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 1. 偏我来时不逢春(1)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兰山君觉得自己快死了。 她听人说过,人死之前,才会梦见那些已逝却从不入梦的故人。 —— 兰山君终于梦见了老和尚。 古柳高槐之下,年幼的她正坐在长满青苔的破庙石阶上跟着他学刀。 老和尚说她的刀又快又好,颇有天赋,很能继承他的衣钵。可他又不肯说这份衣钵是什么,她便干脆用这把快刀去杀猪。 老和尚痛心疾首,觉得她辱没门庭,不敬佛祖,但吃她拿回来的猪肉却欢喜得很。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无奈的道:“师父,你吃肉的嘴快过你手里的刀唉——” 老和尚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但说的话她却听不见。 她有些着急,把耳朵凑到他跟前,“师父,你骂了什么?” 多年未见了,即便是骂,好歹也叫她听一听音。 但无论她凑得多近,还是听不见老和尚的声音。她就委屈起来。 “师父,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来看看我,你都不知道我过得有多难。” 她这个人,命不好。 听人说,她是个弃婴,生出来就被人丢在山脚下,是老和尚捡她回去养大的。十二岁之前,她跟着老和尚四处化缘吃百家饭,虽然日子过得艰苦,但好歹还算有个依靠。 十二岁那年,老和尚就死了。为了活命,她只能下山去做杀猪匠。后来命运多变,十六岁的她突然被接到镇国公府,成了流落在外的嫡次女,十八岁成婚,做了宋国公家的大少夫人。 这一路上艰难得很,但兰山君心里挥着一把杀猪刀,从未怕过谁。 二十六岁,看不上她的婆母终于死了,难缠的妯娌分家出去,嚣张的妾室被发卖,她膝下又有儿有女,总觉得自己的命途该得意起来时,却毫无预兆的被宋家人连夜绑了送回淮陵老家,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常年不见天光。 她恨极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更不知道她这样的身份,为什么突然消失也没有一个人来查一查,救一救。她只知道这屋子窗户钉死,黑漆漆的,睁眼闭眼都一个样。 梦里,她委屈的问老和尚,“师父,你怎么还不来救我,我都要熬不下去了。” 她靠着一日一送的馊饭馊菜度日,没有尊严的活在这一寸天地里,不知日月更迭,已经开始要疯了。 但她不想疯,也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她生来就倔,即便被逼到这种境地,也凭着一股意难平吊着命,不愿意落下一滴泪。 好在梦里是可以哭的。她拽着老和尚破破烂烂的袈裟掉眼泪:“师父,你是不是来带我走的?” 老和尚不答不应,只是转身,一瞬之间,已经在十尺开外。兰山君着急了,情不自禁的跟着跑,“师父,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 可就是追不上—— 追得好累啊。 太累了。 她熬不住了。 兰山君痛苦的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睛。 ——窗外,骤然涌入了无数天光。 …… 元狩四十七年,冬,风饕雪虐。 兰山君随着镇国公府遣来接她的人进皇都洛阳。临近洛阳时,天降大雪封路,一行人便留在了距洛阳不远处的驿站里。 兰家三少爷奉了父亲镇国公的命令去接人回家,一来一往,就用了三月时间。好不容易快回家了,结果又被拦在路上,他烦闷的叹气:“哎,你嫂子该想我了。” 他是刚成婚三天就去的蜀州淮陵接人,正是新婚燕尔,极为思念家中的妻子。 说完转身,见这位一路上雀跃活泼的妹妹竟然没有说话,只一味的盯着屋外的大雪看,笑着道:“妹妹喜欢雪?” 兰山君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认认真真盯着雪看了一会才说,“不喜欢。” 冬雪能冻死人。老和尚死的那一日,就如同今日一般有漫天风雪落下,山雪沉积,接不来大夫上山,也背不了老和尚下山,让她为此内疚了很久很久。 她年少的时候,应是最厌恶雪的。 兰三少爷却有些诧异,“不喜欢为什么如此盯着看?” 兰山君笑笑,“太久没看了,觉得稀奇。” 兰三少爷走近一些:“是么?淮陵很少落雪吗?” 兰山君轻声嗯了一句:“是,很少有雪。” 走近的兰三少爷已经看见妹妹眼底的青乌了,他担心的问:“妹妹昨天晚上没睡好?” 兰山君手紧了紧,“做了个噩梦。” 她神色复杂看着这位现在对她还算和善的兄长,总觉得还在梦中。可她确实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刚刚从淮陵到洛阳的时候。 这一年,她被告知自己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六姑娘,而不是无父无母的弃婴。从此,她踏上了一条青云路。 她不用再为了银子奔波,不用再在晚上担心破破烂烂的门会被人砸开。她住进了高门宅院里,成了世家贵女。 这一年,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 她沉默不语,陷入回忆,兰三少爷却以为她是因马上要到洛阳了紧张不安,安抚道:“咱们家的人俱是温厚敦良的脾气,平日里连脸都没有红过,一家子和和气气的。他们都挂念着你呢,即便祖父和父亲修道不在家中住,也把我叫过去叮嘱好几次,让我一路上收收急脾气,免得莽撞的性子吓着你。” 这话确实没有半分假。 兰山君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话回忆往昔,发现她现在还记得初到洛阳时,也是有这么一场大雪。她冒着大雪进府,府中的人早已经等在大门处迎她,各个激动亲切得很,过来拉她的手,搂住她往家里走,让她也感动过许多时日,感慨有家还是比没家的好。 但时日不久,她的习性和脾气跟他们难以磨合,也使这点感动瞬间消弭。 再后来,这些温厚敦良的人一个个用失望的眼神看着她,总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什么脏东西。但因他们确实给了她恩惠,以至于她连在心里骂他们几句都觉得自己不配,都算是忘恩负义。 那种滋味,比恶人打她一顿还难受。 兰三少爷还在笑着安抚:“我去接你之前,母亲日日都在哭,想你得很。我估摸着等你回家,她定然还要欢喜得哭上半月。” 许是刚刚重活,格外喜欢回忆。兰山君听见母亲两字,又略微失神起来。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镇国公夫人是个极为温和的人,即便是发脾气也不会大声说话,十分的修身养性。而她出身乡野,常年挥一把杀猪刀,做的就是笑面迎客的生意,如此在母亲 2. 偏我来时不遇春(2)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兰三少爷闻言好笑,宽慰道:“你年岁轻轻的,怎么带着不得志的感慨?且等着吧,冬日过去,春日便可来了。到时候我带你出门游玩,要赏什么花赏不到?” 而后顿了顿,好奇问,“妹妹识字?喜欢诗词?” 兰山君摇了摇头,“识字,但没读过诗词,谈不上喜欢。” 她的字是老和尚教的,但他只教了几个就不教了。好在她记性好,又好学,老和尚不教她,她就自己化缘了一本三字经回来看,看不懂就跟在老和尚身后问。 老和尚总是无奈的转身,“山君,你会杀猪就够了,学什么读书写字呢?” 兰山君倔得很,“可是师父,既然你不想我读书写字,做什么要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呢?” 她认得了自己的名字,觉得认字很快活,当然想要更多。 她一直不是个听话的人,认准了就要学:“就算你不教我,我也终究会找到学字法子的。” 如此威胁,老和尚还是不肯教她,任由她去撞南墙,只是会看着她叹息:“山君,你不懂,我是为你好。” 时至今日,兰山君依旧不懂老和尚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却能依仗着年岁的增加,身处绝地后沉下来的心境,突然微微品出老和尚说这句话时带着的无奈和矛盾心绪。 他似乎是希望她能学更多的东西,但又怕她真学成了。所以但凡教她的本事,都是点到为止。 可他唯独愿意她学刀。他说,“你手里有一把刀,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死时,还把他用了多年的短刀留给她:“就当我还陪着你。” 兰山君想到这里,心里酸涩起来——可是师父,你不知道,最后的那段时光里,我手里确实是握着这把刀的。 我是多艰难,才克制住不用它划开手腕。 前尘往事,想起来就使人心绪低沉。兰山君低头,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道:“三哥,等雪停了,咱们就赶路吧?” 她迫不及待去洛阳寻一寻真相。 兰三少爷却是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先说了一句:“我也急着回去,但这鬼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雪。” 而后马上问:“妹妹的字是跟着谁学?” 兰山君:“我家师父。” 兰三少爷肃然起敬,“是那位收养你的方丈吧?他识字?” 不过又觉得即便是荒村野庙野和尚,能认字也不算稀奇事,不然怎么念经诵佛呢?便不等兰山君说话,立马继续说下一句:“我们一家子人都感激他。若不是他养大了你,当年兵荒马乱的……哎!”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再次感慨起来,“当年,蜀州暴乱,朝廷派兵镇压。祖父临危受命,带着大伯父和二伯父奔赴蜀州,结果吃了败仗,两位伯父战死沙场,祖父也在那一场战事里受了重伤,腿和腰背坏了,不能再战,陛下便派父亲前去接应。” 彼时很是惊险。因为连续败仗,朝廷对镇国公府已经颇有微词,要换帅将。但父亲自小在陛下身边长大,谈起兵书来头头是道,陛下信任父亲,还是派他去了。父亲为表明决心,便带了家眷随军,立了誓言,不破蜀州不还朝。 但后来蜀州是破了,却也损失惨重,连妹妹也在战乱里‘死去’。 “母亲说,她生下你才满月,蜀州突然就起了乱,混乱之中,她让奶娘和侍卫带着你先走,好歹有条生路。” 结果等战事停了,父母凭着妹妹走时穿的衣服找到了一具死婴,而后又找到了奶娘和侍卫们的尸体,便以为众人都去世了,悲痛不止。 “还是今年九月,咱们家的当铺里突然来了一个少年人当金镯子,当铺掌柜恰好是母亲的陪嫁,识得那金镯子正是母亲当年给你特意做的满月礼,当时就留了心眼,这才查出当年的真相。” 原来是奶娘抱着她逃走后,怕穿得富贵被人盯上,便在途中将妹妹的衣裳与一位死婴对调。后来奶娘中箭身亡,妹妹却没事,藏在她的怀里躲过一劫。 兰三少爷:“那死婴的父母却找了来,见你身上的衣裳,以为是他们的女儿,连忙抱着逃出城去了淮陵,等终于安定了一些,他们这才为你擦洗身体,却发现你手上戴着金镯子,便知晓抱错了人。于是拿走了金镯子,将你放在破庙的门口,等着方丈将你捡了回去才走。” 金镯子他们也没有卖。少年说,“那般的岁月,我们是养不起多余人的,父母拿走金镯子,算是见财起心。但我们并不亏心,毕竟抱着她一路逃,再危险也没有丢弃过。而我自己的妹妹,却连尸体也没法子回去找。” 这回他来洛阳是准备做点小生意的,结果生意不遂,落得个身无分文,这才想着当掉金镯子。 镇国公一家倒是没有为难他,还带着他去祭拜了“妹妹”。然后让兰三少爷马不停蹄的去淮陵接人。 兰三少爷:“得知你还在世,祖父和父亲都回家拜祭了祖宗,感谢他们护佑子孙。” 他说到这里,眼神微微暗淡,“当年回朝之后,虽然战事是胜利了,但损失惨重,同袍皆尽,祖父又痛失二子,对人世间看开许多,索性修道去了。父亲孝顺,也陪伴祖父而去,已经十余年不在家中。如今,是四叔当家。” 老镇国公一共四个儿子,死了两个,一个又跟着修道,只剩下不太聪慧的幼子支撑门庭,所以镇国公府虽然还是国公府第,却跟十几年前大相径庭,已经失了权势。 兰山君闻言默不作声。她当年也被这般告诉过祖父和父亲修道的缘由。但后面长大一点,不用别人说也能揣测出背后的真相:父子俩纸上谈兵,能力不够,导致太多人死去,陛下也护不住他们了,所以才去山上缩着不出门。 且她还知晓,因着这场战事,曾经作为叛乱之地的蜀州学子在洛阳也并不受重用,如今的内阁之中,没有一位阁老是蜀州人。洛阳重要官员,也没有蜀州人任职。 就连她——因是蜀州长大的人,官话带着浓浓的蜀州音,又爱吃蜀州的菜肴,举手投足一股蜀州人的习性,便成了许多人不喜欢她的缘由。 其中将厌恶表在脸上的就有她的祖母镇国公老夫人。 当年,她刚回去,祖母对她还算是宠爱,但随着她一口蜀州口音改不过来,便成了罪过,稍有不顺心,就罚她跪在院门口读孝经。 她最初那般的性子怎么可能跪?直接撂挑子拎了杀猪刀就要回淮陵。又被母亲劝回来,后来也不知道劝了些什么,她又跪了下去。 这么一跪,就是两年,直到她出嫁。 所以,其实细细想来,她跟镇国公府一家子人关系不好,实在是事出有因。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准备回房中休息,结果刚要转身,便看见一人牵着马从风雪中而来。 他走得极快,不过几瞬之间,便到了屋舍外的马厩下。 此时将近薄暮,驿丞刚要下值,瞧见还有人来,心中暗暗叹了一句晦气,又不得不扬起笑脸过去。待问了名姓,官职,立马恭恭敬敬的:“原来是淮陵知县大人,这段日子邬阁老的信送来三四封,就等您来取了。” 郁清梧一身堆着积雪。他脱了披风,积雪瞬间抖落一地,笑吟吟的道:“多谢大人了。” 又笑着说:“今日风雪大,怕是不能行了,恐要在驿站中住几日,得劳烦大人操心。” 驿丞客客气气的,“如今才十一月,不是年关,里头空得很,只有镇国公府的少爷姑娘住着。不过今年这雪却早,还下得邪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郁清梧点点头,而后突然有所察一般抬眸,正好瞧见一位站在廊下盯着他出神的姑娘。 她似乎是要回屋中去了,甚至已经走了几步,但不知为何骤然停下,微微侧身朝他看过来,眸眼清亮, 3. 偏我来时不遇春(3)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夜寒,风雪犹如挦绵扯絮。 郁清梧展开他家先生邬庆川寄送到驿站的书信。 都是家信。一封写已经为他在洛阳购置了宅院,就等他去住了。一封写近日做了几首好诗,但总觉得有些韵脚没写好。最近的一封甚至抱怨吃遍洛阳的蜀州菜却找不到一个正宗的。 零零碎碎写了许多,想到什么写什么,又迫不及待的送过来,可见先生确实是思念他紧了。 郁清梧心下开怀,将信仔仔细细折好收袖子里后,便开始提笔写日录。 他从六岁起就有写日录的习惯,这么多年一直坚持,鲜少落下过。但年少的事情尚且能直言写到日录里,做官之后,却不能如此写真话了。 他便将不好明说的事情隐去,不写经过,只写下一两句感慨。 今日也是一般的,先直白写大雪封路行走不易,路上吃食变贵。再隐去驿站里的见闻,无头无尾在纸上写道,“行至驿站,无缘无故被一狗狂吠,实在是晦气。” 想了想,又想起兰三狗身边始终不发一言的兰姑娘,便继续写道:“佳人与狗,并不相同。” 虽然兰姑娘最开始看他那一眼着实古怪了些,后头也一直垂头敛眉,但他看得出,她对他毫无嫌弃厌恶之意。 而后又琢磨着那古怪的眼神,却又琢磨不出意味来,只能先搁笔,在屋中踱步,另盘算起自己到洛阳要做的事情,等到回神时,已经是寅时了,天方大白。 他脱了衣裳上床睡觉,刚闭上眼睛,却突然福临心至一般,猛的一个机灵爬起来研墨,然后斟酌提笔:“廊下初相遇,疑我是故人。” 但他确实不认识她。是什么时候碰见过却忘记了吗? 应该也不会。兰姑娘一双眼睛长得极好,眉眼英气,带有飒飒爽利之风,更有一股若隐若无的杀气,想来他见过就不会忘记。 那就不想了,他向来不是个喜欢究其根本的人。 这般写好了,才算是舒服,才觉得自己一天的事情做完了。于是沾床就睡,一觉到天亮。 雪终于停了,满世清白。 郁清梧下楼的时候,兰三少爷正催着驿站里的管事带人清扫积雪,管事的点头哈腰,背过身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可巧,被郁清梧看见了。 管事的就露出求饶的嘴脸,郁清梧笑着点头,他才舒口气离开,满头大汗。兰三少爷已经看见郁清梧了,顿时脸色更差,郁清梧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只敷衍的嗯了声,转身就走。 他提了食盒去跟兰山君用早膳,骂道:“驿站里一群蠹虫,连条道也扫不出来,若不严厉些,便当我们是摆设。” 继而说起郁清梧,仿佛想为昨日自己的口出恶言做解释,迫不及待的为自己沉冤昭雪:“他年少得名,又是邬阁老倾尽心血教导出来的,十六岁就中了探花,当年的风头比状元郎还盛。于是狂妄得很,整日不将人看在眼里,还曾跟博远侯家大少爷打过一架。” 他说到这里,越发的嗤之以鼻:“这也不奇怪,蜀州蛮夷众多,实在是不可教化。” 兰山君吃完一个肉包,听见“蜀州蛮夷不可教化”几个字,突然知晓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能与这位三哥平和相处了。 这般的话,她之前定然是听了就不舒服,非得记在心里,等有朝一日找到机会暗暗骂回去才甘心。但彼时年少,刚到洛阳,兀自惶恐,恐怕骂回去了又怕他怪罪,故而深夜难眠。 痛快了又没痛快。 她在镇国公府两年都是如此。 真是拧巴得很。她当年应该也曾讨厌过如此别扭的自己。不过现在被磨平了棱角,连倔骨都撒上了柔光,倒是觉得之前的她鲜活。 又有何错呢?细究起来,她以微末之身来富贵之家,能做到当年那样,已经很不错了。 至少嘴巴上没吃过亏。 现在就更不可能吃亏了。 兰山君轻声笑了笑,捏起一个肉包,心平气温的道:“我看他倒是不见得有多狂妄。” 兰三少爷皱眉:“如何不见得?” 兰山君:“昨日三哥对他不客气,他可曾对你出口不逊,大打出手?” 兰三少爷自有道理,“我们是镇国公府,他即便是仗着邬阁老的势,也不敢在我面前出风头。” 他一副含冤莫白的口吻,抱怨道:“妹妹,我不喜欢他,一是因为他秉性不佳,小人得志,二也是因着咱们家大伯父和二伯父就逝在蜀州,祖父和父亲还因此得了祸,十余年苦守三清,鲜少归家。” “咱们家跟蜀州,算是有血海深仇的。” “因此我不喜欢郁清梧,实在是情有可原。” 如此这般,脱口而出几句不得当的话也算不得什么。 他长篇大论,倒是自觉委屈。兰山君终于忍不住提醒他一件事情:“可是三哥,我也是蜀州人。” 兰三少爷一愣,马上纠正道:“你不是蜀州人,你是洛阳人。” 兰山君:“但我生在蜀州,长在蜀州,我跟三哥讨厌的蜀州两字,实在是紧密得很。” 兰三少爷还以为她是害怕自己会对她有成见,赶紧说,“你是我的妹妹,我哪里会对你不好?” 他安抚道:“洛阳话好学,不足半年,你便可以将口音改过来了。 兰山君听得好笑,“若是我不愿意改呢?” 兰三少爷听得皱眉:“什么?” 兰山君:“若是我不愿意改呢?” 她不是说“乡音难以改掉”,也不是说“怕是改不彻底犹有蜀音”,而是直接说不愿意改。 因为这句话,兰三少爷眉宇都要皱成一团了:“为何不改?” 兰山君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因为我喜欢这口蜀音,不想改掉。” 与她学字背书的聪慧不一样,她自小学音很慢,总是说不清楚字。五岁了,还总是把师父喊成“师虎”。 老和尚烦忧得很,一点一点纠正,“山君,虽然为师为你取名为虎,但却不是你这般用的。” 后来学清楚字了,又要学蜀音。 她的这一口蜀州话,最初并不正宗。老和尚不是蜀州人,听闻刚开始也没学着说蜀州话,还得意的跟她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自然化缘到的斋食也多些。” 但后来他说,“小山君啊,我老了,快死了,不说蜀州话不要紧,你却不行。你要学会说他们的话,这样才不会欺负你。” 老和尚就先去村子里学,学会了回来教她,一点一点,终于让她成了一个真正的蜀州人,说一口正宗的蜀州话。 但这般用心学的话,等到了镇国公府,便成了过错。所有人都要她改过来,哪怕她说的是官话,只带着蜀州的音而已。 他们都说,“你大伯父和二伯父死在蜀州,你这般带着蜀音,不是戳你 4. 偏我来时不逢春(4))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如同上辈子一般,镇国公府一家子人都站在大门口接人。兰山君下马车的时候,镇国公夫人朱氏情不自禁的快走几步,差点摔倒,兰山君手快,连忙扶住了她的手臂,将人扶了起来。 朱氏大哭出声,抱住人用力搂紧:“我的儿啊!” 一群人过来劝,俱都眼眶红润,还是镇国公老夫人发话,“且先回屋里去,天寒地冻的,别将人冻坏了。” 朱氏哎了一声,牵着兰山君的手紧紧不放。等到屋子里,又一个个的为她介绍家中亲人。 “这是你祖母,快跪下磕头。” 兰山君低声喊了一句,“祖母。” 蜀音一出,镇国公老夫人神色微愣,心下起了不自在,到底没有多说什么,道:“快起来。” 朱氏倒是没注意到这些,她极为高兴,抱着兰山君不放,又指着一对夫妻:“这是你四叔和四叔母。” 兰山君继续磕头。 剩下的就是兄弟姐妹了,镇国公府子嗣不丰,加上她才七人。但大少爷带着大少夫人在豫州为官,二姑娘嫁去了外地,所以在场的小辈便只有五人。 三房的三少爷夫妻,七姑娘。四房的四少爷和五少爷。 如此,一通认亲下来,零零碎碎,兰山君也收了不少礼。她一个一个谢过去,倒是显得沉着文静,聪慧伶俐。 朱氏瞧着惊喜,搂着她道:“你祖父和父亲正在观里为死去的将士们祈福,因心诚,轻易是不回家的,你怕是要过年的时候才能看见了。” 兰山君点头,“是。” 兰七姑娘在一边瞧着小声说:“六姐姐看起来是个文静稳重,还不喜欢说话的性子。” 兰三少爷闻言,嘴巴动了动,又咽回去,然后再次张开嘴巴没忍住道:“她刚开始很是喜欢说话,问我这个那个的,但前几日大雪,睡了一觉起来突然就变了,真是奇怪。” 兰七姑娘单名一个慧字,才十二岁。她撇嘴,“三哥,人哪里会突然变,你真是胡说八道。” 兰三少爷一向让着小妹妹,笑着说,“我不与你争,往后你就知道了,你六姐姐性子……反正口头上是不会受欺负的。” 兰慧好奇:“是么?” 两人嘀嘀咕咕,老夫人见了好笑,“怎么,还有话要偷偷的说?” 兰慧不敢直言,笑着说,“三哥哥说一路上的吃食呢。” 老夫人哈哈大笑,指着兰三道:“你啊你啊,都是已经成婚的人,开年也要补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般馋口。” 便叫人摆饭,跟兰山君道:“你母亲不知道你的口味,让人多准备了好些菜,你瞧瞧可有你喜欢吃的。” 兰山君瞧了一眼,一桌子清清淡淡的碗碟,是祖母爱吃的。但里头也有几个辣菜。虽不是蜀州菜,但想来是母亲特意为她准备的。 她记得,因蜀人爱吃辣,祖母便滴辣不沾,整个镇国公府也就没了辣菜的影子。 母亲对她,初时很是不错。 兰山君谢了几句,垂头坐下,低声道:“都喜欢,我不挑口。” 而后执筷,夹菜,用饭,刻意犯了一些错,尽量跟从前什么都不会的时候一样。不过就算是如此,因有了上辈子十年的见识和习惯,一举一动还算是能看。 桌子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在打量她,见她举止算不得粗俗,说话算不得粗鲁,虽然看起来做这些是生疏的,官话也带着蜀音,但周身透露出一股从容自在,很是让人心喜。 朱氏一脸柔意,和婆母对视一眼,皆以为兰山君是在路上跟着兰三少爷学的。 这是好事。如此用功,以后再教教,再改改,想来是极好的。 等用膳之后,众人又坐在一块说话,朱氏笑着问:“听你三哥方才说,你是识字的?” 兰山君点头,“识字。” 因老和尚不肯教导,她最后撞南墙也没有撞出几个字来,大多数字还是到镇国公府后日以继夜学的。 但这辈子不能再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去认字了,也不能再用半年去学规矩不出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她说出早已经想好的说辞,“我家师父说,他出家之前是梧州人,幼年的时候家中做生意,也有钱财,便给他请了先生读书,所以是识字的。我便跟着他学,大多的字都认得。” 这倒是没撒谎,句句是真,是老和尚喝醉酒之后跟她说的。 兰慧小姑娘听得好奇,“那他怎么做和尚去了?” 兰山君回忆:“师父说,他这个人,不喜欢读书,就喜欢打打杀杀,年轻的时候很想去看看话本中的快意江湖事,还夸出了海口,想成为一个英雄。结果提着刀去外头闯,发现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又不好意思灰溜溜的回去,只好咬着牙给人家做教书先生,这样蹉跎了半生,终于悟了世俗,又因没有妻儿,索性做了和尚。” 还是个云游和尚。 老和尚吃着她拿回来的猪肉,嘴里流油:“也是巧了,我刚到淮陵,就碰见你了。” “哎,山君啊,我带着你可不好走,只能做个定脚和尚。” 后头果然葬在了那座破庙里,想葬到别处去都不成了。 兰山君叹息一声,看向朱氏,“母亲,我想这几日去洛阳的寺庙里面给师父做场法事,点盏长明灯。” 朱氏:“这是应该的。” 又说起往后的安排来:“咱们对外不能说你是遗失的女儿,这般说出去不好。我和你祖母想了想,便说当年生的是一对双胎,生出来后有道士上门,告诫我们双胎要分开养才能长寿。于是连夜送走一个,留下一个。” 送走的那个养在蜀州,这么多年也不敢声张,怕被阎王知晓夺了命数,于是满十六岁才敢接回来。 兰山君点头,“还是祖母和母亲想得周到。” 上辈子也是这般说的。因有了这般的说辞,母亲关着她学了半年多的规矩,瞧着像大家闺秀了才带着她出门见人。 她如此乖巧,实在是让朱氏欢心。又亲自带着她去新院子住下,点了四个丫头两个婆子给她,“往后,她们是专门伺候你的。” 忙活到半夜里,朱氏才和四老爷夫妇去了老夫人的房中,兰三早在那里等着了,见他们来,连忙说起路上的事情。 他自然不会在祖母和四叔父叔母面前说兰山君不愿意改掉蜀音的事情,这个只能跟母亲私下说。 他便将路上的事情挑了些有趣的说了些,而后看着四老爷道:“四叔,前日在驿站,我碰见了邬阁老的学生,郁清梧。” 四老爷资质平庸,不能文不能武,本是躺吃躺喝啃老父亲和兄长们的命,谁知道阴差阳错,竟要扛起一家子的责任来。于是这些年活得殚精竭虑,小心翼翼,比同岁之人看起来更加苍老。 他闻言问道:“是邬阁老被贬蜀州时,在那边教养的弟子?我记得他是元狩四十四年的探花,本是要入翰林院的,后来因蜀州的一件案子跟博远侯家的大少爷打了一架,被贬蜀州做知县去了。” 兰三少爷点头,“就是他——四叔,他的调令你可曾听见消息?可知道调哪里去了?” 四老爷无奈摇头,“我人虽然还在兵部,但并不受重视,兵部的事情尚且不知,何况是吏部了。” 兰三少爷嗤然:“邬阁老也太急不可耐了些,这才回来多久, 5. 偏我来时不逢春(5))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另一边,兰山君正神色复杂的看着母亲给的丫鬟婆子。她们比起十年后年轻了许多,脸上都带着笑意,各个上来给她福礼。 兰山君连忙将人都扶起来,轻声道:“且自在些,不用多礼。” 她们一行六人,从兰家到宋家,十年来都帮着她做事,尽心尽力,从未停歇。但她上辈子那般离开宋家,想来她们也活不成了。 她这一条命,必定还连累了不少人命丧黄泉。 兰山君心里起了酸楚愧意,连忙别过脸去,低声道:“夜深了,铺床吧。” 赵妈妈便和秦妈妈带着春夏秋冬四个小丫鬟给她更衣净脸。秦妈妈肃着脸,捧着中衣站在一边,并不多言。 赵妈妈却是个爱笑爱说的人,两眼弯弯跟她道:“姑娘,今晚老奴和浮春在外头守夜,您要是有什么事情,便叫我们。” 四个小丫头名字起得好,分别是浮春,悬夏,引秋,凝冬。 兰山君对她们很是熟悉,知晓浮春稳重,最得赵妈妈重视。她点了点头,赵妈妈便给她掖好被角,带着人都退了出去。 等人一走,屋子里静寂起来,兰山君才睁开双眼怔怔看帐帘。今日见了这么多故人,她心中万般滋味难以抒发,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口浊气,又将眼睛闭上,但已经睡不着了。 她这几日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尤其是重活的第一晚,她打开窗户,捧着笼灯挨墙根坐下,任由絮雪落在眉梢也不擦拭,只死死的盯着笼灯,生怕它熄灭。 这般精神胆栗,直到寅时天方大白才终于松神。 她怕是梦。 如果是梦,那也太遗憾了。 没有看见老和尚,也没有看见儿女。 逝者未曾祭奠,生者还未出世。 如果这不是梦,也依旧遗憾重重。 逝者不可救回,生者也不可能再降生了。 如此细细相较之下,比起老和尚,她对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人世的儿女更加愧疚些。 但她不能细想儿女。 被困在淮陵的时候不敢想,一想就锥心。如今也不敢想,一想就戾气翻涌,更加恨宋家,想着实在不行干脆一刀杀了宋知味同归于尽算了。 可又委实不甘心。都重来一次了,若还是只做个糊涂莽撞鬼,那也枉费老天帮她一回。 她只好多恨一些宋知味。 她嫁给宋知味多年,并未亏心过。两人虽无爱意,但也算是相敬如宾。出事之前,他甚至连句重话都未曾对她说过。但骤然出事之时,他站在窗边,静静的盯着她,什么缘由也不说,好似她是便宜物件一般可以丢弃,毫无波澜的道:“山君,我也是没办法,只好对你不起。” 为什么没办法?是什么事情没有办法?她第一个想的就是镇国公府出事了,牵连到了她的身上。 但宋知味摇头,“镇国公府好好的,他们却应不会寻你。” 他站起来,再不肯说其他,只略带遗憾的道:“山君,你且去吧,我会把孩子们照顾好的。” 他轻描淡写的决定了她的命运。 她却不想认命。 她从不认命。 她还要他的命。 兰山君推开窗户,轻轻吐出一口郁气。睡是睡不着了,索性熬到天亮出来练刀。 她来时行李不多,除了几件贴身衣裳,便只有这把刀跟着。 这是老和尚临死之前给她的短刀。也是他的戒刀。但别家和尚戒刀只用来裁割衣物,他却是用来切猪肉吃的。 酒肉和尚,荤素不忌,却没叫她学会这份洒脱。 赵妈妈等人在一边看着,各个惊讶,没想到六姑娘竟然使得这么一手好刀。悬夏性子明快一些,鼓起掌来,“姑娘真厉害啊。” 但她不知道兰山君的“底细”,朱氏却是知晓的。她一进门就瞧见这幅样子,眉头一皱,赶紧过去道:“山君,姑娘家,还是少练刀的好。” 她生怕兰山君曾经杀猪的事情露出马脚。这怎么能行呢?山君和慧慧都还没有说亲。 兰山君却笑着收了刀,习惯性的仔仔细细用帕子擦拭刀身,然后抿唇温和的笑:“母亲,这是我家师父给我的刀,他临终前嘱咐我要多练,我答应过的,便不能失信于他。” 这话一出,朱氏一愣,犹豫片刻,道:“既是你家师父的遗言,那便算了。” 想了想还是叮嘱,“但在外头,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兰山君笑着哎了一声。 她这般的态度,与昨日的温婉乖巧倒是有些不同。 朱氏起了心思,仔细打量了她许久,发现她不动的时候极为柔婉,也很文静,并不爱多言,嘴角爱噙着笑,竟有点像自己平时的样子。但动起来,便是飒爽英姿,一举一动,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幼虎——这个姿态她竟然也有些熟悉,只觉得在谁身上见到过,但到底是谁,脑海里又是模糊的。 但无论如何,这性子倒算不得坏。至少比她想象中好上了太多,实在是不像乡野之中长成的。她也没有多想,只把这功劳归功于识字的老和尚身上,以为是他教导的。 于是便更加感激,笑着道:“我已经遣人去白马寺了,等那边安排好了,咱们就过去为你家师父做场大大的法事。” 兰山君真心实意道谢:“多谢母亲。” 朱氏:“咱们一家子人,谢什么呢?” 她有意亲近,因说到做法事,便寻了个话茬子递过去:“你信佛么?” 兰山君点头,“信的。” 朱氏:“是你自小长在庙宇里的缘故?” 兰山君想了想,摇头道:“倒也不是。” 她跟老和尚都不信佛。若是信,怎么能在佛祖面前吃肉杀猪呢? 只是经历了前世种种,她觉得这世上应有神佛。 她认真回道:“上有神佛,便有寄托。” 芸芸众生,所求不过如此了。 朱氏瞧见她这般神情,突然生出些好奇,“山君……你有所求?” 小小年岁,说出来的道理倒是通透。 兰山君点头,“是啊,有所求。” 所求还挺多的。 等第三日,她被朱氏带着去白马寺为老和尚做法事时,便虔诚的跪在佛祖之下,道:“母 6.偏我来时不逢春(6)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做完法事之后,已经到了正午时分。朱氏带着兰山君去后院歇息,委婉道:“我跟方丈说,你自小体弱,便跟着空名师父念经以求菩萨保佑。” 这是让她别说岔了话。 兰山君轻笑着点头,“我知晓了,母亲,在淮陵的事情,我不会乱说的。” 朱氏见她竟然懂,松了一口气,笑着道:“这也是为了你和家中姐妹的名声,便只能将过去掩埋掉了。” 兰山君再次点头。 朱氏很是喜爱她的温顺乖巧,拉着她的手道:“山君,等明日,我便亲自带着你学规矩,若是学得快,下月十五便有博远侯家的寿宴。到时各家的姑娘都回去,你便可以结交几个性子相投的姑娘说说话,再相看一个好夫婿。” 她笑着说,“你十六岁了,也该定亲了。” 兰山君无有不应一般继续点头:“我都听母亲的。” 朱氏越发笑得欢心:“你这般的性子,就跟我梦中见你的时候一般。” 她感慨道:“想来这就是母女了,虽没见过,但总是能预梦到的。” 兰山君闻言低头一笑,却不再说话了。而后又想起无论是结交姐妹,还是相看夫婿,最开始都不如母亲想得那般顺利。母亲初时还劝她宽心,后头每每不顺,便又训诫,“山君,你要讨喜一些。” 如何讨喜呢? 像现在这般吗? 她瞧着母亲是喜欢她现在模样的。 那母亲应当喜欢她二十六岁时的性子。 她这个时候,已经懂得去柔和自己的言行举止,虽然依旧一身倔骨头,但至少学会了给自己披张皮。 而后盘算一番,发现该祭拜的都祭拜了,只余下自己这条命还没有点上长明灯,便又开始盘算怎么争取早日出门去查一查宋家的事情。 她抬起头,正要跟朱氏打探宋家的事情,便见前头石拱处来了两个男人。 一个不认识,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另一个却是郁清梧。 兰山君诧异,倒是没想到这般快再次见到他。朱氏也瞧见了,带着兰山君转身快走几步,皱眉道:“咱们去后头说话。” 她不认识郁清梧,但看得见他们穿的是布袍,一瞧便知晓是穷书生。她是不愿意与这般的人打交道的,便叫丫鬟婆子们坠在后头跟着以隔视线,低声不满:“本想着这边清净,没成想还有人来。方丈也不让人拦一拦。” 若是当年的镇国公府,她们在这边,庙里是决计不会放布袍进来的。 她神情难得肃然,一味朝着前头走。兰山君落后一步,顿了顿,还是侧身朝着对面已经停步的人点了点头,这才跟着一块离开。 一群人急匆匆离去,等她们走远了,郁清梧和才和好友苏行舟走过来,笑着道:“原来是镇国公府的人在做法事。” 苏行舟若有所思问:“你确定是镇国公府?” 郁清梧慢吞吞点头,一边走一边道:“我前几日还在驿站见过那位兰姑娘。” 他道:“后头在先生那里,寿老夫人听闻我在驿站见了镇国公府的人,便告诉我兰家最近要接回一个自小养在淮陵的六姑娘——我估摸着方才那位颇为和善朝我们点头的就是她了。” 寿老夫人是邬阁老的寡嫂,常年在洛阳住着,最喜欢打听各府的事情,也喜欢看各种杂书,说起什么都知晓一点。 郁清梧:“寿老夫人说,她也算是百晓生了。” 说完朝前走了几步,突觉不对劲,连忙回头,就见苏行舟呆船一样不动弹远远落在后头。他好笑道:“怎么了?我就说身边怎么没人了。” 苏行舟神色莫名,快步上前低声道:“只是觉得有些巧了。她跟我在淮陵见过的一位姑娘有七八分像。不过那位姑娘长在庙宇里,跟着一个老和尚长大的。” 顿了顿,又道:“因跟她机缘巧合见过几次,印象颇深,我还记得她叫山君,倒是没有姓氏,孤儿嘛。” 他琢磨起来:“这样看,应该是我认错了,这般的出身,不会是镇国公府的人。” 郁清梧心却跳了跳,脸色变幻几瞬,还是道:“……我记得,兰六姑娘闺名就叫山君。”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在驿站里听她的兄长叫过一次。” 苏行舟眉头紧皱。 郁清梧也觉得此事奇异:“既然如此,我估摸着这其中是有一段缘故的,阿兄,你万不可再把今日的话对其他人说。” 苏行舟与他相交十几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姑娘家名誉要紧,我不会乱说。” 又道:“但这般的事情,咱们不说,有心人也未尝不能知会。我听闻她后头还去杀猪谋生了,见的人肯定多。” 郁清梧脑海里就浮现出兰山君杀猪时的模样,不经笑起来,“我说她眉眼怎么还带着杀气,原来有猪兄一份功劳。” 但既然此事算不得周密,他便忍不住打听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苏行舟边走边回忆:“你知晓的,我十六岁的时候,为着省银子,便带着莹莹在道观里住着。” 莹莹是他的妹妹。彼时才六岁。 “那日,我给人抄书得了些钱,就想着去给莹莹买本新的三字经。谁知刚到镇上的书铺旁,便见一个跟莹莹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在那里乞书。书铺掌柜和过路之人皆笑话她痴心妄想,拿她当个乐子看,却无人给她一本书。” “我见此情景,自然心软,遂从书铺买了两本三字经。一本给她,一本给莹莹。” 那时候其实是记不得长相的,只模糊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情。 “不过有一日,她被一位醉酒的老僧带着上道观大放言辞,还踢了一脚门。” 因时隔不久,莹莹还记得她,回来小声的笑,“她醉醺醺的,说自己以后要杀头猪,给佛祖供奉猪头,给道祖供奉猪尾。” 道观里其实就是他和妹妹两人并一个道士住着。老道士笑着道:“不用管,是个酒肉和尚带个屠宰小娘子罢了。” 他那时候才知晓两人原来是住在山腰上的庙宇里。 郁清梧听得有趣,“后头呢?” 苏行舟笑着道:“后头等没动静了,我才开门去看,又发现外墙上用木炭写着一句墓志铭——我现在还记得写的是什么。” 郁清梧不由竖起耳朵:“是什么惊才绝艳之句?” 苏行舟郑重地吟诵:“人必有终,古无不死①。” 郁清梧来来回回品了一番,还是决定遵从内心:“——好似平平无奇。” 苏行舟:“你还不懂其中意味——且他的字也是一绝。”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的字,于是临摹了一番,当天就急匆匆上山去拜师了。” 肯定是没有拜成的。老和尚不收他,还烧了他临摹的纸,毁了道观墙上的字,笑着道:“真是喝多了,怎么写的是墓志铭,实在是不吉利。” 苏行舟:“他又要我答应不再临摹他的字,我见他实在是不愿,便答应了,但起了一份探查之心——他很像话本里面的高人嘛。” “只是还没得及查,你就给我写信邀我去断苍山。我一去就是六年,早将此事给忘记了。四年前,就是咱们要来洛阳那年,我带着莹莹回淮陵跟道观的观主辞别。” 他回忆道:“当时去的时候还好,结果第二天就下了大雪,我没法和莹莹下山,就一直住在道观里。” 等临走时,恰好就在山路上看见已经长大的小姑娘背着死去的老和尚去找大夫。 “我当时没认出她来,还是莹莹认出来的,你也知晓,莹莹记性是极好的,背书之事,连我都比不过她。莹莹说,那姑娘跟从小的模样没什么大差别,我当时不信,如今却也一眼认出来了。这位兰六姑娘,跟四年前的模样确实是有七八分像。” 郁清梧惊奇:“原来世上真有这般不改模样的人。” 苏行舟点头,叹息道:“当年,她也 7.偏我来时不逢春(6)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兰山君倒是不记得有苏行舟这个人。当年与她而言,已经过去了十几年。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她撩起帘子,看的也是郁清梧。 她对郁清梧总是怀着一份别样的感情。或许也不是对他这个人,而是对跃然于纸上的淮陵郁清梧。 她总觉得“他”像是一个“挚友”。 她大概也能猜出来关押自己的那座屋子是郁清梧的。当年他下牢狱后,祖宅应当就被清算了。如此这般的罪臣之宅,刚开始没人敢买来住,那用来关她这般的“罪人”正好合适。 她后头脑子不清醒,还会满屋子找郁清梧的亡灵起誓,求他将她救出去。 求鬼的时候,好话是说尽的。 她先是许诺出去以后肯定给他收尸,就算他在乱葬岗里只有一具白骨,她也能找出来葬下立碑。又夸他清清白白在世,肯定是被冤枉的,只要救她出去,她便给他伸冤。 但清醒后,她又会抱着他的札记一言不发,死咬牙关。 她还挺怕鬼的。她怕真有鬼。 兰山君缓缓吐出一口气,放下帘子,对着朱氏道:“母亲,你给我讲讲洛阳的世家吧?我怕到时候在宴席上什么都不懂给府中丢人。” 朱氏握着她的手,“不怕,你不懂就问慧慧。” 她笑着说,“你和慧慧是亲姐妹,往后可要互相扶持,天底下再没有比你和慧慧更亲的姊妹了。” 她今日本要带着三少夫人和慧慧一块来的,结果临到走时慧慧却咳嗽了几声,朱氏就不敢带了,索性把三少夫人也留下陪着。 兰山君点头。但上辈子母亲并没有让慧慧跟她太亲近。后来她嫁去了宋家很少回镇国公府,等她磨平了棱角愿意回去时,慧慧已经嫁去了南边,再没见过。 朱氏说到慧慧,已经开始担忧起来,道:“等回去,我要亲自盯着她喝药,她总偷偷摸摸的倒掉一些!” 她说起来就停不了。孩子的趣事,母亲总是记得最多。兰山君理解,便静静的听,等她说得差不多了,这才笑着附和了几句,熟练的说些慧慧看起来很是乖巧之类的话。 而后才道:“母亲不累的话,给我说说洛阳世家?” 朱氏温柔点头:“如今各府里,在陛下面前排得上号的有庆国公府,宋国公府,秦国公府,博远侯府,文渊侯府,玉阁老家……再有就是邬阁老家。” 她神色复杂的道:“但倒退十几年,咱们家却是稳稳压住他们一头的。” 她如今都受不了这般的差距。 兰山君没见过那般的盛况,却见过镇国公府慢慢走向颓然的过程。往后十年,镇国公府只有更差的。 所以她被困淮陵的时候就想,是不是因着势微,所以母亲和镇国公府即便知晓了她的困境,也不能去救她呢?又或者说,她去淮陵,镇国公府也是知情人? 但这些念头不能有。一有就生出怨怼,一有怨怼,便陷入无端猜忌之中,恨天恨地,再难有安宁了。 她努力平缓心绪,又轻声问了几句其他府里的事情,等问到宋家的时候,好奇一般道:“我听三哥哥说过他们家。” 兰三少爷是没有说的。但他嘴巴大,什么话都说,记性又差,说没说肯定记不清。兰山君以兰三做说辞,朱氏毫不怀疑,道:“你三哥说他家什么?” 兰山君:“说宋家的大少爷宋知味了。” 朱氏好笑道:“宋知味比你三哥哥大两岁,今年二十。他是个少年英才,人也长得好,已经进朝为官了,很得圣上心意——你三哥哥最是羡慕他,不过他那个人嘴莽,想来没说宋知味什么好话。” 又道,“你三哥哥成婚的时候,还偷偷跟我说,他如今唯一能比得过宋知味的,便是先一步有了媳妇。只要往后能再先一步有了儿子,也算是赢他一回了。” 她说得好笑,笑个不停。兰山君便跟着笑。而后笑着问,“那宋家大少爷什么时候成亲?” 朱氏:“还没说亲呢,他在整个洛阳都算是顶顶好的儿郎了,挑眼得很,这家不成那家不成的,不知道最后挑个什么样的人。” 兰山君:“说个公主?郡主?” 她见不到天光的那段日子,时时都在揣测自己为什么被关。于是日思夜想,发现宋知味能如此做,不过是两种缘由。 一是他想另娶。二是她得罪了什么人。 比起后者,又更倾向于前者。 她想,若是宋知味有一个常年相好,地位尊贵的人,他们早在一起,却又不能在一起,那她占着位置一直活得很好,便惹了人恨,如此这般折磨自己也是有可能的。 朱氏却摇头,“陛下那般的年岁,最小的公主也有三十多岁了。至于郡主……也没有听闻他跟哪家郡主有意。” 她摆摆手,“不说他,与咱们没什么相干的。” 反正宋家跟兰家是扯不上干系的。她不想再说这个事,又怕兰山君有什么想头,告诫道:“山君,往后你就是碰见了宋知味,也离远一些,万不可动点其他的念头。咱们两家,如今家世并不相当,想来是不能成的。” 兰山君哎了一声,“我知晓的。” 所以最开始,她汲汲营营费尽心思求的夫婿也不是宋知味。 那她跟宋知味是如何定亲的呢? 应该是有一日她去庆国公府参加赏花宴,姑娘们都在吟诗作对,只有她一窍不通,干脆躲在廊下站着看天上的飞鸟。 宋知味不知从何处走出来唤了她一句兰六姑娘。 他说,“六姑娘不喜欢赏花?” 她当时知晓他是什么人,便不愿意攀扯上,退后一步,规规矩矩的道:“是。” 再不肯说其他的话。 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走了。 然后就听母亲说宋家来求亲了,说 8.偏我来时不逢春(8)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此后几日,兰山君在屋子里跟着朱氏学规矩。她学得又快又好,可谓是举一反三,朱氏对她赞不绝口,欢喜道:“山君,你真是聪慧。” 她原本以为怎么着也要大半年才能把她之前的陋习改过来,没成想竟然如此顺利。这般下去,博远侯府的宴席能去,过年的时候更能带去各府里面走动了。 因有了打算,便要准备许多东西。她遣人把三儿媳妇唤过来,道:“我想让山君和慧慧穿一样的衣裳,一样的首饰,还要打一把相同的长命锁。到时候齐齐整整的到各府去拜年,准能让人叫好。” 三少夫人捧着她,“是啊,六妹妹英气,七妹妹姣美,让我看,就是满洛阳也排得上名号的。” 朱氏一向温和,拉着三少夫人的手道:“她们再好,都不及你。这几个月若不是你帮着我管家,我哪里能如此松快?” 三少夫人便笑起来,也觉得有这般通情达理的婆母是她的幸事。她颔首领命,“母亲放心,我这就派人去珍宝阁里取样式回来,等母亲和妹妹们选好了样式,便让他们紧着咱们的做,如此便能在过年之前将东西做好了。” 她临走之前还笑着跟正在背世家谱的兰山君道:“妹妹真是了不得,我小时候背世家谱可是用了许久的功夫。我听母亲说,妹妹才两天就已经背熟了?” 兰山君笑着摇头:“我十六岁学嫂嫂六岁学的东西,还学得这般慢,嫂嫂快别抬举我了。” 三少夫人就喜欢她这般懂礼的模样。她当时知晓兰山君要回来的时候还发愁过,就怕是请回来一尊市井大佛,脾性如同村妇,什么礼也不懂,将家里搅得鸡飞狗跳的。结果人意外的不错,她就舒了一口气,也愿意对她好些。 她问:“妹妹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喜欢什么样式的纹路?” 兰山君:“我不挑的。” 三少夫人稀奇的挑了挑眉。 饭菜口味不挑,衣裳首饰也不挑。说是没讲究,其实是没底气。她心里倒是有些可怜她了,以为她是刚回来惶恐,什么也不敢多要。 人总是喜欢怜悯弱小,她道:“那我就多选几样给妹妹看。” 兰山君含笑:“多谢嫂嫂。” 三少夫人满意的走了。朱氏很乐意看见家中和和气气的,又让兰山君放下世家谱,温柔的牵着她的手去练字,“你的字很是不错,不过瞧着像长久不曾动过笔了,到底生疏了些。今日便先练练底色,明日熟悉了,就开始抄写太平经吧?等过年的时候,能给你祖父和父亲送去两卷太平经,便是最大的孝心。” 兰山君低声应是。 朱氏就坐在一边给她研墨,由衷欢喜道:“你不知道,带着你和慧慧去拜年,这是梦里才有的事情,我时不时就做梦呢,梦见当年你没去世,我就有两个女儿了,那我在过年的时候就带着你们守岁,放炮竹……” 她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又落下泪来。 她的贴身婆子们便劝了起来,朱氏自觉不好意思,抬起头去看兰山君,生怕她被自己影响也落了泪,结果却看见她愣在那里,似乎是神游去了。 她好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山君?” 兰山君回过神来。朱氏笑着道:“怎么了?” 兰山君摇头,“没什么。” 只是突然记起了件事情。 她记得,上辈子因不识字,她没有给祖父和父亲“尽孝”过,过年之前也因“不尊教化”,被祖母和母亲留在了家中,便也没有跟着出门走动过。 她来洛阳的第一个年,有一半的日子是冷冷清清的。 好在她习惯了冷清,自娱自乐的从池子里抓了鱼出来烤着吃,将鱼翅贴在了门上,寓意年年有余。 母亲瞧见了,却又不高兴,叹息道:“山君,你要改。” 兰山君觉得母亲对她有偏见。 自己捉个鱼又能怎么样呢?这事情换成其他人来做,只能算是一件闺阁趣事。但到了她这里,因她不懂规矩,便成了蜀州蛮夷。 她说,“难道别人家的姑娘都不曾抓过鱼么?武将家里的姑娘也不曾有?难道世家的规矩里面规定过不许我贴鱼翅在门上么?” 她正襟危坐,做好了要跟母亲理论的准备,但大户人家的手段不是她能化解的。母亲只需要抓了她身边的人打,她就没有办法了。 她还记得,第一个为她挨打的是悬夏。她那日是带着悬夏去捉的鱼。 大过年的,悬夏手掌被打烂了,她的心便也跟着冷了下去。 这应该就是她跟母亲不和的开端。 而现在,母亲说,她其实无数个梦里都想着带她和慧慧一块守岁,出门拜年…… 她抄写太平经的手一顿,水墨染了半张纸。 这张纸便不可用了。母亲没有责怪她,只是让她换一张来写,而后拿起废纸看了眼,奇怪的道:“山君,你这个字,倒不像是跟着你家师父学的,我瞧着,没有丝毫的佛禅意蕴在,倒是有一股……” 她斟酌着用词,“倒是有一股想要冲破云霄的气势。” 她看看兰山君,又看看纸上的字,“你脾性温婉,字却不同,想来还是少年心性。” 这也不是坏事,朱氏笑着道:“人活着,是要有凭风好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心志。” 兰山君神色复杂,放下笔,终于定睛看向母亲,“果真?” 朱氏:“果真。哪个少年人不曾这般过?” 但兰山君却记得母亲上辈子曾责备她,“你的字锋芒太过,等你什么时候磨去了这股野心,便再跟我学其他的吧。” 两辈子,同一手字,竟因她回府之后的不同,也变得如此不同。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执笔,垂头低眸,一笔一划的在纸上继续抄写太平经。 ——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太重要了。 朱氏却被她刚刚眼眸里突然侵袭而来的悲戚弄得摸不着头脑。但兰山君一副虔诚抄写太平经的架势,她也不好在一边打扰,便又去看小女儿。 恐是前阵子大雪着凉,兰慧一直咳嗽不断,现在才好一些。朱氏担忧,“往后可得看紧了你,一点凉都不能受。” 兰慧蹭进她的怀里,好奇问,“母亲从六姐姐那里来?六姐姐今日学的可好?” 朱氏点头,“她真是一点就透,跟你一般聪慧。” 只是……她犹豫道,“就是太懂事了些,这般显得,显得有些……” 兰慧自小就跟母亲要好,笑着道:“母亲,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朱氏就叹息说:“也没什么。只觉得,她太懂事反而显得跟我们生疏了。” 兰慧不懂,卷着被子坐好,“可是母亲不是很喜欢六姐姐的懂事么?她要是不懂事,母亲又该烦恼了。” 朱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透,“就你聪明!” 她笑起来,“也是,这才多久啊,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亲切起来?她懂事一些,我也少劳累一些。不然我怕是要劳心不断。” 结果这话一语成谶。没几天,兰山君就惹了祸,让她操心上了。 那日正好是腊月初十,连日阴雨绵绵的天终于放晴,镇国公老夫人有了兴致,便叫孙儿辈一块去花园里读太平经。 < 9.偏我来时不逢春(9)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即便是已经经历过一回,兰山君再听见这般的话还是会觉得难以置信,更有些许陌生。 祖母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跟她说话了。 她没被送去淮陵之前,也是享过宋国公大少夫人这个身份好处的。至少她回镇国公府的时候,祖母对她客气了许多,不会动不动就让她跪下,还会笑着道一句:“山君难得回来,快些坐下。” 所以她当年觉得自己汲汲营营嫁高门,实在是没错。 而后仔细想想,今天的事情当年虽也发生过,但却是一年之后了。 彼时她刚回府,脾气倔,倔在明面上,一开始就跟祖母对着干,实在被骂得烦了,跪得痛了,也会暴怒而起,吼上一句:老娘们,有本事就让蜀州所有人改洛阳话。 祖母被她气得捂住胸口直哭,反而不敢跟她提给老和尚改道观里供奉的话。 还是后来,她跟着母亲学说话做事,脾气温和了一些,祖母才敢试探性的提。 后头怎么解决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供奉是没改的,老娘们三个字是骂了的,她是收拾包袱要走的,最后还是母亲劝诫了一些什么话,又给祖母跪了下去。 她当年唯一一次跪哭,就是因着此事。 兰山君轻声叹息,看着祖母期待的脸庞感慨:“祖母,知晓的,是你虔诚供奉三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欺负我人微言薄,还要吃镇国公府的饭,便逼着我将养恩弃了。” 一句话,便将老夫人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眼神变得凌厉。 兰山君却笑了笑:“且我虽然见识少,但也知晓举头三尺有神明,从不敢想这般的事情,就怕佛祖怪罪,三清也不欢喜。” 兰慧和三少夫人惊讶她言辞锋利,未免不敬了些,但又觉得祖母确实是过分,便都坐着不敢动,也不说话。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冷笑连连,“什么生恩养恩,扯那么远做什么?” 她不悦道:“不过是换个地方供奉,又不是不供奉,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心诚则灵,供奉在哪里倒是没有讲究。” 兰山君:“我自小养在寺庙里,自然对佛祖心诚。若是改信了三清,不是跟两姓家奴一般吗?” 她摇头,“天地有灵,我跟着师父也学过一些,知晓这般供奉了菩萨又去供奉三清的,是不被任何一方喜欢的。” 老夫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她就曾供奉过佛祖。 兰山君只当不知,还在那里道:“这就跟人走错了道一般,越走便越偏,越虔诚便更要不得。你一旦虔诚的许了愿,两家都厌弃,没有一家愿意帮扶,最后只能坠入地狱了。” 老夫人又惊又气,惊的是兰山君确实是在寺庙里长大的,恐有些道行。气的是她这番话从未听其他人说过,怕是说来吓唬自己的。 更觉得她的脸面被拂,有些下不来台,于是骂道:“胡言乱语,装神弄鬼!” 兰山君也不还嘴,只道:“祖母不信就算了。” 她低声说:“祖母常年信道,想来无事,但孙女是不敢的,怕死后被丢了油锅。” 老夫人气得胸口痛,眼眶红润起来。 兰慧见两人如此,想要开口调和,却被三少夫人拦住了。她朝着贴身婆子使了使眼色,让人去请婆母过来。等回过神,就见祖母却突然盯着六妹妹道了一句:“若我非要如此呢?” 三少夫人头疼起来。她原本以为这个家里最难相处的人应是从乡野回来的六妹妹,结果六妹妹懂事有礼,祖母却是这个样子。 她只能去看六妹妹,想着她低头,先让此事过去,其他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却又听见六妹妹说:“祖母,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 三少夫人心想,完了。 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果然老夫人怒道:“我是你祖母,便是这个家的道理。你大伯父和二伯父战死沙场……” 兰山君依旧神情平静:“可是外头四百八十寺,祖母难道都要夷为平地么?” 老夫人不可置信,“什么?” 十几年了,自从儿子死后,只要她提起死去的儿子,人人都顺着她,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顶撞她。 她怒不可遏:“跪下!” 又是这两个字。 兰山君深深叹了一口气,好似听见了什么无理取闹的话。 她坐着没动。 且有些怔怔出神:这就是她当年每每想起就委屈的事情么? 这还真是……她摇摇头,只觉得自己大了还是有些好处的。 兰慧坐在一边目瞪口呆,但这段日子六姐姐一直都是温柔乖顺的模样,对她也是笑盈盈的,母亲又常常夸赞,贸然这般,她便先在心中替她说起话来。 祖母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无论怎么样,逝者为大,何必要逼迫人家改了信奉呢? 等朱氏过来的时候,她便先去外头等着,见了人就急急道:“母亲,这也怪不得六姐姐,她只是性格倔了些,不懂得变通罢了。” 若是她,便先答应着,办不办是另外一回事了,必定不会当场起冲突的。 朱氏听了慧慧如此说,心里也有数了。于是进了屋,先将人拉着站在自己身边,训斥几句,“怎么敢跟祖母争执?” 又看着老夫人,“母亲,她还小呢,又从蜀州刚回来,不懂事,你万不可跟她置气。” 老夫人还是给朱氏面子的,怒气忍下去,只道:“看着乖顺,却有一身逆骨。” 兰慧松口气,以为这般就可以了。她就去看六姐姐,却见她眼神奇异,迟迟不动,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兰慧纳闷,就见祖母突然落泪,对母亲道:“当年,你大哥和二哥去战场,我就不同意。蜀州蛮夷,实在是罪该万死!” 仅这么一句话,母亲就犹豫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悲恸之色,牵着六姐姐的手去了一边。 她听不见,却见六姐姐的脸上神色越发古怪。 她心中犯了嘀咕,便忍不住凑过去听,正好听见母亲劝诫道:“即便有所不愿,但你是小辈,她是长辈,长辈让跪,也该跪下,怎么能任性妄为呢?” 朱氏拉着兰山君的手,轻声道:“你从淮陵回来,一口蜀音,你祖母何曾怪罪于你?她退了一步,你也该退一步。” 她说,“山君,你别倔,我这段日子耗费心血教你道理,不是让你来对付家里人的,你万不可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就发现兰山君恍然大悟一般看着她。 继而听见她喃喃点头道:“确实。” 她感慨出声,“母亲,我当初……我确实……最怕你对我失望了。” 所以你说跪,当年的我即便再委屈,也是会跪的。 原来是这样跪了下去。 这样跪下去,老和尚的生恩她保住了,养恩也还了。 两边都齐全,只有她自己兀自委屈,便跪着哭了起来。 她一直是个拧巴的人。对 10.偏我来时不逢春(10)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这句话在她出嫁之前,母亲也曾对她说过。 如此看,她这个性子,也算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兰山君唏嘘一声,倒也不纠结。她想,倔有倔的好处,不肯低头也有不肯低头的妙用——不然在淮陵的时候,她熬不过一月就要自裁了。 她这般不愿意去道歉,朱氏也没有办法,只能先叫人回去。兰山君本备着话来回母亲,避免她关着自己不准去博远侯府拜寿,结果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也照常让人给她准备去博远侯府的衣裳,只是对着她长吁短叹。 兰山君懂她的神情。 这是为难怎么教导她。 她之前经常在母亲的脸上看见。 但只要能出门就行了。她这段日子学世家谱,一边看一边暗暗跟十年后做对比,发现世事无常,起起落落,十年后在陛下那里得脸的如今还有些不起眼,往后抄家灭族的现在却还花团锦簇一般。 她的心思就活络开了。 她需要找些帮手。尤其是跟宋家往后不对付的帮手。 想要找到背后的真相也许不难,但若是想杀宋知味,想杀帮凶,光靠她一个人是不行的,还需借力打力。 她有了念头,便请三少夫人来说如今各家的事情——太多年了,她忘记了许多事和人。 她本是要请母亲的,但母亲这几日却抹不开面子,一直避着她。 倒是跟上辈子有些相同。 不过可能是因着她这辈子没有骂祖母死老娘们多作怪,兰慧和三少夫人竟站在她这边,兰慧更敢说一些,对朱氏直言道:“六姐姐只是不懂变通罢了,但是她也没错啊。” 她微微不满,“这次是祖母不对。再是要咱们虔诚信奉,也不能让一个和尚的长明灯去道观里点着吧?” 朱氏:“这是不对,但她也该暂且先应着,等以后再说,至少等我回来再说。” 慧慧:“这是母亲教导我的法子——六姐姐又没有受母亲教导。直来直去,恐是那位方丈教导的,母亲,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六姐姐是他养的呢?” 朱氏:“可她骨子里是这般的性子,即便披张皮在身上掩藏着,以后还是要吃亏的。” 她叹息,“她是痛快了,我还要去你祖母那边劝慰呢。这个孩子啊,她还没有为人母,不知道做母亲的失去孩子的痛。” 她说着说着哽咽道:“当年她‘死’在蜀州,我也是恨蜀州人得很,我能理解你祖母。” 在这上面,她跟婆母同仇敌忾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她的女儿回来了,婆母的儿子却永远回不来,她对婆母,还怀着一种同情之意。 慧慧便没有再说了。祖母对她很好,母亲似乎也没有错,但六姐姐更没错。 她不知道怎么办。 于是祖母那里去撒娇一番,彩衣娱亲,六姐姐那里也去得勤快。 而后发现,动静皆宜四个字最能形容六姐姐。 她喜欢静静的坐在窗户边看世家谱,一笔一划写下了许多人的名字。她神情平缓,眼眸专注,很是好看。 但动起来也很好看。她练刀的时候尤其鲜活,还带着一股杀气,远胜三哥哥那个花架子。 她实在是太喜欢六姐姐了! 但六姐姐待她却不是很亲近,反而跟三嫂嫂更好一些。两个人经常说些外头的事情,她过去听了几嘴,回来劝慰母亲,“六姐姐很努力的去学洛阳世家的东西,我估摸着,如今无论哪家报个姓氏出来,她就知晓祖宗源头了。” 这是想快些适应新身份。 朱氏听后心软,便去看望兰山君。结果见她好像丝毫不曾有过争执一般,说话温顺有礼,一声声母亲叫着,心中又有些不舒服。 她跟慧慧说,“山君秉性直倔,却城府颇深。且我总觉得……她心里好像藏着事情一般,不像一般的十六岁姑娘。” 她担忧的说,“恐生事端啊。” 兰慧撇嘴,“母亲想太多了,六姐姐跟祖母起争执,于是干脆不去祖母那边,面上功夫都不做。她喜欢母亲,即便母亲不帮着她,但也一句一句喊得好。难道这就是城府颇深了么?这明明是一条筋。” 朱氏叹口气,认为她还小,不懂这些。又摸摸她的头,“无论怎么样,明日博远侯家的寿宴,你要跟在你六姐姐身边,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她道:“她的世家谱背得再好,知晓各家再多,到底没见识过这种地方,万一说错话了怎么办?我如今就怕她跟人起争执。” 也怕人知道她的过去。 镇国公府已经落魄了,可不能再给人添上谈资,让人耻笑。 兰慧知道母亲的心病。自从她们家败落之后,母亲总想让他们在外面光鲜一些。她点头道,“母亲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另一边,三少爷也回了府,一回来就问妻子兰山君的事情,“她今日没闹什么事情吧?” 三少夫人在一边看书,闻言将书放下,过去给他取外衫,“能闹什么事?这事情本也不算她的错。” 两人正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时候,她有些话也是敢在丈夫面前说的,“祖母确实……怎么能强求呢?” 她小声道:“祖母其实是在欺负六妹妹刚来家里,还没有熟悉,不敢拒绝。” 这般的小心思,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 谁知道碰见了刺头。偏六妹妹有理有据,还说到点上了。这几日,祖母也不见六妹妹,只觉丢了脸面。 她叹息,“以后是要长久相处的,怕还是有得闹,总要有一个人先低头啊。” 这个人肯定不是祖母,定然是六妹妹。且看母亲怎么劝解吧。 她自己是不愿意去做这个坏人的。 兰三少爷没应声,但也没出声。三少夫人见他这样,便转了话题,“你今日在书院如何?” 兰三少爷便小声的道:“我与你说一件事情,你万不可说出去。” 三少夫人好笑,“什么事情?” 丈夫虽然嘴巴有时候不好,但其实小孩心性。 她还挺喜欢这般的性子,单纯率真。 所以也特意小声了一些,笑着保证:“我肯定不说出去。” 兰三少爷,“我上回跟你说过郁清梧,你还记得吧?” 三少夫人点头,“记得。” 兰三少爷撇嘴,“他今日来书院寻人了。” 三少夫人:“寻人?寻什么人?” 兰三少爷:“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姓苏的,叫什么忘记了。听闻已经消失好几天了。” 三少夫人:“那应该去报官嘛。” 兰三少爷:“谁知道!” 三少夫人不解:“他寻人就寻人,这又有什么不能告知他人的呢?” 兰三少爷就没说话了。郁清梧请了斋长找人去问话的时候,他正好碰见,嘴巴没忍住,便嘴了几句。 这回是没有落得什么好的。郁清梧冷脸 11.偏我来时不逢春(11)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兰山君眼眸微微眯起。她没有立马将帘子放下来,而是又卷上去了一点,也没有挪开目光,就这般直直地撞上郁清梧的双眼。 马车往前而去,从他的身边擦过,他转身侧眸,目光随她而动,兰山君却没有回头。 他看她的目光里带着火。兰山君有些看不懂,只瞧得出不是怒火,但也不是好意。 他为什么这般看着她? 她将帘子缓缓放下来,努力回忆这时候他会碰上什么让他失魂落魄至此的事情,又会跟她有什么交集。思绪良久,她无奈的摇了摇头。 上辈子这会儿她正被关着学规矩,对他一无所知,也漠不相关。后来对他的认知,还是别人碎嘴的三言两语,除了他断头那一刻,她和他从未见过。 这辈子倒是见过两次。但却没有说过话。 他见她,理应不该有这般的目光。 兰山君心里起了狐疑,等到了博远侯府还没有回过神,还是三少夫人笑着喊她,“山君,怎么了?” 兰山君跟着她下马车,低声道:“可能是有些慌张。” 三少夫人牵着她的手,“没关系,第一次出门是会这般的。” 朱氏带着慧慧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瞧见兰山君这幅样子,倒是心有不忍,走出来安抚道:“无事,待会你嫂嫂跟着我去见人,你就跟着慧慧。” 像这般的宴席上,妇人跟姑娘们是分开玩乐的。 兰山君笑着应了一声。 四夫人是最后下马车的。她是个内敛腼腆的性子,并不喜欢多话,但闻言也说了一句:“若是碰见不会说的,便不用说,只低头笑一笑,别人也不会逼着你说。” 兰山君连忙道谢。 朱氏忍不住笑出声,“了不得,这是将自己的秘籍传授出来了。” 话音刚落,又有婆子来领路。 今日是博远侯府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来了府里,自然要先去见一见寿星。一路缓走,路上又碰见了几家人,大家都是彼此熟悉的,便总要问一问兰山君。 朱氏轻言细语:“养在淮陵那边,不敢接回来,过了命里的坎才敢去接。” 兰山君大大方方的给她们行礼问好,一言一行,都挑不出错处,还颇为惹喜。 众位夫人便纷纷夸赞起来,朱氏脸色越发好看,只觉得兰山君实在是聪慧,短短时日就脱胎换骨。一欢喜,便连前几日生出来的尴尬也去了一些,揽着她道:“我到时候还要带着她去你们府上做客,你们的好酒可要拿出来。” 洛阳妇人爱喝点小酒,常有品酒宴。 又一块去给博远侯老夫人拜寿,这般说完话,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兰山君微微扫了一眼,不出意外看见了宋国公夫人。 即便早有准备,还是会忍不住心绪起伏。 她气急起来,瞬间低头,手一紧,指甲就扎进了掌心肉里,便握了块帕子在手里遮掩。兰慧坐在她的身边,没瞧见手,只看得出她脸色不好,担忧问:“六姐姐,你怎么了?” 兰山君轻轻摇头。等再抬头的时候,心绪已经平缓了下来,道:“没事,只是这里面闷得很,我有些晕。” 兰慧:“那我跟姐姐出去走走。” 此时还没到开席的时辰,早有人各自散去,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叙旧。碰巧四夫人娘家嫂子过来请她说话走了,兰慧就趁机跟朱氏道:“母亲,我想和六姐姐出去走走。” 朱氏笑盈盈的点头,“去吧,今日与你相好的几个姑娘都来了。” 三少夫人眼睛一闪,在两人出去之前,连忙引荐兰山君给母亲和妹妹认识。 兰慧拉着兰山君干着急,但也不好走了。兰山君拍拍她的手,倒是承她的情,笑着道:“无事,我好多了。” 唐家虽然不是世家,但却是手里有实权的。朱氏对唐夫人很是客气,指着两个女儿笑道:“十三娘这个孩子向来懂事,我将家里两个丫头交给她,便可放心去喝一杯了。” 唐夫人也给她面子,互相夸赞起来。如此一番你来我往,大人们夸到位了,听尽兴了,小辈们才能离开。唐十三娘跟慧慧相识,走远了就道:“今早上母亲起床的时候还说累,腰痛得很,我还担忧着,想着让她多坐一坐。” “结果好嘛,一说起来,站着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 兰慧抿唇笑道,“都这样!” 十三娘又看向兰山君,拉着她的手道,“好英气的妹妹。” 兰慧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六姐姐比你小?” 十三娘白了她一眼,“方才我姐姐说山君与我同岁。而我是一月生的,一月一日。” 而后问兰山君,“妹妹是几月生的?” 兰山君:“九月。” 兰慧就抬起头,张了张嘴巴,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六姐姐明明是七月的生辰。 每年七月她都跟着母亲去坟前祭拜。 不过下一瞬间又想到六姐姐被捡到的日子可能是九月,便也不好纠正了。只笑着打趣十三娘:“那确实同岁生的都是你妹妹。” 兰山君闻言笑起来。小姑娘们总是无忧无虑的,说出来的话也叫人心神松快,让她紧绷的身子也缓懈了一些。又跟着她们到一边坐下,听她们说鲫鱼汤和草鱼汤的不同喝法,听了几句话,却情不自禁的开始找人。 她这几日在脑海里面琢磨了许多此时可以去攀附的人,最终定下一个最先值得结交的。 前蜀州通判,今洛阳府尹副使的女儿,祝纭。 祝家现在还住在南城的小院子里面,但明年六月,随着她的父兄被陛下赏识,往后十年,祝家一步步高升,成为宋知味也要忌惮三分的人。祝纭也在两年后嫁给了庆国公府的大少爷,跟兰山君倒是经常碰面。 刚开始因两人都是蜀人,带着蜀音,便亲近些,但随着宋知味跟祝家和庆国公府不和,便连她跟祝纭也走得远了。 没想到如今再去结交,已经是本心不正。 兰山君沉闷着吃下一块糕点,坐在游廊里四处都瞧了瞧,皆没有看见祝纭,便同兰慧和十三娘道:“咱们去园子里面转转吧?” 博远侯如今任洛阳府尹一职,他家的寿宴,祝家定然是要给上官母亲祝寿的,今日应当能碰见祝纭。 唐十三娘早发现兰山君不爱说话了!她方才还怕她尴尬想递话头呢。于是马上点头,“好啊,我也想去看看园子里的红梅。” 走动的时候不说话总比干坐在这里不说话强。 兰山君感知她的善意,朝着她道谢,笑着道:“那就走吧。” 她们方才坐在园中游廊里,并不偏僻,没走几步便到了红梅处。这里姑娘多,都在赏看梅花,还有几个在作诗联句。三人一走过去,就有熟人围了上来,又互相见过礼,十三娘就被一位宝蓝色衣裳的姑娘拉着到一边说话去了。 兰慧:“那是她未来的小姑子。” 兰山君点点头,等兰慧也去作诗之后,这才慢慢的寻祝纭。 虽上辈子相交不长,但她知晓祝纭性子内敛,不爱与人说话,但喜欢做竹械,所以对竹子颇为喜欢。 她不动声色的朝着红梅园外的竹林看过去,果然在角落亭中的石凳上看见了人。 兰山君眼眸一亮,并没有立刻就过去,而是等了等,等到石凳子附近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说,“慧慧,我想去旁边坐一坐。” 兰慧联句正兴起,闻言犹豫道:“我跟六姐姐一块去坐。” 兰山君摆手:“我不懂诗词,自然觉得无趣。你是懂的,想来是有无穷乐趣,倒是不用陪着我。” 兰慧也有许久没有出门了,到底年 12.偏我来时不逢春(12)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兰山君听闻寿老夫人来的时候也惊得站了起来。 她知道这位老夫人的份量。不说别的,只说世上本无寿姓①,因寿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生病,陛下担忧她的寿命,便特意赐下寿给她做姓。 只可惜这位老夫人在三年后就去世了。彼时陛下还以长公主之礼为她下葬,让皇太孙和齐王魏王三人为她扶棺,显赫一时。 兰山君上辈子没见过这位老夫人,也从未听闻她出来赴宴过。 正好祝夫人也来唤祝纭去见寿老夫人,两家人便一块前行。 朱氏无奈,既瞧不上祝家的门第,但又要给兰山君面子,只能和祝夫人一块走——她何曾与这般的小官夫人同行过。 好在祝夫人并没有攀扯什么,谦卑有礼,懂得进退,一直笑盈盈的,倒是让朱氏的憋闷消了几分。 只是人人都有高低,朱氏有,其他人自然也有。没一会儿一群人便跟庆国公夫人碰见了。朱氏跟她向来不和,但自家势微,她碰上人家也没有底气,于是每次宴席都是远远避开,免得自己受气。 如今突然狭路相逢,庆国公夫人果然发难,啧啧了几句,看看朱氏,再看看兰山君,笑着道:“这就是你从淮陵接回来的女儿啊。” 她意有所指一般,“听闻做得一手好吃的猪肉包子,丽娘,你有福气了。” 一句话就让朱氏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她知道,对方肯定知晓了兰山君在淮陵做杀猪行当的事情。 庆国公夫人实在是太了解她了,戳了一下她的痛处还不放过,又笑盈盈的对着兰山君道:“可怜见的,下回去我家,我家有好几把……刀,皆可送与你。” 话落,也不等兰山君回话,只哈哈大笑几声自顾自离去。 于是,人家只说了两句话,朱氏脸上却青红交错。 她倒是知道庆国公夫人不会把此事说出去,但一想到对方看她和兰山君的眼神,便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又因有祝家母女在,她面上更加难堪,便急匆匆牵着兰慧走在前面,心中如坠千斤重,都没顾得上后头的兰山君。 祝纭看看朱氏,再看看依旧气息平缓走在身边的兰山君,欲言又止。倒是兰山君笑着问,“怎么了?” 祝纭便摇摇头,“没什么。”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般场景,她还是感受到了山君的不容易。 兰山君懂她的意思。当年她也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如此介怀她的过去。后来慢慢的才明白,知晓母亲有自己的脸面要护。 人嘛,总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这也没什么。 她那时候已经到了不介意此事的年岁,倒是不曾伤怀过。 她笑了笑,不欲说此事,转而道:“快要过年了,这之前家里定然忙,我也不好去你家叨扰。只能约年后了。” 祝纭这时候瞧她可怜得紧,哪里还有不肯的,“你想吃什么都写在信上,我还会做不少蜀州菜呢。” 兰山君就小声道:“那我也给你做一笼猪肉大葱包子——我做得真不错。” 祝纭重重点头,一直牵着她的手。 但等到了博远侯老夫人的院子里,朱氏跟四夫人和三少夫人碰了头,兰山君便被她们带着往前走,祝纭跟祝夫人就留在了后头。 祝夫人牵着女儿的手坐在一边,也不去前面奉承,只笑盈盈的道:“我们纭娘也有朋友了。” 祝纭脸色红彤彤的,“山君也是蜀州来的。” 祝夫人:“我听出来了。” 祝纭不好意思,“母亲,她是镇国公府的姑娘,我请了她来家里,应该没事吧?” 祝夫人给她塞了一个果子吃,“有什么事?交朋友罢了。你喜欢就好了嘛。” 她打趣道:“等回去,咱们叮嘱你阿爹和阿兄勤快些,好让我们纭娘没有顾忌的结交好友。” …… 另一边,寿老夫人正在跟博远侯老夫人道:“我本是一直病着的,不好来给你祝寿。但昨日晚间却梦见了咱们年轻的时候,你和你姐姐去我家,咱们一起做果子酒吃。你酒量少,一喝酒醉,倒在竹林里就睡。” 博远侯老夫人本还有些埋怨寿老夫人上门抢风头,闻言顿时气消了,也跟着回忆起来,“是啊,当年咱们还是姑娘,如今都满头白发了。” 寿老夫人:“所以醒了后,我就想着来看看你,给你祝寿。我还带了你喜欢的酒来。你今日要不要喝一杯?” 自然是要喝的。 博远侯老夫人眼眶湿润,“寿姐姐,多谢你还记挂着我。” 寿老夫人笑着道:“老一辈的,就咱们几个了,我不记挂着你记挂谁?” 而后看了一圈坐着的人,眼眸在兰山君身上一顿,又很快移开,笑着道:“我久不出来,倒是都不太认得了。” 便有人上前行礼。寿老夫人一一扶起她们,朱氏等了等,等得差不多了,马上带着兰山君和兰慧以及三少夫人上前,“老祖宗,这是我的两个女儿。这是我的儿媳妇。” 寿老夫人:“是丽娘啊。” 朱氏感动,“您还记得我呢。” 寿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都有这般大的女儿了。” 她搂住兰山君,“这是你的大女儿吧?她跟你阿娘很像。” 朱氏是觉得不像的。她还愣了愣,看了一眼兰山君的容貌,并没有看见相像之处。但也不好反驳,笑着道:“是很像。” 寿老夫人夸起来:“这股气韵是最像的。” 又夸兰慧,“她跟你像,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才女。” 后头还有人等着拜见,朱氏不好多留,带着两女一媳回到座上,激动得久久不能平静。她低声道:“当年咱们家是何等的光景……就是进宫见太后,皇后,也是寻常事。” 而如今已经十几年未曾进宫过了。就连被寿老夫人多问几句,也能让她心潮澎湃。 往后呢?会不会连收到博远侯府的请帖也成了难事? 朱氏只觉得心里又涩又苦。 她跟庆国公夫人本是闺阁里能争论一番的人,现在瞧见了却只能绕道走。 又想到方才庆国公夫人的讥讽,她眼眶一红,忍不住落泪。兰慧和三少夫人俱都低声开解,兰山君却在想刚刚寿老夫人搂住她的时候,在她腰上轻轻拍了拍是什么意思。 是她的错觉? 她垂头沉思,等抬头,发现母亲正在不满的瞧着她。兰山君便开口宽慰道:“花无百日好,咱们家败落了,难道她家就能一直长红?” 朱氏:“……” 这话听起来并不是那般的舒坦。 但这里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擦擦眼泪,又拉着兰山君左看右看,“寿老夫人说你气韵像你外祖母,我怎么瞧不出?” 等到吃完席面上了马车,朱氏拉着她们上了一辆马车,还在说母亲当年的事情。 “她跟寿老夫人也算是手帕交呢,当年寿老夫人待我,也是极好的。” 三少夫人和兰慧听得频频点头,兰山君却在悬着心等。 她还是觉得寿老夫人拍她腰是有意的。只是今日人太多,她不好上前去搭话,寿老夫人在席面上也没有露出这个意思。 那就只能是回去的路上了。若她是有意,路上定然见分晓。 果然,马车行过杨柳胡同的时候,寿府的马车缀在了镇国公府马车后头。朱氏听婆子一说,哪里敢行在前面,连忙去请寿老夫人先行。 寿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丽娘,好孩子,咱们在这里倒是同路了。我今日见了许多故人,心里欢喜,正好碰到你,倒是有许多话想说。你要是不急,带着孩子们去我府里坐坐?” 朱氏脸都激动红了。 她眼泪不自觉落下,重重的点头,“哎。” 她这些年,心里苦得很,也想跟当年的知情人说一说。 于是马车调转方向,便去了寿老夫人的宅院。 寿府是按着长公主府的规制来造的,府中院落廊桥等景致,听闻还是陛下亲手画的图,又叫工部从江南采买奇石布置,称得上是一步一景。 朱氏小时候来过这里,如今再来,已经恍若隔世,道:“好似从不曾变过一般。” 寿老夫人笑着道:“我不喜欢变。” 而后又用余光瞥兰山君,见她倒是镇定得很,瞧见她的目光,还朝着她笑了笑,丝毫不慌,可见是心中有数的。 寿老夫人心下对她多了一层欢喜。 等到了堂庭里,众人坐在火笼边说话,自然就要说到从前,便要说到朱氏的母亲。寿老夫人不免要提起兰山君,“你可会用刀?” 兰山君心知重头戏来了,她起身行礼,恭谨道:“会的。” 寿老夫人:“你外祖母也会用刀,我这里还有她的刀在呢。你若是会用,倒是 13.偏我来时不逢春(13)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兰山君瞬间将此事跟她被送去淮陵联系在一起。 这是她在无边黑寂里养成的习惯。 漫漫长夜里,她会将曾经发生的事情,碰见的人俱都在心中翻来翻去回忆千万遍,继而揣测他们跟自己被关的牵连。 但她从未怀疑过老和尚。 老和尚是她来洛阳前去世的,距离她被关已经过去了十四年。这十四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老和尚反而被隐于岁月里,跟此事看起来毫无关系。 所以即便如今想来,老和尚有些地方许有可疑——他对她读书写字的态度十分古怪。但仔细想想,也能算是老者的智慧。 她是能理解的:卑贱之躯,容不下见过书中天地的魂灵。 否则剩下的日子,只当在煎人寿。 兰山君思绪纷飞,一时之间觉得郁清梧是急得找错了人,但一念方起,百念斜生,她不敢一口否定。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条人命。 一个对她有恩的人还生死未定。 几瞬之后,她艰难开口:“郁大人,你怀疑是我师父的身份有异,被苏公子查出来了,然后惹了祸端?” 郁清梧其实并不这么想。他只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所以即便有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不愿意放过。 他声音低沉,如丧如冰,“能查的,我都查了……” 最先查的是与他和阿兄有仇的博远侯府,而后是与阿兄素有嫌隙的国子监学子……他是最后来找她的。 他知晓兰山君与阿兄失踪的牵连最少。 但现在却成了他唯一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拳头紧握:“兰姑娘,五天了……再找不到……我不敢耽搁,更不敢再去慢慢查探,只好直接来问你。” 兰山君懂他的心情。她曾经也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去撞,希冀自己能撞上大运。 这是绝望之下生出的逢生之情。 正因为之前她也曾如此过,所以知道他此刻的心。 她看看他,先道了一句,“你坐吧。” 几乎是她这一句话刚说,郁清梧就跌坐了下去。 他本长得高大,如此一跌,缩在一处,便让人瞧着十分心酸。 他苦笑道:“多谢姑娘。” 兰山君垂眸看他,“十年前,我确实曾下山乞过一本三字经,但时隔太久,我只记得是一对兄妹给的,其他的并不记得了。” 想了想,又道:“四年前,我师父死在雪夜里,我背着他下山时,确实是有人帮着我买了棺木。” 但…… 她愧疚道:“我当时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是谁帮的我,也不曾记得恩情。” 没想到竟然是同一对兄妹帮的忙。 她也没有隐瞒老和尚的身世:“我家师父说过他的来历。他说自己是梧州人,家中从商,年幼的时候家里请过私塾先生,所以跟着读过书,字也写得好,但他偏偏喜欢舞刀弄剑……” 她把老和尚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我在说与你之前也说过给镇国公府的人,不曾说谎一个字。” 郁清梧已经感激不尽了。 他还算有识人之能,知晓她方才没有说谎。但她越没有说谎,便越让他的心如坠冰窟。 她的师父听起来并没有可疑的地方。 且人是梧州的,跟洛阳毫无关系,即便是去查,又能查出什么来呢? 他问:“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 他顿了顿,低声道:“姑娘刚来洛阳,若是我家阿兄因此失踪,想来姑娘也是有危险的。” 他这般的话,吓唬小姑娘还行,但吓唬她是没用的。兰山君知道他是急了,也不生气,只道:“真没有了,我和师父一直住在半山的庙宇里,也不是只有我知道他。你若是不信,也可以去淮陵打听。” 郁清梧这才死心。他朝着兰山君又行了一个礼,道:“今日实在是我鲁莽,等我找到阿兄,再去给姑娘赔罪。” 兰山君摇头:“苏公子对我也有恩情,如果能有帮上忙的,绝不会袖手旁观。” 郁清梧筋疲力尽点点头,慢慢支撑着站起来,道:“我请钱妈妈送姑娘回去。” 兰山君点头,却又忍不住凝眸看他。 他的六岁到十六岁,她曾经在札记里面看过无数遍,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中。他的十七岁到十九岁,她没有见过,只听闻依稀过得不好。但今日,她又看见了他的二十岁。 他的兄长失踪,他用尽了力气去寻。 也过得不好。 她回眸,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而后顿了顿,又停足侧身朝着他也行了一个礼。 她说,“多谢你在这个时候,还耗费周章请了寿老夫人来寻我上门。” 而不是直接登门惹人闲话。 郁清梧便道:“我知道的……姑娘也不容易。” 他自嘲的笑了笑,“我们这般的男人尚且过得艰难,姑娘一个人从蜀州来……” 又住进了教养出兰三少爷那般开口闭口蜀州蛮夷的镇国公府,想来更不容易。 他是急着找兄长,但他也不愿意平白无故的给别人带去麻烦。 他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说到这里,眼眶一红,连忙低头,喃喃道:“当年我和阿兄要是注意这些,莹莹也许就不会死了。” 莹莹死前,那般叮嘱他要让阿兄长命百岁,他却可能连这个都做不到。 他知晓,五天不见人影,阿兄必定凶多吉少。 但不管如何,即便是尸体,也要让他找到吧? 兰山君心口发胀,又走回去,给他递过去一块帕子,“我懂。” 虽然不知道莹莹是怎么去世的,但方舆之见能杀人,她懂。 她说,“我若是记起什么,就写信给寿老夫人。” 郁清梧本不该接她帕子的。但她说她懂,他心中便一颤,情不自禁接了过来。 他低头,上面绣着一只小小的老虎。 帕子洁白,他脸上太脏,便没有用。他攥着帕子道,“多谢姑娘了。” 兰山君轻轻点头,慢慢的朝着院门口走去。她脚下千斤重,不断回忆从前,但她确实从未听闻过苏家兄妹的事情。 但郁清梧一直叫苏行舟阿兄, 14.偏我来时不逢春(14) 《山君》全本免费阅读 兰山君被钱妈妈又带着回了寿府。镇国公府的人都已经走了,寿老夫人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堂庭里,见她们回来后,叹息道:“清梧呢?” 钱妈妈:“被邬阁老接走了。” 寿老夫人:“官府怎么说?” 钱妈妈语带不忿:“说是失足落水。” 而后想到苏行舟没有一处好皮的尸体,哽咽道:“咱们一起帮着查了那么久,都没有查到什么,我当时就料是出了事。如今五天过去,人又在河水里泡成那副样子——就算不是失足落水,也找不到什么了。” “好生生的,一个人凭空没了……”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背后的人也太过分了些!” 寿老夫人沉默不语,脸上浮现出悲戚,捂住胸口咳嗽了一声。 钱妈妈却不敢让她这样伤心。大夫说,老夫人若再是多伤多悲,便容易动元气。她连忙道:“兰六姑娘的衣裳在河边染了泥沙,直接回去不妥,我就将人带回来了,好歹换身衣裳。” 寿老夫人点头,强打起精神拉着兰山君道:“我跟你母亲说,我遣你帮我到铁珍堂取新刀了,回来恐晚一些,等你回来后再送你回去。” 兰山君点点头,“是。” 她抬眸,正好看见寿老夫人担忧的看着她,“山君,你可还好?” 兰山君再次点头,“好。” 寿老夫人:“这可算不得好。” 她抬起手,轻轻的在她背上拍几下,“回魂——回魂——” 这是小儿受到惊吓时长辈常用的办法。 兰山君抬起头,朝着她勉强一笑,问,“您还好吗?” 寿老夫人轻轻叹气,“我这把岁数了,看过多少生死……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她问:“今日吓到你了吧?清梧来求我,我只好请了你来。” 兰山君摇头,“苏公子于我有恩,今日的事情,我该帮。” 她看向寿老夫人,“他曾送我一副棺木,但他的棺木,我应当是还不了的。” 苏行舟的棺木,肯定是郁清梧置办。 她道:“我只能去祭拜一番。” 几乎是她这一句话说出来,寿老夫人就懂了,她说,“你放心,你就跟着我去。” 她爱暗暗打听别人家的事情,镇国公府一家老少的性子她都知晓。老的十六年前就悲痛过度不再出过府,所以天地就小了,变得尤为霸道不讲理。 小的呢,又自持身份,还没有从烜赫的过去回过神来,如今还守着镇国公府的面子。 兰山君要是想去拜祭苏行舟,怕是会受到阻拦。 寿老夫人却没有这个顾忌,她做事情直接得很:“我下帖子给你一个人,到时候你上我这里来就行。” 兰山君起身感激一拜,“多谢您。” 寿老夫人摆摆手,“你们现在的小辈啊,就是太多礼了。” 她说到这里,到底又伤心起来,“若是当年他们三个肯住在我这里,也不至于一个两个没了命。” 郁清梧是邬庆川的弟子,来洛阳自然会拜见她。她是想让他们住在寿府的,但邬家也有宅子在,三人还是住到邬宅去了。就这么一念之差,竟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 兰山君连忙安抚,顿了顿,又试探性的道:“郁大人今日来找我,问我师父的事情。” 寿老夫人是知情人,道:“你别怪他,他是走投无路了。” 兰山君:“这是人之常情,若是我碰见这般的事情,也会如此做。只是……我想来想去,我家师父都是普通的和尚,并没有其他异处,便没帮上忙。” 寿老夫人:“你不用多虑,行舟确实去过白马寺,但他先去的莹莹长明灯前,再去的你供奉的四盏灯前。白马寺的小和尚说,他曾驻足在那四盏灯前良久,但到底是看什么,也没有定论。也许是因着你们曾相识想顺便祭拜祭拜,也许是因着他在想其他事情,所以停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 这都是有可能的。若是其他时候,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偏偏凑巧,郁清梧在遍寻不着苏行舟后,在街上碰见了去博远侯府赴宴的兰山君,便当成了最后的希冀来办。 寿老夫人擦擦眼泪,“我也是悔恨,当初无论怎么样,在莹莹死后,也得让行舟来我这里住啊。” 钱妈妈方才去给兰山君取干净衣裳了,回来听见这句话直叹气,而后对兰山君道:“这还是老夫人年轻时候的,跟姑娘正好身材相仿,姑娘试试看能不能穿。” 兰山君接了衣裳道谢,刚要起身去换,便听钱妈妈对寿老夫人说:“您也别自责,您都出面敲打过博远侯府了,谁知道他们还敢这么做!” 兰山君便又坐了下去,轻声问,“博远侯府?” 她记得,三哥曾经说过郁清梧跟博远侯府大少爷打过一次。 钱妈妈:“这也不是秘密——知情的都在猜苏少爷是林大少爷指使人杀的。” 但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不能去抓人。 她叹气,“当年莹莹的事情也没有证据是林大少爷做的,所以郁少爷打上了博远侯府,将人狠狠捅了一刀便是不对,还是老夫人去林贵妃面前说情才保住了前程。” 林贵妃是博远侯的妹妹。 兰山君却诧异,“捅了一刀?” 她迟疑道:“我听闻只是打了一架。” 钱妈妈撇嘴:“博远侯好面子得很,不肯说吃亏的事情传出去。” 又落寞道:“莹莹死得惨,身上好几个窟窿呢。郁少爷当时年少,一气之下,是想要拼命的。” 她说到这里沉默起来,“当年拼了一次命,这回……这回怕是拼命也没用了,只能徐徐图之。” 恐郁清梧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苏行舟失踪之后,他没有再不管不顾的打上门,而是求了邬阁老和寿老夫人帮着寻。 但两人却都没有寻到。 那背后的推手就有得琢磨了。 钱妈妈还是相信是林大少爷做的。 她给兰山君倒了一杯茶送过去,“当年,林大少爷在集贤堂里骂邬阁老,被刚来洛阳的郁少爷苏少爷听见了,便起了争执。” 集贤堂是洛阳学子常去的地方。 “林大少爷心中不快,起了歹毒心肠,竟遣人诱莹莹去抄书卖。那么小的姑娘,才十三岁呢,满心以为是去赚钱的,结果进了集贤堂,却被一个穷酸秀才以蜀人的缘故为难。” “莹莹与他争执了几句,他就将莹莹活生生打死了。” 这秀才认罪也利索,口口声声是为了死在洛阳的士兵报仇。进牢狱之前还冲着郁少爷笑,说:“你们蜀人,真当该死。” 但谁都看得出,秀才只是一把刀,背后还有人站着。 钱妈妈:“四年前,蜀州和洛阳的事情早已经被人渐渐淡忘了,哪里还有人专门记着此事为难一个蜀州小姑娘?借口罢了。后来查出来,是博远侯府大少爷挑唆的。” 但人家只是叫底下的人请穷酸秀才喝过一次酒,什么都没有做,你能拿他怎么样呢?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条人命没了,林大少爷在背后什么事情也没有。 钱妈妈直到现在还气,“幸而捅过一刀,不然更是憋闷。” 兰山君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件旧事。她沉默良久,道:“多谢妈妈告知我此事。” 钱妈妈给她怀里又添了一个牡丹纹样的手炉:“此事是我们将姑娘牵连在里头了,日后说不得会给你带去什么麻烦,肯定是要跟你说清楚的。” 寿老夫人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等钱妈妈说完之后才道:“山君,你往后若是因此事碰见了麻烦,只管来找我。” 兰山君再次道谢。 寿老夫人精神头不太好,勉强笑了笑,便让钱妈妈送兰山君离开。 钱妈妈因今日兰山君跟着去了一趟雒水,对她的印象好得不得了,一个劲的道:“您心地好,将来肯定长命百岁的。” 等送走人,她回到堂庭,就见老夫人手里的杯子碎在了地上。她眼眶一红,叫小丫鬟进来扫了碎杯子,坐在一侧道:“您也别气,如今邬阁老回来了,这条人命不会就这般算了。” 寿老夫人却摇头,“正是因为他回来了,行舟这条命,清梧怕是连一刀都不能为他还手了。” 钱妈妈擦眼泪的手一顿,“什么意思?” 寿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行事变了。” 她感喟道:“可能是他老了。我总觉得他回来后的手段软了很多,顾忌也增了许多。” “博远侯府正如日中天,他不可能为了苏行舟得罪人。” 苏行舟的死,因着邬庆川跟郁清梧的关系,便已经不是他自己的命了。大家都在看邬阁老怎么行事。 寿老夫人疲惫的闭上眼睛,“且这等的时候,博远侯府为什么要杀苏行舟?” 这里面还有得说道。 …… 郁家,灵堂里,邬阁老用手压着郁清梧的肩膀沉声道:“越是这种时候,你越是要冷静。这件事情,不一定就是林冀做的。” 林家大少爷名林冀。 郁清梧默然,并不否认这个猜测。 邬阁老,“当务之急,是找到真凶。否则一味盯准了林家反而不好,容易让人坐山观虎斗。” 他看向棺木,轻轻将手搭在上面,“清梧,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因小失大,你明白吗?” 郁清梧懂他的意思。他也知道先生刚回洛阳,正在关键的时候,他不能做出让先生为难的事情,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依先生的意思,阿兄的命便这样算了吗?” 邬阁老:“不可能算了。但却不是现在算。” 他一言定下章程,拍拍郁清梧的肩膀,“这几日就为行舟下葬吧。” 郁清梧猛的抬头,“下葬?” 邬阁老:“不然呢?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郁清梧身子颤抖起来,“可是先生,一旦下葬,就什么证据都没了,就是咱们什么都不追究的哨声——” 邬阁老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压了压,沉声道:“清梧,你别蠢。” 他说,“你蠢过一次了,在淮陵待了三年,你还要再蠢一次吗?” 郁清梧神情怔怔,喃喃问:“那阿兄的命呢?” 邬阁老还是那句话:“等以后——你如今有什么底气呢?”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没有家世,没有权势。 邬阁老问,“你有什么?” 郁清梧双手紧紧的握住,肩膀一点点被先生压着沉下去,低声道:“我什么都没有。” 邬阁老这才放心。 他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 外头下雪了,他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把黑伞撑着出了门。 郁清梧跪在堂前看着他没了影踪,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拿出一根新的蜡烛去接祭灯的烛火,轻声道:“那阿兄……你慢点去阴曹,慢点再去……” …… 另外一边,兰山君回到了镇国公府。朱氏几人早就等着了,见着人回,连忙道:“怎么如此晚?” 兰山君说出寿老夫人的说辞,“先去看外祖母的刀,看了一会,钱妈妈便说带我去铁珍阁看看,那里还有几把寿老夫人的刀。” 朱氏皱眉,“山君,这是你失礼了,人家只是提一提,没成想你竟然答应,她只好带着你去看。” 她说,“你该回来问问我的。” 兰山君点头:“我下回知晓了。” 朱氏见她脸色疲惫,心软道:“快些坐下歇会吧,我们也在听你三哥哥说要紧的事情呢。” 兰三少爷连忙又把郁清梧同乡死在雒水的消息说了一遍,撇嘴道:“当时他来书院找人,借着邬阁老的脸面架势大得很,一双眼睛好像要吃人一般。” “结果找了这么久,没成想同乡是失足落水。这下子总不至于说我们推他下去的吧?” 三少夫人手紧了紧,到底没有在婆母面前说丈夫的不是。 朱氏担忧道:“往后你们出门,多带几个小厮,如今冬日里雨水足,又有冰雪,路也滑得很。” 兰三少爷哈了一声:“我才不去那般的地方,我跟他可不一样,我闲着无事么?” 雒水边是穷苦人家才去的。 兰山君今日听了苏家兄妹的事情,本就闷着一口气,闻言抬眸看过去:“人死如灯灭,三哥且积些口德。” 兰三少爷张口就道:“我又没说什么!” 兰山君站起来,冷笑道:“你闲着无事,难道别人是有事么?” 奸贼杀人,权贵愚人,本就毫无道理。 难道是苏行舟自己去的雒水河里吗? 难道是苏莹莹自己愿意死在集贤堂吗? 她朝着朱氏行礼,“母亲,我累了,想先回去歇息。” 朱氏目瞪口呆,但见她目光里含着火,又不好说教,只能无奈道:“那你就去歇息。” 等人走了,她眼眶一红,“你们也回去吧。” 三少夫人连忙站起来抓着还想叫嚣的丈夫起身告辞,兰慧瞪了三哥一眼,等三哥三嫂走了,她才跟母亲道:“你可别怪六姐姐,连我都知晓郁清梧是蜀州人,那他的同乡肯定也是蜀州人啊,三哥哥也太不把六姐姐当回事了,怎可当着她的面就说出来。” 朱氏:“我知道的,你瞧,我不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嘛!” 兰慧也站起来要走,“你该说说三哥哥的!” 朱氏:“知道了知道了,你小小年岁,怎么话倒是越来越多。” 兰慧撇嘴,抬腿就走。 朱氏追出去叫人给她打伞,“又下雪了,今年雪就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