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抱瑶瑟》 1. 抄家 《美人抱瑶瑟》全本免费阅读 深秋时节,楚州。 几场阴雨后天气渐凉,待天放晴了云散雾开,却又是槭树婆娑、红枫摇曳的明艳光景。 谢府廊庑间人影穿梭忙碌,正热火朝天的筹备晚间庆贺生辰的夜宴。 临水的暖阁锦帐垂落,嬷嬷端来刚出屉的银丝卷,又将热腾腾的蒸鱼和羊肉汤摆上了桌。一抬头,见澜音还倚窗坐着,雪般娇嫩的肌肤未褪病色,不由面露担忧。 “姑娘先用饭吧。前儿的风寒刚好,身子还弱着呢,得好生调养才是。” “都这么久了,母亲还没回来吗?” “还没呢,或许是有事耽搁了,晌午前未必能赶回来。晚宴的菜色倒是都备妥了,等宾客都到了,且有的热闹。姑娘是咱们的掌上明珠,多少双眼睛盯着,得养足精神才是。” 嬷嬷温声劝罢,瞧她漂亮的眸子里没了往常顾盼照人的笑意,鬓边碎发被秋风拂动,似不胜凉意,忙命丫鬟取个薄斗篷给她披上。 又盛了碗香浓的羊肉汤端到跟前。 澜音紧了紧斗篷,小脸儿嵌在柔软的风毛里,捧着暖乎乎的肉汤啜了一口。 香味在唇齿间蔓延开,却仍未能令她展眉。 按理说,今日是母亲的生辰,她应当如往年般满怀欣喜,帮父亲操持晚上热闹的宴席,与亲朋一道为母亲庆贺才对。 可她心里总觉得不安。 谢家虽算不上豪门望族,却也家底不薄。 澜音的祖父进士出身,才华横溢,年轻时被调去节度使帐下,在几场护卫边塞的恶战中出谋划策,与将士们一道护住边地平安,立了不小的军功。后来得先帝赏识,一路升到兵部尚书之职,帝王荣宠器重,离拜相仅一步之遥。 再后来朝中争斗频频,祖父急流勇退,以年事渐高为由自请外放,担着楚州刺史之职主政一方,淮南节度使对他也礼遇有加。 澜音的父亲也是科举出身,曾入翰林院供职,如今在祖父身边历练,为人端方颇受赞许。 这般家底也让澜音自幼优渥,少有烦恼。 今日却是个例外。 因母亲的迟迟不归让她分外担心。 大约是一个半个月前,京城里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备受宠爱的皇次子靖王不知发的什么疯,竟与人勾结谋逆,试图径直夺取帝位。 如今在位的永熙帝年才花甲,虽说年事渐高,权柄尚未旁落,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处死靖王和附逆的主谋之余,连着处置了朝中好几位重臣。 这祸事很快波及京城之外。 就在几天前,皇帝的亲信仪鸾卫将军蔡衡亲自南下,带人抄了淮南节度使陈恪的家,阖府上下尽数以附逆之罪论处。 此事几乎震动整个淮南。 澜音家所在的楚州是淮南道的要紧州府,陈恪被问罪后,仪鸾卫又分头往各州查访消息,祖父与父亲随之忙碌,昼夜不曾回家。 今天一大早起来,母亲忽然被人请去,这么久都没消息,怎能不叫人悬心? 满桌佳肴丝毫勾不起她的兴致,隔水的楼台上,管事们正为今晚的生辰宴悬挂彩灯,在满园织锦般灿烂的秋色里有序忙碌。 澜音竭力压住担忧。 祖父与父亲为官勤恳清正,莫说与京城的靖王有染,就连跟陈恪也只有公事往来,并无私交,应当不至于受牵连吧? 她捧着瓷碗,强迫自己喝汤暖身。 外头的大管事便在此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仪鸾卫!” 他跑得气喘吁吁,平素稳重端方的脸这会儿全然失了血色,只剩下慌张,“仪鸾卫忽然过来,带了好些人,说是要抄家!外头已经堵住了,姑娘,快跑!快跑啊!” 隔着百十步的距离,他大声呼喊,甩着胳膊示意澜音赶紧逃命。 澜音一愣,旋即惊得站起了身。 仪鸾卫,那可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鹰犬,手段狠辣权柄滔天。他们悍然来抄家,难道这场谋逆的祸事终是把谢家卷进去了吗! - 谢府外,近百名仪鸾卫穿着飞虎服,各自领了就近征调的人手,将府邸团团围住。 领头的人名叫韩嗣宗。 他年已四十,在仪鸾卫里当了个头领,虽说官职品级不高,但凭着仪鸾卫说一不二的威风做派,在外面向来是横着走的。 此刻他大步入府,右手按着悬在腰间的刀柄。 他的身后,随从们分作两队鱼贯而入,但凡见着活人,也不管身份名姓男女老幼,尽数缉拿起来,一律押到府门口的空地。 韩嗣宗则站在中庭打量周遭。 “谢家管事的全都抓起来,回头有话要问。听说两房各有一位姑娘都还在府里,别给我漏了!”他的声音凶狠,极衬那一脸横肉。 随从们听了吩咐,当即分出两队直奔后院。 游廊交错的后院里,澜音被自幼照看她的孙嬷嬷拽着,脚步匆匆地穿过屋舍亭台,正往那方绿树掩映的水池子跑。 “天杀的仪鸾卫,听说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主君和夫人必定是遭了他们的算计。”孙嬷嬷虽是内宅的人,却也听说过仪鸾卫凶神恶煞的名字,颤着声道:“姑娘多娇贵的人,万一落到他们手里,那可就完了!” 秋风飒飒拂过地面,卷起澜音的裙角。 她身上风寒初愈,且少女本就娇弱,哪里抵得过孙嬷嬷的力气?大管事一声呼喊惊得满府慌乱,她被孙嬷嬷拽着手腕一路直奔后院,连思索的功夫都不给。 孙嬷嬷还在边跑边叮嘱。 “院墙被堵着,咱们也逃不出去。后院那方池子引的是外头的活水,待会奴婢开了闸门,姑娘游出去后,不管是去外祖家,还是到姚家避风头都行,千万别叫人撞上。” “往后记得多打听消息。” “夫人和主君就姑娘这么个命根子,如今遭了难,姑娘定要逃出去,他们才能放心。”她说着话,眼泪就滚了出来,哽咽道:“奴婢跟着夫人嫁过来这么些年,享的福也够了,回头就算去了牢狱,也得贴身伺候夫人。” 孙嬷嬷带了哭腔,握紧的手将澜音的腕子攥得生疼。 澜音忍着痛,一颗心怦怦乱跳。 最初的惊慌在逃命中渐渐退却,她瞧着不远处露出水波的池子,拿定主意后,下决心般咬了咬牙,用力拽住了孙嬷嬷,“嬷嬷,别跑了。” 孙嬷嬷回过头,“怎么了?” 澜音眸中惊慌未定,一路疾步跑过来,嗓子里像是被火燎过般难受,脚步却坚定地站在了原地。 大管事报信时,她也想过逃跑。 既是不愿被仪鸾卫捉去受辱,也是想着留住性命,往后或许能设法为家里转圜。 但很快,澜音就意识到这是妄想。 仪鸾卫奉皇命办事,在淮南呼风唤雨的节度使和刺史都先后栽了进去,祖父都无能为力,凭她能找到的那点人,谁能帮忙转圜? 一旦走了,她就是见不得天光的逆案逃犯,自身性命尚且难保,如何求人帮忙? 更何况仪鸾卫行事向来狠绝。 三年前,原寿州刺史犯了事被问罪,仪鸾卫去抄家时,因羁押的犯人里少了个不起眼的四岁女童,便纵火烧了府邸,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听说,为逼问女童的去处,仪鸾卫当街酷刑审讯,吓得远处围观的人心胆皆寒。 2. 去处 《美人抱瑶瑟》全本免费阅读 庭中雨势磅礴,檐头积雨哗哗滴落,两人目光相触时,男人俯视她的那双眼深邃清冷,带着种久居人上的矜贵,面上没什么表情。 大约还在芥蒂从前的事。 澜音心底稍作迟疑,正想开口,院门又被人推开了。 韩嗣宗旋风般疾步进来,脸上满是不快,才进院门便嚷嚷道:“是谁这么大胆子,仪鸾卫办案的地方也敢硬闯,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他两三步跨到跟前,待看清来人的面容,骄横的脸僵了僵,连忙又堆起了笑。 “陆大人,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男人闻声回头,眉目沾了雨气,声音便也显得清冷,“韩大人,久违了。” “陆大人您客气。”韩嗣宗满脸横肉堆出讨好的笑意,瞥了眼蹲在廊下的澜音,又道:“这儿乱糟糟的,下着雨潮湿得很,不如……”话音未落,便被男人打断了—— “给她找些吃的。” 韩嗣宗一愣,不过很快就照办了,让随从去弄些热腾腾的饭食。 再看向澜音时,他的语气也比最初缓和了些,“这位是英国公府的世子陆修,陆大人。今儿能碰上他算你运气,可得记牢这份恩情。陆大人,”他抬手指路,颇客气地道:“咱们到暖厅坐坐?” “有劳。”陆修颔首。 两人并肩往院外走,韩嗣宗身后的兵士接了眼色,很快就寻了把伞递给澜音,努努嘴道:“走吧。别在这儿傻蹲着。” 澜音撑开伞,默然跟在后面。 陆修这个名字她听说过。 英国公府原就是守着功勋的人家,先老公爷跟永熙帝自幼一道长大,本就是恩宠无双的人,后来有人行刺永熙帝,听说是先老公爷以血肉之躯挡在前面,拿性命救了圣驾。 永熙帝原就视他为挚友,亲眼看着他舍命救驾,倒在血泊里,焉能不动容? 眼瞧着先老公爷无力回天,便在厚葬之后将恩宠全都挪到子孙身上,让其嫡长子袭了爵位,又册封陆修为世子。 据说陆修也争气,生得姿容出众,气度清贵,加之天资聪颖,年纪轻轻便能在刑部崭露头角,是个难得的才俊,极受皇帝爱重。 澜音偶尔听祖父和父亲闲聊京城中的人事,也曾听过这名声。 却没想到竟会是他。 澜音望着那道颀长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没回过味来。 前面的陆修仿佛能察觉背后的的目光,忽而回头觑过来。澜音毫无防备,视线相触的那一瞬,下意识低头躲开。 - 暖厅是谢家待客用的地方,离府门不远。 澜音过去时,远远就见一群人乌压压地挤在照壁后的空地上,也不让避雨,就那么湿透了身体瑟缩成一团,双手被麻绳捆着。 隔着雨幕,澜音很快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孙嬷嬷、大管事、母亲的心腹丫鬟、照顾她起居的贴身丫鬟…… 前晌还有说有笑筹备夜宴的人,这会儿全都被羁押起来,被仪鸾卫那群人凶神恶煞地看着,仿佛犯了滔天的罪行。 再走几步,便是修得轩昂巍峨的暖厅。 明晃晃的火把照亮周遭,陆修和韩嗣宗径直抬步入内,澜音的目光却被檐下那道带血昏迷的身影勾住,脑袋里随之轰的一声。 “伯母!”她快步走了过去。 “二妹妹。”堂姐谢渺浑身湿透,吃力地抱着周氏伤痕累累的身体,嗓音都哭哑了。 澜音见惯了周氏平常慈和的模样,此刻看着她身上被皮鞭抽出的斑驳伤痕,只觉触目惊心,忙问:“这是怎么了?” “是仪鸾卫。”谢渺像是也挨了打,发髻微散,唇角泛红,低声道:“这群人闯进府里横冲直撞,母亲让我藏在后院避祸,谁知他们、他们对母亲用刑逼问,又把我翻出来,还锁了脚镣!” 她这一说,澜音才发现母女俩脚上都被锁了铁镣,只是被积雨泡着,黑沉沉的不甚起眼。 谢渺的眼里几乎要喷火,“二妹妹,你可知道到底是什么罪名,竟要这样折辱我们!” 话音才落,头顶便传来凶狠呼喝—— “嚷嚷什么!老实待着别说话!” 谢渺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再招对方动手,只紧紧抱住昏迷的周氏。 澜音抬袖,将无声滚落的眼泪和雨珠一道擦去,低声道:“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也不知是什么罪名。姐姐,咱们先护好伯母。”说着话,她半跪在周氏旁,前倾的身体挡住砸向周氏脑袋的大雨。 但这点保护实在无济于事。 迟疑了下,澜音抬头,看向她身后的兵士——方才就是他一路看着她走到暖厅的。 “我伯母受了伤,再这么淋下去,恐怕会伤及性命。”她强压着愤怒,竭力平静地商量,“让大家到里面躲雨,拿点伤药,行不行?” “哪里就这么娇贵!”方才那呼喝的士兵立即出声斥责。 澜音没理会,只仰头看身后的兵士。 这位才见识过韩嗣宗对陆修的客气姿态,虽不知陆修跟谢家的关系,到底不敢得罪圣眷优渥的公府世子,便点点头道:“到那边屋里去,别再嚷嚷,免得搅扰两位大人说话。” 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个瓷瓶来,大约是随身带的伤药,权当救急。 澜音赶紧接了,与谢渺合力将周氏拖到隔壁屋里,扯下帘帐擦干净雨水,拿身体挡住旁人的视线,在要紧的伤处细细上药。 少顷,果然有人送来热腾腾的汤面。 姐妹俩虽没胃口,到底饿了许久,便各自分了半碗先垫垫肚子。等热汤下肚,身上也总算暖和了些。 - 一墙之隔的暖厅里,这会儿灯烛通明。 先前错落摆放的桌椅都被堆到角落,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许多个箱子,都是从谢家书房里搬出来的。 陆修迅速扫了眼,里头全是文书。 韩嗣宗脸上挂着客气的笑,身体却迅速堵过来,挡住陆修的视线,又笑道:“陆大人来这里,可是皇上有事吩咐?” “只是路过。听说蔡将军亲自南下,查抄了淮南节度使陈恪?” “姓陈的暗中勾结逆王,早已证据确凿,皇上得知后震怒,下旨要将阖府男丁全部问斩。也算是他自寻死路,非要往刀口上撞。”韩嗣宗显然对仪鸾卫办的差事颇为自得。 陆修未多置喙,又问:“那这谢家?” “谢家么……” 韩嗣宗心里犯了难,干笑了笑。 他原以为陆修今日闯进来是奉旨插手此案,听说只是路过,态度就有些微妙。 “陆大人也知道咱们仪鸾卫的规矩,办案时半点都不许往外透露。今日查封谢家,原本不该让旁人进来,自然,陆大人得皇上信重,不比旁人。但这案情……怕是不便多说,免得蔡将军怪罪。”他继续干笑。 “蔡将军驭下甚严。”陆修当然知道蔡衡杀伐决断的权柄与威势,声音不咸不淡。 韩嗣宗有些尴尬,忙道:“喝茶,陆大人喝茶。” 陆修却没碰茶杯。 他今日确实不是来插手这案子的。因靖王谋逆案牵涉重大,皇上交给了最信重的仪鸾卫,查抄府邸这种事跟刑部更是无关。他虽受皇帝赏识,到底官职有限,对这案子的始末和内情也知之甚少。 事实上,若不是事涉谢家,没人会闲的没事去闯仪鸾卫办案的地方,白惹一身骚。 只不过…… 陆修抬眸望外,正好看到澜音半身湿透,娇丽的衣裙沾了泥,正吃力地拖着昏迷的周氏往隔壁走,纤秀身影在风雨里格外柔弱。 罢了,毕竟救过他性命。 那般活泼明丽养尊处优的闺中少女,骤然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情势不明且前途未卜,到底让他没法视若无睹。 陆修抬手,又问:“她呢,打算如何发落?” 韩嗣宗面露迟疑,却没好意思连番推辞,只低声道:“这事原不该透露,但陆大人既问,这面子当然是要给的。” “蔡将军的意思是府里的仆妇丫鬟全都发卖,女眷犯了事的流放发配,旁的都充入奴籍。这位是谢家的女儿,大约会送到宫里做苦力去。若不然,谁家敢买这种人当奴婢?” 3. 教坊 《美人抱瑶瑟》全本免费阅读 这身衣裳澜音认得,是她前阵子让人新裁剪的,用了鲜丽的银红洒金缎面,配上盘金彩绣绫裙,打算去看望外祖母的时候穿。 ——外祖母上了年纪爱热闹,总说她韶华之龄,该多穿娇艳活泼的颜色。 如今却已没法去探望了。 澜音摩挲着与牢狱格格不入的簇新衣裙,将那小包袱解开,里面是些胭脂、珠钗、耳坠、手镯之类的东西,大约是从妆台随手抓来的。 她身陷囹圄,穿这些做什么? 澜音猜不出头绪,掀开食盒扒拉些饭菜垫饱肚子,趁着外头没人,将那身脏污的外裳剥下来,也没敢动中衣,迅速将新衣裙套在外面。钗簪首饰也没心思用,只将换下的衣裙包起来,便出了那间牢狱。 沿着来时的甬道一路走出去,原本关押母亲的那间却是空着的。 狱卒凶神恶煞,不许她问话。 直到出了整个牢狱的大门,她才瞧见了几张稍微有点眼熟的面孔,在艳艳秋阳下,暗中投向她的目光多半都掺杂了同情。 有辆马车停在附近,远处的青石墙边上,一群穿着飞虎服的仪鸾卫列作两队,正听韩嗣宗训话。 狱卒叮嘱了声“老实待着”,便往韩嗣宗那边去回话。 澜音抱着包袱,目光扫过周遭。 那位有点面熟的牢头也正偷偷看她,目光撞在一处时,他并没躲闪,反而抬步往这边走过来。 “我到里面转一圈,你们都盯紧些,别出半点岔子!”他板着脸叮嘱周围的狱卒,大步走向这边。靠近澜音身边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面露愧色道:“小人身份卑微,虽是个牢头,里面的事却实在做不得主,还望姑娘见谅。” 手里的腰牌掉在地上,他蹲身捡了,慢吞吞擦拭灰尘,又低声道:“小人四处打听着,据说判的都是流放,没伤到性命。昨儿人都走了,夫人也是流放,所幸人没大碍。” “往后的路上,姑娘千万保重!这点银子是兄弟们一点心意,不足以报答昔日恩情,姑娘留着傍身吧。” 他怕被仪鸾卫看出端倪,匆促说了这几句便往牢狱里走,擦肩而过时,将一张折成小块的银票塞到澜音手里。 秋风瑟瑟拂面,荫凉处已有寒意。 那银票上却残留温热,想必被他攥在手里很久了。 澜音见过这张脸,却不知道他的姓名,连同他说的“兄弟们”是谁也不清楚。 但她知道这是他们对祖父的报答。 从京城急流勇退,来到楚州的这些年里,祖父为官勤恳,对属下也很和善,力所能及之处时常照拂他人,这些人或许也曾受过恩惠。 如今谢家被卷进逆案,是冤情还是实情尚且不明,仪鸾卫蛮横霸道的淫威之下没人敢来蹚浑水,这点心意已是难得的了。 澜音心头泛酸,低声道谢之后,将银票好生藏了起来。 远处,韩嗣宗听得禀报,往这边瞧了一眼,示意她坐上那辆被铁栅栏围着的马车。 澜音抬头,再望一眼楚州的天光。 数日之间变故陡生,原本为母亲庆贺生辰的喜悦已尽化成亲人离散的悲伤,仪鸾卫的严防死守下,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前路吉凶难测。 但无论如何,此刻的她没有旁的选择,唯有好好活着,才可能在日后打探出谢家近日的遭遇究竟因何而起。 她悄然攥紧双手,深吸了口气。 深秋的风冷冽扑入胸腔,钻入衣袖,让人觉出种透心的冰凉,却也浇得人愈发清醒。 澜音默默上了囚车。 - 从楚州到京城路途遥远,韩嗣宗并没去跟蔡衡会和,单独带人一路疾驰。马匹如雷般奔腾过官道,溅起尘土飞扬,让铁栅栏箍着的厚重囚车都颠簸不已。 澜音是父母膝下的独女,自幼当掌上明珠在深闺里娇养着,吃穿用度都十分精心,起居又有嬷嬷丫鬟们伺候,何曾吃过半点苦? 如今孤身被困,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却也只能忍着。 这天入夜时走到邓州地界,仪鸾卫那伙人勒马投宿。颠簸的囚车停稳时,澜音抱紧怀里的包袱,腹中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韩嗣宗让人安顿住处,听见囚车里强忍的干呕声,拿刀尖挑开外面的帘帐。 “怎么,颠得想吐了?”他粗声问。 澜音捂着胸口点点头。 比起雨夜被羁押时衣衫半湿的狼狈,这会儿她渐渐从惊变中缓过来,气色也好了些。满头青丝生疏地挽起来,虽不饰脂粉钗簪,那张脸却极漂亮,白腻的肌肤吹弹可破,夜色里格外柔旖。 银红绣衣之下,玲珑的身段无从遮掩,攥着包袱的手纤秀白皙,着实是…… 韩嗣宗平素办差时横冲直撞,甚少留意美色,更不懂怜香惜玉,如今收起狠厉心肠,倒有点可怜起这落难少女了。 不过这是公府世子要照拂的人,再美貌柔旖,也跟他这办差的粗人无关。遂挪开了视线,道:“剩下的路程也不多,再忍两天就行。等到了京城,我把事情交割出去,你也会有新的去处,不必再遭这罪了。” 他长着满脸的横肉,平常对囚车不闻不问,今晚也不知哪来的说话兴致。 澜音抱着包袱,竭力平复恶心。 她当然是恨韩嗣宗的。 从朝中情形推断,抄了谢家的命令若非出自皇帝,就是出自仪鸾卫将军蔡衡,旁人没这般权柄。 韩嗣宗若是迫于命令,不得不照办也就罢了。但看他近来的行径,分明对抄家之事十分自得,当日蛮横闯入谢家,将府邸翻得底朝天,肆意欺压仆从的做派更是历历在目。 若论真心,澜音恨不得砍他几刀。 但如今却只能忍气吞声,尽力换些有用的消息—— “路途遥远,有劳韩大人费心。”她微微抬头,试探着道:“家中骤然变故,实在让人惊怕。罪女斗胆想请教韩大人,不知家父家母下落如何,罪女又要被送去哪里?” 这般姿态,跟先前吵闹的谢渺迥异。 韩嗣宗似有些意外,挑眉将她打量了片刻,才道:“反正案子已办清楚了,告诉你无妨。你们家八口人,六个流放,一个进宫做苦力,至于你么……”他顿了顿,目露玩味。 澜音听着他言语迅速琢磨,家中的男丁只有祖父、父亲、伯父和堂兄,剩下母亲、伯母和堂姐,两个流放,一个入宫。 “我堂姐入宫了?”她问。 “对。跟陈家那些女眷一起押送的,都是捆成一团扔进囚车里,没你这待遇。回头丢到宫里去做苦力,生死就全看天意了。” 澜音曾见过押送女囚的场景,想着母亲和堂姐她们都要受这般苦楚,年迈的祖父和父亲恐怕也戴着枷锁被人驱使,只觉心里刀割般难受。却也只能压住,又问道:“那我呢,要去哪里?” “外教坊!那可是个好地方,算你运气好碰到了陆大人,若不然,也得是进宫做苦力的命,能撑多久只有老天爷知道。” 韩嗣宗粗声说完,见那边已安排好房间,便转身进店歇息去了。 澜音听从安排出了囚车,被人看押 4. 进京 《美人抱瑶瑟》全本免费阅读 秋末冬初的京城寒意渐浓,陆老夫人的住处烧了地龙,暖烘烘的热气扑在脸上,混着淡淡的檀香味。 陆修虽不太喜欢女眷们闲坐拉家常的氛围,对祖母却颇敬重,每次办差回来都要先来看望祖母。 恭敬行礼毕,又同母亲和婶母问安。 而后,同女客打个招呼。 韦氏就他这么个独子,好容易盼到他回府,赶紧让人斟茶暖身,道:“这趟南下办差,前后耽搁了有两月的功夫吧,瞧着倒瘦了不少。凑巧今日有上好的新鲜鹿肉,待会给你烤些吃,也好养养身子。” 说着,又笑眯眯瞥向陈家母女,“这鹿肉还是卫国公爷亲自射的,送些来给你祖母尝鲜,碰上了算你有口福。” 陈夫人隋氏闻言,就势笑道:“世子文武双全,那一身箭术连圣上都夸赞不止,若去了这场秋猎,怕是也能拔个头筹。最难得的是有孝心,办差回来这么累也要先来探望长辈,实在是有心。” 一番话夸得韦氏十分受用。 陆修却快对这种话听出满耳朵的茧子了,撞上隋氏那盛满笑意的脸,猜出她藏着的心思,愈发觉得无趣。便只敷衍着笑了笑,朝上首道:“既是有客人,孙儿便不多扰了。结案的文书明早要用,得快些写出来。” 陆老夫人很是默契,点点头道:“那快点回去写文书。这是正经事,半点都耽误不得,旁的明儿再说也不迟。” 有她首肯,陆修麻溜地转身走了。 那边韦氏还想留下他同陈家母女多说说话,见他片刻都不肯多待,心里便不大受用起来。 陆修却懒得敷衍。 他出了暖阁,快步绕过抄手游廊,在拐角隐蔽处站了片刻,果然见陆骊在贴身丫鬟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见着他,陆骊眉开眼笑。 “又等我递消息呢?”她一脚迈进暗影里,将身影藏起来,低声道:“这两个月堂哥不在,陈家来得可勤快了,我瞧伯母对那陈姑娘中意得很。方才堂哥转身就走,伯母脸上分明不太高兴,当心晚上去念叨。” “就这些?” “要不然呢,祖母和你都没点头,也不能操之过急吧。剩下的无非是吹捧试探,没什么好说的。”陆骊说完,摊开手掌伸到陆修面前。 一枚精巧的玉雕香薰从陆修袖中滑出来,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扬州买的。谢了。” 陆修对她这眼线还算满意,为免韦氏晚间又来念叨着催逼婚事,回到住处后便让人锁了门,随便用些饭菜垫饱肚子,便去了书房。 等韦氏送走陈家母女,赶来儿子住处时,不免吃了个闭门羹。 守在门口的嬷嬷见韦氏满面不豫,也没敢怠慢,只陪着小心,依陆修的吩咐禀道:“世子爷回来后仓促用了几口饭就往书房去了,说是这两月里差事不少,他写完文书得早些歇息。等忙过这阵子,再去给夫人问安。” 韦氏听了,知道陆修是故意躲着她,气得拂袖而去。 陆修倒也不在意她生气。 这两年里韦氏为他的婚事上蹿下跳,没少折腾。 半年多前,韦氏说看中了卫国公府的陈妙容时,陆修就曾摆明态度,对陈家女儿无意,婚事上更不着急。 偏韦氏一意孤行,非要撮合此事。 陆修也曾跟她吵过一回,奈何韦氏脾气太拧,死活不听劝,如今闹成这样,连祖母都不得安生,陆修没当场甩脸色已算克制了。 他闭门挑灯,独自翻书到子时才歇下,闭上眼时,脑袋里又无端浮现当日谢家被抄的情形来。 陆修不由睁开眼,睡意全无。 当初在谢家当了半年马奴,对谢家人的品性多少知道些,都是清正为官之人,不像会莽撞行事、掺和谋逆这种事的。 仪鸾卫向来骄横,且口风很严,将案情瞒得极紧。加之此案特殊,不像旁的案子要经过刑部复查,如今恐怕除了皇帝和蔡衡、韩嗣宗等人,旁人也不清楚谢家究竟犯了哪条律令,竟要闹到抄家流放的地步。 但陆修总觉得,谢家这案子有猫腻。 - 翌日清晨,陆修照旧去了衙署。 因靖王谋逆案余波未平,虽说仪鸾卫一手遮天主查此案,期间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的大小案子不少,也让刑部和大理寺忙得够呛。 陆修去得早,衙署里还没几个人。 才刚坐稳,没等他倒杯茶整理堆积在案头的文书,门外人影一晃,钟庭玉探脑袋往里扫了眼,见着他,立马抬步进来。 “嗬!可算是回来了!” 他是宣平侯府颇受宠爱的嫡幼子,跟陆修交情深,进了门毫不客气,自管斟茶来喝,闲扯道:“这趟南下办差,可真算你命好,躲了许久的清闲。咱们留在京城这些人,险些累得半死。怎样,江南好玩吧?” “还行。景致确实不错。” “去了江南,最要紧的还得是看美人,这一趟又饱眼福了吧?”钟庭玉说话没个正经。 陆修没搭理这茬,转而问道:“这阵子忙碌也是为了逆案?” “可不是!”钟庭玉往外瞟了眼,见外头没人,便倾身凑近了低声道:“从前总听说仪鸾卫在外面横行霸道,人命在他们手里跟草芥似的,这回可算见识了。咱们跟大理寺办案,一个死囚都得层层复查,他们那可是整个的抄家灭口,眼睛都不带眨的,狠呐!” “那几个主谋不必说,但凡卷进这案子里的,谁碰谁倒霉。都不知道他们卷宗怎么写的,那么多条人命。” 钟庭玉叹息着,咂舌摇头。 陆修外出办差的次数多,见识过仪鸾卫狠辣蛮横、肆无忌惮的手段,想起谢家被抄的惨淡光景,便道:“蔡衡是皇上的心腹,行事嚣张也不是一两天了。不过——” 他顿了下,将声音压得更低,“主谋全都查办了,怎么还有人卷进去?” “还不是那位。”钟庭玉努嘴指了指东宫的方向,低声道:“闹出这一茬,起因不都是为他。皇上把案子交给仪鸾卫后,又让那位盯着些。这话我也就跟你说,后头卷进去的那些多半是暗里跟他不和的,趁机清理呢。” 说完,见远处陆续有同僚过来,又道:“算了,今晚去我家喝酒,慢慢说。就一样,别碰这事儿,皇上还在气头上,谁碰谁倒霉。” “走了。”钟庭玉闲扯完,自去忙正事。 窗外风拂青松,日头照进衙署,在初冬的阴天里显得十分寡淡。 陆修捏着温热的茶杯,垂眸沉吟。 借逆案清理异己,说起来也不是新鲜事儿。 只不过谢家远在楚州,又没担着关乎要害的官职,假若是被东宫肆意株连才遭了殃,又是为碍着什么事儿了呢? - 进京的官道上,马蹄飞扬。 大约是瞧着陆修的面子,韩嗣宗在囚车上开了个小窗,既可通风又能观景,让澜音稍微好过了些。 透过小窗,沿途迥异于淮南的秋景落在眼底,因着渐近冬日,越走越觉得萧瑟。 此刻,对面还有囚车路过。 押送囚车那波人也都穿着仪鸾卫的飞虎服,光是神态便让人觉得趾高气昂。 他们身后跟着四五辆囚车,每辆囚车都挤满罪犯,有男有女,也不乏老者。在寒风冷冽的秋冬之交,那些人都只穿着单薄的衣裳,蓬头垢面,情状甚是凄惨。 澜音 5. 照拂 《美人抱瑶瑟》全本免费阅读 虽然早有耳闻,澜音却还是头回见到外教坊的真实模样。 比她预想的还要热闹。 阁楼修得阔敞,里头朱栏曲折逶迤,分隔出许多个雅座,座中多是喝酒观舞的男子。偶尔有屏风围住的,隐约可见女子身披霞衣,头戴钗环,也不知是陪侍之人,还是哪家的女眷。 当中的那座舞台修得尤为华丽。 鼓上作舞的女子腰肢纤细,拿薄纱遮住了面庞,只露出一双美眸和高高盘起的发髻,明明生得婉丽,舞姿却不失矫健。 旁边的美人怀抱琵琶,坐姿端庄,微丰的身材衬着鹅蛋脸庞,云鬓间一支金钗摇曳,弦上跃动的纤指尤为漂亮。 身旁的女子则微微闭着双目,双手翻飞之时,似已沉浸在鼓点之中。 舞乐并奏,满场看客皆被吸引。 澜音刚踏进门槛时,还因未卜的前途而有些忐忑黯然,骤然落入这热闹天地,听着弹破银瓶的琵琶,瞧着与鼓点呼应的矫健舞姿,心底竟自生出惊艳赞叹之感。 那兵士虽是粗人,到了这般场合,竟也收敛了满身豪横粗鲁,只低声道:“走吧。跟我去找管事。” 澜音随他穿过淡香萦绕的甬道,进了最里头那扇门,厚重的门扇掩上时,隔绝开近处的说笑声,也将舞台上的琵琶声隔开了七八分。 迎面有凉风穿廊而来。 澜音举目四顾,这才发现外教坊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很多。 方才那座阁楼大约是寻常看客玩乐的地方,临着街匾额高悬,后面则有院落次第相接,回廊间楼宇错落,竹丛芭蕉装点得十分雅致。 不远处拐角上,成群的仆从簇拥着一位锦衣华裳的男子徐徐走过。 到得一座屋前,有丫鬟从里面开了门,透过竹丛,隐约可见里面站着位妆容精致的美人,冲那男子盈盈行礼。 丫鬟随即掩上门扇,让仆从在外伺候。 待澜音穿过游廊到得管事住处,那屋中便有笛声隐约传来,分明是为那位贵客单独演奏。 兵士进了屋,从怀里掏出了两份文书,“这是刚从楚州押来的罪臣女眷,姓谢,十六岁。仪鸾卫的文书是韩大人亲自签的,不知刑部知会教坊了么?” 管事姓燕,五十来岁的年纪,穿着身檀色圆领袍,许是常年浸染乐坊,瞧着倒有几分雅致从容。 他迅速将澜音打量了一遍,见少女裙裾摇曳,容貌极美,那身安静端丽的姿态一看便是官宦人家教养出来的,又带着几分南边养出的温柔娇软,不由啧啧暗叹。 ——难怪陆世子那般操心,果真是难得的美人儿。 遂接了文书,笑道:“刑部都官司的人昨儿来过了,我还以为天寒路远,要多等几日呢。大人们办事倒快,今儿就到了。” 说着话,让旁边的小童奉茶。 那兵士大喇喇坐在椅中,自管喝茶。 燕管事将文书认真看了两遍,取笔墨签了字,待墨迹稍干,将其中一份捧过来放到桌上,道:“有劳大人千里相送,那份我明日送去都官司,事情就算办妥了。今儿恰好是望日,咱这儿几位出挑的姑娘都登台演舞,外头热闹得很。大人不如多坐会儿,权当歇息散心?” 兵士嘴上推辞着,将文书原样收起,那张脸却已堆起了满意的笑。 燕管事哪能瞧不出来,又劝了两句,将兵士送出屋门,让小童引路将他送去雅间,再整治些酒菜送去。 待那兵士走远,他才招手让澜音过来,道:“走,先去你住处安顿。” - 外教坊占地很广。 临街的阁楼里几乎每日都有表演,从歌舞戏到杂技幻术不一而足,也十分热闹。 以此阁楼为分隔,西边是音声博士等人日常所用的官署,再远些是俳优百戏排练之所。东边一带清幽雅致的院落是单独待客所用,陈设用度无不精致,稍远处是歌舞伎们排演舞乐的习练房。 往北则是众人的住处。 澜音跟着燕管事往里走,听见笛声从方才那屋中传来,渐而悠远润丽,吹出满院风清月朗,比在楚州所见的乐伎高妙太多,不由道:“这笛子吹得真好听。” “吹笛的是谢玉奴,凑巧跟你同姓。”燕管事瞧她貌美,又有陆修打过招呼,态度便颇和气,“她那笛声也算一绝,皇上都夸赞过,常有贵客单独来听。进这教坊的人来路各有不同,多半是家里遭过事儿的,吃过许多的苦,也都有一技傍身。” “听陆大人说,你在音律上很有天赋,尤其擅长弹瑟?”他觑向澜音怀里细长的锦袋。 澜音道:“幼时跟长辈学过些。” 燕管事便笑了笑,“到了这儿,就不必谦虚。外教坊有皇上器重,崭露头角的机会不少。若有本事,运气好些,也不愁出路。” 这话多少有点鼓励的意思。 澜音如今在人篱下,自然不能拂他的面子,忙道:“多谢管事指点。” 迎面有装扮好的舞姬走过来,见着燕管事,纷纷屈身行礼,又都好奇地打量澜音,压低了声音说笑着远去。 领头的那位身姿修长,衣着华美,容色也极艳丽。她神情中颇有几分骄矜,不甚搭理同行之人的言语,瞧见澜音时也是斜眼打量的高傲姿态,在燕管事跟前却挺低眉顺眼。 显然,燕管事在这儿的分量不轻。 澜音初来乍到,对外教坊的事一窍不通,凑巧碰上管事亲自带路,不免请教这里日常起居、排演舞乐的规矩。 燕管事倒也耐心说给她听。 问答闲谈之间,两人已到了一座院落前。 比起外面待客的华丽装饰,这一带倒没再用金彩堆砌,而是栽了花木装点,便是冬日里也不觉得单调。 几座院子绕着一方波纹荡漾的荷池错落布置,当中以甬道游廊相连,里面各有阁楼矗立,瞧着与寻常人家的闺楼相似。 燕管事带她进了其中一处。 “这一带住的都是乐部的人,还算宽敞。你住这儿——”他推开东厢房的门扇,往里指了指,“原先住的那位得皇上青睐,选进内教坊,已经搬走了两个多月了。正好屋子空着,拿来给你住。” “东西都是新换的,还算齐全。这院里住的都是乐部拔尖的人,寻常也会有人洒扫屋舍,你只管安稳住着,往后专心做事就行。” “今日先安顿好,明日瞧瞧你的技艺,再看往后如何分派。” 燕管事叮嘱完,自管回去忙碌,让她有不懂的只管问仆妇或是同住的姐妹们。 澜音应了,行礼送他出院。 待院子里安静下来,她轻轻舒了口气,进屋将鹤鸣放在案上,就着圈椅坐下稍稍歇息。 比起楚州刺史府里的闺楼,这地方自然没得比。但里头桌椅箱笼整齐洁净,床榻上帘帐长垂,被褥靠枕都选了不错的质地,内室里盥洗所用的浴桶软巾也都是新的。 东厢房有三间,当中算是厅堂,北边是卧房和盥洗的内室,南边做成个小书房的样式,临窗设有书桌,书架上摆了些乐谱。 便连香炉熏笼也都有,收在柜子里不曾沾染灰尘。 澜音随意瞧着,将东西稍加归置,打开床榻边的那方镶嵌螺钿的柜子时却又愣住了。 柜子里放着鼓鼓囊囊的两个大包袱,其中一个塞得太满,露出一小段熟悉的裙角。 她连忙拆开,就见里头叠放着好几套衣裙,全都是她的衣裳,正合初冬穿。旁边那包袱里则叠放着两套斗篷和夹袄,最底下一方盒子,里面胡乱堆着她的钗簪首饰,还有用到一半的脂粉眉笔。 大约是陆修托了仪鸾卫,从抄家的东西里挑出来带到京城的,免得她孤身过来捉襟见肘。 澜音望着包袱,一时间五味杂陈。 以她如今罪臣之女的身份,能住进这般整齐的院落已是仰赖陆修照拂,却未料他还安排了这些。 细心得不像记忆里的冷淡倨傲姿态。 她摩挲着锦绣衣裙,心底无端有暖意徐徐蔓延开。 - 临近傍晚时分,有人说笑着回来,院落里重归热闹,澜音也总算见到了与她同住的三位女子。 其中两位恰是在舞台上见过的。 弹琵琶那位名叫闻溪,二十五六的年纪,是这乐部的部首,住在北边那座阁楼里,言行间颇有为人长姐的温和宽容。 打鼓的是许楚蛮,在舞台上 6. 重逢 《美人抱瑶瑟》全本免费阅读 外教坊是观舞听曲的地方,虽说偶尔有王孙公子喝醉了酒闹事,但闹出人命的却极少。 也难怪燕管事那样紧张。 澜音自然不会去那里凑热闹,想着事情不小,燕管事这几天未必还有心思考查她的技艺,便抱着鹤鸣先回了住处。 等晌午时分,消息就已经传开了。 原来是有富商豪掷千金,包了那处雅间,欲听谢玉奴的笛声。 原本门窗半掩,笛声悠扬,谁知曲子吹到一半,那富商却忽然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片刻功夫就没了性命。 雅间里的仆妇丫鬟虽见惯贵客,平常也只是端茶送水,帮着熏香摆花,何曾见过那般吓人的场面?就连谢玉奴的被吓得不轻,据说燕管事过去时,她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吓得花容失色,手足无措。 京兆衙门很快就派人过来了。 外教坊也闭门谢客,暂时不让闲人往来。 “听说是怀疑有人下毒。那间屋子都封起来了,富商被带去验看不说,就连谢姐姐都被带去了京兆衙门,还不知道会怎样。” 周小萤细声说着,脸上藏了几分惶惶不安,显然被这事儿吓得不轻。 闻溪倒镇定,拿软巾轻轻擦拭怀里心爱的琵琶,道:“京城这么大,没几天就要出个命案,正巧撞上罢了。别怕,事情总会查清楚。” “可出了这样的事,往后再要去雅间里,总会有些担心。”周小萤咬了咬唇,有意无意地瞥了眼许楚蛮,又道:“何况,平白无故的谁会下毒害命呢?若不是跟富商有仇,就得是跟谢姐姐有仇。” “别胡说,京兆府自然会查明白的。”闻溪轻声阻拦。 周小萤缩着肩膀,没再说话。 倒是一直沉默的许楚蛮抬起了头,低声道:“闹出了人命案子,会不会惊动教坊使啊?” 教坊使高内监,那可是御前伺候笔墨的红人。 闻溪擦拭琵琶的手顿了顿,才道:“高内监什么身份,在皇上身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事未必能惊动他。” “行了。”她在四人中年纪最长,不知是不是从前的经历使然,对人命官司也不甚害怕,只温声道:“案子总会查清楚,外教坊也不会为这点事就闹翻天。过些天还有侯府的夜宴呢,既然这两天闲着,就好生练练曲子吧。” 说罢,又向澜音道:“燕管事最近未必得空。你这两天若没事做,也可来瞧瞧咱们的乐谱,往后若有夜宴,八成也会带上你。” 澜音知道往后若要安生度日,这些差事上不宜怠慢,见闻溪有意教她,忙就势请教。 周小萤则忧心忡忡地走了。 剩下个许楚蛮虽也没甚精神,却还是凑了过来,与闻溪一道,跟澜音说些去宫里演奏、到高门贵府侍宴的规矩。 院外冬风渐寒,京兆府照旧查案。 教坊里也对此议论纷纷。 澜音偶尔听见,多半是担心谢玉奴被带走后的处境,继而担忧自家会不会碰上这种倒霉事,无端被卷进命案。 也有暗里猜测原委的,虽不敢明说,却难免绕着谢玉奴和富商牵三挂四。 澜音也终于明白了那日周小萤暗瞥许楚蛮的缘故—— 就在几日前,许楚蛮跟谢玉奴刚吵过一架,据说当时动静还闹得不小。有人说是因她俩性格不合,有人说是为着一位贵客,还有人说是两人同在乐部,在为了抢夺进内教坊的机会而暗中较劲。 种种猜测,与后宅里的饭后闲话无甚差别。 澜音也从不去掺和。 直到两日后,燕管事亲自来了她们的住处。 “命案的事京兆府还没查清楚。方才刑部又来了人,晚些时候有话要问,大家都去万芳阁候着。” 他最近没歇好,眼圈下有点淡淡的乌青,怕女孩子们不知轻重,又叮嘱道:“我听说这案子查到后来,牵扯到了皇亲。这回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亲自来查,都给我用心些,别怠慢了,问话时也都老实回答。” 说罢,又到隔壁院去通知要问话的其他人。 闻溪等人应了,各自理好衣衫到院外候着,等燕管事出来了一起过去。 澜音站在闻溪旁边,暗暗攥住了衣袖。 这案子竟是陆修要来查吗? - 朱雀长街上暖阳高照,茶楼酒肆里言笑晏晏,陆修身着官服,正骑了马往外教坊走。 从楚州回来后他其实有点忙。 这趟南下两月有余,虽说公事多半托付给了旁人,仍有些事委决不下,留着等他回来后亲自处理。除此而外,这趟南下时永熙帝单独给他交办了件差事,虽说回京当日已禀报过,后来仍几回被召入宫中,帮着出谋划策。 是以回京这些天,除了到好友钟庭玉府上作客,两人关上门单独聊聊谋逆案外,其余时候他几乎都在忙碌。 昨日后晌,好容易将积压的公务料理干净,出衙署时正琢磨谢家的案子,迎面就碰上了京兆少尹周彦。 ——为了外教坊的命案。 周彦年近五十,大半辈子宦海沉浮,如今坐在京兆少尹这么个看似风光实则敏感的位子上,行事便格外谨慎。是以哪怕陆修比他年弱许多,官职也稍低了点,在这位皇帝格外器重的公府世子面前,仍是极为客气的。 他将陆修请到近处的雅致茶楼,要了个僻静雅间,将案情大致说清楚,而后抛出了来意。 “死的是个来京城做生意的富商,闲的没事到外教坊听曲子,没成想把命交代在了那里。他的身份户籍都查明白了,就是个身份普通的倒霉鬼,要紧的是这下毒的。” “九品红这种毒,世子或许听说过吧?” “咱们京兆府的人已验看过,令那客商毙命的就是这玩意儿。” “陆世子也知道,放眼京城内外,能拿出九品红的就那么点人,周某是想着……” 周彦顿了顿,脸上有些作难,有些惭愧,却仍腆着脸道:“那家的身份不比别处,轻易不好碰。但一个客商的命案,又不能去惊动大理寺。这才求到陆世子头上,想请世子帮着随手查查,也算京兆和刑部两司合力办案了。” 说罢,他拿起茶壶,鬓边添了白发的年纪,愣是要给陆修亲自斟茶。 陆修哪好意思让他斟茶,忙接了茶壶,各斟一杯。 也就此明白了周彦的打算。 京兆府就在天子脚下,满城王公贵戚,若碰上实在棘手的案子,奏明后由三司一道审理,也无不可。 但一介客商的命案实在太小,若搁在平常,京兆府自己就能轻易办了,不值得惊动三司。 微妙的只是那毒。 九品红这毒颇为罕见,寻常人并不晓得,满京城里能拿出这玩意儿的除了宫里某些紧要人物,便只有藏着此毒配方的贺家。 贺家老夫人是位老县主,当家少夫人则是燕王的小姨子,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周彦腆着脸来照他,显然是不想捅这马蜂窝,又怕糊弄过去会授人以柄,且外教坊的事闹大了会牵扯高内监,便跑到他这儿耍滑头了。 这般案子,陆修原可以不理。 但既是牵扯了外教坊…… 瓢泼大雨里,少女蹲在檐屋下孤苦无依的身影浮上心头,他看着周彦那老奸巨猾堆笑的脸,推辞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罢了,既将她安排进了外教坊,不妨借着查案探探底,免得她初来乍到不知深浅。 反正这种小案子查起来并不费事。 这般想着,便随口答应了。 周彦原本只想碰碰运气,没想到陆修真能答应这不情之请,大喜之下连声道谢。 此刻,陆修走在朱雀长街,心里正琢磨方才在京兆衙门的见闻。 既答应协查此案,他来之前特地去验看了客商的身体,确乎是被九品红要了性命。事发时在雅间里的谢玉奴和伺候茶水熏香的仆妇丫鬟都暂且被羁押着,他也都问过话了。 这会儿去外教坊,是为再瞧瞧案发现场,顺着今日所得找卷入其中的旁人问几句话。 到得门前,燕管事亲自相迎。 陆修省去客套直奔雅间,那边倒是被京兆府保护得不错,他看了一圈,便前往万芳阁。 乐部众人依次被叫进去单独问话。 澜音是最后一个。 初冬的京城比楚州寒 7. 嘴硬 《美人抱瑶瑟》全本免费阅读 澜音听了这话,心头骤惊。 虽然早就知道刑部的人不会无缘无故询问细节,真的从陆修口中听到这消息时,却仍如一记重锤砸到心上。 初来乍到,卷进命案可不是好事。 她惊愕抬头,正对上陆修幽深的双眸,如暗夜般难以揣测。 “既然牵扯命案……”她竭力压住惊愕,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人又为何要透露给我?” 陆修倒未料她会这样问得这样直白。 还以为她会如从前那样胆小,被这种事吓得面露惊慌,谁知两年没见,她果真是长大了。 遂挪开目光,回到原处喝了口茶润喉,道:“线索都已查明,特地问你此事,不过是将事情拼凑完整,洗清嫌疑。”他瞥见澜音暗自松了口气,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继而道:“但有句话还是得提醒你。” “外教坊里鱼龙混杂,小算盘并不少。” “往后还是当心些。” 说罢,搁下茶杯掸了掸衣袖,分明是要离开了。 澜音正掂量他这句告诫,见他要去开门扇,忙道:“陆大人!” 陆修闻言,驻足回头。 澜音抬头望向他,不敢去琢磨从前阴差阳错地让他做马奴到底有多委屈,只真心实意道:“从楚州到京城,这阵子的事情实在有劳大人费心,澜音十分感激。尤其是那把瑟,是外祖父亲手做的,若真丢了……” 她咬了咬唇,压住心底涌动的情绪,认真道:“这份恩情,澜音会记着的。” 说罢,极郑重地行了个礼。 她原就生得美貌,垂首行礼时珠钗轻摇,长睫遮住双眸,那般娇嫩得吹弹可破的肌肤,虽不饰脂粉,入目却觉柔旖娇软。 她也难得这样郑重地谢他。 温柔又收敛,跟从前在楚州娇憨肆意的模样迥异。 陆修视线落在她眉眼间,想起谢家的案子里或许藏着猫腻,她从无忧无虑的闺中贵女沦落到如今的处境,到底心生不忍。但当日抛却傲气委身给她做马奴时,早已撂下了恩怨两清再无瓜葛的狠话,如今要摆出和软态度安慰开解,实在不好开口。 他静默片刻,最后只是道:“举手之劳。保重。” - 从外教坊走了一遭,该查问的事情都差不多了,陆修回到京兆衙门后,便将嫌疑锁在了那日伺候茶水的丫鬟红香身上,提了人亲自来审。 红香起初还想蒙混过关,却哪有那般能耐? 都不用陆修拿出什么狠辣手段,单凭着审案时威仪冷厉的气势,就足以吓得她心胆俱寒,尽数招认。 据红香说,当日确实是她受人指使往茶叶里添了药粉。 只是指使她的人说那药粉有催情之效,最多让富商情动难耐,当场毁了谢玉奴的清白之身,真个用了,却令富商当场毙命。 案发后她也极度惊恐,依先前的叮嘱泼掉茶水毁了茶叶,指望能逃过此劫,等风头过去后拿着赏赐的重金另寻出路。 如今既已败露,难免落个谋害性命的罪名。 至于她背后的主使,顺着红香的口供追查下去,最后落到了贺家一位姓田的嬷嬷头上。 这位嬷嬷,好巧不巧的,正是贺家少夫人苗氏的陪嫁。 查案的衙役将事情禀明后恭敬退出,周彦慢吞吞剥着榛子权当消磨,竟自笑了起来。 “果真周某猜得不错,这场祸事是贺谦惹出的风流债。” “那贺谦是府里的嫡长孙,娶了燕王妃最疼爱的幼妹为妻,本也是金玉良缘。谁知他半年前迷上了外教坊的谢玉奴,成天往外教坊跑,惹得贺少夫人十分不快。据说这两个月小夫妻没少闹,只是贺家口风严,家丑甚少外传。” “如今出了这档子,自然是冲着谢玉奴去的。” “女人的心当真是狠呐!” 周彦说完,摇着头啧啧称叹,似乎比起人命官司,他反倒对这风流艳事更感兴趣。 陆修穿着身墨色锦衣端然坐在圈椅里,修长的手指把玩案上一支狼毫,俊眉微抬,“周大人既有此猜测,何不把她召来问问?” “陆大人这话说得!” 周彦就着蒲团坐在炭盆旁,拿过新煮的泉水泡了茶,斟好后起身亲自递到陆修面前,道:“那位毕竟是燕王妃的亲妹妹。怕是我前脚才找人问话,后脚就得让燕王妃堵在家里。大人恐怕不知道,苗家主母早逝,嫁进贺家的这位是燕王妃拉扯大的,情分深着呢。” “那依周大人的意思,要点到为止?” 周彦讪讪的笑了笑,片刻后,见陆修神情不似开玩笑,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这也是周某作难之处。”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周某虽出身微末,到底也算半个父母官,碰上这样明目张胆害人的,哪能真的视而不见?” “若周某真有枉顾律法的胆子,当初也不至于去求大人。总归这九品红极难辨别,整个京兆衙门没旁人能认出来,想昧着良心草草结案也不是难事。” 这话倒是实情。 陆修虽与他私交不多,却也知周彦在这圆滑做派下是藏了些真本事的,否则,单凭周彦贫寒的出身,坐不到如今的这位置。 之所以闹这一出,大约是实在看不过眼。 遂啜了口香茶,道:“既不能昧良心,就让人传唤那嬷嬷吧。” 田嬷嬷很快便被带到了京兆府衙。 她在苗氏身边还算得脸,长得白白胖胖,虽是仆妇的身份打扮,簇新的绫罗穿在身上,却比寻常小官吏家的夫人还体面些。 进门之初,她也是百般抵赖,直到周彦甩出证据,加之陆修沉目追问,见实在抵赖不过去,才垂了头老实招认。 至于谋害性命的缘故,她是这样说的—— “奴婢就是看不过眼!少夫人天仙般的人物,配他贺谦绰绰有余,怎么他就被外头的狐狸精勾了魂,整天不着家,气得少夫人生了好几场病。奴婢受少夫人恩惠,无以为报,总要替少夫人除了那祸害!” “九品红是奴婢偷拿的,没旁人知道。如今既查出来了,奴婢死不足惜,却也要让贺家知道后院不稳的厉害,往后再不敢轻慢少夫人!” 田嬷嬷跪在地上,说得咬牙切齿。 陆修坐于上首,看着这幅忠奴护主慷慨赴死的架势,没说什么,只觑向旁边的周彦。 周彦耸耸肩,神情了然而无奈。 很明显田嬷嬷是有备而来。 她既一力担下罪责,若京兆府衙还要刨根问底,逼问她背后的主使,且不说田嬷嬷会不会招供,即便招了,恐怕也要被扣个屈打成招、被迫诬陷主子的罪名。到时候老县主和燕王妃找上门来,周彦可招架不住。 陆修久在朝堂,焉能不知田嬷嬷的打算? 但强行审问并非上策。 他未动声色,让田嬷嬷在口供上按了手印,而后命人收监看押起来。 对上周彦疑惑的视线,只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 比起陆修的好整以暇,贺家这会儿鸡飞狗跳。 贺谦近来在京城外有公差要办,忙得跟陀螺似的。原想着忙过这阵子就赶紧去谢玉奴那里听曲子,在温柔美人跟前换个舒心惬意,谁知道事儿还没忙完,长随却来同他禀报,说是谢玉奴出事了! 他忙安顿好差事赶回来,费了好些功夫才闹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本他就疑心是苗氏在弄鬼,今日见田嬷嬷忽然被传去京兆衙门问话,之后便被收押没再回来,当即心里就有了数。 回到家里,便气势汹汹直奔后院,见着自家妻子,劈头就问道:“谢姑娘的事,是不是你惹出来的!” 贺少夫人苗氏年约三十,膝下尚无所出,日常极重保养。 她正拿姐姐燕王妃送的玉滚轮轻轻揉脸,瞧见贺谦那兴师问罪的架势,便冷笑道:“哪个谢姑娘?外 8. 盼头 《美人抱瑶瑟》全本免费阅读 隔日,陆修因事入宫时,正碰上父亲陆庚也在御前。 初冬慵懒的日头洒在描金漆红的窗槅,麟德殿里明黄帐幔长垂,炭盆熏得满室温暖如春,铜铸的瑞兽吐出丝丝袅袅的龙涎香。 宫人们恭敬侍立,年已花甲的永熙帝端坐在御案后,满身皆是久在高位养出的尊荣威仪。 殿堂深深,帘帐半遮议事的君臣。 陆庚奏完事情,没急着离开。 等候了半天的陆修见永熙帝垂目望过来,恭敬行礼后便将交代给他办的差事禀明。 他办事向来都妥帖细致,永熙帝听后十分满意,含笑赞赏了两句,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听说外教坊出了件命案,周彦请了你去协查?” “确有此事。”陆修恭敬回禀。 永熙帝倾靠在扶手,喝着茶随口道:“怎么回事?都闹到朕跟前来了。” 这般言辞,显然是有人已跟皇帝提过大概案情了,不出所料,应当是贺家那位老县主——反正燕王妃不可能主动把妹妹的罪行捅到御前。 陆修心里有了数,便将案情简要禀明。 末了,又道:“贺家那位姓田的仆妇已经招认罪行,至于她背后是否另有主使,因微臣近日事忙,倒还未曾深查。” “那就不必费事了。”永熙帝摆摆手,“毕竟是燕王妃的妹妹,真个拿去审问,脸上也不好看。老县主难得张口,自请了治家不严之罪,为那苗氏求情,朕少不得要给她面子。” 陆修见果真是老县主到御前“求情”,坐实了苗氏的罪行,便知苗氏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不必再费事审问。 便拱手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苗氏指使家仆肆意行凶,又是在人多眼杂的外教坊,情形恶劣,理当按律严惩。”陆修如实回禀。 永熙帝却只是笑了笑,“既是县主求情,内狱里关一两年,小惩大诫便可。” 轻描淡写的语气,似对此浑不在意。 毕竟皇室位尊四海,光是夺嫡之争就搭进去了无数性命,一介商人的命在他们看来实在微如草芥,比起皇亲的颜面更是不值一提。 进宫之前,陆修也曾揣摩过皇帝的态度,但当小惩大诫几个字真的轻飘飘落入耳中,终究还是让他难以平心静气。 老县主所谓的求情实为告状,绝不会为苗氏说好话,永熙帝如此处置,八成是为燕王的面子。 他默了一瞬,撩起衣袍端然跪在地上。 “还清皇上三思。苗氏身为皇亲,非但不维护皇室颜面,还肆意行凶害命,过于骄横跋扈。若此事轻轻揭过,恐会惹人效仿。” 声音清冷,态度却沉着而笃定。 旁边陆庚瞥了眼帝王神情,怕陆修这般拂逆圣意会令永熙帝心生不悦,忙跪地道:“小儿年轻气盛,见识有限,皆是微臣教导不严之过,还望皇上勿怪。既有县主求情,又是燕王妃的妹妹,皇上圣心裁夺就是。” 父子俩跪在一处,一个从容坚决,一个面露惶恐。 永熙帝不语,目光落在陆修颀峻挺拔的身姿,再瞧瞧陆庚恭敬的姿态,拿手捋着花白的胡须时,恍惚间想起多年前挚友意气风发的身影。 故人早已仙去,只留了几个子孙给他。 陆庚在朝堂浸染多年后固然老练,却因过于谨慎,有时稍失钢骨。反倒是陆修,颇有他祖父当年的风范,让人心生怀念。 不过陆修说得也不无道理。 永熙帝想起老县主昨日哭诉家门不幸时无可奈何的模样,再想想燕王夫妇素日对着小姨子的疼爱,沉吟片刻后终是颔首道:“那便五年,让人早些办了。” 免得燕王妃赶来求情,吵得人心烦。 - 是日裁定案情,处置发落,待事毕回府,正是暮色四合。 陆修趁空去白鹿堂给祖母问安时,那边还没摆饭。 陆老夫人见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难得你今儿回来得早,刚好赶上晚饭,就在这儿吃了再回去吧。正巧有上好的羔羊肉,你妹妹今儿去赴诗会又带了些上等菌子回来,是这时节难得的。”说着话,不自觉将孙女揽进怀里。 陆骊依偎在祖母身边,一双眼滴溜溜瞧着陆修,小心试探道:“好久没尝堂哥的手艺了……” “犯馋啦?”陆老夫人笑睨着她。 陆骊只管眨巴着眼睛看堂兄,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惹得旁边嬷嬷都忍俊不禁。 别说是京城,即便是在英国公府里,也很少有人知道,出身高门矜贵倨傲的陆修其实烧得一手好菜。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陆修打小跟着祖父四处游历,错过宿头时在山间烤野味、去农家投宿是常有的事,小小年纪就能在饭食上自食其力。 他舌头刁,加之天资高学什么都快,烹调美味拿捏火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只是他极少在人前展露。 便是陆庚夫妇,也没怎么尝到过他的手艺。 也就是在这白鹿堂里,因陆修自幼跟祖父母亲厚,在祖父过世后十分爱重祖母,便偶尔做些美味哄老人家欢心,倒让陆骊蹭了不少甜头。 这会儿陆骊一说,倒勾得老夫人也有点犯馋,只是怕辛苦孙儿,迟疑道:“你在外头忙了整日……” “无妨。”陆修难得有空陪祖母,见老人家犯馋,倒是不辞劳苦,命人备好食材,亲自烤了羊肉和肥美鲜嫩的菌子,散出满院香味。 而后陪祖母用饭,直到入夜时分才起身回住处。 才走到半路,却又碰上了刚回府的陆庚。 父子俩受帝王倚重,平素各忙各的,偶尔在府里碰见,陆庚也多半是将他喊到书房考问公务等事,一贯的严苛而不苟言笑。 今日也不例外。 将陆修带到书房后,陆庚示意他掩上屋门,将外头罩的官服褪去,披了件檀色半旧的家常衣裳,而后稍有些疲惫地坐进书案后的圈椅里,道:“若非今日御前碰见,我还不知你如今翅膀硬了,竟敢去找燕王小姨子的麻烦。” 语调神情皆是冷沉,分明是在责备。 见陆修不语,只斟了泡好的热茶给他,陆庚顺手接过,又道:“一介商人的命案,原本不值一提。你忙成那样,为何还去接京兆府的案子?” “周彦奸猾胆小,不敢碰硬茬。我若不去,他恐怕会罔顾法度,重拿轻放地包庇主犯。”陆修道。 “就只这些?” 陆庚如今任着户部侍郎之职,成日操心天下钱粮诸事,虽才半百的年纪,鬓边却已添了几缕银丝。他成婚晚,加之身边不纳侍妾,年近而立时才有了陆修这个独子,自是严加约束,期许极高。 此刻双目沉沉的盯着陆修,神情是惯常的严苛。 陆修深知父亲秉性,焉能猜不到缘故? 便道:“想必父亲耳聪目明,已经暗里打探过了。” 陆庚被他说得有点尴尬,起身道:“不是为父有意要查你,实在是谋逆案闹得太大,满京城风声鹤唳,不得不小心谨慎!那个姓谢的罪女,不管你是为何照拂,能让高内监给她安顿去处已是仁至义尽了。她是逆案罪眷,往后绝不可再来往!” “父亲怕被连累?”陆修反诘。 陆庚拂袖道:“皇上的性情你难道不清楚?既放手让太子去办,就是想除尽党羽,不留半点隐患。” “朝中如今是何等情形你也知道。太子稳居东宫,舅舅是当今相爷,又跟皇上最信任的仪鸾卫联手办案,威势手段都更胜从前。如今朝野上下都避着锋芒,逆案还是皇上的逆鳞,贸然插手恐怕会招来祸事。” 他屈指重重敲了敲桌案,神情里尽是严厉告诫,“这种时候只能明哲保身,绝不能招惹东宫。你若藏了旁的心思,趁早给我憋回去!” “回去好好想想!”他肃然吩咐,寒着脸下了逐客令。 陆修便自告退出了书房。 外头月明星稀,清冷的夜风吹入衣袍,他独自走过廊庑,灯笼光芒落在脸上忽明忽暗,脑海里是父亲方才的告诫。 陆庚的担忧他当然明白。 东宫势大,与蔡衡携手办了谋逆案,加之永熙帝将此事视为心病,疑心甚重,想插手确乎凶险之极。若是一着不慎,没准还会把阖家性命都搭进去。 所以人人都对逆案噤声不敢言,唯恐避之不及。 可是真的不碰了吗? 陆修垂眸,澜音的容貌无端浮上脑海。 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 倾盆暴雨里,原本整洁秀致的刺史府邸被仪鸾卫翻得底朝天,从前活泼明丽的少女独自抱膝蹲在屋檐下,将脑袋埋在肘弯中,裙裾半湿,身姿单薄,那样无助又可怜。 若当真有冤情,怎能坐视不理? 陆修抬起头,目光落向深不见底的漆黑苍穹。 - 富商的命案很快就结了。 红香和田嬷嬷作为谋害性命的主犯,依律论处,苗氏悄无声息地进了内狱,谢玉奴则被放回了外教坊。 时隔数日,她整个人都萎靡了不少,脸上也病恹恹的。 想来当时客商七窍流血,她本就吓得不轻,后又被当作嫌犯羁押起来,一轮轮的审问,回想彼时场景,也极损耗心气精神。 回到住处的那晚,她就病倒了。 但外教坊并未因此善待她。 卷入后宅纷争以致闹出命案的名声终究不好听,外教坊闭门数日也令外面揣测纷纷。燕管事这些天跑前跑后操心劳累,自然暗藏不满。 且常在御前伴驾的高内监领着教坊使之职,手底下出了这种被坊间传为笑谈的命案,脸上岂会有光? 将燕管事数落一通之余,对谢玉奴也生了厌弃之心。 谢玉奴回来的次日,小内监便来传话,说依教坊使的意思,谢玉奴品性有缺行事不周,当退回原籍,仍去军营里当差。 且片刻不让多留,立等着收拾好行囊,当场由小太监安排人送走了。 也不知以高内监的手段,她能否活着回到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