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香事》 1. 第 1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正月二十八日,立春一到,天色刚蒙蒙亮,孙家就以“养病”为名,迫不及待地将寄居家中的表姑娘姜月窈,送往溪源县远郊的迢山定居。 马车碾过杂草丛生的泥道,停在一座草木掩映的一进白墙小院前。 几枝红梅伸出墙外,花瓣幽幽飘落阶前。石阶上布满青苔,间或有几簇杂草,在缝隙中茂盛地生长。院门合不拢,木质的门扉裂痕鲜明,门锁早已锈迹斑斑。透过歪斜的院门,便见分隔内外的影壁上爬满藤萝。 赶车的车夫“吁——”地勒马,满眼同情。 想这位表姑娘,出身豪富姜家,原本也是金枝玉叶。可惜命不好,父母、兄长相继而亡,七岁就寄居外祖孙家。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她今年秋天就要及笄。孙家不仅不替她寻夫婿,反而把她赶走。下人间传闻,是因为孙大太太请来的神婆,说表姑娘命中带煞,克亲族、妨友朋。 今年,孙家想将孙大姑娘嫁给溪源县首富金家长子,为免意外,立刻把表姑娘送到远离孙府的迢山,就近借怀慈庵“镇守”。 如今,也就只有表姑娘的乳娘章嬷嬷还肯跟着她。 “表姑娘,到了。”车夫跳下马车,将马栓到树上,然后搬了个马凳放在马车边。 马车内,章嬷嬷先走下马车。 章嬷嬷瞧见大门口,眉头就已拧成一个“川”字。她再三查看门匾,虽则朱漆剥落,但娟秀的“云岫间”三个字依然清晰可见。 章嬷嬷稍走几步,去看女眷住的西厢房。谁知,她一眼就看到西面倒塌的围墙。透过这面豁口,她立刻意识到西边的大半屋舍,亦被倒下的大树砸毁,树干现在还横亘在碎石上。 章嬷嬷脱口而出道:“这怎么住人!?” “我非得豁出一身剐,跟孙家老爷、太太好好辩上一辩!当初我家老爷送给孙家大半家财,就是让他们这么对我家姑娘的?这算哪门子的亲舅舅!”她愤懑地看向车夫,厉声道:“你但凡有点良心,赶紧给我们原路送回去!” “嬷嬷,罢了。”马车内响起一个轻柔声音,温和地打断章嬷嬷的话:“他只是奉命行事,原也不怪他。” 车夫心里本又恼又担心,生怕这些主子们真闹起来,不管回去还是不回去,他都得遭殃。可听到姜月窈这么说,他一愣,看向马车。 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撩开门帘。章嬷嬷赶紧走上前去,扶着她走下马车:“姑娘,您看看这西厢房。” 车夫不知为何提起心,有点不希望表姑娘看到这破烂地。 可女郎亭亭而立地站在破败的院落前,还是瞧见了。林风拂过幕篱,软纱随风轻漾,山雾氤氲,将她笼于其中。她影影绰绰地站在残垣断壁前,他瞧不真切她的身姿,却也觉出娇弱可怜。 车夫替她感到难过。 可她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柔似水,道:“正好,嬷嬷,我们有理由住正房了,那儿好好的呢。” 她站在坍塌的围墙前,遥遥一指坐北朝南的正房。女郎一般只能住西厢房,家主才能住正房。 那儿倒的确好好的,阶前庭中还种着一株高大的桂树,静静地沐浴着终于破开山雾的晨曦,依稀可见从前闲适的光阴。 章嬷嬷重重地叹口气。 * 听到章嬷嬷的叹息,姜月窈没有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劝慰话。 她只是对章嬷嬷道:“嬷嬷,我们早些收拾出住的地方,没准还能赶上去怀慈庵用午膳。”说罢,姜月窈转身对车夫微微颔首:“烦请帮忙搬一下箱笼。” 车夫忙不迭地应声,帮忙把箱笼从马车上搬到院子里。 姜月窈紧跟着从马车上拿包袱,刚拿稳,章嬷嬷就来夺:“您的伤还没好全。” “嬷嬷,没事,我不疼。”姜月窈侧身避开,轻声道:“往后只我们二人相依为命,让我帮点忙吧。” 她这一动,扶着包袱的手袖子下滑,露出一段削瘦的手臂,手臂上几条青紫的痕迹触目惊心。她很快捋下袖子,遮掩过去。 章嬷嬷咬紧牙,背起沉重的背篓,怀中抱着妆奁,念叨:“姑娘是明珠之体,万万不会只跟老奴一个婆子相依为命。” “又有什么不好呢。”姜月窈轻轻呢喃,将包袱放到正房的箱笼上。 这话听着令人心酸,车夫放下箱笼,看眼姜月窈被衣服遮盖的手臂,忍不住劝道:“章嬷嬷说得对。表姑娘,您别灰心,还有出路的。” “小的听大少爷身边的长随说,贵人们要在今年三月的溪源香会上,重新开选什么‘香徒弟’,被选上身份就大不一样。香徒弟里的女郎,都嫁得非富即贵。从前,老太爷常夸姑奶奶会制香,您要是拿她的香方参选,没准能当上香徒弟,搏个好前程。” 姜月窈还没说话,章嬷嬷神色一凛,断然拒绝:“太太没给姑娘留香方,你们别惦记。姑娘不会制香,不去选什么香徒弟。老太爷留下过遗命,给姑娘指了一门好婚事。孙家本就该把姑娘接回去,保姑娘一个好前程!” 车夫口中的“姑奶奶”和章嬷嬷口中的“太太”都是指姜月窈的娘亲。 车夫顿时不敢说话。 姜月窈轻轻拍拍章嬷嬷的手臂,温声给车夫倒了杯水:“多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车夫微愣,他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手,才恭敬地接过杯子,低声道谢。 章嬷嬷拧眉不语,到底还是等车夫喝完茶,送他出门。 只是,一面往外走,章嬷嬷一面环顾四周,眉眼里浮现出深深的忧虑。哪怕有老太爷的遗命在,姑娘也不能在这样的破落地久住,否则,如果被误会病弱不堪,或者会被认定晦气难除,她的婚事恐怕会泡汤。 还是得想办法回孙府。 * 姜月窈明白章嬷嬷的顾虑。 娘亲临终前,让姜月窈背下她制香的手札,尔后将它们付之一炬。父亲病重,将她送回孙家前,让她发誓,绝不在孙家人面前显露一丝一毫的香道天赋。 但她其实很爱制香。 姜月窈望着章嬷嬷送车夫出门的背影,轻抚自己手臂上的鞭痕。她的伤口仍然肿胀发疼——临走前,神婆用柳条沾观音水抽打她的小臂与小腿,说是“避灾祛邪”。 她微微抬首,望着渐升的朝阳。 被赶出来,也没什么不好。 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制香,不用像过街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还要东躲西藏。 不远处,怀慈庵的梵钟悠然地飘来。 在笃厚的钟声里,姜月窈轻轻地舒一口气,摘下幕篱。 她没有像在孙家那样,将装放香具与香材的香箱藏进床底,而是拿起拂尘,掸去五斗柜的灰,然后将香箱光明正大地放到五斗柜上。 * 但姜月窈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口气放松得太早了。 她们主仆二人站在灶房里面面相觑。 “柴堆齐整,缸里满水,灶内有灰。这儿有人住。”章嬷嬷环顾四周。 灶房在东南角,她们暂时用不上,便先整理正房,去怀慈庵用完午膳后,傍晚时才查看灶房。谁曾想,厢房间间空荡荡,灶房却意外的齐整。 “姑娘,这下孙家必须接您回去。”章嬷嬷的眉头终于舒展:“万一这儿住的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呢?” “当初将咱们迁来此地,孙家说得好好的:云岫间是太太的陪嫁,靠近怀慈庵,清净无虞。哪怕年久失修,也不妨碍住人。”章嬷嬷轻嗤一声:“但明知这儿有贼人,还让咱们住,可就完全是两码事。” “孙大姑娘要成亲,孙家面上功夫要做得漂亮,肯定心有顾虑。”章嬷嬷当机立断:“怀慈庵的住持师太明天要下山化缘,老奴这就请她顺便替我们带话,让孙家来接。” 姜月窈张了张口,可望着章嬷嬷脸上柳暗花明的喜色,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 然而,一入夜,尽管姜月窈身体疲惫,她抬头看着床帐,仍辗转难眠。 怀慈庵比云岫间更破败,她 2. 第 2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姜月窈的大脑一片浆糊,就算听到了少年的话,她也无力分辨,只下意识地想要道谢。 只是,她才颤声说了一个“谢”字,就忽觉少年的手从她的后腰绕到腹前。她一怔,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被少年拦腰抱起,直接扛在肩上。 凌空的那一瞬,姜月窈整个人都有些懵,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发出短促的惊叫。只是她先前被花斑蛇吓得不轻,此时从喉咙里挤出的惊叫更像一声呜咽。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少年无视她小兽般的惊呼,将她放到柴垛上坐好,好奇地问。 姜月窈僵得像尊木雕,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更不敢睁眼——霜风于破窗的缝隙中袭来,她嗅到他身上寒松的冷香,萦绕一抹幽远的兰香,还夹缠着几缕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来自这个少年身上。 姜月窈心里发紧,少年行止无常,不似个普通借住的好心人,可他又的的确确替她驱走了梁上的蛇。她谨慎地继续闭眼,手绞着衣袖,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没有发现你,我只是……闻到了血腥气。” “胡说,他们都没闻到。”少年的声音因不满而显得冷凝。 姜月窈来不及细想“他们”是谁,她慌忙辩白道:“我没有骗你,我能闻到很淡的气味。比如、比如……” 当她调动嗅觉时,灶房中各种各样的气息扑鼻而来,他身上那点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也越发明显。还好他的身上寒松的气息萦绕不去,兼之一抹极淡的佩兰香,舒缓血腥气给她带来的不适。 迢山遍野皆寒松,不稀奇。但佩兰香,她只在上山路过池塘时嗅到过。 她声音愈发的轻:“……比如你是不是在哪处山池旁停留过?你身上沾了池边的佩兰香。” “喔,我在那儿抓鱼。”少年有些惊讶,语调轻快:“你的鼻子是很灵。” 他听起来就像是知道了一件好玩的事儿,姜月窈心底舒了一小口气。她的少女心性稍稍浮上来些,为自己嗅觉练得敏锐而感到小小的骄傲。 她微微抬头,只是仍紧闭着双眼,悄声道:“我没有骗你,也不想吓你,我只是来舀清水。我进来前敲了门,没人应,我不知道你回来养伤了。” “养伤?”少年语带困惑,倾身上前。 凛冽的寒松香袭来,姜月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张地往后仰。 “我不需要养伤,你需要。” 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听声音还有几分兴致勃勃:“你的眼睛肿了。” 姜月窈一愣。正常人一看就知道她红肿的眼睛大致是因为什么,这算什么伤?可少年像全然不明白。 她还没想明白这话是不是别有深意,便觉一根冰凉的手指,在她眼睑红肿处来回摩挲,忽轻忽重地一点、一按。 姜月窈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又慌忙地缩回手,低下头,生怕自己妄动惹恼了眼前古怪的少年。她攥着衣袖,紧闭双眼,大气不敢出。 他的指腹摩擦时其实有点疼,可古怪的是,他的语调和动作都无亵玩之意,反倒像在观察一样新奇的玩具。 不多时,他移开手指。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他的手指再次覆上她的眼睑。 姜月窈微微一颤。 他摩擦时依旧毫无章法,可触感与方才截然不同。他的指腹上沾着清凉的膏体,有股好闻的药味。薄荷、老姜,以及一些她不熟悉的气味。抹匀时,清清凉凉的。她初始感受到药膏带来的轻微蛰疼,过了会儿,好像……还有点舒服。 他在给她上药。 姜月窈僵直的身体渐渐舒缓,她轻轻地舒了口气。要是穷凶极恶的歹徒,才不耐烦驱蛇、跟她说好些话,还替她抹药吧? 虽然她没能等到一个猎户娘子,但是等到了一个猎户少年。听声音,他跟她差不多大。只是,他或许是久居深山所以不谙世事。 放松之后,眼睑那小小的一块地方忽地变得格外的敏感,像藏着一个小火炉,将他指尖的凉意煮沸。热气呼哧呼哧地冒上来,姜月窈长睫微颤,局促地等着少年收工。 少年收手后,顺口道:“你今天再涂两次。等我忙完手上的事,回来找你看疗效。” 说着,他将小药盒塞进她的手中。 姜月窈顿时觉得自己闭着眼睛,还怀疑他有不轨之心,实在失礼。他不仅无意伤害她,还帮了她呢。 “谢谢你,不过,我……我可能一会儿就要下山了。而且,我只是眼睛有些浮肿,不用涂那么多药的。” 她握着温凉的药瓶,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悄悄地睁开眼睛,将药盒递还给他。只是,她不敢看他,视线下垂,落在白瓷药盒上。 “你不能走。”少年没有接药瓶,反倒一转语调,不满地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眼睛肿的活人,还没看到这药能不能让你眼睛消肿。” “而且,万一我还有其他问题想问你呢?”少年忽而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好不好玩?” “诶?”姜月窈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抬头看着他说话。 她猝不及防地撞入少年灿若寒星的眸中。 少年如玉,有一瞥便足以惊艳的无双俊逸。姜月窈慌乱地偏移视线,闭上眼睛,心跳如鼓噪。 “你已经看到我了。”少年不懂她的羞赧,纳闷地提醒她:“还闭眼作甚?” 姜月窈颤颤地睁开眼,低着头,细若蚊呐地道:“对、对不起。” 3. 第 3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哪有郎君会问女郎这样的问题! 姜月窈脸上的红怎么都压不下去,就连耳朵根都冒起热气。 幸而怀慈庵的梵钟悠悠地响起,解救她于水火之间。 “梵钟响了,我嬷嬷很快就会醒。我现在得回房去,要是她看不到我,会急着找我的,那我们就会被发现了。”姜月窈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自己这段话有些歧义,她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我们在做不好的事……” 她自己刚起个头,便戛然而止。 从前孙大少爷要跟她独处,她都会想方设法避开,惯常用男女七岁不同席当借口。可如今,她怎么反倒在为少年说话呢? 姜月窈有些不自在地收紧手,掌心里本该温凉的药盒和钥匙,仿佛烙铁似的灼热。 她连忙直接了当地总结道:“总、总之,趁着嬷嬷还没醒,你也跟我一起出去吧。一会儿你敲前院门,我给你开门,假装你才到。以后,如果我们都能住在这儿,我有很长的时间来回答你的问题。” 少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略一沉吟,便道:“行。” 姜月窈松口气,继续道:“我的眼睛只用涂一次药就能好,没准你一会儿就能看到好转。药膏珍贵,你要用的地方肯定比我多,我不能浪费。你家的钥匙我更不能收,我都放到这儿。” 姜月窈做不出掰开少年的手,把钥匙和药盒塞回去的事。她将它们放到柴垛上,便身体前倾,急着想滑下柴垛。 可少年似一座山挡在她的身前,反倒伸手环抱她的腰,将她抱下柴垛。他一点儿没觉得自己举止不妥,随性道:“药我多得很。多余的你涂手臂吧。一日两次,这瓶药涂完就能好。” 姜月窈一震。她下意识地双手交叠,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轻抚两只手臂。但她很快松开双手,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臂。衣袖摩擦伤痕的细微刺痛,在此刻被放得无限大。 姜月窈先前的羞赧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心一点点沉下来——他看到她手臂上的鞭痕了。 他会怎么想她?会带着什么样的眼神看她?打探,可怜,轻视,还是厌恶? 姜月窈张了张口,最终她什么也没解释,只是重新拿起药盒。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然而,她攥紧药盒,却发现自己不敢直视少年。她只能垂落视线,低声道:“谢谢。” 她以为少年顺势问她些什么,却忽而听他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很急吗?怎么还不走?” 姜月窈怔愣地抬头看向少年。少年飒然而立,正直勾勾地看着她。他薄唇轻抿,眉心微蹙,幽黑的眸中满是困惑。 没有打探,没有可怜,没有轻视,没有厌恶。 曦光初染他如玉的侧颜,他的目光纯净明澈。 “啊,是……”姜月窈心口一跳,慌忙向门口走。拉开门后,她小心地左后环顾一圈:“没人呢,你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出门。” 她转身跟少年说话,却发现她的身后早就空无一人,柴垛上的钥匙也不见踪影。 春日的山林晨间,再次变得寂静。少年来去无踪,潇潇似无痕的风。 姜月窈呆愣片刻,四顾一番,觉得少年大概是翻窗出去了。 他说她好玩,其实他才是有意思的那个人吧。 她的手搭上手臂,隔着袖子抚摸一条一条的红肿,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姜月窈将药盒藏进袖兜,临水照后,她轻轻拭去过于莹润的药膏,确认嬷嬷不会发现。然后,她便迎着和煦的春风,脚步轻快地出门。 雪消风软,细雨微斜。临墙的寒梅簌簌而落,为初生的草木让一点春。倒是桂树绿叶常青,不知冬春,教她不由期待起夏风灼灼时,满院的桂花香。 她有一点点高兴。 只不过,高兴之余,她还记得那条花斑蛇。为免撞上花斑蛇的尸体,她谨慎地贴着墙根走。 没走两步,她就感受到腰间有什么东西在一前一后地摆荡。她莫名其妙地低头,脚步一顿—— 少年的钥匙,不知何时又重新挂在她的腰间。 * 姜月窈并不知道,除了她,溪源县首富金老爷的面前,有另一把一模一样铜钥匙。 随从双手捧着铜钥匙跪在金老爷面前,战战兢兢地道:“老爷,隐刃阁退单了。” 金老爷左拥右抱,看都不看一眼他手中的铜钥匙,嗤笑道:“隐刃阁不愧是江湖杀手第一阁,好大的胃口。三千两杀人拿香的赏金,居然没人接单。他娘的,叫山匪索御史大夫的命都不过白银三千。” “你加到五千,记住,不要叫隐刃阁知道那块香木是什么。若是隐刃阁再贪,你叫线人给那少阁主传话,叫他识相点,找人把事儿漂亮办了。爷敬他一分,他可别忘了还有事求着老子。”金老爷伸手一勾美人的下巴,就着她的手喝酒。 “老爷,不、不仅是没人接单,听线人说,这意思是退、退单。加钱他们也不接。”随从因为害怕而口齿含糊。 “怎么可能!?”金老爷浑浊的目光猛然变得锐利,他挥退身边伺候的女姬,一把夺过随从手中的钥匙,左右端详。 这柄铜钥匙,没有镶珠嵌宝,只是匙首不似寻常的圆环或是祥云状,而形似乌龟。与匙身连接处的铜圆饼上刻龟甲纹,龙飞凤舞地刻着压根看不懂的字。 金老爷辨得不耐烦,皱眉问道:“这王八钥匙的主人要是哪殿阎王,你们当初弄死那个老哑婆,会没人打招呼?” 隐刃阁的架构,阁主为尊。至于接班人怎么选,外界不得而知。但据金老爷所知,阁主病隐,少阁主隐隐有接班之态。 阁中最厉害的十名杀手,分别坐镇十阎王殿。即为:第一殿秦广王、第二殿楚江王、第三殿宋帝王、第四殿五官王、第五殿阎罗王、第六殿卞城王、第七殿泰山王、第八殿都市王、第九殿平等王和第十殿转轮王。 隐刃阁有条规矩,十殿阎王不接相互残杀的单子。 随从两股战战地跪着,回道:“不是。隐刃阁的线人说,这钥匙是隐刃阁里一个叫‘十一’的杀手家的钥匙……” “哈。一个杀手,也有‘家’?”金老爷顿时懒得听下去,将钥匙掷于桌上,拿起玛瑙酒杯。 他冷笑连连:“这‘十一’算个什么东西,当老子不知道,隐刃阁除了阁主,只有十阎王殿,上哪儿冒出这么个不在排行里的‘十一’?也就骗骗你这样吓破胆的门外人,等着吃银子呢。这世道,呵,一条没名没姓的狗,也敢冲老子叫唤!” “这些江湖草寇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他难道不知道,老子是摄政王钦点的皇商。隐 4. 第 4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几乎在少年话音刚落的一瞬,金老爷就感觉自己后背寒毛树立,他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眼里寒光一闪,就陡然看到大量喷涌的鲜血。 金老爷捂着脖子,瞪大双眼,直直地摔到绒毯上,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突然。 随从也毫无呼救的机会,就在少年的身影落在金老爷背后的同时,一只袖箭已经刺穿他的脖颈,割破他的喉舌。他比金老爷死得慢,仍想向门口爬—— 门外明明层层叠叠有数不清的护卫! 可直到他们的血凉透,慢慢渗出房门,护卫才如水般涌进来。醉琼楼一片混乱,人人自危,一股脑跑出来。 而在此之前,少年早绕过血泊,捡起钥匙,在一旁装着清酒的白玉碗中洗净。然后,便似鬼魅般跃窗而出,如影随风,自如地消失在蜿蜒的街巷里。 当官差赶到时,他已随手将外袍丢进一户人家的灶火中,贴上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皮,站在与醉琼楼一街之隔的毛皮摊子前。 卖毛皮的大哥听着街那边好生热闹,实在是心痒得厉害,一双眼睛不住地往醉琼楼看,口中念叨:“小伙子,你给谁买?要是给婆娘买,就选那灰的白的,好看。用不着挑太久,咱俩还能赶着去瞧瞧对面泼天的热闹。” 一块银元宝滴溜溜地闯到他眼皮子底下。大哥一震,立刻收回视线,火速把银元宝放进口中咬一口,喜笑颜开地道:“哎哟,您请挑,挑多久都成。” 少年没有看摊上的皮毛,而是凝视着他的衣物、弓箭与背篓,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当猎户的?” * 姜月窈不知道少年正在现学如何当一个猎户,她望着外头的天色,心里游移不定。 他去打猎了吗? 还是……再也不回来了? 她本来以为少年“一会儿”就会敲响院门,可谁知她们在怀慈庵用过早斋,少年还没有出现。姜月窈极力拖延,章嬷嬷还是请怀慈庵的主持湛法师太下山化缘时带话,叫孙家派车夫回来接她们。 “姑娘,你放心,孙家一定会来接您回去。要是叫外头知道,这院子里有歹人,孙家还把您往这儿送,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章嬷嬷胸有成竹。 姜月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可章嬷嬷没见到少年,便总觉得这里危险重重,一定要走。 姜月窈恹恹地守着收拾好的箱笼,望着院门的方向,坐立难安地捏着袖兜里少年留给她的钥匙。 他的“一会”怎么这么长呢? 长到日渐西斜,章嬷嬷坐在光秃秃的床架子上,靠着床柱睡着了。 姜月窈坐不住,她替章嬷嬷盖上披风,自己则提着布兜出门摘梅花,打算以后用来制香。可她心神不宁,一头撞在低垂的梅花枝上。梅花瓣扑簌簌地坠落,花瓣上的水溅她一脸。 姜月窈踉跄地后撤几步,抿着唇,抚去面颊上的水。 院外忽地传来三声“笃——笃笃”的敲门声。 姜月窈一愣。 又三声。 “姑娘,是不是车夫来了?”章嬷嬷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问道。 姜月窈没答,她提着一布兜的梅花,径直往院门跑去。 泥水溅湿裙摆,她急切地拉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少年就站在门外。 他不再穿着早晨的窄袖玄衣,而是换上了身粗布短褐,露出精壮的小臂。他头戴蓑帽,身背竹篓,肩上挂着一串锦雉鸡。他手上拿着弓箭,腰间别箭囊和一把铁刀,脚上踩着一双皮靴——活脱脱一个少年猎户的模样。 这一瞬的放松让姜月窈鼻子发酸,眼眶中打转的眼泪不听话地逃出一两颗。但她飞快地拭去眼角的泪,扬起脸,勾起唇,高兴地轻声道:“你去打猎啦。” “昂。”少年停止拨弄弓弦,看了姜月窈一眼。 “你眼睛不肿了。”他声音中有几分了然的满意。这消肿的药,果然也能用在眼睛上。他俯身细看,想伸手去摸她的眼睑。 “不、不行。”姜月窈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往后退了两步。她的眼睛里好像盛着一汪春水,波光粼粼。她微红着脸,细若蚊呐地道:“我们得装作不认识。” 少年不解地道:“我们本来就不认识。” 姜月窈一怔,她想跟少年解释,却忽而听到身后章嬷嬷警惕的声音:“姑娘,您在跟谁说话呢?” 姜月窈的脸上浮现红晕,她连忙往院内走几步,将门打开得更大些:“嬷嬷,住在这儿的人回来了。他是个少年猎户。” 章嬷嬷顺势挤到姜月窈和少年中间,护犊子似地将姜月窈挡在身后。 章嬷嬷瞥一眼少年白皙的面容,就知道他不是猎户出身。只不过,面对十五六的少年郎,她没有戳穿,以长辈的口吻提醒道:“郎君下次要挑住处,也得先问过有没有主家,这儿原是我们家的院子。我家姑娘来怀慈庵礼佛,才暂住几日。” “不过,山中不便,老身知晓。要是家中有事,郎君不肯归家,要住便住吧。灶房里的物什,我们都没动。”章嬷嬷不欲节外生枝,道:“我们等车夫来接,一会儿便走。” “你们要走?”少年薄唇微抿,眸中的寒凉翻上个尖儿,不满地看向章嬷嬷身后的姜月窈。 姜月窈比他还意外,她紧张地摇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发觉少年一直在盯着她看,她 5. 第 5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姜茶入口辛辣,激得姜月窈眼底泛红,她摇头道:“嬷嬷,我不在乎吃糠咽菜。” “胡话。”章嬷嬷将姜月窈耳侧的散发别至脑后,轻斥道:“您是老爷、太太和少爷的宝贝。老婆子先蒙受姜家大恩,后来又全赖您不离不弃,才没有被孙家丢弃病死。老婆子虽然没用,但怎么也得护着您好好地成亲,过上好日子。” “您放心,有孙老太爷的遗命在,孙家总不会看着咱们饿死。而且,老爷将您托付给孙家时,还在官府和钱庄留下契书,等您及笄成亲,再匀出您十分之一的嫁妆给孙家。孙家现在每况愈下,为了这些银钱,必定会让您成亲。” “只可惜,老太爷的遗命捏在孙家人手里。我们只知道老太爷给您许了一桩婚事,却不知道是什么人家。想来,一定是品性贵重的郎君。但越是品性贵重,他的家中便越是注重声名。”章嬷嬷说着,眉头愈发皱成一个“川”字。 “孙家只想保证您活着成亲,却不会为您的婚事出力。他们把我们遣送来迢山,时日一久,万一您未来的夫家误会,因而退婚,孙家也不会在意。他们转头就能将您胡乱嫁去攀富贵。届时,咱们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出。” “所以,您得住在孙家。孙家千不好万不好,终归是您的外祖家。您只要还在孙家住着,就代表您受到外祖家认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孙家不能坏您的名声,也就不会让您的夫家退婚。但若是您及笄时还住在迢山,外头就会流传些乌七八糟的话。” 章嬷嬷没有说“乌七八糟的话”究竟是什么。但姜月窈很清楚,字字句句,无非说她晦气无福,是个“灾星”。 章嬷嬷语重心长地道:“所以,不管今日来的郎君是不是歹徒,咱们对外都得把他当歹徒。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可以让孙家不得不接您回去。” 姜月窈的心沉沉地往下坠,她抱着水囊,轻声道:“可他不是歹徒。” 姜月窈一点都不想回去,甚至不想嫁人。看阿娘陪嫁的云岫间如此破败,说不定爹爹给她留的嫁妆实际上也已经十不存一。 可她知道嬷嬷说得没有错,孙家掌控着她的婚事,由不得她。 章嬷嬷轻轻拭去姜月窈眼角的泪,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没有说话。 姜月窈愈发难受,她腾地起身,像攥着救命稻草一般攥着装梅花的布兜,哽咽道:“嬷嬷,我还没采完花。要是回去了……要是回去了,我就不能再采了。” 章嬷嬷默默地忽视姜月窈装满一兜的梅花,替她戴上幕篱,点了点头:“去吧,别离开这座院子,别去灶房那儿,有事要出声。” 姜月窈胡乱点头,踉跄地出门,一路埋头往最西面走,一直走到院子西厢房的最角落里。 春寒料峭,她在残垣断壁上抱膝而坐,将头埋进膝盖里,终于忍不住极轻地哭出声来。 不知哭了多久,姜月窈忽而觉得肩上一沉。她胡乱地抹了把眼睛,抬起头来。肩上滑下一角黑黝黝毛刺刺的皮,她怔愣地将它扶正,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少年,低喃道:“谢谢你。” 她说罢,啜泣两声,更轻地道:“对不起……我没法留下来。” “为什么?”少年蹙眉俯视她,可幕篱的纱幔遮遮掩掩,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他索性伸手摘下她的幕篱,进一步问道:“因为要找品性贵重的郎君?” 姜月窈止住哭声,有些错愕地看向少年:“你、你都听到了?” “昂。”少年大方承认,追问更紧要的问题:“什么叫品性贵重?你的嬷嬷既然称呼我作‘郎君’,你又说我不是歹徒……” “那么,我行不行?” 当少年大喇喇地问出这句话,纵使姜月窈知道他不一定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他或许只是单纯地想把她留在身边满足他的好奇心,她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姜月窈有些手足无措地道:“可是我甚至不认识你。” “哦。”少年深以为然地颔首:“我叫十一。” “十一?”姜月窈问道:“是石头的石,还是时辰的时?是衣服的衣,还是涟漪的漪?” “这么麻烦?就是八、九、十、十一。”十一微微蹙眉:“怎么?这个名字不品性贵重吗?” 姜月窈连忙摇头。尽管她从没听说哪家用数字取名的,可想到他说他没有爹娘,她并没有追问。 “到底什么叫品性贵重?”十一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困惑。至于章嬷嬷评价的“淘气”二字,他径直忽略,反正也没说淘气的郎君和品性 6. 第 6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因为不披你会生病。你嬷嬷不是怕你生病所以给你披衣裳么?”十一并不避讳自己依样画葫芦的事实,微微蹙眉,宛若过来人地警醒道:“生病很麻烦,那可不好玩。” 说来说去,无非“好玩”二字。 “也是,是很麻烦的。”姜月窈缓缓地松手,笑了笑。 十一与她般大,可心性宛若一张白纸。这个回答,真诚又残忍。 但姜月窈并不怨他,她知道无父无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外祖父在世时,她尚能得一丝庇护,学诗书礼仪。而十一显然没有去过学堂,纵使嬷嬷说他不似猎户,或许是逃家的顽皮郎君,但想必他的日子不比她好过。 她只是,有一点难过。 她还以为,至少在十一替她披衣的时候,他有那么一丁点关心她。如果不是她必须要走,他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她没有朋友。 所以,好不容易遇到十一,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没有可怜、轻视、刺探、厌恶她的人,她甚至有一点贪婪,不敢告诉十一,她是因为命里带灾,被赶来迢山的。 彩云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坚牢。 姜月窈解下黑毛皮,仔细叠好,然后将钥匙放在毛皮上,递给十一:“你不用想着当我的品性贵重的郎君,其实我本来就一点也不好玩。山下镇上,风趣厉害的女郎,有很多很多。你的问题,她们会比我答得更好。” “是吗?”十一狐疑地看她。 “嗯。”姜月窈压下心里的难过,想了想,还是道:“只不过,你不要突然出现吓到女郎,你得走大门,敲门拜访,最好带礼物。也不要随随便便抱她,不能偷听她的墙脚,更不能未经她的同意把她带回家,总之不管做什么得先问她。要是你们有约,你要守时的。说好一会儿,那就不能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她见十一不接,于是将黑毛皮与钥匙一同放进竹篓里,朝十一笑道:“十一,我就先走啦。” 言罢,她戴上帷帽,拎起装花的布兜,不等十一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怕自己走得再慢一点,又该哭了。她可不想再哭。 可没走两步,她的肩上一沉——那块黑毛皮又搭上她的肩。 “礼物,补给你。”少年声音自然地道。 “诶?”姜月窈揪住毛皮的一角,怔愣地转身。 十一的脚程快得惊人,她转身时,便已见他越过残垣断壁,置身于潇潇林叶中。他背着沉重的一筐皮毛,依旧身轻如燕。 “诶——”姜月窈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两步,又在坍塌的墙壁前遽然止步。她没有越过云岫间的界限,而是站在边缘,目送着十一远去,极轻地呢喃道:“谢谢。” 十一当然没有回头。风吹草荡,少年颀长的身影隐没在山野林间,自在随风而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姜月窈才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侧。 腰侧空落落,没有钥匙。 * 他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姜月窈解下披在肩上的毛皮,仔细叠好,犹豫了会儿,还是抱着它从后院绕至东南角的灶房。 尽管明知十一没有回来,她仍旧依礼轻扣门扉三声,又三声。 这次依旧无人应声。 她悄然推门而入,灶房跟清晨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肉架上多挂着一串锦雉鸡。她盯着这串锦雉鸡看了会儿,它们留在这儿,就好像主人还会回来似的。 她环顾四周,抬头望向房梁,最终很轻地唤道:“十一?” 无人应声。 可就算他回来,又有什么用呢?她要回孙家,尔后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人,高门深宅,她再也见不到他。 姜月窈轻咬嘴唇,告诉自己,她曾遇见过这样一个会寻常待她的少年郎,她该知足。她这样想着,用帕子擦拭木架,将叠好的黑毛皮放上去——她不能带黑毛皮回正房,这样章嬷嬷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然后,她轻轻合上门,逆着春风而行,回到正房,把披风还给章嬷嬷。 章嬷嬷想推拒,可看看她的脸色,最终只是道:“姑娘,再披一会儿吧,车夫和师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不着急,他们很快就会来的。”姜月窈摘下幕篱,一坐下就将装满梅花的布兜放到膝上,拿出麻绳、香盒与石臼。 她语调轻柔,显然已经接受自己回孙家的命运。 章嬷嬷听得心酸,见她当即就要开始调香,不由得忧虑地劝阻:“姑娘,歇歇吧。” “没事,我回去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摘花调香了,我想存下梅花香。”姜月窈没有抬头。 她从布兜里挑选出一小捧梅花,用细绳串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装着石灰的瓷盒中,确保花瓣之间没有重叠。 石灰与花瓣间隔着一层细棉布,免得石灰破坏花瓣颜色与香气。春日多雨,花瓣难以自然阴干,她用这个法子保存一小部分梅花。 章嬷嬷端详着她,欲言又止。调香能让她的姑娘舒服,那就调吧。 章嬷嬷最终什么 7. 第 7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阿弥陀佛。”湛法师太双手合十,看着姜月窈,或许旁人见这对主仆,只会以为嬷嬷强势,主子羸弱。可她静心观,这个文静柔弱的年幼女郎,却是一株韧如丝的蒲草。 正因此,她愈发慈悲:“众生妄言,不足为怪。姜施主慧心,从暗到明,端在一念之间。” 姜月窈一怔。 但章嬷嬷却不买账,等她憋着一肚子气送走湛法师太,院门一关,她便怒眉一挑,口不择言:“何止是妄言!简直是把屎盆子往您头上扣!” 姜月窈轻轻地拍了拍章嬷嬷的背,给她倒了杯水:“嬷嬷,不慌,他们没那个胆量来扣真的。您别生气,让她们生气去。我左不过被说两句,她们气得吃不下饭,我们却少不了肉。” “姑娘,你啊你。”章嬷嬷被她这么一打岔,脾气和缓些。她喝了一大口水,再开口时,难掩音调中的愤懑与忧虑:“姑娘,您可知道,山下出大事了。” “金家老爷今日在醉琼楼枉死!湛法师太说,她带话后,原本被恭敬地请进耳房。但这个消息一传到孙家,孙家顿时乱套,门房急急吼吼地出来赶人。”章嬷嬷语速飞快。 “金老爷枉死?!”姜月窈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老爷是溪源县首富,出入随从如云,怎么会被人杀了呢? “如此一来,金大少爷要守孝三年,那表姐与金大少爷的婚事也要停了。”姜月窈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她苦笑一声:“难怪师太要安慰我莫听妄言。想来,孙家上下现在恨不能将我钉在桃木上,只怕过些日子还要让神婆再来一次,绝无可能再接我们回府。” 章嬷嬷横眉冷笑:“我呸!孙家想哭想闹,要撕扯攀咬,随他们去,可与您有何干系?咱们昨天就搬来此地,离他们远着呢!” 可章嬷嬷驳斥归驳斥,却也心知姜月窈说得一点没错:“姑娘,咱们可不能在迢山干等着。老奴就算是去给孙家族老挨个磕头,去县衙门口受板子喊冤,也得让孙家把老太爷给您订的婚事办下来!” 姜月窈已经冷静下来。她对此本就不抱希望,闻言只觉得悬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并没有太激动慌张。 她想了想,摇头道:“嬷嬷,孙家族老和县衙都偏向孙家,那样你受罪不说,只怕会让孙家破罐子破摔。” 她细细地解释道:“金大少爷还没有正式下聘礼。孙家缺钱,要是等不起三年,只怕会给表姐另择婚事。外祖父给我定下的人家,想来家底殷实。从前表姐能嫁进首富金家,自然看不上我的婚事。可今时不同往日。” 章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那也断不能把婚事让给她!姜氏无族人,没人能替您做主,这桩婚事是您唯一的倚仗。” “嬷嬷,若这桩婚事真的是我的倚仗,但凡夫家偶尔派人来问候我,孙家也不会肆无忌惮地将我们遣来迢山。”姜月窈看着章嬷嬷,轻声道。 这样的未婚夫,远不如相识不久的十一。纵使十一不通世情,可他随心而为的举止,让她感受到的,皆是暖意。 她看得这样清明,却叫章嬷嬷心头大恸。 她的姑娘,还没满十五岁啊。 “那可怎么办啊?”章嬷嬷的心头涌上一阵绝望。 听到章嬷嬷绝望地发问,姜月窈一时没有说话。 是啊,她又能怎么办呢? 姜月窈怔怔地看向还没来得及收拢的香箱。 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榉木箱,打开的这一层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二个最普通的小白瓷香盒。这里面装着她千方百计搜罗来的常用香材,大多已经晾干、磨成粉或是碾成花泥。她不用打开,就能知道每一个香盒里装着什么香料。 她熟知它们的香味。 她想起十一的话“胡说,他们都没闻到。”“你的鼻子是很灵。” 那是她这七年来第一次获得外人当面的认可。她犹记得那时悄然浮上来的小小骄傲——而那时,十一甚至不知道,她还能用随处可见的香材,制成足以补贴家用的香丸呢。 一念之间,从暗到明。 她没有那么无所依。 姜月窈缓缓地吐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嬷嬷,其实,我们还有一个法子。” 她看向困惑的章嬷嬷,认真地道:“溪源香会。” 章嬷嬷大惊失色:“不行!太太和老爷都说……” 姜月窈摇头打断了章嬷嬷的话:“我知道。爹娘都说,让我藏拙。或许爹娘希望我在孙家别太出风头,又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可是,爹娘去世已经七年多,我不过一个孤女,哪怕会一点制香的本事,又有谁会在意呢?更何况,现在除了溪源香会,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 “嬷嬷,您也知道,这七年来,我私下里从来没有放弃过制香。”姜月窈无比庆幸自己热爱制香,哪怕藏着掖着,也没有一日放弃钻研香道。否则,时至今日,她连想都不敢想这样的机会,只能听天由命。 “车夫说得对。如果我能评上香徒弟,自然有一份保障。摄政王妃是溪源香会的香徒弟,且常以此自居。所以,为了不堕摄政王妃的名声,‘香徒弟’中的女郎,一定有好前程。” 香道于她,是枷锁还是自由,亦不过一念之间。 “嬷嬷,我知道评上香徒弟很难。可是,我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被孙家拿去换聘礼,被嫁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当继室填房。”姜月窈丢开了少女说起婚事时的羞赧,她轻轻地道:“我想试试。”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柔婉转,却多了几丝决然。 章嬷嬷偏过头去,不忍叫她看见自己忍不住的泪。 章嬷嬷知道,她的姑娘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可每一个字都像钉锤敲在她的心头,字字如泣血。她也不知道老爷和太太为什么要求姑娘藏拙,可她谨遵他们的遗命,老母鸡一样地护着姑娘长大,守着姑娘的秘密。 最终,到底还是护不住了。 姑娘长大了。 章嬷嬷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她一拍桌子,将满腔情绪藏进扼腕痛斥里:“到底是哪个天杀的王八羔子,赶什么时候不好,非得这时候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姜月窈噗哧一声笑了。 她知道,嬷嬷应了。 * “天杀的王八羔子”十一,此时正堂而皇之地穿行于溪源县的大街小巷。 8. 第 8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十一压根不在意石总镖头。蜜丸碎在他的掌心,露出其内的字条。 十一一目十行地看完用暗语写的密信。 阁主近来的密信都与第一殿、第三殿和第五殿有关。他说他们有二心,该死。只不过隐刃阁有十殿阎王不可互相残杀的规矩,十一不在十阎王殿内,所以由他来杀。 十一不在乎他们该不该死,反正阁主替他守家,他替阁主杀人。 第一殿和第三殿已死,隐刃阁情报里说第五殿藏在迢山,但藏在迢山那间破院子里的人是第五殿的属下,他已经杀了,第五殿本人并无踪影。寻人这事不归他管,他只负责杀。消息先前他已经递回阁中。 阁主此番给他密信,一则,是以三千两为奖赏,让他绝对不要找溪源县金老爷寻仇。金老爷夺香,是第五殿的阴谋,具体内情还在详查;二则,是告诉他已派第四殿的手下前来相助调查第五殿的下落,让他即刻回据点等情报。 十一随手将蜜丸连同信一并掷入火盆。 火盆里顿时冒出一小股黑色的浓雾。 要是从前,他早就回据点了,反正外头无趣得很。 但这次,他不想那么早回去。 迢山上的女郎勾起他的兴趣,恰好老哑婆死了,他要找代替老哑婆的守家人。既然她说山下的女郎更有意思,那他自然要找到才回去。 至于金老爷,就算信再早到一日,他照杀不误。夺他家中物,杀他守家人,金老爷凭什么还能活着?阁主不会写这么奇怪的信,多半是少阁主以阁主的名义写的。 更何况,按隐刃阁的规矩,只是不可杀皇族、官员,也不能当这些人的面杀人。杀金老爷,没有违反阁规。 十一拍拍手上残留的渣滓,一并扫进火盆中。尔后,他写密信让阁主替他暂时挑选看家的人,但能拿到他家钥匙的守家人,他要自己选。 写完,他随手从盒中挑了颗蜜丸烤化,将纸团并一枚药丸揉进去。 十一将蜜丸放进瓷盒特定的位置,信步转身出门,将瓷盒递给石总镖头:“递信。” “好的好的。”石总镖头接过瓷盒,又连忙问道:“您还有份留在这儿的镖物,那节很香的木头,可要我们一并替您捎回去?” 他也不想叫住眼前的煞星,可那份镖物实在诡异。 眼前的少年经常会要威远镖局护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通常送给一个哑婆。 上回,他按往常的规矩,替眼前的少年护送一节木头。那节木头明明已经交到哑婆手上,可没过几天,少年竟又把木头拿了回来。 石总镖头对镖物过目不忘,更何况,那节木头香得很,他这辈子都没闻过那种香味。 十一摇头:“不要。” 他还没找好守家人呢。 石总镖头心中叫苦,只怕这种物什多少沾着血。他虽然背靠隐刃阁,但也不想太掺和其中。不过他没有丝毫流露,拍着胸脯保证道:“您放心,保管给您存得好好的。” “嗯。”十一应声,阔步向前走几步,又回身:“石总镖头,你知道送女郎什么礼物最好吗?” “哈?”石总镖头恭送的表情戛然而止,他赶紧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趁机谏言:“您那节香木就挺好。” 十一面无表情地否决:“不行。那是我要送回家的东西。” 一个杀手谈“家”着实有点诡异,更何况,眼前的少年一瞧就不通俗情,居然还会有想要送礼的女郎? 石总镖头心中腹诽,口中道:“琳琅苑的首饰、添香坊的香也受欢迎。” “哦。”十一想了想,又问:“你知道哪里的女郎最多吗?” 石总镖头总算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暧昧地道:“怜莺楼?” *? 望着少年神色如常地出门,在巷口身形一闪,便从眼前热闹的街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身边的行人无知无觉,还在热情似火地揣测究竟是佳人还是修罗索去金老爷的命。 这般卓绝轻功,叫石总镖头心头发寒。 再想想那丢进火盆的毒蜜丸,少年出入自如,而他现在都没敢踏进房间。只盼着这位爷一去怜莺楼就知道脂粉堆的好处,千万别往他这小破镖局住。 不过,他再忌惮十一,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有一点好,好得不像个杀手——十一按威远镖局的价格,付清了留镖物的钱。 石总镖头揣着怀里的银子鸣金收兵,骂过一通出门看热闹的小子们,撵着他们取下两侧的灯笼。而自己则用红泥小炉热起酒,抓一把蚕豆,威逼利诱地从小子们口中套他没听完的金老爷之死。 这样,大家都能过个美好的夜晚嘛。 * 迢山上的夜没有这般美好。 山夜寒凉,姜月窈呼出的气息泛着隐约的白,缕缕如烟。她裹紧披风,将手中的红灯笼放在院门口的石阶旁,用捡来的碎砖铺平地面,又擂在它的周围,防止它飘走。 她不够高,没法垫脚把它挂在廊下。又因为越早点燃灯笼越费蜡烛,她担心灯笼撑不过一夜,便直到入夜才点灯。谁知道山夜泼墨似的暗,阴云遮蔽棋布的星罗。姜月窈不敢趁夜垫脚蹬挂灯笼,想了想,决定把它放在地上。 如此,也能照亮石阶上湿滑的青苔和阶下的泥坑。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子,借着这点灯火眺望上山的路。 树影重重,她什么也瞧不见。 “姑娘,挂成了么?快回房来诶。”章嬷嬷的声音听着有些着急。 要不是她听完湛法师太的消息后,实在生气,还得忙着把箱笼里的东西重新摆出来,以至于有点头晕眼花,她也不会让姜月窈一个人出来挂灯笼。 “诶,来了。”姜月窈应声,小心地关上院门往正房走。 院中有棵老桂树,她没提灯笼,担心自己顾着脚下忘了顾眼前,又撞上树枝。她索性绕开杏花树,贴着东厢房走。东厢房的最南边,就是灶房。 她路过灶房时,脚步稍稍慢了些。 灶房和东厢房这一片一样漆黑,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其实傍晚时嬷嬷想舀水,来敲过门,可惜仍旧无人应声。 十一大概不会回来了。只是,想着镇上有凶案,想着十一没准更愿意回迢山落脚,她还是在门口替他留了一盏灯笼。 姜月窈带着这个念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房。 章嬷嬷忍不住唠叨她:“这乌漆嘛黑的,姑娘放心,没有哪个正常人会这时候上山的。纵是上山,他总随身带着火折子。” 姜月窈听罢,反而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灯笼的光好小,她怕再晚些就不管用了。 “您哪。”章嬷嬷叹一声,不再揪着这件事不放。她家姑娘心肠软,她知道。有时候她也想着,教姑娘冷起心肠。俗话说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可她说不出这样的话。 如果没有姑娘这副软心肠,她早就被孙家卷草席丢出去病死了。 眼见姜月窈还要来替她梳头,章嬷嬷连忙推拒:“快歇着,老奴已经好了,明儿都能跟湛法师太结伴下山,还用您梳头么?” “您还是得多休息,别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章嬷嬷拿走木梳,转而把姜月窈按坐在妆台前 9. 第 9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十一神色淡漠,眉眼寒凉。他身披月霜,无声地行于山野间。溶溶月色黯淡之处,他的身形便彻底融入阴影里,形似鬼魅。 直到阴影里,遥遥地现出一点不属于月色的光亮。 淡淡的,飘飘摇摇。 十一不动声色地抽出匕首,紧贴手腕,防止寒光乍泄。他悄然地靠近光亮—— 白墙小院的檐下石阶上,突兀地放着一个红灯笼。 周遭万籁俱寂,十一藏于林叶间,信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掷向它。同时飞身上树,跃至另一处,换个藏身之所,以免敌暗我明。 “噗”的一声,灯笼纸破,灯火熄灭,万物归于黑暗与寂静。 可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埋伏。 十一又等了等,最终走向白墙小院。 他低头看着石阶上熄灭的红灯笼,眉宇微微蹙起,有很淡的困惑。 他自然知道这是哪里。第五殿的手下在这座院子落脚,替他们的主人掩藏踪迹。他在山间林道将他们杀死后,将尸体抛下悬崖,然后仔细翻遍这座破落小院的每一处角落,又暗中盯梢。 结果,他没盯来第五殿的人,却盯来了好玩的女郎。 但是,谁会在这里莫名其妙地放个灯笼? 十一反手以匕尖挑起灯笼上的挂绳,灯笼左转圈右转圈,除了破得有点可怜巴巴,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灯笼。 就像是,镇上人家在夜间高挂的那种灯笼。他知道,威远镖局用灯笼来传信。其他人家的灯笼,是为照门照路。 这个灯笼,为谁照明? 十一抿着唇,翻身轻巧地越过白墙。 他还没靠近正房,就停下脚步。 她的嬷嬷,呼噜声可真大。 原来,她没有为躲开他,而骗他下山。 他的脚步忽而变得轻快,他在灶房换上夜行衣,拎着那个破败的灯笼,潇潇洒洒地下山去。 * 翌日清晨,天际刚露一线鱼肚白,姜月窈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院门。 章嬷嬷夜间打鼾,从前跟她不睡一间,倒还好。这两天跟她同睡一室,她不太习惯,好久才睡着。 不过,她虽然困倦,仍惦记着收回外头的灯笼。今非昔比,每一样东西都紧要。 门外雾浓,灯笼好好地待在原地,蜡烛竟还未燃尽,小簇火苗在薄绢里摇摇晃晃。姜月窈有些诧异,她的蜡烛能燃这么久吗?她又揉了揉眼睛,困惑地提起灯笼。 没有刺鼻的气味,蜡烛融化的烛香平淡干净,带着一点棉线燃烧的烟火气。 姜月窈微怔。 她喜欢调香,幼时能接触昂贵的香料。后来寄居孙家,条件有限,她逐渐更留心身边物什的气味。 她放进去的蜡烛,是桕混油和白蜡混合制成的,比纯白蜡和桕油都便宜。不过,因为混杂的缘故,燃烧时,若没有勤剪灯花,烟浓且气味刺鼻。燃烧得当,才有机会嗅到丝缕乌桕果的果香。 章嬷嬷显然不可能半夜爬起来剪灯花。 有人换掉了她的灯笼。 姜月窈的瞌睡虫扑棱着翅膀远走高飞。 她定定神,小心地拆下灯笼底座,拿出蜡烛,吹灭。蜡烛色乳白,还有拇指那么长的一小段。姜月窈更确定这支蜡烛多半是纯粹的白蜡。 她忍不住四下顾盼,轻唤道:“十一?” 在这杳杳无人的迢山,除了他,她想不出还有谁会披星戴月地上山,做这般无由来的事。 她的声音消失在春风里。寒松凛凛,草木葳蕤,迢山安静如初。 姜月窈登时觉得自己做了件傻事。就算十一趁夜而归,现在一准在灶房睡觉,哪能听得见她说话。 可这念头刚转过脑海,她就听到身后困惑的一声回应:“咦,这次你怎么发现我的?” 姜月窈一愣,扭头循声而望。 少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穿着簇青的劲装,像蒙蒙初晨中一点墨夜的余韵,衬得他面容愈发白皙。难怪嬷嬷说他不似猎户。 可他向她走来时,脚步猫一样轻。衣料紧贴着他的躯体,勾勒出精干的腰身。她忽而想起他穿着短褐时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分明,蕴藏着能轻易能将她抱起的力量。又好像,也能与猎户相合? 姜月窈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她攥着灯笼的提柄,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赶出去,解释道:“我没发现你,只是因为蜡烛的气味不一样,我想有人换过灯笼。” “我猜是你。”她抬头,露出浅浅的笑意:“原来真的是你。你回来啦。” 她没想到,自己的傻念头还能得到回应。 “蜡烛的气味还有区别?”十一有些诧异,他上山前,特意把石总镖头扒拉醒,沐浴换衣,洗净身上乱七八糟的味道,还以为万无一失。 不过因为困倦,他的神色显得有几分疏淡。他打个哈欠,舒展身躯,道:“我以为就是——”他停顿了会儿,道:“蜡烛的气味。” 姜月窈笑了,她摇摇头,轻快地道:“不是的,蜜蜡、白蜡、桕油、樟树籽油……它们做的蜡烛,气味都不一样。要是添加不同香料,会有更丰富的味道。以后……” 她原本想说,以后她可以让他闻一闻添香料的蜡烛。 可这样的蜡烛,很贵很贵。 她不会做蜡烛,更买不起。 姜月窈踟蹰着,不敢许诺。 “以后怎么?”十一的语调轻微上扬,皱眉:“你都不笑了。我还想戳一下你脸上的小窝。” “诶?”姜月窈压根没反应过来,怔愣地看着他。 十一强调道:“你笑起来,才会有。” 姜月窈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不能戳的。” 哪个郎君会随便戳女郎脸上的梨涡呀! “为什么?”十一不解。 不过,这回他不等姜月窈说话,先自己了然地“哦”了声:“得带礼物,走大门,敲门拜访,然后问你。” 虽然她说错一部分,山下其实没有比她有趣的女郎。但鉴于她明显并非为躲开他而说谎,说不准是她自己弄错了,那她其他有意思的话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那番拜访送礼的话,他没听人说过。做一做,看看好不好玩。 十一说罢,伸手“笃——笃笃”地敲响三声门。 “别——”姜月窈已来不及阻止。 先前,她一直刻意压低声音,而他大约是倦怠,眼底薄薄一层青灰,声音也低迷。显得这敲门声怪嘹亮的。 章嬷嬷会听到的。 姜月窈顿时紧张起来。 里头果然响起章嬷嬷的询问声:“姑娘,是不是有人敲门哪?” “我、我看看。”姜月窈答得慌乱,转而看向十一。 “要我走?” “你、你回来啦!” 十一的低语和姜月窈刻意扬高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要走。”姜月窈以气声对十一道:“假装你刚回来吧?”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背着嬷嬷在做坏事。而且,说完她才发觉自己的语调过于亲昵和紧张,只盼着嬷嬷隔得远没听出来。 十一垂眸看她,饶有兴致地应声:“昂。” 然后,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以素帕包裹的东西,递到她的面前,不疾不徐地掀开:“然后,是礼物。” 粉帕下的金簪露出尖尖一角,与此同时,正房传来开门的 10. 第 10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十一提着竹篓,肩上搭着锦雉鸡,阔步而来。 章嬷嬷打量他。 长得俊,身量高,宽肩窄腰。她伸长脖子看他拎的竹篓,嚯,满满一篓毛皮,一看就很沉。肩上一串锦雉鸡,更说明他身手不错,而且身体好,这可是最要紧的事。 而且,他至少在院墙已塌的前提下,仍然走正门、敲门。甚至他听到她们久住之后,还想着送礼。人坏不到哪儿去。 就是实在太过不谙世事,她得再观察观察。 要是他家世清白、品性贵重……没准姑娘都不用去溪源香会! 章嬷嬷迎上前去,和蔼可亲地道:“哎哟,老奴就说,不是叫郎君送礼的意思。郎君哪用如此客气。” 姜月窈一愣,她怎么觉得章嬷嬷的语调好像变了? 十一也觉得眼前的老妪古怪,他问道:“什么叫客气?” “郎君送礼可不就是客气么?”章嬷嬷笑着应和:“老奴的意思是,郎君想把这儿当个落脚地,只管住下,用不着送礼。山下有大案,金老爷那般富贵的人物都能枉死,可见世道不太平。郎君擅长打猎,功夫好,住下我们也心安。” “哦。那不是我送礼的原因。”十一了然,随口道:“这串鸡和这框毛皮,这些都是礼物。放哪儿?” 姜月窈本来在章嬷嬷身后,小鹌鹑似地站着,闻言身子一僵。 她可是知道原因的。他就是想戳她的梨涡! 她生怕章嬷嬷问他为什么送礼,哪还敢不声不响地待在嬷嬷身后,连忙道:“放、放正房东侧房就好。多谢。” 章嬷嬷和十一都看向她。 手中的灯笼像她的思绪一般,胡乱地晃荡。姜月窈哪里不知道自己突兀插话有些失礼,章嬷嬷眼底一定有不赞同。 但要是十一要是说出真实的原因,姜月窈怀疑,嬷嬷的眼底可能就不仅仅是不赞同。嬷嬷还不熟悉他,并不知道他并无恶意。她不想让嬷嬷误解十一。 姜月窈一个头两个大。先前,她想着十一不要唐突其他人,所以才劝他走正门、带礼物,正儿八经地上门拜访,做什么事都要问过女郎。她哪会预料到,他照本宣科,而她是那个“女郎”。 这下好了,她简直是好心给自己挖了一个天大的坑,就差自己往里头埋土。 姜月窈撑着精神站在原地,攥紧灯笼,面上努力勾勒出不失礼貌的微笑,还不敢笑得太过,免得梨涡明显,惹人来戳。 章嬷嬷咽下有关“为什么送礼”诸如此类试探的话,眼下要紧的是保全姑娘的脸面。 她将少年的注意力拉回来,道:“哎哟,老奴这眼力见,还得我家姑娘提醒。郎君拎着挺累,劳驾先放咱们正房东侧房吧。多谢郎君,真真是上好的皮料,最顶上那块兔毛正好做领子。” 章嬷嬷一边说,一边引着十一往正房偏殿走。 “我们才搬来,家中简陋,实在没什么能还礼的。这锦雉鸡瞧着怪新鲜。郎君要是不介意,老奴带三只下山卖,也好给郎君置换一副碗筷。余下一只,等老奴今儿回来,炖锅热热的鸡汤,请郎君喝。”章嬷嬷推开偏殿的门,请十一放下竹篓。 “好。”十一欣然应允。 这样送礼之后得的回礼,可比吓得瘫软的花魁有意思多了。 姜月窈听出十一丝毫没有介意还礼简陋,她稍松口气,偷瞄竹篓。最顶上的毛皮果然是灰白色的兔毛,而不是那块黑毛皮。这礼物虽然跟她想的不一样,但怎么都比金簪好。金簪价高,可嬷嬷绝不会收。 不过,她依旧心下不安,总觉得是自己的缘故,才让十一破费。原本,哪怕只送那张黑毛皮,都已经很好很好了。 章嬷嬷则很高兴,她正愁整日吃斋饭,她家姑娘没法补补。而且这篓毛皮留到冬日,能卖更好的价钱,她乐意多替这位郎君打算。 “郎君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不过。”章嬷嬷语调亲切:“以后咱们算是邻居,不知道郎君该怎么称呼?” 十一随意回道:“十一。” 章嬷嬷飞快地在脑海里扫过溪源县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威远镖局的总镖头姓石,添香坊的掌柜姓史。 章嬷嬷觉得,这郎君多半是石家人。她决意今儿 11. 第 11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十一注视着她的目光灼灼,姜月窈几乎要招架不住。幸而章嬷嬷很快便告辞,表示她们要去怀慈庵赴约,请十一收拾灶房旁的房间住下。 而十一竟也颔首应下,姜月窈才得以跟嬷嬷同行,缓缓砰砰直跳的心。 她能看得出十一有话想跟她说,却不知为何没有直来直往地问。她也有一箩筐的话想解释给十一听,可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担心十一突然出现,在章嬷嬷面前毫不掩饰他们早先相识的关系。 姜月窈目送章嬷嬷和湛法师太离开,而十一始终不见踪影,她心里舒口气。但下意识舒的这口气,又叫她生出几分羞赧。 这种背着嬷嬷悄悄认识郎君的事,实在是…… 她才转身,便听见一旁一同相送的淳善师太掩袖连咳几声后,关切地问道:“姜施主,你脸看起来红红的,你也生病了吗?” 怀慈庵只有三位师太,湛法师太年过半百,寂乐师太双十年华,而淳善师太年纪最小,才四岁,还是个小姑娘。 “师父给了我两颗枣儿,给你吃一颗,咳咳,补气血呢,咳咳咳……”淳善轻轻地拉了拉姜月窈的手,然后张开掌心,献宝似地给她看。 淳善小小的掌心里有两颗干枣,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颗递给姜月窈。 “谢谢淳善师太,不过我没有生病。”姜月窈弯腰,只觉得热气又涌上来些。她轻咬唇,轻轻地把干枣放回淳善的掌心,摇了摇头。 她此时颇为庆幸自己还好把灯笼放在山间小院,不然此刻提着,怕更是坐立难安。 “真的吗?”淳善仰头看她,还要问。还好寂乐师太唤她去喝药,打断她的好奇。 寂乐牵起淳善的手,温和地望着姜月窈,道:“阿弥陀佛。姜施主尽请用僧寮存放行囊,稍作歇息。” 姜月窈不敢跟寂乐对视,道谢后,便逃也似地躲进僧寮。 章嬷嬷担心她拎不动,已经提前将装着制香用具的提箱寄放僧寮。姜月窈慌忙地打开提箱,深吸几口气。望着井井有条的香具,她逐渐收敛心绪,将心思放在准备采香上。 她从提箱里拿出香刀,以及装香料的布袋、瓷盒,放进随身携带的提篮中。紧跟着,她一一检查系在提篮把手上的旧布条有没有系紧。嬷嬷担心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缠上这些旧布条,这些布条既可以指路,也可以标记她带不走的香木。 最后,她检查腰间的香囊,确保里头装满避虫蛇的药粉。 自从在灶房撞见梁上花斑蛇,她就拉着章嬷嬷在院子里洒满驱蛇粉。不过,草丛里不见花斑蛇的尸体,不知哪儿去了。 驱蛇粉中硫磺的气味浓郁刺鼻,更叫姜月窈心安。只不过,她担心淳善师太生病时对气味格外敏感,决定开窗通风。 于是,她走到朝山的窗边,轻缓地推窗—— 寒霜薄雾间,苍翠的柏树枝垂落于她的窗前。十一蜻蜓点水般站在树梢上,讶然地看向她。 姜月窈吓了一跳:“你——” 她才起话音,少年便飒然前行,他如履平地地向前,轻盈落地。姜月窈错愕地止声,看着那根柏树枝在他身后簌簌弹起,枝叶摇摇摆摆,不紧不慢地抖落霜雾。 “你怎么总先发现我……”他嘟囔着,手上搭着的黑毛皮一展,披上她的肩。姜月窈怔愣地收回视线,望他自窗外探身进来,颀长的身体遮蔽渐明的天色,卷携潮润清冽的松柏气息。 他亦望着她,少年声调,带着些理直气壮:“我没想吓你哦,我正要敲窗,姜姑娘。” * 姜月窈拢紧黑毛皮,望进十一乌黑的眸子。 她此刻半点没在意十一走门还是走窗,她仍沉浸在十一踏枝而来的震撼里,由衷地喃喃:“你好厉害呀。刚刚你停在树梢,枝丫都没断。” 她忍不住看向树枝。一只云雀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停在同一根柏树枝上起伏。 他方才,宛若这只云雀一样轻盈。 姜月窈心中惊叹,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她在孙家,一直住在庭院最深的角落,甚少出门,更罔论站得高高的往下看。 那会是什么模样呢? 她盯着那只云雀,忽而听闻十一道:“我抱你上树玩。” 他眸光明亮,跃跃欲试,说着便向她伸手。 “我吗?”姜月窈下意识地双手扣紧窗框,紧张地摇头:“不、不要了。谢谢你。” 十一瞥眼她的手,她的手因为用力而指骨微微凸起,透露出鲜明的抗拒与害怕。 “我又不会把你摔下来。我轻功很好的。”他不满地蹙眉,顿时对这件事失去兴致。 她不信他。 于他而言,不被信任其实是常态。但不知为何,十一有些不舒服。要论从前,他才懒得管旁人信不信,更不用说解释了。 “对、对不起……”姜月窈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好心,愧疚地道歉:“我胆子太小了。” “昂。”十一轻哼一声,眉心舒展,俯身捞起她肩头滑落的黑毛皮,搭在她的肩上。 姜月窈连忙拢紧黑毛皮,却又觉得受之有愧,她想了想,还是解下黑毛皮,递给十一:“你披吧。” 她抬头看他,轻声问:“我在房中,还有披风呢。你站在外面,怪冷的,我又没法越过师太们请你进僧寮。” “我不冷啊。”十一大喇喇地看着她,不甚在意地展开双臂,问道:“你要摸摸吗?” 姜月窈的视线飞快地掠过十一的胸口,又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样做不妥,匆匆忙忙地移开。 她盯着灰扑扑的地板,手忙脚乱地重新披上黑毛皮,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用了。我披着黑毛皮挺好的,这张黑毛皮挺好的。” “我知道,这是熊皮,猎户也说它是所有毛皮里最好的一张。”十一颔首。 他这般坦然,姜月窈心下稍稍安稳,终于想起她有一箩筐的事 12. 第 12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姜月窈万万没想到,十一居然会说他知道。 “真的吗?”姜月窈怀疑地看着他,却果真在他脸上看到淡然自若。 “是件麻烦事。”十一指尖夹着金簪随意一转,简短地断言。他投向金簪的一瞥,眸中好奇散去,只余兴致缺缺的漠然。 他语调如此熟稔,叫姜月窈心下微诧。她以为十一不通世情,也不会有喜欢的女郎。她垂眸,拇指抵着熊皮内缘,微微掀起,以便随时能解下熊皮。 她抿了下唇,小心地问道:“你有喜欢的女郎?” “当然没有。”十一嗤之以鼻:“我不喜欢麻烦。” 第三殿死于背叛。暴露他藏身之地,领十一入内刺杀的,是他“喜欢的女郎”。据说第三殿锦衣玉食地养着她,可第三殿死后,她就立刻消失不见。 第一殿喜欢的就更多了,光床上都不止三个。 隐刃阁的少阁主想要继位,将不服他的人一一铲除。第一殿、第三殿和第五殿,就是他一心要铲除的贰臣。 少阁主把第一殿和第三殿描述得活阎王一般可怕,但十一杀完,觉得他们也不过尔尔。 他们都挺会给自己找麻烦。 不像第五殿,第五殿没有喜欢的人,到现在都还活的好好的。 “那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姜月窈压下熊皮,看他一眼,小声地抗议。 在她七岁前的记忆里,爹爹和阿娘互相喜欢,他们就很好。后来阿娘病重,爹爹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也从来没嫌麻烦。 “呵。”十一冷呵一声,不想跟她纠缠这个他一点不感兴趣的话题。 他浑不在意地把金簪胡乱塞进怀中,撇嘴,道:“这簪子我没用,我一会儿把簪子塞进篓中,让你嬷嬷去卖。” 家里的首饰样样都比这支金簪贵重。他家的东西,要的贵精不贵多。 他懒得处置。 姜月窈提起心,摇头摆手地拒绝:“不行,嬷嬷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十一又想起另一桩悬案:“你还担心你嬷嬷问起我为什么送礼。你嬷嬷问,我告诉她不就行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姜月窈轻声问道:“那你会怎么答?” “我想戳你脸上的小窝。”十一答得果断而坦荡。 姜月窈的脸颊烧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担心呀。嬷嬷才不会知道十一真实的想法,她只会以为十一钻空子,就是想轻薄女郎。 “嬷嬷会不高兴的。”她低眉,嗫嚅着,道:“还有,那叫梨涡。不能戳。” “为什么?”十一困惑,俯身探入窗内,欲端详她的脸颊:“会戳坏吗?” 少年清爽的气息扑面,几乎要将她整个包裹。她被燥得欲往后退。可十一先她一步伸手揽住她的腰,蛮力将她带至他的胸前。 她撞入少年的胸膛。他的胸口结实,硬邦邦的。他分明站在寒凉的山雾间,可寒意难侵身。他的身体果然如他先前所言,一点儿都不冷,反倒暖烘烘的,烧得她脸直冒热气。 僧寮的窗户低矮,窗台抵着她的腰腹。姜月窈想挣脱,却不敢用手推他的胸口。她伸手轻轻地拽着他的衣角,期期艾艾地道:“不、不能随便抱女郎。” 谁知十一不听,他掐着她的腰,不肯松手,控诉:“不能怪我抱你。我还没戳你的梨涡,你就要躲。” “我带你玩、给你送礼,你都不要。总对我说,这不行、那不能。而且你还脸红。”他声音沉沉,有些不快,好像还有点似有若无的委屈:“你怕我。” “什么?”姜月窈一愣,她顾不上自己害羞,连忙否认:“我没有怕你。” “那是因为什么?”十一问道:“她们说,一个女郎脸红可能因为害怕、紧张、生气。还有……” 十一觉得先前的姜月窈脸红是因为别的原因,但他此时没想起来那种不熟悉的词汇,兼之姜月窈躲他,方才还反驳他的话,十一索性抛之脑后,再问:“如果不是害怕,你是生气,还是紧张?” “告诉你这些的,他们是不是把金簪卖 13. 第 13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哪、哪有他这样的人! 姜月窈羞得不得了,腾地一下转过身去,气息不稳:“你、你不要乱说!” 十一倾身向前,不服气,嘟囔:“我没有乱说。” 姜月窈不想听,她把熊皮塞进提篮里,匆忙地提起提篮:“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我要出门去找香材。” 可十一听话听音颇有自己的主张,当即就颔首道:“那我在门外等你。” “不是……”姜月窈试图阻止,可等她折返窗前,十一早已杳然无踪。唯留院门外的柏树,随风晃动枝丫。 姜月窈一咬唇,关上窗,提着提篮出门。幸而驱蛇粉的气味已经散尽,可惜的是,清凉的山风也未能消散她脸上的红晕。 晨曦悄然攀上山巅,远处的云晕染桃绯,一定像她的脸颊。林间云雀叽叽喳喳,说不准都在笑话她。 可谁让十一或许已经在门外等她。 她知道久等不至的滋味。 姜月窈只能顶着微红的脸,低头跟寂乐师太和淳善师太告别。 寂乐师太用一勺药堵住了淳善师太好奇的嘴,姜月窈得以全身而退,带着砰砰直跳的心,踏出怀慈庵。 一拐弯,她便与罪魁祸首视线相碰。 斑驳的树影落在十一白净的脸颊,山雾于他眉宇间,氤氲游移明灭的光。他原本倚于柏树下,擦拭着箭簇。一见她,他便将箭掷入箭囊,拨开浓雾,走向她。 “今天刚下过细雨,你又忘记披。”十一先声夺人,眉心微蹙:“生病很麻烦的。” 他的腿修长有力,在她说话间,几步就跨至她的面前。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俯身从提篮中拎出熊皮,熟练地替她披上。 他对这件事,仿佛有种执念。 “好、好的。”姜月窈咽下本来想劝他不必相随的话,悄悄掀眼睑看他。他们隔得那样近,少年下颌轮廓分明,呼吸间缠绕着松柏的凛冽。 姜月窈移开视线,松开一只握住提篮的手,想去拢紧熊皮,以至轻而易举地被十一拿走手中的提篮。 手上分量一轻,姜月窈微愣。 十一不通世情,可有的时候……又很体贴。 她心里轻舒一口气,跟上他,低唤:“谢谢。” “嗯?”十一随口应声,提溜着竹篮,端详一番,满意地颔首:“你竹篮还蛮空的,正好能装我刚刚杀的蛇。上次在你家杀的蛇很好吃。这次可以让你嬷嬷跟鸡一起炖。” 他拔腿欲往先前站的柏树走。 姜月窈心底涌现的那一丝感动消失殆尽,她连忙拽住十一腰间的蹀躞带:“……别!” 十一侧身,困惑地看看她拽着他蹀躞带的手。姜月窈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松开手:“对不起。” 他穿着劲装,衣料贴合他的躯体,她这才本能地拽住他身上好抓握的蹀躞带。只是,握住少年腰带这种事……总觉得怪怪的。 十一不以为意,视线稍稍上移,瞥眼她的脸。她脸色发白,瞳仁微缩,脸上有他最熟悉的神色——恐惧。先前她躲开,果然不是因为害怕他。 “死蛇你也怕吗?”十一抿抿唇,想起初见时她被梁上的花斑蛇吓得一动不敢动,语调困惑。 姜月窈用力地点头。她草木皆兵,目光在脚边与脚下的草丛逡巡。 “你先站在那儿别动,等我撒药粉。一会儿我撒药粉往前走,你再跟在我身后。我走过的地方,应该都没事。”她殷殷叮嘱,一指不远处那棵老松树:“我们先去那儿采。” 尽管按湛法师太所说,这里的花斑蛇其实是菜花蛇,没毒。绝大多数的蛇还在冬眠。可姜月窈实在害怕。 若非有驱蛇粉,她恐怕也不敢自己进山收集香材。 姜月窈将熊皮在胸口打结,腾出手解开荷包,洒下药粉,观察片刻,然后踩上药粉,停下,紧跟着再撒,再往前挪步。 十一觉得怪好玩的,他跟着她小步小步地往前踱,过了会儿,感慨道:“这样好像乌龟爬。” 姜月窈大窘。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对十一而言,可能是小题大做。 她停下脚步,为自己辩解:“被咬一口会生病的,所以要做好防范。这药粉很管用,能让它们不敢靠近。” “被毒蛇咬才会生病。”十一压根不买账,纠正她:“这里的蛇没毒。” “不是的,我从前就被蛇咬过……”姜月窈解释了两句,便戛然而止。 她不太想告诉十一,她怕蛇是因为她的大表哥孙大少爷少时跟她开的“小小玩笑”。 孙大少爷在她的食盒里放了一条蛇。她一打开食盒,它就窜出来咬了她一口。那条蛇没毒,她依旧大病一场。后来,孙大太太反而怪她,觉得孙大少爷就是玩闹,是她体弱多病才害孙大少爷被外祖父训斥。 “那条蛇也没毒,但我生了很久的病。”姜月窈轻声说罢,又往前撒了点药粉,踩上去,越过十一,走到他的前面。 十一顺着她脚下的驱蛇粉,看向她单薄削瘦的背影。他抿了抿唇,几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拦住她:“那我抱你走。”他理所当然地道:“我可不怕蛇。” 姜月窈一愣,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你如果嫌慢的话,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你不是有什么、有什么单子要做么?要不,你先去做单子?我可以自己慢慢走去采香材。” 十一微微蹙眉,最后一单是杀第五殿。第五殿不知去向,追踪不是他的活,他只负责杀。更何况,他才没兴趣追第五殿。 “可我更想抱你。”少年的音调里含着一点委屈,目光中流露出天然的无辜。他强调道:“我抱你能帮你挡蛇,还能节省药粉。都是正经理由,不叫‘随便抱’。” 他还记得姜月窈跟他说的“规矩”。 “等等,还有个办法——”姜月窈急声阻止。 可少年我行我素。姜月窈话音未落,十一早已将提篮勾在蹀躞带的铜扣上,箭步走到她身边,将她拦腰扛在自己肩上。 姜月窈:“……” 原来这是“抱”啊。 她觉得自己有点像个麻袋。 * 还好十一的步伐稳健而迅捷,姜月窈只当了一会儿麻袋,就被放在老松树下。 “其实还可以你往前撒药粉,我跟着你撒的药粉走。你能在树枝上飞来飞去,撒得一定比我更快。”姜月窈一手揪着散开的熊皮,一手扶着老松树站稳,弱声补充完自己先前的提案。 “那样没有抱你好玩。”十一斩钉截铁地否定这个提案,却很受用姜月窈的话:“不过,我轻功是很好。”他声调微扬,流泻出少年人独有的骄傲。 “你要采的香材在哪儿?我去采。”他胸有成竹地环顾四周,道:“我可以去这里任何一棵树的树顶。” “可是,我要采的香材就在树底。”姜月窈轻咳一声,指指松树底。 今天,她要找的香材之一,就是“松脂”。 十一:“……” 没有用武之地的十一皱起眉头,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十分怀疑:“这灰灰白白的是香材?” “嗯,这是松脂。松树受伤后,就会流下松脂。”姜月窈已经重新系紧熊皮,环绕老松树撒完药粉。她放心 14. 第 14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十一不仅复返,他还带回来一整块白色的松脂。 “哇。”姜月窈连忙拎起提篮去接。 十一将松脂放进提篮,视线挪到别处,轻哼:“我不用驱蛇粉也能采。” 提篮一下变得沉甸甸的,姜月窈却舍不得放下提篮,满心欢喜:“你好厉害!有没有找到新的透明松脂?” “那些松树不够老。”十一挑剔道:“有的连白色的松脂都没有。” “没事,这些就很好啦。”姜月窈放下提篮,继续采面前松树的松脂,道:“透明的松脂本来就难找,如果树底没有,可能得往地底深挖。那样好麻烦。” 十一瞥眼树底,视线上移:“如果松树受伤才流出松脂,松树最大的伤,不是断枝吗?” 姜月窈微愣,点点头:“这倒是,可是太高了……” 她话音未落,便觉耳侧劲风起,她错愕地扭头,就发现十一已不见踪影。 “十一?”姜月窈连忙起身。 “找到了。”十一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姜月窈循声而望,吓了一大跳:“你、你怎么在树上!?快下来,太危险了。” “这有什么危险。”十一语调散漫,似云雀立于松枝。倏尔,他缓步轻移,修长的身影在重重松针叶中若隐若现,游龙戏云般自在。 姜月窈明白这大概就是他说的“轻功好”。可她还是紧张,看得心砰砰直跳:“但是……” 她话音未落,十一已轻巧地自松枝间跃下。地上针叶因风微散,却不闻丝毫声息。他信步走到她面前,张开手:“喏。” 姜月窈见他安然无恙,这才放松下来,视线落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静卧着两小团指甲盖大小的松脂,它们晶莹剔透,神似琥珀。 “好干净!简直就像处理好的松香。”姜月窈惊叹地接过松脂,它们的触感有些黏腻,她轻轻揉搓,就能改变它们的形状。 她凑近轻嗅,它们殊无杂质,浑然只沾留原本最干净的松木香。 或许,这才是阿娘手札里写的松脂。 姜月窈忍不住抬头仰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一来去自如,老松树瞧上去没有寻常那么高不可攀。它虬枝苍劲,看起来足以承载她的重量。 她的视线沿着老松树皲裂的树皮,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她现在离得太远,看不清。她总觉得树皮的缝隙里,仿佛都流淌、凝结着晶莹的松脂。只要她攀上最低矮的那根树枝,就能够到。 她不由得踮起脚尖。 她渴望亲手摘香。 可是……姜月窈看向十一。少年正盘玩着她最初给他的那块松脂,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向她投来询问的一瞥:“怎么?” 阳光透过层林叠翠,在少年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眉眼舒朗,望向她的眼眸干净明澈,宛若晶莹剔透的水玉。 她能相信他吗? 他会不会把她抱上松枝,然后就把她丢在那儿? 更何况,先前她还扫了他的兴。 姜月窈握紧手中的松脂,拢紧身上的熊皮,犹豫半晌,方轻声开口:“我……”姜月窈的声音里充满不确定。 但不等她想好该说什么,天空乍响鹰唳,惊空遏云。 十一倏地移开视线,抬头望向鹰唳处,纵身上树。 “十一?”姜月窈唬了一跳,收回溜到嘴边的话,下意识地往树前快走两步。 十一的声音自松顶传来:“改天再说,我要去了结剩下的单子。” 姜月窈一震。 她这才想起,当初十一同意留下时说过,他做完单子就会走。那时她觉得这样再好不过,可现在,她的心忽而一揪。 “那、那……晚上嬷嬷炖鸡汤,很好喝的。用不用给你留一碗?”她仰首望着松顶,踌躇地问道。 她想再见他,期待他回来,却不敢直陈心意,说出口的话,带着犹疑。 树影婆娑,风于山野间穿梭,递来十一的回应,不轻不重,好像他就在她身边开口。 他道:“不用。” 一句简短凝练的“不用”,阻遏姜月窈的声音。等她回过神来,急匆匆地补上一句“再见”时,林中已只闻沙沙的风声。 她不由咬紧嘴唇。 十一不通世情,可她该记着好好告别的。结果,她连句“一切顺利”都没说,声音那么轻,话中的意思又七拐八绕,或许十一压根没懂。 也不知道,此次一别,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姜月窈深叹一口气,看了眼掌心的松脂。因为握得太紧,松脂黏腻得有些难受。她神思不属地走到提篮旁,一望,继而一愣——提篮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铜钥匙。 小乌龟的钥匙首,还怪可爱的。 有这把钥匙在,她便明白他们还会再见。 姜月窈舒口气,小声轻嗔:“这个十一。” * 这个十一,借茂密的林木为道,随手借清泉为镜改了容貌,不多时便悄然融入山下官道上如织的人流,走进城门外不远处的悦来客栈里。 店小二验明他的身份后,恭恭敬敬地请他穿过客栈,去后院取马——悦来客栈是隐刃阁的据点,而后院则是他们会面之地。 临近溪源香会,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住不上溪源镇里的大客栈,便一股脑涌进这座小客栈。从进门到后院,热闹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大!大!哎哟,四哥,你又赢了!” 后院正在热火朝天地玩骰宝比大小,听起来人人都很高兴。 然而,十一刚跨过通向后院的月门,还没有走完通向院子的长廊,空中即刻传来一声鹰唳。 后院的笑闹戛然而止。 传信放哨的海东青始终在十一的头顶徘徊,压下硕大的阴影。十一脚步未停,神色自若地走过长廊,现身于人前。 原先簇拥在一起玩骰宝的人,此刻两两结队站立,手都放在剑柄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走近。他们脸上的肌肉微微绷紧,不见丝毫笑意,眸中充满警惕。 气氛冷凝若冰,唯有他们身边煨酒的泥炉与炖鸡的铁锅,在汩汩地冒着热气。 十一脚步微顿,侧首看了看那口铁锅。 居首的彪形大汉“啪”地将手中的骰盅倒扣在石桌上。与这一声相合,海东青一声长啸,稳稳地落在他的肩膀上,眈眈地盯着十一。 十一收回视线,将鬼面修罗的玉腰牌掷给大汉——他就是少阁主派来襄助杀第五殿的第四殿五官王。 “这是地址,速去。”大汉看过腰牌,一手按着骰盅,一手从腰际抽出一根竹管,连同腰牌一齐丢给十一。 十一信手一捞,将二者齐齐攥入手心,然后又瞥了眼锅中的鸡汤。第四殿立即挪步挡住他的视线。十一耸肩,提气步壑,几步便消失在众 15. 第 15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章嬷嬷白得一支金簪,顿时把所有的烦恼忧愁都抛之脑后。 一开始,因为和湛法师太同行,章嬷嬷还能克制几分。等把姜月窈接回来,一关上门,章嬷嬷就咧开嘴:“姑娘,快来看看老奴今儿得了什么!” 章嬷嬷珍而重之地掀开手帕,让姜月窈看手帕里包裹的金簪。 姜月窈一愣。 点翠宝兰,累丝金蝶。 她认得这支金簪。 “真想叫那些胡说八道的人都瞧瞧,我家姑娘哪点儿气运不好。老奴听说,今年溪源香会的主题是‘雪中春信’。您一想着要去溪源香会,这不,合适的首饰就来了。这金蝶,可不就是春信么?”章嬷嬷只觉得压在头上的阴云散去不少。 其实,溪源香会的公文还没出,她打听到的都是小道消息,但这支金簪让她依旧颇有几分解气地道:“而且,据说信王世子这次也会来溪源香会,都说是为挑世子妃来的。姑娘要戴上,信王世子都得挪不开眼。” “就是可惜那郎君走得忒快,老奴没瞧见正脸。”章嬷嬷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这一桩“奇遇”:“要不老奴真想瞧一瞧,到底是谁家教出这么个拿金簪买两只野鸡的冤大头……咳,老奴的意思是,大方爽快的好郎君,顶顶好的郎君。” 章嬷嬷竖起大拇指。 姜月窈轻笑出声。见章嬷嬷看她,姜月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正襟危坐。可她脸上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 那个“冤大头”拿金簪付钱的时候,想必有些少年张扬的自得。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叫他找到个好机会,顺理成章地让章嬷嬷处理这支金簪。 这也成就了她。 她终于能伸出手,轻轻地、缓缓地触碰蝶翼。 蝶翼轻颤,暗香幽动。 “姑娘,别光摸,戴戴看。”章嬷嬷不满足于只把簪子放在桌上,她拿起金簪,兴致勃勃地替姜月窈簪发。 因为知道这支金簪的来历,姜月窈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脸颊热乎乎的。章嬷嬷替她簪发时,她一直低垂着头,不肯看铜镜中的自己。 章嬷嬷簪好蝶簪,轻拍她的肩膀,欣然慨叹:“瞧瞧,我家姑娘真好看。” 姜月窈飞快地一瞥铜镜。 云鬓生宝兰,宝兰舞金蝶。霞光洒落,镀一层似水的温柔。 真好看。 她忍不住抬首,轻轻地抚摸点翠的兰花瓣。 要是十一看到她戴…… 这念头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姜月窈就听章嬷嬷道:“不过,姑娘,您出门前还是要把簪子取下来,这儿还住着一个外人呢。” 姜月窈几乎以为章嬷嬷看破她的心思。她赶紧缩回手,手忙脚乱地打开一旁装着黄熟香粉的盒子,认真盯着里头的香粉,含糊地应声:“嗯……” “话又说回来,石郎君送给咱们的锦雉鸡帮了大忙。”章嬷嬷没留心,她盯着姜月窈的发髻,左瞅瞅、右瞅瞅,稀罕得不得了。 就该这样的金簪,才配得上她的姑娘。 尽管她今天下山没打听到石郎君的底细,县城里现在人人都只在说金老爷,实在难打听旁的事。她只能确定石郎君既不是史家人也不是石家人,还不知他能不能当姑娘的良配。 但章嬷嬷暂时把这点苦恼抛之脑后,热情洋溢地道:“老奴不仅给他买了碗筷,还给他捎了被子床褥。等他回来就给他送去。过两日,再给他用毛皮纳双靴子。” 章嬷嬷说着,又一拍大腿:“哎哟,我尽说以后该做的事儿,险些忘了现在就得赶紧去熬鸡汤。等晚上熬好,灌石郎君三大碗,再多给他分块肉!” 姜月窈乐见嬷嬷喜笑颜开的模样,她笑意妍妍地附和:“好呀,嬷嬷的手艺最好,他一定喜欢。” 其实,她知道十一今日不会回来,也很难想象十一会为一碗鸡汤喜笑颜开。 但她轻轻地握着袖兜里的钥匙,笑着,衷心希望他今夜吃饱喝足,过一个好夜。 * 十一觉得自己这晚过得还行。 至少,他载着三只锦雉鸡披星戴月地赶路,没有遇到熊瞎子和拦路虎。 夜半,他顺利按竹管密信的指示,赶到线人家中。 线人家在吴陵郡城外的顾家村,临近官道。吴陵郡是大晟国第二大郡,其下溪源镇是摄政王的故居,而信王府也坐落于吴陵郡城。顾家村位置极佳,出吴陵郡城通往都城盛京和溪源镇,必定会经过它。 第四殿已经派两名属下在线人家中等十一。十一放下锦雉鸡,带着他们直奔第五殿的藏身所“广福客栈”。 “十一爷,叛徒昨日出城,身边有四人随侍,住在广福客栈二楼天字五号房。待火势起,您尽可趁乱杀人。您放心,主上在广福客栈安插了人手,会接管后续处置。您只用杀人,不管杀谁、杀多少都无妨。”第四殿的属下丁酉压低声音道。 他们在广福客栈稍远处勒马,将马藏在树林深处。 “广福客栈内有不可杀的人吗?”十一唇齿未动,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另外二人耳中。 按隐忍阁的规矩,他不可杀王孙贵族、不可杀朝廷命官。若要杀这些人的身边人,必须伪装成意外事故。不可引起他们的警觉,更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杀人。 对于坏规矩的杀手,隐刃阁手段酷戾。首当其冲的惩罚,便是要再入人人绝不愿踏入的修罗炼狱。 炼狱十一不怕。但是,他若坏规矩,阁主会亲自烧了他家。 丁酉与另一个杀手丁亥对视一眼,目光微闪,低头道:“没有。” 十一满意地颔首。 喏,想来,他很快就能跟姜姑娘一样,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他纵身掠影,似一道风往广福客栈袭去。 * 夜深人静时,阴云密布,圆月也难撒清辉。广福客栈处处昏暗,只有门前两盏灯笼摇摇晃晃。 巡夜的人提着灯笼,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他迷迷瞪瞪,并没有意识到一向警觉的狗,过分安静地趴在窝里。 ——十一解决完看门狗,已迅速攀上广福客栈的房顶。 天字五号房内灯火未熄,从屋顶下望最妥当。 十一悄无声息地掀开天字五号房顶的瓦片。 一阵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丁亥去后厨预备放火,丁酉则与十一同行。纵使丁酉已经蒙面,他一闻到这股甜香的气息,依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暗骂一声,立刻摒住呼吸,飞也似地后撤。 待撤到远处,丁酉心有余悸地望向十一。 十一仍留在原地,与阴影融为一体。 这就是为何他们一定要等十一来杀人。 第五殿武功平平,但擅长用毒,亦精于算计。唯有毒窟里养出来的十一,才不惧他的毒。 丁酉握着手中剑,等待十一的信号。 * 透过椽子 16. 第 16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等广福客栈的人敲锣打鼓地灭火时,十一已经重新回到了线人的家中。 线人名唤顾老九,年过五十,瞧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但实则是老阁主的心腹。只是因为近来事多,所以老阁主安排他与“儿子一家”团聚,暂时守在这个地理位置紧要的隐秘据点。 这里,除了阁主、少阁主和他们的心腹外,就只有十一知道。 顾老九见惯大风大浪,看到十一的模样,他心下微紧,神色仍旧平静,低问:“事成否?” “没有。”十一一边往澡房走,一边回道:“第五殿早就知道我会去杀他。他今夜和信王世子同住,我不能下手。不过,他们没想隐匿行踪,应该很好找。” 他的声调微低,透着点散漫的倦怠。 “怎么可能?我们在立春前一天就发现了第五殿的踪迹,第四殿的人一直监视他。他住在吴陵郡城,没有更换藏身所。按理,这意味着他没有发现我们在监视他。”顾老九眉头紧锁。 可他直觉感受到了诡异的不安:“第五殿什么时候搭上了信王世子?巧遇?” 十一毫不在乎,耸肩:“这不归我管。” 顾老九停下脚步,跟十一保持距离:“那丁酉和丁亥呢?” “他们骗我。”十一推开澡房的门,漫不经心地道:“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顾老九悚然一惊:“你——” 丁酉和丁亥是第四殿信任的属下。第四殿是少阁主的亲信。而少阁主是老阁主唯一的儿子。 十一就这么把他们杀了,他就不怕少阁主猜忌、第四殿报复吗? 十一站在石阶上回身,望向顾老九,语带困惑:“怎么?” 月色清辉照亮少年侧脸上干涸的血迹。他掀起眼睑,露出灿若寒星的双眸,纯澈如稚子。 这是一双天生就该当杀手的眼睛。他压根没有把什么猜忌、报复放在眼里。杀人或是被杀,于他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没怎么。”顾老九咽下惊骇,道:“我须上报详请。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丁酉和丁亥之死不重要。顾老九很清楚,必定是他们一心想杀第五殿邀功。哪怕他们早已查明第五殿与信王世子同行,为了让十一出手,他们不仅瞒过他这个老糊涂,更在十一面前佯装不知。 岂不知,若是十一当真连信王世子一起杀了,必定令朝野震动,无异于将隐刃阁往朝廷刀下送。 顾老九不同情这样的蠢货,第五殿的举动才更令他心生警惕。他要事无巨细地回禀阁主和少阁主,让第四殿仔细详查第五殿从前的行踪。 比如,迢山。 像第五殿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在迢山留下痕迹,甚至还派两个人待在迢山。这其中,一定有他们不知道的缘故。 “十一,任何细节都不能漏。”担心十一因为轻敌而草草总结,顾老九翻出金老爷的事:“要知道,第五殿此人心思极为狡诈。” “去年,他将海市售卖奇香的消息透露给你,看似好意。实则,我们之前刚查明,就是他转手又把老哑婆收香的地点透露给金老爷。以致金老爷杀人夺香,你又杀金老爷报仇,引起官府的警觉,于你大不利。”顾老九盯着十一,留心他脸上的神情变化。 海市是江湖的地下市场,一些卖家难以在正道销赃的奇珍异宝,均在此流通。 不过,顾老九没提醒十一,少阁主想利用金老爷,却因此被十一搅局。 第五殿用的是阳谋,目的之一,就是要让少阁主对十一心生嫌隙。毕竟,十一是阁主养出的最锋利的刀,少阁主未必敢握,也未必握得住。 十一眸中无惊无怒,他只是轻皱眉,兴致缺缺地道:“这样。” 顾老九没有再劝。他再一次意识到,十一根本不在乎,就算他不劝,他也会详细说明白。 果然,十一巨细靡遗地讲述他今日之事,声音毫无起伏。 末了,他打个哈欠,道:“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给阁主写信了。你给阁主传信的时候,记得让他替我找能活得久一点的看家的人。” 他抿抿唇,踏入澡房,嘟囔:“这单可能会很麻烦。” 他大概要过好久,才能把姜姑娘接回家当守家人。 想到姜姑娘,他的脚步又是一顿:“我差点忘了。” 顾老九悚然而立,生怕十一质问他是否也跟丁酉和丁亥一样骗他。 但十一只是四顾一圈,问道:“鸡汤呢?” * 与那冷冰冰的农院不同,云岫间这些日子,每当朝阳唤醒葳蕤的草木时,鸡汤浓郁的鲜香就会飘飘满院。 “姑娘,鸡汤面煨好了,快来吃!”章嬷嬷把着灶房的门,唤门口取灯笼的姜月窈:“石郎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鸡肉不能再放了,可不能浪费。” “诶,来了。”姜月窈应声,拿丫杈取下挂在檐下的红灯笼。 蜡烛烟味刺鼻,已经燃尽。 这是十一离开的第三天,灯笼也还是旧灯笼。 章嬷嬷接过灯笼,左右端详,倒是松了口气:“挺好,灯笼还是旧样子,没坏。” 章嬷嬷收起灯笼,道:“山上人烟稀少也有好处。老奴先前下山,听威远镖局的门房八卦,说石总镖头发了好大的火,据说是因为有个混小子,趁夜给他家灯笼打了个对穿。” 姜月窈舀一勺热气腾腾的鸡汤,默默地点头。 不像十一,十一多好呀,还会给她换更好的灯笼。 今日天气冷,却难得晴朗,章嬷嬷把竹篓里的毛皮翻出来整理,也顺嘴夸十一:“得亏石郎君是个有礼有节的郎君。咱们来之前,他就只住灶房,不住主人家。还把灶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咱们连柴都不用劈。瞧瞧这皮子,老奴估摸着是熊皮,多好。” 姜月窈连忙低头,夹块肉细嚼慢咽,含糊地道:“嗯呐。” 那就是十一送她的熊皮,她趁嬷嬷还没回家的时候,把它塞进了竹篓里。 “可惜熊皮不搭您。”章嬷嬷没在意,眼睛盯着白兔毛看,道:“还是兔皮好。溪源香会 17. 第 17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春信未至,大雪先来。 门外的人,竟是孙大少爷,孙识文。 他目光还算清明,但是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显然喝了不少。 姜月窈的心绷得极紧。 以她对孙大太太的了解,孙大太太始终担心孙识文对她另眼相待,理应绝不会告诉他自己在云岫间。孙识文是怎么找上来的? 只是,孙识文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姜月窈担心惹恼孙识文,面上不敢显露分毫。 她低头福身行礼,像木头人一样地挡着门扉,木讷地道:“大少爷,我是不祥之人,不敢招待大少爷,请回去吧。” “哎,表妹何必自厌。”孙识文不赞同地摇头。 他先前听见姜月窈应门时欣喜的声音,以为自己的到来对她而言犹如旱时天降甘霖。 他的脸上隐隐露出得色,将折扇一展,道:“最近家里事情多,我前些日子实在太忙,不然一定会阻止母亲把你送到这破落地来。” “我还以为你被母亲送到了外地庄子上去。”他皱着眉头打量一圈,怜香惜玉地叹息一声:“幸好我在悦来客栈见到章嬷嬷,派人跟着她,才知道表妹的不幸遭遇。表妹,你受苦了。” 孙识文走近姜月窈,伸手就想抚姜月窈的头发。 姜月窈立刻往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规规矩矩地道:“大太太没告诉你,一定有她的考量。金老爷近日枉死,已经连累府上。事关府上气运,我不敢不按规矩来。” 姜月窈刻意加重了“气运”二字。 孙识文好赌,赌徒极看重运气。 果然,孙识文脚步一顿,没有再往前走。 姜月窈心里松了口气。 为了方便晾晒香材,今日她没有去怀慈庵。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她跟寂乐师太约好去怀慈庵用午膳。若是她没去用膳,寂乐师太会来找她。 所以,她只用撑到寂乐师太来就好。 “表妹说的哪里话,表哥怎么会觉得你不祥呢?”谁知,过了会儿,孙识文竟狎昵轻斥。 他举起手,展示自己手上的串珠:“再说,母亲请的神婆神通广大,没什么是她不能化解的。金家的事福祸相依,神婆说,只需你从后日起,再做几场法事,就没事了。” 姜月窈心底一寒,上一次法事的伤,她到现在都没好全。她立刻就明白,孙识文在三天前遇到章嬷嬷后,打听清楚了她的状况。恐怕他最近赌运不错,所以才敢来找她。 见姜月窈没动,孙识文对身后跟着的小厮挥了挥手,让他们和马车一并走远点。 然后,他转身对姜月窈笑道:“你瞧,打搅我们的人都走远了,他们不会告诉母亲。表妹,你若是果真担心我,不如先请我进去喝杯茶。” 姜月窈站在孙识文的阴影里,只觉得他带笑的声音,就像毒蛇在吐信。 她心底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为大少爷着想,我们不如去怀慈庵喝茶。庵堂有佛祖庇佑……” “本少爷就想在这儿。”孙识文粗鲁地打断她的话,向前逼近一步。 姜月窈立刻后撤。她深知避无可避,又生怕惹恼孙识文,反而让他把自己绑走。她快速思量后,索性侧身让开,道:“大少爷,请。” 孙识文满意地摇扇,轻佻地道:“唤表哥。” “不敢失礼。”姜月窈呆木地谨守本分,让孙识文坐在庭院石桌前,道:“云岫间简陋,唯恐招待不周,想来只有新鲜梅花可以入口。寒梅与山泉相配,我这就去后山取山泉水来泡茶。” 听到姜月窈竟要费尽心思去取山泉水,孙识文脸上的笑容更大:“表妹的心,我都明白。不必麻烦。”他说着,大跨步走到姜月窈跟前,去牵她的手。 姜月窈急忙避开,却被他拂手擦过手臂,衣料陡然狠狠地摩擦伤痕,姜月窈吃痛,将痛呼死死忍了下来。 “哎哟,我忘了。”孙识文看见她的表情,语调里多了几分懊恼,又将这份懊恼转成怜意:“表妹,你吃了这么许多苦,合该跟我说才是。不过,以后表哥我会陪着你。” 姜月窈低眉,道:“如此,我更要斟茶焚香。我与嬷嬷同住,房中还没理完,请您在外稍候片刻。” 她说着,端庄地行礼,不疾不徐地进正房。 孙识文对章嬷嬷同住的破落房间多半不感兴趣,果然没有跟来。 一关上正房的门,姜月窈就用力地深呼吸,平定自己惊惧的心绪。 她无比清楚,孙识文来者不善。 她飞快地拭去额间的薄汗,将香刀藏进左手的袖兜。 紧接着,她翻出按阿娘的手札配的迷魂线香,用手帕包裹大块醒神解香用的薄荷膏。然后,她随便用杯子舀一杯洗松针剩下的水。 自从知道孙家要把她赶出府后,她就开始做准备。 她试验过,迷魂线香能让人昏迷。孙识文今日喝了酒,迷魂香的效用会更大。而且,迷魂香的药性过一两个时辰就会消散,大可以推给醉酒。 只可惜没让嬷嬷再多买一点蒙汗药,双管齐下,还是更可靠些。 不过,只要能拖到寂乐师太来,至少今日,她能安然无恙。 姜月窈定了定神,将陶香炉与瓷杯放进木盘里,毕恭毕敬地端上桌。 * 孙识文见她乖顺,心满意足地抿一口茶,叹息道:“窈娘,你看你过的什么日子,连喝的水都这般苦涩难入口。” 他打量姜月窈。 姜月窈正在俯身点燃线香,线香袅袅,更衬出她的窈窕绰约。 姜月窈人如其名,容颜如月,娇弱可怜,生得极好。这样美的女郎,身处山野,简直就是明珠蒙尘,合该由他这样的贵公子采撷怜爱。 他柔情似水地道:“窈娘,我想好了。虽然祖父留下遗命,要把你嫁给其他人。可是,谁能有我更心疼你呢?若是你向族老跪求,非我不可,纵然祖父有遗命,族老们也没法阻拦。” 孙识文这番话无耻至极。 姜月窈攥紧帕子,拿帕子掩面,遮掩自己勃然色变,作出无颜以对的样子:“大太太看重您的婚事,必然会为您娶一门贵女。我父 18. 第 18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十一的每一条经络里,本来都流淌着即将暴走的戾气。 他跟踪信王世子和第五殿,一路回到溪源镇。见没有机会下手,他摸清他们落榻的宅院之后,先通知第四殿,由第四殿盯着。尔后他便赶回云岫间,想找姜姑娘玩。 谁知,他才回来,就撞见姜月窈被一个男人胁迫。 他就应该直接用刀杀了手里这个男人,而不是凝望姜姑娘的脸色,却迟迟没有捏断此人的脖颈。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相当不耐烦,决意杀了手里的男人。 可是,她忽而呢喃他的名字,在用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对他说“你回来啦”。 这一声好轻,像云一样,风一吹就要散。 十一看着她。 她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似地坐在那儿,手中仍握着那柄香刀,微微发颤。 她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泪痕,不管她多努力地擦拭,她的眼泪就像山上那口泉眼一样,流不尽。她的眼睛红得厉害,可不知是因为水光,还是别的原因,她的眼眸却极其明亮,很配她唇角弯弯时,脸颊上浮现的两个小梨涡。 她在哭,可也在朝他笑。 十一心里忽地有些发堵。 乱窜的戾气就像囊袋开了口,一下泄尽了气。 他胡乱地把手中昏死的男人丢到地上,拧着眉,走向她。 姜月窈抬头望着他,连忙抹了一把泪,道:“我、我就是有点腿软,一会儿就能站起来……” 她话音未落,忽而见十一蹲下身子,然后将她圈在怀里。 姜月窈本能地想推开他,却忽而感受到他的手掌落在她的背上。 他没有将她揽进怀中,只是保持一个圈护的姿势,笨拙地、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背。 姜月窈一愣。 她陡然意识到,他或许是在学别人安慰她。 他的动作生涩得像个蹒跚学步的稚子,一声不吭,若是旁人看到,一定会笑。可她的心里却酸得发涨。 早先被吓得背上覆满薄汗,此时风一吹,黏腻又冰凉。但他的手很热,纵使隔着衣裳,她的脊背也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暖意。 她紧咬牙关,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缓了半晌,才轻声道:“十一,谢谢你。我、我可以站起来了。” 十一动作一顿,垂眸看她。 那日他听到章嬷嬷跟她说话,也看到嬷嬷安慰她。嬷嬷轻拍她的背,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他只会依样画葫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他们离得太近,他望进她如水般润泽的眸中,几乎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 半晌,十一闷声道:“哦。” 他将手搭在她的腰上,顺势揽着她站起身。 这一动,姜月窈立刻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香刀。她吓得赶紧调转刀尖,急问道:“十一,你受伤了吗?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我忘了我手上握着香刀。”她的眼神在他的腰腹逡巡,可又不敢让他解开衣服让她看,简直懊恼至极。 想起香刀,姜月窈又想起迷香。她连忙奔过去掐断迷魂香,把藏着薄荷膏的帕子递给十一:“你快掩住口鼻,我燃了迷魂香!” “没事。”十一见她焦急,愣了愣。 他其实压根没在意她手上的香刀,毕竟,只需扫一眼,他就知道这不是杀人刀。至于迷魂香,他连第五殿的毒都不在意,更何况这区区迷魂香。 姜月窈固执地踮起脚,非要把帕子在他鼻尖晃两晃。 望见她眸中的焦急,十一没躲。 姜月窈这才振作精神,收起帕子:“那就好。你没事就好。”一指昏迷的孙识文,对十一解释道:“我是为了防他。” 这一看,她发现孙识文一动不动,宛如一摊死肉。她一下提起心,紧抿了抿唇,不安地问道:“他……死了吗?” 十一也跟着抿了抿唇,很不高兴自己没有及时杀了他,闷闷不乐地道:“没有。” “还好。”姜月窈紧绷的神色松缓下来:“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是孙家唯一的嫡子,还有很多家丁在外面。他要是死了,孙家一定不肯罢休。” “那又怎样。”少年神色倨傲,不以为然。 但姜月窈很在意:“那样,你和嬷嬷都会被我连累。” 孙识文死不足惜。可十一是她的救命恩人,章嬷嬷更是一无所知。他们何其无辜。 十一想说没人能连累他。可是,“连累”二字,忽然令八岁前破碎而狰狞的回忆闪过他的脑海,又很快被掩在黑幕下,他什么都没捉住。 他凝视着姜月窈,好半晌,忽而道:“又不是你的错。” 姜月窈只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寻常话,所以她说完之后,就在仔细观察孙识文,苦思冥想对策。 她没料到十一隔了半天,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她有些诧异地转身,看向十一。 十一神色认真。 “我知道。”姜月窈搬起倒在地上的竹筛,心疼地把松针重新放回竹筛里,摇了摇,散去松针上的灰尘。她朝他笑了一下,温软地回道:“可还是谢谢你。” 十一顺手替她收拢松针,若无其事地应声:“昂。” 应完,他飞快地看向孙识文,问道:“你想把他怎么办?”仿佛这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十一,他是怎么晕过去的?他身上会有什么伤痕吗?他大概什么时候会醒来?”姜月窈的心思很快就放到处理孙识文身上,连声发问。 “我一掌将他劈晕。他脖子右侧会肿起来,变得青紫。喔,什么时候醒要看他内功如何。”十一瞥眼孙识文,估测:“若无外力,再加上你的迷魂香,最早今晚。” 姜月窈看了眼地上的影子,知道即将临近正午,寂乐师太不多时就会来找她。她下定了决心:“十一,那你先躲起来,不要叫人知道你来过。你能飞到高处对不对?如果你看到寂乐师太在不远处被人拦下来,就——就给我扔颗小石子?” “你想做什么?”十一迟疑不肯走,问她。 姜月窈扶正发髻,收拢散发,整理衣裳。 然后,她收拾好迷魂香,换上寻常的线香,轻声道:“装神弄鬼。” * 当寂乐和淳善被孙家的家丁拦在云岫间的不远处时,忽然听闻一声惊恐的高呼:“大表哥,你怎么了!?” 家丁们顿时勃然色变,顾不上阻拦寂乐和淳善,争先恐后地冲进云岫间。云岫间的院门本就摇摇欲坠,被这么一推搡,更是轰然倒地。 “那是姜施主的声音。”淳善小跑跟上去。 “淳善!”寂乐想呵止她,可淳善跑得快,一下就钻进云岫间。 只是,淳善人小,被挤在 19. 第 19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长随吓得不轻。 这云岫间太诡异了,难怪大少爷会突然昏厥! 他连话都等不及说完,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姜月窈愣了愣,心底轻舒一口气,这下省去她许多口舌。 淳善错愕地左顾右盼,往姜月窈身边瑟缩地躲起来。 “没事的,不怕。”姜月窈握住她的小手,忍着没有四顾。 她明白,一定是十一。 只有十一才能这么厉害。 十一总是能藏得很好,哪怕他扔小石子提醒她的时候,她都没能找到他在哪儿。 但她知道,十一一定在某个地方,关注着她。 姜月窈紧绷的身体,终于能缓缓地松懈。 待听见马车骨碌碌地往前,逃也似地离开,姜月窈福身,朝寂乐师太和淳善师太行大礼:“多谢寂乐师太,多谢淳善师太。” “不客气。”淳善也松了口气,她不再躲在姜月窈的身后,而是有模有样地托住姜月窈的手臂,将她扶起来:“姜施主,他们看起来好凶,方才还拦着我们。而且,这儿没准真有妖怪。” “咳咳咳咳……”她皱起小脸,忧心忡忡地道:“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吧?师姐说,我们住到怀慈庵,就安全了。” “多谢,不过我们还是先住在云岫间吧。”姜月窈露出了浅淡的笑意。她蹲下身子跟淳善说话,摇了摇头:“要是我跟嬷嬷也住进怀慈庵,我们大家就要转不开身了。” 姜月窈用玩笑似的语调,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她很明白,她如果真的在怀慈庵削发为尼,孙家为了她那十分之一的嫁妆,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到最后,怀慈庵不仅护不住她,说不定还会被她连累。 淳善张了张口,想起姜月窈刚来迢山的那天,就是因为怀慈庵没地方住,所以最后留宿在云岫间。 她瘪瘪嘴,沮丧地应声:“是喔。” “你放心。我在这儿住了好多天,一直都好好的。想来,就算有妖怪,也不想害我。至于刚刚的那些人,他们不像你这么勇敢,他们不敢再回来的。”姜月窈温柔地安慰淳善:“你还咳嗽呢,先回怀慈庵去吧。我这儿乱糟糟的,还得收拾一番。” 姜月窈站起身来,朝寂乐行礼:“多谢您替我送斋饭。” “阿弥陀佛。”寂乐将食盒递给姜月窈,道:“姜施主,云岫间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又是你的大表哥亲身经历,孙家是你的亲舅家,看来也笃信因果,总不敢坐视不管。不如,再试试给孙家递信。” 她顿了顿,看眼一旁重新高兴起来的淳善,对姜月窈继续道:“若需要说和,贫尼愿为之。” 姜月窈心底苦笑一声。 孙家才不会管她的死活,更有甚者,他们管的方式,只怕是让神婆来得更快点。 但她没有多说,再次道谢,将买斋饭的功德钱交寂乐,亲自送她们出门走一段路。 待跟寂乐和淳善分开后,迢山陡然变得格外寂静。姜月窈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拎着食盒,转身往云岫间走。 可她才走近云岫间,发现倒在地上的门扇竟又立了起来。姜月窈愣了愣,四顾无人后,迟疑地敲门轻唤:“十一?”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木门歪头,少年从门后露脸。他手把着门扇,观察它的合页,嘟囔:“这门好麻烦。” 他蹙着眉,连好看的唇都抿成一条直线。 姜月窈噗哧一声,笑了。 云岫间的院门塌了,连厉害的十一都修不好,比她们刚来时还要破落。这里是孙家困住她和嬷嬷的地方,孙大少爷甚至想在这儿对她行不轨之事。 这里一点都不好。 可是,她在这儿,遇见了十一。 “那先把这个麻烦放一放。”姜月窈举高食盒,声音温软:“十一,我们一起吃饭吧。” * 姜月窈拿出章嬷嬷给十一买的碗筷,将大半饭菜拨给他:“斋饭有些苦,你可能吃不惯,不过能垫肚子。” 十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动作,望着青褐色的菜团从一个碗,被挪到另一个碗里。他的陶碗里有拳头那么大的野菜与糙米,而姜月窈的碗刚装满薄薄的一层底。 十一忽而开口道:“你要与我分食?” 隐刃阁里,除非生死之交,否则没有人会同杯饮、共餐食。 甚至都没人跟他同坐一张餐桌,自然不会有人跟他共餐食。 眼前的姜女郎,居然要跟他分食? 姜月窈多少也已经习惯十一思绪的跳脱,颔首,歉疚地道:“抱歉呀。我不会做吃食,这儿也没什么其他能吃的。只能勉强你跟我一起吃了。” 姜月窈以为他觉得自己吃得太少,如实道:“你多吃点,我吃不太下。” 她没有胃口。今日看似已风平浪静,实际上不过只是个开始。孙大太太知道今天的事后,一定震怒。姜月窈都能想象过两天神婆再来做法时,抽在她手臂上的柳鞭该有多疼。 她的小臂已经好了大半,此时竟又开始隐隐作痛。 而且…… 姜月窈夹起一团饭菜,食不知味地往口中塞,眼角余光悄瞥十一。 十一没有动筷,他盯着自己的碗,眉心微蹙,似是不解,又仿佛还掺杂了些别的情绪。 他是在想,要不要问她今天的事,究竟是什么情况吗? 姜月窈的情绪滑坡似地往下跌。她为了在家丁们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特意用“大表哥”来称呼孙识文。再加上寂乐师太的话,十一已经知道她与舅家交恶。 如果十一问起,她要怎么答? 可哪怕她不说,等神婆一来,十一很快就会知道,她是个妨克亲族、被舅家赶来迢山的“灾星”。 等神婆的柳鞭抽在她的身上,她只会更难堪。 姜月窈默默地低垂视线,慢慢地嚼一筷子野菜。 野菜苦涩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一点点渗入她的心底。 “十一。”姜月窈咽下野菜糙米,握紧筷子,缓声开口:“那个想要作恶的人,是我的大表哥。” “嗯?”十一看着她咽下菜饭,用筷子轻戳菜饭团,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 “我……我爹娘早逝,哥哥出海失踪,所以,我从小被寄养在舅 20. 第 20 章 《春闺香事》全本免费阅读 山野的风拂过脸颊,将姜月窈的心绪吹得七零八落。 她不想哭了。 十一将她抱得很紧,一掌托住她的背部,另一只手则环抱她的双腿,她被迫紧贴着他硬邦邦的胸膛。偏偏他疾行时速度很快,姜月窈担心摔下来,一点儿都不敢推搡。 她手脚僵硬,恨不能自己个木头人。然而,她总是被自己“砰砰”的心跳出卖。十一的心跳稳健有力,她的却像乱撞的小鹿,快得让她飞红了双腮。 他的胸口怎么这般滚烫呢?山风难凉,就连冷冽的松柏香都被激起燥热霸道的气息。 姜月窈紧咬着嘴唇,懊恼自己不该哭,惹得十一误会。她才不是想让他给自己补一餐,所以才哭的。 可窝在他的怀里,她实在不想解释自己的怯弱和过分在意,只好又安慰自己,十一不通世情,她就这样木呆呆的,他一定察觉不到她的异样。 * 十一的确没留心,他一心只想着抓鱼。 眼瞧着山池就在眼前,他兴奋地一个纵跃—— “呀——”怀中人短促地惊呼,十一胸前的衣服一紧,他忽而察觉到,怀中柔软的身躯向他贴得更紧了。 十一下意识地放缓脚步,低头看去。 她几乎埋首于他的胸口,脸色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红润,连小巧的鼻尖都染上了淡粉色。她的呼吸紊乱又急促,惹得她柔软地紧贴着他胸口的地方,起伏不定。 软绵绵的。 十一与她接触的所有地方,都像打通任督二脉似的,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柔,堆云叠雪似的。 他回想起威远镖局门口那群人说的“身段软得都能掐出水来”。 她身段这么软,所以,才这么爱哭吗? 他有点舍不得把她放下来。 但他总不能抱着她去抓鱼。 想到她方才泣如雨下,十一心底纠结,最终还是放轻动作,步伐稳健地将她放到池边高大平整的山石上:“你坐在石头上,就不用担心蛇。我去抓鱼。” 脱离十一灼热的怀抱,姜月窈心底长舒一口气:“嗯呐,谢、谢谢。”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绣鞋,压根不敢抬头。她哪还有什么泪意,只怕她脸上烫得,连泪痕都已经被蒸发成湿濡的水汽。 她木头人当得好好的,谁能想到十一最后一个纵跃,吓得她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待她注意到十一看向她的目光,她简直想钻到水底去,当一尾不必冒头的鱼儿。 还好清风含薰,馥郁的佩兰香萦绕在她的一呼一吸之间,徐徐地舒缓她羞赧的心绪。 听到十一淌水的水声,姜月窈的目光悄然抬起些许,落在池边青翠欲滴的佩兰草上。 草色摇摇,风声轻悄。生于池泽旁的佩兰,春日不生花果,独发辛烈的叶香,故而才能在十一的衣角,固执地留下香痕。 她恍然大悟,一片澄明。 是啊,佩兰!她还可以用佩兰入香。 寒梅淡雅,可佩兰之香,又何尝不是一种“春信”? 十一行踪飘忽,却在她行将绝望之时,陡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对她而言,当大雪覆没天地之时,只有这样浓烈的芳香,才能从中脱颖而出,带来最珍贵的“春信”。 只可惜她没带驱蛇粉,没法从石头上下来,采佩兰。 但她还有一件事可做——姜月窈忍不住,再抬高些目光,看向她的春信。 午后的山池,阳光洒落在清澈的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十一站在水中,卷起裤腿,露在水面上的一节小腿肌肉紧绷,和他的小臂一样,肌理线条流畅有力。 难怪他能轻而易举地制服孙识文。难怪他抱着她,仍身轻如燕。 他的袖子挽至肘部,手中拿着一根削尖的树枝,目不转睛地盯着平静的池面。 姜月窈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倏尔用力,果决而迅猛地将树枝扎入水中。姜月窈一下坐直,身子前倾。水面哗啦作响,他好似知道她在注视自己,他特意转向她,将树枝提出水面。 一击即中! “喏。”少年扬高树枝,向她展示自己的战果。 树枝的尖端戳着一条肥美的鱼,还在扑腾地甩尾。 姜月窈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好厉害!” 然而,一触他的目光,姜月窈便像被抓包的小猫一样飞快地移开视线,迟疑地道:“可是,我不会做鱼。” 与其说她不会做鱼,不如说她压根不会做饭。 “哦。”十一不以为意,他稍稍用力,令树枝穿过鱼腹,将鱼直接挂在树枝上。然后,他拎着树枝走到姜月窈身边,理所当然地答道:“我会啊。” * 十一的确非常擅长烤鱼。 刮鳞、剖腹、生火、搭架,一气呵成。 他熟练地转动简易烤架上的架着的树枝,让鱼身翻面。等到鱼肉变白、鱼皮卷边,滋滋地冒着焦香,他取下烤鱼,用刀顺着鱼脊骨,剥下一整面鱼肉放到姜月窈的碗里。 “好香。”姜月窈吃野菜饭时毫无胃口,可这番折腾下来,她郁结的情绪得到了极大的纾解,再闻着香喷喷的烤鱼,不由食指大动。 “喏。”少年看着她眸中亮晶晶的神色,语调里带着几分自得:“我补给你吃这条鱼。那,不必哭了吧?” 姜月窈才咬下一小块鱼肉,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舌尖发烫。 “嗯。”她一噎,咽下鱼肉,含糊地答应。 待尽力压住又要翻身的热气后,姜月窈想了想,还是细声细气地解释道:“我不是因为给你分吃的才哭的。我其实是很高兴。我很高兴你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朋友”? 这两个字,从前跟他从不沾边。 十一有点没回过神来。 姜月窈却已急匆匆地转移话题,她慌乱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空碗,忙忙碌碌地把自己这半面鱼肉再一分为二:“我要给嬷嬷留一份……” “姑娘!姑娘!?” 姜月窈说起章嬷嬷,章嬷嬷焦急的声音就在院子里响起。 为了避免烤鱼的香气侵扰香材,他们躲在西厢房最偏僻的角落烤鱼。这角落在屋子后头,章嬷嬷一进院子看不见她。 “嬷嬷!我没事!”姜月窈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姑娘!”章嬷嬷看到姜月窈,焦虑到极点的心情终于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