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鹤乘鸾》 1. 第 1 章 《驾鹤乘鸾》全本免费阅读 “阿鸾,县衙来说亲了,让你从四个男人中挑一个做夫君。” 大伯母小唐氏焦急地跑了过来。 “说亲?” 楚鸾坐在土糖寮的茅草棚屋门口,脚下踩着厚厚的甘蔗叶子、甘蔗渣,鼻端充斥着腐烂的甜味儿。 这是……穿越么。 如果是穿越的话,那叮呢?怎么不叮? 空间呢?万能药箱空间又在哪里? 根据原主的记忆,大胤国祚两百六十年已衰败不堪,边境狼烟四起,乡勇民壮都被朝廷强征去打仗了,国家人口从六千万暴跌至四千万。朝廷为了鼓励生育,明正法典,女子年过十五不嫁者,需缴纳重税! 地方县衙官吏,为了完成朝廷派发的官媒指标,每月都会亲下乡给豆蔻少女说亲,劝寂寞寡妇改嫁。 “我才十三岁。” 楚鸾暗叹,难怪古代很多女人都活不长,让未发育完全的萝莉去成亲生子,会对内脏器官造成巨大的损害。 “哎,官老爷说你虚岁十五了。” 小唐氏眼眶有些红了,苦涩道,“咱们这些地里刨食儿的农民,哪里能抵抗官府,如若不从,岂不要被扣一顶反民的帽子?” 楚鸾沉默了。 根据原主的记忆,楚家赤贫,二十亩薄田,亲娘上吊死了,她是私生女随母姓入了楚家户籍。两位老人缠绵病榻,三个叔伯又被强拉了壮丁,只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还处处被村中张富户欺凌。 张富户觉得楚家没有年轻男人撑门面,盯上了那些田。为了给老人治病抓药,不得不卖掉十亩。张富户依仗强势不允许糖村其他人买这地,楚家最后不得不以三成市场价贱卖给张富户。 强买强卖,土地兼并。 更丧心病狂的操作还在后头! 张富户玩了一手“产去粮存”,欺负楚家女人们不识字,买通县衙管钱粮的户房[1]书吏,在田契过户登记档案上做了手脚。田卖给张富户了,可楚家每年夏秋两季竟然还得继续向官府缴纳那十亩田的税粮! 遭遇这等不公,重病的祖父被活活气死,祖母整日以泪洗面。三位伯母叔母尝试去找张富户理论,可张富户打太极,让她们去县衙找管钱粮的户房书吏。楚家女人赶着黄牛车去了县衙,户房书吏又骂她们是穷山恶水的奸刁,蔑法妄行。 而今日清晨,楚家干活的耕牛忽然莫名其妙生病,牛嘴边上一直流粘稠的涎水,像是被下毒了。 楚鸾猜测是张富户派人干的,但没有凭据。 真是天崩开局! 一头耕牛抵得上两三个成年壮实庄稼汉的劳动力,牛一死,楚家剩下的十亩田,估计又要被张富户兼并了去。 “我这就过去。咱升斗小民,也负担不起那个重税。” 别说一两银子了,就是一百文现在的楚家也拿不出来! “我听村口婆子说,县衙说亲的都是歪瓜裂枣,要么残疾,要么傻子,要么就是流放的罪犯。” 小唐氏很担心,怕楚鸾吃亏,“万一碰上最后那种可就惨了,生了孩子都是贱籍。” 楚家虽然穷,但好歹是自耕农,孩子是允许考科举的。 但贱籍就不同了,奴隶生出儿女还是奴隶!甚至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走到哪儿都被人瞧不起! “大伯母你的手心好烫啊?” 楚鸾这才注意到,小唐氏清瘦的脸上,除了脏兮兮的锅灰外,还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也较健康人急促些。 莫非,是发热了?一直在强撑着。 楚鸾作为医生,对病人的体征很敏感,“让我摸摸你的头。” 古时候没有抗生素,发烧感冒往往是致命的! 一旦细菌、病毒感染了,能不能扛过去全看天意。 “头好热。” “我没病,阿鸾,我没病。” 小唐氏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只不过那笑容有点勉强。 楚鸾心里清楚她是舍不得花钱找郎中瞧病。 四下里望了望,只见田边柳树垂丝碧。她当即有了主意,走上前去,折了几根细嫩柔软的柳条,顺手在河川里清洗干净,捋下柳树皮来,“含着,可以治病。” 这是天然的退烧药! 柳树皮中含有大量水杨酸,虽然有点胃肠刺激性,但却可以镇痛消炎,是与阿司匹林极为类似的化合物。 小唐氏十分惊讶,盯着那干净柳树皮:“这东西真能退热?” 从来没听说过啃树皮,能治病的。 阿鸾这小丫头怎么青天白日的说起浑话来了。 楚鸾直接把柳树皮,塞到了她嘴里:“是一个赤脚游医教的土方子,说是有奇效。” 小唐氏有些迟疑。 不过,虑着柳枝条也没有毒,含在嘴里也吃不死人,试试吧,万一真有效呢。 楚鸾知道,古时乱世都是如此,女子命比纸薄,朝廷为了人口,都会强制婚配。 就算真给你配个瞎子瘸子傻子罪犯,那也得受着! 村口处,县衙的吏卒,带着个走路一扭一扭鬓角插了朵大红花的冰人媒婆,后面一字排开四个脏兮兮的老光棍,年龄都有二十几了。 第一是张富户的痴傻小儿子,四肢畸形,嘴边挂着哈喇子,特别像现代的小儿麻痹症。 第二个似有软骨症,须得让人背着,似一坨肉没个孩子高。 第三是村里有名的老混混,整日偷他老娘的钱去赌,路过的狗见了都要啐一口。 更可怕的是,这些老光棍头发里都有虱子、跳蚤,露在外面的皮肤甚至可见疥虫叮咬痕迹[2]。 楚鸾深吸了一口气,她努力移开目光。 嗯? 站在最边上那个男人,近一米九的身高,身材魁伟,胸膛雄阔,是位器宇轩昂的青年,浑身上下似有几千斤的力气。男人虽然也脏兮兮的,头发凌乱,但却拥有一张堪称完美的俊朗面孔,眸若三月桃花,眉如精雕墨画,鼻若悬胆,唇如朱丹。 “长得真好。” 楚鸾禁不住赞叹,“十里八村的姑娘还不争着抢着嫁给他?” “阿鸾,你可别想不开。” 小唐氏有些着急,插言劝道,“容貌再好也要不得,他是个刺配流放的罪人。你没瞅见么,他脸上刺了字,那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耻辱!” 刺配流放,是仅次于死刑的可怕刑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官府让文笔匠在犯人脸颊上刺“金印”,是最耻辱的烙印,一旦刻上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大胤朝以孝治天下,把人流放到遥远的荒蛮之地,无敕令不得归乡,父母病了亦不能床前尽孝侍奉,是极痛苦的精神折磨。 楚鸾的目光,落在那个罪人脸上,被刺了“迭配至涯州”一指宽的暗金小字。 这非但无损于他的颜值,反而添了几分刚硬、凶狞的气息。 “良民和贱民是不兴通婚的。” 小唐氏低声劝道“东溪村有个女子嫁了个贱籍的乐户[3],就被县衙责打了五十大板。后来生了个男娃,也从父为奴,全村都瞧不起她,她祖上三代清白也毁了。” “什么良贱不婚?无知村妇!” 那县衙小吏姓曹,人称曹押司。别看只是个低级吏员,连个正式编制都没有,但在这蓬蒿村野,那就是天王老子一般的存在。他耳朵很尖,见有人搅和衙门说亲,当即厉声呵斥,“《大胤律》去年就修缮了,良贱可以通婚,且免去廷杖之刑。休要在此处啰唣,妨碍官差办事!” 大胤人口暴跌,皇帝和丞相们都急坏了,哪里还管什么良民贱民的,能生出娃儿来,那就值得嘉奖的好百姓。 县里派发了指标,每个月必须要保十桩媒。 这都月末最后一天了,眼看着同僚们都完成了指标,曹押司这儿还差一桩婚,若完不成,这个月俸禄可就要被县太爷给克扣了。他死死瞪着小唐氏,宛如瞪着杀父仇人,一只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腰间的皮鞭。 “啪!” 狠狠一鞭,向着小唐氏抽去,溅起一片灰尘。 围观的村民大惊失色,纷纷后退,这 2. 第 2 章 《驾鹤乘鸾》全本免费阅读 “至于是不是罪人,是否贱籍影响下一代,已经不重要了。楚家不能再继续靠着卖地过活,等田都低价贱卖给了富户乡绅,阖家老小沦为流民,只能沿街讨吃要喝!曹押司,这婚事就由你们官媒做主,订下之后,您好早点回县衙交差,草民也想去牲口棚看看生病的牛。” 既然民政局都到家门口了,那就赶紧扯个结婚证,走个程序。 楚鸾心中甚为挂念那病牛。 也不晓得中了什么毒,病成什么样子了,还有没有的救。 “常言道,为婚之法,必有行媒。” 曹押司无比欣慰,立刻把那冰人拉过来,吩咐道,“议婚已成,你给他们俩准备定帖、婚书。” 那官媒的冰人,满脸堆笑称是。 两张洒金笺白棉纸,写有男女双方的姓名,官媒各询问了楚鸾和谢云鹤的生辰八字,年月日时,取四柱法,誊写上去。 谢云鹤把一物塞进她手里。 楚鸾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古拙玉璧,玉质泛黄,有很多赤褐色的沁斑。未经雕琢,素净无纹,只中央一个孔。 与那种白润晶莹、无暇温润的美玉,相去甚远。 楚鸾知他因罪流配,但凡身上有点值钱财物,也早被差拨、管营给盘剥干净了。这玉璧若是品相上佳,也不可能留到现在。到底是个信物,她没嫌弃,仔细收好。 “既然男方给了定聘之物,姑娘也收了,那便是成了。” 官媒冰人把婚书,交与二人,“婚期定在十一个月后。” 这冰人虽其貌不扬,装扮夸张,但却是个善心肠的,亲手誊写楚鸾的生辰八字时,发现她年纪小,禁不住起了恻隐之心,便自作主张,把婚期往后挪了挪。 反正,这对曹押司也无影响,只要婚书订立了,他就算完成指标,一年内成亲即可。 *。*。* 脏兮兮的牲口棚,由黄泥砌成,栅栏门是腐蚀发黑的烂木头。棚内略潮湿,扑鼻而来的是牲口粪便的臭味、牛的体味儿、腐烂的草料味儿混杂在一起,很是难闻。墙角有虫蚁爬来爬去,饲料槽里有一些没吃完的草料。 一头深褐色、体格并不健硕的耕牛,趴卧在棚中央动也不动,瞳孔散大,明显神志不清了,口唇边上流出一串串粘稠的涎。 “耕牛要不行了,这可怎么活呀!” “呦,楚老太,仔细哭伤了身子。” “赶紧送去屠户那里,牛肉、寸筋软骨、皮毛下水什么的,还能卖些银钱。” …… 村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村民们就像苍蝇看到屎一样赶紧围上去,甚至路过的野狗都要去舔两口血。 耕牛死了,老楚家就等于少了一大半的劳动力,不啻于天塌下来,如何宽的心?老太太本就上了年纪身子骨弱,根本承受不住这个打击,眼泪横流入皱纹沟壑中,几乎晕厥过去。 坊隅乡亲见楚鸾走进牲口棚,赶忙道,“楚老太您别哭了,阿鸾看你来了。” 楚老太最是疼爱楚鸾,不想在孩子面前露出哀恸崩溃的样子,惹她担心难过,赶忙用粗糙的手指揩了揩眼泪。 若是以往,阿鸾早就飞奔着跑到自己怀里来撒娇了。 可今儿,却有些怪。 那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了喂牛的草料槽边,伸出手,抓了一把草料,专注地瞅着。 楚老太不明白,喂牛的饲料有什么可看的。 “祖母,咱家牛每天都吃这种草么?” “寻常吃不着,这草长在深山里。今儿在遇着张家庄的庄客,他割了几大笼草,热心地送了咱两笼。” 张富户是乡绅地主,田地比较集中,于山上形成一个小庄子,糖村人称之为张家庄。 而庄客,是指佃农和农奴,给张富户耕种、看家护院。 “哪个庄客?” “在张家庄杀猪的,宽额阔口。”楚老太努力回忆着,“眼睛比铜铃还大,三绺黑胡子,好像叫什么……张……。” “是我儿张顺。” 一个额上生褶子的老庄稼闲汉,手里摇着棕叶蒲扇,嗓音粗浑,“顺子一手杀猪宰牛的绝活儿,被张老爷相中,去张家庄里做屠夫,还赐了主姓。他经常给村里人送些喂牛喂猪的草料。” 周围乡邻们听到这话,纷纷附和着赞他。 “张顺是个好后生,腰阔十围,力气大心肠又好。” “对乡亲们可热心哩,昨儿他还用小独轮推车,帮我推了一车土料。他得了张富户的青睐,日后肯定前途无量的。” 听着一水的褒美之言,楚鸾轻笑了下,故意高声道:“祖母,这是藜草,含碱性,牲口吃多了会碱性食物中毒。人若是当野菜吃,也会脸色发紫嘴唇发青。想来咱家耕牛,就是吃多了张顺送的藜草,才会中毒生病。” 牲口棚里,瞬间鸦雀无声。 大伙儿看向张顺他爹的目光,从敬佩、羡慕,逐渐变成了鄙夷。 张顺爹尴尬不已,面皮涨成了紫棠色:“胡……胡说。” 楚老太又急又气:“那这毒草可有解法儿?” 楚鸾答道:“给牛灌一瓢醋,越酸越好。” 楚老太愣在当场:“醋?” 醋也能入药解毒? 这远远超出了这位病弱老人家的想象。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死牛当活牛医吧,“我这就去土灶台上拿醋去。” “醋哪里能给牛治病?你这死丫头就是卖布不带尺,瞎扯!” 3. 第 3 章 《驾鹤乘鸾》全本免费阅读 楚鸾抬头道了声“谢谢”,却诧异地发现,帮自己解决困难的竟是谢云鹤。 心口微微鼓胀了下,她想,这人还怪好的哩。 楚鸾捏着椰瓢的手,无意间,碰到了谢云鹤冰冷的手指。新旧斑驳的暗红色痂,布满了他的指关节,很明显,在流放途中他被差拨公人用过拶刑,左小指已经被拶子夹得骨折。 目光沿着伤指而上,只见他的手腕上打着铁叶镣铐枷钉,垂下沉重的锁链,腕内侧的皮肉已经被磨烂了,局部红肿发炎,软组织被金黄葡萄球菌感染,化脓形成了痈疮。 铁叶镣铐持续摩擦着化脓的痈,该多疼! 可谢云鹤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吭都没吭一声。 “你的手……” 楚鸾想帮他看看手上的伤势。 但谢云鹤在她捉住自己手腕之前,忽然后撤一步,立在槽口边。阳光透过条状的木栅栏,筛进牲口棚,落在男人如猛兽一般的身躯上,似老虎纹。 楚鸾抓了个空,微怔。 也是,除了那一纸婚书,他们俩差不多算是陌生人。 楚鸾不再看他,注意力重新回转到了病牛身上。她自牛棚槽口取了一只细竹筒,一端塞到牛嘴巴喉咙里,当做导管用来引流,另一端倾入老醋,灌入了牛喉咙里。 耕牛灌了醋,依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嗬,不会治就别乱治,浪费了一瓢醋。” 张顺爹又神气了起来,凑到病牛脸跟前儿,阴阳怪气道,“瞧瞧,这牛都吊翻白眼仁了。” 楚鸾骤然把牛喉咙里那根代替口胃管的细竹筒,给拔了出来。 耕牛喉口肌肉一松,瘤胃里头的酸臭半液半固内容物,瞬间喷溅向正前方。 楚鸾早有准备,敏捷地闪到左侧面。 张顺爹年纪大了,反应迟钝些,牛被酸臭的脏东西兜头淋了他一脸,未消化完全的碱性有毒藜草屑,钻进了眼角,灼得眼睑非常痛,眼泪都刺激地流了下来,发出杀猪似的咒骂:“挨千刀的!”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翻白眼仁儿的耕牛,竟然缓缓站了起来,发出“哞哞”的叫声。 耕牛通人性,它走到了楚鸾身边,深褐色夹杂着黄斑纹的牛尾巴亲昵地甩了她一下,黑色的牛眼似会说话一般。 “祖宗保佑!” 楚老太看着恢复活力的耕牛,喜极而泣,“咱家耕牛又站起来了,给它套上犁,又能把那十亩地的土翻一翻了。” 坊隅乡亲惊叹咋舌:“鸾丫头这手艺可真不一般,竟能把濒死的牛给医活咯。” 张顺爹脑瓜子嗡嗡嗡的,他意识到,今儿自己这张老脸算是伤透了。 此处已无他立锥之地。没能帮财东家办成事儿,还坏了儿子的名声,且被牛吐了一身,他似软体动物一样,沿着黄泥土坯墙根,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到栅栏门边儿,灰溜溜跑了。 楚鸾俯下腰,把牲口棚槽头里堆满的有毒藜草,用木锨给铲了,丢出门去。 毒草扔了,但牛肚子是空的,得给它准备新的好草料。她拿起挂在牲口棚墙壁上的草镰刀和草笼子。 “让大锤去。他每日清晨、晌午,都各割一笼。” 楚老太本就偏疼楚鸾些,再加上割草本就是孙子该干的事儿,所以才会出言阻止。 楚大锤是长孙,与阿鸾同年。因家里穷,凑不出给教书先生的束脩,也买不起笔墨纸砚,所以纵然到了该读书明理的年纪,也没能上村里唐家祖宗祠堂西侧两间瓦房改建的学堂,更没机会像学堂里的孩子们一样,被童生[1]唐学究赐一个响亮、意头好的大名儿了。 “我去割一样的。” 楚鸾挎着草笼就出去了。 小山坡脚,长着许多紫花苜蓿,紫色成簇的花序,这种草富含蛋白质,嫩茎叶中有较多的维生素,很适合耕牛、骡马当饲料。她弯下腰,手脚麻利地用草镰割着。涯州是瘴区,大花蚊子和毒虫毒蚁贼多,温度偏高,又湿又热,这才割了一笼,她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身上都是汗了。右手的虎口处染上了草汁儿,指头都变了颜色。 一道雪白的影子,迅疾地从杂草丛里窜过。 楚鸾乐了,她看到了什么?一条毛茸茸的白狐狸尾巴,漂亮又稀罕。 她想捉住这狐狸,怎知才刚抬脚,大尾巴狐狸就警觉地跑了,窜到了山上林子里,毛都没留下一根。 “看来,我不止没有系统、没有药箱空间,甚至也不是什么锦鲤体质。” 楚鸾无奈一笑,那种狐狸、野兔主动撞到身上来,一出门就能捡到鸟蛋、一下河就能捞到肥鱼的美事儿,还是别想了,没那个运气。 她大抵,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NPC,是大胤朝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想要什么,得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劳动,方有可能获得。 割完了草,她提挎着满当当的笼子,往家里走。路过河滩的时候,瞧见了茫茫荡荡的芦苇,以及一片生机勃勃的蒲公英花田,一朵朵白色的绒球小伞,在拂拂微风中柔和地摆动着。 野花野草、野狐狸、小河淌水,还有枝头尾巴一翘一翘唧唧啾啾的山雀儿,这一切都令人感到无比治愈。 楚鸾的脑子里,又浮现出谢云鹤手上发炎化的伤口。 没有抗生素、没有消炎药,怎么办? 古代盐比命贵,楚家太穷吃不起盐,平日里炒菜都舍不得放几粒粗盐,用盐水消毒太奢侈太不切实际。 而在艰苦的环境下,用蒲公英煎煮出来的水清洗涂抹伤口,虽比不上抗生素,但临床上同样具有不俗的消炎效果。本草纲目上就记载了蒲公英捣烂敷在恶脓疮痈上的治疗方法。 楚鸾挎笼提镰,割了好些蒲公英,捆成一抱。 河滩上生着多种野草,除蒲公英之外,还绣着绿油油的马齿苋。马齿苋是农村田间路旁随处可见的杂草,生命力极其旺盛,村里常有穷苦人家摘了当野菜吃。一茬儿摘了另一茬儿很快又长了出来,它也是一种散血消肿的药材。 “好东西,可以做牛饲料;可以当野菜煮药膳粥;更能和蒲公英联和用药,治疗痈疮。” 回到家,拉开门闩,就听到祖母正在打探着这位罪人孙女婿的情况。 “多大了?” “二十二。” “比我们家阿鸾大九岁。你要多照顾、帮扶她,她年纪小。” 谢云鹤是个行动派,他真去帮扶楚鸾了。 未婚小妻子在井边洗脸洗手,小 4. 第 4 章 《驾鹤乘鸾》全本免费阅读 “嗡嗡吱吱——” 楚鸾正烧着蒲公英水,听到灶台右边的屋子里头,传出了手摇纺线车的声音。 她立刻明白,这是二叔母小赵氏在纺线织布了。 老楚家三个儿媳,都是心灵手巧的好女子。老大媳妇小唐氏擅长熬黑砂糖,楚鸾小时候就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家里的土糖寮也是她在打理;老二媳妇小赵氏温柔似水擅长织布,种棉花、摘棉花、纺棉线、织麻布、裁葛衣,全都不在话下;老三媳妇小鲁氏是匠户的女儿,会给孩子们做竹蜻蜓、小木马,还能上山砍树打造简单的木家具。 “二叔母,你能借我一根粗针、一个锥子、剪子、二尺白棉布么?” 楚鸾撩起纺织房门上的竹帘,一脸期待探头来问。 二叔母二十七岁上下,样貌柔婉,细细弯弯两道柳叶眉,穿着青麻布大袖衫儿,坐在小杌子[1]上。 她不问楚鸾为什么要这些东西,只是宠溺地笑着:“阿鸾要用,只管拿便是。” “二叔母真好。” 楚鸾盯着样式十分古旧的手摇纺车,只有一个锭子,锭子上缠绕着白棉纱线。 这是二叔母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每年织个几匹布。以前三个叔伯都在的时候,田里的活都能干完,农闲时还能去南海岸拉纤挣点零碎银子,家里光景还不错,二十亩地都种的很好,年年有余粮,过年时这些布给大伙儿每人裁一件新衣;但自从三个叔伯被强行拉去北边打仗,这日子就难受了,地里的庄稼活儿干不完,粮食不够吃,老人去世棺材钱丧葬费掏空了积蓄,楚老太还生病,汤药钱还赊着,布匹只得拿集上卖了补贴家用。 楚鸾拿起剪子,“咔嚓咔”。 二叔母见她把染了凤仙花汁的长指甲给剪了,急道:“这如何使得?这样漂亮的指甲,你素日里最是爱惜……” “我现在不需要了。” 楚鸾平静地把所有长指甲都修剪平整,甲沟、甲床下藏着的的尘垢,也清理了一遍。 且不说长指甲做活不方便。 医院里的外科医生,也决不允许留长指甲、涂抹指甲油的。 二叔母一对眸子充满心疼,良久,才道:“剪了也好,以后不染指甲了。唐保正家的小子唐翎再送凤仙花,咱也不要了。” “额……” 楚鸾一时无言。 农村十户一保,五十户一大保。保正管着十大保,即五百户。唐保正不止是糖村的村长,更是唐姓大家族的族长。 唐翎与原主青梅竹马,小时候经常一块儿去抓鱼摸虾,自从唐翎上了唐家祖祠的学堂,与原主一起玩耍的时间就变少了。可唐翎还抽空教原主写几个字,给她塞炊饼、炸果子吃,送凤仙花。祖母也姓唐,与唐保正有亲,她曾经向唐保正提过,把楚鸾订给唐翎做媳妇儿,唐保正是首肯了的,但唐家的小脚老太太嫌弃楚鸾是私生女名声不好听,村里到处嚷嚷楚鸾娘是丢脸丧德的烂货女人。唐保正只得拒了楚家,上个月小脚唐老太做主,让孙子唐翎与张富户的小女儿张金莲订了亲。 “我去灶房烧水。” 楚鸾取了粗针、锥子、白棉布方巾、三角刮刀等工具,拿去厨房,放入滚沸的开水里头,使用煮沸消毒法进行了半个时辰的消毒处理。 这些器具是清创、放脓、包扎用的。 正常情况下,细菌在一百度的开水里煮沸15至20分钟就可以完全杀灭了,但像锥子、粗针、剪子之类的器具都是小赵氏用了好些年的,沾有油脂、污垢,极有可能内藏细菌芽胞,按照外科清创的无菌原则,此种情况应该煮沸满一个小时。 谢云鹤喂好了牛,还给牲口棚垫了土,扫了院,担了水。农村里未婚女婿,上门给妻家干活是不成文的规矩。不仅能获得妻家好感,累积点儿在村里的名声,还能跟未过门的妻子熟悉一下。 刚准备告辞离开,就被叫住了。 楚鸾端着蒲公英水,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指着条凳:“来净个手。” 谢云鹤见那盆水绿中带褐,味道古怪,本能地拒绝:“不必了。” 楚鸾俊俏的唇角上翘,诡笑着:“甭跟我客气。” 谢云鹤眼皮跳了下,预感不详。 她的眼睛很美,似夏日里的一场透雨。 “噗” 下一瞬,谢云鹤伤痕累累的手,就被楚鸾强势地按在了褐中透绿的温水里了。 “讳疾忌医是不对的,你手腕上这块儿,已经形成了一大片紫红色浸润区,皮下有明显波动感。” 楚鸾的眼神认真 5. 第 5 章 《驾鹤乘鸾》全本免费阅读 楚鸾认真执行术前准备第二步——手臂消毒。 胳膊的皮肤褶皱、皮脂腺、毛囊都藏有细菌,如果不能做好手臂消毒,纵然是个小手术,也有可能会污染他的伤口。 她用皂荚液对胳膊进行了认真的刷洗,清楚各种潜藏的污垢,心中暗忖:“如果有医用酒精就好了。” 百分之75的医用酒精,把胳膊浸泡五分钟,就能完美消毒了。(现代医院基本改用新型消毒溶剂。) 提纯酒精,在古代并不难做到。 难的是她太贫穷了,连低浓度可以喝的酒水都买不起! 楚鸾把已经在火上烧过的粗针头取出来,对谢云鹤手腕上的痈肿脓病灶进行穿刺引流。 她尽量避开腕前区的浅静脉和皮神经,避开了尺静脉、桡动脉掌浅支,这样能保证他的手腕功能不会受到任何损伤,日后不管是舞刀弄剑、使枪棒都不受影响。脓灶刺破,成功引流出脓液,她立刻反复冲洗死腔内的脓液和坏死组织。 高温灭菌的蒲公英,从中医的角度上来说,它清热凉血治一切疔疮痈疡;从西医的角度说,它能杀灭金黄葡萄球菌、抑制皮肤真菌,增强机体免疫,现代已制成注射剂、片剂等广泛应用于临床治疗多种炎症和感染性疾病。 幸运的是。 没有活动性出血。 “有点疼,你忍一下。” 楚鸾没办法给他进行局麻或神经阻滞麻醉,条件不允许,就这么直接把他脓痈病灶伤口边缘,大概2-3mm的皮肤,用三角刮刀给去除了。 谢云鹤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如果说,刚开始消毒的时候,他还有心力胡思乱想,那么现在,剧痛彻底令他心如止水。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治疗方式! 一场没有麻醉的粗针穿刺、清创完成之后。 楚鸾又把他十根手指头上,被拶子夹的旧伤,挨个处理了一下。尤其是骨折的小拇指,她把骨头复位,用一根木棍固定住绑好。 若是谢云鹤再晚几日遇到她,手腕上的细菌感染扩散到手指,可能引起化脓性腱鞘炎和化脓性滑囊炎。手差不多就废了。 楚鸾叮嘱道:“每天外敷捣碎的蒲公英,内服马齿苋。这两种野草村里县里随处可见,不用花一文钱。若是牢城营附近没有,就从这儿带两竹笼回去。” 用如意黄金散敷贴更好。 但黄金散的方子包括大黄、白芷、黄柏、冰片等十五种药材,没有钱是绝对配不出来的。暂时用不起。 谢云鹤静静地看着她,眼睛漆黑幽邃。 “如果你家里人或是牢城营的朋友身上也有痈疮红肿感染,也可以用这个法子,虽做不到药到病除,但至少能减轻一部分痛苦。” 谢云鹤喉头滚出一句“谢谢。” 他父亲刚一到涯州牢城营,就被管营打了一百杀威棒。 脊背的棒疮,红肿不堪,天气过于炎热,营内脏乱,已经有化脓的迹象了。父亲春秋已高,趴在稻草褥子上痛苦哀嚎,被折磨地脸上活气越来越少。 楚老太自厨房端了个破旧的黑漆木盘过来,木盘上一个大粗瓷海碗:“今儿是个好日子,你既做了楚家的孙女婿又是第一次上门,吃碗鸡蛋红糖水再走吧,用的是家里自熬的土糖。” 楚家的田,有一大半儿是种甘蔗的,甘蔗拿去土糖寮榨汁,熬煮出黑砂糖拿去集上卖。糖村大部分庄户人家,都是如此。 涯州是大胤朝最大的产糖地之一,因气候湿热,极适合种植甘蔗。 谢云鹤见那碗口极大能把脸直接埋进去,赤色的糖水上飘着几颗肥嘟嘟泡开的红枣儿,两小片姜,卧着一对儿雪白软胖的荷包蛋,非常诱人。牢城营的伙食,是又臭又腥的烂鱼黄米粥,用的是最差的陈年糙米,臭鱼烂虾味道就能把人给熏死,许多北边流放过来的囚犯吃不惯,上吐下泻。与之相比,这鸡蛋红糖水简直就是龙肝凤髓! 谢云鹤答礼道:“蒙祖母好食相待,不敢辞。” 他说好听点儿是楚家招的赘婿,说难听点儿,就是个上门干活的罪人长工,妻家不刁难他已是难得。更遑论如此这般,又是治伤,又是糖水鸡蛋款待。 来到涯州甜水县牢城营已经三日,他没吃过一顿饱饭,纵然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他还是去灶房取了一只空碗来,分拨出一只鸡蛋、三个枣儿、半碗糖水,递给了楚鸾,自己才吃了。 楚鸾捧着碗,鼻端充斥着鸡蛋红糖水的甜香味,整个人愣在那儿——他竟然把两只鸡蛋里头更大的那只给了她,四个枣儿分她三个。 轻咬了一口糖水鸡蛋。 甘冽甜浓,齿颊生香。 谢云鹤走的时候,楚鸾给他捎带 6. 第 6 章 《驾鹤乘鸾》全本免费阅读 二叔母听了老太太和楚鸾的话,一颗心松弛了下来,局促的脸上终于见了笑:“我只望这妮子能守规矩懂事些就谢天谢地了。” 大伯母小唐氏伸出手,拧长子楚大锤的耳朵:“你身为长孙,还不如人家三妮勤力。说什么去河边抓鱼摸虾,结果玩了一身水回来,鱼骨头都没瞅见一根。打明儿起,老老实实下地干活去。” 楚大锤委屈地很:“娘,我没玩水。儿子本来都快抓到了,结果骡娃他舅棹着个竹筏过来,把鱼给网走了。” 大伯母瞪他:“你也知道抢不过村里的成年庄稼汉。这银沙河似一条藤,藤上串着四个村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里就算有鱼也早被村民们给打捞得差不多了。别总想美事儿,明儿要么去跟三妮儿去下地,要么来土糖寮推碾子榨甘蔗汁。” 楚大锤乖乖应下了。 是夜,楚鸾坐在竹篾凉席上纳凉,打着蒲扇赶蚊子,肚里寻思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穷到几乎揭不开锅的家好起来。 老楚家目前的主要生活来源,就是甘蔗田。现在是六月份,刚好春种的甘蔗成熟在收割第一茬。甘蔗运到土糖寮里头,榨汁熬出黑砂糖。再拿去集上卖了换铜钱粮食。 大胤朝的蔗糖,上等赤砂糖,十二文一两;次等黑砂糖,九文一两[1]。 那用高粱、粟米、麦子发酵出来的饴糖为最次,价格无法与蔗糖相提并论。 至于白砂糖,大胤朝暂时还没有。 挣钱的机会就在这里了! 楚家的土糖寮受技术、设备限制,只能熬出次等的黑砂糖来。若是她能把黑砂糖提纯为白砂糖,就能多挣至少一倍的钱! 而提纯白砂糖的法子,在明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有记载——黄泥水淋法。 方法很简单,且看上去有些扯淡。黄泥溶解于水经过沉淀后,淋在赤黑色的蔗糖上可以脱去颜色和气味儿,成为洁白漂亮的糖,明代称之为“西洋糖”,现代人称之为白砂糖。 楚鸾也只是在书上看过,认知浮于理论,从未实践操作过。 “黄泥从化学的角度说,的确是一种多空隙材料吸附剂。试试吧,万一行得通呢,反正银沙滩上多的是黄泥,不要钱。” 说干就干。 为了节省蜡烛和灯油,贫苦农家黑间都是很早就歇下了,倦极快速入眠。 楚鸾蹑手蹑脚地取了个破麻口袋,借着明皎皎的月光,轻轻地拉开了木门闩。 黑灯瞎火的,感觉贼刺激。 “啪” 刚出门,走在黑黢黢的阡陌乡间小路,背后骤似阴风刮过,肩膀被拍了一下, 楚鸾真吓得心胆堕地,惊出一身白毛汗。 “妹妹夜间出去嬉,不带我?” 是个处于变声期嗓音沙哑的少年。 “大锤你吓死我!” 楚鸾心都快自腔子里蹦出来了,这才看清楚此人尊面,好一个俊秀睫毛精少年,因长期营养不良身量单薄,皮肤格外苍白似贫血一般,眼窝很深,鼻子特别挺,可不就是她那个堂兄。 楚大锤有些幽怨:“娘说过,我是晌午出生的,你是夜里生的。你都从来不唤我哥。” “哦,大锤哥。” 楚鸾从善如流,立刻纠正了原主的称呼习惯。 楚大锤怔愣在当场,倏地红了脸。 怎么如此动听?仿若天籁。少年的心噗噗噗弹跳着,血往脑子里冲。 “再……再叫一次。” 楚鸾鼻腔里哼了一声,捉着破麻口袋往银沙滩边上走。 “妹妹,求你了。” 楚大锤急躁躁地撵在她后头,亦步亦趋,像个粘人的尾巴。 “你回去睡觉,别跟着我了。” 银沙滩边上,楚鸾寻了块儿空地,用小木锨挖掘起湿漉漉的新鲜黄泥来。 “不行,你若是被黑狼叼走了咋办。河边还有害人的水鬼哩。”楚大锤不依不饶,自她手里抢过木锨,“哥帮你挖!” 楚鸾抬首,目光落在河畔一座牌坊上。 高三丈,黑阴阴,暗沉沉。砂石条砌成,四柱三门五楼,顶上堂皇华丽的浮雕,似野兽张开的森寒巨嘴。 “哪家的贞节牌坊?”夜太黑,看不清字迹。 “妹妹不知么,唐家祖上出过一位秀才,秀才有个女儿,许配给甜水县上一位乡绅公子,那公子的祖父是一位告老还乡的京官。公子因病去世,唐小姐见都没见过这位短命未婚夫,也在屋里自杀了。为表彰这位唐小姐的贞烈,立下这座贞节牌坊,唐家也因此声望大振,世世代代做咱们村的保正。据说,牌坊上还有县太爷亲题的赞诗呢。” 楚鸾听闻 7. 第 7 章 《驾鹤乘鸾》全本免费阅读 楚鸾听了这话,心像是被蛰了一下。 大锤为什么天天去银沙河抓鱼?因为河边就矗立着唐家青砖白墙的祠堂,祠堂西阁两间夏屋改造的学堂,总是能够传出朗朗的诵读声。 他想学,但老楚家没有这个经济条件供他去念书。 “真羡慕驴娃,唐学究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大名!翎,就是大鸟翅膀上又硬又长的羽毛。唐翎,就是唐家一飞冲天的鸟,多气派!” 楚大锤有些幽怨,“哪像我,爹娘不识字,随便给我起个大名儿叫楚穷,咱家本就够穷的了。” 他已经十三岁,有了敏感的自尊心。昔日一起玩泥巴掏鸟窝抓蜻蜓逮耗子的玩伴们,一个个有了响亮的名字,穿上儒雅的青衫,念起了圣贤之书,准备考县学,考生员,他还是目不识丁土里刨食,被村里人大锤、穷娃子地呼来喝去,一声声把财运都给喊破了。这人有脸树有皮,他也会自卑。 楚鸾拍了拍大锤的肩膀,宽慰道:“兄长此言差矣,这个穷字,可是个极有内涵的好字儿!” 楚大锤苦涩道:“鸾妹你也笑话我。” “穷,并非单一指贫穷。《大学》中,穷至事物之理[1],是让儒生们把用功做学问的关键用在一个''穷''字上。”楚鸾笑吟吟道,“所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字,比翎寓意更深远!” 楚大锤猛然瞪大了眼睛,激动地脸颊通红:“是这样么……” 楚鸾继续道:“除了四书五经的大学之外,《易传·说卦》中也有言: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意思就是通过穷尽事物的道理以至于明白事物的本质,最终通达天命。这可是易经中的圣人教诲,兄长莫要妄自菲薄,你这大名儿都到了通天命的境界了,岂是区区鸟类的翎羽所能比?” “好好好!不改了,就叫楚穷!” 楚大锤呼吸急促,“妹妹懂的真多,还会圣人的句子。你什么时候读的四书五经?” 楚鸾打了个哈哈:“是以前唐翎念给我听的,他还教过我写字儿呢。大哥,天很晚了,回家睡觉吧。” *。*。* 翌日。溽暑蒸人。 小唐氏在土糖寮里添水加柴,熬糖的大灶炉温度极高,她已是汗雨通流,短衫湿透。颇费了番功夫,成功弄出一锅黄黑色浓稠糖浆。 “阿鸾来了。” 小唐氏用袖子擦了擦滴入眼睛里的汗,咯咯笑起来,“跟你说件稀欠事儿,大锤那臭小子今儿天麻麻亮就去推木碾子榨甘蔗汁了,还让我唤他大名楚穷,说是昨夜里银沙河的仙女托梦,说这是个通天命的好名字。” 楚鸾正抱着一坛子澄清了一夜的黄泥水进来,听了这话,险些把坛子摔了。 小唐氏把糖浆倾入瓦馏中。 分蜜的瓦馏上头宽下头尖,底部塞着稻草,横在糖缸上。 肉眼可见那些粘稠绸的糖浆,杂质最多的部分沿着稻草流淌入糖缸里,形成黑滓。瓦馏中剩下的渐渐凝固成赤褐色沙状的糖膏。 这些赤褐色的部分,就是黑砂糖了。 “大伯母,我有个法子,能让这黑砂糖颜色变得更浅,要不要试试?” 楚鸾知道,土糖寮是楚家长媳在操持管理。自己如果想拿半成品的黑砂糖做试验,就必须要征得大伯母的同意。 这黑砂糖付出了全家的心血,其重要性不亚于粮食。 小唐氏是楚家的首席熬糖师父,祖母身体好些时会过来帮着把控火候,大锤会帮着榨甘蔗汁水,原主会负责拉糖车的牛,二锤、三妮负责把田里成熟的甘蔗砍了运送过来,如果木糖车出了故障懂木匠活的三叔母会立刻来修。一大家子大概这么个分工情况。 “阿鸾会制赤砂糖?!” 小唐氏极为震惊,眼睛瞪成了圆轱辘,她放下了滚热的瓦馏,“如何熬制?有什么秘密法门。” 赤砂糖十二文一两,黑砂糖才九文。而集市上的实际成交价格并非如此,买家常常对劣质黑砂糖挑三拣四拼命压价,最终能八文钱一两 8. 第 8 章 《驾鹤乘鸾》全本免费阅读 小唐氏原本都绝望了,结果却令她惊喜欲狂! 黄泥水没有糟蹋黑砂糖,反而像施了法术一样,就连最底层三分之一的赤砂糖,都能卖十二文一两,中间三分之一的浅黄糖,那不得至少卖十五文一两? 至于最上头的白糖,她都不敢想,能卖上多高的价格! “全家不会挨饿了,婆婆的药钱也有着落了!快,这瓦馏里的黑砂糖都交给你处理……不!咱家的土糖寮,以后就由你掌事,大伯母给你做帮手。” 相比之下,楚鸾的情绪就稳定的多,她甚至有点儿失望。 天工开物上所记载的黄泥水淋法,并没有那么神奇,理论和实践是有差距的。淋出来的蔗糖,还分了层。就连最上层的白糖,也不是纯白,达不到现代高功率离心机制出的白砂糖那般水准。 “大伯母掌管土糖寮多年,经验丰富,全家对您心服。而我只是个晚辈,安敢占上?能制出赤砂糖和白砂糖只是运气好,家中糖事还须您多多操持才是。” 楚鸾心里是有点AC数的,她虽入了楚家户籍,但到底是孙女并非继承人,不是看不起自己,口号都能喊,硬气话都能说,在没有累积足够的声望之前,谨慎起见还是要暂时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土糖寮是楚家的根,按照古时农村宗族规矩,应由长子长房继承。 大伯被强行征募走打仗去了,那理应就是大伯母管。 她若僭越了,其他家庭成员不服,会坏了一团和气。 小唐氏把瓦馏里装着的九两半黑砂糖,都塞到了她手里:“阿鸾有这等制糖本事,勿要推辞,咱们老楚家就指着你兴旺了。” 楚鸾转移话题道:“下午娘娘庙有个庙会,咱们用提盒装了白砂糖,去庙会集上卖。” 小唐氏一听庙会,立刻干劲儿上来了,帮着楚鸾一起干。 一炷香的功夫。 瓦馏里统共一斤黑砂糖,分制出了四两白砂糖、四两黄糖、四两赤砂糖。 提盒是用来装时令果子、菜碟小食、熟肉酒肴、笔墨纸砚的长方形木盒,用薄木板隔出三层来,上有严密的箱盖防尘,以及方便携带的手提梁。提梁是榫卯结构。 提盒的最下方有厚厚一层木底座,能够有效防止盒箱内的东西受潮。 “这还是三叔去山上砍了杉木,三弟妹动手做的。咱们涯州湿热,糖特别容易受潮,这提盒的设计能防潮。”小唐氏打开了提盒的箱盖,把三种成色的蔗糖,依次放了进去,“村里大部分熬糖的庄户,还是竹篮上盖着麻布装着糖去卖。听说,这种提盒很多赶考的读书人都用呢。乡绅士族出门踏青郊游,小厮们也会提着昂贵上等的梨花木、紫檀木、鸡翅木提盒跟在后头。” 楚鸾轻抚着桐油抛光过的提盒,赞叹道:“三叔母好厉害。” 这匠人手艺,也是个奇女子了。 木匠一般是不会把本事传给女儿的,三叔母能学会,说明娘家也非迂腐顽固不化。 “可不,用她做的这个提盒装着黑砂糖去集上买,都比同行好卖些。” 小唐氏很爱惜这个盒子,“去赶庙会的买家挑剔着呢,糖但凡有一点儿受潮结块儿,都不乐意要。” 楚鸾心下思忖:纯净的白砂糖倒是不会结块儿,不生细菌,能储存很久很久,它还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在华夏国内限购登记。 但,虑着自己做出来的白糖不够纯,尚有稍许杂质,她也不敢把弓拉满说出引人误会的话。 午膳后歇晌,等日头没那么毒了,小唐氏就带着楚鸾赶庙会去了。 娘娘庙本名善兴寺。 因其大雄宝殿后面供奉着的送子娘娘观音殿特别灵验,所以附近的几个村镇都亲切地称之位娘娘庙。 娘娘庙香火鼎盛,又有十方檀越[1]钱粮供养。庙里的和尚们无须耕种,无须服徭役,念念经敲敲木鱼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快活。 寺山门下有一条热闹的街市,林立着诸多商铺,也有摆摊儿的农民小生意人。 庙会人烟稠密,街巷似被挤炸了一般。 小唐氏一手抓着提盒一手紧紧拉着楚鸾,唯恐孩子走丢碰上人牙子。她在西街入口五十米处一个拐角处,寻了个窄空位,开始摆地摊。 “市金十文钱 9. 第 9 章 《驾鹤乘鸾》全本免费阅读 “你这厮如何得知贫僧身上有伤?什么人跟你说的?” 胖和尚心头一股业火起,手中的佛珠噼里啪啦弹落一地,凛冽杀气透出骨头,“若不招来,贫僧定不饶你!” 楚鸾微微一笑:“草民瞧出来的。” 这胖和尚头上的戒疤都是新烫出来的。 再加上他右手屈伸障碍,肩上有旧伤,又一副豪横粗鲁的做派。楚鸾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猜他可能是个逃犯,不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坐牢服刑,用了些手段搞到一本度牒[1],逃到山高皇帝远的瘴区偏远小镇寺庙里,出家避祸。 她当面揭穿胖和尚的伤,等于是暗示他逃犯的身份,这是一步险棋。 故意挑衅一个逃犯,一个不慎就会丧命。 “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胖和尚猛地揪住楚鸾的衣领,横拖倒拽,左手如鹰爪掐住她的脖子:“说,是谁派你来的!” 楚鸾一阵吃痛,快要不能呼吸了:“我是个大夫,只会治病救人……今日真的是第一次见大师,求大师放了我娘,我保证一定治好您的伤!” 小唐氏愣住。 阿鸾叫她……娘。 “她是你娘?长得一点不像。” “大师瞧您说的,她把我养大,便是我娘。您扣着她,就是拿着我。大师您权且让我一试,若是治好了,您把我娘放了,若是治不好,您只管用戒刀禅杖把我搠死,绝无怨言!” 楚鸾喉咙被扼住,但一双眸子里却闪烁着不屈的光芒,清光夺目。 小唐氏拼命摇头,泪如雨下。她自泥地里爬起来,冲上去贫民捶打撕咬胖和尚的左臂,但无异于蚍蜉撼树,和尚的左臂比她大腿还要粗壮一圈。 “哈哈哈——” 谁知,那胖和尚竟兀自仰天大笑起来,松开了掐脖子的左手,“你虽年幼,但贫僧看你倒有几分血性,又很孝顺,是条好汉!” 楚鸾得了自由,大口新鲜的空气灌入肺里,一阵阵的抽疼。 她赌这个胆大包天敢逃狱的和尚,是个有义气的烈汉。能拿到度牒说明人脉广。度牒是朝廷给僧人发的身份证。由于自行剃度、不事生产的和尚太多,胤朝于礼部设度牒司,每隔三年才颁发一千张。凡查出没有度牒私自剃度的和尚,一律发配边境充军永不赦免。故度牒供不应求,需要花银子走关系才能得到。 她还听到那两个武僧尊称他为“院主”,这可是寺庙的管理层职位!要么介绍他来寺里避祸的人有大能量,要么他自己在江湖道上颇有些声望,否则方丈不会如此抬举他。 似这等样人,靠着声望人脉混社会,不可避免看重所谓的“义气”。你越是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哭哭啼啼,他就越看不起你,你若在他面前为求自保出卖亲朋,他定要在你身上搠十几刀。 “贫僧欣赏你的为人,就破例给你一个机会。” 胖和尚是个粗鲁人,撮住楚鸾衣袖,把她往山上寺庙里引,动作着实算不得温柔,“若是治得好了,你娘俩日后在本寺附近摆摊租铺,市金、租子一律免交!” 楚鸾心下一动:“草民楚鸾,多谢大师抬举。” 糖村以及银沙河畔其他三个村子的村民,进行农家日用品、粮食交易,基本都是在娘娘庙附近的街集市上,每月初一十五逢一小集,三月一次大庙会。 若能在此处得一个永久免租摊位,有了这位“地头佛陀”的庇护,就不必担心被无赖、恶霸、劣绅寻衅滋事了。 “贫僧俗家姓名舍了,方丈随便给起了个法号叫鉴空。” 胖和尚领着她,穿过寺院中轴线上的第一重大殿,名曰天王殿,殿内供奉着弥勒佛。 “可不是随便起的,鉴就是镜子,方丈对您寄予厚望,希望您在此修行,心体能够像镜子一样空明。”楚鸾笑着接过话茬。 那鉴空和尚愣住,随即浮现喜色:“竟有这好意头,楚兄弟,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明理的读书人。” 这一高兴,称呼也从“这厮”变成了“楚兄弟”。 楚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为了出门方便,不被集市上的无赖拽住戏耍,大伯母给她套上了一件大锤两年前的旧衣裳,头上一角青色方巾,再加上发育不明显,倒似个男孩子,会被认错也正常。 寺庙中轴线的左侧,有一地藏院,供奉着地藏王菩萨,远不及天王殿和观音殿香火鼎盛,正是这鉴空和尚管辖处。香火少自有香火少的好处,可避开世俗干扰。 地藏院一禅房内。 鉴空和尚脱去了袈裟衲衣,露出肩膀上的伤患处。 楚鸾切了脉,又触诊了伤处,果然是箭矢利器所伤:“腐烂破溃,日久不敛,肉芽暗紫不鲜。大师是选择外科手术还是保守疗法?” 鉴空和尚一脸迷茫地问:“何为外科手术?何为保守疗法?贫僧是个粗人,听不大明白。” 楚鸾立刻换了个说法:“外科手术是武治,用刀子把您肩膀上的腐肉给挖掉,脓毒挤干净,死腔里的坏死筋膜组织全用剪子剪掉,在里头填充上药物、纱布……” “等等等等——你等会儿!” 鉴空和尚听得脸都青了,额头上冒出来 10. 第 10 章 《驾鹤乘鸾》全本免费阅读 那小沙弥哪里敢再多言语,只讷讷称是,捧着药方去集上生药铺抓药去了。 须臾的功夫,就提着满满当当的中药材来复命。 地藏院的灶火房里有现成的砂锅、瓦罐、瓷罐,直接熬了透脓散和内部黄芪汤。因这两副药含有解表清热解毒的药材,两刻钟为宜,最长也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否则会造成有效成分药性挥发,所以很快鉴空和尚就喝上了治病的汤药。 虽是保守治疗的汤药,但汤药下肚之后,鉴空和尚也明显感觉到右肩上的伤患处舒服了些。 “那种火烧火燎,宛如钝刀子拉肉的痛楚,有所减轻。” 鉴空和尚很满意,越发确定对方是个神医,而非官府做公的探子来拘捕自己,当即起身要拜,“贫僧一叶障目了,之前极为无礼,唐突了楚兄弟,恳请恕罪。” 楚鸾哪里敢受他一拜,慌忙扶住:“大师万万使不得,草民就是个乡野村医,治病救人乃是职责本分。大师且把心收回肚子里,行医者理应保护病人隐私,您受了什么伤得了什么病,草民定不会告诉旁人。” “多谢楚兄弟替贫僧周全。” 鉴空和尚听了这话,心里更感动了,“来人,上斋饭蔬果茶水,与楚兄弟母子吃。待茶足饭饱再下山做生意不迟。” 作为人质的小唐氏释放了,送到这禅房中来。 火房沙弥鱼贯而入,端上来数几盘斋饭,白馒头十个,两大碗白米饭,木耳炒萝卜,煎豆腐,油焖茄子,手撕包心菜,一盘山药莲藕汤,此外还有两把时令水果小米蕉。 小唐氏原本还提心吊胆,但是看到这些珍贵的斋饭,眼睛都直了,条件反射咽了下口水。 白细面儿做的馍馍啊!这只有富户乡绅才吃得起! 还有那大白米饭,是舂了无数次的精米,才能煮出这样好看的色泽!普通的糙米杂粮煮出来的都是黄不拉几,甚至泛着黑。 至于那些素菜,也无虫蛀,叶片厚实新鲜,汤头勾芡,飘着薄薄一层黄澄澄诱人喷香的素油花,家里吃饭哪里舍得放这许多油水! 鉴空和尚是个体面人,自也懂得给朋友体面,微笑着双手合十道:“二位请慢用,方丈布佛坛讲法华经,贫僧需得前去听经。如有什么难处,随时可遣门外小沙弥来天王殿知会一声。” 楚兄弟家境极为贫寒,连十文钱的市金都拿不出来,母子俩也俱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一看就是长期吃不饱饭的。 饿了许久的农民吃饭,大口咀嚼狼吞虎咽的,你能站在旁边看么? 更何况楚兄弟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读书人大多爱面子,必须得顾忌一下人家的自尊心。 楚鸾感激地拱了个手,不曾想这和尚倒是粗中有细。 鉴空带着两个小沙弥离开,禅房内只剩下楚鸾和小唐氏,空气中弥漫着斋饭香和檀香。 “大伯母,快用饭吧,莫辜负了大师的一番心意。” 楚鸾半点不拘谨,端起一碗白米饭,持箸夹了块表皮黄澄煎得酥脆的豆腐,大口朵颐起来,“唔,咸香可口!这豆腐油炸之前,肯定先用盐腌过了。” 不止油水足,还放了足够的盐。 老楚家烧菜,是完全舍不得放盐的,没法子,盐比命贵。日子久了,家里人多少都有点低钠综合征的症状,浑身没力气,四肢软塌塌,还会腹痛。 虽然这斋饭用的是粗盐,有一股子苦涩味儿,但只要能补充盐分,楚鸾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大口大口吃菜喝汤拌饭。原主的身体过于瘦弱,严重营养不良,必须得调理。 小唐氏一开始还有些不敢动筷子,但见阿鸾吃得那么香,终于也忍不住了,舀了一勺粒粒饱满的白米饭,刚放进嘴里,眼睛湿润了:“原来,白米饭是这个味道。” 小唐氏夹了一块长长的茄子,咬了一口,舌尖传来的素油咸香,令她禁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这哪里是茄子。 更像是浸润吸饱了足够油水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