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 1、第01章 陆家园会向来是京中盛事,不说那位锦衣卫陆炳大人自幼与嘉靖皇帝竹马之交,如今权势显赫名声滔天,乃皇上面前不折不扣的红人。 因此,其夫人操办的园会自然也少不了诸多名流到场,一时间少长群贤毕至,喧嚣堪比又一场元宵佳节。 女眷庭院里,早已飘满女子特有的清脆声响,夹杂以环佩步摇之叮当,几个年轻少女的调笑声如春风拂面。 “阿娴家排场果然大,瞧这豆沙桃花酥样式,别处哪能吃得到。” “还有这六心居的酱菜,各样都来了几两,若搁在平日里我可吃不起,今日托阿娴的福,我可得每个都尝尝。” “还有这螺,我竟是空长了这十六年,此前还从未见过,更别提摆在这儿待客了。”一蓝衣姑娘拈起盘中一只鲍螺,露出惊羡之情,“姊妹们可真是都开了眼了!” 瞧见被打趣的陆府二小姐陆娴面晕绯红,垂眸视地,显然是心中羞赧,一侧身穿竹青色刺绣妆花裙的少女见状,心知她是天性内向,怯于成为话题中心,忙解围道:“我原来也有所耳闻,听人说此物谓之带骨鲍螺,工艺也颇为特别,我听闻需用蔗糖浆掺入奶酪,经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1)方得以出锅,大家可得细细品品。” 少女音如黄鹂,不疾不徐,语调颇像山间小溪潺潺流水。 闻言蓝衣姑娘笑得更开怀:“瞧瞧清稚这如数家珍的派头,果然徐阁老家宴也是这般阔气,怕是不输阿娴,哪天可要去见识见识。” 话题中心引向被称为清稚的竹青少女,她也并不客气,浅笑道:“其实找食材不难,只要有这份闲情逸致,我也可以做得出来。” “那我等静候去清稚府上做客,可好?” 调笑的尾音刚落,几个姑娘的眼神又瞥向不远处自山茶丛间穿行而来的人影。 “是我哥哥绍庭来了。”蓝衣姑娘小声,随即不怀好意地转向清稚,“你的小郎君来找你了!” 大家循目光望去,果见发挽玉冠的玄袍少年正疾步走来,众目睽睽下,趋向端坐座中的顾清稚。 少女起身行礼,少年亦回礼,声音里颇具几分意气:“家父特来遣我与顾姑娘送些薄礼。” 周围人立刻发出哄闹,其中就属那蓝衣女子笑声最为入耳。 饶是顾清稚平日再大方,此刻也不得不垂首避开视线,以温和含蓄的嗓音回他:“劳小阁老与严公子费心,这如何使得?” 严绍庭一笑:“不过是一些闺阁女子爱用之物,家母特意挑选,嘱咐绍庭定要与姑娘送来。” 说罢,眼神递与身旁小厮,会意后忙将手中一提锦盒递上,令顾清稚不得不接了。 “多谢夫人好意,小女感激不尽。”她再深施一礼。 “竟当面送女子礼物,这严家当真是跋扈惯了。”几丈外,两名男子经过此处,将此景收尽眼底。 两人俱是风度翩翩面容秀逸,一人着绯,另一着雪青,而雪青的那位比前者年轻许多,愈显高大挺拔,神情举止恰似天边之鹤,堪谓皎若玉树临风前。 闻得同伴如此不满,雪青男子轻笑:“肃卿何必义愤填膺,我倒觉得,士子敢于如诗经那般赠淑女以芍药,却是真君子所为。” 被唤作肃卿的男子反驳:“太岳此言谬矣,如此大胆露骨何以称为君子?他严世蕃就是荒唐惯了,上梁不正下梁亦歪,诱得其儿子也这般行事。” 被驳斥的那位只笑而不语,一面缓步走过庭院,一面淡淡望了眼其间二人。 严绍庭自是生得风流倜傥一派潇洒,且因自幼习武,如今蒙恩荫袭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眸色更是神采飞扬,眉间英气尽显。 而那少女他并未看清面容,只依稀觉得身形娇小,如一只花树间可爱的兔,如今仅是缄默立着,气质便仿佛古画里的仕女静雅窈窕,站在严绍庭身边瞧上去相当般配。 他回避目光,继续与同伴朝前行去。 庭内自严绍庭离开后,早陷入了无止境的好奇心中。 “能否打开让我们看看,哥哥究竟送了你什么?”蓝衣姑娘率先发问,将小脑袋探了上去。 “云瑶,这是你兄长送给清稚的东西,我们怎么能看呢?”陆娴忙劝。 闻言严云瑶将脑袋缩回:“那我还是直接问哥哥吧。” 一众姑娘却并未放弃对顾清稚的打趣:“听说严小阁老近日已经在准备礼单了,怕是不日就要到府上提亲呢!” 又转向严云瑶:“清稚都要成你嫂子了,你怎的还不改口?” “是,嫂子——”云瑶拖长了语调,笑闹道。 然而众人皆是一片喜色,唯独清稚脸上并无半分愉快,甚至有几分冷漠,与她平日总是笑意盈盈的神情截然相反。 正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之时,远处奔来几个丫鬟,还未站稳,便慌道:“不好了,出事儿了!” 眼见着这几个丫鬟吞吐了半日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众人不由得着慌:“究竟何事?” 却见陆府大小姐陆姀亦是匆匆而来,其人素来行事稳重,此刻也满面细汗,犹能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严小小姐被不知什么物事卡了喉咙,已是奄奄一息,就连郎中也束手无策,眼下前厅乱作一团,小阁老大发雷霆,嚷着要把随侍的妈妈侍女乱棍打死。” 话音未落,严云瑶听得幼妹与仆妇皆命在旦夕,心中一急,顿而起身奔去。 已至前厅,果见一团人层层簇簇将中间围住,不断传来女子的哭声和男人的斥责,甚至还不缺多人的幸灾乐祸。 如今严家势大如日中天,严世蕃平日行事乖张,早惹得多人仇恨,现今其幼女遭此大祸,竟惹得众人心生上天有眼之叹。 “妹妹——”严云瑶须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通红,身边仆妇们更是惊惶跪地,朝着上首的严世蕃乞饶。 “你们哭有甚么用?”手握重柄的权臣不耐烦而挥袖,“能救我女儿么?” 怒声甫出,愈发如火上浇了油,令仆妇下人们泣得厉害。 “请让小女一试。” 此时,一声坚定女音骤然传出,在乱成一片的吵嚷中愈发清晰明亮。 严世蕃惊异望去,却见是顾家女儿顾清稚。 对这个顾氏少女,他虽记不清其脸容,但亦知晓此乃自幼于徐阶膝下长大的宝贝外孙女,虽是丧父,但徐阶待其极为疼爱,自己出于与徐家结盟的缘故为次子严绍庭求娶清稚,这老头思了大半年才首肯,很是舍不得。 只是这般贵族娇娇女,何以冒风险胆大至此? 一旁的徐阶见外孙女如此妄为,揽下这无人敢担的烂摊子,纵是平日再和颜悦色,此刻也忍不住拉下脸,刹那喝道:“小蹄子作甚?凭你也敢班门弄斧?”一面便欲遣人来赶。 严世蕃却不顾徐阶脸色有异,诧异问道:“顾姑娘真有自信否?” “请小阁老放心。”顾清稚沉稳欠身。 严世蕃不由得转动手间玉串,瞧她虽稚嫩,但现下宫中太医还在奔赴来的路上,怕是等赶到之时,自家女儿早已一命呜呼。 不如先信这才及笄不久的闺阁少女一回。 略略颔首,清稚见得了首肯,忙挤进人群中,打量了眼躺在椅凳上的可怜小丫头。 见她满脸痛苦,小手紧紧握其脖颈,不由得心生恻隐,却见身边婢女不住拍打其背部,出声制止:“不可如此。” “小姐可是被异物卡了喉咙?” 见小姑娘喘着气点头,她便一面上前,立于小姑娘的后侧,一面双臂绕住她腰部。 随后一手捏成拳状,拇指一侧放于腹部,另一只手抓拳向上迫着小姑娘的腹部,众人皆不明所以,只看她沉默地重复这个动作,半晌时光过去,于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那异物竟出了口中。 众人瞧去,却是一枚小小核桃。 伴随着核桃排出,小姑娘终于得以畅快呼吸,不多时面色便转了正常,严世蕃的脸庞也恢复了平和。 众人顿时爆发出称赞叫好声,徐阶虽是觉得脸疼,但也不禁捋须。 然心中后怕未消,这严小姐转危为安了还好,若是真出了差错,外孙女还不知要惹出怎样大祸。 “这姑娘倒是出人意料。”适才横眉冷对严绍庭行为的绯衣男子不吝夸赞,“小小年纪医术高明,看来徐阁老教导有方,不愧为书香门第。” “原是徐阁老家外孙。”雪青男子微笑。 这时,顾清稚恰巧抬首,有意无意遇上他注视的眸光。 她瞳孔中似闪烁了一瞬,泛出别样的神色,但须臾又隐去,再次望向严家幼女。 小姑娘已恢复了正常,正用嫩生生的奶音道谢:“多谢姐姐相救,云绮以后一定报答你。” “你这个小娃娃能送人家什么好东西?”严世蕃大乐,朝小厮抬了抬手,“去,回家里的库房挑两双番邦的羊脂玉送去给顾姑娘。” 纵是羊脂玉价值贵重,但也属于人情往来之范围,因此徐阶只虚虚客气两句,便令清稚收下了。 清稚也不推辞,坦然拜谢。 这场风波过去,合府又重入那其乐融融的氛围之中,如同适才什么也未发生一般。 “看不出来,清稚平日总是乐乐呵呵的,还懂这么多医术呢。”几位姑娘坐定,严云瑶感慨。 “毕竟是顾大名医的曾孙女,可是有家学渊源的。” 陆娴说的正是清稚的曾祖父,曾经的御前名医顾定芳。 顾清稚不甚在意地摇首:“我若能习得曾父医术之十分之一,早就入宫为女医了。” 严云瑶眼中发亮,似是忆起了什么,扯住她的袖口:“清稚倒真适合做个女医!只怕宫中那些太医皆不如你,上回我伤了风,你不是下了一帖药我便痊愈了么?” “是呀。”陆姀道,“听闻那女郎中谈允贤近日正在京中,你不如去拜师精进医术,若是进宫当差,将来封个诰命岂不是水到渠成之事?” “谈允贤?”顾清稚惊呼一声,直接忽略其后甚么诰命,“我认得她!” 陆姀诧异:“她可是最近才来京,你如何认得?” 顾清稚这才反应过来,自然不可能说漏嘴是在未来看过她的记载,并且知道其为古代四大女名医之一。 她讪讪:“适才说错了,是听过她老人家的名姓。” 不过能亲眼见到这位流芳后世的大女医谈允贤,着实也是一件意外大好事。 自从她胎穿成一个大明的贵族姑娘开始,顾清稚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兴奋了。 后世把谈允贤的生平歪曲成了不知什么样,但这位中医学界的女性前辈能在这个时代里镌刻下名字,早在她心中搅起了无限期待。 2、第02章 然而还未等顾清稚登门叨扰,谈允贤便主动来造访了。 应是听了前日陆家园会的事儿,加之严云瑶又是个爱大张旗鼓不吝宣扬的,早把顾清稚见义勇为救下自家幼妹的光辉事迹在闺中传了个遍儿,钻到谈老太太耳中也不稀奇。 又听得说这位顾家独女学了些其曾祖的医术,谈允贤心里便存了孺子可教的心思,打算来会会这个后辈,顺便瞧瞧是否有传说中那般聪慧。 老妇人已年至耄耋,然仍精神瞿烁神采奕奕,一头银丝勾至脑后,盘作一个简约的髻,穿一条墨色暗花对襟褂子,整个人拾掇得干干净净。 顾清稚瞧见她的第一眼,便由衷生出“无愧为古代女精英”之感,慈眉善目的,老眼固然难免昏花了不少,看上去仍带有一丝睿智的锋芒,随着年纪上去越发沉淀为一种阅历与见识的美。 与此同时,对面老妇人远远地望着一年轻姑娘走过来,盈盈行了个对长辈的拜礼,于是笑着令她起来。 举手抬一只西洋眼镜往右眼上凑,见面前的顾小姐着一件不深不浅的湖蓝素纹缎裙,秀髻边戴一枚白玉压鬓簪,手上挽了副白银缠丝双扣镯,既有少女的娇憨活力,又不妨碍那份世家贵女必备的端庄娴静。 再端详其面容,虽说算不上多么貌美,老太太一生见多识广,要说相貌比这顾姑娘漂亮的也不少,但胜在从内而外透出的一股子灵气,便如玉白透亮的一张小脸上点了几抹粉嫩腮红,一见即令人心生欢喜。 约摸瞧了数秒,老太太对她的第一印象:满意。 真真是后生可畏。 尤其是侍女端来一碗燕窝薏米甜汤配杏仁茶时,她愈加满意了——看来这顾姑娘知晓自己牙口不好咬不动糕点之物,特吩咐厨房做了老人普遍爱喝的汤水,是个细致入微的性子。 “老夫人请用。”清稚替她将汤匙摆好,随即侍立一旁,“得您光临寒舍,小女荣幸之至。” 谈允贤以欣赏的眸光注视着她的面孔,双唇启阖:“老身听闻你于陆家园会救人一命之事,不免心痒,想着来瞧瞧是哪家聪明姑娘,这不,一听说是徐阁老的宝贝外甥,撇下这老脸转眼就上门了。” 清稚不免再谦:“老夫人这话真是折煞小女了,小女何德何能劳您亲自光临寒舍,恰是天大的福分了。” “徐阁老家门第深厚,天下士子何人不心向往之?若这是寒舍,那老身那屋子可就算得上家徒四壁茅舍一间了。不过我前几日见了严阁老那宅子,怪怪,真真气派!怕是皇宫也就那般阔气,这回可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 听着是实打实的夸赞,实则语气里难免透了些嘲意,大有戏谑严世蕃锋芒毕露奢侈太过的口风。 顾清稚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只掩口而笑附和。 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声老夫人不愧是过的桥比人走的路还多,这话也就她敢说得出口。 “严阁老为大明操劳半生,得些赏赐建个大院子也是该的。”她身为晚辈,哪敢跟着老夫人嚼严家的不是,人家毕竟声望和年纪摆在这,再如何直言不讳也不会有人真跟这类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过不去。 她的顾虑谈允贤如何不懂,于是及时止了话头,说起正事儿:“你救了人家小女儿,不说严家如何,至少救人是大功一件。只是我听闻是那小姑娘核桃卡了喉咙,若是一般法子多是吞了麻煎丸将其咽下去,你是如何不动刀子不动绳线将那物取出来的?” 清稚虽早有预料要被问起这事,但也却未想好该如何答个让人满意的法子。 她总不能真把现代人那套“海姆立克法”供出去吧? 不过细想,这已是明朝,对西洋玩意接受度似乎挺开放,就把这洋名报了好像也不会被当成失心疯。 她便索性如实相告:“这是我从大西国一本医书上看来的,叫甚么海姆立克的,确保是被固状异物卡着喉咙便可依此法取出。” “大西国医书?”谈允贤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你如何得的这书?” 顾清稚心下微汗,却只能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答道:“小时父亲认识个西洋的传教士,送了我们好些稀奇玩意,其中就有这本,我那时见上面图样古怪,没忍住好奇看了好几日。” 她这套说辞编得滴水不漏,眼睛眨也不眨,谈允贤自然深信不疑。 不料老夫人的兴趣已从海姆立克转向了那本医书,追问道:“这书可还有?老身想借着看看。” 清稚大惊:“在松江家里呢,改日回去了寄过来给您也无妨。” 谈允贤脸上立时现出惆怅神情:“可惜了,老身倒想瞧瞧西洋人怎么治病的,顺便学些能用的,也治些疑难杂症。说不准这里药方子治不好的,西洋方法倒能一试便灵,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清稚听着老夫人的遗憾,心里不免感叹着医者仁心。 做哪一行便担哪一行的责,她见惯了麻木不仁的世道,这热诚诚的肝肠乍然一现,蓦地就捂了清稚自穿到这世界以来冷了许久的心。 世上多的是人面兽心,即便她运好穿了个官僚地主,吃穿用度超了平民不知凡几,但她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身子,见到这里百姓饿着肚子饥寒交迫,土地却被占了个干净,心内怜惜已如江水泛滥。 因此好容易见到个谈允贤这般善心的,骤而就有了这世界还不是那么没救之感。 一念转到这儿,眼里没忍住含了几分亮晶晶的光,泪汪汪地盯着谈允贤的脸,看上去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求个收留。 “若老夫人不嫌弃,清稚愿拜在您门下苦学医术,正好小女记了些西洋医术在心里头,能帮得上忙的小女一定尽力。” 谈允贤就等她这口一开,既是达了目的哪有不应允的,当下便紧盯少女那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珠子,颔首道:“都快望百岁了,还能得你这么个学生也是老身的福气,只是一件——” “老夫人直说便可,清稚洗耳恭听。” 她便断了沉吟,续说:“你既身为徐阁老家的姑娘,自然锦衣玉食一生顺遂,为何愿意干这医妇苦活?要知医书晦涩难言,一味味药若不将其医理研究透彻,可不敢随意给病人开方子。如此也便罢了,还需四处看诊,女医本就稀少,便要劳烦你不嫌辛苦各处跑动。” 知是老夫人郑重相问,清稚亦肃色回道:“当世妇人得疾,因女医甚少,只能由男医诊治。然大明礼教颇严,男女不得有身体肌肤接触之亲,无奈何郎中只得隔帐问病,或搭一丝织薄巾于妇人腕上,如此难以彻底究其病因,又如何对症下药解人病痛?” “还有一因,”清稚望着谈允贤沉静的眼,“小女愿不辞劳苦,救人于水火。虽势微力薄,能拯者毕竟有限,但若能因此让一家百姓和乐幸福,小女又岂能顾惜一己之躯?” . 这日直至月上柳梢头,谈老夫人才辞别。 一老一小皆是面有喜色,无不有夙愿终成之感。两人对着一个病案探讨了差不多两三个时辰,方才意犹未尽散去。 这病案还是出自一个朱姓宗室的老王妃,年纪六十多了,患了半生结肠病,日日腹中便秘。寻了郎中来看也只开了常见的硝黄药方,却也从未见效果。 于是便请了早已名动京城的李太医来瞧,这名医一出手便瞧出了病因,由于平日吃食富贵,身上生了不少肥膏脂肪,心内又忧郁,一股气便堵在三焦上不来下不得,吃硝黄对顺气毫无半分用处,因此算是白吃了几十年药。 顾清稚心里一动:“李太医?” 她顿生又能见到一位大名人的激动感,也不掩饰由内而外呼之欲出的兴奋,心道果然认识了个大人物,总能牵出另一个。 “便是李时珍。”谈允贤提起那位年轻人时眼中满是欣赏,“我与其父是旧识,他自小便天资不凡,给这老王妃诊病也是一针见血。” “你不妨猜猜他给老王妃开了什么药?”老夫人笑道。 “自是能顺气通三焦的药。”清稚前世学中医时见过这个案例,因此有些淡印象留在脑海里,“牵牛即有此功效。” “正是,李太医开了方牵牛末皂芙荚膏丸。”谈允贤赞许。 于是两人又对着牵牛的作用研究了颇久,感叹当今药学还是发展不济,对药物的认识仍处于蒙昧状态。 但顾清稚自然不敢说几十年后就能出一部《本草纲目》填补这一空白了。 不过书还没出,人总是能见一见的。 只是男女有别,谈允贤她随时可拜访求问,李时珍她可不能抛下礼教之防不管不顾去找了。 瞧出新徒弟的为难,谈允贤道:“这也不是难事,老身寻个时机将你引荐,若有什么疑难不懂的便去询他,老身知他是个不拘流俗的,若能促他收你为弟子,更是美事一件。老身年纪大了,精神难免不济,总得再寻个良师教你。” 3、第03章 然已入晚,顾清稚身为晚辈,自然不好让客人大晚上的一人归家。 “老夫人为何不留宿一夜再走?敝府虽破,只要您不嫌弃,总还是有住的地方。” 谈允贤坚辞:“罢了,明日一大早便得上宫里头瞧病去,我府上离那近,若是误了时辰可是大罪。” 原是有皇命,顾清稚自然不好强留。 “那小女送送老夫人,这您就不要推拒了。”她提了一捧老人爱吃的核桃酥给谈允贤带上,一面带着丫鬟饶儿步出门外。 在屋里听不见,一踏出门,三人方才发觉外面甚是热闹。 天边隐约映着火光,似乎能闻到外头人声鼎沸,还有锣鼓的嘈杂声。 “今儿是甚么日子?” 顾清稚记性比谈允贤好些,偏头思索了会儿,答道:“今日是公主嫁人,方才闹了这么大阵势。” “百姓难得乐一乐,也是件好事。”谈允贤感叹,“也只有京城能这么热闹。只是热闹有热闹的好,安静也有安静的妙处,江南虽不比京城繁华,但也富庶,却更恬静宜人。” 清稚点头:“正是呢,我幼时在江南,最爱看傍晚日落田间,白鹤翩飞,那般诗情最是难忘。” “顾姑娘也是江南人?”谈允贤好奇。 “小女是松江人氏。” “松江?那着实是个好地方,离苏州颇近,老身家里也不远,怪不得顾姑娘生得干净,原来是江南姑娘。” “夫人也是吴地人?怪道听口音还有几分亲切。” “正是呢,老身自幼在无锡长的,你们那的方言我多数也听得懂。”谈允贤道,“我听徐阁老言谈也流露吴地口音,阁老也是你们那里人?” “小女外祖父也是松江人。” 谈允贤不禁笑:“原是如此。老身九十了也不怕羞,说句没脸皮的话,徐阁老年轻时听闻也是美男子,你那地方山清水秀的,尽出漂亮人。” “人漂不漂亮小女也见得不多,几年前便来了京城,只记得那边的鲈鱼确是天下一绝。” “我曾在一个官员的家宴中品过,啧啧,果真鲜美无比,至今难忘。哪日老身去你老家做客,你可得烹一尾来尝尝。” “那老夫人可得与小女定好了,别让小女空等。” 两人说着玩笑话,一面已走近闹市。 “顾姑娘就送到这里,这点路,老婆子还是走得的。”谈允贤摆手令清稚归家,接过递来的核桃酥,“你这姑娘便是太客气,早些回去,莫让徐阁老担心。” 她便辞别,屈身行礼:“老夫人恕不远送,小女告辞了。” 饶儿这丫头候着谈允贤一走,边望着周围热闹边赞赏道:“这谈老夫人真真气度娴静,这么大年纪了仪态尚且从容,瞧着比一品诰命还要贵气。上回见葛御史的大娘子,身上倒是凤冠霞帔华贵雍容的,这一言一动全是村气,知道的晓得她刚被封了三品舒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甚么外室来招摇过市了呢。” 顾清稚睨她:“先别说人家谈老夫人可瞧不上诰命,身外之物罢了。你在这背地里头嚼葛夫人的舌根,被听了去岂不连累我?” “可不是我一人这么以为。”饶儿直呼冤枉,“我也是听陆家几个丫头聚在一块儿这么说的。姑娘您瞧瞧,连下人们都觉着葛大娘子举止粗俗,那些当官的家眷私下里不得笑掉了牙。” 其实那群官家小姐也对那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葛大娘子凑不出一副好话,不过清稚倒也没觉出什么。 葛大娘子本就起于农户,家学比不得那些儒学世家出身的贵妇们来得深厚,乍然封了三品诰命,又无人授她得体之礼,举止粗鲁些也是难免的事。何况清稚思想本就比同时代开明,出身高低无甚所谓,品德好不好才是正道。 见清稚不言,小丫头只当是自己饶舌引得主子不悦,忙歉道:“婢子一时嘴快,姑娘恕罪,往后再不敢说了。” 清稚也没顾得上搭理她,却是被不远处几个男子殴斗顿了脚步。 饶儿见状,循着目光望去,见那边你来我往打得激烈,似乎是好几个人围着中间一个男子打,后者虽是身手不错,但双拳难敌多手,已经是落了下风。 “这有什么好瞧的,小姐快回去,免得惹祸上身。”饶儿焦急劝,只是想不通为何清稚今日对男人打架这么上心。 “你看那被打的人像谁?”清稚拉住饶儿的袖,眯眼道。 饶儿略略扫了眼,目光顿时滞住:“那不是,那不是——” “像不像严绍庭?”顾清稚冷冷道。 “姑爷?”饶儿刚出声,即被清稚狠狠一瞪,“再敢胡言,小心我撕烂你这小蹄子的嘴!” 清稚平日随和,严肃起来饶儿也怕,忙赔笑:“是奴婢的不是,但确实与严二郎有几分相像。” “那就是严绍庭。”顾清稚越过不亮的灯火,彻底看清了男人的面容。 然而顾清稚越肯定,越令饶儿惊异。 那可是未来姑爷被打,自家小姐怎还这般处变不惊? “那……您要去看看他吗?”饶儿小心询问。 “我何必出面。”清稚看向她,“你去瞧瞧严绍庭,让他不要再打了。” 上命难违,饶儿只得奉命行事。 清稚于灯下原处静等,不多时,见丫头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表情颇有几分难堪。 “如何?” 饶儿摇头:“严二公子哪里肯听我的,和一群人打得正厉害呢,我再不撤退只怕都要缺胳膊断腿回来了。” 顾清稚似是做了好一会儿的思想斗争,眼见着视线里的男人摇摇晃晃的将近要倒下去,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走上前去。 她身形娇小,短瞬间钻进大汉包围圈里,见严绍庭的拳脚又要迎上去,嘴里忙喊:“王公子为何又在惹事?” 一面死命将严绍庭拽出去。 “你是得了失心疯不是?公主出嫁的节点和人斗殴,你脑子里灌了甚么黄汤?”突然来了人不由分说把自己拉开,严绍庭当然怎么也不依,奈何又喝了酒脱力,连个女人的手臂都挣不开。 “你是谁?”他抹了把被血染湿的鼻头,眼睛却一时张不开。 耳旁声音恼怒:“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严绍庭睁开双眼,回过头正对上少女的面容,立时,冷汗直冒,酒瞬间醒了大半分。 “顾……顾,顾大小姐。”严绍庭顿时腿直打滑,“你可万万不能把我的事和我祖父爹告状。” “我没当众暴露你姓严,已经是给你留活路了。”清稚冷笑,递过袖里手帕给他,“既连让严阁老知道的胆量都没有,怎么敢闹市群殴。” 某少爷不服:“我是被群殴的那个。” 他拿这块绣着兰花图案的手帕拭了拭红肿的鼻子,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也算值了。” “什么值了?” “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跟我祖父和爹爹讲。” 严绍庭再三叮嘱,清稚心疼地瞥着已经废了的手帕,立时没了好气:“究竟什么事?” “我是帮一好友……他欠了债,被这群放贷的追着打。”帕子的一面被血染湿了,他便叠起来换一面用,“他们把我当成了他,我也懒得纠正,挨这一顿也算是替朋友挨了。” 清稚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你既然有钱,何不替他还了?平白地还挨一顿打,不是费事又费力气。而且我清楚你的本事,拳脚功夫厉害,不太像会输给这帮人。” “所以你那朋友哪里是欠债。”她避开他的目光,“分明是另有隐情。” 严绍庭有些愣怔。 他知道顾家小姐聪慧的名声在外,哪知还有看破人心的本事,那双杏仁眼在黑夜里也发着亮。 “是。”他默然,“爹爹叫了一群人来教训给杨继盛先生申冤的官员,便是王世贞先生他们,说明面上解决不了的事就来暗的,我知道了消息后就让他们先跑,这顿打我来替,反正大晚上的谁看清我的脸,只要你不去告状万事就具备了。” 顾清稚不禁沉默。 杨继盛是大明忠骨,上书弹劾严嵩弄权,终是遭到报复,下狱受尽酷刑,却自始至终未折下那硬挺的脊背。 半晌,抬首:“你倒是个有良心的。” 严绍庭笑了笑:“毕竟是我爹犯的错,我做儿子的也不过就是赎罪。” 话很正派,只是话音越来越微弱,竟没了声响。 严绍庭竟晕过去了。 顾清稚也没着慌,知是他失血过多,当下唤饶儿拿了她的帕子,给他关键部位压迫止了血,只是拿不准身体有没有骨折,也不好随意拖动。 她知严绍庭此次是背着家人偷偷出来,自然不带任何小厮,以免漏了嘴失了风声,便只好动用自己家的马车。 但回去兴师动众说要调马车,必然会惊动徐阶,老爷子是绝不允许一还没出闺门的少女干下这等事的。 她更不会傻到拿自己名声去救人,严少爷一时半会儿倒没什么大碍,别搭上自己名节,那可真不值当。 可要借一辆公家的,又怕大晚上的早闭了门。 “这位公子可是醉了酒?” 她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夜里传过来,然因正处于思索中,一时并未抬头。 “是被打晕了。”饶儿小声纠正。 “是我未辨清。”来人悄然走近,清稚恐他望见严绍庭的脸容,不动声色地动了半个身子,略遮过他的目光。 她掀起眼帘,瞳孔并不刻意地打量他。 男人长身玉立,站在清稚面前足以挡住背后的月光。故她只能依稀瞧见他眉眼隽秀,瞳孔深沉似染了星子的夜空,气度很有文臣的雅量,若是谈允贤见了,必得用她阅人无数的经验赞上一句美男子。 他身边还携了个十余岁年纪的小少年,看穿着不像是小厮,倒像是弟弟。 “这位夫人可是有难处?”他并未意识到少女对自己的揣度,只低声问她,想是将面前一男一女误认成了遇到困难的夫妻。 清稚也没工夫指正,只微颔首。 “感谢先生相助,只是小女冒昧,可否询问先生名姓?如若先生不愿透露那便罢了。”她很谨慎,若要请人相帮,必先问其身份方好行事。 男人颀长的身形倾了倾:“某姓张,名居正。” 话音适落,男人看见少女的脸色从踌躇的发青瞬间转亮,眼中仿佛顿时唤醒了光,眸子由打量定为凝视。 “我认得你!“ 男人闻见少女激动的喊声,微微展眉:“夫人何以认得张某?” 顾清稚也不遮着掩着,直接道:“小女是徐大学士的外孙女,张先生是我外祖父的学生,闻得您入选庶吉士时是他执掌翰林院,有这份深厚渊源,我们不是早该认识吗?” 这声“张先生”颇为熟稔,像一枚石子投入水中,令他的指尖不由得轻颤。 不过这回他终于看清了传说中徐阁老宝贝外孙女的脸庞。他虽是徐阶学生,然眼下时局紧张,终是忌惮被政敌弹劾为结党营私而不常至老师家,何况女子居于后院,两人从未碰过面。 “那这么说,张某与姑娘也是旧识了。”张居正及时更改了称呼,随后想起,“那这位该是严二公子?” 严二公子还躺在地上,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顾清稚代为承认:“他为救人受了伤,小女找不到送他回府的马车。” “那可用张某的。”张居正示意身旁的弟弟,“你去从家里拉辆马车过来,载严公子回严府。” 小少年瞧着像是对哥哥极为顺从,脸上并无丝毫被驱遣的不满,当即满口应承,回身便欲奉命行事。 “若他府上的人问起,便说是他为了争一彩头和人殴斗。”眼见他一溜烟就快不见了人影,顾清稚忙喊了声。 张居正见她如此说,心知必有难言之隐,但终是没有开口相问。 “这位可是先生的兄弟?还真是听您的话。”她笑道。 “舍弟居谦,年纪最小,也生性顽劣,其他弟弟都随着父母在江陵老家,唯独他要来京城沾沾这繁华习气。” 斜侧有几个卖油糕的小贩过来,他便要了一袋,正欲付账时,清稚抢着将几枚通宝塞进那贩子手里,眨眼:“张先生可不许和我争这点小钱。” 他失笑,又道:“闻得今日有热闹可看,舍弟非要张某陪着过来,正巧公务不多,便带了他来,不想却在这里遇到了顾姑娘。” “小孩子都这般爱瞧热闹,小女还得谢谢令弟呢,若是没了他这份好动性子,小女今日还不知该如何是好。”顾清稚看月色朗朗,不由得担忧起家中那位,“张先生,小女该告辞了,外祖父管教甚严你也是知晓的,若是被他查出晚归,那小女可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某想着也该是如此,既是天色已晚,方今京城里盗贼不少,恐不太平,姑娘可否允许张某送你回府。”他抬首望眼夜空,低头问她。 “张先生既要帮严绍庭,还要送我,真是辛苦你了。”顾清稚笑说,嘴角弯成的月亮猝然一勾,他本是沉稳的心神骤而一动。 “举手之劳,顾姑娘这般客气,才真是折杀我了。”他亦笑。 4、第04章 “张先生知道杨大人的事吗?”一路无话,耳旁锣鼓仍喧,清稚终究忍不住问起。 “此事朝野皆知,姑娘是有何想说的么?” 顾清稚缄默片刻,半晌才道:“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刚正不屈的谏官不该因真相而蒙冤下狱,仗义执言的朝臣也不该受廷杖之辱,那个“理”字仿佛被乌云遮蔽,教人看不见青天白云。 “多少人皆为之抱不平。”张居正仍前行着,脚步并无滞顿,“公正皆在人心,或早或晚。” “是。”顾清稚默然无话,然而没多久,她又打起精神,视线投向他披着青色斗篷的胸口,双眸明亮,仿若有什么在目中跳动,“我知道张先生心里头想的绝对不止于此,但您不用说出口,我明白这里有一腔难凉热血。” 他倏而一震。 如梧桐细雨,春水化冰。 . 这张先生礼节甚恭,为免被人瞧见,将清稚送至徐府旁一条隐蔽小路边上,方才辞别。 只是顾清稚有些心不在焉。 回寝居路上本是没敢制造动静,怕被徐老爷子瞧出异常,必得追问大晚上出门干什么去,不料今日不知怎的,踩了好大一个水洼,溅起一声清脆响鸣。 饶儿差点儿没骇过去,还好徐老爷子今日在宫里开夜工,察觉不到外孙女适才的越礼之举,片刻后两人总算平安到了卧室。 饶儿见她自归家后便心神不宁,打了盆水给主子洗漱,嘴上也不闲着:“姑娘还在担心严二公子的事吗?” 顾清稚没有应声,只坐在榻上沉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丫头的话。 见她不语,饶儿追问:“那姑娘觉得张先生怎么样?” “你这小蹄子满口胡说。”顾清稚这回听见了,反应过来骂道,“再嘴里不干不净的,日后必得收拾你。” 饶儿委屈:“奴婢就是问问姑娘觉得张先生这人如何,怎么连这都要骂我。” 清稚脸上浮起一阵不自然的神色,转过脸咳了声:“我觉得他人不错。但我想不明白他不像是热心的性子,今日怎会主动帮我。” 饶儿没觉出什么不同,笑道:“您和他说的话我可是听得真真的,您说他心是热的,这可不就是说外头瞧着冰冷,却并不全然那般无情吗?说不准遇着姑娘,就变有情了呢!” “你又烂了嘴了。”顾清稚作势要上来撕她的嘴,却不防小丫头又问了句:“那姑娘究竟喜不喜欢严二公子呢?” “你觉着呢?”清稚反问。 “奴婢觉得,您是不喜欢的。”饶儿老实答。 她把天蓝釉盆端进来,用巾子给清稚净面,一张不施脂粉的素白小脸从她手指间露出来,问她:“你从何得出?” 饶儿将洗过脸的白巾又放回盆里,水声滴滴答答地淌:“奴婢有个姐姐,她每次见到心上人都是笑着的,奴婢观察过,小姐可从未有过如此神情。” 顾清稚脸上顿时出现一副“还算可教”的笑容,却又避过这个话题:“那你姐姐如今怎样了?” “自是嫁给她心上人了。现在都两个孩子了,一个五岁一个两岁,两个人在街上经营了家米铺,日子可舒服着呢。” “所以奴婢怎么瞧着怎么不像,严二公子太能折腾,总觉得会闹出点事儿,姑娘怎么能过安生日子?”饶儿下了句评语,回归主题。 虽说是不着调的语气,顾清稚还是得赞一声就连一个丫鬟都懂什么是良人什么是所托非人。 可夸归夸,要嫁的又不是饶儿。 她不由得注视着厅旁梨木椅上,那一双严绍庭送来的匣子陷入了苦恼。 自上回陆家园会也过去了好些日,那锦盒的锁扣却是原封不动,仍静躺在那厢。清稚不吩咐,也没下人敢打开,故此无人知道这里头装了些什么。 她为此苦恼了数天,不知该如何找个由头将严家送来的贵重物事送回去,不用想也知严家出手不会小气,礼物必定是价值不菲的,只是她心里明镜似的,这可得要拿给严家做媳妇的代价来换。 严绍庭少年得志,又生得一副好相貌,多少春闺梦里都有他的身影,这好事若摊上别家哪个女儿都是求之不得,但只有顾清稚把这事看作晴天霹雳,在知道后来严家倒台的前提下,当这严二公子媳妇无异于自寻短见。 清稚为前途命运着想,这亲是必不能成的。 但总要想个法子让徐老爷子主动提了退婚,虽说还没纳彩征名,两人的婚事也只是在大人间口头相约,但这个时代姑娘的名节不能不要,若是让严家来提,那即便她什么错也没犯,这辈子光在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里都翻不了身。 那便只能逮严二郎的错处了。 “小姐。”远处有人急匆匆入门,一见正在想事情的顾清稚便跪了地,声音有些打颤,“宫里来人了,传小姐您过去。” 消息过于突然,顾清稚愣了神,不多时回道:“坏事好事?” “奴婢也不知。”小丫头明显被外头架势骇着了,半晌憋了一行字。 还好身旁有个伶俐的补充:“禀小姐,眼下都快子时了,奴婢们都将要睡下,府外突然来了人。奴婢颇识些字,一瞧打着宫里的旗牌,口称贵人传召,请您快些随其进宫。” “姑娘也没做错事啊!”饶儿喊冤,忙在脑海里回忆救兵,“徐大人可回来了?” “勿要惊动外祖父。”顾清稚眼神掷过去,止住了立即要去请徐府主人的丫头,整理了发鬓,披了条对襟合领衫,闭了院门就往府门快步而去。 门外站了一个宫装嬷嬷,身后又随了一众打着灯的丫头,看阵仗着实有些郑重。 顾清稚一时也不知心里头是慌还是镇定,两手扣在身侧,屈膝行了礼,柔道:“劳嬷嬷半夜远来,不知所为何事?” 那嬷嬷笑了:“我家皇妃传令,姑娘去了便知。” 趁着夜色见她脸上微笑,顾清稚心口石头微坠,舒一口气,既是神色如此缓和,那许不是什么大事。 “姑娘请。”嬷嬷示意丫鬟将顾清稚扶上马车,待她坐定,方才发觉手心已全是汗,一时湿透了袖边绸布,不禁感叹天家之威,竟至于此。 “顾姑娘,请下车。”有宫女掀帘,引她穿过重重宫阙,步至一间殿前。 一路她不敢抬首,只盯着地砖,哪敢看半点不该看的。 听得一声“顾姑娘可算来了”方才平视前方,目光触及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胸中大石终得落下,一刻间满身轻松。 “小女见过谈老夫人。”她行过拜礼,却被谈允贤拉住,“可别拜老身,一会儿有的你拜呢。” 清稚本是不懂此语,在进殿后才恍然此言非虚。 上首倚了一个满头珠翠的贵妇人,侧边软座上坐个年纪小的女子,身旁宫女也皆是穿金绣银,满室香气。 想来在这宫中还能作此打扮的,除了妃嫔公主还能有谁? “这便是王贵妃,右边那位是王贵妃次女,宣城公主。”谈允贤唯恐徒弟礼数不周,低声道。 清稚颔首,忙下跪,覆手行礼:“臣女顾氏,见过贵妃娘娘、公主殿下。” “快起来吧。”王贵妃听声音是个和气的,对着清稚道,“本是不该深夜叨扰顾姑娘,只是我这女儿突发急病,太医皆是一群男子,不好此时入后宫来诊病,于是请了谈老夫人来瞧,老夫人荐姑娘医术高明,便厚了脸请您过来。” “老身老眼昏花,夜里看不得病,只能唤你了。”谈允贤牵她手,将她引至公主座前。 远看瞧不清楚,一近前她才察觉公主脸色甚不好,满面病容,却还是扯了嘴唇朝她笑。 清稚回以笑容,细语问之:“请问公主有何症状?” “腹痛不止,不得安睡。”公主声音微弱,委屈道。 “我可怜的女儿。”王贵妃心疼地揽着她,目中满是怜悯。 “此前可有异样?” 公主仰首回想:“之前有个侍女偶感风寒,我便遣她回去休息,待她走后我也得了头痛,不过两日便痊愈了。” 顾清稚垂眸,恭敬道:“还请公主将手递与臣女。” 公主依言,安静地伸出玉腕,清稚挽袖搭脉,边观其面色,沉稳端详她的唇、舌与气息。 良久,方才收回。 这一伸一放间,清稚已是心中有数。 “回娘娘、公主,公主无大碍,只是方才于阳城公主婚仪上吃食不加节制,一时积食所致,加之前日风寒,毒性移至肠胃之间,待臣女开一药方,三贴下去即可病除。” 话音一落,谈允贤欣慰目光便已投至。 “你怎知我于姐姐婚仪上吃了三盘牛肉饺子?”宣城公主脱口而出。 “宣城怎可如此贪食!”贵妃不禁责怪。 公主悻悻,又望向顾清稚:“姑娘好医术,连这也瞧得出来!我看太医院那些人也不如你!” “公主说笑,臣女粗陋,岂敢与御医比肩。” “顾小姐上回救了严家幼女的事儿都传到宫里来了,还如此谦虚做甚,都是深闺女子,你却能懂这么多,我当真佩服你。” 清稚心中大动,抬眸望向宣城那双真诚的眼,俯首道:“承蒙公主错爱,臣女不胜感激,那不过是自幼随长辈耳濡目染之功,公主若常处于医家之间,必会学得比臣女好上太多。” “母妃,不如就让顾姑娘留下来为宫中女眷诊病,岂不是比那些太医还好?”宣城娇声搂着母亲,连腹痛也顾不上了,软语道。 除了瞧病,她还打着让清稚做个女伴的主意,宫里好容易来了个同龄姑娘,这要是放过了又得孤独一人了。 “这……怕是顾姑娘不愿意。”王贵妃注视着眼前一身气派,却又恭谨的清稚,心里头不由得赞一声世家小姐果真好气度。 “回娘娘、公主,承蒙青眼相看,臣女哪有不从命之理?若真能有幸为娘娘殿下诊治,实乃臣女三生之福。何况还能往太医院中求教,宫里良药繁多,名师云集,正是臣女心中所愿。”顾清稚再跪,声音清朗,字字传入贵妃耳中。 “母妃你听,人家顾姑娘心里头是愿意的,她还想着多学医术呢,您就别把人家往外推了。” 王贵妃自是跟女儿一条心,只是仍担心勉强了清稚:“顾小姐是官家贵女,久闻徐大人如珠似宝地宠着,在这宫里待着恐怕徐大人不乐意。” 清稚忙回道:“娘娘不必顾虑,臣女一家皆蒙天子恩惠方得如今荣耀,闻得臣女有如此报效天家的好机会,外祖父怕是奖赏臣女还来不及。” 王贵妃听她满口皆是情愿,不禁会心一笑:“既如此,总是要告知徐大人一声的,小姐先回府收拾,明日我遣人接您。” 5、第05章 “谁不知宫门深似海,你若是出了甚么差错又当如何?”徐老爷子早上一得知此事就寻到清稚好一阵数落,胡子都打了翘,“你这丫头不懂其中关窍,若是不慎把哪个皇妃公主治坏了,老夫怎么保得住你?” 她也不是没有过顾虑,但医疗事故哪都有,只不过这次对象身份尊贵了点,后果也更为严重了些。 但若是凡事都想着做错事了怎么办,那也没人敢当医者了。 “外祖父不必忧虑,自古伴君如伴虎,您不还是做官做得好好的?我可是您的外孙女儿,谨小慎微的本事都是从您那儿学来的,这您还不放心吗?”她嘴甜,以往三两句就能哄好外公,只是这会儿事关重大,徐老爷子明显也没那么好糊弄。 “老夫都活了快六十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可不是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学得来的,要我说,你还嫩着呢!” 然而清稚伶牙俐齿,也没怎么受打击:“所以我要多学啊,要是不进宫见见世面,那我怎么及得上您呢?再说了,宫里有那么多名医,也轮不上我独当一面,我也就是去给皇妃公主解解闷的,哪有什么错能犯。” “你这孩子惯会回嘴!”徐老爷子虽是如此说,口气已经有些松动,“就怕你笨手笨脚的惹贵人不悦,打你三十板子下不了地,老夫可护不了你。” 清稚忙赔笑,凑近前去给外公捶腿,小拳按得徐老爷子甚是舒服,一面继续煽风点火:“这不有您的名头在吗?那些皇妃娘娘们怎么说都会瞧您两分薄面饶了外孙女的,我可不是一个人进宫,背后都是靠的您啊,这朝野上下谁听到外公大名不迷糊?” 要这话是别人说的,徐老爷子多半要一笑置之,但外孙女这么奉承,他听着却是格外受用。 “你行走在外可别把老夫挂在嘴上,老夫丢不起你这个人,为人处世切莫高调,谦虚永远不会出错儿。”听归听,老爷子仍是不忘教训小辈两句。 这话顾清稚都听腻了,但也传达了一个讯息:外公这是同意了。 “是是是。”清稚忙弯了腰,“外孙女谨记外祖父教诲,多学些本事,少说些不该讲的话。” “这就对了。”徐老爷子满意颔首,大手一挥,唤人给她收拾行李,“记着,贵人有话你就答,少招惹口舌是非,也别想着和宫里人交心,那里头可不会有人真心和你为友。” “外孙女都记下了。” “有事抢着去做,别把家里头金尊玉贵的娇养脾性带过去,宫里规矩不比这里容得你放肆,这么看来你去也好,磨磨你脾性。” “记下了。” “我就知外祖父最疼我了。”眼见着他还要关照,清稚不忘谄媚两句结束话题,徐老爷子刚要逐退,她一溜烟便跑了。 “这孩子……”徐阶无奈摇头,朝着身边老仆徐阿四笑,“越大越不听话,老夫都拘不住她了。” 徐阿四也笑:“老奴瞧着顾小姐是极好的,做人又聪明又孝顺,官家小姐能做到这样已是最难得了。” “老夫也不奢求她多伶俐,只盼她平安一世,找个清良人家,顺遂过日子就行了,方不负她母亲托付之意。” 徐阿四闻言眉梢蹙起,明显有话想说,却顾忌主人不敢开口。 徐阶摆手:“你我多年主仆,不用怕得罪我。” 徐阿四方才道:“老奴只怕那严家并不合您心思。” 徐阶喟叹:“何尝不是呢。那不过一道权宜之计罢了,也就哄哄那严阁老。我这边能拖则拖,真把她给了严绍庭,老夫这辈子心都不得安稳。总得想个法子。” “那老爷可得想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既保住咱家小姐,又不至于得罪了人。” “正是。”徐阶望着外孙女的背影,拈须沉思。 . 那边老爷子为了外孙女的将来忧心忡忡,这厢顾清稚房里又来了个不想见的客人。 “小姐,牧生求见。” “严绍庭的小厮?他有何事?” “他说严二郎有事委托他过来。” “让他进来吧。”顾清稚皱眉唤。 仆随其主,严绍庭就连小厮也穿金戴银,着了件带花纹的素绒布衫,一见清稚便跪:“顾姑娘,我家二郎有话托小的带给您。” “说。” “二郎感谢您那次出手相救,让小的带了件宝贝送给您。” “什么宝贝?”饶儿不禁两眼放光。 清稚瞪她,而后瞥一眼牧生,轻飘飘的语气:“礼就不用了,让他留着给别人吧,我晓得有人会喜欢。” 这话一出,骇得牧生面如土色:“小的不知顾姑娘是何意。” “你不懂,他懂。”清稚接过饶儿捧来的一袋钱,抛给他,“拿着回去买茶吃。” 牧生收钱不含糊,当即谢了两声便将钱塞进袖子里,但嘴上仍是为难:“这……您不收,小的没法交差啊。” “你就把我的话带给他便好,他不会为难你的。”顾清稚似笑非笑,倚着那把乌木檀香椅,噙着颗果子逗笼子里头的鸟,挥手示意饶儿送客。 饶儿与牧生素来认识,故此牧生一出门便小声问她:“你家主子这言语怎么回事儿?打哑谜呢?” 饶儿摊了摊手,眼眉微挑。 牧生苦水只得往肚子里咽,一面解下腕上的金馃子,往饶儿伸出的那只手上塞。 正待细听缘故,不料饶儿收了贿赂就回身走了。 “你这丫头忒不讲道义!”牧生不禁嚷嚷。 饶儿回头眨眼:“是你家主子不讲道义在先,怪不得我。” 十六七的女儿古灵精怪的,又生得一双娇俏大眼,望着这脸,牧生再大的火气也没处撒。 “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一路嘟哝,回了严府。 只是当牧生把原话转述给严二郎时,后者的表情逐渐微妙。 “她不会瞧出甚么了吧?”严绍庭捏了捏下巴,话毕,他怀疑地扫了眼自家小厮,瞪他,“是不是你个小子办事不周,让人家瞧出了端倪?” 牧生骇得退了两步,立即摇头撇清关系:“不会,少爷知道奴才做事缜密,怎会留下把柄。何况您也不常去,又有奴才把风盯梢,必定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这丫头鬼灵精着呢,就怕什么都瞒不过她。”严绍庭叹口气,“只是我精心挑选的簪子她看不上,这可是我从娘那里要来的,宫里贵妃都不一定有的宝贝。” “她不要,总有人识货。”牧生目光瞟向远处,“若是二郎你送给那位,必将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别人面前可千万别说漏嘴,若是漏了风声出去,我要你屁股开花。”严绍庭警觉地四顾张望,确认无人后方才抬高声音,“这桩婚事关乎本公子性命,你千万仔细着,不能出半点差错儿。” 牧生拍胸脯:“她顾小姐再聪明,也是闺中女子,能知道公子的家事?您不必过于在意,这事儿就连三天两头跟您聚在一块儿的陆公子都不晓得,还有什么人能知道?” 严绍庭一听,确实是这么个理。 他摆手:“那你就将这簪子送去给那边,让她安分点,少给本公子惹出祸事。” 牧生连连点头称是,片刻后想起一事,忙道:“奴才有事禀报。” “何事?” “前日里那边管奴才要血燕窝,这金贵物外头哪有的买去?二郎您当时还在养伤,奴才便没打扰您,自个儿做主拿了二郎您给的份例,往府里管采买的婆婆换了一两。” 严绍庭闻言,不置可否:“她倒是识货,还知道这血燕窝是好东西。” “那奴才以后是拿还是不拿?” “她既要补身子,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你都满足她。” “是。”牧生得了令,又忙着办事去了。 . 清稚被几个嬷嬷引进一排气派的屋子,不少宫女捧着药箱子来回穿行,一股药草的苦味儿弥漫着。 为首一个姑姑鞠了一躬,对清稚道:“顾姑娘,此处便是女医官的院署,平日你于此处取药,若有太后嫔妃传召,你应尽快前往,不可让贵人久候。” “多谢姑姑指点。”清稚行礼,目送一行人离开。 初来乍到,她不敢随意张望,秉持谨小慎微的性子,研读起屉中医书。 清稚怎么说也是出身名门,古文底子打得本是不错,不过读这些晦涩难懂的医书还是不够看,有的虽说有人注解,但仍是古翻古,困难程度基本不作区别。 她只能转头研究那一格格的草药。 不料,有的名字都未曾听闻过不说,还有的连字音都读不出,令她深感挫败。 向前只当自己有中医的底子,也算是优等生,在这大明却仅比初学者好上一点儿,凭这本事给人瞧病也不知哪来的胆儿。 “顾姑娘可算来了。”远远的就听到银铃般的声响,“我等了这半天了,可把你给叫进宫了。” 清稚抬眼,忙欠身行礼:“公主万安。” 宣城今日穿了身橘红宫装,远远地如同一道霞云,拉过清稚的手便笑嗔:“瞧你,这儿又没旁人,还和我客气。” 清稚本欲再说些尊卑不可废的谦谨话,见宣城这般的热络模样,手被拉住都不肯放了,于是将那番客套辞令省去,又听得她道:“这里你可还满意?那外厢便是那群太医令,宫里女官不多,闲时都在此处钻研医书精进医术,也不会吵到你甚么的。” “这么多医书,我此前哪见过,还多亏了公主给了这么好的良机。” 宣城这才松开手,拣了一本捧手里翻,秀眉不自觉蹙起:“这书你怎生看得懂的?我瞧着字都不认识几个,也难为你对医术有兴趣,这比那四书五经还难上不知多少呢。” 清稚额前起了汗:“其实我也不认得,公主未免太高看我了,我那点医术都是自实践中学来的,要说学问我还看得太少。” “朝中大儒不胜凡几,你找个先生请教一问便知,你现在是我母妃定下的女官,哪有人敢怠慢你。若是男女有所不便,写信讨教不就完了。”宣城话语至此,方才想起什么事儿,不由得抚掌笑起来,“你瞧我这记性,徐阁老便是当代学问家,说文解字于他而言小事一件。” . 然而清稚拿着书去请教外祖父时,老爷子直接将她拒之门外:“有客,不便见你。” “小姐还是回去歇着吧,老爷这两日在内阁被战事的急递扰了心神,夜里都睡不好,这眼都充血了,你怕是得过两天才能见着他。”徐阿四将清稚送出去时,摇头说。 “我晓得。”清稚答,这两日频繁有人进出徐府与外祖父议事,必是有何缘故,“那么多劳烦大伯照看了,阁老入秋便犯咳疾,大伯唤人多煮些梨水。” 徐阿四见饶儿过来接人,方才告辞:“这不消小姐说,老奴侍奉徐阁老多年,自然尽心。” 顾清稚点头,将话题说开去:“那究竟是何方战事?莫非是鞑靼又来搅扰?” “不是。”徐阿四仿佛不愿多言,眼神浑了一瞬,扯了嘴角,“军国大事,老奴也不敢多言,小姐体谅。” “唔。”见他含糊其辞,清稚也知从此处问不出甚么,便辞别道,“那老伯请留步吧,您也当注意身体才是,不可过度劳累。” “多谢小姐关心。” 顾清稚回身离去,却听正屋的门“哗”一声开了。 “顾小姐?” 她转过头,杏眼倏而一亮:“张先生!” 张居正今日着了身青色交领绸衫,罩了条黑蓝相间的斗篷,臂间还携着一卷书,眉如春山,面似美玉,走出来步履从容,望之便如清风拂来。 “原来外祖父见的是您。”顾清稚扬起笑容,欲凑上去又克制了脚步,声音清亮,“已经过了晌午片刻了,您不愿留下用膳吗?” “来之前张某已经用过了,顾姑娘客气。方才姑娘可有何事?” “无甚大事,只不过我怕出差错,想找外祖父替我看看这医书的生僻字是何意。” “听闻顾姑娘被宣召入宫做了女医官,在下尚未来得及恭喜。既然为贵人做事,姑娘有这份顾虑也是难免。” “正是啊,所以才来想着请教外祖父。” “顾姑娘若是信得过,那不妨让张某瞧瞧,如此,也不必麻烦阁老。” 这时清稚方才上前,于两步以外站定,将书册递过去。 “张先生,这页上的首尾两行,都有字不认得,还有那页,再往后两页,此句我也不会……”一番细数下来,整本书倒有半本是不懂的,她都有些惭愧于自己的无知了。 “不怕张先生笑话,我着实粗陋。”额头大汗,她微微垂下发鬓,忙以笑掩饰尴尬。 “无妨。”张居正温言道,“医理之事最是佶屈聱牙,顾姑娘不妨将此书暂且借予张某研读,张某一一查阅辞书过后便还予您。” 顾清稚眼眸瞬间一亮,脑袋抬起:“张先生真是人美心善!” “人美心善?” “小女是说……”顾清稚解释,“张先生长得好看,又这么热心。” 想她并不是第一个说他相貌好的,张居正只是微笑:“这说法倒是新奇,只是张某也非热心之人,不过是一点举手之劳。” 顾清稚刚想开口回话,然而眼见着徐阶那边的房门微动,似乎是要开了,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和一个单身青年被瞧见这么站在一块儿说话,终究是会引发遐想的,于是为了保守起见,两人竟不约而同后退了几步,清稚垂首道了声:“张先生,小女告辞了。” “姑娘慢走。” “忘记问先生了。”清稚刚行了几步,又想起一事,折返了来问,“明日太液池边有集会,您会来吗?” 6、第06章 “我竟忘了,”清稚未等张居正回言,微倾了首,“最近政事繁忙,您在兵部定然脱不开身,是小女没想到这事儿。您就当小女没问。” “告辞。”她轻巧躬身,随即远去。 . “七娘惯会躲懒,今日投壶之戏,没有七娘出马,谁敢拿那彩头?” 顾清稚方才看毕斗蛐蛐,为着自家一个表弟的爱将战无不胜而喝彩,来亭子下喝口凉茶,却不防被表姐徐碧云逮了个正着。 除了本家亲戚,再没人以七娘唤她。只因在顾氏几个本家兄弟姐妹里排行第七,这么叫也算图个方便。 “我是投不着了,你瞧我这手臂软绵绵的哪有半分力气,去了也是给徐家丢脸。”清稚见今日还有几个皇室旁支贵胄来玩乐,哪里愿意去出那个风头,若是得了第一却拂了这帮贵人的颜面,可不是因小失大,得罪人的事儿谁敢做? 然而徐碧云只想看素日精通投壶的顾七娘蟾宫折桂,顺带给徐家长个脸,哪管她不依,生拉着这妹妹就要往人堆里跑。 一见清稚来了,几个贵女又凑过去,你一言我一语:“今日郑王的长女都来捧场,听闻那郡主也是个中高手,清稚你可得上点心,把那彩头夺回来。” “王妃娘娘亲自赐了一条蚕冰簟做彩头,听闻夏日卧之遍体生凉,这等宝贝你可得仔细了。” “我们这群人里就你最擅投壶,这名声都传出去了,可不能让外人小瞧了我们姐妹。” 清稚听得嘴角一颤,脸色渐沉。 她还未出言驳斥,便见一打扮华贵戴金玉蝶形簪的少夫人过来,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笑意盈盈:“既然无人先试,那就容我抛砖引玉了。” 众人忙回道:“有郡主出手,我等皆有眼福了。” 侍女递了箭杆过去,那少夫人长袖以襻膊(1)束起,轻抬皓腕,眼波一凝,恰一瞬的功夫,那箭杆已稳稳落入壶中。 一时间喝彩声齐起:“郡主当真技艺过人。” 受了这等恭维,年轻的姑娘难免喜上眉梢,顿时备受鼓舞,随着一连三发皆中,更是得了满场赞誉。 “我儿献丑,还不快回来坐,一直在那玩着像什么话。”郡主之母纵是在众人眼前斥了女儿几句,也掩不住眼中得意,更兼身旁仆妇们不住地夸奖,怎会不为之骄矜。 珠玉在前,加之身份这等高贵,哪还敢有人前来一较高下。 “清稚,快去啊,你不去就没人敢试了。” “这投壶之戏,可不能单单让一个人出风头。” 肩膀处的绸缎早被人推搡得发皱,顾清稚仍旧不为所动,安坐人群之侧。 “哪个是嫂子?”隔了片小树林,对面几个纨绔少爷饶有兴致地朝这边遥望。 严绍庭将将伤好,便被拖来至此,一群子弟都声称着要来瞧瞧严二少奶奶的真面目,实际借此为名偷眼望女儿家们投壶为戏,一面品评谁家相貌最为出众。 然而他也只意态闲闲地坐着,提了壶足以装下两斗酒的囊袋,少顷便已醉意熏熏,斜倚着胡床闭目养神。 听得周围兄弟们催问得紧了,方不耐烦地启眸,略略望了一眼,随手一指:“就那个着鹅黄的。” 穿黄的也不少,这帮纨绔们哪分辨得清鹅黄橙红,无奈,一子弟只得询之旁人:“罗兄,你可知嫂子是哪个?” 这罗兄却也不识,却见柳林那端珠围翠绕,幽香频来,一时头晕身软,只瞟到人群中心站着一个姑娘,却也是着了条浅黄色对襟长裙,生得着实花容月貌,便随口指她道:“以严兄之眼光,那最出挑的想必就是嫂子了。” 问者不由得啧啧两声,道:“严兄阅人无数,若非绝色,如何入得了他的眼?” “入眼有何用。”罗兄压低声音,附耳道,“闻得那姑娘待严二郎素来爱答不理的,礼都不愿收,我们不妨帮他一把。” “如何帮?” 罗兄抿唇:“你我只需如此如此。” 那厢两人偷议机宜,主角严绍庭浑然不知,仍在半醉半醒间卧着。 . 陆家两个姐妹皆以美貌闻名,愿意亲近她们的自然甚多,此刻皆围拥着她二人说话。 然而两人正安静看着他人投壶,由于性情恬淡,只愿做个旁观者,二姑娘陆娴更是不惯人群喧扰,起身赴一旁躲懒,不料眼前倏而来了两个华服男子。 男子深施一礼,语调倒是彬彬有礼:“小生见过顾姑娘。” 由于周遭吵嚷,陆娴一时也未听清,只依稀听得一个陆字,虽是惊讶,却也碍于礼数曲了曲身子。 “请姑娘随我们移步,您兄长贪杯喝醉了说胡话,我等从前便知大郎不能饮酒,谁知今日他竟喝了两斛之数,我等怕出什么岔子,还是您过来瞧瞧吧。”男子说着,偷眼觑了这美人儿一眼,果见其面露急色,两腮发红,匆匆道:“既然如此,麻烦二位公子替小女引路了。” 二人只觉计策得逞,不觉相视一笑,然而陆娴单纯,哪知此间用意,连丫鬟也尚未携同,便撩起裙摆匆忙而去。 至一柳荫处,眼前一身形颀长的少年公子半躺于小榻,确是醉眼朦胧,不知今夕何夕。 陆娴呆了半晌,方才惊觉受骗。 自家哥哥与这位公子长得何止相差十里万里,他分明是严家那位金尊玉贵的二郎。 陆娴立时满面羞赧,左右望去时,适才赚她过来的浪徒却早已不见踪影,这方寸之间只余她二人。 “陆二娘?”陆娴正待要走,却听严绍庭唤她。 他显然也颇为讶异,圆瞪双眼:“怎会是你。” 陆娴忙施过一礼:“有两位公子说小女兄长醉了,小女便赶来照顾,谁知竟是严公子,是小女失礼了。” 严绍庭虽是不甚清醒,但也明了大半,恼怒道:“这群蹄子真是不知轻重,存心害我。” 少年长发披散于榻,双颊绯红,眸中如藏了汪水泊,直瞧得人眼热心跳。 陆娴倾了娥眉不敢瞥他,只听他咳了数声,随即竟一迭地俯身呕吐。 “严公子!”她向来心软,闻听严绍庭吐了,急忙趋近他身旁弯腰扶住,拿了帕子递给他。 幸好只持续了少时片刻,严绍庭以帕子抹了唇角,尴尬笑了声:“日后我会还一条新帕子给二娘。” “不必了,一条帕子而已,何足挂心。” 话语已毕,她这才发觉手臂仍扯着他的,须臾收回,掩去眉尾绯色,见他已经无事,辞别道:“小女那厢还有事,就不打扰公子了,公子不宜再行饮酒,请保重身体。” “看呆了?”严绍庭望着丽影远去,冷不丁身旁站了顾清稚,正嘴角噙笑地扫他。 “哪有。”他忽地起身,“我也不是有意要见陆二娘。” “我也没说你无意见陆二娘。” “……”一时无语。 不过他自知论言谈决然不是清稚对手,便看向她问:“上回我喊牧生去道谢,你为何闭门不出。” 他着急转了话题,清稚却也闲闲挑眉:“我受不起你那大礼,又何必要见他。” 他闻言,却似想起甚么,微变了脸色,随即道:“不管如何,那日还是得谢谢你,若没有你,我这顿鞭子也少不了。” “没什么大不了。”清稚淡淡撂了句话,“日后还有你挨鞭子的时候,哪里差这一会儿。” 严绍庭呼吸一滞,立时急了:“你这是何意?什么叫我还要挨鞭子?” “不挨鞭子也可以。我问你,你可愿意退婚?” 严绍庭变色:“好好的为何要退婚?” 顾清稚就着廊上石凳坐下,拂平衣角,语气冷得仿若在谈论他人之事:“好好的?我问你好在哪儿?” “你外祖父和我家两位大人不是一道共事,在朝中甚是和睦吗?你要是就这么贸然退亲,拿我们两家长辈的脸面往哪搁?”严绍庭看着像是酒全醒了,脸都发了白,赤着足在石板路上冲着清稚辩驳。 清稚只觉得好笑:“是我们两个定亲还是他们定亲?我外祖父向来依着我意思,我要退婚你家两位阁老还能求着我别退不成?你放心,以你这般风流人物家世门第,亲事不是随便找?” “可我只要你。” 眼见着他连这等浑话都出了口,清稚只觉好言相劝已是无用,蓦地抛出一句:“你这话为何不当着你那兰娘说去?来说给我听是想让我吐给你看么?我竟忘了,你那兰娘有孕三月有余,吐得厉害也没见你怎么过问。” 话音才落,果见听者面如土色,浑身似乎散了架,差点儿一口气没背过去。 好容易顺畅了些,才指着她道:“你怎知……你跟踪我?” “别管我是如何得知你那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秘事了。”顾清稚微笑着注视他,“我只知道——如若你不愿意接受我的退婚,那就别怪我让你挨鞭子。” “啧啧,小阁老的那根镶了金的牛皮鞭想必沾了水就更带劲儿了,这下可没人能送你回府了。” “你休想。”严少爷咬牙切齿,“我宁愿被家法处置,也不会和你退婚。” “那我也只能劳烦你爹和你祖父了。” “你什么意思?” “你家兰娘来了。”清稚低声,眼风一过,果然见绍庭瞳孔惊圆。 他愣了半晌,慌觉出甚么,忙穿了鞋便往外冲去。 顾清稚冷脸跟出,却见数十个大家闺秀闹哄哄地聚集池边,围着今日出尽风头的郑王妃和郡主,那老夫人身边还站了个脸生的貌美小妇人。 王妃赵氏瞧着谦和,一双素白的手往那小妇人两鬓上抚,哪管一旁面色铁青的严绍庭,牵唇笑道:“这孩子看着乖顺,肚子也争气,早日给严家生个大胖小子,可真是你的福分了。” 虽说在场的没一个认得这忽然冒出来的小妇人,赵氏的话却还是省得的,又见侧旁立了个眉毛都快扭在一处的严二郎,心里头如何不明白这是怎么个事儿? 严云瑶当即撇清干系,柳眉扬起,声音清脆:“哥哥你在外头做得好大事!怎么瞒着我们家里人,不声不响地养了个外室!你哪里来的胆子?” 语毕,众人目光瞬间投向人群里的顾清稚。 ——同情、怜悯、看笑话者兼有。再如何聪慧能干,定了亲的夫婿还不是未娶正妻便纳了外室! 陆家两个姑娘忙过来劝慰她,以为清稚于此难堪情状之下难免落两滴泪,便递上帕子,大娘陆姀身为长女,看的事情自然也多些,一面轻拍清稚的肩,一面小声怒斥绍庭:“二郎做事未免太过荒唐,怎生如此任性,偏选这个时候娶个外室。从前只觉得他行事轻浮少年习气,不料还是个糊涂不晓理的。” 清稚接过帕子抹了睫毛上沾着的柳絮,嘴角却情不自禁勾起,又不敢教人瞧见,一颗心只在背地里跃——可算是有个能光明正大退婚的由头了。 7、第07章 “别为着这事儿伤神,天下男人谁不养一个两个妾的,怎么说严二郎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出这事儿也不奇怪,比这更出格的哪里还少了去了?你放宽心,咱们做正室的何苦与那小妾去争,这不是自降身份么?”陆姀自小受的是长女应当贤淑周全的教诲,及笄以来这些事看得何止一件两件,骂完了严绍庭,便该劝清稚想开了。 清稚扯了抹笑:“舅母,我何尝不是做此想,只是家风素来严谨,只怕外祖父容不得此事在其眼皮子底下发生,一顿风波只怕是少不了。” 陆姀已是许给徐阶三子徐瑛,两家也走了聘礼,因此顾清稚唤她一声舅母是理所应当。 虽说两人差了一岁,这辈分已是拉了一大截,说话也难免带了点劝诫的意味,但清稚对她近乎长辈般的殷殷教诲也无反感之色,都是身在这个环境里的人,何必要与她争个是非对错。 推给了徐老爷子,陆姀果然不好再说什么,陆娴平日里就不爱开口,此刻又在一旁不知所措,一时竟陷入沉默。 清稚便上前,取了襻膊缚住右袖,拿了八支箭杆,屏息凝神,手腕轻轻一动,少顷功夫投了个全中。 “好!” “果真是高手!” “顾小姐技艺高超,我等敬服!” 就连郑王妃和郡主女儿亦赞许颔首,脸上并无丝毫不悦之色,毕竟她顾七娘才遇重创,何必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只是可怜之情更多了些——这般伶俐的姑娘,郎君怎不知珍惜。 一时唏嘘与赏识之声迭起,却不防几位男子路过此地,似乎将将下朝,身上朝服未脱,倒是一番惹眼气象。 见一行青年女子在场,几人忙行过礼,笑道:“夫人小姐好雅兴,适才那位小姐技艺过人,我等可真长了见识。” 顾清稚忙屈身行礼:“让大人们见笑了,小女怎敢担得起大人谬赞。” “瞧,张大人来了。”身旁陆姀与其妹低语,“外人皆夸他相貌秀美,今日一见,确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声音早飘入清稚耳中,她抬眼,朝面前身形最为颀长挺拔的青袍男子露出一抹藏在眼角的笑意,旁人却皆难以觉察。 “张某见过诸位夫人小姐。”语毕,张居正望向顾清稚所在处,虽未明言,所有人皆知他在与谁对谈,“昨日徐阁老风寒未愈,学生心中难免挂念老师身体,不知今日可好?” “劳张大人费心,外祖父昨夜服了一剂药,发了一阵猛汗,今日早上已经大好了。” “多谢顾小姐,来日张某当再行探望。” 几人远去,陆姀方收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戏道:“你家素与张大人有来往,你倒有眼福,能时常得见这位有名的美男子。” 清稚摇首:“难道我外祖父会在后院和同僚谈事?你也真是说笑,我都难得看到他一回。” “那瞧着你对他也不甚了解。我倒是听父兄谈起他,都说张大人是个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众人散去,陆姀勾着清稚的袖子沿着花.径小步走着,耳语,“如今朝堂里真正愿意做事的不多,他可算得上一个,徐阁老器重他,虽说现今仅任个翰林编修,但以后平步青云的机遇少不了。” “听闻他如今刚过了而立之年?” “恰是如此,张大人前几年称病辞了职回老家江陵,又在各地游历了一番,今年才回朝在翰林院为官。这年纪刚刚好,正适合做一番大事业,比他二十余岁刚入朝时又沉稳了不少。” “那他应是娶妻了?” 清稚目光坦然,看似只是出于好奇而询问,陆姀便放弃打趣的心思,回她:“并不曾,京城的贵女也没少打听过他的家室,都说他在江陵时从父母之命订过亲,可惜那女子还未过门便去世了,中了进士后他也忙于政事,前几年因为称病,竟将婚事耽搁了。” 清稚叹道:“或许是未寻得心悦的,那还是专心朝堂为宜,这般有才华,投身天下大事在他眼里最为紧要。” “正是呢,他的才名早已誉满京城,有权势的人都想拉拢他,可他实在很会做人,既能和严家的对头来往,又能不得罪严家,我瞧着他必定不会寻某个高官结亲,哪方都不好过于紧密。” 清稚打趣:“瞧你这副分析时事头头是道的样子,想必没少研究人情世故,你家相公这顶乌纱帽倒不如你来戴,说不准比他还早些入阁。” 陆姀脸一红,啐她:“你可少来,待你嫁了人,看我怎么编派你。” “我可不想再议亲了。” 陆姀刚欲回言,想起方才那事儿,终是讷讷无语,不好再提。 . 严家得知此事果然雷霆大怒。 严绍庭挨了顿打不说,还关了三天禁闭,一个人躺在床上发了脓疮也无人来照顾。下人们无不得了老爷的令,只得送去与门房一个例的饭菜,若是发现有人私自塞了补品之物,不论身份,一律乱棍卖出府门。 严夫人素来是个爱子如命的,看着自家二郎这副情状,心疼得将近滴出血来,忙散了鬓发,赶来书房满面泪痕地求丈夫:“老爷何苦折腾儿子,阁老本就与那徐大人面和心不和,这亲事能不能成本就说不准,如何能为了这个伤了二郎的筋骨?他是习武之人,这下可怎么上阵……” “住嘴!”严世蕃大喝,骇得夫人立时哀哀凄凄地闭了口,含泪凝视他,“妇人家懂甚么!你以为我糊涂么?那徐阶虽是暗地里没少给咱们严家使绊子,手底下那群门生卯足了劲儿要参我们一本,依着我的性子早和那徐阶翻脸了。” “那老爷为何……” “现在和徐家撕破脸皮哪有半点好处!爹老谋深算,不到时机绝不会出手,眼下皇帝还信着他徐阶,这时候表面功夫可得做足了,到时再把他徐家党羽一窝端了,我严氏父子再无后顾之忧。” 然而相比官场争斗,严夫人显然更挂心儿子的安危,犹疑了片刻,方才嗫嚅道:“那……老爷,既然这婚早晚得退,何必难为二郎呢……” 见夫人这般不晓事,严世蕃气得牙痒痒,猛地站起身来:“你竟仍是瞧不明白!让府里下人把二郎受罚的事儿传出去,何尝不是给他徐家的交待?” . 徐府里,照样亦是鸡犬不宁。 谈允贤闻得此事,即刻登门拜访,打着慰问的旗号过来看清稚。 外界都传言顾七娘气性刚烈,将来的郎君在外拈花惹草养了个唱的做外室,生生气得在家砸碗摔花盆出气,还扬言要和如日中天正得圣宠的严家退了这门亲事。 然而老夫人一穿过廊厅进入清稚的卧房时,非但没有听见那传闻中丁零当啷的器物落地之声,也未曾传来年轻姑娘的厉声大骂,反而有一股浓郁药香时不时地钻过来。 随行的小丫头大惊失色,担忧道:“顾小姐该不会是被气病了吧?” 谈允贤非但不急,而是扬眉微笑,信步前行:“不会。老身瞧着倒像是乐出病了。” 一进屋,果见顾清稚坐在窗前,一个人专心地垂首研究一壶刚熬好的汤药,手边还放了个木头雕的人手臂,端着一包针在那练习针灸,一双莹白玉手在日头下照得近乎是琉璃色,修长得似林间翠竹。 谈允贤咳了两声,走近至前:“针尖往前移半寸,才好治肩前痛。” 清稚抬眼,忙起身行礼:“老夫人来了。” 刚要来端茶,却被止住:“老身不急你这口茶水喝,只是想来询问你的学业,可莫要被些儿女情长的琐事绊了手脚。” “老夫人放宽心,琐事是有,儿女情长却无。” “老身想你也是断然瞧不上的,虽说他严绍庭是严家难得一个有良心的,但做人归做人,做夫婿是做夫婿,老身瞧他并非你的良配。”谈允贤抚了她发鬓,问道,“此番退了婚事,老身担心这近年都无人再敢来上门说亲。” 清稚一笑:“那正好,我本就不存着嫁人的心思,反倒妨碍了我行医。” “话虽如此,若是有了良配,老身不愿意瞧见你错过姻缘。” “小女的良配,可是这份女医之术。”清稚翻开一本有些日头的旧书,点给谈允贤瞧,“这几日读了些孙思邈的典籍,药王终究是药王,唐时的医理至如今还是通行的。” “他的书自是要读,张仲景先生的你看过不曾?” “自然。这两人的书若是不通读几回,谁还敢出门行医?” “老夫人,小姐,严二公子在门口求见。”饶儿早一刻前便已踏了进来,见师徒二人还在翻书没敢开口,待清稚饮茶之时方才来报,“那二郎言辞恳切,还是拄着杖来的,看着身子还未好全便过来登门了。” 那厢缄默了须臾,似乎仍在品茶。 半晌,茶碗“叮啷”放回原位,顾清稚慢条斯理道:“他竟有脸见我,可见面皮不是一般之厚。” 饶儿没敢帮腔,只是听她又说:“他为了见我,可给了你甚么好处?” 顾清稚眼神向来洞察一切,早将饶儿看透,小丫头心思浅,哪里还能瞒住,只得从实招来,将揣在袖中的一对红璎珞芙蓉耳珰献出,可怜道:“就给了饶儿这样东西,我眼皮子浅,便收了。” 清稚扫了眼,旋即取下自己耳垂上的翠玉珰,放在她掌上。 “你把他送你的拿回去,我们顾家什么也不想欠他的。”清稚眼风瞥过,示意小丫头收下,“我的就送你做补偿,那红璎珞戴耳朵上也不嫌俗气,亏他品味还这般别致。” “那小姐……会去见他吗?”饶儿手掌摊着,始终不敢收回去,唇畔嗫嚅出细碎声响,“严公子瞧着……怪可怜的,腿上包扎的地方血都渗出来了。” “也难为你给他说了这么多好话。”顾清稚将她手心拢起,笑道,“我恰好和他有两句话要讲,你可知我外祖父在做什么?” “徐阁老正在撰写青词,听徐管家说他后日便要上呈皇帝,怠慢不得。” “那应是注意不了我。” 谈允贤见她起身,问道:“你可想好了与他说些什么?” “以后怕是都说不了话了,这番必定是要讲全的。” 老夫人颔首,见清稚带着饶儿踏出了门,穿过回廊而去。 8、第08章 窗外晚霞蔽日,粉橘色的云彩抹了一壁,将将是太阳坠落新月未亮的时辰。 严绍庭于后面小门已等候多时,也不见要等的人出来,牧生心疼主子挨了一身伤还不敢坐下,凑近了去劝:“二爷还是歇歇吧,顾小姐也不是那等不晓情理之人,怎会……” 语音未落,后门一开,牧生立刻闭了嘴。 严绍庭以为她会说些难听话,不料她温声:“严公子带伤依旧登门亲临,想是有些话要说。” 后门墙角处有几张看门小厮乘凉坐的杌子,饶儿得了清稚授意,拖了来请严绍庭坐下。 严绍庭哪里敢入座,瞄了清稚眼风,却见她面目缓和,丝毫不见愠色,耳旁饶儿又邀请得殷勤,于是硬下头皮,拄了拐杖坐了。 清稚也坐了对面一张,中间卧了个拴马的石墩子,如此两人便如围炉夜话,促膝谈心。 “此前……有许多时候都想与姑娘说些话,只是都耽搁了。”严绍庭看着地上积水,模糊映出他那条伤腿,“都是严某行事放荡,惹出了这些是非来,严某害得姑娘被嘲,你若心里有怨,冲我发泄就是。” “我原就不在意那些,京城多的是奇闻异事,时日一长,他们便会忘了这一桩。” “严某只是……” “二爷知错之心,我已尽知。”她温和打断他,音如春风,却令他再无希望,只得寻求退路,“我望你知晓我的难处,我自幼好强,不愿忍气吞声,此番若是再与你修好,岂非被全京城尽知我乃贪慕荣华而不得已容忍夫君荒诞行径之辈?我虽家世不及公子,但也是自幼金尊玉贵养大,何尝受过这等对待?素闻二郎没少在温柔乡里见识,对女人心应当了如指掌,想你自是能够清楚我的苦恼。” 这话讥讽意味颇重,连不怎么识字的牧生都觉如芒刺在背,亲眼目睹自家主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呆愣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回应。 那顾姐儿却也不急,静静地候了许多时,方才听见严二郎自牙缝里憋出一句:“都是我的不是了。” “倒也不能全怪罪在你头上,我亦有错处。”顾清稚按膝缓缓起身,遮掩了小半边晚霞,“便是太要面子。” “不才挨打之事……姑娘应当也是听说了。”严绍庭赧然,玉白面容笼上一层红晕,颊边两道肿痕赫然醒目。 顾清稚道:“怕是全京城的人都晓得了,小阁老平日里瞧着文质彬彬,打人却是不含糊。” 严绍庭笑了,复又垂了头:“这回可是你第二次见我挨打了。” 清稚知他是想起了上回夜市被殴那事儿:“那恰恰足以见得公子善心,何必难于启齿。” “姑娘救我……莫非只是为了我这小小善心?” “公子聪明。” 他蓦地抬首,看她眉眼坦荡,像是含了汪清水,半点杂质也不掺,教他不敢再以私情度量她。 “如此。”他颊边微缩,“看来姑娘执意退婚并非一时赌气,而是全然……。” 无情。 他忍了忍,终是咽了嗓子,转了话题:“我爹还欲让严某前来道歉挽回,只是我想,姑娘既然坚决至此,那无论如何也是强求不来的,以前说的浑话姑娘别放在心上,那时候是怕死不敢退婚,如今这顿打也领受了,严某便没什么好怕的了。因而严某只能在此祝姑娘一生顺遂,得偿所愿。” “严公子知道小女的愿望?”清稚扯唇。 “绍庭很早就知道了顾姑娘的志向。” 见姑娘面露惑色,他微微一笑:“有一日顾姑娘来敝府寻舍妹云瑶,敝府书阁中那么多奇书话本,姑娘独独挑了本《伤寒杂病论》回去。” 清稚也笑了:“难不成一本《伤寒杂病论》里头写着我的志向?” “严某不才,自小沉迷舞刀弄枪不爱读书,却也知道此书中尽是东汉末张仲景先生毕生所学之医术,顾姑娘爱看这些,足可知胸中藏有悬壶济世之志,绝不囿于这方寸宅邸之间,姑娘不该……困于后院,仅仅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妻。” 严绍庭神情认真,本就清朗诚恳的性子,说此话看着并不虚假。 “能得严公子此评语,小女愧不敢当。”她垂眸,心头却难免热热的,“公子心细,一语道破小女所思,只是我才疏学浅,从此更当勉励自身,不好辜负公子期望。” 他也强撑着痛楚起了身,勉强抱拳深施一礼:“愿顾小姐安好,勿再将此事放于心上,回去绍庭便会向家父言明,这桩婚事自此罢了,一切错处皆归于绍庭,从此无须再提。” “还有件事。”清稚道,“那个姑娘如何了?” 严绍庭苦笑,低下眼眉:“家父虽是震怒,但有那郑王夫人做主,他终是答应了将兰娘许我做妾。” 清稚似是长吁一口气:“我想着也该是如此。你们虽于礼数不合,但那姑娘毕竟怀了你严家子嗣,你母亲也会在小阁老面前护着她。再者又是郑王妃见过的,小阁老还是会给她面子,如了你的心意。” “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全,这些都算计进去,想必也费了一番心思。”他话中却不带讥讽,“既能助你退亲,还能保她性命,两全其美的法子。” 清稚并不欲掩饰:“都是姑娘家,我如何不为她考虑。那姑娘也是不易,何苦为难了她,只是还不知她本名叫甚么?” “元儿,上元日生的。” “这名字好,团圆美满的寓意,也是爹娘心里肉长的,二爷切不可薄待了她。” 绍庭下颌微点,语气听着像是说笑:“顾姑娘这颗仁慈心肠难得,难怪严某没法子高攀。” 随后告辞:“天色已晚,某不好再行叨扰,就此辞别,望顾小姐珍重。” “饶儿。”清稚唤了声,丫头递上手中拎了颇久的锦盒,“此乃当日陆家园会严公子所赠之物,如今原物奉还。” 严绍庭瞥了眼,目光一黯:“姑娘从未启封么?” “不敢。” 他笑了:“那是一套东吴书林出的仲景先生的《金匮要略》,这一版就印了数十本,某托好友从吴会寄来,虽是难得,但某料姑娘若是看了定会欢喜。姑娘不必退还,你我虽往后再无牵系,便当做是一知音对姑娘之期许。” 清稚与严绍庭俱已离去时,牧生仍拽了饶儿衣袖,令她关门的手停在原处,目带怅然:“你家……姑娘当真不会再与二爷来往了?” 饶儿收了手,斜他一眼:“连你家主子都这般说了,你还不舍做甚?” “我只是怕……日后再寻不到你家姑娘这般好的主母,若是来了个脾气火爆的,还不知怎么磋磨下人。” “谁让你家主子不知珍惜,你们自食恶果,怨得了谁。”饶儿轻巧抛下一句,随即转身闭了门。 . “站住!” 清稚以为这番私会男子神不知鬼不觉,不料身前一声大喝,骇得腿肚子一颤,双足如长在土里一般不敢再动。 她懊恼地垂首,偷眼一觑,果见本应该在撰写青词的徐阶瞪她,一旁的外祖母张氏满面愁容,手指拽过他衣摆小声劝:“老爷何苦为难一个孩子,还是……” 徐阶指着远处:“去去,老夫教育小辈你管不着,平日里都是你纵着这丫头,看她野成甚么样了?” “天可怜见,这孩子连你的话也不听,哪里听我的……你知道她母亲教养不了这孩子,我平日也是心疼,若不是她娘亲,我也不管了!” “你走罢,我又不会打她。” “你方才见谁去了?”徐阶挥手赶走老妻,转头厉声喝问。 清稚情不自禁一哆嗦,再如何镇定的人,见了外祖父还是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骨子里自带的敬畏。 “外孙……同严二郎提了退婚。”她知此事外祖父必须心中有数,不如就此坦诚,绞着手咬唇吐出几个字。 她以为脑袋总得挨两个瓜子,都做好了抱头的准备,不料半日未闻一语,也不见掌风袭来,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诧异抬首,却见徐阶仍于原地伫立,眉头紧锁,似是心事重重。 “……外公?”不知为何,看他须发皆已花白,常听人茶余饭后谈其年轻时容貌甚美,没少惹人艳羡,如今却已成了身形佝偻的老头儿,心内无端覆上许多伤感。 “你是如何令得他退婚的?” 果然,这是外祖父最在意的问题。 事到如今,顾清稚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语气有些微弱,自是因为底气不足:“外孙女早有此主意,便想着法子要他主动提退婚之事,找几个小厮跟踪他几天,不出所料逮着了他的错处——他养了个女娘做外室,就藏在宣北坊的宅子里,还有了身孕。可巧那姑娘听说严二郎他爹行事乖张跋扈,生怕她被杀人灭口,找上我门来求我给条生路,我顺水推舟指了郑王妃给她,跟她说那日这个有名的善人郑王妃会来,她见了这姑娘肚子总该会怜悯,这便是前因后果了。” “那你为何又要退婚?” 一阵冷汗。 清稚暗想他还是问到了关键处,总不好说她能预知未来,无奈下,沉吟再三方道:“严家虽说此刻花团锦绣,难保大厦将倾,皇上能扶起他坐到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厌弃时自然也能一脚踢开。” “不可再言!”徐阶大喝,环顾两圈确认四下无人,五官始得缓和,“此话万万不可传至他人耳中。” “外孙女这话,只和您说。” “你这丫头……唉。”徐阶背过身去,老眼凝视墙角蔷薇,“你是有些头脑,我只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且听着,我有些话要同你讲。”他吩咐清稚站好,眼中忧思重重,“你长这么大了,你的想法有时连我也觉着不可小瞧。但你又如何能知我的思虑……外人瞧着我已官至内阁次辅,享人臣之极,却不知我处处留心事事勤勉仍是左支右绌,不敢有半分懈怠,于当今朝中明哲保身哪是那般容易的!” 他踱步回身,一双含了血丝的眼又注视清稚面容:“我一把老骨头在所不惜,只是你们这些小辈,年纪轻轻教我如何放心得下!你退婚我是巴不得以,只是本想以舍不得你为由能拖则拖,你如今却是当机立断解下亲事,我欣慰你有头脑能独当一面,早不是我膝下那个连个万字也不会写的小丫头了。” 徐阶尤爱提这件小事,当年顾清稚母亲改嫁,阁老怜她年幼没人教养,便让人接了过来手把手育儿。问她读了多少书,小清稚信誓旦旦说四书五经都学了,徐阶自是不信,命她写一行最简单的个十百千万来试试真假,果然写到最后一个字卡了壳,笔尖墨水滴下来染湿了宣纸也愣是写不出完整笔画,直把徐阶和她几个舅舅乐坏了肚子。 小清稚还不服,涨红了脸分辩“我真的学过,我只是正好这个字不会写,繁体字谁能全部记得住……”云云。 这本是没什么,外人只要一夸她聪慧就被徐阶拿这个事儿搪塞,连声说这丫头连个万字都不会写还是别把她吹上天了,让顾清稚至今都懊恼不已没早点演练那个字,没成想一失足成了千古恨。 她心思敏锐,又对朝中风云多有关注,自是知道徐阶一些未出口的难言之隐,索性一概讲个明白:“外公的难处我如何能不晓得?想古今做官的,最难的便是您如今的处境,白日里要对着严阁老笑脸相对,演一出同僚和睦的曲儿,夜里却睡不着觉,要想着上承圣意,下扶门生,四处周旋,只为伺机而动为国除佞,还要顶着不明事理的人的骂声,说您做官做成了人精,到处不粘只求一味自保,还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您的苦衷,外孙何尝不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 她一口气说罢,徐阶半晌不答,手上青筋不住地抖,她心中不禁生疑,再看他时眼中竟含了一汪老泪,自清稚开口时便垂在眼眶,末了终究未滚落下来。 “老爷?”徐阿四正巧来院内转悠巡视,冷不丁瞧见徐阶呆立,心里难免担忧,出声问他发生何事。 顾清稚连忙从花阴下腾出身,朝他解释:“外祖父在训我话呢,大伯不必担心。” 徐阿四这才发觉她也在,便拱了拱手:“老奴方才没看见小姐,原是被花丛遮挡住了,既如此,老奴退下了。” 清稚见他走了,小步跨上去搀扶住徐阶,待他在石凳上坐下,又说:“所以外祖父您瞧,连一个万字都不会写的小丫头都懂的道理,那些熟读经书的进士们哪有不明白的?有人愚钝是在所难免,但我相信大半人都是清醒的,他们能苦您所苦,思您所思,您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 “不是吗?”她眨眨眼,冲外祖父补了一句。 9、第09章 那日过后,顾清稚明显感觉到外祖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同了,要说从前还拿她当不懂事的闺女,如今竟有了几分器重。 想想也有道理,她三个舅舅,除了大舅舅徐璠有功名,其他两个都还未有所长进,和二十一岁便做了探花郎的徐阶相去甚远,若是后辈皆芝兰玉树,徐家门庭也有光。 不过这正合了徐阶的意,留一个能用的给朝廷分忧也好,其余的即使做个平民都无甚所谓,毕竟徐家是松江大户,怎么说根基在那,立时败落也不太可能。 总好过一群子弟在朝中当官,有一个出了事连带了全家人,做人贵在知足常乐,同朝为官听起来是美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只有自家人晓得。 这回家里还有个懂事明理的姑娘后辈,徐阶自然要为她将来做好慎重打算,不指望她嫁个潜力股未来封个一品诰命光耀门楣,至少也要安安稳稳享福一世。 自此,他看朝中一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目光中总多了一番审视的意味,那些人来述职或是交差时,他往往眯眼端详片刻,似乎是在判断甚么,让后者无不胆战心惊,还以为是仪容仪表不佳惹他不快,一时间引得京城青年官僚们都在议论此事。 这日翰林院下了早朝后皆在忙碌,近来各地开秋闱,这部门本就是负责科举相关事宜的,大明历来就有压榨官员的惯例,因此直到黄昏时分还有不少职员学士在办公,人一多便难免口杂,一面干着手中活计,嘴上也不歇着。 “那徐阁老上回愣是瞪了我一分钟,我还以为脸上沾了中午才吃的糯米粒,回去照照镜子也无甚不妥。”一青年给事中饿得肚子早已咕咕直叫,却不忙着饱腹,与一旁的同事商讨此事,“我该不会是被他盯上了罢?我家里老母还待我俸禄来养,面子不说,要是丢了官可如何是好?” 同事经一说,也即刻大惊失色,一双手连笔也握不住了:“你怎生也是如此!我上回刚犯头痛,一时惫懒忘递上去一份草拟,阁老亦是盯了我好一会儿,我还以为他发现了我少交一份,骇得我亵衣都湿了大半面。” “你那毕竟是犯了错,我可是谨小慎微,恨不能拿翰林院当家里住这办公,哪里能出一点纰漏!” “你做事我能不知?拖泥带水的一点儿也不爽利,怎好意思拿出这副说辞的。”同僚虽是不满,却也没发作,“说不准咱两个一块儿削职为民,谁也好不过谁。” 那给事中又欲发话时,一青袍男子从门外信步而入,面容皎白清秀,眉目高挑,颇有才子意态风流之气,引二人皆换上笑容,寒暄道:“王郎中今日怎么还未归家?” “长官欲推王某为山西提学,掌那边科举,王某便来交接事务。”王世贞从来不是遮掩性子,果见两道钦羡神色不约而同投射过来,愈发映照出他志得意满的脸容。 “高升!高升!”两人贺道,端了壶新沏的茶倒给他,袅袅而出的浓雾白烟中,王世贞浅抿一口,笑道:“倒也不算什么高升,不过是一趟远门罢了,两位日后比这好的差事还多着呢,到时候还得王某恭喜两位。” 那青年给事中为人活泛,心觉此事有门道,身体凑过来:“郎中令尊王总督为国边防,与郎中一文一武,王家当真是出人!日后郎中您一飞冲天,我辈怎能不倚仗您的扶持?” 时人尽知王世贞父亲如今总督蓟辽等地好不风光,王世贞更是文名著于当朝,年少得意,这两人却不知王世贞脾性素不喜攀附权贵,见了这给事中谄媚嘴脸亦是心生不耐,只是碍于同僚情面不好发作。 当下他即变了面色,眉头一敛,将话题扯远:“适才进来时听得二位贤弟提及徐阁老,究竟所谓何事?何不来分享与王某听听。” “甚么徐阁老?不妨也来说与我等。”又有几个年轻官员禁不住整日撰写文章的困倦,一闻得有新鲜事儿便抛下手头案卷,一道趋近了过来。 “也无甚大事,方才谈及徐阁老似乎对我们呈递的文书奏报格外用心,我等虽是仅居七品小官,面见阁老时亦未看轻我等,反而听了我等陈说之后瞧了好一阵子方令我等离开,却不知这是何意。” 一文官立刻抚掌而笑:“我前日里也是如此惊疑,还以为官帽不保,后来与吏部几位新来的进士提及,他们也皆是遇到了同样的境况。我猜——是阁老家那个会瞧病的外孙女待字闺中,阁老急着寻求乘龙快婿了!” “原是如此!”众人大笑,“只是不知如何才能被阁老看中?” “那必定是颜容为第一位!素闻阁老刚中探花时何等倜傥,其学生也多是面貌俊秀,这选外孙女婿还不得找最出色的?” 话音未落,门外张居正掀帘而入,颀长身形随浅黄挡帘拂起而缓缓显露,携一叠朝章步至众人之前时,无不暗服其从容气度。 “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好颜容?”有人悄悄与同僚笑语。 “哎哟,快看是谁来了?”王世贞与他同榜进士,年纪也相仿,平日交情素好,当即甩下茶具迎上去,“王某空待了张学士许多时候,可算是把您盼来了,快来听听他们编派的话。” 张居正解下肩上斗篷递与小宫人,已是秋日时节,京城多冷气扑面,官员常外罩一件披风用以御寒。 他淡淡一笑,寻到自己座位坐下,接过小宫人端来的一盏热茶,翻阅一卷典例,口中回道:“编派了甚么?” “刚好众同僚们在谈论徐阁老家那个外孙女,听说很有些本事。” 张居正面色不改:“你们不做好本职工作,无端谈论一个姑娘做什么?” “就那个姓顾的小娘子,你不是认得么?”王世贞有意与张居正避到一旁说私话,其他人见状,有眼色的早退了回去各做各的,然而耳朵仍竖起,企图听些秘闻。 “张某确是认识,只是翰林院可不是闲谈之所,王兄还是先把正事做了再谈别的。” 王世贞见他油盐不进,内心八卦之火难以停歇,催着他拉着张居正继续追问:“听得那小娘子近来与严嵩孙子解了婚约,徐阁老就没透露点风向给你?” 张居正目光不移典例,哪管他扯着自己衣袖,指尖摩挲得书卷沙沙作响,又翻过一章:“张某有所耳闻,只是我见老师从来只谈正事,此等家事并不曾提起。” “太岳呀太岳!”王世贞见他回答滴水不漏,无语望了眼天,直接挑明道,“你平日万般明智,怎么今儿犯了糊涂?徐阁老这般器重于你,你就不知该做什么吗?” “张某不知。” “你应当试着去求这门亲。” “张某区区江陵一军户出身,不敢高攀徐阁老贵女。”他低声回言,眉目中一瞬黯然掠过,却并不为人所见,心细如王世贞也没有发觉其中异样,只不住地摇首叹气。 一道风起,盏中青绿茶沫沉沉浮浮,如埋藏的心思晦涩难明,搅得指尖难以抑制地颤动。 一时气氛肃然,谁也不曾开口。 张居正这时却舍得举目,瞥向王世贞:“王郎中昨日诗社作诗好雅兴,怎么今日倒来翰林院办事了?” 不等被问的回答,早有同僚起哄:“张学士还不知罢,王郎中做了一首极好诗,我尚记得题目叫做《书怀》,那可真是佳句天成!” “哦?”他这时有了兴趣,笑道,“能不能念来听听。” 有人将誊抄的一份递上去,他攥了在手里细看,眉头随视线舒展:“好诗!昨日可是拔得头筹了?” “偶得之作,不敢,不敢。”王世贞最喜有人夸他文章,如今更是有张居正赞他,心内得意早淌了出来,化作脸上笑容咧开了唇齿。 . 然而王世贞无论如何也未想到,正是这首被夸的诗文,让他丢了山西提学的好差事。 严嵩以“客歌夫子哀时命”一句为由,认为他借此指责当朝时政心怀不轨,撤回了任命他的诏令,硬生生将他大好前程化为虚空。 “国贼欺我!”他气得咬碎银牙,当着诸多同僚的面大骂首辅,言辞之激烈神情之激愤,据在场见识过的人评价,直能把什刹海的水掀起来将京城淹了。 张居正蹙眉,赶快唤人来把他拉回府,以免难听话传到严阁老耳中,王世贞圆睁怒眼,借着酒劲大喝道:“我怕甚么?不做亏心事自然什么都不怕,要说害怕,该恐惧的人也是他!做下这么多昧良心的事,贪了这么多钱,残害了这么多忠良,背地里把主子哄得心花怒放,明面上就把我们踩在脚下!” “王郎中喝多了,张某当你是口不择言。” “你就是太胆小怕事,和你老师一个样!张太岳张太岳,枉你有神童之名,顾璘看了,还不知会不会悔了送你那条犀带!” “你们把王大人嘴捂上了送回去,还愣着做甚么?”张居正怒斥小厮办事不力,眼看着他终于被塞进轿子,方才得以离去。 . 一至府内,幼弟张居谦正伏在案上写字,神态专注,连长兄回来也不曾觉察。 “今日怎么这般勤勉了。”张居正换上燕居服,压下前一刻钟发生的不快,放轻脚步过来瞧他写了甚么。 张居谦这才意识到哥哥回来,抬首放下笔:“哥,下朝了?今儿在书坊看到文徵明先生的前后赤壁赋小楷,写得那是真好!我便花了一小串钱买了帖子来临摹,不贵,也就二十文。” 张居正拿过他刚练的来看,虽说并不十分美观,但也能看出用心,便道:“这点小钱不必上报我,你自己买便是了。但文先生的字确实好,应是当世第一人了。” “只是你素日不爱习字,怎么有了这份心?”张居正方察觉到不对,扫了眼他。 居谦嘟哝:“还不许我上进了?本是在书坊买本《左传》看的,恰巧遇上徐大学士家的顾七娘和她表弟徐元颢来买临帖,她认得我,上回不是见过吗,然后说文徵明先生的前后赤壁赋字帖坊里有的卖,问我要不要,我本想说没文化写不来那玩意,但不好在她那样有学识的人面前出丑,就买了一卷回来,一看确实好,我就练了。” 听他一股脑儿说着,张居正心底一股说不出的情绪飘飘浮浮,涌至口中只化作一句斥责:“唤人家顾小姐,顾大夫也好,顾七娘也是你能唤的?” 张居谦平白挨了骂,心内委屈,瘪着嘴道:“可她就是让我这么喊的……我也是知礼数的,上来就喊了顾小姐,可人家顾小姐说这也太隆重了,她亲眷都是唤的顾七娘,让我这么叫就可以了。” 亲眷…… 张居正沉吟,不觉唇畔缓缓牵起,半晌后,他道:“那你先写着,一会儿过来用膳。” “我写好了还要给顾七娘……小姐看呢,她让我和徐元颢比比谁写得好。” “不用改口了。”张居正看他,“既是她允你这么唤,你便听她的罢。” 张居谦点头应是,垂首继续写他的字,只是心里早漫上疑惑:这长兄今日怎么这般奇怪,在意这些无伤大雅的点? 10、第10章 应是才议事出来,宫门外三三两两聚着几个官员,皆是身着一袭修长朝服,正谈论着政事。 顾清稚今日给几个宫女看了感冒头疼的小疾,鼻间也有些堵塞,忙着下班回府安歇,自觉不好偷听朝政机密,便匆匆从他们身旁经过。 “顾姑娘?” 脚步前行之时,顿而身后有人唤她。 转过身,却见是张居正。 他向身旁几位官僚道了声告辞,随后走向她,在不近不远的位置站定,挺拔如鹤的身形恰好遮住了头顶略有些刺眼的日光。 “张先生好。”顾清稚弯了弯眼,躬身行了个礼。 “顾姑娘也是刚从宫里出来吗?”张居正也谦恭回礼,朝她微笑。 “是啊,听闻尚食局的药房新进了几味稀罕药物,特来见识。” “哦,是何药呢?” 张先生今日看来心情颇为不错,竟会对他素来缺乏兴趣的中医学进行提问,倒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她忙不迭回道:“就是雪莲和天冬,谈老夫人跟我提到过。” “天冬?”张居正面露惑色。 “这能驱烦解渴,止咳消痰,是上好的一味药材。” “老夫人果然对药理知之甚深,顾姑娘身为爱徒,看来亦是学识渊博,未来定能继承老夫人的衣钵。” “张先生再夸我,那小女尾巴可就翘上天了。” 张居正笑了。 他看着她并不掩饰得意的小表情,忍不住弯唇:“顾姑娘别急着上天,还是先回家要紧,若你步行的话,那就让张某的马车送你回去吧。” 顾清稚略略思索了须臾,有送上门的马车不坐确实是暴殄天物,但若是和他同乘,那可牵涉的不只是尴尬的问题了。 毕竟这可是最讲究封建礼教的时代。 “这……太麻烦张先生了。”她不由得显露难色。 不料张居正似是看透她的疑虑,便道:“张某一会儿还要去礼部商议些事,将顾姑娘送回去再来接张某也不迟。” “那就谢谢张先生了。”顾清稚从来不是扭捏性子,主人尚且如此爽快,做客人的哪有推辞不受之理,便轻轻点了点头。 张居正的瞳孔中央掠了道光,但又立时隐去,吩咐马夫:“将顾姑娘送回徐府,万不得有一点怠慢。” 马夫喏喏称是,放下马凳子,顾清稚谢过,将要踏上马车时,她听到背后急促唤了一声:“姑娘!” “嗯?”闻声,少女诧异回头。 他走向她,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视向少女:“上回张某答应姑娘做注释的《黄帝内经》,张某一直忘了还给姑娘,今日终于在这里遇上。你回去看看,若还有不懂的或者张某才疏学浅出错的,可以写信告知于张某。” “您竟一直记着。”顾清稚接过,其上余温犹存,还带了一股雪松的清香。 她未翻看,直接放入自己的袖里,笑说:“张先生人美心善,小女在此谢过。” 马夫见她抬足,忙把马凳子摆放好,顾清稚随后微微掀起裙摆上了车,坐定,撩起帘子望向借她马车的男子。 “谢过先生,小女告辞。” 张居正亦回敬:“告辞。” 清稚垂下帘子,马车渐次行过,透过微风吹起的缝隙往后望去,仍瞧见他在目送。 两人的眸子甚至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如电光激起石火,她的心跳刹那坠了一拍,面上立时浮起红晕,忙回身收了目光。 心却仍扑通跳个不停。 . 白日里,顾清稚一向待在女医署里坐诊。 有人来请便去瞧病,无人来便一个人翻书,捧着写满张居正做好注释的那本《黄帝内经》研读。 他的小楷工工整整,笔画清旷,与他此人一般有从容自若之感,写的注释遍布整卷书,有的生僻字义生怕她看不懂,还援引了其他的辞典,这么写下来倒比原文的字还多。 顾清稚不禁钦佩这人治学严谨,有这般专注态度,怕是不做官也能做出一番学问。 眼前的字行逐渐模糊,她最终还是犯了困,当即趴在桌上睡起了午觉。 “清稚!”似乎有人进来拍她的手,她疲倦地撑起头,睁开朦胧睡眼:“何人?” “是我啊。” 顾清稚猛一激灵,眼前视线顿时清晰了不少,看到来人时立即眯着眼起身:“公主。” “你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宣城攀住她的手,“我早说那严嵩专权弄政,他那一家算什么好归宿,也不知道父皇怎的那么爱重他,这下好了,你可算脱离了苦海,就安心在宫里待着,省得想那么多平白惹人不快的事。” “公主可不能如此说,严阁老居于首辅之位年高德劭,您议论是无妨,但若是传到宫女内监的耳中,嘴舌最是能杀人的,您也该顾着些贵妃娘娘是否将因此而为难。” 宣城扯唇:“好,那我听你的,你也莫再唤我公主,叫我名字素禎。” 面上不显,但她心中已是暗流涌动,顾清稚心肠细腻,能思虑到她的娘亲,足见她的真心。 “那素禎唤我七娘便可。” “是,七娘。”宣城似有遗憾,眉目上覆了一阵郁然,无奈摇首,“只是可惜,这声素禎怕也只能从你和我母妃这听见了,前不久父皇知会了礼部,吩咐要准备着给我张榜择婿,嫁个平民指不定怎么公主公主地供着我。” “张榜择婿?” 见顾清稚诧异,宣城疑惑:“你竟不知这规矩么?” “天家之事,我哪能尽知。” “便是礼部得了皇上授意,会在京城张榜替公主选婿,若有适龄的品行好的皆可参选,择出三个再由皇上选中一个。” “原是如此。”清稚心内感慨,早闻大明公主最无地位,谁娶谁便断了仕途,心有抱负的才学之士多半也不愿意,除了政治地位不高的商人,也就没有根基的平民情愿爬这根高枝。 只是这张榜向来充作招贤悬赏之途,如今却用在女子婚嫁上,令她心头忽而笼上感叹。 宣城似是知晓她眼中默然,扬唇作了副无所谓之态,语气轻快地笑道:“这倒没什么,说不定平民之家还能拿我宝贝着,我本就不爱摆公主的谱儿,这下也算是遂了我愿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却有人来敲。 顾清稚唤小宫女去瞧是哪位,后者应了,却见一个鬓发略有些潦倒的妇人进了门,一瞥眼看了宣城竟像是得了救星一般,恨不能扑过来下跪:“妹妹——救救你家兄长!” 妇人带着哭腔,声音哀切,饶是旁人也觉事体颇大。 宣城被这凄厉的求救声骇了一跳,瞧清来人面容后忙请起妇人,礼让她坐下:“嫂子先坐,你先莫慌,这是发生甚么大事了?” 妇人推拒着不肯坐,只顾站着抹泪,稍候了半晌,方忍住抽噎,嗓音犹颤:“王爷前几月还好好的,上个月开始便每日心神不宁不得安睡,头痛疲乏,昨日更是只睡了一个时辰,方才晕过去了,怎么掐也掐不醒,好容易睁了眼睛仍是气若游丝,我怕他……出什么事儿,那我也不活了!” “那快寻太医啊!”宣城大惊,又觉这妇人甚没主意,找她有何用。 妇人本是强忍泪水,如今更如泄了堤,索性放声大哭:“你如何晓得我们的难处……刚发病起太医便找了两个,没一个药能对症,反而病情愈发加重了。欲找个最为高明的,其又在御前侍奉,王爷哪敢惊动。我们裕王府素来不得皇上欢心,再者王爷又是病恹恹的身体,若是让皇帝知晓了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怕是更生厌恶,王爷本就畏惧皇帝,他父皇一发威,只怕他的病更不得好!” 顾清稚在一旁听着,一声不响,也不知这皇家秘闻她该不该听得,宣城却起身对着她道:“七娘,你愿不愿意去裕王那儿瞧瞧,能治最好,你若是没有法子,我再想想还有哪个医术强的。” 她眼神恳切,教顾清稚推脱不得,医者仁心,明知裕王是未来皇帝倒在其次,救人才是第一位。 “我听王妃所述,颇像是心脾失调之症。”顾清稚一指西边儿,“只是心脏乃人体中枢,用药不可怠慢,稍有差错牵扯的可是全身。我年纪轻经验浅薄,还得随李太医同去,他若出手,药到病除绝非难事。” “哪位?”妇人追问,“宫里姓李的这么多……” “李时珍李太医,去年刚被召进宫里来的。” “快去请李先生来!”妇人急匆匆吩咐宫女,不一时,小宫女却是孤身一人回来禀报:“那边的人说,李太医昨日便辞了御医之职,说要归家奉养老人。” “这可如何是好!”妇人立时着了慌,耷拉下脸,“还有什么法子救救我家王爷?” 顾清稚一语止了她泪:“王妃莫慌,我会让李先生前去裕王府,只消一刻钟。” “姑娘可有法子?难不成李太医与您熟识?” 清稚摇头:“未曾见过。” 妇人泄气,只觉这丫头在骗她:“那他如何愿意听你的?” 清稚挑眉:“我敢说这话,您便无需怀疑,若想让王爷转危为安,请娘娘只管听我的。” 11、第11章 李府仅是一方小宅,两进屋子并一个栽满杏树的院落,素来只出入病人,不出入权贵。 今日,却来了两个生人。 “将这几样物件全搬上马车,明日一早便启程,切莫耽误了时辰。”宅子的主人早已满头大汗,手上活计未曾停歇,身旁小厮亦在小院间来回穿梭。 “报老爷,外面来了两个面生的妇人,一个年长,一个年纪小些,穿戴皆是不俗,求您好歹要见见她们。”门房过来通禀。 “我今日不便见客,让她们请回吧。”李时珍素来有脾性,若有这般穿着不凡之辈在他办正事之时来打搅,他是定然不理会的。 门房依言,然而顷刻又小跑回来,擦着汗:“小的已经如实回复,但那个年纪轻的姑娘要小的来带话。” 李时珍并不觉有异,随口问道:“她说了甚么?” “那姑娘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年纪,但她语出惊人。” “有多惊人?” “她说请先生莫担心误了回乡的时辰,因为她夜观天象明日会下大雨,一路泥泞难行,您无论如何在这周也是走不了的。” 李时珍从书箱子中挣出脑袋,闻得此语也不恼,却是乐了:“这姑娘还能揣度我心思?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请她们进来罢。” 裕王妃陈氏候在门外已是忐忑难安,深恐那脾气古怪的李太医不愿见客,顾清稚安慰她必定能见到那位先生,半信半疑间果见门房又跑了来,为她们启了大门:“两位里面请。” “一会儿王妃切记莫唤他太医,这人不喜那称呼,犯了他忌讳可就不好了。”踏进门槛前,顾清稚殷殷相嘱。 然而陈氏贵人多忘事,嘴上满口答应,在见到面容清癯的主人时慌了神,当即劈头盖脸喊了声:“李太医,救救我家王爷——” ……顾清稚在一旁脸都僵了。 一句话便如一个响雷,触了人两根神经——李时珍不仅不爱听人唤太医,也不爱跟权贵往来。 若是在几年前他也曾出入王府,因为治病有功被推荐入太医院担任御医,但这一年来他已见识了这朝堂的险恶,皇帝沉迷修道,满朝半数皆是严党,清流之辈出头之日茫茫,他又是疾恶如仇的性子,于是当机立断辞了官,拘在皇宫里锦衣玉食远不如回去行医来得自在。 如此,他是决然不愿意再跟皇亲国戚有攀扯的。 只是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顾清稚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时珍的脸色由黄至黑,在主人将要下逐客令之前恨不能滑跪,腰一弯慌忙行了个大礼:“李先生!容小女有话要说。” “李某一介小民,当不起贵客的礼。”他冷哼。 清稚赔笑,上前几步:“小女就说两句,您大人有大量,听了再赶人也不迟,莫非您连小姑娘的面子也要驳么?” 明知这丫头是故意在激他,李时珍也不好多言,面上神色紧绷,喉咙里发出闷声:“李某倒要瞧瞧你有多大面子。” 顾清稚笑吟吟道:“您李大夫的名号全京城皆知,找上门来并不稀奇。只是我还知道您有一个别人所不知的脾性。” “你这丫头有话便说罢了。” “小女晓得,您从来不畏权贵威势,心里头是瞧不起贵人们的,却素来对平民百姓慷慨大方,凡是他们来请您,您向来不推辞。” “你既然知道李某的毛病,还来求上门做甚?岂非明知故犯?” “小女有两句谏言,您愿不愿意听?” 这丫头,还卖起关子来了。 李时珍倒也不怕耗时间,反而和一个小娘子杠上了,扬眉看她:“姑娘有何高见?李某洗耳恭听。” “李先生所为这一切不过是‘爱人’两个字,您心系百姓,故此愿意不计所得帮助他们,这也是小女所敬佩之处。只是既然爱人,便当将黎庶一视同仁,何必区分个三六九等,无论王爷还是升斗小民皆是常人,有个头痛脑热不皆是需要大夫诊治?他们身份地位再如何有差别,在您眼里又能有何不同呢?”顾清稚言毕,不等他回言,便屈身行礼告辞,“小女之语怕是已经过了两句之数,恕小女冒昧,若是先生不认同,那便罢了。” 眼见着她一只脚真要离了府,陈氏大惊,刹那间愕然无措待在原地,方欲迈步追上之时,却听得身后一声:“姑娘且慢!” 他话音才落,清稚踩着最后一字顿而回首,立时向他躬身行大礼,换了一副谦卑语调:“方才若有冒犯之处,望李先生海涵,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是不会和小女计较的,对吗?” 杏仁眼眸圆如满月,笑意自那晶晶亮亮的瞳孔里透出来,李时珍暗想这哪是道歉,分明是以脸压人。 “要不是瞧你这丫头伶牙俐齿的,我才不愿意就此跑一趟。”他回屋提了药箱,示意两位先行,“也罢,这是李某在京城的最后一回出诊,日后再想见我可是不能了。” . “脉细如丝,血虚脉缓。”李时珍观其脸孔舌苔眼底,又为裕王诊完脉,细思一阵,方道,“结合王爷适才症状描述,应是心脾两虚无疑了。” “和这姑娘说得分毫不差。”陈氏顿觉丈夫有救,心中大石落下,呼出嗓中惴惴不安的浊气,拿了帕子拭去额间薄汗。 李时珍闻言不免惊异,以意想不到的目光瞥着在一旁静观不语的顾清稚:“你这姑娘倒还会瞧病。” “可不是。”方才的惊惶褪去,陈氏早放下心来,一时没忍住便多言了几句,执起清稚的手腕放在掌间抚摩,“这姑娘可是王贵妃指派的宫中女医,自是有几分真本事!” 清稚汗颜:“见习,见习。” “小女觉着,既是心脾两虚,应给裕王开二十副党参、黄芪、茯苓、酸枣仁、龙眼肉熬归脾汤,兼以服用归脾丸,李大夫若是不嫌小女粗陋,可否指教?”她忙接上话头,深恐陈氏再加以言过其实的夸赞,以求知若渴的眼神凝视李时珍。 他虽不知这姑娘一脸崇拜的神情是为何,但仍摆出一副严师面容,轻咳嗓子:“你既已经知晓病人夜里失眠不得安稳,不加一味远志是何用意?平日还可以甘草、大枣代替茶叶泡着饮用,这你又是不知!” 顾清稚睁大双眼:“我竟忘了这茬!若是李大夫不在,你看小女如何能应付?” “你这丫头!”李时珍对这素未谋面的少女竟有一种熟识之感,颇有前辈对待晚辈的欣慰,虽是面上责备,嘴角仍情不自禁牵起笑容,“过来,我教你如何针灸,你记着隔日便要来裕王府一次,我这几日忙于收拾行囊不便前来,以后只能由你代劳。” “李大夫这就要走了吗?我还是第一次见您呢!” 李时珍顿觉这丫头对自己是否太过留恋了一些,分明是第一回见,那眼眸可怜巴巴的,如同那些舍不得自己走的病人。 “乡里父老殷殷写信盼我速归,怎么,还不许我回去了?” 清稚垂下脑袋:“先生故土之思甚切,小女怎好阻碍。只是为京城少了个当代张仲景而可惜。” 被夸做是张仲景,论哪个大夫都难免心中生喜,只是他心里头甜归甜,面上犹然不动,口中否认道:“李某怎敢与祖师爷相比!你这丫头,李某考考你,你可知这针应当下在哪些穴位?” “内关、神门、唐寅、足三里、太冲、三阴交穴,小女说得可对?” “倒还省得我提醒,看来平日里书背得不错,还有一样,平日也可下耳针。”李时珍边收拾药箱,将一应用具放回原位,一面吩咐小童,“按着这姑娘的方子去开药罢——” 言及此,他方才意识到连这位姑娘的名姓也不知,枉自攀谈了那么长的光景。 “你这丫头唤甚么名字?”他偏头问。 “小女姓顾,名字叫个清稚。清水的清,稚嫩的稚。” 李时珍不禁细察她面容,果真应了她名字,清丽里带了点稚气,平日里举止言谈却像是知世故的。 只是他似乎在哪儿听过。 “李某印象中似乎有所耳闻……”冷风钻过门缝扑他脸孔,顿悟,“日前谈老夫人与我提过你,只是近来忙着回乡事宜,一时忘了。” 他不由得再次将清稚打量了一番,这回带了两分欣赏:“是个有点学识的,不过做我徒弟怕是还不够资格。” 清稚也不急,眼波一转,静等他后一句:“你来得着实不是时候,若是去年,李某尚可收你,只是如今李某不日即将离京,如何能教授你?” “京城还有这么多病人需要老师诊治,老师您放心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吗?” “怎的这就叫上老师了?”李时珍揶揄。 清稚避而不答,反问他:“老师可知,学生为何未答出远志那位药?” “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清稚弯了弯眼角眉梢:“因为——但有远志,何必当归。” “你这丫头还会用典故!”李时珍哭笑不得,手指比了个三,“三个月,李某只能留三个月,多了可就再不能了。” 12、第12章 虽说名师出高徒,但这高徒还没做成,顾清稚已经在太医院被繁重的课业压弯了腰。 “你这基础的医理还未打扎实,平日里怎么看书的?”李时珍检阅她交上去的作业,眉头一皱,不留情面地斥责,“《黄帝内经》脉经前三章全文背诵,后日考你再不会,休怪为师不客气!” 他拿过顾清稚案头搁着的《黄帝内经》,随手一翻,见上面小字密布,顿时睁大了眼。 这么认真? 随后细看字迹,须臾,释怀地放下这书,手指差点没戳她脑门:“我就说你要是能这么勤勉也不至于此了,原来不是你写的。” 顾清稚不服:“这哪儿不是我写的?” “你的字能到这个水平?我今儿个就不姓李。” 他如此笃定,顾清稚悻悻然承认:“确是别人的手笔。” “倒是下了苦功夫的。”李时珍不满道,“只是你拿着这么好的参考还习得这般差,着实暴殄天物,快背!” “老师……我已经七日没睡好觉了。” “那又如何?” “老师……我的墨水怕是不够用了。” “再多言加一章。” 清稚闭上嘴,收起哀求的表情,认命背书。 直背得昏昏欲睡,下颌将要挨上桌面,忽地脑门上着了一戒尺,惊得她立时坐直了腰。 “你家徐阁老二十一岁中的探花,你十八了在做什么?”李时珍收回戒尺,冷笑问她。 顾清稚揉揉眉心:“他去考《脉经》也不会啊!” 李时珍又冷笑:“你考四书五经又会了。” “老师怎么能假定我不会?” 顾清稚还在耍嘴皮子,门外有个小宫人进来:“李先生,徐阁老派人来接顾大夫,说有急事借用一天。” 依李时珍性子当然不愿就此放过她,但毕竟是出了阁老的面子,人家祖孙情深他不好硬生生阻拦,鼻子里哼了一声:“归家是可以,然而你若敢躲懒,我让你罚抄十遍。” 顾清稚长舒一口气,如蒙大赦地离开凳子,暗想外祖父还没到年老昏聩的地步,总算是记起他还有个关在太医院受苦受难的外孙女,却被李时珍眼神按回去:“这一章背完再走也不迟。” . 但顾清稚一到家,还未来得及换衣裳,便看见徐阶张氏坐在正堂里密谋着什么,神态里很有几分得意,说到一半处,彼此对视笑了好一会儿。 察觉到有人回来,徐阶抬眼,果然瞟到顾清稚鬼鬼祟祟躲在墙根处在偷听,醒木一拍,喝住她:“过来。” 张氏忙站起身来调停,一把挽住清稚的手,心疼地上下打量了半晌,拍拍她有些消瘦的脸颊:“瞧这眼圈都发青了,在宫里定是吃了不少苦,回来让阿四老伯给你做两道猪蹄羹补补,女孩子就是要多吃猪蹄皮肤才能漂亮。” “宫里饮食都好,就是太忙了才这样的。” “那李先生也真是,这是把咱家姑娘当华佗栽培呢,收的是徒弟,又不是劳役。你看病能看就看,不能咱就别趟浑水,万事先顾着自己最紧要,啊?” “瞧你把她给惯的。”徐阶不满地睨她们两个。 “哪像你,咱家姑娘都这样憔悴了还不管,回来就训人像什么话。” “正事不说,闲事倒扯了一箩筐。”徐阶招了招手,示意外孙女过来,取下鼻间眼镜“啪”一声放在桌上。 “您有什么事吗?”清稚有一种不佳的预感,总觉得空气里隐隐约约透着一股别样的味儿。 徐阶此时挂上一副和善面容,尽力让皱纹缓下来,声音也难得流露出笑:“老夫主了好几届科举,你也是知道的。” “嗯?” “门下弟子那是遍布当朝,说句不吹嘘的话,天下皆有老夫的桃李。” “嗯。” “去年又是老夫主考会试。” “嗯。” “这也是朝廷赐的福气。” 安静地听他说了这么一会儿,顾清稚还是没怎么明白他的深意,吞咽再三,喉咙还是忍不住发声,“您究竟想说什么?外孙女这会儿是听不懂了。” 张氏在一旁倚着椅背像在看乐子,怀里揣了只虎皮猫一下一下地抚着,一张嘴始终保持紧闭,哪怕清稚朝她挤眉弄眼了好一阵,也只是意味深长地微笑,看着终究是不愿意出卖丈夫。 “不忙,你先听老夫说。” “您说。” “老夫选拔出了个才俊,名唤胡应嘉,没过几天他就来登门拜访老夫,可巧了细聊之下老夫发觉他还是我们同乡,他爹原来和老夫中了同榜进士,也有过一段交情,这你说巧不巧?” 顾清稚点头附和:“巧。” “这个人年轻,做的文章很有水平,我看他的言谈也是不俗,谈起国政来有理有据,且能看出他的正气和报国之志。”徐阶有意停顿了片刻,双手按住膝盖身体前倾,“而且我问了,他还未成家。” 他话音一落,张氏怀里的猫像是吓着了,“噌”地跑了下来,一溜烟撤离了正厅。 顾清稚听了前头的还只当是他在夸耀一个发掘出来的青年英才,越听越觉不妙,到最后一句时已经是图穷匕见,就差直接对着清稚说“你快去与他相相亲”。 她嘴角不由得扯了扯:“所以您是想……” “莫急,听老夫讲完。”徐阶伸手止住她的话头,自个儿继续滔滔不绝,“这后生刚被朝廷任命为江西那边的一方知县,马上就要去赴任,你也莫嫌官小——这刚中了进士不得先跑地方上历练历练?再说江西那可是个好地方,出了多少状元榜眼,刚入朝就被抬举到这文采骏驰之地,实在可谓是前途无限。还有一点,其人相貌举止皆不错,老夫晓得你瞧不上外貌不入眼的,给你选夫君自然是往俊了选。” “可是外面的人说,长辈认为是俊的,一般长得都不如何。” “你这丫头莫插科打诨!老夫的眼光能差么?” 憋了许久的张氏出来解围,劝慰清稚道:“这点你要相信你外祖父,那姓胡的确实不错,包管你看了满意。” 徐阶接话:“明日他赴任之前会来辞别老夫,也是答谢赏识之意,老夫会让你出来见客人,给他瞧瞧你的点茶功夫,你们若是看对眼了,你的下半辈子可算是有了着落。” 张氏取过徐阶适才摘下的西洋眼镜,往鼻梁上一架,细细端详着清稚,见她身上的素绒绣花袄领子有些旧,蹙眉指点道:“明儿莫穿这件衣裳了。”复又招手唤女侍,“上回做的那条缎织掐花对襟外衫给七娘拿来。” “本是要在你生辰送你的,既然明日有用处,现在便给你了罢。你回去试试,瞧瞧上身了好不好看,若是好看明儿就穿这件。”张氏接过女侍取来的那套衣物,抖擞了展开来看,工艺精巧,摸着也暖和,深秋里穿着刚好,眼中不觉漫上笑容。 徐阶素日里看清稚是样样都好,临这事儿又觉得她哪哪不顺眼,攥了把颌下的白须,半眯着昏花老眼:“记着打扮得鲜亮些!莫要有意往难看了妆饰,别以为老夫不懂你的小心思!人家能不能瞧上你还不一定呢!” 顾清稚只觉得外祖父今天说的所有话里唯有最后一句是至理,刚好稳稳当当落进了耳中。 她忙不迭点头应是,回答:“我猜他必定瞧不上我,咱们还是别白忙活了吧?” 徐阶偏头不看她,全当她是空气。 . 正厅以一道刻着仇英山水图的隔扇为挡,刚好能将顾清稚的身影遮个严严实实,透过那一格格小间隙,她能把前方正厅里来的人尽收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客人总算登门。 似是感应出外孙女战战兢兢的注视,徐阶在应酬来人的同时,还不忘回首朝她所在处狠狠瞪了一眼。 顾清稚缩了缩脖子,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那胡应嘉确实生得不错,眉目英俊,皮肤也很白净,看来徐阶在审美上和年轻人保持了出奇的一致。 而且他瞧上去态度也颇为恭谨,朝徐阶说话时不断拱手,垂眉敛目,两人论及如何治理一方也是侃侃而谈,而徐阶也是频频展颜,平日不苟言笑的他今日唇角牵了好几回,看来这人深得他的喜爱。 “此去宜春县,你最好能做出一番政绩来,老夫听得那边丝织业进来不是很景气,前年犹可,去年直接降了三成产量,你去好好探查探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徐阶道。 “晚辈在领到任职诏书前就已经关注此问题,听闻那边并无什么天灾,种蚕量比之以往也是有增无减,按理说不该出现这局面,许是大户们囤积居奇,有意少报了产出数量,暗地里打算趁景况不好的年份里卖出,多赚些银两也未可知。” “这可是杀头的罪过,但也未必不可能。” “正是,因此晚辈此去必定查个水落石出,断不能容留那些大户们偷奸耍滑,匿下朝廷的银两。” 徐阶抚须:“你若是能查出实情便是大功一件,以后调回京城也好凭此功绩向上升一级,于国于你都是有利。但你能这样公忠体国也是不易,老夫遍观你这一代,没几个能像你一般做实事的,夸夸其谈者倒是充斥朝中。” “能得老师这句评语,晚辈何德何能!”胡应嘉按捺心中喜悦,连忙起身施礼,“晚辈定然不辜负您的厚望,上报国家体恤,下安一县子民,您只管安心便是了。” 徐阶半掩住下颌轻咳几声,灰黑的眼睛朝隔扇背后一瞥,他昨日已和清稚相约,一旦做出这个举动,便是外孙女从隔扇后面出来的时候。 见了约定暗号,清稚纵然不是很情愿,事到如今,也只能抱着满足老人心愿的念头,风摆柳枝般地走出,袅袅屈身,向这姓胡的青年男子盈盈行个礼,声音也比往常细了不少:“小女来给胡大人奉茶。” 徐阶见学生面露惑色,介绍道:“此乃老夫的外孙女,素闻你精于茶道,是下过足功夫的,可否来指点指点这丫头的点茶本事?” 一语终了,胡应嘉仍是不解其意。 徐阁老诗礼传家,对家中小辈管束甚严,今儿怎么把一个女眷唤出来奉茶? 又见这姑娘长相灵透,顿时浑身一凛。 他一时震惊之下刚想起身回礼,庭中倏而又有一位客人到访,耳旁响起徐阶热情的叫唤:“张太岳来了?快坐快坐。” 13、第13章 一时正厅里,除了两侧随侍的几个老仆,众人无不神情各异。 张居正此番来本是为了鞑靼开市一事要与徐阶商议,不想碰上徐府招待客人,这也便罢了,他略望了眼正厅众人,双眸环视间,不经意对上清稚的杏目。 眼眉弯了弯,显然也是未料到她会出现在此处。 见张居正来了,胡应嘉入仕晚,连忙躬身行了个礼:“胡某见过张学士。” 张居正回礼:“张某也见过胡大人。” 他们是同门,也曾在徐阶家里碰过面,彼此间也有过闲谈,只不过今日平白多出一个年轻女眷,气氛便与往常异样了许多。 徐阶见顾清稚半晌站那儿没反应,喝道:“张大人来了,还不见过客人?” “来了。”顾清稚呆滞半天,这会儿倒飞快地应了声,捧了一盏刚端来的茶递往张居正手中。 他道谢后双手接过,不提防间,清稚指尖勾到了他的,两人如同烫了手一般,不约而同迅速缩回。 张居正应是一路吹风,又是深秋时分,指腹冰凉如雪。这一碰有如冷冬着了火,清稚感到一股热意立时自那块地方泛了开来,沿着脉络缓缓爬上双颊。 一刻钟前僵直的筋骨仿佛瞬间活络起来,清稚压下尴尬,白瓷一般的面庞上笑容浮现,刚想说两句,徐阶插话:“老夫这个丫头平日里举止粗俗不懂礼数,也就手巧一点。你们瞧她刚点的茶是好还是不好?” “那自然是好的。”胡应嘉还未待徐阶话音结束,便应声而答,一双细长眼虽然不敢直视于人家姑娘,但余光里瞥过去,不禁注意到清稚精致小巧瓷器一样的五官,有一张一见就知道聪慧的脸,笑靥更是有如四月初放的桃花,配着那两腮浓淡相宜的胭脂,仿佛能笑到人心底里去。 他忙端起这只冰纹茶盏,凝视乳白色的表面,以专业口吻点评:“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实乃上品。” “胡大人先别掉书袋,您就直说小女的点茶技艺如何?” 他面上一红,竟有些不知所措,又朝顾清稚作谢:“姑娘心灵手巧,不愧为大家闺秀,胡某今日方知何为冰雪聪明。” “胡大人谬赞了,点茶的技艺比我强的多了去了,只是正好家中来了贵人,于是小女使出了浑身解数生怕被看轻,其实也是难得能点得这么好,平日里都是将就着能喝则喝,哪有这么多讲究。” “姑娘这话真是让胡某无地自容,与在座的所有人相比,胡某算什么贵人?最不值一提的罢了。” “胡大人怎么说也是一方长官,清稚连家里外祖父骂不骂我都做不了主,您不算贵人,那小女算什么?” 外祖母张氏在一旁早乐得满面春风,偷眼觑着这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不停流转着,嘴角半咧,就差没笑出声。 张居正心思敏锐,早看出徐阶喊外孙女来见客的缘由,须臾,胸口无端闷着一口难以释出的浊气,压得他眉间难以舒展,厅中一阵笑声袭来,他缓缓勾了勾唇角,外人瞧上去亦当做他在微笑。 “又耍嘴皮子!”徐阶瞪了眼清稚,向客位的两个男子笑道,“瞧她这样子,都是老夫和内人把她硬生生惯坏了,全是老夫的不是,都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仍是这般顽劣习气,还不知能不能嫁得出去。” 胡应嘉纵然不敢想有这等好事,此刻也不得不怀疑徐阶的意图,心里顿时又惊又喜,只是脸上也不好表露得太过明显,仍是一副谦逊姿态。 “这便是老师忧虑过多,姑娘这般才貌,又能如此真性情,实在难得,何愁婚嫁?” 听了胡应嘉这番话,徐阶知是稳了,心中不免得意,挥手赶下清稚:“你先下去罢,老夫还有正事要和两位大人商议。” 清稚不满地撇嘴,复隐在隔窗之后,试图听听他们的正事究竟是甚么。 果不其然,张居正所问的正是近来最值得关注的问题:何时与鞑靼开市。 “目今已至深秋,冬至看着即将来临,鞑靼又到了粮食短缺的时日。”他注视徐阶沉思的面容,“往年都是拿江南地区储藏的十万石粮米与他们互市,只是今年江南大旱,浙江又和倭寇打了好几场仗,大户们都借此为由不愿缴纳赋税,恐怕交不齐十万之数。” 徐阶自今年夏季得知江南大旱时便已有忧思,果不其然出了这等状况,闭了闭目,他有心问问胡应嘉,便征询其意见:“克柔可有良策?” 胡应嘉道:“应嘉愚见,可先以市价购买江南大户的粮米,若是不够,先交上七万石,允诺说余下三万石宽限一月,期间征调北直隶的储粮,应付过这一阵到明年便好了。” 张居正回道:“胡大人是有所不知,国库若是能拿得出购买七万石粮米的钱,张某今日也不必来叨扰阁老,更别说和鞑靼提宽限的字眼,他们本就遇了严冬粮食难以充饥,惹急了眼边关告急,事体愈发重大。” “国库竟如此空虚么?” “内修宫室,外抗倭寇,国库如何充盈。” “那便向大户们借,有朝廷作保,想他们应是愿意。” 张居正视线与他交错,温声道:“如今朝廷的信用还不及城北钱庄。” 胡应嘉有些不服:“严党欺上瞒下,搅得地方上乌烟瘴气,并非圣上之过,想那些大户们都是知道的。” “地方官上任的文书都是拿户部的章盖的,何来与圣上无关?何况百姓眼里,一方长官便是他们的天,圣上在京城里想了甚么做了甚么决断他们管不着,亦不愿管。” 顾清稚在堂上看着想笑,她可是难得见张居正话语如此犀利,清朗眉目下竟含了两分针锋相对的微哂。 徐阶也觉今日这学生有些异于往常,仿佛存了心要和胡应嘉辩论似的,刚想出面说两句,又看胡应嘉拱手道:“胡某浅薄,不识朝中内情,还请张学士赐教。” “赐教不敢当。”张居正视向他,“只是张某听闻朝廷虽是海禁未开,福建等地已有部分商人出海经商,或可从中获利。” “太岳之意是……从税上做文章?”徐阶眸色顿沉。 “张某料及圣上并不愿放开海禁,但非常时期便有非常之事,可选取适当地区解除海禁以促外贸发达,将原本由地方政府所征收的市舶税转由朝廷派去的市舶使专员负责,如此避免层层盘剥,朝廷也能收拢回大部分,如此朝廷或可有些余钱前去购买粮米凑齐十万石之数,鞑靼一时也无理由南下侵扰。” 徐阶拊掌:“好想法,徐某令户部侍郎写个条子送内阁议去,那人正巧是我嘉靖二十七年的学生。” 事已议完,胡应嘉自觉应该告辞。 张居正也随他一道拜别,耳后徐阶唤他:“太岳留步。” 徐阶步出门外,对着胡应嘉道:“你即将启程,老夫也不便多留你。还望你这次去能践行最初科举做官的志向,只是记住明哲保身,不要把自己牵扯进不必要的局中。” 胡应嘉谦谨屈身:“晚辈记下了,一日不敢忘老师的忠告,晚辈就此告辞,日后进京述职,必定再来登门拜访。” 徐阶颔首,令徐阿四送送他,复而信步走回正厅。 “老夫且问你,若你为朝廷选贤任能,会给应嘉做什么官?”徐阶掀袍坐回原位,手搁着桌案,灰沉沉的瞳孔凝视着张居正,像是在出一道考题。 张居正答:“克柔为人正直,可为言官。” 徐阶一笑:“看来下回得推举你进吏部了。” “太正直,太理想化,也不好。”他喟叹,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大明多的是哪都不粘的老油条,但一腔热血的愣头青也不少,就看想走哪条路了。” 语罢,老人侧首望向长身玉立的年轻人,昏暗瞳孔中映出后者青绿色的影子:“太岳会做如何选?” 张居正注视徐阶面容,沉静答道:“哪条路是大明所愿,学生便往哪里走。” . 待客人都走了,一时厅堂空荡荡的,夫人张氏唤仆人来打扫收拾,趁着这间隙问向徐阶:“老爷觉着刚才那胡郎君如何?” 徐阶沉思不答。 “老爷?” 徐阶仍是一声不吭。 张氏不悦,手掌一翻,拿绿松石扳指往桌上重重一敲:“我问你话呢。” “噢。”徐阶终于重回现实,看了眼老妻,笑道,“你问的甚么?” 张氏不满,身子正了正:“我问你觉得那胡郎君如何?” “老夫差一点儿就定下了他。”徐阶敛去笑容,摇首,“只可惜太岳来了,让老夫看明白了不合适。” “那他便是与咱家七娘无缘了。” “怎么瞧着你也不太满意?” 张氏道:“这年轻人太想当然,还是过于单纯,这对做官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咱家七娘心思只怕比他还重,到时候还要她来管着夫君莫要稀里糊涂掺和进杂七杂八的事里,犯不着让咱家闺女受这样的苦。” 徐阶没发话,盯着前头的庭院陷入思索,又听张氏问:“我看啊,那张先生就挺不错,前几回他来咱们府上时我便注意到了,他呀,是你学生里头最聪明的,又会人情世故,我越瞧越满意。” 徐阶这回活络过来了,回她:“老夫最得意的弟子,那自然是不错。” “那为何不许给张先生?” 徐阶白她一眼:“那也得人家张太岳瞧得上这丫头!你看她哪点能让太岳……” 张氏恼了:“你这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咱家姑娘哪里不好,你倒先替人家考虑上了。” 徐阶扶额,听完了站起身来,也不理她,径自走出门去。 这回轮到张氏翻了个白眼,唤一直躲在隔扇背后的清稚出来,?皱眉朝她抱怨:“你瞧瞧这老头儿,倔得跟什么似的。” 清稚陪笑:“外祖父不是一直如此?我早习惯了。” 张氏牵过她的手放在怀里捂,心疼道:“瞧这小手才站了一会儿就冰成这样,我让人给你拿暖炉去。” 取了暖炉塞清稚手里,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全是关切:“我和你外祖父都觉得那个年轻人与你不合适,咱们下回换一个,这事儿先不急,啊?” 清稚暗想她可从没对这事上过心,从头至尾不都是二老在操这闲心,但终究不好直白地讲,也嗯嗯啊啊敷衍她:“听外祖母的便是了,我也无甚所谓,再说宫里传召也忙,本就没什么空想那些嫁啊娶的。” “那可不行。”张氏急了,指了庭院外布置着的红绸锦缎,“陆家大娘马上就要嫁进咱家里来,你和她一直交情好,但你就未曾想过这姑娘也就比你大个一岁,你还这么满不在乎,像什么话?” “她什么时候过门?” “瞧你这记性,怕不是都丢在你那些医书上了。”张氏嗔她,“定的下个月初六,咱家这么大的喜事你也不知道。而且他们陆家不仅她一个出嫁,二姐儿陆娴也被下了聘,怕是不日也要出府了。” 清稚吓了一跳:“这么快?她要嫁谁,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 张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方道:“便是你退了婚的那个……严二郎。” 14、第14章 “那二娘可愿意?”清稚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张氏见她脸上丝毫不显尴尬,安心道:“那自然是愿意的,下聘礼之日我也去看了热闹,那丫头为人不声不响的,见了严二郎面上的笑藏也藏不住。” 清稚回想那日瞧见陆娴给严绍庭递帕子,严二郎看得眼睛发直,想两人并不算全无交集,或许确实有情愫也未可知。 “他们心里情愿就好。”顾清稚感叹,自觉没道理插手此事,“只要二娘喜欢,这比什么都强。” “正是这么说呢。”张氏随口回道,门外却有客至。 “怪道今日听见鹊叫,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来,原来是谈老夫人也来光临。”张氏甩下手中搁着的暖炉,起身相迎。 谈允贤笑道:“夫人今日还接待了贵客?” 张氏一瞟:“给这丫头相看人选呢。” “成没成?” “不成。” 谈允贤仿佛放心了似的,勾过给她端茶的清稚的肩:“姑娘还小呢,急甚么。” 见她面庞消瘦了几分,蹙眉:“这是怎么回事?半月不见竟成了这副模样,李先生这般严格么?” 顾清稚头一点,额靠着她怀:“背不过就要默,默不好就要抄,这日子哪里是人过的?马上我又要回去了,老师就宽限了一天休息,下次回来还不知要瘦到哪去。” “他也是难得,能对你的学业这般上心。磨砺磨砺也好,从医就讲究个严谨,现在多学些,以后出的错就少,这也是为了你好。” 张氏见状,笑道:“这丫头对老夫人比对我还亲,一来就缠着您,也太不像话。” 谈允贤搂着顾清稚的背,眉眼带笑:“哪敢,你们是祖孙之情,我与她是师徒的情分,这次来也是找她去一户人家看病。” 怀里清稚答:“我去不了,李先生不让我出门。” “老身已经说好了,这你无需挂心,给那户人家的姑娘好好诊病,老身要你学到医术之外更深刻的道理。” 清稚继续蹭在她穿着棉布内衬的怀中:“那姑娘可有什么来头?若是穷人,我是愿意去瞧的。” “非是穷人。”她感到头顶落了一道深重目光,一字一句,全然浸入耳朵里,“却比穷人愈艰难。” 顾清稚不免疑惑,身子一退离了她怀,双眸望向她:“那究竟是什么人家?” “老身且问你,方今世上除开穷人,谁最苦?” 顾清稚正色:“女子,尤其为贫苦女子最甚。” 谈允贤继续视她:“故此老身才要你去为她瞧病。” 她攥紧清稚素手,深刻纹路与光洁玉白的手背相贴,传来阵阵粗砺质感,双手摩挲之间,清稚听得老夫人轻语:“我们既入了女医这一行,便须异于寻常男大夫,携一双体察人情之慧眼,睁开双目往下看。” . 京城南边坊内,有一家做布匹生意的富户,本是卖蚕丝起家,几代人累积,如今也做成了不错的气象。 主人家姓王名良,四五十的年纪,二十岁上时娶了门当户对的粮庄老板女儿为妻,生一儿两女,日子在城南过得也是首屈一指。 其妻颇有贤名,经营得一手好生意不说,为人也不妒不忌,王良后来纳了三房小妾也未曾有过薄待,反而侍奉婆婆愈发勤勉,教育孩子有方,街坊邻居无不夸一句王家得妻如此,实在是几辈子的福分。 “是来看病的大夫吧?”丫鬟开门,见背着药箱的顾清稚颔首,便伸手请她进来。 她大略望了望,气派的室内陈设了不少奇珍异玩,中间一道屏风画的是徐渭的泼墨葡萄,足见这户人家的底子殷实,还有些文化味道。 “你们需要看诊的是哪位?”顾清稚问她。 小丫头一面走,头也不回:“是老爷的小夫人。” “年方几何了?” “二十。” “这么年轻,得了甚么病?” “大娘子说,高云娘得的是妇人病,治不好便不要她了。”丫头引着她穿行过庭院,眼见着马上就到了,“云娘跟我一样都是家生子,也是她运气好,十六岁就被老爷看上纳了,可惜没那个福气,四年了肚子也不见大,前不久还染上了这个恶病,大夫看着治吧,大娘子说了,治不好也不会怪罪大夫。” 顾清稚应是,随着丫头进入一间小屋子,里头搁了一张床一副案,床上躺了一个病美人,脸色蜡黄,神态恹恹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干裂,手边却也没有一口水喝。 “快起来,给你找的大夫到了。” 这云娘正在昏睡之中,无意识地“嗯”了声,缓缓睁开眼,见一个穿百褶如意月裙的年轻姑娘立在床前,眼里现出几分惊讶:“你是……” “方才不说了吗,这是给你找的大夫。”小丫头不耐烦道。 顾清稚笑道:“你只管放心,你的病有我。”看她勉强撑起身子欲坐起来,连忙去扶:“小夫人躺着便可,一切我来。” 见小丫头没有动弹之意,顾清稚去桌边倒了杯水想给云娘,只是摸着冰凉,她便问那小丫头:“可否给我拿壶热水来,麻烦姑娘。” 小丫头看是她要,便应了声,回身去另一个屋里取。 顾清稚本就心细,看到现在哪有不明白的,这云娘显然在王家受到苛待,一个病人没人服侍不说,连一壶热茶也不见,能撑到现在也算是奇迹。 趁小丫头出去的功夫,她俯下身低声问:“你可是过得不好?” 云娘扯了扯发白的唇角,语气无力:“云娘不敢说主人家的不是。” “大夫,你要的热水。”话音才落,小丫头就跨入门进来,递了一壶茶。 清稚谢过,取下一只碗,倒了大半,柔柔地端给那云娘,细声细语道:“慢些喝,别呛着。” 云娘讷讷:“真是麻烦您了。” 她接过那只碗,近乎饥渴地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赧然地朝清稚笑笑:“大夫瞧我这副模样,着实没脸了。” 小丫头呵了声,一双柳叶眼轻蔑地瞥她,云娘也没什么反应,看她的目光反而有些怯怯的。 顾清稚没搭理那小丫头,对着云娘问:“你有什么症状,只管说来与我听便是。” “她呀,得的妇人病,不是和您说了么?”小丫头不屑地倚着背后的墙,“月事时有时无,上回三个月没来,害得老爷以为她有了白高兴了好一阵子,折腾了半天原来是得了病。” 顾清稚只觉这丫头甚是聒噪,本想白她,但碍于这毕竟是人家府中,只能压下胸中不满,心平气和道:“月事不准是常有的,许多未嫁姑娘都会得,说不好你什么时候没怎么休息也会犯,话也不能说太早。” 小丫头对大夫终是有两分忌惮,听了也不好回嘴,将不悦全藏进眼睛里。 云娘嗫嚅着唇,像是有什么隐秘想吐露,又像是顾忌什么,眼眸转了许多回也不出声。 清稚弯下腰,趋近她的面庞:“还有什么你详细与我说,不用担心失了面子,咱们都是姑娘家,你的难处我如何不懂,但首要的是把你身子治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她向云娘微笑,后者在她热切的注视下嘴唇动了动,垂下眸子,轻声吐出几个字:“我……我小解困难。” 顾清稚复问:“可还有什么?” “那个……会出血。” 她这会儿在宫里给好几个宫女看过病,怎会不知“那个”是什么,敛起原先笑意,面色肃然,又问:“姑娘下腹或者腰那里可会疼痛?” “会。”云娘点头,素手抚着小腹,“这里痛。” “?张嘴予我看看。”顾清稚仔细观察她的舌,手指覆上她的脉,那脉象也奇,如虾游水,时而一跃即逝,须臾复来,她思忖片刻,方道:“姑娘这是游脉,寒湿之症。” 幸得先前背过《脉经》,要不然她还诊不出这关窍。 然而她心知这云娘患的是寒湿型宫颈炎,但在这个时代显然没有这般西化的名称,一律统称为妇人病,便没有与她详说。 “能治吗?”小丫头插言,看似比云娘本人还要急上三分。 顾清稚眉目间笼上忧色:“这个说不好。” 小丫头像呼出一口气:“那我去回报大娘子。” 瞥见她走远,顾清稚方凝视云娘,轻声道:“你的病我能治,我给你开个方子,按着这个方子去抓药,吃上三十副便能大好,若要痊愈,吃个一年半载也就恢复了。” 云娘眼中含着一汪泪,惨然一笑:“我哪里能活那么久……府里没人想我活。” “你还有无亲人?” “我爹还在这里做活,当个小管事的。” “那让你爹帮你熬药,银子不够,药我帮你抓就是了。” 云娘又摇首:“大娘子巴不得我活不了,哪会由得我爹救我,我唯有一死了之了,活着本就全无意思。” 顾清稚敏锐,听出其中要紧处,忙追问:“可是你家大娘子给你使绊子?” 云娘点头,复又扯唇:“算得什么使绊子……我也能理解她,老爷两年纳了三个妾,她心里不舒坦。” 说到底,根源全在那老爷。 “你家老爷,可是经常出没那等花巷地方?”顾清稚为了验证一个猜测,垂首问她。 “是。”云娘咬了咬牙,“他在纳妾以前更是经常去,如今去得少了,一年也在那花个上百银两。 “那他是该死了。”顾清稚恨道,这云娘看着卧室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是爱美的小姑娘,平日里定然是爱护清洁的,如何能得这样的病? 一切皆由那王姓主人而起,从外头沾了这病回来,教云娘也染了身,大娘子又不知就里,本就瞧这几个姨娘不顺眼,这下更是有了理由踩她。 云娘见顾清稚自来之时便一直和颜悦色,一双杏眼盯着自己不曾移开,看上去确是真心。 她放下了几分戒备,一张口便吐露心声:“我恨他,我天天做梦都在想着离开,我五岁开始便在这户人家做丫头,没有人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位大夫,您不用花心思给我治了,云娘在此谢过您的好意,您就算妙手把我救活,我这辈子也是死了的命。” 15、第15章 正是仲秋时分,连下了数日雨,凉意袭人,凝结的雾气打碎了桂花满枝。 那高云娘纵是如此说,顾清稚却从未有过放弃的心思,反而隔日便去瞧瞧她。 幸好这户人家的大娘子视她时便怒火中烧,以患了妇人病不吉为由,将云娘送往她做管事的父亲破屋子里,任其自生自灭,如此反倒给了清稚时常看诊的机会。 云娘在这些时日里早已没了戒备,开始愿意和顾清稚说一些过往,有时候说到激动处,不顾房内还有老父在场,纤弱素手直接扯住她的指尖,眼泪扑簌簌直落:“姓王的生意上一不顺心就拿我撒气,大夫您看,我这身上还有哪里是没被拧过、没挨过打的,我心里头憋屈了十几年,看着不长,却已经是我的一辈子……顾大夫,你不如就此弃了我,若我治好了,王家还是不会放过我的,与其再回去过生不如死的日子,倒不如现在了结了干脆。” 顾清稚任由她攀着自己的手,安静地听罢她哭诉,不禁沉默了片刻。 须臾,坐在她的榻边细语:“云娘唤我清稚或是七娘便可,我有一些话,你要是能听进去是最好。你现在只顾着按时吃药将养身体,旁的你先别想,这病到最后何止百般痛苦,你是熬不住的。不管如何,活下去你才能大大方方离开王家。” 她言语情真意切,恰如清风拂面,勾得云娘泪眼婆娑,欲攥紧她的手却又不敢,清稚看出她的犹豫,反过来扣住云娘瘦成皮包骨的掌心。 云娘埋在她手背上抽泣了半晌,片刻后,方睁开泪眼,哽咽道:“七娘,我何尝没想过……我连姓王的账本位置都记好了,他有次酒后和我说,账房先生帮着他漏了至少一千两的商税,依据大明法律此罪形同盗取国库,我要去告官,我要他家产抄没,坐一辈子牢……他是罪有应得。” 高父闻言,慌忙怒斥:“住嘴!你怎能如此谋算主人家!不管待你如何,好吃好喝供了你二十年,你都当心怀感恩,怎能怀有此念?” 云娘只淡淡地,并不回应老父斥责。 老父骂了两句又闭上嘴,悲哀地垂首,长叹出门。 “你听我说。”顾清稚握住她不盈一握的手腕,眼中暗流涌动,目光透过她的心底,“若是如此,你将会被依律没为官奴,就算报了仇又有何用?你得用这自由身,堂堂正正地活着。” “那我该如何是好?我怕我若是就此解脱,他们又会为难我那可怜的老父,他已年迈,就指着王家赏的差事过活。可是若赖活着,我到最后也是撑不下去的,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究竟该如何!“ 顾清稚看着一个双十年华的好女儿被逼上绝路,心头如有刀搅,想着天下这般女子又何止高云娘一个,可她眼前能救的尚且只有这一个。 她闭了闭眼,抚上女子的肩,柔声道:“你莫急,且忍耐一段时日,我顾七娘从不打诳语,我说能解你危难便是能做到。” 她走出这间陋室的门,果见高父独自坐在石墩子上,背影孑然,老眼凝望阴冷的天边一角,似是陷入沉思。 “您不该那般指责云娘。”顾清稚行至他身前,施了一礼,温声道,“您是她的父亲,应该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若是连她的至亲之人都不能理解她,那她只会更生绝望。” 高父眼角的纹路皱了皱,声音里有股凄怆:“王家给了她口饭吃……当年倭寇打浙江,家里的地被县里借机全部收给大户,老奴一个人从家里逃出来到京城讨生活,盘缠全部用光,差点冻死在这城南街头。不得已,老奴只得签了卖身契给王家,挣得这性命,又讨了个媳妇生了她。不论如何,都是王家让她活到这岁数,不然就得跟着老奴在大路上饿死。” “但她未必想活。” “小孩子家……说这话也就是气的。” “云娘的病,不想活很容易。”顾清稚看着这个眼底含泪的老人,“她如今虽是进退两难,却仍挂念着您,不愿让她的父亲为难。” “我心疼她,可又有什么法子?她生来就是做奴的命……” 清稚打断他:“她生来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您不该以她天生是奴仆为由要求她对王家逆来顺受,没有哪个姑娘是生来的奴。何况您恐怕不知道,皆是王家把您一个干净灵巧的漂亮姑娘作践成这副模样,请您好好想想,您要的是所谓的报恩,还是要一个活生生的女儿。” “我如何能不要我的女儿!”高父涕泪俱落,又恐惊着屋内云娘,闷声道,“老奴大半辈子就这一个丫头……怎会不心疼她……但老奴又有什么法子,出了王家她就得饿死,大夫若是能救她,老奴死也甘愿!” 说着便要给顾清稚磕头,膝盖一弯,将要坠地,顾清稚慌忙扶住,握他手臂:“老伯爱女之心,我已晓得,但我万万当不起你这样的礼。只是您若要救她,便要按我说的来,老伯能做到么?” “大夫……您说。” “只一件。”顾清稚凝视他昏沉老眼,“按时给你家姑娘熬药,若她不肯,也得强喂,她是你的女儿,老伯应当不用我多说。其他的,我会想办法。” . 近日徐府忙着娶新妇之事,一时上上下下都有活干,门廊、前厅、后厨里挤满了雇来的小厮,埋着头做主家吩咐的活计。 虽是无甚空闲,张氏脸上的笑容却没停歇过,徐瑛乃她少子,心里自然是偏疼些,这娶新妇更是被她记挂了多年。如今夙愿得偿,能娶那在圣上面前极为得脸的陆家的女儿,早已是被京中贵妇们奉为佳话。 只是徐阶向来低调处世,亦是如此告诫家人,张氏便极少在众人之前露面,也没多少人知道她内心得意,每晚无事就拉着外孙女闲聊,美其名曰监督其女红之学。 顾清稚每晚回来还要受这女红之苦,被迫给未过门的小舅母织一条大红小衣,张氏素来将女红当做是一件乐事,因此丝毫未觉得外孙女在受罪,反而一面盯着她做活,另一颗心还忙着拨算珠核对迎亲所花费的账本。 “如何了?”本是安静地各做各事,张氏忽地要检查进度。 “……不怎么样。”清稚漫不经心答。 张氏不信,将她膝头的活计拿过来,只一眼,便忍不住叫苦:“老天爷,怎么做的活!” “我以为你给病人穴位扎针那么准,做这事不应该更了得么?”张氏眯着眼拈起织了一大半的缎面,借着烛火细看顾清稚的针脚,眉头不由得压低,嫌弃道,“我本想着这若是唤外头裁缝娘子来做,或许不能称心,便唤了你来,不想竟是更加惫懒,早知如此,还不如多出点钱托别人做。” 见烛火微弱摇曳,似有消失之象,张氏喊了人来添支蜡烛,把清稚视线照亮。 顾清稚左耳进右耳出,张氏再如何数落,她也只是“嗯”一声随口应答着,毕竟心里藏了一桩难了之事,一时很难凝住神思。 张氏见她态度不佳,本就账本算不清,心中愈发添堵:“你这丫头,平日里叫你多习些女红,一个姑娘家连这都做不好,还有什么是能做的!” 顾清稚一听外祖母动了怒,心知得罪了老人担待不起,忙抬头朝她甜甜一笑,飞速起身凑近前给她腿上按摩:“您这是生气了?” 张氏一看她纯真笑脸,小手这里捏捏那里揉揉,顿时心里再烦闷也撒不出了,鼻腔里出了口气,唇角一撇:“活计做不成,倒是会讨人喜欢。” “可不是,”顾清稚接话,“就是因为不够能干,才想着这些歪门邪道的。” “你这丫头……”张氏笑着数落,这时听得外头更漏响声。 “什么时辰了?”她唤老仆来问。 老仆答:“三更了,夫人是要入睡了么?” 张氏随口道:“都这么晚了,璠儿怎的还在宫里不回来,也不唤人捎个口信。” “许是舅舅陪着外祖父做公务呢。”清稚说。 内阁大学士政事繁忙,时常要加班到深夜,因此为了便于皇上时刻能找人来议事,几个大学士都在宫里有直庐,事多时便住在那里。 近日为了倭寇侵扰,内阁便格外忙了些,徐阶已经连日住在直庐中不回府,张氏虽心里担忧也不好表露,不过今日就连徐璠这个时辰也没归家,这不得不让她心生疑虑了。 “璠儿若是不回来也该让人带信不是?”她越想,心头的忧思越甚,想到严嵩与自家夫君面和心不和,终有一日对徐家不利,蓦地坐不住了,撑着清稚的手背晃悠悠站起。 “去,把老大媳妇叫来。” 徐璠娘子季氏被一行人拥过来时,显然也是急了,满头的钗环未褪,看着也是并未入睡,一见张氏便喊:“媳妇正要来寻您呢!母亲,我家官人怎的还不回来,莫非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休要胡说,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就急成这样,哪有大户人家的媳妇像你这般不稳重的,教下人看去了都要笑话。”张氏斥道。 她见季氏身边围了一群仆妇,眉头不禁蹙起:“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要和大娘子商议。” 季氏咬唇,藏在袖中的手心发着冷汗,一句话也不敢吭声了。 这时,外面派去探听消息的徐阿四急匆匆走来,面色发白,一见张氏便跌手:“夫人,老爷……和大郎被扣留在直庐里了!那外头围了好多锦衣卫,老奴进不去啊!” “官人——”季氏顿时气血攻心,一头栽倒在地。 张氏随丈夫沉浮多年,终要比这不经事的媳妇稳重百倍,只是一双枯树皮的手不住地抖着,眼底沁泪,颤悠悠道:“管家,你且把二郎三郎都喊来。” 16、第16章 二人却是一无所知,被遣去的仆妇们带到张氏面前时,仍揉着一双朦胧睡眼,立在老夫人跟前双双打了个呵欠。 “还没睡醒呢?你们爹和大哥被锦衣卫逮起来了!这以后可有的是你们睡的!”张氏满腹怒气,然而这会儿没时间发作,只瞪着他二人冷笑。 听了张氏这话,两兄弟就算没睡醒也得醒了,当即吓出一身冷汗,追问道:“怎么回事?母亲快说来。” 此时季氏终于醒转,拿着锦帕抹去脸上泪水,咬着帕子的一角却吐不出一个字。 张氏道:“你家爹和大哥都三更了还不报个信回来我便知道事态不对,就派了阿四过去瞧瞧,他回来说是他们两个被扣留在直庐里了,打探不得半点音讯。” “那该如何是好?”兄弟两面面相觑。 徐瑛倒想到一个法子,说:“不如儿子把爹的学生请来,他们都在朝廷为官,想是应该知道些什么消息。” 他话音未落,一直未发话的顾清稚却蓦地开了口,一出声便是劝阻他:“舅舅不可!” 她自从有才名传出,说话在徐府向来很有些分量,听了她劝,徐瑛才要出门的脚步顿住,以为这外甥女是脸皮薄不愿意托人办事,便回转身看她:“七娘这是为何?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求人了。” 顾清稚走上前一步站定:“外甥女也是想求人,不过您不能随意求,这人选还得再斟酌。” “那能求谁?”满屋人都不解。 “我想着外祖父为人处世从来不得罪人,朝中除了严阁老再无人能如此对他。因此咱们只能找与严阁老关系亦不错的,若是求人不当,到时候严阁老更是认定我们徐家结党营私,在圣上面前再参一本,那我们便真是没有翻身之地了。” 顾清稚分析有理有据,连张氏都不由得颔首称是,不禁视向她:“七娘能否替外祖母想想,还有什么人能担当此任?” “只能请张先生来。” 徐家两兄弟不知是谁,不约而同问她:“七娘说的是哪个张先生?” 张氏睨着站在原地的兄弟两个,也懒得跟不知就里的人解释,立刻唤徐阿四:“徐管家,你去把张居正张先生请过来,就说徐府出了大事,老夫人有请他相商。” 徐阿四与张居正相熟,自是知道他居所在何处,当即便点头应了,披上斗篷趁着夜色迅速而去。 . “老夫人,张先生来了。”徐阿四来报,张氏面色缓和稍许,对着顾清稚吩咐:“外男来了,你带着你舅母进去。” 顾清稚应是,伸手扶着舅母季氏走到内室的一张榻上休息,又立在隔扇背后,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张居正走入屋门,大氅未解,携了一身的秋霜,在离她不足两尺的地方站定后,温雅向张氏行礼。 两个舅舅亦向他行礼,张居正一一回过,不紧不慢道:“老夫人、诸位莫慌,张某已得知消息,是刑部主事董传策、给事中吴时来以及刑部主事张翀三人上书弹劾严嵩罪状,惹怒了严阁老。” “那又与我家何干?”徐瑛生疑。 “三郎有所不知,董传策是徐阁老同乡,而另外两位正是徐阁老门生。也是因为如此,严嵩认定,这三人是徐阁老指使上书弹劾,此事必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因此借公务繁忙之由扣下徐阁老,一面在大牢中严刑拷打那三人,逼迫他们供出徐阁老名字,只待他们招供,便能给阁老安上罪名。” “爹——”徐瑛年纪最小,亦最沉不住气,还未待语罢便跌足懊恼,扯住母亲缠花椅的扶手:“娘,徐家完了——” 张氏呵斥:“这事还没成定局,你急甚么急?” 她抬首,询问张居正:“先生,老身不懂朝政时局,唯独想问问,我家大人究竟有无牵涉此事?” 张居正视向她,轻轻颔首。 倏而,老夫人把头一仰,险些瘫在椅上。 再看时竟是红了眼,然仍维持镇定,用求救的眼神盯着他:“张先生可有良策?事到如今,老身已无人能求,唯有寄希望于您了。” 眼看她将要从座位下来,张居正忙俯下身:“老夫人万不可折杀张某,徐阁老对张某恩重如山,万般爱护,张某竭尽心力也要保徐家周全。” 语毕,他缓缓立直身子,却见两尺之外的隔扇背后,烛火曳动时,似乎隐着一道纤瘦影子。 那身影牵住他的目光迤逦徘徊,如天街小雨,淅淅沥沥,沾湿心尖微小的颤栗。 顾清稚身子贴近这道隔扇,透过那一格格的空隙,目光逡巡间,刚好与他的瞳孔碰触。 两人的眼眸皆是一烫,旋即双双转向四下里。 然而她想着自己在暗处,他在明处,并无甚好怕的,于是大了胆子,双眸小心翼翼地流转,逐渐迫近他的面容。 不想,目光再次相遇,灼得像簇了团火,耳旁听得他向外祖母回答:“张某以为,只要那三位义士严刑拷打下仍不肯招供老师名字,老师便可全身而退。” 声音沉稳,并不见半分颤意。 张氏闻言,不禁面带急色:“那先生认为……” 不待她问罢,张居正颔首。 “先生为何如此笃定?” “徐阁老选中的人,从来不会辜负他的心意。” 语毕,张居正唇畔微呵,又道:“更何况,陆炳陆大人与老师是姻亲,其既然统领锦衣卫,必将一力保全三位义士,令锦衣卫僚属手下留情,三人不会伤及性命,只是这番苦痛……是在所难免。” 张氏闻言,心中一悲,叹道:“也是为难了那三个年轻人,这一腔热血不要平白负了才好。” 但她又想起一事,眉间又起了汗,追问他:“只是那陆大人与严嵩亦是姻亲,这严嵩要致我家大人于死地,他又如何愿意保住大人?” 她如此相问,张居正似是了然于心,并未思索,便迅速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当年严嵩亲信赵文华战败,为了脱罪,上书归责于李默,而那李默正是陆大人恩师,如此便是将手伸向了陆家,陆大人如何能饶得了严嵩?他两人如今虽是姻亲,这所谓儿女婚姻不过乃权术之策罢了,面和心不和之事于我大明当朝还少有么?” 听着他这一番稳妥分析,那两个舅舅无不看得呆了,一时只知点头应是,不知从何回话。 张氏眉头终是平缓,然不见丈夫与长子回来,心仍未定,悬于心口沉重难安。 张居正看出她心有顾虑,以微笑宽解:“老夫人尽管放心,有张某在,您大可高枕无忧。夜深如此,老夫人还是回房休息为好,只待明日一早,最迟食时,徐阁老与您的大郎便可回府。” 他虽年轻,但这股深沉气度总能教人心头安稳,有了他作保证,张氏面色亦是纾解许多,扶着桌案欲起身,左右女侍忙来扶住。 她诚恳地端详着这个丈夫最钟爱的学生,目光尽是感激:“有劳张先生深夜前来,老身实在惭愧,深更大半夜还要扰了张先生休息。你若不嫌徐府鄙陋,不妨就此住下,明日老身派人送你回去。” 张居正推辞,躬身作别:“老师之事即张某之事,何来打扰一说?再者张某住处离此地并不远,宿在外边也终究不太习惯,因此老夫人请恕张某无礼,只能就此告辞了。” 顾清稚站在隔扇后,看着他背影从视线里隐去,冷不丁却被张氏一语乱了神思:“还得亏你脑子转得快,想得到叫他来。” 她看向外祖母,脸上堆笑:“上回您不是说张先生是外祖父门生里头最聪明的吗?这不还是把您的每一句话听进耳朵里了。” “又来哄骗老婆子。”张氏拢了拢身上袍子,遣人送她回去睡觉,抬眼瞥了天色,皱眉道,“你也快回去睡吧,这天上都是黑云,估摸着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顾清稚闻言色变,又望了天边一眼,脸上生了惊讶,却仍是乖乖听话,向她行了个礼,随即跟在那女侍身后回房去了。 . 夜空暗沉,几抹大片墨云遮掩住本就不明的月色,又闻得凉风骤起,忽地吹落枝头黄叶满地。 张居正行至半途,发觉天象不妙,因出门匆忙,手边并无一避雨用具,放眼望去,见道边一家早已闭了店的酒肆屋檐宽敞,足以容纳下数人,于是当即躲那屋檐下避雨。 果然,只片刻功夫,已有星点雨滴垂落。 倏而,竟成了大气象,伴着风鸣之声,滂沱大雨倾盖而下。 今日……竟甚是不巧。 但他素来是随遇而安的性子,难得碰上这桩意外也无甚好抱怨,当下心神俱凝,思索起这日的事来。 只是朦胧雨帘之后,他竟瞧见了一道纤长身影走来。 他以为是眼花,但再三望去,确有一女子形貌的路人经过。 但那来人并非路过,而是在行至他数丈之外时,忽而立定,他心中生疑,却见那把油纸铺就的伞悄然掀起,自下而上,逐渐露出顾清稚那张素白脸容,正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 “顾……顾姑娘?”张居正惊得呆了,一时竟不知说些甚么。 “我来给张先生送伞。”顾清稚含着那抹笑,走进他避雨的这道屋檐,收起手中的伞,目光却视着远处雨幕,“我猜到张先生为了不惊动严阁老,再加上深夜京中禁严,必定是步行来的,大雨匆促,您应该也没带上雨具,我这便过来了。” 17、第17章 顾清稚语罢,将手中两把雨具斜靠于身侧墙壁,微微一笑,素手轻抬,拢去额前沾湿的发丝。 略略一拧衣袖,沥去余下水珠,略微发红的眸中水痕洇开,清澈如那风中流动的雨滴,坦然而无任何矫饰。 却并未听到回语,耳畔只余嘈嘈切切的雨声。 她诧异地抬首,与他不见潭底的瞳孔对上,退避之间,此时方听得他开口:“张某……如何能使得姑娘如此?” 男人声音竟含了两分难得的无措。 “这都是应该的。”顾清稚欲宽解其不安,忙道,“张先生大晚上的来我家分忧解难,最累的自然是您,送把雨具给您是理所应当,您何必要放在心上。“ 原来不过是人情之应当。 手心里雨水淌过掌纹,他以衣角轻拭,面上笑笑,随即道:“眼下雨大,待雨势小些,张某送姑娘回去。” “这点路就不用麻烦您了。”顾清稚倾身辞谢,“一路皆是人家,没甚么不安全的。” 她的指尖覆上屋檐下的墙,蹭得一手湿润,不待他回言,道:“我还有些话想和您说。” “姑娘请说。” 她的视线不敢上移,刚好锁住他的鼻尖。 雨声淅沥间,少女沉静的声音穿过浸染白雾的天边,透入他的耳中:“张先生觉得那三位大人做出如此牺牲,甘愿赔上一身性命,这值得吗?” “自是因为值得,他们才会如此。”张居正予她一个坚定的回答。 “先生能说说为何吗?我想听听先生的心中所想。” 张居正敛去初起的微怔,直视那清亮双眼:“为了理想与本心,便是值得。这三位是如此,杨继盛是如此,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亦是如此。” “张先生是想说,他们的心里都有所信仰,为了那正道不被污泥所污,他们愿意赤着足踏过去,哪怕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也从未生过畏缩之心,世间有千个严嵩,便能有万个杨继盛,本心一日不灭,正道便永世长存。我若是作此番解,不知是对还是不对?” “姑娘说得对。”张居正一时只觉从来自诩出众的辩才,一遇上她便哑了言。 偏她又如此灵透,既能说出她想讲的,亦能了然他所思。 两人无言相对间,顾清稚缄默了半晌。 倏而,她喉头一热,藏于心底的问题脱口而出:“那先生呢?先生也愿意如此么?” 张居正一怔,而后回应:“若是有用得着张某处,张某万死不辞。” 顾清稚笑了:“我知张先生之心。” 雨声渐小,她束好脱落至肩头的斗篷,张居正以为她要辞别,才欲酝酿措辞,却见她的目光忽地投来,仿佛要穿透自己眼底。 “我……还有一事想问先生。” “嗯?” “我想张先生在翰林院供职,必定对朝章典故熟记于心,因此这个问题最好要来求教于您。” “姑娘请讲无妨,若有张某能答上一二的,是张某之幸。” “好。”顾清稚点头。 旋即问道:“您可知本朝女子如何与丈夫解除婚姻?” 张居正一愣,显是未曾料到她会抛出这个问题,随后答她:“和离?” 顾清稚摇头:“和离恐怕是难,那男子不肯放。” 张居正略一思索:“既然如此,那休妻之途也是行不通,便只能义绝。” “张先生可否细说?”顾清稚来了兴致。 “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法子,只是限制过多,亦不容易。” 顾清稚追问:“有何限制?” “若夫妻的其中一方杀害了另一方的亲属,即可义绝,官府可强制解除婚姻。还有一种,妻子若是受到丈夫胁迫与人通奸或是遭遇其殴打而有伤损,也可诉诸官府实行义绝,就看是哪种情状了。” 他娓娓道来,见清稚陷入沉思的双目骤然闪过亮光,似是得了点拨,然想起一事,脑袋复又垂了下去:“那妾也能如此脱离夫家么?” “那便要依情况。若她是平民自由身,自然可以,若是奴籍则不可。按大明律,若是卖身于主家为婢,则其为主家财产,若主人不放,生世皆困于其家。这是我朝法度,非人力所能改变。” 清稚顿时泄了气,眉目间染上失望:“她正是家生子。” 张居正见她遗憾如此,心底那股不忍骤起,促他问道:“那姑娘可是你的友人?” “正是。” 张居正不禁思忖,须臾,似是想出一个法子,先问她:“那主家是做甚么的?” “商人,城南卖布匹的。” “这却是更好办了。“张居正牵唇,“大明商人少有偷奸耍滑之辈,若要追查起来十个里还不知能不能有两个是清白干净的,这税早匿了何止千万两银子。既然那主家不情愿,用真金白银赎那姑娘出来也是难题,那便不妨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交出卖身契,如此或许能解脱她出来。” “还真有!”顾清稚欠身朝他行了个礼,脸上笑容并不掩饰,“感谢张先生提醒,我一时糊涂,只想着如何离婚,忘了还有这一茬!” 语毕,笑容一敛,她话锋又是一转:“只是我担心那商人恼羞成怒,恐要挟不成,反而对那姑娘不利,因此我得想个稳妥之法助她拿到那卖身契。” 张居正沉吟:“那姑娘可有亲眷在侧?” “有,她的老父亲跟着在府里做管事,虽是软弱,却也是个心疼她的。” “那可分两条路,一面让她跟那主家提条件,一面写了告发的状子让老父递去官府,以此威胁主家放人,若强行扣押,那边老父即立刻报官。待拿到卖身契后,迅速离开京城,再不要出现于此地,否则那主人狠下心来杀人灭口,又是前功尽弃。” 他温声言罢,顾清稚不禁由衷夸他:“张先生不愧是在朝里和严阁老周旋也能全身而退的,怪不得连他也奈何不得您,那姑娘若能解脱,功劳也得有您一半。” . 夜里落了场大雨,清晨起来尘泥的气息拂满道中,行人络绎走过,脚步声混着车马滚过地砖的响动。 张居谦开了门,见兄长已经披衣起来,正从房内缓步走出,眉头一皱:“哥不晚些再起么?昨晚你可是折腾到了五更才回,这会儿才刚过了卯时,再说今日休沐不用上朝,你还是再休息休息,莫把身子累坏了。” 张居正不以为意,唤了人来端上早膳,张居谦却道:“我都已经吃过了,早给兄长备好了,一碗粥和豆汤,搭着两条煎鲜鱼吃,味道可是绝佳。” 他瞥了弟弟一眼,一面就着端来的盆净手:“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早吧?”张居谦得意道,眉头一挑,“往日里都是你比我先起,今日可是我拔了头筹。” 张居正没理他,取了银箸细品那盘鲜鱼。 居谦见兄长如此冷淡,眉头一耷:“其实今日是徐元灏约我去听宫门外开讲的心学,还跟我说他的小楷已得了大成,他姐姐顾七娘一直夸他有进步,还说要顺便看看我练的文徵明楷法。我这不就早起写了一份,晌午过后去找他们两个,免得徐元灏一个劲儿地吹他多有才华。” “那把你的给我瞧瞧。”张居正从容用完早膳,接过幼弟送来的习字帖,才翻了一页,眉间便不觉蹙紧。 张居谦胆战心惊地观察他的神情,窥得他面色不佳,不免汗流浃背,颤着声道:“这是……不行?” 张居正若有若无的目光投来,似是睨他。 良久,唇畔一扯:“你说呢?” 张居谦差点就要跪下伏法,心一横:“我觉着……挺好的,至少比徐元颢的好。连他那狗爬的字都能大言不惭自夸松江王羲之,那我岂不是江陵王献之了?” “不对,那我岂不是成了他儿子了。”张居谦话出了口才发觉平白矮了一个辈分,刚欲改口,却被长兄的一道凌厉眼风喝止,讷讷地抿了抿唇,自觉垂首。 然而长兄并未多言,一语不发,回身走向书房,只把他一人晾在门口吹冷风。 足足等到午后,张居正方推开门,从书房走出,手里携了卷犹带墨香的字帖。 “公子昨日没睡好,还要这般辛苦做学问么?”乳娘谢氏见他眼底似有红血丝交错,抬手时修长如竹的指尖尽是缠绕的墨痕,不免一阵心疼。 他不以为意:“非是做学问,替居谦做功课罢了。” 唤来幼弟,张居正将这字帖放于他手中,淡淡道:“顾姑娘以为你是个有学识的,若真把你的交予她过目,你这十年的书也是白念了。” 张居谦睁大双目,难以置信地接过这还有余温的笔迹:“所以方才哥忙了一上午就是为了替我代笔?” 谢氏只觉张居正待幼弟未免有些过于操劳,她自幼看着他长大,心里一根弦向来偏着这位张家长子,又不曾听清他二人说话,当下眼角不禁含泪,拿袖子揾了把:“这外人都说长兄如父,公子这份苦心连老身都感动,小少爷如何能不上进?” 老妇人又转向居谦数落:“你看你兄长公务如此繁忙,还要操心你的学业,你还不快收起游乐的心思,把头脑用在科举仕途上才是正经!” 18、第18章 本朝心学自王阳明开创时起,便一直在民间兴盛。 朝廷对此也并未实施打压,武英殿大学士徐阶更是受心学影响甚深,不遗余力予以推广,今日便是请了王阳明弟子聂豹、程文德等人在灵济宫讲学,以开民智。 由于心学传播甚众,不少士大夫、太学生甚至是识两个字的平民百姓都要来听讲,还有的只是来讨个热闹,非得来瞻仰瞻仰王先生弟子的风采。 西四牌楼的闹市向来喧嚣,今日更是人声鼎沸,面馆里早坐满了客人,一圈圈绕着面条刚出锅的热气。 张居谦向小二叫了碗猪肝牛肉面放葱,转头却发觉店里的位置哪还有空的,一点缝隙也找不着。 小二见他为难,忙端了张小桌搁门外,又给他拿了个小凳子:“这位哥儿,您就坐外头罢,也省得里面闷。” 张居谦点头,随遇而安地坐了,待面到了,便低头专心用他的午膳。 今日的猪肝格外香了些,他正埋头之际,忽地面汤里头被人掷了块烧饼。 惊异抬头,却是顾清稚和她表弟徐元颢经过,两个人正立在他桌前颇有兴致地看着他吃一碗面。 “……七娘?”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要行个礼却被按住,听得顾清稚笑道:“烧饼浸在汤里才好吃,送你一块。” 徐元颢亦嘻嘻地笑:“我付的钱。” 张居谦本还吃得正香,闻言烧饼离了牙,做势道:“我才不稀罕吃你的东西。” 徐元颢眼一挑:“怎的?功课不如我就这般眼热?” 张居谦哼一声,掏出袖中藏着的字帖,展开来呈给顾清稚过目:“七娘你看看,是不是比元灏写得好?” 徐元颢笑道:“还要献丑?技不如人,脸皮还如此之——” 瞥了一眼,余下的那个字倏地吞回肚子里。 他大吃一惊,双目难以置信地端详着一起读书的小伙伴:“……何时偷练了?” 不独他一个如此惊叹,顾清稚也看得瞳孔发圆,姐弟两个无不目光震惊,坐他身侧齐齐地打量他。 然而徐元颢不信:“这决然不是你写的,你写不出来。” 张居谦脸一红,嘴硬道:“不是我写的还会是谁?你看这个墨才刚干透,谁有这个闲工夫帮我写?” “似乎也是。”徐元颢忖度了会儿,分析道,“你身边人就你哥哥读书最多,但他终日忙得很,以他的性子也懒得为这点小事儿替你代笔。” 他这分析似乎颇有道理,却把张居谦听得心底冷汗直出,再加上顾清稚一双眼似笑非笑地视着手中字帖,他甚至怀疑她早发现了端倪。 忙撇开话题:“今儿个来听心学,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徐元颢抬眼看日影:“早呢,多少也得半个时辰后开始,我祖父还没从宫里回来,主持的没来,怎么开场?” 他又瞟了眼张居谦:“你兄长来不来?” 后者摇头:“我瞧着不好说,刚又被王世贞先生叫过去,说什么品评做诗的。” “还真是风雅人,难怪张先生和王大人关系好,原是有着共同话题,两个都会做诗。要我们两个憋半天都做不出,玩蹴鞠倒能凑一起比一比。” “你这倒是说的实话。”张居谦承认,偏偏还要摆他一道,“所以我着实不知道你来听心学开讲的意义为何。” 徐元颢瞪他:“我是听不懂,你又能懂了?” “我也不懂。”顾清稚听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嘴,终是忍不住,“我只知一句心学至理,知行合一,秉着这一条就够了。” “我也只懂这一句。”徐元颢讪讪,甩了甩腕,清理了掌间烧饼余留的碎屑,“那可是阳明先生的毕生绝学,又有多少人能参透?我一看那些书就困,哪里及得上评话有趣?” 张居谦难得点头以表附和,转头复问顾清稚:“顾七娘觉得阳明先生是什么样的人?都是活在这世间的人,独他就能思索出这么深奥的道理。” “圣人。”她不假思索地答,“本朝开国来的第一位圣人。” 张居谦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那顾七娘能不能说说,您觉得本朝还有谁能称圣人?” “于谦于少保。”顾清稚继续不假思索回答。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张居谦手中的箸往桌上一敲,表明其赞成之心,又豪情壮志地发表心中所愿,“我也想当这样的人。但王守仁先生的思想文章我是断然想不出的,那我就要建立一番如于少保一般守卫大明的功业,我也要学他扶大厦于将倾的本事。” “小声些。”顾清稚拧了把他的手臂,低语提醒他,一双眼眸小心扫过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方放下心来。 徐元颢两眼一翻:“你刚才说什么大明将倾的,我可是都听见了,候着吧,今儿锦衣卫就要上你家门去逮你。” 张居谦自知失言,然话已经出口无法收回,自嘲道:“往后不说便是。还好哥哥不在,否则起码得面壁思过三天。” 顾清稚对他的尴尬不以为意,反而扬唇笑道:“张先生只会罚你考上明年乡试,落第了再面个十天也不晚。” 经她一提醒,张居谦不得不想起上回秀才未中的事迹,面色一白,忙转了话题:“这事休提,我张家有个长兄撑门面就够了。那我们何时过去?” 清稚起身欲走:“你们去罢,我还得回去给李先生背书去。本就听不懂心学,免得去那边犯困了丢人现眼。” “你还没背完?上回不就已经罚抄了十遍么?”徐元颢脱口而出。 “小孩子懂甚么,你又知道了?”顾清稚自觉表弟这般直言不讳,让她在张居谦眼前失了颜面,不禁斥他。 徐元颢不识脸色,仍在说:“我念书再怎么不济,也没遇到过罚抄十遍的盛况,你那……” “哎哟!”他猛地呼了声,顾清稚脸上带笑,桌子底下却狠踩了表弟一脚。 . 果不其然,徐元颢才听了两刻钟便已是哈欠连连,眼皮子合拢了直打架。 徐阶在一旁见他的头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又磕到案上,手指一屈,狠狠扣了一记他脑门,就差把手上捧着的王阳明《传习录》砸他面上。 “哎哟——”徐小郎君在这半梦半醒之间被拍了这一下,猛地发出一声惊呼,引得前后的视线投了过来。 徐阶复怒视他一眼,刚欲要骂,却见一风度卓然的男子穿过人群走过来,如天边一鹤,停了在他面前,躬身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他略略望了一眼,见徐阶身边只坐了个徐元颢和自家弟弟,并无那人身影,复又视向徐阶。 徐阶一见来人,原本的怒色瞬间缓和,换了副面容:“昨日劳烦太岳了。老妻与少子从未遇过大风大浪,若是没了太岳来劝,恐怕敝府必得大乱,老夫治家无方,着实让太岳见笑。” 他示意张居正在自己身旁空位坐下,后者谢过,撩袍坐在那圈椅之上,一面辞道:“老师何必如此说,为您分忧解难本就是学生之责。再者学生一人如何稳住局面,还是借了夫人和公子之力才得如此。” 徐阶颔首,也不多言,只叹了口气:“那三个年轻人……当真是忠肝义胆,日月昭昭。上表弹劾的前一日来我府上,自愿担当这死谏之任,那一片冰心教老夫都落了泪。” “大明有这等纯臣,可见风骨不灭,这恰也是读书人的一腔热气,撑着大明山河永固。幸而陆炳陆大人也是个明事理的,暗中出力让他们保住性命,虽是丢了官流放,日后也可再行起复。” “还好陆指挥使那条线事先搭上,看来事先筹谋总有用处。”徐阶叹道,“不过经了这一事,老夫算是瞧明白了,严阁老还是耐不住要对老夫动手,或恐下一步就将对付老夫其余门生,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必要将朝堂搅个天翻地覆。但我们势小,也只能信守一个忍字,继续弯着腰给他做小伏低,严党就算摆个鸿门宴老夫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赴。” “但学生认为圣上已对严阁老生了怀疑,此举便并非无用。严嵩用了数十年才在朝堂中结成盘根错节的势力,若要倒他,也绝非一日两日之功,只要三位大人的弹劾入到圣上的耳里,就不愁没有十成胜算的那一日。” 徐阶悠远目光望向他眸:“你所言何尝不是老夫所想,只是苦了太岳还要与他周旋。” “学生想到一句话。” 徐阶视他:“说来听听。” 张居正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徐阶不禁拊掌:“应景。” “说到诗,老夫倒想起一人,老夫观其文章,应是当世文才第一。”他目光肃然,令张居正亦看向他:“老师可是想到了王世贞?” 徐阶沉沉颔首,眼眸半阖,攥住灰白长须:“正是。” 他道:“假以时日,此人必为当世文坛领风骚者,诗酒风流,寄情山水,倒是做尽天下才子表率,若是老夫年轻个三十岁,当与他交游唱和,此必是一桩乐事。” “只是可惜——”徐阶话锋一转,续道,“他这脾性不适合做官,又想在朝堂上立得声名挣下功业,却不看看当朝是谁执得权柄,那严嵩严世蕃岂能容得这般屡屡顶撞威严的书生留着碍眼?呵,文人都想当苏轼,小苏学士又岂是那般容易效仿的?” 张居正应他:“学生与他交游甚好,也曾劝过他收敛脾性,可惜他不愿听从。” 徐阶摇头:“老夫为其性命着想,你遇到时机便多多相劝,莫要让这难得的才子稀里糊涂送了命,日后文坛能执牛耳者唯有此人,老夫不忍见其因真性情而获罪。” “范文正公有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学生看他颇为信奉这条,只恐他未必愿意收起那副执拗傲骨,我也只能尽力一试。” “还有,你让他少写些风月故事。”徐阶虽是不苟言笑,但话语间流露了两分哂意。 张居正躬身,掩饰眸中微笑:“知道了。” “甚么风月故事?”徐元颢一听便来了劲,本来瞌睡的眼睁大着看向二人。 徐阶怒击其脑门:“别的不听,净爱胡闹!” 张居谦拧了元颢一把,小声咬耳朵:“就是《金瓶梅词话》,有人说是王先生写的。” “那不是兰陵笑笑生所著吗?” “所以他们才说这是王世贞先生托的名,他素来恼恨严家,里头的西门庆暗指严世蕃,编派的就是严家的不是。” “哪里有的买?”徐元颢恍然大悟,拉住友人就追着问。 脑门上又挨一拍。 徐阶笑骂:“不正经的东西,回家罚抄十遍《论语集注》去。” 19、第19章 徐阶归家之时,天色已暮。 顾清稚第一个迎上去,接过外祖父的大氅递给女侍,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您终于是回来了,外孙女盼了您整整一日,昨天是一夜都未睡好。” 徐阶横她一眼:“怎的,巴不得老夫回不来管不了你?” “天可怜见,您怎么就知道把我往坏了想,没人比外孙女更盼着您安然无恙地回来。”她待徐阶坐稳正位,为他既是端茶又倒水的,比从前殷勤更甚。 张氏在一旁看着,不禁好笑道:“这丫头今日孝顺过了头,若能一直能这样便好了。” “外祖母这话可不公道了,我有哪一日不孝顺了?”顾清稚不服气。 “说吧,你有什么事。”徐阶早看出她意图,接过她捧来的毛领子围在脖子上,淡淡视她。 顾清稚忙否认:“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来跟您说说话还不行么?” 徐阶摆出一副看透的神情,这时听得张氏言语:“昨日我眼皮子一直在跳,心里便知有事。闹了这么大动静,我也是一夜都在担心你们爷儿两个的安危,还好你们都没事,要不然我这条命也不活了。” “说的哪里话。”徐阶责她,“就算我有了什么不测,徐家得有人撑着不是?往后日子还长着,严阁老这次没得逞,下回指不定哪一日寻得机会参我一本,这颗头也就悬在脖子上,你真当是就此安全了?到时候还指着你站出来主持大局,要不然咱们徐家就是真的倒了。” 张氏一听,眼睛不由得沁出微红,喉头也有些涩,一时竟说不出话。 “好不容易回来了,外祖父何必又要说这些丧气话。”顾清稚见气氛不对,连忙调和道,“您吉人自有天相,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不是都过来了?您有气运加身,不知是您奈何不了严阁老,还是他奈何不得您呢。” “又说胡话!嘴里没个正经。”徐阶瞪她,指了指见底的茶壶,“去——把茶倒满。” 顾清稚乖乖去倒,耳旁传来徐阶和张氏的低语:“这段时日我不去上朝,跟圣上递了称病的条子,在家里好好将养。若是严家有人来探望,你态度要更恭谨些,莫要让他们瞧出苗头。” 张氏点头:“也好。避避风头,免得严阁老一直盯着你,咱们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咱家三郎下月的婚事筹备好了?” “早就八九不离十了,只等那陆家大娘过门,我办事夫君放心便是了。” 屋里窗未关,一阵风吹进来,张氏不禁紧了紧身上棉袍,徐阶伸手给她束好衣领,边说:“我何曾不放心你?就是前头这段时日苦了你了,全靠你一人维持操劳,这下我赋闲在家总算是得了空,也能来帮把手。” “哎呀——”顾清稚刚好端着茶壶走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脸上立时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 张氏即刻缩回身子,不自然地咳了声,随口揪了个话题:“我和你外祖父正说着松江老家的田呢,那边来了不少从浙江过来的,要依附你外祖父做佃户。” 清稚杏目一亮,放下茶壶就跑到徐阶身侧,弯下腰曲起膝盖,甜甜一笑:“说到松江,外孙女有件事求您。” 徐阶一偏身子,拍了拍座椅扶手,灰眸扬起望天,也不知是对谁讲话:“我说什么?我就说你准是有求于我。” 顾清稚继续保持笑容:“知我莫如您,那您愿不愿意听我说?” 徐阶哼一声:“说罢。” 清稚凑过来给他揉了揉肩,一面温声软语:“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她家里很穷,在京城这什么都虚高的地方混不下去了,想去别处讨口饭吃。外孙女想着您在松江有不少佃户家里是织布的,她正好会一手好缝纫手艺,在那边必定是能靠此过日子的。” 徐阶白她:“你又是从哪里来的朋友?” “本来是我的一个病人。” “那你这是去哪户人家出诊就要结个朋友?看来这满京城都要成了你故交了,到时候看谁还不认识你顾七娘?” “老爷——”张氏见顾清稚面色不好,忙开口帮外孙女说话,“你何必跟一个小丫头计较?我听着那姑娘也怪可怜的,做件好事也是积德,举手之劳何必要问来问去的?” 徐阶蹙眉,本来半眯的双眼一睁,瞪她们两个:“老夫这是谨慎!你们倒是善心大发,若是帮了甚么不该帮之人,惹出祸事来谁替徐家担着?” 顾清稚早料到他会有此考虑,轻抚他肩,继续温声道:“外祖父不必担心,那户人家我仔细考察过了,是贫苦人没有错,再者是谈老夫人介绍我去诊病,不会出差错的。” 随之又换上一副笑脸:“我可是大明次辅的外孙女,从小看着您的手段长大的,怎会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您相信我,可就是相信您自己。” 对清稚的奉承徐阶早已见惯,连斥她的力气也省了,在她殷切注视的目光下呵出一口气:“你瞧着办,我还能拘着你?” “我素来就知外祖父待我最好。”捶肩的力气不由得下得更大了些。 . 待顾清稚回到卧房时,见一个老妇人端坐在窗前握着一卷书在看,竹影浮动明月的余晖,在她脸上渐次移过。 “谈老夫人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顾清稚拽过身旁饶儿,低声耳语。 饶儿无奈:“我本是要去通报的,但谈老夫人不让,说就坐在这等着你回来,我又有什么法子? 谈允贤似是沉浸于书中,这厢有动静她也没有听见,直到清稚匆匆忙忙迎上去,朝她行了个礼:“老夫人——” 她这才发觉来了人,旋即放下那卷书,扶住清稚的手臂,戴着老花镜的双眸来回端详了一番,方道:“老身在这候了你将近半日,可算把你等来。” “过来。”她朝清稚招招手,后者依言坐了,却隐约感觉她面色有些凝重。 顾清稚忙欠身道歉:“今日实在是事务缠身,老夫人见谅。一下午都被李先生拎着背书,随他看了个老人腹中胀气的诊,回来又到外祖父那儿说了会儿话,因此才耽误了时辰。您若是不满意了,怎么罚我都行。” 谈允贤笑道:“你这孩子还挺实诚,老身何尝怪罪你?你忙是应该的,李大夫那里这么多事,老身如何能不体谅你,再者你学到的东西越多,老身才越高兴呢。” 她搂住清稚的肩,任由姑娘把脸枕在她身上,九十的老妇人极爱干净,衣物上总是浸了股甘草的气味,让时常泡在药堆里的顾清稚闻着便有股亲近感。 清稚回:“我从来都知道谈老夫人待我如亲孙女,所以这才过意不去的,哪里能让奶奶等我一个小辈这么长时间呢?” 谈允贤笑得眉眼全是深纹,将她又带进怀中一点,道:“老身就喜欢你这热乎劲,你向来嘴甜,定能让病人心情好。” 话至此,她复问:“上回让你去瞧的那个姑娘如何了?” 听闻她过问,清稚便知话里有话,于是缓缓坐直身子,视着老夫人的眼:“身体上还需要经过几年的调理,短时间是必然痊愈不了的。只不过人已经在我老家的路上,只希望这父女两个能过好日子,莫再重复前半生的苦。不过她能否听了我的话好好活,那也不是我所能决定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遑论你已经做到最好了,甚至早超出了医者之责,不必再愧疚。”谈允贤与她对视,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但你可知老身为何点你过去?” “因为仁心。” “是,但也不全是,这颗仁心,多少大夫都有。”谈允贤始终凝视少女的面容,似要进入她眼底,“还有一个,唯有女医最懂女子。你要拿一双细腻的眼与她们同坐同行,把自己放到与她们一道的位置,感她们所感,思她们所思,有时她们悲了,你也要能够知她们为何而悲,由此方能对症下药,治标更治本。老身这些话今日和你说了,你便要记在心里,若是忘了,你便和外面那些大夫无甚差别,她们也并非无你不可。” 清稚点头:“老夫人这番话,我都会记着。” “你是个聪慧的,凡事不用老身多说。只是初起你要拜老身为师时老身就同你说过,这条路并不好走,得忍受多少常人不能想的苦难才行,你别看老身现在好端端地坐你面前,但你可知我足足费了一生的心血才走到这里么?幼时老身便随祖母学医,如今也到了儿孙满堂的岁数,回看过去更是感慨万千,到你这我本有无数的话想说,但话到了嘴边,我想着你就算不听也能懂,罢了罢了……”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喟叹道,又将一直握着的那卷书递到清稚手中。 她低头去看,见是一本编纂成集的手稿,行文上密密麻麻全是增添的补录小字,再看封面,是四个楷体字题目:《女医杂言》。 “这是您的原稿?”顾清稚将这书捧在手心,又惊又喜。 谈允贤颔首:“老身五十岁上编了这本拙著,本是给了书社刻印的,奈何那边拒了,说不收女子写的著作,老身便将拙著让儿子抄写了付印。如今老身又将毕生心力注于此书,添上了许多,不日即将再版,如今将手稿赠给你。” 顾清稚受宠若惊,心头一阵热流涌过,推拒着:“这手稿如此珍贵,我如何能收?” 谈允贤一笑,月影掠过她娴静的脸容,在瞳孔中央汇聚成清亮的银辉,注视着跟前的年轻姑娘,道:“正是因为在你这般人手中存着才显得珍贵,你只要记着曾和老身说过的言语,守着这份心,好好走完这条道。” 20、第20章 这日一直下雨,徐元颢下完学塾便归了家,也无甚心思出去闲晃。 他本想着趁顾清稚不在府中,进她屋里偷本王实甫的《西厢记》看看,徐阶一向不许他读这类儿女情爱的闲书,一经发现一概销毁,然而独他外孙女有自由购书的待遇。 徐元颢自是不服,问他为何如此偏心,徐阶只答顾清稚心思单纯,看再多也不会记在心里,不比他年少淘气,莫要学得那一身浮浪习气,辱徐家的名声。 然而当他放轻脚步钻进表姐房中时,才探出个脑袋,刚好被正主眼风逮住。 “做什么呢这是?”她本在习字,恰好前窗被风吹开,刚想过去关上,就见表弟做贼似地在门口张望,不禁蹙眉,“缺什么了?” 徐元颢骇了一跳,下意识喊了声:“您在家?” “那刚才是空气在同你讲话?” “我只是没想到姐姐原来在家里,还以为您又出去有事了呢,前段时日里不是一直忙着么?”徐元颢堆上笑脸,一双眼早往书架子上来回逡巡了半日,锁住下面那本不放了。 顾清稚循着他目光望去,哪里能不知道他意图,存心逗他,搁了笔放砚台上,笑道:“是想看那本《四书集注》了?这么好学,看来我得在老爷子面前表表你的功,哪日考考你的本事,徐家下一代科举可都靠着你徐元颢了。” “哪能为着《四书集注》来呢!”他瞪大眼睛,也不藏着掖着,右手一指,“把《西厢记》借我瞧瞧,看完就还你,二十文钱。” 他手指比了个二字,顾清稚翻他个白眼:“我还稀罕你的那点零用?” “那你把前日买烧饼的六文钱先还我。”徐元颢摊开手。 “抓一把拿过去。”顾清稚见他把这笔账算得比他功课还清楚,也无心和表弟争论,挪来桌上匣子,一翻盖摆他面前。 “拿着你要的书回去罢,莫来搅扰我习字。” “怎么你也练字?” 徐元颢得了便宜还想卖个乖,闻了声便连忙拿了书塞袖子里,身子又凑过来,低头看她在写甚么。 “姐姐的字真是好!”他由衷赞道,倒是真心实意,这回不掺半点讨好,“我看学塾里同门没几个能及得上你的。” “你那学塾统共能有多少人?外头比我写得好的不知多少,你多念点书吧,眼界拘在这小宅子里了。”清稚嫌弃。 徐元颢不以为意地挑眉,他向来不爱回应学业之事,也不再多言,怕又遭她一顿奚落,当下嘻嘻地捧了得来的书跑了出去。 不料刚跨出门,就见了一个穿着素服,发髻上装饰全无的妇人在饶儿的指引下走过来,似乎是来找清稚,看她脸又是陌生,从前并不认得。 他顿时好奇之心大起,忙一躬身,躲到窗下偷听里屋的动静。 顾清稚好容易送走了堂弟,刚拾起搁了好一会儿的笔,却闻得前屋有人进来。 她以为又是徐元颢来讨什么东西,随口道:“今日我不待客了,别让我再瞧见你。” 脚步声似乎停止,她诧异,抬头望去时,却发觉是一个脸生的老妇人,眼角含泪,白衣素服,嘴唇发着颤,仿佛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硬生生吐露不出。 良久,妇人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含着两分哽咽:“姑娘,我姓杨,家中排行第二,我的母亲正是谈氏。” 清稚立时心下浮起一阵预感,只觉胸口发凉,额头似是被笼住,强忍着不安向她欠了身:“小女见过夫人。” “姑娘……我母亲……她老人家仙逝了……”杨二娘艰难说罢一整句言语。 手腕一滞,须臾,竟是颤到无法握笔的地步,那支兔毫笔“当啷”一声,忽而滚落于宣纸之上,浮出一圈墨痕,刚好掩盖了才书罢的一个“念”字。 顾清稚顿时跌坐回椅,稍顷,复又站起攀住妇人:“怎么会?” 杨二娘眼底泛红,尽力缓和:“母亲前两日和常人无异,照样吃与睡,然她昨日与我们一道用膳时提起,说她前些日子梦到大限将至,然她自觉已在这世间活得够久,因此愿意坦然面对那日的来临。但因是说笑的语气,加之母亲身体素来康健,因此我们只当她是随口一讲,不料昨日午后她按惯例在一方小榻上休息,晚膳唤她时再也唤不醒了……” “您先坐。”清稚眼底生热,一股情绪将要溢出,生生忍住,“老夫人几日前过来还是好好的……” 杨二娘不肯坐,回握住她手,缓缓道:“母亲应是早已预知结局,故此临终前还要来寻姑娘……我想着她必定是与你说了经了肺腑的话,可叹我虽是她女儿,于医术上却没有半点灵性,无法承她期望,如此看来,也只有姑娘你能担得起母亲的嘱托。” 清稚并不推辞,深深凝望她的眼,点头而应:“承蒙谈老夫人与您的期望,小女必当谨记于心,不负所托。” 杨二娘谢她,竟屈身欲朝一个小辈行礼,清稚慌忙扶住她的腰:“夫人不必如此!这本就是小女的职责,是医道予了小女安身立命的本事,守着这条路走下去不是应该的么?” “再者,”清稚俯身一拜,“谈老夫人是小女最敬重的人物,她让我瞧见了一个姑娘如何能靠着本心而活,她该被后世的人记住。您是她的女儿,请代她受小女一拜。” “这如何使得?”杨二娘慌忙推拒。 清稚仍坚持:“谈老夫人是小女恩师,她在世的时候小女未来得及执师礼谢她,莫要让小女遗憾。” 徐元颢躲在墙后听得分明,见她把这番话说得缓慢而诚挚,候着杨二娘辞别,立时踏入顾清稚的屋子里。 “姐姐……”他心细,知道清稚此时心里悲伤,也不多言,安静地立在一旁,视着她提笔写字。笔虽移动,她的手腕却不住地颤着,时不时用力过重,落下笔画浓得像是染了幅墨色的山水,点点痕迹落于纸面,却不成词句,已是再写不好一个字。 “我要去送送。”一幅宣纸已被墨痕沾得七零八落,顾清稚索性弃下笔,走出了门。 . “去送过谈老夫人了?”李时珍问。 清稚点头:“将她送至京城郊外三里,谈老夫人说过她若有不测,只愿回归故土,因此她的儿女已经将她送回乡里。” “老夫人着实是个了不得的女子,或许早已看透生死。”李时珍感慨,“前辈九十岁尚且出诊问病,做晚辈的更当效仿,切不可懈怠。” 语罢,他看向徒弟:“你懈怠了么?” 清稚刚想摇首否认,奈何被那双锐利双眸洞穿心思,被迫点头吭声:“这两日心绪不佳……故此不是很上进。” “这我能体谅你,只是谈老夫人若在,必不愿看到她寄予厚望的人将学业荒废至此。” 顾清稚不敢接住老师的目光,垂下眼眸,认错道:“您说的是。” 李时珍取了一卷书册放她面前,清稚拿过看了,是一本宋人陈文中的《小儿痘疹方论》。 “我观你于小儿病上无甚钻研,日后若是小儿患病寻你该如何是好?你虽并非专精此道,也应涉猎广博。”李时珍喝了口茶水,望着顾清稚翻看此卷,“进来京师爆发小儿痘疹,你先学着些,免得到用时懊悔为何不早做准备。须知人命关天,这天也得地来托着,不把本事打扎实了如何能治人?” 清稚忙收了,见李时珍弯腰整理些什么物事,似要收拾行装,心里一急,站起身来:“老师是要离京了吗?” 李时珍转过头:“怎么?盼着我回去了?” “我一看到老师要走了,心里着急才问您的,怎么会盼着您回去呢。”清稚见李时珍如此说,便知他一时半会儿并不会走,心下略宽,“只是老师若是离开了京城,那我该怎么办?” “那跟着为师回湖广黄州乡里行医可好?” “我愿意!” 李时珍本是说笑,不想她是真情愿,不觉笑问:“为何这般积极?还真高兴跑几千里随我回去,在哪里行医不是救人?” 顾清稚挑眉:“因为想随着老师多学些本事,想着您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李时珍闻言,唇角微弯:“只怕你有这个求学的心,京城里有的是人舍不得你走呢。” “谁?”顾清稚下意识问。 李时珍对她的反应不满意,伸出手给她一个个数:“你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堂姐、堂弟……这么多,你怎可能跟着我走?” “我还以为老师说的谁呢,原来都是我的亲眷,这我早就知道了。”顾清稚撇嘴,“您还不如说,等着我诊治的病人舍不得我走呢。” “你能有这般觉悟,那也不枉为师方才和你闲扯这半日。”李时珍看着她笑。 略停了片刻,他又道:“只是我这一回去,咱们师徒又不知何日才能见面。” 顾清稚被他言得勾起伤感,垂下头,闷道:“所以我还是想去找您。” “你可知那有多远?”李时珍打开桌下一屉柜,取出一张舆图,抖开铺在桌上。 “这里,是京城。”他手指扣了扣北边,视线下移,经了一只手的距离,方才按住那里,“此处才是湖广。” 清稚虽是熟悉地理,但这些年早已忘了许多,且平日也并不观看舆图,记忆已是有些模糊。 既然老师拿给她看,她的目光便随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长江流经的中间,正是湖广之地。 李时珍又指给她瞧:“这里是黄州府,是为师的家乡。” 清稚“嗯”了一声,视线扫过黄州的周围,须臾,眸光被一地名牵住。 ——江陵。 “原来江陵离京城这么远。”她说,“走过来定是很不容易。” “是很不容易。”李时珍感叹,“走过来怎么也得一两个月,三个多月也是常有。” 发觉她在出神,李时珍笑着探问:“可是你的哪位好友从江陵来?” “是。”顾清稚思索着和那人的关系,犹豫了一会儿方回答,“……一个知交。” 20-30 第21章 第21章 ======================= 天朗气清, 秋风拂叶,正是徐家与陆家的结姻之期。 徐阶已闭门谢客多时,终日在书房中躲着写青词, 有门生来拜访也只答身染微恙不宜见人, 望改日再来。 只是今日是儿女婚嫁大事, 姻亲陆家又是个爱讲排场的,他即便再隐退于世也不得不出来待客了。 张氏见宾客一个个地都上了门, 徐阶仍在不紧不慢地系好腰带罩上披风,似凡事尽与他无关。 她眉梢不禁染上急色, 口里催他:“儿子娶亲你怎生也这般惫懒?外头都挤了一群人了, 咱们做主人的还不去招待, 不是让人家看笑话?” 徐阶横她:“急甚么?我这不得把衣服穿好,人老了,这身子骨哪经得起这秋风吹这吹那的, 受了冻遭罪可还来得及?” 张氏憋了口气, 走过来替他将毛绒里子的披风下摆抖平整, 不料直起身子时, 后脑不慎磕碰了一个柜子,又将一支簪子撞歪。 张氏忙抬手去理, 一面忍不住抱怨:“都是你耽误时辰, 不肯早点穿戴,若是……” “行了行了。”徐阶替她将簪子整理好, 负手道, “走罢, 莫再喋喋不休了。” 外头果然已经站了一群客人, 许多皆是其门生, 见主人家终于姗姗来迟, 不约而同笑道:“徐阁老总算舍得秋困起来了!多日不见,我等可是想念您得紧呢。” 徐阶摆手,和张氏一同走出门迎客,一面道:“你们好好给严阁老做事,那就是老夫的福气了,说甚么想不想的,老夫听不得这怪话。” 一群门生都是知世故的,如何不知老师这话意思? 当即点头应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将话埋在心底里。 “今日不谈朝政,谁敢犯戒,老夫罚他喝个两斗。”徐阶将门生反应皆看进眼里,笑着立规矩,还真的让小厮孙五领人搬了五大坛醉芳菲摆在院门口。 后院里几个姑娘们坐一块儿,前头人声鼎沸,顾清稚便与本家亲戚姊妹攀谈,无意间,瞥见严云瑶坐在不远处。 自从与严二郎退婚,与她便少了往来,顾清稚还在暗叹可惜了一段友情,这男女情感纠纷真是害人。 今日见到云瑶,她心里竟起了三分紧张,忖度着如何坦然面对她,也不敢上前与这位昔日友人攀谈。 不料严云瑶主动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的小凳上,与清稚视线平齐。 她抬眸,看进云瑶的眼中,还未发话,却听云瑶先开口:“清稚……我兄长的事……对不起,我一直寻不到时机与你道歉,一直耽误了。” 交流总是能融化心中隔膜,清稚当即按上姑娘的肩,眯眼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我早就忘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严云瑶却似真为此羞惭,面色有些发红:“我心里过意不去,你不知道……我过去这段时日一直想着这件事,我没有好好地规劝哥哥,这本来就是妹妹应该做的。” “这怎么会是妹妹应该做的?”清稚正色,“他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这责任揽在身上是为何?存心想让我过意不去是不是?” “再说,”她弯唇微笑,把云瑶拥进怀里,“你家哥哥如今和陆二娘订了姻亲不是很好吗?只要他改了从前的毛病,你哥哥又是个良心不错的,有二娘这么好的姑娘做妻子,他们夫妻和睦,比同我在一起强多了。我要是做了你的嫂子,那你们严家可就别想有安生日子了,你也不想一睁眼耳朵旁就听到兄嫂在吵不是?” 云瑶本是来道歉,不想反被清稚宽慰,当即悲变成了笑,伸手来扑她,嗔道:“你惯会安慰人的,我已经数月没听见你这副伶牙俐齿了,还着实想你。” “我何尝不是呢,也只有你愿意听我说嘴。” 她复牵住云瑶的手,将下颌搁在后者肩上,正摩挲间,却听得外头乱哄哄地来人。 “七娘,裕王府来了人送礼呢,指名说感谢姑娘当日相救裕王之恩。”表姐徐碧云笑着进来,拉住清稚腕要将她拽起。 “这点举手之劳,还值得挂在心上。”清稚不以为意。 “这毕竟是别人帝王家的礼数,祖母吩咐我叫你过去谢礼,莫要耽误了,惹人家不悦。” 清稚细想这也是应该,人家上了门来感谢,自己不见客也是失了礼节,实在无甚大家闺秀风范。 她嘴里应着:“我马上便来。”一面理了理发鬓,顺去衣裙下摆的褶皱,跟着表姐走了出去. 前厅里,徐阶正应付着周围源源不断而来的宾客,面色始终带笑,见张居正至,不禁捋须亲迎:“侬来了?坐老夫这伐?” 一看到学生来,张口就说了松江话。 张居正早听惯了他口音,本想谦辞,无奈徐阶盛情,只得找个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了。 “上回让你去劝说王世贞,可有成效?”待坐稳,徐阶便问。 “学生已依照老师嘱咐晓之以理,奈何他仍旧固执,非学生所能说动。” 徐阶叹道:“这也不出老夫所料,只怕其人大祸不远。” 言罢,他又看向张居正:“老夫这两日潜心撰写青词,于朝中之事消息不如原来灵通,你若有事要报,直接写个条子派人递来给老夫便可。” “老师宽心将养,一切学生心中有数。” “瞧老夫那个不肖外孙女。”见顾清稚从里屋出来,徐阶乐呵呵道。 她一来便被裕王府的人拉着,说了一些感谢话,并明言是代王妃陈氏来道谢,顺带着给徐家贺喜。 顾清稚欠身行礼,声音端庄,礼数一个不落:“承蒙裕王、王妃挂心,小女不胜惶恐,还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这如何使得?” 裕王府来人更是和颜悦色,打量着清稚的眼里全是欣赏,扶住她道:“顾姑娘说的哪里话,您妙手仁心救了我家王爷,两位贵人特意叮嘱我等来送谢礼。可惜王妃不便亲来,否则必然当面见见姑娘。” “这丫头越发懂事了,说话不出差错,倒也没给老夫丢脸。”徐阶在不远处瞧着清稚落落大方地迎客,不免感慨,只当张居正是自家人,并不吝于在他面前夸赞自己的外孙女。 张居正视线略略移去,旋即收回,唇畔浮出一抹笑意,应道:“顾姑娘冰雪聪明,有后辈若此,老师也可放心了。” “想当年她母亲把她交到我手上时,才到老夫腰这。”徐阶以手比了比,他也不过才七尺不到的身高,这点素来被时人当做谈资,到他腰处更是如芝麻粒般矮了。 “她在老夫这十来年,长成如今这样,自觉也算对得起她母亲了。”徐阶不免陷入感叹,仰面抚须,“这丫头也不容易,自幼失父,母亲又不在身边,纵然我和她外祖母待她再好,她自然也是敏感心细的,看她这般察言观色知晓世故,老夫看着是欣慰,然而心里头又着实不是滋味。” 他拈起身侧一张团书(1),指予张居正看:“这团书上的字也是老夫唤她写的,正好最近她在习字,老夫便让她练练笔,太岳觉着如何?” 他接过,观其笔画峭拔劲瘦,字字修长疏朗,自有一番风骨流淌。 手指抚之,墨痕流转,竟能感到她落笔时一颗心跃动其间,生生搅乱他的脉络。 “原来顾姑娘练的是柳体。”他轻道。 徐阶点头:“正是。老夫苦劝其习个圆润清雅些的书体,她不听,执意要练柳体,哪有女孩家习柳体的?平日里为人处世挺练达,习字上倒爱这般峻拔的,也不知是哪来的癖好。” “学生觉得顾姑娘柳体颇佳,至少早已胜过学生,且能体会出柳体之魂,此乃他人之所不能及之处。”张居正道。 徐阶不禁扬须:“你这话若是让这丫头听见,指不定要怎么得意。” “高肃卿来了。”徐阶刚语毕,一抬眼,见一红袍男子信步而来,一见他和张居正二人便行礼道:“高拱见过阁老和太岳,是高拱来迟了。” 来人乃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高拱,近来被派往裕王府讲学,裕王虽尚未被立为太子,然嘉靖皇帝现今只两个儿子,且裕王年纪居长,朝堂内外已是默认其为将来的储君。 而高拱既是裕王侍讲,便是未来帝师,平步青云已成了板上钉钉,徐阶纵是身为内阁次辅,也得对这位高学士青眼相待。 “不晚不晚,肃卿来得正好。”徐阶请他入了座,“犬子娶妇,肃卿愿意拨冗前来,实乃老夫之幸。” “徐阁老这是哪里话,公子娶妇何等大事,高某即便官务缠身,也必得到场作贺。” 他客气罢,视线向周围扫去,见了不少熟悉面孔,不乏他素日看不惯的同僚,当下别开眼眉,却见一年轻女子正于厅中与诸位妇人言谈,举止俨然有股主人的热络气质,细看时脸庞又有些印象。 “那姑娘莫非是阁老的外孙女?”高拱与张居正相厚,于是倾耳问他。 张居正颔首:“我二人曾在陆家园会上见过顾姑娘,肃卿忘了么?” “怪道我认得她脸,又想不起是哪个,经你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太岳果然好记性,这许久之前的事也记得。” 如何能忘? 张居正心里骤然掠过这一念头,又听得高拱笑道:“这姑娘在正厅里站这一会儿,高某已看到不少男子目光投过去了,这暗里还不得想方设法要来求娶?只怕阁老要忙于应付了,再想避世也难。” 说者无意,听者却已一沉。 袖中指尖攥紧,生生闷了股郁郁之气。 他面上并未生起多少波澜,然他素日深不可测,如今只要这一点细微变化,便已教高拱瞧见了端倪。 他笑问:“太岳可是与这姑娘有渊源?” 张居正并不视他,只淡淡道:“一位小友。”—— 男女主:是的,我们不熟。 (1)团书:即请帖感谢在2024-03-15 15:03:30~2024-03-16 15:1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崔瀺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第22章 ======================= “素闻顾姑娘于医术上颇有所成, 能否给我开个驻容养颜的方子?这人到了三十岁往上,脸上一日比一日垮,还请姑娘指教如何恢复。”清稚身旁一妇人相问。 她已在这被缠了一刻钟, 贵妇们似乎都要来和她攀聊闲扯两句, 这半天里已有不下十个妇人向她讨方子了。 见这妇人满脸急切, 顾清稚细细察看了她的面部,略一思索说:“大娘子肌肤丰润, 只是微有黑斑影响了美观,小女有个法子可以去除, 只是您要确保每晚用这方子敷脸, 才会发挥最大之效用。” 妇人连声应承, 顾清稚道:“劳烦您取笔记着。” 她忙拿了一支笔,身边没有多余的纸张,无奈之下, 只得展了袖中藏着的帕子来写:“姑娘请说, 我这便记。” “白丁香、白芷、砂仁各3钱, 山奈1.8钱, 还有白芨6钱,甘松4.2钱, 楮实30钱, 升麻50钱,绿豆30钱, 糯米末120钱, 皂角180钱, 记得要去除籽才能用, 然后将以上药材一并研成细末, 混匀后再敷脸, 这些应该不用小女多说,坚持用上三个月应该能除了黑斑。” 妇人手忙脚乱,小小的帕子哪能容得下这么多字,当即黑得如一墨块,完全不知写了些甚么。 “大娘子莫急,小女来写就是了。”顾清稚瞧她一脸懊恼,吩咐饶儿,“替我再拿一叠白麻纸来。” 妇人千恩万谢,注视顾清稚提笔书罢,朝身旁另一贵妇称赞道:“顾姑娘心思灵巧,你也来向她讨一个,你不是时常苦恼脸色发黄么?这有个现成的大夫,还不好好把握?” 那贵妇便也来相求,那厢接着又到场了几个尚书家眷,一瞧这边热闹,无不好奇拥过来。 一时间,这壁厢倒成了个医馆,顾清稚被当做坐诊的大夫,一径地要来求方。 她心下已经生出疲倦,无奈这些又都是朝廷贵眷怠慢不得,只得面上强行扯唇,想了个法子应付:“其实若是想调养肌肤暂缓衰老,不一定只能外用,吃药膳也是可以的,味道还不苦,清甜容易下口。” 众人一听起了兴趣,追问:“甚么药膳?” “诸位平日里熬粥,可将川芎、当归、红花、黄芪、粳米和鸡汤同煮,不用加太多盐糖,鸡汤煮久自有鲜味,喝之可调经补血,美容养颜。” 众人忙默默记下,有人张嘴还要来问,顾清稚睁大双目叹气,瞥了眼外围,这辈子从未这么盼望过新妇能早些来拜堂,让真正的主角来解救她于危难。 “顾姑娘,徐阁老唤您过去。”此声一出,她如蒙大赦,心口一松,抬眼欲以感谢的目光投去时,见是张居正站于身前。 眸光一晃,两人对视,而后垂眸,她忙挣脱了人群,道了声失陪,小跑去徐阶那里。 “外祖父找我甚么事?”她弯腰甜笑。 徐阶正与几个门生谈话,见她满面春风地凑过来,顿时摸不着头脑,疑道:“谁找你了?” “不是您唤我的吗?” “老夫何时唤过你了?你忙你的去,刚看你周旋还来不及,老夫哪里敢打扰你。” 顾清稚立即明白了。 她回转身,视向朝自己走来的张居正,道谢:“多亏了张先生解围,我才能解脱出来。” 她今日发鬓上戴了支洒金衔珠簪,日光偏移下颇为醒目,起伏着灼他的双眸。 他回过神,道:“姑娘跑得这般快,张某未能来得及解释,你就已经窜到阁老面前去了。” “窜这个字用得好。”顾清稚笑道,“张先生就爱把我形容得跟个三岁稚童一般,不过也赖我一时脑筋没转过来,未能理解您的好意,原来这么多客人在此地,张先生还能在百忙之中想到我。” 张居正道:“张某与姑娘毕竟有交情,想起姑娘在此间受苦倒也不难。” 清稚抿唇,避开这个话题,视线往他身侧扫去,却未见到张居谦的身影。 “张先生的弟弟呢?今日怎么一直没见着他,往日他不是最爱凑热闹的吗?” “舍弟顽劣,顾姑娘见笑了。他本是念着要来的,只是前日里外头玩了一日吹了风,那夜便发头疼脑热,今日还未痊愈,故此不能前来。” 清稚不禁急道:“先生为何不早说!发热这事可大可小,令弟若是染上伤寒该如何是好?” “姑娘放心,张某已请了大夫来看,养几日便好了。” “张先生休要糊弄我,令弟身子骨向来不甚强健,我看他若不好好将养,怕是短时间里难好。如若先生信得过我,不如让我登门去给令弟瞧瞧。” 张居正忙阻:“舍弟微恙如何能劳烦姑娘?姑娘平日已是脱不开身,怎敢为此事让您挂心。” “张先生又跟我客气!”顾清稚见他还要说些推辞之语,不待他开口,弯下眼眉先发制人,“你这是不拿我当自家人,我将居谦视为亲弟,他如今有了疾,天大的热闹也不来看了,我怎会不着急?再者,姐姐替弟弟挂心不是最正常不过么?” 他倏而哑口无言。 “太岳怎生躲在这和人小娘子说话!”几个同僚过来寻他,见两人似是争执什么,无不嘴角挂上笑容,乱哄哄来扯他回去。 本想再打趣两句,奈何张居正素日端方,便闭了口,只匆匆拽他离开,一面邀请他道:“太岳快与我等去前面饮宴,那厢摆了多少好酒,万不可错过。”. 宴席散后,严云瑶向清稚辞别。 清稚四下打量,发现她并未跟着长辈随行,好奇问她:“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云瑶点头:“我家里都没来人,我爹本是不允我来的,但我想着要和你当面说些话,硬磨了好些天才得过来。” 清稚动容:“如此真是难为你了。” 两人步出大门外时,她道:“不若我送你回府?咱们路上也好说说话。” 云瑶闻言,拉住她手,黑亮眼睛凝视友人的眸子:“也好,咱们两个话还没说够,能说一会儿是一会儿。” “你这话说得可不好听。”清稚笑道。 不想云瑶垂目:“我一直憋着不敢和你说……我就要回老家去了,怕是咱俩以后都很难见上面了。” 清稚心头顿时蒙上伤感,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不舍。不过再想云瑶离开这京城也好,远离官场争斗,受到的牵连也少。 云瑶见她神色,安慰道:“不过咱们还是可以写信,你想着我的时候便给我寄一封,可莫忘了。” “好,一定。”清稚反扣住其手。 “七娘,你待人最是真诚,我怕是以后很难交到你这般好的朋友了。”云瑶视着她,忍不住说出肺腑言语,令清稚忽而心头酸涩。 “小姐,到了。”两人正说着话,不想严府已近在眼前。 云瑶忍住眼底情绪,与她告辞:“七娘,莫忘了我。” 顾清稚不便下车让严府的人瞧见,于是就在车上和她分别,视线还紧盯着她:“你也得记着我。” 她目送云瑶远去,眸光浮至大门处时,却见那边跪了个男子。 她以为是严家小厮犯了过失罚跪,但细看时,那男子穿戴不凡,衣衫纹路绝非小厮所能穿着,分明是个有地位的青年官僚。 他一面跪着,一面喊着求饶,声音之凄厉,教路人无不心生同情。 但马车一直停在这也不妥,她唤车夫道:“麻烦大伯将车停在僻静处,我一会儿再走。” 车夫依言,寻了一处树荫栓马,果见不少行人路过,无不发现了这一幕,皆在议论纷纷。 “可怜也是个才子,却要受这等折辱,还要当着大伙儿的面跪在这儿,严阁老这分明是想将王家逼上绝路。” “照我说,就是他顶撞得罪了人严阁老,方招来今日祸事。人家严阁老才懒得把手段施往一个年轻人,直接拿他爹开刀,这下一石二鸟,杀一个老爹解决两个,?王世贞再傲又如何,还不是得放下身段跪在人家门口求严阁老放他爹一条活路。” “唉,这王家也真是可怜,我闻得这王世贞长子几个月前才得了病丧了命,现下小儿也发了痘疹,能不能活着都难说,这紧要关头他王家却又遭了这般大祸!” 清稚安静听着,将过往行人的言论全部纳入耳中,王世贞她自然是认得,徐阶在家时常叹此人脾气太傲,偏要和严嵩作对,教他可惜。 不想今日却遭逢此祸,顾清稚不禁亦惋惜,她对有才的向来抱有敬佩,这些人既有上天赏饭吃,还能在看了浩如烟海的古籍后得心应手地遣词造句,著出那么多诗文来,在经历了那么多佶屈聱牙的古书后,她对这帮才子愈加另眼相看了。 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痘疹”时,她深感小儿有难不得不救,若是袖手旁观一条小生命就此逝去未免太过冷血,心中猛然泛起一阵紧迫。 “王世贞大人的家在何处?”她探身询问车夫。 车夫显然未想到她会作此问,面色一惊,犹豫道:“这……老奴却是也不太认识,不过可以打听着走。”. 一至王宅,顾清稚并未贸然前往。 一者,她身为一个未婚姑娘,人家未必愿意让她来看诊,再者,情况还未探明,如此贸然登门也是不妥。 略候片刻,她想着先看看有无他人至,半晌,果见一辆马车驰至,在王宅门口停驻,而后,一外披玄色斗篷的便服男人从车中下来。 “张先生!”他忽听得耳畔响起一熟悉女声,似乎刻意放低了音量,骤然心间一震。 他往四下视去,看到少女掀帘探出小半个脑袋。 虽仅仅足以捕捉到一双杏目,他亦能一眼辨认—— 第二更。 第23章 第23章 ======================= “姑娘怎会在此?”张居正快步走来, 压低了声音。 顾清稚缩回身子,在车里望着他:“我听说王郎中的幼子得了痘疹。” 她一语对方便知她的意图,已是不必再多言。 他略一思忖, 提议道:“姑娘身份特殊, 此地不宜久留, 既然如此,那容张某将王公子送去敝府, 您来敝府看诊,如何?” 顾清稚知道他办事向来稳重, 忙点了头:“张先生思虑周全,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张居正家中还躺着个病号, 一见顾清稚来了,张居谦拽着榻侧挣扎着要起来,一面哼哼唧唧地说浑身疼。 清稚按住他, 拿手背往他额间一试, 蹙眉道:“怎生这么烫, 没人照顾你么?” 张居谦委屈道:“兄长一大早就出门, 终日在外面不知道在办什么事,哪里还管得到我。” 顾清稚不吃他这一套, 横他一眼:“你不是有乳娘么?” “谢妈妈都六十了, 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不甚灵便,怎么能照顾好我?那些仆役也都是雇来的, 一点也不知冷知热, 我在这昏睡两天了谁能管到我?”居谦撇着嘴控诉, 憋了两日的心思终于能逮着人一吐为快, 顾清稚听着他抱怨罢, 细想也确实, 他家兄长整日忙于公务,一瞧就知不是爱着家的人。 只是可怜了这幼弟,着了凉只能一个人裹着被子把自己捂热,她不禁叹气:“这能怪谁?你自己贪玩,还不爱穿厚衣服。这快入冬的天了,哪禁得起你还披薄衣四处晃荡?” “你听我兄长胡说!”居谦一听急了,圆睁大眼,辩称,“他是不是跟七娘你说我爱乱跑才感染了风寒?” “你总不能说深夜念书念的吧?” “还真是!怎么,七娘不信?” 顾清稚露出怀疑眼神。 居谦接过她凝视,似乎颇为坦荡,一摊手:“我就说你不信,我兄长看起来太正人君子,他只要一开口你们就会信。但这回,真是我坐在书斋里头念了大半夜的书,至了寅时才睡,那风呼呼地吹我脸上,不着凉才奇怪了。” “张先生逼迫你的?” 居谦唇角一抽,不得不承认她着实问到了本质,应道:“还真被七娘说准了,兄长让我明年一定要考上秀才,否则就要赶我回江陵去。” “江陵不是挺好?” 居谦道:“老家是很好,但我还是想跟着长兄。” 顾清稚蹙眉:“你都被他迫得整出病了,还想跟着他?你还享受上了?” “非也。”居谦眨了眨眼,“虽说我生病了哥哥不来照顾我,但我平日里玩他也不管我啊。” 顾清稚想说这分明是放养式教育,但又不得不同情他:“可你哥哥让你13岁就考上秀才,他以为人人都是他呢。” “那是他前两日突然转了性,自从我练了那幅字,他看了不满意,就非得让我苦心学习,我哪里能想到他一会儿就能管这么多了?” “然后张先生就给你代笔?” “对啊。”居谦下意识答,话才出口就闭上嘴,尴尬地扯唇,“……看来七娘早就知道了。” 顾清稚拍他肩膀:“还有什么能瞒得过我?” 居谦刚想应答,门外就有人来喊:“公子回来了。” 张家乳娘谢氏本来在给居谦熬汤药,听了这话连忙拖着副老身子骨去迎,刚想说哥儿怎么现在才回,却见这张郎君手里抱了个周岁孩童走进来。 “这……这,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哪来的孩儿?”谢氏大吃一惊。 张居正随口道:“不是我的,谢妈妈放心。” 闻言,谢氏更是惊骇,脑海里无数不良后果涌出,越想越着急,慌忙劝道:“哥儿,这可不兴养别人的孩子!咱们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媳妇都没进门,怎么能莫名其妙多个不知身世的婴孩?你素来是个聪明的,今儿怎么糊涂了!” 张居正听她劝着,也不打断她,待老妇人终于苦口婆心劝说完毕方才失笑:“谢妈妈这是想哪儿去了?这不过是我一位友人的幼子,患了病我来给顾大夫看看。” 谢氏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看着他把孩童抱给小厮,示意后者将其放在榻上,拿软被盖好。 居谦抗议:“哥,这是我的被子。” 张居正不以为意:“你再拿一床。” “你还让这孩子分我的榻。” “那你睡另一屋。” “凭什么我要让他?” 居谦连声质问,张居正冷眼视他,淡淡道:“话这么多,烧退了?” 居谦不甘心,拉一直保持中立的清稚说话:“七娘你瞧瞧,我哥哥就这般不讲理,眼里还有我这个弟弟么?” “看来你烧确实是退了。”清稚睨他,“拿手炉焐热的脑袋也该冷了。” “七娘如何知道?”张居谦大惊。 顾清稚冷笑:“你这是在质疑我的本事?若是连你这点小心思都瞧不出来,那我还行甚么医,在家歇着算了。一点小风寒装得跟命不久矣似的,也难为你能躺在床上两天都不动弹。” 她话音一落,居谦紧张地瞟着兄长反应,以为必得迎来一顿斥责,不料人家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张居正视向顾清稚,缓道:“此乃王郎中幼子,若有用得着张某之处,姑娘直接吩咐便了。” 顾清稚倾首,见这婴孩不过三岁模样,本是玉白一张小脸红疹密布,一摸额头亦烫得厉害,可怜小手不住地去挠,分明是发痒难忍。 因为太小,嘴里又说不出完整词句,只咿呀地哭闹。 “张先生,你可问过这孩童发痘疹几日了?” 张居正答:“其母言此子已发了五六日,因为世贞之父下狱论罪而耽搁了救治,故此拖到现在。” “姑娘是没有法子么?”他见清稚眼眸陷入沉思,以为她是为难,不禁出言相问。 清稚回过神,忙道:“张大人放心,有顾某在,定保此子平安无恙。” “张大人可有纸?” 闻言,张居正立即命人取了纸笔,清稚思索片刻,回忆此前先例,再三确认之后,方挥毫写下一张方子。 “炒人参黄,炒白术,茯苓、当归、芍药、川芎各五分,紫草、木通、防风各三分,糯米二百粒。” 顾清稚复取墨:“取一盏水,将这些药煎至半盏,徐徐服用,吃几日便可痊愈。” “还有这痘毒亦需要外疗,轻粉、黄丹各五分,黄连末二钱,研匀后搽患处,这步也不可忘。”她又添上一句,日光映亮她半边面庞,愈发显得柔和专注,教居谦一时都看得呆了。 她细细检查一遍后方递给张居正过目:“先生瞧瞧,总没有错字吧?” 他接过,那挺秀字体映入眼目,令他不由得以赞赏语气道:“顾姑娘柳体写得甚好。” “……张先生何以如此觉得?” “此书足见顾姑娘魂骨。向来形易得,神却最难,而顾姑娘两者兼备,可见心志。” 他一语罢了半晌,仍不见清稚回话,他不禁以为自己是得罪了她,忙抬首望她脸,却见她清透双眸视着自己,情绪难辨,竟不曾移开半分。 “……姑娘?” 闻他提醒,她收回目光,听得他轻问:“可是张某言语惹姑娘不悦?” 顾清稚连忙摇首,而后道:“张先生是第一个没有对我说女孩家不要练柳体的人。” 张居正道:“不拘是男是女,只要能写好便是难得。” “张先生这么说才是难得。”顾清稚语罢,目光又凝视他脸容,“您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其实您的思维不拘流俗,却令我很喜欢。” 这最后两字明显让他震住,一双眼垂向她的眸子,须臾,又听见她解释:“是有交情之友人之间的喜欢,亦可以称之为欣赏与知音,这是您今日刚教给我的说法。” 张居正微怔,回想起今日那句“与姑娘毕竟有交情”,原来被她记在心里。 然而他面上并不变色,安然如常道:“既是如此,是张某之幸。”. 那幼子将近三日方退了热,又过了七日痘毒清了些,王家终于来了人。 王世贞由他夫人魏氏搀着,拖着条伤重的腿上门,满面憔悴,冠发不梳,已与昔日意气风发的才子面目再不相合。 两人身边还从着位中年男子,沧桑满鬓,瞧着也是遍历人间冷暖。 “小儿多日烦扰太岳,王某在此向你赔礼。”王世贞弯腰拱手,身旁魏氏亦诚挚道谢。 张居正还礼:“张某未能替令尊之事出力,心中已是遗憾,照顾两日侄儿也是理所应当,郎中何必言谢。” 他侧身,往后退了一步,让旁边清稚立于身前:“何况张某也并未烦劳,一切都托了这位徐阁老家的千金顾大夫,每日来我府上为侄儿看诊,若说辛劳,也该是她。” “多谢顾姑娘。”夫妻二人又是弯腰,顾清稚扶住魏氏,笑道,“尊夫妇不必如此,医者仁心,小儿有难,小女如何能不管,不过是分内之责罢了。” “这位是……”张居正不认得王世贞身旁男子,以礼相问。 王世贞反应过来,忙道:“这位是归有光归熙甫,世贞同乡,近日方才来京赴明年开春会试。” “归先生文名,张某久仰。” “顾某亦久仰。” 女声一出,几人皆不禁诧异看她,顾清稚道:“小女读过归先生的文章,觉得您写得甚好。” 归有光扯唇客套两句,只当她不过是客气,自己虽有文名,一个闺阁少女又能读过甚么—— 第24章 第24章 ======================= 顾清稚瞧见其眼底不以为然的神色, 清楚归有光心中揣测,也不欲辩驳。 她目睹着王世贞抚摩幼子额头,后者正裹在襁褓中恬然安眠, 白嫩肌肤吹弹可破, 然而愈发勾起他伤怀, 似是忆起死于非命的老父。 想至此,王世贞悲恸之声难息:“父亲无罪遭受构陷而丧命, 这教王某如何不恨?严嵩父子祸国殃民,害王某家破人亡, 吾必生啖其肉, 死亦不会放过他两个, 吾欲上书历数严嵩父子罪状,拼个死活也罢,否则此恨不报, 这辈子如何能解。” 魏氏闻言, 面色倏地煞白, 将孩子自丈夫怀中接过, 一手扯过他腕握入掌心,眼中珠泪盈盈:“夫君不可!我们势单力薄, 于严阁老目中与游尘无异, 你即便舍了这身性命,也是万万赢不了的, 求夫君……不要把命搭上去。” 王世贞咬牙:“身为人子, 此仇不报, 如何配活在人世。” “夫君……妾求你再三思量, 你一人牵系我们一家, 若你有事……”魏氏哽咽, “那妾如何能活?” 王世贞虽眉目倒竖,然妻子凄凄切切的面容映在眼里,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长叹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爹无一日不思报国,为国戍边多年,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娘子,莫怨我狠心,实在是这口气不出,我将寝食难安。” “夫君!”魏氏见他执意,顿时哭倒于地,怀中幼子亦醒转,也跟着大哭起来,母子两个相对而泣,场面一时竟无法收拾。 清稚不忍,倾身将她从地上搀起,轻声道:“夫人莫急,王郎中定然不会如此。” 将魏氏扶往榻上坐了,她视向王世贞,温言道:“王郎中为父报仇之心,小女纵为外人亦能感知。只是小女知您素来以感情为重,对父如是,待妻儿亦如是,请您多瞧瞧魏娘子与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公子,您若是赌一时之气就此捐身,他们又将如何?您可知这愤然一怒,将付出多少代价?” 她言语情真意切,王世贞不答,须臾过后,张居正道:“顾姑娘说得不错,元美,你逞一时之气并无甚用处,张某原先劝过你,如今你应看清严嵩一人可撼朝堂,纵然死谏也只是白白送命,再者我等皆将令尊冤屈看在心中,不远一日必见清白。” 待他言毕,顾清稚又道:“王郎中向来以智慧闻名,小女斗胆劝您不当在此关节犯糊涂,王将军之仇是必定要报的,然而不急于此时,您想,多少仁人志士都欲除严氏父子为后快,如今光凭您一人之力,又有何用?正如张先生说的,不若等诸位齐心合力,那青天重现之日也不远了,您瞧,贤妻幼子在侧,无不需要您的支撑,您如今更应怜取眼前人,守好妻儿,等着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听了这话,魏氏红着眼眶,定定地注视着丈夫,两人目光相遇,无不簌簌泪落。 王世贞紧攥的拳稍松,半晌之后,终是无声,却忽而俯身抱住妻儿。 “让娘子随我受委屈,是我无能。”他在妻子耳畔缓道。 魏氏泪珠滚落至其脖颈,灼出丝丝热意:“夫君休要说这话,只要我们一家好好的,这比什么都强。” “……好。”他抚上魏氏后背,下颌贴近她的乌黑发顶,“为了你们,为夫忍一时又如何。” “夫君这么想……妾很高兴。” “我明日便辞官回去,赶快收拾东西,一道远离这是非之地。” 魏氏喜极而泣,忙不迭地点头,又教他一阵心酸。 其余人早已默然走出屋门,于庭中踱步徘徊。 归有光似是被适才一幕所触动,负手倚着墙根而立,仰首凝望傍晚落日,眼中怅然不觉令顾清稚瞧见。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视着他道:“归先生方才听小女提及读过您的文章,似乎并不相信。” 归有光苦笑:“归某一介落第举子,拙作如何能传至姑娘手中?” 清稚认真道:“您写过一句话,小女每次一读皆有很深的感触。” “姑娘请说。”归有光好奇。 “庭中那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 归有光闭目,良久,睁眼视着她:“此乃归某偶得散文的末尾一语,姑娘为何记得此句。” 她答:“您对故人之思甚切,尽皆寄托于那株枇杷树上,小女每当读之,一股悲伤便会缭绕于心,难以散去。” 他喟叹:“归某亡妻亦是姓魏,今日瞧见元美贤弟与其妻魏娘子情深若此,心中不免忆及亡妻而惆怅,未料姑娘竟也想到此处。” 顾清稚睁着双杏目看他,似是含了汪清澈见底的水潭:“您的那篇文章,小女细细品读过,所以知道您与发妻感情甚笃。但小女还听说,您现今的夫人王氏,为归先生操劳半生,亦是一位贤淑聪慧的女子,实在是了不起。” 归有光略有些吃惊,问道:“姑娘如何能听闻拙荆?” “自是因为王娘子贤名在外,所以小女身在京城也能有所耳闻。”顾清稚微微一笑,坦然望着他颇感意外的神色,“所以归先生家有至宝,您更应当珍惜才是,请您与王郎中一样,也须怜取眼前人。”. 客人离去后,顾清稚也来向主人辞别。 “王郎中的公子既是已经痊愈回家,那此间就无小女用处了,这日之后……我应是不用再来了。”她发觉只要身旁有其他人,与他就能坦荡交流,即便目光交汇也并不生尴尬。 一旦两人独对,清稚的双眸便如定在他的鼻尖以下,再不敢上移几寸。 张居正似乎也并未看她眼睛,片刻即答:“既是顾姑娘要走,那张某送送您。” 顾清稚见他无挽留之意,终于扬起脸朝他挑了挑眉:“张先生公务忙,不用送我了,反正也就马车行几里路的事,您的好意我都心领了。” 他也不强求,目送她走出大门,这时深秋的风忽然拂来,顾清稚纤瘦的背影似乎晃了晃,显得有些单薄,更像是打了个寒噤。 举止并不显眼,却如细细密密的雨滴闷闷地落在他心上。 他追上去,在她讶异目光中道一声:“姑娘未系斗篷来么?” 顾清稚摇头,听他又说:“方今天寒,姑娘怎么出门也不罩一件,着凉了可怎么好?” 话音未落,他解下自己的斗篷便覆往清稚肩上。她慌忙后退,推辞道:“使不得,我外祖父一眼便能瞧出这是男子的式样,着凉事小,被外祖父罚了这事儿可就大了。” 像是怕他不悦,顾清稚眼中光芒掠过,露出两朵笑靥:“张先生不会生气的对吗?您也知道,我外祖父管得可严了,您也不忍心我被打手心板子不是么?” 对她这般不着调的言语,张居正不禁失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张某哪敢为了这点小事不悦?” 话音方落,他才发现一时口快,最讲究礼仪的翰林院学士竟然忘了加上敬语,当下不觉笑容一凝,幸好顾清稚也并未察觉他埋藏于心底的局促,听他继续问:“姑娘可是缺少斗篷御寒?” 顾清稚点头,心中暗自窃喜他总算说了句关心之辞,也不算全然漠视她,立即软了声音,眼眸漾了几分娇:“张先生既然问了我,那我实话实说,这件事说起来还是出于张先生您。” “我?”眉间笼上三分雾气。 “我上回为了给张先生送雨具,穿的那件毛领织金斗篷本是我的最爱,不想被大雨沾满了泥泞洗也没处洗净,硬生生就这么毁了。不过也是怪我,我不该把那件衣服穿进雨天的,所以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一听“送雨具”三字,张居正的眼中竟生出愧疚神情,语气也极是温柔:“那都是张某的过失了。是张某出门匆忙未携雨具,要劳烦姑娘深夜送来,还为此损失了您最爱的衣物,此皆为张某……” 顾清稚笑得眉毛弯成了月牙,打断他道:“张先生再说下去,就该我心生愧疚了,本来就是说着乐的,您怎还真往心里去了。为了防止您再罪己,我还是快些走才好。” “哥,还站在风口呢。”待顾清稚的马车行不见人影,见兄长仍立在大门处,张居谦拽了拽他的衣角提醒,面上带了窃笑,“盯着人家顾七娘的马车看,哥这是动心了?” 他拂袖回身,答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你怎敢装病。” 只冷冷的一语,竟让居谦浑身一凛,立时放弃打趣的心思,一瞬间脑海里已是浮现出无数种被罚的结局,当即垂首招供:“还不是哥哥一直不怎么理会我,我就想让您多看看我,本来是病得挺厉害的,没想到这病来势凶猛退得也快,只一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后来瞧着您还是无动于衷,心里不服气,索性就装下去了。” 本以为要迎来一顿怒斥,不想他神色如常:“下回不可如此。” 居谦喏喏应是,又听他道:“这是为兄之过,未能尽长兄之责,我该向你赔不是。” 居谦骇得面色发白,哪能担待得起哥哥这般赔礼,忙把腰弯得比头还低:“哥哥,哥哥——您歇歇,让弟弟先道歉。” “哥,咱们冬衣也该做起来了,眼见着一九天不远,也该做好准备不是?”为防兄弟两个再相互客套,他抢着献策避开话题。 张居正颔首,将管家唤来:“游公明日可有闲?” 游公忙答:“有,有,大人有事吩咐小人便是。” “替我去东大街的裁缝铺订数套大氅,还是依照往日的式样与染色,居谦身形长得快,按他如今个头来做两套。” 他在穿着上向来讲究,与其他不拘小节的同僚反差颇大,当朝皇帝不爱上朝已是惯例,许多官僚便在规定范围内能怎么舒适则怎么穿,然他即便是于翰林院办公,也必穿戴从容,自有一番潇洒气度。 游公连声说是:“小的明日一早便去办,催催裁缝工期,想加急的话一个月也好了。” “再替我选条绒毛内里的布料,务必要暖和。”张居正想起了甚么,又喊住他,缓道,“式样要时新的,记得问问裁缝今年贵女们都爱穿什么花纹,最好要墨绿或是黛青,溅了泥尘也不易显色。” “……贵女?”居谦起初以为兄长不过是补充一条要求,谁知这两个字钻进耳中,教他目瞪口呆,心里话脱口而出,“哥你是要给哪个姑娘做衣服啊?”—— 张居谦:是给我将来的嫂子做的吗? 感谢在2024-03-17 10:11:02~2024-03-18 15:0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别太离谱 5瓶;柳絮 4瓶;参商 2瓶;灵心、溯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第25章 ======================= 外头刚下了小雨, 洗净道上尘灰,携来一股草木气息。 “这几日每天来去匆匆的做什么去呢这是?”顾清稚刚回府,正好和要出门的徐阶直接碰了个面, 两人老眼对小眼, 令她嘴角不自觉斜出一个尴尬的弧度。 “去陆姀家玩去了。”顾清稚随意扯了个理由搪塞。 徐阶以瞧婴儿的眼神盯着她, 面颊一抽:“陆家大娘都嫁到咱家来做媳妇了,她家不就是我家?” 顾清稚惊觉忘了这茬, 忙改口:“是她妹妹,陆二娘, 一时嘴不灵便。” “编, 继续编。”徐阶似乎都不欲走了, 面带哂笑,抱臂审视她。 “去找老师了,您知道的, 这医书都没看完……” 徐阶打断:“李大夫早上才来找过你。” 这下真没招了, 顾清稚倚住外墙, 脑海里快速唤醒其他靠谱理由。 “你张先生家的饭食是不是比咱们家做得好吃?”他睨她。 她一愣:“外祖父知道?” 徐阶“嗐”了声, 眼中笑意闪过:“人家张太岳早和我说了,不然你当我昏了头由着你每日跑人家府里去?” “原来一直只有我被蒙在鼓里。”顾清稚撇嘴, 故作生气, “你们两个早就串通好了。” 徐阶摆手:“这可不叫串通,是人家怕玷了你姑娘家的名声, 特意提前来和我报备, 太岳倒是一颗好心有事不瞒着我, 你个亲外孙女还绞尽脑汁地想着要瞒你外祖父。” 顾清稚深感自己道行太浅, 有一种被两只狐狸联起手来欺骗于股掌之感。 见她面上显出如此挫败神色, 徐阶软了语气, 将此事带过:“既然你老师找你扑了个空,你快过去寻他罢,莫教人空等。” 她应了,随即问道:“外祖父不是退隐在家么,这是出门要去哪?” “谁说老夫要退隐了?”徐阶横他,随后大步离去,甩下一句,“为君分忧,替民谋利,本就是老夫分内之事。” “您可真是道德标杆!”顾清稚背后喊了一声,也不知轿子里的外公那双耳朵听没听见. “你家徐阁老也是不容易。”李时珍拈须感叹。 清稚刚坐下斟盏茶喝,奈何水温过烫,一面轻吹着,问道:“老师何出此言?” “听闻你近日白天皆不在家,才不知你外祖父的辛苦。” 李时珍罕见地夸了权贵,令清稚不禁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事?” “徐阁老未同你说?” 顾清稚摇首。 “你可知徐阁老这十日里给你挡了多少来求亲的媒婆!”李时珍一谈到此类八卦,像是来了劲,胡须随着唇角的半咧而抖动,“至少来了二十余人,都要来探你外祖父的意思,他竟能一概拒之,说你就要回松江老家去,不欲和京中高官结亲。” 清稚惊呆,半晌才说出话来:“……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李时珍本想着瞧她的反应,不料她的关注点竟是在这,笑着摇头:“阁老也就是替你托个说辞,你还当真了。” 清稚却垂下脑袋:“他可能真是这个意思。” 李时珍便也不提,道:“那些事往后再说,为师一大早就寻你,也只是为了一件。” “何事?” “自然是诊病。” “哪家的?” “达官显贵家的闺女。” 顾清稚面露疑色:“那还能找上我?” “就这么对自个儿没信心?”李时珍调侃,“你怎么说也是我和谈老夫人两个一道教出来的。” “学生的意思是她家既然有权势,找个太医更符合常理,找上我才是稀罕事。” “所以那女子兄长求到了我门上。” “那老师为何不出马?” 李时珍笑:“因为为师觉着你能胜任,便荐了你去。” 清稚仍持怀疑态度,睁着眼问:“那她家还能同意?” “自然是同意了,不仅如此,为师还打了包票,若你治不好,他们只管来砸我门匾便是,为师也绝不吭声半句。” 顾清稚闻言,震得瞳孔骤缩,面色发白:“那学生是否要提前备好银钱为您换个新的?” 李时珍蹙眉斜她:“你别这会儿谦虚上了,待为师一说她病状,你又恨不得飞她那里去。” “甚么病状?” “夜里失眠,白日里时常对着门窗外发怔,一坐便能坐个一整日,饭也不愿食,几月下来瘦成皮包骨,家里人都觉着这女子是丢了魂,找了法师来却也是收效甚微。” “那这是心病。”她一听便知这病靠外力颇难痊愈,“她既是贵族女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应是有不少苦衷才至于此。” “就是可惜了,这女子跟你差不了多少年纪,却已是守寡三四年,离了夫婿家跟着她唯一的哥哥在京城里过日子。她有个孺人的诰命,因此朝廷不许她改嫁,终日抑郁恍惚,为师一见她便知这病因全然不在身体上,奈何她兄长不信,硬要为师开个方子抓药煮汤才放心,还允诺若是治好,可予为师百两黄金,为师不愿独享这富贵,还不如荐你去尝试一二,将那一大袋子黄金拿回家去,徐阁老看了,这回可不是愈发舍不得让你出阁了。” 李时珍牵唇说罢,却瞧见清稚眉头紧锁,似是已经代入进那女子身子里,复问他:“是哪家的姑娘?” “礼部右侍郎李春芳的亲妹,这人你可认得?当年可是状元及第,文名颇显。” 顾清稚一听这名字,眼眸一晃,记忆随之而出:“不认得,但我知道他是我外公的门生。” 还是张先生的同科进士。 “那你外祖父座下学生着实不少。”李时珍笑道,“如此说来,你可不能泄露你真名,否则这行医处处受掣肘,别还没见到那女子,就先被人请去当座上宾供着了。”. 果不出她所料,李家人一见清稚,打量她是个这般脸嫩的娇小姐,面上无不露出为难。 李春芳虽说与张居正出自同届科举,但比后者大了十岁有余,因此白净的脸容上生了许多道细纹,但瞧着慈眉善目,颇为亲和。 “姑娘既然是李大夫所荐,医术必定高明……”他望了清稚一眼,随即沉吟,“只是姑娘未免过于年轻了些。” “而且姑娘怎么瞧着有些面熟,与李某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眯起眼,总觉得在某种场合瞥过她这张面庞,侧首陷入了回忆。 顾清稚连声否认:“大人定是认错了,小女一介草民,安能与大人相识?” “罢了罢了,若是之前有一面之缘亦是好事。李某这便去唤小妹出来,麻烦大夫替小妹看看,若能治愈其病,某愿以百两黄金相送。” 他言语相当恳切,为人脾性也很是温和,只是这酬金再高,顾清稚也是决然不敢收的。 若是被外公得知他外孙女背地里拿走他学生半个家当,这还不得拎她衣领逼她过来上门退钱? 正嘀咕着,李家小姐已被带到。 官宦人家的女子大多自带一股娴静气韵,走起路来莲步轻移,隔一丈远即能闻见清香送入鼻尖。 只是她面色发青,眼下大片黑色痕迹连结,可怜形销骨立,一只手腕伸出来尚不知有无一根树枝粗。 “秋芬见过兄长。”李小姐轻启发白嘴唇,微弱地道了一句。 李春芳忙上前搀起她,一指不远处的顾清稚,关切地注视妹妹面色,道:“这位是给你寻来的大夫,可惜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若你不放心她为你诊治,那为兄予她几两银子遣走她便是了。” 李秋芬苦笑提唇,从喉咙中挤出艰难词句:“劳兄长为秋芬费心,小妹已是病入膏肓的人了,请多少大夫想也是好不了的,兄长何必如此将小妹挂在心上。” 她终日话少,能强撑着言罢已是难得,落入耳中的却又是这般绝望词句,李春芳不禁凄苦道:“为兄就你这么个妹妹,你如今情状皆是为兄识人不明,未能替你择一好夫婿,现下为兄补偿你尚且为时过晚,你万不可说那般言语。” 清稚走上前,向这小姐行了个平辈礼,细语道:“如若娘子不弃,容小女替您瞧瞧,也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 她声音柔缓,李秋芬抬眸视她,见那素白小脸上一双清透杏目,笑意盈盈,不觉心中一松,伸出枯瘦手腕,轻道:“劳烦姑娘了。” 两人坐下,顾清稚自药箱中取出瓷枕,搭上她的左脉,片刻,收起手,向二人各自施礼:“娘子的病,包在小女身上。” 李秋芬淡淡,其兄却讶异:“大夫当真不打妄语?” 顾清稚道:“小女不是那等夸下海口之人。” 李春芳仍是有疑,倾首追问:“大夫可知舍妹是何疾?” “小女观娘子脉象,分明是沉脉,有力为里实,无力为里虚。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脉沉有力为里实;脏腑虚弱,阳虚气陷,脉气鼓动无力,则脉沉无力。” 听她这么说一通晦涩话卖弄了一遭,李春芳却无言以对,实在是对医理一窍不通,不知从何反驳。 然而清稚本就是随口背了段课文,正话还是当说:“小女之意是,娘子这是患了忧郁症。” “忧郁症是甚么?”李春芳吃惊。 “一般为心思沉重,气血不足,病邪沉入肺腑之间,因此不得通畅才致如此。” 这回两人皆是听懂了,李春芳见她说得有理有据,怀疑消退了几分,肃色道:“那姑娘可有法子?” “自是有。”她接过仆从递来的白麻纸,提笔写下药方,不过都是些补气血调理肝脏的药物,毕竟这病只下中药是痊愈不得的。 李春芳取了方子,立时吩咐人去熬药,此刻门外却有人来报有客至。 “可有名帖?” “山阳射阳居士吴承恩。” “原是吴先生。” 李春芳面带歉意,向清稚拱手道:“李某那厢有客,舍妹这儿仰赖大夫了,若是有用到李某之处,请唤仆役来寻我便是。”—— 明天会十点再更。 注:我有时作话想不出来就不写了,不是因为我冷漠!我就爱看你们说话!请多说一点!感谢在2024-03-18 15:01:09~2024-03-19 12:5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4个;荷兰小可爱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第26章 ======================= 一时屋内寂静了半晌, 然而顾清稚本就是热络性子,知李小姐必不愿与素不相识的外人多攀谈,于是只浅浅打破沉默:“娘子今日戴的金蕊绢花甚是好看, 这芍药式样比别的都要精巧。” 李秋芬抿唇, 没有姑娘家对此类夸赞能够漠然以对, 终于提了分兴致,回道:“正是兄长所赠。” 顾清稚眼睛一亮:“果然, 小女瞧着李侍郎待妹妹这么好,可惜小女没个贴心的哥哥, 只有几个不解风情的舅舅, 哪里懂女孩子喜欢甚么。” “姑娘……是独女么?”李秋芬闻言询问。 她点头:“小女的爹娘只生了我一个。” “那姑娘想必也是被如珠似宝地宠着。” “是, 外公一家待我很好。” 此话一出,李秋芬是个心细的,立时听出言外之意, 秀面上显出歉疚, 忙道:“姑娘恕罪, 我不该……这般说话。” 顾清稚摇首, 与她身子靠近了几分:“娘子不必如此,我不会介意。何况我母亲还在, 也并不是那般孤独。” “姑娘……颇为坚强。” “我即便一个人也能过得自足, 谈何坚强,毕竟无论是乐还是悲, 日子总是要这么过下去的。” “我比不得姑娘达观, 我这日子……是捱不过了。”李秋芬干涸目光穿过花窗, 定于京郊外十里连绵山脉。 “娘子先休提这般话, 不知您可否愿意赏脸与小女去外头走走?小女看秋日将尽, 初冬即来, 外头也自有一番气象。” 李秋芬苦笑:“园子里统共这么点大的去处,我早已走过无数遍,纵是季节更替又有何不同。” “从前娘子是一个人走,如今有小女在,怎么能说一样呢?”顾清稚笑说,“不过要是娘子实在不愿,小女也不能扛着您的腿上路不是?” 须臾,李秋芬的嘴角飞快地一牵,虽说旋即消逝,然也算是笑了。 “既然姑娘这么说了,我也不是那般懒散之人。”轻语着,她缓缓直起身。 顾清稚怕她不喜人碰触,生生克制了挽上她小臂的动作,敛袖随在她身后。 侍郎府不大,然每处亭台楼榭皆可移步换景,疏密有致,栽有四季果木,黄昏之下池塘梧桐淡淡风,几只小龟懒懒爬行,意趣于树枝草叶间横逸而生。 两人沉默良久,李秋芬瞧着是不愿开口,顾清稚是恐她嫌弃自己话多,于是两人就这般徘徊了片刻,不过半个时辰,已将李府走遍了三五个来回。 夕阳偏沉,落于池面起伏飘荡,天边晚霞连缀,李秋芬仰面观天,嘴中不由得低低念了一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清稚眸中星子忽闪:“娘子喜欢李易安的词?” 李秋芬把头微点:“我素喜她,自幼便爱读。” “小女也爱李清照的人和词!”顾清稚瞧着颇为意动,“那看来小女虽然粗陋,也算是有一样和娘子相同的爱好。” “姑娘擅医,而我不过略懂些浅薄的吟诗作赋,若说粗陋,也当是我。” 清稚摇头:“吟诗作赋也很了不起,小女读书不佳,因此最羡慕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尤其是娘子这般颇具才情的女子,更令我佩服。” “我不过是识了些微几个字,自古才女莫过易安,赌书泼茶,快意恣肆,多少女子能及。” “娘子可是羡慕这般生活?” 李秋芬默然。 此时,远远地,似有两个人影走来。 “姑娘可是陪舍妹于园中走动?”李春芳亦在陪客闲走,见了顾清稚微微颔首,“辛苦姑娘了。” 顾清稚嘴上说着“分内之责”,眼睛已偷偷瞟向他身旁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已是年过知天命,头戴东坡巾,一身素袍儒服,麻布衣裳足见其家境落魄。 “这位是李某的友人,吴汝忠先生。”李春芳言毕,转而向男人介绍,“此乃舍妹秋芬,另一位乃府内女客。” 因不知她姓甚么,故此避而不谈。 男子?便拱手:“吴某见过二位娘子。” 李秋芬曲身行礼,顾清稚却已面露喜色,然而无人知这喜从何来。 “您就是吴先生?”她眸中荣幸不加掩饰,“小女最喜欢孙悟空了!” 此言一出,几人无不大吃一惊。 “姑娘知道吴某的拙作?”吴承恩难以置信,心内顿时升腾一股热流。 顾清稚点头赛击鼓:“何止,小女小时候就爱看唐僧师徒取经,一到暑假就全是这些。” “暑假?”吴承恩不解。 她立时反应过来,讪笑着改口道:“啊,即为因暑热不用读书干活之时,小女便开始看您的大作了。” 看她这热情模样,倒真不像是假话。 吴承恩不禁叹息:“可惜吴某因俗务缠身,至今也只撰了部《西游记》初稿,若要待全部完成,还不知要至何夕。” 李春芳道:“吴兄不必苦恼,你若是囊中羞涩,愚弟此处还有些银两并容身之处,吴兄寓居京城之日,只管宿在敝府著完此作便是了,何必拘束。” 吴承恩年过五十仍未中举,只在家乡淮安以教书为业,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如今有老友慷慨解囊愿意资助,他虽是心有惭愧,但无奈急需庇护方得完成一生心血之作。 因此他压下自尊,俯身谢道:“愚兄糊涂度了半生,至今一事无成,唯有此书值得挂怀于心。贤弟仁慈,愿意提供住处借以栖身,吴某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奢求他物?” 李春芳将其搀起:“兄台说的这是哪里话,愚弟不才,却也知兄台的《西游记》若是著成,必为不世出之杰作,愚弟愿为你助上一臂之力,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了。” “吴某不敢,拙著怎敢妄称杰作。” 话音才落,却听顾清稚女声清亮:“吴先生的《西游记》若不是杰作,那当今还有哪部敢居于您之前?小女看您笔下的孙悟空,说是古往今来第一话本人物也是当得的。” 吴承恩心中弦曲波动,不禁细问:“姑娘何以如此夸奖?” “小女最欣赏大圣虽无所不能却仍心存善念,力能翻江倒海,但又悯恤弱小,前有万般凶险亦能不改心智,此正所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此句甚妙!”李春芳抢先赞道,“看来姑娘算得上是吴兄一个小知己了。” 顾清稚笑道:“知己不敢当,小女只是吴先生的书迷罢了。” “姑娘此言,正合吴某心意。”吴承恩感慨抚须,任暮色落于掌间,“吴某不会辜负姑娘期望,必尽我所能塑好孙大圣形神,方称得上姑娘之评。” 李秋芬自始至终立于一旁,不发一言,然一双黑眸中似乎有月光掠过,像是对他们的谈话极有兴趣。 待辞别两位男子后,顾清稚侧首望入她眼:“娘子看来对《西游记》有所耳闻。” 李秋芬和婉道:“曾读过吴先生的初稿,对里头的奇妙风土人情印象颇深,是和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 “娘子是想瞧瞧外面的世界么?”顾清稚忽而问她。 “寡居之人,如何配走出去。”她落寞。 闻言,顾清稚注视她茫然双目:“小女知道娘子的病该如何治了,娘子稍待,小女明日便为您开一道真正的处方。”. “外公……” “何事?”徐阶早已习惯了外孙女大晚上来找自己,准是有求于他,于是半阖双眼躺着乌木藤椅,等着她开口。 只是从前必要端茶捶腿好言好语全套服务,然而今日他候了半晌,也不见半碗水呈上来。 “嗯?”诧异睁眼,却见顾清稚不声不响地静立。 他不免疑惑:“究竟有何事?” 她的嘴唇颤了颤,却并无半字吐出。 徐阶急了,蹙眉道:“你说便是了,老夫不怪你。” 又候了半晌。 “……我能不能见一眼母亲。”顾清稚嗫嚅着说,“就一眼,看完我就回去,我……想她了。” 向来活泼好动的性子,此刻却如遭霜降,垂首不敢望他的面容。 徐阶硬了心肠,斥道:“旁的都好说,独这件不行。” 复摆手:“你快回去睡吧,莫再在此搅扰。” 她应了声,回转身出了门。 屋内传来徐阶和张氏的言语:“你可真是狠得下心……” 她驻足。 “狠不下心又如何?这丫头和她娘见了,必是要哭着不肯走的,到时候给他娘夫家看了又不知闹出多少风波。倒不如绝了她这念头,不见总比见了愈加难受好。” 又是张氏的声音:“唉,不知做的甚么孽……当年你不忍心咱们女儿年轻守寡,放她出去嫁人,为此事不知惹了松江多少流言蜚语……可惜了这丫头受了罪,连个亲生母亲的面也见不了一眼。” “那老夫又能如何?你真当老夫是那般铁石心肠之人?怎么唯独就你疼咱们丫头,我就不疼?” 语罢,夫妇两个不禁相对而叹,正当这时,见外孙女折返回来站在门口,轻道:“我往后再不提此事了……二老莫要为难。”—— 感谢在2024-03-19 12:54:11~2024-03-20 23:5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旺旺大李包 20瓶;最美的红王 6瓶;40855796 3瓶;打断更作者的pp、参商 2瓶;13428653、枕书入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第27章 ======================= “姑娘有法子根治舍妹?”李春芳视着顾清稚, 讶然道。 她展颜:“望李侍郎姑且相信小女。” “请说。” “李娘子之病,药石难解。”她温声,“唯独只可放娘子出了家门, 不拘去哪, 一月即可还侍郎一个活生生的令妹。” 李春芳眉间却起了愠色, 虽未发作,然嗓音中含了薄怒:“姑娘这是何意?舍妹身负诰命寡居, 若是嫁予他人,朝廷必将夺其封号, 教李某与其故夫家颜面何在?” 清稚也不恼, 仍是语气和缓:“侍郎误会小女了。侍郎难道不知, 天地至大,多的是比男女情爱广阔之事么?令妹所梦寐以求的并非所谓改嫁,她终日忧郁难抒, 您作为其唯一亲兄怎能瞧不出半分端倪?” “还请姑娘指教。”李春芳拱手。 “李娘子要的, 不过是乘一小船南下, 兴尽晚回舟, 江海寄余生。” 他骤然变色:“姑娘此言差矣,李某乃江南人氏, 那地方风气颇为开放, 常有青楼倡女结伴出游,引得众人侧目。舍妹虽算不上名门闺秀, 亦是正派人家长大, 岂能效仿青楼女子, 行那不知廉耻之事?” “那小女敢问侍郎, 您是要令妹的性命, 还是更在意所谓青楼女子的举止?难不成青楼女子非人乎?” 李春芳冷面:“李某之妹岂能为人指摘。” “是小女错看了侍郎, 以为侍郎出身状元,眼界胆识必超凡人,不料也是个以如此粗浅理由轻易抛掷亲妹性命的。请恕小女无能为力,就此告辞。”顾清稚亦作色,略行了个礼,随即拂袖转身。 “姑娘且慢。”李春芳虽是唤她,顾清稚仍不为所动,继续向门口行去。 不料,李秋芬已出现在身前,阻住她的去路。 “请姑娘留步。” 顾清稚方依言,停了脚步,视着她走向其兄,弯腰行礼。 “姑娘为秋芬开的正是足以救命之良方。”她伏身,螓首将近低至地面,“求兄长成全,放小妹一条生路。” 李春芳慌忙将她扶起,挽住她腕,目光尽是恳切:“为兄知你苦楚,你莫要如此。” 李秋芬不愿起身:“还请兄长允了小妹。小妹知兄长必会反对,故从不敢提起此事,亏得这位姑娘一语道尽小妹心思,小妹方觉这人生亦非全无意趣,有了几分存活之念。” “你若是行这般礼,便是教我为难了。” 李秋芬执意:“兄长非得置小妹于死地么?” “你这是说的甚么话。” “小妹并不怕为人指摘,兄长若对此有惧,我哪里能拗得过您,一切依了您便是了。当初亦是依了您的意思嫁予那刘家,如今有了这结果,小妹体谅您为我思虑之深,从不敢心生怨怼。” 李春芳本因此事便对亲妹心中有愧,李秋芬不提,他也是寝食难安,现下她第一次提起,更是勾起他心底隐痛,望见窗外枯枝,一时触景伤情道:“你自幼便随在我身后长大,你我昔日玩耍亲近之时犹在眼前,我怎会不为你做思量……我知你心里一直为此事怪我,但我不放你出去学那轻浮做派,何尝不是为了你的名节。” “此并非轻浮做派,为何士大夫放舟四海即为名士风流,女子便不可?求兄长开阔心胸,难道您身居高位,思想竟还不如小妹开明么?”李秋芬敛目再拜,“若是兄长不依,那便是小妹冒犯了。” “我依你……你快起来,我怎能忍心见你如此。见你终日郁郁,为兄心里何尝又好受?”李春芳闭了闭目,长叹一声,又来牵住她臂。 “当真么?” “当真。” 李秋芬方直身,但因俯得过久,一时竟因晕眩而险些坠地。 顾清稚忙上前,与李春芳一道扶住她,却见她雪白面庞上终有了两分血色,嘴唇微启:“谢过兄长。”. “姑娘为舍妹解了心头烦忧,李某愿实现当日承诺,以百两黄金相赠。”李春芳慨然道。 顾清稚淡笑:“小女家里不缺此物,侍郎莫要破费了。” “君子一言不可反悔,李某做不来这般违背礼义之事,还望姑娘收下。”眼前少女一身朴素打扮,衣着皆为平民服制,如何能不缺这大笔财货,恐这推拒也只是出于客气罢了。 不想顾清稚似着实对黄金不以为意,目光从未瞥一眼,只笑道:“如侍郎非要以礼相赠,那小女想要求一样与百两黄金价值相等之物。” “姑娘请讲。” “小女想要侍郎府里池中养着的一只白龟。” 李春芳双目睁大,怀疑耳朵出了差错,不免复问:“姑娘未在调笑?” 顾清稚点头:“小女只要这一样,侍郎可不许不依。”. 门外已是夜幕初临,月色氤氲于道,略微斜向路边竹枝,拂过一片浓淡有致的清旷影子。 顾清稚捧着一只养了白龟的琉璃小缸,走到离家没多远之时,迎面忽而经过一台轿子,她不以为异,沿着道旁行前行。 倏地,轿子停了。 帘子被掀开,显出徐阶那副惊讶神情:“你怎在此?” 顾清稚先发制人:“那外公为何也在此?” 徐阶喉咙里“哼”了声,瞪她一眼:“你仔细看看这是哪条道?” “还能是御道不成?外孙女就不配走?” 徐阶只觉夏虫不可语冰,摇摇头:“此乃从宫中回我徐府必经之路,老夫才下了值,不走这条路归家还能有意绕远了?” “原是如此。”为防老爷子又过问自己刚做了甚么,她又抢道,“那外祖父今日下值还是晚了,看来今日宫中事情不少。” “正是。”徐阶揉了揉眉心,似是疲劳至极,四下望了眼,确定无人后方道,“数年前进翰林院供职的那批进士也该迁的迁,升的升了,老夫为这事也伤透了脑筋,总不好厚此薄彼,尤其是严阁老的门生,若是慢待了惹人家怪罪,又多生了个弹劾的理儿。” 应是昨日晚上的事让他心存愧疚,今日竟一反常态,和外孙女多说了些朝堂上的话,以弥补祖孙之间缺失的感情。 顾清稚听了好奇:“那您是怎么端水的?” “哪能全部端平呢?”徐阶叹气,“老夫总得多提拔几个自家学生不是?总不能让严党占了整个朝廷,清流总该有出头之日。” “那看来您确实挺操心的,这次辅瞧着比首辅都难做。”顾清稚由衷夸道。 “可不是。老夫拔擢了一个叫邹应龙的做御史,此人敢于刚颜直谏,是个有赤胆忠心的,以后必堪大用。此外还有太岳,吏部升了他做国子监司业,这虽不是什么显官,最要紧的是做了裕王府的侍读。” “那张先生不就是将来的帝师了?”顾清稚面上明显携了几分欢悦之色。 幸好夜晚晦暗,徐阶未能瞧清她的脸容,只呵斥她:“这话不可胡说!你记着,往后万不能于人前谈论储君之事,圣上最为忌讳,千万莫要惹祸上身。” 顾清稚乖巧应他:“您说得是。” 言罢,她提起手中琉璃缸,塞进轿子中:“既然张先生升了官,劳烦外祖父将这只白龟带给他,就说是我祝张先生仕途平步青云。” 徐阶皱眉看她:“你和太岳背地里还有甚么往来?” 顾清稚仰起脸笑得纯真:“所有的往来您都晓得,您宽心,外孙女这种事是决然不会瞒您的。” 她眼眸坦荡如天边月色,不掺半分杂质,教徐阶不禁失笑:“你要是真能如此,老夫就谢天谢地了。”. 李春芳本欲为了今日升迁之事探问徐阶,趁夜色拜访老师宅邸,不料还未至徐府,便发现了老师的轿子。 轿子外还站了个纤瘦的姑娘,正与轿子里头的徐阶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 “老夫前日里还和你外祖母说,京城里这段时日恐不太平,要把你送回松江老家去,只怕你不愿。” 姑娘似是一激灵,立即道:“我现在还不愿回。” 徐阶打量她:“这不是还没让你回去么?你急甚么?” “我怕您会反悔。” “什么时候轮到你做老夫的主了?反了天了。” “您倔脾气又上来了,看来是您在内阁里受的气来冲着外孙女发了。” “老夫哪里敢!当着老夫的面就这般吆五喝六的,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派你亲外公呢。” 李春芳越听这姑娘声音越熟悉,待趋近时,声音越发清晰了些,方如梦初醒,当即大惊失色立在原处——这不就是才从自家回去的那个小大夫么? 他竟敢让老师的外孙女过来诊病,还要以百两黄金做酬劳? 怀着这股惴惴,李春芳第二日于礼部当值时,一双眼紧盯着门外,生怕徐阶突然冒出来。 就这般心不在焉过了一日,总算是安然无恙,却待长舒一口气准备收拾归家时,见新来礼部供职的张居正座前慢悠悠踱来一个腰系玉带的红袍高官。 “学生见过阁老。”张居正向来人躬身行礼。 “阁老。” “拜见阁老。” 瞧是大学士亲临,还未下值的礼部官僚以为是他有公事要办,皆朝他恭敬俯身。 徐阶道了声诸君辛苦,随后摆手,示意无关人等可退下,待这群人四散后,终于将怀中揣着的琉璃缸取出放在桌案上,不远处观察这厢动静的李春芳见此物甚是眼熟,难免多瞥了几眼。 看清后,他不禁一愣,这不就是从他家里带出来的白龟? “老夫家那个外孙女闻得太岳高升,硬要老夫将这个递来给你。”徐阶笑道,“你也莫嫌礼小,也算是这丫头的一片心意。白龟寓意甚好,期你日后仕途顺遂,尽你心志。” “得顾姑娘与阁老青眼以待,乃学生之幸。”张居正接过后握于掌心,冰冷温度灼烧经脉,眼底不自觉暗流涌过。 ——她竟知他幼年乳名—— 感谢在2024-03-20 23:51:01~2024-03-21 10:5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第28章 ======================= 时届冬至, 凛风扑面,大学士阁臣徐阶于府中办了场家宴,除却亲眷, 一并邀了几位平日相厚的好友门生, 自家一众女眷们便于屏风之后聚宴, 与男客们也只数丈之隔。 暖炉间热气腾腾,熏得屋中冬意喧嚣,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微醺之际, 便议起当今文学才子。 诸位无不公推文徵明为当世书法第一, 徐阶更是赞道:“衡山先生年逾八十, 笔力愈健,老夫观其近年《山居篇》,舒展自如, 有疏能走马、密不通风之势, 更兼挺劲遒逸, 汝等若有机遇, 当前往一观。” 众人于是笑道:“阁老与文徵明素有来往,听闻他送了阁老一幅《永锡难老图》并题了诗, 那等佳品阁老何不拿来与我等共赏?也省得我等风尘仆仆跑去别家。” “藏着呢, 翻出来又要好些功夫,老夫也懒得找了。” “看来阁老只欲自赏, 并不诚心。” 李春芳素来讨好徐阶, 见老师面色不改, 却也不愿回应, 便接过话头:“不只文衡山, 那徐渭徐文长亦是以书画闻名, 李某家藏有一幅其泼墨葡萄图,来日不妨至李某府内瞧瞧。” “那徐渭如今是在东南胡部堂帐下做幕僚么?”高拱问。 徐阶终于再次发话:“正是,徐文长倒是能文能武,听闻胡宗宪依了他的计策,立了不少功劳。” “来日徐渭进京,若能请他来画两幅葡萄图,倒也是幸事。”有人道。 徐阶颔首,举杯与人共饮,又问向赵贞吉:“听闻杨慎先生近来身体不好?” 赵贞吉与杨慎同乃蜀中人,当年赵贞吉前往拜谒杨慎之父三朝宰辅大学士杨廷和,备受赞许,因此结缘。可惜杨慎虽是名满天下的才子,然而刚而犯上,与父亲一道直谏触怒嘉靖,大礼议之争时为与皇帝相抗,对着一众文士高呼“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从此被贬出京,终生未得归。 赵贞吉见徐阶相问,眉间拢了一抹憾色:“杨先生年迈,怕是难愈。” 徐阶叹道:“当年宰辅李东阳与杨廷和二贤并立,辅佐先帝撑起大明山河,思往事而已不可追,如今老夫忝列内阁,却不能及二位分毫。杨慎先生亦是继承其父之才,老夫年少时即闻杨慎先生文名,可惜杨先生贬谪一世,竟无缘得见。” 隔壁陆家大娘子陆姀听见,扯了扯顾清稚的袖:“七娘博学,他们说的可是那位写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杨先生?” “是呀。”顾清稚亦是一脸遗憾,“他不只这阕临江仙填得好,此外还写了许多好文章,在谪居之地亦造福了一方百姓,别说外公了,我也想见见他。” “但他气性太直,若是能在圣上面前服个软,或许就不会像今日这般不得归京,到老还流落在乡,不然我们也能一睹他的风采。” “真是可惜。” 陆姀笑道:“七娘莫非也为见不到这般人物而可惜?” 顾清稚摇首,垂眸视着白玉盏中的波纹,细语道:“我并非是因为见不到杨先生,而是为他身负绝学却终身不得志而可惜。不过我想着,这样的大才子很多都极具骨气,他们或许宁愿被贬抑抱屈,也不愿逢迎圣上来获取高官厚禄,此皆为他们的选择。” 陆姀并不赞同,待她言罢,便道:“纵然是块绝世璞玉,若不能为君王所赏,又有何用?” “你我身在事外,岂能窥测他们本心?何况我亦只是凡夫俗子,从来不敢妄自揣摩。” 女眷姑娘们仍在各自议论,那厢已是谈到了近来在浙江淳安崭露头角的知县海瑞。 “此人虽仅为一七品小官,然这敢作敢为的刚直气势,恐在座诸君皆要自愧不如。”徐阶不吝夸奖,复命仆役为客人斟一圈,“老夫得了浙江发来的急递,言海瑞在淳安做出一番政绩,兴办社学,解民于忧困,引得多少逃亡民户归返。” 高拱闻言,倾首与身侧张居正低语:“太岳可听说过此人?” 张居正应道:“张某有所耳闻,此人一腔正气,是个愿意为百姓做实事的好官。” “高某倒也佩服他。”高拱颔首,慢饮半盏,吐息道,“你我若在其位,未必能有其如此果断气魄,所谓左右逢源独独保全了自身,对百姓而言并无益处,也唯有这般人物堪为大明一方父母官。” 张居正不答,片刻,高拱自哂:“也是,道不同,你又何必效仿。” 他见张居正起身离座,以为是言语惹他不悦,忙抬首问:“太岳何处去?” “张某一时贪杯,欲往园子里行走解去酒气,肃卿可愿同去?”他清俊眉目间并无现半分愠色,仍是和颜,高拱放下心来,回他:“太岳可先行一步,高某饮罢这轮酒便来随行。” 有侍者趋近,欲相问张大人何处去,他温声道:“张某随意走走,不必费心了。” 侍者行了个礼:“如此,张大人请自便。” 他于园中闲步,冬至凋敝,并无多余翠色,一径里皆是苍茫景象。 唯独墙角掩映间,几丛青竹清清朗朗地立着,他驻足,竟注视这难得的碧色望了半日。 “张先生。” 蓦地,墙边转来一个雪青绒衫的身影,忽而于自己眼前停下,声音里含了笑,杏目莹莹地定着看他。 他心底一晃,接住那道目光,竟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姑娘在此。”须臾,他道。 顾清稚笑语:“这里是我家,我在此不是应该的吗?” “只是张先生对着竹子瞧了半日。”她移开双眸,“也不知看的是竹,还是在想甚么呢?” 他嘴唇微启,却不知如何回应。 她也不急,手上似乎握了一物,缓步走向他。 “外祖父不肯给客人瞧文徵明的作品,我想是因为财不外露,自古以来书画之物最恐被人惦记。但我觉得这么好的行书应该给张先生欣赏,否则一幅艺术品即便再好,张先生这样的人却见不到,岂非明珠蒙尘吗?” 她一语毕,身体逐渐靠近他的肩,在只余些微距离之时顿住,将卷轴小心展开,呈在他眼前。 ——正是他当日临过帖的那幅文徵明手书《前赤壁赋》。 姑娘发梢的清香与他疏淡的酒气相互错落,坠于脖颈处,摩挲出有如手指碰触般的软柔。 张居正微怔,深沉眸子竟不看字,望的是她。 顾清稚不经意避开,只余一张侧脸留于他视线,继续言道:“外公藏了好几幅文徵明的字,但我想了想,还是挑了这一幅拿来请您观赏。” “姑娘为何?” 她复又认真看他:“因为大苏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文坛巨豪,而张先生亦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救时大才。” 音如溪流鼓石,然瞬间令他喉头一窒。 他自诩能言善辩,此刻竟再度失声。 “……姑娘何以如此信我。”良久,他方开口。 “因为您是张先生呀。”顾清稚柳眉一弯,眨眼间万千星子盛于其间,拂得他心湖波澜难平,“当世贤臣,在我眼里,无有能及得上太岳先生的。” 这是她头一回唤出“太岳”二字。 却如烟雨朦胧中,江南女子口齿噙香间,天地尽头巍峨屹立的那座起伏山脉,足以撑起她的一方屋檐。 他再无法缄默,却待欲言时,高拱脸上带笑,穿梭小径而来。 他本是一盏方罢,便来园中寻友人同游,不料远远地就闻得男女低语,出于好奇故而一探究竟,恰好见自家那位平素不苟言笑的至交正和一个姑娘垂首在观书画。 “是高某搅扰太岳雅兴了!”高拱笑道,一面走上前去,本想拊掌调侃两句,但见张居正立时退了半步,启唇截住他的话头:“肃卿来了。” 眼中疾色似是一掠,不怒自威,高拱虽与他平辈交好,奈何总觉他气势上压了自己一头,倏而闭了口。 “小女见过高大人。”顾清稚听张居正称其为肃卿,便知此人乃是高拱,联想到日后情状,隐去眼底不悦,面上仍是和煦,“大人莫要误会,是小女承张先生指教练了幅习作,特来与他瞧瞧,顺带着点评两句,此事小女外祖父也是知道的,请大人莫多想。” “不敢不敢,高某不会多言半句。”便是再多遐想,她这一席话已是将其堵死,教高拱不禁惶恐中又觉有趣,忙敛袖道,“高某不打扰二位,此即先行退下。” 顾清稚却收起那幅字,利落躬身:“本就是高大人来寻张先生,小女不好打扰二位商谈公事,该由小女先行告退。” 高拱侧首觑了眼张居正,见他面容如常,便加快步伐,与他继续前行,视着顾清稚身影已走远,方试探:“太岳比高某年轻上不少罢。” “十二。” “高某已与糟糠之妻成婚二十年矣。” “张某祝贺肃卿。” 高拱只觉此人甚是不近人情,索性挑明,直截了当相问:“太岳休说无用话,你可是对那姑娘有意?” 张居正不答,泰然而道:“前日裕王所虑倭寇进犯南直隶一事,肃卿可有了对策?” 高拱讪讪,知从他这里打探不得半点讯息,也只能避过这一话题。 “对倭寇用兵不可懈怠,胡部堂坐镇东南,严嵩以其为倚仗,其余万事皆可欺上瞒下敷衍行事,唯这打仗出了差池,一万个脑袋也不够替的。此事裕王大可放心,他严家父子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在抗倭钱粮上做文章。”高拱道。 不觉间,两人已步至园子另一侧,在一处小亭的背面,听见两个女子的低语透过花槛飘出。 本应出于君子风度不可随意探听闺中言谈,但其中一道女声分明是那位顾姑娘,须臾,张居正脚步显然一滞。 “七娘的老师可是要回乡了?” “我正为此难过着呢,你还提。”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李大夫是你的师傅,又不是你的亲人,你总不好一辈子随在他身边。再说,你要是有再师从他的想法,跟着去不就行了?公爹这么疼你,你好声好语求两句,他还能不依?” “我正是有此打算,说不准到时还得你个做儿媳的美言几句。” 高拱闻言扯了扯唇,再朝好友望去时,发觉其面色一僵,刚欲发话,又听那厢言语:“我哪有你个亲外孙女说话顶用?从小到大,阁老就吃你那套甜言蜜语,只是你若是走了,那有人就要难过了——” “舅母说的是外祖父吗?”顾清稚故作单纯地眨眼。 “你这丫头还跟我打哑谜!”陆姀拍她的发顶,“你舅母我说的是谁,还用我多言?你偷拿文徵明的字是给谁看呢?还说你不是爱慕人家?” “哎哟,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我哪敢对张先生有非分之想!我们之间这友谊可比宣纸还干净,你说这话也真是烂了嘴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得高拱匆忙的叫唤:“太岳,太岳——方才高某正事还未讲毕呢!” 顾清稚愕然,视线外张居正一语不发,拂袖而去—— 是偷了外祖父藏的书画给张先生看的小顾。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了,都记在心里了,谢谢大家。感谢在2024-03-21 10:50:43~2024-03-22 19:0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呵呵 22瓶;猫尾木 20瓶;溯萱°、参商、枕书入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第29章 ======================= 他如此一走了之, 只余在场三人当即怔在原处,不觉面面相觑。 “还呆着做甚?快追过去呀!”陆姀急道,恨不能将自己这个外甥女脑袋点醒。 顾清稚微愣, 待稍加反应欲挪步, 那道深青色身影已隐没入竹影深处。 “罢了, 他要是想留自己便会回来的,若无此意, 我即便是喊破嗓子也决然不会理的。”话至此,她又蹙眉, “不对, 张先生做甚么要这般生气?” 若说要恼, 也该她先恼才有理。 陆姀恨道:“你这回可是伤透张大人的心了。” “姑娘还不知么?”高拱看戏已罢,伸长脖子朝远处望了眼,确信好友不会再折返, 向着清稚笑道, “太岳就是这般性子。” “哪般性子?”顾清稚睁着杏目。 高拱笑而不答, 向二位娘子作揖:“姑娘慢慢悟罢, 日后须琢磨的地方还多着呢,容高某先行告辞。” “我都不知该如何说你了。”陆姀气得以指戳清稚鼓起的脸颊, “平日看着聪明伶俐的, 哄得人长辈心花怒放,这会儿遇到张先生就变了个榆木脑袋, 我真想钻进你身体里替你开这张口。” 顾清稚嬉皮笑脸:“那你还是别钻了, 我怕舅舅醋味把咱家都给淹了。” “你这丫头小不正经的!” 欲待再行呵斥, 却看顾清稚陷入了沉思, 眼神明显游移至了天外。 “怎么?后悔了?”陆姀不怒转笑, 逗她。 “我后悔有甚么用!”顾清稚回过神, 撇嘴,“人家张先生本就对我无意,枉你们起哄了半日,到头来人家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 “他听了你那番话都气走了,还说无意?” “你连前因后果都不知,如何能推断他对我有意?他和那高拱谈了一路,说不准是因为二人政见不合,吵着吵着把张先生给气跑了,怎么就能说是因为我呢?” 顾清稚越说越有理,振振有词的模样倒把陆姀逗乐了。 “而且,私以为,”她继续站在原地做着论证,“张先生是何等人物?他哪里能瞧得上我?” “妄自菲薄。”陆姀评价。 “那也得人家瞧得上她,你看她哪点能让太岳看中——这可是你公爹的原话,连外祖父那般看遍世情的老人都这么说,谁还敢妄生那种想法?”顾清稚模仿着徐阶的语调,可谓是内敛老成,学了个活灵活现。 “罢了罢了,你自个儿心里过得去就好。”陆姀睨她,“怎么说这事儿都是他的错占大头,我怎好苛责自家人。” “张先生错哪儿了?” “你心里清楚,就莫问我了。”陆姀哂笑,随即携她回了座中. 十里长亭,自古多少送别。 “老师就这么走了,还会念着学生吗?”顾清稚望着李时珍身后那一大车行李,以及马上蓄势待发的车夫,不禁酸涩道。 李时珍抬手扶好灰色幞头,一双炯目于日光斜射下愈发显得有神,视着她笑道:“若我说不念,你还能跟来?” 清稚猛然点头:“我愿意的。” 李时珍摆手:“我已经改了主意,这回不归家了,四海悬壶云游,你就莫跟来了。” “那老师现在会去哪儿呢?” “浙江一带。” “可是倭寇侵扰之处?” 李时珍颔首:“正是。百姓饱受战乱苦难,瘟疫滋生,医士又多逃往他乡,恰是用得着为师的地方。” “那老师是要拣最危险之处而行了么?” 李时珍凝视她眼:“我若不往,还有何人能替我赴乎?” “我支持老师!”顾清稚率先表达了赞许,然而眉间隐含担忧,“只是怕您为瘟疫所染……” 她停了嗓,但见李时珍神情慨然:“真到了那日也是天命不由人,可若为师不去,便将于心不安,那为师情愿求个心中坦然。” “那老师,日后我若是去了松江,是不是还能遇上老师?” “为师说不准,不过若是咱们师徒情分未尽,自是可以再见。”李时珍言毕,忽地眉头耸起,肃然道,“说到你老家,为师倒有两句话同你讲。” “老师请说。” “你答应为师,且莫生气。” 顾清稚难得见老师如此说,似乎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敛去微笑,正色道:“您大可放心,哪有学生对恩师生气的理?” 李时珍道:“为师有不少江南来的友人,谈及那边大户横行,赋税重担下许多百姓日子难以为继,便将土地悉数投寄与大户过活,户籍也相依存,这便足以使得他们税负减轻,一方土地亦多数尽归那些豪强,只是苦了余下的安分小民,摊派的税和徭役全落了他们头上,为师听了实是不忍,故此和你说说。” 他略顿,视向学生骤而泛深的眸底,诚恳道:“你家徐阁老便是松江第一豪户,你应是有耳闻。” 他所言顾清稚怎会不清楚,奈何身在其中,也不只该如何开这个口。 更何况她从前也提过家业太盛,并了这么多土地恐招致祸事,但外祖父只是挥手令其退下,说着小孩子懂甚么,直接堵住她的口。 但面对李时珍那因忧民而生出劳思的沧桑面容,她也不好拂老师的一腔热血,只能垂眼收袖,硬着头皮答:“老师的话学生都记下了,不过学生虽是人小力薄,也当尽力去劝。” 其实李时珍也并不抱多少希望,人徐阶多年混迹鬼蜮朝堂,于大事上还能听一个小姑娘的? 但说出来终归是让心里有个寄托,见徒弟如此说,竟朝她拱了拱手:“为师也知道你的难处,正因为晓得你这颗炽热心肠,所以才与你说这些,为师怎舍得让自家徒弟为难,万事能好则好,什么时候想再从为师学医,寄封信来与我老家,那边总能想法子投到我所在地去。” 她慌忙弯腰,发顶几乎要压到李时珍的膝盖,以此来还他礼,压抑不舍的嗓音里仍是酸酸的:“学生会想老师的,您……要善自珍重,天下如果没有了您,那……就像太阳西沉,百姓们又少了一个盼头。” “又在胡说。”李时珍截住她,“你又咒为师,哪有医者不能自医的道理,自古来医者大多长寿,为师在养生之道上讲究着呢!” “那老师可不许说空话。”清稚眼眸晶亮,认真视他. 昨日徐阶家宴,同僚难免对次辅待客情状心生好奇,因整个礼部独张居正和李春芳有被邀请前去的待遇,后者又兴冲冲捧了一叠奏章跑去找徐阶票拟,这类跑腿事他素来最爱做,故而他们只能寻到张居正探问。 只是这位张学士待工作过于上心,一入座便沉默不语,只顾埋头处理事务。 时而起身,也是为了赴国子监找祭酒高拱公干,教他们逮不着机会满足心愿。 一同僚终于寻到晚膳间隙,向他座位凑过来,笑道:“徐阁老昨日……可有透露甚么?” “你说何事?”张居正刚用完食,以盆中净水拭手,他素爱干净,于小节处最是一丝不苟,常使得同僚惭愧。 “……可有类于人事变迁的提点?”同僚在心底字斟句酌,犹豫了半刻方出言。 有旁的同僚竖起耳朵,听到此处不禁偷笑,这不就是拐了弯来问升官,还要这般文绉绉的。 被问的张居正未当面说破,只抬首瞥了他一眼,面容不改:“未曾。不过说了一句,令张某印象深刻。” “甚么?” “诸君当自勉励,勿虑前路阔狭。” 同僚干笑:“……阁老就爱把话往虚了说。” “张某倒觉得是至理。” 同僚思忖,也就你张太岳能把人徐阁老许下的空话当真,他自个儿都被严嵩压着终日战战兢兢,哪能看得到前路。 “那阁老可还说了甚么?”同僚复问。 “论了些文人字画,若你有兴致,自可前去请教阁老。”张居正只简要言之,瞧上去今日似有心事困扰,教他眉梢难舒。 同僚正欲再追问,朝服袍角却被旁人蓦地一拽,他诧异回头,即被李春芳拉至一旁,附耳低语:“太岳此刻心情欠佳,你还未发觉么?就莫要拿闲事搅他了。” 同僚这才惊觉异样,这时见他览了会儿典例,竟似难得的不耐,稍顷便自椅中直起身,开始整理物事归家。 “太岳今日怎的这般早便下值?”同僚瞟了眼窗外天色,才至黄昏,诧异地与李春芳议论,“往日他不是最晚方归么?” 李春芳道:“许是家中有事,难道你敢去问他?” 同僚喏喏:“我亦只是奇怪,既然他走了,那我留着做公务也无甚必要。” 李春芳欲白他,奈何老好人做惯,眼神瞬间收回,转为意味深长的微笑。 张居谦见长兄傍晚未至便归了府,顿时浑身一激灵,小跑着迎上去,笑道:“哥用过膳了?” “用过了。” “今日这么早?” “事皆办毕。” “那哥要用点糕饼么?” “不必了。” 他瞧着长兄缓缓解下外袍,眉头紧蹙,一副不甚爱搭理人的冰山模样,便识趣地闭了嘴。 “居谦!”刚要坐下继续读书,门外急匆匆踏入一个少年,往屋内扫了一眼,眼中重又聚起失望,“你这儿也不见七娘。” “怎么了?”张居谦闻言,从书卷里探了颗小脑袋视向徐元颢,“你自家表姐,怎么会往我府里来寻?我都不知多少日没见过你家七娘了。” 徐元颢喘着气,手背拭了把额间汗珠:“今日一早七娘本是去城外送她老师的,用过午膳后就去一户人家瞧病了,到现在日头快下山了还没回来,往常要是出诊晚了,总会派个人来告知一声,今日这一去半点讯息也无,毕竟是个姑娘家,一想到近来刑部审了一大群贼首,我这不是担心便来寻么?” “哥你往哪里去——” 徐元颢话音还未落下,居谦惊愕地看着长兄竟是瞬间跃起,倏而冲出了门。 临走了,携了桌上置着的才做好送来的新衣—— 在追了在追了 感谢在2024-03-22 19:04:17~2024-03-23 19:5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旺旺大李包 20瓶;未歇 10瓶;灵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第30章 ======================= 自送别了李时珍后, 顾清稚用完午膳便被唤去宫中为贵人诊病。 这自是怠慢不得,不过还好那贵人只是偶感风寒,开一剂药静养足可痊愈, 待退下后, 道中又被一年轻内监阻住。 “求娘子怜惜奴才——”内监一见她便磕头。 顾清稚停步, 哪敢当得起人家行如此大礼,立即俯身将他自地上扶起, 和善问道:“公公可有何事?” “奴才的一个舅舅前日里突然中风,怎么唤也唤不起来, 家人看奴才在宫里当差, 便强令奴才托关系救治叔叔, 却不知奴才势小力微,如何能求得太医前去?奴才素知娘子善心,好容易寻得您, 故此请娘子前去探看, 就当是成全了奴才, 这里有奴才攒下的十两银子, 娘子不嫌弃可尽数拿去做诊金。” 顾清稚不免怀疑:“公公莫嫌小女冒犯,只是小女不明白, 公公在宫中当差, 您家人如何能强令您帮忙?” 内监始终垂首,因此未瞧见她面庞上显露的疑色, 却又欲下跪:“娘子不知, 奴才是有所顾虑……若不遂了他们的意, 舅舅家人必将为难奴才的母亲, 奴才自幼家贫不得已舍了那命根来此宫中讨个生路, 母亲一人居住于城郊……可怜她年老病弱, 怎能抵得过他们欺辱?” 顾清稚向来不轻信于人,然这内监言辞恳切,令她不由得出于谨慎多询了几句:“公公可否告知您名姓?此是小女出诊的规矩,无论如何也是要问问的。” 内监连忙应是,忙道:“奴才姓冯名保,区区贱名,恐污了娘子之耳。” “您是冯保?”顾清稚顿时惊道,从他诧异瞳孔中觉察出自己的失色。 “娘子何以如此惊奇?” “无甚。”她回过神来,忍不住细细端详他,此人面白颊圆,生了两个酒靥,瞧着是一副讨上位者喜爱的面孔。 为解释方才失态,她又道:“只是从前耳闻过您的名字,不想在今日见到公公。” 冯保苦笑:“奴才一介御马监小内侍,娘子应是记错了。” “那便是我记错了。” “那娘子……可愿施以援手?” 顾清稚略一思忖,终是点头:“既是冯公公,那小女就帮您这个忙,您且告诉我,公公舅父居于何处,我这便前往。” 冯保两手平至左胸前行了个礼,千恩万谢:“娘子仁心,此十两银子,望娘子不嫌弃。” 她将那布袋推回:“冯公公休要如此,您积蓄这么多银两也不易,日后多有用处,小女怜您母亲孤苦伶仃,所以愿意施这举手之劳。” 因那户人家距此处颇远,顾清稚又恐出甚么意外,毕竟虽是认识了冯保,但他舅父家人听着是个不善的,为避免出岔子还能有人报个信,便携了饶儿同去。 其舅父家见来人是个闺中小姐带了个女婢,眯起小眼,挑眉而道:“那冯保怎的请了个姑娘过来?莫非是糊弄他亲舅舅?” 顾清稚也不欲多言,只当是完成任务,看这人脑满肠肥甚是油腻,瞧着像是舅父家之子,冷面肃色:“我乃是宫中女医,冯公公请托多人才求到我门上,您放心,我必定尽力而为。” 男子“啧”了声,指向榻上躺着的老人:“这便是我爹,冯保他亲舅舅。” “有何症状?” “小娘子何不自个儿瞧?” 清稚尽力心平气和:“我光目视难免以偏概全,所以想问您父亲在中风之时有何情状?” “小娘子早说。”男子勾唇,“前日爹饮罢了酒,骤然口眼歪斜,惊搐在座,不一会儿就成了现在这副嘴不能言、半身不遂的模样,小娘子,可都记住了?” “记下了。” 她趋至榻前,为老人搭脉,观其面色,再三确信后方道:“您老父喉中卡了痰,中的正是风邪,待我开个清化痰热、祛风除湿的方子,服用二十副应可痊愈大半,其余的便需静养,您应助老先生多活络活络筋骨,中风后手脚多有麻痹,若是少了运动走路恐成障碍。” “小娘子可有十成把握么?” “自古医理从无万无一失之说,但应是不会出差错。” 男子扯脸哂她:“小娘子年幼,实在无法令在下信服。” 饶儿一听,本就是烈脾气,闻得自家姑娘被这等浪徒言语轻薄,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忍不住出言相讥,却被清稚悄悄拉住袖口。 她强自压抑胸中不快,在丫头发话前疾道:“您不信,那我也不能按着您的脑袋迫您。只是有一件我必须告知,这药中有一味白附子,治疗痰厥头痛最是好用,我看您似乎颇渴望见效,故而开了这味药来满足您。但白附子性毒,您万万记着要炮制后方可内用,一次煎服一钱,我已在药方子上写得明明白白,请您仔细看看,出了事莫要怪罪在我头上。” 她将药方递与仆役,待男子随意扫过一眼,唤了人下去煎药,顾清稚便欲告辞。 “我家中还有长辈在等我回府用晚膳,我先行一步。”她行了礼,刚要携着饶儿退去时,那男子跨前几步,肥硕身躯堵在门口,生生拦住她去路。 “小娘子莫急着走,何不于在下家中用完饭食再回去?”男子倚着门,轻佻看她。 顾清稚正色:“公子容禀,我家长辈该等急了。” “哎,这你可就无趣了。” “我家长辈若是于黄昏之前见不着我,怕是要报官。” 一听这二字,男子脸上浮出讪讪,又见顾清稚神情坚决,一双眸只盯着前路,只得偏头摆手:“真是无趣。” 她无心争执,领着饶儿快步走出宅门。 饶儿回首瞥了一眼,不屑道:“姑娘脾气太好了,若是我多少给那浪徒点颜色看看。” 顾清稚睨她:“身在人家地界,你那点颜色能顶甚么用? “不管怎么讲,姑娘日后再不要给这种人家诊病了,不识姑娘好心,哪能是个人都能给他治呢。” 顾清稚不答,加快脚步往大路上走,欲沿途叫辆马车凑合着回府,然而此地偏僻,一时大路也难寻。 “今夜归家又要晚了。”饶儿抹汗,一面沿着河岸左顾右盼,“这就算叫到了,到府里也得半个时辰。” “能有马车来就好了。”顾清稚朝远处望去,骤然,身后涌来了一大群汉子,直直地簇拥过来。 “姑娘,好像是冲着咱们来的——”饶儿立时吓得面色惨白,拽住顾清稚的手紧张得直抖。 “那丫头给我站住!”为首的汉子骂骂咧咧道。 二人被他们团团围住在岸边,竟是后退不得,前行更不能,只能硬生生接住那汉子的辱骂。 稍顷,汉子身后站出一个人,正是适才那位中风老人的轻浮儿子。 他捋袖指着顾清稚,冲周边人群大喊:“就是她,冯保那小子找来个不明来历的丫头,偏谎称自己是个女医,哄着我把咱家老头给治坏了!眼下老头喝了药就呕吐,眼瞧着性命不保,定是这冒牌丫头故意开了个有毒的白附子,这是打量着听了冯保那太监的话要治死咱老头呢!” 饶儿大怒,抢在顾清稚之前回他:“你胡说!我家姑娘千叮咛万嘱咐教你怎么用白附子,你不听,还想着要赖我家头上?” 男子面容一青,仍劈头盖脸骂道:“我又不识字,哪里懂她那药方上写的甚么?” 顾清稚亦怒,厉声道:“你不识字何不早说?我嘱咐你之时不是答应得快么?” 男子转头环视了周围帮手一圈,睁大双眼:“我没听清,你还能拿我怎么着?” “你真是不讲道理。”饶儿恨恨道。 顾清稚心知跟他争吵也是无用,于是敛了怒容,先向饶儿轻语:“你先跑出去报个信。” 随后,疾声于风中清晰有力:“你若还算是条汉子,那就听我把话说完,白附子毒性并不如那般强,即便是误用也能缓解,回去给你家老父以冷水冲服绿豆粉,要么以生甘草大量水煎服,你在这和我扯皮的功夫,你家老父足以病愈几个来回了。” 男子不依不饶:“你要我怎么信你?已经治坏过一回,若我家老父真西去了你几条命能赔?” “说得是,不能放过这丫头!” 一时间群情激奋皆来推搡,直将顾清稚迫得退后,鞋底沾湿了岸上烂泥,瞬间一滑,身子险些落进水中。 还好她反应快,攀住一条粗壮树枝稳住身子,可惜半条马面裙已是被浸湿,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着水。 “你们围在这做甚么?”人群之外,骤然响起一声暴喝。 随即一道严厉女声亦起:“汝等枉为男子,怎能为难一个小姑娘?” 众人不由得齐齐循声望去,说话者乃一对夫妻模样的青年男女,着一身常服,男人面目刚毅,浓眉大眼,下颌一抹髭须,武勇中不乏意气风发之态,而那女子长相清丽,然生得一双飒爽秀目,流转中竟有睥睨峨眉的英气。 来人一眼便知身份不凡,令众汉子失了方才那股凌人盛气,褪去几分倨傲,声音也不觉低了:“汝二位乃何人?不必来插手我与这丫头的恩怨。” 女子“呵”一声,眉峰聚拢,如凌厉剑锋射向众人:“你们方才言语我两个老远便听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你们欺负人家姑娘,你们不遵医嘱惹来这许多风波,反过来责怪人家,岂非无理至极乎?” 她穿进人群中,将顾清稚护在身后,这番气势也使得汉子们撤退了半步。 “你们管得着么?”老人之子瞪视。 男人冷笑:“我们管不着,但自有官府够资格。你们执意要论个是非,那不妨一同去到府衙,在下与内子做个中间人,不会有半分偏私。” “罢了罢了,大郎,我们何必去惹官司。”听了这话,已有人扯那老人儿子,后者忿然,正欲再言,又被人拉住,凑近了低声劝道:“那姑娘有帮手,瞧着还是做官的,咱们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人敲了去。” 他甩手,顿足道:“若老爷子真出了事,必不会放过你。” 待闹事者四下散去,顾清稚连忙跨至来人身前,端庄行了个大礼:“多谢贤伉俪出手相救,小女怕若提报答污了两位高洁之士的耳,故此请二位来我府上一坐。” 两人对视一笑,女子温道:“姑娘既知我与拙夫性子,何必言谢,我二人还有琐事要办,此次是有人请托我夫妇来寻您,幸好在这儿遇上,姑娘若身体无事,我等先告辞了。” 一面说着,女子扫了眼清稚全身上下,见她安然无恙,只是裙子湿了一大半,眼中漾起惋惜之色:“姑娘快回去将衣服换了罢,这天气甚是寒凉,莫要冻着。” 顾清稚躬身作谢,脸上现出笑容,心道应是外公请了他们来,于是将刚才的不愉快驱散,问向女子:“那可否告知小女贤伉俪之名姓,不然小女心中难安。” 女子牵唇,只快速答了一句,霎时扯住顾清稚的脚步,呆呆立在原处。 “顾姑娘!”她还在咀嚼女子的言语,须臾,一道匆忙唤声钻入耳中。 她茫然视去,看见张居正自树影婆娑的林中疾步而来。 “张先生!”顾清稚小跑着迎上去,柳眉立时扬起,第一句话却是—— “他们是戚继光和夫人王瑛!” “张某知晓。”张居正接过惊魂甫定的她,端详了片刻,方道,“是张某请他们来寻你。” “啊?” “张某一人之力恐难保顾姑娘周全,故以徐阁老的名义找了一些相识的武人,在城中四处探看你的行踪,幸得姑娘无事。” 其中他隐略去自己从城南寻到城北,自昭阳门追至西直门的艰难,尽数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以为上回您生气了……”顾清稚听出他话音中的端倪,垂首轻语,“是我麻烦了张先生,来日我一定想法子赔礼。” “姑娘不必客气。”见她又是这副客套说辞,心底埋着的那份恼意凭空又翻覆上来,恨她如此灵窍,为何偏偏看不穿他眸中呼之欲出的心思。 未察觉到他在夜色中攥起的指尖,顾清稚抬眼偷觑他,候了良久,方试探着问:“是外祖父请您寻我的吗?他若是恼怒了,能否斗胆求张先生为我劝两句?” “阁老并不知。” 只五字,她便悉数明白了。 “谢谢张先生。”她复向不远处站着的戚继光夫妇拜去,“也多谢将军和夫人相救。” 王瑛笑道:“姑娘得好好感谢张学士,一听姑娘不见了,急得跟什么似的,从来没见过张学士能有那般六神无主的时候。也是巧了我与外子近来回京述职,刚好能帮上这个小忙。” 她发觉这姑娘看向自己和丈夫之时眼睛莹亮,瞳孔中崇拜之色几乎要溢满而出,却不知这目光是为何而来。 王瑛顿感好笑,不禁攀上身旁丈夫的臂膊:“姑娘休要再言谢,我们先告退了,天色不早,姑娘快些和你的张先生回去罢。” 泼墨般的夜空将顾清稚窘迫面庞掩了半边,她低目,视着地上淋漓淌落的水珠,朝着张居正细声解释:“王娘子说笑的……您不是我的张先生。我的意思是,您是张先生,但不是我的。” 她竟有些慌乱。 “我未放在心上。”张居正淡道,展开手上携着的墨绿织锦兔毛披风,“穿上罢,莫着了凉。”—— 快了快了! 明天要去出入境管理局办点事,请个假,后天回来。 感谢在2024-03-23 19:57:19~2024-03-24 17:4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灵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40 第31章 第31章 ======================= 呼吸骤止, 仿佛夜风即来,搅得心间一阵颤栗。 不想她还未开口相问,张居正便偏过脸庞, 似是不愿搭理她。 这股扑面而来的冰冷气势令她悻悻然, 心知他此时是恼怒了。 “张先生是生气了么?”大着胆子, 她问。 “原来姑娘知道。”张居正仍不愿转过身,“姑娘出诊是好意, 却能令自己身临险境,此种不察彼方即施救的做法实在无法让张某苟同。” “张先生的意思就是我不该随便来个人就瞧病, 是吗?” 张居正未回言, 已是默认。 顾清稚立在他背后, 轻道:“可是我也无法料到这般后果,张先生难道能保证施以援手的每一个人不会背地里捅刀子么?人心这么难揣测,难道我要为了一两个忘恩负义之辈而舍弃所有溺于风雪中的人吗?” “张某只是望姑娘能多顾惜自己, 并无别意。” “这是张先生对您自己的要求么?”顾清稚指缘摩挲这条披风的柔软毛质, 任心间拂过淅淅沥沥的酥痒, 笑道, “张先生当年因为救民的志向不得施展而辞官,我猜张先生也不是个愿意多顾惜自己的人。” “但张某还是回来了。”他眸光难辨。 顾清稚上前走至他身前, 抬眼与他对视:“难道这不更足以表明您愿意为了天下, 以身陷入这一滩污浊的官场吗?” 他牵唇。 她见两人之间稍有缓和,捧起手中披风移至目前。 “这是女子式样的?”杏眸里盛着难以置信的光。 张居正道:“你大可仔细察看。” “这是张先生给我做的?” “……算是。” “什么叫算是?” 张居正视进她星子点点的眸底, 顿了片刻, 方道:“是张某还给姑娘的赔礼。” 顾清稚心底一黯。 然面容上并未色变, 仍是笑意盈盈:“甚么赔礼?” “……姑娘送张某雨具, 忘了么?” 顾清稚作恍然大悟状, 点头道:“我记起来了, 确有这么桩小事。”而后扬起笑脸:“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将披风抖好,低头扫了眼自己那条水渍嘀嗒的云蓝色马面下裙,不禁惋惜:“这本是为了面见宫中贵人特意穿的新衣……” “顾姑娘着马面裙……甚美。” 顾清稚一怔,抬首看他的面容,似是怀疑刚才那语是否真出于他口中。 她未接话,只缄默着以这条披风裹紧了自己的身体,随即手指缓缓系好了绦带。 望着她穿罢,张居正掀起眼帘,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张某去替姑娘叫辆马车。” “张先生是想送我么?” 他颔首。 “那我还是不用马车了。”顾清稚一语制止他前去寻车的脚步,“我与张先生孤男寡女的不可共处一辆车厢里,那我们还是走路罢。” 他面色一滞,随后答:“恐姑娘会着凉。” 相隔数尺远,她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凭感觉回他:“晚风吹着衣裳会干的。” 她的态度颇有坚决意味,仿佛与他同行的欲望颇强烈,教他抛却了一贯的理性,那股汹涌而出的冲动令他点了头。 “那便听姑娘的。” 顾清稚方又展颜笑起来,趋近他所在之地,眉眼一勾:“那我们沿着前门外粮店街回去好不好?那边有很多铺行,我想去六必居酱园店买点酱菜回去,我饿了想喝粥。” “皆听姑娘的。” 两人乘着夜色徐行,圆月落下银辉数痕,街边喧嚣人声掩住寂静,顾清稚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尺之距,两人竟是一路皆无言。 她只觉喉头温热,终是在共同走进一狭长甬道后,趁着一切骤然黯淡,发了话:“张先生——” 张居正万没想到她这途中第一句言语竟然是唤他,下意识应了声:“怎么?” “张先生近来在忙甚么?” “无甚。” “真的么?” “张某恐姑娘听了无趣。” “张先生尽管说来,我知道您最爱研究朝章典故,我也最爱听。” 她的嗓音里荡着几分蜜般的甜,诱得他接话:“张某以为姑娘只爱文学医道之类。” “我都喜欢,只要是张先生讲的我都爱听。” 甬道已至尽头,月光重回四下里,张居正袖中掌心已被攥出痕迹,终于看清她面庞上的期待之色,忍不住和盘托出:“张某也不过是在琢磨一些和本职公务无关的事罢了。” “是和百姓生计有关吗?” “是。”张居正道,“户部又添了数个税的名目,张某欲呈上章奏劝内阁几位长官再行思量,便多下了会儿功夫。” 顾清稚一骇:“本来就有将近三十种税了,这会儿还要再添?” “所以张某忧虑农民负担将难以为继。” “张先生的担忧是应该的。”顾清稚道,“国库亏空,就只能拿百姓之血汗钱来填补,广立名目以征税自然会引得农民苦难深重,豪宦本就没什么好担忧的,贫民越是为了躲避税负投献诡寄的田地越多,他们就越能得利,这下贫民没了田交不了赋税,其他还有田的农民负担就更重,钱粮纳不了,国库就只能一直亏空下去,所以我的浅见是税越征越穷,苦的还不是农民百姓。” “张某同姑娘想法类似,只是张某当年辞官游历时,还发觉了一个显著问题。” “甚么?” 张居正缓道:“土地清丈不均,近乎无用。田籍不清理,官田和民田便难以作出完全区分,难免造成以官田税率征民田之后果,或是反其道而行之,总之将使税收混乱,最终还是将重担压在农民之身。” “那张先生是想推行一条鞭法吗?” “你怎知……”乍然自她口中闻得此词,张居正并不掩饰眸中讶异。 顾清稚坦然回答:“因为从前的首辅张璁和大学士桂萼施行过,只是未得到广泛的推广,但这又是个着实行之有效的法子,所以我猜先生会接着继承这个法令。” “张某确实是觉得张璁阁老一条鞭法值得效仿,但已是时过境迁,目下社稷又与嘉靖初年大不相同,此一条鞭并非完全为彼一条鞭。” “那张先生如何鞭?”顾清稚挑眉问。 张居正失笑:“张某现今也只不过有个粗浅的构想,依愚见,当今税赋既然分本色和折色,本色又分夏粮、秋粮、三办,如此冗杂繁多,可将此三类求一总数,除去一部分本色仍然上缴米麦外之外,依照每石折银,统计为折色,再结合每户田地的大小与人口数,可求得每亩田地的税率,再由此税率计算出应收的赋银即可。” 不远处,一行年轻士子谈笑而来,皆是容色闲雅,意态昂扬。 虽是未着官服,亦能自举手投足的豁达气派间窥得这一众人少年得志,必是已登高第授以要职。 “六必居原来在此。”一玄袍青年打量着对面的铺行牌匾,与身旁着青绿圆领棉袍的同僚点评,“听闻这匾额正是严阁老所题,我们可得好好看看他的书法造诣。” 这青年同僚眼中显然露出嫌恶神色,然生生收回,淡然应道:“能讨得圣上欢心以入阁,写字自然是不错。” “是不错,这笔画工整,倒像出于正气之人的手笔。”玄袍青年继续欣赏,“四维觉得如何?” 张四维略略颔首:“足见功底。” 同僚还欲再问,张四维已步至前方数丈,仰面视向周围街景,骤而,耳中忽然飘至一道清扬欢悦的女声—— “张先生!” 刹那,张四维浑然一震,下意识竟以为是在唤他,当即吸引他循音望去,见似乎是一对同行男女议论时局,再欲细看时,那对人影又掩在浓墨夜色之后,隐隐绰绰,不见真面目。 女声继续道:“张先生合并赋税之法甚好,可一改当今税收算法之繁杂,降低不少成本,只是我看不只赋税沉重,徭役制度亦混乱不清,比之赋税尤甚。徭役轻重完全以每户资产与人口多寡为准,如此即给官吏舞弊以极大操作余地,他们与豪宦相互勾结串通,隐瞒人口逃避应役,把徭役负担又往贫民身上倾斜,所以我想着,张先生可对徭役有无改造的对策?” 声音颇低微,但张四维听力极为敏锐,纵然周边嘈杂仍是足以听得明晰,当即专注心力,等候那男子回应。 那被问的男子略沉吟一瞬,随即道:“张某认为不若将四差徭役尽数合并,对正役、杂役均不作区分,只余统一方法课税。但张某近来又在思赋役合一之事,如何妥善结合乃个中关窍,观嘉靖初的御史傅汉臣所言,一条鞭法无论是粮还是丁,都具以银审编之征。” 女子道:“统一征银便将改变国家财政体系格局,不过此乃必需,我观户部实录,从实物折银至征银这条道路反复曲折,私以为如此只会引得财政混乱无序,白银收支不抵,正需要张先生于此节点上思虑出法子才是。” 女子话音刚落,两人终于自暗处行至灯火明亮的“六必居”牌匾之下,张四维视去,得见一男一女缓步而来,男着墨色大氅,女外罩一条华贵披风,内里一件素色短衫配马面,身形只至男人肩膀处,愈发显得娇小灵动。 男女俱是一副好颜色,然而两人即便瞧着相配,举止却颇为拘谨,像是熟人,处处又散发一阵刻意避嫌之感,让人摸不透二人之间的干系。 “是礼部的张大人!”有同僚迅速认了出来,忙撩袍上前寒暄,这下倒把张四维落在人群之后,“张大人今日怎的有空闲来此地消遣?” “怎么,张某便不能来?”他此刻瞧上去心情颇悦。 “当然来得。”众人道,几双眼又望向他身边姑娘,无不心生好奇,“这位是……” “张大人之妹。”为免难堪,顾清稚抢道。 “噢,原是令妹。”众人抱拳问好,然有人不信,借着道旁店家里的烛火打量她脸容,“令妹怎么看着丝毫不似张大人?令妹脸圆,张大人面颀,这个头也是不像,果真是令妹么?” 自然不是,哪有妹妹喊哥哥为先生的。 张四维在心底暗思,然不发一语,敛袖立于道旁,未加入调笑打趣的同僚之列里。 被当众戳破,顾清稚有些尴尬,颊边红晕悄覆,急答:“表妹,因此自是不像。” “戍时即迎夜禁,铺行皆闭,诸位不必在此挂心张某家事,速去自便为宜。”张居正漠然道。 眼见那副冰霜神色又重回他脸庞,众官僚忙拱手告退:“不扰张大人与令妹雅兴,吾等即回。” 有人扯了张四维袖与他们一道离去,张四维亦随之而行,临最后,他回首向隐没于灯火阑珊处的那对“兄妹”瞥去,而后耳畔浮起同僚细语闲谈,却已是听得漫不经心。 “四维在思何事?”同僚已发觉他回话时前言不搭后语,打趣他,“可是被哪个路过的窈窕淑女勾去了魂魄?” 他不置可否,继续答非所问:“张某还未至六必居。” “现下还来得及,我等在此候你片刻即是。” 张四维颔首,回身走进那铺行,半晌归来时,手上赫然提了两大捆沉硕纸包。 同僚愕然:“你怎买了这么多?” “每样皆来了几两。” “果然是豪富之家。”众人竖起拇指感叹,“出手这般阔绰,张编修财力非吾等能及。” 张四维不甚在意:“本意即赠给诸位,不妨自取。”. 顾清稚甫踏入宅邸大门,即被正厅通亮烛火骇了一跳。 她此刻最怕见的人终是疾步而出,身旁跟着一脸喜色的饶儿,喊着“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便欲解下她的外披。 骤然,徐阶喝一声:“你好大的胆!” 饶儿不提防,手腕吓得立时顿住,退后几步,悚然地觑着徐阶神情。 此时小丫头方察觉到庭前巍然站立的老人乃是内阁次辅,大明万人之上的权臣,平日和颜悦色,殊不知这般人发怒时愈发震如雷霆。 徐阶脸色铁青:“可知错?” 顾清稚扑通一跪:“外孙女从此再不会了,以后有人来上门求诊必定打听清楚人家再去,不会再冒然前往害自己身处险境,让外祖父担心,外孙女知错了,只求您老原谅!” 态度极是诚恳,只差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认错,徐阶终究心软,示意饶儿将她搀起:“地上凉,起来说话。” 顾清稚依言,眼见徐阶脸色仍是不改,老眼定于她身上,背手伫了片刻。 良久,忽而盯她双眼:“身上衣服哪来的?” “外祖母给我做的冬衣。” “是么?”徐阶背身欲走,“老夫这就去问问她。” “外公!” 蓦地,她于背后喊了声,顿住其脚步—— 参考论文如下: 万明《传统国家近代转型的开端:张居正改革新论》 田澍《正德、嘉靖之际的政局巨变与明朝改革的轨迹》 任浩翔《张居正改革的公共经济学分析》 感谢在2024-03-24 17:42:39~2024-03-26 10:5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gel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第32章 ======================= 徐阶眯眼, 回转过身看她。 “舍得说实话了?”他审视她原先明如星子、此刻却黯淡的双眸。 顾清稚自小就知没有甚么能逃过外公这对慧眼,于是只得硬下头皮,老实招供:“是张先生。” “哪个张先生?姓张的甚多。” “是作为您学生的那位张先生。”顾清稚复解释, 想法子将张居正往他身上靠, “这本也就是张先生给我做赔礼用的, 上回张先生一盏烫茶水不慎将我斗篷泼了,他是君子, 心里过意不去就赔我的,外祖父千万莫要误会。” 她有意隐去那日雨夜之事, 免得徐阶又生旁的误解。 不想徐阶也未再追究, 似是信任学生的品性, 撇了此事不提,只叹道:“幸好你无恙回来了……否则老夫如何对得起你爹娘。” 他难得提起自己父母,顾清稚知外公仍是心有余悸, 眼眶也不由得泛红:“外祖父宽心, 我日后再不会这般了, 不计后果的事我再不会去做。” 徐阶仰面望夜中星点:“老夫懂你, 谁不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当老夫二十岁上时就能同如今这般心如古井了?那时我可比你冲动冒失得多,年少得志, 哪个不是一腔热血自以为天下尽在掌中矣?” 故而, 他刚入仕即敢顶撞首辅张璁,惹怒嘉靖, 被贬出京外放至福建, 可怜万人瞩目的探花郎自此屈沉下僚。 夏言入阁, 他又敢直言相拒其族中子孙巴结之意, 惹权臣不悦, 险些仕途尽失。 后来他以才华得了夏言赏识, 后者终是成了恩师,他目睹夏言被严嵩谗害,此时已历尽千帆沉浮的中年官吏已学会将激愤藏入腹中,将不动声色的表面功夫做给人看,以谦谨恭顺之姿态换取严嵩容下他的肚量。 如今他这副终日和易面孔,乃是几十年朝堂淬炼打磨得来,如何是自家这个初出茅庐少经人世的外孙女所能比? 因此他尽力宽容,对着顾清稚展开半抹笑意:“老夫倒是盼你一辈子也不要懂外公苦衷,可是现下局势一触即发,不独是你,老夫也已每日行走于悬崖边沿,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且收起多余热心肠,非必行之事而不为,可好?” 顾清稚含着泪点头。 徐阶稍舒口气,而后的一句顿令她失色。 “你回去罢,莫留在京城了。” 顾清稚一惊:“回哪儿?” “你老家在哪儿,便回那边去。” 顾清稚只觉胸口一闷:“外公为何非让我回去?我不会再惹祸了,求外公信我。” 徐阶看她:“老夫信你,只是你也该回去了。” “外孙女只想一辈子守着您。” 他笑了:“哪有一辈子这么满的事,回去罢,咱家根基皆在松江,你在那也自由,去哪家行医都好,不会再有人拘着你。” “外公急着要赶我走……这是不拿我当外孙女看。” 徐阶截她话,道:“老夫就是太过视你为掌上明珠,才想你走。钦天监报了近日将落大雪,你快些收拾东西出发,莫等路途难行耽搁了时辰。” 顾清稚不言。 候了许久,终于略略抬首,怯怯地瞥他:“那外孙女何时能再回来?” 待赢下这生死之局,老夫致仕之日,自会还乡。 徐阶心道,但终是不忍见她失望面色,话到了嘴边又成了:“总有时日。” “你如今归家,至那刚好初春时节。”徐阶尽力抿出微笑,唇下白须曳起,“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他晃首念着宋人词,不再看顾清稚忍泪的眼,侧过身去:“行李让你侍女帮着收拾,莫要丢三落四,带着你元颢表弟一道走,回去和你几个表姊妹住一块儿,好过在老夫这担惊受怕。”. 翌日,果下了小雪。 絮乱风轻,拂鞍沾袖,漠漠梨花烂漫,半夜萧萧窗外响。 徐元颢甫得知被祖父下了命令回乡,当即掷下书卷,激烈反对:“我不回去!好好在这富贵风流地待着不成么,何必要跑那么老远路回去?” 顾清稚一面令饶儿将一应药箱用具束好,又将窗闭上以遮风雪,连头也未移,随口回他:“你要有本事,自去找老爷子闹,跟我耍甚么脾气,以为我是情愿的?” 少年泄了气,立时坐于摇椅上虚度光阴,嘴里嘟哝着旁人听不清的抱怨。 “怎么,不去闹了?”她睨弟弟。 徐元颢脸颊一抽:“你当我没试过?” 他摊手,复躺回摇椅:“有甚么用。” “那你还不赶快装好物事。”顾清稚眉目微皱,“在那愣着发怔是等着挨骂么?” 徐元颢翻身坐起,如风般窜出门去:“我得和几个兄弟告辞。” 和几个相熟的学塾伙伴一一告知,收获了一大掬不舍泪水,更有甚者还赠了他一幅送别诗,惜乎字体歪斜扭曲,不成体统。 行至张居谦宅门时,管家游公与他相识,见远远的一个华服轻裘的贵公子踱步过来,看清面庞后,不禁笑道:“徐哥儿何事而来?” 徐元颢无心还礼,闷道:“来与你家小郎辞别。” “公子要走了?” “是,祖父遣我归乡。” “公子老家在何处?” “松江府。”略停,徐元颢恐游公不认得,补充道,“华亭,您老可知?” 游公露出恍然大悟神情:“老奴怎么说也算是见多识广,松江府的大名自然是听过的,怪道民间都叫阁老华亭相,那可在南直隶,远着呢。” “正是,一路驰至那边都快入春了。”徐元颢沮丧道。 “那路上可要小心些,有人同公子去否?”游公问。 徐元颢点头:“我表姊也同我一道回去,途中也算是有个照应。” 语未毕,四下似有落叶垂地的异响。 “二位少爷。”游公这才发觉庭院中自家两位公子静立背后,忙曲身行礼。 徐元颢方才沉于悲伤之中不曾举目,此刻见张居谦亦是默默无语伫于竹影之下,仿佛已将二人言语听去片刻。 “那你可要记着同我寄信。”张居谦险些落泪,又碍于兄长在侧,喉咙哽着一团水,“人道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可莫连一枝桃花也舍不得寄来。” “咱们有学堂之谊,平日里也比别人亲近,纵然从前争强好胜了些,我也一向视你为兄弟,待我日后赴京入春闱,咱们两个又能见面,一道高中,岂不美哉。” 徐元颢反过来宽慰他,两人互攀臂膊,却见居谦那位素性宠辱不惊的长兄眉间深蹙,似是满腹心事。 送走徐元颢,张居谦欲同长兄说话,周围空空荡荡,已是不见他踪迹。 终是于后院那丛凤尾竹前寻至他颀长身形,于雪落处缓步徘徊,天外数点寒芒,地上白霜一径,与他沉思人影相融。 “……阿兄?” 他未应。 张居谦提声:“哥?” 他仍是未觉。 张居谦阖唇,黯下目色,转身离去. “且将这几捆刻本收好了置于箱奁最上头,这般珍贵之物不可受潮。”顾清稚收回片刻的出神,叮嘱饶儿莫要出差错,丫头忙不迭地答应着,又看着姑娘弯下身,取了一卷《黄帝内经》藏于随身行囊中。 饶儿不解:“小姐为何不将这本同其他书搁在一块儿放着呢?也省得麻烦。” “我想路上翻着罢了。”顾清稚似乎不愿多言,继续束着襻膊,奔波于内室的堂前屋后。 饶儿便也不语,依照她的吩咐将针灸、脉枕、火罐理至一处收好,不致有半分遗漏。 倏而,门外有人来敲。 “何人?”瞥了眼正半跪于地手中捆着一大捧书的姑娘,饶儿代问。 “是老奴。” 听得徐阿四浑厚男声,饶儿忙开了口走出去:“管家有何事么?” 徐阿四道:“有客来了。” “不该是徐阁老待客?” “阁老不在。” “那怎好让我家姑娘见外人?” 徐阿四却笑道:“不是外人。” 此声甫出,饶儿亲眼看见自家姑娘蓦地放下那捧书起身,对镜理着微乱发鬓,束紧腰上马面。 此乃一条将将上身的黛青暗花缎马面裙,行于日下恰如潋滟波光,摇乱人心神. 张居正立于正厅之前,注视后院通往此地的小径与长廊。 雪色中央,远远一道纤影,牵着他的眸光引至近处,刹那隐于袖中的指尖攥起,泛起红痕。 “张先生。”顾清稚站定,双手悬于身侧行礼,“您是来寻外祖父的么?他仍留于宫中未下值。” 张居正摇首:“张某非是为寻阁老而来。” 顾清稚不再言语。 良久,她唤了侍女:“端两盏茶来。” 侍女应声,不一会儿便以茶盘捧来两只镶银白瓷盖碗,一一移于桌案。 小桌上搁置的两盏绿茶冒着温热的白烟,如轻雾一缕,逐渐朦胧了他的眼。 “外祖父为我插手别人家事生气了,他要把我送回去。”顾清稚垂首,“我就要回松江老家了,所以该向张先生告别了。” 她一语言罢,双眸始终注视着门外那两株梧桐,余光瞥见张居正端起一盏茶,略略饮了小半杯。 周身有些沉闷,一时间竟无人言语。 顾清稚差点儿以为他对自己要离开这件事漠不在意,却听得耳边忽而一声: “别去。” 正当她欲打破缄默,起身打算再去添茶时,他突然说。 此话不加任何谦辞、敬语,与他平日的温雅截然不同,近乎于脱口而出。 “嗯?”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他话中的意之所指。 究竟是意在莫回松江,抑或仅仅是不需要再添茶。 “张先生是不想再喝了吗?”顾清稚清透的瞳孔中央浮出困惑。 张居正摇头。 他会意她的心之所虑,仍不敢与她对视,只微微错开眼神,却郑重道:“张某是想请姑娘留在京城。” “为何?” “……京城还有许多病人需要姑娘后续诊治。”他似乎是思索了须臾,方才作此回答。 如此堂而皇之,却令顾清稚适才跃起的心又生生坠了回去。 “我会给他们开好药方再走的。”她扯出一个笑容,“张先生不必担心。” “……姑娘真是医者慈悲。” 依旧是如此不着痕迹的语调,倒令顾清稚觉得方才的自己颇为可笑。 幸好他不会读心。 她这么想着,嘴上之语难免言不由衷起来:“能让张先生这么夸赞,我听了都能高兴好一会儿,但其实也没甚么,这只是出于小女的初心罢了。” 张居正微颔:“初心确是最难追索,张某着实敬佩姑娘。” “那张先生既然敬佩我,所以是不喜欢我吗?” 此语一出,张居正立时抬了首,一双沉墨眸子注视着她。 意识到她目光的对视,又飞快地微微侧过面庞:“张某确实敬佩姑娘……” 顾清稚心跳顿而漏了半刻。 浑身如同静止,一切瞬间无声,等候他接下来的半句。 “……嗯?”顾清稚垂首,装作注视指尖,余光却盯着他的脸。 “但也很喜欢姑娘。” “……是吗?” “是。” 顾清稚终于抬首再次看向他。 张居正道:“所以即便明知姑娘要走,张某也会冒昧前来探问姑娘的心意,否则,此心难安。” “什么心意?”顾清稚明知故问,可在听到更确切的回答之前,那颗悬着的心仍未放回原处。 “张某想让姑娘留下,不知……姑娘可愿意?”略停了片刻,他抬眸望向她。 想听的那句话已是呼之欲出,挂在胸口沉沉欲坠,搅得她指尖震颤。 顾清稚抿唇而道:“张先生说呢?” “……来之前,张某于家中徘徊了一夜。”他始终凝视她,“斗胆猜测姑娘之心,或许与张某想到了一处。” “拒绝之心?”顾清稚嘴上仍是不饶人,心里头却已浮现身形如鹤的男子在屋前游移沉思之情形,然如此忧思重重,却只是为她。 他笑了。 “若是如此,恕张某自作多情。” “先生就不愿质疑?”顾清稚不敢再触碰他眸,垂首点茶,素手以茶筅搅动,神情专注,任白烟浮起模糊面色。 他素来爱看她低头凝神之色,面如秋水,魂骨似山,沉静之态宛如入画。 “张某不敢。”收起心神,他缓道。 她忽然看向他,语气沾了戏谑:“天下竟还有张江陵不敢之事?” “无他。”他深深视她,“莫若求娶顾七娘。” 心中倏然大动,如有潮水骤而翻涌。 顾清稚手中茶筅不由得松脱,与身前男子对视,在那双见惯世间浮沉仍不改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眸—— 我就问般不般配? 感谢在2024-03-26 10:50:39~2024-03-27 10:5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惠真、Angel、最美的红王 10瓶;灵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第33章 ======================= 她试探着伸出手, 隔着缂丝袖口执住他的腕,缓缓抬起,炽热脸颊贴近他的掌心。 勾起唇角, 她吹开他衣袖上落下的雪滴, 细语:“先生的手……有些凉。” 张居正未听清, 俯下身探问她说的甚么。 “我说——张先生身上好香。” 他凝视她盈盈眉眼,犹豫着, 指腹一寸寸摩挲她的面庞。 昨夜彻晚难眠之情状刹那涌入脑海,与此刻眼前人影相重, 须臾, 过往种种烦忧、困顿与窘迫俱作了烟消云散。 “七娘可愿给张某以答复?”张居正问。 顾清稚笑而不答。 从他目光中松脱了手, 她回身端起桌上点好的茶盏递与他,他忙双手捧过,却见白色茶汤之上, 已点出深绿字眼。 ——好。 眼中泛起惊喜神色, 立时激了心湖涟漪。 他掩袖一饮而尽。 说:“我父母不在此处, 京城唯有一姨母, 归家我便选一吉日请其向徐阁老求亲。” “你可向二老禀明?” “我即刻写信寄往江陵告知。但在此之前,还有一难关必须过。” “什么?” 张居正微笑。 顾清稚顿时转醒, 面露懊恼, 跌足道:“我竟把他忘了!他一心让我回乡,若是拂了他的心思不同意了如何是好?” 张居正笑着望她大惊失色的面容:“我自会请他允婚, 万事有我, 你慌甚么。”. “这么多物事哪装得了?”徐元颢收不完行李, 又来顾清稚屋中诉苦, 索性瘫坐在地, “光我那笼书屉子就比两个人都重, 驿站的马车统共能容下多少,咱们两个光行李就得装三大车。” “嗯。” “你姑娘家要携之物恐怕比我更甚,甚么胭脂水粉、玉珮钗环,驿站只怕得围着咱俩转了。” “有理。” “别拖沓着至彼处都要入夏了,咱们两个冒着暑气回去,这可好,一归家就躺两个病人在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是去散布疾疫的。” “你言之甚是。” 少年一叠声地随口抱怨,他表姐亦漫不经心地应声,她这般不置可否,终惹了徐元颢疑心,大步一跨立她身前:“七娘在听我说话么?” 顾清稚下意识摇首,而后方察觉,连忙又把头一点:“在。” 徐元颢撇嘴,抱臂视他:“怎么你要走,却连半分留恋之意也无?” 他放低声音,不怀好意笑道:“你走了张先生可要辗转难眠了。” “你呆着在这做甚?”倏地,徐元颢被一道苍老男声骇得立时竖直身子,毕恭毕敬换了音调:“祖父,祖母——” 徐阶嫌弃摆手:“去去,多大的人了,成天在你表姐屋里转像什么话。” 听得门外传来外祖父熟悉声音,顾清稚悚然一惊。 她心里无甚底气,胆怯地抬首,正好对上他那双沉厉老眼。 张氏亦是一言不发,但双目中透出温柔意味,瞧模样至少有个外祖母帮着说话。 徐元颢一见祖父这气势汹汹上门兴师问罪的架势,记忆里他鲜少责罚自家这个素来懂事的七娘,顿时好奇心大起,早将他训斥忘去一边,扒着窗纸往里视去。 “你出息了。”徐阶一双眼森森盯住顾清稚。 顾清稚垂眼看地砖,不回话。 “拿老夫当甚么?”他语气冷冷。 顾清稚当即察觉话锋之意,俯身向他一拜:“外孙女不该瞒您。” 徐阶拂袖:“你大了,又何须事事告知老夫。” 她暗自咀嚼外祖父弦外之音,忽地顿悟,忙道:“即便我不说,凭您的智慧不是早瞧出来了么,故外孙女就觉不必多此一举。” 徐阶又是一阵冷笑。 顾清稚心里泛寒,翻身复拜:“外孙女愚钝,还望您明言指教。” 徐阶捋袖,张氏以为丈夫要动武,面上一慌,倾身欲来拦阻他,“夫君这是做甚?” 他蹙眉赶老妻:“你先去外边,老夫有话欲和她说。” “不成,不能看着你打她。” 徐阶吐息,侧首瞥着清稚:“这丫头如今底气足了,背后有了人撑着,老夫哪里还敢打她?” 张氏眉目一敛,犹豫片刻后将言语吞咽回去,不甚放心地望了这祖孙二人一眼,叹口气,回身带上了屋门。 “砰”地,随着木门一闭,面前突然掷了卷题本过来。 顾清稚不敢去拿,正犹疑间,耳旁蓦地一声大喝:“捡起来。” 她颤着手去触碰那题本的边沿,捧于手心,目光直直定在这卷业已发黄的章奏中央。 “念。” 顾清稚不知他是何意,只得老老实实依言,启唇诵读: “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 “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晓然无所关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念罢,顾清稚从这卷题本中抬起首。 徐阶望她:“还有一行,接着念。” “……臣张居正上。” 最后一字落下,徐阶负手,微屈了身审视她的眼:“如何?” 顾清稚不语。 “老夫要听你说。” 她方开了口,缓道:“此疏所陈国之积弊,乃宗室骄恣、庶官瘝旷、吏治因循、边治因循、边备未修、财用大匮,皆出于血气壅阏,而这尽源于当今圣上怠政,故此上书劝谏其广开贤路,励精图治,方能解朝局之困。” “你倒是第一遍就能读出意味来。”徐阶也不知是否嘲讽。 顾清稚不敢答话,耳旁听得他道:“此《论时政疏》乃当年太岳登第授庶吉士无几时,所上之第一道章奏,亦是迄今为止最末一道,主上并未视过,送入内阁来时老夫见了大骇,可谓直指圣上之过,老夫深恐此等锋芒毕露之谏言为人所惮,生生将其按下不表,保他内抱不群而能安然居于这朝堂。” 她动容:“如此……真是为难外公爱才之心了。” 徐阶又视她:“你当真知晓他是何等人?” “我知之不多。”顾清稚与他目光相对,“但我愿意陪他成为他所期望成为之人。” 徐阶展唇:“好志气。” 他续道:“老夫观其人身负国器,此后必居于诸人之上,比之老夫乃至严阁老,甚或本朝开国以来诸位宰辅皆愈有改天换日之气量,然这权柄在握,脊背必是棘刺满身,稍有不慎,即是全盘皆输,再无翻转余地。你可有预知此后种种险阻困苦,尽须由你撑起?” 顾清稚点头。 徐阶沉静端详她眼眉,想这外孙女此前善会察言观色,少有这般坚定时刻,心下黯然,一时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那日后若逢满朝攻讦弹劾,至穷途末路之时,你是悔还是不悔?” 顾清稚笑道:“这有甚好悔。” 门外俟了半日的张氏早已按捺不住,立时推门而入,趋近了扶住清稚双肩:“莫听你外祖父胡说,哪能这般严重?你张先生为人最是知进退有城府,又有这般雅量,听闻裕王府满门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更不是那等执拗暴戾之人,谈何险阻艰难?” “外祖母放心,这也就是外公提点我呢,不过是假设而已,哪里会真能如此。” 听她宽慰罢,张氏道:“你也坐下歇歇罢,夫君也真是,一日到晚便让小辈跪着听你教训,次辅大人的威风做甚么要冲着小辈发。” 徐阶不理她,终是撩袍往正位上坐了,看着顾清稚亦寻得一杌子休憩,便道:“老夫方才所言,也不过是给你事先提个醒,好教你谨慎思量这桩婚事。老夫再问你一遍,你可是真心愿嫁?” 张氏亦探询视她。 顾清稚眸光凝于一处,语气毫无半分犹豫:“确是真心。” “若是老夫不肯呢?” 徐阶悠长目光投来,令她后背一凛。 “外祖父为何……” “凭老夫不愿让你涉险。”徐阶直截了当道,“老夫恩师夏言阁老一朝身死,可怜其妻苏夫人年老流放,命在旦夕,教人如何不为之心惧?” 张氏一听,顿时也失了镇定,丈夫话意她如何不懂,对着顾清稚的面上难免覆了愁苦:“你外祖父是怕你嫁了个有凌云抱负的,必定不甘心屈居下僚,日后即便登上云端,我们也不愿看着自家掌间明珠承担那跌落尘土的后果,若是有性命之忧……那我见了也是不活了,你外祖父的苦心你可懂么?” “我都明白。”顾清稚始终未垂下眼眸,目光平视,“二老不用为我挂心,你们尽管宽心,外孙女都晓得,也知该如何做方对得起你们这颗心。” “你执意如此,外祖母必定支持。”张氏眼中担忧未褪,“你自小聪慧,万事不必我这个老妪多言,只是……” “你也莫说了。”徐阶打断她言语,随即步出门外,“来日收了聘礼缔罢婚书,你便操持七娘出阁罢。” 窗格之外,冒着雪目睹屋内情形的徐元颢虽是能视,苦于风大听不清楚,那三人言谈愣是没领会半个字。 “你在这做甚么呢?”张氏路过,睨他。 徐元颢忙后退:“孙儿在看……看光景。” “还不快收拾去?” “是。”徐元颢乖乖告辞,骤然闻得身后一声晴天霹雳:“这回你一个人去罢,我派个知根底的小厮伴着你,一路小心,莫要让祖母牵挂。” 徐元颢不解:“怎么,七娘不走了么?” 张氏不答. “张大人既已拟定婚约,这嘉靖年间进士登科录上的户籍事项可得修改了。”礼部侍郎笑道,取来一卷档册递予他。 张居正接过,挽袖蘸墨,于自己名字的那一侧家眷列里,端正楷体落笔:“妻顾氏。” 写罢,他停手搁笔,阖上档册,随后下值出门。 小雪纷飞而至,他行至柳泉居楼外时,心中挂念着与顾清稚之约,脚步不由得加快。 有一行官僚女儿坐轿路过,瞧见雪中有一蓝袍官服男子等候于鹤年堂之畔,长身玉立,湛然若冰,不禁撩帘望去。 “好俊的郎君。”有女子赞道,“这官服穿他身上愈发夺目,倒像是浑然天成一般。” “也不知是在等哪位姑娘,有这般颜容出众的相公,好生福气。” “我倒觉得是在候着哪位同僚,瞧他才下值就等人,怕是有甚么要紧事。” 众人议论之间,顾清稚方乘着马车而至,远远地就见那男子伫立于檐下,雪色一径里白茫茫铺开去。 “快停车!”她眼中有如闪过星子,连忙吩咐马夫,车停稳后立即奔下去,于众目之中小跑向他。 “张先生——” 张居正接过她,轻笑道:“不急,你慢些也无妨。” 顾清稚欲去勾他的肩同行,奈何身高有限,如此颇为费劲。 “我可以挽着你吗?”他问。 顾清稚点头。 他便拉开身上大氅,将她拢入臂弯之下,教淋漓细雪再侵不了她—— 我只能说只有《明实录》《明史》还有往来书信是能相信的,明人是真的很爱写野史笔记编派人,看得我眼睛痛。 感谢在2024-03-27 10:51:02~2024-03-28 11:0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最美的红王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仅溯 3个;最美的红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最美的红王 5个;仅溯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沉 50瓶;春山红杏 10瓶;小惠真、Angel 5瓶;40855796 3瓶;2024年还能吃到卷福的、珈一、36386138、绝对不败nori痴汉、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第34章 ======================= 雪霁天晴, 朔风萧萧,寒日泠然上琐窗。 “阁老,新婿一行人将至。”徐阿四至前厅来禀。 徐阶颔首, 蹙眉望向里屋:“快去催催夫人。” 他早已正襟危坐了半日, 张氏才将将梳洗罢出来, 一见丈夫穿戴妥当候在此地似有许久,不禁笑道:“怎的倒是你催我了。” 徐阶冷道:“咱家丫头新婚, 还这般惫懒,也不知你是何意。” 张氏顿时露出奇了怪了神情:“这话怎么似曾相识?老爷子这是完璧归赵了。” 话虽如此, 她知是丈夫心里滋味不好受, 于是取镜理好襟口, 宽慰道:“你也别太过伤心,姑娘大了总是要出门,再者新婿宅子离咱家拢共才几里路, 丫头想回还不是尽她心意?” 徐阶不答。 “今儿倒是你跟个婆妈似的, 我做外祖母的犹可, 怎的老爷子比我还不舍。”张氏言着, 喉头却亦是黯然,不经意老眼发热。 “丫头可出来了。”朦胧目光中, 她见仆役们簇拥顾清稚而出, 立时上前迎去,倾过身仔细察看闺女装扮面容。 她今日妆饰风姿夺目, 却令张氏心里一搅, 静静视着她于众人眼前向自己和徐阶辞别。 “外孙女此番拜别外祖父外祖母, 还望二老身体康健, 事事顺心, 勿要烦忧。” 顾清稚素手交叠于前, 屈身长拜,凤冠间垂珠哗啦作响,恰好掩住她目色。 张氏眼中含泪,眶角早已微红,拔下发间玉簪,轻轻嵌入顾清稚鬓中。 “谢外祖母。” 听她言谢,张氏不禁揾泪。 徐阶亦是眼底生热,作为一家之主又不能于众人之前轻弹,只能隐去情绪,强作淡容:“我们一切安好,你无须挂念,此去须与夫君相互扶持,勿忘本心。” 语罢,他又低声和清稚耳提面命:“我与你说的话可都记住了?太岳内里是个执拗的,日后还得你多劝劝他,担待着些。” 见顾清稚点头应是,他不再发一言,沉默着,注视外孙女凤冠下的娇艳脸容。比原先清水芙蓉的面庞浓丽更甚,被胭脂与眉黛精心描画过的五官美若朝霞,他不禁想着家中娇养多年的闺中少女,一朝之间竟要归于别家,面上虽看似古井无波,心海却早已翻覆。 他忆及女儿托人第一次将顾清稚带至其面前之时,小丫头瘦瘦小小,才及他腰间,牵着比她还矮的饶儿向自己行礼,半点儿也不认生,一双大眼晶亮如月:“原来外祖父当真和传说中一样是个美男子!” 徐阶当时便乐了,弯下腰抚她发顶:“传说里编派我甚么?” “湛然冰玉,蔼然春温,色笑袭人,有所谈论霏霏皆芬屑。” 徐阶大笑:“你背这个倒挺娴熟。” 小清稚答得理直气壮:“特意为了您背的,还不得多上点心?” 徐阶又是展颜。 旬月前自家那位学生寻上直庐时,他本以为是有甚么公务,忙问何事时,却见张居正忽而躬身行拜礼:“学生有一事相告,求恩师允准。” 徐阶见他如此郑重,不免讶然:“你尽管告知于我,何须行此大礼。” 夜色下张居正眸子澄然,又是一拜:“晚辈江陵张居正,斗胆求大学士成全心意。” “甚么?”徐阶隐隐已觉出他意。 “晚辈心慕阁老外孙日久,今日斗胆求娶,望阁老怜悯晚辈此心昭昭,考虑祈请。” 徐阶缄默。 耳旁不闻他言语,张居正不敢视他凌厉眼神,低道:“阁老?” 徐阶沉声:“你是真心?” “以此身起誓,不敢有半分虚妄。” “何日起意?” “一见即难忘。” 夜里他的笑声竟如秋露沾了两分冷意:“老夫早该瞧出太岳心思。” “不敢。” “你有甚么不敢。”徐阶道,“老夫瞧你胆大得很。罢了,待老夫去问她。” 他回身欲走,忽地被张居正阻住:“求阁老莫要为难姑娘,一切皆为张某妄念,与姑娘无干。” 徐阶望他双眸,须臾面上褶皱牵起:“太岳宽心,若这丫头教迷雾蒙了双眼,老夫自会替她拨去,若是头脑清明,也无需老夫操这份心。” 思绪扯回现下,他感慨万千,低颌摆摆手,示意顾清稚速行:“跟着你夫君去罢,莫三天两回跑家里来,让别人看了不像话。” “老爷——”张氏剜他,复换上笑容,含泪目送外孙女远行:“去罢。” 一直在身侧侍立的饶儿偏头见自家姑娘眼角濡湿,忙贴近她身子,附耳道:“姑娘莫往心里去,咱们阁老这是说反话呢,他暗里最盼着你回来了。” “嗯。”顾清稚借一声轻咳,憋回呼之欲出的眼泪,就着饶儿的手踏出门外. 饶儿纵然平日冒失口无遮拦,然这话还是被她说中了。 ——老爷子着实是口是心非,外孙女才过门未至半旬,就借了张氏的名义送帖子去探问丫头何日再来归宁。 张氏一面忍笑,一面顺着他意拟帖子,嘴里不忘调侃:“莫三天两回跑家里来,让别人瞧见了像甚么话。” “……住口。” 张氏笑得愈发高声:“我不过是复述了遍阁老原话,您就受不住了?” “老夫当值去了。”不堪老妻如此调笑,徐阶甩袖。 张氏瞅着他离去背影,脸上仍是乐呵,但身旁不见了那个总是跑前跑后哄自己开心的娇小身影,心里一阵挥之不去的落寞骤起。 顾清稚接到帖子时,嘴角抽了抽,一时无语。 “我说的罢。”饶儿邀功,“莫看阁老朝堂上高深莫测的,到了府里还不是成了寻常家翁,哪里能舍得下养了十来年的姑娘您呢。” 顾清稚摇头,虽很心动却是拒了:“改个日罢。” “为何?” “明日裕王府有宴,外祖父那儿只能后日去了。”. “太岳怎生仍未至?这宾客大半都来齐了。”高拱心急,问向身旁下僚张四维。 “还未至时辰,不过是我等来得过早,高大人慢候便是了。”张四维漫不经意接话。 他替上司斟了盏酒,见裕王前来,与高拱一道敬道:“蒙王爷相邀共饮,微臣荣幸之至。” 裕王肌骨消瘦,唇下数绺长须,待人谦恭有礼,高拱是他王府侍讲,即是他读书师傅,故此待高拱更是亲厚与他人不同。 瞥见高拱身旁张四维风度闲雅,相貌俊秀,端得是仪容倜傥,心底顿生欣赏,又想起张居正,复问高拱:“太岳何时至?” 一旁王妃陈氏听入耳中,不禁笑道:“妾还请了张大人新婚娘子一道来,想两人还不知何时能出发,王爷开宴还早,何必急这一时。” 高拱闻言,亦笑而不语。 张四维道:“臣还未恭贺张大人新婚之喜,来日定当补上。” 高拱摇首:“太岳不是那等拘礼之人,子维省了那心罢。” 陈氏一提清稚,便有如面带春风:“几位大人还未见过那顾娘子,心思甚是灵巧,一手医术多少男大夫都比不得,为人又心善,张大人娶了她真是好福气。” “怪道徐阁老拒了这么多高门,原是早就看上了太岳做外孙女婿,必也是舍不得给了别家。”高拱方打趣罢,眼睛倏地一亮,“他们来了。” 众人望去时,果见一双男女挽臂缓步而来,沿途回应着诸位同僚的恭贺。 “二位真真是一对璧人!吾等贺张大人与娘子新婚大喜!” “哪里哪里。”女子谦声道,侧首视了身旁丈夫一眼,男子会意,隐在袖中的手指与她紧紧相扣,女子随即又朝众同僚露出烂漫笑容,“多谢列位大人。” “那便是张太岳和他娘子,子维可上前与他二人攀话。”高拱示意张四维。 后者却并未答言。 眼风一瞥,顾清稚见了陈氏迎上来,忙先一步趋至,躬身行礼:“见过王妃。” 言罢,又吩咐身旁侍女:“饶儿将物事拿来。” 陈氏笑道:“来便罢了,还要赠礼,你这丫头就是太客气。” “不过是臣妾的一番心意,此乃鹤年堂新送来的长白山野山参,最是补气,只是王妃切记不可多服,每次适量即可。” 陈氏合不拢嘴,命仆役收了,上前来牵住她素手:“如今可好了,张大人是我家王爷的师傅,你日后千万常至我裕王府,也算是多来与我作伴。” 言至此,似是想到了甚么,又道:“王爷侧妃李氏近来有孕,娘子若是有闲暇麻烦多来相看,王爷年近三十就这么个骨血,若是能诞个皇孙,也能教圣上欢喜。” 张居正忽而察觉袖下扣着的指尖一滞。 话一毕,周围人均来作贺:“王爷恭喜了!此胎定是麟儿,至那时吾等皆要沾王爷的光了。” “若真能得个皇孙,定来再宴诸位。”裕王道。 一时称颂声四起,人群中独顾清稚眉目蹙起,虽迅速抿去,却被站于不远处的张四维收尽眼底。 他此时方才趋前,举杯与张居正道:“卑职见过张司业与夫人。” 顾清稚见来人风神俊美,眸中顿时掠过一道星点:“大人是哪位?” “不敢称大人,卑职乃翰林院编修蒲州张四维。” “张大人好相貌。”他眼见女子目中光芒蓦地敛去,浅淡眸子一沉,语气却仍是平常,然而旁人听去颇具别样意味,“名字也好,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张大人定是身负辅弼大才,休得谦虚。” 张居正垂首望她一眼。 察觉到他神色,顾清稚仰面对视:“怎么了?” “无甚。”他道,“挽紧我。”—— 感谢在2024-03-28 11:08:08~2024-03-29 21:2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最美的红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3个;最美的红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梨、丞~丞 10瓶;13428653 4瓶;40855796 3瓶;溯萱°、水精灵、绝对不败nori痴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第35章 ======================= 时至春日, 顾清稚收到来自浙北的一封信函。 言目睹百姓因倭寇之乱流离失所,心生救济天下之念。又见从古至今缺乏专门著作以详细介绍各药材功效,又或者残缺不全, 谬误百出, 致使许多病人因此贻误治疗时机, 枉送了性命。 故此,信的主人决意撰写一部本草学专著用以勘误, 此书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即始撰初稿,奈何条件有限, 忆及在京城时宫中御药局藏有不少奇珍异草, 于京外却再难寻得, 因而寄信于她,询问她是否能够记录相应形貌、性状、功效与他,如能帮忙, 则将感激不尽, 若为难, 亦不强求。 落款为黄州李时珍。 兹事体大, 顾清稚却当即写信予以回复:“盖知老师事业功在当代利于千秋,学生岂敢拖沓怠慢, 必当鞍马驱驰于前, 尽绵薄之力以助老师心愿。” 书罢,立刻一头埋入御药局中, 一时竟废寝忘食, 常至二更亦点孤灯一盏, 几欲焚膏继晷夜以继日。 宫中女医虽人数不多, 然个个为各地医术精尖之妇人, 清稚资历最浅, 年轻也最轻,但名声颇高,便时常有如履薄冰德不配位之感。 女医们待她亦如长姐视幼妹一般,清稚本就亲和,又相当好学,有疑问便会睁着双圆润杏眼谦虚求教,见到同僚们一口一个姐姐,如何能不讨喜。 见她如今为此事投入诸多心力,众人便也来协助,有能指教之处便详尽解释,知何地有珍贵药材也无所不告知。 顾清稚见民间常谈一味名为“万氏牛清心丸”的药,言可治小儿急惊风,乃当今名医万密斋的家传良方,可惜自己与那万密斋并不相识,无缘得见。 瞧她苦恼,一女医便献策:“我闻得那万先生近来正于北直隶探亲,顾娘子若有甚么人牵线,或可相识。” 虽是如此,顾清稚想破了脑袋也思不出身边有谁人能与那万密斋有牵连。 “顾娘子勿忧,万先生乃沿海福建人,徐阁老桃李天下,学生中定有其同乡,娘子慢些探访也不迟。”女医又道。 于是顾清稚硬着头皮重回外祖父家里做客。 “还舍得回来?”徐阶才下值回府,见屋内赫然坐了个稀客,淡淡视她,“老夫以为你有了夫家便忘了老家,养了这么些年却是白养,一颗心全搁别人那去了。” 顾清稚无辜:“天可怜见,外孙女这些天连家都未归过。” 张氏大骇:“这可使不得,纵然张先生这两日公务忙顾不到你,你也不能和夫婿闹脾气冷落了他,须知夫妻之间贵在相互理解,怎能凭一己之喜怒光耍小性子。” 她细细端详清稚眼眉,果见其目下发青,似是已有数日未能安枕,想起传言,又是一阵担忧:“听闻张先生一遇盐使、关使、屯马使回朝述职,即夜至其家详谈地方上的情形利害、陈规积弊,这一心扑在朝政上的心思固然很好,但这不顾家也是该劝劝。” 顾清稚心道何止爱跑别人府里,归来后还要通宵达旦记录琢磨方才对谈。 但这话终不好说出口教外祖母担心,便故作不以为意道:“这才是好事呢,他本就忧虑刚中进士便入了翰林院供职,直至今日从未有过时机外放出京磨炼磨炼,以至于缺乏地方治理经验,生怕难以体察民情,不利于见识增长。这下多方探访,四处求教,如此也能对百姓疾苦有更深切体会,这可不就抵了任职地方的好处么?” 张氏聚拢柳眉:“你这孩子……怎的一心就知为张先生着想,还说甚么盼着自家夫君外放!这出京容易,回来可就难了!多少人挤破脑海要回朝廷中枢谋个一官半职,你倒好,心心念念要夫君跑地方上任职,也不知你是作何想。” 顾清稚绕至她背后,伸出手替她捏了捏后颈,待她舒适闭目,笑道:“我也就是说说罢了,还不知有无外放的一日呢,说不准出了京还能更自在些,脑海里只需牵系一方百姓,总比现在一闭眼就念着两京一十三省轻松。” “你们当真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张氏阖眸叹气。 “我向来知太岳案牍劳形,所以我也不打搅,自己做自己的事儿便是了。” “你有什么事儿,值得你费这么大心思?”张氏心疼地转过身去揉她。 顾清稚方欲提起那寻人事项,不料大舅徐璠自门外快步而入。 一瞧外甥端坐这厢,徐璠不禁冲她招呼:“七娘怎的回来了?” 张氏替清稚接话:“你亲外甥女想回来不是随便回?你做甚么要问这一嘴。” 徐璠讷讷:“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说着,他看向上首徐阶,拱手行礼:“爹,儿子有事来报您。” “你说便是了,老夫听着。” 徐璠方答:“儿子主持的万寿宫业已修毕,来向父亲禀告。” 徐阶顿而直身,沉肃眉间难掩喜色:“此话当真?” 徐璠颔首:“儿子从不敢有半句虚言,牵涉三族之事,如何敢欺瞒圣上与您。” “你此番做得极好!”徐阶复赞他,“亏得严分宜百密而有一疏,将此机遇拱手让与你,然你能成此功劳也是难得,掰倒严党亦有你出力。” 张氏亦是大悦,欣慰看他:“大郎如今在天子面前得了力,多亏了平日里书读得好,你父亲教诲的那番道理也亏得没有白进耳朵里。” 徐阶眼神一扫,瞄见一旁顾清稚不声不响地安静立着,面上似若有所思。 “这丫头可懂了些甚么?”他并不打算放过提点外孙女的机会。 顾清稚发觉近来外祖父尤爱教育自己,便点了头,将心中思忖道出:“不可放过彼者一寸一毫松懈之机,自古无金汤一般的堤坝,但凡是个人皆会犯错,便只需逮此时趁虚而入,将这千里之堤上的蚁穴搅得愈大,使其再难以堵上。” 徐阶笑而不语。 他知顾清稚已看懂其意,严嵩万般老谋深算,前段时日却犯下一差错:嘉靖所居万寿宫起火烧毁,不知迁往何处居住,遂问群臣。 严嵩平日善察圣意,却不知为何此番头脑不清,建议嘉靖可暂居南城,待日后有适宜宫室搬去不迟。 徐阶在一旁听着,面上不显,心下早已是大惊——南城乃故英宗自瓦剌归国时幽居之地,这段不光彩之历史是个大明臣子都该熟记于心,而这回严嵩虽是无意,但已犯了嘉靖忌讳。 不过嘉靖仍是眷顾严嵩,虽有口舌之失,亦只是强压不快未作怪责。 此时徐阶进言:“可将修三大殿剩余的木料重修万寿宫,臣荐雷礼以督工事。” 此言可谓既匡正严嵩之过,又提了个暗合皇帝心意的建议,连可用人选亦呈给圣上待选,如何能不教皇帝龙颜大悦? 果然,嘉靖满意之下,命徐璠以尚宝司丞兼营缮主事,监督该项工程,徐璠也不负众望,昼夜赶工,激励匠人,仅以三个月即重修罢万寿宫。 “外孙女说得不对么?”清稚候了半晌观其不答,不禁偷眼看他目色,刚好与他苍茫老眼撞个正着。 她忙收回眼神,耳旁传出徐阶声音:“老夫瞧你是得意忘形了。” 这句也不知是提点谁,总之地上齐齐跪了两个。 “爹教训得是,儿子明日便谦辞圣上恩赏,自称年幼,此皆乃严阁老之功,臣不敢僭越。” “外公言之有理,外孙女从此埋首做人,不再在外出风头,外公放心便是了。”. 然而直到夜初时分,顾清稚仍未寻得契机达成此次前来的目的。 徐阶自称年老昏聩,急需休憩,不等她开口相求即摆手催促她退下:“老夫倦了,你们也速归去罢,莫要来老夫面前讨嫌。” 顾清稚悻悻然被赶出府,于马车缓驰而过之时,迎面正巧遇上一男子着官服下值。 “原来是张大人。”她撩起帘子,向男子微笑。 张四维忽于寂静半道闻一女声,陡然一惊,当即举目视去,看清来人面庞之后立时将这异色收敛,淡然作礼:“见过娘子。” “张大人哪里去?” “……回府。” “原也该这样。”顾清稚作恍然大悟状,“我糊涂了。” “无妨,娘子是有何事么?” “张大人出身显贵,听闻您舅父乃是镇边重臣王崇古。” 张四维不知其意,视她坦然双眸,回道:“舅父之荣与卑职并无干系,卑职也无意借此攀亲。” “张大人这是哪里话,我还欲因王将军求张大人一件事呢。” “何事?”他望她。 “我听说王将军旧日曾于沿海巡边,与那方名人颇有交情,有人说王将军认得福建名医万全万密斋先生,我正好有要事求问万先生,不知张大人可否赏脸做个牵线,介绍我与那万先生认识?”顾清稚道,“您要什么回报,我必倾囊奉送。” 张四维牵唇,瞧着仿佛那最后一语于家财万贯的他看来颇为可笑,然颔首:“不过小事罢了,能为娘子效命,是张某之幸。”. 回至府中,已至亥时。 仆役接过顾娘子摘下的斗篷、暖帽、手套等物,听得她问:“夫君可归?” “娘子回来前无多时已归,正于书房阅公文。” 最后一语无须仆役提醒,她即心知肚明。 “我去取一份笔墨。” 一面换上燕居服,悄声步入后院书房。 烛下张居正仍专心伏案撰着甚么,她不忍打扰,只放轻脚步趋至书桌一角,拈了支紫毫笔,翻来覆去却寻不见墨。 顾清稚便踏出房去,欲往府库中和管家游公讨一副。 方回过身,蓦地,背后闻他冷冷一语:“这里有。” 顾清稚应:“好。” “拿得倒快。”墨才到手,他又是漠然。 顾清稚低首看他:“怎么了?” “难得见你有求于我。”他道,“求别人倒是迅速。”—— 感谢在2024-03-29 21:29:47~2024-03-30 17:1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撒花机器人 6瓶;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第36章 ======================= 灯花缠动, 四下万籁俱寂,只余风卷起桌侧书页簌簌作响。 “夫君如何得知?” “我为何不知。” “我以为夫君不知道。” 他未作回应。 “夫君生气了?”顾清稚攀住他的肩,将脸颊贴近他的后背。 他未动, 握着笔的手蓦地一滞, 语气却淡:“你顺意即可。” “可是夫君不悦了, 那我也顺心不起来。” “……”张居正道,“我未尝不悦。” 眸中光芒黯去, 顾清稚顿感难以交流。 松开手臂,默默后退推门, 她低声道:“你早些睡。” “你亦是。” “七娘这是和兄长吵架了?”张居谦圆睁着眼问。 顾清稚甫开门便见仅披一件外袍的少年立于庭中, 不禁蹙眉赶他:“穿这么少是上赶着得伤寒么?回去睡觉去。” 张居谦岿然不动:“你是不是在和哥哥冷战?” “……不曾。” 他不信, 似是挣扎许久,脸一红:“你们就没同过寝,哪有新婚夫妇如此这般冷淡的?” 这回轮到顾清稚脸红, 然仍是义正辞严瞪他:“小孩子懂甚么, 干你甚事?大人之间的私密还能教你做弟弟的看见?” “我也是听外头人说的。”张居谦回答得亦是正气凛然, “而且府里人都说你们感情不睦, 今日我在膳房里听见谢妈妈和女仆讲你们都是分房睡,各忙各的, 兄长未至三更不会入榻, 七娘屋里的灯亦是亮至半夜,我听了心里急, 想着要来劝劝七娘。” “我有什么可劝的?” “七娘能不能……明了哥哥的心思?”少年唇角动了动, 犹豫半晌方道出词句, “哥哥是个不善于吐露心意的人, 对身边人也摆脱不了那股深沉气, 教人难猜他在思索甚么。这么多年来除了辞官, 我所见过他所做的最率性而为之事便是求娶你,所以我想哥哥所表露出的与他心里想的决然是无法相及的,他这个人生性矜持内敛,你千万不要把他嘴上说的话搁心里去。” 他一口气说毕,清稚也目不转睛在听,待最后忍不住伸了手去揉他发丝。 “我知道的呀。”她眉眼如月弯弯,微微倾下身与他对视,“弟弟放心,我在尽力做一个比你还要懂他的人,可能需要些时日,莫急可好?” 少年垂目:“我也只是看了心里不好受,毕竟兄长很在意你,我知道你也是喜欢兄长的,所以不想瞧见你们因为别扭没说开而一直这般冷淡,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顾清稚捏捏他脸:“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那能不能请居谦听听我的?” “甚么?” 她复推他:“快回去睡罢,要是着凉了我可就当没听见了。” 张居谦神色一怔,忙小跑回去睡了. 柳泉居酒楼以烤馒头、银丝卷和豆沙包闻名,故此顾清稚每样都点了一盘。 对面坐了个神采奕奕、须间杂有白发大半的半百老者,正捻须品鉴那盘烤馒头:“娘子眼光甚好,此物外表金黄酥脆,内里食来又是一片绵软,色泽也鲜嫩,搭上这特色黄酒更是一绝,老朽不才,竟要沾顾娘子的光才能吃上这店,枉自活了这么多岁数,却也是惭愧。” 瞧见他已饮罢一小盅,顾清稚连忙起身,又替他斟满,嘴中笑道:“万先生说的哪里话,我是小辈,孝敬您这个前辈兼长辈不是最为应该的么?这里黄酒确是稀有,听闻是开店时院子里柳树下有一眼井,其中之水极为清甜,店主用来酿酒后酒香四溢,芬芳扑鼻,最为难得的,还是据说其有疗治风寒腰腿疼之功效。” 一闻得有治病疗效,瞬间触动万密斋神经,忙追着问:“这般神奇?” 顾清稚点头:“店家酿制时往里头掺了中药,既然前辈喜欢这黄酒,那我再为您添上一壶。” 万密斋推辞:“岂敢再劳烦娘子破费?那老夫可真是惭愧了。” 顾清稚视着他牵唇:“万先生又和我客气,我本就是有求于您,若是不请您饮两盏小酒还像话么?” 万密斋方笑:“娘子盛情,老朽不敢不受。”他收起笑容探问:“不知娘子可是为牛黄清心丸而来?” “先生怎知?” 脸上褶痕挽起,万密斋道:“老朽只消定睛一看,便知顾娘子这双大眼里写满对老朽家传药方的渴求,教老朽就算想逃脱也难。” 顾清稚大乐。 “小二——”她勾手唤酒保。 那酒保却似爱答不理,来回晃荡着只看顾二楼那厢的客人,她唤了几遍亦是闻所未闻,只当未听见。 抬头朝万密斋一笑,顾清稚解释:“这柳泉居既是出名,便不乏达官贵人在此宴客,那群人甚是惫懒,不识先生大名,或许是上赶着服侍那些做官的罢。” 万密斋会意:“常态,毕竟做生意哪能一视同仁。” “那先生在此慢饮,我去前头柜身再续两个菜。” “不必了——” 顾清稚却不理,径直往柜台小厮处走去。 “娘子要些什么?”见人亲自来叫,酒保终是给几分面子,挂上笑脸摆出副殷勤模样招呼。 “可有食单?” “有。” 顾清稚粗略看去,指道:“贵的皆给我来几样,要荷花燕菜、云片鲍鱼、金丝海蟹,不拘多少,端得上台面即可。” “哟,娘子说笑了。”酒保倚着门觑她,“这时令哪来的鲜货?小的们上哪儿变去。” “你们这不是当季食单?” 酒保道:“是却是,然如今已至未时末三刻,即将闭店了,厨子已是来不及备菜,娘子莫为难我们了,下回要来还是早些罢。” “既然如此,上两盘你们现下能做的。” 酒保接过她一两银子,揣进怀里:“那便只有焦溜肉片还有余下的,娘子不嫌弃这就给您上。” “也行。” 回了座,她挽起笑容,向万密斋道:“本想着用美食佳肴骗出先生良方,奈何这家酒楼是个不争气的,下回再寻一家,定要教先生心甘情愿。” 他展颜:“顾娘子说的哪里话,若是老朽不情愿,宫里的御膳都换不来一字,可若是老朽愿意,顾娘子空手即能套个一干二净。” “那万先生还是缓着些,全被我套光了去,那我可就对福建的百姓们罪孽深重了。” 万密斋大笑:“这药方又不是甚么几百年长一颗的仙果,老朽恨不能昭告天下呢。顾娘子可有纸笔记着?” “我去唤人。”顾清稚又朝挨得最近的跑腿小二喊了声:“可否为我取副纸笔来?” 一面说,又拈了袋中一颗碎银子抛给他。 小二眼疾手快,手一举稳稳接住,道了声:“稍候。”便如一阵风跑出去。 须臾,携了一张掌柜记账用的白麻纸,并一支蘸了墨的笔递她。 顾清稚接过,又塞了他一串钱放他袖里,小二方千恩万谢离去。 万密斋不由得感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感慨罢,他垂首视向清稚此时尚还空空荡荡的纸面,缓道:“娘子能不计利益为民众着想,足见可贵。” “先生又夸我,殊不知我也不过是受老师之托,真正将九州社稷捧在心里的是您和我老师这般的人,您若是再捧杀我,那我都没有脸面和您同席了。” “你这话何尝不亦是捧杀老朽?我们行医之人一生能救一万之众已算多数,真正需要心安九州万方的乃是为政者,随意一条律例乃至法令或将百姓毁于旦夕之间,或救危如累卵之众生于水火,我们亦不过是大明天子座下升斗小民,与万物有甚么分别。” 顾清稚默然,半晌笔尖墨汁将凝,万密斋见状,出言道:“娘子且快些记下,老朽这便报来。” 她点头,耳边听老者娓娓而谈:“万氏牛清心丸,可治小儿热入心包、热盛动风症,症状凡此三:症高热烦躁、神昏谵语及小儿高热惊厥。” “何以能治神昏谵语?” “娘子莫急,且听老朽说来。此方含牛黄、朱砂、黄连、栀子、郁金、黄芩,牛黄可清心解毒,豁痰开窍,为君药。” “有君药,可还有臣药?” “有,黄连、黄芩、栀子可清热解毒,此即臣药。但还不足,尚缺一味佐药。” 顾清稚笑道:“那这方子里是一个朝廷都齐了,不知佐药又是甚么?” “朱砂镇心安神,郁金行气解郁,兼以开窍,共为佐药。” 她哗哗记下,见其中有黄连,不禁疑问:“瞧着性状甚苦,万先生如何能让小儿服之不哭?我小时若是喝了苦药,可得难受好几个时辰。” 万密斋意味深长捋须:“那自然不可直接服用。此六味药除牛黄外,将朱砂水飞成极细粉,其余黄连等四味粉碎成细末。再将牛黄研细,与上述粉末配研,过筛,混匀后,每20钱加炼蜜20钱至24钱制成大蜜丸即得,服用时一次两粒小颗,或者一粒大颗皆可。” 顾清稚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儿用药,还得先哄好他们的嘴。” 话音才落,二楼处有贵客声调渐高,颇为慷慨激越,像是酒至半酣,声音尽数落入楼下座客耳中。 男子情绪似乎极为高昂:“与蒙古封贡互市,但有百利,总有一害亦可抵免!近边士卒缺衣少食,面黄肌瘦者多数,与俺达封贡即促边境安宁,稍缓边防,又可解戍卒危困,何乐而不为?真不知朝廷诸公为何如此恐惧,方今蒙古兵力如何能与英宗时相比,纵大明忙于应付倭寇,蒙古若再敢仿庚戍之变前来侵扰,也能教他碰一鼻子灰去。” 不待对面友人回言,这发话男子又斟一碗,继续侃侃而谈:“再者,如今仅仅开放二处马市,远水不解近渴,所发挥作用着实有限。依高某看,不若尽开十一处边境口岸通商,边境军饷大减,也不用花那么多开支大量饲养马匹,节省下来的费用又可补贴东南,至少足有五千万两白银之数。” 万密斋不禁微笑:“二楼果然是两位朝中官员,无怪乎酒保待吾等怠慢。” 顾清稚扬唇,双箸敲了敲案沿:“小二!” “娘子有何事?”毕竟是收了银两拿人手软,酒保闻讯迅速趋来。 “给楼上那两个谈论五千万两白银的爷。”顾清稚挑眉望去,似笑非笑道,“一人来一碗五文钱的,清汤面。” “啊?” 装作未见酒保惊愕目光,顾清稚继续与万密斋讨教药学事宜。 不料过了半刻,那酒保又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手中还端了几道玉盘,热气腾腾似是将将出锅。 顾清稚以为是点的肉片终于烹饪完毕,待那菜上桌时,却是红爆海螺、清炖蟹粉、芙蓉鱼翅等物。 她顿时惊讶道:“我何时点过这些?” 酒保躬身,悄声解释:“是方才离席的其中一位客人,说娘子的待客之道略显不周,他来替娘子招待贵宾。” 这回轮到万密斋不解。 顾清稚呵了一声:“那我去点菜之时你们不是言道只余焦溜肉片了么?为何那客人一吩咐,你们伺候得比谁都殷勤。” 酒保赔笑:“您也知好民不与官斗,那贵客一眼便知是朝廷官人,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哪里敢惹他们不快。” “那官人正是我之官人。” 淡淡话音一出,酒保细思此语,瞳孔倏地放大,满头亦起了汗. 归家时,已是月上柳梢。 不出所料,府中主人又在书房。 她推开门,径直拂开桌案一角堆放的书卷文牍,撩裙靠着边沿坐了,就这般直直地俯视他。 “夫君和高大人饮了多少?”她闻见他身上微醺之气。 “不多,半壶。”张居正又翻罢一页,埋首回应。 “可我明明瞧见了三壶。” “其余皆肃卿饮之。” “那高大人是海量了,我瞧着那一壶足有大半升。” “肃卿向来如此。” “那夫君同他小酌可得当心了,莫被他灌醉了去。” “我从未醉过。” “……谢谢夫君吩咐点的菜。” 他终于稍稍抬眸:“不用。” 趁此隙,顾清稚迅速俯身吻了他的睫羽。 “夫君今夜喝了酒就莫晚睡了好不好?”他顿而心神大乱,望着她轻言软语勾住自己的脖颈,“也莫在书房里睡,回屋里罢。” “恐我会打扰你忙事。” “原来夫君是这么想的。”顾清稚与他对视,手指覆上他的,“我以为夫君是有意冷落我呢,现在才晓得夫君是体谅我。” 他僵着手,任她与自己指尖交握:“看你前段时日有正事要做,故而不敢扰了你。” “我还以为是夫君不喜欢我呢。” 他看她笑意盈盈,于是自座中站起身,微弯了腰吻她。 “我确然是不喜欢你。”他低道,“我爱你。” “那碗面不错。”思及此,他又说—— 小顾:长了嘴就是要说话的。 感谢在2024-03-30 17:14:58~2024-03-31 17:3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书染、太太加更了吗 10瓶;叶雨凡、溯萱°、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第37章 ======================= 春闱既开, 又是一年士子赶考时。 红杏枝头,和风煦暖,拂来一身春意满。 发榜之日, 顾清稚恰好以赏杏为由, 在家宴请戚继光夫人王瑛。 王瑛为人飒爽, 颇有几分江湖儿女意气,言谈也利落, 毫无半分扭捏弯绕。 顾清稚因上回戚继光夫妇相救而心存感激,又着实欣赏这般英气女子, 候着王瑛回京便下了帖子邀她来。 王瑛也是个直爽的, 没过几日便登门拜访, 一见清稚即如故,攀住她手笑道:“我就知道顾娘子和张先生是一对,只需一眼就能瞧出来, 你们那个眼神都快扯出丝来了, 果然, 这不还真成了一双。” 顾清稚斟茶予她:“成婚之日瑛娘子不在京, 可惜了,不然就算喊八抬大轿也得把你抬来。” 王瑛听了发笑:“你且莫说八抬了, 若我彼时在京, 飞也要飞过来。不过说来确实不巧,刚好沿海起了倭寇, 我得随我夫君星夜奔过去, 那回缺席怎么说都得怪罪到倭寇头上。” “戚将军可胜了?”顾清稚对此相当关切。 “自然。”王瑛扬眉, “我夫君出马, 向来无往而不利, 倭寇无不望风而倒。” 此语若是别人自夸, 怎么说都难免存有骄矜之嫌,奈何用在戚继光身上,却是一点儿夸张也无。 顾清稚眼中冒出敬意:“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大明有戚将军俞大猷这般的国之良将拒守国门,又何愁虎狼窥伺,当真是天降武曲星。” 王瑛早已习惯这顾娘子眸中惊羡之色,忍不住抿唇:“我不过是和你调笑,你怎还真夸上了。” 顾清稚肃然道:“我实话实说,没有半分虚言。”言着,眼中却覆上几分怅然:“戚将军若是能活到几百年后就好了。” 王瑛不解其意,只当她是在祝自家夫君万寿,素手扯她袖口:“那还是别了,谁知他活个几百年还拿不拿得动刀呢,大明养他都得养亏空了。” 顾清稚本想答不养也亏空得厉害,忽见小院里又步入了数人,似乎皆是来赏花。 “王夫人原也在,张某失礼。”张居正见了树下坐着王瑛,忙向她作揖。 王瑛也立即起身回礼:“承蒙顾娘子相邀,特来贵府讨个夜饭吃。” “上回蒙王夫人助七娘脱难,张某还未亲至府上致谢。” 王瑛敛眉:“张大人哪里话,多少月之前的事儿了,不必再提。” 他还携了高拱和李春芳同至,几人一并行了礼,待客人坐下后,顾清稚悄拉过张居正至一边,故作愠色:“你这般请了两个男客,我和王娘子去哪里待?” 袖下他握住清稚指尖,歉道:“我并不知你邀了王夫人,那我请他们赴外边。” “不必了。”顾清稚的手指勾紧他的掌心,摩挲得他心口有如被雪淋过,细细发痒,“王娘子应该也不是拘礼的,若是不自在,我和她出去转转便是。” “你手冷,怎么不多穿些?” 顾清稚不以为意:“在自家还拘那么多?” “太岳这是在和娘子说闺房私话呢!”高拱见府中两位主人正躲在杏花下絮语甚么,不禁发笑,扬声嚷道,“休得花前月下,还不速来待客?” 顾清稚一惊,立即抽回手,抢先道:“这便来。” 唤了侍女端茶,她坐回原位,高拱又视向张居正:“昔日徐阁老评太岳素性沉毅渊重,不知于娘子面前可还如在朝中那般冷面少和易?” 李春芳接话:“肃卿何须多问,在朝堂时太岳何日少过冷面待人?也就在他娘子眼前和颜悦色了罢。” 顾清稚觉着现在就有必要拖着王瑛撤退了。 但王瑛似乎颇有兴致,加入了男子们的谈话,却也不忘解围:“妾身瞧高大人和张大人倒是两个极端,高大人一望便知是个能说会道的,平日里必定没少听他声响,张大人一看即是沉默寡言之人,二位也不知如何能结成交情,却也是奇。” 高拱乐道:“太岳并非沉默寡言,一遇正事没人能争得过他,只是素日不笑,如此显得异常严肃,徐阁老夸他那四个字可不是白得的。” “提及阁老,顾娘子乃徐公亲孙,不知老师近日可好?”李春芳问。 顾清稚摇首:“外公近来留在宫中直庐公务,据外祖母言从未归过府,比之往日愈发勤勉。” 他会意:“阁老公忠体国,终日侍奉御前为圣上分忧,我等也当勉励自身才是。” 众人对望一眼,皆知徐阶之举乃何意——严嵩已有倾颓之兆,嘉靖日益疏远严氏父子,徐阶何等人物,遇此千载难逢时机自然不会失手。 “哎,来之前即说今日不谈国事,怎的又犯了忌讳。”高拱摆手道,“我闻得近来有一文坛盛事,值得一提,茅坤、唐顺之选编唐宋之时八位大家散文合为一卷。并称唐宋八大家,茅坤撰了文钞,近日已传至京中,听闻在南方就连小儿亦无人不知此文。” 李春芳状元出身,于文章处多有钻研,当即起了兴趣,直起身:“不知何处能购得?” “东大街那么多书坊,何愁到时买不得?” 李春芳慨叹:“文易得之,而人已成空,可惜八位大家俱逝,我朝再无此等文豪。” “不知子实最推崇其中哪位?” “皆有长处,晚辈怎可妄议。” 高拱本欲再问张居正,奈何其人专注煎茶,他便问顾清稚:“顾娘子以为呢?” 她眼眸微动,思索片刻,答:“文无第一,我觉着都是极佳,反正比之外子的文章不知好了多少。” 某煎茶的外子抬眸望她一眼。 高拱大笑:“太岳只是不会做散文,他书信却是相当情真意切,这也是个长处。” “何止是不会做散文,他的诗也颇有提升余地,李杜皆要自惭形秽了。” 顿时,众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张居正戏谑:“快来听你家娘子编派你的话!” “……”他缄默目光投往她面孔,顾清稚脑袋一缩,自觉挪了挪位置,退往王瑛肩旁逃避那略带审视的眸子。 “瑛娘子,我们出去散散心罢。”她挽王瑛胳膊央求。 “七娘想去哪儿?” 顾清稚灵光一闪:“想看看礼部贡院放榜。” 王瑛蹙眉,仿佛有些嫌恶:“文举有甚么好看?左不过是依锦绣文章排名次,我却是提不起半分兴致来。不若咱们去瞧瞧武举,那才算得上精彩。” 她目中一亮:“还是瑛娘子的主意好。”. 当时武举多于帅府中考试策略,在教场内测试弓马,依据答策、骑射、步射能中数量以授官。凡答策二问,骑中四矢,步中二矢者,可授中式官,一并派往京城军营总管队任职。 二人至时,骑射方开始。 场中武举者俱是英武不凡,身着曳撒,于马上来回疾驰,扬起尘土漫天。 有一青年武官尤为出色,挽弓射靶,三箭皆中,引来满场叫好,遥看面容时隐隐绰绰不甚分明,仍能依稀瞧出此人英姿勃发,虽赢得雷鸣喝彩亦是从容不迫,颇有大将风度。 同袍上前恭维时,顾清稚闻见他的籍贯名姓:辽东李成梁。 王瑛瞧她眸中又有明亮暗涌,拍她肩噙笑:“可是又看到了什么故人?” “非也,夫君的故人。” “此人出自辽东,张大人如何能与其有旧?” 顾清稚转过身,敷衍中含了两分认真:“太岳素喜结交,常赴他人饮宴,或许是于席间识得也未可知。” 王瑛便撇过话题,叹道:“可惜此地女子不得入,否则我必也上马与这群男子争个高下。” “瑛娘子若是去了,这帮须眉都得拜倒在你红颜之下。”顾清稚接话,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称赞,“我听说你在台州随戚将军出战时,披上战甲演了出空城计吓退倭寇大军,那等风姿可惜我是没有见过,这群比武举的纵然弓马娴熟,至上了战场还指不定会如何呢。” 王瑛一听她提自己过去光辉事,秀眉上掩过几寸嗔意,扑她道:“我都快忘了,亏得七娘还能记住,偏要再提醒我忆起那回的凶险。” “再如何艰险不是都逢凶化吉了么?”她鼓动,“你不若女扮男装,上去和那群男子比试,别到时制诰都被你夺了去,可教他们羞愧死了。” 王瑛竟然真的开始思索起这法子的可行性,蓦地,一阵马蹄声渐近。 “顾娘子原来在这里!”正谈笑之间,远处道路中有一快马飞驰而来。 顾清稚循声望去,见来人翻身下马,貌甚焦急:“娘子教奴才一顿好找。王妃有召,请顾娘子速去裕王府瞧瞧我家侧妃。” 她倾首:“怎么了?” 来人躁道:“李侧妃难产,性命堪忧。” 话音未落,骤而,一旁王瑛发觉她眸色发深。 “宫中御医如云,我技拙,恐无法解李妃之困。” “王爷是提早便请了几个太医。”来人汗滴坠于沙地,“然俱是束手无策,陈妃娘娘言,必得召您前去,说顾娘子是女医,唯有女医能令李妃宽下心来,安然产子,还望顾娘子莫要推拒,伤了王爷陈妃盼您救治之心。” 顾清稚默了须臾,指间绞紧,胸口如有烈火碾过,无人知此时那细嫩手心将近要攥出血来。 “……娘子?”传话小厮见她不语,以为她是担忧自己技艺不精,出言宽慰道,“无论是否能出力,陈妃娘娘都明令奴才必得要请您前去相看,李妃娘娘见了女子必然是能放松些的。” 王瑛察觉异样,上前扶住她:“七娘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顾清稚摇头:“无碍。” “娘子快随小的去罢,李妃危在旦夕,娘子身为医者,不可见死不救。” 顾清稚视向声声催促的男子,低声道:“带我去看看罢,莫让裕王陈妃候急了。”——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 感谢在2024-03-31 17:32:15~2024-04-01 17:5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灵心 6瓶;真的很想七! 2瓶;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第38章 ======================= 裕王和陈氏早于廊下焦灼踱步, 屋中已无声响,似是叫喊得累了,失了发声的气力。 陈氏心慌, 即刻透过窗棂往里视去, 见仆妇们匆匆往榻上拥去, 七手八脚地替昏迷的李氏拭汗,一颗心惴惴不安提着, 含泪看向裕王:“王爷,彩凤处境这般凶险, 可该如何是好?” 裕王不言, 只来回徘徊, 额间汗珠却已彰显他此时心中煎熬,陈氏欲再语,视线中一纤瘦女子随仆役踏过门槛走来。 “臣妾见过裕王, 王妃。”顾清稚低垂面庞问礼, 陈氏却未察觉她发白脸色, 攥住她手急道:“顾娘子可算是来了!快, 随我进屋去瞧瞧李氏。” 话未完,已拉着她疾步跑往卧房之内。两边仆妇弯腰掀起珠帘, 忙将二人迎向榻上。 扑鼻血气侵袭而来, 榻上李氏紧闭双眼,业已虚脱, 身旁产婆们齐齐端碗来灌她汤药, 面上无不溢满恐惧之色。 陈氏掩面, 忍泪道:“彩凤……受苦了。” “顾娘子快替她看看, 究竟该如何做, 但凭娘子吩咐。”她转首恳切盯住顾清稚, 一双眼中尽是渴盼,如同绝望中燃了团火。 陈氏此前痛失爱子,裕王膝下若再无皇孙衍嗣,她为正妃也难保不为外人指摘。再者李氏与她相处甚融洽,两人以姐妹相称,凭着这情分她也不忍眼睁睁瞧见李氏受此折磨。 “王妃,李妃这是胎位不正,故而一时难以生产。”顾清稚轻声道。 陈氏伸手紧紧攥住她:“那可有法子?” 她咬唇。 陈氏以为她在苦苦思索对策,不禁双手皆覆上她的手背,凝视她眸子:“一切都仰仗顾娘子了。” 顾清稚只觉唇畔腥气涌出,像是被齿关咬破,伤口咝咝作痛。 此时榻上李氏醒转,模糊目光中映出陈氏饮泣面容,气若游丝:“姐姐莫哭……是我命薄。” 费力吐露数字,已是再发不出声。 更添陈氏悲愁,泪水裹满了手中整条帕子,咽声道:“求顾大夫快想个法子救救彩凤,救救裕王!王爷全家可都靠您了。” 此声“顾大夫”如同一根细针,倏地刺入她神经。 “臣妾已有办法。”顾清稚忍住刀绞,“可施针以正李妃胎位,且让臣妾一试。” 陈氏连声回道:“皆听顾大夫的,来人搀好李妃,让顾大夫施针。” 顾清稚自布包中拈针,然指尖不住在抖,陈氏不禁大惊。 她既行医许久,平日手最是稳,今日却发颤得厉害,不知是否因对方性命攸关而紧张至此。 “顾大夫小心。”陈氏委婉提醒。 “是。” 陈氏目不转睛,眼见顾清稚屏息凝神,出手间一排针下去,又唤了人来喂李氏参汤好积蓄气力。 待一切尘埃落定,仆妇叫喊声被一声婴儿啼哭掩盖,陈氏如释重负,紧绷的双腿终于一松。 “贺喜王爷,王妃,喜得小皇孙!” “王爷福泽深厚,上天降下麟儿,恭喜王爷!” 裕王甫听得婴儿声音,焦急面色始得缓和,扶额喘了口气。 又听得身边人一片恭维,纷纷凑上来歌功颂德,喜上眉梢:“来人赍发赏银,本王要与列位同喜。” 感恩戴德声中,陈氏快步而出,望着裕王亦是满面笑容:“王爷大喜!彩凤此番为了诞下皇孙受苦颇多,王爷应当奖赏她才是。” 裕王劝慰:“你也辛苦了。” “不知王爷可给皇孙取好了名儿?” 裕王蹙眉:“我已拟好了,只是父皇不愿闻立储二字,这皇孙之名我也不敢上报。” “那唤个甚么?” “钧字甚好,有转钧之意,再加我太祖皇帝传下的子孙谱系名,皇孙便唤作翊钧。” “这名字好,足见我皇家贵重。” “顾娘子呢?折腾了几个时辰,她应也是累了。”陈氏方欲再称赞顾清稚功劳,左右扫视时却不见其身影,候了片刻终于见她艰难出来。 脚步似有些虚浮,陈氏担忧道:“娘子没事罢?方才劳累你了,不如先在我王府多歇歇,用完晚膳再归也不迟。” 顾清稚勉力扯唇作笑:“无事,臣妾多谢王妃关怀,不过是有些倦了。臣妾认床,请王妃放我回自家屋里歇去。” “顾娘子说的哪里话?”陈氏看她不愿意,便挽她出去,“那我来送送你,今日诞育皇孙之功,娘子可是占了大半。日后皇孙长大,我必不忘时时提醒这孩子,他能平安出生全仰赖了娘子之力。” 二人甫踏出王府大门,便见张居正已静候于阶前。 陈氏面露惊异:“张先生既然来了,何不进府里坐坐?裕王大喜,先生也来沾沾光。” 张居正行礼,上前来扶:“张某来接七娘回府,现下不便,明日定当整好衣冠再行拜望。” 陈氏颔首:“今日之事劳烦娘子甚多,先生快携她回去好生歇着,我就不强留您了。” 瞧见张居正接过她手腕,陈氏方转身离去。 待她一走,顾清稚支撑不住,骤然足下瘫软,手臂松脱,径直往地上栽去。 张居正大惊,慌忙扶住她腰稳住身形,俯身端详她苍白面色:“累了么?我带你回家。” 她凝视他担忧眉眼,抬手欲抚他,然而沾了皇孙血的手背仍未拭净,一时那猩红血迹竟拂于他脸侧. 醒来时,月至中庭,夜已入深。 顾清稚疲倦掀起眼帘,见身畔坐了个如鹤的清瘦身影,忧虑眸光穿透暮色,直直锁住她面容。 她蓦地撑起身,伸出手抱他:“夫君——” 张居正一怔,手抚她乌发:“怎么了?” 而后他发觉顾清稚将头埋入自己怀中,竟小声哭噎起来。 他心中越发不安,任她泪水沾湿里衣,逐渐哭腔愈重。 良久,他听见她呜咽声:“夫君,我做错了事……” 张居正温言:“你慢慢说,我在听。” 她哭得愈止不住:“我犯了个大错,我不想救他……可我得对得起自己良心……我是医生啊,如何能做到见死不救……但这次我是真的做错了。” 他捧起她脸,望着她满是水雾的眸子,缓道:“这世上素无非黑即白,良心于我眼里比是非对错更为紧要,更何况世事难料,你未必一定是犯了错。” “日后你不想做甚么,就不必去做。”略停,他又道。 她定定地看他,忽地,倾身拥住他的脖颈,灼热眼泪于是流进他衣中。 她不再言语,只这般沉默地抱着他,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光阴耗尽在这拥抱里。 他揽臂回拥她,也未开口,只是将她搂得更紧,足以贴近胸口心脏的位置,她只需一垂首,便能听见那厢的有力跳动。 “太岳要好好的。”顾清稚低语,一个字不落全钻入他耳中,“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会。”他复认真看她,“七娘也是。” 她仰面去触他的唇,他亦低下身子回应,唇齿缠磨间,她喃喃:“夫君莫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他说. 王贵妃得知顾清稚为皇家后嗣之事有功,未过两日便传令召她前来。 她端坐于殿中主位,摆手示意顾清稚不必跪,吩咐人来取小凳予她。 眼见这位上回还是活蹦乱跳的少女如今添了两分憔悴,她唤人端茶进来,一面关切道:“看来顾娘子平日里甚是忧心,眼下青黑都深了,可是夜里休息不好?” “劳娘娘过问,臣妾只是挑灯夜读晚了些,并无甚大碍,感谢娘娘挂心。” 王贵妃感慨:“顾娘子倒是个上进的,不像我那女儿素媜平日里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便叫她多念些书也不肯,劝她跟着师傅读功课也推三阻四,若能有你这般勤勉,我还规劝她做甚。” 顾清稚大汗,殊不知这几日是一页字未看一支笔未动,自把李时珍嘱托要的笔记寄了过去,她浑身便如脱了层皮,终日卧榻上躺了吃吃了躺。 忙把话头带过去:“好久不见公主,不知公主可还好?” “她呀,近来被礼部拉着备办出阁事宜,连我都未能见上几面。” 清稚惊诧:“公主将要大婚了?冒昧问驸马出自何家?” 王贵妃却是叹气:“哪里是甚么显贵人家,不过是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唤作许从诚,礼部和皇帝一致认为此人秉性纯良,是个不错人选,就将素媜下旨配他。” 顾清稚见她语气黯然,于是压抑自己唏嘘,反过来宽慰她:“平民也有平民的好,公主说不准就爱寻常人家,在那里也更自在,倒比嫁勋贵受束缚强多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只是我亦未见过将来女婿,就这般盲婚哑嫁把自己的心肝肉儿给他,我又是在这宫里关着的人,以后和自家女儿再见不了几面,教我如何能舍得。”王贵妃说到心酸处,一时忘了顾清稚是个外人,在她面前自顾自抹起泪来。 顾清稚亦感伤,待她情绪稍稍收敛,方道:“王贵妃放心,如今公主下嫁民间,臣妾可时常与她解解闷,多多来往,有困难处必当尽力帮忙,也算是臣妾替贵妃分忧了。” 王贵妃点头,感激道:“顾娘子有这份心,我自当一直记着。听闻你有功于裕王府,陈氏言皇孙出生你多有劳苦,大明宫中女医历来有既嫁惯例,从前你是未出阁的姑娘,故而不好坏了规矩封你女官之职,如今我欲把此事和宫内掌事提了,擢你为御中正式女医,你若不嫌官小,就受了罢。” 她话音已毕,顾清稚却突然离了座跪地,朝她一拜。 “臣妾何敢嫌官小,只是娘娘慧心,望您体谅臣妾不领此职。” 王贵妃不解,见她神情郑重,不免也垂目正色,问:“民间多少女医挤破了脑袋要进宫里来当差,我以为顾娘子必也是欢喜的,却不知你为何不愿?” 顾清稚再叩首:“臣妾有私心,望娘娘成全。” “你说来便是。” “臣妾只愿做个见习,蒙恩行走禁宫已是皇家天大荣宠,娘娘不要误会。只是恕臣妾所愿乃解百姓于疾病之苦,若是领了女官之位,便不好再自由行医于民间,如此即与最初愿望有悖,想娘娘必定能体谅臣妾私心,知晓臣妾苦衷。” 王贵妃了然,命左右将她扶起:“你的心志我已尽知,都依你便是了。只是我这有些赏赐,待会儿派人送你府上去,娘子切莫推辞这些薄礼。” 顾清稚谢过,随侍从退出殿门,视着四下无人,小声问身前小宫女:“为何我来此间这么多时日,从未有幸见过圣颜?” “娘子不知,圣上长期居于万寿宫中清修,已是多年未踏足后宫,休说娘子,我等来此数年,也不曾得见天颜。” “是我无福了。” 此时狂风啸卷,天边阴云骤起,已成山雨欲来之势。 “恐要变天了。”顾清稚道,回首复望了眼皇城宫阙—— 小顾很自责,因为她觉得对不起小张。 感谢在2024-04-01 17:58:58~2024-04-02 17:0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8162577 20瓶;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第39章 ======================= 至家中时, 张居正换下外袍,褪去直身,问向仆役:“娘子呢?” 小厮恭敬道:“娘子在接待王贵妃差的宫人, 那厢送了好些礼过来。” “你下去罢。”他淡道, 这时听见府门口传来女子谈笑:“嬷嬷莫要客气, 一点心意拿去买壶热茶暖暖胃,方今春寒料峭, 您勿要推辞。” 年老的女声应和:“老身是奉了主子的命送东西来,怎好反过来收娘子的礼?” “所以才更要收了呀, 嬷嬷年纪大了还跑这么远的腿, 就当是我给您的酬劳了, 您若不收,不是教我良心不安吗?” “哎,瞧娘子这话说的, 那老身告退了, 娘子早些歇息。” “嬷嬷慢走, 夜路难行, 嬷嬷当心些。” 见着宫人上了轿子,顾清稚转身回屋, 恰见张居正站在花荫下视她。 “夫君回来了?”她弯了弯眉眼。 “今日下值早。”他言简意赅, 然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别样意味。 ——往常便听说自家娘子善于应酬,行事周全, 当亲眼见她交际时, 如此落落大方, 滴水不漏, 心底瞬间浮漾而起的波动教他沉溺。 他臣服于她带来的异样情感, 催促他将心声吐露:“我能娶到七娘, 是人生大幸。” “怎么了?”顾清稚虽是不解他为何突然道出此语,但仍扬唇笑起来,凑至他身边闻了闻,“你又没喝酒,怎的跟我告起白来了。” 他不知她口中告白是何意,却隐约了然,于是郑重颔首:“故你知道我清醒。” 咳了一声,仿佛发觉自己的多言,张居正目光复转向地上那一片箱奁:“这都是王贵妃送来的么?” “是呀。”顾清稚道,“说是为了答谢我的辛劳,非要我收着。” 他并不清楚她与那宫中贵人为何有交集,但也不欲多问,他向来尊重顾清稚的自由,她去了哪儿只要不是危险之地,若是她不说起,他也很少过问。 “夫君说该如何处置?” 她侧首看他,认真征询他的意见。 张居正略沉吟:“既然是王贵妃待你的一片心意,那你便收着放在后头的库房里,若是不敢动皇家之物,封存着安置便是。” 顾清稚点头,又牵住他手,下颌搁在他肩侧,用了更认真的语气:“那我听相公的,相公也听听我的好不好?” 还未来得及问她称呼的变化,凝视她星子般的眸,他下意识问:“甚么?” “相公一定要答应我。” “你但说无妨。” “从前的事我管不了了,只是以后有人给相公赠财货之物,相公不要随意动用。”顾清稚眼睑微眨,细声细语,“官场容不了太干净的人,所以礼我们可以收,但我们最好不要用。” “那你会作何用途?” 顾清稚温和与他商量:“我想着能不能折算成军费,东南沿海的边防一直缺粮少饷,相公若是不便出面,那就以我的名义捐资给他们,也算是尽我们的一份报国之心。” “我答应你。”张居正道,“只是你为何突然有了这个主意?” “因为我觉得若是相公留在朝堂的话,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送相公礼的,为了不至于到那时没法应付,所以我提前和你商讨此事的可行性,毕竟是相公的东西,还不得征求你意见么?” “你为何唤我这……” 顾清稚打断他,笑盈盈抢先道:“因为我觉得叫相公很好听呀,不是很多人叫严阁老严相公吗,他们还称我外祖父为徐相公,这也是对太岳的一种期许呀。怎么,太岳不喜欢吗?” “你乐意唤甚么,我便喜欢听甚么。”迎过她灼热目光,他缓缓答。 “相公好会说!”顾清稚听了直乐,继续得寸进尺,“这话我听了很受用,相公切记要多在我面前多讲些。” “……去睡罢。”. 顾清稚自觉这两日成了大红人,因为翌日,裕王府又下了帖邀她全家过去。 虽知道必得是答谢的一套例行公事,她还是梳妆半日,收拾了好一番后方动身。 陈氏一见张居正和清稚在仆从指引下入府,立即迎上去,搀过她手笑:“前两日担心娘子未休息好,一直不敢下帖,今日总算把你请了过来,娘子这回可得好好坐坐。” 顾清稚亦弯唇:“王妃厚爱,臣妾哪里敢不听?” 陈氏今日一袭锦鼠毛比甲甚是雍容华贵,发冠上一枚花钿莹光闪烁,随眼波盈盈流转,使得清稚不由得愣了一瞬。 “一口一个王妃臣妾,咱们何必要如此区分尊卑?” “王妃还是要唤的,不然可是失礼,不过既然您不喜,我便把这臣妾去了,还望您能恕我无礼。” 陈氏嗔道:“你和张先生一个样儿,都太讲礼数。” 裕王早把张居正请去前厅议事,陈氏便牵了清稚行去后院。 甫一入,便见一裹着大氅的女子朝她肃然一跪,顷刻落下两行珠泪,感恩戴德地开口:“多谢顾大夫当日相救之恩,请受我一拜。” 顾清稚大惊,慌得旋即伸手去扶:“使不得使不得!” 女子身旁奶娘模样的妇人还抱着一个裹在襁褓内的婴孩,一并随她行礼。 “李妃速去歇息,您是坐月子的人,怎好下地见风?” 李彩凤伏地不肯起,看着弱不禁风的身躯却颇为坚定,顾清稚一时拉不起她,只能撩裙半跪下去,尽力与其平视,恳切道,“此不过为我举手之劳,本就是我职分所在,您若是非要如此,才令我心中不安了。” 李彩凤眼中含泪,在左右仆役的搀扶下勉力起身,然犹是不舍:“若无您,我哪里还有机会立在这里,顾大夫妙手仁心,我一辈子都会感激您的恩惠。” 顾清稚也随之起身,扯唇:“李妃这话教我惭愧,裕王府才是待我们恩重如山,我如今施手相救亦是应该。” 陈氏见李妃嘴唇颤着仍欲言语,以目示意仆妇将其搀离:“妹妹身体不可久站,你的心意顾娘子已尽知,其余的我来答谢便是了,快回去歇着罢。” 语罢,她又接过奶娘手中婴孩,贴近了清稚让她仔细瞧:“娘子看看,皇孙也在向您道谢呢。” 顾清稚垂首,眼前婴儿比之数日前刚出生时皱缩模样白胖了不少,肌肤粉润,晶莹剔透,正恬然地张嘴安睡着,着实一点儿瞧不出道谢之态。 “娘子不妨摸摸他。”陈氏笑道,又将他凑得离顾清稚更紧了些。 “皇孙龙章凤姿,天庭饱满,一眼便知乃麒麟贵气之象。”顾清稚哪里敢碰皇孙,手臂僵硬,将目光自他脸上移开,随口搪塞,“我也是倚仗天家福泽才有幸尽份绵薄之力,何敢言功。” “顾娘子过谦了,这教我如何再有脸面求以他事?” 顾清稚敏锐听出其意,忙问:“还有甚么是我可以为王妃分忧的么?” 陈氏拍她手背,拽她坐下。 微倾身子,她道:“王爷如今膝下只这一骨血,有一点小恙都能让我们提心吊胆,闻得娘子于小儿病上甚有钻研,还请娘子日后多来王府,若是我不在,我唤这孩子的大伴来侍奉,娘子有什么要搭把手的尽管吩咐他便是了。” “冯保,快来见过顾大夫。”陈氏说罢,挥手命不远处一个跪了半日的内侍过来,待后者疾步趋至,指向他与顾清稚道:“这冯公公被宫里派来裕王府当差,我见皇孙乐意亲近他,被他哄得不哭也不闹,就令他做皇孙的大伴,白日里都由他带着皇孙耍玩,娘子有甚么需要帮忙即可唤他。” “是。” “顾娘子先在此处稍坐,我再带着皇孙去前厅看看裕王。” 陈氏前脚一走,后脚冯保忽然扑通向清稚一跪,她尚未来得及回过身,即听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奴婢对不起顾大夫,让您上回遇到如此难堪,都是奴婢之过。” 顾清稚顿觉今日被跪得未免过于频繁了些。 心里叹口气,她弯下腰,和颜悦色地看他:“冯大伴言重了,此事都是那无赖蓄意挑衅,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若非奴婢,顾大夫也不会陷入那险境里。” “天下百姓甚众,谁能保证个个都是如冯大伴一般性子纯良的?遇上个把奸险之徒也是在所难免,冯大伴宽心,我未曾怪过你,若你不提,我还将那事忘了呢。” “顾大夫待奴婢仁至义尽,此前哪有人这般和奴婢讲话。”冯保被她强搀起,被她那双清透杏眸端详得发怔,稍顷反应过来,低下眉头注视地面,“顾大夫以后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奴婢,奴婢万死不辞。”. 此次拜访的结果还是和上回如出一辙——虽然这次换了裕王府送来一堆物事。 望着一箱箱礼物又被源源不断抬进府里,顾清稚颇觉无奈。 “相公说这该怎么办?”她望见张居正刚从礼部回家就被这院子里的一大摞赠礼堵住来路,摊手问他。 他掀起袍角跨过:“你必然有了主见,还要来问我的建议作何。” “相公怎么知道?” 凭你眼睛一发亮,我便知道你有了主意。 将这话咽回,一番斟酌后,张居正换了副措辞:“猜测而已。”复抬目望她:“所以你想如何做?” “既然是陈妃送的谢礼,虽说无功不受禄,但我确实是立了功,那么坦然笑纳也无甚毛病。而且这又和宫里送来的不一样,陈妃这是出于私交赠我的,所以我想可以随意处置。” 张居正颔首以示赞同,又听出她意:“所以你打算送去给谁?” “当然是你的好友和那些同僚呀。”顾清稚寻了个凳子坐下,掰着手指和他细数,他便也坐她身旁,听她详说,“高学士得有罢?李侍郎得有罢?殷士儋也要,还有赵贞吉、陈以勤,特别是高拱,这礼可得仔细选好了送去,听说他结发妻子年纪大了,老两口感情这般融洽,可不得挑个他妻子也喜欢的?” 不等他应声,顾清稚起身拂去尘泥:“还有跟我要好的姑娘们,舅母也得有。”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顾清稚才欲拔足,身后顿闻他声音。 “嗯?” 她讶然回身,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卷书册。 “你还给我带了礼物?” “是。”张居正递给她,“给你把这本寻了来。” 她垂眼视去,书封上刻了四字《千金翼方》。 顾清稚惊道:“不是说失传了么?相公从何处得来?” “本是失传已久,近来翰林院的纂修官又重新刊刻,我一见是药圣孙思邈的著作,想着或许对你有用,就给你求了一本。”张居正淡道,“你若是喜欢,就收了罢。”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顾清稚喜上眉梢,若不是还有仆役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收拾那些礼品,她恨不能当即跳起来去抱他。 将书自他手上接过,她即刻站在原处将其翻开,书页曳动之时,似乎有什么从中掉落。 她眼疾手快地撩裙接住,捧在手心看时,发现竟是一枚雕工精细的洒金珠蕊花钿。 顾清稚装傻:“这是哪里来的?” 张居正淡淡看她:“铺子里买的。” “是给谁的?” “还能有谁。” “我不知道。” “那人此刻就站我面前。”他仍是安之若素,语调并未稍有变化,“那人昨日盯着裕王妃的发鬓看,她以为没人瞧见。” 其实也并未盯,不过是眼眸露了一瞬的惊艳,便教他记在心里。 “相公为何能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最让人心动的话呢?”顾清稚强压心中翻涌。 “我怎知。” 他确实不知,或许是因内敛已久,一时并不习惯以外放的方式来表达深藏心底的意动。 “无妨,以后会知道的。”她笑语. “你多日不来,我只当你是忘了你舅母呢。”陆姀说归说,面上却无怪责,唤人来给自家甥女端来两盘梅花糕。 顾清稚拈了一块,弯腰喂给她表妹:“阿柔张嘴。” 喂罢抬头冲陆姀笑:“我这不是忙着吗?这一忙完就来看你了,还说我心上没有你?” “油嘴滑舌。”陆姀嗔道。 “姐姐我还要吃。”二舅家的女儿阿柔津津有味地吃完,又张开小手掌朝顾清稚要。 顾清稚睁大双眸瞪她:“不能吃了!大晚上吃这么多甜的会胖。” 阿柔小嘴一噘,又转头来哄婶婶:“婶子我要吃嘛,姐姐凶。” “好好好。”陆姀捏她的脸颊,拿过桌上的银盘直接塞进她手中,“不要理姐姐,婶婶都给阿柔吃。” “就你惯着。” “小孩子哪懂甚么胖不胖的,她只知道馋不馋,对小孩子哪来的这么高要求。”陆姀不以为意。 “她长大了就知道谁为她好了。”顾清稚状似埋怨,隐约记得这话在哪儿听过,不禁询问起那人,“外公呢?我回来怎么没在前厅瞧见他。” “公爹今日也不在直庐,前一刻便归家了,既然不在前厅,那应该是在书房里有什么要紧事。” 顾清稚点头,摇手唤人来。 一侍女应道:“小姐可有什么事?” “去瞧瞧外祖父在做什么,要是没见什么人,我便去寻他。” “是。” 稍顷,侍女回报:“老爷在和一个学生谈事。” “这么晚了,他们在说甚么?” 侍女道:“婢子没敢多听,只隐约听到那学生说什么愿为国效死赴汤蹈火,不惜此身之语,其余的婢子也没听下去便回来了。” 陆姀正咬着萍婆果,闻此语不禁一笑,手心接住吐出的果皮:“这等激昂么,公爹那样古井无波的人,门生怎么都是这般慷慨悲歌之士。”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顾清稚说,“外公也年轻过。”—— 感谢在2024-04-02 17:04:12~2024-04-04 08:5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第40章 ======================= 嘉靖四十一年, 御史邹应龙上疏弹劾严嵩严世蕃父子,称此二人结党营私,收受贿赂, 抑勒侵夺, 内外百司莫不竭尽民脂民膏, 填塞二人欲壑,请斩严世蕃首级于市, 以作人臣凶横不忠之警戒。 并称,若此言有虚, 甘受诛戮极刑。 疏上, 嘉靖大怒。 近年来对严嵩之不满顷刻倾泻, 下令罢其官,削其籍,抄其家, 朝野为之震动。 朝中无不人人自危, 深恐被同僚指为严党, 受那株连之祸, 一时间相互攻讦,弹劾四起。 “徐阁老怎的还未归家?”已是入夜, 见身着红袍玉带的一道人影仍于宫门外徘徊, 途经的僚属不禁相问。 徐阶未答。 僚属叹息一声,径自告辞。 「“学生此番冒死上疏本就不抱生念, 惟愿为国锄奸, 还清白人间于万民, 此为学生之志。” “应龙心志我已尽知, 我只恐你成第二个杨继盛。” “学生不悔!”邹应龙神情坚毅如铁, 目光似刃视向前方, “此身捐躯又如何!文死谏武死战,学生愿赴汤蹈火,为国效死又有何惜!” “有此铮铮铁骨,大明社稷有望。”」 花甲之年的徐阶,终是遂了中年时立下的愿。 “今奸臣既除,徐某暂可告慰夏阁老矣。” 徐阶遥望武英殿隐在黑夜之中的那方屋檐,束手俯拜,祭告恩师夏言。 蛰伏数十年,他委曲求全,隐忍不发,只为今朝一日。 奈何一夕功成,本该举手相庆之时,那股空荡怅然却似挥之不去。 却无人能答他心中疑问,只余夜风呼啸,四下寂静。 他长叹一声,随后返身离去。 此心高悬,可鉴日月。 江河日转,不改的,仍旧是那昭昭风骨. 严嵩府前已是一片大乱,妇人哭声、孩童叫喊,间或男人的斥骂一并而起,伴随路人恼恨:“该!” “总算有了如今这一日!”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锦衣卫与户部一并将严府上下值钱物事查抄,尽数搬出府外。 严府上下被判流放,家眷们无不哭天抢地,被驱赶的人群中唯有一五六岁的小女孩睁大好奇双眼,看周围人皆满脸悲容,忍不住张口问身旁母亲:“娘,我们是要迁居去别处了吗?” 妇人哪有功夫理会她,只抽泣道:“云绮,我们完了……” “那我们要去哪里?” 妇人摇首,身上钗环、银两尽数被查抄干净,娘儿两个沿途也不知能否撑到那流放地,一时悲从中来,搂着女儿大哭。 泪眼扫过,瞧见严绍庭垂首行走于人群之外,忙喊:“二郎——” 严绍庭抬眼,应声走来:“姨娘有何事?” 妇人神色怯怯:“二郎那儿可还有些碎银两?够我和你妹妹一路吃用即可。” 严绍庭将手往袖中摸去,骤而变色:“姨娘恕罪,本是有几两余银,怎知尽被一群落井下石的小厮偷去了。” 妇人失望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为难二郎。” “少爷!”远处又有人来喊,严绍庭拱手抱歉,“姨娘莫急,我再去想想法子,这几两银子想是还能凑到的。” 妇人拭泪,复去牵云绮,抚着女儿的小脸:“咱们怕是要一路饿肚子了,云绮记着要忍住,千万莫哭。” 云绮点头。 忽地,道旁走来一个素衣年轻姑娘。 “姐姐,我认得你。”云绮注视着她走近,仰面看着她笑。 姑娘道:“你还记得我?” 云绮头点如小鸡啄米:“是你救了我,我说过以后会报答你的。” 姑娘笑起来,伸手挽起女孩凌乱的发髻:“一路上要乖乖的,就算是报答我了好不好?” “好。” 而后女孩发觉袖中冰冰凉凉,似乎被塞了甚么。 “这是玉么?”她拿起这莹白之物一瞧,问道。 “是呀。”姑娘注视她天真面庞,“拿给你母亲,你就不用饿肚子了。” “谢谢姐姐。” 云绮看着姑娘回身离去,又小跑至严绍庭身侧。 “二哥哥,我们现在不用饿肚子走了。”她笑吟吟道。 严绍庭视着她无邪面容,心下一阵酸楚,却见她像献宝一样取出一块冰白的玉。 “此乃番邦的羊脂玉,当初被爹爹做了谢礼赠给一人。”他顿时吃了一惊,忙问她,“你从何处得来?” 云绮转头,指向道边人群:“那个姐姐。” 严绍庭视线循去,那袭素衣身影隐入人海,瞳孔骤然覆上怅惘。 “你也认得那个姐姐么?” “认得。”他移开目光,黯然低声,“但她应是不愿认得我。”. 此时内阁中,多人前来向徐阶恭贺晋首辅之尊,然而无不兴冲冲来,灰溜溜离去。 盖因毋论是谁,徐大学士一概谢客不见,只称奏疏甚众,难以自公务脱身。 自接任为首辅,徐阶愈发勤俭恭勉,唯恐引得嘉靖不悦从而反复,侍奉皇帝比之严嵩更能体察圣意。 “阁老,有人求见。”埋首票拟之时,宫人禀报。 徐阶头也未抬:“吾禁令不知乎?” “是礼部的张居正大人。” 徐阶望他一眼:“请他进来。” 他端坐案前,视着张居正自门外步入,躬身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老夫已有许多日未曾见过太岳。” “阁老恕罪,礼部近来为祭孔事宜案牍繁多,故而一时难以拜望阁老。” 徐阶道:“我知你心思。何尝不是忌老夫如今居这首辅位,恐与老夫过从甚密引来结党营私之嫌,为此招致谏官弹劾,其实不必,你既为我厚爱门生,此事朝野尽知,你大可坦然以对。” 张居正低首:“学生确实是近来事务繁忙无法抽身,望阁老体恤。” 徐阶便撇过此题,起身道:“太岳此番来得正好,老夫正好有事与你商议。” “阁老请讲。” “先前严嵩在时百官战战兢兢,无不噤若寒蝉,唯恐触及严嵩怨恨,故而奏疏多是歌功颂德文章,于治国并无用处。老夫欲将这风气大改,以除闭目塞听之积弊,为政以宽,教我大明官员尽管畅所欲言,只要是为国为民皆可。”徐阶视他,“老夫近来正在斟酌如何着手,太岳可有建议?” 张居正道:“自古变迁风气,不独更易制度,还需改换用人之法。阁老欲将严嵩所遗之政剔除,首要即为将过去受其打压、贬斥及放逐的各官僚召回京中,以示阁老建立新气象之决心。朝中清流饱受严党禁锢之苦久矣,阁老此举可宽慰天下义士,也可彰显阁老与严嵩乃两大极端,百官可踊跃进言,不必再因心存恐惧而畏首畏尾。” 徐阶颔首:“老夫所愿唯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能够拨偏救弊,治乱反正,足矣。” 瞳孔微黯,张居正回道:“阁老有此心,学生也当尽力。” “太岳今日早些回去罢。”徐阶坐回主位,笑道,“连日忙碌至夜,家事也该顾上。” 张居正一顿,随后应答:“是。”. “夫君等我。” 严绍庭却待要行,身后妻子唤他。 他视向携着行李匆匆赶来的妻子,连忙上前将那些沉重包裹取下,摇首劝阻:“你何必跟着我去,陆家已答应我会保你周全,二娘不必随我去边地受苦。” 陆娴虽含泪与他对望,目光却坚定:“夫君拿我当作甚么人了?我们既为夫妻,便当风雨同舟不离不弃,如今严家虽败,我亦只愿随着夫君,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两个永远也不分开。” 闻言,严绍庭长叹。 抚上妻子手背,他伸臂拥住她瘦弱肩头,悲道:“二娘心意,我如何能不晓得。只是苦了你要随我去那等苦寒之地,你自小是官家小姐金尊玉贵养大,怎可受得住那般折辱。” “夫君莫再多言,我们如今同去便是。”陆娴素来柔婉讷语,今日眼神这般决然,顿令严绍庭愈发触动。 他使力提起行李,慨然道:“既然二娘执意随我受苦,那我们这便动身。” 陆娴道:“夫君再等一会儿,我们候一个人再走。” 严绍庭诧异,但仍然缓下了脚步,回过身:“怎么了?” 她垂首:“应该快来了。” “谁?” 话音未落,骤听得一声“阿娴!” 清脆的女音随即趋近,拉住陆娴的衣袖。 陆娴忍不住微笑,取出怀中帕子为她拭汗:“我就知道七娘会来。” 顾清稚略略平稳呼吸,神态染上歉疚:“我好容易才寻到二娘,却不知你就在此处。” 陆娴掩唇,笑意一闪而过:“我欲随着夫君同去,你再不来,我们就快动身了。” 严绍庭也小步走来,低下身朝顾清稚行了个礼:“谢顾娘子愿意不惧旁人短长前来相送,绍庭与拙荆感激不尽。” 顾清稚坦然地望了他一眼,见这位昔日锦衣华服、美裳轻裘的贵公子如今一袭发皱白袍,神色落寞,如同落入泥泞。 她亦回礼:“姊夫何必如此,我与阿娴自闺阁起便关系匪浅,相送乃是应有之情。” 严绍庭抬首,看她落落大方地回应,一双微笑的瞳孔里却难掩悲伤,不免自嘲:“严家如今已是一片白茫茫干净,多少人借机落井下石,短短数月,绍庭便已尝遍世间百态。只是阿娴从此要与我受苦,绍庭最是于心不忍,因此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垂眸视脚下,听得耳边顾清稚声音:“严公子不妨请说。” “若是绍庭不幸死于边地,”他目光转为恳求,“顾娘子可否看顾阿娴?” “夫君!”陆娴不禁落泪,泛红的眼眶里眸光盈盈,“切不可说此话。” 顾清稚动容:“严公子吉人天相,必不会有差错。倘若真是天命不眷,那清稚必定不会亏待阿娴,断然不会让旁人欺负了她去,这点还望你放心。” “绍庭谢过顾娘子。”清俊公子折下腰,朝她重重深施一礼。 陆娴早已哭作一团水,令众人不由得愈发感伤,顾清稚强忍胸中悲哀,勉力笑道:“严公子身负出众武艺,再者自幼熟读兵书深知韬略,如今朝廷正需用人,严公子静候时机杀敌报国,搏出个功业洗脱罪名,官复原职,岂非上佳?” 严绍庭颔首:“绍庭正是如此思虑,只是我既是戴罪之身,恐难有机遇建功立业。” “如今北有鞑靼,东南有倭患,哪处不是严公子报国之机。” “顾娘子倒提醒了我,东南有不少武官与绍庭乃是旧识,若能赏识一二,或许能有我上阵机遇。” 清稚展颜:“那真是好机会,长官定会欣赏公子才能。” 严绍庭原本肃峻的眉目始得缓和,俯身与顾清稚辞别:“谢顾娘子点拨,时辰已不早,军吏们也该催促了,绍庭与拙荆此即同您告辞。” 陆娴亦忍泪与她作别,二人远去时,顾清稚仍伫立遥望,长叹一声方才离去。 其后万历年间,严绍庭力战倭寇立下大功,诏下洗籍复职,终是了了半世夙愿。 自然,这已是后话. 张居正虽是应了徐阶,归家时也已很晚。 正欲再往书房中挑灯,却见顾清稚卧在一旁的小榻上,脸上覆着纳凉的扇面,已是睡着了。 察觉到有人至,她本就是浅眠,顿而一下子惊醒,将扇面推开,睁开朦胧睡眼看清来人后,微微一笑:“怎么才回?” “我打扰你了。”张居正歉道。 “我本也未睡。” 顾清稚撑住榻沿直起腰,见烛火将尽,便自箱箧中取出一枚油蜡,拢起掌心,欲给他添灯。 “我来罢。”张居正走至她身旁道。 “已经好了。”她收手,坐回榻沿。 夜凉如水,顾清稚聆了会儿窗外聒噪虫鸣,又道:“我在你桌上看见了户部数年前的土地计量统册,最近太岳一向晚归,想必正是为此事罢?” “是。”他从不在她之前有所隐瞒,“大户隐匿田产不报者甚众,当今税赋本就是以田亩数量大小计额,我想若是要改制,当以清丈土地为第一,否则一切皆是空谈。可惜户部多年不筹措相关事宜,我所能找到的唯有一卷五年前的档册,故此誊抄了下来以便随时察考。” “礼部的官,怎的还越事管到户部去了。”顾清稚视了眼仆役端来的凉茶,吩咐再换杯热的来,又噙笑道,“太岳可真是拿着一人的俸禄,操着两部的心。” 张居正无言,举目看入她的眸中,知她虽是嘴上调笑,实则毫无半分嘲意,又听她问:“外公近来这首辅做得可顺心了?头上压着的少了个人,想来这足疾应当也好了。” 徐阶前月腿上出了毛病,经过金水桥时又不慎被一个石墩子绊住,虽然无甚大碍,但走起路来仍是不太灵便。 顾清稚瞧过一眼,说这是静脉曲张还需久养,老爷子哪里能听懂,不以为意道关键时刻如何还敢怠惰,依旧每日侍奉御前,给皇帝跑起腿来比司礼监内侍们还勤快。 “阁老照旧不见人,我不好揣测他作何想,但依阁老往日脾性,从前是如何做阁臣,今日也是如何做首辅。” 顾清稚扑哧笑出声:“你见过他?” “方才见过。” “他跟你讲了些什么?” “问我救弊补偏,拨乱反正之策。” 顾清稚闻言沉默,片刻,忽然抬首:“太岳虽然回了他,但其实心里并不认同,是也不是?” 张居正未答。 视着她与徐阶相像的圆眼,这教他怎么说? “太岳不必顾虑的。”顾清稚早看出他心之所思,笑道,“外祖父是外祖父,朝政是朝政,太岳仅仅是凭你自己的衡量去评价当朝首辅,此皆出于你的公心,何必要顾及我?” 张居正沉吟半晌,终于作出回应:“阁老所言,不足以救世。” “但他现下只能这么做。”顾清稚道,“即便是最为雄心壮志的人坐上那个位置,也只能以持正应变为要务。毕竟纵有鲲鹏展翅之心,于方今之世,也难有大展宏图的天地。” 他需要等一位明君。 等一方适宜他的天地。 张居正心中又浮起此意,盘桓于心底多年不去的念头恰与顾清稚暗合。 两人倏而对视,烛火明灭间,彼此眼中有光芒掠动—— 徐老师完美展现什么是封建时代官僚范本。 感谢在2024-04-04 08:54:45~2024-04-05 14:5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指定你 10瓶;最美的红王 2瓶;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50 第41章 第41章 ======================= 又是一年长安花, 恰逢俊才登第时。 今日殿试放榜,礼部贡院前早已熙熙攘攘等候了一大片人,多少赴试的士子惴惴不安地聚拢过来, 屏息凝神, 一颗心悬于喉头, 视线迫切移过,待阅完后又是神态各异。 “我归去了。” “蔡兄何处去?” “自然是老家。愚兄才不及贤弟, 已是名落孙山。” “我亦未中,你我不若相携而行, 途中也好作伴。” 徐时行立于人群之外, 路过二人失望言语传送至耳, 他依旧面色不改,挤过喧嚣人群走至榜前。 其中除却士子,还有许多看热闹的市民, 却也不乏达官贵人的仆从, 前来为主家打探即将巴结的新科进士——这些都是未来冉冉升起的官场星斗, 难保有人能从中脱颖而出登堂拜相, 自此平步青云。 “汝默!”身旁忽然有人喊。 徐时行偏转过首,见是一灰袍士子, 衣袖摩挲过身边挤得水泄不通的看客, 拱手问候同乡:“锡爵。” “汝默可中了?”王锡爵道。 “不曾看。” “我也不曾。” 语罢,徐时行自下而上望去, 然而已至最上几行, 仍未能见自己名姓。 他面色如常, 继续览过。 “第二名, 王锡爵。”这时有人轻声念着, 顿而引得王锡爵心神俱晃。 有人已认出他, 高叫道:“新科榜眼,这厢有礼了!” 顷刻,周边人面露惊异,视向他的眼神无不艳羡,凑近来贺他:“恭喜这位相公,高中榜眼!” “大喜大喜!” 徐时行亦贺道:“锡爵这回金榜题名,得偿所愿,可以衣锦还乡了。” 王锡爵视他波澜不惊,以为这位同乡是落了第,心生惋惜之余又敛去喜色。 他正思忖着如何出言劝慰,目光掠过间,赫然瞧见了一甲第一名那一行字。 刚好徐时行视线亦触及那最顶端。 “贺喜汝默,高中状元!”王锡爵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拱手作礼。 纵然身为会试会元,但殿试上输给这位同乡才子,王锡爵为人坦坦荡荡,此刻也是心服口服。 徐时行弯腰回礼,躬身时两人额前不慎相碰,不禁俱对视一笑。 二人不约而同退出人群,站在道旁相互寒暄,平复着心中如潮水涌来的欣喜。 路人瞧来不过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士子,虽然都生得风度不凡,但皆是衣着朴素,不似别家子弟腰挂金玉身配香囊,他们看似平平无奇,谈论的也尽是家长里短。 “汝默还说我可衣锦还乡,如今最受瞩目的可是新科状元你。”王锡爵揶揄,“这回苏州府都将以你为荣,想来汝默祖父也能扬眉吐气了。” 徐时行抿唇:“能告慰祖父,也算徐某尽孝。” 王锡爵心中突然有一疑问,却被路过的小厮打断:“郎君,可要这时令的瓜果,可是香得很。” “多少钱一两?”王锡爵却待要拒,徐时行取出袖中荷包,似乎是要买。 小厮比了个五:“十文钱。” 徐时行在心中算了算总计要几两,稍顷,为难之色爬上眉梢:“可否再便宜些?” 小厮有些不悦,脸一放,眼眸微眯:“已经贱卖得很了,这可是自家地里才收的,别处哪里买去?一斤七十文,最低了,郎君要还是不要?” “我替他付罢,我请客。“王锡爵知他父亲经商,家中颇具钱财,今日想必是钱币未带够,于是他抢先将一把碎银子塞给小厮,也不细数几何,自他手中接过那一篮子瓜果,不由分说递给陷入窘迫的徐时行:“此为王某赠状元之礼,汝默若是不收,就是不认王某与你的同乡之谊。” 徐时行坚辞不受,推开他手道:“王公盛情徐某已领,只是这礼万万不敢收。” 一面快步追上已然走远的小厮,重又拿袖中玉佩换了数斤杏和梅子,小厮惊愕之余,索性将所有瓜果一并予了他。 回来时王锡爵笑道:“汝默这是心里馋果子,又不肯假手以他人,饱口腹之欲也要图个心安理得,教我评价你什么好。” 徐时行摇头,看向篮中一颗颗诱人黄杏:“此非为我贪嘴,却是为了拜访座师有可提之物。” 王锡爵了然,皆是心怀抱负之人,个中人情关窍如何能不领会? 大明科举分为五经,为《诗经》、《书经》、《春秋》、《礼记》、《易经》。科考士子需择一经赴考,阅卷时该经主考官即为“座师“。 而各经又分数房,如阅《诗经》《易经》卷的各有五房,考官称为同考官,又被学生呼作“门师”。每年科考毕,登科士子依据惯例皆应去拜访自家座师、门师,既是符合尊师重教的儒家伦理,亦是希望以求日后朝堂有个庇护,保自己仕途平顺。 王锡爵也欲拜访其门师马自强,却不知徐时行要去拜望的是哪位。 “王某还不识汝默座师,可否告知一二?”他拈起一粒杏子,去皮放入口中,闲问道。 徐时行答道:“礼部张居正张大人。” “哦?”王锡爵含着口中杏,话音有些不清,“听闻这位张学士颇为年轻,少时即有神童之名,汝默这般聪慧,他必定是能赏识你的。” “但愿如此罢。” 这时王锡爵方问出适才被打断的心头疑惑,收起一瞬间的犹疑,看似若无其事地相问:“汝默这番状元及第,可谓是光耀门楣,不知你是否欲归于申氏?” 徐时行身世坎坷,生母身份存疑,祖父又曾被过继于徐氏舅家,因此自申改姓为徐,故而王锡爵心中早有此疑问。 当日徐时行乡试中举时,同乡人皆猜测他会认祖归宗,如今更是高中状元,如何还能不改回去? 视着王锡爵探问双眼,徐时行一顿,语气淡然:“寒窗苦读二十余年,正是为了此刻。” 王锡爵明白其意,两人道中辞别,留下身后士子源源不绝的喧嚷. “晚辈申时行,拜见张大人。” 玄衣缊袍的青年郑重朝门房通禀,后者点头,半晌回来后躬身指引:“请郎君随老奴这边来。” 申时行撩袍跨入,一路梨花开得好,他却紧盯地面,不敢抬头多视。 “时行不必多礼。”走至正厅,他才欲曲身行礼,耳畔男子沉稳声音阻道。 又唤了仆从替他将凳子摆好,他推辞数三,终是在仆人的多次相邀下坐了,又赧然地朝上首的男子扯出一个微笑。 “学生携了些许瓜果来与您。”申时行将手中篮子递给闻声而来的仆役,“如若座师不嫌,还请收下这份薄礼。” “学生见师何须携礼?”他听得张居正话中笑意,却是温雅宽和,如沐春风,“但你既然带了来,那我也却之不恭了,不好辜负了时行的一片心意。” 声音如玉石相迸,清朗中含几分沉邃,令他缓缓卸下拘束,微仰起面来视张居正。 甫一眼,愣怔之色蔓至眉梢。 “时行?” 张居正见他面有异样,出言提醒。 申时行回过神,谢罪道:“初识恩师面容,恕学生失态。” 张居正失笑,未接过这话,问以他事:“时行姓徐,为何又自称为申?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不瞒恩师,学生乃申氏血裔,祖父过继而改姓徐,如今学生欲三代归宗,即日便上禀皇帝奏请改姓。” 张居正观其言语谦谨,衣不浮华,早就心生欣赏:“此乃时行家事,你自有主张便可,只是改姓事关伦理纲常,你如今夺了天下之魁,一举一动必然牵系四方百姓目光,多思量此中关节再上疏也不迟。” “学生也是有此考虑,谢恩师提点。” “我也未曾提点甚么,日后走的路皆出于你。但你既为状元,依照惯例当授翰林院修撰之职,你尽心编史,秉笔直书即可,其余俗事烦忧无需牵挂,适当春秋笔法,亦可见你正直。” 申时行听张居正话语中肯,忙起身启唇欲答谢,这时门外走来一年轻女子,双眸往屋里一瞥,展眉笑了声:“贵客来拜访,夫君也不教人坐下,这是甚么待客之礼?” 申时行善察言观色,闻得这声称呼,立时弯下腰问候:“学生申时行,见过师母。” “原来是状元郎!京城人尽知郎君蟾宫折桂,恭喜恭喜!”女子挽袖,亲自为其斟了盏茶,暗香随白烟袅袅飘出,笑语道,“今日看了放榜,又思及你与夫君的师生缘分,猜着你这两日便会来,便特意从府库中寻出此茶来招待你,申郎君来品品这茶好还是不好?” 申时行暗思,这娘子应是客套,自己一介商户出身的读书人,如何能让人家夫人这等看重? 他下意识推拒,拗不过她热情相邀,只得从她盘中接过一盏,甫入喉,眼中倏而放出惊喜神色。 茶叶秀丽带曲,容毫泛白,汤色也清澈透明,尝来鲜爽清香,却是似曾相识。 他抬目讶道:“这……是苏州府特产的贡山茶?” 顾清稚又替他斟上大半,语调柔和:“看来申郎君还识得故乡的味道。” 申时行心中骤然泛起无限思绪,他素来因为家世饱受指摘,自幼所受关爱不多,眼前这素不相识的女子却能待自己细心至此。 “谢师母。”那万千感慨流经喉咙化作了简短的三字。 “时行此次是第一回登门,不妨在我家用了晚膳再走,我也是吴人,夫君也爱吃吴地菜,家里的膳食想你应该也能吃得惯。” 申时行刚欲推辞,仆役又来报:“大人,夫人,有一行登科士子求见。” 顾清稚闻言,含笑视向张居正:“又来了门生拜访你这座师,这回家里可热闹了。” 申时行忙又起身:“恩师、师母,学生先告辞,来日定当再行叨扰。” “哎。”顾清稚眼神制止他欲离去的脚步,“时行何必急着走,提早结识未来共事的同僚不好么?” 迟疑之间,外客已至。 “学生拜见老师!” “问张大人好!” “师母安!” 数位风采照人的士子共同踏入,齐齐问礼,望之皆华服翩然,烨然若神人,足见家境之殷实。 张居正一并唤仆役来搬椅子安排坐了,一时门庭喧闹,谈论之声不绝. “相公观今日登门的列位进士,可有些感慨?” “皆为社稷之臣,饱读诗书,精于庶务之学。” “也是,都是蒙相公评卷拔擢,当然都得往实干之才里挑,只是相公觉得其中哪位最为出众?” “受七娘赠家乡茶的那位,想你必也是看重他。” 顾清稚抱臂坐于花树之下,看天外阴云忽现,一时也不急于躲避,气定神闲道:“我看他穿着与另外那几个恍如不是一个时代,但又耳闻他家境富裕并不缺财,尚能如此俭朴,应该是能脚踏实地做实事的。” “我正是如此思虑,当日评卷时,也是相中其文章切合实际,有利于民生,而非一味讲求文采,但愿其人如其文,合我期许。” “公子怎么还在庭前坐着?”乳娘谢氏提着木桶路过,一见张居正与娘子仍在花荫下对坐闲侃,顿时老脸泛出急色,“你才伤了风,马上都快落雨了,怎么还不回屋里去?” “相公伤风了?”顾清稚惊道。 她趋前去端详,却被张居正起身避开,似乎不愿让她瞧见:“晨起觉得有些头重,已是饮了碗汤药驱散寒气,并无什么大碍。” 顾清稚回想今日一早即赴裕王府为朱翊钧诊积食病,又看罢礼部放榜方才归家,连他的身体如何也疏忽了。 一忆及他从前因病告假离开翰林院,在荆楚之地留了数年方才回京,健康状况实在令人担忧。越思脸色越发不佳,她敛起眉目,正色道:“相公为何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连生病也不肯从实说来?” 张居正不以为意,仍是神色自若,从庭前步回屋中:“七娘无需为我挂心,偶感微恙也是难免。” “不行。”这态度让顾清稚心里愈加着慌,加快步子追上前,“微恙久拖即成大病,太岳这般讳疾忌医,到时病入膏肓了别说我,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治。” “那七娘说该如何?”张居正神色颇为无奈,但仍望向她。 顾清稚认真道:“太岳不想和我白发满头么?” “何须问。” 她笑起来:“那你这般忽视身体,是不想和我共度一辈子了么?” “你又胡言。” 他竟失神了片刻,沉黑的眼眸陷入一瞬的迷惘。 ——原来自己是如此恐惧与她中道相别。 未发觉他的异样,顾清稚攥住他的手腕贴近自己:“让顾大夫来给张先生诊诊脉,这儿有个随叫随到的家庭医生,张先生却不知充分利用。” 张居正视着她手指按压住自己的脉搏,仿佛握住了他那根连通心脏的经络,沉浮起落皆由她掌控。 “相公想学吗?”顾清稚忽而问道,打破其出神。 “你肯教么?” “只要是相公有心,我愿倾囊相授。”顾清稚粲然露齿,指点道,“其实,无论是诊哪边手都没有妨碍,只需寸关尺对准即可。” “顾大夫可否先告知,我这是甚么脉?” “张先生这是……” 她垂首沉思了一会儿,张居正以为她必要说些高深晦涩的脉象言辞,不想她忽然扬起脸,语出惊人:“滑脉。”—— 其实小顾最难过的是明知道申时行并不认同张老师的主张,但只有他能做个帮手了。 感谢在2024-04-05 14:59:15~2024-04-06 20:1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gel 10瓶;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第42章 ======================= “高肃卿独断专行, 才入阁就拿爹不放入眼里,爹再如何说也是朝中老臣,怎好被他一个后辈如此欺侮!”徐璠怒气如火, 甫归家便朝徐阶抱怨。 徐阶眼一横, 不应他, 却是瞪向仆役:“你家大娘子呢?大郎发酒疯,大娘子就坐视不管吗?” “是是。”仆役喏喏。 半晌后, 请来的却是急匆匆赶来的张氏。 “大郎还不快回去安寝?杵在这等着你老子发火么?”张氏立定喝道。 徐璠却不依,仍横眉冷对:“爹一辈子忍让惯了, 先前被严嵩骇得发不出脾气, 如今好容易翻了身, 遇上高拱这等气势凌人还是一味退避,这朝中谁还当爹是阁老重臣?他高拱还是爹举荐入的阁,倒端了副首辅做派, 真是反了!” 张氏不知事情来龙去脉, 于是悄声问身旁一语不发的徐阿四, 后者见是主母问起, 犹豫了会儿方才道出缘由:起因是今日内阁因为黄河水患议论对策,高拱意见与徐阶相佐, 李春芳等辈素来应和徐阶, 他要往东李决不会往西,奈何这高拱是个刺儿头, 硬是和老前辈杠上了, 非要争个高低之分。 徐阶平日素来谦和待下, 面对高拱争强好胜也未多言语, 甚至一切皆顺其意。 然阁中谁不议论高拱性情急躁, 以下犯上, 这徐阁老也是温文惯了,面对如此冒犯不敬也能忍耐得住。 话传进徐璠耳朵里,做儿子的自然替爹不忿,平日里最是寡言少语的稳重性子,现下也忍不住要替徐阶打抱不平。 “朝中谁不替爹委屈?谁瞧得上高拱那狂妄之态!那张居正竟还与这忘恩负义之辈交好!他也不看看自己老师是谁,真是忘了本了!”徐璠一气之下,竟牵连至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身上来。 张氏眉头一皱,厉声道:“还不快把你的嘴闭上!来人,扶大郎下去歇着。” 候着徐璠被几个小厮半推半拽地拖走,张氏方覆上愁容,走至低头沉思不语的徐阶身边,蹙眉道:“老爷当真没有法子么?我想着这般任由那高拱占尽上风也不好,再怎么说老爷也是首辅之尊,若无威严,臣下怎生信服你?” 徐阶以指揉捏眉心,显然也是头痛至极:“我何尝不知?起初推荐高拱入阁也是看中其确实有才干,且原先待我还算恭敬,我想着自己是无心志担当大明中兴的重任了,且看他或许能挑起。怎知此人一入阁即这般情态,教我如何能料到?方今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我若不退让半步,只怕他愈发得寸进尺。“ 张氏亦叹气:“老爷难处我也明白,内阁里有他在,只怕你是难顺心了。” “罢了罢了。”徐阶长吁一声,复又躺回榻上,疲倦闭目,“我将近七十的人了,还能坐几天首辅的位置?这天下终归是他们的,我如今忝居一日是一日,等哪天上疏乞休,这副老骨头若是能终老在松江,也是我徐阶的福气。” 张氏伤感,望着这一家之主白须横生,斜斜倚在颈侧,心内无端涌起一阵酸楚。 “夫君年轻时何等志向,如今却只盼着能乞骸骨回乡,当年可曾想到有今日?”她悠悠感慨,“这朝堂啊,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何年何月是个头呢。” “只要有人在一日,就莫想着猜到明日还能否卧在这张榻上。”徐阶透过窗户纸遥看月夜清辉,那浅淡银色悄然撒在面颊褶痕之间,“人心都易变,能坚守的有几个?我大明朝哪里还有圣人。”. 裕王府内,宣城公主朱素媜正与顾清稚同逗小皇孙玩。 “侄儿越长越发伶俐了。”朱素媜捏着朱翊钧柔嫩小脸,哪管他不满地反抗扑腾,“还好生得不像我兄长整日愁眉苦脸的,倒更像李嫂嫂呢,是个漂亮孩子。” “钧儿,叫姑母。”李氏抱着儿子,示意他喊人。 朱翊钧不认得这陌生面庞,只圆瞪大眼盯着她看,小嘴却不肯张,硬是倔强地不愿喊人。 “噢哟,还有脾气!”公主大乐,“小小年纪就知道甩人脸色瞧了,长大了还得了?” “还有这位,钧儿师娘会唤了吗?”李氏又指向顾清稚。 清稚大惊,嘴角挂上惶恐,拦道:“使不得!我担当不起皇孙如此称呼。” 不想这回,朱翊钧竟是口齿清晰,张开小嘴,真真切切地喊了声:“师,师……娘。” “皇孙都这么叫了,七娘就受着罢。”朱素媜掩唇笑道,又捏了把朱翊钧的脸,“这小子自幼就胳膊肘往外拐,连他亲姑母也不认,却独独认你。” 李氏亦笑:“皇孙虽然小,但也知道谁待他好,他就和谁亲。他自出生起大病小恙都是顾大夫帮着照看,这些不独我们记在心里,皇孙也都晓得呢。” 顾清稚心中不知是甚滋味,又瞧着李氏轻抚朱翊钧发顶,似是随口提起:“待皇孙再大些,就该发蒙了。前日听王爷说,欲寻张先生给这孩子讲学,张先生十二岁就中了秀才,想必对幼童读书颇有心得,有他来教导皇孙,皇孙想不成才也难。” “皇孙天资聪颖,无论谁教都必成大器。” 李氏知是客套话,便不再提,招手唤人端来一盆果子,告退后自个儿给朱翊钧织衣裳去了。 朱素媜终于逮着机会把小侄子抱在膝头耍玩,从盘中拈起一颗花生悬他鼻尖:“钧儿想不想吃?” 朱翊钧虽听不懂,可仍是使劲儿点头。 “不可,皇孙一食花生即过敏。”顾清稚来阻,“公主莫害了他。” 朱素媜方才想起,立即把花生扔回去,歉疚一笑:“我都忘了,还是七娘细致。这要真给皇孙吃进肚里,我今儿是走不出这裕王府的门了。” 她抚上微隆小腹,目光中含着期待,又道:“这以后还得劳烦七娘多多提点我,瞧我这般粗心大意的,可怎么做好母亲。” 顾清稚应道:“那是自然,不过依我看,最该操心这些事儿的人是驸马。他平日里做个富贵闲人也太舒坦了些,必须得找点活计让他干干,怎好让公主一个人受苦。” 朱素媜俏容不禁笑起来:“还是你会说,到时若他不愿,我得把你搬去和他论理。” 细细端详公主面容,观其肌肤丰润,白里透红,看着在夫家也还顺意。 顾清稚放下心来,不忘打趣:“我可不敢,公主和驸马伉俪情深,我一个外人介入其间恐怕不好吧?” “我本也以为驸马待我还算过得去,一见了姑父,我才知那才是人间少有!他待我姑母永淳公主那可是如珠似宝,虽说外貌上差了些,起初姑母对他也是颇为不满,一心念着那个高拱高大学士,后来还不是发现了驸马的好,两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么。” 顾清稚顿觉此事有门道,好奇追问:“高学士?” 脑海里冒出高拱那并不敢恭维的脸孔,她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怀疑。 看出她的满腹疑惑,朱素媜又重回闺中女儿心性,来了劲儿,噙着笑拍她:“可别瞧那高大学士现在这副模样,二十岁上时端的是英俊潇洒仪容秀丽,直把我姑母盯得五迷三道的,一门心思就想嫁给他。” “那后来呢?” “当然是没嫁成,不然如何嫁给我姑父谢诏?” “那永淳公主不遗憾么?” “本来是难过了好些年,我那姑父虽与高大学士是同乡,但两人当年的颜容着实是无法相比,这位头顶甚是稀疏,为此还被乡人笑话说秃顶也能做驸马。姑母天天对着那张脸,心里更是放不下她的高大学士,驸马待她再好也无用,后来姑父想出了个法子,把高大学士请来家中用食,姑母隔帘相望,一看待字闺中时心心念念的俊雅少年如今成了个将军肚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立刻释怀,没多久就和姑父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了。” 话音未落,顾清稚顿时捂唇大笑,差点儿没自椅上摔下来:“乐坏我了!”. 辞别裕王府,顾清稚还不欲归家。 近来听闻浙江淳安知县海瑞携家小至京任吏部主事,李时珍与此同时寄了封信过来,言道其与海瑞相识,他家妻女体弱多病,尤其是妻子思虑甚重而伤了身子,如能看看是最好。 他在信中未提及原因,但顾清稚亦能猜到,传闻中海瑞铁面无私不近人情,一心系于百姓,势必对妻儿就少了关爱,平日疏忽是在所难免。 打听得海家赁一小屋于南锣鼓巷居住,顾清稚便唤了辆马车过去,行至半道时,前方忽然有人群聚集,似乎是在围观甚么。 “这位娘子,前头有个疯汉阻路,不若换道罢?”车夫道。 “依你。” 车马掉头回转间,数个行人议论飘至:“这汉子真是失心疯了,拿铁钉贯自个儿耳朵,不是疯子是甚么?” “好大一滩血!教我都不忍见。” “那可是徐文长!有名的才子,谁知道他经历了甚么变作这般疯样。” “最赏识他的胡宗宪倒了,想是他受不了打击,一并随他去了。” “徐兄!”纷纭唏嘘中,几个穿着考究的官人迅速寻来,扶起地上男子,眼中无不涌出哀怜。 “徐兄为何将自己折磨至此?” “你这是何苦?” “有事与我们商量便是了,又何苦要自尽?” 徐渭早陷入癫狂,哪里听得进友人劝慰,撑起身体自血泊中爬起,瞪大双眼高叫:“何必管我?让我死了干净!” 喊罢,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须臾,四肢却是不动弹了。 友人惊怔,忙摇晃其双臂:“徐兄!徐兄!” “可有大夫?”其中一人见他晕厥不醒,仓皇抬首朝四下扫去,“快去请个大夫来!” “我是。”顾清稚应声挤开人群,那官人暼她一眼,瞧是个身形纤细的年轻女子,眉头拢起:“娘子确信么?” 顾清稚取出禁中出入腰牌与他视,官人见那女医署字样,方宽心:“劳烦娘子。” 她往徐渭双耳受伤处查看,见那伤口狰狞可怖,猩红血迹仍源源不断涌出,搅得她心头一阵颤栗。 “此间环境简陋,麻烦官人们将徐先生挪至其家。”她说. 顾清稚收起白布绷带,友人目睹她替徐渭包扎完毕,凑上前去关切问询:“这回徐兄可是性命无忧了么?” 语未完又被另一人打断:“如何能就此无忧了?徐兄疯病一日不治好,一日就有性命之虞,保不齐哪一日又去自尽,到时候我们如何能拦得住。” 徐渭眼神木然,斜倚卧榻呆坐,幸而不似适才那般疯魔,总算是平静了些。 “这位大夫可有法子,治治他这疯病?”友人低声问道。 又有人回:“这病如何治?吃药喝汤皆不管用,心病还得心药医,我看哪,徐兄是飘零了半世仍不得志,这股郁闷积在心里化解不开,堵那儿就成了疾。” 徐渭闭目听着友人言语,心中凄风苦雨早无限瓢泼,然如被无形中的白纱罩住,惶惶然不得倾泻。 “我有一法。”顾清稚略一思索,取过一张黄麻纸,垂首书写几笔,口中道,“我给徐先生开个方子,或可有些用处。” 众人半信半疑,悄无声息地凝视她落笔,吹干墨痕后以手折好,递往徐渭。 “我这便告辞了,徐先生待会儿打开也无妨。”她躬身作别,回身离去,却是一两诊金也未收。 众人忙追上前去,身后徐渭勉力撑开双目,待本就徒留四壁的屋内一空,枯瘦的手揭开那药方,垂眼视去。 稍顷,两滴浊泪忽挂于颊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微风卷入,吹起桌上画纸一角,那大片泼墨青藤瑟瑟而动,悄然摇落一腔愁绪。 时年嘉靖四十五年,海瑞进京,胡宗宪逝于狱中。 严世蕃论罪处死。 皇帝在多年丹药的摧折下病入膏肓,山雨欲来,大明江河在薄暮的尽头喘息—— 感谢在2024-04-06 20:17:21~2024-04-08 12:3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第43章 ======================= 梨花落尽春又了, 雨后翠色与轻烟并作一缕,随杨柳袅袅而飘。 海宅一间小院,总共三处厢房, 屋内摆设简陋, 四面墙上阴雨痕迹连绵, 一方小榻上躺着个不足十岁的女儿,阖目沉睡着。 “劳大夫远来, 我实在不知该招待您什么,这壶茶是夫君自浙江带来的叶子所泡, 翻遍了箱屉上下好容易找到这一点, 大夫不嫌弃就好。” 海妻许氏赧然, 端来把椅子请顾清稚坐了,理了理发鬓,视向榻上幼女:“囡囡自小体弱, 又随着她父亲四处徙居, 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最近不巧正值柳絮横飞发了病,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疼, 幸好有大夫您过来,若您能治好囡囡, 我是倾全家之力也要报答您的。” 面前女子三四十年纪, 脸色微黄,油烟之气熏黑了她素手指尖, 拢起乱发时显然颇为局促。 顾清稚接过她递来的陶碗, 饮罢大半, 笑道:“令千金的哮喘之疾包在我身上, 倾家之力我却是不需要, 只要您的一样东西。” “什么?”许氏探过身子, “只要大夫需要的,我必当全力奉上。” “现在还不急,且待我先瞧了再说。” 她起身,至水槽旁替许氏将碗洗毕,前门倏然开了。 “官人回来了。”许氏应声上前迎去,为来人解下外袍。 又替他倒了碗茶,快步送至他唇旁,海瑞捧过碗底,这时一老妪也从门外走进,许氏又回转身,道了声母亲,一面拿了帕子替老妪拭汗。 老妪将手中一提肉给她:“老身走了好几里路去城北的肉铺里买,方才拿到这半斤肥肉,再晚半刻可就一点肉星子也没了。” 许氏接过,回答:“劳烦母亲一大早就过去,想必也费了不少钱罢,下回媳妇去买就是了。” 老妪点头,扯过墙边一把藤椅坐下,看着媳妇把肉拿去清洗:“你夫君如今提了吏部主事,俸禄终归是比从前高些,难得吃些肉也没甚么。只是这么点也只够他和囡囡用食,囡囡最近病了,得拿些好的补偿她,咱们两个就看着他们吃罢。” 许氏应是,又端来一木盆的热水给海母濯足,海瑞见状,忙撩起袖口弯下腰:”我来替母亲洗。” 海母喝止:“你忙你的去,我一人便可。” 余光里瞥见院内多了个客人,她抬眼张望去,面露疑色:“这位是……” 许氏忙放下手中活计,拭了拭手,道:“这是来给囡囡瞧病的女大夫。” 海瑞闻言,拱手行了个礼:“莫非是李先生的弟子?海瑞不知大夫在此,请恕海瑞怠慢。” “海青天休要如此说,我担当不起。”顾清稚一一行过礼,“见过太夫人,海青天。” 眸光扫过海瑞,见他清瘦身体,面颊无肉,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暗想这便是大明利剑,今日算是见识了。 海母闻言自座中起身,眯起眼端详她面容,瞧着颇为亲切,摇手又让许氏来添茶:“媳妇怎的一点儿不识礼数,快去给这姑娘倒碗茶来。” “已经饮过了,谢太夫人和娘子。” 海母道:“在浙江时我家常与李太医有往来,他曾提过在京中收了个徒弟,说你是能继承他衣钵的,把你好一顿赞誉。” “惭愧,我才疏学浅,怎好让老师这般夸我。” 顾清稚大汗,在跟前时李老师三日里有两回是责备的,不想出了外头倒拿她夸出花来。 “李太医医术超群,能得他称赞的,必然也是了不得的。可惜当时没让他给我家囡囡看看这病,心里本是遗憾着,偏巧有姑娘来,老身这颗心也好放下了。” “不知老师近来可好?”自别后顾清稚一直挂念老师,唯恐他在异乡劳累过度折腾坏身子,不禁多言了句。 “好得很,看他精力甚是旺盛,半个江南四处跑也没见歇过,多少百姓一听他李太医之名,都说活神仙来了。上回还听他说要是有你在,那些妇人姑娘们有病都不愁了。” “如此便好,来日我是定当要再去拜望老师的。” 顾清稚一面说,自榻中抬起那小姑娘的腕,又注视了她眼底、面色以及舌苔,问向一旁紧张观着的许氏:“令千金前几日可有得过风寒?” 许氏摇首:“不曾。” “那应当不是风寒闭肺。”顾清稚再三视去,偏头思了会儿,“我看她面色淡白、肢体倦怠,像是肺气虚证,喝些补肺汤或是玉屏风散补肺益气是最好。” 许氏追问:“那可有事么?” “娘子勿忧,虽说令千金先天禀赋不足,但只需多多调养便可,这药记着按时服用,不可缺了一顿。” 许氏见独女性命无碍,宽下心来,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 海母复问:“方才姑娘说什么药?老身耳聋眼花,未曾听得。” 许氏道:“母亲,是补肺汤和玉屏风散。” “可有甚么说法?” 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往往耳背,顾清稚贴近老妇人的耳畔,耐心解释:“令孙是由于久咳不愈乃至如此。我观她舌质淡,苔薄白,脉虚细弱,所以我开了这补肺汤喝玉屏风散,以熟地黄、人参、黄芪扶助正气,以五味子酸温敛肺,桑白皮甘寒泄肺,紫菀辛能润肺,补虚、宣敛并用,祛痰而不伤正,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为令孙择此汤药,价钱也算合适,本来还有别的方子,但那些未免太过贵重,于是开了个便宜见效又快的,只望老夫人您能满意。” 海母听她与自己详述这一番,脸上也不见丝毫倦色,虽说那药理听不大懂,但这姑娘态度极佳是瞧得真切,心里顿时一阵热气涌上来。 待她说罢,忍不住一下下抚着她手背:“姑娘好心!怪道李太医对你赞不绝口!只是可惜了,这京城束缚住了姑娘,你若是去了更广阔的天地行医,必定能得更大的名气,说不准成个大名医,老身往后也有了个吹嘘的本儿。” 手背本就细嫩,这回却被老妇人的粗粝手掌给搓得发红,顾清稚也无暇去瞧,对着她诚恳神情道:“我也不为名利,只要能帮上老夫人,我这一趟就算未白来。” 海母连声:“好好好,姑娘大义。”又扭头瞪向海瑞:“我儿还不谢过人家姑娘。” 海瑞忙从袖中翻找银两,又将腰间荷包掏个干净,只余稀稀落落的几颗碎银,一下尽数递来:“海某家贫,些许诊金还望莫嫌,若是不够,海某再去邻舍借来。” 顾清稚后退几步表示拒绝,坚辞:“我来本就是受老师所托,若是收了,恐被他千里迢迢也要追过来骂的。” 海母笑:“那姑娘总不好教我全家于心不安。” 顾清稚歪头想了想,思索出一个主意,目光直视海母,郑重道:“那我提件事,望老夫人和海青天能依我。” “姑娘但说便是。” “请拿这些银子给许娘子也抓一副。许娘子操劳过度,也是常咳不止,只是不敢教老夫人和海青天瞧见。但久而久之必成重疾,不可耽搁治疗。” “哪有哪有。”许氏摆手,垂目视向地面:“给囡囡治便好了,我这老毛病何须费那钱,还是省下来给官人和母亲买些肉吃罢。” 可怜这妇人像是半辈子都不曾为自个儿考虑过,一时脸上全是红晕,却被婆母立时拉住。 “媳妇为何不肯说!”海母厉声,止住他话头,扭头吩咐海瑞,“听这位姑娘的,每样药都来两副,你也是的,媳妇生了病也浑然不知,整日扑在你那做不完的公务上,也不瞧瞧这个家若是没了你媳妇成何体统!” 海瑞喏喏,退下抓药去了。 顾清稚见状亦告辞,海母与许氏俱送她出街,许氏口中千恩万谢,将一篮才做的青团塞她手中。 “娘子还是收着自家吃吧,糯米价贵,娘子做这些也不容易。” 顾清稚才推开,却被海母制止,攥住她伸来的手腕:“些微小食姑娘还不肯给面子么?姑娘若是执意不收,那老身一路跟去你家,非得看着你收不可。” 顾清稚忙赔笑,将篮子拢回身前,又听得许氏轻声:”今日谢谢大夫了,只是起初大夫言道想要我一物,不知是哪样?” 话音刚落,二妇人忽见面前女子敛眉正色,不禁皆站直脊背,静候她言语。 顾清稚蓦地俯身一拜:“海大人是我大明锋刃,然凡刀则有剑鞘,老夫人和娘子俱是不易,望善自珍重,身子安康便是对我的回礼。”. 海母初听时不解其意,待海宅被锦衣卫团团围住,海瑞被囚入狱后始明白。 “圣上召见阁老。”徐阶正埋首票拟,一内监来禀。 嘉靖久病不愈,已经数月闭门不出,除了司礼监几个内侍一概不见,朝中事务一切交由内阁六部打理。怎么今日一反常态,点名要召阁臣? 徐阶心下生疑,即刻撩袍起身随之而去,阁中众人见了好奇:“不知所为何事?” 李春芳道:“应是为了海瑞的那道《治安疏》,直刺圣上之过,言辞犀利,恐性命难保。” “六品小官,胆子何来这般大?” 高拱冷语:“在座皆为二品以上大员,胆量却不如一个六品。” 殿中帷幕之后,传来嘉靖怒声:“反了!反了!” 他拨开黄帘,从背后露出真容,眼中血丝满布,将手中奏折往徐阶掷去。 徐阶伏地不敢起,耳旁嘉靖喝道:“你当得好首辅!” “让这奏章呈到朕御前,你徐阶安的什么心?”他眉目高耸,胸膛起伏难平,“来人,念给朕的好阁老听。” 内监躬身,奉命念道:“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闻,将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为不称。 …………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住口!”内监方硬下头皮诵至此处,龙椅上骤然起了一声暴喝。 “陛下恕罪!” “好一个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皇帝疾步走下玉阶,于徐阶身前立住,弓下身躯,“天下人都是这般视朕的罢!” 徐阶颤栗,磕首道:“海瑞胡乱妄语,污了陛下之耳。” 嘉靖冷笑:“徐阶,你告诉朕,诽谤圣上该当何罪。” “本属十恶大不敬之罪,当处以极刑。”徐阶俯首再拜,“但老臣有一言,恳请万岁听之。” “奏。” “臣启万岁:海瑞不过为沽名钓誉之辈,故而薄有官声。闻得民间百姓都道他是包公再世,此疏一出,必然天下震惊。若杀之则正中他贪求名利之诡计,圣上细思,这岂不是成全了他的美名?” “巧言令色。”嘉靖甩袖回座,居高临下视他,“开脱之词。” “臣不敢,皆出于公心。” “朕信你是公心。阁老试为朕言之,如何裁处此大逆不道之臣?” “老臣奏请圣上,您万金之躯,不可再为此腐儒恼怒伤身。臣请将海瑞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待刑部大理寺论罪后再治不迟。” 皇帝倚坐龙椅,目光幽邃,仿佛要将他看透。 良久,手指略略屈伸:“准。”. “阁老怎生满头是汗,可是圣上不悦?”见徐阶大汗淋漓自殿中步出,小宫监们迎上去搀住他。 徐阶摆手示意不用:“无事,老夫先归家。” “阁老慢行,奴婢为阁老备轿。”宫监答应着,殷勤前去。 至府中,徐阶仍旧惊魂未定。 张氏头一回见到丈夫这般失措,才欲问起,徐阶倏而呼出一口浊气。 “今日之险,徐氏全族几欲不保!” 张氏为他换上家居道袍,早摸了一手的湿汗,心下已是惊疑。 乍然听得徐阶此语,浑如平地里一声响雷,慌忙问:“怎么回事?可是老爷直言犯上了?” “非我,却如是我。” 张氏立时领悟:“可是老爷哪个下僚惹怒了皇帝?” 徐阶不答,已是默认。 半晌,方道:“如今方知垂危之龙,亦有雷霆之威。” 他斜靠软枕望笼中金雀,听其啁啾鸟鸣,面上褶纹始得宽缓。 “去请太岳来。”他侧身吩咐仆役。 “是。” 一刻时,张居正即被仆役引领而至。 内室其余人等早被徐阶屏退,偌大一间屋子,只留师生二人对坐。 徐阶灰黑瞳孔视去,三尺外身着青黛外袍的学生沉稳合度,凤眼如星子,却被那雅致眉骨中和了锐利,饶是阅尽千帆如他,也难测其眸底深渊几何。 “太岳可知海瑞上疏一事?” “朝野尽知。”张居正道,“闻听圣上龙颜大怒,阁老御前奏对请求宽免海瑞,如今朝中无人不敬服阁老仁爱之心。” “施政方略如此,并非老夫仁爱。” 徐阶拈起一颗梅子送入口,不提防未熟透,那酸麻感顷刻涩了一嘴,他却也顾不上吐出,视他道:“太岳可知老夫夤夜请你来是为何?” “望阁老赐教。” “我大明不日将辍朝矣。” 张居正大惊,自座中离位,俯身道:“阁老可否明言?” “老夫今日面见天颜,圣上龙体沉疴难愈,老夫一看便知。”徐阶低声,“今后诸事,皆要劳烦太岳。”.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世宗驾崩。 内阁首辅徐阶请裕王入宫主丧,召翰林院侍读学士张居正共拟世宗遗诏,将嘉靖土木、珠宝、织作事皆罢去,之前言事得罪嘉靖与严嵩者均复任用,朝野为之庆贺。 张居正迁礼部右侍郎。 月余,裕王登位,改元隆庆。 又擢张居正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年初又迁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半年不到自从五品学士连升至正二品尚书,此速度近乎平步青云,朝中无人不惊叹皇家恩宠竟然至此。 “谁不知是徐阁老爱重他,又是引他起草遗诏又是荐他入阁,官升这么快不是该有的么?” “你我惜乎时运不济,未能进裕王邸任职,这要是做了帝师,入阁拜相的岂不就是我等了?” “也不知这张江陵看着沉默寡言,究竟有无做相公的本事,且莫急,我等静看罢。” 一时之间,多少双灼热的眼睛都在背后紧紧盯着,等着看这位圣眷如此隆重的新任礼部尚书如何让人信服—— 每次都想感叹徐老师你真的好爱。 ps:我这周每次更这么多其实是为了补没更的,所以我也算日更吧。 感谢在2024-04-08 12:37:27~2024-04-09 17:3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花边月笑平生 10瓶;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第44章 ======================= 夜至, 张居正的府中却是门庭若市。 朝廷诏书一下,许多交好官员皆偕家眷前来祝贺,又因张居正人缘极好, 到场宾客一时来者如云, 险些没将院子坐满。 高拱对多年好友如今共事内阁最为欢喜, 酒过一巡即上了头,攀住至交左肩, 醺醺然道:“太岳……你我当年在翰林院做同僚时,你说高某将来必为相, 还不知有无那一日哪。” “肃卿胸怀抱负, 如池中金鳞, 必有腾跃一日。”张居正示意仆役来将高拱搀起,后者转眼视向一旁坐着的张四维,“子维不来祝贺尚书么?” 张四维闻言, 即撩袍而起, 举杯与张居正换盏:“卑职贺张尚书擢升。” 此人为高拱心腹, 在他面前自是无所不从。 张居正淡淡瞥其谦谨模样, 仰首饮下盏中醅酒,闲道:“张学士所修撰的那一部分《永乐大典》旁征博引, 鞭辟入里, 足见学士治学广博,览书甚众, 我亦自愧不如。” 张四维低垂双目, 语调颇恭敬:“张尚书谬赞, 卑职才疏学浅, 哪里及得上尚书大人少年中举, 才华超群。” 方欲答言, 又被一行熟人唤住,三三两两凑上来劝:“太岳怎的不和我们对饮?只知和高大学士在一块儿,终日在文渊阁里一道办事还不够多么?也该来照拂照拂我等了。” 高拱笑:“看来太岳可是大红人了。” “令正如何不在?”张居正应付间,高拱眯眼问了声,“我那老妻早想见识令正名医风采,今日终于逮着你办宴的功夫来拜访,却寻不见令正踪影。怎的你府中这么大热闹,女主人却缺席?” 张居正道:“早起便出外了,找了人递话来晚些方回。” “令正当真是大忙人。”高拱似笑非笑评道。 “大人,小世子来了,就候在门外要来见您。”忽地,府前看门的仆役慌张来禀报,立时滞住张居正为客斟酒的手。 他忙放下杯盏,拱手向人群道了声“失陪”,即随仆役匆匆而去。 门口挤满宾客带来的马车轿子,张居正前后视去,一道浅黄色小身影拽着一个内监朝他兴奋高喊:“张先生!” “世子怎生来了。”张居正快步迎向他,蹲下身,与个头不及他腰间的朱翊钧平视,“这里全是酒气,世子闻了不好,快回宫去罢。” 被紧紧拽住袖子的冯保也曲起身子,满脸无奈:“张大人不知,奴婢不合多嘴说了句您今日府中有宴,世子爷非得命奴婢带着来瞧热闹,非说要见见您,奴婢哪里敢坏了规矩,上禀李妃娘娘后经允准方才敢带世子爷出来。” 张居正不由得思忖。 这时朱翊钧撅起小嘴,作生气状:“我求了母亲半日才被放出来,张先生却急着赶我,这是什么道理?” 张居正不禁微笑,抚了抚朱翊钧顺滑软绒的发顶:“臣不敢驱赶世子,只是酒气闻多了伤世子的身体,您若是病了,那臣的罪过便大了。” 朱翊钧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瞬间被失望覆盖,不过仍是不甘心,指尖忍不住在袖中蜷起又缩回。 他挣扎了半晌,终是鼓起勇气,抬首说:“那先生能带我去您府里看看吗?就一眼,我还没有见过先生的家。” “既然世子执意如此,臣也只好从命。” 张居正牵起唇角,朱翊钧仰起小脸凝视他的面容,灯火疏淡,映得他的先生眼眸更为盈亮。 他小步跟上前去,软乎手指扯住张居正的腰带,奶音道:“先生等我。” 张居正放慢脚步,令弟弟居谦替自己待客:“你言我身子不适稍作失陪即可,一会儿好了我便来。” 居谦本来在和一群年纪相当的少年饮得尽兴,才要开始推桌子斗蛐蛐,就被兄长安排了这差事,心里头哪里愿意。 蹙眉瞟过去,视线定在那亮黄色幼童身上,他眼睛唰得瞪大,当下认命,欲言又止地执行任务去了。 张居正见弟弟奉命离去,牵住朱翊钧的小手,领他走遍那一排厢房,最后步至书房时,张居正停下,携他走进去。 朱翊钧好奇地探出脑袋,立时被那满室密密麻麻的藏书惊呆,种类繁多,汗牛充栋,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张先生竟然有这么多书吗?” “世子宫中藏书更丰,只待你去探索。” 朱翊钧悻悻然垂下脑袋:“我都没进去过。” “世子还年幼,长大些自然会去的。” 朱翊钧见他又提起自己学业,忙把话题带过,冷不丁抛出一个问题:“张先生购了这些书都会看吗?” 张居正显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神情:“臣皆阅过,只是或精或泛罢了。” 朱翊钧便自书架上随手取下一部,翻开扉页,其上竟是小字密布,入目全是注解,他虽瞧不懂,但仍知这书的主人下功夫之深。 翻回来,书封上竟是《孙子兵法》。 “张先生对用兵之道也有研习吗?”朱翊钧惊问。 “为臣者自是要遍览群书,落笔担着天下山河,不可不慎重。” 朱翊钧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张先生似乎无所不能。 他瞳孔中由衷地发出崇拜的光芒,夸道:“先生真厉害。” 张居正笑了。 他轻拍朱翊钧的脸颊,温言:“只要世子潜心学习,未来必定胜过臣十倍。” 朱翊钧鼓起脸:“张先生什么都懂,我再怎么用心苦学都不会超过您了。” “臣年幼家贫,请不起师傅讲习,只能跟着去学塾里听教书先生授课,夜晚回来后还要继续习读,如此艰难臣尚能蒙圣恩登第中进士。世子如今有数个师傅侍讲,除了臣,其余几位皆是满腹经纶之大儒,宫中藏书之多更是冠绝全国,世子何愁未来不会胜过臣呢?“ “可是张先生在我眼里,是天下第一了。” 张居正眼中映出他真诚的神色,复微笑:“得世子如此信任,臣情何以堪。” 朱翊钧伸开短小双臂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中:“先生要一直教我……好不好?” “好。”张居正道,“臣敢不效命。”. “太岳无事罢?”众宾客见主人过了这半个时辰才回来,皆围拥过来,关切地打量他。 “无事,张某招待不周,诸位见谅。” 宾客见其声音清朗面色如常,料想是无碍,于是都放下心来,抚掌笑道:“令弟居谦酒量不及太岳半分,一刻前已经醉倒,我等见状不妙,就将他扶到卧室里睡去了。” “幸好令正来了,正好替太岳待客,可真是不让须眉!这饮酒比令弟爽快多了,想来太岳在家也没少和令正享赌酒泼茶的闺房之趣。”高拱调侃道。 这时一众后至的官员过来敬酒,不料徐璠一见高拱在旁,当即耷拉下脸色,眉梢一竖,“哐”地把酒往地上泼去。 “这又是何故?” 众人忙劝:“今日难得相聚,徐大人何必和高阁老闹不愉快。” 徐璠冷笑,将酒盏甩给凑来的小厮:“下官不配和高阁老对饮。” 高拱也是躁脾气,立时怒了,反唇相讥:“徐公子要替首辅大人打抱不平,高某随时奉陪。” “我家老爷子可不敢称首辅!”徐璠抱臂视他暴怒颜色,“如今发号施令俨然比家父更端首辅做派的是哪位,在座的有谁人不知!” “徐公子休要血口喷人,令尊年事已高,票拟之事难免力不从心,高某为其代劳有何不妥?” “代劳?我看你高拱是想取而代之了罢!” 高拱正好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不由得红白交杂,恼恨之下,随手拿起桌上一青铜摆件就欲掷往他身上。 “肃卿不可!”张居正攥住其手腕,以目示之,“朝中臣子于大庭广众下仪态尽失,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笑话?我倒要看看真打起来,谁才是最大的笑话!”徐璠也不惧,冷哼道,“张大人休要帮着他,谁不知你张太岳是高拱旧交,你只知一味袒护,对得起家父如此待你么?” “大舅舅!”顾清稚从小厮口中得知这厢乱象,旋即向女眷们告辞,急匆匆赶过来。 甫一至就见自家舅舅和人高阁老针锋相对,甚至有拳脚相加之势,惊得脸色煞白,慌忙一把拽住徐璠:“舅舅糊涂!您要是再和高阁老起争执,外公若知,必定要让您面壁思过的。” 徐璠扯开被她拽住的外衫,怒气冲冲:“干七娘甚事?我爹怕他,我可不怕他!我又不仰仗着他给这口俸禄吃饭!你和你夫君都莫要拦我,我今日非得和他争个是非对错。” “舅舅!”顾清稚眼风一扔,几个小厮齐齐拖住他,她眼眶一红,几乎要声泪俱下跪他跟前,“您是长辈,您就卖我这个面子,莫在我家和人闹了,外甥求您了!” 她说话这神情极是痛心疾首,徐璠下意识迟疑了一瞬,正当这时,外头闯进一行人来拖他:“大郎,老爷命你速速回去。” 不等徐璠挣扎,即捂住他嘴死命往外拖,稍顷就不见了人影。 顾清稚忙向众人道:“我家舅舅不懂事,被我外公派家丁过来带回去了,诸位莫要放在心上,稍后即有杂剧班子来为列位大人取乐,大人们且候着便是。” 言毕,又来朝高拱连连躬身道歉,态度极其诚恳:“高大人勿怪,我家舅舅不胜酒力,冲着您发酒疯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就宽恕他这一回罢。”一面说,又来亲自给高拱斟酒。 “徐大郎说话这般讥诮,任谁听了都不会不起火。顾娘子回去和你家阁老讲,让他好好管教自家大郎,高某不会多计较,别人就未必了。” 即便是看在张居正面子上,他也会就这个坡下驴,更别提人家夫人主动来求和了。 接过顾清稚递来的酒盏,高拱随即饮干,拭净胡须上沾留的余渍,重回座中,又跟没事人一般继续夹菜,一面与周围客人闲谈。 顾清稚心知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摇了摇头,自去看视不省人事的张居谦。 刚推开门,却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本该醉卧榻中的张居谦端坐案前,正对着一盏烛火发呆,似是在想什么心事。 “怎么了?”顾清稚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不开心么?” 张居谦闻听她声音,侧首望去,顾清稚发觉他面上果然抑郁不乐。 “究竟怎么了?我以为你醉了。”她复问。 张居谦摇首,眸中火光跳跃,低道:“我只是讨厌和那群官僚应酬交际,懒得装下去罢了。” 顾清稚道:“你兄长何尝不是,他最厌恶夸夸其谈之辈,但他亦能进退从容,活在世上有几个是能顺意而为的。” 张居谦鄙夷:“我最瞧不上的便是那群只知这弹劾那攻讦的言官!大明朝堂的水皆被这群蠹虫搅成如今这般浑浊,我要是秉政,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清个干净。” “所以你秉不了政呀。”顾清稚弯了弯眼。 见张居谦双唇一启还欲发话,顾清稚推他后背:“快去看杂剧罢,马上要开演了。”—— 感谢在2024-04-09 17:37:33~2024-04-10 15:51: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精灵、瓦青、黎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第45章 ======================= 杂剧已启幕, 顾清稚方姗姗来迟。 见她落座,张居正道:“是有事么?” 顾清稚摇头:“没甚么,把弟弟叫了过来。” 他望了一声不吭的居谦一眼, 道:“他不是喝醉了么?” 顾清稚将适才插曲隐去不提, 只随口答:“一听说有戏看, 这不就醒了。” “还是孩子心性,秋闱如何能中。” 顾清稚觉得这话不对, 不咸不淡作思考状:“我记得有哪位十二岁就中举来着?” “正德首辅杨廷和。” “夫君这不是记得吗?”顾清稚抿唇笑,“我不信杨大人能成熟得这般早, 十二岁就能不再是孩子心性了。” 张居正:“……你有理。” 顾清稚及时闭嘴。 “这出剧目是你点的么?”张居正见这情节似曾相识, 侧首问她。 “是呀。”顾清稚拾起盘中一颗洗得鲜红透亮的李子, 咬起来,“点了部夫君最爱的萧何月下追韩信。” “……” “太岳看腻了?” “我恐你会不喜,以后不用顾及我。” “我也没有专注在看呀。” 张居正视了眼她, 敏锐发觉她看似平淡, 然而眸底忧思重重的双目, 心知是在为徐氏与高拱之争而郁郁不乐。 他说:“我明白你的为难。” “夫君不必挂心。” “我不愿见你忧虑。”他拢住顾清稚手心, “……肃卿一向是这般脾性,年轻时即如此, 你不是不知。” “我知晓, 夫君好好看戏罢。”顾清稚反过来宽慰他,目光视向堂前伶人, 又欲扯远话题, 放低声响近乎耳语, “夫君今日是不是收到了许多贺礼?” “是。皆依你从前说的做便可。” 顾清稚问:“可有书画?” 张居正显然未料到她会提这个问题, 微微一怔, 道:“不多, 但王世贞寄来予我一幅赵孟頫的字。” 顾清稚眼睛一亮:“赵孟頫的?” 张居正察觉到她的兴趣所在,看向她:“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顾清稚弯了弯唇:“夫君都未收我送的礼,怎好白拿夫君的。” 一面言道,一面又献宝似地自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抽出那捆住宣纸的红绳,展开来予他细观。 张居正视去,只见其上以泼墨画法绘了一幅石下墨竹图,虽是写意,然劲节之气跃于笔端。 他心口已是微滞,又见旁边还以柳体题了首诗。 他细细观之,小字挺拔疏朗,但锋尾隐约流露女子清丽: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心海顷时翻覆。 “这是一个十三岁少年所做之诗,我觉得这是他写得寓意最好的一首,就作了幅题诗画赠给你,张先生喜欢吗?”顾清稚笑盈盈道。 “诗文是你的字迹。”张居正道,“我颇喜欢。” 言下之意为,这画不是你作的。 顾清稚并未因他夸自己的字而露出喜悦之色,反而鼓起脸颊作可怜状:“夫君不喜欢画吗?” 他沉吟,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猜测:“视此画法……莫非是徐文长手笔?” “夫君聪明。” 她心道,果然是清楚她不会绘画这类高级的艺术。 “你如何能说动他作画?” 顾清稚眨眨眼睫:“夫君猜猜。” “我猜不中。” 真无趣。 顾清稚在心底表示遗憾,回握住他的手掌,轻笑道:“那我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她又捏他的指腹:“难道我不说张先生就不会收藏了么?” 张居正道:“即便是七娘所画,收藏价值亦极高。” 顾清稚若有所悟,指尖抵在自己颊边揉了揉:“听着像是好话,但怎么就不像是在夸我呢?” 「“娘子不必携礼来,徐某无功不受禄,不敢收受娘子恩惠。” 顾清稚将带来的一应粮米之物放下,笑眯眯道:“这不是给徐先生的恩惠,是给您的报酬。” “报酬?” 她视着徐渭疑惑双眼,取出一册书卷递给他。 徐渭接过,见是自己前些年所撰的一篇浙江游记。 “我无意中看到徐先生的著述,很有感触。”顾清稚迎向他的面孔,“先生言会稽一地按于籍口六万二千有奇,不入丁籍者奚啻三倍之,我私以为先生能算得如此精确,连户部的统计簿册都未必能有您细致,却不知这数目是从何而得?” 徐渭始料未及她竟是对这他人不屑一顾的题目感兴趣,不禁眸色一沉,动了动干涸的嘴唇,问她:“这位娘子为何有此兴致?” 顾清稚答:“因为我要这数目有用处。” 徐渭闭目思索半晌,回忆写下此文时的情境,片刻后方回言:“经徐某实地探访,又于当地之前的县志察看而得。” “那县志就一定是准确的吗?” “本是未必。”徐渭道,“不过为验证数目,徐某又寻至编撰县志的著者,再三询问后也不敢确认,复拜访各申明亭里正、乡贤等辈,从他们口中探知方圆十里丁口几何,再依次相加。可惜户部未能清算得当,否则我何必要费这番功夫。” “若真要开动这工程,不知要耗资多少白银数额,朝廷本就国库空虚,财政堪堪只够前线交战,哪里来的余钱去做清算丁籍的民生事儿。” 徐渭:“似这般推诿,算不清丁籍,摊派徭役、钱税也不清不楚,这会儿还算得上是五谷收成皆过得去,若是有朝一日各地闹饥荒没粮填饱肚子,徐某看大明百姓怕不是要……” “先生慎言!”顾清稚面色一白,不动声色瞟了眼四下,确信无人方道,“先生之意我能不知?奈何您再义愤填膺,眼下也实在掏不出钱治民生,如今朝廷第一要务即是扩大财政,充盈国库,有了白银才好做事。我等小民无钱也是寸步难行,朝廷又何尝不是?” “顾娘子稳居京中,不知地方疾苦,若您亲眼去看看,必能理解徐某此时为何焦虑难安。” “我如何能不知?”顾清稚道,“我做女医都有数年光景,目睹的京中贫苦百姓又少了?休说是天子脚下尚如此挣扎艰难,那外头连温饱亦不能做保证的民户又不知要以数千万计了!” 她又自囊箧中捧出一沓麻纸,然而全是空白,搁在徐渭屋里唯一的一张木桌上,拱手道:“徐先生莫怪方才我语气激动,我也是出自一片真心。我晓得徐先生素爱游历四方山川,也深能体会民间疾苦,故而请您为我探查一些县城的丁籍、人户、田亩等数,请务必要精确,我这有白银一百两,您随意拿去支用便可。” “徐某一介白身,些微劳力不值百两。” “所以我还想再托徐先生一件事。” “甚么?” 她目光莹莹然:“徐先生的副业是什么?” 徐渭:“作画。” 眼底不无怅然,他又道:“如今乃谋生主业。” 只是有人求,他也未必愿意画。 顾清稚于是垂首,又往随身带来的囊箧里翻找一番,捧来一张空白的宣纸,递来一支紫毫:“劳烦徐先生为我作一张画,我这画要得很急,今晚酉时三刻前即需到手,还要以一首诗为题。因要求有些许的高,所以我再添一百两。” “既然是顾娘子所托,徐某当勉力完成。只是不知顾娘子要的题目是甚么?” 顾清稚瞧着他接过纸铺开,将诗念给他听。 又道:“这是我夫君少时做的诗,我相信徐先生的画功必能意会。” 徐渭听毕,颔首提笔,蘸墨:“我已知诗意,顾娘子静候便是。”」. 次日用晡食之时,顾清稚和弟弟张居谦两人对坐着品一条红焖鳜鱼。 居谦吐了口刺,张了张嘴想发言,被顾清稚以眼神制止:吃鱼不语。 待两人闷着头吃完一整条鱼,张居谦瞅完她面色,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要为昨日之事向七娘道歉。” “嗯?”顾清稚漱口,没看他。 “我不该出于小脾气一走了之,害七娘一个人应付。”张居谦垂着脑袋,认错态度相当诚恳,“还要对七娘摆脸色。” “还有呢?” “……不该背后骂朝臣。” 顾清稚眯眼笑起来,捏了捏他的脸:“居谦昨日有没有和哪个官家小姐对上眼呀?” 张居谦脸一红:“天太黑了,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那下回得给你点个灯提着好好照照。” “……七娘就爱插科打诨。”张居谦继续脸红,但忆起昨日觥筹交错间看到一人,神情霎时变了。 “想到谁了,这么生气么?”顾清稚瞧见他面色变化,好奇问。 张居谦却忽然反问:“七娘信不信我直觉?” “你说。” “我觉得高大人虽然脾气躁,但对我哥至少是好的。”居谦皱起眉,“倒是他手底下那个学士,他自称叫张四维的,我一眼就觉那人不是甚么好人。人前因为哥哥的缘故待我相当尊重,还与我对饮了一盏,但他瞧上去是在笑,给我的感觉却极不舒服,心底总有一股他会在背后阴我的预感。” 你的预感确实不错。 然而顾清稚自然不好当面赞同,起身替他夹了一筷子菜,搁进他碗中:“你兄长会注意的,先食罢。” 知她是个靠谱的,张居谦微微宽下心,咀嚼毕碗里清蒸牛肉丸子,拿帕子拭唇后自座中离开,报告:“七娘慢用,我先走了。” 顾清稚没看他,低头问了一句:“这么急,去哪儿呀?” “去会同馆看热闹。” “去那做甚?” “圣上近来开关,允许洋人来大明国土内做生意,七娘要一道去瞧瞧么?” “有洋人?”顾清稚敏捷地抬起头,盯他追问,“哪里过来的洋人?” 张居谦歪头想了想:“西洋过来的,有个人会一点汉话,说他们有泰西国人,还有从佛郎机过来的,远着呢,带了好些新奇玩意儿过来,听说队伍里还有西医呢,倒和七娘是同行。” 顾清稚初时听得一头雾水,思索了片刻方回想起:“可是意大利和葡萄牙人?” “甚么?”这回轮到张居谦不懂。 顾清稚没回他,心里暗笑:来活了—— 感谢在2024-04-10 15:51:27~2024-04-11 17: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精灵、瓦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第46章 ======================= 虽说隆庆皇帝下旨准许放开海禁, 准许开关,外商得到了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待遇,但会同馆的一行人仍然相当不满, 意欲逮着机会便和掌事理论。 盖因这些外事官员态度着实不佳, 接待时面有轻鄙之色不说, 言谈间处处要带个夷字以作称呼,不懂汉话的人是听不出甚么区别, 奈何其中那个唯一懂中文的泰西国人说,此乃明人对西方人蔑视性称呼, 和强盗、贼人等低劣人群并无差异。 若说这些歧视他们也预想过, 但最难以忍耐的, 是素闻来过东方的前辈称赞,中国菜味道绝佳,菜品之丰富, 烹饪技巧之多样, 为西方所拍马不能及。 然而这样的期待却迅速被桌案上布下的蕨菜并糙米粥所打破, 除此之外, 还有两盘黑不溜秋的窝窝头,想喝口热水也使唤不动驿站的小厮。 这行人本想正常交流问题, 奈何语言不通, 会些汉话的那位是个胆小怕事的,不敢承担发声之重任, 其余人于是呜咿哇呀了半日, 那些驿站小吏也只当他们是空气。 顾清稚入来屋内时, 正值为首一人刚欲发作, 一推门只见一暗红色卷发的中年男子浓眉倒竖, 面色青白, 似乎下一刻怒气即喷薄而出。 “先生莫气,要是想吃好的我们商量便是了。”清稚见气氛剑拔弩张,忙走至他身前,温和抚慰道。 瞧着来了个打扮不俗的女子笑脸相迎,男子脸色略缓和几分,扶起胸口弯腰行了个礼,待翻译讲毕,他也彬彬有礼回答:“劳夫人关心,我们素来听说东方之国是礼仪之邦,为何待我们却如此怠慢?敢问这符合大明自下西洋以来所传布的形象么?” 顾清稚赔个礼,解释道:“这群官吏们都是第一回见到外邦人,陌生也是难免的,我在此为他们的无礼向诸位道歉。” 须臾,两个仆役手捧几只宣德青花瓷盘,其中玉带虾仁、油发豆莛、酿茄丁烧鸡肉、白扒通天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直把座中这行西洋人勾了魂去。 待风卷残云酒足饭饱之后,一行人尽皆起身道谢,虽说语言不一而足,然顾清稚知除了谢谢也别无他意。 “夫人恩惠,我等虽是外乡人,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若是看中了我们从本国带来的什么物事,只管取走便是。”翻译的汉话也颇为勉强,刚好是组织起来能猜到大概的程度,故而清稚再发散些思维,也算能凑合着听懂语意。 她弯唇,往这几个人中视去:“你们里这可是有一位随队医生?” 翻译指向其中一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他便是。” “这位先生叫什么?” 翻译:“夫人可以称呼他小亚当斯。他的父亲老亚当斯是法兰西人,十余年前曾随着葡萄牙船队来过大明领土南部的濠镜,所以他从小就对东方有兴趣,便跟了我们的商船一道过来。” 顾清稚不禁端详那位应声走上前来的青年,只见他生了一副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如纸,个头高挑细瘦,若是按当时大明百姓的普遍眼光,无异于令人惊惧的蛮夷长相,但在她看来,着实是个标准的西洋美男子。 小亚当斯自踏上这片陌生国土以来,还是第一回见这么亲切的目光能从一个异国年轻女子眼中传出,非但毫无恐慌神情,反而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之色,甚至也不怕生,借着翻译与自己热络地攀谈起来。 “听他说你是个医生?”顾清稚歪着脑袋,笑问他。 小亚当斯礼貌回道:“一年前,我刚从巴黎的医学院毕业,不久之前才拿到了医生的执照。” “那你一定是个优秀的学生,在巴黎读书想必很不易。” “不敢当,不过成绩经常名列前茅,目前还算是初出茅庐,经验不足。”他见女子似乎特别热衷于此类话题,不禁相问,“请问您也是医生吗?” 顾清稚点头:“是的,我在几年前即开始行医,通常为妇女儿童诊病。” 小亚当斯冰蓝色的瞳孔里顿时浮起惊异,打量着面前身形娇小的女子:“那夫人一定更为不易,据我所知,大明的女医数量不可谓不稀少,您的学识想必比我更为出众。” “不敢当,你们的西医之学我也有过修习,可惜不深,如今亚当斯先生您到访我大明疆土,实在是件幸事。若先生有闲暇,我俩或可稍加交流研讨,也算是你我相遇有缘。”. 然而小亚当斯很快即发觉,她所说的对西医学了解不深,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 例如,他们所盛行的体.液理论依照一贯以来的认知,人体的健康往往和四种体.液的平衡有关,分为胆液质、血液质、粘液质和黑胆质四种,并据此对当时夺走无数人性命的瘟疫进行诊治,方法无非要么服用一些奇特药物,要么放血治疗,此外亦别无他法。 然而这女子却指出了体.液学说的不足,口中接连冒出的名词他甚至闻所未闻,甚么“细胞学说”“遗传”,以及能够治疗瘟疫的“抗生素”等,翻译磕磕绊绊转述时亦是一知半解,传至小亚当斯耳中时,更是听得目瞪口呆。 “顾夫人,稍候。”小亚当斯无移时已满头大汗,拿袖口拭了一把,视她道,“您所学的确定是西医么?我的教授从未与我提及你所述的理论。” 顾清稚心知他无法理解,沉思少顷,俄而复望他眼底,“那您相信我不是胡说么?” 青年忙不迭点头:“虽然我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觉夫人是位渊博之人,讲述这些奇异学说时有理有据,绝非信口胡编。或许是我国医学落后,未能及得上如此高度也未可知。” 顾清稚:“若我与你说中医学,亚当斯先生可有兴趣?” 话未落,青年蓦地大喜,面上显然透出光来,长身一耸,学着本土礼节作揖:“我早对神秘的东方医学充满好奇,顾夫人若能教我一二,那我不胜荣幸。不知顾夫人对解剖学可有兴趣?我恰好对这门功课最为精通。” 顾清稚笑道:“那我们算是互通有无了。” 当下二人便凑于一处交流起来,虽然语言障碍难以逾越,幸而当时已过古英语时代,顾清稚能大致听明白他一些不甚熟练的英文单词,再加纸上画图沟通,能相互理解个六七成。 小亚当斯很是好学,每晚必挑灯夜读,一旬过后竟半通人体穴位之术,无事便兴奋地拉着清稚欲切磋扎针,甚至还挽起袖子开始著书,立志要将所学撰为外文版本,以供西洋人传阅学习来自东方的针灸技能。 一时间,顾清稚已然成了来往会同馆的常客,除却与小亚当斯交流医术,从一位见多识广的意大利制造商那里发现了一只玻璃镜,她还对一名葡萄牙商贩塞在茶杯底下的火铳图纸产生了极大的兴致。 “难道您会制造吗?”她望向这位生就一副乱蓬蓬须髯的半百老者。 “会。”老者点头,复又不甚肯定地摇头,“我儿子会。” 顾清稚嘴角抽了抽:“那您携图纸来是作何?” 老者眯了眯褐色的双目,理直气壮答:“有了图纸,还愁制不出来么?” 顾清稚垂首思索了番,又抬起头问他:“那您这个与现今的火绳枪相比,有何改进之处么?” “我这可不是火绳枪。”老者后仰,笑容意味深长,“普通火绳枪如何能与这种精妙的创意相比?我这用燧石和金属帽撞击打火,又以一金属帽覆盖于小孔上方,以免下雨时浸湿火药,所以此为燧发前装枪,而非火绳枪,夫人可莫要看错了。” 顾清稚捏着下颌陷入沉思,这毕竟是来自西方的最新科技,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她正视老者红褐色瞳孔,道:“敢问先生,图纸值几何?” “五十。”老者伸出手掌示意,“依你们大明的计量方式,五十两白银。” 足够两户乡间普通人家过活大半年的数目。 却能换取将士前线作战的希望,顾清稚顿觉这笔买卖是前所未有的划算。 她将图纸寄给王瑛,信中附言此乃自番人手中购得,请她与其丈夫戚继光商议,制造局中工匠若能制出图纸中原样燧发枪,定当足为明军南北征战创造极大便利。至那时减少大量伤亡,赢得胜利不说,又能避免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之惨痛。 她将这封信投了急递寄过去,然而就在这段时日内,也不知是出于哪位好事者之口,再经多人有意加工,当朝礼部尚书之妻无事爱与洋人混于一处的流言突然甚嚣尘上。 时人甚至编写隆庆野获笔记,云: 【江陵夫人顾氏好与夷狄交游,相与狎戏状甚亲密,江陵闻之,但放任耳,足见夫妇不睦日久甚矣。】 虽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然飘至耳中仍旧令人恼怒,不过顾清稚忙于事务浑然不觉,回到家中也无小厮侍女敢提起,故而竟是一无所知。 这日云淡气清,五月榴花照眼明,风中微荡草木清尘。 文渊阁仍旧照常忙碌,几位大学士伏案拟写文书,间或有人进来作汇报,亦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公干。 “太岳。”徐阶忽而唤张居正,戴上案边搁着的老花眼镜。 见张居正闻声行至,将一叠票拟已罢的奏章题本交付于他,道:“劳烦太岳再替老夫斟酌南直隶军营哗变一案,切不可打草惊蛇,亦不能姑息纵容,我朝法度严明,纲纪万不可废弛。” “也不急这一时,晚膳之前告知老夫即可。”张居正答是,徐阶便从案牍高筑的桌前缓缓站起,踏出门槛,欲伸展疲累一整日的筋骨。 徐阶足疾相较之前好了些许,虽仍有些磕绊,然已能如常行走,守门宫监欲搀扶他,徐阶摆手:“无须麻烦,老夫这点路还是行得的。” 他走至一株业已栽种此处数百年的桐树之前,纷纷绿叶之下,徐阶仰起须发皆白的脸孔,悠悠视着那十人合抱尚算勉强的树干,感慨道:“人活这一世,与树相比亦如沧海之一粟,何其渺小哉。” “阁老说的是。”宫监虽不能领会,仍点头附和。 徐阶视他,方欲令他自便,远处传来两位官员议论声。 徐阶半生非礼勿听,然偶然捕捉至“阁老”二字,不禁浑身一凛,眉目顿沉,继续驻足聆听。 “徐高二位阁老不和不是众所周知么?这两人早晚得主动致仕一个,否则内阁鸡犬不宁,咱们也莫想着置身事外。” “我看即便徐阁老告老还乡,依高阁老的性子,也绝不会就此放过,那言官胡应嘉可是徐阁老门生,他上疏弹劾高拱跋扈不守朝礼,这能不是出自徐阁老授意么?高拱那般锱铢必较的性子,能不怀恨在心?” 其中一人停了停,似是叹口气,又道:“张江陵处在其中也不斡旋么?” 另一人接话:“哪里能劝得和!一边是自中进士就交好的至交,一边又是恩师兼姻亲,如何能得罪!” 第一位发话那人又以猎奇语气,一时竟含着笑:“何况他自家府里都管不过来,岂不闻他夫妻不相安谐事乎?” “阁老!”宫监见徐阶肃容离去,面甚冷淡,忙追上前去搀扶,“您慢行。” “是徐相公!”二官僚顿时大为震惊,对望了一眼后立即退避,不约而同匆匆离去,只当适才半句未提。 “晚间将顾七娘喊来。”徐阶吩咐宫监回去传话. 张居正归家时,书房内独有一人佝偻着背部整理桌案,他循声望去,见是乳母谢氏。 “谢媪自去歇息罢,不必为我操劳,这些由我收拾便是了。”张居正道。 谢氏未停手,仍以布巾擦拭砚台:“老妪做惯了活,大公子何必与老妪客气这些,听着见外。” 他便不言语,垂首提笔写一封奏疏。 正当静心思索时,忽听得谢氏一声惊呼,霎时打乱神思。 张居正搁笔视去,问道:“怎么了?” 谢媪老脸却是一红,颇为出乎意料,干笑道:“无事,瞅着一物有些稀奇,大公子去忙就是。” 张居正已瞥见老妇人慌乱藏起的一张纸,站起身走过去,谢媪瞧着藏不住,便将那纸放于桌上,嘴角挂了抹尴尬。 他提纸细观,甫一眼,旋即折起。 那竟是一幅一丝.不挂的男子身躯图样,其上每部位皆以洋文标注,星罗密布,甚是详细。 “此事勿提。”张居正望向谢媪浑浊双目,“是娘子学医之穴位图,并无甚么。” 谢媪道:“那也不用如此详细……” 话音未完,张居正道:“谢妈妈去休息罢。” 抵住指间折成掌心大小的图纸,他蹙眉敛目,陷入了沉思—— 需要一点评论,可以……吗? 感谢在2024-04-11 17:55:24~2024-04-12 21:3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州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第47章 ======================= 顾清稚踏入门厅时, 徐阶正捧着一卷刚送来的邸报翻看。 听得声响,他也未有所动作,仍旧维持斜靠躺椅的姿势, 不曾抬过半分眼。 足足候了半晌, 顾清稚亦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耐不住,她悄声问:“……外公?” “老夫当不起你顾七娘外公。”徐阶冷冷将目光移至她面上。 清稚视他凌厉眼风, 惊得顷时低首,却回想不出哪儿得罪了他。 见她仍不醒悟, 徐阶不由得提点, 淡淡瞥她, 道:“这月没少出门罢。” “是。” “老夫遣人通个气,你直接搬去会同馆罢。” “……啊?” 徐阶直起腰,“砰”地将手中邸报拍于案上, 喝道:“老夫从不求你做个贤妻良母, 循规蹈矩可会?我这张老脸都要给你丢尽了, 外头流言蜚语你就不曾耳闻半点?就不能安分些!” 清稚绞着短衫的一角认错, 嗫嚅道:“……是我贪玩。” “只是贪玩,那老夫谢天谢地了!”徐阶冷笑道, “他们说你不守妇道, 整日与外男混迹一处,这话你让太岳听了究竟是何滋味?” “……” 徐阶视她不答, 心头一股无名火冒出:“外人传闻你们夫妻不睦, 我本不信这无稽之谈, 瞧见你……” “哎哟——”他喋喋不休间, 清稚突然捂住肚子, 往地上蹲去, “腹痛!” 徐阶当她是装模作样,启唇又欲斥责,门外张氏疾步入来,慌忙伸臂来扶起她:“丫头怎么了这是?” 一面狠狠剜了丈夫一眼,随即扶外孙女去卧房歇息。 待坐定榻上,张氏发觉血色又重回她脸颊,似乎又能活蹦乱跳,不禁头疼地闭了闭目,指尖戳她额前:“你呀……” 清稚赔笑,晃着她的手臂:“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嘛,您也不想看着我被外公数落到天亮是不是?” “我还以为……唉,罢了。” 张氏瞥了眼她小腹,将才欲出口的话自喉咙吞回,吩咐女侍端碗热茶来饮,又把顾清稚的手裹进怀中,缓道:“你外公正在气头上,难免说了一些伤你的话,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注视清稚面色,接着道:“但你外公也是一颗心为你考虑,为着张先生你也该与外男保持些距离,莫要太过亲密无度。咱们毕竟是女子,总该要顾着外人眼光唇舌,不好随心而为。” 顾清稚乖巧答:“我知晓了。” 张氏道:“你别嘴上答应得快,说着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等我和你外公回了老家,到时无人再拘着你,这回可全都靠你自觉,莫要让我们担忧。” “啊?”清稚睁大杏目,“外公要乞休了么?” 张氏任她把下颌搁放在自己臂中,低首凝视她惆怅的面容:“你外公早有此想法,请求致仕的奏章上了何止一道两道,全被皇帝截住留中不发,说了好些挽留的言辞才暂且作罢。现下你外公又生了求退之心,估摸着又要上疏辞任,候着皇上点头,我们便准备起行回松江了,从此再不理朝中诸事,好好享清福喽。” “那你们还会回来吗?”顾清稚眼中莹莹。 “如何还能回来!”张氏道,“我和你外公看着要上七十的人了,他又腿脚不便,这一路能奔波回老家都算不容易。在朝廷颠簸起伏了大半辈子,我们只想叶落归根,做个田家翁媪安度这余年,你总不会不想我和你外公过个舒坦日子罢?” 顾清稚闷闷道:“……外孙女舍不得你们走。” 张氏抚她的发鬓,将她揽入自己胸前,任她依恋地靠着。 悠悠叹了一声,语气中亦是感慨:“傻孩子,天底下哪里有不散的宴席,你也大了,不好一直跟在我们膝下不是?” “外祖母嫌弃我。” 张氏听她从牙缝里憋出这句,不禁弯唇:“哪里能嫌弃我家小丫头呢!既然这么舍不得,那你跟着我们走好不好?” 顾清稚为难地扯了扯面颊,干笑搪塞:“我会去的……” 张氏笑拍她后脑:“你这丫头!一口的甜言蜜语尽是哄人,亏得老婆子我还信了,早知你舍不得你先生我也不多嘴问这一句。” 她讪讪。 张氏见她羞赧垂首,抿起唇角放弃了打趣。 将手臂自她肩上抽出,一面遣人来送她回去,含笑道:“时辰不早,我要睡下了,你也快回去罢。”. “娘子回来了。”谢氏在门口乘凉时,刚好瞧见顾清稚从马车上下来。 清稚把头一点,向她致以问候:“谢媪还未就寝么?” 谢氏笑道:“快了。” 她又朝里面一指:“今日我睡得晚,不曾想瞥见大郎公文写着写着竟睡着了,娘子快去与他披件外袍,免得受冻。” 顾清稚答应着,穿过月色正浓的庭中,轻轻推开了书房门。 果见他已然伏案睡去,手边堆叠一卷卷成篇累牍法典律例,被自窗扉外送来的夜风吹出哗哗响动,似亦浑然不觉。 她将外披罩他肩头,正欲离去不作打扰,无意瞥见桌案上搁着的一道奏疏,随风簌簌作声。 墨痕犹未干透,清稚轻掀起页角细看,其上涂改笔迹甚多,应只是初稿,还未誊抄至正式题本之上。 她捧至烛火下端详,骨锋内敛,沉蕴厚重,仿如落笔时字字谨慎,通篇皆经深思熟虑淬炼而成。 ——『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时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请,用备圣明采择。臣又自惟,幸得以经术,遭逢圣主,备位辅弼,朝夕与同事诸臣,寅恭谐协,凡有所见,自可随事纳忠,似不必更有建白。但臣之愚昧,窃见皇上有必为之志,而渊衷静默,臣下莫能仰窥;天下有愿治之心,而旧习因仍,趋向未知所适。故敢不避形迹,披沥上陈,期于宣昭主德而齐一众志,非有他也。伏乞圣慈垂鉴,俯赐施行,天下幸甚,臣愚幸甚。』 共列有六条奏事,分别为“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皆切中肯綮,直指时弊,有明一朝之壅塞、疾患、危亡,悉陈于此方寸之间。 此道奏疏又以早年《论时政疏》为基石,扩充发散,增删补益,言之惇惇,自称披肝沥胆亦丝毫不虚。 风雨飘摇间,朝中吏治腐败有如浑水泥淖,国库积年亏空,财政捉襟见肘。 地方上农民苦不堪言,已是动乱频生,边境战患四起,倭寇蒙古虎视眈眈,粉饰太平的江山背后,早已千疮百孔。 日月行将倾覆,又该如何勉力扶起? 已尽涵括于这卷宣纸中,不足半尺,重如千钧。 而此刻,这承载救世希冀的策论正静卧于顾清稚的掌心。 橙红焰光舔舐着周遭的空气,她不由得眼底生热,垂眸望向陷入熟睡的张居正。 他是累极,连日为撰此疏积劳疲倦,纵然眸底血丝连绵,笔犹不辍,已近三日三夜不曾合眼。 心头顿而浮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感,顾清稚两指抵住太阳穴思忖良久,坐回椅中,挽袖蘸墨. 夜半,张居正被更漏惊醒。 他直起身子按揉眼睑,不提防肩上外披滑落,便俯身去捡起,此时听得均匀的呼吸声自桌旁传来。 烛已燃尽,月色胧明,他抬首借着这浅淡银光视去,见清稚不知何时来到书房中,且已趴着睡去多时。 欲将她送去卧房安歇,手随之已贴至她云白色褙子的左肩衣领,忽又恐惊醒了她睡眠,旋即收回,将那件外披覆往她稍显瘦弱的肩胛骨。 张居正伸臂将窗扉拢回,好让寒凉晚风侵袭不了屋内,俄而走回桌畔欲继续拟写那道章奏初稿,然不见了踪迹。 他猜到必在清稚手里,投了目光望去,果然见她身前那张宣纸翕动着,于是倾身将其取来。 攥至手中时,他发觉原本的奏疏已有更改,那六条奏事之后皆添了小字批注,例如核名实那行,小字写道: “官僚只知捕风捉影相互诘难,以无关紧要之小节谩骂于朝堂,而不顾民生疾苦,社稷焉能不败哉?朝廷赏罚取舍难以践行,官吏职位调动频繁之至,昔日宋时荆公亦于上仁宗皇帝言事疏于此关节有所建议,奈何未能得重视,以致官场虚浮,华而不实。方今之计唯有考成为先,整顿吏治,以戒此夸夸其谈之风,万岁若不能采纳,望太岳勿要气馁,审慎思索周详计划,今日不行,日后也定有可行之机。” 他逐字读罢,刚好清稚转醒,手撑了下颌视他。 “我搅扰你了么?”张居正道。 她摇摇头,打了个呵欠:“夫君还不去睡么?” “你先去睡罢。” 顾清稚却不急,坐在原处仰面注视他。 稍顷,言已出口:“夫君这道奏疏很好。” 这话略显单薄,她想了想,又望着他的双眼补充:“我的意思是好到我无法以言语再加以形容,因它太大太广阔,得以江河山川来承载,小小的一册题本是决然装不下的。” “……谢谢。” 顾清稚笑起来:“都是太岳写得好,我才能夸得出来。” “去睡罢。” “你也是。” 她方欲起身离去,又想起一事,索性坐回不动了,去扣他的手:“夫君不要听信那些传言。” 张居正道:“无稽之谈耳。” 他连那些台谏官的弹劾亦只当例行章奏不屑一视,如何能将这些民间风言风语挂心。 “我知夫君不信。”顾清稚弯了弯眼,认真吐出词句,“但我还是想跟夫君说,其实道理我都懂,我以后会注意的。”. 春去秋来,高拱遭弹劾后愈感不安,自请罢职,回了新郑闲居。 隆庆二年,徐阶以居于一品俸禄再历九年为由,请乞骸骨回乡。 隆庆起初不许,后徐阶上疏二十余道恳请恩准,皇帝终于批复。 诏书下,建极殿大学士、当朝首辅徐阶致仕,即日启程归于江南—— 才知道同学研究要做诸葛亮,有点羡慕…… 感谢在2024-04-12 21:34:06~2024-04-13 20:00: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居无得 10瓶;溯萱°、水精灵、瓦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第 48 章 ========================= 初秋时分, 凉风细细,烟络横林,迤逦黄昏下几声虫鸣次第起伏。 “行了, 就这儿罢。”徐阶摆手示意, 又令徐璠将行李塞进驿站马车的座位底下。 徐璠见父亲致仕, 早觉做官了无意趣,倒不如回去侍奉双亲来得自在, 于是干脆也辞了官,与爹娘一道还乡。 “舅舅记着外公入秋即犯咳疾, 并无大碍, 但务必要煮些梨水予他日常饮用。”清稚心有挂念, 视向徐璠道。 他费力搬了行李上车,一面应道:“七娘尽管放心便是,做儿子的待自家老父哪能不孝顺的。” 张氏眼底含着一汪泪, 喉咙也有些阻塞, 牵着顾清稚的手微微颤抖。 她轻吸一口气, 抚摩外孙女的脸颊:“你切记要照顾好自己……我和你外公再不能护着你了, 往后的路全靠你和张先生并肩而行,有事好好商量, 想我们了记着送封信过来, 日后若是想回老家,我们随时候着你。” 语罢, 她又转向张居正, 唇畔牵起和蔼笑容:“老身最疼的唯有这个不太省心的外孙女, 万望太岳看顾好她, 若是七娘做了甚么惹恼了你, 你担待着些, 就当她年幼不懂事便罢了。” 清稚不满撇嘴:“外祖母说谁年幼呢,我都二十多了。” “好好好,长大了。”张氏将其鬓边逸出的乱发揩去,拍了拍她的颊边,“但和你张先生比起来不还是年幼么?” “夫君你听听,外祖母说你年纪大。”顾清稚脸转向一旁不语的张居正。 他失笑,朝老妇人弯腰拱手:“夫人放心,您与老师一路顺行,张某与七娘皆望二老早报平安。” 徐阶与张氏一并颔首,注视他的目光里皆有赞赏期许之意,转向清稚的瞳孔里意味可就大不相同了——张氏是不舍与忧虑,而徐阶则带了几分嫌弃。 张氏暗里掐了他一把,徐阶目光立时又变,紧锁住眉头道:“当初你跟我承诺过的可莫忘了,莫要让老夫瞧不起你。” 清稚即刻便知他说的是什么,随后乖乖应答:“都刻在心底里呢,决然不会忘的。” “行了,去罢。”徐阶挥袖,在长子搀扶下踏上了马车。 “老师。”车轮临行的前一刻,张居正忽而唤。 徐阶掀帘:“太岳?” “请受学生一拜。”张居正倾身长揖,“老师提携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徐阶视着他,昏灰眸子映出张居正挺拔如鹤的身形,笑道:“即便没有老夫,以太岳之才亦有他人赏识,老夫何德何能得你这一拜?” “老师一代名相,学生心向往之。” 徐阶不禁微笑:“名相这辈子老夫是望尘莫及了,能得个名臣的盖棺定论已是此生无憾矣。至于名相之衔,皆看太岳了。” “老师如此说,是折煞学生。”张居正谦谨躬身。 顾清稚在一旁看戏,也不答话,只在面上直乐呵。 “如今求了个全身而退,老夫已算得上是得天眷顾。”徐阶望天感慨,“再不敢奢望甚么。” 两榜进士,双朝宰辅,他深感此生富贵已极,年少抱负早被光阴磋磨,全身而退已是至善结局。 清稚连连点头:“那您就好好养老,莫再想那些烦心事儿。” 徐阶瞥她一眼:“你少让我担忧就无甚可烦了。” 稍顷吩咐车夫:“启程罢。” 坐于身侧的张氏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有话欲吐,末了,千言万语化作了两字:“保重。” “外祖父外祖母保重。”顾清稚收起笑容,向二老告别。 车轮滚滚远去,眼见在天尽头化作一墨点,饶儿不由得亦感伤,泪眼汪汪问向清稚:“娘子,老爷是再也不回来了吗?” 一股怅然凭空覆住面孔,顾清稚长叹一声,回转身去:“如无意外,再也不会了。”. 徐阶高拱皆去,阁中李春芳任为首辅。 时人皆赠其外号曰“甘草阁老”,盖因此人哪都不沾,最喜调停斡旋,充当笑脸相迎的和事佬。 然这类人往往难以镇住才高下僚,赵贞吉年逾六十,博学多识,名望资历皆胜过其余阁臣,张居正于他眼里不过为年轻后辈,然而受拔擢时日比他早,于是本就性情急躁的赵贞吉心生不满,常与张居正生出许多龃龉,争强好胜何止一天两日。 张居正素日冷脸待人,沉默寡语,故而即便再如何受赵贞吉针锋相对,亦未多作应答。 “这封奏章可是太岳你拟的票?”赵贞吉提起一卷题本问之。 张居正道:“是。” 赵贞吉微哂:“人皆言江陵多谋善思,看来仍是年轻气盛,思量多有不足。” 张居正不恼,搁下笔,拱手道:“是张某有所粗疏之处,还望赵大洲相公赐教。” “赐教不敢,张相公抬举老夫。”赵贞吉视他,“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为何边臣戚继光意欲招南兵十万于张家湾,太岳犹能允准?” “为何不能,请大洲试为张某言之。” 赵贞吉冷笑,眉目高耸:“十万大军可非小数目,南方青壮劳力皆被北方征走,南方农务、军防将何以为继?太岳未免过于想当然,须知这南兵若是水土不服,更易生乱!” 张居正待他语毕,方才道:“大洲过虑。戚继光有此奏疏亦有其缘故,因北方蓟镇相较于南方承平日久,旗鼓不闻,号令不明,以至于士气难振,弊端暗生其中,又因兵卒多不识字,军中告示条例无法领会,故而唯耳提面命更为高效。依此考虑,戚继光方才请求调南兵北上,与北兵共处一伍,以期言传身教,早日练我边防节制之师。” 他娓娓而言,却无法浇灭赵贞吉存心争斗之火,后者从鼻间哼了声,取了笔来改票拟:“南兵自有一套训练法,如何能与北兵齐平!张太岳莫要一味维护戚继光,谁人不知你与此人多年交好,阁臣与边防大将勾结有私,须知此乃国朝大忌,张太岳还是自己掂量着孰轻孰重罢。” 这气势旁若无人,不独侍立两厢的内侍,就连首辅李春芳早惊得亦不敢发话,只一声不响地拟自个儿的票,待到了时辰立即捧去司礼监找人批红去了。 “国之大事,张某从无半分私心。”张居正眉间如春山秋月坦荡磊落,缓缓道,“赵阁老既有计较,听您便是,是张某愚陋,不及赵大人有先见之智。” 他主动退让,俟下值后即步出午门。 最近烦扰心头之事甚多,搅得他头脑不甚清明,他闭了闭目,方欲回府,却在午门外见一身着浅青碧对襟短衫,并玄色百褶如意裙的人影,恰如清新一道晚风,吹开胸口郁郁沉闷。 “夫君怎么这会儿才出来。”女子笑意盈盈,前来迎他。 他任清稚攀上自己臂间,侧首问:“你今日为何来接我?” 她歪头,眸光与他探问的眼神相接:“因为想你了呀。” 她将脸颊贴近他的袍袖,感受风猎猎鼓起,逐渐掩过她的面庞。 “上车罢。”张居正道。 顾清稚扯住他袖侧,杏眼如月眯起,挽上笑意:“夫君定是忙坏了,你忘了今天是甚么日子了么?” 张居正细思,余光触及天外那一轮圆月,方如梦初醒:“是八月十五。” “对呀,是中秋了。”顾清稚接话,“今晚前门大街定会很热闹,我们要不瞧瞧去。” “依你。”. 前门大街乃京城最为喧嚣之地,途经鲜鱼口、大栅栏、珠市口、煤市口、廊房胡同一带,吵嚷声更是如浪潮扑面袭来。 沿街除却商铺廛肆,亦有许多设摊叫卖的棚户,酒楼茶院檐下挂的灯笼时隐时现,淡黄底黑字的招牌临风而曳。 河边栽有绿树,花市灯如昼,甚或建有几座小鳌山,以木料制作出假山模样,上插翠柏,供奉风神、火神,其上饰有各色多样彩灯,底下还有人伴舞。 顾清稚早见惯了鳌山灯,倒对一旁骑在高跷马上舞刀弄枪的艺人班子表示出更浓厚的兴趣。其中还有几个在长长木梯上做着杂耍动作的小童,伴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滚,四下顿时爆发出喝彩声。 她亦鼓掌,张居正瞥见,道:“你爱看这类么?” 顾清稚道:“有的瞧便会多留意两眼,平时也不是很热衷,毕竟也不是日日都有的看。” 张居正颔首,目光视向前方:“我们再往那边走走。” “好呀。”指尖紧紧勾着他的手腕,满街喧闹中,两人继续信步穿行。 “是老师!”忽而,有几个青年的兴奋声音破空传来,止住了二人脚步。 回身望去,只见申时行偕几个同门恭敬作揖:“学生问老师、师娘安。” 申时行上前问候:“老师和师母也来观夜市么?” 顾清稚笑道:“那总不会是顺路顺到前门大街来罢?” 申时行一赧,顾清稚见状又开口,存心逗他:“大好的中秋月圆夜,时行怎么不多陪陪家人,倒和他们出来逛,岂不是浪费这般良辰美景?” 张居正见学生脸上又是一红,望了眼兀自煽风点火的顾清稚,微笑道:“时行莫听她插科打诨,你们自去尽兴闲游,我们先行一步。” 顾清稚感到手腕蓦地被攥住,还未回过神便被带离,身后一阵阵“老师与师娘慢行”自人群里飘出。 “太岳这么急。”顾清稚转眸视了眼淹没在人海里的一众青年,撅起嘴,“我还没同他们调笑完呢。” 所以才更要牵你走了。 “那儿有烟火看,你应会喜欢。”张居正视线投往河边一座亭阁,借以撇开话题。 顾清稚循目光望去,果见那阁前搭了数层木架,四旁有八架珍珠帘,每一架皆有二丈高,下以五色火漆塑造许多狮、象等动物,每一只上面坐了个人,手中皆持有千丈菊、千丈梨等火器,兽足内又藏有踩着车轮的匠人。 一声令下,藏着的匠人驱使巨兽旋转而动,那兽上人手中瓶花徐徐喷涌,队列且阵且走,伴随焰光四射溅起,无移时,火器发出的黄、蓝、红光遮天蔽日而来,甚至掩住了天边明亮的圆月。 观者无不心潮澎湃,只觉耳朵眼睛全被这难得一见的盛景攫夺,当下还有才子即兴作诗,口占一首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怒撞玉斗翻晴雪,勇踏金轮起迅雷。” 听者又是一阵叫好。 不提防,几丈外倏而燃起一声霹雳,骇得众人无不下意识捂耳。 顾清稚亦是面色一白,张居正道:“这厢太过嘈杂,我们再去僻静处歇一会儿。” 她点头,两人终是行至一片树阴之下,目下皆无绚烂耀目的彩灯焰火,只余一方安静池塘倒映出徘徊月影,其上一座瞧不清身份的雕像。 水下无数铜钱折射出粼粼的波光,顾清稚惊异道:“看来是这里很灵验,这么多人来求愿望。” “倒不一定是灵验,投的人多了,后面的人亦会跟风趋同,此为人云亦云。”张居正淡淡道出真相。 顾清稚唇角扯起:“非要说实话嘛,其实留点念想也好。” “太岳带钱了吗?”她向他伸手。 张居正虽是口中如此说,仍自袖中取出一串铜币,放入她掌中。 顾清稚拈出一枚,想了想,又拿了一枚,一道抛入水中。 “太岳也来许一个。”她将手掌拢起,有模有样地垂首启唇,默念了一串话。 “我许完了。” “我也是。”张居正看入她澄亮眼眸,“你许了什么。” “我许的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得偿所愿。”顾清稚弯了弯眼眉,以期待的眼神回看他,“太岳呢?” 张居正却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不多,近来更是难得见他展颜。 他迎着顾清稚好奇的瞳孔,道:“那可是不凑巧了。” “为何?”顾清稚紧张问。 “因为我们许的愿望相同。”张居正道,“我希望你能祈愿成真。” 顾清稚顿时捂唇笑起来,歪了身子靠过来:“这都能撞一起去,那看来我们谁都没有为了自己许愿。不过,”她眨了眨眼,“谁先许的愿谁最灵,我还是赢了。” 张居正意识到随着她贴近,手里突然冰冰凉凉,似乎被塞了个物什。 他抬起手,掌中多了一只紫檀木盒,精致小巧,花纹繁复。 “这是何物?” “前段时日我与西洋人一起为你做的多宝格盒。”顾清稚视着他借月色翻看小盒,“你打开来看看,里头全是关窍。” 张居正依言,将其旋钮开启,抽去隔板,四个扇形小格推出。再呈直线打开来,又成了一字形小屏风,待翻转后复变成一个正方形筒状,每个格子里都置有一件新奇小玩意,诸如彩色弹珠、鼻烟盒、怀表等前所未见的物事。 设计层层叠叠,个中机关甚是巧妙,令他忍不住攥在手中把玩。 “想不到这小盒中另有如此乾坤。”张居正感叹。 “是吧,还有机关你没有探索完呢。”顾清稚笑眯眯邀功,“这可是出自机轴原理,太岳都未曾听过罢?” “不曾。”张居正承认不足。 “太岳再看,底端还是特意为你做的须弥座。” 她知晓他近来习禅。 他抬眸又望她,问道:“七娘用心至深,只是为何要为我做这个?” 顾清稚与他对视:“因为我看西方人的记载有云,中国皇帝手里有一种神奇的宝盒,他只要一扭机关,世界就在他的手中转动。” 月下秋风里,她牵起他温热的手,严丝合缝地扣住:“我听有人评,别人学禅,只学个遁世自了,江陵学禅,却学得个弘愿济世。所以我想给太岳做个小小的世界,让它就握于你的指掌之间,太岳说好不好呀?” 语罢须臾,张居正喉头一热,紧了紧攥她的手:“我不知该如何说……是上天赐七娘予我为妻。” 朝堂之排挤倾轧、皇帝之漠视、国事之百端烦忧,皆如弯弯绕绕的丝线绳结,扰得他心头被无尽苦闷笼罩,却不得解脱。 然而他内里挣扎煎熬,顾清稚皆心如明镜。 “夫君休说这话,我明白你之苦痛。”顾清稚额前靠他下颌,低声细语,“你宵衣旰食而拟的《陈六事疏》,圣上却听之藐藐,这些我都知道。” 那道奏疏是他半生心血,隆庆却仅批三字“知道了”。 即抛于脑后。 过去期以厚望的明君如今亦沉迷女色享乐,将朝政尽扔给大臣裁处,把忠言良策束之高阁,这让他如何能不失望? 那日携着题本失魂落魄走下玉阶的心境,他将终此一生皆难以忘却。 “我们会有时间的,太岳莫急。”察觉到张居正弯下腰,与她额头相贴,顾清稚轻声说,“你要等的明君,总会有的。” “好。” …… 秋露吹开花蕊,喧哗渐逝,唯有此间静谧如昔—— 看《张太岳集》不是看的文笔,主要是心志和情感,非常触动人。 感谢在2024-04-13 20:00:54~2024-04-14 17:4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瓦青、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第49章 ======================= 徐阶抵达华亭之日, 即递来一封信报平安。 与此同时,表弟徐元颢亦寄来一家书,信中言祖父徐阶因一路颠簸而足疾复发, 索性闭门谢客, 原先许多乡人闻得阁老致仕, 纷纷前来拜谒探问,目下徐阶正好有了理由一概不见, 乐个清闲。 “外公是打定了主意做个田舍翁了。”顾清稚阅信后感慨,“这回他竹杖芒鞋走在松江田埂上, 谁还认得出这位老爷子是曾经的首辅呢。” 张居正坐她对面, 为近来主持编纂的《世宗实录》拟写纲目, 听她这话,接道:“老师如此也算遂其心愿了。” “是啊,我也只盼着外公能安度晚年, 这大半辈子又是被贬又是受屈, 好容易斗倒严嵩翻了身, 又要受你那好友的气。” 一提高拱, 张居正不由得自书卷中抬首,望向她:“肃卿又回了京。” 顾清稚愣怔:“他不是致仕了么?” 张居正:“圣上又召他起复。” 一股不安顿然在心间升起。 青白面色早将她内心惴惴袒露, 他如何不知清稚在担忧甚么, 安慰道:“徐阁老自在江南安度晚年,肃卿如何还能再为难他。” “他要是真如你所想便好了。”顾清稚却蹲下身收拾起东西, 道, “你那友人性情如何, 你也不好替他作保证。” “肃卿向老师去信, 言已然放下恩怨, 老师也已致书答谢, 想是不会再生报复之念。” 顾清稚从喉咙中挤出一个笑:“但愿如此。” 张居正见她竟是要走的架势,问道:“你这是要出门么?” “这些日子我可能会有些忙。”她将脉枕、针灸等物塞进药箱之中,朝他微笑,“城南小儿病频发,那儿离家里有些路程,有时若是我归家晚了,你不必等我,自去睡便是了。” 这话出了口她方觉多此一举,以张居正素爱通宵达旦的个性,说了也相当于未说。 于是她走至他身旁,轻轻搭上肩:“夫君切不可再如此辛劳,你已不是二十岁上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再怎么折腾身体都无大碍。若是你积劳成病,我见了会心疼。” 张居正握住她手心:“我无事,你忙你自己事即可。” “那夫君记着要多食果类,一天一个苹婆果,不许断!”顾清稚挣脱了手,指尖抵住他鼻梁。 “我答应你,快去罢。”. 未几,顾清稚的担忧果然成了现实。 即便徐阶已远离朝堂与京中再无瓜葛,高拱犹然记恨其当日指使门生胡应嘉弹劾之仇,寻隙欲报复回去。 听闻高拱回朝之日,给事中胡应嘉骇得肝胆俱裂,竟一病不起,无几日去世。 然而高拱仍不解恨,连上《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及《辩大冤明大义以正国法》两疏,直指徐阶当年为起草嘉靖遗诏是欺谤先帝,假传圣旨,此二事皆为谋反重罪,一时竟欲逼徐阶于死地。 “徐华亭已致仕,肃卿何必要如此纠缠不休?”李春芳无奈,欲压下奏疏奈何又无那个胆量,只得与盛气凌人的高拱争辩。 高拱果大怒:“李相公这话好没道理!凭甚么只准他徐阶弹高某,不许高某弹他?你李相公乃徐阶门下高徒,高某又与他无甚瓜葛渊源,以怨报怨有何干系!” 李春芳顺了顺气,不欲与他起冲突,乃摆出一副平和面色,温言道:“高肃卿既为相公,当有容人肚量,徐华亭目今已乞休还乡与肃卿再无利害牵系,你为何强要不依不饶,饶他做个乡间士绅不可么?” “李相公未经他人苦未劝他人善!你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有做阁老做成你这般左右逢源,岂不羞乎!”高拱反唇相讥。 “高大人说这话是何道理?我李春芳自入仕来,也曾受过台谏官诘责,若是都像你高大人这般以牙还牙,皇上那儿光弹劾的奏章都得似雪片满天飞了!” 高拱眼色一暗,将手中题本重重往桌案上一掷,捋袖直指李春芳,怒道:“李相公是说我高某不够公忠体国,偏拿个人私事烦劳圣上?高某直说了罢,他徐阶倚老卖老欺上瞒下,不拿我高拱放眼里在先,凭甚么要求我无私,命令我大度?” 李春芳顿觉心灰意冷,内阁中先来赵贞吉,后又回来个脾气更烈的高拱,张居正入阁后亦是冷傲待人,偌大一个朝廷,竟无同僚能与他齐心协力共同办事的。 为其捧文书的小吏见这位首辅言语讷讷,直到高拱离去仍是忍辱吞声,不禁替他打抱不平:“相公这是何必!他高拱再跋扈也越不过您去,您这把椅子终究排他之前,您一味退让不是教他愈发得寸进尺?” 李春芳喝道:“住口,阁中重臣也是你能议论的!” 小吏打了个寒噤,喏喏退下。 他掀帘趋出,恰好张居正随后步入。 “太岳。”李春芳唤。 张居正作揖:“李相公有何事见教?” “不敢言教,只是有一事欲与太岳商议。” “张某洗耳恭听。” 李春芳道:“高肃卿欲以内阁举行京察,太岳可知?” “张某以为不妥。” 此事是个大明的官皆知不妥,京察即为六年一度对官员的考察,向来由吏部主持,而由都察院配合执行,目今高拱欲以内阁掌京察,这不是将手伸到吏部去了么? 内阁本无相权,现下被高拱这么一搅,天下谁人不说他高拱身为阁臣却想着要做宰相? 李春芳早对此行径不满,对着高拱那张激愤脸孔又不好反驳,只好来探问张居正口风。 他目光扫向张居正平静面容,试探着相问:“那太岳说说该如何?” 张居正波澜不惊答:“唯有制约都察院大权以抗衡。” 李春芳暗自思忖可行性,拱手道:“谢太岳。” 俄而沉下眉目,坐回椅中发出感叹:“李某这首辅当得真个是如履薄冰,不过细想,连老师徐阁老那等人物亦免不了被弹劾诘难,李某不如早行致仕,一道归去罢了。” “既如此,亦能成全李相公美名。”张居正淡答。 此语过于凌厉,李春芳骤然一惊,不禁复瞥他一眼,仍见他面色如常,冷若冰霜。 他不由得扯唇干笑:“太岳说的是,李某来日即再上乞休奏疏,只求回乡侍奉双亲,再不理会这朝中是非。” 言毕,他一面掀帘离去,心中仍是郁闷难消。 那小吏一直候在门外,见李相公脸色铁青着出来,躬身凑上前替他接过案牍。 “相公有何指示么?” “无他,替我拟一道乞休疏罢,言辞务必恳切。” “为何?”小吏惊诧。 “悍臣满朝,哪有我李某容身之地。”李春芳苦笑,一个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只觉自己一介江南士子哪里是跟这些人精玩弄权术的对手,“倒不如自请罢去,落个清净。”. 烛火摇摇,人约黄昏后,夜枭叫声夹杂蛩鸣自叶间袭来,震在心上不由得一阵颤栗。 张居正解下朝服,只见顾清稚端坐书房中,只着了条秋香色褙子,兀自垂首览着手中一封信。 他心下顿而一沉,往那信视去时,顾清稚却已读罢。 她将信搁往桌上,道了声:“天好凉,我去卧房取件大袖衫来。” 待她闭上门,张居正将那信拿起细观,见是徐阶笔迹,上云近来一切皆好,他与外祖母张氏俱身体康健,虽是足疾未愈,但也并不碍事,只需静养便可。望七娘勿要挂念,过好自个儿日子便是。 他阖目,舒出一口气。 门一开,清稚披着外裳回至,又欲添墨展纸,提笔予徐阶回信。 “外孙女亦事事安好,谢二老惦记,来日得了空闲,定当重返松江尽一尽小辈这颗孝心。” 余下皆是近来市井见闻,京城怪谈,她将出诊时自街巷妇人口中听来的奇事一股脑写了下来,以博老人一笑。 书毕,顾清稚方欲嵌上火漆,门外却有人来报。 “娘子,有个自称是徐氏管家的中年男子求见。” 她诧异:“是徐阿四大伯么?”忙放下书信起身,对镜理了理发鬓。 张居正道:“我去替你待客。” “我的娘家人,自然要我去见。”顾清稚拒绝,却意外瞥见他面上紧张神色。 他鲜少有这般时刻,顾清稚不免好奇:“太岳怎么了?” “无事。” 她还想再追问,饶儿忽推门叫唤,拽住她衣袖:“娘子不好了,阿四老伯正在咱家的堂前哭呢,怕是出什么事了。” 闻言,顾清稚也无暇去管张居正的异样,立时跟在饶儿之后快步走了出去。 “老伯怎么了这是?”一进前厅,果见徐阿四满面泪痕在同几个徐家过来的旧仆说话,再看时形容枯槁,鬓边白发染了一大片。 甫见了自家小姐匆匆跨入,徐阿四竟哭拜在地,将清稚骇了个连连后退。 “老伯快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她伸臂和饶儿一并将他搀起,奈何徐阿四膝下如生了根,硬是跪着不肯直身。她无奈,收回有些酸软的手,视着徐阿四涕泗横流的面孔道,“老伯若有事,请您速速告知于我,我好想个对策。” 徐阿四方以手背拭泪,身后徐氏家仆亦大哭,呜咽道:“徐家……徐家倒了,苏州知府蔡国熙查出徐家兼并田亩事,判三位公子流放戍边,娘子……未曾亲眼见当时情状,徐家子孙牵着老爷哭号,老爷被逼得要去跳西湖!” “娘子——这该怎么办?”饶儿抽泣着扯她。 满堂哭声四起,顾清稚眼眶亦是泛红,然仍冷静道:“劳烦阿四老伯将前因后果详实道来,勿要有所隐瞒,饶儿速去替老伯端碗茶来。” 阿四却不接茶,只顾着磕头,颤声道:“那海瑞来任应天巡抚,不顾老爷昔日御前相救的情面,强令老爷退出占有田地,一时刁讼四起,咱们徐家饱受骚扰,后又来了个高拱门生蔡国熙任知府,为讨好其座师,想法子罗织罪名将我徐家三位郎君尽皆贬为庶民,发配戍守,那边地卫所哪里是人能待的地方!郎君一去,还不知有无命回来!” “我已尽知,阿四老伯快先去歇息。”她喉头微堵,温声道,“我自会想办法保外公平安,你放心便是了。” 徐阿四干涸的嘴唇启阖再三,嗫嚅着似乎还欲再言,顾清稚截住他话头:“老伯一路风尘仆仆定是倦了,容我些时日想出法子,您且莫急,快下去好生歇着罢。” 将厅中诸人遣去,她平静地坐回藤椅,虽是没有发作,但周身沉降的冰冷与愤然交杂的情绪仍令侍仆畏惧,仆役们只收拾了茶具安放好椅凳,便忙察言观色地离开了前厅。 心头一阵气恼瞬时涌起,为何自家族人能如此糊涂昏昧! 但又不好对徐氏家仆们明言,只得如此打发了,今后再行计较。 这股苦闷搅得她腹中一坠,胸口恶心翻江倒海,迫得她捂着喉咙欲干呕。 意识到有人推门而入,顾清稚尽力平复,俄而转脸视去,淡淡道:“夫君为何瞒我?” “我不欲让你担心。” “还有别的信么?”顾清稚摊开手掌索要,“松江来的书信,夫君究竟截下多少?” 还是被她发觉。 张居正从抽屉底部取出数封纸,放于桌角:“皆在此处,你自拿去便是。” 顾清稚颤着手去接,将第一张沿折痕展开,见是徐元颢落款。 上云徐家遭难,门庐被毁,祖父仓皇躲避无处藏身,祖母惊惧之下一病不起,终日与祖父相对而泣。 故此,请阿姊施以援手解徐家于危困,元颢感激不尽。 余下数信,皆是徐家诸兄弟姊妹恳切之辞,无不求她相救,否则徐家危矣,长辈亦命在旦夕。 徐阶为免她心忧,将窘困境遇尽数隐去不谈,而只有徐元颢与众平辈们对她道出实情。 却尽被张居正匿下,甚至只字不与她提。若非今日徐家人亲自上门,恐还要被蒙在鼓里。 她将信看罢,镇定视他:“夫君就这般不信任我?” 张居正攥紧袖中掌心,回避她质问目光:“你何出此言?” 顾清稚甩下信笺,语气竟有些恼怒:“你是怕我偏袒自家亲人,求你相救么?夫君大可宽心,我不会求你一个字让你为难,既然你对我有所防备隐瞒,那我们还是分居罢,今晚我便去住原先徐府宅子里,再不扰乱你神思。” “饶儿,收拾行李,我们现下就走。”她不待他开口,即刻拂袖负气而去,重重闭上门。 张居正被她关于身后屋内,透过窗扉注视她远去背影,却不言任何挽留之辞。 “张先生快去拦住娘子呀!”饶儿急得跺脚,又见张相公毫无动作,不禁连声催促,“娘子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她回不回来,我如何能强求。”张居正漠然转身,自去启门离开—— 感谢在2024-04-14 17:45:09~2024-04-15 17:2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的很想七! 5瓶;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第50章 ======================= 徐府。 徐家二位郎君俱被锦衣卫押去, 余下的仆役、侍婢们无不觉天将要塌,凄凄然哭作一团,偌大一个徐宅未几便被笼罩于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七娘!”一见顾清稚自马车跨出, 陆姀忙快步迎上前, 焦急打量她眼眉, “你为何要来?” 复又推她回去:“此间是非之地,七娘不要来掺和, 快回去罢。” 顾清稚往旁一撤,松开她推搡自己的手掌, 垂下脑袋作可怜状:“我同夫君吵架了……只能来这里躲躲, 舅母不会要赶我走罢?” “做甚要吵架?”陆姀蹙眉。 顾清稚撇嘴:“就是有矛盾了呗。” 陆姀敏锐听出其中关节, 严肃视她:“是不是为了我们徐家的事?” “舅母先让我进去成么?”顾清稚岔开话题,迈开步子往里面走,“我从今晚起就住这儿了。” 不等陆姀开口, 她又转首问向一侍女:“我房间还干净么?” 侍女忙躬了躬身, 回道:“禀娘子, 您的卧房每隔三日便会打扫一次, 这是阁老临行前特意嘱咐过的。” 清稚心下一黯,又道:“麻烦你再帮我把徐管家请来。” 侍女答应着去了。 稍顷, 徐阿四即至, 朝她弯腰作揖。 “娘子召老奴有何事?” 顾清稚瞧他憔悴模样,不忍再视, 侧过眼去:“我欲劳烦阿四老伯回松江替我办一件事, 不知老伯可愿意。” “娘子尽管吩咐, 老奴赴汤蹈火也愿效力。” 顾清稚道:“阿四老伯向来受我外公倚重, 徐家的地产田契可是都掌握在您的手里。” 徐阿四颔首:“是, 承蒙阁老信任, 老奴一日不敢懈怠。” “请阿四老伯实话告诉我,徐家在松江府究竟有多少田亩?” 他犹豫,瞥了眼清稚诚恳面色,沉吟再三,方回话:“不足十万亩。” 吞得还真不少。 “海瑞大人要徐家退田几何?”她问。 “……六万。” “那为何不肯退?” 徐阿四面露为难,似是不愿多透露内情,心底挣扎良久方回言:“三位郎君不肯。” “那外祖父就不管吗?” “阁老闭门谢客,外事一概不管。” “就无门客劝说么?平日不是蹭着我徐家的饭食讨生计,怎么一至关键处就成哑巴了?” 她这一连质问抛下去,徐阿四双目一闭,忽地朝她一跪:“皆是我们下人的不是!老奴未能尽到规劝之责,让三位郎君误入歧途,一切都是老奴的过失。” 顾清稚眉头一皱,道:“阿四老伯莫要跪我,目下我唯能寻你做个帮手,你可愿救我徐家?” 徐阿四重重点头:“娘子尽管驱遣便是,能为徐氏效力,老奴死了也甘愿。” 清稚微微一笑:“哪能教您有生命危险。不过是请您即刻回松江把六万亩地契当着海青天的面退了,由着他分配去,若是徐氏族人怪罪您,只管推我身上便是了,就说是我强命您这么做。” 徐阿四一愣:“这……老奴不敢。” “管家连这都不敢,难不成就敢看着徐氏家破人亡吗?” “不敢不敢!”他慌忙道。 他又垂首度量,细思确也只能如此,然心头仍有一忧挥之不去,看向她:“那敢问娘子,咱家三位郎君可有活路么?” 顾清稚也被难住,只摇了摇首:“我也不知。” 二舅母范氏早在一旁静听多时,见这天大关头外甥女犹能从容与管家商议,心里大石才放下些许,又甫闻清稚竟是如此回答,顿时大惊,撑了把圈椅扶手踉跄离座:“七娘勿要见死不救!” 眼见舅母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顾清稚忙扶她,凝视面前鬓发散乱满脸愁容的妇人,轻言安抚:“舅母莫急,有甚么事我们再商量。” “我如何能不急!”妇人拭泪,“你舅舅眼下生死未卜,指不定在大牢里受着什么罪,那帮狱吏一瞧前宰辅的儿子跌入尘泥里,这还不使了劲地磋磨他?日后还要被发配去关外岭南那等偏远之地,你舅舅如何能扛得住!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和你表弟妹们也不愿活了!” 瞅见母亲泪下如雨,表妹阿柔亦抱着她腰放声大哭起来,愈发触动范氏心痛,搂着幼女一道悲泣。 “嫂子莫哭坏身子,咱们再从长计议,多思量思量总会有办法。”陆姀凑近去劝,一面拉开阿柔。 范氏却不理,只泪汪汪盯着顾清稚:“七娘能否再想点法子把你舅舅从牢里脱出来?” 顾清稚回视她焦急双目,道:“犯了法即要按律惩治,哪管是王子庶民都是一样的道理,自古以来即是如此。望舅母体谅,我岂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坏了国家法度?” 范氏哪里听得进,埋首入掌中,哀哀怨怨抽噎道:“七娘这就要割席了?何苦来演一出大义灭亲给我们自家人看,你再不愿和徐家扯上干系,外人眼里你也是徐家人,哪是你不认就能成的。” “舅母这是何意?”顾清稚也不恼,仍是温和言语,“三位舅舅都是我顾七娘至亲,承蒙他们看顾我才得以长大,如何能不惦念他们大恩?只是一码事归一码事,亲情是亲情,公义是公义,他们强占了别家百姓田地就是犯了法,舅母让我如何救去?” 范氏立时自掌中抬起头,听她这话一时情急,直接拉过顾清稚的袖,哀求道:“你如何不能救?你只要一句话,张大人就能出手相助。凭他如今所居地位,和那高拱求个情,救下你舅舅们是轻而易举之事。” “可是高阁老正好逮着三个舅舅罪状,他占着理,夫君纵是有心相救也无力啊!” 见顾清稚神情淡漠,范氏心中不免急切,郁积已久的忧闷刹那涌上心头,不提防一阵晕眩。 “嫂子!”陆姀忙去搀扶。 几个丫鬟上前打理,范氏摆手,咳嗽数声:“无妨无妨。” 她又抬首望向清稚:“……七娘真要眼睁睁见死不救么?” “舅母一时急火攻心故而站不稳,但身体底子尚可,待我开一方药便能无事了。” 瞧着她顾左右而言他,范氏不死心,一把扯住她衣襟:”七娘……就算舅母求你了!你那三个舅舅只有你能帮,你自问我徐家待你如何?你这般冷漠无情见死不救,你对得起徐家、对得起你外祖父么?” 话音未落,拉扯间顾清稚喉头一热,突然涌出一口猩红鲜血。 众人大骇,陆姀责备地瞥了范氏一眼,急忙来探看顾清稚。 “七娘如何?”她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替外甥女擦拭,嗅到这股刺鼻腥气,不由得心急,“要不要看郎中?” 顾清稚勉力扯唇:“……舅母忘了,我自己便是郎中。”她微微抬起手腕:“无事,回去歇歇便好了。” 一旁范氏惊得呆了,立时松脱开手,额头直冒冷汗,一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把小姐搀回去?”陆姀眼神示意侍女。 她亦随之将顾清稚扶回卧房中在榻上躺下,替她铺好被衾,拿来一只枕给她靠着,坐于榻沿视着清稚。 “七娘无事罢?”陆姀攥住她素手,取帕子替她拭去唇角血迹。 “无碍,我都是装的。”她弯了弯眼,“要不然怎么蒙过二舅母?” 陆姀刮她鼻尖,苦笑:“装得还挺像,我都被你骗了。” 顾清稚虽是如此说,歪靠着软枕想了想,还是放不下心,又视她:“要不舅母还是替我寻个郎中来看看罢,我自己怕看不好。” “我这就去。”. “七娘如今还是不愿回去么?”郎中走后,陆姀眸底忧虑更深,锁住顾清稚小腹。 清稚叹气,靠定舅母的肩:“你莫要为我担心,我不回去自有我的考量。” 陆姀将她往自己怀里拢得更近些,抚着她的发丝:“我如何不知七娘顾虑,你怕的是连累了张先生,毕竟他如今担着非常之任,你不想教他与高拱反目,对他日后必成阻碍,是也不是?” 顾清稚贴着她颈侧,轻轻点了点头。 “我家七娘向来只知为他人考虑,却从不为自己做打算。”陆姀心酸,仍是勉力撑起唇角,捏着清稚雪白面颊,“但你现下有了身孕,总要让张先生知晓才是。” 话音刚落,顾清稚倏然挣开她怀,望着她眼睛,郑重道:“舅母务必要隐瞒!现在还不能让夫君知晓,替我瞒着这件事,可以么?” 陆姀见她神色里带了几分哀求,忙来圈住她,满口应承:“好好好,都依七娘的。” “只是你现下该怎么办?”她复问。 “我不能看着养我十几年的外祖父落入危难,他是犯了错,但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陆姀默然,环她肩头的臂间更紧了些。 “我怕会连累你。”她说。 顾清稚刚要回答,窗外却传来喧嚣吵嚷声。 刚欲去寻人探问何事,侍女匆匆开门,气喘着来报:“二位娘子不好了,锦衣卫又来抓人,说大郎贪了松江府的钱粮,非得要逮家仆们去刑部拷问。” 陆姀惶然站起,视向榻上清稚:“七娘……他们是真要将我徐家逼上绝路么?” 顾清稚疲累地揉了揉眼,呼出一口气:“只怕我也逃不过。”. 吏部堂下。 张四维视着一众被军吏押来的徐氏家仆,蹙眉瞥向给事中韩楫:“此亦是高阁老授意韩大人而为的么?” 两人俱是高拱心腹亲信,一人为吏部右侍郎,一人为吏部六科给事中,韩楫更是多年前即追随高拱,是个指哪打哪的好手,后者只需一个眼风掷来,韩楫即能会意。 张四维一猜便知将徐府家奴擒来拷问定是韩楫的主张,目的只为迎合高拱,却也不说破,待韩楫拱手答:“高相公未明言,然未必不是此意。” 他方淡淡道:“韩给事倒是擅揣摩相公心思。” “张侍郎言笑了。” 倏地,张四维发觉堂下步来一眼熟人影,亦被缇骑左右监着,面容随距离接近愈发明晰。 他不禁皱起眉目:“韩大人何必连徐阶家里的女眷都挟了来?” 韩楫不以为意:“问个讯而已,须知徐阶的把柄指不定就在亲近女眷手里。” 不等张四维再言,他经过隔扇走至大堂前去,朝女子曲身一揖:“夫人不用慌张,不过是简单的问话。” 韩楫眼风一扬,身旁僚属立即会意,取来两把椅子,须臾各自退于隔扇之后。 然皆悄然打开案卷,以笔记录问答。 略候了片刻,一行人凝神之际,隔扇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夫人是国朝女医,大名韩某亦颇有耳闻。” 那头的女子淡道:“韩大人谬赞了。” “夫人向来大义,徐家纵是夫人至亲,您想来不会因着私情有所隐瞒。” “大人宽心,妾定坦白。” “那夫人对徐氏兄弟所犯罪行定然有所知晓,除官府所查之外,可还有夫人所知的其他隐情?”男子气势显然凌于女子之上,即便隔着一道隔扇,依然能察觉女子之气弱。 “妾虽为徐阁老外孙,然已是嫁入张氏,如何得知徐家之事?”女子低声道。 韩楫一笑。 “那徐家贪污、合并六万亩农田数案夫人可尽知?” “妾身在京城,并不知内情,此案自有刑部主理。” “那么夫人可识得此物?”他拿起袖中一纸,移至清稚双目之前,“某尚且认得,夫人不会不认得。” 女子缄默。 半晌,方才答他:“此乃妾之陪嫁,城南的三处庄子。” “看来夫人记性不错。” 女子未答。 男子续道:“这陪嫁……可是位于松江?” “是。” “可是徐氏老家?”男子咄咄逼人,音调逐渐升高。 “是。” “可是徐阁老赠予?” “是。” “可见徐阁老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为何?”女子突然道。 男子未意识到是这自始至终垂眉敛目的女子在反问,随即答:“这三处庄子乃之前主人状告徐璠侵吞的田产,既为徐阁老赠予夫人,阁老必定知晓内情。” 僚属忙记下问答,以为至此罪名落定,欲收起纸卷之时,却听得屏风外女子声音骤然抬高,语调清亮:“那敢问刑部对此状告可有结果?” “……还未审理。”被她这么将了一军,韩楫不由得一怔。 对旁的女子耳侧蓝珰微晃,近乎能够听清叮啷响动。 眼眸轻抬,直视男子瞳孔,不慌不忙道:“既是还未审理,大人定论是否有些武断了。” “那改日刑部大堂亲审那孙姓主人,便有定论。” “不必了。”顾清稚掀开手边那叠文书推给他,“您所谓这三处侵吞的田产皆是按市价购得,证据皆在我手,即便到时去了刑部大堂,我呈上去的也是一样的证供。” 韩楫定睛视去,竟是一应陪嫁田产地契,并缴税总目,交易流程,于何处购,又于何时过户,皆有白纸黑字一一详记,末尾徐家刻章,旁有孙姓主人按的手印,上书某年某月孙某与徐阶缔结某田庄买卖契约,还有多枚官印,一眼即清晰明了。 “恕我直言,韩大人欲从我陪嫁入手寻徐阶罪状,恐怕是不能遂愿了,不过我也能理解韩大人,毕竟要劳您干这类旁人眼里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也是为了尽您对恩师的一片孝心。只是高阁老是光风霁月正人君子,此等手段未必就能合他的意。” 顾清稚微笑言毕,收起桌上文书即走,却被韩楫拦住:“夫人哪里去?” 顾清稚无辜道:“问讯结束了,我不可以走么?” “未得我等准许,夫人怎可擅自离去。”韩楫道。 “敢问大人何时操起了二部权柄?管审讯和关押应当是刑部做决定罢?若我未记错,您是吏部的官,怎的还换了顶乌纱帽来戴?”顾清稚眯起眼,又作恍然大悟状,“噢,我明白了,您这是跟您的恩师学呢,一个想着兼管吏部,一个手也跟着伸到刑部,绝配绝配!韩大人也真是矻矻不倦学以致用,佩服之至。” 遭她这般调侃,韩楫面颊霎时一抖,但态度仍强硬:“夫人休要打岔,既是缇骑拘捕夫人过来,便该由锦衣卫指挥使下了令放您走。”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即便是锦衣卫也得凭着驾贴抓人罢?目下刑科给事中不署驾贴,我能在此处和大人讲话已是越了朝廷的规矩,您得清楚咱们干的是有违明律的事儿,过会儿咱们别双双被逮进刑部的大牢,这罪名怎么说也得韩大人来担。” 韩楫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又不知该如何用朝廷法度反驳,只得看着顾清稚不疾不徐地起身,弯腰道了声大人再会,稍顷离开视线。 “顾娘子看来是有备而来。”清稚才跨出吏部大堂,蓦地被一男声唤住。 她转过身,不咸不淡道:“张侍郎好。” “张某问顾娘子安。”张四维立于圆柱之后,只现出半副红袍,“娘子只身前来吏部问话,张相公未偕行么?” 顾清稚视他似是无意问起的双眸:“外子阁中公务繁忙,无暇应付此等些微小事。” “那不巧,张某恰好有件小事想要劳烦娘子。”未能从顾清稚那双看着明澈的瞳孔里读出讯息,张四维面色一僵,俄而拱手相邀。 “何事?” 张四维作揖:“家母王氏偶感风寒,只肯女医近身,故而斗胆请顾大夫过府看诊,张某必重金相酬。” 她并未多加思索,答应得相当爽快:“不过举手之劳,明日一早我便能至贵府为王老夫人效力。” “谢娘子,然而张某还有一事。” “请讲。” 张四维抬首与她对视:“明晚敝府有宴,恭请顾娘子与江陵张相公一道光临,帖子已下去贵府上,还望您莫要拂了张某心意。”—— 通勤一个多小时结果于谦祠周二闭馆,无疑受到了重创 感谢在2024-04-15 17:26:14~2024-04-16 19:4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瓦青、最美的红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60 第51章 第51章 ======================= 张府。 顾清稚向来讨老一辈叔公姨母的喜欢, 才第一面就让王老夫人喜上眉梢,抚着她手腕笑道:“姑娘一番话说得老身心里头都舒坦了,我就说一点小风寒不碍事, 那群男大夫们只管哄骗老身灌那又苦又难喝得紧的汤药, 一天天这么下去哪里承受得住, 怎能怪老身讳疾忌医。” 张四维母王氏出身大族,兄弟王崇古为当朝边防大将, 更兼丈夫又是个经商豪户,平日里过的何止是钟鸣鼎食的富足生活, 说享不完的福气在身亦毫不夸张。 清稚任她抚摩, 嘴上接话:“老夫人福泽深厚, 吃得好身体底子也实,只需平日多出去走动走动,顺便也当是散散心, 要不然这点凉风哪能吹得倒您呢。” “我呀, 再给老夫人开些药膳方子, 您唤膳房对照着做, 包您又有口福又能保身体安康。”她又取过仆役递来的麻纸,微倾了首, 借着窗扉外透进来的日光提笔书写, “想着您牙齿咬不动坚劲之物,我便给您开一道枸杞薏仁糙米甜汤, 您一定爱喝, 若是喝多嫌甜腻了, 还可以食些石斛麦冬鸡脚汤调味。” 王老夫人欢心大悦, 愈发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孩子, 连这都给老身想到了, 真是个细心的。” 她抬眼望向立在一旁的长子,指着清稚问他:“子维是从何处寻来这位女大夫?甚合老身之意,你也是费心了。” 张四维一滞,稍后回过神,躬身谦谨地回话:“这位是宫中女御医,贵人亦多仰仗于她。” 王氏欣然:“怪道技艺如此精湛,一眼便知老身哪儿出了问题,能请到顾大夫这样的高手,也是难为了你。” “哪里哪里,老太君着实谬赞,拙技如何能称得上是高手。” “哎,休要过谦。”王氏笑着视她,复半是责备地瞪了张四维一眼,斜起眼尾,“顾大夫治好了你老娘的病,你还不快谢过人家。” 张四维曲下腰,作揖道:“劳顾大夫妙手仁心,张某感激不尽。” 仆从随之端来一盘金银,清稚一向不敢收重金酬报,本欲推辞,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张四维的面孔,立时就转了心意,扬唇轻笑一声:“既是张侍郎盛情,我就却之不恭了。” 张四维视着她命侍女收了酬劳,方拱手相请:“大夫既光临敝府,不如暂且留下至晚宴开席,也省得大夫来回车马劳顿。” 王氏亦应和:“我儿说的是,顾大夫是我张府座上宾,还盼您日后常来做客,也好给老身解解闷儿。” “得老夫人青眼相待,我哪能不听您的吩咐呢?”顾清稚似是只回王氏一人的话,含笑注视她双目. 张家巨富,张四维又有意结交朝野各势力,所设晚宴邀请宾客众多,席间玉醅佳肴教人目不暇接,一时觥筹交错,喧嚷赞誉此起彼伏。 顾清稚与女眷们待一处,有意寻了个高拱老妻旁的黄杨木交椅坐了,不等高夫人为着那事避嫌起身欲离,便温和止住她动作,笑眯眯道:“高夫人好。” 高夫人虽心有龃龉,但碍不过顾清稚坦坦荡荡的笑容,于是也扯出一个笑,略有些不自然地躲避她目光,低声回应:“顾娘子好。” “我能和高夫人坐一块儿吗?” 眼前素白小脸像只示弱的兔,高夫人年长她许多,怎好意思与这姑娘计较,略略颔首应下:“顾娘子想坐,随意便是。” 顾清稚见仆役将一道菜端来,掀开盖时是碗直冒热气的莼鲈羹,她起身替高夫人拿银匙盛了一小碗,双手捧至她面前:“高夫人请慢用。” “谢过顾娘子。”清稚如此热情,高夫人如何不知她必有所求,接过瓷碗搁于案上,索性摊开来问:“娘子可是有甚么话要同我说的么?” “有。”顾清稚亦利落答,“高夫人可愿听我说么?” 高夫人将她清澈眸底瞧了又瞧,一面道:“娘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我都听着。” “我想去府上拜谒您的夫君,高夫人能否为我引见?”清稚从不拐弯抹角。 “不怕娘子见怪,拙夫并不愿见徐氏之人。”高夫人语气相当委婉,“这数日他已让许多徐阁老的学生吃了闭门羹,更休提娘子您,您毕竟是徐阁老亲外孙,我恐怕拙夫更不会答应。” “我正是有一模一样的顾虑。”顾清稚直白地视着她,神情诚恳,“所以我才来求您呀,我想着您与高大人妇唱夫随比翼双飞,爱比金坚鹣鲽情深,您说黑他绝不会说是白,所以才大着胆子过来找您。而且我向夫人您保证,我此番拜见不会提及求情之辞触怒高大人,这个请您放心。” “那你还不如直接去找张江陵大人。”高夫人被她这番毫不掩饰的吹捧逗乐,忍俊不禁道,“拙夫与张大人自翰林院起即是莫逆之交,他听张大人的话可比听我的多。” “可是张江陵跟他关系再好,也做不了高府的女主人呀!我这帖子送过去要是没有夫人您接引,可不是石沉大海白费功夫吗?” 这话又逗得高夫人弯腰直笑,半晌方回:“那我也只好尽力一试,顾娘子可千万别吐出教拙夫暴怒的字眼,他这脾气一点就着,连我也不好把控。” 二人议论时,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唤:“七娘!” 清稚下意识应了声,随即转头,见是一个不认得面目的陌生士子,方欲回您是哪位,眼眸再细细打量其依稀可辨认出的眉目形貌,倏而,旧日回忆顿时涌上心口,刹那惊醒:“三郎?” 来人生得倜傥风流,长眉入鬓,一袭天青色圆领袍,活脱脱书香门第的如玉公子打扮。 “七娘认得此人?”高夫人见两人似乎相识,又看他发间簪了朵彰显身份的新花,惊异道,“难不成你与这新科进士是故旧?” 顾清稚立时从座中直起身,杏目中满含惊喜之色,听了高夫人言语,一面应着:“何止是故旧”,一面快步趋向那青年士子,回头添上一句:“他是我哥!” 来人正是顾清稚叔父之子,从兄顾三郎顾渊亭。 “自你幼时随你外公徐阁老入京,咱们顾家兄弟姐妹已近二十年未见了。”顾渊亭接住清稚,抬手搭上她双肩,在白亮月色下端详堂妹多年未见的面容,“我刚蒙万岁和祖上的恩德春闱有名,中了二甲第三十,朝廷授我以宝应知县一职,等正式诏令下来我便上扬州打马赴任去了。幸好方才席上听人提到你名字,否则咱们两个又得错过,一得知你也在此间,这不抛下席面就来女眷这厢寻你来了。” 清稚甫听闻幼时一块儿斗蛐蛐的兄长今日能如此有出息,亦兴奋道:“三郎阿兄两榜进士,可喜可贺!我最近事务缠身,竟不知阿兄不声不响做得好大事!恕罪恕罪。” 一面说,还不忘煞有介事朝他拱手。 “你这丫头说的哪里话?”顾渊亭笑着拦住她手,又视向她脸,“哪个做哥哥的能怪罪自家妹妹?只是想不到七娘越来越漂亮了,比小时候那模样可出挑得多,可惜有些瘦削,想来是挑食毛病还未改。” 一语至此,他思及近来耳闻的徐家遭难事,忽而意识到妹妹清减定与之有关,顿觉失言,忙及时闭了口,又道:“七娘难处我都知晓,你若有什么需要阿兄帮忙随意提便是,不论是甚么,阿兄定当尽力而为。” “阿兄尽管放心,这世上哪有什么事能难倒你妹妹?” 话音未落,男客那厢有人哄闹:“顾三郎怎的在那儿逮着一女子讲话,也不害臊,还不快回席与我们吃酒!” 顾渊亭瞥了眼清稚面色,瞅其并无不悦,于是大方朝众人介绍:“诸位莫急着催,好容易见着我小妹,这可不得多叙叙旧?” “小妹?莫非也是我南直隶人乎?老乡,老乡!”一群同乡闻言瞬时起了劲,片刻间尽皆站起,端起酒盏朝清稚敬去。 “阿兄可否替我挡挡?”清稚低声向他耳语。 顾渊亭会意,忙捧起自个儿的青瓷酒盏,挨个儿回敬一圈:“小妹不胜酒力,就由顾某来替。” 高拱这桌自是达官显贵盈座,见不远处新科进士那桌喝得正热闹,不免好奇视去。 目光所至,只见顾清稚恰被众人围拥至中间,身旁站着一年纪相仿的青袍士子,甚至还伸袖替她挡去多少酒盏,举止相当亲昵。 “那不是令正么?”高拱笑视身旁张居正,“太岳可认得令正身旁那位?” “不曾认识。”张居正道。 高拱见他意兴阑珊,便不作打扰,又问向张四维:“子维邀请的那位青袍进士,唤作甚么?” 张四维早对那厢关注多时,一问便知高拱指的哪位,答道:“回禀高大人,那位是新科二甲三十名的顾渊亭,授了扬州府宝应知县。” “哪里人氏?” “南直隶松江府上海县。”张四维道,“与江陵相公夫人正是同乡。” 高拱抚掌:“又一个华亭,那当真是有缘。” 张居正却面不改色,仍与座旁同僚言谈。 近来朝野上下为鞑靼俺答封贡一事争吵不休,论者以为鞑靼反复无常不可轻信,俺答更是骁勇善战,答应封贡互市后若是再生反悔,定遗祸边关,为害不浅。 朝中唯大学士高拱张居正力排众议,与宣大总督王崇古并大同巡抚方逢时共同策划,务求与鞑靼达成彻底和议,结束这困扰大明二百年的西患之苦,自此或可高枕无忧,边境安宁。 为此事张居正一旬皆于宫中直庐办公,不曾归府,诸同僚只当是张相公恪尽职守连家也不愿回,张四维却已自两人漠然态度间觉出端倪。 “容某去敬顾夫人。”他将玉盏斟满,待要走向顾清稚时,却被后者发觉,竟立即携了身旁男子一道过来,满面春风道,“诸位大人原来躲在这儿,真是好雅兴。” 张四维视她:“夫人与渊亭可是旧相识?” 顾清稚摆出理所当然神色:“自然。” “是友人?” 她抿唇一笑,竖起手指晃了晃:“可比友人关系亲密多了。” 张四维眸色顿深。 他复问:“那可是幼时玩伴?” 就差将“青梅竹马”四字明白道出。 顾清稚用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随即也不打哑谜,与顾渊亭对视着笑起来:“你们这都想不到么?——我们是兄妹呀,这是我亲叔父的长子,我的从兄,顾家三郎。” 座中诸人愕然。 高拱不禁又视向沉默不言的张居正,见其自始至终面色如常,问道:“太岳为何自一开始就不好奇?” “二人生得如此相似,一眼便知是兄妹,有甚好猜测。”张居正淡淡答言。 然而高拱怎么看都瞧不出相似在哪儿,这分明是两张毫无相似度的面庞,若非事先声明了兄妹,这靠着一双眼谁能认出? 似望出高拱腹中疑惑,他解释:“张某听觉还算敏锐,闻得内子唤那进士三郎,张某即知晓。” 高拱顿悟,他张居正看着漠不在意,敢情是娘子一现身便盯上了。 他不由得会心大笑,拍其后背:“那你还不去和舅兄饮一杯?” “夫君不来,从兄和我来。”顾清稚一候他话音刚落,抢白道。 她朝顾渊亭抛了个眼神,两人怎么说也是幼年玩伴,默契未消,得妹妹一声令下当即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居正亦对饮,手落下时指尖蓦地被顾清稚抓住,立即回握,将她手心包进掌中。 “夫君今晚还是寝在直庐吗?”她望着他笑。 “……”张居正一怔,而后迎向她目光,“此间非议事地。” 顾清稚眨动眼睫:“夫君说个是或否都不肯吗?” “……家中。” “那我等夫君。”她笑盈盈回答—— 感谢在2024-04-16 19:42:04~2024-04-17 19:3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第52章 ======================= “相公终于回来了。”张居正夤夜至家中, 即有人来迎。 一闻此称呼,他下意识朝来人视去,却见是府中一洒扫侍女。 他沉下眉, 举目往庭中眺望, 然终是未见那熟悉身影, 倒是等来了乳母谢媪,一瞧是自家郎君, 眼中立时发出惊异光芒,抬手就来替他脱去大氅。 “大郎竟还知道回来!”嘴上埋怨, 心中早大乐, “一直住在宫里头, 老妪我只当你是把这个家给忘了。” 张居谦在自个儿卧房内听着这厢动静,仅裹了件中衣就出来:“我都多少天没见着大哥了,稀客稀客。” 一面向他身旁打量去, 脸上倏然失望:“嫂嫂呢?她没和哥一道回来吗?” 谢媪亦生了疑:“老妪许久不见娘子, 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居正蹙眉:“七娘未回来么?” “你问我们!”张居谦不满, “你和嫂嫂在外赴完宴不该一同坐马车回家?” 语罢他方觉出语气冲了, 垂下脑袋低声补充:“嫂嫂和你都多日不回,我都快成一家之主了。” 张居正淡道了声:“她今晚会回。” 居谦迅速仰起脸问:“大哥怎么如此笃定?” 张居正:“她与我有约。” 张居谦半信半疑:“真的么?” “她从未虚言。” 言罢, 即缓步踏入卧房, 解下犀带垂于架上,复褪去外袍, 仅着亵衣侧躺于榻。 连日夙夜未寐的倦怠令大脑不甚明晰, 今日终得归家, 疲累之下他闭了闭目, 却难以入眠。 除却为鞑靼俺答封贡事烧灯续昼, 老师徐阶之困亦令他摧心劳苦, 他一连致《答应天巡抚朱东园》《答松江兵宪蔡春台》《答河南巡抚梁鸣泉》《答奉常徐云岩》《答徐仰斋》等诸封书信一力营救,斡旋求情自古便不易,更何况此次是从当朝权臣手中虎口夺食,高拱及门生恨不能置其于死地,张居正欲相救,也只得委婉周旋其间,却又要受高拱不满,怀疑之火已在瞧不见的心底暗暗滋生。 泪从肠落,心内苦闷更与何人说。 烛下蜡灰随夜深寸寸堆积,脑海思绪大乱,他索性披衣而起,至空无一人的庭中静候。 独步于月影之下,耳畔万籁俱寂,墙下映出几道隐隐绰绰的竹枝,落了几滴透白的露。 三更滴漏骤响,顾清稚犹然未归。 秋风忽起,摇曳墨云斜坠,他往天外遥遥望去,偌大夜间唯余一轮空月,几点星斗。 蓦地,难以排遣的孤独似翻江倒海侵袭而来,搅得他身躯空空荡荡,却浑然寻不见可寄之处。 若她在旁,定会轻声温语:“莫急,我信太岳。” 她会抚他脸侧视进他眸底,窥见这张不动声色的面目之下强行敛藏的脆弱,那是不会向他人袒露的软肋与伤痕,却能在她清澈似水的瞳孔间得到濯洗。 他每时所思的民生艰难己饥己溺,她皆能了然他心中忧虑,他写予下僚的每一封书信,她尽能读懂其中殷切期盼之希冀,他所落笔之每道策论奏疏,她亦是心有灵犀。 她是这叶飘荡小舟的寄托,是他悬于心口的那轮明月,若无她,前路甚或渺渺茫茫,雾霭沉沉。 他倏而意识到,从来是自己离不开她。 然而她还是未归。 张居正踱步于庭前,更漏早敲了数声,深秋的漫漫长夜,始终未见那一点光亮透入风底。 她终究是食了言。 那阵若隐若现的落寞化作的懊悔刹那间笼罩了他,教他今日终于尝到了心头钝痛的滋味. “顾娘子若是来替徐华亭说情,那恕高某不能待客。”高拱语气冷硬,然毕竟留了几分面子,同意让仆役引清稚一见。 侍女来递茶,顾清稚婉言谢绝,俄而朝高拱弯腰一礼,不卑不亢道:“高大人,妾此番来不是为了外祖父,而是为了夫君。” “为了太岳?”高拱初显诧异。 “我知晓夫君这些时日里为其恩师屡次与您求情,您虽不说,但心中必然生出了不悦。”顾清稚道,“夫君所为之举,皆是为了践行知恩图报四字,徐阁老赏识他的才华,将他自翰林院中拔擢至如今相位,试问哪位诗书立身之人不会心存感激?他如今施以援手,绝非是因为私情,而是为了儒家讲求的国士以报,请您体谅夫君的心志和苦衷,莫要怪罪于他。” 语调温和,娓娓似春风化雨,令高拱纵是一腹怨气也化了不少。 他想起晨间徐家另一门客吕光来自家府上长跪不起,为其师境遇哀哭号泣,捶胸顿足之状令旁人无不感慨。 或许此即为古人所云,士为知己者死。 高拱不觉眉目松动,冷凝的面色融了少许,视向顾清稚道:“老夫何尝不明太岳为难?只是恐他一味纵容,误了我与他今后大事。” “您与夫君二十年相交,岂会不知他的坚定?高大人当年一句陈明心迹之语我至今不忘,您说,使天下皆知治道如此而兴,非若向者可苟然而为也。如其得行,当毕吾志;如其不可,以付后人;倘有踵而行者,则吾志亦可毕矣。您心怀天下,只盼有人能跟随您拯民于水火之中,而这随您踵而行之人,其中便有夫君呀。” 教她这番话说得心里舒坦,高拱神情中竟含了几分打趣:“顾娘子倒深知太岳。” 顾清稚接道:“哪里及得上您懂呢。” 高拱大笑. 自高拱府中出来,顾清稚即沿原路返回徐阶旧宅。 门口恭候的饶儿见她下了马车,连忙趋上前接过脱下的外衫,不忘问:“那高相公可有松口?” 顾清稚又卸去发髻上箍着的簪子,一面往卧房处歇息:“我哪里能直接求情,但他高肃卿毕竟不是那等小人,必能知晓我意思。” 行至屋前,她欲推门进去,却见饶儿面色倏然一变。 “怎么了?”顾清稚向来心思敏感,松了推门的手,立在门口问她。 “无甚,娘子进去歇着便是。”饶儿立刻低下头,让她看不见自己的嘴角。 顾清稚已意识到异常,退后半步,正视她:“你不说,我便不进去。” “啊?”饶儿方抬起脑袋,眼神有些游移,吞吐道,“娘子……不是倦了么?” 顾清稚哼出一个笑,重又披回外袍,往大门走去:“我想起白日里看的一个六岁小儿痘疹未退,我不放心,再去视看视看,你不必等我了,自个儿睡去罢。” 饶儿目瞪口呆. “顾大夫辛劳!”巷中,那户人家的娘子将顾清稚送出,口中仍不住言谢,连连躬身道,“没有您,我家虎儿还不知该如何,还要劳您这么晚了过来。” “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若没有娘子前前后后衣不解带照顾,令郎的痘疹也不会消得如此迅速。” 妇人闻言,思及一事,眉间不由得覆上薄怒:“若非他老子爱当甩手掌柜一概不管,哪需我三日三夜不合眼!我那家里人其他事一概无能,吃喝赌戏倒是无一不全,儿子生了重病在家也不来过问,若是虎儿真有个三长两短,无非我和他拼命便是。” 愤懑话一出,妇人自知失言,赧然地提了提唇畔,视着顾清稚干笑道:“大夫您瞧,我一生气即口不择言,外扬了家丑,您只当我无知便是。” “哪里是娘子之过。”顾清稚身体却贴她更紧,揉上妇人的肩,“娘子肯跟我说这些,那便恕我直言,您就只当家中唯有您和令郎两个人,平日绝不做第三碗饭,不烧三个人的水,全然无视他,再瞧瞧您夫君急不急。” “何尝不是呢!”妇人笑着应她,“明儿我便让他饿一日肚子。” “娘子就送至这儿即可。”顾清稚止住妇人还欲走出巷子口的脚步,微笑着望她憔悴面庞,“令郎是您亲生骨肉,可怜天下父母心,您为他如此焦灼都是人之常情。只是目今他已安然无恙,您看您的眼圈都熬红了,娘子也当为自己多作考虑才是,快回去歇息罢,莫要熬坏了身子。” “大夫也是。”妇人感念地盯着她诚恳神情,“瞧您这般瘦弱,女医这行定是劳心费神,您也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多谢娘子关切,我这便告辞。来日再有状况,随时寻我便是。”顾清稚弯了弯腰,与妇人辞别后转身出巷。 孰料,视线甫触及巷子外,即见一人迎风而立,仿佛等待多时。 眉梢微蹙,她侧过身子,全然作没瞧见,径直绕路。 “七娘。”张居正唤住她。 顾清稚继续当没听见,脚步不停。 “清稚。” 眼见她将行至大路,张居正心头一灼,拦她身前:“小稚。” “……我饿了。”顾清稚道。 “我带你去夜市买。” “我自个儿去。” “我请你。” “我有钱。” “……”张居正道,“我之错。” “可不敢教张相公认错。”顾清稚悠悠视他。 “我是错了,无甚可否认。” “你前一句话是甚么?” “我之错。” 顾清稚嘴角一撇:“再前。” “我请你。”张居正欲去牵她,“食多少皆依你。” 她躲了他伸来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去:“你记着付钱。” 烧鸡铺、甜水肆、便宜坊烤鸭、糖果子行…… 喧嚣的烟袋斜街,张居正目睹顾清稚在一刻钟内从各铺行进进出出,无不满载而归。 “我未带随从。”他怀中捧了沉甸甸一大包吃食,不禁出言提醒。 顾清稚瞥他:“张相公不是有气力么?” 可这让他如何再能够挽她手。 但这终不能明言,张居正将话咽回,道:“七娘欢喜即可。” 她嘴上说是饿了,实则全程拈着一袋蜜饯细嚼慢咽,足下极其悠闲,大有在此消磨时间之态。 “张相公为何不食?”咬完一颗,顾清稚眯眼问。 ……哪里能腾得出手。 “我已用过晚膳,不饿。” 顾清稚唔了一声,旋即锁住他眉目:“我累了。” “要我背么?” 顾清稚却将目光移开:“不劳烦您。” 张居正却随即叫了名脚夫,雇他把物什送回府中,又走至她身前,折下腰:“我背你回去。” 顾清稚也不推脱,顺势跳上去,展臂环住他的脖颈:“好了。” 颊侧蹭着她呼出的热气,拂得他心底细密作痒。 心绪纷飞之际,耳旁她的话音飘至:“张先生能快些吗?” 他仿佛在思索别事,未立时回应她。 片刻的缄默后,风中传来他的声音:”小稚。” “嗯?” “我向你道歉。” 她似是未听清,复问一遍:“张先生说甚么?” “都是我的错处,无论你原谅与否,我都必须向你道歉。” 顾清稚却未开口。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失望瞬间袭入眸底,昨夜反复徘徊下思虑出的那番措辞竟不知如何启齿。 良久,顾清稚忽然道:“张先生,是我不够幸运。” 他一僵:“为何如此说?” 她将脸靠在他的背上,缓缓道:“我遇到张先生的时候太晚,没能在荆州见一见少年时的先生。” “少年时的我轻狂气盛,恐愈发出言不逊惹得你不悦,你不见也罢。”张居正万万未想到她会如此说,微笑道。 顾清稚截住他:“可我也很喜欢那样的张先生,打马桥上过,满楼红袖招,一定是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再骄傲轻狂又如何,肯定什么话都会和我说,而现在的张太岳浮沉朝堂多年,为相者须有相骨、相度、相才,御下之道需沉毅寡言,这些我何尝不明白。但你又为何不肯将全身心向我袒露呢?我是甚么外人吗?” “抱歉。”遭她这番话抢白,他一时乱了思绪,刹那间,芜杂的头脑迫得他立即作出解释,“我是恐你不愿听……你若要怪责,尽管怨我便是,但日后我决然不会再如此,我向你保证。” 他停了停,终于将深埋心底的那句话吐出:“我想你。” “你说甚么?”顾清稚故技重施。 “我很想你。”他提高了声音,“寤寐思之。” 她弯了弯唇,尽管他看不见:“我也是呀。” 她俯下身凑近他耳畔,悄悄低语:“如今还有个小小张也在想你。”—— 关于矩阵的性格:我觉得有必要做出一点说明,因为抠了这么久史料,发现除了对白月光顾氏,矩阵似乎一直是个情感内敛的人,后期为了夺情和改革被骂声逼到跪着说“公饶我”“尔杀我”,还对着万历有史记载的哭了至少三次,如果不是实在被迫到无法了,很难有鲜明的情感外露,当然,对发妻是例外。 ps:1.亵衣入园见老高不知道算不算(高拱你好大的福气) 2.明天请个假,改个论文,想把封面和文名换一换 感谢在2024-04-17 19:34:46~2024-04-18 19:4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晓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第53章 ======================= 翌年, 张居正长子随初夏的日光降生,为之取名敬修。 早在其出生之前,顾清稚打算在院中栽一株梧桐树。 “你怎可如此辛苦?” 张居正欲寻仆役来帮忙, 却被清稚阻止, 边拿铁锹铲了一捧土:“太岳可晓得梧桐的寓意?” 张居正端详着她笑意盈盈的脸, 脑中陷入思索,须臾诚实摇首:“七娘请赐教。” 顾清稚用你怎么会连这也不懂的眼神瞥他, 道:“梧桐象征夫妇同心至死不渝,怎好叫他人代劳?” 张居正一思确是如此, 但不忍见她这般跑前跑后费心累神, 随即抛下一应案牍公务, 换上便衣与她一道劳作。 如今长子百日,那株小树也已初具规模,枝叶绿绿葱葱, 瞧着像模像样。 “但愿敬修也能随这株梧桐一并成才。”张居正注视怀中睡得正香的幼子, 小心地捏了捏他的小脸, “莫要辜负我们期望才好。” “他会的。”顾清稚伸出手, 揉了揉敬修发丝还未长全的脑袋,眼底满溢温柔, “小修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孩子, 我们一定要好好待他。” 张居正笑视她侧脸一眼:“即便你不说,我也断然不会亏待亲子。” “那和太子比呢?夫君可不许偏心, 太子有的小修也得有, 你怎么教的他, 就该怎么教小修。” 张居正:“……敬修似乎毋须学帝王之道罢?除却这个, 我都会悉数教给敬修。” 顾清稚将小修抱给身旁饶儿, 瞅着她退去后忽然踮起脚, 在他唇畔轻啄一口:“夫君,我爱你。” 眸中刹那有光拂过,他不觉一怔。 而后迅速回道:“我待七娘亦如是。” 她笑起来:“夫君说这类话的时候最好看了。” 纵知是油嘴滑舌,张居正亦应她:“我何时不好看?” “皱眉的时候,还有难过的时候。”顾清稚不假思索,眸光在他脸上逡巡,“我不想看见夫君烦恼,所以最近是发生了么?” “是。”他坦然言道,“李春芳相公已致仕归乡,高肃卿继任首辅,他脾气太躁而难与同僚和平共事,时常与殷士儋争吵不休,我恐内阁将不日生乱。” “方今内阁总共三位阁臣,怎么这么点人都能吵起来?” 先前赵贞吉受高拱倾轧,一怒之下乞休归去,随着李春芳也致仕,窥伺相位已久的尚书殷士儋终于得以入阁,可这还未过去多少时日,竟又起了波澜。 张居正道:“高肃卿欲引其学生张四维入阁,不想四维之父因经商事遭人弹劾,肃卿和四维皆将矛头直指殷阁老,认为此乃其为阻四维入阁之路而指使,故此有隙。” 一闻那名,顾清稚喉中哼出一声:“高相公倒是挺喜欢张四维。” “四维公事上颇为勤勉,能力出众而堪为辅佐,俺答封贡事多有其从中相助,高肃卿引为心腹也是欣赏之意。” 他目光敏锐,一眼即发觉顾清稚眸中冷笑,随即视向她面容:“七娘似乎对四维深为不悦。” 岂止是不悦。 但张四维舅父王崇古就连高拱也须忌惮三分,父亲为晋陕巨商,其后势力盘根错节,对掌权者也多有助力,她此时也断然不好将嫌恶表露。 她便将这关节撇远,扯到李春芳身上:“太岳觉得他能做个辅佐便好,只是白白便宜了春芳相公,他倒是乐得逍遥自在,自去隐居乡里一概不管了。” “李相公何止过的是神仙般生活,他家中高堂尚在,回去既能侍奉父母,帮着那射阳居士吴承恩撰写他们的《西游记》,还能时常饮宴接待乡人,通宵欢饮达旦,这佳话甚或已传至京城中了。” 顾清稚觉出他语调异常,不禁正色,眼睛紧紧地定在他脸上:“太岳也羡慕他,是吗?” 他方察觉自己一瞬的失神,旋即收敛目光,牵唇答:“纵我有此意,七娘会支持我么?” “怎么会不支持!”顾清稚倏然抬高声音,“太岳做的所有决定里,我最支持这个。” “为何?” 顾清稚压下心中黯然,面上仍对他微笑:“因我知道太岳学不了李春芳,你不会走的。” 碧云蓝天里,头顶一行白鹤萧萧飞过,拂落得绿叶沙沙作响。 张居正苦笑,凝视她强作欢颜的脸庞,倾身去拥她:“会有那么一日。七娘愿意等我么?” “好呀。”她也回抱他的腰,将他搂得更紧些,轻声耳语,“太岳说过从来不会骗我的,我相信太岳。”. 张四维奉高拱命将一叠题本送至张居正.家中时,正值女主人在花阴下逗着小郎君玩。 “在下见过顾夫人。”他走上前去,拱手作礼,望着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又添了一句,“也恭贺令郎百日之喜。” 顾清稚闻言把头抬起,将儿子递给侍女,瞥着他双目笑道:“劳张侍郎记得小儿生辰,也是难为了您的记性。” “此等大事,张某如何不知。”张四维望向她,“只是不知令郎大名,张某冒昧一问。” “敬修。” “张相公果然取得好名。” 顾清稚不置可否,视着他曲身去逗张敬修,手尚未碰着这小郎君的脸颊,敬修即小嘴一张,呜哇大哭起来,明摆着不愿接受他的亲近。 侍女顿时手忙脚乱,立时摇晃他身子轻声哄着,张四维扬了扬唇,转首视向顾清稚:“看来张某于公子而言是生人了。” “张侍郎是不是没怎么带过小孩子?他们的反应可比虚伪的大人真实多了。”顾清稚似是无意,并不看他,“小孩子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同那人亲昵。” 张四维如何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倏而脸颊生热,忙错开了眼神,见小桌上搁置的几张宣纸页角被风吹起,他心中一动,将压在其上的砚台移开,细观纸中内容。 “这皆为张相公所写么?” “闲笔,不是甚么反诗,侍郎随意看。” 冷不丁又被一刺,他垂着眼皮翻阅,发觉其中多为偈子之句,张四维不禁蹙下眉头。 顾清稚瞧出他心中疑惑,似漫不经心道:“夫君在学禅。” “怪不得颇有佛家意味。”张四维仿佛对一偈语颇感兴趣,将那张纸页握于掌中详视,“在下最爱这句。” “哪句?” 张四维念:“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己身求利益。足见相公心迹昭昭可鉴,为我辈所不及,想他必定能以举止来践行。” 顾清稚与他投来的目光撞至一处,露出一个笑容:“夫君绝非表里不一之人,既然说到便是能做到,张侍郎大可放心。” “在下自是信得过相公品行,夫人莫生误会。”张四维作揖。 “我哪敢误会张侍郎,侍郎不要多心呀。”顾清稚浅躬,“不过我也最爱侍郎所念那句,看来您也并非是我以为的那样铁石心肠不易触动之人。” “夫人说笑,张某亦是自幼苦读圣贤书,心中何尝不曾怀社稷百姓黎庶疾苦,哪敢顾念区区此身,而舍弃九州万方呢。” “噢哟,侍郎这话豪气干云,当真是天下士子楷模!”顾清稚向他竖起一个拇指,“看来是我格局小了,以前竟然未曾看出您胸怀这般博大,不过今日知道也不算晚,不是吗?” “夫人高看了,张某也有私心。” 顾清稚神色很有几分好奇:“甚么私心?” “全力辅佐江陵相公之诚心。” 话音才落,她顿觉浑身都有蚁虫在爬,挠得她欲发笑而不得,忍住哂意:“夫君听了必定高兴。” “哎呀,我差点儿忘了。”顾清稚不待他回言,遣饶儿将一只盒子捧来端给他,张四维垂首打开,里头卧了一包铁皮石斛。 顾清稚迎向他不解目光,展唇道:“王老夫人有肝亏之状,铁皮石斛可清热补阴,还可抗气血凝滞,宁心退热,这本是别人赠给夫君的,但对令堂更有用处,麻烦侍郎拿回予您的母亲,就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张四维躬礼致谢:“家母不过小恙,还要劳夫人如此惦记,张某这便告辞,务必向家母转达夫人殷殷问候之意。” 辞别了顾清稚,出府时马夫见他面色铁青,忍不住问他:“郎君这是怎么了?” “载我回去。”张四维冷冷瞥他一眼。 马夫缩回脖子,讷讷应着:“是。” 待回了府,视线触及随从拎着的那只盒子,刹那眉目一凛,喝道:“谁让你拿来?” 随从愕然,挥汗如雨:“这不是……别人送给郎君的礼物么?” “扔了。” “啊?会不会奢靡太过?”这话来得莫名其妙,随从以为是听错,不禁再确认一遍。 “奢靡你个头!”张四维眯起眼睑,斥他,“我让你扔了,两只耳朵长那里是摆设?” “啊,是是是,您消消气,小的谨遵大人吩咐。”随从见他一言不合竟起了愠怒,忙不迭小跑着去了。 步入内堂,母亲王氏正闲坐躺椅握了把便面乘凉,见了张四维进来,半阖的眼皮掀起:“我儿回来了。” “拜见母亲。” “休来这套,方才可是替高相公办事去了?”王氏问。 张四维答:“是。” 王氏若有所思地颔首,道:“得高相公器重是天大的好事,这次虽然你没能入阁,经营好了日后总有时机。你切记侍奉高张二位相公恭谨些,万万不可违逆他们的意思,你若想擢升可都要靠着他们的青眼。” 攥着瓷杯的手骤然一抖,那水瞬时沿着边缘泼出来。 又是那人。 ……凭甚么。 因有了那人,他张四维便成了影子。 他心中顿生恼恨,那人仅比自己年长一岁,却是少年天才,众人称颂,又能得元老徐阶赏识,恩师高拱还这般爱敬于他,生生让自己做了他的伴食! “太岳年纪资历均属阁臣最微,然其为翰林编修时,即年少聪明,孜孜向学,与之语多所领悟,当今朝臣又有几人能和其相比。” “江陵博学多识,于朝章典故无不熟谙于心,子维应当多多请教他才是。” “此次未能入阁,子维也莫要灰心。江陵拜相,以这年纪朝中却无人有所置喙,足见众人对他尽皆心服,子维亦不能忘锤炼自身,当效仿江陵内抱不群,谋而后动之志。” 溢美之辞无一日不充斥于他耳畔,谁还记得他张四维出身显贵豪富之家,比那人不知好上多少,且亦是年少成名,声誉远扬,以第一名庶吉士入翰林院,但目今天之骄子却只有他张江陵一个,自己过往荣光竟在他耀目风采下被尽数抹去。 这教他如何不恨?这教他怎能不恨! 王氏早发现端倪,锐利双目锁住他阴沉沉的瞳孔底端,撑着扶手支起身躯:“子维怎么了?” “无甚。”张四维回过神,收起那晦暗眼神,唇锋微抿,向母亲显出一抹淡笑,“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王氏不欲深究,随即扯了另一件事:“方才顾大夫派人送来一盒鹤年堂新进的铁皮石斛,对我调养肝肾极是难得,也是难为了她能一直这般上心。” 登时,头顶如有一桶冰水劈头盖脸浇下,张四维眸中暗流汹涌而出,指间瓷杯险些倾翻。 “子维又怎么了?”王氏诧异中难掩探究。 张四维嘴角肌肉抽动,浑身如被一股无形的强力控住,却不发一语。 那双瞳孔果然早将自己看透,原来自己的一切在她眼里皆无处遁形。 毋论是见得人的,亦或是见不得人的,他都休想能瞒得过她。 耳旁王氏继续道:“来日你再上门好好感谢人家,这东西纵是有钱也难买着呢,她必也是费了一番心……” “母亲!”张四维忍无可忍,出声打断她,“儿子知道了,您好好休息,莫再操心他事,其余我自有分寸。” 语罢,他即转身推门出去,妻子吴氏见状忙追上去,扯住他手臂:“官人做甚么顶撞婆母?” 张四维并未放缓脚步:“与你又有何干系。” 吴氏面有犹豫,吞吐数息方开口:“官人一听见母亲说那铁皮石斛就变了色,可是对那顾娘子有成见?” “住口!我与她顾七娘……大夫能有何怨仇,你休得胡言。” 吴氏撇了撇嘴,直觉教她断不能等闲视之。 她不禁深深视他一眼,道:“官人多心,我亦不过是随口一问,何苦要冲着我发这么大脾气。” 张四维目光一顿,甩袖而去—— 这个位面里敬修活得会比张四维长(不排除4d会被气死) 感谢在2024-04-18 19:40:32~2024-04-20 18:2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瓦青、钉子头的盒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第54章 ======================= 翰林院。 小雨淅淅沥沥, 打湿窗外芭蕉,掩过院内一行年轻人意气方遒谈论之声。 几位不久前才选入的新科进士正闲侃嘉靖新编《问刑条例》的疏漏之处,因此地过于清闲, 又无甚活计需这些初出茅庐的新人分担, 若非自己主动揽事儿, 可以说是拿着俸禄奉旨休养生息。 数人自《问刑条例》议到《大明律例》,将每个字眼都扒出来拆开涮洗了个遍, 眼看时日充足,又发散至数目更为庞大的《永乐大典》, 最后落回到时政身上。 编修吴中行道:“高相公上请圣上每岁特遣有才望之大臣四次出京阅视, 察看当年钱谷盈利几何, 兵马增添几何,军备整修几何,再据此或擢赏或治罪, 依我看此法效率实低, 个中太容易投机取巧, 若我是西北某地大员, 只需上贡黄白之物哄得那钦差眉开眼笑,当年绩效不早已圆满达成?” “高相公本意毕竟是好, 兵部也已依据圣上旨意制定详策, 想来若以规章整治之,加以多层监管, 定能避免该法弊端。”与他同榜的进士赵用贤已议论至口干舌燥, 连忙呼宫人送壶茶来。 刘台虽被授为刑部主事, 但今日借办差之机也来翰林院与同门谈天说地, 听赵用贤如此说, 答他:“高相公受圣眷极隆, 先前赵贞吉相公与他倾轧,两人较劲似地争相上疏你弹我我劾你,圣上还不是护着高相公令赵贞吉致仕?如今圣上也不怎么出面,内外事不全倚仗着高相公的意思,他言一六部哪里敢说个二字,还不都得勤勤恳恳干活哄得他顺心如意?” 他兀自沉迷于针砭时弊品评朝政,忽见面前门帘掀起,随之一红袍犀带男子收了纸伞,携一身雨露缓步而入。 “是老师!”不知是谁低低喊了声。 几人骇得登时自座中弹跳起,不约而同垂下头,压抑住青白相间的面色,齐齐弯腰作揖:“学生拜见张相公。” 这几位新科进士殿试皆是受张居正选拔,却难得见这位大学士一回,不想今日偏巧在浑水摸鱼时被逮个正着,一时不禁面面相觑,瞬间,脑海里已然闪过无数次明日吏部一纸驱逐令灰溜溜撤回原籍的场面。 刘台略略抬目瞥他,眼前的老师身形瘦削颀长,拢起的眉间似聚有重重心事,官服的襟口上微微沾了雨滴的湿痕,将他骨骼贴近得愈发明晰。 传闻中这位相公对下最为倨傲,亲眼见时却也不尽然。 甚至待他们皆相当温和,唇角凝了一抹浅淡笑意,道:“我初入翰林院时,亦如你们终日无事闲坐,不必惊慌。” “教老师失望,是我等学生的不是。” “你们将将入仕,有些怠惰也是在所难免,我怎会过多怪责?但大好韶华怎可如此消磨,对你们日后仕途有害而无利。” 众人喏喏称是。 他自袖中取来一叠档册,望向几位学生,嘱道:“圣上派我主持编修《世宗实录》,今将此任务下达分配于汝等,务必潜心修订,切实考据,如有不解之处可来文渊阁寻我。” 赵用贤生出一疑惑,向他拱手:“老师,若是遇到需委婉处该如何?” 无怪他有此困扰,实在是嘉靖朝那些事很难详尽记载,难为他一介小翰林还要费心思量有哪些该写,哪些又该及时避讳,以免伤了朱家颜面。 “实录乃皇室唯一信史依据,不可曲笔,你但凡有为难便秉笔直书即可,既是我来主持,你无须有所顾虑。”张居正道。 他挽袖取笔,将纲目一一书于纸页,将一应宜忌、肯綮、本末耐心讲予众人听,话音令人如沐春风,直欲点头赞同。 两厢侍立的内宦虽是听不懂他们在言谈甚么,但亦见张相公谆谆教导之态谦和从容,风骨秀拔,教人无不倾心折服,心里暗暗盘算回去必须跟着大太监识几个字,好能多得他两分注视。 待张居正告辞而去,吴中行盯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摇首叹道:“都说老师冷面寡言,看来也是片面之词。” 赵用贤接话:“说不准老师只是待学生和善,毕竟待下僚哪能同门生一样,但听闻那高相公脾气才是真的躁,一瞪眼就能吓得人肝胆俱裂,还好我等的座师不是那位。” 刘台却早已发觉出哪里不对,未理会同门的七嘴八舌,自顾自皱起眉咝了一口气,问向众人:“你们不觉得方才张相公行止有些异常么?” “我哪里敢细详,却是瞧不出。” 刘台眯眼,回忆道:“张相公说话时额间有汗,落笔时手腕亦在发颤,似乎是强忍着哪里不适,莫非是病痛在身,我等却没察觉?” 众人闻言震惊:“那我等可真是罪过!”. “相公无事罢?”见张居正扶着廊柱强自喘息,额前细汗涔涔而落,惊慌之下宫监忙撑伞凑上前去,“看您这般不适,不若奴才送您回家歇息?” 张居正只觉腹中有刃在搅,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竟是一步路也行不得,却强撑着摆手拒绝:“无事,送我回文渊阁罢。” 宫监见他坚持,只得依言办事,临近阁前,骤听一道凌厉叱骂破空传出:“高拱!正是你指使的韩楫寻衅弹劾我,莫要以为我蒙在鼓里不知你居心何在!” 正是近来时常与高拱生出摩擦的殷士儋。 他蓦地一顿,立在台阶之下,隔着簌簌而落的雨帘视向阁中剑拔弩张诸人。 高拱哪里是甘于示弱的性子,当即冷语:“殷大人这话无凭无据,恕高拱无法苟同。” 殷士儋却不视他,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韩楫:“韩给事中当真是高阁老的一把快刀,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却甘心做人门下走狗,罕见罕见!” 指桑骂槐来了。 高拱不悦道:“殷大人说话要有分寸,怎的血口喷人!” “你高拱也配批我血口喷人!”殷士儋大怒,“你先逐陈公,再逐赵贞吉,又把李相公气得自请致仕,现在又为了个张四维入阁弹劾我!你高拱明摆着是想把大明中枢搅成姓高的一言堂!你就继续专横跋扈下去罢,等到内阁乱了套,咱们大明索性亡了才算干净!” 光骂还不解气,他一忿之下竟不管不顾,旋即扬手挥袖冲向高拱,眼见着那道掌风将落下,高拱怒眼圆睁也欲抬手相迎,关键处张居正忍住腹中剧痛,快步上前出言相劝:“这又是何必?二位皆为我大明股肱重臣,为些微小事大打出手,岂不伤国体乎?” “你又是甚么好东西!”殷士儋骂红了眼,一见张居正来介入,瞪着他啐道,“少来惺惺作态,谁不知你和高拱两人蛇鼠一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论虚伪,两面三刀,谁又能及得上你张太岳!” 看他还欲动手,事态只怕越发控制不住,张居正变了面色,斥向一侧内监:“还不快来!” 内监本已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大明两百年以来就没这阁臣公然殴斗的先例,战况还能如此激烈,今日算是开了眼。 诸人都是不知所措,被张居正这么一喝,立时又回过神,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去拉架:“阁老……阁老!莫打莫打,有话日后再说!” 高拱被强硬拽开,犹然不解气,指着同样愤愤不平的殷士儋骂道:“有胆随我去圣上御前理论,可敢来么?” “有甚不敢,明日便去奏对。” 殷士儋虽如此说,然亦知高拱身为帝师在隆庆心中的分量,这杆天平的偏向显而易见,当晚回去彻夜左思右想,深感内阁再容不下他这席位,翌日即上疏乞休,自请罢职归乡。 自此,高拱为首辅,张居正任为次辅,偌大一个帝国内阁,一时只余二位相公尽力维持。 但这件内阁相殴的公案早已声名远播,甚或传至民间说书话本里经一通加工润色,无不言大明国体已失,身为堂堂权力中心的内阁竟能有如此前所未闻之事发生,可见圣上待臣子过于宽容,权臣也过于武德充沛,君臣两相契合,天时地利方能成就如此闹剧。 更有人口口相传,隆庆皇帝朱载坖不仅是不爱管事,还陷入了嗑热药的瘾中,比之其父爱嗑草木丹丸愈发一言难尽。 这日上朝,朱载坖难得端坐殿上,臣子依次将近事奏报,忽地,龙椅中的皇帝猛地向前栽去,被左右内侍慌忙搀扶住:“万岁爷?” 却见朱载坖满头大汗,双目半闭,口中喃喃自语:“唤国公来——阁臣来——” 侍御忙小跑奉命。 稍顷,几位国公匆匆趋至,高拱和张居正亦被召上前。 众人不知他有何用意,尽皆跪伏于地,齐声奏:“臣等在此。” 朱载坖瞳孔迷离,恍惚步下玉阶,朦胧中窥见张居正面容,倏而脚下不稳,踉跄向他跌去,张居正迅疾扶住他倾倒的身体,焦灼视他:“圣上如何?” 诸臣见状,无不面露惊愕,眼见着朱载坖骤然抱住张居正脖颈,倾身去咬啮他手臂,嘴中浑话径自脱口而出,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秽浪言辞,也不知是从宫外哪里学来。 “……” “万岁这是……” 有人压低了嗓子,向身旁同僚使了个眼色:“圣上怕不是服了热药,把张相公看作女子说起胡话来了。” 一些端方老臣只当充耳不闻,强忍着内心翻涌面不改色,但相互传递的眼神里无不意味深长:大明要亡了。 “万岁……万岁?”约摸过去半晌,朱载坖意识被周边人呼唤得清醒了少许,一睁眼即见自己如此失态,别过脸去,俄而垂首站起身,低声令身旁侍御:“散朝回宫。” “太岳如何?”皇帝被簇拥着远去,高拱转目来问张居正。 张居正拂了拂朝服大袖上的褶皱,若无其事起身,沉着道:“我无碍,不过圣上既然身患小恙,肃卿当遣御医前去视看。” 小恙?大病! 高拱心中顿生悲凉,君上如此,人臣再如何左支右绌也是勉力支撑罢了。 他垂首苦笑,长叹一声,与张居正并肩朝殿外行去. “夫君可回来了?”顾清稚甫归家,即问向洒扫侍女。 “相公在卧房中。”侍女指道。 今日竟反常地未在书房。 顾清稚隐隐嗅出异样气息,她轻手推开门,见他侧身半躺于榻,眸光专注,手中仍持一书卷翻看。 “太岳无事罢?” 张居正闻声抬首,扯了扯唇:“七娘都知晓了?” 只消一个黄昏,这等难得的新奇秘闻京城谁人能不知。 她微点头,却察觉出他落寞眼神,顾清稚心知他此时所想所哀,忍不住俯下身,轻轻抱上他的肩而后环住:“太岳在想甚么?” “圣上服热药日久,规劝也是无用,身为近臣又徒之奈何。”张居正放下书卷慨叹。 顾清稚掀起他的中衣袖口,细细端详他臂上伤痕,深浅不一,所幸并不碍事,但心上烙印应比身上更重。 “这是他皇家传统,圣上心甘情愿沉溺于此,做君主的自己不爱惜身体,为人臣子再干涉又有何用。”顾清稚道,“太岳所能做的,只有恪尽职守行好分内事,就已算对得起他朱家。” 今日朱载坖上朝都能如此荒唐,可见平日里也没少吃,明显已然是病入膏肓。 张居正面有忧色:“陛下正值壮年,我是恐圣躬不豫,太子冲龄之岁难以……” 顾清稚接过他话,伸手抚他眉间:“所以太岳才更不用担心呀,即便小太子年幼继位,有你做辅臣是他的福气!” “七娘为何如此信我。”他握住她的手靠在胸口,让她能感知到自己灼热的心跳。 不为别的,只因为你是张太岳。 顾清稚扬唇:“太岳莫再问我,还是将那折《陈六事疏》再斟酌斟酌罢,不日将是它大展宏图的时机了。” 她复又搂紧他脖颈:“你多抱抱我。” 张居正回拥她,任她乌发淌于掌间,下颌贴着她的鬓边,道:“近来阁中唯我与肃卿二人,正是多事之秋,以后我若是晚归,你自去休息便是。” “休息事小,太岳胃病事大。” “……你怎知?” “太岳一直不爱按时用食,长此以往胃如何能不出毛病?”顾清稚盯他,“你是不是从小就不会好好吃饭?” “……幼时寒窗苦读无心用食,便有了此习惯。” “习惯?必须得改!听闻太岳少时父亲不给肉吃,可是真的?” 张居正唇角僵了僵,承认:“彼时年轻气盛,中了举不愿去拜谒乡贤士绅,终日只锁在屋内读书,父亲一怒之下断了我的肉食,终日便靠蔬菜维持。” 虽说是为了儿子的未来前途好,但这让一个还需长身体的少年失去营养来源,顾清稚还是觉得这样的教育方式不可取。 她又问:“那你现在为何还是不愿食肉?” 自然是食不下。 帝国的中心仅靠两位大学士运转,这般通宵达旦的高强度办公,三餐颠倒是常事,胃病发作时一桌菜端他面前也无甚食欲下箸,其后毛病愈演愈烈,甚或连着数日也难以饱腹一顿。 不愿教她担心,张居正于是换上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态,以微笑遮过:“人各有所好,是我不爱食罢了,七娘毋须记挂这件小事。” “不行,你必须得三餐规律。”顾清稚细思越恐,深感此事刻不容缓,“否则你就是存心挑衅我,我若是救得了别人,却偏偏救不了你,这让天下人怎么信服我的医术?” “就算是为了我的职业声誉好不好?太岳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吃饭。”顾清稚晃了晃他的手臂,声音里带了几分央求。 “我依你,都依你。” 张居正回答间,恰逢张居谦来寻兄长,书房里扑了个空,踱步至卧房门口时本是不抱希望,冷不丁却听得阵阵喁语笑声飘来。 他自觉不好搅扰,忙快步离去时,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居谦哪里去?”顾清稚立于门外笑吟吟唤住他,且穿戴整齐,连出门时的墨青色褙子也未脱。 “无事无事。”张居谦大汗,“不打扰七娘。” “打扰我甚么?”她蹙起眉。 居谦愈发汗流浃背:“打扰七娘睡觉。” “目今才几时?”顾清稚视着他羞惭面色,“才戊时罢?” “我以为……七娘在诵书。” 顾清稚目光嫌弃:“我可没你这么好学。” “居谦欲说何事?” 张居正自房中披衣踱出,只见弟弟脸上红得将要滴血,问道。 居谦嗫嚅半晌,方启齿:“我欲回老家赴乡试,可能……那里好中一些,顺天府人才济济,我考不过他们。” 顾清稚万万未想到他憋半天竟是为了这个,扑哧笑出声,视着他可怜巴巴的眼,捂唇道:“居谦不妨听我一言,湖广人多,会做文章的才子更多!你猜你哥在湖广乡试考了多少名?” 居谦老实摇头。 张居正微咳了声。 “他也就考了三十名。”顾清稚直乐,“但他殿试中了二甲第九,全国排行十二,就这在湖广也就是中上水准,你想想你去了那里能考第几?” “但我哥那时才十六啊!”张居谦不服,头脑一热嚷道,“我现下早就满弱冠了。” 二十余岁还在考乡试,你自己听听这有无可比性。 顾清稚忍不住,再次嫌弃视他:“你很得意么?” 居谦再次羞愤绞手指,顾清稚也不再往他伤口上撒盐,宽慰道:“你就安心在顺天府应试,少想些另辟蹊径的路子,提升自身实力最要紧。” “七娘说得是。”张居谦悻悻应道,鞠了一躬,“七娘,兄长,弟弟告辞。” 言罢一溜烟跑了。 “哎,等等!”张居谦被她蓦地一唤,双足钉在原地,尴尬转身,“七娘还有甚么事么?” “有呀。”顾清稚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我看你是该成家了。”—— 其实自古以来皇帝在上朝时发病也有先例,比如说英宗赵曙发病也说胡话,但韩琦直接就给他按回去灌安眠药睡觉,只能说宋摄宗还是强势一点,明摄宗被抱着啃也只能啃就啃了,看来明代政治体制下的文臣比宋更受折磨(但为什么隆庆更喜欢高拱,发昏的时候还不对着高拱啃要对着矩阵啃) 感谢在2024-04-20 18:23:41~2024-04-21 18:4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第55章 ======================= “先生!先生——”见廊下一道明黄小身影迈着小短腿跑来, 张居正不禁弯下腰,唇畔挽出一抹笑:“怎么了太子?” 身后跟了气喘吁吁跑来的冯保,哪里追得上小鹿般一阵风似的少年, 口中犹自喊着“太子爷太子爷, 您慢些!” 却不提防朱翊钧已然扑入张居正怀中, 年方十岁的他个头才至张居正肘间,蓦地勾住他犀带摇晃:“先生, 他们说父皇要驾崩了,是真的吗?” 张居正半蹲下身与他平视, 温和道:“太子从何处听来?” 朱翊钧眼泪一时收不住, 嚎啕大哭:“皇后和母亲都在流眼泪, 问她们也不肯告诉我,我只好来问先生,我知道您一定会跟我说实话的。” 张居正轻抚他的颊侧, 为他拭去晶莹泪痕:“皇后与贵妃娘娘不愿跟太子说出实情, 正是因为怕太子伤心难过才隐瞒您, 若您得知了真相前去哭闹, 岂不是白费了她们的一片苦心了么?” 朱翊钧是个聪明的,哪里还不懂张居正的言外之意, 闻言抱着他哭得愈发厉害, 眼泪鼻涕转瞬间糊了他满身。 “先生——我没有父亲了——”朱翊钧抽噎道,“我还能依靠谁呢。” “全天下的子民都是您的依靠。”张居正道, “但您也将是社稷的依靠。” 朱翊钧把脑袋抬起, 仰面视向他。 他深吸一口气, 眼泪汪汪:“可我如今只能靠先生了……可以么?” “可以啊。”张居正微笑, 温热指腹揉他的发顶:“有臣在, 请太子放心。”. 旬日, 隆庆帝朱载坖一病不起,急召高拱、张居正入宫。 宫人跪于两侧悲泣不绝,榻上天子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见二位辅臣终于被侍御引来,浑浊瞳孔中方现了抹亮光。 “臣叩见陛下。”二人伏地,声音中难掩颤意。 朱载坖似是恢复了些意识,衾被外的手略略挪了挪,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着:“高……高先生,张先生。” “臣等在。” “天命不眷,纵为帝王,朕亦有将死一日。”皇帝幽幽喟叹。 “陛下不当如此……” 高拱话音未落,却被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打断:“不当如何,妄自菲薄乎?” “太子年幼……还望卿等辅弼,倾力相助……”他微顿,张居正抬起首,刚好遇上皇帝的眼。 干瘦的脸上仍是微笑:“众臣之中,唯卿二人皆属王佐之才,朕尚为裕王之时,曾想过日后与高先生张先生君臣相偕,效仿萧何陈平辅佐汉高祖安定汉室四百年江山,或许又成一代佳话。” “臣等岂敢与萧陈相提并论。”二人惶恐答。 “朕亦及不上汉高祖,不过是期望罢了。”皇帝微咳数声,“然高祖崩时犹有萧陈可托付,实乃为君者之大幸。” 高张拜道:“臣等虽驽钝,必效死力,望陛下宽心。” 昏沉烛火下奄奄一息的君王,依稀可见旧日英挺眉目,过去亦是风度雍容的美男子。 但常年的放纵与恶习,已将他的俊秀面容与慷慨志向一并消磨,最后蹉跎为如今榻上的垂危病龙。 就连他自己亦不知,今日这副模样该去归咎于谁。 是父亲么? 长夜梦回之际,嘉靖时常进入至他混沌脑海,那一句如咒语般的“二龙不相见”,让他甚而十年未能见父亲一眼。 但他仍能清晰忆起嘉靖面庞,想起他在那烟雾朦胧的大殿间高坐,头戴香叶冠,身披青蓝道袍,香炉之外跪伏一地的臣子战战兢兢,被其拈于指间予取予夺,阁老国公又如何,还不是只得仰望圣上鼻息,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朱载坖纵是亲子,又何尝能逃得了? 嘉靖厌恶他,便将他弃之一旁忌讳提他名姓,害他蛰伏于邸内终日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末了自觉丹药无回天之力,是人终有一死,又为儿子培植亲信,开始替他铺起储君之路。 一颗心终日悬于喉咙之内,至继位之时亦未能放下,或许活在恐惧中久了,早已褪不去刻在骨中的忧惧煎熬,自此便背负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噩梦而活。 于是他想,朕倦了,做甚么明君,扶甚么天下,索性将朝政一概抛却,掷予他所信任的数位大学士,沉溺于前半生未敢想象的幻梦之中。 他以为自己必定是恨父亲的。 所以他很遗憾,若父亲不是嘉靖,他会不会就愿意做个明君呢? 臣子们亦抱憾,还未能在隆庆一朝大展抱负,皇帝竟已病体沉疴,命在旦夕。 但皇帝应该比任何臣下都更为遗憾。 “朕就这般去见父皇,高不成,低不就。”殿外晚风拂过,不经意间吹斜他的鬓发,迫得他捂住胸口咳了几声。 良久,苦笑道,“也不知他该如何评价我。” 高拱眼底已湿:“陛下英明神武,怎可如此说。” 朱载坖轻笑堵塞在嗓间:“高先生对朕的期许,朕这辈子是及不上了,只能盼着太子可勉强追上一二。” 顿了顿,他艰难道出最后数语,“今朕嘱二位先生为顾命大臣,太子和大明……尽交付于卿等了。” 言罢,已是支支吾吾,再吐不出半个字。 陈皇后跪于榻前,攥紧他枯瘦的手忍泪凝望,咬唇视着那双手逐渐无力垂落,呼吸停止。 最后失了气息。 “陛下——” 殿内众人刹那匍匐拜倒,齐齐放声号泣. 隆庆六年,帝崩。 遗诏传位于太子朱翊钧,即日继承大统,高拱、张居正二位大学士为辅,定年号万历。 一时间,朝野内外沸沸扬扬,皆言今朝十岁孩童主一天下,那副细小脊背如何能撑起这大明山河。 文渊阁内,各项繁冗事务压于二位顾命大臣之肩,本应风雨同舟,先帝驾崩不过十日,争端却已渐萌。 两人皆是济世之才,于大事处多有自己主张,彼此难相妥协。 黄河又淤堵难行,高拱要开新河以通漕运,张居正却以为不可,一时间各执一词,内阁侍奉的宫监们眼见着二位宰辅争论不休,高拱脾气暴是由来已久,如今张居正亦尽显冷傲本色,互不相让,教人不知何所适从。 新帝登基,最受折腾的当属礼部僚属,好容易放松了稍顷,几位给事中从事便坐于一处闲聊。 “这是怎么回事儿?两位相公之前不是来往颇为深厚么,听闻是在翰林院时便互为知己的交情,怎么会突然决裂?” “朝堂争锋哪里能叫决裂?说不准两位仍有私交,只是舍不得自己那一腔志向罢了。” “你懂甚么,一山不容二虎,都是心怀大志不甘心做伴食的人,如何能不生倾轧。” “今时毕竟与往日不同了,正是施展抱负的绝佳时机,谁不想将大权独揽在自己一个人手里头呢。”礼部侍郎马自强恰好进来,闻言捻须微笑,“只看哪位能取胜了。” “马侍郎以为呢?”从未参与谈论的申时行此时忽然发问。 马自强也是三朝老臣,一双清目早将世情看透,牵了牵唇:“为相者岂能锋利太过。” 申时行颔首。 礼部议得如火如荼,其余各部亦不遑多让。 “子维。”吏部尚书杨博乃张四维同乡,见侍郎张四维正立于梁柱旁思索甚么,唤住他,“可否为我将这沓题本送去文渊阁?” 杨博德高望重,素有名誉,张四维与他俱是山西蒲州人,平日也多受其关照,今既有命,当即拱手道:“下官这便去。” 他接过题本,内心仍在沉思近日阁中风云,不觉踱步至文渊阁殿前,见其间高拱不在,桌前只有张居正埋首批答。 他躬身行礼,温声道:“下官见过张相公。” 张居正抬眼,视线中男子眉目谦恭,手中携着一叠奏本。 “放至桌案即可。”张居正道,“侍郎辛苦。” 张四维敛去眸底沉色,又作一揖,似是无意问道:“请问相公,高大人何在?” 张居正视了他一眼,答:“太后召见肃卿。” 张四维惊讶:“太后为何有召?” 张居正蘸墨,继续落笔:“我如何知晓,侍郎若有惑,自去问肃卿。” “不敢不敢。”张四维连声喏喏,“下官多有叨扰,冒犯之处望相公海涵,下官此即告辞。” 他心中早升起隐约不安,掀帘而出时,却见几个内宦匆匆跑入。 张四维忙退后伫立原处,听得内宦向里间奏报:“张相公!太后有旨要罢了高相公!” 张四维大惊。 高拱若罢去,他身为其心腹,必定也逃不脱牵连。 一颗心骤然下沉,他只觉浑身如临冰窖,带着这股恐惧又听里厢继续道:“太后直指高大人有不臣之心,意欲废圣上另立新帝,下旨逐高大人即日返回新郑原籍,尽黜其官,眼下高大人正在朝门外跌坐,我等也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快去搀扶!”混乱中,张四维只听张居正一声斥责,随之内宦们一溜烟应声遵命跑出门。 他失魂落魄步回吏部官署,一众同僚瞅着他青白相间的面色,纷纷凑上前关怀:“侍郎可是打听到了甚么,何不来与我等讲讲?” 张四维颓唐坐回原位,疲惫阖目,吐出一口浊气:“内阁不日将姓张。” “啊?” 同僚面面相觑,有人探身来问:“那高大人呢?” “自然是被逐了!”见张四维闭口不言,另一人接话。 “啊?” 此时有消息灵通的走入,宣告道:“我已打听得来!” 众人忙趋至他身旁,无数双眼迫不及待地盯住他面容:“莫卖关子,快将前因后果详细说来!” 来人得意一笑,迎着他们追问的目光,一五一十道:“高大人这回可是棋差一着,做梦都想不到自个儿曾阻了司礼监秉笔冯保升迁之路,那冯公公如何能不怀恨在心?他在太后和皇贵妃面前举劾,高相公不独跋扈,背地里还抱怨了句十岁孩童如何治天下,两宫娘娘怎么会不惊惧?他若是真扶立了藩王做皇帝,凭他地位能力还真能让大明改朝换代,两宫慌得当即面斥了他一通,将其太子太师、柱国、中极殿大学士之职一并罢去,明日早朝会极门应有旨意下来了。” 同僚不信,再次确认:“消息可属实?” 来人嫌弃地皱眉,甩袖便走:“还愣着做甚?我等快准备准备,去文渊阁贺那位新首辅罢!” 吏部众人顿觉天翻地覆,初时震惊过后,复又接受现实。 “我等收拾着去恭贺罢。”半晌,皆四散而去. 接踵而至的大事令张居正生出疲倦,他闭了闭目,面前成堆的章奏题本早已化作模糊不清的墨痕,缠绕着趋近混沌的脑海。 “相公,已近酉时一刻了。”宫人提醒。 意指您该歇息用食了。 张居正并不抬头,淡道:“待我将这份拟完。” 宫人识趣退下。 须臾,又有内宦前来。 俯身在他鬓侧耳语了甚么,方才的宫人眼见着他随后搁下笔,掀起袍角,自座中起身。 “相公,外头下着大雨。”宫人瞧见他撩帘欲出,忙递上一把雨具。 张居正接过,快步朝门外走去。 行至一间角门,遥望见一女子在廊檐下招着手朝他笑。 “七娘。”他唤。 顾清稚扬了扬食盒:“我来给太岳送饭。” 她将食盒递给他,笑眯眯道:“你今日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张居正犹豫了会儿方答:“午间食过。” “那就是还未用晚膳。” “……是。”他承认。 他垂首视着手中食盒,一层一层以绒布包裹住保温,顾清稚解释:“我是瞧外头下着大雨,冷了就不好吃了。太岳快拿回阁中去食罢,怕你胃不好给你熬的软米粥。” 倏而,胸腔间溢出一股难言的发胀感,他恍惚只觉外厢再风起云涌大雨倾盆又如何,此间仍有一方江南屋檐在等他。 这股情感驱使他抬眼凝视她,见那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额间,她的眸中亦有遮掩不去的疲累,此刻正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孔。 “太岳瘦了。”顾清稚道,“看来做这首辅着实很累。”—— 感谢在2024-04-21 18:48:31~2024-04-22 20:0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第56章 ======================= “顾娘子留步。” 顾清稚方自侧门离去, 蓦地被身后宫女叫住。 她诧异回首,宫女弯腰躬礼:“娘子慢行,陛下和两宫娘娘有请。” 被引至乾清宫前, 她整了整墨绿色上衫的褶皱, 撩裙拾级而上, 随侍从行至熏香扑鼻的殿中。 龙椅上幼帝身量尚小,戴了顶金冠, 自她踏入殿中时便睁着双乌黑大眼盯着她瞧。 “师娘来了。”他甩了甩小手,命宫人端软凳来给顾清稚坐。 顾清稚忙谢过:“臣妇叩谢圣恩。” “顾娘子何必这般恭谨。”上首陈氏笑道, “好些时候没见过娘子了, 快来我身旁坐。” 顾清稚心有犹豫, 不料宫女奉命已来挪她软凳,无奈之下只得趋至这一家三口之侧坐下,手随即被陈氏拉去握在掌心之间, 面容也被细细审视了一圈。 “顾娘子怎生瘦了不少?”陈氏发觉她的腕有些削薄, 蹙起眉梢, 关切问, “可是这段时日过于辛苦?” 顾清稚接过她热情眼神,微笑道:“劳娘娘关心, 近来京中感染风寒者甚多, 臣妇难得忙碌了些,并无大碍, 不过是换季时常有之事。” “噢。”陈氏颔首, “那顾娘子也要小心身体才是, 皇帝还时常念叨你呢, 我知娘子必定是事务繁忙, 便一直忍着未让宫人去传召, 今日听闻你来给张先生送晚膳,终于得了时机把你给叫了过来。” 话音未落,顾清稚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臣妇何德何能,敢劳娘娘和陛下千金玉体这般惦记着,那臣妇可真是罪过不浅了!” 陈氏被逗乐,唇边笑容更深:“娘子还是这般爱说笑,倒和从前还是一模一样。” 语至此,忽然忆及亡夫之妹亦是这般明媚灵秀的女子,不免敛了唇畔,黯然唏嘘:“可惜了素媜,若她还在世,也好在旁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个伴,谁知她竟是随先帝一并去了。” 月余之前,嘉靖帝女宣城公主朱素嫃身患绝症逝世,二十七的如花之年就此凋零,顾清稚亦为此神伤多日,只觉世事无常,竟连皇家中难得的那抹粲然笑容也要夺取。 陈氏见她眼眸已红,恐再度勾起她悲哀心事,岔开话题道:“如今张先生任首揆,娘子又是这等费心劳力的,你们二人皆当保重身子,不过我想着娘子自身即是女医,我这些叮嘱只怕也是多此一举。” 朱翊钧听了半日,自己却插不上话,心里一急,视向顾清稚脱口而出:“师娘是女医,为何不来问问朕的病。” 李妃瞪他一眼:“皇帝又胡说!整日无病呻吟,哪像个皇帝样子。” 朱翊钧噘起嘴,终是打心眼儿里惧怕李妃,垂了垂脑袋:“圣母又指责朕。” 眼见着家庭闹剧要上演,顾清稚弯唇与皇帝对视,笑盈盈道:“臣妇斗胆询问陛下得了甚么病?” “朕得了读书太用功病。”朱翊钧拉下小脸,苦巴巴道,“张先生不肯予朕休息,朕每日不是读书既是阅览政事,朝中大臣每月还有休沐日呢,朕竟然连大臣都不如了。” 顾清稚聆听得相当认真,朱翊钧见她神情诚恳,心里一感动,正欲再向她倾吐一番苦水却骤然被李妃喝断:“皇帝!” 朱翊钧立即闭了嘴,悻悻地瞥了眼李妃铁青的面色。 虽说儿子已经是条龙,李妃犹然望子成龙,怒其不争道:“张先生皆是为了皇帝好,你怎可背后非议人张先生待你的一片诚意,岂不是让他心寒?” 张居正心不心寒不晓得,不过朱翊钧此刻应该颇为心惧。 座上李妃仍在训斥兀自观察地板不敢吭声的万历,陈氏向来对人家生母教训儿子也不插话,而软凳上的顾清稚看似平静,思绪早已飘至远处。 张居正为了万历小朋友的教育问题极其上心,又是开日讲又是御经筵,日讲每三天一回,经筵则是内阁大学士及六部高官均得参加,每逢三六九日朱翊钧皆须视朝,其余时间都被老老实实关在文华殿里听一群侍讲给他上课。 下了朝还得继续习字,早午课间看奏章,一天从早至晚,除去用食睡觉,即是学习、处理政事,再对着一群学士听讲课。 …… 万历痛苦她何尝不知,毕竟无论是谁,整日得不到休息都相当煎熬。 但张居正更是累极,除却文渊阁那永无停歇的票拟批答,万象更新之时朝堂内外皆须他一力维持,虽是刚引了老臣吕调阳入阁协理,但以他事必躬亲的性子,如何能放心交予他人。 此外,他从未缺席每次日讲与经筵,万历读书时他皆侍旁,岂止是万历一人受苦,张居正比之愈加疲乏。 但她只恐他这般摧心劳神也是无用,徒教万历心底怨恨堆积,长此以往终有发泄一日。 顾清稚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 “这是甚么?”朱翊钧瞧着她将那布包打开,里头是一个精巧的铁锡小人儿。 顾清稚道:“此乃臣妇从泰西国人那里讨来的玩具士兵,陛下想看么?” “想,谢师娘。”朱翊钧头点成拨浪鼓。 顾清稚便将其奉上,他迫不及待地从她手上接过,捧在掌心把玩起来。 顾清稚指着那模型帽子背后的一个旋钮提醒:“这里是它的机关,陛下只要扭一扭,就会有新发现。” 朱翊钧好奇依言,果见那兵人的腿竟随之动起来,放在地上还能自己走路,昂首阔步,甚是滑稽。 双眼顿时放了光,紧紧盯着这件对他来说极其新奇的物事,目光一寸也舍不得离了。 “皇帝怎能如此贪玩,该适可而止。”李妃瞅着儿子逐渐沉溺于此,眉头一皱,不由出言阻拦。 朱翊钧小嘴一瘪,恋恋不舍地望着顾清稚:“谢谢师娘。” 她心知小皇帝不敢在母亲面前开口要,牵起唇角问:“陛下喜欢么?” 朱翊钧刚想答喜欢,余光里李妃凌厉眼风掷来,话至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挤出一个不甘心的“嗯”。 顾清稚笑了:“那臣妇将这西洋玩具送给陛下。” 这本是她晚上回去给敬修的,眼下为了皇帝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朱翊钧顿时喜上眉梢,将那兵人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又有了一疑问:“他们西洋人地处偏远,还都是些蛮夷之辈,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有趣的物什呢?” “因为大明有大明的长处,他们也有他们的长处呀。”顾清稚抿唇,“西洋人很会做生意,船队遍布整个海洋,积蓄的白银可比我们多得多,他们又能在世界各地到处游历,脑海里自然全都是新奇的东西了。” 这话触及了朱翊钧的伤心事,瞳孔里蒙上灰雾,黯然道:“我们偌大一个天下,竟然还不如西洋人……听张先生说大明现在很穷,朕想看正月十五灯会的鳌山,不过仅是几千两银子的数目,户部都说拿不出钱来。” 你皇帝看个鳌山灯,便足够施舍广东流民一月的水粥。 顾清稚暗想着,却也没给他讲大道理,而是换了委婉语气循循善诱:“他们泰西国正是因为银子储备丰厚了,百姓有了余钱,才足以有那心思琢磨些奇技淫巧。反观我们,今年湖广之地大起旱灾,蝗虫遍野,百姓们连饭都没得吃,臣妇听说甚至还有卖儿女维生的,陛下想想,他们都还是些和您差不多大的稚童,这么小就要离开娘亲多可怜呀!不说这些受灾地,就连江南沿海都有许多流浪饥民,他们填不饱肚子,怎么会有闲工夫去钻研除了活命以外的事儿呢?” 朱翊钧连连称是,十岁的孩子心中毕竟同情心未泯,赧然道:“那我们大明……如何才能像泰西国他们那样国库充盈呢?” “这正是陛下的臣子们近来所思之事呀。”顾清稚道,“陛下现在听不懂,所以圣母才希望您能潜心向学,如此臣子们议事之时可以一锤定音,表达出您独到之见解,不然如何展现陛下您的英明聪慧呢?” “师娘的话,朕都记住了。只是课业实在繁重,朕觉着都快生出病来了,师娘能不能……”朱翊钧用期待眼神视她,“替朕向先生说说情?” 其实他也不抱希望,张居正于学业上向来严厉,从来不肯通融,这师娘说不准和先生也是一条心。 “可以啊。”出乎他意料,顾清稚答应得很爽快,“只是臣妇有一言,陛下可否愿意一听?” “师娘请讲。” 顾清稚道:“臣妇家中还有许多西洋人的小玩意儿,可谓是琳琅满目,您只要熟读罢《尚书》一篇,臣妇便赠您一样,可好?” “师娘今日如此说了,可就不许言而无信。”朱翊钧笑眯眯道. 已入夜时,朱翊钧被宫女迎去安歇。 李妃转身亦欲离去时,顾清稚忽然在背后唤住她。 “圣母娘娘。” 她又回首:“顾娘子还有何事么?” “臣妇欲斗胆恳求您。”顾清稚掀起裙角,倏然下拜。 李妃眼中一惊,忙俯身扶她手搀起来:“娘子有甚话直言便可,何须行如此大礼。” 看似纤弱的女子却强硬着不肯直身,李妃也难拽起她,目光中顾清稚埋首跪伏于地,声音圆润:“臣妇有一请求,生怕触怒圣母。” 李妃无奈道:“我哪里会怪娘子,您但说无妨。” “臣妇请圣母毋以外子之名戒谕陛下。”素手交拜于额前,顾清稚诚挚道,“外子虽蒙恩位居首揆,亦是臣,而陛下是君,纵陛下才值冲龄之年,然君臣之礼始终不可废,否则纲常颠倒何益于社稷,望圣母纳之。” 平日只要朱翊钧有所懈怠,李妃常搬出张居正以告诫,在她看来自是一套屡试不爽的话术,往往能够骇得朱翊钧生怕张先生会来责罚,于是在恐惧中收敛了行止。 但李妃料想不到皇帝此刻的忌惮将引发如何恶果,那将是臣子的倾家之祸。 果然,李妃沉下秀眉:“娘子不知,我亦是无计可施,皇帝时而脾气顽劣不守训教,只有张先生能教他消停些,若非实在无奈何,我哪里肯如此。” “圣母心中苦楚,臣妇皆明白。”顾清稚应道,一语挑动李妃心弦。 缓缓抬首,她凝望李妃双眸:“主少国疑之时,圣母以弱质身躯肩挑先帝嘱托之重担,时有隐忧思虑,迫切盼望陛下独当大任承担重器,您方得以宽心撤帘还政于帝。只是陛下再幼也是君,自古儒家即讲究君臣尊卑上下之道,您以臣吓之,岂非将臣子置于不忠不义之地乎?您对外子的倚重信任,臣妇一家皆感激涕零,愈不敢居功自傲,外子更是整日惶恐惴惴,所思者唯虽殒身不足以报皇恩万一。” 李妃沉默不答。 垂目与身前女子对视,眸中映出烛火明灭下女子素白却坚定的脸孔。 不知为何,她望着顾清稚忽而生了几分羡慕意,想她能自由出入民间门庭行她所悦之事,同是女子,自己余生却已困囿于这深宫之中。 借着深沉夜色,李妃唇角不由苦涩挽起。 “张先生与顾娘子能如此同心合意,实在教人欢喜。”她上前,复又握住顾清稚手腕,柔柔将她搀起,“我虽读书不多,可也不是那等壅蔽无知之辈,娘子一说,我便知晓了你们的难处,日后再不提便罢。只是娘子能为着张先生来当面进言,这份心我瞧着也感动,哪里会再教娘子为难。” 闻言,心始稍宽,顾清稚又行一躬礼:“臣妇拜谢圣母,拜谢陛下,拜谢皇恩。” “快起身罢。”. 趁着年节刚过,顾清稚操办了场家宴,专程宴请与张府素有往来的友人、门生以及家眷们。 门生多为隆庆五年张居正所举进士,个个神态谦谨,前来作揖称“见过师母”。 顾清稚皆笑应,座中忽见一暌违已久的面容,立即端了钧瓷杯盏迎上前去:“今日招待之酒可还勉强合王先生之意?” 王世贞循声抬目,瞳孔定在她的脸上,忙撩袍起身一躬,亦展唇笑道:“多年未见顾娘子,顾娘子还是这般活泼。” “活泼不好么?”张居正蓦地开口。 王世贞一愣,旋即失笑,向他指了指顾清稚:“太岳眼中顾娘子还能哪里不好?” 那双清澈眼眸在她身上详视了片刻,旋即回道:“元美欲过问我之家事?” 多年不见,此人还是这般嘴硬。 王世贞勾唇,爽快将杯中玉醅一饮而尽,俄而放下瓷盏予了侍女再添,朝着顾清稚拱手:“前月王某入京时途经南直隶拜访了徐阁老,他老人家身体近来颇为康健,言笑奕奕,还托王某来向娘子带话,问娘子何时归去探视。” 自退田风波,徐阶历了数年的颠簸动荡,终于在高拱罢去后始得太平时日,安心在乡里养老。其间多有门生故旧谒见,他接待时亦常向众人探问朝中动静,观阅邸报,对大事关注不减往日。 顾清稚自然与他时常有书信来往,其中多对平生最得意弟子张居正不吝夸赞,尤其是后者寄予他信中那句“手扶日月,照临寰宇”更令他击节称赏,连声言道自己老迈不堪只愿求田问舍,如若再见了这学生,该是怕应羞见张郎才气,和羞遁走了。 但他晚年康泰是不假,却从未有过殷切盼自己回乡的言语表露。 “外公真是如此说?”她试探着问王世贞。 王世贞已近酡红的面上顿然露出大为受伤的神情,向后一仰:“王某还能谎报诓娘子不成?娘子宽心,王某乃正人君子,平生最不好信口胡诌。” 顾清稚怀疑地瞥了他一眼。 “……您还不爱信口胡诌?” “……顾娘子何以如此评价王某?” “王先生有前科。” “何为前科?”王世贞困惑。 顾清稚眼瞳转了转,答:“您从前就爱编排人。” 还爱造谣人风月故事。 王世贞受伤神情更深,锁住眉头辩解:“做文章哪里能叫编排?王某又不是翰林院编史的修撰,何必要拘泥于所谓事实真相,若字字句句皆须按信史排列,只怕不仅讨不了阅者的喜爱,自己做了也徒然心闷,那做文章有甚意义?” 他一面小口啜饮着佳酿,一面振振有词,顾清稚一时竟被他这通理论驳倒了,须臾也想不出反驳的言辞来。 或许此即为明人笔记有趣处,虽观者心知其中必有许多添油加醋不实之语,然那股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亦令人神往。 他浑然不觉对面女子心思已飘至不知何处,继续接过侍女斟满的瓷盏,往桌案上那盘盐焗酥鸡下箸。 脑海掠过上月徐阶于家中接待自己场面,着实问了好些关于时局的政事,末了又摆手笑道不提也罢。 又指着这位顾七娘少时临摹的一幅字,称赞其近年已大有长进,可惜自乞休以来,再未能得见亲孙一眼。 王世贞如何不晓他意,当年他与严嵩有杀父之仇,自个儿又实在管不住那张嘴和那杆笔,多蒙徐阶一力维持,他才免遭严嵩报复。 他心中自是感激,著书时对他人皆是有褒有贬,唯独对徐阶外貌品行政绩不惜誉美之词,又怎么会骗他外孙。 “顾娘子不信王某。”他深感被冤枉,歪了歪脑袋,“看来王某就不该来贵府讨您嫌。” 顾清稚忙抚平他伤痕:“我哪能不信您呢?听闻朝廷提了王先生湖广按察使,我恭喜王先生还来不及呢。” 王世贞一闻此语陡然舒心不少,当即面露春风,视向张居正:“王某沉居下僚多年,幸蒙元辅拔擢之恩,王某必肝脑涂地恪尽职守,断然不教元辅失望。” 张居正对嘉靖二十六年的那届同科进士皆相当眷顾,有意委之以重任,多有累年困顿者至此仕途终于平顺,为此朝野又有多人鼓噪不平。 “王先生一口一个元辅相公,不说夫君,我听了都尚觉见外,那这样,”她拾起张居正的手,“我替夫君做个主张,王先生还是依原先旧例,唤他太岳罢。” 顾清稚笑语,然心头忽而掠过感伤。 日后亲故寥落,若是好友旧朋尽皆远去,她不敢再思他的心境会如何。 望了眼庭中圆月,那抹清辉堪堪挂上疏桐梢头,满庭觥筹交错下却是难掩寂寞沙洲冷。 “顾娘子!”女眷那桌又来唤她,她忙回到座中应酬,微笑又重回了她唇角—— 感谢在2024-04-22 20:00:52~2024-04-24 14:5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的很想七!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第57章 ======================= “听闻顾娘子也是南直隶人, 那可巧了,我有幸竟能和娘子是同乡。”唤她的是申时行妻子吴芸,鸦青色的乌发盘于脑后, 小脸白皙可人, 出身苏州名门, 谈吐亦是开朗而不乏知书达理。 “吴娘子当着大家的面就和人家顾娘子攀起亲来了,就欺辱我等不是江南人, 我们哪里受得了这委屈。”有女眷笑谑,一面争相来与顾清稚把盏, “娘子可不能只饮她吴娘子的酒, 也得卖我们个面子。” 吴芸细致, 见顾清稚一盏接一盏下去,面颊上已悄然蔓上红晕,生怕她醉了不好说话, 忙去扯了她解围, 冲众人笑道:“明明是我先叫了顾娘子来, 诸位可不许和我抢。” 言罢, 吴芸拽过顾清稚粉紫云锦褂子的衣袖,牵着她坐下, 语气热切:“拙夫常在家中感叹顾娘子待人用心, 常有家乡风味送来,我与拙夫故土之思都宽解了不少, 若非顾娘子, 旁人哪里能及得上您半分细心呢?” 顾清稚为作应酬已是酒意醺然, 但终究尚算清醒, 听她如此说, 当即弯唇覆上她的臂膊, 道:“南人多不惯于背井离乡,闺中女子也皆舍不得远嫁,我想着吴娘子随时行一道客居京中必定会想家,就择了些苏州一带的小玩意儿和吃食,只要娘子喜欢,那我就高兴了。” 吴芸眨了眨睫羽,立即应:“顾娘子明明都摸透了我心思,却还要这般谦虚,我猜呀,顾阿姊是在有意试探我呢,我要是说不喜欢,阿姊就会不高兴,但我要说喜欢了,阿姊又知道我是过于想家,这让我怎么回答才好呢?” 坐于一旁的王锡爵妻子朱氏闻言,含着笑视向她:“咱们这群人里就属你嘴甜,莫在这耍滑取巧忘了正事,快把赠礼拿出予顾娘子罢。” “哪劳你提醒,我都记着呢。”吴芸摇手唤来侍女,耳语了数句,那侍女点头去了,俄而返回时手上捧了一束卷轴。 吴芸接过,几个同为南直隶的娘子一道拥过来,七嘴八舌解释道:“这幅画是我们几个共同聘请苏州一画师所作,多少人求着都不一定能购得。我们猜着顾娘子您一定会喜欢,您可千万要收下我们的心意。” 顾清稚忙婉言推辞:“诸位娘子对我的一片冰心我都知晓,但这么贵重,我实在不敢收。” “哎!”吴芸道,“顾阿姊都不瞧一眼这画,连画师都不知是哪位,如何就先说不要了?您先看了再谢绝也不迟呀。” 她眼神扫过,侍女会意,当即解去卷轴捆带将其展开,俄而一幅绢本图画映入众人眼帘。 仆役取来一盏灯烛照明,顾清稚借着光细观,见其上青郁树林花丛间,亭台楼阁错落杂间,数位姿态婀娜的仕女或坐或立,皆是神态如生,明丽端雅。 她不由心中一动,问道:“画师为何人?” 吴芸抿唇:“猜到了阿姊会作如此问。” 朱氏性情单纯,见她还在卖关子,主动上前解答:“此乃我们吴中的有名女画师仇珠所作,其父正是大画师仇英,皆言仇珠之画颇得其父真传,渲染工笔都擅,常以号杜陵内史落款,着实是一名才华横溢的奇女子。” 吴芸樱唇一勾,沉下柳眉故作愠色,轻撇她手背:“你怎生将我话都抢去了,明明是我说顾阿姊若是知晓了画师身份,必定会喜爱这画,你倒占了我话头。” “可不是,当今世间女画师本就稀少,女子纵善画,往往也传不出深闺。昔日翰林陈沂之妻马闲卿娘子也精于山水白描,可惜每画后大多亲手裂之,说甚么此非妇人女子事也。然也怪不得她,不独画,女子诗文也难以于外界流传,皆是因世人固守偏见,认为男子无论在何处都要压上女子一头,如此一来却埋没了多少有才情的姑娘。”朱氏俏丽的面容露出不悦,以手抚膺,语气似是怨念。 时人亦叹,丹青之在闺秀,多隐而弗彰。 吴芸接话:“所以这仇珠实属幸运,其父并未打压她兴致所钟,反而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于女儿,于她及笄礼上赠了一枚寿山石刻的杜陵内史印章,自此仇珠以之为号,以作画为业,不独于苏州城,名声甚或已传至他方,尽皆称赞其为女画师之魁首。” 朱氏遗憾,指腹抵着下颌呼出一口气:“可惜我竟无一样拿得出手的技艺,否则留个名姓也好。” “你还是消停罢,若无天赋,再有心又有何用,这般女子统共能出几个。”吴芸与朱氏自幼相识,说话直来直去也不怕她恼,打趣罢,秀目又转向顾清稚,“阿姊已知这画来历,现在可喜欢了?” “我很喜爱。”顾清稚指尖滑过绢本上浓淡相宜的水彩,仿佛触到一名女子跃然跳动之心,灵魂于其上熠熠耀目,“多谢诸位娘子。” 吴芸粲然露齿:“那娘子可愿收下?” “是我之荣幸。”顾清稚珍重地将卷轴收起,唤饶儿藏入阁中。 “令正当真是外向性子,女宾那厢只闻得其调笑声,看来汝默只是瞧着温雅不作声,在家中自有闺房之乐。”张四维瞥一眼掩映于月色下的远处,侧首与申时行玩笑。 申时行遥望去,果闻妻子银铃样笑声飘出,牵了牵唇:“内子惯于如此,教张侍郎见笑。” 张四维以手支颐,并不打算放过他:“汝默羞了?” 申时行面颊一绯,本就脸色白皙,这回更如玉璧上泛了一抹红,忙起身借斟酒掩去不自在:“张侍郎慢饮,时行醉了。“ 王锡爵见同乡被张四维三言两语拨得尴尬,插话道:“张侍郎也莫要贪杯,待会儿行酒令做诗时我等皆盼着张侍郎大展才气,孤篇压倒满座,若是醉得握不动笔,那我等可要失望而归了。” “张侍郎文名我等早有耳闻,还无缘得见侍郎当面挥毫,今日总算逮着时机,可否让我等一饱眼福?”几位文士一听要做诗,无不面露兴奋,快步蜂拥而至,一面不忘吩咐仆役捧了笔墨来。 张四维文章书法皆闻名于当朝,见众人不约而同来追捧,眼中不由掠过几分自得,略微推辞几句便取过紫毫。 “请汝默出一韵。” 申时行信口道:“不必步韵了,侍郎就以那庭前松树为题罢。” 张四维指腹抵住下颌思忖片刻,随即蘸墨落笔。 不过少顷,已洋洋洒洒写就,书童传阅予众门生士子细览,无移时引得赞誉与抚掌四起,望向他的目光里也多有钦佩之色。 女眷们见这厢热闹,亦按捺不住好奇,纷纷自座中走出:“让我等也来瞧瞧侍郎大人的文采。” “汝默,枉你还是状元,竟连张侍郎一半诗才也不及,平日一道交游也不好好向侍郎取取经。”吴芸轻轻敲了申时行一记,又凑近将这纸页予顾清稚端详,“顾阿姊是个有学识的,你来瞧瞧,张侍郎这诗做得是好还是不好?” “阿芸!”申时行蹙眉。 吴芸不以为意,无意中抬眼一瞥,望见张四维面色倏然一滞,隐约觉出异样来。 心头蓦地覆上不安,却见顾清稚笑眼盈盈,大大方方地念了出来: “羡尔亭亭偃盖姿,孤高宁是路旁枝。不逢栢竹谁为伴,及遇风霜世自知。樛幹盘云龙卧处,乔柯挂月鹤归时。徂徕未必能相胜,立马高吟有所思。” “好诗呀。”她放下手中宣纸搁于案上,走上前去,明眸里盛了汪清浅月光,“以松喻志,说道旁松树即便无人问津,依然沉静有力,自有一股不甘平庸与旷达豁然之气,这不正是侍郎的志向吗?” 张四维视她。 她时而语带讥讽,仿佛有意激他,时而又洒脱磊落不见龃龉,似乎那颗心本就敞亮清明,倒像是自己胸怀叵测,妄以己心度之了。 “看来顾娘子一眼即知张侍郎诗中深意,可称为侍郎知己了。”王锡爵笑道。 被申时行抛去一个眼色,立时又闭了口。 张四维扯了扯唇:“张某何德何能。” “子维不用谦虚呀,您的才华是朝中公认的,理应多多展露才是,不然明珠蒙了尘,岂不是浪费您的满腹经纶?” “夫人这话岂不是教张某难堪?”张四维抬首迎向她双眸,“座中哪位不是饱读诗书学贯古今,皆只是未有闲暇动笔而已,否则锦绣文章不是信手拈来?夫人如此偏私,张某自问不敢当。” “我评诗皆是出于公心,从不凭交情刻意鼓吹,不信侍郎遍问满座公卿儒士,看看谁不说侍郎诗做得好?”顾清稚道。 “娘子!”管家游公忽然过来,附于顾清稚耳边低语。 “娘子,门外有个自称翁大立之子的男子闹事,相公正在与客宴饮,老奴先来请示您。” 顾清稚皱眉:“翁大立?可是刑部的侍郎?” “正是,相公不日前将其贬黜迫他致仕,其子上门为父鸣不平。” “劳烦游公先行安抚,勿要让他闯入府中。” “是。” “娘子不知翁大立那桩事么?”吴芸耳尖,问道。 顾清稚摇首:“这些时日忙,我竟一概不知。” “啊呀,娘子必须得知晓,我还是听汝默告诉我的。”吴芸招手唤来申时行,后者立即搁下酒盏走来,向顾清稚拱了拱手,“夫人有何事?” 吴芸道:“方才翁大立儿子来闹事,汝默上回不是说错皆在翁大立身上,与元辅相公毫无干系么?这翁家脸皮竟能如此之厚,将怨气撒来阿姊家里了。” 顾清稚顿觉此事有门道,忙追问:“可否将前因后果详细告知我?” “自然。”申时行作揖,娓娓而谈,“娘子可知翁大立乃前任刑部侍郎?” “这个我知。” “娘子可知是师相亲自将其贬斥,令其解职归田?” “我亦知,不过我想夫君必有其缘由。” 张居正虽行事迅疾,不喜留人情面,然顾清稚知他从不会无故将人罢黜,这翁大立虽是治水功臣,于民间亦颇有声望,但既然被施以削职为民如此重罚,定不会冤枉了他。 申时行颔首:“此事得从起因讲起。” 原是隆庆末时,有名锦衣卫指挥叫周世臣,还是贵戚的苗裔。至他那一代时已接近败落,家贫无妻,独与一位名唤荷花儿的婢女居住。 不幸有一日盗入其室,将周世臣杀害后趁夜潜逃。这时恰逢把总张国维来捕盗,当时只有荷花儿和一个男仆王奎在,张国维当即将二人逮至府衙,强称是二人因奸.情而将主人弑杀。 此案上报给了刑部,刑部郎中潘志伊觉得大有疑点,出于谨慎不肯决断。然而时任刑部侍郎的翁大立见状,认定了是那婢女荷花儿杀害了主人,因急于立功,命令下僚速决,未经详细审查即将那荷花儿和王奎扭作杀人犯,竟从重除以凌迟之刑。 其后真凶落网,荷花儿冤情浮出水面,一条年轻如花的生命竟就此葬送于官僚的急功近利之下,张居正得知大怒,指令刑部尚书“以真情入告主上,不得有所饰,且首饰者尤不可逭”,严查本案怠于职守的有关官吏们。 “彼时满朝官员皆为翁大立说情,言其毕竟是治水功臣造福过一方百姓,且已年迈,岂可因为几个小民的性命而受重罚。”申时行感叹,“唯独师相力排众议,坚持要严惩翁大立,顶着满朝压力尽罢其官,那翁大立之子自然不服,怕是日后朝中诽谤非议也难平息。” “夫君从来不是惧怕诽谤之人。”顾清稚道,“若他会为这些声音而胆怯,便不会为了莲花儿主持公道,得罪耆老宿臣,他觉得对的事,不计毁誉也会去做。” 申时行望向她,见她那双杏眸在夜中愈发清透明亮,此刻如有溪流悄淌。 “那娘子不会有踟蹰的时刻么?”他问。 顾清稚回之以一个轻巧的笑容:“当然会咯,不过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初看到荷花儿案时我也惊讶过,矩阵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上位者不苟言笑,但会坚持为了一个在当时社会观念里性命微小的女子翻案,哪怕很多朝臣都反对,连李太后都说算了,我就觉得这实在是一个真正心怀百姓的人,是真的在为生民立命。 ps:我可能会因为改革线写得有点慢,不能日更勿怪,但很想看你们的评论,因为我很需要反馈和建议。 第58章 第58章 ======================= 申时行似是心有触动, 不由垂下首去,顾清稚眼瞧着未开口,这时却听前厅一阵骚动。 庭前仆役侍女上前清出一片空位, 一众宾客皆立于侧旁, 似乎正翘首以盼着看好戏。 “这是做甚?”顾清稚拦住身边经过的一小厮, 问道。 小厮曲身,晃了晃手心捧着的刻花鸟兽花草纹瓷瓶:“娘子不知, 那群郎君们行完酒令,又玩罢一轮射覆, 都嚷着要寻新的乐子, 这不只好投壶为戏了?” 话音未落, 女眷们来附和:“听闻顾娘子闺中时最擅投壶,那时无缘分一见,今日可否遂了我们的愿, 教我们眼界大开?” “师相听, 夫人们皆在劝娘子投壶, 师相可愿过去观望?”远处张居正与几位学生把盏, 不忘提起修《万历会计录》之事,才殷殷相嘱毕, 学生傅应祯指了指那灯火阑珊处, 引得张居正回眸望去。 傅应祯曾被顾清稚评价名字好听,初擢进士任零陵知县时斩杀洞庭盗贼, 平当地叛乱, 又因出众政绩被她一通夸赞, 故此对她印象深刻。 “居谦。”张居正唤过幼弟, “去看看你嫂嫂。” 言罢又与一众翰林们示例《世宗实录》编撰事宜, 学士们亦听得全神贯注, 一刻也不敢神游天外,直将喧嚣宴席作了礼部官署公厅。 张居谦早觉浑身不自在,甫闻这声吩咐如蒙大赦,立时跃起去了。 不想,稍顷他又跑回,朝兄长耳语数声,众人便见张相公眉目一沉,道声失陪即撩袍离席。 人群中顾清稚已是酒意上颊,只觉头晕目眩,奈何周围女客皆推她臂肘,鼓动道:“娘子快去呀,千万别教他张侍郎一人出风头,您可是女主人,必得挫挫客人的锐气。” 几丈之外,张四维方才连中八箭投了个满贯,拂回卷起的衣袖,嘴边噙了抹笑立于下僚之间,众人自是恭维不已,皆言侍郎不独诗才拔群,就连投壶亦是神乎其技。 张四维少年时过惯大家公子生活,对游艺之事如何不通晓,甚或还因骑马时不慎坠落而摔断了腿,休养了好一段时日,至今一到寒冬尚有后遗症。 耳闻一众娘子们怂恿顾清稚上前,他也不阻,只抱臂候着她应答。 “师娘醉了,暂且让我来勉力一试罢。”申时行见状,打量着顾清稚似有醉态,主动请缨。 张四维蹙了蹙眉,瞥着他接过仆役递来的短箭,伫立于十步之外,曲臂一扬,却是掷偏。 立于壶旁的小童难堪摊手,尴尬道:“申郎君可否看准些,您刚险些砸小奴脚上去了!” 众人顿然发出一阵哄笑。 “申侍郎一眼即知是江南郎君,那边想是不爱投壶,这手势生疏到一定境界了,竟连我等也不如,或许您家乡自有其他乐子罢。” 见申时行一声不吭,耳垂红得似要滴血,娘子们笑得愈发厉害,纷纷以扇捂唇大乐。 “想不到圣上钦点的状元也有与我等不相上下之时。” “可不是,申郎君为金榜题名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能样样都会呢。” 申时行被你一言我一语嘲得赧颜,微倾下首,抱拳喏喏:“时行献丑,让列位见笑了。” “汝默不必逞强。”张四维低道,目光投向人群,“总有人是个中高手。” 话音刚落,立时有人背手踱出,朗声笑道:“许久不露一手,这技艺怕是有些生疏,还望大家口下留情,莫教王某下不来台。” 众人抬眼望去,见是王世贞挽袖跃跃欲试,不禁会心一笑:“王先生素来风流,这名声我等谁人不知,您就连礼乐射御皆无不精通,这投壶哪里能难得倒您呢,您一来,我们可不敢再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也不一定,列位莫要将我捧杀,到时候投不中可怨不了王某。”王世贞挑了挑眉,小童忙奉上短箭,他略略屏息,凝神后两手轻巧一掷,即入了个双贯耳。 众人顿而齐声喝彩:“好!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刚好能同张侍郎打个擂台。” 张四维躬身:“晚辈不敢与王先生争竞,今日这局,算是王先生赢了。” “哪里哪里。”王世贞哎了声,“王某一介小吏,哪敢越过朝廷大员前头忝居第一,这毕竟还是侍郎大人胜过王某一筹,折在您手里,王某输得心服口服。” 二人你谦我让间,有娘子从旁谑笑:“两位郎君皆是技艺超群,如今就算比试来比试去也分不出胜负,我看倒不如叫顾娘子上,她一来若是拔得了头筹,这第一不就无甚悬念了么?” 顾清稚只觉头脑昏沉沉,想着暂且应个景也无妨,才欲上前时,骤然听得张居正声音:“七娘。” “嗯?”她回首疑惑望他。 众人忙退后一步行了躬礼,只见他面色冷然,语气中情绪难辨,唤其妻子:“敬修醒了。” “小修不是睡下了么?” “适才在哭闹。” 她虽是醉醺醺,脑内不甚清明,但要紧事还是挂念着,见她匆匆拨开人群而去,张居正深深视了申时行一眼,颇有斥责为何不看顾好你师娘的意味。 申时行讪讪,自觉犯了不可饶恕的过失,低眉避过老师目光,再抬眸时,张居正却已离去。 “了不得,相公似乎作恼了。”有人后知后觉,掌心一拍。 “这又是为何?” 那人懊悔跌足,指责道:“皆是汝等一味好事,顾娘子分明已醉得厉害,偏要人家投壶与你们看,这教相公如何不恼?”. 然而张居正的愠意在瞥见妻子摇摇晃晃身形后即刻褪去大半,伸手扶住她腰侧,蹙起眉心:“喝醉了还不好好躺着?” 顾清稚浑然不觉,只满院寻敬修:“小修呢?” “睡下了。” 她蓦地杏眸瞪大:“不是在哭闹?” “哭累了,便睡了。” “你还欲做甚?”见她仍不肯消停,张居正不由出声呵她。 顾清稚揉了揉眼:“我睡觉去呀。” 他松口气,软下语调:“我送你回卧房。” 然而回了卧房还是不安稳,她脱去外面罩着的衫裙,只剩了件中衣,仍不肯乖乖裹进被衾。 “太岳。”她半倚着榻,突然唤。 “嗯。”他下意识应。 “江陵。” “嗯。” “伯端。” “……嗯。” “白圭。” “……嗯?”他终于觉出不对,诧异视她。 “你哪来这许多名字?”顾清稚近似胡搅蛮缠了,嘴里含混不清道。 张居正无奈,却不与醉鬼计较,回道:“有些是长辈所取,有些是他人称呼,又非出于我,我又如何知晓?” “我记不清这许多名字,那我究竟叫你甚么?” 张居正失笑,眉梢略舒:“随七娘心意。” 反正明日也记不得了。 她忽然展唇,指尖抵他唇畔:“夫君笑起来真好看。” 张居正捉住她手,倾身过来替她掖好被角,呼吸交汇的一瞬间,倏地上唇教她一咬。 心跳顿漏,他与她迷蒙杏目交接,几欲陷入这片朦胧月色之中。 须臾,又反应过来甚么,微微退后。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顾清稚却不肯放过他,仍自榻上支起身子,伸臂搂住他双肩,他唇不知该落往何处,只得拂过她耳侧、脸颊,最后吻向她的脖颈。 “睡罢。”张居正难得面露温柔,安抚道。 本以为她已睡去,不料她又开口,迷迷糊糊道了一句:“夫君。” “何事?” “《金瓶梅》究竟是不是王世贞写的?”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我如何知晓,你有疑问自去问他便是。” 闻言顾清稚真掀开被子起身。 “又做甚?” 顾清稚眨眨眼,无辜道:“我要去问他呀,不然我睡不着。” 张居正失语,抬手将她按回去:“改日必有机会,眼下宾客皆已散去,元美怕是早已归家,待明后日去他家拜访时再问不迟。” “唔。”顾清稚仿佛思索了片刻,觉着他所言甚是,这回终于安分了,躺回榻中,取被子蒙过脑袋,“那我明日便去。” “好,我替你拟帖。” 才言罢,就闻她均匀的呼吸声一阵阵拂来,他不禁弯起唇角,离榻而去. 醒来时,月已至中庭,柔柔洗过梧桐树梢,透过绿叶缝隙洒落一地清影,更添深夜寂静。 顾清稚睁开睡眼,脑侧还有些闷痛,记忆中恍惚浮起昨日残影,身旁软枕却是空空荡荡。 她披衣下榻,揉按着额头寻至卧房隔壁书房处,却见一盏烛火犹亮,然而里头空无一人。 再四处扫视时,他仍不见踪影,唯有一封墨痕未干的奏疏搁放于案上。 顾清稚心弦一颤,被那股好奇心驱使走近细观,见是《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 “臣等窃闻尧之命舜曰,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皋陶之论治曰,率作兴事,钦哉,屡省乃成。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上无综核之明,人怀苟且之念,虽使尧舜为君,禹皋为佐,恐亦难以底绩而有成也。” 『居正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脑海尚且不甚清醒间,她蓦然想起这句。 这封奏疏,正是那道流传后世的考成法。 而承载着这著名条令的题本,此刻就静卧于案间。 “七娘醒了?”顾清稚兀自对着它发怔,试图从已经有些斑驳的印象中努力回忆有关的细节,他已推门而入—— 感谢在2024-04-24 00:51:25~2024-04-27 00:5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的很想七! 3瓶;溯萱° 2瓶;瓦青、空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第59章 ======================= 见他入得屋门, 顾清稚脸上立时笑逐颜开,并不加以掩饰那股欣悦,张开双臂扑上去勾住他的脖颈。 “怎么了?”张居正心绪教她撩拨得大乱, 下意识拥她入怀, 手臂不觉用力将她腰间箍得更紧, 低垂了首,在她耳旁轻问。 “我看了你的考成法奏疏。”顾清稚双眸如炽, 亦将他盯得心底一热,“盖天下之事, 不难于立法, 而难于法之必行, 这句话太好了。” “你认为好在哪儿?”张居正不由得牵唇。 自任辅臣,身边即不缺美言颂德之人,他皆一笑置之, 然唯独爱听她蜜语, 也或许是顾清稚自有一种将假大空说成真心话的本事。 她歪过脑袋, 似在思索, 须臾即扬起笑脸:“太岳看透律法的本质,昔日商鞅为变法强秦, 于咸阳立木为信, 为的就是让他的秦法得到百姓与官吏共同的切实施行。古往今来律令条目繁于秋荼,但大多未能有所成效, 不就是因为缺乏强有力的体系与工具去推动实施吗?故而我觉着太岳奏疏中那句话切中旨意, 因为若无足够的动力去推行, 连充当监督与实践作用的官僚们都是一味腐败难以成事, 那么即便立法再完善, 再科学, 亦不过是一纸空文。” 他认真地倾听着,一面颔首,任凭心底散发的满足感溢满全身。 她说罢,禁不住埋首入他怀中,兴奋道:“所以我才高兴,因我的夫君是个天才。” 她从不吝啬于表达自己对他的赞赏,其中亦不乏由衷的崇拜,但又与那些士子们对他的敬仰不同,她的爱是如此明显而直白,坦诚到他恨不能将自己眼中意、心中事向她全部倾吐,好抚平她眸底时而泛出的不安。 顾清稚踮脚吻过他眼眉,张居正只觉如有一团火肆意在脸孔上蔓延,炙得面色一片滚烫,意识将欲涣散的那一瞬,顾清稚又立稳身形后退数步,将那折题本揽来。 “夫君可否把其中内容简化了与我讲讲,我想看看是不是和我理解的一致。”她杏眸盈亮,此刻恰如一面铜镜,照得他喉咙一窒,满心里只留将毕生所学悉数告知于她的欲望。 他静下心来,自案上取过一张纸,提笔蘸墨,一面在纸页上写画,沉隽眉目视向顾清稚:“简要说来,此道奏疏统共四项,第一,即为稽核的内容,书明要求复勘、议处、催督查核的事项,特别是关于钱粮及其他紧要之事。其二乃关于稽核的依据,我要求各衙门置备三本账簿,一本作为底册,记载对于皇帝批复的章奏,酌量道里远近、事情缓急,以此定立完成的期限,而另外两本作为附簿,记载紧关略节和原定程期,一本送各科备注,一本送内阁查考。” “稍等。”顾清稚蹙眉,细细咀嚼其中每个字眼,揉了揉额间,“这账簿可有定期查看的时限?” 张居正待她回过神,方继续详细道来:“这便是我上疏的第三条,也即稽查之时间与方式,每隔三旬各科需依据账本进行核查,实行罢一件方能注销一件,每半年各科要对应完却未完的事项进行通查,并提出处理之意见。” “那最后一条我明白了。” “甚么?”张居正微笑,“你来说说看。” 顾清稚再将那题本展开研究再三,又沉思了半晌,似有些为难。 张居正看出她犹豫,停了手中紫毫:“你直言便是。” 顾清稚伫立着,定定凝视他。 他恐她会因顾忌自己的心情而收敛,立即宽解她:“你固然常能左右我情绪,但于政事上,你知我向来尊重你意见,你所言我无有不听。” 顾清稚直接避重就轻,逮住前半句反问,“我如何左右了?” “……”张居正只关注后半句,“我言你意见我皆听从,故你可以说了么?” “……” 话只说半句可不是好习惯。 顾清稚悻悻地想,俄而正色道:“那我要说的话可千万不能让外人听了去,独太岳可以。” 他朝窗扉外视了一眼,唯有庭中梧桐萧萧作响,并几丛修竹绿叶投出浅淡疏影,寂静得恍如天地间只有这明灭灯花下的两人。 “你说罢。” 顾清稚方道:“我猜太岳用心良苦做这些事,都是为了将稽查章奏的大权收拢进内阁手里。虽说奏疏里明文规定的是六部对各抚按官、六科对六部的监督,其实说到底,这是为了太岳一人能自上而下掌握所有的监察权。太岳欲通过控制六科以钳制各级衙门府署,让内阁,也即太岳成为大明名副其实之权力中枢,如此才能教法令朝下而夕奉行。” 温言时,他锁住她清亮瞳孔,那里沉静如水,此刻正毫不避讳地道出他的心志。 那是不为世人所容,无疑将受天下士大夫与儒生,甚或百姓们唾骂的心志。 她又如何不知,有明一代之内阁大学士均为参赞辅弼,所掌不过虚职而已,而张居正这番举动无异于明白宣告世人,他欲独揽大明权柄,天下政令将出于他一身。 他会成为传统儒家伦理教化下的士子们最不容的那一类。 顾清稚已语罢有顷,他却仍未开口,她便也缄默不语,陪他将这深夜光阴耗过。 良久,他嘴唇启阖数次,终于艰难出声:“……七娘。” “嗯。” 她仰首望入他眼中。 这双眸子其间挣扎、矛盾乃至惶恐皆有,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会唾弃我么?” “为何?” “已有人斥我为权奸。” “……” 顾清稚笑了。 “怎么会呢?”她轻轻摇首,“我只会担忧你。” 瞧出他的困惑,她挽紧他手臂,温声道:“因为那样我的太岳会很累……天下事皆要担在你一人的肩上,我见了会心疼。” “抱歉,你不必……” “太岳。”她打断他的愧意。 复又伸出手去,悄然扣住他的掌间,缓缓贴近自己的胸口。 “你能听见我的心跳么?” 张居正望着她,点头。 顾清稚含笑道:“太岳无须愧疚,我们本就是同命连枝,就像我的心正在为你而跳呀。” 他视她面容许久,喉头不由滚动,停了数息才道:“我明日即将此疏上呈陛下,你可还有何建议修正么?” 他向她现出的是一副诚挚求教的神情与姿态,顾清稚手指抵着鼻尖,直至沁出微红。 “那我可就说了。” 他握着笔,只候着她开口便记下:“不急,你慢思。” “这考成法靠的是六部和地方官的全力配合,但又不好给予他们过大的权力。”顾清稚道,“那太岳就得给六科的给事中们多开些纠劾言路才行。“ “七娘继续讲。” “我设想过,考成法主要是以各官吏的征赋情况作为考察官吏称职与否的首要标准,故此在执行时难免会出现官吏加逼小民之举。这幕情景,太岳可觉得似曾相识?” “此即为我之忧虑。” 顾清稚知他晓自己意,接着侃侃而谈:“宋时荆公推行青苗法原意是好,奈何多有地方官吏为完成分派额量,催逼百姓借贷之行径,因而若有官僚不体恤子民之苦,强行征收赋税而将百姓推至深渊,或可鼓励给事中纠劾此不法举止,但又要防他们风闻弹事,反倒妨碍了太岳本意,如此,得上疏皇帝下道诏令对弹劾不实有所惩治。“ 张居正落笔,而后复问:“可还有么?” “夜深了。”顾清稚视着他,眼眸微眯。 他这才反应过来,搁笔,俯身吹灭了烛火:“是该睡了,你先回卧房罢。” 顾清稚望他犹然对着那道奏疏发怔,生怕他一时兴起又续灯改至清晨,由于前车之鉴太多,当即软下声音,上前抱他肩膀晃了晃:“夫君还欠我一样东西。” “甚么?”他隐约觉出不是什么正经物事。 “我昨日睡前,你一直未吻我。”顾清稚耷下脑袋,“可否还回来。” “你不是醉了么?”他愕然。 “我清醒了也没见你认账呀,你这不是……” 语未落,唇齿即被噙住。 余下的话音皆被吞回喉间,换作绵密细碎的呼吸,伴着天外弯月下的竹叶露水摇摇欲坠. “所以七娘专程来敝府就是为了这事儿?”王世贞大惊失色,身旁来替顾清稚斟茶的妻子魏氏更是素腕一抖,那热水险些泼到手上。 “这……”魏氏是名门淑女,平生哪见过这等问法,又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忍不住亦侧眼觑向丈夫等着他回答。 “魏姐姐小心。”顾清稚忙取过帕子替她擦拭桌案上的水滴,又接过泛出缕缕白烟的紫砂壶,自个儿倒往茶盏中,一面不忘厚颜回答王世贞的惊问,无动于衷道,“王先生猜对了。” 王世贞面颊抽了抽,从鼻中呼出一声笑:“王某若是告诉了徐阁老,七娘猜猜,他会言些甚么呢?” 顾清稚皱眉:“您就直说罢,那兰陵笑笑生是不是您笔名,您只管说是或不是便了。” 王世贞自躺椅中后仰,闭了闭目:“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即便不是,西门庆也变不成东门庆,潘金莲也改不了潘银莲。” 魏氏早已习惯丈夫这般颠三倒四,只是怕顾清稚不悦,忙来宽慰:“拙夫一贯如此,顾娘子莫要怪罪,你也不是不知他这人。” 果然不能指望文人正常说话。 顾清稚摇摇头,忽觉鼻子发痒,垂首捂唇打了个喷嚏。 “看来果真有人在说七娘。”王世贞抚掌大笑,“我猜——是徐阁老在千里之外遥听得七娘发言,在那隔空批判你呢!”—— 参考文献: 陈国平《张居正改革中的考成法新论》,载《中国法学》。 段颖惠《六科给事中与张居正改革探讨》,载《江苏科技大学学报》。 第60章 第60章 ======================= 王世贞只猜中了一半。 彼时徐阶是提及了他外孙女, 虽然谈的是他的外孙女婿。 江南春三月,烟雨绕堤柳。 檐下梁间拂过双双燕,呢喃软语满盈杏花桃李, 田埂外远山连绵, 白蒙蒙雾气遮掩了半边青黛。 “阁老, 日中食您想用些甚么?”管家徐阿四见徐阶对着自家鱼塘钓了一上午,嘴唇嗫嚅了几番不敢打扰, 一打眼瞅着日头逐渐移往正中,终是忍耐不住, 出声打断了徐阶的静思。 被蓦地一叫, 徐阶如梦初醒, 又恐将快要上钩的小鱼惊跑,睁了睁半眯的眼,压低嗓音吩咐:“昨日剩的那半只鸡还未食完, 搁竹蒸笼里头热一热罢, 其余的添两道时蔬, 炒个荠菜煸猪肉条, 夫人爱食。” 徐阿四刚想应是,一旁给他打下手穿鱼饵的徐元颢听了, 倏地抬起首, 不满插话:“那鸡都快食了旬日了!祖父真不怕馊了?” “嫌寒酸,自去寻你爹用饭, 莫来蹭老夫的吃还挑三拣四。”徐阶睨他, 直将徐元颢瞥得缩回脖子, 喏喏道:“方才不过是发个牢骚, 您老人家和小孩子计较甚么。” 他复探头张望一眼, 道:“祖父这半日可有钓着?便是条鲢鳙也好呀, 那咱们也不用逮着那只鸡薅了。” “……”若钓着了还能吃那只鸡? 这回反客为主了,徐阶默然,顿觉在孙儿跟前大失颜面,半晌不答只装城府莫测。 “徐老师!”一老一小正相顾无言,不远处田垄间飘来一道浑厚男声。 那人甫一至,即拱手弯腰:“春芳拜见老师。” 又转向徐元颢:“见过徐小郎君。” 徐元颢当即咧嘴笑起来,忙双手平举于前,屈身给李春芳行躬礼:“不敢不敢,元颢拜见李阁老。” 徐阶悠悠视着他惶恐中带着点自得的神情:“小子还知些礼数。” 冷笑罢,又满面笑容迎向李春芳:“今日哪阵风将子实吹来了我松江?” 李春芳提了提手中两尾鱼,笑道:“学生老家离松江统共一日不到车路,整日待府里也腻味,想着倒不如来拜访老师,顺道沿路瞧瞧江南春景,刚有农夫道旁叫卖松江鲈鱼,春芳不好空手,早闻此乃天下绝味,便购了两尾给老师充作日中食。” 徐元颢忙过来接了这串尚还活蹦乱跳的鱼,心想:得,早知有现成的,老爷子还白忙活个甚么。 李春芳见他举止殷勤,又打量着这年轻人虽是身形不高,继承了徐家人的传统,但光看脸孔生得着实绮年玉貌,不由向徐阶夸他:“令孙长相不凡,为人还孝顺恭谨,有这般子孙侍奉在旁,老师这日子过着也舒心哪。” 徐阶嫌弃地瞥了眼捂嘴偷乐的元颢,呼了口浊气:“绣花枕头一包草,相貌长得再好有何用,脑袋空空,半点功名也考不取,着实丢我徐家这脸。” “哎。”李春芳道,“功名这事急不得,学生看令孙是寒窗苦读多年厚积薄发,指不定下一科名列前茅,直接教老师刮目相看。” 徐元颢忍不住投去一道感激目光。 徐阶哼了声,手里仍攥着那支鱼竿:“你们皆被他这张面孔蒙了,老夫见着他就堵心。” 李春芳素知他嘴硬心软,又饶有兴致地端详元颢,低声问:“可成家了不曾?” 徐元颢大窘:“……不曾。” 徐阶扬声:“多大了?” 元颢小声:“还没到而立呢。”末了,拉了个人来垫背:“居谦不也没成家?” “居谦是哪位郎君?”李春芳不识,奇道。 “姊夫的四弟,张居谦。” “原是太岳的弟弟。”李春芳若有所思颔首,“估摸着太岳也无暇管幼弟家事。” 他望向徐阶:“学生近观邸报,闻得张太岳为改姑息之治,上疏陛下以诏敕之名颁了考成法,对原部、院、寺、司中的各级官员大贬大斥亦或大升调,此事老师必也有耳闻。” 徐阶捋须:“早有多人与老夫诉苦矣。言太岳扬人如掖,摧人如掷,天下从风而靡,比之从前严嵩专权更甚。老夫听了皆一笑了之,告知老夫又无甚用处,自个儿勤勉用事为官上心些,省得被言官纠劾,他张太岳还能无故贬斥你不成。” 李春芳听着徐阶话音似是赞成,不禁感叹:“春芳忝为老师门生,首辅位上庸碌无为,辜负了黔首君恩和老师殷切期望,幸而张太岳为相勇于任事,学生愈发觉着那道辞呈上晚了。” “子实不可妄自菲薄。”徐阶视他,拈起胡须上飞来的小虫,轻弹开,“子实为相也有你的好处,臣下皆是如沐春风,满朝谁不赞誉你李相公忠厚笃实,居中持重,有长者之范?只是他张太岳自有他所选的路子,道不同而已,所谋者不皆是为了社稷国家?” 李春芳额间沁汗,赧然道:“学生哪里担得起,所求者不过为了内外和睦,朝野太平无事,全当作是学生的一点发心。” “故此子实亦可称急流勇退,智者也。”徐阶扔下钓竿,扶起膝盖直身,“老夫是不掺和了,只愿做个乡野闲夫,坐这田垄上回想旧事过往,几十年前入仕时哪里想得到有今日。” 近来他独坐乡间树阴下,聆听野风掠过禾叶沙沙作响,常会忆起故人张璁,夏言甚至严嵩。 想起那文渊阁的方寸天地里,帝国多少风起云涌在其间粉墨铺陈,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无力阻滞大明这轮暮日垂垂西沉的颓势。 “你叛我。”彼时位高权重的首辅张璁怒目而视。 “叛生于附。”初出茅庐的徐阶平静与他对望,“而我从未依附过你。” 他因此被贬外放,为少年意气付出了代价。 过去他以为那是士子出于公义的抗争,时至近来,他忽然意识到,那时的张璁或许更为绝望。 因嘉靖的恩宠,张璁得以平步青云跃为首辅,然这上位之路并不光彩——嘉靖为其父尊号之事与杨廷和等人为首的老臣爆发了激烈冲突,最后嘉靖黜的黜,杖的杖,而张璁因主动迎合圣意博得嘉靖欢心,自此权柄在握,万人之上。 张璁因而被视作儒家异类,天下士子眼中的谗佞之臣,但他毕竟有颗丹心,也有足够强硬的手腕,为改弦更张挽救这疲惫喘息的帝国,他决意力排众议开始推行一条鞭法。 个中阻碍与沸沸扬扬的争议充斥朝野,徐阶无法设身处地领会张璁彼时所思,但如今张居正的心境,他又能因师生之谊略微感知一二。 不过这又有何用。 “老师?”李春芳见他愣怔,出声唤醒他。 徐阶回过神,自嘲地笑笑,俯身收拾一应钓鱼用具,另两人见状立即上前帮忙,听得他轻松口吻:“春芳可愿留下用日中食?府里那新厨子乃老妻亲自选用,烹鱼技艺自不必说,断然不会教你送来的那鲈鱼白糟蹋去。” 李春芳抚掌:“老师盛情,学生却之不恭,只是学生本欲亲自下膳房为老师做羹,唯恐老师嫌弃。” “子实消停罢,你这孝心且待留着回去对着高堂献去,老夫可不敢越俎代庖,喝着子实的鱼汤,心里头这愧疚都足够教老夫饱腹了。” 李春芳爽朗大笑。 不远处有几位扛着锄头的农夫路过,闻得这边谈笑风生,细看除去那位年纪轻的,其余二人皆是身披蓑衣,头戴葛巾,然气质俱是温润不俗,不由低首问向身旁人:“那两位老者是何人?怎生瞧着不像农户。” 旁人应道:“你竟不识?那是嘉靖隆庆朝两位相公啊。” “相公?”说话者不信,”那等人出门不该前呼后拥仆役如云地簇着,怎会这般随意出没于田间?还能教我等碰见?” “怎么不能?”旁人笑,“那个头矮些的乃徐华亭相公,另一位高些的乃李石麓相公,两位首辅大人的名号,你再无知也总该听得罢?” 说话者不由大骇,复回首望了眼,然而人已走远不知往何处去,只余一行白鹭扑簌簌飞过清波,拂过水纹阵阵. 京城。 “大夫只须坐于此处静候,到时自有病人前来,您一一望闻问切开药便了。”掌柜亲自为顾清稚端了一壶茶来,又递上布巾、金银针、疝气托等物,却见她将榉木箱提放于桌案,道:“大伯不必费心,我这都携来了。” 掌柜手背拭汗,虽是阳春三月仍觉遍体生热,脸上挂一捧热情笑容:“那顾大夫请自便,只须您坐诊这旬,待原先的大夫探亲归来便可歇息了。” 前日里顾清稚路过徐家在京中开的药堂时被掌柜拦住,面露为难之色,叹气道原先堂里坐诊的大夫思乡心切,心血来潮非得回去探望亲人,掌柜哪敢拦住人孝子,只是这样一来赖以招揽生意的招牌走了,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大夫顶替。 正苦恼之际,店中伙计一拍脑袋,当即献策分忧:“掌柜您贵人多忘事,咱们主人家外孙不是女医么?何不请她过来?” “你有几个脑袋!”掌柜呵斥,“哪里敢叫主家小姐过来,你赚的这几个铜板还要不要?” 伙计挠了挠被拍的后脑勺,小声嘀咕:“那总比咱生意招不来要好罢,眼见着对家新药铺成了业,咱们生意还做不做了。” 掌柜顿时如临大敌,那两家药铺自装潢以来便有如疥癞贴他脑门上,近来做的都是账簿全红的噩梦,经伙计一提醒,他又开始思量将人阁老爱孙唤来做劳工的可行性。 “掌柜的,咱们这姑娘可是宫里都传召的女医,那本事不必说,咱们将这名头传出去,那两家生药铺还如何是我们对手?”伙计见掌柜面色似有松动,继续怂恿,“肥水不流外人田呐掌柜!” “唔。”掌柜摸着下颌,“那也得求着她同意。” 于是顾清稚刚路过徐氏药堂门外,即被一行人拖住:“姑娘!” 出乎掌柜及伙计的意料,他们并未怎么死乞白赖地请,顾大夫一听她不来徐家药堂就要倒闭,立即爽快答应,但只有一条件:只给妇孺瞧病,其余人等勿来搅扰。 “恕我只对妇人儿科疾病上手,其余的着实看不来。”顾清稚表示歉意。 掌柜哪里敢提旁的要求,再者让人一姑娘家抛头露面和一群汉子大眼对小眼实在有损风化,略一思忖,立时点头应承:“说的是说的是。”. “顾大夫您看,我这病还有救吗?”妇人抹泪,抽噎声满堂皆闻。 “劳烦娘子伸出手腕搁于这方脉枕。” 妇人睁大眼睛:“哪只手?” “皆可。” 妇人依言。 “这位娘子,我说的是脉枕,您莫放熏蒸器上呀。” “这是做何用的?” “可熏蒸您的耳鼻。” “那这是甚么?” “这是药碾子,捣药用的。” “这呢?” “洗眼杯。” “那这……” “娘子,您回头瞧瞧后面。”顾清稚温和打断。 妇人依言。 转身望去,见一条长龙已然排至对面铺行,扯了扯唇,千呼万唤下终于肯将玉手搁放于脉枕。 眼睁睁看着面前女子眉梢蹙起,妇人顿然大惊,小心翼翼察看其眼中深意,提心吊胆问:“大夫……我尚有几年可活?” 顾清稚深深视她:“……娘子无事的话,可寻些活计做。” “大夫这是何意?” 后面人早已不耐烦,高声插话:“便是你无病呻吟,没事找事。” 妇人悻悻折返而去,可惜随后而来的人比之亦不差分毫。 “姑娘——”老妪甫坐下,即声泪俱落哭诉,“我家教邻居占去了四只夜壶。” 顾清稚保持微笑不变,伸出手指向她昏花老眼示意:“阿婆能看到那巷子口么?” “能瞧见。” 她继续微笑:“目下需劳烦阿婆沿街西行出那巷子口,再走过两座市坊,最后于长安右门外北转,那儿有只登闻鼓,您只消敲三下,皇帝陛下即能亲自来为您做主拿回这四只夜壶。”—— 看《明朝那些事儿》第一次读到年轻徐老师,那句“我从未依附你”应该是徐老师出场高光,在我眼里是这册的隐藏一号男主,别的人物描写都忘了就记得他了。 感谢在2024-04-28 00:42:22~2024-04-29 00:2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etnzhang 10瓶;溯萱°、瓦青、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70 第61章 第61章 ======================= “甚么是登闻鼓?”老妪眉头皱纹一缩。 “就是平民百姓诣阙申冤之所。”顾清稚耐心解释。 “甚么是诣阙?” “就是上请陛下。”顾清稚深吸一口气, 不再同她玩笑,“当然您最好还是寻申明亭的里甲耆老为您做主。” “甚么是申明亭?” 顾清稚怕她再生出无穷疑问,索性循循善诱:“那您总该晓得太祖皇帝罢?” 老妪点头:“这谁能不识。” “但太祖皇帝的《教民榜》您应该不知。”顾清稚牵唇温言, “上云, 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 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 这申明亭即为公直老人调解纠纷之处。我这么说了,阿婆能懂了么?” 老妪眉头始得舒展, 恍然大悟道:“多谢姑娘了。” 起身离去时, 出于好奇, 老妪复颤颤巍巍弯下身子问道:“姑娘怎么懂这般多,可是家中有读书人?” 可不是,顾清稚想起家里一个探花, 一个少年神童, 毫无疑问的学霸巅峰。 “……勉强算是读书人罢。”她答。 本想提醒她此间非解决夜壶事场所, 但顾清稚话到嘴边仍是忍住了, 望着老妪孤身踱出门槛的佝偻背影,最终将言语咽回腹中。 算了, 能帮一点是一点罢。 继而前来问诊的终于回归常人, 堂里的伙计瞧着顾清稚勤勤恳恳,问必详细, 视必谨慎, 待屋内焚香燃了三炷, 他终是怕主家小姐累坏了不好交代, 忙躬身上前添茶, 殷勤问:“大夫要不要歇歇?” 顾清稚早已口干舌燥, 伙计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一面接过,往前瞥了眼:“还余两人了,看罢了就今日就歇了。” 伙计应是,视着她将盏中白茶一饮而尽,又端了满满当当一壶过去。 顾清稚揉了揉疲惫的眼,按摩着酸软的指腹,这差事着实比伺候宫里贵人还难做,她这回终于理解了原先那大夫为何心血来潮回乡探亲,敢情是蓄谋已久憋不住了。 兀自感叹着,一道圆亮女音忽然响起:“清稚!” 她已然久未听得自己大名从别人口中传出,又听那声音着实有些熟悉,立时抬首望去,顷刻,眼眸泛出惊喜的亮光。 “云瑶!” 严云瑶比之多年前样貌未有显著变化,虽是素面朝天,犹然如清水芙蓉般淡雅,乌发盘坐一个简约的妇人髻,怀抱中的垂髫幼童在呼呼沉睡。 顾清稚不由站起身,朝她仔细端详了番,最后下了结论:“云瑶昔日在闺中常跟我比样貌穿着谁更优,那时咱俩还为这个吵个不休,如今看来是我输了,还得是你更胜一筹。” 其实严云瑶彼时身居钟鸣鼎食之家,性子在几个交好的姑娘中最为张扬娇蛮,向来都是顾清稚主动让她,断没有争强好胜的理。 “就属你嘴甜。”严云瑶既受用又嗔怪,也上下打量着顾清稚,才想说你怎生瘦了的言论,这时怀中幼子醒了,睁着双沉黑大眼四处张望。 “桑桑认不认得这位姨娘呀?”她摇了摇儿子的小手,冲对面女子示意。 顾清稚不满:“叫甚么姨娘,多显老,叫姐姐。” 严云瑶横她:“你听听这辈分像话么?哪有上赶着当我儿子辈的。” 也是。 两人近年来少有来往,一方面为严云瑶知趣,恐严嵩之孙的身份连累了好友,一方面为她自尊心颇强,夫婿去世后独自携幼子生活,虽是去年迁回了京城居住,却不愿打扰了顾清稚,因此一直未登门拜访。 但她已于书信中获知了严云瑶近况,可即便再三致信,后者也不肯透露半点住址细节,自多年前严府门前一别后,两人也未曾于京城重逢。 不想,今日却是严云瑶主动来寻。 她伸手捏着桑桑的小拳,发觉他刚醒了一瞬,复又阖目睡去,意识到不对,忙问严云瑶:“桑桑是否平日便嗜睡?” 严云瑶无奈:“所以我便来找你了。他成日不是吃就是睡,就连用食也要强呼半日,我瞧着心里头放心不下,本想着去你府上寻你诊治,仆役言你近来一直为徐氏药堂坐诊,这才候了半日队列就为等你。” “桑桑年龄几何?” “虚岁有六。” 顾清稚伸手替他把了脉,但觉微细无力不似寻常孩童,思忖后道:“那我知了。” 严云瑶知她靠谱,又见她成竹在胸,悬着的心也放下许多,听得她道:“云瑶可记得当年我借了你家一本《伤寒杂病论》?” “你是不是仍未还我?”严云瑶面露怀疑。 “咳。”顾清稚干笑,“来日我必奉还。” “少来,那书在你手里比在我这儿积灰有用百倍,便放你那儿罢。” “那我可得谢谢这迟来的馈赠了。”顾清稚笑罢即正色,“不过你也算是种瓜得瓜,桑桑这病便是我从祖师爷张仲景这书中找到了源头。” “甚么?” 顾清稚娓娓道来:“仲景有云,‘少阴之为病,脉微细、但欲寐也。’和令郎桑桑之症不差半分。” “那该如何治?”云瑶情不自禁攥住她手。 “莫急。” 顾清稚取来白麻纸,边写边与她瞧:“熟附片八分,净麻黄以前,炙甘草一钱。若是怕他积食太多不得消化,可略加六神曲、炒麦芽等,用以消食健脾最好。” 严云瑶如获至宝,旋即将药方折成豆腐块状揣入怀中,本想言些千恩万谢之辞,又觉过于矫情,顾清稚更是摆手:“省省那套辞令罢,我都听到耳朵磨茧了。” 又握着她手道:“记着明日后来复诊,让我瞧瞧桑桑脉可起了。” “那你明日不如来我家用食罢,也算是我请客还你。”严云瑶相邀。 “你家在何处?” "鼓楼西大街,最北边茶肆旁那家一进院落便是。”严云瑶谑笑,意味深长地抚了抚顾清稚的手背,“顾大夫也莫嫌敝屋寒酸冷清,毕竟不好和贵府相比,堂堂首辅那大宅子想必着实气派。还是清稚有福气,亲自挑的夫婿如今一手……大权在握,我们几个姑娘里就属你慧眼识珠。” 那句“一手遮天”本欲脱口而出,恐顾清稚听了不悦,立即改了口。 “福气?”顾清稚笑道,捧了茶来堵她的口,“我可不觉得。” 严云瑶视她落寞双眸,思绪一黯,想起年初街头巷尾即层出不穷的杂然议论,痛骂当政者专权误国者有之,直指其独断跋扈闭塞言路者有之,更有人扬言,大明迟早亡于此摄政王之手。 思及此,她不禁注视顾清稚默然面容,出于关切柔声安慰道:“你也莫将那些闲言碎语搁心里,张相公是要改天换日的人,引来非议与骂声在所难免。” 顾清稚扬起双唇,杏眸里微光流转:“我都知道。” 是,早在许多年前她便知道。 严云瑶不敢再言,手肘捅了捅她:“那你别难过,有甚苦衷与难言之隐倾诉于我便是了,我不想瞧见从前那个最活泼的顾七娘难过。” “谢谢你云瑶。”顾清稚抱住故友双肩,贴着她衣襟感激喃喃,“至少还有你能理解。”. 将至申时,问诊者人渐罕至,天外日光映得顾清稚只觉刺目,她闭了闭眸,任凭自己放空心绪,于袅袅熏香中困倦而眠。 瞳孔间软烟悄拂,未合拢的窗扉内飞来梨花数痕,犹如三九时节纷飞白雪扬洒而落,顾清稚轻轻抬起指尖夹住一片,却恍觉其如尘土,只松了手,即随春色流水一道逝去。 视线渐趋朦胧,她隐约看见一间不大的教室,许多学生模样的男女生落座于几排整齐陈列的桌椅,于三尺讲台前,男生声音清晰传至耳畔。 “都说万历刻薄寡恩,但在我看来,皇帝抄了张居正的家并未冤枉了他。”男生谈及熟悉领域时眉飞色舞,“张居正不独刚愎自用,唯我独尊,那一条鞭法带来的所谓白银货币化也不过是个历史骗局,除了将本就摇摇欲坠的明王朝拖入更无止境的深渊,毫无半点正向作用。” 有旁人提问:“那你这可有论证么?” 男生随即不假思索,口若悬河:“他那一条鞭法只是看着有革新意义,实际上这法令一实施,白银就被封建中央集权政府投入到一种畸变的生产模式,百姓的市场活动主要也是为了获取白银应付苛捐杂税和地租,毕竟明朝的少数权贵阶层是消费主要群体,除此之外的百姓消费空间其实并不大。因此,白银还是变相地转为一种赋税,农民纳粮折银疲于应付各种税收,中央集权的统治阶级将白银转而进行消费,如此反复最大的获利者必然是少数的统治阶级。” 几名学生听得如此言论,不由得露出信服神情:“果然还是你学识最渊博,怪不得都说张居正拖垮了明末财政,明亡于万历原来是他起的头。” “所以,”男生不禁自得,“张居正还是和地主阶级站在同一阵线上,他说到底就是明王朝的历史罪人。” “我认为你说得不对。” 四下缄默中,底下座中长发披肩的女孩蓦地站起,清亮声音随之打断男生的侃侃而谈。 男生不悦抬头,抱臂视她:“我哪里有错漏,请你指正。” 女孩面容沉静,嘴唇启阖,吐出有力词句:“请问适才的说法你有出处么?“ “不单单是我,网上相关评论也甚嚣尘上,并非是我一个人的观点。” 女孩截住他:“那你是相信这些评论咯?” “言之有理为何不信?” “未经详实考证就妄加论断,即为最大的无理。” 男孩冷笑:”那我闭嘴,现在请你来说。” “首先,你以现代人的视角去审视当时就是最大的谬误,将研究的大背景挪至明代末期很难么?”女孩道。 “敢问你又审视出什么呢?”男生并不服气。 “万历初期财政已是捉襟见肘,请你多去读读《会计录》,其云‘如俸禄、月粮、料草、商价、边饷等项,逾玖百叁拾壹万有奇,是一岁之入,不足供一岁之出。虽岁稔时廪已称难继,况天灾流行,地方多虞,蠲赈逋欠,事出意外,又安能取盈也。’张居正当时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空虚国库,他被迫在纸钞、铜、白银这三个下等选择中作出取舍,最终择出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所以他并不是一意孤行选择了白银作为征税货币,而是万般无奈之下的艰难之举。” 男孩哼声:“白银就有可取之处了么?你这说法也是片面之词。”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女孩定定地注视他,话音坚定,“白银货币化有其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因素。铜钱与纸钞均无法同时满足流通性与稳定性,宋元至明中期以前铜钱与纸钞形成了一个‘循环困局’,无论是铸造铜钱还是发行纸钞都不能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致使货币制度紊乱,已经不能满足商品经济发展的需要。” “白银就能破解了?” “是,这样的困境只能由白银货币化来破解。因为兼具流通性与稳定性的白银满足了市场交换与财富贮藏需要,自然足以成为交换媒介的最佳选择,同时非连续的白银供给满足了市场交换与财富贮藏的需求,也催动了货币制度变迁的必然发生,白银货币化是当时经济条件成熟下的必然结果。最后,我认为你说张居正是明王朝罪人的观点并不成立。” 言罢,她朝男生鞠了一躬:“当然,如果你要反驳我观点的话,我也洗耳恭听。” 女孩和婉的五官此刻锋锐尽显,男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觉无言以对,当即推门离开了教室。 学生们顿时面面相觑,几名女生关心地拥过来,劝道:“小稚干什么要和他争执,为一个五百年前的古人翻案,又有何意义呢?” 女孩微笑,一面垂首收拾书包,看似无意回答:“让更多的人知道真实的他,就是我这么做的意义。” “唉。”同伴摇头,无不遗憾道,“网络上这么多恶评和批判,哪里是你一个人能驳斥得完的。” “所以我才要努力呀。”女孩露齿一笑,眼眸发亮,“就算没什么用,我也会坚持下去。” …… “姑娘?姑娘?” 耳畔呼唤声似从天边拖长而来,顾清稚迷茫睁开睡眼,愣怔地应了声。 掌柜见她终于被唤醒,不觉松了口气:“姑娘,您一觉睡到了方才时辰,我们该闭店了。” 顾清稚有些恍惚,遥望得天边黄昏已至,一轮圆月遥挂西侧。 意识尚未回笼,她迷迷糊糊走出药堂大门,却见一人伫立于檐下,晚霞的余晖自层叠云间斜逸而出,将他拢入一襟晚照之间。 白玉浮山,明烛天南。 她顿然清醒,眼前刹那一片澄明,向他快步扑去。 “张先生——” 张居正接过她的身影,任凭她埋入自己怀中,伸手将她凌乱碎发拨至脑后。 “我来接你。” “你不是很忙吗?”顾清稚仰首望向他。 “今日休沐。” “可是张先生休沐也很忙呀。” 张居正指骨摩挲她颊侧,视着她笑脸:“但我欲陪你用哺食。” “好呀。” “你想吃甚么?” 顾清稚想了想:“去东大街罢,我今晚想在外面吃。” “好。” 街衢人来人往,喧嚣众生在黄昏下愈发炽热。 “张先生,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张居正低首望向她,隐隐觉出那梦不同寻常:“甚么梦?” 顾清稚却不答话,只眨眨眼:“现下还不能告诉你。” 停了一停,又道:”你以后会知晓的。” “好,我等你。” 她突然将脸颊贴紧他的肩膀,轻声说:“我好想一直陪着张先生走下去,可以么?” 张居正只觉心神都教她攫夺去,略略静下思绪,吐息稍许,须臾,顾清稚听得上方传来他沉稳回答。 “求之不得。”—— 我的评论呢?想看! 第62章 第62章 ======================= 东西大街向来为顺天府最为繁华富庶之地, 私人作坊、客店、会馆鳞次排列于廊房与道旁,除却日用必需品,一些王公贵族亦可于此处购得奇珍异宝, 一时卖婆、牙人齐声吆喝, 喧阗之景久久不绝。 二人途径一家酒肆, 因见其生意兴隆宾朋满座,顾清稚不由侧首, 征求张居正意见:“瞧着这里不错,我们就在此间食罢。” 张居正颔首, 牵住她的手, 一道步入其中。 “客官几位?”跑堂肩上搭一条布巾, 小跑着热情来问。 张居正答:“两位。” “好嘞。”跑堂向他们瞥一眼,随即黝黑面孔笑容可掬,“郎君娘子可愿坐于门外?” 见男子气度不凡, 不觉暗忖其身份, 又鞠着躬补上一句:“小店客已坐满, 只能委屈二位在楼外摆着的桌案上用食了, 望贵人见谅。” “那我们还是去别家罢。”张居正道。 她恐他是照顾自己感受,忙隔着袖口摇了摇他的手腕:“我觉着在外面用食也挺有意趣, 比在里厢人堆里挤着要好, 我们不如就在这家。” 见她似乎颇为情愿,张居正思也未思立即同意, 于不远处寻了张空位, 撩起袍角坐下。 顾清稚坐他对面, 招手唤来跑堂:“伙计!” 跑堂应声趋至, 挂上笑意:“娘子请点菜。” “张先生要食些甚么?”顾清稚望向他, “面还是米饭?” “米饭罢。”他知她南人不喜食面。 顾清稚点头, 转首视着跑堂:“麻烦伙计来三两米饭,几道时鲜小菜即可,再来份开胃的酱醋萝卜,我家郎君胃口不太好。” 我家郎君。 她的嗓音轻快而漾了几分甜意,张居正早被世事浮沉磨砺得处变不惊的心弦再度被她拂动,正发怔间,跑堂已将热气腾腾的瓷碗陶盆陆续呈上。 “客官请慢用。” 顾清稚接过木箸与汤匙,递给他一双:“张先生快趁热食罢。” “嗯。” 他食量本很小,但潜意识里不愿教顾清稚忧虑,仍埋首将一整碗米饭下肚。 而她食得却是悠闲自在,将一块香酥藕饼停于唇边小口咀着,似是有意等候他细嚼慢咽。 “张先生近来这么辛苦么?”指间木箸未搁,她突然道。 张居正讶异视了她一眼,却见其目光紧盯着袖口中露出的一截书册。今日虽是休沐,他一天在家犹然疲于其中,不想出门时竟下意识随手携入了袖里。 “此为我命户部编纂之《万历会计录》。”张居正不欲隐瞒,将这卷书抽出递予她,望着她在掌间翻动纸页,“我先列个纲目,免得户部主事相互推诿,以工程浩大为由拖延时限。” 顾清稚抬眼视他,一时忘了盘中热食渐冷:“国库是不是让先生很为难?” “是。”张居正承认,“空虚比之嘉靖时更甚,赋税收不上来,官僚俸禄难发,边防军饷也是左支右绌。过去几朝官吏大多怠惰,财政数目多虚伪不实,我只能强令户部重新开启编纂。” 说是强令,想必户部众人无不是惮于他威慑。 顾清稚不禁笑起来,张居正不知她为何发笑,指节抵了抵桌缘提醒:“小心菜凉。” “唔。”顾清稚老实垂首,继续夹菜。 “兄台三朝旧臣,今日竟遭黜退,我等亦为兄台境遇愤愤不平。”她正往口中塞着饭,酒肆外忽然走入一行客人,俱是满面恼怒,火气一触即发,直教路人侧目。 其中一人眉目高耸,脸孔愤懑涨红:“当年严嵩在时犹不敢拿我如何,却教这江陵小儿无故削了职,此人假借综核名实之借口弄权蔽日,狼子野心天理可鉴。” “夫君……”顾清稚不由抬眸向对面男子担忧视去,却见他面色如常,漫不经心地呷茶,仿佛那诘责并未传至他耳中。 然他们身处冲要之地,再者他听觉素来敏锐,如何能听不见。 “说甚么杜绝‘姑息之政’,重振纲纪,言辞倒是冠冕堂皇。”另一人接话,“谁还不知他是想将整个大明都姓作张!” 语毕,那人又转向身旁一同伴:“兄台现今任职通政使司,想必也饱受他张居正欺凌久矣。” 被问者亦是义愤填膺,胸膛起伏道:“通政使司谁不恨他跋扈,尽皆背地里咬牙切齿,我衙门专责承转御前文书,张居正竟敢旁若无人绕过,避开六曹直接进他内阁密揭,都察院、六科本是不受内阁钤辖管制,如今全成了他一人囊中之物。” “你先食着,我去街市走走。”那人语未竟,张居正蓦地掀袍起身,掷下一句即走。 顾清稚一瞥,瞧见他方才握住茶盏的那只手指骨发白,清楚他此刻心内愠怒挣扎,定是欲发作而不得。 这般境况需要独处静思,便也不作阻拦,叹息着目送他离去。 “可不是。”门口数官僚仍愤恨难息,“我明日即上疏,措辞已拟好,劾奏其转移圣意,全恃此一线,外庭千言,不如禁密片语,我必撕开他伪善面目,教他于圣上与臣下之前下不来台。” “我亦已上疏弹他,言辞愈刚直方愈能见效,我言‘彼时臣主一人,忤者立见奇祸’,我就不信陛下见了能不对他起疑心。” 顾清稚已不愿再听,刚欲唤跑堂来结账,却见几丈外坐一熟悉面目。 她将一枚散碎银两留于桌角,即踱上前去,径自坐于那人之侧。 “子维如今虽升了礼部尚书,毕竟曾担任吏部侍郎,怎么任凭朝中官僚公然诽谤辅臣不加申斥?” 张四维落下酒盏,视着女子清丽面孔:“下了公厅,张某即与平民白身无异,怎敢擅自行使职权,闭塞人言路?” 眼见女子耳闻他人非议仍不作色,甚或有闲心来与自己攀谈,张四维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她从来便与常人不同,自于夜市灯辉下第一回睹她面容,他即知如此。 顾清稚果粲然一笑:“子维这话是何意,嘲讽我夫君把持言路么?这不会也是子维上疏请求致仕的缘故罢?” 张四维日前乞休,旁人都言他是伴张居正如伴虎,被他挟制得抱负无处施展,终日如履薄冰,一气之下索性回乡避祸。 视线中顾清稚支颐端详着自己,教张四维只觉心底隐衷被她瞧去,侧首躲避她清透目光,作揖道:“顾娘子言重了,四维致仕与张相公毫无瓜葛,乃是自身腿疾发作不堪案牍之劳形,回乡休养罢了,顾娘子千万不要多心。” “真的么?” “不敢有所欺瞒。” “那子维何日归来?” 张四维教她如此直白提问吃了一惊,复抬首望去,见她眼眸莹莹然,目中坦诚不掺一分假意。 “待张相公召四维。”他拱手,“四维即来驱驰效命。” “那子维干脆就莫走了。”顾清稚道,“蒲州路途也不近,这一来一回省得车马劳顿,京中又不是没有良医。” “娘子如此眷顾四维,四维愧不敢当。” 她温柔打断:“这并非是我眷顾子维,而是夫君倚仗你呀。我从未因子维出身门第予以高看,一直是子维自身卓绝的才识与能力足以辅弼圣上,所以不独是夫君,陛下与大明同样俱离不开子维。” 张四维斟茶的手倏然一颤,将白毫推至她身前,不经意溢出些许水痕。 他强作平静口吻:“四维自问担不起娘子如此评价。” “子维担得起。”顾清稚也不推辞,端盏仰面饮尽,“子维不知,我多年前偶然见到一首诗,从此爱极。” 她信口缓吟,音如溪流潺潺:“西日崤川阻,北风旅思频。夕林烟欲暝,霁磴雪更深。” 她弯眼:“你说这诗好不好呀?” “……” “我甫见了这诗就觉着作者才情纵横,寂寥、愁思、旷远俱合于这幅作者以笔勾勒出的画中,却未料想数年后见到了诗作者的本人。” 杏眸望向沉默不语的他,笑道:“就是你呀,大才子张子维。” 余光里眺见张居正已从人海中遥遥步来,顾清稚将他的茶盏放稳,朝尚未回言的张四维浅行一躬:“不打扰子维雅兴,你慢食罢,我先告退。” 话音刚落,即穿过喧嚣人群奔向张居正,扬声喊:“张先生!” 张先生。 张四维低首不再去望,这般称谓永远不会属于他,她亦只会如此唤那人。 喉间苦笑一声,桌上膳肴已作了残羹冷炙,兴味全无,他摇摇首,起身迈步离去。 行人川流不息,车轮辚辚而过。 掰开男人略显僵硬的手指,将自己的手包进他掌中,顾清稚与他并肩在街巷铺行的灯火中缓步而行,却是无话。 顾清稚想的是:看来自己有必要主动交代方才对坐言谈之人,她不想让他生出不该有的误会。 而张居正的心事却不愿教她知晓。 臣僚之谩骂他如何不知,然当这骂声亲耳被她听去时,仍教他狼狈不已。 ——他不愿让她瞧见自己污泥满身之态。 一时人潮汹涌,两人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张先生。” “七娘。” 突然声音撞至一处。 “让你难堪了,抱歉。” “方才我和子维说了会儿话。” 两人倏然对视。 张居正讶然了一瞬,执着她的手紧了紧:“我知道。” “张先生就不问问我同他说了些甚么?”顾清稚觉得必须与他说明白,身子向他那边贴去,“我跟他讲,你就不要以病为由上疏乞休回乡了,就安心留下来好好帮我家郎君罢。” “但你曾言并不喜他。” 且当众夸赞过其相貌姣好。虽是如此想着,张居正也并未抗拒顾清稚的贴近,试图聆听她的回答。 “我喜不喜欢他是一回事,可想不想太岳轻松些是另一回事。”她停了脚步,侧身视向他,“我知道吕调阳年老多病不堪重任,你身边没有足够有力的辅佐,若是张四维在的话,太岳也能更得心应手。我的私心里一直只有太岳一个人,我不怕别人责备我狭隘蒙昧,只要太岳快乐,我才能同样得到快乐呀。” 顾清稚一席话言罢,直教他顿感自己才是狭隘的那个,三言两语即被她卸去心防。 停了停,他忽然道了声:“七娘。” “嗯?”街边树梢檐下的灯笼次第明暗,映衬得她侧脸愈发柔和。 “……在你眼里,我是甚么人?”半晌,张居正方吐出词句。 她一愣,显然未料到他会作此问。 思索有顷,顾清稚深深视入他眸底。 “先生是荆山之玉,楚水之珠。”她说。 纵然身处丛杂闹市,温软一语仍如热得发烫的烙印,落入他起伏心间。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平复过后,他微笑。 她接过话:“是呀,我就是偏心我家张先生。” “可我亦有许多缺陷,并不值得你如此偏爱。”张居正在脑海内尽力斟酌话语,既想将真实面目尽数剖开予她细观,又恐那不为人所道的隐秘让她退缩,“人皆言我喜好浮华,贪慕名利,分明欲独操权柄却仍要故作姿态,且……。” 话音戛然而止,原是顾清稚伸出手,温热指腹轻按住他唇畔,余下的自谴在她温柔眼神下生生咽回。 她认真地看着他:“毋论你如何,那都是我所爱的张先生。”—— 参考文献下次再列吧,发现了好多明代的相关论文,值得一读。感谢在2024-04-29 00:58:12~2024-05-01 00:5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啵一 20瓶;书染 4瓶;水精灵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第63章 ======================= 鼓楼西大街最北面酒肆旁的院落门前, 一只毛色乌黑发亮的小犬正倚着墙根晒太阳。 闻见生人气息,小犬猛地睁开眼,一骨碌自地上爬起来, 立起身冲来人汪汪叫唤。 来人被骇了一跳, 院门倏地被推开, 随即一道女声呵斥:“阿黑莫叫!” 继而,从门后出来的女子对着来人抱歉微笑:“我家狗还没训好, 都几个月了还是见人就乱叫,让清稚受惊了。” “无事无事, 这才看得出来它尽职尽责呢, 云瑶也算没白养。”面容素白的女子牵唇, 自包裹中掏出一根火腿弯腰递给它,阿黑立时张大嘴巴凑上来舔舐,顾清稚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它的毛发。 她突然意识到甚么, 仰面视向严云瑶:“你从前不是最怕狗么?” 严云瑶推门示意她进去, 轻描淡写带过:“从前是从前, 如今早不一样了。” 正如父兄脸孔时常浮现于心, 但她亦清楚那虽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却是对不起天下人, 纵自己再留恋闺中童趣也已成过眼云烟。 “娘亲!”幼童自里间奔来, 见家中来了个面生女子,不禁怯怯地扯住母亲的裙角, 童音奶生生问, “娘亲, 这位是谁?” “桑桑不认得了?昨日我们才见过呀。”严云瑶抚摩着儿子的额头, 指向顾清稚, “快跟这个姐姐说谢谢, 姐姐可厉害了,你的病都是她治好的。” 顾清稚笑道:“怎么就叫姐姐了,不是姨娘么?” 她蹲下身与幼童平视,拍拍手:“桑桑过来给姐姐抱抱。” 严云瑶将蒸笼中的饭肴捧出,一面睨她:“喊姐姐不都是你要求的么?我这都满足你了,还不够称你的心。” “来食罢。”她又自膳房中端来碗筷,又喊儿子,“桑桑,该用饭了。” 桑桑乖巧应了,爬上桌来接过碗,又看向顾清稚:“姐姐夹菜。” “好。”顾清稚眯起眼眸,“桑桑可感觉好些了?” “好多了。”严云瑶将最后一道蛋花羹汤摆于桌案,“睡的时辰明显比以往少了,你瞧用食也比以往积极了。” 顾清稚点头,又摸了把桑桑细瘦的腕,心略宽:“果然起了不少。” 转向严云瑶:“你记着五日后出了痧疹,会出些微汗,到那时疹子可能会密布全身,你也莫慌,我给你开道麻杏甘石,这病症即能痊愈。” “谢谢姐姐。”不等母亲叮嘱,桑桑就响亮答。 “桑桑真可爱。”顾清稚笑起来,拿起木箸开始用饭。 食毕,她起身欲收拾碗筷,刚叠起一只碗,手腕顿然被严云瑶按住。 “哪能劳烦客人?” “我来就行。” “少来,你带着桑桑后院玩去,这活我做惯了。” 顾清稚感受到腕间粗粝质感,不由得低首视向她手指。 严云瑶下意识缩了手,强硬揽过碗碟,推搡道:“我又不是甚么千金小姐,这点活计我早做得多了。” 眼风甩向一旁张望的桑桑:“快将你顾姐姐带去后院瞧瞧我们去年栽的桃花树。” 桑桑忙来攀顾清稚的手臂,摇晃着央求:“姐姐,我们去看那株桃花树罢,长得可好了,可是我亲手浇的水呢。” 孩子如此恳求,顾清稚只得松了手,牵住桑桑:“那我们看去。” 一至后院,果见不大的后院里栽了几株花英缤纷的桃树,虽是树干不甚粗壮,然也生机勃发,灿若云绮。 她捏了捏桑桑的小脸,想起京城孩童时兴的游戏,便提议道:“我们玩翻鞋好不好?” “什么是翻鞋?” 顾清稚想了想,见院中晾衣物的竹竿下晒了几双鞋,便将其拿来排列好。 “你现在光着脚,单腿直立朝着这些鞋踢过去,看看能否一脚踢中。”顾清稚道,“这可是有寓意的,若是成了,就意味着能将邪气一脚踢走。” 桑桑立刻起了兴趣,旋即脱去脚上鞋,她也笑眯眯弯腰陪他一块玩。 一阵犬吠骤然自门口传来。 顾清稚循声望去,隐隐望见膳房里忙碌的严云瑶止了动作,手在布巾上揩拭几下,俄而朝门外快步行去。 似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又朝那人躬身道谢。 顾清稚猜是什么友人到访,也无心管她家事,继续与桑桑做着游戏。 不过片刻功夫,门口阿黑又叫唤起来,这回声响比之前更为猛烈,她以为是先前那人又折返了回来,俯身将桑桑刚踢成功的鞋摆放好,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桑桑真棒!” 男孩不由得咧嘴笑起来。 “劳二伯费心,我与桑桑一切安好。”前院蓦地飘来女子声响。 “是么?”陌生的中年男子冷笑,“桑桑这病还不都是你做娘的不上心才得的?” “二伯不知,我昨日带他去瞧了病,现下早已好多了。” “桑桑这般小的年纪,还要跟着你这不负责任的娘受罪,我都替这孩子可怜。” 严云瑶似是懒得与他辩驳,漠然回他:“天下没有亏待自己孩子的娘亲,这点还请二伯宽心,我再苦再累也断然不会教儿子受罪。” 男子从鼻中哼声:“说得好听,天下人谁不知严嵩家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你去问问街坊邻里你的名声,谁不说你作风不正水性杨花,与外男不清不楚?” 他斜眼:“方才那人,你严三娘敢摸着良心说跟他毫无勾当?” 闻言,顾清稚忙垂首向桑桑瞥去,见他不知何时早停了动作,提着鞋默然聆听着前院动静,小鹿般的瞳孔中已是泪眼朦胧。 “桑桑乖。”她伸手将他耳朵捂住,又圈住他腰身将其抱远,六岁的孩童身量已然不小,她只觉手臂酸软发麻,待放稳后吐息几许,又哄道:“姐姐带你玩斗草好不好?” “二伯口中一贯不干不净,我只当未听见,若是这话传到孩子耳里,我必去县衙告你诽谤。”对面男子冷嘲热讽,严云瑶全当置若罔闻,只不卑不亢回他。 “我那侄子若泉下有知,看见你这么个媳妇给他抹黑,想必死了也不得安心。” 严云瑶忍无可忍,却又顾忌孩子在后头听着不敢高声,仍强行控制着语调:“二伯说话得有个理儿,我严三娘自问行事光明磊落,九泉之下见了亡夫也能坦然相对,哪里轮得到二伯在我家里头说三道四?” “我不过是来提点你两句,你严三娘倒跳起脚来了,也不知是谁心里有鬼。”男子见严云瑶疾言厉色,又无从反驳,嘟哝着推门而出。 “桑桑!”见孩子立时要冲去前院,顾清稚忙唤住他,缓缓抚着他瘦小的肩膀,在他耳旁低道,“娘亲现在心里不好过,桑桑让她静一会儿再出去。” 两人埋首玩了半日斗草,后院脚步声渐近。 她抬首,见严云瑶眼下红肿,赧然地朝她扯唇:“我送你回家?” 她未回答,只站起身拍了拍裙摆,和言道:“我能帮上你什么?” “不用。”严云瑶喉咙有些沙哑,“我能应付。” “桑桑先出去。”顾清稚哄着桑桑,见后者小脸露出犹豫,在母亲示意下继而慢慢踱步进了里屋,方走上前去,目视云瑶,“这般受纠缠哪里是个办法?若得不到彻底的清净,你让桑桑如何在一个健康的童年里长大?” 一提到儿子,严云瑶的自尊顿然卸去,嘴唇颤了几颤,将头埋入她怀中:“清稚——这世道,我等女子怎么过!” 原来,严云瑶自丈夫病逝,守着祖宅与几十亩田地拉扯着桑桑长大,又因所受教育颇多,于是靠着教街坊的几个女孩子识字赚些糊口银两,却不想亡夫的这份基业被几个夫家的族中叔伯盯上,千方百计要来谋夺。 奈何桑桑是独子,这财产无论如何也该由他来继承,叔伯们见算计不得,便将主意打在寡居的严云瑶身上,将时常前来接济的一位严家门生强扭做奸.夫,无事便来她门前打探,只待证据确凿即去衙门告她无夫奸之罪,伺机再将家产夺个干净。 “依大明律法这罪名须杖八十,我若真被他们谋算了去,必定无命可活,不管如何我得守住财产留给桑桑。”严云瑶抽泣,“那江先生不过是我祖父过去的一个门生,怜悯我们孤儿寡母便来送些衣裳粮米之类,天可怜见,每回过来都未曾进屋,也不知怎么教他们瞧见,一口咬定我与恩人不清不白,我是一条命无甚可惜,只是连累了我的桑桑,顶着他们散布的污名过日子。” 顾清稚抱着她的背,柔声道:“云瑶莫急,我来替你想办法。” “办法我何尝未想过?”严云瑶深吸一口气,“我读了这么多书,听了这么多道理,与这些乡野村夫争起来却是毫无用处,倒还不如不读!” “切莫如此说。”顾清稚抬目视她,“让我来帮你,定不会教你后悔所读之书。” 云瑶噎道:“我该如何做?” 顾清稚温柔拨去她额前凝在一处的乱发:“请我在你家住一夜。” “我去给你铺床。” “哎,慢着。” 手腕忽而被她拉住,严云瑶诧异地止住脚步:“怎么了?” 顾清稚笑着将她拉回:“今晚我们不上榻。” 顶着她愕然眼神,顾清稚继续道:“现在请你将那江先生请来,动静既不要过于显眼,也要足够让人发觉。” “啊?” 顾清稚眨眼:“照我说的做便是了。”. 已入戊时,四下寂静,唯余蜡烛的火苗温热着周遭温度。 一总兵领着差役们手持火把在夜间潜行,为首几个农户模样的男子连声催促:“官爷们快些,晚了那对男女可就跑了。” 一行人加快步伐,于一家院落之前驻足,却见里头灯火通明。 为首农户已隐隐觉出异样,不待他出声阻止,总兵却已骤然踢开门,朝里屋一声大喝:“还不认罪!” 屋中人顿时起身,目中皆透出不知所措神情。 “这……”其中一女子皱了皱眉,“官爷们这是……” 官差们心头一沉。 只见除却方才农户来报案所首告的男女,屋里还坐了两个似在促膝谈心的女子,且俱是穿戴不凡,一眼即非寻常人等。 那发话女子从座中缓缓起身,踱至众人跟前:“我等小民秉性良善谨慎为人,不知犯了何事,还望官爷们告知一二。” “方才有人来府衙告发,信誓旦旦此地有案情。”差异拱手。 女子揶揄:“甚么案情?” 差役不满被如此质问,横了眼她,指道:“汝等乃何人?还不报上姓名?” 总兵却已认出,猛地将属下腿腹一踹,张嘴怒斥:“报你娘个头!不长眼的东西,那是原锦衣卫指挥陆大人的长女陆夫人!” 差役喏喏,厉眼不由得瞪向为首农户,叱道:“此即为你们所言无夫奸?” 农户们皆汗出涔涔,背部早被湿透,嗫嚅道:“许是黑灯瞎火的,我等眼拙了也是难免的事。” “甚么眼拙!”官兵只觉丢了的面子需找补,高声喝道,“汝等刁民滥起诉讼,该当何罪!” 农户们面面相觑,堂下登时陷入了沉默。 “我这就有《大明律》。”在窗扉边沉默不语的女子将一册书卷掷去,“依诬告反坐加等律文,诬告人杖罪须加所诬罪三等,烦请官爷上禀顺天府尹,也是你们大功一件。” 一行人稍顷退去,其中一半志得意满,只因偶然拿获一伙重罪犯,不费吹灰之力达成这旬考成指标。 另一半则垂首丧气,无不跌足而行,双眼对望时,皆流露出搬石砸脚的懊恼. “我不知该怎么谢你们。”严云瑶挽着清稚与陆姀的手泪眼盈盈。 陆姀笑道:“一点举手之劳,若不是七娘非要引蛇出洞,用大明律法将那几人送去牢里,依我看,直接找顺天府尹报上她名号岂不更省事。” “那可不行。”顾清稚接话,“我们既然占着理,便不能以权压人,否则要这理又有何用。” 眼见严云瑶还欲道谢,顾清稚截住,揉了揉桑桑的面颊:“告诉你娘亲,请她从此安下心来好好教女孩读书,旁的事皆不必再忧。” 严云瑶攀住她的手不肯放:“这回他们再不会来寻麻烦,你们记着以后常来,我会一直等你们。” “好呢。”顾清稚笑语,向她辞别。 行至徐家药堂时,依惯例天亮即围拢了一大片人。 “那女大夫怎生来迟了?” “是咱们来得太早,你看天色才将将破晓,女大夫日日摧心劳苦多歇息也好,咱们体谅着些罢。” “我今日是第一回过来求诊,邻里都言她乃名医,却不知这女大夫大名是何?” 有人答:“这你都不知?大夫姓顾,双名清稚,唤她顾大夫即可,你须记着,一会儿上去莫要喊错了。” 她的名声近来逐渐在城南坊区流传,人皆言这位顾娘子妙手仁心,每收诊金只需五枚铜板,毋论病者如何无理皆能和颜悦色,对不识字的执拗老人亦温润相待,是个难得的悬壶之材。 时人笔记亦云:「嘉靖时圣济殿御医顾定芳声名显于当朝,后传至曾孙顾氏七娘,其人师出名门,擅疗妇人病,常应手如托,每奏奇效,女眷患疾多络绎求治,隐有故女医谈允贤之风,世人多谓之女中仲景。」 这笔记甚或通过好事文人传至了松江,徐阶偶然观之,即手书一封寄予王世贞,问如此夸张措辞是否出于他手笔。 王世贞正于湖广任按察使,得信后深感无辜,遂回信辩称令孙本就天资殊异,多人交相称赞自是理所应当,何须他再行添油加醋,甚至耳闻顺天府已有妇孺只知女医顾七之名,而不知元辅相公江陵者。 据徐家仆役语,徐阁老收信后不住捋须,虽口中不言,仍面露得意之色,有客附和道此实乃族中芝兰玉树,与有荣焉。 不过这番你来我往当事人俱一概不知,那些笔记她也无甚闲暇翻看,每日坐诊已足够令人心神俱疲。 “大夫,我这两腿痛已有十余载,一至雨夜愈发酸楚,纵服了许多药也是无用,不知您可有良法?”时至傍晚,余下患者寥寥,一妇人含泪道。 顾清稚忙唤仆人来将杌子搬与她坐,趋近问:“可否再予我细视?” 妇人颔首,顾清稚再三审视,伸手触了触,又搭脉思忖:“娘子此脉滑浮,风湿已然入于筋骨,是否平日做活太多?” 妇人顿足叹气:“拙夫为主人家做劳役维持生计,因此家中重担皆须我一人挑起,每日天不亮即下地农作,风湿也是老毛病了。” “既然是痼疾,已非药力所能痊,我先给娘子下数针,以风氏、阴氏等穴扎之,娘子日后按时常来便可。” “好嘞,多谢大夫。”妇人曲身言谢。 “险些忘了。”妇人方欲离去复想起一事,临门槛又回过身,饱经风霜的面上现出歉意,“大夫,我近来常精神虚耗,头晕无力,这个又该如何医治?” “这症状我也常有,无外乎疲倦又不得歇息,也不用特意煎煮后服用,炖肉或者煮粥时加些天麻,利于娘子平肝熄风,清利……” 还未言毕,堂下忽而走来常服数人,也不排队径自闯入,口称:“我等求见夫人。”一面已是抬足跨上台阶。 掌柜慌忙拦阻,上前拱手:“诸位爷恕罪,敝地目前只医治妇孺,却是对男子病无能为力。” 来人不理会,视线只盯向座中女子。 顾清稚见状有异,认出其间一人为工部主事郭子章,立时向妇人道了声失陪,随即起身行礼:“不知几位大人来此处寻我是为何?” 郭子章揖了揖:“夫人恕我等冒昧,实是我等职小位卑难见相公之面,故此只好叨扰夫人。” “怎好搅扰夫人行医!”蓦地响起一道男声呵斥,俄而那人步来,众官员举目望去,忙又行躬礼:“见过申侍郎。“ “师娘。”申时行着一身素白圆领,向顾清稚倾首作揖,继而迈步拦于她身前朝向众人,素来温雅的语调中染了两分冷意,“夫人现下为民看诊脱不开身,诸位若有要事何不以题本启奏圣上,为何要来作扰?” “题本奏上皆由张相公票拟,若非相公不加理会,我等岂能来烦劳夫人?”郭子章道,“张相公下令禁罢海运,谓之乃尝险,我等皆以为不可,须知隆庆开海时所贸金银,岁无虑足有数十万,开洋通海无疑为两利之事,还可便捷华夷修好,却不知张相公为何一意孤行,将海运尽皆废去?” 顾清稚讶道:“我确实不知。” “我等听闻夫人通些洋文,亦素与夷人交好,明白您必能晓畅开海之利,故我等不揣冒昧,在此恭请您能与张相公劝说一二。” 郭子章等人抱拳退去,顾清稚不由以指腹抵住下颌细思。 “天色已晚,时行送师娘回府。”申时行瞥见堂下已无人至,遣马夫来将顾清稚送回。 顾清稚却仍垂首不言。 “师娘?”申时行又轻声唤她,这回终于教她神智苏醒,顾清稚睁了目,视向他笑道,“汝默唤我七娘便好,不过一字之差,听着也没那么生疏。” “时行不敢。” “你夫人尚且喊我一声姐姐,汝默以平辈称呼我又能如何,总不好教你们夫妻差个辈分。”顾清稚弯唇。 申时行忍住笑意,追续方才话题:“七娘可是赞成那行人开海之议?” “是呀。”顾清稚辞了马车,与他一道朝家中踱去,“汝默也知我一向支持放开海禁,毕竟我们已然吃过这亏,当年太祖明令禁止沿海贸易,其后永乐虽是有郑和下西洋之盛举,然终究脱不开朝贡贸易之天.朝秩序,如此一来,走私与海盗大肆横行海上,甚至引来了倭寇,沿海物资交流与对外贸易步伐悉数被迫停滞,因而我以为闭塞海路纵有一利,也难敌百害。” 申时行眉梢微蹙,在女子娓娓叙述中抽出神思,开口道:“但师相断然饬禁,必也经过百般考量。” “那是他没眼光。”顾清稚语出惊人,令身旁男子不禁一震,她无视申时行的愕然,继续批驳,“在这件事上,自认为我占着理,夫君是争不过我的。” 申时行:“师相从不会与七娘争执。” ……那是她不想。 微咳一声:“也有。” 话虽如此,她觉得还是有必要为这事争一争的. 至家中,圆月挂于梧桐,庭中风过萧萧。 正厅里烛火浮动,隐有交谈声传来,似是男主人正在待客。 “娘子怎生这时辰才回?” 含着责备的女声响起,顾清稚才辞过申时行,抬首眺见谢媪正牵着敬修匆匆过来。 小儿个头才至膝间,走路尚且不稳,远看仍是一步一趔趄。 谢媪抱怨罢,方察觉出语气不善,略略改了口,“修哥儿前几日里染了风寒,一直咳嗽不止,娘子还不快来瞧瞧么?” 敬修却已脱开她手,小步扑向顾清稚:“阿娘抱抱。” 顾清稚立即蹲下身将他拥入怀中,仔细端详他的小脸:“让阿娘来看看小修。” “小修没事。”敬修盈亮的大眼眨了眨,贴向她的衣襟,“阿娘不用担心。” “胡说!”谢媪急了,“晚间修哥儿咳成那样,老婆子我见了尚且心疼坏了,还说无事?” 她不由瞥了顾清稚一眼,恼道:“娘子只知整日在外为别人诊治,自家是半分也不上心。” 见顾清稚怔忡未答,她叹了口气,转身欲穿过庭院回屋,却于半途见张居正伫立树阴之下。 “大郎送罢客了?”谢媪笑问。 “谢媪再不可于七娘面前妄言。”张居正一语教她面上笑容褪去,“行医乃她所长,便该于其中倾注心力,于家事有所疏漏是在所难免。往后敬修还需谢媪多多照看,我在此谢过。” 谢媪讷讷,扯唇干笑道:“老妪哪敢劳大郎之谢。只是日后若再添小郎君,老妪一人怕是照看不来。” 张居正复截住她:“此事谢媪亦不可同七娘提起,我必尊重其意愿。” 谢媪心头着慌,不由抬高音量:“大郎是张家长子,怎可子嗣如此稀薄?莫嫌老妪多嘴一句,若是娘子不愿,大郎不若纳……” “谢媪。”张居正打断,眸底竟浮起愠色,“休得再提。” “我看谢妈妈是老糊涂了。”张居谦不知何时亦悄至身后,出言谴责,“这般胡话也说得出口,快回去卧房里歇着罢。” “这原是胡话。”谢媪摇首,自觉被这哥俩联合起来堵住了喉舌,趁着夜色长叹离去—— 感谢在2024-05-01 01:01:24~2024-05-02 17:4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瓦青、水精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第64章 ======================= 见申时行归家, 门口仆役即曲腰躬礼,殷勤道声申郎君回来了。 妻子吴芸闻言即从里屋迎出,语中含了两分问询:“夫君怎么才回。” 察觉出丈夫隐有心事, 解去衣带时甚至忘了腰封未启, 吴芸不由视向他面色, 提起早前事项:“适才王锡爵先生来过,我回道夫君未归, 请他明日再来。” “仆役已同我讲了。” “王学士言今日辰时散了大朝,未时即下了值。” 申时行不以为意, 径自换上青白襦衫燕居服, 那是他家中常穿。 淡道:“国子监不比礼部事务繁重, 早下值无甚稀奇。” 吴芸将他衣带挂于架上:“夫君可是赴了张相公府中一趟?” 申时行并未隐瞒:“是。” 她又叠起桌边散落的衣物,以闲聊口吻谈及:“我闻顾娘子近来常于城南药堂坐诊,那边坊民口口相传皆称她大义, 有这份心善确是难得, 我自问做不到她如此。” “顾娘子素有一腔热忱, 休说阿芸, 我亦敬服。” “都言张相公独掌权柄,黜退群下无所顾忌, 却唯待发妻情深义重。”吴芸道, “我本还惊讶顾娘子这般活泼直率,而那江陵相公时常冷面肃色不喜言语, 二人性情可谓大相径庭, 何以能结发至今未起争执。现下看来, 谁人能不对她这般女子心生敬慕。” 不起争执么? 申时行脑海中蓦地浮现暮间女子与他打的赌约。 “七娘万不可与师相争吵。”心底忧虑涌出, 促他开口与她相劝。 顾清稚神态自信:“汝默放心, 我必不会与夫君为这事吵起来。” 申时行见她有如要与张居正一通理论的架势, 不由摇首:“时行不信。” 她弯了弯眼:“那我们打个赌。” “赌甚么?” “汝默来出赌注。” 申时行转动瞳孔细思,想出一主意:“若七娘赢了,您便如此这般。” 顾清稚点头:“好主意,不过……”她摸摸鼻尖,露出不怀好意笑容:“若是我输了,汝默须得回去给吴娘子画个眉。” 申时行汗颜:“七娘惯爱插科打诨。” “夫君与顾娘子应是相识颇早罢。”蓦地,吴芸似是无意一语,抽回他神思。 申时行一怔,抬目凝视妻子眼眸:“忘与阿芸说,师母嘱托我带一盒青雀头黛予你。” 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只乌木匣,吴芸接过,打开锁扣时眼中顿然又惊又喜。 “顾娘子待我真心,上回我不过是偶然提过一次,竟就能想到了。”吴芸把玩着小盒感叹,“哪日我也得想个法子还礼。” 申时行道:“劳阿芸费些心思,我蒙张相公赏识已久,总不好空手回报。” “这何须夫君多言。”吴芸嘴角微抿,望他,“只是我二人俱受张相公与顾娘子厚爱,想来夫君定有令他们青眼相待的地方。” 申时行不置可否,撩袍坐回椅中:“相公正值用人之际,我岂能不倾心效力。” “哦?”吴芸敛去笑意,垂眸视他正襟危坐,“看来张相公与顾娘子当真改变了夫君许多。” “阿芸之意可是我从前怯于用事,甚至庸碌无为?” 吴芸失笑,手捧叠罢的衣物推门而出:“我可无此意,夫君莫要误会了我。” “阿芸。”闻得丈夫忽而唤住她,不由倚门回首,探问:“夫君还有何事?” 申时行瞳眸中如有微芒流过:“不知在阿芸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恰如夫君汝默之字,素性沉默内敛,与一块璞玉般无甚锋芒。” 这又与平庸怯懦何异。 申时行苦笑:“故我永远也及不上师相。” 吴芸担忧他心绪不佳,出言慰道:“夫君何故如此自薄?他张相公担着首辅重器,我们做臣僚的只须唯命是从便是,听说前段时日雷击端门,又有人上疏说是张相公擅改祖宗之法引来天降示警,现今其必定心怀愠怒,夫君不妨多去阁中借奏事之机劝解,也算是替张相公分忧了。” 申时行道:“故此我才佩服师相,恐怕若是我遇此无理诘难早已闭门不愿见人,而师相犹能于阁中理政而面色如常。” “自考成法一施行,罢黜了何止百位九品以上官员,张相公耳闻的怨气哪里又少了?不过我是不愿夫君行此得罪人之事,祖宗之法岂是说改就能改,不论如何明哲保身最首要,莫忘了咱们一家安危皆担于你一身。” 申时行却未答她。 「念既已身荷重任,义当直道正言,期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遑恤其他!」 倏而忆及上回所观张居正书信中一语,那低醇沉声犹周旋于耳畔,申时行不禁变了面色,抵额细思。 “夫君?”见他出神,吴芸提醒。 “无事。”申时行松开手,“晚间尚未用哺食,眼下腹中有些饥饿,替我遣膳房做碗小粥来罢。” 吴芸笑着应了,俄而离去. 文渊阁内。 “张相公向前咨我以驿递之事,下官思量了三日,目今终于有了一个较为妥帖的方案。”吏科给事中郝维乔道。 张居正蘸墨:“你详细说来。” 近来已因驿递贪腐连起四处民怨,引发了朝廷重视。彼时乘驿的执照称为勘合,北京的勘合由兵部发出,而各省的勘合由巡抚和巡按配发。 由于填发机关日趋腐败,兵部和各省不断填发勘合送人,只要官僚显贵肯出钱,请托关系就能得到勘合,享受免费乘驿待遇,这却苦了沿途的平民百姓,各种夫役定壮丁,每三年一轮换,除此以外还要按地征收一定驿递银,使得驿站附近的平民百姓备受其苦,甚或有许多为此而倾家荡产背井离乡成为流民。 张居正早有整顿驿递之心,如今更是决意改革,吏部众有关官员于是奉命拟了数条陈奏,前来阁中面呈。 郝维乔拱手,继而将题本递上:“下官认为,治重疾需下猛药,为此,下官条陈议挂号、定章程、严催征、专稽查、省无益五事,请求整两京一十三省驿递。” 张居正将他题本接过,详细察看半晌,沉吟道:“这五条俱是切中时弊,维乔初衷是好,可有进一步策略?” 给事中杨言从旁道:“下官以为驿递职事素有诈伪之徒,常欺上瞒下以获取蝇头小利,加以盘剥小民,首要事便是论处这群不法小吏,以儆效尤。其二,下官耳闻若有贵人途经一地,当地长官常奔走迎谒,劳民伤财者甚众,故而下官建议相公须明令禁止迎谒,先将此苗头遏止。” 张居正思忖,回言:“也即是明赏罚之令,驿递员阅历既多又久于基层干事,必对当地情形熟知,若有举报弊端者则赏,有意卖放者则罚。” 次辅吕调阳此时步入阁中,两名给事中忙又行礼,吕调阳抬目见张居正与臣下相谈正酣,哪敢打扰,立时颔首不多言语,寻了自个儿位置坐下安静批答去了。 堂前站着的余下主事们不由面面相觑:这次辅大人竟当得如此憋屈,在比他还年少的首辅面前战战兢兢,昔日严嵩再专权也没见阁臣不敢插话的。 同情眼神不由向吕调阳投去,而吕调阳只是埋首伏案公事,似是早已习惯如此。 张居正不知臣僚私下腹诽,继续切问郝维乔:“维乔这挂号之规一条可有详略?我观这内外两勘合若混杂一处挂号,恐会增添单一部门负担。” 郝维乔回道:“此事下官与裴应章议过,其以为当分开来论,外勘合应当先赴科挂号以防假伪,内勘合该司送科令本人赴科亲领,以防磨改。两相区分,既提高了效率,也可更为精确。”. “相公目下可有闲暇?” 晌午时分,兵部右侍郎曾省吾手携一沓题本匆匆踱来,于阁前踏跺停步,问向来往侍候的内宦。 他方问罢,即闻文渊阁中骤响一声怒叱:“放肆!我先前已饶他一回,他仍是怙恶不悛再起弹劾,这回让我如何轻饶了他?” 有人回答:“老师容禀,余给事中亦是尽其职责分内事,岂可因言责之?” 曾省吾不由在阶下止了步,耳闻得张居正冷笑:“我若再放任你言官妄议指摘新政,又如何能实施得下去!” 内宦见状无奈摇首,向曾省吾拜道:“侍郎也见了,相公遭了弹劾怒气正盛,怕是谁也不愿见,您要是实在有事,烦请明日再来罢。” 这时又有一红袍犀带朝官步来,亦被内宦趋上前劝离。 他一举目,见是礼部尚书张四维,立即拱手行礼:“张尚书也来寻相公奏事?” 张四维应是,微微探身,细眸往阁中瞥去:“相公似乎颇为恼怒。” 如何能不恼? 南京户部主事余懋学今日疏至,继上回弹劾之后,二次再劾大学士领吏部尚书辅臣张居正,朝野为此震动。 言辞义愤,语气激烈,令观者无不侧目。 其一谓考成法有失国体元气—— 「陛下临御以来立考成之典,复久任之规,申考宪之条,严迟限之罚,大小臣工鳃鳃奉职,然臣所虑者政严则苛,法密则扰,非所以培元气存大体者也。」 其二谓法令随意变更不利国本—— 「今日以某言立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罢之;今日以某言更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复之。法令滋更、从违糜定,原陛下申饬群工、恪守成宪。」 其三直指群下谄佞阁臣太过—— 「近日该部题覆边功往往首列阁臣,即使诸臣功在社稷亦敬事后食之常耳。辅臣之职,翊替皇猷启沃君心其大也……至于阁臣翼替之勋不得辄加替扬以长谀妄。」 …… 其余诸罪名,不一而足。 其奏疏条条都为针对张居正及其改革措施,而余懋学只是众多反对者中出头的一个,至于其他汹涌声浪,连御座上的朱翊钧都被惊动。 见老师饮食不进,少年天子亲自下厨调了碗辣面,又赠金箸一双,口称:“先生食面。” 时人以为宠遇太甚,无不传颂说君臣相谐,实乃千古佳话,亦成了沸沸扬扬朝议中一抹难得的温情. 一身疲累无处舒缓,张居正闭了闭目,却难将倦怠释去。 仆役扶他上马归家,眼前蓦然一阵晕眩,手中缰绳一松,几欲倾身堕马。 “相公,相公!”仆役惊慌失措,立时扬手唤来一辆马车,“快送相公回府。” 回至家中,顾清稚正坐于轩窗下梳妆,神色专注,浑然不知他归来。 张居正也不扰,才欲退出卧房门,顾清稚闻了脚步声响,骤然搁下手中多宝镜,起身瞧见他瞳孔昏沉,快步上前挽住他。 “太岳来榻上歇一会儿罢。” “不用。”张居正脱开她的臂间将她肩膀拢住,端详她描画过的眉目,“七娘要去赴宴么?” 视线略略扫过,瞥见案上放着的一张帖子,他拿起望了一眼:“王崇古夫人办的家宴,想是京官女眷云集。” 她不答,张居正遂又道:“既是她下帖请你,七娘快去罢,不好教人久等。” 顾清稚摇头:“我不去了。” “不必担心我,我无事。”张居正以为她是担忧自己身体,道,“若不去,方才花功夫捯饬的妆容岂不白画?” 顾清稚笑起来,强硬拉他就着雕花椅坐下:“谁说我是画给他们看的?明明是只给太岳和我两个人看的。” “今晚王大总督夫人的家宴,顾姐姐一会儿千万记着要准时来。”吴芸上门时,拉着她手千叮咛万嘱咐,“听说这次朝官的家眷们都会过去,还有顾姐姐爱看的南戏班子,若是姐姐不来,必定会错过好一场热闹。” 顾清稚笑应:“好呢好呢。” 思绪从午间谈话回至眼下,她弯了弯眼:“现在我只想陪着张先生。” 今日那番弹劾已惹了朝野轩然大波,此前老臣杨博、陆树声接连致仕的事又被翻出,旁人议论说是因看不惯张居正独断专权行径,气得宁可辞官不做,也不愿在这跋扈相公手下共事。 然而人皆不知张居正屡次执后生礼拜见陆树声请他辅佐,此人自恃年高不受其礼,常以“少年人”呼之,一日至内阁时只因座位稍稍偏斜,倨傲站立了良久也不肯入座,张居正又连忙替他扶正,如此恭敬亦换不来陆树声放低姿态,却令旁人又添了张居正一道罪状。 因此,顾清稚想着南曲班子再好看也没什么意思,余懋学的劾奏传遍满朝,宴席上官眷们必定要投来异样目光,再兼以流言议论时不时钻进耳中,她觉得还不如干脆婉拒了,免得听了心累。 “你不必陪我,我并无什么病恙,只不过有些倦怠。”张居正道。 “我是觉得赴宴实在没甚么意思,王夫人又时常板着个脸,我也与她并不相熟。”顾清稚望着他又垂首捧了册书卷,怕他知道自己是因他才改了主意,小声分辩,“真的跟太岳没什么干系。” 虽是览着书,半天也未尝翻动一页,张居正平复纷乱心绪,将书册搁于膝头,温言道:“你既不喜欢,那不去也好,多在家里休息罢。” 挥之不去的怅然如波澜蔓至眉梢,他何尝不知顾清稚是没宴也要办个宴的性子,最爱混人堆里打交道,却为了他将那等盛大聚会也辞去了。 他这么想着,又听她噙着笑:“我想和太岳说件事。” “说罢。” 顾清稚低首作沮丧状:“我觉得大明的百姓很吃亏。”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张居正不免惊讶:“何出此言?” “我们都没有见过中国以外的疆域,他们佛郎机人已经把世界各国都游遍了。”她视着他,“可是我们的航海技术和火炮水平又不比他们差,为什么这个也要输给他们?” “是谁与你说来?”张居正岂能不解她意图,面无表情。 顾清稚恐他生气,断然矢口否认:“没有人跟我说。” 否认毕又开始嬉皮笑脸:“我平时就爱关注张先生的一举一动,有关你政令的每张邸报我都翻烂了,你有哪份上疏和章奏是我不知道的?没办法,谁让我的心都在张先生身上,就算想蒙在鼓里也难呀。” 张居正审视她不正经模样,忽然就失了恼意,将唇边呼之欲出的那句“油嘴滑舌”咽回,改口正色:“你怕不是背地里谴我实施海禁乃目光短浅,又可知我为何执意如此?” 顾清稚忙又否认:“我哪有说你目光短浅了?不过我从来相信太岳每道命令无不出于深思熟虑,海禁自然也有你的道理。” “自然是有。”张居正缓言,“你知大明国库还余几何。” 她当然知道。 他面对的是一个历经正德嘉靖数朝磋磨后空空如也的财政,光赤字便足有一百五十万余两,为尽快让经济恢复正轨,他甚至开始出售官位以获取收入,虽是一些虚职名誉,然仍为文士所不齿。 “我知。” “你之心思我亦明白,海外贸易而取外来白银不计其数,海商得以发展壮大,大规模开海亦能扩大海上作战兵力,是么?” 其实还有一因。 顾清稚不想眼睁睁看着大明在最好的时机错失与世界接轨的节点,从此丧失海权成为贸易附属者,而张居正身为宰执,无疑是最能改变这一切的。 眸底有光泛出,她辩驳:“太岳既然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那么此前开新河失败,为何不转换思路开海运,非得逮着漕运修河呢?” 想起和申时行打的赌,顾清稚语气仍是温和,私心里也决然不愿起争执。 “我言国库正是为此。”他也平心静气答,“眼下财政不足以支持我大明开海,我必须于最为紧迫的矛盾之上集中精力,例如先将白银聚拢,解决民生,两者孰重孰轻,七娘怎会不知?” “再者,”停了停,他恐语调过于生硬让她不悦,又伸臂将她拥入怀中,“海运之举固然有其利,奈何漕运若因此废去,百万漕工衣食钱粮飘荡无所依,我将如何对得起这些百姓?” 顾清稚突然觉得自己对他太过苛刻了。 她不该以上帝视角去要求他的,他有他的无奈和思虑,而郭子章那派人主张开海也是为了国之大计,两者都不能说谁对谁错,不过是各有各的立场。 但她只是希望他能做得更好。 将额头搁在他肩上,她说:“那太岳答应我,有了余钱一定要考虑考虑我的意见。” “好。” 顾清稚笑起来,脸贴他颊侧:“太岳最好了。” 这回终于能将那四字说出口:“油嘴滑舌。” 她腆面继续:“我说的就是实话,张先生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咳。”见她还要做余懋学劾奏中的谗佞之徒,张居正不由转移话题,“居谦呢?” “在和小修做游戏。” “居谦八月该赴秋闱,来日我考他几道策论题探探长进。” “我觉得这回弟弟肯定能中。” “为何?” 顾清稚拽过他手,虚虚扣住十指,嘻嘻笑道:“我把那只从李相公家里讨来的白龟托给他养了,上头可是有着一个状元一个神童两个人的文气,这回定保他高中榜首。” 张居正一怔,想起那只被她取名为“圭圭”的白背小乌龟,无语吐息数回,方发言:“让他改个名。” 他简直可以想象幼弟在家有事没事喊圭圭的语气了。 “为甚么?”顾清稚故作惊诧,“那名字叫起来多顺口,龟龟,圭圭,既可爱还是谐音呢。”她抱着他手臂晃了晃:“太岳不觉得可爱吗?” “……只要你高兴。” 只要她高兴便好—— 其实万历知道矩阵胃痛还要赏赐辣面,也是无语。 感谢在2024-05-02 17:45:47~2024-05-04 20:1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第65章 ======================= 为兑现与申时行的赌约, 顾清稚于七夕这日有意起早,在什刹海的万宁桥旁设了个摊位,还邀请申时行前来抬桌案、搬木凳、立字幌。 “这可是汝默自己拟的赌注, 汝默输了, 就当乖乖认命。”她笑眯眯道, “莫忘了,今晚记得带吴妹妹来捧场喔。” 待夫妇二人散步时经过银锭桥, 吴芸忍不住询问丈夫。 由于此地处于什刹海前后海之间,视野最是开阔, 影影绰绰能眺见峰峦起伏的西山远黛, 又因是节日, 周边游客皆在放河灯,赏名园夜景,又或于岸边酒肆茶社间悠游闲憩, 一时游人如织, 络绎不绝。 “夫君究竟与顾姐姐出了甚么赌注?”吴芸一面与申时行踱步观景, 又按捺不住好奇问。 申时行微笑:“若是她赢了, 当于七夕佳节时设一日义诊。” “为何要专选七夕?” 他还未开口,吴芸便恍然大悟:“我懂了。” 视向申时行:“因只有七夕时闺阁少女和青年姑娘才会出门, 是也不是?” 申时行道:“阿芸高看我了, 这七夕出诊是她顾娘子的主意,我只不过是请她随意择一日义诊, 但她选七夕的想法应该同阿芸猜测得一样。” “果然你不够聪窍, 女子才最懂女子。”吴芸理所当然, “毕竟那些闺中姑娘们平时就算有一些隐疾也不好找男大夫来治, 女医又如此稀少, 趁这好不容易出趟门的机会, 正好找顾姐姐求个诊,我猜顾姐姐正是这么想的。” 申时行也觉有理,点头道:“大概就如你所说,娘子又好热闹,那万宁桥又在钟鼓楼后门大街那块,游人最多,想是颇合她意。” 果然,两人穿过人群走走停停,行至钟鼓楼一带时,人群熙熙攘攘,众声鼎沸,比方才地段更为喧嚣。 万宁桥坐落于后门大街中段,横跨于前海东岸的玉河上,岸边招幌林立,树梢悬挂的折叠纸灯、荷花灯、走马灯将晶黄天色映照得一片银蓝,人腾马嘶,玉河水声迢迢流过。 灯火葳蕤之下,刚好瞧见顾清稚一身粉霞缎裙,外罩一条浅白褙子,在那桥旁的翠瓶卷花望柱前坐着,案旁几个年轻姑娘围拢着她,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 吴芸不禁弯唇:“夫君多虑了,顾姐姐哪里需要我们捧场,这么多人来问疾,她哪来的闲工夫搭理咱们。” 申时行凝神细听谈话内容,须臾,顿然显出无奈:“你听听娘子在说些甚么。” 吴芸亦驻足听了一会儿,飘进耳畔的内容皆是“张生崔莺莺”“关汉卿马致远”“何时西四牌楼再开杂剧班子”之类,扑哧大乐:“倒像是她的风格。” 然而顾清稚虽是闲话了半晌,有饶儿帮忙写方子,手上正事也没停。 其中一姑娘面露红晕,吞吐嗫嚅了半日,似是不敢将实情相告。 她知道许多女子会为一些妇人病羞于启齿,和颜道:“你若是害羞,尽管附耳来与我说便是,在医生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姑娘这才宽下心,又见她实在温煦好亲近,有如邻家姐姐般笑脸待人,忍不住曲下身靠近她耳侧:“不瞒姐姐,我这月事时而两旬即来,时而三个月也不见一次,又不敢同家里人讲,只敢来告诉姐姐。” 顾清稚借着案上的烛光将她脸孔视去,只见面色苍白中淡淡发着绿,脸颊和鼻间隐现静脉,嘴唇也泛着微紫。 恐她不愿让人听见,顾清稚亦压低声音悄回:“你这无须担心,我见过有类似症状的姑娘多了。” “那我该怎么治?” “姑娘可是时常感到头晕乏力?” “是。” “以当归、山药、阿胶熬成汤喝,一天一副,平时有事不要郁郁在心,让自己快乐些。还有,”顾清稚瞳眸凝视她,“记着早些睡觉,亥时千万要上榻了。” 姑娘惊道:“姐姐怎知我经常晚睡偷看话本子?” “观你眼角发青即知。” 姑娘讷然,扯了唇作笑:“姐姐果然是女医,什么事也瞒不过姐姐。” “因为我也是这样。” “……”姑娘大笑. 文华殿内。 御案前东西序立知经筵事官,序班两人将讲案置于御案正南方,讲官依次进讲,展书官打开四书,随后退回南面铜鹤下站立。 万历聆听罢,经筵已毕,众大学士、侍讲官退下,跪于丹陛之下叩首后谢恩退出。 “张相公留步。”张居正与众臣一道离去,才下了宫前玉阶,蓦地被身后中官拦住。 中官笑道:“陛下有一疑问,急需相公面奏解答。” 张居正随其回殿,朱翊钧手捧一卷经书,眨眸道:“张先生,朕刚才听着进讲有了一个疑问,思来想去问别人都不妥,所以先生可以回答朕么?” “陛下但问,臣必知无不言。” 朱翊钧伸手将那页递予他,张居正垂眸望去,见是《论语讲章》一语: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张居正不由视向天子。 朱翊钧唇角似有笑意,尽管身旁中官内宦们都觉察不出,更不解天子作笑是为何:“先生可否教教朕,何为三复白圭?” 他有意将“白圭”二字咬重,眼瞳紧盯着张居正的面容。 张居正牵唇,娓娓道来:“启禀陛下,南容是孔子弟子,三复即为再三.反复,佩服不忘。白圭即《诗经》中一首诗,‘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为君子须慎言,孔子见他贤能,便将兄长的女儿嫁予了他。” 温言罢,他恭谨俯首:“臣如此解释,陛下可懂了么?" 朱翊钧点头,将书卷收回:“先生学识渊博,无有不知,朕果然问对了人。” “中官。”他侧首传令,“替朕赏赐张先生貂皮六件,以答谢张先生解朕之惑。” “臣何德何能居此厚礼?” 朱翊钧下座,将他手搀起:“先生是花中君子,社稷祥瑞,朕还觉自己赏赐得少了呢,先生何必谦虚。” 他尽力安慰着,似乎是在宽解老师藏在心底的愠怒。 今日早前,御史傅应祯为余懋学上疏申辩,疏陈重君德、苏民困、开言路三事,又斥新政有如王安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请求将余懋学官复原职。 尤其是个中“王安石用以误宋,不可不深戒”一语,令张居正视之勃然大怒,傅应祯是他门生,虽是为了保全颜面未于疏中直接点出其名,但谁能不知道他在说哪位是误国误君的当朝王安石。 张居正谢恩后从殿中步出,几位官员皆上前来问候。 “傅应祯身为相公学生,蒙了相公拔擢,竟为了那余懋学行此不仁不义之事,也不知是受了哪个言官的蒙蔽!”曾省吾愤愤不平。 吏部尚书张瀚自上一任杨博致仕后,被张居正亲自指定接任此要职,自然也与其交好,眼下亦是附和:“这傅应祯看似批驳新政,实则抨击太岳之过,为那余懋学鸣不平,太岳此番若是轻饶,岂不徒让他们变本加厉?” “我已调旨切责,诸公不必再议了。”张居正吐息稍许,仍觉心头那股愤懑挥之不去,脚步虚浮如踩云端,并不真切,“既是经筵已罢,诸公下值回府便是。” 回至家中,膳桌上只有张居谦在等他用哺食。 “怎么只你一人?”他环顾四下不见顾清稚身影,问向等得百无聊赖捧一卷《礼记》在默诵的张居谦,“你嫂嫂呢?” 张居谦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见他回来即如老鼠见了米缸,将书一甩,一双箸直往烧鹅里钻,随口回道:“嫂嫂不在。” “……” 废话。 语气冷冷:“《礼记》可背熟了?” 张居谦手一抖,颤着唇补偿方才口误:“……嫂嫂晨起便出了门。” 想到一关键事,他瞳孔倏地一亮,又兴奋道:“兄长你忘了,今日是七夕呀。” “嗯。”并未觉出有异,张居正漫不经心答。 张居谦语气不减:“兄长猜猜,这种难得的好日子嫂嫂还会在哪里?” 手中木箸一滞。 张居谦望着兄长心绪不宁的脸色,不由满意,揭开谜底:“嫂嫂就在钟鼓楼外至后门大街那段,至于具体哪个方位,恕弟弟我也不是很知底细了。不过……” 他有意欲言又止,闭了嘴,黑眼珠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兄长。 张居正呵斥:“有话快言。” 居谦方才接话:“这日子兄长还不去陪陪嫂嫂吗?就连我都去外头凑了热闹,今日好大夜市,路上还见了那个尚书张四维,申侍郎也在,连朝官都在观灯,若非想着马上秋闱紧张,我还舍不得归来呢。” “你是该收心。”张居正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搁下木箸,俄而撩袍离座,踏出房门。 张居谦视着兄长离去背影忍不住嘻笑,旁边侍立的仆役见他饭也不食了,不禁提醒:“小郎君笑甚么?” “我笑阿兄想和嫂嫂过……”他呵呵直乐,陡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忽然一变,从椅子中一跃而起迈步追了出去:“阿兄——你朝服都没换!”. 灯花漫街,彩棚罗织,天上一枚弯月迤逦地上一道银辉,纷纷扬扬洒落于行人肩头发顶。 桥边数行梅红缕金小灯笼摇曳着水波,照出女子温和侧脸,笑语盈盈,有如春风拂面。 不远处人群间,有一行结伴游花灯的官宦夫妇们经过,望见此景,有眼尖的妇人认出灯火掩映下的女子,不禁捂唇笑道:“哟,那不是顾娘子么?怎生七夕佳节不来游赏,倒在那里支起摊子坐诊来了。” 余者不由止步遥望,一贵妇搽了胭脂的面孔挂上不屑:“挽回她家夫君声誉罢了,谁不知是人前作秀,巴不得别人不知她慈善有仁心,以为谁看不穿呢。” 先前说话者发间步摇颤了颤,谑笑回道:“她夫君将将连遭两道弹劾,她这是急了,忙着弥补民心来了。妹妹也莫要嘲讽人家,这份心思咱们纵是有也学不来,毕竟人家是有真本事的,不过若我也学个医术,说不准日日在这万宁桥开诊招揽人心呢。” 身旁男子听妻子语气刻薄,心觉不妥,出声制止她张口再言:“莫再多话,此地人来人往,被他人听去岂不徒劳惹事?” 见丈夫面有厉色,妇人闭了口,往那万宁桥下瞥了一眼,抬足继续与同伴朝前行去。 “敢问姐姐,此间是可以看诊么?” 摊前又来了一对青年男女,脸孔相似,神态俱是有些拘谨,瞧模样像是兄妹。 姑娘神情有几分怯怯,白嫩面庞上覆着惶惑,仿佛是第一回来京般,桃花眼中满是好奇。 顾清稚笑了:“是呀。妹妹是有什么小恙吗?” 姑娘拽过身旁天青色绸布襕衫,头戴同色四方巾的年轻士子,指道:“不是我,是我给我哥哥看病,他近来常常失眠,白日里坐立不安,没事就到处徘徊来徘徊去,半点书也看不进。大夫你看他精神不振萎靡颓废的样子,我都快急坏了。” 被她这么一通描述,士子不由得汗颜,难为情道:“大夫莫听小妹夸大其词,不过是有些难以入眠罢了。” “失眠可不是小问题。”顾清稚应道,“令妹担心也是应该的,我看这位郎君弟弟面色不佳,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士子亦生了一副桃花眼,教她毫无生疏地唤了声弟弟,眸底生出羞涩。 手背扶住唇畔咳了声,在顾清稚杏眸的探询下兀自憋了良久,终于肯吐露实情:“不瞒大夫,汤某是因赴明年会试……怀有落榜之虑,故此心悸不安,辗转反侧。” “我有个幼弟也要赴考,但他心态可比你好多了。”顾清稚“哦”了声,支颐笑视他局促神情,“不过他那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实力不足,榜上想有名次怕是危险。我看郎君弟弟长着一副聪慧之态,可是文名已显,生怕落了榜教人失望?” 士子又咳了一声,从喉咙中吐出几个字:“大夫高明。” 她道:“你这是傲气过足,承担的包袱太重,这才有了心病。” 那姑娘插话:“姐姐说得中肯,外人都说我哥哥博闻才高,堪称海内文坛后起之秀,他便愈发以此要求自己,却不知对自己欲苛责,心里压着的负担却愈难熬。” 听她这评语,顾清稚不免生出几分好奇,眨动眼睫:“敢问郎君弟弟大名?” 士子抱拳作礼,声音清润:“蒙大夫相问,在下临川汤显祖。” “原来是汤先生!”士子不知为何这女子称谓忽然变了,只见她立时从黄杨木椅上直起身子,眸中有光闪动:“未曾想我还能见到汤先生。” “些微贱名,大夫如何得知?”汤显祖疑惑。 这可是汤显祖,顾清稚提醒自己得收敛表情,可不能将崇拜全暴露了。 她抚着鼻尖往下视,心虚道:“呃,你们临川出过很多名人,我有些了解也不奇怪吧?” “不过,”她又抬首,“目今汤先生是临川最大的骄傲。” 汤显祖被她夸得惶恐,弯下腰拱手作揖:“怎敢担此虚名,汤某连明年会试能否中榜也不能保证,受不起大夫这般赞誉。” “凡事太在乎才越做不好,汤先生须以平常心待之,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每日温书习读,如此下去总有积累收获,万万不能将榜上有名视作是负担。” “汤某欲入仕并非是在意那浮利虚名,此心只愿扶助百姓,做好一方父母官,奉献己身所学以报社稷。” “我知道。”顾清稚望入他诚恳眉目,“汤先生一腔热血我都知道,但请放心,即便汤先生这次失利,以后也总有一日会高中,我这话绝非是客套。” “大夫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汤先生不独才高,一颗心也细腻善感,您连女子的伤春悲秋都能感知得到,这样的人往往更能贴近百姓的柴米油盐,同情他们所遭受的疾苦痛楚,要是汤先生都做不了官还有谁能做官呢?汤先生大可记着我的话,日后再验证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大夫还会相面?”姑娘奇道。 顾清稚又心虚,缩了缩脖颈,眼神瞟向三丈外:“唔,相面摊在那儿。” “那就是能未卜先知。”姑娘悟了。 “给你哥哥开完方子我得收摊走了。”她岔开话题,不愿在此关节上多言,“你哥哥的失眠症是该好好调理,我看他是心神失养型失眠,饶儿?” 她唤了声身后丫头:“替我写方子。” “是。” “酸枣仁、浮小麦、柏子仁、五味子、龙眼肉,平日还可用些甘麦大枣汤,妹妹得看着你哥哥按时服用。” “多谢姐姐,他不喝我也得硬灌。” 写好的方子递来,顾清稚出于谨慎,又垂首端详有无谬误,却见那字迹并非是饶儿的一贯笔触。 “有无出错?”男声骤起。 “未有。”她下意识回。 话音刚落方有察觉,心跳倏而一漏,她抬眸视去。 四目相对时,周遭喧阗灯火俱无声静息。 “哥哥,我们该走了。”姑娘察言观色地偷笑,纨扇轻摇,“这个姐姐要收摊了。” 她扯了扯兄长袖口,士子应道:“我们还未作谢,似此不太礼貌。” “人家夫君寻娘子来了,美景良辰在侧,咱们外人掺和个甚么。” 姑娘将他拽走,士子仍回味方才女子话语,回首再往那万宁桥下眺望时,已教人海遮住了视线,再不见影踪。 “张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顾清稚摇着他的手臂问。 张居正拉下她的手拢入掌心,任凭她朝自己肩膀贴过来:“并不难,一眼就能寻到你。” 不难么? 人头攒动,夏风夜放花千树眩人双目,他沿着张居谦所说的钟鼓楼外寻去,途中许多行人与她身形相似,然那双瞳眸皆不属于她,找寻数里,方在万宁桥旁视见言笑晏晏的女子。 甫一眼,便知是她。 “哦。”顾清稚话间竟似含了两分遗憾,“那还是不够有挑战,下回可得给张先生上上难度。” “我从未时寻你到戊时。” 顾清稚立时伸出双手将他掌心包住:“哇,我好感动。” 张居正注视她稍显做作的笑脸,虽知她是一贯擅长哄人,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别人都无甚差别,但缠绕心头的钝闷仍在触碰到她气息的那一瞬烟消云散。 他不由得回握她细腻手指,喉头滚了滚:“你今日是在此地坐了一整天么?” “是呀,好多人来找我。”顾清稚如数家珍,“我还碰到几个从老家过来的文人,他们都去拜访过我外公,还说我外公很想我。” 不愿让他听出自己想家之意,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他面色,发觉那眸底蓦然一黯,忙指向不远处的流淌玉河,改口找补:“看,好多游船。” “你想坐么?我陪你。” “好啊。” “罢了。”顾清稚走近看时又拒了,“怎么还是有艄公。” “不顺你心意了么?” “我只想和张先生两个人在一起。” “那我们去岸边坐坐。” 他回得毫无犹豫,顾清稚点头同意,遂牵着他手步至河畔,在挂着纱灯的梧桐树底寻了石墩坐下。 抬手接过缝隙间漏下的浅淡月色,她望向他:“今日的事,我都知道。” 如何能不知,街巷旁早有人以闲谈口吻提起,一个字不落全听进她耳中。 他笑了下:“区区一道弹劾,不要让它扰了我们。” 区区一道。 那是来自他门生的弹劾,他又怎会不耿耿于怀。 顾清稚追逐着他游移目光,而后定定锁住,将他心底事尽皆洞悉:“张先生很生气我也知道,傅应祯暗指你是三不足的王安石,你不愿被他这么形容。” 宋后史书多斥责王安石为奸臣乱政,张居正虽不如此认为,纵他自己被论为奸臣也无所畏怕,但他独独恐惧新政会被攻击为宋神宗时的变法,那将令他寸步难行。 他敛去那抹笑意,眉梢覆上忧容:“我以祖宗之法掩饰新政的改革意图,在奏疏中明言法令出自于《大明会典》,却还是挡不住舆论汹然。” “挡不住那就别挡了,都是饱读诗书的两榜进士哪有能看不出的,夫君再怎么掩盖也没什么用处。”她微弯十指,与他扣紧,“但那三不足之语不是王安石说的,是旧党们为了抹黑他强加的罪名,所以傅应祯的弹劾本来就没有理据,夫君又为什么要拿一句无稽之谈牵挂在心呢?” 一声长叹,张居正将她拥入怀中,指间流过的发丝柔软如水,缓缓摩挲过他的掌腹。 “你若是想回。”发顶传来他艰难词句,似在强忍着甚么情绪,“那便回去,一路千万小心,至那里记得常寄信予我。” 他知自己决然不情愿如此,但他也只想她能为之快乐。 顾清稚存心逗他,仰面道:“那我便待在江南不回来了,那里可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谁去了会舍得回来呀?张先生你说怎么样?” 手指僵住,望着她烂漫笑脸,他忽然后悔方才的允诺,隐约害怕她会真的言出必践一去不回。 “我请求你回来。”他强自抑制颤抖的呼吸,“我无你不可。” 顾清稚埋首入他颈窝,任凭他手臂箍得愈紧,身旁却有行人脚步声经过。 她本想稍稍直腰,张居正以为她是生了赧意欲逃脱,搂着她将身体微微侧过,低声道:“怕甚么。” “我不怕。”顾清稚笑起来,探首吻在他唇畔。 水流映着阑珊夜色宛转淌过,一望无际的萤萤河灯随之飘远,人们许下的愿望便也在灯火下悠长而去—— 感谢在2024-05-04 20:18:39~2024-05-06 17:5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太阳 56瓶;真的很想七! 7瓶;溯萱°、钉子头的盒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第66章 ======================= 是时, 张居正上《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制定新的提学敕谕,合计一十八款, 涉及对士习儒风的整顿, 对提学官、教官、生员的考核, 对社会风教的严格把控,诸如此类, 自不待言。 其首款即为“不许别创书院”的禁令: 「今后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 着实讲求, 躬行实践, 以需他日之用。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 空谈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 开请托之路。违者, 提学御史听吏部、督察院考察奏黜, 提学按察司官听巡按御史劾奏,游士人等许各抚按衙门访拿解发。」 此禁令一出, 天下书院、儒人、士子无不震动, 只因此法严令禁止了提学官别创书院之举,强调其对官学教官、生儒的督率之责, 用以加强其执掌职能。 也即意味, 各学派门生不得再私自聚集讲学, 令民间学说肆意发展、批评时政的门路基本断绝, 提学官也不得再私相授受致使取士不公, 一整天下儒学风气, 提振因民间讲学兴起而逐渐趋于衰败的官学系统。 一时舆论四起,纷纷物议充塞街巷。 日上树梢,墙畔萧萧绿竹飒然拂动,数年前栽下的梧桐如今已是亭亭如盖。 院内男女二人正伏案对弈,女子似埋首冥思苦想,而男子唇畔浅弯,抬眸注视陷入沉吟的女子。 “怎么执黑子还是输,罢了罢了,学不会。”顾清稚懊恼地扔了指间棋子,展下掀起的袖口,手扶膝盖起身欲离去。 “你若不乐那便不用学了,世上有趣之事不少,不必非得执着于此。”张居正温言,俄而亦随之离座,吩咐仆役收拾桌上棋盘。 张居谦和张敬修正于院落一角的水池子里逗那只乌龟,闻得这话,一大一小不由得对望了一眼,心生腹诽:兄长/父亲在他们撂挑子不干时可从来不会如此说,只会冷语批评:“万物皆非一蹴而就,行百里者半九十,若就此半途而废,天下岂有可成之事?” 直把他们听得正襟危坐,忙不迭点头道知错知错。 张居谦已赴罢顺天府乡试,只待放榜等候名次,因此这段时日难得在家中无所事事,纵是提心吊胆,也还算一身清闲,每天只以与侄子耍玩为乐。 而小修傍晚下了学塾即有小叔叔一道陪玩,张居正待他也不算严厉,这个儿子素来听话,乖巧得不似顽劣的同龄孩童,有些自湖广过来拜见的客人见了皆不由称赞,言此子颇与幼年时期的首辅相类。 这时顾清稚即会偷笑,张居正心知她在遐想垂髫幼童时的自己是如何情状,不由得瞥她一眼,顾清稚视而不见,继续摸鼻乐呵。 当远道而来的老友耿定向至府上拜访时,遥遥望见的便是女主人在垂首点茶,男主人于一旁悄然观赏之景,连庭内洒扫仆役皆放轻脚步,唯恐扰了两人恬静。 耿定向顿觉来得不合时宜,然主人们已共同步出二门相迎,皆是笑容诚挚:“耿先生来了,请坐。” “哪敢劳相公与夫人亲迎。”他作揖。 耿定向亦是湖广人,其两个弟弟一位叫耿定力,一位叫耿定理,为此顾清稚还评价为这家人理科气息浓厚,取名都是如此超前。 此外他还带了位陌生男子一道上门拜谒,那人身着黄灰道袍,唇下数绺长须,瞳眸锐利而清明。 “容耿某介绍,此乃安徽休县程大位,少时即长于算学,遇有算书无不痴迷研究以至废寝忘食。近来在编撰一部《新编直指算法统宗》,欲将珠算规则皆笼于其中,以正算法之误。”耿定向介绍时,那男子始终抱拳躬礼,却在听得一声清脆的“程先生”后诧然抬首。 顾清稚目光晶亮:“我认得程先生,您是数学家。” “哪敢称家,只是对珠算颇有些心得。”程大位惶恐抱拳,“夫人过誉了。” 顾清稚接道:“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不都是您发明的么?能有这般新奇创造,程先生是当之无愧的数学家。” 张居正见她有话欲与新客攀谈,于是延请耿定向至不远处树阴下的黄花梨椅坐下,商议福建清丈田亩事宜。 此策早已经过多年筹谋,于无数挑灯续昼的夜间打磨深思,只待酝酿成熟一日即可问世。 但他行事谨慎,非经再三思量从不轻易做出决断,眼下国库未丰,并非田亩清丈的最佳时机,因而召耿定向前来也是为了派他日后先于福建试点施行,再伺机推广全国。 另一边程大位见顾清稚将口诀信口拈来,疑心她对数算也颇具兴趣,试探问道:“敢问夫人可是也通晓算学?” 她点头,接过侍女递来的一页纸予他,倾下细眉,神态殷切:“敢问程先生能否向我演示您的新算法?” “夫人所说可是铺地锦之法?” “正是,我一直有所耳闻,只是无缘得知具体如何演算。”顾清稚侧首望向他,“何为‘法实相呼小九数,格行写数莫差池’?” 程大位即取了笔予她勾画演示,侃侃而谈:“即为将法数与实数两个数一个横写一个竖写相互呼应,一位一位地按照小九数将积数写于相应的格子里,其十位数写在左上方的三角格中,个位数写于右下方的三角格。” “我懂了。”顾清稚大悟,也取笔添画,“那右下方三角格的数即为积的零头,若是将左上方的三个格中数相加,即为积的十位数,相加时满十即进一位,若是一位一位如此这般做下去,即可得积之十位数、百位数、千位数了。” “夫人天资聪颖,看来对数算早有钻研。”程大位有些激动,瞳中泛光,“可是从前阅过相关书籍?” “算是。”顾清稚微笑,“我还会几何呢。” 一旁耿定向听得这边高谈阔论,不禁奇道:“夫人何以懂得这么多?竟连数学之理这般深奥领域亦有涉足。” 顾清稚唇角一勾,微弯眉梢难掩得意:“我可是医学博士,数理又有何难。” 再怎么说她过去也是学霸。 此言一出,除却张居正早习惯她惊人发言,其余诸人皆诧异望向她。 耿定向先行抚掌:“夫人博学,想那国子监博士亦非夫人对手。” 他不知此博士非彼博士。 “程某看夫人若从事举业。”程大位亦夸,“至少也能定为二甲。” “咳,诸公高看,我若做文章是万万比不得读书士子的,去赴试也是白白做人垫脚石。” 毕竟几十年寒窗苦读专门学做八股文,顾清稚自认她再怎么考前突击,也难于殿试这般惊心动魄的场面下完整呈上一篇全是论证说理的策论。 而程大位终于见一同时代人能对数理有如此见地,更难得的还是个女子,他也无甚男女之见,只当是知音难觅,当即恨不能将毕生所学悉数告知。 两人于是继续埋首切切恳谈起来,顾清稚所画几何图形于他眼中热络如每日家常便饭,两人还为计算不规则田亩的方法进行探讨,一时口舌如开闸放水,交流声隔着几个廊庑都能听见。 耿定向由衷道:“不愧为江陵相公夫人,所知果然广博。” 张居正笑道:“与我无干,皆是内子自身学识宏富,耿公这话若被她听去,她怕是会不乐。” 耿定向亦笑。 客人离去后,张居正见顾清稚仍抵额坐于原位,仿佛若有所思,不由俯身:“七娘可是有了甚么主意?” “有呀。”她紧了紧他披在自己肩头的氅衣,这两日受了风寒有些怕冷,初冬未至即浑身泛凉,打了个喷嚏道,“我觉得程先生精于算法,帮忙清丈田亩一定会有惊喜。” “这也是耿公邀他同来的缘故。我也正有此意,待清丈工程一举开启,我即委任程先生为耿公副手一道前往福建浙江等地。” “我也想去。” “去甚么?” “我也想去做社会调查。”顾清稚笑容盈然,“毕竟只有合乎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才能推动生产力嘛。” 她一开口嘴里蹦出一连串新奇名词,张居正虽觉疑惑,然一番细思之后依稀足以辨清她意。 “七娘之意是——”他是十六岁中举的神童,领悟力自然非常人可比,“不可急于求成?” “对咯。”顾清稚不吝夸奖,又觉鼻子作痒,捂唇打了个喷嚏,“张先生想想,若是政策不切实际,超出了百姓能够承担的能力,期望再高的法令也只会起到反向的倒退作用,如此徒增百姓负担。故而,张先生一心要用一条鞭法挽救大明经济,就该先切实做好社会调查,知晓百姓真正需要的是甚么,他们现今的生产状况又是如何,张先生要是操之过急,不光百姓要陷入灾难,底下官员们也会起反对之心。” “我打个比方。”她解释,“张先生让他们在河上修一座桥,他们偏偏要逆反,集体在地上修一座桥,还为此收取压榨百姓的高额赋税,如此不独官僚恨你,百姓也识不得张先生的好。” “你说得很好。”张居正思索片刻,道,“我会听取你的意见。” “这样才对嘛。” “但你得先好好养病。” “我没有生病。” 张居正望她:“你方才连打了两个嚏喷。” “那是有人在念着我呢。” “谁?”他下意识问。 “原来念着我的人不是你。”顾清稚瘪唇。 张居正笑了:“你不就在我眼前么?” 顾清稚刚欲支起身抱他,院外却骤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跑来。 她连忙又缩回椅中,只见居谦跑得气喘吁吁,撑住门廊吐息半晌,方听清他张嘴说了甚么。 “阿兄,嫂嫂,我,我,我中了!”—— 参考文献: 罗浩:《明代北京地方志中医院文化发掘研究》,北京中医药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王瑞芳:《明代顺天府妇女生活研究》,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吕曦桐:《明代北直隶瘟疫研究》,辽宁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赵伟、邓洪波:《明代提学官的书院建设与张居正的学政改革》,载《学术研究》2005年第5期,第108-117+178页。 第67章 第67章 ======================= 张居谦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恨不能将此消息告知每个路过的仆役。 然不过半刻功夫,家中所有人皆已知悉这个喜讯,更是眼瞧着他立在原地足足乐了半晌。 “我得写封信寄回老家, 告诉爹娘舅伯叔婶去。”张居谦行动力很强, 当即挽袖蘸墨, 提笔就落。 顾清稚忍笑:“这回你可成了张家栋梁了。” “还得感谢嫂嫂时常鼓励我,若无嫂嫂, 也无有我今日。”张居谦也不谦虚,激动之下就来抱她。 顾清稚便也大大方方承了这一抱。 苦读多年好容易中举, 张居谦自是心潮澎湃, 当晚便与一道高中的同科士子入酒肆中觥筹相庆, 并派人来称今夜不至二更不归家。 张居正耳闻,手览一卷典例,语气平淡:“中举而已, 何必得意忘形。” 顾清稚觉得有必要说句公道话:“举人也很不易了, 至少做官的资格是有了, 再说全国统共能出多少举人?” 张居正自卷册间抬眼:“你对他的要求仅限于此么?” 察觉到他目光投来, 顾清稚蓦地将手中正书写的一页纸撇往一旁,扯笑道:“是你要求过高, 一步一个脚印, 稳扎稳打嘛。” “在写甚么?” “没,没甚么。”顾清稚随手将一卷封面展予他看, “外公明年虚岁七十五大寿, 我在为他撰写寿序呢。” 她近来总是在神神秘秘书写一些纸页, 问时又不肯告知, 只说是一些不足为人道也的物什。 她如此隐瞒搪塞, 张居正也未深究, 只当她是有一些独特的雅好。 “寿序最重词藻,若你实在为做文章苦恼,我或可拟写两篇……其一署你姓名。” 张居正斟酌着措辞,却已让顾清稚瞧出他已经尽量不伤自己的心。 “张先生是首辅,怎好公然当着徐考官的面舞弊?”顾清稚咬笔,“外公对你的用词习惯只怕比对我的还更熟悉,逮到了咱们两个双双剥夺科考资格,算谁的?” “那你尽力罢,文章情感第一,辞令最末,况且我想你的寿序一朝寄往松江,毋论水平如何徐公收到即能开怀。” 顾清稚觉着有理,搁下紫毫走至他身侧,点头道:“看来还是你懂外公。” 她伫立一旁,开玩笑望他:“张先生想不想外公呀?” “……岂有学生不念恩师之理。”教她问得无言以对,张居正一时哑口,须臾眉间浮起怅然,“自隆庆初年一别,已多年未见老师音容。” 他是知恩图报之人,徐阶庇他在党争间蛰伏,邀他共拟嘉靖遗诏,又引他入阁,甚或当年以染恙为由请求回乡休养,徐阶大笔一挥逾矩放任他闲居六年,个中种种温情恩惠,早已超出世间寻常师生。 “张先生莫要难过,你们不是时常书信来往么?都说见字如面,阅信如晤,外公和你的师生情谊从未淡过。” 他抚上她搭于自己肩头的手背,仰面望她温和面容,她便倾下身去,与他额前相贴,呼吸相融. 用晡食时,顾清稚被请去看视一妇人产后风湿,张敬修下了学塾回家,膳桌上只余父亲一人。 “手上怎么了?”察觉出儿子掌心红肿,浑身又无摔伤痕迹,张居正问。 “没甚么。”张敬修敷衍。 “和人打架了?”眸中染上不悦。 “我从不和人打架。” “可是先生训诫了你?” 张敬修却低头不答。 “我问你话!”见他沉默,张居正不由呵斥。 谢媪见他逼问,出言为敬修解释:“修哥儿今日被学塾先生责罚了,又打手心又抄《礼记》,这先生也忒不像话,竟连首辅……” 她话音未落,即被张居正厉声制止:“谢媪!” 觉出对乳母语气稍重,略略平了声调,然仍冷言:“既受了责罚,必是犯下过错。” 他转视一声不吭的儿子,大喝:“张敬修!” “错不在我。”敬修咬牙,“是老师无理责我。” “大郎,先让修哥儿用饭罢,哪能饿着孩子。”谢媪苦劝。 “尊师重教尚学不会,用甚么饭!” “是,都是我的错。”谢媪刚想再劝,张敬修却利索地全部应承下来,“爹爹要骂,儿子受着便是。” 他身量尚小,然存着股难以磨折的傲气,自他那双亮汪汪的眸子中透过,稍顷,不甘、倔强的情绪涌溢而出。 张居正瞥见他眼角那滴晶莹,语气不自觉略有松动:“你犯了甚么过错?” “爹爹不用问了,儿子就是犯错了,自愿受罚。” 认错倒是很快,却始终紧咬牙关不肯说出缘由。 “不说,那便面壁思过去。” 敬修也不辩驳,自觉挺直腰背,跨步至墙角罚站. 顾清稚至家中时照例先入书房,除却桌案摊开的几卷文牍及数封草拟的奏疏,还有大半盏未饮尽的茶水。 摸去却早冷透,想主人已是离去良久。 桌上搁着一封信,题名是《答上师相徐存斋书》,她见是张居正与徐阶的回信,于是拿起借着烛火细细观览。 “既而获被末光,滥蒙援拔,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报主恩、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使老师经纶匡济之夜业,未获尽纾;不肖感激图报之心,竟成隔阂。 故昨都门一别,泪簌簌而不能止,非为别也,叹始图之弗就,慨鄙意之来伸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指尖轻颤,一股滞闷骤然将她笼住,心脏蓦地抽紧,继而薄雾缓缓覆上了瞳孔。 她一直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可当亲眼将这些文字读去时,那道道墨痕便如灼烫热流,淌过指间,蜿蜒于心。 将书信抄下置入袖中,她唤来饶儿:“夫君去了何处?” “相公阁中办事去了。” “可有说何时归来?” 饶儿摇头,却是顾不得经常不在府中的男主人,急道:“娘子快去看看小公子罢,他已经面壁思过两个时辰了,至今晡食还未用一口。” 踏入厅中,果见张敬修静立于膳桌旁的墙角,身后饭食皆已发凉,却是一口未动。 “去将饭菜热热,等会儿端过来。” 饶儿应声去了,顾清稚踱至他背后,和言道:“你爹爹不在,有甚么事可以和阿娘说么?” 敬修立即回转身来,张开双臂抱她腰际:“阿娘——”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手捧着儿子的脸,将他额前碎发捋至耳后,又捏了捏他软嫩的颊侧。 “能不能告诉阿娘,今日为什么会被先生责罚呢?”她柔声说,“我家小修一直是最乖的呀。” 张敬修揉着眼睛,扒着她衣带哭起来:“我……我真的没错,是先生先骂爹爹废罢天下书院,是儒家叛徒,我就为爹爹辩解,先生说我顶撞师长,就罚了我。” 顾清稚低首,握着他尚余绯红痕迹的手心,又望向他:“所以你不敢和爹爹说,是吗?” “我怕爹爹听了会难过。” 她弯唇:“我家小修真懂事。” 将他揽入怀中,道:“你爹爹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你现在不明白,长大了就能懂了。但你的学塾先生骂你爹爹,也是站在他所代表的立场上,所以谁对谁错都难以评判,你也不要因此而恨他。” “……嗯。”敬修在她怀里点头。 “既然这个先生不喜欢我们,那我们就不去学塾了,阿娘专门请个先生来教小修好不好?” 敬修挣开她怀,似是难以置信她会如此好说话:“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她笑起来,“阿娘什么时候骗过小修。” “阿娘最好了。” 见仆役已将热好的饭菜端来,顾清稚以手背拭去他的泪痕,眯起眼:“濯把手快来用食罢。”. “他食过了?”待敬修吃饱睡去,张居正方回。 “看来你还是舍不得小修嘛。”顾清稚忍俊不禁。 任仆役将腰带外袍解去,他望向顾清稚:“敬修可与你说了缘故?” “说了。”她点头,上前将他外袍叠放至一旁,“莫担心,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但我想另请个先生单独教咱们小修。” “为何?” “这个先生不适合他,都说因材施教,我们最好要寻个合适的。” “那可请个翰林,来日我择一位人品学识皆优者来家,询问他是否愿意。” “这可是全天下最精英的才子,夫君舍得吗?”顾清稚笑道。 “此非你心之所愿么?” 她承认:“还是被张先生看出来了。” “不独你,我亦有私心。” 这时门外有仆役来敲,禀道小郎君回来了。 “不是说二更么,回这么早?”顾清稚抿唇去迎,却发觉张居谦踏步进来,面色铁青,视向兄长的眼神竟含了几分愤怒。 “怎么了这是,谁给新举子气受了?”她惊道。 “嫂嫂得问问我的好哥哥了。”张居谦冷笑。 “你这是何意?” 张居谦紧盯长兄:“我原本不关注朝中事,一直蒙在鼓里,今日赴宴才知,座中士子无有不骂相公大人的,言他将书院废去是做贼心虚,是有意闭塞言路,好为他一手遮天的行径堵悠悠众人之口,还言……” 他忽而打住,不再说尽。 “还言甚么?”张居正却道。 顾清稚拼命给张居谦使眼色,奈何后者脾气上来,冷哼一声,硬顶道:“自古以来权奸有几个是好下场。” “你不可如此说你兄长。”抢在张居正作色之前,顾清稚制止,“你是至亲,怎会不明白他为的是什么?” “我还能不知?我的好兄长满心里只有他的新政,何尝为他自己,为他的家族考虑过?” “我如何不曾。”张居正蓦地应。 “空谈谁不会。”张居谦视他,“看来在兄长心中,至亲与新政孰轻孰重,已然有了衡量。” “够了。”顾清稚打断他,“你兄长为的不只是新政,他真正念念于怀的是这两京一十三省,难道这么久你都不明白么?” “我明不明白又有甚么用?”他眼眸泛红,语气渐激,“天下读书人都在骂他,朝中大臣背地里哪个不骂,哪日皇帝也发起怒来,咱们都抄家灭族才算干净!我看兄长是谁也不愿顾及了,那嫂嫂呢?敬修呢?咱们家爹娘呢?他们的安危你都视而不见了是么?” 他话音未落,倏而发觉眼前女子面色骤然发白。 “嫂嫂无事罢?”他终是心生担忧,闭了口来望她。 张居正怒视他一眼,随即伸手扶住顾清稚的肩,见她异样,虑及她风寒未愈,俯身问道:“可是哪里不适么?” 她摆手,忍下喉头涌起的一阵腥甜,强行扯出一个笑:“我没事,不过是想咳嗽罢了。” 不待二人发话,她忙抬首看向张居谦:“我想和弟弟单独说会儿话,夫君忙自己的去罢。” “你如此我不安心。”张居正示意仆役来端药。 “我没事的。”顾清稚展唇,“我也不会责骂弟弟,你放心好了。“ 候着他离去,她凝视绞着手不知所措的张居谦,轻声宽慰:“你不必紧张呀。” “我未尝紧张。”他解释,“我是担心嫂嫂。” “可我只担心你。” “我好得很。” “是么?”她抬目,“听了外界非议回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冲亲人发脾气,很好么?” “……” “那群人成天里就指着你兄长找不是,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顾清稚又道,“你要是把这些流言蜚语听进耳朵里,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愿?” “我比不得嫂嫂坚强。”张居谦挤出一行字,齿间咯咯作响,“我耳聪目明,无法做到充耳不闻。” 顾清稚无奈,伸臂欲抚他肩又被他向后躲去,那只手便堪堪落在了半空,只得尴尬地垂下。 “那你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么?”她叹气,将手塞回袖中,“他们言过之语说不准自己过会儿便忘得一干二净,你自个儿却是烙在心里,这又是何必呢?” “我……我只是不愿兄长再如此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张居谦道。 顾清稚笑了:“你兄长处事圆滑的时候你忘了么?他又非生来如此,何况历来有哪个宰辅能不受指责的,从来就不独他一个。” 张居谦怔忡。 兄长在任翰林抑或裕王讲官时皆人缘极好,虽仍不喜笑颜,然能从容审时度势,于各派党羽间周旋亦可全身而退。 一朝锐意改革即性情大变,不独冷面厉色,甚至苛酷急切,待凡是办事不合心意者或叱或逐,如此臣僚纵有怨气亦只得忍气吞声。 然而他却比顾清稚更早便与张居正相处于同一屋檐,目睹过兄长进士尚未及第之前神采飞扬、翩翩意气之态,虽已成过去,但他确信顾清稚并未亲历那般时刻。 “嫂嫂缘何如此了解阿兄?”张居谦蹙眉。 “你从前还说我不够了解他。”她带了两分揶揄口吻。 他一愣,嗫嚅道:“我那时还不知道,原来嫂嫂才是最懂阿兄的那个人,还是这般坚强的女子。” “我从前也没有很坚强。”顾清稚说,“是你兄长教会的我。” 张居谦不解。 “罢了,你不会明白的。”顾清稚摇首,也不答他疑惑目光。 “嫂嫂不说,那我便不问了。”他自觉不可再打扰,弯腰告辞,“嫂嫂好生休息,不用为我挂心。” “我送送你。” 临近卧房门槛前,绿竹随风摇曳,顾清稚停了脚步,蓦然望向他。 那眸光浅淡却坚定,令张居谦刹那为之一颤。 “毋论如何你要放心。”她低语,“有我在,不会让你兄长,也不会让我们有事的。” “我信嫂嫂。” “不信我,你还能相信谁?” 语罢,他的瞳孔中终于泛出了光—— 只是情节随人物的行为轨迹不可避免地会看上去有点虐(但也只是部分情节),结局肯定还是he的啦。 Ps:写到后期了,女主现在以及未来的一切行为都将为谋国谋身铺路,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感谢在2024-05-08 17:05:05~2024-05-09 20:2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的很想七! 15瓶;瓦青、钉子头的盒子、溯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第68章 ======================= 深秋, 梧桐寂落,鸟雀阗静少声,唯余扑棱棱振翅的轻微响动。 顾清稚本觉身体并无大碍, 奈何张居正坚称有病便须静养, 于是只得称疾在府中休息。 在家养病的日子里, 申时行第一个来探望她。 本以为她会在榻上躺着,不料她虽是满面病容, 仍能披着大氅在园中闲坐,伏案写着不知甚么的稿子。 见申时行打着揖过来, 便收起纸页卷入袖中, 起身邀他在园中对弈, 说如此便可不必为了礼教隔着屏风和榻上的我讲话,还不如坐下来面对面切磋一二,并称自己棋艺不精, 急需来个高手求教。 申时行本以为她是谦虚, 没想到三两局下来发现她这话确实很诚恳, 但连输三轮也未受打击, 仍兴冲冲地要求继续。 不过果然,下至中途, 她便开始过问朝中近事。 诸如张居正命令工部追回各省拖欠钱粮, 将抚按名下未完事件逐一稽查,计抚按诸臣五十六人, 未完者共二百四十一事。 “师相……是驭下过于操切了。”申时行面有犹豫, 手中白子在指尖停了稍顷, 吞吐半日方开口。 这回顾清稚有意换了黑子, 视着他双目:“其实汝默心里明白, 不是么?” “明白甚么?” 她弯唇笑起来, 落下一子:“汝默莫给我装糊涂,我不信状元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不知。” 申时行再落一子:“七娘的意思我已尽晓。” 顾清稚蹙眉,眼见着他那白子已占胜势,转动大脑又思了半日,边道着:“事欲成必须上下一心……哎呀,我要输了。” 申时行继续落子:“但朝中又有多少人与师相是一条心。” “若能意见相合,那又何须待下操切。”棋盘中黑子已然成了败局,顾清稚懊丧垂首,“汝默赢了。” 但集.权者又有多少能不受指摘。 “还未必,七娘仔细瞧,尚有翻转的余地。” 她思索半晌也着实寻不出这余地在哪个缝隙,遂主动申请作弊,真挚的瞳眸望向他:“汝默能否指教我?” 申时行也不在意输赢,将那位置指予她看:“若七娘下于此处,即有突围之机,反败为胜也不难。” “是我糊涂了。”她大悟,又将棋盘整理回原状,“但你毋须让我,这一局我输了就是输了。” “七娘还欲再下么?” “再来。”她愈挫愈勇。 “其实七娘可以换个旁的爱好,说不准愈能发挥天赋,这棋艺入门不难,但若要精进可非三日之寒。”申时行委婉提醒。 “汝默之意是嫌弃我,不想同我弈棋了?” “不敢不敢,时行与七娘也算是棋逢对手。” “哇,汝默这是在夸我进步了嘛?” 这时几个朝臣妻子恰好抬步而入,申时行一打眼,忙起身一一行过礼,又替女眷们斟茶、端上酥醪。 女眷们不由直乐,手执纨扇,掩着唇打趣道:“怪不得元辅相公如此爱重申郎君,什么事也要郎君去办,这般服侍人的自觉朝中有多少人能比得上的。” “那不都是为了讨娘子欢心?”顾清稚抢在申时行之前接话,“除了娘子们谁还值得申侍郎这般积极呢?” 女眷们大笑:“还是顾娘子嘴甜,比这糖榧还趁人心意。” “都是实言相告,有甚么甜不甜的。” 她将娘子们接待妥善,并始终保持和煦微笑,临走时甚或拖着病躯将她们送至大门外,娘子们目睹她憔悴病容,无不摇手惶恐婉拒:“莫送了莫送了,顾娘子快回去罢,您身体要紧。” 她素来爱与官眷打交道,无论是与张居正交好者还是助手,甚至一些背地里对新政颇有微词的朝臣们时而都能听见妻子对她的称赞,言其为人真心,常能笑脸相迎,每回宴饮只要有她在座,气氛必能活跃,不必发愁冷场。 好容易送罢客人得了闲,门前倏而停了辆轿子,瞧模样又是哪位朝中大员。 才欲迎接,却见一男子掀帘下轿,竟是张四维也提了赠礼来拜访。 “此乃我山西恒山特产黄芪,想着娘子身体抱恙特意携来,不成敬意。”象征性地表示完毕,张四维望了眼她苍白面色,将礼盒递予上前的仆役。 “子维可知我得了甚么疾?” 张四维一怔:“不知。” “哪个病不需对症下药?”顾清稚道,“既然子维不知,那赠我黄芪是何意?” 他抱拳:“是家母听说娘子身体不适,而黄芪最补,故而建议四维带来作礼。” 顾清稚喔了声,邀他进门在正厅上客位坐了:“原是老夫人美意。” “……其实亦是四维之意。” 她装未听见,视着仆役端来茶水,张四维启盖饮了半盏,却听她问声:“子维如今入阁拜相,诸事缠身,能抽出闲暇光临寒舍应不只是为了探病罢?” 张四维一愣,旋即若无其事阖上茶盖,瞳孔却眺向庭院:“本意确是为了探望娘子,此外还余一件微末小事,若娘子不喜,那四维不提也罢。” “子维都这般说了,我哪里还能不听呢?” 张四维终于视向她:“无甚大事,不过是四维一个门生冯梦祯,才学优异而列为会元,按理会元必能留馆,奈何他休了数月事假,回京时已然不得入,只得赴科道六部,因而四维欲请元辅相公开方便之门,莫要埋没一品学兼优人才。” 此事确是不大,但顾清稚并不打算应他。 “我认得那位冯梦祯。”待张四维语罢,她道。 “其乃会元,想娘子应是认得。” “但方才子维一句话言错了。” 张四维紧盯她双目:“请顾娘子赐教。” 顾清稚回视他:“我并不认为他如张相公所言那般品学兼优,学或有,品却无。” 张四维一怔:“娘子何出此言?” 她手执树枝,逗着案旁木笼里的画眉,一阵啁啾鸟鸣瞬时随之划过。 “我听说有个人娶了位从良的倡女,本是琴瑟和鸣夫妻相偕,可惜那女子中途不幸去世了,幸好那人是个有情有义的,还替女子的母亲养老。” 张四维不知她谈及此事是何意,蓦然见她鄙夷神色自眼中浮出:“你那学生却称自己与这位女子曾经有过情缘,与旁人宣扬与她的过往,将一位早已脱籍从良的女子名声肆意抹黑,如此人才,张相公还要赞他才德兼备吗?” 他脸色骤然难堪,吐息稍顷,回道:“四维门下学生众多,并未对其私人行径有所耳闻。” “那张相公既然已经耳闻,还欲为其说情么?” “娘子就当四维从未提及此事。” 顾清稚搁下树枝,令人将鸟笼挂回原处,展唇道:“那子维回去该不该对门生私德加以约束呢?都说学生毕竟是老师的脸面,我不希望视见子维被旁人议论为教导无方呀。” 张四维倾首抱拳,又因天色已趋近傍晚,因而她瞧不清他神态如何。 “娘子所说,四维以为颇为中肯,必时常切记于心。”他作别,“既然娘子抱恙,那恕四维不敢叨扰,此即先行告辞。” 顾清稚离座送他至了二门,才欲行礼,却听张四维忽然道了一声:“顾娘子。” 她见他回转身来,那目光于薄暮下晦暗难辨,却收敛于谦恭的作揖中。 “娘子方才意指四维教导不严,那四维同样有一中肯言语,不知娘子是否愿听?” 顾清稚不知他是何意,便道:“子维但说无妨。” “四维自认不擅教诲学生,然元辅相公却是过犹不及,顾娘子也应规劝元辅才是。” “还望子维详说。” 张四维一笑,随即抿去:“昨日圣上于文华殿诵书,读至《论语乡党》一节‘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只因将勃读成悖,元辅便将天子怒叱,侍立的诸学士无不为此心惊,四维知是元辅待圣上如严父教子,至于天子是否愿意受这庭训,四维也不得而知了。” 一语毕,借着朦胧天色将她渐趋难看的面色瞥了眼,俄而又启唇:“不知在顾娘子眼中,四维待门下之疏漏与元辅相比,哪个更需纠偏?” 顾清稚深吸数口气,平心回道:“子维愿意特来告知外子之过,我已感激不尽,足见子维真诚,但我亦是诚心相劝你约束门生德行,何必要争个对错呢?” 他微笑不答,视线扫过时,发觉她足下站立不稳,那垂于鞋尖的衫裙一角竟已微微颤晃。 张四维脸色如常,再次长揖一礼,将眸底那忽而生出的淡淡悔意藏去,道:“娘子保重罢,四维不再多言惹娘子不快,望您莫要再将万事牵挂于心,恐对您休养无甚益处。”. 向晚时分比之白日愈发寂静,月光透过窗棂缓缓游移,洗去庭院梧桐一身清尘。鸟雀皆已睡去时,张居正方自夜色中归家。 往日,此刻顾清稚若先他一步回府,定会道着“张先生回来了”,一面欢悦扑来。 然而今夜颇为反常,他不由朝门前视了眼,见她常用的马车早已停放在侧,然不闻那熟悉人声。 黯然之际,书房门吱呀开启,她从屋内缓缓踱出,身上裹了一条家居常穿的青白襦袄,却是蛾眉淡扫,容发像是精心梳过妆,应是为了待客。 张居正本欲唤她,瞥见她似是心事重重,眸间染了几分忧色。 在距离他两丈位置站定,顾清稚抬眸望向他。 嘴唇动了动:“夫君。” “夜深了还不睡么?”他上前扶住她,“我带你去卧房休息。” 她却又往后退了半步:“我不用休息。” “不休息怎会好?”张居正松开手,注视她忧思双目,“不论如何,你至少得喝药。” 她摇首:“一点风寒,无几日便好了。” 复又定定凝视他:“但我想与夫君说的事,我已思了多年。” “甚么?” “夫君可是因圣上诵书有谬而责骂了他?” 张居正始料未及她踌躇半晌,甫出言竟是为此,道:“不过纠误而已,区区小事,谁于你跟前说来?” 他隐约猜测必是今日前来登门的宾客之一,面上不显,心中早将可疑之人翻出。 “这并非小事。”顾清稚早料到他态度,因此也未急于辩解,“夫君应慎重思量。” “思量甚么?” “夫君不可待圣上如待敬修,敬修读不对,夫君责他是应该,但圣上又不是你的儿子,你待他严厉又有何用?他可会如敬修般懂你为他思虑的心吗?” 顾清稚开了口便忍不住追问,未发觉他瞳孔逐渐冷然,此刻平静地望她:“这便是你要与我说的事么?” 见他无甚波澜,她不禁激烈了语气:“你纵是将满腔心血全贯注在他身上,他何尝会识得你朝夕惕剔为的是甚么?他是皇帝,是万民之君,你硬要以父对子之道戒训他,他能体会你心么?” 他漠然推开书房门,任它再次发出砰然声响:“我受顾命之托辅佐圣上,便当尽君臣之分,何来投桃报李之说?” “你不求他感你恩德,那他若是恨你呢,你又该如何?”多日忧虑此刻尽数倾泻而出,却见他挑亮烛心的手一滞,蓦地转视自己。 “我以辅臣之义待圣上,又谈何恨?” “辅臣?皇帝事事依赖于你,御前奏疏题本哪份未经由你亲自过目,他就连温书需习读几遍也要询你意见,他转居哪个寝宫亦要由你去上奏,夫君可告诉我,哪个辅臣需要做到你这般事必躬亲?” 灯芯闪烁微芒,他眸色一沉,截住她的质问:“旁人不知我也罢,你又缘何为此怨我?圣上登极之时方是冲龄之年,凡事若我不勉力过问,又怎担得起这元辅之责?” “他如今一十四了!他早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他该自己站起来撑起他的九州万方,江山天下了!”她也顾不得甚么忌讳,直接无视张居正铁青面色,道,“你若一味如此庇护,他便永远只会缩于你身后,指望你为他挡去一切磨折困苦,末了他干脆怠政不理,这下好教你们君臣皆大欢喜了是么?” “顾清稚!”他厉声道她名字,“这便是埋藏你心底多年之语么?” “是。”顾清稚瞳眸透出倔强。 “那你不必再告知于我。”他冷道。 “我句句皆出于深思熟虑,为何你不愿听?” “此乃无稽之言。” 顾清稚顿笑:“是么?我请你放手让皇帝自理朝政,让他独自面对文官,让他亲眼看着守江山之不易,我如此苦心皆是为了你,你却视为无稽之言?” “你不必再说。”张居正神色坚决,“唯此事,我不能让步。” “你不让步,那便等着罢。”她掷下一句,即甩袖背身而去。 一卷书静卧于案,页角因闭门时所涌入的惊风飘起,蝇头小楷随烛火明灭晃曳人双眸,却化作一阵漆黑如墨的激浪,骤然将他本是清明的头脑掩去。 他闭目后仰于椅中,眼前昏沉不见天光,犹如屋外天色冷寂寒凉. 吏部。 公厅内照旧忙碌,诸官吏为久任法的具体施行皆提了不少奏议,尚书张瀚接过题本,唤住吏科给事中张楚城:“此法既是由厘卿奏请,劳你亲赴一趟文渊阁,将此叠奏疏上交予相公票拟。” 张楚城应,捧过奏本入阁中,恰见张居正与户部侍郎李幼滋交谈,于是自觉撤出厢外,默然静立。 “商农之势常若权衡,不可有所偏废,商可通有无从而利农,而农亦不可轻,其足以筑本以资商。”张居正道。 李幼滋颔首:“无怪乎相公禁令向商人征发繁科,原是为了培植商贸,减免关市税负,亦是为厚商而利农。” “我观荆州原是舟楫荟萃,更兼居于吴楚上游,今商旅罕至百业萧条,或可有科税太重之故。” 李幼滋拱手道:“相公眼观天下,李某佩服之至。” “生民之计,本该挂怀。”张居正视见门外有人候立,便唤他:“请进来罢。” “见过元辅相公,李侍郎。”张楚城小步趋至,向二人行过躬礼,敬上奏本,“请相公过目。” 张居正掀开,见其上有建议“贤能卓异者仍留地方久任,其才力不堪者,速行论调。” 他沉思片刻提笔批答,边举目望向张楚城:“此论甚在理,厘卿可有提议否?” 张楚城谦谨道:“下官以为不独赏罚须分明,间有才不宜官,官不宜地者,亦当量行更易。” “地方官升迁应如何?” “禀元辅相公,下官以为地方官若要升迁,当由抚按官荐举,唯此一路可行,勿为谗言所夺。” 言罢,他瞥向张居正面色,见他眸含嘉许,赞赏道:“厘卿所言甚是,我即刻票拟,及早付司礼监批红下诏。” 他并非固执己见之人,只要不触及他改革底线,群下若有切实可行之良策,他皆会于反复斟酌后倾心采纳,而绝非市井传言一意孤行,专横跋扈。 张楚城深知他脾性,于是作揖告退,却见一内宦打帘进入。 “元辅相公,陛下于文华殿召见。” 张居正即随内宦而去,殿内天子见其至,搁下书卷,举袍角视之:“张先生,请问朕这衣袍何色?” 他一语张居正便知他意图,伏身答:“禀圣上,视之乃紫。” “张先生错了,这衣袍本是青色,穿久而渝,故而张先生会看作紫色。” 张居正徐徐而道:“此色既然易渝,臣愿陛下寡服之。当年皇祖世宗皇帝不尚华靡,只取宜久者而服,非破敝则不更衣,故其在位久长。” “张先生期许朕已尽知,然朕不过欲易一常服,耗费并不甚巨,张先生可否允朕?” 他目视地面,并不抬眼与天子对望,声音缓慢却坚定:“臣以为不可,御服之供花费之巨陛下有所不知,此皆取之于民,陛下能节一衣,则民间百姓数十人可有衣交用,而陛下若费一衣,则百姓又有数十人受寒,陛下不可不念。” 朱翊钧嗫嚅双唇,瞳眸中映出御前帝师瘦削身形,似一只栖息于梁柱之侧的鹤,喉头滚动,良久方开口:“……是朕的过失了。” 张居正再请:“臣伏愿陛下惜福节用,效法皇祖,以生民百姓为恤,不可以一己之私而枉顾社稷。” 朱翊钧教他一席劝谏迫得缄默半晌,微笑道:“张先生所言在理,朕知先生胸怀,往后朕再不提奢靡费用之事,徒添生民忧困。” 张居正谢恩告退,内宦躬身送他步下玉阶,脸上挂着谄媚笑容:“圣上待张相公极是爱敬,连御袍更换也需垂询张相公之意,此恩眷隆宠,实乃我朝前所未有。” “夫君可告诉我,哪个辅臣需要做到你这般事必躬亲?” “你若一味如此庇护,他便永远只会缩于你身后,指望你为他挡去一切磨折困苦,末了他干脆怠政不理,这下好教你们君臣皆大欢喜了是么?” 耳旁内宦仍絮絮不休,脑内却突然浮起顾清稚斥语。 她鲜少有怨忿时刻,偶有人事令她不悦,亦不过是眼角沾染淡淡薄怒,此番却是一反常态与他发难。 见他沉默不答,只举首仰视天色已暮,内监察言观色,立时闭了口。 “小的即刻为您备马下值。”他曲身。 “劳烦公公了。” 门前顾清稚马车照旧在旁,车夫正半蹲着给马喂食草料,见张居正回府,忙起身问候:“相公回来了。” 他颔首应了一声,撩袍跨入门槛,庭前空荡荡无人,风拂绿竹簌簌作响,那股寥然倏而坠落心底。 唤住一路过侍女:“娘子呢?” 纵他并不认同她所言,他亦不愿两人之间因争吵生出嫌隙,思着或可道歉让她消气些许。 不想侍女却是茫然:“婢子是此间洒扫粗使,并不知娘子在何处。” “她就在府中,我问你哪间厢房你也不知么?” “娘子不在府中啊。”侍女眼神露出不解。 “甚么?”张居正以为听错,不禁复问。 “禀相公,婢子只知娘子不在,至于究竟何处,婢子便一无所知了。” 张居正摆手示意她下去,立时唤来管家:“游公,你可知夫人今日去往了何地?” 游公蹙眉,张居正觉他神色亦是不知情,果然须臾,他躬腰致歉:“老奴只知夫人购了路引,晌午即出了门。” “路引?”张居正心内一窒,脸色霎时发白,“她出城去了?” 游公疑惑:“此等大事,相公难道不知?” “你不让步,那便等着罢!” 昨夜她最末一语此刻跃出记忆,犹如石子砸落心湖,张居正怔了怔,只觉感官刹那迟钝,身子一僵,周遭景象愈发模糊。 他强自吐息,嗓音发颤:“叫申汝默来!” “慢着!”他蓦然又唤停了游公才要抬足的脚步,袖中指尖攥紧,喉间压抑怒气,“将张四维也叫来!”—— 感谢在2024-05-09 20:26:22~2024-05-11 13: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的很想七! 5瓶;瓦青、水晶葡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第69章 ======================= 稍顷, 二人即至。 下轿时,申时行与张四维刚好对视,张四维沉拢眉梢:“元辅为何夜召我二人过府?” 申时行作揖:“时行不知, 本以为尚书明了。” 张四维微哂:“连你申汝默都不知, 我又缘何能知。” “时行猜测乃是师相欲以公事垂问我等, 且事关紧急,因此夤夜来召。” “二位大人, 相公正厅有请。”管家来迎,将二人延入府中, 经过庭院步至正厅, 一道向主人行礼。 张居正回礼, 命仆役端两盏祁门红茶奉于二人之前,白雾随掀盖袅袅而出,遮掩过视线中的主人面容。 耳旁闻得他缓言:“顺天府宛平县县令有报, 官民田共计只剩下二千九百三十五顷余, 原嘉靖末年尚有三千四百二十七顷余, 此数百顷土地皆以赏赐功臣之名一笔勾销, 人丁名实不副,按册则有丁, 服役则无人, 天子脚下尚且地丁萧条,不得不引以重视。” 申时行亦多感悟, 乃答:“回师相, 学生观富者多享无税之田, 而贫者多空输无田之税, 如此贫者愈贫, 富者愈富, 郡县之所以不治,盖因赋役不均,而以豪族所欠赋税强加于贫民,宛平县身为顺天府首县,地丁流失现象亦如此胆战心惊,可见赋役已成朝廷首要问题。” 张四维道:“四维意亦与汝默相合,不平则鸣,不平则易为乱,民安方能邦固,否则横生动荡,皆出于赋税不均之故。” 二人言罢,皆安静等候张居正回复。 他聆听毕,忖度道:“赋役不均是我心头大患,明初设里甲本是为免民间出差之扰,如今却已成科派不公,负累百姓之渊薮,我欲着手改革里甲之制,先于其上解决赋役之困,劳烦二位明日拟一奏疏呈来。” “是。” 待张居正自宛平县田丁议至蓟辽边防城墙几寸几尺厚度,却仍不见停息之势,倏而,窗棂外三更滴漏骤起,悠悠敲响夜底凉风。 申时行望着他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的瞳眸,甚至还欲令仆役为客人添茶,而自己脑内已是昏沉滞涩,压抑良久,终于为难地动了动唇畔:“师……师相?” “汝默有何话说么?” 申时行抱拳:“目下已逾三更,恕学生不胜疲怠,实无精力应付边防大计,唯恐横生差错,可否明日再来拜望师相?” 张居正笑了:“我竟忘了时辰,汝默既然倦了,我派人送你先行归家便是。” 申时行谢过,心里却早已生出一疑惑,虽知他惯于夙兴夜寐,但今日竟无一人来提醒安歇,着实不像那人爱关切的性子。 但他自然不可当面与老师问起师母去向,只得更换方式委婉提及:“内子闻得师娘抱恙,欲亲调一羹汤送来滋补,敢问师相,不知师娘何时在府?” 张居正闻言,面无神情视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不见起伏:“她探亲去了。” 他是玲珑心性,见张居正一副不欲多言之状,深感自己发问得不合时宜,便也识趣不再提起。 张居正转视张四维:“子维倦否?” 张四维方才怔了一瞬,瞳孔掠过的刹那异样便教他尽收眼底。 “尚可。”张四维本是犹疑,触及他眸光后倏地即答,俄而,抿了一口刚添的红茶以提神醒目,“既是元辅有要事,下官不敢怠惰。” 翌日申时行入阁中办事时,瞥见张四维眼下乌青埋首于文牍之中,此刻正深深视他,意有所指:“汝默昨日好眠。” 申时行垂首抱拳:“不敢不敢,时行亦至寅时方歇,不过怎么看张尚书似是通宵未寐?” 还不是教你那师相足足款待到清晨方回,略梳洗罢便来赴了公门。 那祁门红茶气息犹在舌尖缠绕,他牵起唇角回:“彻夜谈事,也算是头一遭了。”. 暮色里张敬修下了学,刚送老师出府门,迎面即遇上父亲归家。 老师为张居正新请的翰林编修沈鲤,望见张居正远远踱来,须臾停了脚步,同张敬修一道行礼,唤了声: “相公。” “爹爹。” “不必多礼。”紧蹙眉目此刻稍舒,张居正瞥着儿子毕恭毕敬的小脸,复又注视身前翰林,“潜斋尽管实话相告,不知犬子近来课业如何,尚勤勉否?” 沈鲤面色青蓝,身形高大,虽是相貌平平遭过申时行调笑,但为人刚直坚毅,敢为世间不平仗义执言。 见张居正致问,沈鲤道:“公子已习读罢《春秋》第三章,常温书矻矻不倦,每日考问皆能答之如流,毋须下官重复教习。” 他绝非刻意谄谀之辈,人皆称其为端方君子,张居正恰是深知这一点,于是择他为子教学。 加之他又素晓儿子沉稳好静的性格,待沈鲤告辞后俯下身,与敬修仰面眨动的晶莹瞳眸相对,温和道:“先生固然夸你勤学,你也不可就此自矜,更应再接再厉,于艰深处刻苦钻研,知道了么?” 张敬修听出父亲语中赞许,小脸顿生满足,点头嗯道:“爹爹的话,儿子都记住了。” “……你娘亲可与你说了甚么?”正当张敬修以为父亲还要再以旁事嘱咐,不想却是为了这个。 但也不出他所料。 “阿娘让我好好听爹爹的话,不许惹爹爹生气。” 其实原话是:“要是爹爹责骂你,小修务必写信与我诉苦,阿娘替你教训他。” 但他眨巴眨巴大眼,在对父亲生来的敬畏驱动下,还是决定了自作主张歪曲原意。 “止这些么?”张居正凝视着他肖似其母的杏仁眼,欲再从儿子口中获取讯息。 张敬修肯定地答:“是。” “哦,还有。”他眯目作回忆状,垂下脑袋,“阿娘说要是客人跟儿子问起她去了哪里,一概回答探亲去了。” “那她是去探亲了么?”张居正问道。 张敬修继续转动脑袋:那也算是探亲罢。 遂继续肯定答:“阿娘是这么说的。” “去罢。” 见父亲摆手,敬修如蒙大赦快步而去,未几便消失在傍晚天光中。 他正欲提笔写下一封寄往江南的家书,此时管家来报:“禀报相公,戚总兵夫人王娘子前来与娘子叙话,既然娘子不在,那老奴不知是婉拒戚夫人,还是由相公待客?” “既是戚帅夫人,请她进来罢。”. 王瑛踏入正厅见礼毕,在仆役邀请下坐于客位,便先替丈夫转达了感激之意。 张居正与戚继光有知己之情,非独将拱卫京都的蓟州交付戚继光坐镇,替他挡去巡察御史捕风捉影的弹劾,亦将与他有隙的总督长官尽数调离。 对这堪称推心置腹的信任,戚继光夫妇自是感念不尽。 语罢,王瑛终于得以问起:“敢问相公,令正去了何处?” “……内子昨日赴了江南探亲。” “那真是不巧了。”她望了眼张居正神情,随口应道。 王瑛早从他犹豫目色中窥得就里,又联想到方才管家回答时语焉不详的态度,秀面不由渐覆忧虑,抚了抚鼻尖:“相公恕我多言,令正若出远门,盘缠不知有无带够。” 他见此话奇怪,不免追问:“夫人这是何意?” 王瑛柳眉蹙起,自他疑问中觉察出顾清稚并不曾对他提起,但此事重大不宜隐瞒,于是缓缓回道:“不瞒张相公,旬日前我曾过府来拜访顾娘子,偶然提及蓟镇修筑边防城墙军费紧张,娘子无几日便将她一应私房积蓄悉数捐出,因而我怕她因囊中羞涩不便出远门,方才见了相公回应,才确信相公并不清楚内情。” 语未罢,张居正面露讶然:“内子从未与我言及。” 王瑛颔首,对他反应并不感到意外:“我与顾娘子时有交游来往,素知娘子不愿教人为她担心,平日做了善事亦不爱宣扬,又或者时日相隔甚短,娘子尚未有闲暇知会相公。” “多谢夫人相告。”张居正指骨抵住眉心揉按着,已然不知心内泛起的波澜是何滋味。 王瑛洞悉,肃色道:“张相公不必谢我,只是容我冒昧提醒一句,凭我对顾娘子的了解,娘子是对相公无话不谈有事必坦诚的性子,若有误会,还是及早拆解为好。” 张居正听出王瑛言外之意,不禁视向她面孔:“夫人如何得知?” 王瑛抿唇:“相公说顾娘子去江南探亲,故此才知相公还是蒙在鼓中。” “不是江南么?”他惊愕。 她微笑,随后出言令他浑然一震。 “一字之差。”王瑛道,“娘子去的是江陵。” “……旁的黄州,探望她的师傅。”停顿有间,她方复启唇. 时至十二月,虽寒风凛冽扑骨,百里鸟兽无声,然始终未下冬日第一场雪。 火炉内暖意熏熏,屋里客人气度闲散,举止洒脱无拘,正斜倚一具乌木胡床,与灰发苍髯的青袍老者对坐而谈。 “谅王某那小园何足道哉?当年故友李攀龙李沧溟于济南大明湖南岸百花洲筑楼,取名湖上白雪楼,四面环水,往来宾客只能舟渡入门,那才堪称绝世风雅,王某那弇山园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王世贞抖了抖眉,温秀之气随即逸出其间,嗓音爽朗清润。 “李某闻那白雪楼只接待阳春白雪之士,若有俗客至当如何?” 见李时珍相问,王世贞勾唇笑道:“若有俗客临门,攀龙即高卧不出,而若有文士到来,先请投其所作诗文,许可,才会让人用小舴艋来渡他过水,看不上的就称‘亟归读书,不烦枉驾也’,直截了当赶其回去,半分情面也不留。” 李时珍抚掌:“那想必王御史每回拜访,李沧溟必有专属船只供你坐驾了。” 王世贞眼尾一挑,也不谦虚,上身微微后仰:“承蒙沧溟爱重,王某确有此殊遇。” 李时珍捋须,王世贞如今片纸可教文人争相传抄,四方雅士皆以在其门下奔走为荣,那清傲便愈发从眉目间渗出来。 他拈着须梢,转了话锋:“那既然李沧溟的白雪楼取阳春白雪之意,王御史所筑园林又为何取名弇山园?” “王某观《庄子》《山海经》皆记载有弇山、弇州,俱为仙境,览书时便生了羡慕。想着光宅邸只能供我居住,却不能令我的耳目得到欢娱,要想营造那仙境中的美景仙山,还是得建座园林,于是我便寻了设计上海豫园的那位张南阳先生,与我……” 他兀自侃侃而谈,门外骤然响起“嘭嘭”敲声,迫得他闭了唇舌,转过身子看向来人。 闻有客来,小童立时上前将门扉启开,“吱呀”一声,一裹着墨绿大氅的女子伫立于众人视线之中,身后跟了个提着箱箧的侍女,虽看行装着实风尘仆仆,盘起的乌发却仍不见散乱。 “老师好,师母好。”女子嗓音透亮,恍如一道白灿灿日光照入屋内。 “呀,王先生也来做客。”扫了眼厅中,瞧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女声不禁含笑。 王世贞支起身躯将来人定睛一瞧,顿时目露惊异,愕然结舌:“七娘怎生跑来了此地?” “我怎么不能来了?”顾清稚接过师母吴氏递来的茶水,“王先生一个苏州人不也在黄州?” 李时珍夫妇早于半月前收到她启程前来探望的书信,因此满屋里只有王世贞一人对她的到来大感意外。 “王某奉公在湖广任都察,凭的是朝廷旨意。” 王世贞上下打量她,而后收了目光,又抱臂道,“我固然知道七娘总想逼问我《金瓶梅》一事,但也犯不着自京城千里迢迢追来湖广罢?” 顾清稚啼笑皆非,险些热茶呛着了喉咙,掩唇咳了两声,胸口方顺了气:“王先生不愿说,我纵然追到佛郎机去也撬不开你的口,王先生要是真心想说,早就恨不能揪上来逮着人传扬了。有一回听闻宴席间有人说了王先生一件趣事,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 “甚么?” 见王世贞按捺不住好奇倾身来问,顾清稚扬笑:“那人和王先生讲,听说你生平以当代苏轼自比,但你只凭一件就比不得人家了。” “七娘莫说了——”王世贞已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甚么,忙摇手示意她闭口,一面作势要扶着膝盖离座。 顾清稚视而不见,笑道:“那人说苏轼一生几乎不为别人撰墓志铭,而王先生只要有人来求欣然提笔就写,至今写了何止成百上千。所以我想不通为什么王先生做着都察院都御史的要职,尚且还能成天在湖广四处游逛,吟诗作赋好不清闲。” 王世贞顿悟,一拍大腿:“原来七娘是巡视来了,王某这御史官印还是拿去给七娘配着罢!不过真要论哪个喜好游乐就得查办哪个,也该先自朝廷中枢查起,太岳身边的申汝默第一个就得被弹劾。” “王先生不妨细说。” 见顾清稚竖起耳朵作聆听状,王世贞笑道:“我与申汝默是苏州同乡,此人过去甚爱邪游,可是风流得很,七娘莫要教他朝堂上的谦谨姿态蒙蔽了。” “就这些么?王先生知道的也不比我多。”顾清稚并不表示惊奇,“但申汝默如今早就收敛了,至少据我所知,他可不会像王先生这般白日里就敢将公务撇下,自个儿到处当人座上宾。” 这回王世贞不得不从座中跳起,展了展坐出褶皱的袍角,哂道:“七娘原来是在赶客。” “我可不敢,王先生这回应邀给老师《本草纲目》写序,这么大的事业,我哪里敢叨扰。” 历经几十年的苦功,李时珍终于将青年时的理想付诸了现实,看着那几大卷一百九十万字的手抄本堆叠在桌案上时,顾清稚不由得啧啧,叹为观止:“老师这回终是大功告成了。” “还远远不够呢。”吴氏微笑道,“世上药材何止记录的这些,日后官人再有旁的发现,还得再添。” “那老师现今还在黄州府行医吗?” “正是呢,一大把年纪也停不下来,我也懒得劝,且由着他去罢。前些年满天下到处跑我也都跟着,如今能在这故乡养养老,也算安度晚年了。” 顾清稚肃然起敬:“师母着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 吴氏笑着打住她,问道:“晚上想吃些甚么?师母给你做。” 她想了想,扯过身旁帮祖父择药的李树初:“侄儿想吃甚么?” 李树初被方才一味辛辣的川穹堵了鼻子,还没缓过来,勉强哼声回:“我想吃嫩焯马齿苋。” “好,那就马齿苋。” “怎好让相公娘子吃野菜,这不是让你受苦?”吴氏一骇,话一落蓦地传来李时珍声音悠悠飘来:“李某草舍里没有甚么相公夫人,只有徒弟。” “对对对,老师说得是。” 顾清稚忙不迭点头认同,视见李时珍正伏案撰稿,踱过去弯下腰,挂上笑脸:“老师明日带我出去行医可好?” 李时珍抬首:“多年未考教你医术,也不知你倒退了不曾。” 顾清稚赔笑:“所以要老师亲眼见着才好嘛。” “为师还未讲完,你急个甚么。”李时珍搁笔,面向她,“明日给县令家的女儿诊病,你若出了差错,便是存心教为师在老家也下不来台。”. “李先生可算光临了敝府,小女的病可都指着您了。”李时珍虽是白身,但早在杏林闻名已久,因此纵是知县也须敬他三分。 “这位娘子……”县令瞥见跟在李时珍身后的顾清稚,试图从她面容猜测其身份,“莫非是李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忝称劣徒。”顾清稚回他。 县令笑了声,邀二人进了内室。 榻上躺着一位十余岁的幼女,双眸虚虚闭着,县令爱女心切,瞧着女儿无力咳喘的模样瞳孔中难掩心疼,长叹口气:“我这女儿也是命途多舛,出生无多久亡妻不幸辞世,撇下这个襁褓里的小丫头,她六个月上时又因风寒遗留了咳喘,如今一十四岁了,每遇劳累即旧病复发,我本以为不过是着了凉无甚大事,服些药便好了,不想情况却是愈演愈烈,这才不得已厚着脸皮请来李先生。” 李时珍道:“知县莫要心急,容李某爱徒为令千金诊脉。” “这位娘子么?” 瞧出县令似不甚信任,李时珍抚须:“知县有所不知,李某爱徒早已出师,于顺天府行医多年,看妇儿病比李某更有心得。” “知县宽心,且待我切脉才好再行决断。” 有顷,她已心中有数。 顾清稚道:“令爱此乃久病宿疾,人体正气耗伤,抗病能力因此日益减弱,敢问知县平日可是给她服用过二陈汤?” 县令承认:“我也略微通些医术,但凡给小女服过二陈汤也能痊愈,可还是旧病复发,这又是为何呢?” “知县这是治标之法,却不能治本,虽说风寒暂愈,体内正气始终未复,如何能好?” 县令如今对她已是信服,忙问:“那该如何服药?” “令爱风寒是小事,最首要为补气血,可服用川牛膝、淡苁蓉、天门冬、川黄柏、五味子各四钱,杜仲六钱,常服可令气血日增,蠲除劳损之疾。” 晚上归家时,在李府做客多日的王世贞眼见着外头连至三位驿夫,瞳中顿生兴致:“谁给七娘送的信?” “干王先生甚事。”顾清稚一面堵他,一面将三张信封依次拆开,展出其中信纸。 只草草瞟了眼其中一封末句: “祈请安好,不胜……” 身后王世贞已来偷望,噙笑道:“让我来瞧瞧张相公的文采。” 顾清稚“啪”地将信笺塞回袖,撇嘴:“王先生又不是没见过。” “那可大不同了。”王世贞打趣,“写给我们的哪能跟写给娘子的一样。” “王先生真的好八卦,想看自己写去,你心心念念的张相公自会回信给你。”顾清稚不胜嫌弃。 王世贞哦哟:“那张相公连寄三信,七娘怎么连一封也不回?”—— 感谢在2024-05-11 13:58:45~2024-05-13 20:0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皖鱼、仅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昵称 10瓶;真的很想七! 5瓶;瓦青、浮光跃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第70章 ======================= “你这脉案写得是甚么!” “不知学生哪里有错么?” “甚么弱小、濡细, 弱脉、濡脉已有细小之含义,你写个濡细、弱小岂非多此一举?” “……老师,我错了。” “又如虚大、虚迟等脉, 你怎可如此联举, 在脉案上掉书袋, 你是存心想教人看得云里雾里么?” “……老师我又错了。” 近来黄州百姓请李时珍看诊时,常见他身旁跟着一似是新来的学生, 而李大夫多放手让那学生诊视,有争议处即当场提出, 时而和言指点, 时而直接斥其谬误, 这学生被训也不显羞惭之色,仿佛早已习惯。 “适才我的话你可都记住了?”盯着顾清稚唯唯诺诺重写脉案,李时珍仍不忘耳提面命。 “记住了记住了。”笔下不停, 顾清稚忙应。 将载着脉案的药方写就, 她搁笔, 将这张白麻纸递予千恩万谢的妇人。 “令郎的病依照上头的药服个二十帖即可痊愈, 莫要整日躺榻上,也该多下地走动走动, 其余娘子放心便是。” 妇人连连点头, 将手往早已辨不清颜色的襜裳揩拭了把,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 面带歉疚:“大夫……这些酬金可够了?若是不够, 我再想想办法, 总能筹得的。” “哎。”顾清稚止住她话头, 瞥见她灰黄脸色, 往她摊开的掌中取了一文钱币, “娘子说的哪里话,哪能为了这几个钱劳烦娘子呢,我瞧令郎榻上还裹着薄被,入冬了最好还是做条棉的,以免受了寒愈发对病体不好。” 妇人却是眼角一湿:“我哪里舍得冻着孩子,若非因交秋粮时实在无办法了,将家里能当的全当了个遍,把那棉被也换了些钱交公,不然怎会让我儿受冻。” 那眼泪逐渐成了两行,顾清稚慌忙为她拭泪:“娘子莫哭,莫哭呀。” 她轻声哄着,复又悄问:“敢问是秋粮负担很重吗?” 妇人抽泣道:“本是犹可,奈何大户们倚仗势豪,不肯按期交纳秋粮,这地方官每月上报税额都有定数,他们拿大户没办法,就只能往我们小民这里多征粮来填补,这还不是苦了我们?” “他们为何敢违反朝廷法度,连秋粮也不愿交齐?”顾清稚惊道。 “都是宗室和勋贵之家,地方官哪里奈何得了他们,再加上他们或者和当官的有勾结,或者额外多占田土,以各种名义拖欠秋粮,只要他们有心,就不会想不到法子。”. 用晡食时,见顾清稚眉间紧蹙似藏着满腹心事,夹菜时也心不在焉,吴氏劝她多食些,一旁李时珍却早已洞悉。 “丫头可是为了那妇人境遇发愁?”他缓缓问。 顾清稚指腹揉着前额,忧道:“也不只是为了她一人。” “生民之骨血已罄,而国用之广出无经。”李时珍感慨,“昔日范仲淹尝云,‘读书学道,要为宰辅,可以活天下之命,不然时不我与,则当读黄帝书,深究医家奥旨,是亦可以治人也’,为师此生做不了宰辅,做个良医也算是能勉强救世济人罢。” 她放下手,瞳眸望向亦陷入沉吟的李时珍:“老师,明日起我想出去到处看看,再走访走访民户的境况。” 李时珍颔首:“你有这心自然是好,只是务必注意安全,为师让李树初跟着你去。” “看来老师只是瞧着严厉,其实心里还是关怀学生的嘛。” 扫了眼嘻笑的徒弟,李时珍忍不住呵斥:“少来!” 正这时,上回那蕲州县令竟亲自登门拜访。 “下官有眼不识夫人,竟敢让张相君夫人为小女诊治,望夫人不计下官之冒犯,下官在此向您谢罪。” 县令一进门即朝她作揖,教顾清稚立时哭笑不得。 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向他透露了前番来出诊的女子身份,不仅令她尴尬,更让这县令心下顿生惶恐。 “我在此地便只是大夫,知县只需拿我当医者相待。”眼见着县令仍是于心不安的神情,顾清稚便道,“若是知县实在过意不去,可否将本地户籍、田丁、徭役一应簿册借予我翻看?” “夫人为何要看这些?”县令不解。 她弯眉:“这些知县就不用问了,不过是兴趣罢了。” “既然夫人有兴致,下官即日便派人送您前往府署阅览。”县令也未深究,当即抱拳. “万历二年时我计太仓之粟为一千三百余万石,当时可支五六年,如今已逾一年过去,存粮或愈发宽裕。” 几位官员前来府中拜访张居正,多是询以公事,近来仓廪匮乏比之初年有所缓解,张居正有意将漕粮中的一部分改为折收银两,并欲因地制宜,视输粮或者折银孰更方便的实际情况而作出灵活处理。 此法于万历之前虽亦实行过,奈何因粮食储备不足时常叫停,如今太仓之粟越发丰裕,他便将此事上心,以为日后一条鞭法赋粮改折收银之法铺路。 见官员来问比例具体如何,张居正道:“至于漕运粮米,今查京通仓米足支七八年,但太仓银库所积甚少,可比照先年事例,将后年漕粮量改折十分之三。” 众官僚称是,各自提了几个疑问之后,见天色已晚,纷纷告辞归家。 宾客皆散,张居正重又踱回空荡无人的庭院,独自负手而立,眺见天外那轮雾茫茫的清辉,想起已离去多月的那人,一股寂寥蓦地袭来。 那股撕扯心神的念头纠缠着他,教他思绪难安,复又坐回书房那盏孤灯下,却意外瞥见桌上一封回信。 近日他已寄出数封家书,信上将他当面说不出口的言辞坦然道出,却不见只言片语从湖广传至。 而这是音讯断绝几月之后,来自她的第一封回信。 神色一滞,张居正曲起指尖,掀开泥漆,将信笺取出,且待细看时,迎面扑来的称呼却教他唇角骤然僵住: “叔大敬启。” 连他自己都不愿提及的表字,顾清稚自然也从不以此唤他,这番却避开了“太岳”“张先生”“夫君”一切可能显得亲昵的称呼,生疏而不失客气地写了这两字。 张居正只觉眼前这清丽疏旷的柳体成了刻意的避嫌,而接下来的内容更是丝毫未提及私事: “今欺隐田粮者甚众,宗室置买田产,常恃强不纳差粮,而管庄人等易与有司勾结。其中不乏勋贵者额外多占田土,概以钦赐勋田庄产名义,不肯入册承担义务,或有不愿运赴官仓,逼军私兑者。有关官员不敢催讨,也有人纵容包庇以分肥,如此,勋贵、豪强欺隐之弊日趋严重,叔大居相公之位,这般痼疾岂能坐视不理。” 其后附有当地秋粮一共缴纳数量,而豪族交纳多少,平民分摊多少云云。 通篇下来,笔调冷静理性,不见一个略带感情的字眼。 张居正深吸一息,视着信笺沉思半晌,即伸手挑亮烛芯,伏案撰写予户部处理相关事宜的指令。 撰罢,他又换了张崭新的竹纸,蘸墨,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泛着水渍的墨痕在烛下熠熠发亮,拂动着书写者的心弦,却未能来得及发出,始终搁置一旁。 只因此时,朝野发生了一桩震动人心的大事。 万历四年正月,辽东巡按使刘台上疏弹劾辅臣张居正,斥其十大罪状,言其擅作威福、暗害旧耆、偏私亲信、识人不明、目无朝廷、挟制科臣、摧折言官、不恤乡民种种,言辞愤慨,令人侧目。 若仅是劾奏,张居正早已见过何止一回,然这刘台是他门下学生,且又与当年傅应祯批评的改革时政不同,刘台此番直指老师大名,实为大明开国以来所未有。 此疏一上,张居正当廷于天子及众臣之前自辩:“依旧例,巡按不得报军功,而去年辽东大捷,刘台违制妄奏,依法应当予以降谪。臣仅仅是请旨戒谕,而刘台已不胜恼愤,迁怒于臣。且国朝两百年以来未有学生弹劾师长者,臣不胜惶恐,唯有去职以谢罪。” 他当即请求罢去一应官职,交出所有印鉴,天子望着素日清朗澄然的先生伏地落泪,那只断翅的鹤似是落入了泥泞,顿然不知所措,立时下了御座挽住张居正的手,慰留再三。 但他这回大约是真起了辞官的心思了,即使被万历强行扶起,回府后犹然闭门谢客,不出视事。 就连万历派去的中官亦被拒之门外,只得悻悻然回宫阙复命. 黄州。 “娘子辛苦,谅我这点小疾怎敢劳娘子每日亲来。”老妪感动地挽住女子的腕,“这么多路程,娘子却愿意不辞辛劳过来,这我哪能过意得去?” 顾清稚回握住她斑驳枯瘦的手,道:“我正好也是在这一带到处看看,并无多少麻烦,倒是老夫人您年纪大了,一点小风寒都不可等闲视之,切记保重身体。” 语罢,顾清稚在感激声中告辞而去。 近期她一直相当忙碌,多日来天不亮便起早出外,月上柳梢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一至案前即埋首记录。 “怎么才来无多时,七娘的脸都瘦了一圈了。”王世贞即日欲离开黄州,特来向顾清稚道别,审视着她无甚血色的脸,惋惜道,“不过来之时七娘就消瘦了不少,想是脑子里装了太多物什,牵挂的负累太重,这可不是甚么好事。” 顾清稚不以为意:“想胖多吃些就能胖回来了。” 王世贞摇头:“七娘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怎样呢。”顾清稚停住笔杆,脑海内翻来覆去算一个数字,随口嗯了声,“我这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王某是好心,七娘倒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儿。” “我自己便是医生,好不好的我能不知道?”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世贞眉头拧紧,“七娘和太岳一样的犟。” “这是好词啊。”顾清稚扯出一个笑容。 “说你们脾气固执,这哪能是什么好词?”王世贞不以为然。 “可我就喜欢固执的人。” 王世贞微哂,按了按耳侧颊骨:“那难怪七娘少给王某好脸色。” “难道王先生不是么?”这时顾清稚终于舍得抬眸,望着眼前挑眉谑笑的男子,“我一直记得当年王先生在杨继盛死谏后敢于出手营救,还为杨家照顾遗婴,我从此便知王先生也有一颗赤子心肠。” 他眉梢收敛,笑容仍在,却已添了别样况味,眼瞳中覆了层怅然。 王世贞长叹一声:“王某自认如今已不再具有。” 多年岁月浮沉,仕途委顿,磋磨得他与年轻时意气风发一心要领文坛宗主的王元美已判若两人。纵然夙愿已达,心境早不复当年。 “但在我眼里,王先生一直是那个敢于冒严嵩怒火,为公理四处奔走的白衣士子,这么多年从未变过。”顾清稚视入他怔忡眸底,温声道,“您是名满天下的文人,一支笔便能杀人于千秋万代,但我相信王先生不会再写不实之辞,更不会凭个人好恶抹黑于人,对么?” 她的瞳眸清亮纯挚,犹如月下淌落的一痕溪流,照得王世贞青红相间的面色无处遁形。 喉头一滚,王世贞艰涩道:“顾娘子何以言此?” 甚么三十二抬大轿,贪污奢侈,作风不端之说,皆是由你颠倒黑白、恶意夸饰,却教后人认作信史,至此真相被尘封,传言却甚嚣尘上。 顾清稚忍去不悦,唇角抿出一个微笑:“我只是望王先生落墨时能慎重对待笔下文字,您不是一向以司马公自许么?修史时若不同样严谨,怎么能对得起您的自我评价呢?王先生得为自己说过的言语负责。” 王世贞默然,稍顷,转首透过窗外仰视昏沉沉寒夜:“承蒙顾娘子信重,王某当记在心里。”. 一月落雪,竹上清响冬风敲坠之声,一点疏花稀稀落落开往远处。 “相公——”仆役匆匆跑入内堂来报,“陛下又派孙……” 话音在见到阖眼休憩的主人后戛然而止。 他识趣地不再相扰,近月来天子遣来的内宦何止一个两个,无一例外不是吃了闭门羹,张居正甚至见也不愿见一眼天子信使。 似是已多日未得安眠,那股身心俱疲的颓然笼罩了他,张居正于躺椅中闭目睡去,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梨花柳絮,钻过未关拢的窗扉飘进来,落入他的发间。 一径里白茫茫,身旁行人皆于风雪中迎面经过,不甚明晰的前方似有两个绯袍男子,其中一位身形颀长,另一位稍显矮些,正并肩沿着大雪笼罩的宫墙远去。 有顷,那位矮些的男子中途与友人作别,转向其他小径,不见了踪迹。 他再举目眺望,视线中只余一人继续在天光下孤身行走。 他不由垂首,雪上星星点点的足印深浅不一,已教多人踱过。其中唯有一道与众人方向相反,然仍坚定向前延伸而去,不见丝毫彷徨与停驻。 远处屋檐下,有一腰系玉带,鹤发白髯的老者捋须而坐,身旁站着一名眉目和婉的年轻女子,两人似已一路注视那人许久。 低头交谈了数语,俄而女子颔首,眸含坚定,撑起伞走向那个独行的背影。 男子发顶风雪蓦然教她蔽去,他欲去接过这把油纸伞,却发现那女子身影逐渐模糊,犹如梨花随春日流水逝去,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耳畔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女声: “休说这是大明两百年来第一件学生弹劾师长,便是历朝历代也未曾有几桩,那刘台竟是连亲亲尊尊之道也不顾了,我夫君心性高傲,怎能容下此辱?” 一道男声回答:“陛下亦知张先生冤屈痛折,但文渊阁如今无先生做主心骨,大明寸步难行,因此嘱咐奴婢务必要劝张先生接下此诏。” “陛下宠遇如此,我全家无不感激涕零,麻烦公公回去转告陛下,夫君即便无法再替朝廷效力,此心亦无一时离开陛下。” “但夫人您看……皇命难违,张先生一直不肯接宣敕,奴婢不好交差啊。” “我明白公公的为难。但这终归是我夫君做决定,我亦不好多劝。他如今自觉无颜面立于诸臣之前,也愧对陛下爱重,若是他执意不肯,烦劳公公替我家转圜了。” 女声由远及近,似是从天外传来。 张居正眼帘沉重,一时难以掀起,尚未从那恍惚的梦中醒转。 意识朦胧之际,仿佛有人俯身凝视他面庞,呼吸扑在他眼睫上灼热发烫。 想要辨清来人的念头忽地放大,驱使他强自睁开双眸,须臾,迷惘的瞳间悄然映出梦中人的眉眼—— 感谢在2024-05-13 20:05:52~2024-05-15 11:3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昵称 4瓶;瓦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77 第71章 第71章 ======================= 他疑心那是幻觉, 或许是大梦初醒让他头脑并不真切,故此才产生了不合实际的臆想。 ——上封信的落款还是半月之前,自湖广来此, 她怎会用了仅仅十数日。 果然, 当他勉强恢复神智时, 视线里已然不见了她的踪影。 不过又是一场梦中梦。 满目清明间,张居正不禁自嘲地牵唇。 他摇首逐去这自认荒唐的念头, 掀起袍角自座中起身,举目望见窗扉外飞雪已停, 于是踱步出门。 许是憩了太久, 他倏而觉出那日光混着雪色有些刺眼, 遂抬手拢了拢眉心。 “相公醒了?”仆役提着水桶路过,恰在檐下遇上主人发怔,便曲腰躬身问候。 张居正略略颔了首。 “相公可需要食些什么?”仆役道。 “不必了。” “您还未用日中食, 何不食些点心垫肚?” 张居正知他是好意, 便也不再拂却:“那便替我端一盘到书房去罢。” “是。” 脚步远去, 空无一人的庭院重又落回了寂静。 那股驱之不去的混沌重又浮上脑内, 似唯有案牍方能重得安宁,他回过身去, 步至书房门前。 细碎的声响透过门缝传来。 似有人在其中。 他知道是方才那位仆役端食物入了房里, 却未料到动作如此迅疾。 但已过去有顷,仍不见里间人折返。 张居正伸腕推开门扉, “吱呀”一声, 那蹲于木格前整理书卷的纤瘦身影骤然起了来。 手上犹攥着一册文卷:“我在替你按年号重整律例, 太乱了, 我怕你找不着。” “……嗯。” 张居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迟钝地注视着面前女子的杏眸, 手指僵硬,掩在袖中缓缓屈伸。 她显然不知他眼底的愣忡是为何,周遭静默了半晌,不由搁下书卷,那眸中竟含了局促:“你不高兴么?” 他未作回复。 颊侧滞了滞,她垂下眼睫,将那卷搁放在案上的书册塞回原位,复又扶膝自地上直腰,轻轻走过他身侧。 他闻见了一阵浅淡的梨花香气,似是从她发间萦绕而来。 想她应是刚濯过发,那湿漉漉的水迹在后背漫开,渗入那条月白对襟衫的肌理。 顾清稚闷闷地视着地面,步子朝前踱去,想着早知他如此冷淡,自己何必闻讯后旋即出发诣阙,用这十八天日夜兼程地回来。 原来他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期待她回来。 带着这股沮丧推开门,门页复又发出吱呀声响。 鞋尖跨出门槛,那刺目的雪光刹那笼罩了她。 蓦地,臂肘教人勾住,随即拽回,下一瞬身子被拥入怀中。 “原来你在。”张居正道,“你果然在。” “我一直在。”耳侧紧贴着他的胸口,顾清稚伸臂,隔着窸窣的衣料抱住他的腰身。 “张先生又没有好好吃饭。”她说,“张先生又瘦了。” “你亦消瘦了。” 顾清稚略微松开手,仰面望进他眸中。 她视见了那深埋于眼底不易被人发觉的疲惫。 “张先生累了么?”她温声问。嗓音间漾着的柔和如同一团棉花填塞了他的心房。 “嗯。” “那坐一会儿罢。” 顾清稚拉着他坐入圈椅间,身子斜倚在他怀中,俄而勾住脖颈,整个身子的重量便压于他双膝。 张居正揽她更紧:“七娘。” “嗯?” “我欠你一声道歉,那日令你恼怒,皆是我的错处。”声音仍含沙哑,顾清稚知他已数日未出一言。 她的唇角离他耳畔只有两寸,再细微的呼吸如今亦是清晰可闻,如潮汐中的浪水,一举一动皆可牵起他最深处的神经。 “张先生在信中已经道过了。”顾清稚轻声耳语,“我已经收下了。” 他每隔十日即寄来一封家书,信里开头除却“七娘如晤”,便是对当日之事抱歉,甚至还有几首诗,诸如“数宵有飞梦,先尔到江滨”,“唤愁江草年年绿,欲折蘼芜寄所思”之句,直把偷窥得的王世贞笑弯了腰。 “太岳竟然会写诗给娘子。”王世贞谑道,“除了应制,王某都多少年不见太岳写闲诗了。” 顿令素称厚脸皮的她红脸解释:“其实也写,只是不给别人看。” 这时门外骤然有人来敲,仆役匆匆赶入,手里还端了盘蒸糕,揖首道:“相公,那孙公公赍着宣敕又来了。” 仓促报罢,待看清屋内景象后,仆役不由大惊失色。慌张地错开视线,不等主人吩咐即猛然点头:“小的这就请孙公公先回去。” 话音未落便将蒸糕搁在桌上,躬着身退了出去,复掩好了屋门。 顾清稚咳了一声,抽回身子站起,视向沉默不语的张居正:“张先生是真心想辞官吗?” 张居正抬首望她:“你愿意与我从此归隐么?” “当然愿意。”顾清稚笑了,这正是她所求而不能得,“只是张先生口是心非。” 视线瞟向他沾染墨痕的指间,将他掌心拢入手中:“不出视事,但未曾妨碍张先生家里也在写公文呀。” 心思教她直白戳穿,他默然地将她手指包裹住,摩挲着那泛着凉气的肌肤。 良久,定定锁她眼眸,将深埋心底的疑问道出:“你缘何回来得这般迅速?” 顾清稚弯了弯眼:“因为我得病了。” 指尖蓦地一顿,紧张之色倏而盖过他面庞,他抬手将她脸侧捧起,左右审视:“哪儿?” 顾清稚微笑,抚上他的胸口:“这里。” “甚么?” “我相思成疾咯。”她道,“要听见张先生的心跳才能好。” 血液在他的心脏间汩汩流动,此刻正隐隐灼烫她的指腹。 积闷心底多时的情绪刹那倾泻,蓦然,张居正环住她的腰,埋首入她怀中。 箍着她身侧的手臂颤晃着,似是虚虚发软,顾清稚本想安慰他“张先生莫哭”,随即辗转成一声叹息,手掌覆住他的背,缓声道:“张先生若是委屈就哭出来罢,还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张先生。” “嗯。”千言万语缠绕于唇齿间,末了只能化作一字。 缠着她腰际的手臂不由愈加用力,雪光白茫茫钻入窗棂,张居正合目,那行清泪终于随之淌落于她的衣襟。 却忽觉颊上传来温热,他迷惘地睁开双眼,原是她微微俯身,将那泪痕轻柔吻去。 “张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么?”她的表白一贯突如其来,此时却神情认真,眼神泛光,竟是意外的肃色。 他一怔,仰首视她:“能与我言道么?” 顾清稚垂下首,凝视着咫尺外他的双眸,缓缓道:“因为其实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听不得别人讲我的坏话,若是传到我的耳朵里会教我什么事也做不好。可是张先生让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像先生这样的人在,哪怕漫天责难和攻讦如雪片飞来,也能坚守信仰,像耀目的日光一般前行,而只给世人留一个背影。我实在太喜欢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了,当然咯,其中我最爱张先生。” 孤独、痛苦、惶然,一往无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万世毁誉亦在所不计,她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 “我的张先生受委屈了。”顾清稚道。 张居正摇首,却不再畏惧于她面前显出狼狈:“不必为我忧虑,这些我早有所料,并不能奈我如何。” 不待顾清稚应声,他起身将案角搁着的一张纸页拿起,递予她:“你在黄州之时,我写了一封书信欲寄给你,虽未来得及发出,但思着与你当面看或许更好。” 她将这封未及寄出的信接过,捧在掌心疏略读去,瞳孔中唯映一行小字: “拟来日圣上亲政,当决计乞归,与卿同游于衡湘烟水之间也。” “你上回所言未尝无道理,待尘埃落定之后,我便上疏辞官,抛却这凡尘俗务一概不理,从此与你一道归隐山水,好么?”张居正道。 “好呀,我相信张先生,张先生从不会骗我。”顾清稚翻来覆去将信观览数遍,不觉眉梢微拧,“只是你这字……似乎还不如我呢。” 张居正闭了口,不再回言。 他小楷写得颇佳,唯独写起行书来时不甚雅观,纵然还算工整,但仍令她深感存在足以进步的空间。 顾清稚捏了支笔绕至他身后,笑道:“我来陪张先生练字罢。” “好。”那支笔被她塞入自己手中,张居正虽略有无奈,但还是欣然接受她的热衷。 她包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在那信笺的空白角落写下一行字。 烛火摇曳着两道人影,空缺的心口仿佛被刹那溢满,他只觉发顶的呼吸犹如细小的绒毛,一下一下地拂过那柔软的最深处。 手教她牵动着,不经意间,他已完全不知笔下写了甚么。 “张先生看,这字怎么样?” 搁笔后,耳畔传来她得意的声音。 张居正借着雪光与灯花望去,原来她带着他的手写了一句诗,墨香犹在纸间翻卷: “知我罪我春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 闻见他下意识念着,顾清稚从背后环绕住他的脖颈,附耳一声由衷夸赞:“对咯,张先生就该这么想嘛。”. 初春时节,寒气未褪,宫阙花园内唯有梅花悄绽,于墙边独自吐露幽静淡香,与冬风结为一缕疏影。 “张先生愿意重回阁中理事,朕心里不胜欢欣之至,近日来国计无有张先生主持,朕险些不知如何是好。” 坐落于水边的亭榭间,黄袍玉冠的少年皇帝斜坐当中一方小榻,手攥银珠耍玩着豆叶戏,一面与对面女子扬唇笑谈。 身侧还立着一个皇子打扮的幼童,生得粉雕玉面,正是天子唯一的同母弟潞王朱翊镠。因年纪尚幼,李氏不舍让少子就藩远离,于是心欲留他在宫中直到成年。 他也听不懂皇兄在讲些甚么,兀自在一旁玩着,间或朝内宦手里捧着的玉盘中抓两颗果子出来,小嘴细细咀嚼。 见天子心情甚好,顾清稚语调恭谨,答他:“怎敢劳圣恩如此隆眷,夫君与臣妇心中皆惶恐不安,夫君更是强撑病体接下陛下手谕,只求不辜负陛下厚望。” 闻言,朱翊钧不禁吃了一惊,手中才要掷出的银珠停在掌间,抬眼视她:“先生病了?” 顾清稚倾首:“臣妇不敢欺瞒陛下,夫君本就连月疲乏不堪,弹劾的折子甫送至御前,夫君自觉无颜面对君上臣下,当日归家即一病不起。因此夫君屡屡辞谢陛下手谕,也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允许其起身理事,绝非怒火攻心至此。” 听她和言道来,朱翊钧白皙的面孔上骤然浮现内疚意,教顾清稚尽数视进眼底。 他忆起当日张居正伏地落泪,那背影瘦削如竹,恍如殿外吹来一阵劲风即能将他折去。 喉中咽下苦涩,朱翊钧低下眉,歉道:“是朕的过失了,朕不知先生竟病得如此,尚且屡屡催问,还望先生不要怪朕才好。” “夫君甘愿为陛下殚精竭虑,只是臣妇有一颗小小私心,愿陛下宽恕。” 天子抖了抖眉:“朕何尝怪过师娘?师娘但言便是。” “臣妇不敢直言。”顾清稚垂首,声音似是含了笑意,“但臣妇愿与陛下打一赌。” 朱翊钧顿时生起兴致,不由噙笑:“师娘莫非是要与朕于这豆叶戏上一较高下?” “一较高下不敢,但臣妇自信能与陛下赛个来回。” 豆叶戏是朱翊钧居于深宫中无聊时发明的小游戏,常与宫人以此娱乐,规则为以一方色罗,界成井字形的九营,中间的一营为上营,四方的四营为中营,四角的四营为下营。 游戏之时,可用银钱或小银珠投掷,若是落在上营赏银九两,落在中营则赏银六两,落在下营则赏银三两,双抛可双赏,相反,落在营外或者压着井字,则均罚银六两。 “师娘若能投至上营,便是师娘赢。”朱翊钧不知她底细,双眸注视她面容,“师娘但言无妨,朕定会答应。” 有内宦捧着银珠献上,小潞王亦睁着双大眼等着看,顾清稚在满室目光中松松挽起衣袖,拈了一颗捏在手中,屏息凝神,瞳眸锁住朝中间那块巴掌大的小区域。 静心一瞬,她扬手抛去,那银珠应声在空中飞落,随着一道“当啷”清响,旋即坠于地面。 “夫人妙手,正中上营!”内宦定睛一瞧,忙拱手来贺。 “大姐姐投中了!”潞王欢欣鼓舞。 朱翊钧龙心大悦,亦是心服口服地抚掌,望着她曲身谦逊之态,爽快道:“师娘若有请求,朕无有不应,师娘尽管说来便是。” 顾清稚低声道出。 天子眼中果现出犹豫:“此事……” 她躬身回道:“来日方长,并非眼下。” 朱翊钧思忖片刻,方点头应允:“师娘于朕有恩,朕岂能不允。” “陛下当真?” 朱翊钧移目与她对视:“君无戏言。” 待顾清稚告退,朱翊钧便遣中官将她送出宫门之外,此时远处未结叶的柳枝树影间,太后李氏身旁随着两个侍女步至,前来探看天子近况。”圣母。”朱翊钧屈膝行礼。 瞥见地上滚落几颗银珠,李氏不禁皱眉:“皇帝素爱此道,切莫玩物丧志,把你弟弟也教坏了。” “儿臣多日于文华殿中苦读,今儿难得有了闲暇,不巧刚被圣母撞见。”朱翊钧惶恐道。 “是么?”皇帝逐渐年长,李氏也不便再多责罚甚么,收敛起不悦语气,转了话锋,“方才皇帝可是在接见哪位女眷?” 朱翊钧未作隐瞒:“是。儿臣思着许久不见顾夫人,请她来叙话。” 李氏颔首,示意宫人将幼子牵去,展袍于胡床中款坐:“张先生为皇帝鞠躬尽瘁,皇帝多示家眷以荣宠也是应该。听闻顾娘子在京中颇有名声,我思着皇帝不若亲自诰封一品夫人,也可彰显皇恩。” 朱翊钧应道:“顾夫人淡泊名利,儿臣恐她不会欣喜。” 李氏牵唇:“皇帝倒是心细。”. 顾清稚自宫门中走出,与送客的内宦作别,刚欲跨上垫在马车下的矮凳,忽闻身后传来一唤声。 “顾娘子。” 她知那声音来自于谁,便也不急于回首,只口头上回道:“子维有何事?” “数月不见,今日终于见到了娘子。”一身青色常袍的男子作揖,“四维特来向娘子道歉。” 眸中阴沉一掠而过,顾清稚此时方才转身,未能视见他眼底那抹幽微暗意。 她回礼,俄而问道:“子维又无错处,为何要与我道歉?” “此间难以谈事,四维欲请夫人移步街市,自有言语告知。”—— 知我罪我千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杨慎《病中永诀李张唐三公》 感谢在2024-05-15 11:30:28~2024-05-17 21:0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仅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太阳 20瓶;瓦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第72章 ======================= “四维不该与娘子言道元辅之过, 徒增娘子忧虑。” 清河石桥上,身旁人来人往,张四维视着身边投食喂鱼的女子, 低声道。 顾清稚衔挂了一抹笑意, 偏头看他:“此事与子维无干, 即便你不说,也终会传进我的耳朵里。” “娘子固然无有怪责, 四维亦问心有愧。” 语罢,连他自己都不由在心内嘲笑这言不由衷的本事。 “我不需要子维的抱歉。”顾清稚收拢了向外抛饼屑的手指, “子维若执意道歉, 不如告诉我这段时日京中发生了甚么事。” “无甚他事, 若娘子愿听元辅上疏颁布的律令,四维也愿一一道来。” 张居正无暇分身时,常指令张四维拟旨, 每回为文多能合张居正心意, 因此旁人无不认为张四维备受倚重, 无疑是首辅的心腹党羽。 然也只是旁人认为。 瞳眸映出桥下悠悠飘荡的河水, 顾清稚转开眼神:“那劳烦子维与我详细说来了。” “元辅上疏陛下新修《万历问刑条例》,立《户律》数条, 凡宗室置买田产, 恃强不纳差粮者,有司查实, 将管庄人等问罪。凡功臣之家, 除拨赐公田外, 但有田土, 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各处势豪大户, 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者, 及五十石以上则问罪。” “子维以为这些法令如何?” 视线与她蓦然相接,张四维也不回避,只略略倾下首:“四维以为,元辅敢冒权贵皇亲之威惩处欺隐田产之积弊,削其特权,足可见元辅不避权势,振弊易变之决心。” “那子维赞同此举么?” “此为痼疾,四维自是赞同。”他并非胸无大志之人,也正因如此,张居正的钳制愈发压得他阴郁之心日长,沉吟须臾,复又荡开一笔,“只是元辅相公做法过于风行,得罪贵人往往于己身无益,依四维看不妨委婉而为,徐徐图之。” “比如?”顾清稚挑了挑眉。 张四维道:“娘子可知元辅相公坚拒武清伯请求一事?” 武清伯即为李太后父亲李伟,圣上的外祖,当朝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 顾清稚摇首:“请子维详说。” “武清伯请拨国帑修造坟茔,元辅坚持只能按照旧有规章,由工部估价发银二万两,不得超支,武清伯自是不满,但即便圣上亲传谕旨令工部折价太薄重新拟来,元辅亦未改变主意。” 这并不出顾清稚所料,如若仅凭皇帝出个面就能让他在原则上做出让步,那也不是他张太岳了。 “夫君一心杜绝钱谷阴耗,力挽财政,此事毕竟是武清伯无理,圣上约莫不会怪罪夫君。” 皇帝确实不会怪责你夫君,人国丈便不会么。 张四维心底冷笑,面上不显波澜,只闲闲扬眸:“元辅行事自有主张,四维即便多言想必也是如风过耳,在他眼里定是不值一哂。” 顾清稚却否认:“子维莫要轻看了自己,夫君视你为左膀右臂,从来都将你的意见放在心上。” 他勾唇,也摊开手掌往水中投喂鱼食,扬腕间一群小鱼争相扑来。 “只恐娘子之意并非元辅之意。”他视着熙熙攘攘的鱼群,嗓音不辨阴晴。 “子维莫非忘了刘台的那道折子?” 她忽然提起这道令张居正难堪的弹劾,张四维不免讶然,沉下声调:“娘子何意?” 顾清稚眺望远方烟缠雾绕的市坊,并不看他:“子维忘了,你的大名也位列其中。” 他如何能忘,张居正私荐自己入阁已是逾越廷制,而自己的名声一向不佳,早在翰林院时便屡遭纠劾,但在外人眼中张居正却是如此信重自己,这更是添了首辅一条识人不明的罪状。 他面色一僵,强作笑容:“是四维不贤,负累了元辅相公,娘子若要怪,四维亦无可辩驳。” “辩驳甚么?”顾清稚忽问。 “……”唇角滞住,将启未启,欲闭半闭,顿觉哑口无言。 总不能辩驳自己并非他人所评价之“邪僻”、“善机权”,尽管他揣测眼前女子正是此意。 似乎本就不打算闻见他的分辩,顾清稚挽笑:“夫君信赖子维,愿以大事相托,故此才无怪他人将子维认作夫君一党。不过夫君本就无意结党营私,让子维无端受了骂名,我代夫君向你致歉。” 张四维眉梢拧出惶恐:“不敢不敢,能得元辅如此倾心器重,四维不胜荣幸与感激。” “子维又来。”顾清稚终于将半块油饼分毕,捏出袖中帕子将手指拭净。 张四维转瞳朝她瞥了眼,端见她虽是面庞清减,脸色却比上回红润了不少,深吐一息:“娘子不爱听,四维闭口便是。只是我这有一样礼物,还望娘子收下。” 僮仆随即递来一张鸟笼,其间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画眉,玻璃珠般的双目各处顾盼着,正咿呀学语。 张四维接过鸟笼,提在手间:“上次见娘子性喜逗鸟,恰好别人送了四维一只异鸟,思着白画眉品貌珍稀,娘子或许喜爱。” “我是很喜爱。”顾清稚一向不拒绝他的赠礼,爽朗拎过,“多谢子维美意了。” “娘子何须与四维言谢。” 告辞而去,他乘轿归家,却于大门口遇上才要出行的母亲王氏。 “母亲。”张四维行礼。 王氏停了脚步,将他上下审视了半晌,瞅他一身常服,似是散了班并未立即归来,不由出言提醒:“我儿可是赏乐去了?” 张四维矢口否认:“母亲误会了,儿子不过是出门办了些事,公务繁忙,何来赏乐。” 王氏抿唇,似是忽而忆起一事,问道:“前两日那丁侍郎送来的画眉鸟哪去了?我瞧着它伶俐有趣,教两句话便会说,正想着长期养在身边也好解个闷,如何今朝再寻就不见了。” 张四维一怔,旋即回过神,眸中掠过不自然神色,咳了一声:“却不知母亲喜欢,儿擅自拿去做了人情,既然如此,明日再遣人去买一只送给母亲便是。” 王氏眯眼,从儿子神态中逐渐窥见端倪,扶住侍女伸出的手背,灰黑双瞳紧盯他面容:“一只鸟而已,我也无甚在意。只是我儿如今位列公卿,行事也当稳重自持,莫要为了些微风月事落得教人弹劾的把柄,无端损你清誉。” 他如今还有清誉么? 似是被母亲的忖度搅得苦笑,张四维喉咙中蕴了几分晦意:“母亲过虑了,儿子公事堆积尚且难以应付,何来风月。” “但愿是我过虑了。”王氏意味深长地视了他一眼,“只是我儿莫要热脸贴人冷炕上,多少算是世家门第,何必要行那自降身价之举。” 张四维不置可否,挑开话题:“母亲欲往何处,晚上可需要派人接您?” “不必了。”王氏心知无须再多言,遂跨足朝门口停着的轿子踱去,侍女立时趋步跟上,原地唯萦绕她若有若无的末句,“只望你能将这份心思多用在官场上。” 哪里在官场上少用了心思,可又落得了个什么。 张四维勉强挤出一缕笑,揖首目送母亲出门. “徐先生要去往辽东?”临街酒肆阁楼中,顾清稚诧异问向面前两鬓斑白的男子。 徐渭近年来游遍江河南北,听闻他途经顺天府,顾清稚恐他不愿上门干谒权臣,便邀约他来市坊间饮酒。 多年颠沛已令昔日才子尘霜满面,他虚虚拈着酒樽,感慨道:“全赖戚总兵介绍,徐某如今得以赴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长子李如松,也算长个塞外的见识。” “塞外如此艰苦,徐先生身体向来不大好,可还熬得住么?” 徐渭把头一点:“劳娘子关切,徐某能至今日早已历经万难,谅那苦寒能奈我何。” 他目光望向阁楼窗外绿水绕山:“听说李成梁于辽东镇守边关功绩卓著,徐某百闻不如一见,早想结识那等杰出人物。” “休说先生,我也想。”顾清稚将心底话脱口而出,片刻又起身挽袖,为他斟满杯中清酒,“只是徐先生去了务必提醒李将军提防建州女真。” “为何?”徐渭觉出此间大有门道,未及接过酒樽,即抬目视她。 顾清稚当然不好明说,只隐而讳之:“只是希望将军切莫轻敌,虽说攘外必先安内,但这外患还是得须注意。” 徐渭仰脖,把着酒樽一饮而尽:“徐某已记在心上,谢娘子好酒相待。” 顾清稚又端壶替他再斟一杯,想起一事,眸光莹亮:“徐先生此番远赴边疆,家中藏的书画不知如何照管?” 徐渭脸上倏而赧然,视线飘移,兀自盯着那酒面浮沉,声音也不觉低了几分:“徐某一时不察教门下学生所骗,字画皆被讨要而去,藏书亦被变卖了小半。” 顾清稚骤然急了:“那可卖予我么?” 徐渭终于复视她:“娘子可需要?” 顾清稚双眸睁圆:“需要呀,先生既然要卖书,不妨都卖给我。” 他家所藏皆是古籍珍本,自然不可错过。 徐渭蹙眉,纵是知她识货有心卖予她,却是想起一处不便,停了一瞬,吸气道:“徐某家在绍兴,离此地何止千里之遥,这路途上来回运书可不方便。” “那无事。”顾清稚思索毕,道,“我外祖家离先生老家近,不妨先送往松江去,待我过去了再运回来。” 然而她回了家才意识到,自己未必就能去得了江南。 前番去了湖广未有几时,此时若贸然提出再往老家探亲,顾清稚很难保证能不能得到同意。 但尝试还是得尝试的。 徐阶老成蕴藉,轻易不将心事说穿,然来信中话里话外皆是江南春水绿如蓝,游人只合江南老,只需人能识字便可读出个中深意。 外祖母张氏不若徐阶羞于表达感情,直接在附信中提出还未见过曾孙,听闻生得白皙如玉,沉稳内敛,若能亲眼一见也算是圆老人夙愿。 顾清稚思着多年未回老家,也未得再见外祖父祖母,又将届徐阶七十五岁大寿,这令她愈发归心似箭。 轻手轻脚踱至书房,顾清稚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扉。 不出意料,果见那盏熟悉的孤灯之下,男主人又在伏案书着那永远奏不完的题本,时而凝神思索,随后又援笔蘸墨,即便背影清削,也无碍他一遇文牍便不知疲倦。 顾清稚最爱看他心无旁骛之态,于是安静了半晌,俄而压抑鼻尖呼吸,缓慢绕至他身后立定,屏息将那笔下奏疏视去: “圣母与皇上必欲破例处之,此臣等所以悚惧、而不敢擅拟者也。夫孝在无违,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踰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辅弼,不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慈垂鉴。” 她正专注观览着,不防烛火将她投射出的阴影在纸面上放大,张居正抬首转视,蓦地,被她从背后搂住脖颈,往眉心轻轻啄了一口。 “在写甚么?”偷袭成功,她心满意足地问。 稳定心神,张居正搁笔:“《请裁抑外戚疏》,上回你寄书言皇亲多占田吞利,我思此于开源节流多有阻碍,不妨借武清伯违令请拨国帑之机,上奏陛下将此弊疾除去。” “哇,那张先生不怕得罪了他们吗?不说这武清伯,那些国公贵戚们哪个不是享受惯了朝廷的丰厚待遇,张先生此番硬生生要将那些优礼夺去,不怕他们会因此怨恨你么?” “你若真心存有这疑问,便不会问我。”张居正任凭她肆无忌惮地搂着,声调平稳。 顾清稚保持紧搂他姿势不变:“张先生懂我。” “先生——” 一听她嗓音开始漾起软,张居正当即作出反应,冷静道:“你有何事?” “无甚,就是见了新科探花郎,觉着很是倜傥。” 张居正斜她,神色淡淡:“春闱未开。” “……我说的是上一届。” “你想言甚么?” “唔,我想起家里也有一个……探花郎。” 话音未落张居正便知她想表达甚么,却也未作打断,待她吞吞吐吐地道完,一双手折起那道题本,叠罢,复将墨砚放归原位。 他敛手回袖,自座中站起身来,端详着她欲言又止的面庞。 见他探寻的目光锁定眼角位置,仿佛是那儿有甚么污渍未擦净,顾清稚不由得额间冒汗,欲找面铜镜来整理仪表,尴尬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是。”他颔首,须臾倾身过来,“你眼睫上落有灰痕。” 顾清稚大汗:“想是画眉时沾上的墨黛,那我去取副帕子。” “不必了。”张居正一语截住她转身的脚步,“我来替你拂去。” “好。” 顾清稚仰起脸,乖乖闭上眼,意识到那绵长的呼吸声渐趋靠近。 张口欲出的言语被堵回嗓间,顾清稚阖着眸想,原先赵贞吉跟高拱抱怨他的话好像着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世所谓妖精者,张子其人也。” 此路宣告不通,顾清稚只得另寻他法。 恰好隔日便有表弟徐元春来访,其为徐阶长孙,也是徐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后辈,而立之年未至,自松江来京赴殿试即榜上有名,目前正于刑部任主事。 因徐元春此前一直居于老家,与顾清稚不似如其弟徐元颢一般亲密,为人也更温文守礼,举止进退谦和有度,颇肖祖父。 “元春弟弟在刑部可还吃苦?”顾清稚笑眯眯问。 徐元春抚了抚耳根,实话实说:“不算清闲。” “那就是很累咯?” 徐元春抽回手,瞥眼四下未瞟见其他人,语气也不委婉:“恕弟弟直言,我朝六部几乎无有不苦的。” 这她当然知晓。 “但要说最疲乏者,则非刑户二部莫属。”徐元春续道,“户部须奉命治理赋役不均、扭转国匮库竭,刑部须随时接令修改律例,三法司及刑科复审复核,去岁太后意欲赦免死刑罪囚以彰宽大,相公固辞曰不可,于太后与陛下之前据理力争,终于以太后松口让步告终。” 徐元春言谈间流露出对张居正顶撞皇尊的叹息,她焉能听不出,亦知他也是出于好意,解释道:“夫君严申法纪,以求禁奸止过,而非为了情义仁慈一味姑息,太后是位见识深远的女子,想她必定是能体谅夫君苦心的。” “但……” 徐元春启唇将答,刚吐出一字,却见张居正一身纻丝纱罗绯袍,腰挽玉带,发戴金丝沿边冠帽,信步踱入前厅。 他倏地把话锋吞回,捏着瓷盏抿了一口茶水。 “相公。”润罢喉,徐元春连忙搁下杯盏,直身躬礼。 “夫君要上朝去了?”顾清稚一双瞳眸紧盯着张居正的装束。 “今晚阁中有事,我或许宿于直庐明日再归,你不必等我,入夜自先睡罢。”张居正早习惯她看自己着朝服时毫不掩饰的打量,夹以旁若无人的“张先生好帅”。 顾清稚夸完,低首咳嗽一声,掷给表弟一个眼风。 徐元春立刻会意,迅疾跟上:“元春欲与礼部告两月假,请求相公准许。” “有何事么?” 徐元春缓答:“元春入仕以来已逾两年,现今思亲心切,愿暂回乡服侍祖父左右以尽孝道,望相公成全。” 张居正闻言,视了他一眼,俄而又瞥向在旁保持沉默的顾清稚。 迎着他不辨喜怒的目光,顾清稚扯了扯唇,小声道:“夫君不要阻碍人家祖孙情深嘛。” “哦?”张居正悠悠视她,“仅仅是人家么?” 顾清稚耷拉下眼眉:“张先生太狭隘了。” 你言过会一直陪在我身旁,他心道。 他自问平生推心置腹相待者甚多,但后者多见背于己,虽是早惯于平常以对,然而当她亦如此巧言令色却心口不一时,张居正一时难以分清心底浮起的情绪究竟是不是愠恼。 他深自吐息:“非我狭隘,是你背诺在先。” 语毕,一概俱不理会,他撩袍跨过门槛,在身后两道愕然视线中疾步而去—— 4d:阴暗爬行中。 感谢在2024-05-17 21:03:01~2024-05-19 20:5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皖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的很想七! 5瓶;浮光跃金 2瓶;瓦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第73章 ======================= 西四牌楼下的坊市, 照例摩肩接踵。 顾清稚携着王瑛看罢新入京的杂剧班子,观了会儿街边雕刻竹器的吴中工艺,又去千年古银杏树下求了签。 “瑛姐姐求了什么?”顾清稚好奇张望。 王瑛含笑道:“但愿天下海波平, 夫君与我可从此解甲归田, 做一对寻常农家翁媪了。” 她身形高挑,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笺纸挂于树梢,见顾清稚岿然不动, 不禁低头疑问:“七娘不求一个么?够不着我替你悬上便是。” 顾清稚摇首:“不用了,我求过了, 愿望求多了就不灵了。” 王瑛弯唇, 伸手刮她鼻尖:“七娘还懂过犹不及。” 走了半日, 二人皆已双足疲累乏力,于是择了一处清静茶寮歇脚,唤茶博士点了两壶龙井。 终于得以释放情绪, 顾清稚郁结难抒, 闲坐支颐道:“怎么办嘛, 我又惹夫君生气了。” 王瑛注视着面前垂首闷闷不乐的女子, 噗嗤一笑,接过茶博士端来的乌金盏:“若是张相公真能为你想回老家探望长辈而生气, 休说你了, 我也得不顾情面替你指责他。” 顾清稚眸光终于从纯白的茶汤表面移开,目睫眨动:“那夫君为什么要生气?” 王瑛暗叹, 点她道:“一定是你之前下了甚么信誓旦旦的承诺, 转眼又反了悔, 张相公如何能不恼?” “可就算他没有真心着恼, 他还是不同意让我回去。”顾清稚又想起甚么, 神色恹恹。 王瑛道:“你好好与你的张先生谈谈,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向会对你做出让步。” “娘子。”茶寮内有人掀帘而入,顾清稚定睛望去,饶儿手中捧着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地撩裙提步走近。 “你拿的那是什么?”顾清稚盯着她手中物问。 饶儿将卷轴搁在案上,指道:“相公吩咐拿回家给娘子的。据传话的小厮说,相公还在阁中忙事,命令直接拿来转赠给娘子。” “喔。”她应了声,将眼前平铺于桌案的这幅书法视去,笔力雄健,韵富于势,落款为“松雪老人临十七帖”。 “这是赵孟頫的真迹?”她蓦然眼中熠熠,不禁抽气,“夫君送了我?” 王瑛乐呵呵评价:“张相公这不是哄娘子高兴来了?还说甚么怕他生气,该是相公怕你才对。” 初时的喜悦却被冲刷而去,顾清稚一点就通,复又闷首:“夫君这是不想让我回去,有意拿书画哄我。” “这可是赵孟頫的亲笔,你可莫要不知足了。”王瑛怒其不争,恨不能敲她脑门。 茶寮外街巷喧嚷,牌楼下人头攒动,时已入夏,道旁浮瓜沉李,担铺里卖的漉梨浆、姜蜜水、沙糖冰雪冷元子备受青睐,早已教客人哄抢一空。 顾清稚透过窗扉望着底下人来人往,却不知朝中已然掀起一大风波. 文渊阁内,守在门口当值的内宦正睡意熏熏,闻得脚步声传来,掀眼见申时行步至,忙抖擞精神挺直腰背,曲身请入:“申侍郎请。” 申时行踱进阁中,却见三副桌案前唯空了一人,行毕礼,问向张四维:“师相何在?” 张四维道:“工部公厅。” 又视了他一眼,下笔未顿:“汝默有何事可告知于我,我替汝默转致元辅。” 申时行将一叠折子搁于案头:“吏部近来奉命派遣抚、按官赴往州县卫所深入稽查,整饬吏治,汰黜了一批地方官吏,我将名册送来与师相过目。” “还有他事么?” 申时行摇首:“有劳尚书,还余一件下官面呈即可,不知师相何时方回?” “为那武清伯请拨国帑事数月仍是决断不下,元辅应在与工部诸僚属商议。” 申时行蹙眉:”师相谏疏一上,太后不是早已指示撤回谕旨了么?” “太后光风霁月,接阅谏章后明确下谕不私宗亲,武清伯却未必心服。”张四维未回言,次辅吕调阳抬首答。 申时行暗叹张居正与勋贵矛盾怕是从此难调,蓦地见张四维指尖陡然一颤,眼梢深拧,似有惊色。 “尚书如何?”他见事态有异,忙上前一步探看。 “有人弹劾元辅私庇内家,纵容女眷骄恣妄为。”张四维将数封奏疏弹开,申时行讶异接过,攥在手中细观,其上皆是指斥辅臣之妻顾氏目无纲纪,倚仗皇恩蔑视法度,而元辅不事戒束,一味包庇其妻,疑有同谋焉。 “师母一向恭谨和善,怎会遭人弹劾?”申时行大惊。 张四维冷道:“只要教人盯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申时行目中已积愠意,继续往手间这道章奏视去,其后还列举罪状数条,称顾氏越过有司逾制捐献私囊,美其名曰以供修筑城墙巩固边防,实则恐受辅臣张居正授意,与边镇重将勾结密谋,暗藏祸心。 又牵出戚继光每年进京述职必定拜谒辅臣私宅事,指责两家书信来往密切,常于深夜门户递进,喘息相通,国朝将相岂可勾连至此,无疑是居心叵测。 更道顾氏深受圣上恩遇,皇帝怠学游乐却不加以规谏,甚至诱帝共以银叶为戏,将西洋邪术歪道传以惑帝,凡遇西洋题目必称誉不已,辜负皇恩,有违名门淑德。 最后还将顾氏过去误用虎狼药险些将一平民致死旧事翻出,谓其德行不修,视有疾者性命如儿戏,有辱杏林之风云云。 申时行脸色逐渐难看,将这一沓折子向桌案掷去,恼道:“师母无辜受小人谗害,时行纵职小力微,也当于廷前为其分辩。” 你申汝默何时变得如此激进了。张四维静静端看他忿容,抵额若有所思,俄而道:“此事关乎朝官家眷声誉,必得待元辅回来之后再定夺,我等不可擅做决断。”. “子维切勿与内子面前提起,也毋须透露于他人。”张居正面色铁青,视向张四维诫道。 指尖业已攥紧,唇锋抿出一道削薄细线,张四维即便距他三尺之外站立,亦能清楚感知他此刻怒火。 低首应:“四维绝不泄露半字。只是陛下恐已接此劾奏,不知元辅该如何决断?” 折子既然送来了内阁,那毋庸置疑已经上呈过皇帝阅看,此疏无论对象,亦或事体皆属重大,天子没有理由将其忽视。 张居正下颌紧绷,深吐数息:“我自会赴御前与圣上奏对,一切皆是我牵累内子,不当让她卷入风波之中。” 诸上奏者不过是籍籍无名的朝中小吏,而背后是谁指使,他自然心知肚明。 自请求裁处勋贵旧戚特权起,他便已有所预料。 从古至今剥夺人既得利益者,几乎少有能免遭怨恨吞噬全身而退,张居正博览史籍,又岂能不知。 只是他未尝料得那恼恨竟牵连至她身上,累她涉此颠倒黑白的污蔑之中。他可将人对己的指斥置若罔闻,可一旦事关于她,便失了惯常的镇定。 “臣请替内子申辩。” 殿内,明黄龙袍的天子坐于上首,凝视阶下谦谨俯拜的师臣。 “其一,臣与戚继光交情坦荡,书信往来皆可公示于人,所谈论悉为边防军事、战略机宜,而内子捐纳私财皆出于一片公心,臣敢以陛下所赐官爵为其担保。 其二,内子虽爱好西洋奇珍异术,乃是后者确然有可取之处,裨我中原所不足,亲近西学皆源于她欣赏之意。 其三,臣知陛下亦清楚内子一颗赤心,常以百姓生民为挂念,臣与内子结发十余载,未尝见她一日弃有疾者于不顾也。” 声音沉稳端肃,然于细微处,仍是蕴了几分难得的发颤。 前所未有的紧张情绪明晰可辨,只因这次心有挂碍。 因他俯伏于地,朱翊钧看不清他此时神情,听罢如金石敲击的陈词,一时陷入愣怔。 须臾道:“先生请起,朕自幼即与顾夫人情谊深厚,自是信任夫人清白,毋须先生辩解。” “况且——”天子低下头去,略有赧意,“豆叶戏皆是朕玩物丧志擅自取乐,与顾夫人毫无瓜葛,朕即日便颁旨贬斥上疏弹劾者,为顾夫人洗脱冤屈。” 他以为如此至少能消去老师半身怒气,不想张居正立时劝阻:“臣斗胆恳请陛下毋行申饬,此事除却陛下与臣及阅过奏疏诸人,不宜让更多人知晓,望陛下收回成命。” 朱翊钧不解:“为何?那群小人让顾夫人蒙受不白之冤,理应让他们因诬告罪有应得。” 张居正再拜:“言官空穴来风纵然可恶,然臣不欲令此事传至内子耳中,臣请求陛下将劾奏留中不发,勿要宣告世人。” 顾清稚心性敏感,又是不愿教人为她担心的脾气,如若针对她的流言诘责教她听去,虽面上不会表露,但张居正决然舍不得她独自忍受那煎熬。 何况究竟是谁发的难,他自始至终心如明镜,光贬黜出头者又有何用,不如将那些记载着莫须有罪名的折子就此尘封,杜绝一切流传的可能,也好让她少受些折磨。 朱翊钧虽觉不妥,奈何张居正态度坚决,只得点头应道:“此乃先生家事,全凭先生做主便是。” “谢陛下体谅臣等一家。”得到皇帝的允诺,张居正终于支起身躯,向皇帝拜别而去。 “张先生。”金水河旁,一着青素宽袖衣的内宦快步迎来,似已伫立原地等候多时。 张居正停步,行礼道:“冯公公有何事?” 冯保眉头紧锁,眼中流露出内疚之意:“都怪奴早年一时不察,求顾娘子为奴的恶舅诊治,不想这桩陈年旧事竟能教人探知,连累娘子遭受如今境地。” 他虽为中官,亦懂得知恩图报之道,早年沉沦时无几人不轻视这个小内监,唯独张居正对他予以尊重,顾清稚亦是和颜悦色,让他在冷暖自知的深宫中头一回感受到被当成常人平等以待。 张居正闻言,眸中浮了抹苦涩:“皆是张某连累内子,又与冯公公何干。” 冯保情真意切,若非地位尊卑有别,只怕要来牵住他的手:“张先生休要如此说,此事若要追究起来亦有奴的一份,不知娘子何日在府上有闲暇,奴欲亲自登门劝慰娘子。” “非是张某不愿待客。”张居正疾阻,“张某不愿让内子耳闻,徒添内子心中烦恼,冯公公见谅。” 冯保明晓他意,颔首道:“张先生苦心奴已尽知,奴定封锁消息,不教走漏半点风声。” “多谢公公了。”张居正躬礼. “地方官多有举人出身,虽科举不显,但皆能恪尽职守,百姓赞服。而反观那群进士出身者,倒是科考成绩优异拔俗排名前列,可那又有何用?还不是品德败坏,劣迹简直耸人听闻。”翰林沈鲤谈及不平事时即毛发屹立,面色涨青,本就发蓝的脸容愈发特立独行。 顾清稚正于家中院落里招待沈鲤,因其是儿子敬修的老师,态度格外恭敬地亲自奉茶。 听闻他如此义正辞严批驳一社会现实,不由好奇:“不知是何骇人听闻的劣迹,沈老师可否详细说来?” 沈鲤道:“前者,昌邑知县孙鸣凤平日赃私狼籍,巧取豪夺,等到将要升官迁任时,犹然盗取府库私金六百余两,藏匿于家宅之中。管库的吏役守着他宅邸号哭,这孙鸣凤方趁着半夜将偷盗的金子放回库中。这人还是进士出身,厚脸皮却能若此。” “此人怎么做到既要面子又能不要面子?”顾清稚咂舌,觉这孙鸣凤着实奇葩,点评道,“所以说品行和成绩绝不能相互挂钩,学习好的多有人渣,可不能因为这人成绩前列而相信他的人品。” “哎呀,汝默来了。”她话音未尽,即见视线中申时行前来拜访。 自觉方才成绩品行不可挂钩论戳人心肺,顾清稚咳了咳,含笑相迎:“汝默不要误会,你是难得的品学俱佳。” 申时行却似未尝聆听方才高论,心事重重地踱至庭前,温润清朗的眉间衔了些许犹豫。 顾清稚察出异样,偏首问:“汝默可是有甚么想说的吗?” “时行昨日未在阁中逢见师相,故而今日上门叨扰。”申时行低首踟蹰。 “夫君还未归家,不过应该也快了。”她转眸视了眼滴漏刻壶,“汝默若是无他事,不妨先坐着等候一会儿,我唤人给你端盆瓜果来。” 这时申时行方抽回神思,迟钝问:“适才七娘为何忽然夸奖时行?” 顾清稚道:“说起有些进士,虽然才学出众名次也高,但德不副位,配不上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申时行按了按脸侧:“时行正是因此事请示师相,吏部一向以科举排名作为委任主官的准绳,但师相有意打破这条固有陈规,以能力为官员晋升标准。” “早该如此了。”顾清稚接道,示意仆役将新端来的李子捧到客人面前,在两人道谢声中缓言,“八股取士自四书五经中命题,只能阐释经书义理,不准发挥自由思想,考上的进士大多只知重复圣贤书,依我看来这样的腐儒扔地方上很难做出政绩。” 申时行微哂:“这已是国朝历来传统,要大改怕是很难。” 顾清稚不由转念一想,别说当时,就是后世也在一考定未来,顿感遗憾:“所以我说要多考策论,少出些死记硬背的春秋经义,看考生对世务政情的熟悉程度再定名次嘛。” 正议论着,仆役来报:“相公回来了。” 申时行才要回答顾清稚发言,一听主人归家,倏而阖唇。 张居正将庭间众人扫去,目光触及申时行的那刻,瞳眸陡然加深。 又视了眼顾清稚,观她眉眼轻松,犹然与人自在闲谈,深释一息:“天色已晚,诸位可要留于我家用哺食?” 谁知他是不是真心想留人吃饭,二客人忙婉言谢绝:“不敢劳烦相公,家人已在府中相候用膳。” “师……师相,时行有事欲请教师相。”申时行面露为难,谁知张居正甫归家便下了逐客令,连政事也无法见缝插针。 张居正幽深视他:“若无紧急事,明日阁中再报。” 候着客人皆告辞,顾清稚挑了挑眉,摊手道:“张先生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 张居正却未回答她。 缄默了片刻,有顷,他望向顾清稚:“我有物什予你。” “张先生是说那幅赵孟頫的字么?”顾清稚微笑,“我已经藏起来了。” “喜欢么?”他注视她牵起的唇畔,目光竟流溢出失神。 顾清稚忍住诧异:“喜欢呀,谢谢张先生的礼物。” 张居正道:“不独这幅字,还有一件。” 他踱向立在梧桐下的顾清稚,于咫尺之外顿了脚步,蓦地,伸臂将她双肩拥入怀中。 “张先生怎么了?”顾清稚讶道。 他退后半步,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 “张先生不用再送我东西了,我不走便是。”她小声嘟哝着,一面将其打开。 须臾,眸中忽生愕然:“路引?”转瞬反应过来:“那我走了?” 她始料未及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 “去罢。”他背转身去,负手而立,眼底落寞随风声萧萧而去,“一路小心,到了江南寄信于我。” 顾清稚早已窥出他的怅然,上前一步跨至他身前,在他那张平静的面容上来回逡巡,试图审视出端倪。 “张先生为何忽然同意了?”顾清稚问。 张居正神色自若:“徐公于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妨碍其亲孙尽孝。你将敬修携上,或可慰二老之念。” 顾清稚却是舍不得,嘴唇嗫嚅:“但我要是把小修都带走了,谁来陪张先生呢?” 她私心里决不愿见他孑然一身。 张居正收回游移目光,定于她眸底:“徐元春向我告假两月,你呢?” 顾清稚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恐我不止。” 她不想再做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他已做出让步,她更无法再行欺骗。 “一切依你。”张居正闭目,出她意料地好说话,“只是千万常寄信来。” 他如此切切提醒,足见书信已是他的底线,顾清稚点头:“我会的,张先生也记着写信到江南,我等着收呢。” “好。”他当然会时常致书。 她神情有些怯怯,像是害怕他的回答:“那我走了,张先生会难过么?” 可他只想她能快乐。 张居正思着,眺见庭前小桌上搁着一副纸笔。他步近前去,挽毫蘸墨,忍住心底翻涌浪潮,所有难言的苦闷与思绪俱在纸端一笔勾销: “江上早梅纷可折,江南驿使未相逢。 已知天地共行客,不为别离愁路难。”—— 看了这个“喘息相通”,只能说明代用词真的很晦涩。 感谢在2024-05-19 20:58:35~2024-05-21 21:3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的很想七!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第74章 ======================= 盛夏花阴长, 一众士绅打扮的成年人正围着看一少年蹲在地上,闷着头捣鼓着甚么。 少年先是扛着铁锹,沿着田地边挖了一条小沟, 深约四五寸, 又吭哧吭哧引水注进其中, 又把肥料置入,待到一番工事下来, 早已热得满头大汗。 有男子静观半日,终于发出提问:“阿启为何不直接往坑中施肥, 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少年累得直抹汗, 只管捧起水囊, 往喉间骨碌碌猛灌,一时无暇回答他的疑惑。 一旁帮忙干活的女子替他作答,娓娓而道:“肥料多带有强烈的热性, 若是直接施肥于农作物的根部, 恐怕会因热量过大伤害作物, 光启这种遥肥的手段可谓是一举两得, 既能滋润土壤,又能保护作物。” 众人闻言, 不禁往这着黛青长衫, 齐腰围合一条水绿色半身襦裙的女子望去,抚掌笑道:“原来七娘还是光启的知音, 你一来, 这孩子如今可不寂寞了。” 与此同时, 白砖黑瓦的屋舍下, 老者面前铺陈了一大桌菜肴, 却是未曾开始动筷。 一抬眼见日头当空, 忍不住皱眉:“都日中了,丫头怎的还不着家?” 老妪摆手:“咱家丫头一见那城南徐家的大郎,高兴得跟看到自家亲弟弟似的,没事两个人就凑一块儿不知道研究些甚么,这会儿估计又忘回家了。” 徐元颢手里拈一副木箸,夹又不得,退又不得,难能一见的丰盛午膳却只能干看着。 他叹气,抱怨道:“姐姐不回来,咱们就这般饿着肚子么?” 徐阶斜他:“论吃就数你最起劲。” 徐元颢讪讪,反驳声微弱:“孙儿肚饿了。” 张氏抚慰孙子:“你姐姐难得回趟老家,等等你姐姐又能如何。” “你们先吃呀,不必等我。”脆亮女声自檐外传来,顾清稚在庭中借水坛濯了把手,取锦帕拭了拭,一面跨入屋内。 徐元颢如蒙大赦,飞快夹箸。 徐阶也懒得管他,吩咐仆役给外孙女端饭来。 “哇,好香。”她吸鼻子,目光往桌上转了圈,“还有荷叶蒸鸡。” 徐元颢刚扯了块鸡腿下来,蓦地被张氏一睨:“这孩子,哪能跟你姐姐抢着吃呢。” 只好乖乖塞回盘中。 心下还是不服,他顿感委屈:“孙儿也想吃嘛。” 张氏不理,将那块鸡腿夹入顾清稚碗里:“瞧你这么瘦,多吃点肉补补。” “我已经补得够多了。”她又将鸡腿让回给徐元颢,“还是弟弟吃罢。” 徐元颢心安理得地接过:“果然还是姐姐好。” 张氏横他,复又端详顾清稚,道:“今儿酉时有嘉兴吴昌时的私家女班开女戏,灯彩布景最是见长,更兼科白之妙,唱《唐明皇游月宫》最是相得,小稚可愿陪我去瞧瞧?” 徐元颢眼睛睁大,身子凑过来:“姐姐没兴趣,孙儿陪祖母去。” “谁说我没兴趣?”顾清稚瞥他一眼,笑视张氏,“酉时我有空,到时我和祖母一块去。”. “奇怪,钦天监不是说今天未时一刻有日偏食,怎么还没来?”徐光启盯着漏壶翻来覆去地查看,又来回扫视着日晷,时辰确已到了,然而一点也不见日食的迹象。 由于长时间注视日光容易伤眼,顾清稚捧了几个盛水的陶盆,透过水中倒影观看。 头顶太阳仍在释放光芒,两人盯得额前冒汗,顾清稚不由拿着纨扇摇起来:“钦天监推算日食的官员这回该被罚俸,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不是教人干等么?” “就是呀。”徐光启蹙眉,“钦天监他们一定是依据郭守敬《授时历》算的,那本书都过去几百年了,哪里能算得准。” 远处几个庄稼汉背着农具经过,遥见数丈外两个人半蹲在几盆水前,身旁还摆满了报时的器物,不禁面面相觑,愕道:“他们莫不是什么痴人?大热天搁那里晒太阳?” 同伴摇头:“这徐家大郎本就是个痴的,四书五经不上心,成天要么干农活,要么摸索他那些西洋玩意儿,这回又来了个有共同爱好的顾家七娘,可算是找着伴儿了。” 发话者啧一声:“你也莫小瞧了人徐大郎,论四书五经一上手就能熟读,这头脑可不是咱俩孩子能比的。” “再聪明那又如何?”同伴不以为然,偏头嗤笑,“还不是把心思全扑在他那些奇门异术上,听说前段时间还嚷着要学甚么洋文,那洋文学来又有什么用?” “话也不能这么讲,说不准哪天就能派上用场了呢,世上哪有绝对的事儿。” 那厢被讨论的徐家大郎只为受到钦天监蒙骗而不满,揉了揉刺痛的眼:“早该将历法换换了,出了这么大偏差,礼部的人拿着俸禄不做事的吗?” 顾清稚道:“重新测算天文可不容易,大郎说说你要是进了礼部,你会怎么改?” 徐光启顿时来了劲,侃侃而谈:“我从传教士手里淘到过一本西洋历法的书,上头说地的形状其实是一个球,其中有经度、纬度,因而推算日食和月食若是单单用我中国历法,肯定不如他们西洋的来得准确。所以我们需要掌握度数之学,用《几何原本》里的理和法充当测天的工具,绝不能以私智主观臆断。” 当时的传统数学主张经验性论述,而缺乏严密的逻辑论证,很少讲求演绎和公理化方法,甚至被视作为妖妄之术。 顾清稚顿时为他的先进理念鼓掌,不吝夸赞:“我们徐大郎当之无愧是个天才!你将来一定会是大科学家。” “不敢不敢。” 徐光启赧然一笑,伸手挠挠头,又转移话题:“所以要用度数之学算好历法,可以用《几何》六卷六题所说,推显比例规尺一器,因度用数开合其尺,以规取度来计算会更加便捷,以前的诸类数算器具都比不上这个比例规尺。” 顾清稚聆听毕他神采飞扬的比划,点头道:“那你想要验证数据是否精确,历法是否疏密,从而以便随时纠偏拨谬的话,我觉着还是依据日食来判断最为明晓,毕竟按日晷来计算无从隐匿,最为实事求是。” “快瞧,来了!” 四下骤暗,她往少年的肩拍去。 只见一道黑影出现于太阳的西南边缘,以人眼难以窥视的速度偏移着,令原本浑圆的形状逐渐缺了一角。 徐光启目中映出光芒,喃喃着:“这便是天狗食日。” 神秘无垠的宇宙在少年稚嫩的心中播下一颗探索未知的种子,多年后回想起来,仍难以忘却亲眼见证日食的这一刻,忆时犹令他心潮澎湃。 约莫观察了两个时辰,黑影褪去,顾清稚似是想到了甚么,如梦初醒。 她直了直坐麻的腰背,一拍膝盖:“坏了,外祖母喊我去集仙门边上夜市观女戏呢!” 幸好张氏早知外孙女德性,也未多怪罪,倒是守在大门外等候的徐元颢嘟哝了两声:“戏都开场两幕了,还不见你人影。” 顾清稚赔笑:“待会儿看罢了,集市上请你吃好吃的。” 女戏散场,徐元颢果然不依不饶,扯住顾清稚要兑现适才诺言。 “想吃甚么?”顾清稚无奈视他。 徐元颢想了想:“天热,想要碗甘草冰雪凉水。” 张氏睨他:“小心冷的吃坏肚子。” “哪能一两碗就吃坏呢。”顾清稚善解人意地塞他一串铜钱,“去罢。” 徐元颢乐得不奉陪,向祖母辞了一声,转眼就消失在人海里。 “这孩子,都年过而立的人了,还是这般纨绔心性,也不知何时能立起门户。”张氏笑叹。 江南集市琳琅满目,虽不比京中规模繁多,然烟火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宵禁已是虚设,街巷廛肆棚户密布,甚或侵占了官道,府衙也未多作干涉。 沿途张氏购了几支河阳花烛,一对银白点朱茶碗,还让随行的仆役带了捆随手发掘的冰绡窗纱回去。 顾清稚微惊:“这东西何必要在浮摊上买?不是布行里扯两匹的事儿么?” “日子得省着过,做家些总是好的。”张氏理所当然道,一打眼见街边有卖婆在兜售银如意坠,唤住那妇人:“这如意坠子怎么卖?” “五十文。”妇人比了个手掌。 张氏取荷包便要买。 顾清稚忍不住发问:“外祖母买这玩意给谁呢?” “给小修呀。” 顾清稚连忙拽住外祖母,推辞道:“小修还没来多长时日呢,您送他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二老一见了敬修比见到顾清稚还欢喜,当晚就留在自个儿房内一块睡,还声称顾清稚走了也得把曾外孙留家里,为他所购的礼物更是令人发愁怎么带回去。 张氏全然不理会她劝阻,径自付钱予卖婆,口中答她:“依咱们这里的风俗,孩子就是得戴颈饰,图个四季平安的寓意,这你久在京中居住,又不懂规矩了罢。” 顾清稚哭笑不得,只得由着外祖母去了。 …… 入夜,烛火昏黄。顾清稚未及洗漱,搬了张杌子坐下,埋首翻拣起面前的书堆。 徐渭家中送来的藏书足有几百册之巨,运来时将徐家一间厢房填得满满当当,她须得捂住口鼻憋着尘灰,方能将一卷卷书名浏览下去。 “小稚大晚上还看书呢?”张氏遣侍女遍寻外孙女不着,猜测她应在此处,推开屋门果见单薄身影沉在书海之中,正忙碌地翻找着甚么。 闻声,顾清稚迟钝抬首。 “外祖母先去睡罢。” 张氏未应,走近后弯下腰,见她手上捧了册《商君书》,因积年日久,封簿上已然蒙尘。 “小稚爱看法家?”张氏出身当地名门,亦是自幼通晓诗文。 顾清稚捏着页角晃了晃,摇头否认:“不是我爱看,是夫君喜好钻研刑名之学,所以我想找他喜欢的古籍送给他。” 这些藏书里含有不少珍品,既然无法悉数运去京中,她思着不若择其中精华寄回,余下的留在外祖家中也无妨。 “你是有心了。”张氏笑颔,“只是夜半三更,小稚明日再寻也不迟,你外公这会儿都睡醒一个来回了。” “您找来这工夫我刚要睡呢,只是恰好就被您逮着了。” “在家也这么晚睡么?”张氏忽然问。 她踟蹰道:“……也不是夜夜如此。” 老妇人怜惜地拢去她坠于颊侧的几缕碎发,见那原先润如盈月的面庞如今消瘦许多,眼底倏而滞涩,叹息数回:“你是忧思过重,朝中诸事莫要牵挂太多,外祖母瞧了甚是为你心疼。” 顾清稚视见她眼中蕴了一汪水,握书的指尖蓦然一顿:“外祖母不用为我担心……我没事的。” “还说没事。”张氏将她揽入怀中,顾清稚搁下书册,脸颊紧紧贴住老妇人衣襟,耳旁嗓音渐有哽咽,“你心中郁闷外祖母如何不明白,虽说你早有预料,但我怎能不心疼亲外孙呢……唯望你能平平安安,此后顺遂,便是外祖母余生最大的心愿了。” 她将顾清稚视作掌上明珠,爱护备至,心中更是牵系她的安危。 徐阶虽是赋闲在乡,那源源不断送至的邸报何时少过阅看,张氏偶然一读也是胆战心惊。张居正所为尽是前朝宰辅不敢为之事,徐阶赞他有魄力,落入张氏眼中的却全是担忧。 “我知道外祖母心里一直念着我。”顾清稚揽住她的肩,趁着埋进她怀中的间隙,将眼角濡湿隐去,“您和外祖父待我的好,我这辈子也不会忘。” 张氏嗔道:“丫头说的这是甚么话?甚么一辈子半辈子的,我们哪要你记着,这不都是长辈应该的?” “是是是,是外孙女嘴笨不会说话。”脑门上挨了她轻轻一记,顾清稚讪笑,抬手揉了揉,“我就知道你们最疼我了。” “明日喊你弟弟带你各处逛逛,嘉兴杭州苏州随你游去,务必尽兴回来。” “谢外祖母开恩。”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家常,灯火昏昏之下,祖孙直到夜半方才睡去. 朝中照例是有条不紊,万象待新。 山东巡抚李世达奏荐州县佐贰官杨果、赵歧等为知县,按理佐贰官、首领官等均为下僚,无资格与进士出身者平起平坐,然天子依张居正之上请,下诏允准有才堪治民者,即升知县,其余抚按官选才保举俱按照此例。 打破以往按进士及第名次选官之陈规,自基层拔擢贤才,从此政绩本领亦受看重,而非仅仅用文章好坏评定优劣。 已散大朝,几位同僚共同步出殿外。 下了玉阶,张居正望见六部一主事入值,忽唤住他。 主事诧异回首,见是首辅,即刻挂上笑容小步趋至。 “相公有何吩咐?”他曲身揖首。 主事以为有何公务相嘱,不想张居正开口即是考问他某疏云了何事,某事依律又该做何处分。 旁观的诸同僚不由投以同情目光,无不为他捏一把汗。张四维与申时行对视一眼,袖手微笑,复饶有兴致盯向那人。 主事猛地遭这一问,顿然面红耳赤,左顾右盼却未发一语。 良久,为难地支支吾吾:“这……恕下官典故不精,未及早做准备,有负相公所望。” 张居正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愠色,待那汗流浃背的主事匆匆告退,方侧目视向申时行:“后日将此人转官,律例奏揭尚不能对,如何担得了六部重责。” 申时行应声称是:“时行即日去办,凡典故不熟者,皆有惩处。” 眼见他离去,王锡爵摇摇头,似有抱怨:“相公如此苛责属臣,些微细枝末节便要将人外任,孰能心服。” 张四维暗道他张居正素来自己谙熟会典,千条律文无有不通,便要将己之所长强求于他人,怎能不惹人怨望。 却也不作附和,这时听得申时行异议:“元驭此言甚谬,身居六部岂能连律例也不熟悉?时行倒是赞同师相此举。“ 王锡爵道:“如此六部无不战战兢兢,汝默不觉相公过于刻薄么?” “元驭似对师相成见颇深。”申时行视他。 王锡爵不欲再作解释,扯开话题沉眉闲道了一句:“相公近月像是心情不佳。” 如何能佳,张四维心底冷笑,三月前赴府中议事时即不见女主人,旁敲侧击问及仆役时,皆回称娘子下了江南。 三月过后仍不见踪影,那常年满溢灿然笑声的庭院也冷清了许多,徒留几株梧桐与数丛绿竹飒飒作响,纵是客人也觉那宅邸甚是冷寂。 而男主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也只有他一人能晓得了。 “相公,娘子信至。”管家将一封信笺与几卷书册捧来。 张居正接过,未及脱去外袍,旋即将信封泥漆除去,攥出其中那枚精巧笺纸。 信中并无多字,惟有一句“折一支华亭夏色予君”,并附一朵雪白茉莉。 花瓣已散,香气微氲,想那是江南独有的窈窕韵味。 他轻笑,思着她写下信时应是绵长夏日,转首又朝寄来的书卷望去。 皆是《商君书》《韩非子》《管子》等法家典籍,内容不难得,释文版本却是罕见,甚或市面上已然绝迹。 猜她定是费了一番神思,耗过许多心力才为他得来。 她素爱给他制造惊喜,每回必能在他心间掀起一番悸动,纵然多年明堂沉浮飘摇,却仍不可避免地为她不经意间捧出的小心思折腰。 指腹摩挲着书封,麻纸的粗砺质感随之缓缓淌过,促使他立时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此时他尚不知,不久后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风雨袭来。 而那星月赴往江南的信使正疾驰于道途中,初秋露重,桂花香浓,将主人的思念携之而去—— 第75章 第75章 ======================= 待顾清稚接到信时, 已经是十日后。 此间徐阶家中时常有客来访,有些脸生,有些却是老面孔。 其中李春芳只要一至, 顾清稚必追问射阳居士《西游记》进展如何, 唐僧为何宁愿相信妖怪也不愿信任孙悟空, 写到第几十难了云云,直把他问得瞠目结舌。 “这……恕李某也不便透露。”李春芳挠首, 为难地抱拳,“娘子好奇心若是实在太重, 李某不妨劝吴汝忠将笔递给您, 让娘子亲自来写。” 周围人顿然发出一阵哄笑。 顾清稚悻悻, 自觉无颜面再于正厅待着,便寻徐元颢玩去。 近来她常随着徐元颢在周边胜景观览,后者乐得奉命陪玩, 几个旁支子弟见状也加入同行, 常能在外游荡两三日方归家。 但青年们毕竟年轻力健, 徘徊一整日也不见疲乏, 照常神采奕奕。顾清稚却是体力早不及往日,才行了半个时辰便已头晕不支, 憩一会儿方能再启程。 游至湖州时, 天光静好,山清恬淡, 几人于树荫畔石墩上坐下歇息。 徐元颢咬了口干粮, 无意提起一事:“祖父很喜欢湖州, 曾言以后要归葬此地。” 顾清稚诧异:“为何?” “姐姐不知道么?”徐元颢咀嚼着烧饼, 口音有些含混, “祖父虽是籍贯松江, 少时却在湖州长大,对这里自然是眷恋的。他还说百年之后要张先生给他写墓志铭,如此他便心满意足了。” 年过古稀的徐阶早将世情看开,自也不必在小辈之前讳谈身后事,只是顾清稚仍难免怅然,揉了揉眼岔开话题:“这还早着呢。” 回至松江,她方见到那封沾染了秋霜晨露的家书,打开看时,除却对朝中事务的叙述,为小修新添了一套徽州墨宝以助功课,此外还提及京中桂树飘香,十里俱闻。 “太岳这是表达思你之意呢。”顾清稚将信展予外祖父过目,徐阶意味深长地捋须,呵呵作笑,“你在江南也待了快半年了,眼看中秋将至,是该回去了。” 顾清稚垂眼,撇嘴哼道:“外公这是赶我走了。” “老夫哪敢。”徐阶连忙否认,抄袖虚咳了声,“你想待到何时就到何时,老夫又不是养不起自家姑娘。” 顾清稚遂眉开眼笑,鼻尖贴他肩膀:“我就知道外公口是心非。” 徐阶佯瞪她一眼:“这丫头还是长不大,成天腻在这里连家也不回,像什么话。” 顾清稚捏拳轻捶他后背,又按了按脖颈:“这里不就是我的家?你们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徐阶嘴中虽嗔,眉间却舒展,笑意自灰黑眸中透来:“你这张口舌,也就哄哄老夫最厉害。” “是呢,谁让外公也舍不得赶我走呢。”顾清稚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 “这么大的人了,还爱撒娇。”徐阶抽回手臂,瞥着她瞳眸,“在夫婿面前也是如此?” 她满脸的理所应当,腆颜弯唇:“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早习惯她脸皮之厚,徐阶还是忍不住点她脑门:“姑娘家也不知矜持,对外可莫说你是老夫教出来的,也不知你这些年长进了甚么。” 顾清稚嘻笑:“长进了对您的孝心呀。” “这丫头——”徐阶皱纹不禁宽缓。 “玩笑归玩笑,老夫有正事与你说。”徐阶忽想起一事,肃色视她。 顾清稚便也收起笑容:“外祖父尽管道来。” 徐阶靠着躺椅,缓缓道:“你回去转致太岳,老夫不欲再起复回朝,望他体谅老夫心意。” 顾清稚眯眼:“为何?” 张居正不久前曾写信予徐阶,请他重回京中再掌朝局,此事她亦知。 徐阶喟叹:“太岳的意思老夫明白,他那阁中无人与他是一心,盼老夫为他稳住局势好顺利推行新政。只是老夫着实是有心无力,你瞧老夫如今年迈羸弱不堪,如何能再操心得动国事?” 语气虽是惯常的温和,但话中隐隐流露出坚决,顾清稚明白劝他不动,何况本就不忍他再奔波朝堂,遂摇头作罢:“外公既不愿,夫君当然不会强求您。”. 岁至中秋,天边圆月悬挂树梢,桂花幽香沿着夜半晚风缠绕攀爬,荡开缕缕思绪。 “相公,有皇使奉命请见。”管家急匆匆踏入禀报。 张居正恰与张四维吕调阳议事,闻有中官到访,忙撩袍往门口迎接。 原是万历派内宦送来月饼数盘、节礼多件,并银豆二十两,此外还心血来潮制了几个灯谜一道送至。 内宦笑道:“圣上吩咐了,张先生才思敏捷,务必请您猜罢了回去复命。” 区区灯谜自是难不倒他,张居正略一思忖,便取墨提笔,一一答出。 写于纸笺下端,叠放收起后内宦旋即告退,并称稍顷宫内定有赏赐再至。 “今日中秋,汝等不必再留于敝府,自去归家与亲人相聚罢。”见吕调阳已困倦不堪,还未至夜,那双眼皮便将闭未闭地强撑着,张居正也非无人情味,唤了家仆送二人返家。 吕调阳拱手辞别:“谢元辅体谅,调阳告退。” 语竟,好奇转过四下一圈,发觉除家仆外空荡无人,不禁微笑瞥向张居正:“元辅家中似是冷清了些许。” 张居正视他一眼:“吕公家眷想必正等候吕公团聚赏月,何不及早归去享天伦之乐?” 吕调阳笑意隐入眼底,声音轻快:“元辅明年中秋即可同享团圆,不必过于惆怅。” 张居正不答,吕调阳瞟见那沉闷面色,顿觉以调侃他为乐实在不甚明智。遂拱了拱手,与张四维一道退去。 “相公,有马车至。” 二人踏出门槛,却听得管家一声通禀,不由双双滞住脚步,向那停在大门口的马车瞥去。 泥浆裹上车轮,一眼便知必是风尘仆仆而来。 张四维不由蹙眉:“吕公一语灵验,倒把她唤来了。“ 吕调阳不知他所指的是谁,睁了睁眼:“子维何意?” 张四维似笑非笑,眉梢轻挑,屈下身进轿:“这回元辅家中可不冷清了。” 张居正本以为应是宫中来了灯谜之赏,出门相迎时,意外见那马车与记忆中熟悉图景完全一致。 是她。 他忍住心中陡然升起的灼烫意,疾步奔去,此时马车上一稚童率先跳下,身后跟了女使饶儿。 “爹——”敬修张开小臂朝他扑来。 虽不惯于在人前如此亲昵的举止,张居正还是接受了儿子的拥抱,将身形刚及腰间的他纳入怀中。 “你长高了。”抱毕,张居正将他略略瞧了一眼,旋即望向马车内。 半晌却不见有人掀帘。 他按下心头疑惑,低头问儿子:“你娘亲呢?” 敬修眨巴眨巴眼睛,露出同样疑惑的神情:“啊?” 按着他双肩的掌心蓦地一僵,敬修抬眼望去,发觉父亲瞳眸骤然黯淡。 张敬修道:“娘亲没有来呀。” “甚么?” “阿娘让我先回家,她说二老年纪大了,她想陪他们过中秋。“敬修意味深长地盯着父亲,将他的失落尽收眼底,咧嘴笑起来,“阿娘还说爹爹一定能理解她。” 终末一句顿令他哑然。 他自然能理解她想多陪陪二老的心思,正如她临行前的诚实相告:“若我去的时间长了些,张先生也不要催我,外祖父外祖母年迈多病,届时我肯定会舍不得他们。” “一路也累了,你先休息罢。”张居正敛袖,“若是饿了,我令人给你热膳。” 敬修点头,也不客气:“我是饿了。” 张居正牵唇:“那便去寻谢媪罢。” 稚童被家仆带去,张居正放空双目远眺天外清辉,悠悠薄雾四散,思绪却已浮至过往。 忆及那年,同样于中秋圆月之下,那封耗尽心血呈请的《陈六事疏》被隆庆束之高阁,踟蹰困顿之时,幸而有她在自己身旁。 “你许了甚么?”他问。 “我许的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得偿所愿。”月明万里,顾清稚眉眼弯弯。 他的愿望是甚么? 海晏河清,万民富庶,大明日月中兴。 这些张居正清楚她皆洞悉。 只是除此之外他亦欲让她知晓,自己的愿望里,一直有她。 可她今日终是不在身边。 …… 江涵雁影秋将尽,月散林光夜不眠. 秋来草木衰败寥落,寂静的山间村居中炊烟袅袅。黄狗俯趴在树下,时而仰首叫唤几声,不经意间拂散天外暮色。 田垄间几名农夫正弯腰耕作,间或抬手拭去额头热汗,直至日光转了橙红,方卸下农具结束一日的劳碌。 “海青天既然身子不适,应当在家休养才是,怎好做这么多农活?” 鬓发苍白的男子背倚树干,疲累地闭目喘息着,乡人瞥见他这副情状,不禁上前来劝。 虽已无官一身轻,邻里仍尊称他为海青天,海瑞便也随他们唤去。 他摆手,提起铁锄扛于清瘦肩头:“不妨事,农活海瑞早已做惯,承蒙各位关切。” 踱步在田间小径中,他抬目向那轮摇摇欲倾的晚日望去,叹息一声,垂头行往家中。 才欲推门,里间似有陌生女声隐约飘出,令他蓦地顿住脚步:“娘子这咳疾也不需费那钱买药,可将梨切盖,剜去内心再填满黑豆,合上盖以小火煨热,每日食上一两个即可化痰止咳。” 自家娘子许氏连声谢道:“劳烦顾娘子还特意来叮嘱我这些,我着实过意不去。” 这时海瑞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踏步而入。 屋内两人视线投来,不约而同起身相迎。 “官人,早前救过咱们家囡囡的顾大夫来了。”许氏接过铁锹置于墙角,向丈夫介绍来人。 海瑞理了理衣冠,作揖:“何劳顾大夫亲来,海瑞感激不尽。” 老母已逝,女儿亦出嫁远地,海瑞如今闲居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俭朴而清贫。 顾清稚视线将他家徒四壁的屋舍扫去,复又定在海瑞劲癯的面容上,躬身回礼:“我早欲前来拜问海青天,一时繁忙,未想竟耽搁到了今日。” 海瑞笑中带涩:“海瑞无官无职一介白身,以为早被人遗忘,不想却教顾大夫记着。” “那海青天还欲回朝中效力么?”顾清稚倏而问道。 海瑞一怔,肃色道:“朝廷若有诏,海瑞这身病骨万死不辞。” 然纵有此心,隆庆四年来便已致仕家中,再殷殷相盼也不见那封委任状。张居正不愿起用他,他明白。 自己棱角过硬,行事不留情面,故而常得罪于人。张居正改革已然阻力如山,若得他再在地方上掀起一番血雨腥风,那这新政怕是愈发寸步难行。 顾清稚望向他:“若夫君有意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海青天愿意帮助夫君吗?” 海瑞喉头一动,他是一条鞭法的坚定支持者,早年便在地方上有所实行,可惜半道夭折。既然辅臣有此意,他如何不欣喜。 当即颔首,眼中却流露犹豫之色:“海瑞过于刚直,只怕张江陵并不认同。” “夫君很欣赏您的品格和才能。”顾清稚干脆道,“只是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等两京十三省的土地清丈完毕,他才会将一条鞭法付诸实施,所以要委屈海青天多些耐心了。” “江陵计划具体如何行事?” 顾清稚道:“夫君已上疏请于全国普遍核查赋税,清算钱粮逋欠,命各位抚按官严督有司部门仔细查找人户,再从丈地入手,令天下度田。” 海瑞若有所思:“昔年嘉靖臣子也请奏过通行丈量,可惜先帝恐怕引起民间纷扰,未能同意。” “所以如今有夫君力请,再等圣上下诏,届时清丈完成便可以杜绝兼并之弊了。” “如此也是百姓之福。”海瑞轻抚稀疏须发,“若能功成,于我大明乃千载有利之举。” “能得海青天赞许,实是不易。”顾清稚道。 “其实我还要感谢海青天。”她又锁住他那双浑浊却炯炯有光的瞳孔,深深以视,嗓音清亮,“您连皇帝都敢当面批驳而不留退路,但未曾斥责过我夫君。” 张居正罥名四起之时,素以正直敢谏著称的海刚峰却并未加入指斥声中,她对此一向心怀感激。 海瑞淡笑:“江陵敢为天下人所不能为,一心只为谋国,海瑞佩服,何来毁之。” 顾清稚躬身示谢,此为她真心实意的一拜:“海青天高风亮节,操行世所罕有,还望您能保重身体,朝廷定会再请先生出山。” 临走时许氏力邀顾清稚暂宿一晚,却被她婉拒。 “我还要赶路回家呢,外祖父该担心我了。”她含着笑,眼中莹然,“娘子不要怪罪,得空我会再来给娘子看咳疾的。” 送至门外时,随行的家仆将一只竹篮递上。 许氏低头瞧去,只见里面载满了一窝生机勃勃的小鸡,顿然惊道:“这如何使得?大夫快拿回去。” 顾清稚强硬塞给她,压低了声音不让屋内海瑞耳闻:“我寻思着若是赠送钱财,怕是会玷污海青天的名声,想来想去还是送鸡苗给娘子更妥当。既能养着生蛋,还能养大卖了补贴家用,这才选此作为给娘子的礼物。” 许氏慌忙推辞:“大夫好心我已收下,只是官人若是知晓,定是要让我退还的。” “哎,娘子就说是你在野外捉来的,海青天哪想得到这么多呢。”顾清稚笑应. 拜问毕海瑞,她即刻返回松江,一路道途奔波,令她双目有些晕眩。 在门前下了马车,里厅似是有客,正与徐阶交谈着甚么。 徐阶门生遍布天下,此时待客也不稀奇。她闭了闭眼,未惊动仆役,独自沿着廊檐往后院踱去。 “圣上下诏慰问江陵,望江陵抑哀以成大孝,又赏赐了优厚的赙赠,足足超过其他相公数等。”来人叹道,细听正是李春芳。 徐阶亦吐息,话中含憾:“看来圣上还未对太岳守制与否表明态度。” “圣上虽不明言,臣子岂能不领会。”李春芳道,“吕调阳和张四维甫接丧报,次日便奏请援引前朝阁臣杨溥、金幼孜、李贤前例,上疏请留江陵夺情。” 夺情。顾清稚心脏蓦然漏跳一瞬,喉咙紧缩,转身匆匆跑向前厅。 徐阶眉间沉落忧思,注视满面焦急站定的外孙,缓言:“太岳父亲去世了。” “我知道。” 徐阶微愕,俄而一声长叹:“此番太岳若是夺情,必然要在朝中掀起大风浪,恐对他不利。” 李春芳摇首:“依春芳之见,太岳不若守制回乡丁忧,既可尽人子之义,又能避免汹汹指责,当去则去,也好少引祸上身。” “但毕竟他是张太岳。”徐阶按住膝盖前倾,“夺情非仅仅为权位,新政处于创制开局关键时刻,岂能半道而废。” “春芳只是为太岳名声考虑,他心志春芳亦能体会一二,只是伦理纲常不可废,礼教不可不守,太岳废书院闭言路已然引起天下士子不满,怎能再燃怒火?” 徐阶道:“太岳从不惧他人之怒。” “只恐天下忠臣孝子之气愤懑于胸未敢先发,只待夺情诏令一下,怨恨即能没顶。” 徐阶未应答,举目视向陷入沉思的顾清稚:“你明日便启程罢,行李收拾收拾,也莫留在这儿了。” “嗯?”顾清稚迟钝回神,停了停,“外祖父唤我走吗?” 徐阶微颔,神情如古井不显波澜,一抹怜惜却掠过瞳孔中央:“去罢,太岳此刻比我们更需要你。” “记着把一应物什带上,明日好一早出发,莫要赶不上驿递的马车。”张氏自后堂走出,眼眶已红,伸手替她拢好衣襟。 “外祖母——”顾清稚嗓中带了哭腔。 “这个时候了还舍不得做甚?”张氏抿唇,“想我们了便可回来,又不是再也见不了。” 眼前氤氲了一片薄雾,顾清稚忍住呼之欲出的水滴,含泪道:“外祖父外祖母,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 张氏将她揽住,柔柔抚摩她发顶:“我们一直在这里,哪也不去。” 京中风暴酝酿,黑云欲摧之时,顾清稚启行赴阙—— 当时的士大夫是对纲常礼教特别看重,但他们这次对是否夺情的议论能这么大,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单纯的希望矩阵能遵守儒家伦理,还是更想他退位辞职。 感谢在2024-05-23 20:21:43~2024-05-25 20:3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光跃金 6瓶;童磨大人不是怪物 4瓶;瓦青、1853545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第76章 ======================= 九月, 张居正逢父丧,万历下诏令其夺情,挽留他继续于京中视事。 张居正数上奏疏, 要求回乡守制以尽孝道, 万历不允。 浅淡天光映出男子挺拔背影, 一方清澄池塘间小鱼竞相游逐,戚继光伫立桥上, 安静凝望水中画面。 背后有人柔缓踱至,惊醒他方才持续已久的出神, 他须臾反应过来, 回身望向来人:“娘子。” 王瑛驻足, 瞳眸深深视他:“夫君在想甚么?” 戚继光阖目叹息,神情怅然若失:“我担忧张相公。” “夫君欲劝张相公服丧,是么?” 戚继光从不在妻子面前隐瞒心思, 承认道:“相公若是夺情不守礼制, 无疑将受天下人群辱, 我实不愿见他背负骂名。” 王瑛摇了摇首:“夫君所担忧之事, 相公不会无有预料。” 戚继光道:“他是不管不顾,但我终不能眼睁睁目睹他受人毁谤。” “夫君不是已致信劝告了么?”王瑛轻轻扣住他腕, “张相公若不理会, 我再去劝说顾娘子,相公虽固执, 却多能听进顾娘子意见。” 戚继光在得知夺情之后, 当即修书一封陈明其间利害, 劝友人去职服丧。如今多日不闻回信, 想必已是石沉大海, 遭他漠然忽视。 挚友执意如此, 戚继光不禁心中惴惴,强烈的忧虑挥之不去,却亦是无计可施。 “劳烦娘子了。”他回握王瑛素手,点头期许. 此起彼伏的纷争教张居正脑海杂乱,他端坐书房灯烛前,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侧。周遭寂静无声,却不能为他辟出半分安宁。 十三日,他接受皇帝夺情诏旨,表明愿意在官守制,五日后,门生吴中行、赵用贤上疏请求万历饬命张居正回籍赴丧。 又明日,刑部主事艾穆、沈思孝疏至,再次日,观政进士邹元标抗疏陈词,言辞之激烈,实所罕闻。 夺情之争,已然成了夺权之争。 漫天谏阻攻讦令他愠怒,亦惹恼了万历,年方十五的天子下诏将上疏者尽皆投狱,择期廷杖。 “相公,可要用日中食?”家仆悄声来问。 视见他正翻来覆去端看着一封书信,良久不发一言,知他心事重重。不再打扰,躬身识趣退下。 戚继光劝他依制服丧的信函平放于案,虽言辞委婉,却如寒芒刺入他的心底深处。 他苦笑一声,起身抚平青衣素服袍角的褶皱,步往前厅亡父的灵堂。 秋风摧尽花木,放眼望去,满目萧瑟。 自江陵一别,回京后已十又九年未尝见过父亲,却不知从家中返回翰林院前告辞的那一面,竟已成了与生身父亲的永诀。 思绪随着轻曳的烛火飘摇,陡然,门外传来喧嚷的嘈杂声。 “让我们进去!” “相公执意要行天怒人怨之举,我能岂能坐视不理?” “我们今日必须见到相公——” 家仆拦阻声同时扬起:“各位大人若有意见自可上奏朝廷,来相公私邸做甚?” 一声哼笑:“陛下要是理会,我们何必来找上贵府。” 旋即,那阵声潮由远及近,径自闯入了灵堂。 “相公!”门外黑压压拥入一大群官袍男子,足有数十人之众,皆怒目忿色,似是专程前来声讨。 张居正吐息几许,视向为首的王锡爵,蹙起眉心:“王侍郎可有何事,为何非得寻来老父灵前?” 王锡爵作揖,抬高声嗓:“特来求相公赦免五人廷杖之刑,除却相公无人能救。” 果是为此。 张居正压下心底升腾而起的不悦,转开目光:“此为天子决意,恕张某无法相劝。” 王锡爵上前一步,追跨至他身前:“天子亦是依从相公之意,相公若不松口,天子岂能宽恕?” “廷杖诏命乃天子所下,又与张某何干?” 王锡爵不依不饶:“此五人受廷杖皆是为了相公夺情,事尽由相公而起,相公岂能将责任推卸?” 堂下骤然漫上附和:”相公坚执己见,贸然镇压,如何能让天下人心服?” “我等今日就算舍了官不做,也须为五人求解!” “相公如此处置,天下皆以相公骄踞恣肆,相公该如何自处?” 霎时,指责四起,犹如浪潮铺天盖地袭来。 张居正头脑陷入翁然,胸腔钝痛如刀刃割破骨髓,各处翻搅着,教他喘不上气。 正当此时,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夫人来了——” 如光穿透墨云,他猛地睁开瞳眸,循声望去。 顾清稚才下马车,便望见府门前人头攒动,似有人来闹事。 “这是怎么回事?”她心头一紧,询问前来迎接的家仆。 仆人满头大汗,无奈道:“天子下旨要杖责弹劾相公夺情的几个官员,王侍郎便领数十个翰林学士来求赦,甚至闹到了老先生的灵前,存心要让老先生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拨开条路,让我过去。”顾清稚道。 家仆忙劝阻:“娘子一路劳顿想是困倦,还是先从后门进罢,以免他们闹上娘子可就不好了。” “怎能独留夫君一人?”顾清稚未再理会他,撩裙即往堂前步去。 甫入庭前,只见王锡爵扭住张居正衣袖,不肯松手,口中犹然切责不绝。 “即便圣怒不可测,那也是为了相公。” “相公莫要推脱,若相公不救,则是背弃清流,有负于天地伦理纲常,你自问如何对得起父子之情,师生之义,君臣之分?” 语未落,众人随之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秋风透扉而入,吹卷起纤轻如纸的白幡,亦欲摧折烛前那副削薄的脊骨。 朦胧中她隐约视见,丝缕斜逸乱发在他额前颤晃着,脆弱易碎的身躯孤立人前,眼眶已蒙薄雾,犹然冰冷而强硬。 「江陵不知所对,跪而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 「一个独握权柄的首辅跪在臣僚的面前下拜,一点颜面也不顾了,如果不是心底悲痛到了极点,满腔的苦楚无人诉说,一个沉毅渊重如张居正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极端的表现?」 蓦地,曾经那些有关他的记忆穿过遥远未来浮现于脑海。 而此刻,他眼看着将要做出那般偏激举止。 惊惧猝然在顾清稚瞳眸中漫开,涌入喉头化作一阵腥甜,迫得她头痛欲裂。须臾,眼前顿时陷入黑暗,手足濒临麻木。 “夫人!” “夫人晕倒了!” 骤然,四下里被一片恐慌笼罩住,呼声渐起,顾清稚却已失了意识,向前栽去. 恍惚间,身旁似响起影影绰绰的言谈声,顾清稚费力地睁开眼,试图去辨认说话者的面目。 “王公好胆识!老父在天之灵不得安生,内子亦受惊恐晕厥不起,目今已如王公所愿,尚满意否?”不甚清晰的视线中,张居正一身孝服,对向面前敛袖站立的王锡爵疾言厉色。 王锡爵垂下首,始终一言不发,但缄默而已。 半晌,顾清稚艰难地张了张口,干涩出声:“夫君。” “你醒了。”张居正闻言,快步趋近榻边,制止她支起上身的欲望,“别乱动。” “我没事。”她微微扯了扯唇,浅笑道,“只是一路奔波太累了。” 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王锡爵,嗓音柔和:“跟王侍郎没有干系,夫君不要怪罪他。” 王锡爵屈身行礼,面容沉肃,眼中露出几分歉疚:“王某一时情急上门,令夫人受惊晕倒,王某甘愿受夫人责罚。” 只是情急么。 顾清稚咽下问语,眸光轻淡:“我说了,不干王侍郎甚事,都是我舟车劳顿未能及时适应京城气候,和王侍郎及在场诸人皆无关。” 张居正下颌紧绷,深长呼吸间,尽力在她面前平抑胸中怒意。 王锡爵抱拳,再躬一礼:“夫人如此说,是折煞王某了,王某自知罪过深重,不敢求夫人饶恕,只是——” 王锡爵心一横,也不再惧张居正面色,注视地面:“王某道歉已毕,夫人原谅与否皆非王某所能决定。只是恕道不同不相为谋,相公行径王某实在无法苟同,在此向相公告请致仕还乡,只望相公允准。” 眼看张居正将欲作色,顾清稚连忙在他回应之前插言:“王侍郎既然意欲辞官,那即便再强行挽留也是留不住您的,侍郎此回苏州一路平安,望您能安然高卧,不必再忧心朝廷诸事。” 她已抢先替张居正表明态度,张居正自不能再反驳甚么,唇线紧抿,冷冷视着王锡爵行礼告辞。 “我不用喝药。”眼见张居正端了瓷碗走近,顾清稚立刻扭头抗拒,“我没事的。” “还言无事。”张居正拧眉,“你方才吐了血。” 一提适才场面,顾清稚恍然惊觉过来,紧张地锁住他担忧的瞳孔:“张先生没有朝他们下跪罢?” 在她到来的前一瞬,他确是产生了一刹那的冲动。 恨不能将颜面掷地,抛却所有苦苦支撑的自尊与清高,从此独自一人做他的孤臣。 但她突然晕倒于人前,那股心思便被急切取而代之,仿佛并不曾掠入他的脑海。 但他自不会承认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从碗中舀了勺药,轻描淡写撇过:“你为何有此问。” 顾清稚偏头躲过那伸来的汤匙:“我只是害怕,所以问问你嘛……我不喝,我没病。” “都吐血了还逞强甚么?” 顾清稚委屈垂眼:“我才回来,张先生就不能温柔些嘛。” “你不听话,我如何温柔。”张居正道。 她只得勉为其难将那药喝了,闻听得空碗搁于桌案的清脆声响,她定了定神,抬眸与他对视。 “你方才为何替我应允王锡爵辞请?”张居正静默半晌,出言问她。 顾清稚道:“他既然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先生为何非要强迫他留下呢?” 张居正道:“他身担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重任,如此轻率去位,朝廷威信何存?” “可他都闯进家里来闹事了,张先生都能原谅他么?”顾清稚眨眨眼,“我以为你肯定要将他贬斥以示责罚,不想你连他自请致仕都不情愿批,张先生此次胸怀能如此之大,我也始料未及。” “未曾想在你眼中,我竟成了狭隘之人了。”张居正语带慨叹。 顾清稚否认:“我从不觉得张先生狭隘。” 趁他神色尚算平静,她硬下头皮,闷声道:“王侍郎如此冒犯,张先生都能既往不咎,那为什么非得杖责那五人呢?” 话落,张居正倏然沉下眉目,往她坦然相对的面庞上瞥了一眼。 “你也来劝说我宽恕他们么?”声音冷厉。 “我不是劝说。”顾清稚注视他,“我相信张先生的理智。但张先生之前最不主张廷杖,你静下来好好想想,廷杖难道是应对目今困局的唯一方式么?” “此番夺情引起反对者众,我只能杖责五人以儆效尤,否则阻碍愈发重重。”平复几许,他吐出词句。 若是他人如此发问,无疑定会令他恼怒,然面对的人是她,愠意便消褪了大半。 顾清稚牵唇:“我明白张先生的意图,但张先生有没有想过,倘若廷杖亦不能达成你的想法呢?那五个人倒是全了声名,天下人无不赞他们是直臣敢谏,张先生却被对比成了反面人物,我替张先生感到不值。” 张居正不答。 她又道:“为什么一定要施以廷杖,贬官削职难道还不够吗?再不济,流放至戍所也行啊。” 张居正冷静道:“你在替他们求情。” 顾清稚反问:“那张先生会听么?” 他咬牙不答。 顾清稚随即掀开盖被,作势要下榻:“那我自己找皇帝求情去。” “待着,别动。”张居正扣住她手臂,将棉被掩回她双肩,铁青面色终是和缓少许,“你身体不好,莫要乱跑。” “那张先生亲自帮我去是么?”顾清稚就着他的手抬起,冰凉的脸颊贴向他的手背,“我就知道张先生最听我的话了。” 他僵了僵,却没有抽回手,瞳眸中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触得他心头一软。 “你好好休息,莫要再想这些事情。”隔了半年的光阴,他俯下身拥住她的身躯,似欲将绵长的思念与岁月揉入骨骼里。 “我会妥善处理,你无须费心。” “好。”顾清稚笑答。 “你只需好好养病,其余诸事一切有我。” 顾清稚回道:“可我那是装的,我是医生呀,自己的身体好不好我最清楚。我晕倒只是怕你一时偏激做出不管不顾的事来,那样我会心疼。” 心脏猛地收缩,仿佛纤细的针尖渗透血脉,蔓出丝丝酸涩痛意。 张居正附她耳畔,低声说:“我在此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 顾清稚伸出手腕,勾了勾他的指尖:“张先生不许骗我。” 炽热掌心裹住她失去温度的手指,他喟叹:“怎会骗你。”. 在家中躺了几日,未闻得那五人受廷杖的消息,只是悉数被贬谪出京,顾清稚听了还是长舒一口气。 王瑛前来过府探视,见她神采依旧,无几日便恢复了不少,于是安心被她拉去什刹海看水景。 又寻船夫划了半天小艇游览,船上王瑛柳眉拢有心事,却一直未曾开口。只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琐事,叙说了一些蓟镇趣谈。 “七娘,元敬寄予相公的那封信,相公看过不曾?”沉吟良久,王瑛终于问起。 顾清稚不打算隐瞒她,点头答:“看过。” 王瑛静静端看她神色,攥紧袖侧,问道:“相公可有甚么反应?” 顾清稚当然不能直言张居正阅过信后的表态,怔忡一刻,回她:“……夫君没说甚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王瑛挽上她的手臂,眼眸诚恳:“元敬待相公素来秉持耿耿之心,相公与他相交多年,定能领会。即便于夺情事上起了分歧,那也是因为元敬满腔关切所致,他希望相公回乡服丧,绝非是因旁人所言望相公恪守礼教,尽人子之义,元敬亦视之为迂腐之论。他只是不愿相公蒙受谩骂,七娘必也不愿意,你能否劝劝相公,让他收回成命?” 顾清稚视进她的眼底,摇摇头:“瑛姐姐原谅我,我知道戚将军与姐姐俱是好意,但在这件事上我和夫君有着相同的想法。” 她声音柔和,眸中却透出不容反驳的坚定,王瑛叹息:“七娘总不好看着张相公被满朝误认为留恋权柄,贪求高位之人。” “他尚且不惧,那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顾清稚道。 王瑛吞吐数息,也未松脱开扣着她小臂的手,叹道:“七娘果真坚强。” “但是无论如何,”缓了缓,王瑛手挽得愈紧,“元敬与张相公,我与七娘之间情谊永不会变。”. 张居正茫然四顾,一径里皆是梧桐萧萧之声。 亦如朝野弹劾叱骂如雪片飞来,试图压弯他清瘦如竹的腰背。 「大学士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 「然不知居正之在位也,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 「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可谓非常人乎?」 门客宋尧愈劝说之言仍在耳侧萦绕:“相公留,天下苍生幸甚,相公去,天下万世幸甚。” ——相公您若留下,将有利于社稷。可您若离去,则再也不用背负万世恶名。 是谋求生前身后的清誉,还是继续孤身前行,抉择权只握在他一人手中。 不知何时,顾清稚轻轻踱至他身旁,望着那双仓惶眸子,倾身抱住他。 “世上没有可以兼得的事物,选了一个便必须舍弃另一个。”她说,“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从未后悔。”张居正回视她凝神面庞,将内心剖白,“我只是失望。戚元敬劝我回乡丁忧,连他尚不能体会我之所想,那我又能指望何人?” “张先生不要怪责戚将军。” “我从未怪责过他。” 顾清稚道:“那你应当继续信任他,你可以不理会他那封信,但你们之间的推心置腹不能因此而淡薄。” “自然不会。”张居正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纵一时意见不合,但我知元敬亦是为我思虑,我岂是那等不识真心之人?” “当然不是。”顾清稚扬唇,复搂紧他脖颈,“张先生的好,我最清楚了。” 他紧紧回揽住她,愤懑、不甘、惶惑悉数在她拥抱中褪去,仿佛如此即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感谢在2024-05-25 20:36:50~2024-05-27 21:0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太阳 10瓶;瓦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第77章 ======================= 这场夺情大波以贬斥、罚俸朝野多人结束, 谤书遍至,幸而天子不予理会。 其中吏部尚书张瀚本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私交深厚, 却在此次事件中明确表示不愿奉旨支持夺情, 张居正一怒之下勒令其致仕, 不日卷铺盖滚蛋。 上疏谏阻的艾穆是他湖广同乡,指斥时亦不留情面, 措辞严厉,张居正偶然与同僚苦笑:“昔日严嵩在时都无同乡弹劾, 我如今竟比不得严嵩了。” 虽语气并不沉重, 顾清稚耳闻时, 仍为他难过了好一会儿。 但看他本人似已处之泰然,在家中仍然神色一如平常,她便也没再提, 总不好再勾起他的愁闷。 稍过了两日, 她方抽出闲暇整理从江南带回的物什, 因张居谦已前往江陵协理父亲丧事, 她也驱使不了他,便唤了家仆一道收拾。 张居正才从书房踏出, 便瞧见她从一只大箱箧中捧出一盏羊角灯, 踩着小凳欲往梁上挂。 见她踮脚仍是够不着,手臂费力地向上伸去, 他旋即提步走近, 道:“我来罢。” 顾清稚垂首望了他一眼, 摇摇头:“我自己可以的。” 张居正无奈:“为何不肯让我代劳?” 顾清稚眼珠转了转, 在张居正发觉出她在打小算盘之前, 笑逐颜开:“因为我想让张先生抱我上去呀。” 瞥见四下无人, 他挽起袖口,扣住她纤细的腰。 “就到这儿,好了——”顾清稚指挥着他调整高度,到达一个合适的位置,仰面将那灯顺利挂上了梁间。 她拍拍手,示意他可以脱开几分力气,俄而顺势跳下。 不觉早有家仆侍女自远处经过,观见此景皆诧异不已,小声耳语:“娘子既然够不着,为何不换只高些的凳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娘子之意也不在挂灯。”有个伶俐的侍女抿唇接话,“在乎郎君之间也。” 旁人皆意会而笑。 “这盏灯是江南风物么?”张居正望着她蹲下身,继续埋首在行李间扒拉,不禁问她。 “对呀。”顾清稚道,“有些是我自己买的,大部分是外祖父外祖母让我带回来的。” 这时她终于舍得抬头,热情地向他介绍:“这盏灯是新建伯王承勋的藏物,外公从他手里购了来,见我喜欢就送予我了,张先生觉得好不好看?” “甚美。”张居正赞着,双目往那盏描金细画,罩有璎珞的珠灯视去,“徐公乡居生活当真风雅。” “何止风雅。”顾清稚忍不住笑,“外公可会享受生活了,家中闲书之多冠绝松江,还有小孩子来家里借《金瓶梅》看呢,因为这书只有外公有。” 张居正微咳,撇开敏感话题:“这王承勋可是阳明先生之孙?” “正是,今年王承勋刚承了祖父王阳明的爵位,他可是大收藏家,家中有百余盏这样的灯,夜间望去朦胧如梦,我看的时候就觉得可惜不能跟张先生一道共赏,太遗憾了。” 听出她话中流露出的惆怅,张居正按上她的肩膀:“往后有机会,定与你一道再下江南,前去探望徐公。” 顾清稚眼眸一亮,反抓住他的手:“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张居正唇畔不禁微弯,瞳间却浮出惘然,低声道:“日后你再想去何处,我都与你同往。” 顾清稚闻言,目光在他平静的面容上审视一圈,半晌,她窥出了他强自隐藏的祈求意。 他不愿再让她一个人离开。 顾清稚笑起来:“张先生直说舍不得我不就行了,不过你放心,往后我再也不会走了,除非张先生愿意陪我。” 张居正明白她已猜透自己心思,尽管她的承诺不知能否兑现,仍让他胸腔颤动。 “我舍不得你。”他吐露心声,“你不在之时……我想你。” “我也很想你呀。”顾清稚眉眼弯弯,“外公说他也想你。” 张居正脸上顿现不自然的神色。 顾清稚放弃了逗他,将徐阶之言转述给他听:“外公让我告诉你,说他年纪大了不胜朝堂的劳碌,不想再回来了。他觉得一定有和你政见相合的人能帮上忙,让你就放过他罢。” 话至此,她蹙起眉梢,抬首问他:“张先生觉得阁中吕和卿张子维与你政见一致么?” “他二人行事拟旨皆凭我意志,才能可堪任用。”张居正道。 顾清稚敏锐听出语中含义:“那张先生也知道他们与你并非一心咯?” 张居正迟了迟,颔首。 “那申汝默呢?”顾清稚忽然问,“张先生是否有意让他做继任者?” “汝默事事谦谨,吏治勤勉,是宰辅之器。” 她抚了抚鼻尖,笑视他一眼:“但张先生也清楚他的性格,汝默才华能力毋庸置疑,但你所具备的一点他并不具有。” “甚么?” “坚定。“顾清稚专注地望着他,呼吸近在咫尺,“这一点,我只在张先生的身上观见。” 张居正反问:“你何以认为申汝默不具有?” “他是张先生的亲学生,再者你同他共事了这么多年,他是怎样的人,张先生应当比我有更深的了解。” 张居正不再言语,瞳眸似陷入思忖。 须臾,他道:“但除却汝默,徐公又不愿出山,我不知还能再寄予何人。” 顾清稚道:“我并非是说汝默不能委以大任,我倒是觉得他居中持重,仰不得罪于上,俯不交恶于人,只是夫君想任用他来完成你推行新政的心愿,首要的是天子的决心。” 她捏了捏他的指尖:“天子若不支持,即便辅臣再坚定也无用,夫君如今能顶着压力顺利改革,靠的不就是天子的信任么?可若是皇帝有一日动摇了,夫君还能保证如此平稳么?” 张居正回扣她的手,两人踱出庭院外,并肩沿着后山漫步。 深秋时节,草木疏落,他向天边浅淡的暮云望去,轻声道:“圣上对我所言无有不纳,我唯竭力辅佐而已,不敢揣测将来之事。” 顾清稚视他:“张先生是不敢,还是猜到了却不知如何去改变?” “我岂会无有预料,但我唯能顾及眼下。”他停步伫立,向她坦诚以告,“七娘,圣上的支持于我而言,乃自古以来少有臣子能奢求的知遇之恩,之后诸事已脱离我所能掌控之范围,除却寄希望于圣上,我别无选择。” 膝下掠过一只毛色鲜亮的狸奴,顾清稚半弯下腰唤了两声欲喊它过来,奈何那狸奴充耳不闻,径直迈开脚步往草丛里窜去。 呼唤未果,顾清稚重又望向他:“所以张先生确信圣上的心意不会变么?” 张居正沉吟:“圣上年少聪慧,想是能领会我苦心。” 顾清稚轻笑:“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双手皆挽上他的腕,她敛去笑意,肃色道:“光言语劝说并无用处,张先生应当让圣上知道新政是改变当下困局的唯一方式,大明是他的大明,没有人比他肩负着更不容推卸的责任。” “对此我已有思量。”张居正道,“圣上即将大婚,已经不再是昨日冲年稚童,我是不该将诸事揽于己身。” 惊讶于他转变如此之快,顾清稚不禁往他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 察觉出她的诧异,张居正微微一笑,修长手指揉上她冰凉的面颊。 “怎生这般冷?”他眉端沉降,“是身子还没好么?” “哪里是身体原因,是被冷风吹的。”顾清稚攥着他的手心,伸过去按住他颊侧,“张先生的脸也很冷,你也要注意保暖。” 张居正展臂抖开肩上大氅,执子之手,将她圈揽在怀。 顾清稚依偎在这庇护之下,眺望薄雾笼罩的城外远黛,彼方云遮树绕,身畔流水潺潺,仿佛这世间再没有风霜雨雪能侵袭得了她。 秋色天光下,地上摇曳了两道人影,长久不散,如镌心中. 万历六年初,皇帝大婚。 皇家礼节规格繁琐,至吉时,朱翊钧先接受百官朝拜,次派遣两名使者携仪仗及鼓乐前往皇后家中宣读诏书。 国丈接命,清晨时,皇后御吉服,乘坐凤舆出府邸,彩旗猎猎,锣鼓喧天,百姓皆出门观看难得一遇的天家喜事。 与此同时,朱翊钧于张居正力请之下,采纳由后者拟定的关于限期通行丈量的方案,亦以诏旨颁行。 张居正为解决田赋失额,小民多存虚粮之现状,奉旨令二直隶、十三布政使司、府、州、县通行丈量,限三年之内完丈,命造册缴报。 此次万历清丈,是着眼于全盘性的考虑,解决虚粮虐民的痛苦,而非一时一地性的堵塞漏洞,更不是仅仅为了缓解财政危机,乃是为了苏活民生。 将清丈事宜下放完毕,皇帝婚姻亦了,三月,张居正方安心上请回乡葬父。 朱翊钧允准。 素服辞朝之时,朱翊钧于平台召见师臣。 “先生此去,何时能归?”已然褪去青涩的天子仍是眷念自己这位帝师,向他投去不舍目光。 张居正奏道:“三月为期,最迟七月,臣即归来侍奉陛下左右。” 朱翊钧心稍宽慰,瞳孔凝视着他:“先生此去虽非久别,但国事还需烦劳先生留心。” 自有记忆以来,他无一时离开过张居正,此去却要一别三月,心底不觉早泛起酸涩滋味。 这股情绪令他低落不已,嗓音亦含哽咽。 “臣敢不奉命。” 朱翊钧目中已氲水雾,险些堕泪:“朕本不能离开先生,只是恐怕伤了先生的一片孝心,这才允许先生所请。国事至重,先生千万要挂怀。” 内宦随即端盘上前,其中盛着一颗银记,曲身捧予张居正。 朱翊钧道:“朕赐先生‘帝赉忠良’银印一枚,途中如闻朝政有所缺失,可即密封言事,送至御前。” 张居正接下银印,顿首再拜:“陛下大婚之后,宜加爱养,千万保重圣体,臣即便远在江陵,定亦尽心竭力。” 朱翊钧勉力颔首,又视向一旁次辅吕调阳张四维:“卿等二人有大事毋要擅自决断,当快马驰驿至江陵,一切听候张先生处分。”. “大人回来了。”门口家仆见主人下轿,立即躬身行礼。 终得归家,压抑已久的面色逐渐紧绷,张四维此时方觉掌心已被攥出铁青痕迹。 “老夫人呢?”他淡问。 仆役答:“老夫人在与客人叙话。” 想是母亲哪个故交前来探访,张四维也不以为意,仆役服侍他换上青灰锦缎燕居服后,便前往王夫人处请安。 “听说皇帝大婚光织造一项便花费了十余万两银子,可有此事?”还未步至檐下,即闻母亲询问传来。 妻子笑声同时飘至:“母亲这话问的,让人家娘子怎么回答?即便娘子知晓皇家内情,也不好说实话哪,母亲这是想让娘子怎么回应才好呢?” 王夫人笑道:“是老身糊涂了,原是不该直接相问。不过目今国库较以往充盈了不少,若非这新政惠民聚财,皇帝又怎会舍得花费如此之巨。” “官人。”眼见丈夫出现于视线中央,妻子蓦然起身。 张四维往屋内众人扫了眼,瞳眸锁住一人面庞,目光顿愕。 稍顷整理神情,弯下腰拱手作揖:“不知顾娘子光临敝府作客,未能及早相迎,是四维失礼。” “人谓古称伴食同事则有之,未有伴食于三千里外者。” “他张江陵即便远离京师,帝心也未尝少眷他一寸,朝中大事一以付之,相公您纵是身在阁中视事,也未尝有此等待遇,我等深为相公您感到不值啊。” “子维,如今外界皆风传我二人为三千里伴食中书,吕某已不愿留于朝堂,来日当自请致仕,再不用蒙受此辱。” 脑海中纷纷然冒出白日众人议论,嘲笑有之,讥讽有之,为他鸣不平的门客学生亦是义愤填膺。 思及此,张四维举止渐缓,直身的动作迟钝而僵硬。 “子维退下罢,你一来令人家顾娘子拘礼了许多,莫要让客人为难。”王氏觉出他的异样,隐隐猜出他在想些甚么,“嘭”地阖上茶碗,冷声吩咐。 “不必不必。”顾清稚立时劝阻,唇角扬笑,“哪有让主人家退避的理儿呢?” 她转向一语不发的张四维,和言道:“听说此番全天下土地丈量多赖子维督责,看来子维对土地清丈也很有见解。夫君即将启程回江陵,土地事宜要多多辛劳子维了。” 张四维低首:“顾娘子言重了,本就是四维职责所在,哪敢推脱。” 王夫人插言:“娘子此去可要一路顺风,三月后我等娘子回来与老身一道去玉河桥下七夕乞巧,咱们必须得讨个好兆头。” “老夫人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答应了。” 张妻亦附和笑道:“那我也要陪着母亲和顾娘子去,此等好事可不能落了我一个。” 王夫人嗔她:“哪有热闹能少得了你呢。” 顾清稚见时辰不早,立身辞别:“老夫人,娘子,子维,眼下天色已晚,恕我不好再多叨扰贵府,此即告退了。” 王夫人款留了一番,见顾清稚坚辞,便唤人送客出门。 行至张四维身边时,二人擦肩而过,刹那间,那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恰被她余光拢入眼底。 “官人为何如此郁郁不乐?”待王夫人亦回屋休息,妻子仔细端详他闷容。 见他静立墙角多时不出声响,于是亲手为他沏了壶茶,启唇问道。 张四维却似才回过神来,盯向妻子:“今后勿要再与顾娘子来往。” 她讶异,睁大双眸:“为甚么?” 张四维端盏一饮而尽,不耐烦道:“问这么多做甚,我自有我的道理。” 她不服,道:“官人为何不准我与娘子交游,她素来对我和善,又不曾亏待我甚么。再者元辅相公又与官人阁中共事,单为官人仕途着想,我又为甚么不能与顾娘子打交道?” 话音未落,一股无名火骤然冒出,张四维喝止妻子的絮絮辩解:“如今是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你还要与顾娘子来往么?” 妻子见他作怒,不禁缩了缩脖子,摇首叹气:“何必发那么大火。” 终有一日,他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张四维闭目思着,指节咯吱作响,阴郁早爬上了眼角—— 徐老师家里有《金瓶梅》是有明人笔记说的,不是编的(但为什么要记载这个) ps:虽然天热了,但大家不要懒得打字ww,想看评论orz(美女们的支持是我更新的动力) 感谢在2024-05-27 21:02:11~2024-05-28 21:3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皖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瓦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正文完结】 第76章 第76章 ======================= 九月, 张居正逢父丧,万历下诏令其夺情,挽留他继续于京中视事。 张居正数上奏疏, 要求回乡守制以尽孝道, 万历不允。 浅淡天光映出男子挺拔背影, 一方清澄池塘间小鱼竞相游逐,戚继光伫立桥上, 安静凝望水中画面。 背后有人柔缓踱至,惊醒他方才持续已久的出神, 他须臾反应过来, 回身望向来人:“娘子。” 王瑛驻足, 瞳眸深深视他:“夫君在想甚么?” 戚继光阖目叹息,神情怅然若失:“我担忧张相公。” “夫君欲劝张相公服丧,是么?” 戚继光从不在妻子面前隐瞒心思, 承认道:“相公若是夺情不守礼制, 无疑将受天下人群辱, 我实不愿见他背负骂名。” 王瑛摇了摇首:“夫君所担忧之事, 相公不会无有预料。” 戚继光道:“他是不管不顾,但我终不能眼睁睁目睹他受人毁谤。” “夫君不是已致信劝告了么?”王瑛轻轻扣住他腕, “张相公若不理会, 我再去劝说顾娘子,相公虽固执, 却多能听进顾娘子意见。” 戚继光在得知夺情之后, 当即修书一封陈明其间利害, 劝友人去职服丧。如今多日不闻回信, 想必已是石沉大海, 遭他漠然忽视。 挚友执意如此, 戚继光不禁心中惴惴,强烈的忧虑挥之不去,却亦是无计可施。 “劳烦娘子了。”他回握王瑛素手,点头期许. 此起彼伏的纷争教张居正脑海杂乱,他端坐书房灯烛前,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侧。周遭寂静无声,却不能为他辟出半分安宁。 十三日,他接受皇帝夺情诏旨,表明愿意在官守制,五日后,门生吴中行、赵用贤上疏请求万历饬命张居正回籍赴丧。 又明日,刑部主事艾穆、沈思孝疏至,再次日,观政进士邹元标抗疏陈词,言辞之激烈,实所罕闻。 夺情之争,已然成了夺权之争。 漫天谏阻攻讦令他愠怒,亦惹恼了万历,年方十五的天子下诏将上疏者尽皆投狱,择期廷杖。 “相公,可要用日中食?”家仆悄声来问。 视见他正翻来覆去端看着一封书信,良久不发一言,知他心事重重。不再打扰,躬身识趣退下。 戚继光劝他依制服丧的信函平放于案,虽言辞委婉,却如寒芒刺入他的心底深处。 他苦笑一声,起身抚平青衣素服袍角的褶皱,步往前厅亡父的灵堂。 秋风摧尽花木,放眼望去,满目萧瑟。 自江陵一别,回京后已十又九年未尝见过父亲,却不知从家中返回翰林院前告辞的那一面,竟已成了与生身父亲的永诀。 思绪随着轻曳的烛火飘摇,陡然,门外传来喧嚷的嘈杂声。 “让我们进去!” “相公执意要行天怒人怨之举,我能岂能坐视不理?” “我们今日必须见到相公——” 家仆拦阻声同时扬起:“各位大人若有意见自可上奏朝廷,来相公私邸做甚?” 一声哼笑:“陛下要是理会,我们何必来找上贵府。” 旋即,那阵声潮由远及近,径自闯入了灵堂。 “相公!”门外黑压压拥入一大群官袍男子,足有数十人之众,皆怒目忿色,似是专程前来声讨。 张居正吐息几许,视向为首的王锡爵,蹙起眉心:“王侍郎可有何事,为何非得寻来老父灵前?” 王锡爵作揖,抬高声嗓:“特来求相公赦免五人廷杖之刑,除却相公无人能救。” 果是为此。 张居正压下心底升腾而起的不悦,转开目光:“此为天子决意,恕张某无法相劝。” 王锡爵上前一步,追跨至他身前:“天子亦是依从相公之意,相公若不松口,天子岂能宽恕?” “廷杖诏命乃天子所下,又与张某何干?” 王锡爵不依不饶:“此五人受廷杖皆是为了相公夺情,事尽由相公而起,相公岂能将责任推卸?” 堂下骤然漫上附和:”相公坚执己见,贸然镇压,如何能让天下人心服?” “我等今日就算舍了官不做,也须为五人求解!” “相公如此处置,天下皆以相公骄踞恣肆,相公该如何自处?” 霎时,指责四起,犹如浪潮铺天盖地袭来。 张居正头脑陷入翁然,胸腔钝痛如刀刃割破骨髓,各处翻搅着,教他喘不上气。 正当此时,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夫人来了——” 如光穿透墨云,他猛地睁开瞳眸,循声望去。 顾清稚才下马车,便望见府门前人头攒动,似有人来闹事。 “这是怎么回事?”她心头一紧,询问前来迎接的家仆。 仆人满头大汗,无奈道:“天子下旨要杖责弹劾相公夺情的几个官员,王侍郎便领数十个翰林学士来求赦,甚至闹到了老先生的灵前,存心要让老先生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拨开条路,让我过去。”顾清稚道。 家仆忙劝阻:“娘子一路劳顿想是困倦,还是先从后门进罢,以免他们闹上娘子可就不好了。” “怎能独留夫君一人?”顾清稚未再理会他,撩裙即往堂前步去。 甫入庭前,只见王锡爵扭住张居正衣袖,不肯松手,口中犹然切责不绝。 “即便圣怒不可测,那也是为了相公。” “相公莫要推脱,若相公不救,则是背弃清流,有负于天地伦理纲常,你自问如何对得起父子之情,师生之义,君臣之分?” 语未落,众人随之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秋风透扉而入,吹卷起纤轻如纸的白幡,亦欲摧折烛前那副削薄的脊骨。 朦胧中她隐约视见,丝缕斜逸乱发在他额前颤晃着,脆弱易碎的身躯孤立人前,眼眶已蒙薄雾,犹然冰冷而强硬。 「江陵不知所对,跪而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 「一个独握权柄的首辅跪在臣僚的面前下拜,一点颜面也不顾了,如果不是心底悲痛到了极点,满腔的苦楚无人诉说,一个沉毅渊重如张居正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极端的表现?」 蓦地,曾经那些有关他的记忆穿过遥远未来浮现于脑海。 而此刻,他眼看着将要做出那般偏激举止。 惊惧猝然在顾清稚瞳眸中漫开,涌入喉头化作一阵腥甜,迫得她头痛欲裂。须臾,眼前顿时陷入黑暗,手足濒临麻木。 “夫人!” “夫人晕倒了!” 骤然,四下里被一片恐慌笼罩住,呼声渐起,顾清稚却已失了意识,向前栽去. 恍惚间,身旁似响起影影绰绰的言谈声,顾清稚费力地睁开眼,试图去辨认说话者的面目。 “王公好胆识!老父在天之灵不得安生,内子亦受惊恐晕厥不起,目今已如王公所愿,尚满意否?”不甚清晰的视线中,张居正一身孝服,对向面前敛袖站立的王锡爵疾言厉色。 王锡爵垂下首,始终一言不发,但缄默而已。 半晌,顾清稚艰难地张了张口,干涩出声:“夫君。” “你醒了。”张居正闻言,快步趋近榻边,制止她支起上身的欲望,“别乱动。” “我没事。”她微微扯了扯唇,浅笑道,“只是一路奔波太累了。” 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王锡爵,嗓音柔和:“跟王侍郎没有干系,夫君不要怪罪他。” 王锡爵屈身行礼,面容沉肃,眼中露出几分歉疚:“王某一时情急上门,令夫人受惊晕倒,王某甘愿受夫人责罚。” 只是情急么。 顾清稚咽下问语,眸光轻淡:“我说了,不干王侍郎甚事,都是我舟车劳顿未能及时适应京城气候,和王侍郎及在场诸人皆无关。” 张居正下颌紧绷,深长呼吸间,尽力在她面前平抑胸中怒意。 王锡爵抱拳,再躬一礼:“夫人如此说,是折煞王某了,王某自知罪过深重,不敢求夫人饶恕,只是——” 王锡爵心一横,也不再惧张居正面色,注视地面:“王某道歉已毕,夫人原谅与否皆非王某所能决定。只是恕道不同不相为谋,相公行径王某实在无法苟同,在此向相公告请致仕还乡,只望相公允准。” 眼看张居正将欲作色,顾清稚连忙在他回应之前插言:“王侍郎既然意欲辞官,那即便再强行挽留也是留不住您的,侍郎此回苏州一路平安,望您能安然高卧,不必再忧心朝廷诸事。” 她已抢先替张居正表明态度,张居正自不能再反驳甚么,唇线紧抿,冷冷视着王锡爵行礼告辞。 “我不用喝药。”眼见张居正端了瓷碗走近,顾清稚立刻扭头抗拒,“我没事的。” “还言无事。”张居正拧眉,“你方才吐了血。” 一提适才场面,顾清稚恍然惊觉过来,紧张地锁住他担忧的瞳孔:“张先生没有朝他们下跪罢?” 在她到来的前一瞬,他确是产生了一刹那的冲动。 恨不能将颜面掷地,抛却所有苦苦支撑的自尊与清高,从此独自一人做他的孤臣。 但她突然晕倒于人前,那股心思便被急切取而代之,仿佛并不曾掠入他的脑海。 但他自不会承认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从碗中舀了勺药,轻描淡写撇过:“你为何有此问。” 顾清稚偏头躲过那伸来的汤匙:“我只是害怕,所以问问你嘛……我不喝,我没病。” “都吐血了还逞强甚么?” 顾清稚委屈垂眼:“我才回来,张先生就不能温柔些嘛。” “你不听话,我如何温柔。”张居正道。 她只得勉为其难将那药喝了,闻听得空碗搁于桌案的清脆声响,她定了定神,抬眸与他对视。 “你方才为何替我应允王锡爵辞请?”张居正静默半晌,出言问她。 顾清稚道:“他既然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先生为何非要强迫他留下呢?” 张居正道:“他身担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重任,如此轻率去位,朝廷威信何存?” “可他都闯进家里来闹事了,张先生都能原谅他么?”顾清稚眨眨眼,“我以为你肯定要将他贬斥以示责罚,不想你连他自请致仕都不情愿批,张先生此次胸怀能如此之大,我也始料未及。” “未曾想在你眼中,我竟成了狭隘之人了。”张居正语带慨叹。 顾清稚否认:“我从不觉得张先生狭隘。” 趁他神色尚算平静,她硬下头皮,闷声道:“王侍郎如此冒犯,张先生都能既往不咎,那为什么非得杖责那五人呢?” 话落,张居正倏然沉下眉目,往她坦然相对的面庞上瞥了一眼。 “你也来劝说我宽恕他们么?”声音冷厉。 “我不是劝说。”顾清稚注视他,“我相信张先生的理智。但张先生之前最不主张廷杖,你静下来好好想想,廷杖难道是应对目今困局的唯一方式么?” “此番夺情引起反对者众,我只能杖责五人以儆效尤,否则阻碍愈发重重。”平复几许,他吐出词句。 若是他人如此发问,无疑定会令他恼怒,然面对的人是她,愠意便消褪了大半。 顾清稚牵唇:“我明白张先生的意图,但张先生有没有想过,倘若廷杖亦不能达成你的想法呢?那五个人倒是全了声名,天下人无不赞他们是直臣敢谏,张先生却被对比成了反面人物,我替张先生感到不值。” 张居正不答。 她又道:“为什么一定要施以廷杖,贬官削职难道还不够吗?再不济,流放至戍所也行啊。” 张居正冷静道:“你在替他们求情。” 顾清稚反问:“那张先生会听么?” 他咬牙不答。 顾清稚随即掀开盖被,作势要下榻:“那我自己找皇帝求情去。” “待着,别动。”张居正扣住她手臂,将棉被掩回她双肩,铁青面色终是和缓少许,“你身体不好,莫要乱跑。” “那张先生亲自帮我去是么?”顾清稚就着他的手抬起,冰凉的脸颊贴向他的手背,“我就知道张先生最听我的话了。” 他僵了僵,却没有抽回手,瞳眸中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触得他心头一软。 “你好好休息,莫要再想这些事情。”隔了半年的光阴,他俯下身拥住她的身躯,似欲将绵长的思念与岁月揉入骨骼里。 “我会妥善处理,你无须费心。” “好。”顾清稚笑答。 “你只需好好养病,其余诸事一切有我。” 顾清稚回道:“可我那是装的,我是医生呀,自己的身体好不好我最清楚。我晕倒只是怕你一时偏激做出不管不顾的事来,那样我会心疼。” 心脏猛地收缩,仿佛纤细的针尖渗透血脉,蔓出丝丝酸涩痛意。 张居正附她耳畔,低声说:“我在此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 顾清稚伸出手腕,勾了勾他的指尖:“张先生不许骗我。” 炽热掌心裹住她失去温度的手指,他喟叹:“怎会骗你。”. 在家中躺了几日,未闻得那五人受廷杖的消息,只是悉数被贬谪出京,顾清稚听了还是长舒一口气。 王瑛前来过府探视,见她神采依旧,无几日便恢复了不少,于是安心被她拉去什刹海看水景。 又寻船夫划了半天小艇游览,船上王瑛柳眉拢有心事,却一直未曾开口。只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琐事,叙说了一些蓟镇趣谈。 “七娘,元敬寄予相公的那封信,相公看过不曾?”沉吟良久,王瑛终于问起。 顾清稚不打算隐瞒她,点头答:“看过。” 王瑛静静端看她神色,攥紧袖侧,问道:“相公可有甚么反应?” 顾清稚当然不能直言张居正阅过信后的表态,怔忡一刻,回她:“……夫君没说甚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王瑛挽上她的手臂,眼眸诚恳:“元敬待相公素来秉持耿耿之心,相公与他相交多年,定能领会。即便于夺情事上起了分歧,那也是因为元敬满腔关切所致,他希望相公回乡服丧,绝非是因旁人所言望相公恪守礼教,尽人子之义,元敬亦视之为迂腐之论。他只是不愿相公蒙受谩骂,七娘必也不愿意,你能否劝劝相公,让他收回成命?” 顾清稚视进她的眼底,摇摇头:“瑛姐姐原谅我,我知道戚将军与姐姐俱是好意,但在这件事上我和夫君有着相同的想法。” 她声音柔和,眸中却透出不容反驳的坚定,王瑛叹息:“七娘总不好看着张相公被满朝误认为留恋权柄,贪求高位之人。” “他尚且不惧,那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顾清稚道。 王瑛吞吐数息,也未松脱开扣着她小臂的手,叹道:“七娘果真坚强。” “但是无论如何,”缓了缓,王瑛手挽得愈紧,“元敬与张相公,我与七娘之间情谊永不会变。”. 张居正茫然四顾,一径里皆是梧桐萧萧之声。 亦如朝野弹劾叱骂如雪片飞来,试图压弯他清瘦如竹的腰背。 「大学士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 「然不知居正之在位也,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 「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可谓非常人乎?」 门客宋尧愈劝说之言仍在耳侧萦绕:“相公留,天下苍生幸甚,相公去,天下万世幸甚。” ——相公您若留下,将有利于社稷。可您若离去,则再也不用背负万世恶名。 是谋求生前身后的清誉,还是继续孤身前行,抉择权只握在他一人手中。 不知何时,顾清稚轻轻踱至他身旁,望着那双仓惶眸子,倾身抱住他。 “世上没有可以兼得的事物,选了一个便必须舍弃另一个。”她说,“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从未后悔。”张居正回视她凝神面庞,将内心剖白,“我只是失望。戚元敬劝我回乡丁忧,连他尚不能体会我之所想,那我又能指望何人?” “张先生不要怪责戚将军。” “我从未怪责过他。” 顾清稚道:“那你应当继续信任他,你可以不理会他那封信,但你们之间的推心置腹不能因此而淡薄。” “自然不会。”张居正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纵一时意见不合,但我知元敬亦是为我思虑,我岂是那等不识真心之人?” “当然不是。”顾清稚扬唇,复搂紧他脖颈,“张先生的好,我最清楚了。” 他紧紧回揽住她,愤懑、不甘、惶惑悉数在她拥抱中褪去,仿佛如此即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感谢在2024-05-25 20:36:50~2024-05-27 21:0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太阳 10瓶;瓦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