多谢裴堂官理解,那梁某先办案了。” “梁宪台请。”裴锦超让开路,但却并没有离开,这让梁岳祥皱起眉头来。 “裴堂官这是什么意思?” “您办您的案子,裴某留这等着。” 裴锦超一笑:“什么时候您办完了,什么时候裴某把人接走,没办法,我们傅部堂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这个沈传名抓回南京去,没有人,裴某也不敢回去交差啊。” 梁岳祥被憋得够呛,但也无话好说,只能愤愤离开。 可当他带人赶往沈家的时候,又被一队士兵拦了下来。 “这位大人请留步。” “你敢拦本官?”梁岳祥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队率愣住了,随后怒道:“叫你们将军来!知不知道本官是什么人,本官是钦差大臣!拦本官就是拦圣命,本官随时可以杀了你。” 年轻的队率对梁岳祥的恐吓充耳不闻:“这位大人,卑职不识字,也不懂什么是钦差,卑职只知道卑职如果不遵军令就要被问斩,现在松江已经戒严,任何人没有太傅和六部堂官的手令均不可随意在城内行走,请问大人有手令吗?” “戒严?” 梁岳祥一怔,而后言道:“放屁,现在我大明朝并无倭患袭扰,为什么要戒严。” “军事演习。” “啥玩意???” 对这个名词极其陌生的梁岳祥显然不愿意买账,他直接请出了天子佩剑:“此乃天子佩剑,还不跪下!” 正在此时,远处又来了一标人马,领头之人穿着四品郎中服,见到梁岳祥手中的天子佩剑立刻下马跪地。 “臣南京总督海关衙门港口管理司郎中戚继光参见吾皇、圣躬万安。” 戚继光一跪,便再无人敢站着,之前拦着梁岳祥的这队士卒也立时跪地垂首。 梁岳祥的脸色这才好看许多,他冷哼一声收起佩剑,随后下马扶起戚继光,作揖还礼。 “戚郎官,本官乃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梁岳祥。” “见过梁宪台。” “戚郎官这是在做什么。” “奉太傅命,为防备倭寇海患,组织海关人员进行军事演习。”戚继光站起身理直气壮说道:“冒犯之处还望梁宪台原谅。” 梁岳祥也没工夫和戚继光计较,直言道:“现在本官要带人去查办钦案,可听说如今松江戒严,非得要陆太傅和你们南京六部尚书的手令才可以通行?” “梁宪台玩笑了。”戚继光连忙抱拳道:“这天底下皇命最大,您是钦差,哪里有您不能去的地方?梁宪台可需护卫?” “不用了。” 梁岳祥冷哼一声:“让你的人让路。” “梁宪台请。”戚继光闪开身子:“下官恭送梁宪台。” 又在这耽搁了两刻钟的梁岳祥终于可以摆脱这些乱七八糟的阻拦,带着人手直奔沈传名的家。 可当梁岳祥抵达之后,整個人都傻了眼。 这是被土匪屠杀干净了? 只见诺大的沈宅中门大开,宅院内更是空无一人。 下人呢? 护院呢? 梁岳祥心头大呼不好,连忙带人向里冲,一股子浓郁的烟火气就直灌梁岳祥的鼻腔。 这里刚刚烧过很多的纸张。 梁岳祥已经隐约的猜到了这里发生的事,赶等他带人闯入中堂的时候,看到的,只是几十名惶惶难安的沈传名妻妾和子女。 刑部陪审官孙秋峰看向梁岳祥,皱眉道。 “梁宪台,这可如何是好。” 沈家豪富,宅邸足有六进几百间房屋,却连一个下人护院都没看到,用屁股想也知道,有人抢在了他们的前面将这些人抓走干净。 没有了沈传名口供中的参与者,这个证据链不充分啊。 抢地占地无非是徐阶密使沈传名,而后沈传名下令给这些下人去办,现在打手没了,光剩主谋,一旦将来主谋翻供,案子又成了悬案。 “不管如何,先把人带回行辕关起来。” 梁岳祥只能将沈传名一家老下全部拷走,先回行辕再寻对策。 行辕外裴锦超还在,带着几百号刑部衙差在行辕外搭起了营帐,那架势,大有一副和梁岳祥耗到底的态度。 “梁宪台。”裴锦超笑呵呵的上前相迎:“您老这多长时间能审讯明白啊。” “裴堂官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您总得给个准信吧。” 裴锦超的脸上永远带着笑:“毕竟裴某身上也有差事,总不能一直不回去交差。” “等查明案件,自然会把人交给裴堂官。” “好,那裴某等着。” 裴锦超让开路,看着梁岳祥押着人进入行辕,面色立时一冷。 “将这周围的路口把住了,一旦他们有所动作,立刻去往知府衙门禀报本官。” “是,请堂官放心。” 刑部员外郎周子廉抱拳应下:“下官一定不敢怠慢。” “嗯,这里有一千两,回到南京后给下面弟兄们分了。” 裴锦超自怀里取出一张南京银行的一千两白银汇票交给周子廉,后者千恩万谢的接过。 这种大额汇票只有衙门和具备银行认证资质的大商号才有资格拥有和使用,之前陆远给了刑部一笔三万两的考成绩效,钱就是户部从银行直接划到刑部账上了。 总不能真去拿出三万两真金白银装十几车这么倒腾,那多麻烦。 周子廉揣着汇票看了一眼行辕,不由得露出笑容。 等回了南京,给下面这五六百号衙差一人一两、五百文就够了,班头这种小头头就给一两,剩下的全是自己的。 考成绩效钱,干干净净,拿的心安理得。 大几百两银子往银行里一存,光息钱就顶上自己半年的俸禄,余生可以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四章:端谁的饭碗,就听谁的话! 第277章 端谁的饭碗,就听谁的话! 结束一天工作的陆远唤来王世贞,向后者交代道。 “准备下去,本辅明日去松江,视察上海开埠诸港口以及青浦造船厂。” “您要去松江?” “嗯。” 陆远没有再多说什么,王世贞也不敢再问只是言道:“太傅,时间仓促,这沿途护卫安全事宜。” “自南京往松江有什么危险的,让宫城中的执金吾卫和沿途几个府调派些护卫即可,如今戚继光、俞大猷、岳长林三人都在松江,本辅不会有任何危险。” “是。” 王世贞当即领命离开,心中已然明白,定是松江那边的事已然处理好了,陆远亲自前往,无非是想要妥善收尾罢了。 —— “队官,您说咱们这是做什么的。” 深夜下的上海港,万籁俱寂,一队穿着海关服饰的官兵潜藏在漆黑的夜幕中,年轻的二狗忍受不住蚊虫叮咬,一边挠着后脖颈一边嘟囔。 “大晚上的不让睡觉,在这里喂蚊子。” “你不知道,老子又哪里知道。” 队率周良明年龄也不大,撑死也就三十岁的样子,此刻席地而坐,腰刀就放在自己的腿上,困的直打哈欠。 “上面的人下命令,咱们服从命令就行,哪里需要那么多问题。” “队官说的是。”二狗凑到周良明身边:“队官,我听人说,您老以前打过倭寇?” “那是,打了三四年呢。” 周良明说起这事来,脸上浮起三分自豪的神情:“那时候老子和你一样还是个刚当兵的新兵蛋子,当时老子是在浙江宁波从的军,后来调去了杭州跟着戚将军,嘉善之战听过吧。” “那肯定听过啊。” “当年老子就在嘉善,我们一万多人守倭寇十几万大军守了一个多月。” 二狗人都听傻了:“一万多人守倭寇十几万?还守了一个多月?” “这老子能骗你吗?”周良明昂起下巴说道:“现在知道老子这個队率哪来的了?当年那战况你铁定是没见过,倭寇有大炮,好家伙足足几千门,根本就数不清,那大炮一响,炮弹和雨点一样呼呼的砸进嘉善城,老子就跟着弟兄们躲在地堑和地洞里。 等到火炮一停,抄起刀冲出去就和倭寇厮杀,老子是一把刀从东砍到西,再从西杀到南,杀了是几天几夜都没合眼,这才打退倭寇。” “几天几夜?” 二狗眨眨眼:“队官,您眼睛不涩吗?” “这是眼睛涩不涩的事吗。” 周良明一瞪眼:“老子在和你形容那战况是多么激烈,专心点听,不听滚蛋。” “听听听。” “二狗,别听队官吹了,当年嘉善之战确实惨烈,但也没队官说的那么神乎,还连砍三天三夜不眨眼,这种鬼话你也信。” 队里的老兵油子此刻开腔玩笑了一句:“队官要真那么厉害,还能只是一个队率?总督衙门解散之后分配来这个港口司,起码也得是个校官,管着一个支队吧。” 这里老兵油子口中的校官、支队,是如今海关独有的编制。 为了避嫌,所以海关不能有军队,连戚继光这个武将都挂上了郎中这种文官职,因此港口管理司的近十万人员的编制就和大明的军制迥然不同。 最基层的一级组织就是小队,十人一队,设队率,海关内部职级为三级队官。 五个小队为中队,就设一个中队长,两名副中队长,职级为二级队官。 四个中队为一个大队,设一个大队长、三名副大队长,职级为海关一级队官。 再往上就是支队,满员编制相当于原军方的一个营,也就是一千二至一千三百人,不同支队的人员数量不固定,设支队长,职级为海关三级校官。 支队之上就没有了,因为港口管理司辖下的所有口岸,每个口岸都只有一个支队,比如上海港这里就叫做上海支队,宁波的就叫宁波支队。 但是港口管理司除了戚继光这个郎中外,还有员外郎、主事等官员,主事在海关内部的职级就是二级校官,员外郎就是一级校官。 戚继光这个郎中对应的则是海关三级将官职级。 再往上就是左右侍郎的谭纶、崔彦,他们对应二级将官职级。 作为总督的陆远是唯一一个一级将官职级。 为了完全控制住海关这一个未来大明朝最核心的权力机关,陆远在海关设立的就是双俸。 即朝廷定下的品轶俸禄和海关内部的职级俸禄。 即使是最底层的队率,也可以领取每个月二两的月俸和一两三级队官职俸,即每月到手三两银子,年饷银三十六两! 而最低级的就是队员了,仅有月钱一两五钱,年饷银十八两,虽然比起队率只有其一半,但也要比大明眼下的九边边军多出四两银子。 最关键一点,足饷发现钱,不折俸! 如此便极其的可观了。 老兵油子的话戳破了周良明的牛皮,让后者很是不爽,刚打算出言反驳,就听到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立刻噤声。 这个点了,什么人会来港口? 而且,还是很多人。 等到这伙神秘人越来越近之后,周良明这才看清,来的这伙人估摸着能有一百多,穿着各式五花八门的家丁服,但却腰挎宝刀,手握还没点燃的火把,行进间秩序井然,明显不是寻常家丁。 “报上下了密令,让咱们来烧徐家的货仓做什么?” “不该问的不问,密令出自司礼监袁公公之手,定是上头的意思,咱们只管照做便是。” 这伙神秘人小声交流,也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这群人就是一直潜藏在松江府内的锦衣卫,有可能就是潜藏在包括松江知府李崇等各个官员府内。 “点火。” 其中一名锦衣卫下了命令,顷刻间数百支火把被点燃,将此地的夜幕映照的通红一片。 潜伏起来的港口司小队十人都紧张的屏住呼吸,手伸向腰刀,随时打算冲出去。 也就在此时,从另一个方向又冲来一大队人,数量比在这松江的锦衣卫还多,少说也有接近三百人。 “大胆徐家余孽,果然是打算火烧货仓、洗脱罪证。” 这一群人的当头者一开口就是尖细嗓子,加之颔下无须,面白如冠,赫然是名太监。 “咱家苏州织造督造监,贼子还不伏地乞降!” 松江这一伙锦衣卫人都麻了。 “何公公?” “???” 苏州织造这一伙领头太监何公公闻言愣住:“你认识咱家?” “卑职是赵彦啊何公公。”松江锦衣卫的头赵彦站出来抱拳:“当初还是您让卑职来的松江啊,忘了?” 何公公上前几步,靠着火把定睛一看。 “还真是赵彦,你个小崽子来这里做什么?” “松江报纸上袁公公下的密令,让卑职召集松江所有能联系上的锦衣卫于今日子时来上海港,火烧徐家货仓。” “什么?” 何公公一愣:“咱家也是收的袁公公密令,说是徐家余孽今晚要火烧货仓,洗脱走私罪证,让咱家务必全力保住,缉拿贼人后将贼人交给三法司钦差行辕。” 说罢何公公哎呀一声。 “大事不好,咱们中计了。” 这太监还挺聪明。 可惜,晚了。 只听天空之中一声炸响,赵彦和何公公齐齐抬头,只见一道烟花璀璨,继而便听到一声厉喝。 “哪里来的贼人,竟然敢夜闯港口,不知道此间三日,松江全府戒严吗!” 那周良明带着人手冲了出来。 一个小队十个人,就这么站在了赵彦以及何公公两队人马的中间,显得如此势单力薄。 二狗略有些紧张的吞了口口水,握紧手中刀,心中不停默念。 老子是戚将军的兵,老子是戚将军的兵,戚将军带的兵没有孬种,老子绝对不当孬种。 何公公面色一变:“放肆!咱家是苏州织造督造监,咱家后面的主子是皇上万岁爷,伱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敢呵斥咱家。” 周良明听到这何公公的身份也是面露紧张。 又是司礼监又是皇帝的,名头一个比一个唬人。 可当手碰到腰包的时候,周良明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腰包里是昨天刚发的三两银子月钱以及今天出这次‘特殊任务’给的二两银子补贴。 想想当年在总督衙门打倭寇的时候,拎着脑袋和倭寇拼刀子为的不也就是那一口活命粮食吗? 而今天,家里是陆太傅分的地,兜里是陆太傅给的钱。 再努力一两年,就能存下在松江府安家置宅,娶媳妇生孩子的钱了,这辈子,也就有了盼头和未来。 轻轻舔舐嘴唇,周良明将手搭在了腰间刀柄之上。 “某奉军令卫护港口安全,一应闲杂人等擅闯港口均为贼犯,某有权格杀勿论。” 言罢,抽刀出鞘,寒光冷冽的刀光乍射,恍惚间似是撕破长夜。 周良明身后,九名队员无不有样学样,拔刀出鞘,凛然无畏的同何公公、赵彦一行的四百多名锦衣卫对峙着。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大队上海港驻扎官兵赶到,将这两支锦衣卫团团围住。 领头之人四十来岁,面容刚毅冷峻,周身上下散发着疆场杀气。 这是一名老兵。 “奉太傅令,松江全府戒严,贼子擅闯港口,企图焚毁货仓、纵掠国财,着海关港口管理司上海支队即刻捉拿贼人,敢有反抗者,立斩之!所拿凶犯,交三法司钦差衙门审断。” 中年男子宣读完命令,立刻抬起自己的右手,身后数百年轻健卒立刻执刀上前,明亮的甲胄在火光中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金戈之气。 何公公深吸了一口气,手掌心中满是汗水。 “咱家、咱家是司礼监.” “再不投降,格杀勿论!” “杀!” 上千名曾经参加过抗倭之战的老兵齐声怒喝,瞬间粉碎了何公公最后一丝勇气,仿佛脊梁骨被打断一般,整个人瞬间佝偻起来。 “放下武器,投、投降!”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已经搬出了司礼监、搬出了嘉靖皇帝这尊大佛,这群该死的泥腿子丘八会一点都不害怕,他们为什么对皇权连最起码的一丁点敬畏之心都没有! 这个问题,周良明拔刀的那一刻就给出了答案。 对某一个未曾蒙面者再多的敬畏永远比不上触手可及的美好人生。 这,是最底层、最基本的行为逻辑。 端谁的饭碗,就听谁的话!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五章:向前是悬崖,退后是深渊 三法司钦差行辕内,梁岳祥望着被送到自己面前的苏州织造何公公,只觉得像是吃了一百只屎壳郎般泛着恶心。 “何公公,您说,你们深夜去了上海港?还带着兵器、点火之物?” “对。” “不是,你们去那里干什么玩意啊。” 梁岳祥急的直跳脚:“您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上海港啊,织造局几个月前才刚和南洋、葡萄牙人签好定单,价值几百万两的丝绸就囤在上海港等着报关出海,你们的人带着火把,没有任何手令的深夜摸进去想做什么?想烧了那十几个货仓吗。” “怎么可能!”何公公尖叫起来:“咱家就是苏州织造,哪有人烧自己东西的道理啊。” “那您为什么要去?赵彦那个锦衣卫还带着火把。” 何公公不假思索的说道:“司礼监袁亨袁公公下的密令。” “密令在哪?” 何公公顿时哑口无言。 密令在哪?当然是在报纸上了。 但这种事怎么能说明白,最关键一点,这种事一旦说出来,那将会是大明朝迄今为止最恐怖的一次政治事件。 原来皇帝的锦衣卫一直潜伏在身边,利用密语交流的方式来传递着针对朝廷官员的行动指令。 是,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锦衣卫从诞生就是皇权用来暗中防范官员的特务机构,但是在官面上锦衣卫是一个什么存在? “掌凡帷鸾之事,拱卫中庭缉捕谳狱” 这就是锦衣卫,主要职责是保护皇帝以及皇子皇孙、皇宫大内,从官方上来说没有任何一个字是和特务有关系的。 即使是后面的缉捕谳狱之效,也被批评‘谳狱无术,不由公听,专事毒刑榜笞’,意思就是说锦衣卫审讯的时候没有合理的地方,也无法使人信服,无非就是靠着严刑拷打、刑讯逼供。 锦衣卫的名声本来就很差,现在又向着特务机关演变,一旦公诸于众,整个天下都会对其口诛笔伐。 这种事是绝不能授人以口舌的。 “何公公,这事您不能辩驳了。” 梁岳祥叹气道:“不然的话,这将会是我大明朝的一大丑闻。” “那、那咱家怎么办?”何公公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夜闯港口,企图纵火劫掠的罪让咱家扛下来吗,要杀头的,要杀头的,钦差大人,您救咱家、不,救救奴婢啊。” 说着话何公公就跪了下来,冲着梁岳祥叩首哀求。 梁岳祥受不起,让开身子将其扶了起来,皱眉叹气。 “本官、本官也无能为力啊。” 两人正自哀叹,一官员快步跑进来,火急火燎的禀报道。 “梁宪台,快,陆太傅驾跸松江,马上要到咱们钦差行辕了。” 陆远来了? 梁岳祥先是一怔,而后连忙就要动身,才迈出一步生生停下。 自己是钦差,代表着嘉靖皇帝,见官大一级,如果自己去迎接陆远,那算什么事? 一念至此,梁岳祥生生忍住,原地不动。 堂内几名官员都已经走出了数步,回头看到梁岳祥不动着急起来。 “梁宪台,您还等什么啊。” “你们去迎即可,本官在这里等陆阁老。” 见几人不动,梁岳祥怒道:“本官是钦差,焉有钦差迎候官员的先河,速去。” 交代罢看向何公公。 “何公公,委屈您要先回狱中待一段时间了。” 何公公面如死灰,哀声一叹,由着几名官兵上了锁链镣铐,蹒跚离开。 行辕衙门外,陆远的车辂在数千名甲士护卫中抵达,王世贞率先走出,观察四周后挑开帘布,陆远便弯腰走出。 几十名守在钦差行辕外的官员顿时下腰施礼。 “参见太傅金安。” “诸位同僚免礼。”陆远微笑走下,一一寒暄客套:“各位同僚远道而来侦办钦案,辛苦、辛苦。” 陪审官周子廉上前告罪:“太傅见谅,梁宪台手里有公务正在处置,无法脱身迎接。” “周郎中这叫什么话。”陆远诶了一声:“梁宪台乃是钦差,督办钦案,繁忙之处本辅哪里会不理解呢,本辅今日来松江是为了视察松江开埠诸港口事宜,思及钦差在此,故而前来拜会。” “不敢。” 陆远微微一笑,迈步进入行辕内,一路抵进正堂便也就见到了梁岳祥。 率先拱手施礼。 “见过钦差梁宪台。” 梁岳祥端坐着受下礼,随后起身走下自己的位置,冲着陆远作揖。 “下官梁岳祥参见太傅,请太傅金安。” “大家同朝为官,就不必如此多礼了,梁宪台请上坐吧。” “不敢,太傅请。” 二人客套了几句,最后还是梁岳祥这个钦差坐在主位上,陆远坐到了下面。 该给梁岳祥的面子陆远已经给足了,后面就该轮到梁岳祥给陆远面子了。 “太傅此来,是有要事吧。” “没有啊。”陆远一口否认,微笑道:“本辅来,只是为了视察一下港口和造船厂,但是钦差在此,自当先来拜会,并无他事。” 梁岳祥知道陆远不可能主动揽事,但他却没法装糊涂,只能自己先开口。 “太傅,下官这,却是真有一件刚刚发生的事,要请示太傅。” “梁宪台请说。” “今日凌晨,苏州织造的督造监何公公带着几百号人夜闯上海港,被港口管理司当场擒获,人,送进了我钦差行辕内。” “竟有此事?”陆远闻言怔住:“何公公大半夜的不休息,带着几百人夜闯港口做什么?” “是,下官也很疑惑。”梁岳祥苦笑道:“总不能是去赏月吧,关键还带了火把和兵器。” “竟然还带了火把?” 陆远哎呀一声:“上海港可是囤着朝廷价值几百万两的丝绸啊,难道这何公公打算火烧港口,将朝廷这几百万两的丝绸付之一炬?这可是天大的事啊,梁宪台有没有奏报皇上?” “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向皇上奏报。”梁岳祥顺话道:“下官正自犹豫,赶巧太傅您来了,就想着请示一番。” “您是钦差,本辅也得听您的,这事梁宪台您自己看着处置就好。” 陆远摆了摆手:“本辅哪里好越俎代庖,不过正所谓有道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这王子犯法也得与庶民同罪,就算何公公是宫里的人,公然无视法度,在没有海关允许的情况下擅闯港口,也得问责追究吧。” “太傅所言甚是。”梁岳祥连连点头:“不过据何公公所言,他也是收到信报,说是徐家的人涉及走私,打算火烧货仓洗清罪证,这才斗胆夜闯港口,打算缉拿徐家余孽罢了。” 陆远不屑一笑:“无稽之谈,如果真有此事,何公公完全可以禀报海关衙门,为什么要自己带人去,还有,他说徐家走私,哪个徐家啊?怎么本辅越听越糊涂了。” “不是徐家,是沈家?” “哪个沈家?” “松江豪富沈传名。” “他啊。”陆远恍然大悟一般:“本辅在南京的时候似乎听刑部的傅部堂说过这个名字,这个姓沈的似乎牵扯了刑部一个案子,刑部也在捉他,似乎他还成了钦犯对吧。” “是,就在下官这行辕内关押着。” “钦案的事本辅不好打听。” 陆远吹动茶雾,慢条斯理:“但是刚才梁宪台说这个沈家还涉及走私?那这走私的事归海关管啊,本辅不得不多嘴问一句,梁宪台的钦案查到哪一步了?如果查完的话,请尽快将人交给本辅,海关和刑部都得审讯他呢。” “进展迅速。”梁岳祥盯着陆远,言语施压道:“这个沈传名供出了许多人,而且,涉及到了松江几十万百姓的活命之基,其罪孽罄竹难书。” “证据确凿吗?” “确凿无疑。” 陆远呵呵一笑:“既然确凿就好,恭喜梁宪台为朝廷立下大功、铲除毒瘤啊。” 言罢起身。 “那本辅就不耽误梁宪台督办钦案了,告辞。” “太傅慢走。” 梁岳祥起身相送,随后紧皱眉关。 “时间紧迫不能再耽误了,立马派人去松江知府衙门,将知府李崇带来!” “抓李崇?” “沈传名的证据确凿,李崇身为知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凭什么不能抓。” 周子廉担忧道:“宪台,这李崇可听说深得陆太傅的青睐,抓他会不会。” “难道子廉兄还没看出来陆太傅今天来此的打算吗。”梁岳祥叹气道:“他是打算拿何公公做条件来保徐阶了,他为什么要把何公公交给本官?就是吃定本官不敢把这事闹大,因为一旦闹大,何公公也是难逃死路一条。” 周子廉点了点头。 “接着闹下去,咱们就得罪了司礼监,甚至在皇上那也不讨喜,整个松江、苏州两府的锦衣卫可都要背上一个夜闯港口、纵火劫掠的罪名问罪处斩,司礼监和锦衣卫还不恨死咱们。” “但是不办,咱们来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梁岳祥恨声道:“前后为难啊。” “但咱们完全可以把何公公交给海关来处置啊。”周子廉说道:“这又不是咱们的案子。” 这话梁岳祥都懒得回答,无语的看向周子廉。 后者也反应过来,尴尬一笑。 何公公、赵彦及下几百号人能不能活,现在完全取决于梁岳祥的态度。 梁岳祥要是愿意放过沈传名,那何公公这几百人陆远绝对会高抬贵手不再追究。 但你为了办自己的案子主动将这几百人交给海关衙门,那就相当于亲手堵死这些人的活路。 向前是悬崖、向后是深渊。 “我等为人臣子者,只能尽忠于王事。” 梁岳祥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没什么好忧虑的,抓李崇!” 哪怕前面是悬崖,梁岳祥也决定义无反顾的跳下去。 这是他作为一名臣子唯一能奉献给嘉靖的东西。 无私和忠诚。(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六章:硬怼钦差 “太傅,梁岳祥已经派人去将李崇抓起来了。” 正在谭纶、戚继光等人陪同下视察上海港的陆远听到了这个消息,脸色并无变化,但眼神中还是闪过了一丝杀气。 这个梁岳祥,是真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啊。 “既然他想闹,那就闹吧,向内阁呈报,贼人夜闯港口,企图烧毁上海港货仓,好在我海关官兵殊死拼搏,这才保住了价值数百万两的丝绸,为朝廷保住了货物。” 陆远大手一挥:“贼首自称是苏州织造督造监,是否有此人请内阁向司礼监查证,如是确凿,让司礼监给内阁、给南京一个交待,为什么苏州织造要带人拿着火把兵器夜闯港口!” “是!” —— 李崇被拿进了钦差行辕,但并不见丝毫惊惧,面如平湖,泰然自若。 他的底气完全来自于之前裴锦超的那句话。 ‘在江南,如果太傅不想拿下你,谁,也动不了你!’ 对这句话,李崇深信不疑。 由此而坦荡的站在梁岳祥面前,昂首肃立大胆直视。 “不知道钦差上官将下官抓来,所为何事?” “李知府。”梁岳祥居高临下的看着,肃声言道:“都到了这般地步你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本官且问你,沈传名此人你认识否?” “认识,这沈传名乃是下官的亲娘舅。” “既然如此,你可知罪。” 李崇笑了笑:“下官糊涂,不知道上官口中所谓知罪是何罪?” “沈传名已经全部招了,你还要顽抗吗?” 周子廉坐在一旁陪审之位拍了惊堂木:“本官问你,这沈传名侵占民田二十余万亩之事,汝可知晓。” “不知道,也没有这事。”李崇毫不犹豫的直接一口否认:“下官这个舅父素来都是奉公守法、谨小慎微,从不敢逾越雷池一步,怎么可能会侵吞民田二十余万亩?如此子虚乌有的事,二位上官乃是钦差,怎可不经查证信口说出。” “你!” 周子廉怒而抬手,随后冷笑道:“好好好,李知府真是嘴硬啊,那就看看你这舅舅及其家中妻眷子女的亲口证供吧。” 言罢拍手,下面小吏便抬来一张书案,上面堆满了沈传名及其家眷的供词。 李崇静静翻看着,耳边是梁岳祥的温言相劝。 “李知府,沈传名都已经全招了,这侵占田地虽然是他出面在做,但背后主使却是徐阶徐阁老,你身为知府虽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也是碍于徐阁老的权势所迫不敢过问,只要你愿意认罪,皇上那里本官会替你求情,最多也无非是个失察之罪,加上陆太傅对你青睐有加,最多也就是个罢官而已,但你要是继续负隅顽抗,怕是逃不掉一个绞首之刑。” 李崇不为所动,只随意看了几眼后就抬头。 “证词全是假的,没有一句真话。” 见到李崇如此睁眼说瞎话,梁岳祥顿时动怒道:“李知府,都到了这番田地,你还在这里强词狡辩吗。” “压根没有的事,您让下官怎么认?” “那就当堂对质。” 梁岳祥怒哼一声,派人将沈传名带了上来,冷声恐吓道。 “沈传名,本官乃是钦差,此案乃是钦案,汝若是敢满口胡言乱语,就是欺君大罪,要满门抄斩的。” 沈传名吓的直哆嗦,刚欲开口,身旁的李崇已经抢先一步。 “舅父的手是怎么了?” “啊?”沈传名哆里哆嗦的扭回头去看李崇,后者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蹲下身子去看沈传名的手,随后起身怒视向梁岳祥。 “梁宪台,下官舅父右手的指甲是您给拔掉的?” “严刑拷打,这种供词能作数吗?” 李崇随后看向周子廉:“周郎官,要是将您的五个手指甲活生生拔下来,您扛不扛得住啊。” 说罢不等周子廉还口就直接说道。 “又是酷刑、又是满门抄斩,您何不如直接说凌迟处死、诛灭九族,这样的话您说什么下官就认什么,您想让下官认什么?是说徐阁老占地二十余万亩的事还是想知道这背后还牵扯哪些事?哪些人?” 梁岳祥一拍桌子怒道:“李崇,你不要在这里阴阳怪气,本官只问你,这些事到底有还是没有。” 李崇眯起眼来,随后言道。 “下官要是说,您敢记吗。” “只要你敢说,就没有本官不敢记的。” “那下官可就全说了。”李崇咧开嘴角说道:“当年下官还是松江府同知,时任知府彭元林就曾弹劾过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阁老趁着倭寇劫掠的机会侵占民田,但后来没过多久,彭知府就因为污蔑徐阁老而被内阁撤职查办,后因诬陷罪反坐下狱,迁充九边。 据下官所知,当时内阁仅有两名阁臣,一为严阁老、一为张阁老,当时都察院因为南京存在一些风化场所的事弹劾了部分官员,同时追究南京礼部的责任,严阁老想将这件事情查下去需要徐阁老的支持,于是出面替徐阁老将这次占地的事处理掉,拿下彭元林这个知府的内阁行文也是严阁老签的名、盖的印,甚至都没有经过南京吏部。” 这些个过往秘辛从李崇的口中说出,也让梁岳祥的脸色严肃起来。 原来这件事,还牵扯到了严嵩。 可李崇爆出来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些。 “但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为什么会如此?因为当时的严阁老并不知道在南京这些风化场所的背后到底是哪些人在参与,起初严阁老认为只是某些官员不安分、牟取私利,实际上,在这些风化场所的背后,江南织造局同样占了两成的分红。 所以严阁老不愿意再以此为契机来为难南京方面,彭元林彭知府算是白白的遭了殃,这些事梁宪台若是不相信,完全可以去问江南织造局的杨金水杨公公,看看到底有没有这笔银子。 周郎官怎么停笔了?您倒是继续记下去啊,不是说徐阁老占地喝民血吗,织造局也在喝民血啊,这民血走织造局的手里去了哪?想来织造局的杨公公一定知道,请钦差上官也拔掉杨公公的手指甲,看他会不会说出实情来。” 周子廉这一刻是真的想将自己手中的供词纸吃进肚子里面去。 原来这天底下,包括嘉靖皇帝在内,都在干着同样一件事。 皇帝、内阁首辅、阁臣、地方的九卿、知府、知县,大家都在喝民血! 百姓者,草芥之躯、蝼蚁之命,就那么活该死吗? 李崇最后冷笑一声。 “看来两位是不愿意将下官说的话记下来了,既然如此,那下官舅父所谓的证词,下官不认!这,就是你们伪造的供词,是靠着毒刑拷打,逼着下官舅父画的押,这官司,下官陪你们钦差衙门打到南京、打到北京去!” “这天下,总会有一个能说理的地方!”(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七章:水中望月 面对李崇的强硬,梁岳祥也是深感头疼。 现在案子卡在了李崇这里无法继续推动,那就只能再寻找其他的突破口。 沈传名口供中提到的几名知县、知州就成了梁岳祥的新目标。 连李崇这个知府都抓了,还怕再抓些个知县、知州吗。 在抓人的同时,梁岳祥也向嘉靖写了一封奏疏,希望嘉靖能再给他一道圣旨,同时能从山东或者北直隶调些官兵往松江,好给他些许底气及支持。 没有能听从指挥调遣的亲信部队,这钦案根本办不下去。 但梁岳祥不知道,就在他松江这里乱成一锅粥的同时,北京的司礼监也乱成了一锅粥。 黄锦拿着从大同通过讯问边防武将、士兵得到的供词,整个人都麻了。 当年的庚戌虏乱中,仇鸾竟然向俺答贿送钱粮,换取俺答弃攻大同而移师古北口。 如此通敌卖国,简直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而等黄锦将这件事汇报给嘉靖的时候,更是惊讶的发现嘉靖皇帝没有动怒? 不! 嘉靖不是没有动怒,而是已经忘记了动怒。 “黄锦。” “奴婢在。” “朕对仇鸾不薄吧。” 黄锦颤颤巍巍说道:“主子对天下人无不恩泽似海,对仇太保尤甚三分。” “朕对他如此恩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嘉靖气的混身颤抖:“就算是养条狗,也没有反咬主人的,他,他竟然暗通俺答,毁我社稷!如此卖国之贼,该当何罪。” “此、此为谋反大罪。” 通敌卖国属于谋反,十恶之首,无可回寰。 “抓,抓!” 嘉靖终是控制不住的怒意,于咆哮中站了起来:“将仇鸾抓起来,将他一家老小全部抓起来!朕要诛他九族!” 东窗事发,仇鸾最终还是没有能够逃脱他本身的宿命结局。 只不过原时空中的仇鸾是死后才被诛灭九族,本人并没有受到凌迟酷刑,只是被开棺戮尸。 但今天,他跑不掉了! 从他贿赂俺答,坐看俺答领军寇关而入的时候,这种人的结局就已然注定。 卖国贼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锦衣卫的动作极快,仇鸾还在京营做着他执掌兵权二十万的美梦,稀里糊涂就被锁进了诏狱,还没等他辩解,一摞厚厚的罪证就将他吓的魂飞魄散。 时隔四年之久,皇帝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大同查这么一个陈年旧事了? 自己明明扫尾扫干净了,又是怎么被翻出来的? 难道是严嵩出卖了自己? 一定是! 仇鸾反应过来,自己干的所有事只有严嵩一个人知道,除了严嵩,还能是谁出卖自己? 狗日的,你想让我全家死光,老子也不会让你好过! 而当严嵩得知仇鸾突然被抓的事情后也是整个人懵住。 这时候仇鸾圣眷正隆,怎么好端端的就全家都被下进了诏狱? 严嵩也知道司礼监的人不会和自己说,于是密请了陆炳。 他和陆炳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都知道陆炳和嘉靖是奶兄弟(陆炳的生母是嘉靖的乳母),因此陆炳对嘉靖是绝对的忠心,但这并不代表陆炳就没有自己的交际圈,就像当年严嵩和夏言争斗中,陆炳也在其中出了一把子力气。 至于是不是嘉靖暗中指使,那就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陆将军。” “阁老。” 严嵩将陆炳请进自己的书房,二人对面落座,严世藩亲自奉茶。 “皇上突然下中旨抓了仇鸾一家老小,事发突然啊。” 陆炳早就猜到今天严嵩请自己来的用意,斟酌着答话道:“可不说吗,末将这里也是一头雾水,但皇上有旨意,末将身为锦衣卫自然是只能遵命行事。” “仇鸾总督京营,圣眷日隆,今日突逢此剧变,想来定是出了大事吧。” 严嵩言道:“直接拿入诏狱这种事,我大明朝已经好些年没出过了。” “是。”陆炳点点头:“确实很多年没出过了。” 见到陆炳只会重复自己的话,严嵩心中有些着急,他想要打探一些内幕消息,可陆炳显然是不愿意透露。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严嵩叹出口气:“只是仇太保突然被抓,难免会让人心神惶惶,毕竟这仇鸾也为官数十载,都担心会遭受其牵连啊。” 陆炳喝下一口茶水,沉吟了许久才开口。 “阁老也不用多心,或许只是仇鸾一个人的事也说不定。” 或许、说不定? 这种虚词假话实在是没有营养,但严嵩却从陆炳的态度中隐约猜到了一些。 他和陆炳的交情并不浅,现如今陆炳连他都防,说明这是嘉靖的意思。 换言之,仇鸾这次被抓,很可能会牵连到他严嵩。 自己有什么事是和仇鸾能联系上的? 想来想去,严嵩只能想到一件事。 大同,庚戌虏乱! 想到这,严嵩的心脏砰砰跳了数下,但面上还是不露声色的开口:“嗯,陆将军说的也有可能,这仇鸾久在边镇带兵,独断专行,谁知道干过哪些腌臜事,老夫虽为内阁首辅,但这兵戎之事没有皇上的准许,那也是绝不敢过问的。” “末将明白,末将这里肯定是相信阁老的。” “那真是多谢陆将军了。” “阁老言重,若是阁老没什么事的话,那末将先.” 陆炳指了指门的方向,严嵩立马开口。 “陆将军先忙吧。” “那末将告辞,阁老留步。” “东楼,送陆将军。” 严世藩将陆炳送走,回来后就变了脸色:“爹,大同的事东窗事发了?” “你怎么猜出来的?” “您刚才刻意说了边镇,不就是在套陆炳的话吗。” 严世藩沉声道:“仇鸾身为太子太保、总督京营戎政,他可能犯得事很多,贪墨军饷、收受贿赂甚至是图谋不轨这都是有可能的,哪一条罪都够抓他,但这些事陆炳没必要瞒您,瞒着您不说就说明和您有关系,所以您绕过这些可能的事一概不提,直接说起了仇鸾多年在大同领兵的事,而偏偏也就是这一句话,陆炳搭了茬,给了一些态度出来。” “呵呵。” 严嵩笑了出来,旋即又是一叹。 “是啊,陆炳确实给爹露了些许口风,但又有什么用呢,当年庚戌虏乱的事咱们父子俩最清楚。” “爹,万一仇鸾乱说的话,咱们父子俩也要遭殃。” 严嵩皱着眉头说道:“爹现在担心的不是仇鸾乱说话,而是在想,庚戌虏乱至今已经四年多,当年皇上对仇鸾也有所怀疑,可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彻查,为什么偏偏到现在想起来去查呢?” “爹的意思是说,有人将确凿的证据递给皇上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有确凿的证据。” 严嵩言道:“除了为父和仇鸾各自的心腹之外,其他的知情人已经全被灭了口,当年的宣大总督郭宗皋、陈耀乃至兵部尚书丁汝夔、侍郎杨守谦也已经坐罪被杀,皇上早已有心让这些人背下这件事,那就说明皇上不想再查了。 如今皇上重查此案,不是为了了解当年真相,而只是因为他老人家,对仇鸾这个人起了疑心。” “爹的意思是,仇鸾做了一些事已经不得皇上的恩宠,所以皇上才会反过头来重新调查庚戌虏乱。” “没错。” 严嵩眉关紧皱。 “你说,会是因为什么事。” 严世藩沉思许久,才试探着开口。 “爹,您说会不会是因为几个月前,仇鸾来咱们家,和您泄露皇上要扩充京营的事。” “那件事?”严嵩还有些困惑:“就算皇上知道了这么一件事又何必如此动怒呢。” 可很快严嵩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说,陆远将这件事暗中告诉了皇上。” 嘉靖扩充京营是为了防陆远,结果仇鸾将这事告诉了严嵩,严嵩又告诉了陆远,这种事嘉靖知道后怎么可能会不动怒。 换谁都会有一种敌人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会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但很快严嵩又觉得不太对劲。 “陆远,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己指使严世藩去向陆远通风报信,可以说像陆远那么聪明的人,没道理会将这种事暴露出来。 还得是严世藩反应迅速。 “爹,您说会不会是陆阁老私下里说了这件事,但他身边有着潜伏的锦衣卫。” “有可能。” 严嵩点点头:“徐阶的事老夫就一直怀疑是皇上做的,目的是把怀疑的矛头转向陆远,徐阶的身边很可能就有锦衣卫,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在幕后操控着,现在你这么一说,逻辑就很清楚了。” 假设徐阶的事是嘉靖搞出来的,目的是用来分化江南党内部生隙,如此就可以推断出在江南的心脏内部,潜伏着嘉靖皇帝的眼线。 如此一来,仇鸾、严嵩、陆远三人之间的信息传递这种事,就非常可能是陆远的身边同样藏着锦衣卫,而陆远本身并不知情,由此露了口风被嘉靖探查到。 而现在嘉靖动怒抓了仇鸾,就定会借仇鸾的事来牵连严嵩。 还能让严嵩将怀疑的矛头对向陆远。 连消带打,这是嘉靖当皇帝几十年来最擅长的政治手段。 如此,逻辑上就能够说得通了。 感情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嘉靖一手折腾出来的!(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八章:封驳圣旨! 现在甭管这些事到底是不是嘉靖折腾出来的,严嵩也没有时间去猜测了,因为现在仇鸾已经下入诏狱,万一仇鸾乱咬怎么办? 这都不能叫万一了,就仇鸾那个连卖国都毫不犹豫的狗东西,严嵩毫不怀疑仇鸾会将自己卖出去。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自救。 在犹豫许久之后,严嵩对严世藩交待道:“去,将你舅父请来。” “是。” 严世藩不敢耽误,立刻动身将欧阳必进请来家中。 “任夫(欧阳必进表字)。” “阁老。” “咱们是一家人,就不要这般称呼了。” 严嵩拉着欧阳必进落座,亲力亲为替后者斟茶,欧阳必进也没有推辞,只是欠着身子道了句谢,随后就开门见山的发问。 “阁兄长深夜唤必进来,是有要事吧。” “仇鸾被抓的事,你知道了吧。” 欧阳必进看了一眼严嵩,随后点头:“这件事闹的京城满城风雨,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既然你知道,那有些话老夫就直说了。”严嵩也了解欧阳必进的秉性,故而不绕弯子直言道:“当年庚戌虏乱,就是因为仇鸾通敌卖国才导致的。” 欧阳必进瞬间站了起来:“您说什么?” “仇鸾担心守不住大同吃战败之罪满门抄斩,故而向俺答贿送钱粮,换来俺答移师古北口,时宣大总督郭宗皋、大同巡按陈耀奉仇鸾之命守古北口、小莺旮瘩墩口,仇鸾见死不救,致使两关沦陷,俺答军长驱直入,寇略京师。” 欧阳必进整个人都因为惊怒而颤抖。 “王八蛋、王八蛋!这个仇鸾该诛九族!” 通敌卖国致使庚戌虏乱,河北数百万百姓惨遭蹂躏,骨肉分离、生灵嚎啕,如此罪孽,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洗不清。 怒骂之后,欧阳必进又猛然看向严嵩:“兄长,这件事您知道?” “知道。” 严嵩不敢隐瞒,坦白言道:“但老夫是事发之后才知道的,当时仇鸾惊惧惶恐,送给东楼十万两,希望老夫能保他,东楼收下了他的银子。” “这种钱您也敢收!” 欧阳必进顿时盛怒,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兄长,这是谋反大罪啊。” “老夫不得不保仇鸾。”严嵩叹出口气:“江南党日益势大,若得仇鸾相助,老夫就可以压住江南党,那个时候你还在南京做应天巡抚,江南士林都是一群什么人你也清楚,若是任由他们继续扩大势力,我大明朝才是真的完了。” 假设这个时空没有陆远,那么按照原时空的发展,严嵩保下仇鸾又是基于什么一种政治考虑呢? 严嵩本身就是江南党的一份子,后来他脱离了江南自成一派,因而成为了江南士林的眼中钉,自上而下无不欲除严嵩而后快,严嵩也是需要政治盟友的。 那么没有朝堂根基,但却手握兵权又深得嘉靖信任的仇鸾有没有可能是严嵩眼中一个极好的人选。 当然这种事在史书中是不会有只言片语交代的,无非都是后人通过史料各自分析。 十本书有十个角度十种看法,没有必要去争论哪一种是权威,因为书的本质是交流思想,而不是限制思想。 对于严嵩的说法欧阳必进显然是不愿意接受的,他仍然用愤怒的语气说道。 “严阁老,江南士林都是一群什么人没有证据下官不会妄下论断,但下官现在只知道,仇鸾通敌卖国,而你,是帮凶!” 顿了顿,欧阳必进又冷声道:“阁老叫下官来,是希望下官在这种事上帮您一臂之力了?那下官只能告诉阁老,这种事断不可能,告辞。” “欧阳阁老是打算眼睁睁看着老夫满门抄斩吗?” 严嵩在后面开了腔,苍老的声音叫住了欧阳必进,眼见欧阳必进停下身子,严嵩用一种近乎可怜的语气继续说道。 “老夫这一生不敢说光明正大,但也从不是什么贪财好色之人,老夫当年在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的时候,收到了此生第一笔贿赂五百两,但这银子老夫用在了国子监,用来给国朝的生员们改善住宿和伙食。 后来老夫一步步做到南京吏部尚书,开始有官员给老夫大笔大笔的送银子、送美女,希望谋求官位的晋升,但这些钱,老夫从来没有收过,美女也没有收过。 知道那个时候,江南士林都是怎么说老夫的吗? 他们夸老夫两袖清风、竹节正气! 如果老夫是个贪腐枉法之人,整庵先生又怎么会推戴老夫走上两江党魁的位置。 可后来东楼大了,老夫只有东楼这一个儿子,这些行贿老夫不成的人转而将目标对准了东楼,东楼年轻不懂事,被美色所骗,一步步越陷越深,老夫和你姐姐只有这一个儿子,难道你让老夫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任夫,你姐姐这一辈子不容易,嫁给老夫的时候你还小,为了将你拉扯大不愿意要孩子,好容易你大了,也考上了进士当了官,我们夫妻二人才要了孩子,有了严世藩。 现在你姐姐也年过七旬,身体也不好,已是没有几年晚年可享了,难道你还要眼睁睁看着老夫被满门抄斩,看着你姐姐成为罪人之妻眷被斩首示众吗。 老夫也好、你外甥东楼也罢,你可以不在乎我们父子的死活,那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连你姐姐的命也不要吗!” 欧阳必进转身怒视严嵩,许久之后仰天落泪。 长兄为父、长姐如母,欧阳氏于他欧阳必进来说就是亲娘。 这天底下哪有儿子亲手害死母亲的。 在大明朝,儿子大义灭亲害死亲娘可不会被歌颂,只会被刻进耻辱柱上遗臭千年。 “严阁老,你想做什么。” “老夫不求别的,只求任夫能看在你姐姐的面子,帮老夫这一次。” 严嵩走到欧阳必进面前,颤颤巍巍的就要作势下拜,被后者一只手拉住。 “阁老有话直说吧,不要在这里假惺惺了。” “我们内阁联名上疏请皇上立刻处决仇鸾。” 严嵩沉声道:“仇鸾一死,此间事了。” “如果皇上不愿意,坚持要彻查到底呢。” 严嵩抬头看向欧阳必进,嘴唇蠕动,说出两个字来。 “封驳!”(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九章:花非花、月非月 “封驳!” 当这两个字从严嵩的口中出来之后,欧阳必进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当他看到严嵩那严肃的神情后才反应过来,严嵩没有和自己玩笑,他刚才,确确实实说出了那大逆不道,堪比造反的两个字。 封驳? 也就是说,如果皇帝坚持要彻查当年的庚戌之乱一案,圣旨在内阁就被直接驳回,而如果发中旨的话,司礼监和锦衣卫本身又没有查案权。 这就是个死结。 嘉靖就算是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除非,他有本事调动军队将内阁并朝堂百官全部杀个一干二净! 然而谁都知道这种事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别的不说,就说陆远,嘉靖想调兵把人在南京的陆远杀死就注定不可能。 十几万北军别说长江了,一旦靠近淮河,江南各省立马就会进入备战状态。 谁知道你北军南下是打算做什么的? 内战立刻就会打响。 军事对峙一旦形成,占据大明朝九成税赋的江南就会停止交税,最多三个月,没有了铁杆庄稼的宗室会第一个蹦出来攻击嘉靖,老朱家自己都无法容忍嘉靖这么一个‘旁系’宗室坐在皇位上。 再然后半年内,北方的官员会因为没有俸禄而罢朝,行政系统也会崩溃。 第二次奉天靖难还远吗? 这个江山还会是朱明的江山,只不过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不再是嘉靖而已。 至于那几十万的边军、京营兵,谁会指望这些连字都不认识的大头兵懂得什么叫忠君爱国? 这个时代当兵只是为了吃粮,你和他们聊效忠皇帝、效忠国家、效忠民族实在是有些太超前,如果这群当兵的那么有觉悟,吴三桂哪有本事开山海关放满清入关。 他手下的关宁兵早就觉醒民族大义,然后反手一刀将吴三桂干死了。 一百年后的关宁兵都可以为了兵饷当汉奸,此刻的边军又怎么可能会在没有兵饷的情况下继续为嘉靖效忠。 为爱发电吗? 只要把政治、军事的底层逻辑理清楚就知道严嵩真要干出封驳这种事后会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欧阳必进丝毫不怀疑严嵩这个提议的可能性,因为这种事杨廷和干过。 都把正德活生生逼死了,也就不在乎再多一个嘉靖。 但这种事一旦做出来,那就意味着不死不休。 要么把皇帝弄死,要么被皇帝弄死。 和平共处的政治局面将会被打破。 “严阁老。” 欧阳必进深吸一口气说道:“现如今徐阁老因病暂居太医院,且因为松江占地一案暂未查清因此暂时无法复职,而封驳必须要内阁全员同意,而现在徐阁老不复职,内阁五缺一,无法进行封驳。” 封驳圣旨这种事可不存在什么少数服从多数,必须要全员一心才能干。 而现在少了一个徐阶,剩下四个人就算全部统一意见也不具有合法的说服力。 “所以老夫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徐阶徐阁老恢复清白。” 严嵩这句话刚出口自己就猛然间怔住。 不对劲。 怎么莫名其妙的变成自己出面保徐阶了? 这件事不是应该陆远去做的吗。 现在陆远都还没有说出面保徐阶呢(南北两京的地理距离和通信受限)自己怎么反而要先保了。 这该不会是陆远的手笔吧。 严嵩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好像深陷局中。 为求活命,自己只能选择弄死仇鸾,因为只有仇鸾死,自己的事才不会被抖落出来。 可现在嘉靖皇帝并不相信自己,陆炳对自己遮遮掩掩就是最直观的表现。 一旦仇鸾将自己供出来,那么陆远又有可能蹦出来落井下石,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所以说,自己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 严嵩不由得感到一阵压力。 如果真是如自己所想,这一切都是陆远在幕后操控着,那太恐怖了。 这也就意味着,之前严世藩所想的所谓锦衣卫潜伏在陆远身边的事,其实陆远早就知道! 他掌握着嘉靖皇帝在江南的整个锦衣卫系统,但对此,嘉靖根本就是毫不知情。 还自信的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呢。 现在也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严嵩对欧阳必进言道。 “明日就以内阁的名义向南京的陆阁老以及松江三法司行文,质询三法司案件查的如何了,如果没有确凿证据,就抓紧时间回京述职,为徐阁老恢复名誉。” “另外,请陆阁老出面,动员翰林院、国子监的生员请愿,请以谋反大罪立刻处决仇鸾,诛九族!” —— 当内阁行文送到陆远手中的时候,陆远不由露出笑容。 大局已定! 有了内阁的公文,陆远理直气壮再次赶到三法司钦差行辕,开门见山质问梁岳祥。 “梁宪台,案子查的如何了?” 此刻的梁岳祥显然也是接到了内阁的行文,面色显的异常严肃。 他给嘉靖写的奏疏才刚刚发出去,而内阁的公文已经到了,很显然,北京出了事情,而且是很严重的事情,不然的话,内阁不会突然要求自己立刻结案。 查案是嘉靖的意思,但此时此刻,内阁却突然团结起来,要求停办此案。 “陆太傅,案子已经查明了。” 梁岳祥做着最后的努力:“沈传名以及青浦知县、崇明知州等人俱已招供.” “是心甘情愿的招供还是严刑逼供?” 陆远直接打断了梁岳祥的话:“除了他们的供词之外,梁宪台还有其他的证据吗?” 其他的证据? 还有个屁啊。 物证烧的干干净净,人证? 他娘的几千号人失踪,用屁股想也知道这些人估计早就下了阴曹地府。 见梁岳祥不答话,陆远加重了语气。 “梁宪台,本辅在问你话,除了这些人所谓的招供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证据了!” “.没有了。” “那就结案吧。”陆远直接大手一挥:“既然没有证据证明徐阁老侵占民田,那就应该恢复徐阁老的清名,同时追究杨继盛的污蔑之罪。” 杨继盛是个好人、是个正直的人、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很遗憾,这个世道,没有好人的活路。 抱歉。 陆远只能在心里向杨继盛道一声歉,然后便毫不留情的痛下杀手! 因为这一局和嘉靖的博弈,他必须要赢! 雾里看花花非花,水中望月月非月。 是真是假、孰忠孰奸在此刻都不重要了。(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章:体面 嘉靖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抓了一个卖国的仇鸾,为什么就会引起那么大的连锁反应。 如果当年庚戌虏乱的时候他就把仇鸾给杀掉,会引起那么多的动荡吗? 当然不会。 这就是陆远带来的蝴蝶效应。 原时空中,仇鸾卖国的罪证是在仇鸾死后才被爆出来,因此无法连累到严嵩,而且在庚戌虏乱之后,嘉靖对仇鸾和严嵩是宠信的,他哪怕怀疑两人有勾结导致了庚戌虏乱,也不愿意把这种事捅破。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先是内阁统一意见执行改稻为桑的事让嘉靖感受到了压力和紧迫感,紧跟着又得知了仇鸾暗通严嵩向陆远通风报信的事,这让嘉靖开始怀疑仇鸾、严嵩、内阁、陆远已经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政治同盟,其目的就是为了架空他这个皇帝,甚至是改朝换代。 仇鸾握着京营兵权,陆远有南方兵权,内阁又管着全国的行政系统,这些人联手,换皇帝太容易。 如此一来,嘉靖只能先把仇鸾抓起来,因为他需要换一个更可靠的人来掌管京营。 兵权毫无疑问是应对变数是最重要的。 天底下的事就是这般,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和假设,任何事情的发展都是有前因后果做联系的。 现在嘉靖将仇鸾一家下入了诏狱,引起了严嵩的恐慌,为求活命,严嵩选择了绝不算错误也谈不上正确的应对方式。 那就是寻求包括陆远、张治、徐阶这内阁三人的帮助来合力逼死仇鸾。 想要实现这个政治目的,那严嵩就得先把徐阶保下来。 作为内阁首揆,甭管严嵩愿不愿意,这一次出头鸟、急先锋的身份他是必须要接下来了。 三法司是朝廷的三法司,不是嘉靖或某一个个人的三法司,按照政治规矩,内阁就是三法司的上一级领导机构,现如今三法司没有证据证明徐阶有罪,内阁就有权要求三法司结案,恢复徐阶清白。 严嵩在这件事上选择了先斩后奏! 当嘉靖接到梁岳祥发来的奏疏之后,一切都晚了。 因为茅瓒已经发动翰林院和国子监的生员们将整个承天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诛国贼、定人心”就是这次政治请愿的口号。 谁是国贼还用问吗,显然是仇鸾。 当黄锦胆战心惊将这个消息传给嘉靖的时候,这位擅长平衡、甩锅、修道的皇帝人生第一次破了防。 “反了!” 这一声嘶吼喊的充满忿怒以至于有些破音,精舍内外跪满了司礼监的宦官和戍禁的锦衣卫。 “仇鸾反了、严嵩反了、内阁反了、全天下都反了不成!” 嘉靖手持天子剑在精舍内胡乱劈砍,在道台之上留下一道道剑痕,书案被他一劈两半,瓷器瓦罐被砍碎,化作满地的破碎。 黄锦流着泪,带着几名小太监跪在地上收拾着这些残破碎片,生怕这些碎片伤害到嘉靖。 癫狂持续了接近两刻钟,最终力竭的嘉靖瘫坐在地,疲惫的大口喘着粗气,黄锦眼疾手快,慌忙上前夺下嘉靖手中的宝剑,小心翼翼将满是缺口的剑刃归入鞘,泪水涟涟的哀求。 “主子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他握住嘉靖的手,却发现后者的手此刻颤抖的厉害。 “叫裕王来,还有成国公、定国公。” 嘉靖反手握住黄锦下了命令,跪在黄锦身后的小太监们立刻飞奔离开。 这个时候嘉靖唯一能够信任的也只剩下自己的儿子和国戚了。 “仇鸾必须要死。” 黄锦闻言抬起头:“主子,杀了仇鸾,庚戌虏乱的真相可就泥牛入海了。” “内阁已经联起手来逼朕的宫了。”嘉靖红通通的双眼盯着黄锦:“不杀他,朕的圣旨还能发出去吗。” “严嵩误朕、严嵩误朕。” 嘉靖仰天长叹:“朕此生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信了严嵩,朕错信了他啊。” “只要主子一声令下,奴婢这就带人去闯文渊阁。”黄锦目露凶光,恨声道:“奴婢把严嵩几人全给砍了,全砍了!” 嘉靖闻言一怔,旋即周身上下散发出腾腾杀气。 这里毕竟是皇宫,文渊阁也在皇宫内,想杀文渊阁内那几名阁臣对嘉靖来说不要太容易。 鱼死网破呗。 只要不考虑后果。 狠话谁都会说、谁也都敢说,但真摆到面前去抉择的时候,又能有多少人真的可以走出那一步呢。 嘉靖做不到! 所以在沉默了一刻钟后,他挺直的脊梁弯了下来,杀气也变成了自艾自怜的怨气。 如果黄锦真带着司礼监的太监闯进文渊阁把严嵩等人杀了,那将会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政治玩笑。 这可比十常侍杀何进还搞笑。 一群太监诛杀了何屠夫,致使董卓之流有了借口带兵闯宫,美其名曰勤王驾,由此开启了诸侯割据混战的时代。 那若是司礼监屠了内阁呢? 这泼天的富贵真就是从天而降砸到了陆远头上。 作为唯一一名‘幸存’的内阁阁臣,陆远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行使完全内阁权,而可以预料的,陆远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在南京扶持一个宗亲王爷起兵靖难! 理由很简单,司礼监挟持了嘉靖,矫诏命,残害国家忠良。 嘉靖若是承认这件事是他自己愿意干的,那都不用靖难了,直接立新帝! 南北内战都省了,因为北方士族会望风而降。 头上这个皇帝疯了,竟然指使太监屠杀内阁。 这种人还怎么值得效忠呢。 嘉靖一想到这些个后续的连锁反应便就软弱下来。 自己和严嵩同归于尽不说,还白白便宜了陆远,越想越亏。 “主子,裕王爷、成国公、定国公来了。” 精舍外的小太监报了信,也惊醒了嘉靖。 “先让裕王进来。” 嘉靖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道袍,又看了眼一片狼藉的精舍:“等下,先把这里收拾好。” 黄锦立马带人行动起来,将精舍恢复原样,换上崭新的家具,又取来丝绸等物将道台的剑痕遮盖住,最后还不忘替嘉靖换了件新的袍子。 作为父亲,嘉靖还在竭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一章:嘉靖这是要托孤? “儿臣叩见父皇,恭请父皇圣躬万安。” 裕王朱载坖进入到精舍内,跪地叩首请安。 未免争议这里解释一下裕王的名字,《明世宗实录》卷二百明确称之为载坖,而载垕这个名字是被《明史》错记,经过多年的以讹传讹,裕王朱载垕的名字就坐实了,实际上叫朱载坖。 嘉靖端坐着,此刻的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不使朱载坖看出丝毫来。 “朕,有两年没有见到你了吧。” 没有听到免礼的话,朱载坖跪在地上也不敢起身,俯首答话:“是。” “知道朕为什么不愿意见你吗。” 朱载坖有些紧张起来,颤着声音答话:“正所谓二龙.” “胡扯的话你也信吗。” 嘉靖上身前倾,沉声反问:“朕是龙吗?你是龙吗?” 不待朱载坖答话,又言道。 “朕是你的父亲,你是朕的儿子,仅此而已。” 朱载坖顿时坠下泪水:“是,儿臣、儿臣知错。” “莫哭。” 嘉靖抬了下手:“起来,坐到朕身边来。” 朱载坖爬起身,低着头,两手攥着袖口,像个未出阁的姑娘一般走向道台,没有椅子就学着嘉靖席地而坐。 嘉靖看出了儿子的紧张,他主动伸出因为削瘦而显得苍老的手,朱载坖不知所措,直到嘉靖握住了他的手才反应过来,忙半转身子面向嘉靖。 “吾儿大了。” 一句大了让朱载坖又是梗咽:“父皇。” “知道朕为什么突然要见你吗。” “儿臣、儿臣不清楚。” “来的时候,见到什么了。” 朱载坖垂首答话:“承天门外,有很多翰林院、国子监的生员们在静坐。” “知道为什么吗?” “听说,是为了请愿诛除国贼仇鸾。” “只是为了这个吗?” 朱载坖闻言一怔,嗫嚅了片刻后才道:“儿臣愚钝。” “唉。” 嘉靖重重一叹:“痴儿啊,你如此稚嫩,可让朕怎么放心将这江山交付于你。” 朱载坖人都傻了,不可思议的看向嘉靖。 他今年十八岁,总共才见了嘉靖不到十面,父子之间的交流更是少之又少,在内心深处,朱载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太子。 甚至早已认定自己并不得宠。 今天突然得到嘉靖的召见本身就已经出乎了朱载坖的预料,而他的父亲更是说出要将江山托付给自己的话。 这是为什么啊。 “父皇。” “听朕说。” 嘉靖打断了朱载坖的话,继续开口道:“读书可以启智但无法明人心,你是皇子,将来会是太子、是皇帝,你无须太多的学术,但一定要学会察人心,人心之险恶,书是不会记载的。” “内阁五名阁臣,说一说你对他们的看法吧。” 朱载坖张了张嘴,但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嘉靖见状又是一叹,伸手摸了摸朱载坖的脑袋。 “去吧,回府收拾收拾,明日搬进皇宫来。” “父皇?” “朕会下圣旨,册立你为太子,以后就住在宫里,陪朕身边,朕还有时间,朕要亲自教你。” 这太子的位置来的太过容易,朱载坖走出皇宫的时候人都是懵的,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飘飘然,但只有送朱载坖离开的黄锦才知道,这哪里是什么好事。 傻孩子,将来在你面前的敌人可远比你想象中要强大的多啊。 黄锦想到这里又顿觉一阵心酸,只觉得朱载坖实在是太可怜了。 今日嘉靖突然下定决心要立朱载坖为太子,可绝不是因为喜爱,更多的,只是将其当做自己政治生涯的延续罢了。 毕竟在嘉靖如今幸存的子嗣中,只有朱载坖的岁数最大,仅此而已。 教那些年幼的孩子,时间上实在是来不及了。 “黄公公,父皇他今日为何要.” “王爷就不要多问了,回府准备去吧。” 黄锦挤出笑容来:“奴婢今日刚收下一个干儿子,为人聪明伶俐,奴婢将他派给王爷留作侍候。” 说着话冲身后喊了一声。 “冯保。” 身后,一名二十岁许的小太监快步上前,跪地叩首。 “奴婢叩见裕王爷、叩见干爹。” 黄锦看向朱载坖:“王爷,这孩子是个孤儿,十七年前就被捡进了宫里读书,为人聪明也机灵,奴婢赏识他,今年让他进了司礼监,想着留他在身边给奴婢养老的,但现在王爷您更需要他。” 朱载坖连连摆手:“这哪里使得,黄公公您还是留下来吧。” “奴婢一介残躯罢了。” 黄锦拉起冯保,交代道:“冯保,要好好侍奉裕王爷,保护好裕王爷。” “请干爹放心。”冯保垂首答话:“儿子就算死,也不会让裕王爷有丝毫闪失。” “跟裕王爷回去吧。” 黄锦甚至不需要在乎朱载坖愿不愿意接受冯保,就替朱载坖做了主,把冯保强行交给了朱载坖。 因为现在已经顾不上关心朱载坖会不会多想了。 就算是拔苗助长,他也要抓紧时间让朱载坖了解此时此刻大明朝的政治格局和动荡。 而冯保,就是他黄锦给朱载坖的第一个老师。 没有谁会比司礼监更清楚的知道天下局势。 这里毕竟是大明朝的情报中心。 送走朱载坖,黄锦返回精舍,顺带着从偏殿请了定国公徐延德、成国公朱希忠。 “二位国公爷久等了,随咱家去见皇上吧。” 带上两人重回精舍,嘉靖免去了俗礼,开门见山。 “朕欲诛杀仇鸾,然京营不可无人管带,二卿可愿为朕担任此责。” 两人无不愣住。 自从土木之变后,大明朝的兵权就逐渐不再由五军府掌管,自及后,所谓的定国公、成国公这两支随着朱老四靖难的功臣世系就完全成了吉祥物一般的存在,可今天情况突然就转变了。 虽然被嘉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二人还是很快跪下。 “愿为皇上效死命。” “朕不要你们死,朕要你们活着,好好活着。” 嘉靖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一般:“替朕守好江山,也要替朕的儿子,裕王守好这个江山。” 两人齐齐抬头,目露惊色。 这是,托孤? 怪不得今天突然见到了朱载坖。 出大事了!(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二章:未卜先知? 在同朱载坖、徐延德这些人见过面后,嘉靖去洗了一把脸,洗去掉自己脸上的忧愁和忿怒,使得自己重新恢复到那种波澜不惊、超然物外的状态。 “去吧,叫严嵩、张治、欧阳必进三人来见朕。” 内阁三人被嘉靖召进了精舍。 而当看到一脸平静的嘉靖时,严嵩三人无不心惊。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出了那么大的政治事件,嘉靖竟然能如此快的稳定住心神,将所有的情绪藏起来,这份城府实在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臣等.” “三位阁老免礼吧,坐。” 嘉靖直接免去了三人的礼节,用很平常的语气说道:“今日朕请三位阁老来,是为了问一下,徐阁老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臣正打算向皇上禀报。”严嵩发现自己竟有些不自然的紧张,定下神后开口:“三法司至今还没有实证,眼下只有松江富商沈传名的证供,但这份证供也是通过严刑拷打逼迫得来,并无其他佐证。” “既然没有佐证,那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了。” 嘉靖一句话就定下调子:“内阁要尽快恢复徐阁老的清誉,使徐阁老重回文渊阁,为国治政。” “皇上圣明。” “那个杨继盛诬告徐阁老,其罪不可赦,必须要斩首示众,以肃国法、定人心。” 面对嘉靖的这个提议,严嵩反而不愿意了。 “皇上,当年太祖曾定祖制,言官不会因言获罪,杨继盛虽然不是言官,不过毕竟司职于都察院,沾了一些言官的脾气秉性也是情有可原,这一次虽然有冒失之举,也能谅解,姑且就饶恕他这一次吧。” 张治亦是言道:“严阁老说的极是,这杨继盛对皇上一片忠心,虽然是有失察之错,但也不是出于私心,姑且宽谅一回。” 嘉靖皇帝都如此卑微的退让了再穷追猛打,两人都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再怎么说,人家是皇帝,咱们是臣子。 对于二人的懂事,嘉靖反而感到痛苦。 这种痛苦被他隐藏的很好,继续言道。 “今日朕听说翰林院、国子监的生员来到承天门请愿,说是要严惩国贼仇鸾,朕很奇怪,他们是如何知道仇鸾犯下的事?” 对于这种质问,严嵩十分自然的开口。 “仇鸾被下入诏狱是皇上发的中旨,整件事只有司礼监和锦衣卫知道,连臣等都不清楚。” 黄锦立时急了,刚欲开口就听到嘉靖说道:“黄锦。” “奴婢在。” “你们司礼监要彻查,看看到底是哪个奴才管不住自己的嘴乱说话,找出来即刻杖毙。” “是。” 嘉靖轻描淡写将这次泄密的事情归咎到了司礼监头上,而后便继续问道。 “既然监院的生员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三位卿家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置。” 严嵩答道:“仇鸾通敌卖国,其罪不赦,当以谋反大罪将其凌迟处死,诛九族!” 一旁的张治搭了一句腔。 “当年这件事怪罪到了郭宗皋、陈耀二人身上,臣以为,应当为二人恢复名誉,同时也要恢复先兵部尚书丁汝夔、侍郎杨守谦之清名,并行追封。” 严嵩的脸色稍稍有些不好看,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嘉靖又看向欧阳必进。 “欧阳阁老的意思呢?” “臣、臣一切伏唯圣裁。” 欧阳必进最终选择了逃避。 他既无法做到像严嵩、张治这种正面逼宫,也无法做到一个唯皇命是从的忠臣。 “那就按照严阁老和内阁的意思办吧。” 嘉靖挥了挥手:“黄锦。” “奴婢在。” “拟圣旨吧。” 嘉靖言道:“仇鸾通敌卖国,罪同谋反,凌迟处死,诛九族!令命成国公朱希忠总督京营戎政、定国公徐延德协理京营戎政。” 黄锦下笔飞快,很快拟好了这两道圣旨并盖上皇帝的玉玺,随后将这两道圣旨递给了严嵩。 后者接过时听到了嘉靖的话。 “严阁老拿回内阁加印吧,毕竟没有你们内阁的大印,朕的圣旨不作数啊。” 严嵩打了个颤:“皇上这话折煞臣等了,臣等无不是皇上的臣子,皇上有旨,做臣子的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呵呵。” 嘉靖笑了笑没有再多说,转而问道:“国无储君,江山不固,朕欲立太子,各位阁老觉得如何。” 三人皆是一怔,没想到嘉靖怎么会突然动起了立东宫的想法。 还是严嵩反应的快,立时言道。 “太子乃是国本,皇上圣明,确实该议立储君了。” “几位阁老可有属意之选?” “臣等惶恐。”三人齐齐下跪:“几位王爷无不聪慧天纵,太子之选自当遵从圣意。” 见到三人如此答话,嘉靖只觉得恶心! 这些人永远都是如此,在自己这个皇帝面前显得如此卑微、恭谨,但一旦涉及到利益、生死的时候,这些人就会在暗地里穷尽下作手段,甚至是毫无顾忌的逼宫。 人前立牌坊,人后做婊子。 下贱! 这个时候嘉靖反而觉得陆远要更实诚些。 起码陆远愿意在自己的面前说实话。 而且陆远能为这个朝廷做出些实事来,虽然够呛是为了自己这个皇帝。 用严嵩,还不如用陆远! 嘉靖收敛心神,温言开口。 “三位阁老快起,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三位阁老都是我大明的社稷栋梁,议立国本这种大事朕也不好一人独断,便想听听三位阁老的意见,既然三位阁老不愿意说,那朕说个人选吧。” “恭聆皇上圣训。” “裕王如何?” “裕王聪明仁孝、贤德天成,颇宜之。” 严嵩开口夸了一句。 他才不在乎谁当这个太子。 只要内阁永远一条阵线,那么谁当太子还重要吗。 “那就这么定了。” 定太子如此大的事,三言两语间就说定下来,嘉靖显然也不想再纠缠下去,严嵩三人看的明白,于是躬身告退。 赶等三人一走,嘉靖便问向黄锦。 “松江的事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锦衣卫去夜闯港口。” “是陆远。”黄锦答道:“陆远早就知道咱们在江南安插锦衣卫的事,他破获了暗语,用暗语来密使松江、苏州两府的锦衣卫齐聚上海港继而一网打尽。” “所以,之前朕收到的密奏,是陆远故意说给朕听的。” “.是。” 嘉靖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啊,好一个陆伯兴,他把朕戏弄在鼓掌之中,他怎么敢!” 怒吼之后嘉靖又立时眉头一皱。 “但是,他对庚戌之乱怎么会如此清楚?” 仇鸾通敌卖国的事、贿赂严嵩自保的事,陆远怎么知道的。 当年庚戌虏乱的时候,陆远还只是南京户部右侍郎啊。 远在南京,为什么会对这么隐秘的事情如此清楚? 仇鸾也好、严嵩也罢,两人总不可能把自己通敌卖国的事宣扬出去吧。 就算嘉靖也都只是有三分怀疑而已,是等到将仇鸾下入诏狱之后,严刑拷打下仇鸾才供出了一切。 黄锦宽慰了一句:“或许这只是陆远的怀疑和揣测,用意就是扳倒仇鸾和严嵩。” 嘉靖点点头。 “希望如此。” 只能希望如此了,不然的话,那陆远也太恐怖了。 有一个未卜先知的对手还怎么对线?(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三章:认清现实的徐阶 第286章 认清现实的徐阶 嘉靖连续发了五道圣旨,让北京城上上下下所有官员无不有种不真实感。 每个人都会有一种困惑。 上层到底出了什么事? 松江徐阶的案子了结掉,徐阶的清誉得以恢复,人也可以体面的回到文渊阁坐阁。 仇鸾莫名其妙的被抓,紧跟着就爆出了通敌卖国这种谋反大罪,凌迟灭族。 曾经替仇鸾背锅的郭宗皋等四人被恢复了名声,并一一做了追封。 足有一百余年没有掌权的武勋重新走到台前,接管了正在扩军组建的京营。 最后也是最重磅的,素来迷信二龙不相见这种邪说的嘉靖突然将裕王朱载坖接进了皇宫,并且明发圣旨要择良日为朱载坖举行册立皇太子之典仪,正位东宫。 实际上从这道圣旨下达的时候就意味着朱载坖已经是太子了,缺少的只是一个册封大典的仪式罢了。 这就类似于后世的结婚证和婚礼,有证就是合法婚姻,婚礼可以提前也可以后补。 这五件事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可圣旨却是同一天从内阁发出去的。 要说没有联系,鬼都不信。 可联系点到底在哪,那下面的人就无法揣摩清楚了。 这很正常。 上层的斗争虽然会影响到下面,但那种影响是需要时间潜移默化的,大家都需要体面,不可能什么事都广而告之,四处宣传。 就好比徐阶案。 案子结束了,杨继盛被罢了官但却保全下了性命,余生或许种地、或许办个私塾教书,从此泯然于世人矣。 没人会去在乎他,因为大家都忙着向徐阶道喜。 “清者自清,徐阁老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那些个流言蜚语明显就是恶意中伤嘛。” “对对对,谁不知道徐阁老的为人足可谓是下官等人的楷模啊。” 阿谀奉承的马屁话犹如潮水,花团锦簇的酒席宴上觥筹交错,没人会去关心失败者,都忙着向徐阶敬酒道贺。 只是这酒水喝进徐阶的嘴里又何尝不苦涩呢。 为了这次活命,徐家十几年的‘积累’全部打了水漂,最让徐阶心痛的还是附庸于他那些家族多达数千人的家丁护卫。 地没了可以再抢、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是人没了,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再培养出来呢。 陆远这一刀,砍的够狠! “两千多条人命啊,陆伯兴说杀就杀了,好狠辣的手段啊。” 徐阶对徐璠如此说道:“为了替为父隐藏罪证,他完全可以把人藏起来,风声过了就没事了,亦或者随便推出一些替死鬼也就可以摆平,为什么要把所有人全杀光,下人杀光了,唯独那些附庸我徐家的士绅一個没有死,他又为什么杀一批留一批,这是在恐吓那些依附为父的士绅富贾,是在恐吓为父。” “爹,您是说,陆阁老这么做,是为了打压咱们。” “不是打压,就是很直白的恐吓。” 徐阶看得透彻:“他陆伯兴是告诉为父、告诉所有人,他想让谁死谁就死,想让谁活谁就能活,在江南,他比皇上大!” 徐璠不由得倒抽一口子凉气:“不可能吧。” “痴儿啊,你还看不出来吗。”徐阶苦笑摇头:“杨继盛是皇上指使的,罪证是潜伏进咱们家和你舅舅家中那些锦衣卫搜集出来的,而这些锦衣卫的存在陆伯兴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却不说,他眼睁睁看着皇上对为父动刀,在那一刻,他陆伯兴压根就没在乎过为父的生死。 如果不是咱们家散尽了家财,如果不是张阁老出面说情、不是万镗、潘潢这些老哥哥们的帮衬,这一次,为父真的就是难逃此劫,除非为父倒向皇上,不,就算为父倒向皇上,他陆伯兴也有手段逼死为父,他差点连严嵩都给逼死了!” “陆阁老有这般实力?” “他比你看到的更强大。”徐阶心有余悸的说道:“你只看到了陆阁老在明面上的力量,却忽略了他背后那个早已渗透进整个江南的远东,你好好琢磨一下,能够时刻监视着皇上在江南所有潜伏的锦衣卫需要多少人手?” 徐璠闻言打了个冷颤。 是啊,皇帝在江南渗透进了上万名锦衣卫,而陆远却能时刻监视控制着这些锦衣卫的一举一动,就算四个人盯一个人那也是好几万的人手。 养着几万名特务间谍不是养兵,需要的花销更大、需要调动的社会力量更广。 就像是蜘蛛网,每一个交汇的点都能够带动几条线甚至十几条线。 如此一算,便是无法估测的恐怖了。 “陆伯兴这么做,就是在示威。” 徐阶一语道破:“以前的他还遮掩着,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以为他还是那个陆伯兴,还是那个为江南士林争取利益的党魁,但这一刻他撕下了虚伪的面目,他,已经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来独断专行了。” “他想要和江南士林割裂?” “不,不是割裂,而是换一种更牢靠的合作方式。”徐阶在皇宫里静心一个多月,倒是将很多事看的通透许多:“在为父这件事情之前,江南党内部很多事都是大家商议着来,但陆伯兴显然更有野心,他对此不满足,但他的实力不够,而现在他的实力够了,他不再愿意浪费口舌,所以这一次他亮了刀。” “那张阁老他们岂能容忍。” “是人都会老,都会退下去,总会有更年轻的人来接替我们。” 徐阶苦笑一声:“考成法就是陆伯兴最好的武器,他让很多寒门、没有根基的官员找到了晋身之机,又利用越来越良善的财政来反哺从上往下的各个衙门,这一次为父的事,一百万两银子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转手给了光华书院。 户部、海关都是他说了算,江南最核心的两个钱袋子攥在他手里,开遍江南上百个府州的银行、万芳园、不夜城都是他安排人来打理,赚取的财富由他来分配。 谁能和他作对啊,他大笔一挥,就是几万两银子发给下面那些苦哈哈的泥腿丘八,露露指缝,就是几十万两甚至上百万两雪花银用来剿匪、重建都司,上到魏国公这种开国国戚,下到衙门的寻常小吏,谁都需要捧着他陆家的饭碗吃饭。 而这些发下去的银子呢?去了哪里? 吃吃喝喝、逛个窑子、赌桌上推两手、给家人买两身衣服、到外货行买些洋玩意、看个病抓个药的功夫又回了他陆伯兴的腰包,他再继续分配。 你做生意要向银行交税、做外贸要向海关交税、买房子要向银行付本息、哪怕是买地种地还要向当地的官府纳税也就是向户部纳税,这些钱最后怎么分,分到哪里还是他陆伯兴说了算。 听明白了吗,这样的陆伯兴,你告诉为父,谁,能斗得过他!” 没有人比陆远更适合做利益的分配者,因为目前就没有谁会比陆远更懂得如何做蛋糕。 只要这个蛋糕越来越大,内部就不会因为资源的不够分配而陷入争斗,也就是说永远不会内哄,当然,说永远只是一个代词,资源永远是有限的,再说简单点,地球还有体积呢,陆远再牛,他还能飞出地球不成。 只能说就目前这个时期,可供分配的资源远大于江南内部的需求,供大于需就不会产生矛盾,而当供小于需的时候,内部就会起争执,因为你占的多就意味我占得少,那就要争。 争执越来越深就会大打出手继而四分五裂,那么陆远这个负责利益分配的江南王的日子也就当到头了。 徐璠人都吓傻了,他哪里能理解这些,只觉得听完徐阶的话后,陆远在他眼中那简直就堪比嘉靖这个九五至尊的皇帝了。 “为父要去趟南京。” “父亲要去南京?” “当面向陆伯兴致谢啊。” 徐阶叹气道:“只有为父亲自去才能显得更尊重,形势比人强,这个头,必须要低。” 如今的徐阶总算是认清了现实,也是心甘情愿的低头。 向陆远认输,不丢人!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四章:中年危机谁都逃不掉 第287章 中年危机谁都逃不掉 北京闹哄哄的扰人清净,相比起来,南京就好似一片净土。 忙忙碌碌又是一年,折腾来折腾去,大家伙也该休息休息。 陆远从进入腊月开始就不再去文渊阁,终日呆在家里。 你要说住个一百多平的三室一厅整天呆家里闷得慌,但陆远的敕建大学士府占地接近四十亩足有两万多平,内里连小型的野生动物园都有,闷? 根本不存在! 明代大学士府邸没有明文规定规制大小,陆远家的四十亩在明代辅臣的府宅面积中连前三都进不去,就嘉靖朝的夏言夏老大,他在江西贵溪老家的府邸就有将近五万平,是陆远现如今的一倍了。 可见对房子面积大小的执念自古以来都存在着。 不贪? 就算夏言卖屁股也赚不到盖那么大府邸的钱。 抱歉,粗鄙了。 整个腊月陆远几乎都很少出门,算是将前两年没能陪媳妇孩子过年的旧债给还清了。 本来今年陆远也该去北京述职的,但陆远直接一道病疏就给挡了过去。 生病了,去不了,顺带着请辞海关总督一职,推荐谭纶接任。 现在的陆远真可谓无官一身轻。 “夫人今日这是要出门啊。” 一觉睡醒的陆远睁开眼就看到施芸坐在梳妆台前梳妆,不由的好奇一问。 施芸对着铜镜描眉,嘴里搭着话:“今天栖霞寺开新年第一炉香,南京城里很多达官显贵都想着抢呢,求个吉利。” “这都卯时了吧,还能赶得上?” 陆远看了眼窗外天色很诧异:“头炉香一般不是过了子正就抢的吗。” “谁让南京的显贵多呢。” 施芸笑了笑:“那么多王爷、国公、侯爷的妃子正室都在南京,总不能让她们大半夜的守在山林里挨饿受冻吧,所以栖霞寺的头炉香就晚了些时辰,好让这些位夫人们睡个好觉。” 陆远没忍住笑了出来。 “闹了半天还不是权变之计,不是为夫说你,用得着那么上心吗,头炉香,为夫让栖霞寺的主持送来,带着全寺的和尚陪着你点。” “你啊,净吹牛。”施芸忍俊不禁:“你当栖霞寺是你开设的啊。” “那不是。”陆远起身走到施芸身后,弯下腰从后环抱住自己媳妇:“虽然栖霞寺不是为夫开的,但为夫可以让他关掉。” 施芸没好气的弹开陆远:“好好好,知道你厉害了,陆阁老多厉害啊,兔子专吃窝边草,那個伺候老爷您的杏儿,有了吧。” “咳咳。” 陆远低声咳了几下:“意外。” “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老爷您好歹也是内阁阁员,位极人臣,南京城里里外外哪个良家不盼着嫁给您做妾,怎么就那么喜欢婢子呢。” 施芸语气很不满:“妾又不是妒妇,哪还能拦着老爷您纳妾,但老爷您的面子总要顾虑的吧。” “为夫哪有那么多心思。”陆远辩解道:“再说了,那些个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的父亲都是为夫的属下,纳了他们闺女,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都成为夫老丈人了。” “胡说。” 施芸一语道破:“照夫君这说法,皇帝都不用纳妃了,纳妃之前都是皇帝的臣子,一纳妃,岂不是儿子变老子了,老爷你就是贪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是吧。” “真冤枉。” 陆远洗漱一番赶走几个偷笑的侍女:“伱又不是不知道,有时候在书房工作的晚了腰酸背疼,就让个丫鬟给按按捶捶,按着按着就睡着了,再一睁眼,人小姑娘脱得光溜溜躺怀里让为夫有什么办法,这些个婢子自荐枕席,为夫也是受害者。” “你啊。” 施芸画好妆摇头无奈:“身体本就不好,李大夫都说了,总是熬夜,又终日靠着喝浓茶强撑,元气亏伤需要固本培元。” 陆远的老脸腾一下就红了:“这个李时珍,他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谎言编排本辅元气亏伤,真真大胆。” “哪都软,就嘴硬。” “嘿,你这叫什么话,你给为夫回来说清楚,为夫哪软了。” 看到施芸离开,陆远气的原地跺脚,随后冲着门外怒吼:“陆直!” “老爷。” “把李时珍给老爷抓过来!” …… “时珍,本辅这身体,咳咳,该怎么调养。” 李时珍搭着脉,忍着笑意说道:“太傅,您平日里得多锻炼,多见见日光,再多服用些固本培元的药,最多三五个月就能龙精虎猛了,但是切忌,房事不能放纵,您这岁数频频熬夜,甭管是理政还是理人,都难免会亏伤肾本。” 陆远捂着半边脸:“本辅才三十五岁,那么虚了?” “主要是熬夜导致的。” 李时珍一本正经的说道:“天睡我睡,天醒我醒,人不能逆天而行,太傅每每理政通宵达旦,若是入睡前再被美色蒙蔽,精关一泄元气尽失,导致白昼毫无精神,全靠浓茶强撑,日积月累那还得了。” “咳咳咳。” 陆远不满打断:“时珍,给本辅一点面子吧。” “太傅,病不讳医。” “好好好,本辅记下了。” 陆远连连点头,忙将李时珍开的药方交给陆直,而后恶狠狠的警告道。 “抓药的事你给老爷办好,另外以后本辅身边不用丫鬟,盯好了,谁要敢乱嚼老子的舌根,抽烂他的嘴赶出去。” 陆直强忍住不笑:“是,老爷放心,小人绝对不笑,不是,绝对不说。” “滚蛋!” 陆直落荒而逃,没多久又折了回来。 “老爷,徐阁老登门拜访,带了好多车的礼物。” 徐阶? 他大过年的不在北京跑南京来给自己拜年。 心够诚啊。 陆远心情不好本不想见,但一念人家大老远的千里迢迢而来只好言道。 “开中门,请徐阁老到正堂。” 同为阁臣,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陆远换了身衣服去正堂,一眼就看到了徐阶和站在其身后的儿子徐璠。 “哈哈,徐阁老。” “参见太傅,太傅躬体金安。” 徐阶起身作揖,其子徐璠更是屈膝下拜。 “学生徐璠,叩见太傅,祝太傅松柏长青,春秋永盛。” 陆远的脸色顿时一掉,脸色难看起来。 一直都关注着陆远的徐阶大惑不解。 咋回事? 这马屁还能拍马腿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