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春山》 1. 第 1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京都二月,正是初春时节,整日里淫雨霏霏,阴郁连绵,下得人心烦。 似是应和这恼人的天气,二月里,门下侍郎、永宁侯谢逊在夜里猝然薨逝,据说是因为整夜整夜地处理公务耗费心神。第二日被发现倒在案桌前的时候,桌上的烛蜡堆成一座小山,手中握着的笔早已干涩。 谢逊为人刻直清正,官至副相,又是死于处理公务,陛下特意圣驾亲临,带着亲近的臣子一同前来吊唁,为国士之死深表悲痛,歌哭之声响彻候府。 侯府门前长街车水马龙,冠盖如云,门槛几乎要被前来祭奠的官员踩烂。 长街上,两骑骏马灵活地绕开堵塞在长街上的各色车马,“吁”地一声,在永宁侯府前停了下来。 来者是一男一女,男的黝黑肤色,浓眉大眼,好奇地打量着永宁候府的大门,女的白净英气,抿着嘴,抬头瞪着永宁侯府的牌匾,目光冷峻。 因下着细雨,那女子乌黑的头发上布满细密的水珠,她不在意地拍了拍发顶,抬步要往府里走。 守在门前迎来送往的小厮像个炮仗似的嚷嚷:“诶诶,那位姑娘,这是永宁侯府,你怕不是走错了!” 今日来的人不管再如何有头有脸,皆穿得素净,这位女子却着一身大红色窄袖圆领袍,袖上束着护腕,身上佩剑,不像来吊唁,倒像是来寻仇。 那女子嗤一声,回过身来,挥剑抵住那人的喉咙,眉眼似笑非笑:“不知道如今侯府是什么人在作主,竟连我也敢拦?” 语调虽带戏谑,手中的剑锋愈发向前,丝毫没有后退之意。 小厮吓得坐在地上发抖,害怕地盯着剑锋,不住地想往后躲。 女子身侧的男子急忙握住剑柄,一面看向那女子,苦口婆心地说道:“师姐,都和你说了别穿红衣裳了吧?哪有穿这么鲜亮来奔亲丧的?” 他慢慢地把剑柄往下压,好声好气:“好了,别吓他了,有那么好玩吗?” 谢照熹收回手中的剑,轻哼一声:“谁说我吓他了?保不齐我就杀人了呢。” 门口接待的主事名唤张二,他一溜小跑上前,把那小厮一把抓起,不动声色地往一边推,尔后赔笑道:“今日来的,必定都是有心人。贵人莫要见血,老爷在里头看着呐!” 他虽来候府没几年,但平日里极有眼色,这几日来永宁侯府的人多,管事见他机灵,放他在门口接待。 眼前的女子来势汹汹,气度不凡,身上穿的跃光锦彰显其身份非富即贵,眉眼间与老爷还有一二分的相像。 刚刚还听到那位公子说什么“亲丧”…… 他心底咯噔一下,想到曾听人私下议论过的府上那六年前逃了婚的小姐,怕就是眼前这位。 这桩事对侯府来说是奇耻大辱,无人敢在老爷面前提起的。 侯府无子,只得这一个女儿,老爷既然没了,这侯府该是小姐作主才是,万不可得罪,但夫人有侄子裴大人倚仗的,似乎又更胜一筹。 张二权衡利弊,招手唤一个小厮过来,附耳道:“去里头告诉裴大人,小姐回来了。” 那女子却识破张二的打算,乜他一眼,揪住想去报信的小厮的领子,冷笑道:“不知裴大人是哪位?我进自家的门还要他来作主?” 果然就是那位逃了婚的小姐,谢照熹。 齐麟见不得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一面抓谢照熹的手腕,一面朝张二赔笑道:“我师姐听闻谢大人离世,心情不大好,见谅,见谅。” 张二虽不认识眼前这个男子,但他既是小姐的师弟,自然是府上的贵客。张二躬着腰亦佯装抹泪:“大人生前总惦记着小姐,可惜没等到小姐回来。” 谢照熹不耐烦地翻个白眼,越过张二就往府里走,这下自是无人再敢拦。 西南角的倚澜堂内搭起灵堂,人流如织,打量着格格不入的谢照熹,眼神或有好奇,或有嘲弄。 穿成这样的,不是无甚教养,就是来闹事。 这些眼神一一被她无视。 齐麟跟在她身后,一面走一面好奇地打量着永宁侯府。 路过庭院池边的时候,顺手摸了一把池边石栏杆头雕的小狮子,眼神一下就亮了。 手中触感冰凉滑腻,雕工细腻精到,他爹是个石匠,齐麟一下就认出来这是上好的石料。 环视一圈这大院子,院落重重,檐牙高阁,碧瓦飞甍,他口中啧啧有声:“师姐,你家里可真阔气!” 不过也是,她爹可是家喻户晓的永宁侯呢! 他虽从未来过京都,但还未入军营的时候,就曾听说过谢大人刚正不阿的名声,没想到一道生活了四年的伙伴竟是他的女儿。 虽然他也是昨日才知道这件事情。 今年开春,在庆州过完年,驻扎在边地六年的策羽军班师回朝,三天前谢照熹突然急哄哄地把他从睡梦中提起,要他一起骑快马先进京。 齐麟不解,还以为她又是玩心大发,想要偷偷把大军甩在身后,听说是师父命令她先回来,这才与她一起。 直到昨日,他才听谢照熹漫不经心地说,她是谢大人之女,先行回来是奉师父之命回来奔丧。 看着她还带笑的脸庞,怎么也不像死了亲爹的样子,齐麟以为她在骗自己,直到来了永宁侯府,才知道她所言非虚。 谢照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惯于调笑的眉眼里满是认真:“这可不是我家!” 齐麟又疑惑了,她说话总是真真假假,装作谢逊之女借奔丧的由头来永宁侯府转一圈也不是没可能。 谢照熹又补一句:“谢逊也不是我爹!” 她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来了兴致,抓着他的袖子错开人群:“走,带你去看我娘!” 静思堂连半个仆婢也无,她娘当年就是在这里走的,死后按照她的意愿,将牌位供奉在此处。 院内她娘手植的银杏树已亭亭如盖,经雨沾湿,翠碧欲滴。 谢照熹轻车熟路地推开门,看到娘亲的牌位,香樟木牌油光锃亮,不染尘埃,上头燃着香烛,供着瓜果。 还算他们有良心,没有忘记她娘。 说好带齐麟来看娘亲的,谢照熹却不近人情地关上门,把他赶了出去。 齐麟在檐下百无聊赖地坐着,他现在可以确定,师姐定是和谢大人闹了什么别扭,到现在还赌着气。 屋子里只剩谢照熹一个人,见牌位如见娘亲,她将牌位取下来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争气地抹起了泪。 在西北六年,每逢娘亲的忌日,她都只能去野外寻个没人的所在,对着东南方向的京都遥遥三拜,给娘亲烧些纸钱寄过去。 若说有什么后悔的事情,那就是当年出逃的时候没能把娘亲的牌位一同带走,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看着她生前挚爱的郎君和别人恩恩爱爱。 上完香,谢照熹把眼泪擦干,将牌位拂拭过一遍,轻轻阖上门,生怕惊扰了娘亲。 齐麟见她脸色不大对劲,只敢在身后跟着,一同去往倚澜堂。 谢家大小姐回来的消息早就传到倚澜堂,无人敢拦,谢照熹从游离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拍了拍齐麟的肩膀:“一会躲我远点,假装不认识我就成。” 齐麟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身后一个浑浊的声音传来。 “谢照熹!” 齐麟和谢照熹一同回头看去。 一个胡须半白的老头子站在他们身后,眼眶微红,瞪着眼看她。 那是严定严大人,往日谢照熹叫世叔的,六年不见,神情间已有老态。 严定快步走上前来,手指头快要杵到她脸上:“你这几年去哪儿混了?还知道回来?穿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还是和以前一样,见了她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训。 谢照熹印象里,这个世叔和她爹一样古板严苛,也因为这点,他们两个关系最好,谢照熹从前也有点怕他。他一训她,她就吐吐舌头往她娘身后躲。 但她已经不是六年前的谢照熹了,她手指微微用了点力,把严定的手指头轻飘飘地拨开了,也因为没用什么力,世叔的表情不至于太难看,被迫松手,只是还瞪着她。 身边渐渐围了些看热闹的人,严定如今已是宰辅,看他对此女的态度,像是在训斥一个不争气的晚辈,众人一时好奇这女子到底是何身份。 有知情者低声交谈,这便是永宁侯的唯一的女儿,六年前在与当今吏部尚书裴玹的大婚上逃走,不知所踪。 当着人不好说的,是当日永宁侯与裴玹颜面尽失,裴玹到现在还未成家,是不是因此事留下阴影也未可知。 谢照熹笑一笑,语气轻飘飘的:“严世叔,好久不见。” 严定神色严肃,指着灵堂冲她说道:“进去跪下,先给你爹磕三个响头。” 谢照熹侧头看一眼灵堂,轻笑一声:“他也配?我今日不过回来看看谢家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可不是回来奔丧的。” 严定大骇,脸上的表情愈发难看,手高高地扬起,巴掌就要挥下去,谢照熹手疾眼快地握住他的手腕,轻轻甩了出去。 她发誓她真的没有用什么力气,但架不住老人家年纪大 2. 第 2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裴玹听到动静,向这边望来,手中拿着的册子没拿稳,不慎掉落在地。 他的目光在她和齐麟间来回打量一会,神色不定,随即弯下腰,不慌不忙去捡。 裴玹随即低声说了些什么,便撇下宾客,扶着继母朝谢照熹这边走来。 那妇人一身缟素,哭得眼睛都红了,面色苍白如纸,看见谢照熹,眼泪又流了下来,想来握她的双手。 谢照熹不为所动,后退两步,语气轻淡:“赵裴氏,别来无恙。” 裴雨晴呆呆地望着她,面色更加苍白,她已经六年没听到别人这样唤她,这声“赵裴氏”又提醒她想起从前在赵家的悲惨日子,和她做下的那桩确实不大光彩的事情。 她守灵守了一夜,这会儿气血攻心,脑袋一阵晕眩,险些栽在裴玹身上。 谢照熹满意地勾了勾唇,她此番回来,就是要让所有人都不爽。 裴玹眸底沉静,目若点漆,淡声道:“谢姑娘,你该唤她一声谢夫人。” 齐麟一向憨厚,急着替谢照熹把人情补回来,对着那位缟衣素面的妇人致意:“见过谢夫人。” 裴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神色又恢复如常。 跪着的一个青年男子为裴雨晴抱屈:“谢姑娘何必咄咄逼人?你走后谢先生一直身体不好,是谢夫人精心照顾,我们都看在眼里。你这样羞辱谢夫人,他若还在,必定生气。” 看来裴雨晴这几年收买人心还挺成功的,谢照熹无所谓地想,要是能气到谢逊,那就最好。 裴雨晴扯了扯裴玹的袖子,低声道:“我有些累了,回去歇一会,你好生招待谢姑娘。” 裴玹点了点头,一旁的婢女将裴雨晴扶了下去。 谢照熹今日本也不是冲着她回来,见她惶急避走,失了兴趣。 她这才看向裴玹,发现他虽看着像个玉人儿似的,实则眼底布了些血丝,唇边冒了淡淡的胡茬,一身麻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透着几分凌乱和苍白的病态美。 许是裴玹眉眼柔和,流露出一副人皆可亲的平易之态,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谢照熹的心头。 她似乎在哪见过他,但死活想不起来。 谢照熹转过头,扬起下巴冲裴玹点了点,大大咧咧地问齐麟:“你觉不觉得他像一个人?” 裴玹目光闪动,淡淡地别开眼神,抓住册子的手指却不由得紧绷,在册子上留下些微褶皱。 谢照熹上下打量裴玹,答案呼之欲出,又好像不太对劲。 好半天,她才冒出一句:“像不像熙州南风馆的头牌?” 她在熙州的时候,曾为抓一个细作入南风馆与那的头牌斡旋,那小倌长得也是斯文白净,一副书生模样,又十分善解人意,让她一见如故。 要不是最后在他房内搜到了细作,谢照熹还真想把他带回去。 齐麟还未作答,周围已经有人露出会心的微笑。 裴玹皎如玉树,这是京都广为人知的事情,就连六公主也曾赠他一座玉人以表达倾慕之意。 谢照熹见到昔日的未婚夫,第一句便是把他比作小倌,未免带了些讥讽之意,这是初见的下马威,日后二人免不了要有龃龉。 一向脾气很好的裴玹,面对前未婚妻的发难会不会破功呢?毕竟六年前在喜堂上他听到新娘子跑了的消息后,可是惊得脸色发白。 裴玹没能满足好事群众的期待,神色依旧平静,只垂下长长的眼睫,抓着册子的指节慢慢放松了,恍若未闻。 齐麟看着,裴玹似乎并不生气,似乎还有点失望落寞的意思? 谢照熹大大咧咧地等他的回复,似乎是真诚地认为裴玹和那小倌长得有一二分相像。 齐麟在心中叫苦,小姑奶奶,就是真的长得像,咱这话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啊,这不是折人面子吗? 再说了,师姐上次看见那小倌也说似曾相识,目光紧紧粘在人家身上,分明是贪图人家美色,如今这句话有几分真心也未可知。 他赶紧为谢照熹找补:“我与师姐来之前还去庙里拜了拜,想是师姐多看了几眼菩萨像,这才以为谢大人有故人之姿。师姐口无遮拦,请大人莫怪。” 裴玹这下似乎又有点不高兴了,淡淡瞥他一眼,目光里有几分审视,看得齐麟一抖,眨个眼的功夫再看过去,他又恢复那副清风朗月的温润模样,弯唇微笑道:“无妨。” 他疑心刚刚是自己看错了。 谢照熹不爱思考,她已经懒得去想裴玹到底像谁,她抱着剑,漫不经心地问:“喂,你是不是裴玹,当年逃婚的事对不住,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齐麟:???想不到今日跟着来还获知了一桩秘辛? 不过是师姐的话,就是逃婚十次八次也不奇怪。他惊讶的是,师姐向来是有一说一的性子,唯独姓名和身世过往藏得死死的。 他和师姐相识已有四年,那说明师姐逃婚起码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看着齐麟惊讶的神色,谢照熹有些不自在,毕竟是她做下的好事。 她嘴硬地解释:“我又不认识他,凭什么嫁他?再说我现在不是在道歉吗?” 齐麟怕被她打,点头如捣蒜。 旁观之人有年长亲眼见证过当年裴玹在喜堂上有多么失落的,有年轻些只在私下偷偷听过几句的,这桩快要被人遗忘的秘辛忽地有了下文,原本哀恸沉静的灵堂沸腾得如开水。 裴玹袖着手,淡道:“当日本就是裴某强娶姑娘在先,逼得姑娘离家出走,姑娘不怪罪裴某已是幸事,哪里敢让姑娘补偿?” 谢照熹已经想好,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当年既然敢做下逃婚那等离经叛道的事,今日就敢回来承担后果。 不管他是要谢府钱财,她立下的军功,还是要捅她一刀,她谢照熹必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不想裴玹神色淡然,全然没有被揭伤疤的窘迫和想要补偿的意思。 谢照熹环顾四周,心下了然。 她原想当众给裴玹道歉,也算给足他面子,可如今一个二个的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裴玹就算有心提出补偿怕是也不好意思。 谢照熹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今日我先给裴公子赔礼道歉,补偿的事改日再议。” 私下再谈补偿,够意思了吧? 裴玹似乎不解她的意思,向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士揖礼,说道:“裴某在此给姑娘赔礼,当年不该强逼姑娘嫁我,如今姑娘……” 他止住话头,抬起头来,目光从她身上略过,淡淡扫一眼她身后的齐麟,继续说道,“裴某亦自感欣慰,总算没有耽误姑娘。” 谢照熹听得一头雾水,如今她怎么了? 谢怀钰清脆的声音响起:“我就说谢先生宽厚,绝不是计较之人!” 周围议论纷纷,谢大人去世后,裴玹顶替他的位子,成为最年轻的副相,今日来的人原本就有巴结他的意思,原本想看热闹的心思转为对裴玹赞不绝口。 “裴大人明明是吃亏的那个,却如此大度,真不愧是谢大人最得意的学生,难怪能有今日成就啊!” “裴大人当真宅心仁厚,当初在堂上被笑话得脸色发白,如今逃婚之人回来了,还是不肯记恨谢小姐。” 谢照熹疑惑地望过去,裴玹一双清浅的眼睛如一谭秋水,欲说还休,歉意款款,仿若他是真的对此感到内疚。 不是,明明当初对不起他的是她,他怎么还给自己赔礼啊? 她反应过来,裴玹这是在作戏呢,明明是受害者,却要装得大度,轻轻的一番话,就把周围的人心都收买了,日后在京都流传开,又是一段佳话。 他们读书人怎么都这么虚伪? 她目光又转向谢怀钰,还有这小兔崽子,到底是哪边的? 小兔崽子不知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的姐姐和先生刚刚和解了,仰脸冲谢照熹甜甜地笑。 谢照熹:……算了,看在他还怪可爱的份上,不同他计较。 裴玹清如松石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事,裴某忝列谢先生门下,以弟子礼侍之,他逝世后因府上无人照管,故门生族人推举裴某来操办丧事,如今姑娘既回来了,当由姑娘来当这个主丧人。” 齐麟在她身后小声说道:“正是这个道理。” 谢照熹猛地后退一步,伸手止住裴玹:“你们都当谢逊死了,我却不认,不干我事!” 她又想起什么,高高昂着头:“还有,我不会住在谢府,我也不会为谢逊守孝。今日我来,是要把我娘的牌位和嫁妆带走,我娘的嫁妆绝不可落在奸人手里。” 裴玹神色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谢姑娘是先生唯一的女儿,这家产原都是……” 谢照熹甩了甩辫子:“我不稀罕!” 裴玹垂下眼睫,想了想,抬起头来说道:“如此,那谢姑娘自便。谢 3. 第 3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再见到裴玹,是两个月之后。 说来也好笑,就在谢照熹大闹谢府的半个月后,师父师娘领着大军回到了京都。 谢照熹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去迎接,师娘向来古板刻直,比谢逊有过之而无不及,见她穿着颜色鲜亮的衫子到处晃悠,脸色铁青,当即大义灭亲,毫不留情地向朝廷奏报谢照熹的身份,命她闲居在家,丁父忧守孝三年。 谢照熹向来倔强,师娘这一弹劾,她痛痛快快脱了身上的战甲,只是不肯安分在家,扬言绝不守孝,气得师父派了两个亲兵日夜看着谢照熹四十九日里不得出门,不得会客,不得沾荤腥,不得玩乐。 于是她只好在院子里耍枪,勤勤拂拭娘亲的牌位,苦兮兮地茹素,以及痛骂谢逊给她带来的诸多不便。 一过四十九日,正巧赶上休沐,谢照熹就迫不及待拎着双钩蜡枪往顾府跑,去找齐麟和师父玩儿。 顾府大门紧闭着,谢照熹没有唤门人通报,轻轻一跃,沿着墙头行走,敏捷轻盈,悄无声息,像一只猫。 好久不见了,她要吓一吓他们。 谢照熹对顾府地形不甚熟悉,只能竖起耳朵听人声所在之处,然后悄悄摸过去。 果然,水边的亭子外,齐麟蒲扇大的手上擒了一双流星银锤,舞得虎啸生风,带起身边的花枝轻颤。 谢照熹小心地把自己的气息身形掩藏在墙边高大的槐树后,趴在墙头继续看。 亭子内帐幔飘动,顾修远半躺在交椅上,时不时品一口茶,看一眼一旁端坐专心读书的薛竹隐,又看看正在练武的齐麟,嘴角噙笑,目光漫不经心地流连。 谢照熹心念微动。 这是在熙州时常有的景象。 如此温馨的场面,自然还缺一个调皮捣蛋的。 齐麟的流星锤看似密不透风,但却有机可趁,谢照熹自觉要履行帮助师弟练武的责任,顺手折下槐枝,瞅准招式的破绽处,信手丢了出去。 “嘶——”粗粝的槐枝裹挟着劲风堪堪擦过齐麟的手背,他一时分神,没能握住银锤。 齐麟如临大敌,警惕地盯着四周的动静,本能地去看顾修远。 师父此次在西北又立大功,师娘在边关待了几年,回到京都后入主中书,风头一时无两,有人想暗算师父师娘也未可知。 顾修远却不见惊惶,他拉着薛竹隐的手,将她的帕子盖在自己脸上,身子歪在交椅里,更惬意了。 齐麟却放心不下,瞪着一双牛眼听周围的风吹草动,手上的大锤蓄势待发。 看着齐麟茫然搜寻的目光,树后的谢照熹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在齐麟看来,不过是东边槐树被风吹动了一阵。 顾修远看不下去,将蒙在脸上的帕子拿开,朝东边笑道:“你还玩?麟儿的胆子都要被你吓破了。” 谢照熹从墙头轻轻跃下,拍掌笑道:“他就该多历练!” 又对齐麟说道:“你那招月落乌啼动作没到位,不是手腕使劲儿,而是手臂带着手腕去运锤!” 齐麟心细如发,老实憨厚,在军营里管后勤,在习武上差了谢照熹一大截,谢照熹常仗着自己武功好欺负齐麟。 薛竹隐从书中抬起头来,淡淡瞥一眼神采飞扬的谢照熹,问道:“我让你抄五十遍《孝经》,你可抄好了?” 谢照熹不讨厌读书,但讨厌抄书,况且《孝经》迂腐极了,她每日的耐性只够她抄一两行的。 她面不改色点点头:“抄完了,徒儿今日忘记带了,改日带过来。” 齐麟终于抓住一个取笑她的机会:“也就师娘能治得住你,那日在永宁侯府说不会为谢大人守孝,师娘参你一本,还不是乖乖守孝啦?” 谢照熹暗暗给齐麟一个眼刀,双手叉腰:“我不过在家静坐了四十九日,哪来的守孝?” 薛竹隐听见这话,揉了揉眉心:“这里太过吵闹,我一会有客,先回万筠堂坐着。” 顾修远瞪谢照熹一眼,小声责备道:“你既知这话你师娘不爱听,就该在她面前少说!” 尔后又赶紧跟上薛竹隐,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头疾又犯了?” 谢照熹很是不服气,梗着脖子冲师父的背影小声说道:“我就不守孝,能把我怎么样?” 齐麟看师父师娘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才悄悄问谢照熹:“师姐,我不知道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谢照熹看他扭扭捏捏,饶有兴致地问:“什么?” 齐麟挠头,声音小了一点:“你们家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为什么谢大人去世不见你伤心?” 问完,大约是觉得太过冒昧,心虚地补一句:“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谢照熹笑道:“我当是要问什么呢,师父没有同你讲?” “师父也知道?” “师父在收我为徒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一直瞒着我呢,直到谢逊死了才同我讲。” “其实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谢逊是靠着我娘亲家族的势力高升的,我娘一死,他就迫不及待迎新人进门,我看不惯,就离家出走了。这种无情无义、忘恩负义之人,我才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齐麟愕然,他听闻的谢逊,一生清直,刚正不阿,唯一受人诟病之处便是妻丧未过再娶。 他性格温和,和谁都处得很好,总觉得万事皆有商量的余地,绝不会到翻脸的那一步,遑论断绝关系。 他温和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可他、终究是你爹……” 谢照熹脸上笑意僵住,眼神却淡漠:“从小到大只会贬低我;我离家出走也没来寻过我;师父寄信给他,他说让我出门在外别打谢家的旗号丢他的人,你说的是这样的爹吗?” 齐麟默然,原来这就是师姐之前以“冯熹”之名在军中行走的缘故。 纵然谢大人有再多的不是,师姐是小辈,也没有离家出走的道理。 但他不敢说,怕被打。 谢照熹对此却满不在乎,她给齐麟的银锤涂上白色的粉末,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将一只手背在身后,笑嘻嘻的:“我让你一只手,十招之内,你的铁锤能挨到我的衣角,就算你赢!” 齐麟早就见识过她的功夫:“不来不来,每次我都挨不到你,跟狗转圈追自己尾巴似的。” “那要不我追着你打,打到你不想再打为止。”谢照熹双手抱胸,态度蛮横。 齐麟拗不过她,只得从命。 谢照熹像只灵活的耗子在齐麟周身钻来钻去,每次都是要挨到她衣角了,又从眼前飘过,七八招下来,谢照熹的衣角上没沾一点白,齐麟的外衣已经叫她手上的树枝给刮破了。 齐麟已经气喘吁吁,他运锤的速度根本赶不上谢照熹身形的变化,她心里有数,再过半晌,他就会讨饶。 谢照熹游刃有余,胜券在握,不提防花园的转角有个清瘦的背影倏忽而过,飘过一片皓白色的衣角。 谢照熹晃了晃神,手臂上不慎沾了一点儿白。 齐麟着急忙慌地停下:“师姐,我没伤着你吧?!” 他这流星银锤重达八十斤,就是瓷实地往地上一放,也得砸出个小坑,更别说砸在了她的皮骨上。 谢照熹摇了摇头,鬼使神差朝那片衣角追过去了。 万筠堂内。 裴玹与薛竹隐和顾修远对坐,一杯清茗茶香袅袅。 他是薛竹隐的客人,谢逊去世后,薛竹隐堪堪回京,朝中大员一损一补,难免有人事调动,薛竹隐如今任尚书左仆射,正是裴玹的顶头上司。 裴玹端坐于席上,将一叠札子递过去,满脸歉意:“休沐之日还为公务来打扰薛大人,实在是公事紧急,望薛大人宽宥。” 顾修远却不满,薛竹隐平日本就繁忙,今日好不容易休沐,可以陪陪他。刚刚他好不容易将人哄去尚翠轩,没说一会话,就有下人报有客来访。 他支着下巴,懒洋洋地打量裴玹,长相清秀,举止端方,是薛竹隐年少时会喜欢的那种类型,心中的不爽又多几分。 哼,不过是个小白脸罢了,也难怪他那徒儿会逃婚。 顾修远殷勤地磨墨,巴不得薛竹隐批快些:“你知道就好,公文签好就快回去吧,难得休沐,多陪 4. 第 4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师娘颇为爱洁,最不喜桌上有脏污水渍,谢照熹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用袖口撇去横肆蜿蜒的细小水流。 袖口将桌上滩开的茶水蘸满,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珠,悄无声息地没入地毯。 裴玹瞥到,轻轻皱眉,不紧不慢地拿了一旁的细布细细擦拭桌上的水迹。 两双手在桌面交错相叠,一时显得有些拥挤。 裴玹拿着细布的手指擦过谢照熹的掌心,微凉的触感,如莹莹冷玉。 谢照熹这才发现,裴玹的手和脸一样白皙莹润,手指细而长,骨节不算分明,柔和地突出,没什么攻击性。 她忍不住想,他的手生得实在好看,尤其和齐麟的手相比。齐麟的手掌又宽又厚又黑又糙,大如蒲扇,指节上还有粗长的黑毛。 谢照熹看他一眼,后者正专心抹去桌上的水渍,把细成丝线的水渍彻底抹去,好似没注意到两人的接触。 不就这么一点水渍,为何非要擦得干干净净,和她那古板爹一样。 谢照熹想到他和谢逊的亲密关系,想到那日在灵堂有人对她说裴玹是谢逊最得意的门生,有人说她要惨了。 她心里的嘲讽多了几分。 哼,小白脸罢了。 他那双手一看就只能抓笔,提得动剑么?扛得起长枪么?打得过她么? 裴玹擦完,慢条斯理将细布叠得熨帖,他抬脸望向薛竹隐,微笑道:“正值倒春寒,下官体寒畏冷,不知可否劳烦薛大人将炉子移上前来。” 薛竹隐略有些诧异,她已经是个畏寒的了,因此二月仍点着炉子,顾修远进来都嫌热。裴玹看着并无不适,从容沉静,在这屋子里待了多时,此刻才觉得冷。 虽则如此,她还是抬手命人将炉子搬了过来。 炉子被移到小几前,炭火烧得正旺,暖烘烘地烤着身前之人。 裴玹看谢照熹的衣袖在炉火的烘烤下慢慢变干,嘴角微弯。 然而他还是冷静的,暗暗提醒自己,正值倒春寒,若总穿着湿了的衣裳,寒气未免上身,她又是个习武之人,坏了身体可不好。 他也不想多管闲事的,是谢先生曾要他照拂谢照熹,他不过遂谢先生的愿。 谢照熹本就怕热,春寒时节也只着单衣,被炉火这样一烤,身上出冒了微汗。 她不由得把被炉火勾起的躁意暗暗撒到裴玹身上,瞥一眼裴玹,炉火映在他浅淡的眸底,平添几分光彩,长而纤的眼睫低垂,显得乖巧沉静,脸上因为暖意泛起红晕,如半开的桃华。 哼,谢逊这样珍爱重用的人才,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 谢照熹满不在乎地想。 想到被那点熟悉感牵动而失魂落魄地追进来的举动,真是见了鬼了。 好在师娘和裴玹并不知道,否则岂不是丢脸丢大发了。 她兴致缺缺,装出一副乖巧地模样,笑吟吟道:“既已奉完茶,那徒儿就先退下了。” 薛竹隐“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走出屋子,空气中的寒意钻入衣领沁入骨髓,谢照熹下意识搂紧衣袖,袖口还残留屋内的融融暖意,温暖了她的指尖。 她这才发现,袖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 * 谢照熹离开的时候,碍于还有旁人在场,裴玹极有节制地没有去看她的背影。 自打从谢先生那知道她进了军营后,裴玹便时时克制自己不再去打听她的消息。 虽然谢先生嘴上不说,但裴玹能看得出来,他对谢照熹离家出走的后果也是极为后悔的,以为把两个人凑到一起既耽误了裴玹也对不起谢照熹,裴玹自己也很是内疚,于是两人都是沉默地内疚并牵挂着,并不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裴玹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试探着问:“老师在边关待了几年,在西北生活得可还习惯?” 薛竹隐握着茶杯,想起在西北的日子,脸上泛起笑意:“为公事而去的,谈什么习惯不习惯?边地苦寒,我在熙州城内生活尚算便利,边地将士在军中才是真正的吃苦。” 裴玹恭维道:“顾指挥使治军有方,想必不会叫军中将士难捱。” 说起顾修远,薛竹隐的话多了些:“修远为抗击甘夏去西北边地,他平时没个正形,但整军极严,即使是隆冬飘雪也不减训练。就他那顽劣的徒儿,照熹到底是个女儿家捱不得冻,训练完后狠狠地烧了几天,把我和修远急坏了。” 听到谢照熹的名字,裴玹的心弦被拨动,他将话题引至此,原就是想从薛竹隐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谢照熹在西北的生活,不想又听见她在吃苦。 当年谢先生若不是为了护他,也不会出此下策,让谢照熹还没服完母丧便匆忙成婚。 薛竹隐一心扑在政事上,原懒得理会京都世家之间的弯弯绕绕和鸡飞狗跳,托谢照熹的福,薛竹隐前几天听说了裴玹和谢照熹的旧日婚事。 她虽然恼怒谢照熹罔顾礼法拒不服父丧,但一码归一码,她总归是她的师娘,该为她打算。 若顾修远在这里,总会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宾主尽欢,但薛竹隐不会。 既然提到谢照熹,她直截了当:“我近来听闻京中流言,对你与熹儿以前的婚事有所耳闻,她那时刚遭母丧,谢大人罔顾礼法,将她匆忙嫁人确实不大合适。” “熹儿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她虽然顽劣,但本性纯良,并非故意折你颜面,希望你不要与她计较。” 裴玹垂下眼睫。 同她计较吗?他怎么敢? 况且看谢照熹那日的姿态,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是否计较。 更不在意他是谁。 薛竹隐的话说得有些太直,一味替谢照熹辩白,明晃晃的护短。若对面的人有怪罪的心思,她的要求未免过分,若对面的人没有这个心思,她难免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 裴玹却并不生气,笑眼如一汪春水:“此事我已同谢姑娘说清楚,实在是我的不是。况且谢先生曾嘱托我,若谢姑娘回来,要对她多加照顾,又怎会与她计较。” 薛竹隐对他的人品感到放心,贴心地说道:“你放心,熹儿有我们照顾,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这话落在裴玹耳中,却是担心他与谢照熹计较,要他划清界限的意思。 他的心沉了沉,答得妥帖:“谢先生生前嘱托我要好好照顾谢姑娘 5. 第 5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裴玹回到家中。 隔壁还没有动静,大约是人还没回来。 院子里的树下懒洋洋地趴着一只狸花猫,见他回来了,眼皮都不带掀的,只歪着脖子睥睨他一眼,像是在嘲笑他。 这只猫性子野得狠,成天到处溜达,隔三差五才回家一趟,在窗子底下耀武扬威地叫唤,还在墙上挠出一道道痕迹,裴玹给它煎小鱼干才停下来。 裴玹走过去蹲下,伸手想把它抱在怀里,却被猫挠着爪子扭身躲开。但它也没跑,还是卧在草地上。 裴玹也不恼,熟练地给它挠肚皮,猫舒服地弓起身子,眯着眼睛,理直气壮地露出肚皮,意思是肚皮上也要挠一挠。 “昭昭,我今日又见到她了,原来她师娘是薛大人。”裴玹一边挠一边说。 这只猫是个小姑娘,今年六岁,虽然不大着家,像是抛弃了裴玹似的,但它有自己的名字,叫“昭昭”。 昭昭像是听懂他的话,“喵”地一声,抬头侧过来看他,圆圆的眼睛里有几分探究和好奇。 “可是她……” 裴玹的手停在昭昭油光发亮的皮毛上,改为轻轻地摩挲,像是在沉思什么。他的手如羊脂玉骨,分外好看。 可是什么,他终究没有说下去。 昭昭不大满意裴玹停下,直着脖子呲裴玹,很不高兴的样子。 裴玹在它后颈揉了一把,认真地说道:“以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猫了,知道吗?不要随便跑到隔壁去,打扰到别人就不好了。” 昭昭喵呜一声,仍旧瞪着圆圆的眼睛,懵懵懂懂,不知道听懂了没。 裴玹又亲昵地揉它的后颈,起身说道:“你乖乖的,别抛下我不管,我天天给你煎小鱼干。” 这句倒是听懂了,昭昭跟着起身,边跑边蹭裴玹的裤脚,喵呜喵呜地叫着,一路跟着他进了厨房。 谢照熹在顾府消磨了一日,又被留在顾府用晚饭。 听闻师父同师娘回京,师父的好友高枢密使夫妇特来顾府拜访,高枢密使还露了一手岭南菜,谢照熹吃着十分新鲜。 吃过饭,高指挥使又要拉着师父叙旧,枢密使的夫人也拉着师娘回房说小话,谢照熹和齐麟两个小辈反倒无所事事。 齐麟提议道:“这次回京,朝廷给咱俩都赐了宅子,我这还是头一回来京城,不如我去你那宅子里参观参观,明儿你再去我那?” 这些年甘夏和朝廷战战和和,去岁顾修远向朝廷请兵伐甘夏,攻势利如破竹,直打到甘夏的都城,生生逼得甘夏的版图缩减四分之三,甘夏低头成为大齐的附属国,西北从此安定。 这次回京,齐麟和谢照熹并驻守泾阳路的将军们都受到了封赏和嘉奖,朝廷赏赐的宅子四散在京城。 齐麟的宅子在城西,离顾府和谢宅好一段距离,之前谢照熹守丧不得会客,齐麟到现在还没去看过谢宅什么样。 谢照熹撇嘴:“京城的宅子都是四四方方的,园子里都是用钱堆出来的假山水,远不如西北的有趣,有什么好看?” 然而嘴上虽这么说着,见齐麟实在好奇,谢照熹还是拉着齐麟出了府。 新赐的将军府邸离顾府并不远,齐麟和谢照熹在街上一面走一面散步。 齐麟说道:“方才在席间我听高大人喊师父大哥,可他都做到枢密使了,师父还只是个步军司都指挥使?师父在西北立下那么大的功劳,赏赐就只有宅子和地,唯一一个封号师父还拒绝了。” 谢照熹双手环胸,漫不经心:“你傻啊,师娘这次回来直接拜相,师父这是在避风头呢。” 齐麟有些惊讶:“这么说,师父是为了师娘才没升迁?这……” 堂堂男儿竟为了自己的妇人甘居人下,他出身寒微,他家就他最出息,上上下下都指着他飞黄腾达扶持家里,实在不能理解顾修远的举动。 谢照熹才不管这些,为顾修远抱不平:“虽说师娘厉害吧,咱们师父也不差,凭什么就是师父让着她?” 按顾修远立下的功劳,都可以赐从一品的公爵了,如今才是五品,还是为了自己的娘子才沦落如此,会被人笑死的。 齐麟和稀泥惯了,为顾修远打圆场:“这也是师父自己的选择,我看他乐在其中。” 谢照熹轻哼一声,用唇语说了三个字,齐麟辨了辨,反应过来她说的是: “没出息。” 太目无尊长了! 但顾修远偏偏就喜欢师姐的性子,要是他在这听到了,肯定会哈哈大笑,拉过师娘的手,得意又理直气壮:“我就是没出息,竹隐有出息就够了。” 齐麟没说话,好半晌,谢照熹耐不住沉默,悄悄地问齐麟道:“你在师娘跟前的时候,她有没有嫌你吵?” 他摇摇头,老老实实答道:“我知道师娘喜静,从不在她跟前吵。” 谢照熹哦了一声,很失望似的,手肘捅捅他:“你下回在师娘跟前吵一吵,看她什么反应。” 齐麟:…… 齐麟:“我总觉得你又想耍我……” 谢照熹和齐麟的步伐比寻常人快些,不到一刻钟,就回到了她的新家。 谢照熹虽被封了将军,可在公侯遍地的京都也算不得什么,因此朝廷赏赐的宅子并不大,只有两进。 齐麟站在宅门口,将军门厚重庄严,抬头是锃亮的牌匾,一转头,新砌的白墙高大,黑夜里依稀能看到瓦当的精致纹样,一丛茂密的竹子栽在宅门口,竹影在月下随风婆娑。 他叹道:“真气派呀,师姐的宅子比我的好多了,还种上了竹子,师姐好用心!” 谢照熹瞥了一眼:“那竹子是搬进来的时候就有的,可能是前主人种的吧。我们品阶一样,分到的宅子规格应该是一样的,” 齐麟摇了摇头:“我的宅子门道没有这么宽,而且还很旧,屋子还漏雨,我自己出钱铺了新瓦。” 不过他一向知足常乐,觉得在京都能有自己的宅子已经很好了,所以也不多计较什么。 他摸了摸竹叶,秀美纤细的凤尾竹,沾着前半夜的露水,清香沁人心脾,想必这宅子的前主人品味应当极佳。 他瞟了一眼隔壁,心中好奇:“我听说这一带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在朝廷上叫得上名字的,你隔壁住的是谁啊?” 谢照熹想了想,随口答道:“不知道,我自搬进来,就没听见过隔壁的动静,可能都没住人吧。” 她推门带齐麟进去,齐麟环视一圈,站在院子里嘟囔:“你这院子比我那可大多了,我那只够晾衣裳的。” 这个院子足足有他的两倍大,因为光秃秃的,所以显得更大,齐麟本来还不觉得自家小,这样一比,他家真是小得可怜。 谢照熹问他:“要不你搬过来和我住?你那离师父师娘也太远了, 6. 第 6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裴雨晴比那日她在灵堂见到的清瘦许多,鬓发中见几丝白,衣着素雅,不事珠钗,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很亮很清澈,透着些哀伤,看起来恹恹的样子。 谢照熹语气不善:“你怎么来了?” 她不去找裴雨晴的麻烦,裴雨晴也不该到她跟前来烦她才是。 裴雨晴努力笑道:“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羊奶糕,来看看你。” 看她什么? 谢照熹嘴角扯出一丝讥笑。 怎么,以为她过得不好才灰溜溜地回来,想看她的笑话? 还有,她怎么知道她最喜欢永宁侯府厨子做的羊奶糕?阖府上下,只有娘亲记得她最爱吃马奶糕,连谢逊也不曾记得。 给她送糕点,还来看看她?莫名其妙。 谢照熹双手环胸,靠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不给她好脸色:“没什么好看的,这里不欢迎你,你赶紧回去!” 裴雨晴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随即脸上又堆起讨好的笑,她目光越过谢照熹望向正看着她的齐麟,招呼道:“这位公子那日曾陪熹儿到灵堂吧,我们见过的。” 齐麟看谢照熹一眼,他记得那日师姐对此人的态度不怎么好,直呼她的大名。 但眼前这位妇人看起来显然是长辈,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回答道:“我是熹姐的师弟。” 裴玹从堂中走出,手中拎着一个食盒,笑意浅浅:“谢姑娘何必赶客?姑母在堂上坐了多时,就为等你回来吃上这一口。” 谢照熹望过去,夜风吹起他的衣袂,月光洒在他清俊温柔的脸上,衬得他谪仙人一般,看得她一时恍神。 看到裴玹,谢照熹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瞳眼色很浅,当是继承了裴雨晴。 裴雨晴从他手中拿过食盒,用手试了试碟子的温度,面露失望:“都凉了,这要热的才好吃,我去给你热热。” 说完,她急匆匆地端着食盒向厨房走去,似乎早就知道厨房在哪。 谢照熹看吴必一眼,吴必赶紧答道:“夫人两个时辰前便来了,见将军不在,说想看看将军住得如何,我……就带她走了一圈。” 她环视一圈,默了默。这宅子不过两进,前面是待客的堂屋,后面是起居的卧房,只有一个光秃秃的院子,连个像样的花园也没有,和永宁侯府比起来寒碜极了。 裴雨晴一定在心里笑话她,或者,要是谢逊站在这,一定会讽刺她。 齐麟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问道:“这个妇人是谁啊,看起来很关心你的样子。” 谢照熹看着裴雨晴的背影,满不在乎地回答:“没关系,她装的。” 齐麟嗅到这其中的矛盾,师姐说她爹没出妻丧便再娶,方才她和这妇人剑拔弩张的模样,想必这妇人就是她的继母。 齐麟怕她尴尬,低声问道:“要不要我先走?明日再过来?” 谢照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不许走,留下来和我一块!” 裴玹目光落到两人拉扯的衣袖上,靠在一起窃窃私语,一副耳鬓厮磨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转开。 见齐麟好奇地看着他,他也微微笑,冲对方点头。 厨房亮起了灯,谢照熹跟上去,这可是她的厨房,要是她在里面下毒怎么办? 裴雨晴当真在生火,把羊奶糕放到蒸笼上,看到谢照熹倚靠在厨房门上,她笑笑,声音轻柔:“再等一会,很快就好啦!” 她心头涌起异样的烦闷,裴雨晴这是在干嘛?搞得好像她是在等她热好羊奶糕似的。 自己并没有刻意为难她,她坐拥谢逊留下的宅子田产,又有裴玹这个得力的侄儿,何必来和她搞好关系? 谢照熹当初离家出走,就是因为谢逊还未出妻丧就迎娶新人,这和裴雨晴在娘亲生病时借着看望的机会勾搭谢逊不无关系,她是不可能和裴雨晴好好相处的。 想到这,她猛地站直了身子,刻意不去看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不吃,你赶紧走吧!” 裴雨晴被她吼这一声,吓得赶紧缩回了手,目光不知所措地越过她。 谢照熹回头,裴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她太恼怒,竟有人近身都未发觉。 裴玹嘴角若有若无地勾着,说不上来是不是在笑,好像是因为生得好看,加上气质又温润,面色平淡也带着微微笑意,可那要是笑,也是透着一股子疏离的笑。 谢照熹短短几次与他照面,他好像总是这个表情,像戴着面具似的。 他开口说话,语调有些冷:“想必谢姑娘承受的照顾多了,也不缺这一碟子羊奶糕。姑母,我们走吧,不要深夜扰人歇息。” 真是奇怪,明明是她凶了裴雨晴,裴玹这都能忍,还要在话中粉饰一番,把不是推到自己的头上来。 谢逊说话直来直往的,怎么看上这么个喜欢弯弯绕绕拿腔作势的年轻人? 什么“谢先生最得意的学生”,谢照熹想到灵堂上赞不绝口的众人,一股酸意从心底冒出来。 只这一会儿,裴雨晴的眼眶里已泪水盈盈,显得一双眸子更显得清澈,一双手去端羊奶糕不是,不端也不是,显得格外多余。 谢照熹看着她的眼泪,心中嗤笑,明明谢逊最讨厌看到别人哭,结果看上这么一个似乎柔弱得不能自理的女子。 齐麟见不得吵架的场面,看见裴雨晴窘迫落泪,自己比她更尴尬,面上生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好像裴雨晴的窘境是他造成的。 他赶忙打圆场,对裴雨晴说道:“夫人这糕点似乎是我那日曾在府上吃过的,想必是夫人好心,不忍见我们饿着肚子送了来。难为夫人惦记,今日又巴巴地来送。” 谢照熹哼了一声:“我说呢,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好吃,原来是经了毒妇的手。” 齐麟拆台:“你当时吃得可欢,只愿给我留三块,还说这糕点是外头买不到的。” 谢照熹咬牙,低声说:“你到底是哪边的?” 裴雨晴泪眼朦胧,茫然地看着齐麟:“我只今日第一 7. 第 7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酒呈上来开封,裴玹一声不响地跟了进来,坐在裴雨晴旁边。 谢照熹看他一眼,他人生得清秀,脸上不见怒色,一副沉静可欺的模样。 但是很奇怪,她能感知到裴玹的情绪,他在生气,怪她苛待裴雨晴。 谢照熹又拿了三个酒杯,一个放在裴雨晴面前,一个放在裴玹面前,一个放在自己面前,乜了齐麟一眼:“你今日被我打伤了,你不许喝!” 齐麟不服气地反驳:“你之前在熙州受伤,大夫叮嘱戒酒一年,你也不能喝!” 谢照熹心虚,她自十六岁染上爱喝酒的习性,实在是改不了,偏偏师娘看得很严,这回的淬火酿也是偷偷带回来的。 她捏着手指头比划:“就一点点,不碍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师娘!” 他们真是熟稔,说的全是他不知道的事。裴玹的眼神在齐麟脸上停留片刻,又淡淡挪开,手指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装出一副小辈的乖巧娇憨,给裴雨晴倒酒的手丝毫不软,笑道:“今日难得坐下来喝酒,我先敬姑母一杯。” 裴玹在旁边提醒:“姑母不能饮酒,不若姑母以水代酒。” 裴雨晴擎着酒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但在看向酒杯的时候,露出一丝为难。 谢照熹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这酒性烈,即便在民风豪放的西北,喝的人也大多是男子,师父从来不让师娘喝,但她凭什么管裴雨晴的死活? 她拈起一块羊奶糕往嘴里送,大口大口地嚼着,吃得很香的样子。谢照熹一脸满足,仰头冲裴雨晴笑:“夫人送的羊奶糕真好吃!” 裴雨晴登时转过去,柔声地埋怨:“玹儿,你莫管!” 裴玹冷冷地瞥谢照熹一眼。 她冲谢照熹露出讨好的笑容,举高酒杯仰起脖子,毫不犹豫地递到唇边。 谢照熹眼看她真要喝,心里暗骂一声,这个傻子,难道她真看不出来自己刚刚是在虚与委蛇,现在是在故意为难她? 齐麟看着裴雨晴这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样子,想到了自己的娘亲。 他出身乡野,一家务农,爹爹脾气暴躁,奶奶又挑三拣四,他娘性格柔弱,在家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好几次都见娘亲偷偷躲起来哭。 裴雨晴此刻被为难,齐麟忍不住想,他已经好多年都没回过家,没人在家为娘亲撑腰,她是不是也这样小心翼翼的。 思及此,他微微瞪了谢照熹一眼,低声说道:“你难道真打算让她喝?” 谢照熹不情不愿地白他一眼抬手正想把裴雨晴的酒杯夺过来,裴玹不动声色地推了推裴雨晴的手肘,连带着她手中的酒杯晃荡,几滴酒洒在了她的袖子上。 “姑母,酒洒了。”裴玹提醒道,他掏出帕子,起身为裴雨晴擦拭袖子,顺势将她手中的酒杯接过,含笑对谢照熹说,“姑母体弱,连酒杯也端不稳,我代她喝了罢。” 谢照熹也学着他的样子微微笑,心里想,放屁,你以为你那点小动作我没看到? 然而她没有阻拦。 裴雨晴着急地表现自己,端起酒壶想给自己再倒一杯:“熹儿,我能喝的!” 谢照熹不知为何有点可怜她,她真的把这一顿酒当成与她的和解酒。 她这么傻,以前是怎么勾上谢逊的?还是谢逊就喜欢这种傻的? 谢照熹把酒壶往自己这边拿,不让她够到,嘴上敷衍:“改天吧。” 她装模作样看了看屋外的夜色,说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原想留夫人小住,奈何宅子寒酸,想来夫人住不惯。” 裴雨晴还想趁机劝她回去和自己住,谢照熹挽过她的手笑道:“我送夫人出门。” 裴玹礼貌性地道别:“今日叨扰,还望谢将军海涵。” 谢照熹暗骂,知道是叨扰你还来?装模作样! 谢照熹笑吟吟的:“谢某招待不周,裴大人不怪罪谢某已是幸事,哪里来的让我海涵之说?” 裴玹:…… 她记仇倒是一点没变。 他二人姑侄走后,谢照熹又拉着齐麟在宅子里转了一圈,让齐麟自个去收拾他要住的那间屋子,把吴必拉过来问话:“她过来都干什么了?” 吴必抬眼观察她,她眼底隐隐有怒意,手抠着石桌上的花纹,连二郎腿也不翘了,配上那张眉眼飞扬生动的脸,简直活像……活像刁蛮的大小姐。 然而吴必很难去想象她曾经是个刁蛮的大小姐,在跟着她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凶神恶煞地领兵作战,且杀人不眨眼,凶狠得让人忘记她还是个好看的姑娘。 吴必察觉她的烦躁,小心回答:“就是聊聊天,在这宅子里走了走,说这宅子有点小,也没什么人伺候,怕将军住着不大习惯。然后又问我将军在军营里的事情,将军若是不喜她来,下次我把她拦在门外便是。” 谢照熹听了更烦躁了,想起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在石桌上捶了一拳。 想起裴雨晴刚刚那副唯唯诺诺,装出笑脸想讨好她的柔弱样子,谢照熹心里还有点不自在的恼怒。娘亲告诫她绝不可伤害弱小,裴雨晴虽有错在先,可她摆出那副柔弱可欺的模样,让她觉得是自己在欺负她。 谢照熹默了默,问道:“我刚刚那样对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高高在上、很无理取闹?” 吴必低头:“将军向来不是在意旁人眼光之人。” 言下之意就是。 谢照熹冷哼一声,没想到短短时间,吴必也被裴雨晴迷惑,只要是她的,裴雨晴都要来抢,她把吴必送到谢府上供裴雨晴差遣得了。 她像是在给自己找理由:“那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她。” 裴雨晴嫁到谢府之前,曾是赵家妇,听说在赵家过得很不如意,常常来谢府借钱,她娘次次出手大方,好意安慰,没想到她娘一去世,裴雨晴就迫不及待地勾搭上了谢逊。 谢照熹觉得心终于没那么虚了,给自己倒了杯茶,问他:“现在,你还觉得我高高在上,还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是裴雨晴那张可怜的脸太具有迷惑性,让人觉得只要欺负她就是自己的错,并非谢照熹自己的过错。 吴必说不出话来,谢照熹对亲近的人平时从来不摆架子,但她也没用亲和到 8. 第 8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驶过长街,裴玹送裴雨晴回谢府。 马车内气氛沉闷,裴雨晴和裴玹都不是话多的人,姑侄两人性子太过相似,在一起的大多时候,多是裴雨晴问一句,裴玹答一句。 裴雨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向来敏感柔软,因为不敢一个人上门,所以拉了裴玹作陪,等谢照熹回来的时候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她怎么可能感受不到谢照熹的恶意。 但谢照熹对她有恶意是应该的,她愿意把自己留下来,总比拒之门外好。只要她一直笑脸迎人,真诚以待,或许日子久了,能换得谢照熹的一点真诚。 裴玹身上酒气微微,目光虚虚地落在身前马车壁的花纹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从将军府出来,比往日还沉默,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裴雨晴感知到他的低落情绪,有些不安地说道:“玹儿,今晚为难你了。” 如果不是她实在不敢一个人去找谢照熹,她也不想让裴玹和她一起受气。 裴玹回过神来,微笑道:“姑母说什么呢,侄儿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裴雨晴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那、那我们明天再一起去给她送羊奶糕?你住得近,也方便。” 今日喝酒,明日吃饭,假以时日,她就能劝谢照熹回去和她一起住,就能好好照顾她、补偿她了。 裴玹想到跟在她后头追上来要给她上药的齐麟,想到为她撑腰的薛大人,轻叹一口气。 他说道:“姑母,她不缺人照顾。徒然去打扰她,只会惹她不喜。” 她不会在意那一碟羊奶糕。 他一点也不想和谢照熹有交集,也不想自己敬重的姑母被人为难。 裴雨晴柔声责备他:“你怎么能这样想?你忘记阿逊是怎么对你好的了?他平日里总念叨,要是熹儿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待她。他只有这一桩遗憾,熹儿接不接受是一回事,我们总要守好自己的本分。” 裴玹温和地解释:“侄儿并非忘记了谢先生的嘱托,只是谢将军现下有人照顾,我不想给她徒增麻烦。但倘若有一日她有难了,我自然万死不辞。” “如果不对她好一点,她会永远记恨我们的,阿逊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昨夜我又梦到他,他怨我没有把熹儿留在家……” 说着,裴雨晴又哽咽了,抬袖捂住了脸,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裴玹不愿让姑母为难,于是只好为难自己。 第二日一大早,裴雨晴大老远地坐了马车来,把食盒抱在怀里,央裴玹与她一同去敲将军府的门。 裴玹把食盒接过来,吩咐车夫带姑母回去,裴雨晴以为他又要拒绝,赖在马车前不上车。 他掂了掂手中的食盒,叹一口气:“我岂能如此不孝,白白看着姑母吃人家的闭门羹?” 他不愿见姑母被人为难,于是只好为难自己。 裴雨晴的眼睛亮了,她如今已经比裴玹瘦小很多,可是她仍和许多年前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奖道:“我知道,玹儿是个懂事的孩子。” 裴玹微微矮下身子,让姑母更方便些,说道:“姑母莫去了,我替姑母去便是,等她态度再缓些,姑母再去。” 他停顿一下,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说道:“我也会做羊奶糕,姑母以后莫折腾了。” 裴雨晴诧异:“你也会?你什么时候学的?” 裴玹垂眸,含糊答道:“曾在谢府吃过几次,回去钻研了一下,就会了。” 裴雨晴不疑有他,回想到昨晚,确实怵得很,郑重地把与谢照熹拉近关系的重大责任交予他,又鼓励了一番,便上马车走了。 将军府这边,齐麟早起出门便去了马军司,谢照熹打算出门去买几棵树苗。 现在是春天,正是种树的时候,昨晚听齐麟那么一描述,她还真有些心动,打算从种树开始做起。 春天里,街上尽是卖花声,谢照熹一路策马直奔城郊的苗圃,种花的老农热心地带她在苗圃里转来转去。 谢照熹挥一挥手,她不要什么比德的松柏,也不要什么中看不中吃的海棠梅花,她盘算着买些桃李杏子,春天看花,夏秋吃果。 苗圃角落里杂乱地堆着几株小苗,谢照熹好奇:“老伯,那些怎么还没种下去?” 老农看了一眼,随口答道:“那些根太弱了,种下去很难成活,就算活了品相不好,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谢照熹看着那些小树苗,稀疏细短的根暴露在泥土之上,枝桠上绿叶错落,浮着一层春天的温柔的新绿,生机勃勃。 她下意识地反驳:“凭什么你觉得养不活就不种了?” 老农莫名其妙地看谢照熹:“我种了这么多年的树,什么样的根长得好一眼就能看出来,养大了不能卖钱,那我种它干嘛?” 到底是坐生意的,老农没有和谢照熹多计较,见她没有看中的,带着她继续向苗圃深处走去。 谢照熹却不向前走了,织金的靴子踏在红泥上,大剌剌走过去,弯腰将那几株小苗捡起来单手拎着。 “你不种我种,哼,种好养活的树有什么意思,把不好养活的树养好了,这才好玩!” 老农哭笑不得:“好好,你这姑娘真有意思,左右是要扔了的,你再买几株好的树苗,这些我免费送你。” “我不,我就要这些,多少钱?”谢照熹摸着瘦弱的树干,左看右看,满意得很。 她就不觉得种不活。 老农上下打量谢照熹,转了转眼珠,伸了五个手指头:“不多不多,五两银子。” 谢照熹大叫:“这么多!你分明是在宰我!” 老农堆起笑脸,好言哄道:“看姑娘这身富贵打扮,就是漏一漏指缝也不止五两,何必那么抠搜?赏了小人这五两,就当做个善事了。” 她眼里浮起恼意,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我与你认真询价,你却把我当傻子,可恨可恨!” 老农见她已有拔剑之势,吓得按 9. 第 9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今日放晴,门口种的竹子茂密,阳光从缝隙里落下,在他的头发和肩膀落下稀碎的光斑,微风拂过,带着日影一齐在裴玹肩头摇晃,越发显得他朗润如玉。 她倚在门边,没有请人进门的意思,也没有送客的意思。 裴玹似乎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见她不邀自己进门,也不觉得尴尬,自然体面地站在门口,等她发落。 “你不用去吏部点卯?成日里这么闲?”谢照熹下巴点了点他的官袍,质问语气明显。 还未等裴玹回答,她双手抱胸,仰头看天,似在回忆:“我好像听人说过你是谢逊最得意的学生?” 言下之意,谢逊最得意的学生这么好当?谢逊最得意的学生原来也不过如此。 裴玹不动声色:“谢先生勤恳,在下景慕不及,忝列门墙。” 裴玹岂能听不出她的恶意?只是他修养也太好了些,谢照熹贬他,他还顺着她的话说。 但看着确实像是谢逊会赏识的那种谦逊内敛的人。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今日有朝会,朝会结束后回来取份公文,顺便来给你送糕点。” 噢,搞得他们平日里关系多好似的,明明他们也没见过几面。 “她和谢逊最得意的学生往来密切”这个念头一经冒出,谢照熹打了个寒颤。 她怎么可能和谢逊赏识的人处得来? 她粗暴地将裴玹推远了些,粗声粗气:“我不吃,你还有事就快走吧,把糕点带回去!” 裴玹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两步,他从容站定,点了点头,温文尔雅:“如此,叨扰谢将军了。” 说完,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被谢照熹抓皱的袖子,转身缓慢抬步向前,在心中默念倒数。 三,二…… 谢照熹跺了跺脚,在他身后大喊:“喂!” 裴玹堪堪停住脚步,嘴角勾起,慢慢转过身来:“谢将军还有何事?” 她昨日也是如此,一点没变。 谢照熹手扶在门上,不服气地问:“你若是在朝廷上遇见不待见你的人,也是这样转身就走吗?” 她才不管裴玹到底愿不愿意给她送糕点,就是见不得他这幅和谢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 裴玹笑容清淡:“在下只是不想给谢将军造成困扰。” “我门都开了,你已经困扰我了!”谢照熹回答得很快,她语气慢下来,手指卷着发尾,满不在乎地说,“我虽然不想吃,但家中有人想吃,看在你跑一趟也不容易的份上,我就勉强收下。” 师娘爱吃甜食,这羊奶糕在西北虽多见,在京都可是买不到的,要是带去给师娘,她一定喜欢! 谢照熹冲他勾了勾手指:“拿过来给我吧,替我谢过谢夫人!”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她谢照熹能屈能伸,等裴玹走了,她裴雨晴还是裴雨晴。 裴玹的目的明明达到了,眼中却不见笑,装得尽量大方:“齐将军若是想吃,尽可来谢府享用。” 谢照熹奇怪地看他一眼:“谁说是给齐麟那小子吃的了?我师娘爱吃甜的,我是拿来孝敬我师娘的。”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她了,齐麟也爱吃,那就给齐麟留两块,给师娘送六块好了! “齐麟那小子” 裴玹在心中反复琢磨这个称呼,粗暴,随意,但又有点亲昵,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可以用“那小子”来形容。 就是从前他们往来密切的时候,谢照熹也从来没用“你小子”称呼过他,大多数时候是“喂”,只叫过一声“阿潜”。 谢照熹把食盒藏到身后,就要把门关上:“你赶紧回去吧,我可不敢耽误沉稳周到~从容谨慎~我们大齐未来的丞相~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她这话说得无凭无据,阴阳怪气,裴玹一时没有听懂,蹙眉看她。 谢照熹揉了揉鼻子,满不在乎地解释:“我师娘,你的顶头上司,那天夸你来着。” 就在嫌她吵让她走远点的前一刻,她在墙根听到师娘对着师父夸赞裴玹。 裴玹闻到她话里的酸味,不禁莞尔。 她才发现,裴玹真笑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的,脸颊两侧还有浅浅的酒窝,里面像盛了蜜似的,清俊的脸庞莫名多了一丝可爱懵懂,让人忍不住想戳一戳他的酒窝。 哼,笑得这么得意。 谢照熹定了定神,哼了一声:“听到我师娘夸你,乐死了吧,很少有人能入她的青眼。” 说完,她心中越发不痛快,只有啪地一声把门关上,把裴玹丢在门外,才能开心一点。 眼看门要合上,裴玹眼疾手快,以手挡住门。 谢照熹:?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神态闲散,眼中漫开笑意,回敬道:“谢将军单骑走千里,生擒兀术儿,机敏勇捷,武力过人,乃是我大齐的女将星。” 谢照熹一愣,他竟然知道她生擒兀术儿的事情?早知道她的光辉事迹会传扬到京都,当初入军就该用自己的本名,让谢逊那老儿好好听听! 她没什么出息,吃软不吃硬,最喜欢听别人夸她,不管裴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心里乐得早就策马奔腾。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裴玹不过有来有往,听她说师娘夸赞他,反过来客气地夸她罢了。 她哼了一声,摆出一副冷脸:“我本来就是,用不着你夸。” 说完,啪地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门外,裴玹还没走。 晴朗的阳光洒在脸上,他凝神听着里头哼哧哼哧挖土的动静,嘴角不自觉弯起。 路过的行人诧异地看他一眼,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平白对一扇紧闭的门笑得痴痴呆呆,这也太傻了。 可是心头像有只兔子蹦哒不停,他转过头,薅了一片竹叶,在手中揉搓。竹叶慢慢变蔫,渗出青绿色的汁液染青他的手指。他看着指尖那抹盎然的绿色,抬头看竹叶缝隙间露出的蔚蓝的天和明媚的阳光,终于感受到: 春天真好啊。 谢照熹哼哧哼哧挖土半日,终于将那几棵树苗种好了,那几棵树苗还很小,叶子也不多,长得大差不差,根本认不出来这是什么树。 还要等它们再长大点。 谢照熹看着树苗发愁,当时和老农争执的时候只图一时快意,根本没考虑过她是不是真的能种活,况且她本就是个武将,也许过不了多久又要远赴边关,到时候有没有时间照顾这些树也说不定。 只能趁她还在这里 10. 第 10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谢照熹也跟着敏捷地跳下墙头,随小狸花在院子里走。 隔壁家的院子铺了灰色的地砖,砖缝里有细微的绿意,面上还有暗绿色的苔藓。院子的东边种了一株梅树,花期已过,枝繁叶茂,旁有干净的石桌石椅。小狸花借着石椅攀上石桌,懒洋洋地躺在桌面上,肚皮朝天晒太阳。 院子的西边,一株高大的樟树亭亭如盖,旁边架了一座高大的秋千,看木头的成色,已经几个年头。主屋堂前摆了两个一人高的水缸,里头留着去年的残荷,还有两条锦鲤欢快地游来游去。 谢照熹环视一圈,这院子比她的有生活痕迹多了。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小狸花身上,小狸花躺够了,跃下石桌,一溜小跑到了墙根,故技重施,开始用爪子扒拉墙,口中还喵呜作响。 这只坏猫,果然在吃两家,气得谢照熹悄悄溜过去,在猫的后颈拧了一下。 屋里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西边的厨房门被推开,一股若有若无的面点香气传来,裴玹着一身洗得发旧的灰白布衣,脚步顿住了。 一大一小猫着身子蹲在墙沿,侧过头来滴溜着眼睛看他,其中大的还把手放在小的的脖颈上。 谢照熹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裴玹回过神来,笑意浅浅:“这话应该我问谢将军吧。” 谢照熹没说话,裴玹身上的常服松松散散,袖子挽起,衣带也没有好好系,脸上沾了一点白粉,偏他生得好看,不显孟浪,倒显得意态风流。 若非在家,他大抵不会行如此作派。 “堂堂吏部尚书,住这么小的官舍?”谢照熹难以相信。 她爹还只是个侍郎的时候,就已经搬进了现在的永宁侯府,比现在的宅子大了七八倍。不过那是私宅,营建宅邸一大半的钱都是她外祖家出的。 裴玹拂了拂袖:“睡不过三尺,何须求豪屋高宅?” 谢照熹撇了撇嘴,这话她听得多了,大齐厚待文人,文官没几个不贪图享受的,要是不讲究吃穿用度,要么是装出来的,要么别有所求。 他们见了也有几次了,裴玹应当早就知道他们是邻居,但对此缄默不言,大约在他心里并不是什么值得说的大事。 小狸花在她的掌下不大安分,挣扎无果,遂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冲裴玹喵呜喵呜,叫得婉转凄凉,爪子在空气中扑腾。 她下巴点了点小狸花:“你家的?天天跑我家蹭饭。” 裴玹无奈摊手:“是在下管教无方,大约是我白天不在家,没人管束,它便到将军家去乞食。” “不仅要吃的,还缠着我不让我睡觉,在我床上打滚,要我陪它玩!”谢照熹控诉。 朝三暮四的臭猫猫! 她另一只手按住狸花的头顶,把它的耳朵按下去,狸花后颈被制住逃脱不得,亮出爪子去挠她的手背,被谢照熹手疾眼快地推开。 裴玹莞尔,眼睛又笑弯了。 她放开小狸花,在它头上拍了拍,说道:“吃了我家的饭就是我家的猫了,既然你忙没时间管,那让我带回去好好管教。” 裴玹见她松开了小狸花,微微俯下身,伸出双手,冲小狸花唤道:“昭昭。” 谢照熹抬头:“嗯?” 小狸花一个箭步再一个冲刺,跳进了裴玹的怀里,有了主人倚仗,它慵懒地窝在裴玹的臂弯,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照熹,一副挑衅的样子。 谢照熹反应过来,裴玹刚刚是在叫这只小猫。 她扭过头去,手指卷着自己的发尾,另一只手抠着墙面,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很忙,听到小狸花挑衅的喵呜声,心底恨恨,若非它主人在这里,她定要好好揍它一顿! 过了好一会,她余光瞟到裴玹神色如常,才把头转回来,问道:“它叫zhaozhao?” 裴玹抚摸着它的身子,点了点头:“是。” “哪个zhao?” 裴玹脸红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天上的霞光映的。他低头去看小狸花,小狸花也凑过来,贴上他的脸庞:“朝朝暮暮的朝朝。” 谢照熹点了点头,她还以为和她的小名一样呢。 她娘去世后,再没人唤她“昭昭”,这个名字,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 刚刚那阵若有若无的乳酪香气越发浓郁,谢照熹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她眼睛亮了,跳起来,自来熟地直奔厨房:“羊奶糕!” 厨房里,烧得正旺的灶上摆着一个三层的蒸笼,散发着羊奶糕的气味,一个老仆在专心烧火。 一边的案板上还残留着细白如雪的糯米粉,一团米白的羊奶乳酪,几个鸡卵,和捣碎了樱桃的果肉汁液。 樱桃新近成熟,满大街都是樱桃的叫卖声,她爱吃樱桃,每日里出门,必要买一小布袋回来,吴必说她简直要把樱桃当饭吃。 难怪她近几日收到的羊奶糕都是粉色的,还有樱桃的果香,她都舍不得送给齐麟了,除开给师娘之外,自己也偷偷留了几块。 她扭过头去,眼睛亮晶晶的:“这几日的羊奶糕是你做的?” 裴玹站在厨房门口,掩藏多日的秘密被她窥破,他的脸又红了,局促得像一个青涩的少年人,想撇开关系:“姑母知你爱吃,吩咐我做的。” 老仆抬头看一眼裴玹,心想岂止这几日,大人做了都有大半个月了。 可惜他不会说话。 “你用过晚饭了吗?”谢照熹扫了一眼厨房,好像还没有他家做饭,要不邀请裴玹和那个烧火的去她家吃? 裴玹指了指蒸笼:“饭菜还在蒸,马上就好了。” 谢照熹笑了笑,说道:“你等一下!” 裴玹透过窗子,见她匆匆跑出了门,跃过墙头那边回家去了。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温和地对老仆说道:“老赵,莫烧火了,阿永买樱桃应当也快回来了,把羊奶糕和饭菜取出来,准备开饭吧。” 老赵点了点头,打手语道:“要多备几副碗筷吗?” 裴玹踌躇一会,摇了摇头:“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又传来了动静,有人在敲大门,应该是阿永回来了,裴玹去开门。 门外,谢照熹笑得很灿烂,身旁还拉扯着一个不情不愿的,裴玹认得,他是照顾谢照熹起居的亲兵。 谢照熹提了提手上的食盒:“要不一起吃吧!” 她等不及要吃羊奶糕了! 谢照熹笑得如同春日里热烈似火的杜鹃,裴玹有些意外,迟疑地问:“要不要请齐将军一起?” 谢照熹挥了挥手,自来熟地挤进门口:“他没这个口福,你要是想请他一起,改日改日!” 只是一顿饭,应该没什么关系。 他含笑点头,侧身将人迎了进来。 温永提着一篮子的樱桃回来了,他规 11. 第 11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大家热热闹闹地分着那盘蒸鱼,羊头肉是从外面的铺子买的,也很受欢迎,盘兔糊和酥黄独还剩了一大半。 谢照熹却始终没有动筷子。 她阴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吃得热闹的众人。 渐渐的,桌上的人见谢照熹阴沉的脸色,也都讪讪地放下了筷子,气氛一时沉闷。 裴玹面不改色,把羊奶糕换到了谢照熹的跟前,含笑问道:“可是今日寒舍的菜令将军不满意,将军可多用些糕点。” 谢照熹冷笑一声:“我对今日的菜挺满意的啊,我什么都吃,给我吃糠咽菜都行。倒是裴大人,谢逊若看到你吃这么寒酸,会不会气死啊?毕竟他那么重视你,还给你送个书童呢。” 抱歉,她心里有气是真的憋不住。 裴玹看一眼温永,温永顿时惶恐地辩解:“大人,我什么都没说!” 裴玹解释道:“当初谢先生让阿永跟在我身边,是因为阿永想读书。谢先生的意思是,阿永可以一边照顾我,一边跟着我读书。” 谢照熹却不听,她看向裴玹,皮笑肉不笑:“他对你这么好,还视你为最得意的学生,你怎么没跟他改姓谢啊?他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肯定高兴死了。” 裴玹愣了愣,说:“谢先生也为有谢将军这样一个女儿感到骄傲。” 谢照熹终于受不了了,一掌拍在桌子上:“你总说这些装模作样的话不觉得累吗?” 温永和赵叔眼观鼻鼻观心,怕被波及,自动地站了起来进厨房去了,吴必知道自己不会被迁怒,坐在一边自己吃自己的。 裴玹却没被吓到,还是一派温和的模样:“在下并没有装模作样,谢将军去问我姑母便知。” 放屁!他现在就很装模作样!她都这么说他了,他怎么还能坐得住,神色如常? 谢照熹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以往遇见让她不爽的人,要么打要么骂,用拳头说话,很快能分出胜负,就算分不出个高低,等到打累了,心里的气也就没了,自然一笑泯恩仇。 但裴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谢照熹很怀疑他能不能受住自己一拳。而且她觉得,就算是她把剑架到裴玹脖子上,裴玹还是从容淡定,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紧不慢地说:“是在下的不是。” 她才意识到裴玹的可怕之处,看起来好说话好拿捏,实际上他什么都不怕,底盘牢固,岿然不动,用那张清俊温柔的脸和柔和的语气把你迷得晕晕乎乎的,把人从自己这头带到他那头去。 谢照熹定了定神,冷静下来,问他:“你给我做糕点,到底什么目的?” 裴玹微笑:“没有目的,在下只希望谢将军能开心,将军爱吃,在下便爱做。” 谢照熹冷笑:“这个世上只希望我开心的人早就死了!我不爱吃,你别给我送了!” 他话里没半点实语,谢照熹觉得无需再多聊,她站起身,给吴必使个眼色:“吴必,我们走!不跟虚伪的人吃饭!” 赵叔在后面,脸色都涨红了,咿咿呀呀地比着手语,她瞥一眼,她才不管。 温永读懂了,赵叔是在说,明明就是她硬要留下来吃饭,又突然翻脸,可他怕谢照熹,不敢说话。 裴玹藏在袖底的手攥成拳,他没有留客,好脾气地问:“那将军带过来的盘盏,我差人洗好了送过去可使得?” 谢照熹没理他,甚至嫌从正门出去太慢,抓住吴必的衣领,带他从墙头飞过去了,整个院子回荡着吴必的惊呼声。 院内,温永和赵叔面面相觑,裴玹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招手温声唤他们:“坐下吃饭,今日好多菜,别浪费了。” 温永坐下来,偷偷瞧裴玹一眼,他一手夹菜,一只手藏在袖子里,脸色白了半分,不是很好看,却还是竭力笑着。 温永小声地说:“对不起大人,小的不该惹谢将军生气。” 裴玹摇头,眼底仍有失落:“吃饭吧,和你没有关系。” 他抬头,望见树梢浮一层新绿,披着温柔的夕阳,在风里招摇,香樟小小的花不时飘落,香气清新沁人。 裴玹叹一口气:“是我不好。” 他知道谢照熹为什么生气,可是他没有立场去安慰她。谢先生对他那么好,谢照熹记恨也是应该的。他也不能因为谢照熹生气就把温永遣走,那样对他不公平。 他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让谢照熹可以好好坐下来和他吃一顿饭,是他不好。 羊奶糕还是照常送来,谢照熹却不再吃了,让吴必原封不动地送到顾府去孝敬师娘。 她虽然贪吃,但有自己的原则,冲人家发了火,就不能再贪人家的糕点了,反正她没吃就是没贪。 谢照熹有点儿后悔,就为这么好吃的樱桃羊奶糕,也不该轻易和裴玹翻脸,何况他也挺无辜的,她没生他的气,却把气撒在他身上。 但她的情绪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时辰就不后悔了,反正平日里也见不到,翻脸也没什么。 但昭昭还是跑来找她,也许是因为裴玹白天不在家,它太无聊了,和她一样。 谢照熹抱着它不放,轻轻挠它下巴,好言好语地哄骗它:“你别跟他了,来跟我好不好?他抠死了,吃菜都舍不得吃好的,你来,我天天给你喂羊奶,吃小鱼干。” 昭昭好像听懂了,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很不开心地用爪子推开她,扭头跑掉。 它的身子肥短,跑得却很快,眨眼消失在墙头,像在外受欺负回家找大人安慰的孩童。 又只剩下谢照熹一个人无聊,有时候天黑了在院子里听隔壁的动静,总是静悄悄的,饭香倒是很浓郁,都飘过她这边来了。 谢照熹就在心里暗骂,也不知道请邻居过去一起吃,真不好客,人心不古。 这天,谢照熹又在院子里练枪,大白日的,隔壁少见地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她练枪练得专心,这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没有在意那读书声。 等到练完枪了,才后知后觉地分辨出来,那清脆响亮的声音还有一点熟悉,好像是她的小堂弟谢怀钰。 怀钰在裴玹家?不过裴玹和谢逊关系好,自然也就是和谢家关系好,谢怀钰在他家也不奇怪。 吴必出去采买回来,谢照熹和他在院子里聊了几句闲天,隔壁谢怀钰就惊喜地喊:“是你吗?熹姐姐!” 谢照熹笑了笑,也隔着墙回答:“是我!” 谢怀钰听起来很高兴,扯着嗓子喊:“熹姐姐,你过来玩儿好不好?我刚读完书,先生准许我歇一会。” 谢照熹踌躇半分,跃上墙头,院子里只有谢怀 12. 第 12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见裴玹还是不开口,她轻咳了一声,没话找话:“裴大人今日不去吏部?” 裴玹嗯了一声,说道:“今日休沐。” 赵叔见大人还是不争气地开口了,忿忿地看她一眼,往灶里粗暴得塞了一根柴火,脸上气呼呼的。 油锅沸腾得更厉害,裴玹轻轻皱眉,吩咐道:“老赵,火小一点。” 谢照熹又找话题:“怀钰今日怎么来了你家?” 裴玹神色淡淡:“他现在在学堂学四书,谢仲叔说他可以轻松应对,趁我休沐让我教他读一点学堂外的文章。” 好哇,喊她的叔父为仲叔,这不就是变相喊谢逊叫爹吗?裴玹果然还是想改姓谢的吧? 今天姑且不和他计较,她改为单手抛瓜,摸了摸鼻子,故作不经意地说:“那日冲你发火,是我太冲动了,对不住。” 裴玹愣了愣,露出温和的笑容:“我不生气,也请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谢照熹嘴快:“那什么样的事你会放在心上?” 裴玹手上动作停了,抬眼和谢照熹对视,浓稠的浆糊挂在小鱼干身上,顺着裴玹修长的手指往下滴,要掉不掉的。 他没有笑,沉静的神色,显得眼神很有侵略性,仔细一品,好像还有几分含情脉脉…… 谢照熹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觉得自己快要被那双眸子吸进去了,好好一张清隽的脸,怎么生了这么一双蛊惑人心的眼睛? 她在心里飞快找补,他这双眸子生得确实好,认真看人的时候就显得深情,他刚刚炸小鱼干的时候看油锅看得很认真,就显得挺……深情的。 她清了清嗓子,纠正道:“什么样的事情你会生气?” 裴玹神色又淡下来,挂上疏离的笑:“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值得我生气。” 谢照熹看他那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就来气,也不怕烫,抓起刚捞出来的几条小鱼干狂吃:“把你的菜都吃了,气死你。” 刚炸出来的小鱼干金黄酥脆,肉质细嫩,骨头细软,还怪好吃的。 裴玹笑,指了指昭昭:“这是给它吃的,若是谢将军爱吃,裴某可以多炸一些。” 啊? 谢照熹大口嚼的动作停住了,腿上传来微微的刺痛。 低头一看,昭昭尖尖耳朵竖起,呲着细白的牙齿,前肢扒在她身上,抓她的裤脚,啊呜啊呜地叫个不停。 谢照熹顿时觉得尴尬极了,与猫争食,显得她也太贪吃了。可是面子上不愿落人下风,她只嘟囔着:“你也不说清楚”,一边悄悄退出了厨房。 谢怀钰还在做课业,太阳升到头顶了,院子里的樟树浓荫匝地,谢照熹站在树下,风凉丝丝的。 樟树旁的秋千高大宽阔,木架的漆色还比较新,但细看木头的材质,能看出得来有些年头了,应该是主人每年都会刷一遍新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裴玹的家里会有一架秋千,但她见了秋千就忍不住想荡,太喜欢那种高高扬起迎面吹风的自由感了! 她蹬上秋千架,手抓着绳索,屈膝下蹲,借力向前荡,一下一下,荡得越来越高,日中的光芒很盛,照在她的脸庞上,她却丝毫不觉得灼目。 风扬起她的发丝,吹动她的衣袖裙裾,她感觉自己又找回了少女时期的恣意和快乐。 厨房内,温永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大人已经在窗子前站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小鱼干已经炸好,可是厨房还没收拾干净,这太不像他的作风了。 裴玹看着窗外荡秋千的姑娘,笑意明媚恣肆,如烈日灼人眼目,整个人笼着淡淡的一层光,连被风吹动的发丝都浮着一层光芒,恰似他第一次去到永宁侯府隔墙看到的那样。 他回过神来,嘴角上扬,眸子微弯,语调轻快:“没看什么,置办多年的物件终于派上用场,心中高兴。” 大门被人敲响,温永露出笑容,跑去开门,好像早知道有人要来似的。 谢照熹及时从秋千上跳下来,看着大门思忖。 有客?那他们家今日肯定有好饭好菜,更要蹭饭了,左右添两双筷子的事儿,反正她呃……反正吴必吃得也不多。 温永笑容满面地喊了一声“谢夫人”,手上多了两个沉甸甸的食盒,欢欢喜喜地把人迎进院子里。 怎么这样不巧?来人是裴雨晴。 若是在自己家,谢照熹还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人往外赶,可如今是在裴玹家,多余的反而是她。 裴雨晴一身素服,身后跟了一个下人,拎了另外两个食盒,见到她在此处,似乎也有些意外 谢照熹与她对视一眼,随即别开眼神。 怎么办?反正她脸皮也厚,要不装作若无其事地翻墙回去吧。 “熹儿!”裴雨晴在身后柔声唤她,硬生生打断了她的起势。 谢照熹觉得尴尬,转身想走,可到底受了人家的糕点,硬邦邦地说了句:“谢谢你的糕点。” 她这不是向裴雨晴低头,是向糕点低头。再说有一大半的糕点都被她拿去孝敬师娘了,她不是贪吃才低头的,她是因为孝顺。 裴雨晴的笑眼里闪着温柔的光,款步过去想与她叙话:“你喜欢便好,但我不能冒领功劳。我只送了一日,后面都是玹儿做的。你若还想吃,要不要回家吃热乎的?” 裴玹竟一连给她做了大半个月的糕点? 谢照熹看着她的笑脸,有些不自在:“裴玹的人情我会另外再还,总之多谢你。” 裴雨晴的面相本就柔和,圆润的鹅蛋脸,弯弯的眼,挺翘的鼻,说话又轻声细语,再对你笑一笑,如春风拂柳,感觉自己被她敬三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果然是这样的。 裴雨晴挽留她,语气诚恳:“今日人多热闹,留下来一起吃饭吧,我带了好多菜过来。” 所以裴玹早知道裴雨晴要来,他知道她与裴雨晴不和,却任由她在他家转悠,也不提醒一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谢照熹心里有点不舒服,冷冰冰地回答:“不必了,家里还有好饭好菜等着我。” 谢怀钰写完了课业,噔噔噔从书房里跑出来,拉着裴雨晴的手,仰着头说:“大娘,你没有骗我!说来接我真的来接我了!你下午真的会带我去茶楼看骷髅戏吗?” 裴雨晴摸了摸他的脸蛋,笑眯眯地说:“当然啦,吃过饭我们就去好不好?” 谢照熹在一边看着,当着小孩子的面不好表露什么,内心哂笑,裴雨晴竟连谢府的小孩子也收买了。 谢怀钰跳起来,小小地欢呼一声,又拉过谢照熹的手:“熹姐姐,等下吃过饭我们一起去吧!骷髅戏是从南边来的,只有这阵子有,错过了就看不到啦!” 骷髅戏?听起来就好玩!可惜怀钰要和裴雨晴一起去,否则她就去了。 她摇了摇头,说:“我下午还有事,你们去玩吧!我先回家去了。” 谢怀钰“啊”了一声,有些失望,又问她:“那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我都好久没见姐姐了。” 裴雨晴连连点头:“就是啊,留下来吃饭吧,怀驭这孩子经常和我念叨你,他总说以前你带他玩儿的事情。” 看着谢怀钰期待的眼神,谢照熹只好点头:“等我一下,我去隔壁把吴必也叫过来。” 饭菜是一做好就送过来的,只需要稍微热一热就行,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晶莹剔透的水晶脍,切成细丝凉拌的烟笋,圆如棋子的 13. 第 13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入了五月,一日热似一日,顾修远来军营转了一圈,夸她练兵练得好,谢照熹毫不谦虚:“有我这个将军给他们当教头,是他们的福气!” 校场旌旗漫天,等禁军都散了之后,谢照熹找了个高处的亭子和顾修远一块吹风。趁着师娘不在,她还整了一坛酒,和师父一碗一碗碰着喝。 顾修远好久没喝过酒,在家竹隐不让,他呷一口酒,舒服地喟叹,说道:“我有事要去浙东出一趟公差,明日你回城南去同你师娘住几日,这边我让余映替你几天。” 谢照熹瘫在春凳上懒得动,问道:“师父去浙东做什么?可有危险?你不在家,没人烦她,师娘要高兴坏了。” “去抄个家,没什么大事。我要走几天,竹隐可舍不得我了,在家要死要活的不让我走。”顾修远耸了耸肩,“没办法,我们就是鹣鲽情深。” 谢照熹没忍住,嗤笑一声,顾修远在别人面前吹牛皮或许还能蒙住别人,她跟顾修远久了,最知道他平日里在师娘面前伏低做小。 她哈哈大笑,嘲笑他道:“一定是你要死要活地让她留你。” 顾修远果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他又开始絮叨:“你记得每日要送她到宫门口,酉时要在宫门口等她回家,晚上要看着她用晚饭,不能让她熬夜,如果她有筵席就让她推了……” “等等师父,”谢照熹打断他,“我还没答应呢,师娘喜欢安静,我去吵她岂不是烦她吗?再说,我说话师娘也不一定听啊。” 顾修远慢悠悠地说:“也是,只有我劝她才管用。” 谢照熹:…… 顾修远收敛了神色,目露担忧:“那你安静点,别那么闹腾,说话软一点,竹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吃软不吃硬。最近朝中形势紧张,我担心她的安危,所以才来拜托你。” 两人还因为这件事吵了一架,薛竹隐坚持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耽误他,最后还是顾修远妥协了。 他叹一口气:“我虽是你的师父,也没有求过你什么……” “停停停!”谢照熹受不了他这样说话,烦得坐直了身子,“我答应还不行吗?我最讨厌你们软绵绵地说话了,拿出点大丈夫的气概来!” 她又给顾修远倒满:“喝酒喝酒!今天不把这坛喝完不许回去!” 顾修远笑了笑,伸手把她的酒碗也收走:“不喝了,竹隐闻到我身上的酒气会骂我的,你也别喝,等这两年过了再喝。” 前年熙州一战兀术儿偷袭,顾修远带着几百人守城,身上大大小小近百道伤,养了小半年才好,医官叮嘱他两年内不得饮酒,不能刺激身上的旧伤。谢照熹在那一场战役里伤得也不轻,所以薛竹隐管得很严,不曾让他们饮酒。 谢照熹撇了撇嘴:“我的伤早好了,不让我喝酒还不如杀了我。” 她只在师娘面前装乖不喝,但背着师娘一日不曾短过酒,练完枪吃完饭都要来上一碗。 顾修远摇了摇头:“你还年轻,别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下雨天旧伤复发,浑身又酸又痛。” 师父今年才三十又五呢,说得好像很老似的。 谢照熹伸个懒腰,抬头看高高的蓝天悬着的几丝白云,什么年轻啊老的,她只想一直像现在这样,大口喝酒,放肆谈天。 但听师父这样说,她也没有再把自己的酒碗抢回来。 但顾修远身上的酒气还是被薛竹隐闻到了,师徒俩互相打掩护,把喝酒的由头推到了一个执拗得他们要是不喝酒就会一头撞柱的同僚身上。顾修远自然不能让人撞柱,所以只好喝酒,但他始终顾忌自己的身子,所以喝酒的时候如坐针毡,只喝了一个手指头那么多的酒。 谢照熹在一边拼命点头,以示赞同。 薛竹隐冷着一张脸看他说谎,顾修远心虚,喊着自己身上旧伤又发作了,虚虚地靠在她身上,给谢照熹使了个眼色,搂着竹隐回屋去了。 谢照熹看懂了,那眼神的意思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别来烦他们。 到吃晚饭,谢照熹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厅里,看到远远朝这边走来的师父师娘,现在才来,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话说。 借着花木的掩映,师娘还给师父理了理衣领,师父低头在师娘额头上亲了一下…… 啧,非礼勿视,谢照熹适时转回了头。 怪她眼神太好。 晚上吃饭的时候听师父师娘聊起,谢照熹才知道,下午师父说的“朝中形势紧张”是什么事情。 大齐自开国以来多封功臣,又有荫补之制,现在京中公侯多如过江之鲫,朝中官职也多由荫补子弟把守,不仅党争关系错综复杂,还影响下层有才之士的选拔。 朝廷早被困扰,适逢薛竹隐上书请求取消荫补,爵位不得承袭,世家子弟若要入朝为官,只能通过科举一道。此举虽有壮士断腕之勇,却也触及朝中大部分世家的利益,惹来雪片般的弹劾,更有甚者,伏于道旁击之。薛竹隐有顾修远护着尚且安宁,裴玹据说在骑马回家的路上被礼部尚书派去的刺客砍伤了手臂,现在还没痊愈。但荫补一制从祖上袭承,若要蹴而取消难如登天,薛竹隐原也不抱这个希望,只是拿了这个请求去和朝中各派谈条件,到现在各退一步,荫补改制终于可以落实。 谢照熹听得惊心动魄,她在战场上与敌厮杀,天天把命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却不想朝廷中自有腥风血雨,不为御敌,却是争利。 薛竹隐顿了顿,看谢照熹一眼,接着说:“谢先生在世时,正有改制之意,为此殚精竭虑,可惜他老人家去世得早……” 谢照熹低下了头,谢逊大约于公务算得上鞠躬尽瘁,于品德上也无可挑剔,提携后进,桃李满门,连如今是最负盛名的师娘也要尊称一句“谢先生”。 可正是这样,她才更觉得讽刺,谢逊当得了一个好官,却当不好一个好夫君、好父亲,未出妻丧另娶她人,自她小时便贬低她打压她,从来不肯认可她,还想把她草草嫁人打发出门。 < 14. 第 14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熹儿?”顾修远的手在她眼前晃动,把她的魂儿叫了回来,“愣着做什么?吃菜啊。” 他又笑道:“以往桌上有这盆酒煎羊,你吃得跟猪一样,今儿特地摆在你面前,怎么还克制了?” 谢照熹回过神来,笑笑掩饰心底的失落:“你们可算是说完了,我都无聊得走神了。” 以往她的情绪总是去得很快,可师父师娘都换了两个话题聊了,她看着眼前的酒煎羊还是意兴阑珊,草草吃几口就饱了。 翌日,按师父的吩咐,她送师娘去中书。 大道两旁的槐树郁郁,荫着店肆铺子。谢照熹穿了一身红色的衫子,屈起一条腿坐在外边,手上的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抽马儿。 为了不打扰师娘休息,她和周叔一块坐在马车外边,一手把着缰绳,一手拿着鞭子,帮周叔驾车。 周叔手上闲着,嘴上说得唾沫横飞。让谢照熹和他一块坐马车外边也是他提出来的,周叔话多,想和她聊天。 谢照熹话也多,接得飞快,俩人之间的话密得容不下第三个人,周叔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谢照熹也笑得爽朗。 正聊得开心,马车里响起师娘冷淡的声音:“熹儿,你坐到里边来。” 谢照熹心中咯噔,糟了,她原是为了让师娘更好地休息才坐到外边,可太得意忘形了,必定是吵着师娘了。 掀帘进去,果然,师娘痛苦地阖眼,靠在马车壁上,修长的手指揉着眉心打转,身旁放着打开的一卷书。 听师父说,师娘早年刻苦读书,手不释卷,入仕以后又常处理公务到深夜,因此落下了短视和偏头痛的毛病。偏头痛没法子治,只能静养。 谢照熹有些愧疚,师父叮嘱她要照顾好师娘,可她却没有做到。为了补救,她坐到师娘旁边,问道:“师娘,我帮您揉一揉穴位吧?” 她看过师父给师娘揉,算是会了。 薛竹隐没睁眼,慢慢地把揉眉心的手放了下来,低声“嗯”了一句,算是同意。 谢照熹的手在薛竹隐头上摸索,按到百会穴的位置,手上发力,照着记忆里师父的手法在穴位上打转。 “嘶——”薛竹隐低呼一声,本能地往后躲,她捂住自己的脑袋,表情比之前更痛苦了:“你不会,算了吧。” 谢照熹的手劲太大,像是硬生生要在她头上凿出一个坑来,薛竹隐受不住她的力道,感觉自己的脑袋几乎是被她按着往下压。 谢照熹盯着自己的手,她感觉挺好的呀,应该和师父按摩的效果差不多吧? 她还跃跃欲试,师娘朝外挪了挪,捂着穴位摆手:“你好好坐着就可以了,别说话了。” 谢照熹只能坐下,时刻注意师娘是否需要她,然而师娘只是恹恹地靠坐,她心内一阵沮丧,师娘好像不怎么喜欢她的按摩。 傍晚,谢照熹百无聊赖地守在宫门口等师娘出来。 金黄的夕阳洒在红色的宫墙上,显得格外温暖。到了酉时,有穿着红袍,绿袍和蓝袍的官员陆陆续续从宫门口出来。 四五个红袍官员从官道上往宫门走,说话声格外热闹。谢照熹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了裴玹,他的左臂僵硬地下垂,显然是受伤了。 也不是她眼神好,实在是他身旁之人太过平平无奇,同一件官袍,偏他穿得出挑,丰神俊朗,光彩照人。 他似乎人缘极好,被几个人簇拥着,虽走在正中,但却并不说话,而是微笑着听别人讲,时不时点头附和。 裴玹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谢照熹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再转回去时,他又侧头听别人讲话,似乎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等走近了,裴玹似乎和别人说了什么,几人作揖拜别,裴玹朝她这边走过来。 本来都碰上了,没有不招呼的道理。可是她看到裴玹,又想到了昨晚师娘对他的赞不绝口,打定主意扭过头去只当没看见。 谢照熹背对着他,手指捻着帘子玩儿,听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跳得有点快。 “见过谢将军,”温和的声音自她后背传来,“我见将军似乎很忙,冒昧前来搭话,不会打扰将军吧?” 谢照熹暗骂一声,怎么有人上赶着贴别人冷脸的,看不出来她不是很想搭理她吗?知道打扰他还来找她说话? 她慢腾腾转过去,裴玹正站在马车前,笑吟吟地看着她,她挥了挥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裴玹,好久不见。” “四十二日。” 什么?谢照熹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裴玹看向她,“谢将军何故会在此处?” “我来接我师娘,我师父出远门了,叮嘱我照顾我师娘。”她想了想,又说道,“我听我师父说了荫补改制的事,你这么文弱,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养伤?” 裴玹弯了弯唇,笑道:“多谢谢将军关怀,都是前阵子的事了,裴某在家养了两日,现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谢照熹大大咧咧地拍他肩膀,裴玹站在马车前,她还费了点劲去够他:“我们都是朋友了,别一口一个将军了,叫我谢照熹就可以。” 裴玹愣了愣,微微笑道:“谢将军真爱交朋友。” 谢照熹下意识回敬:“比不上裴大人,又得上司青睐,又得同僚亲近。” 气氛一时尴尬。 谢照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玹的那句话别有意味,他果然并不如一贯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他的棱角。 但为什么讽刺她爱交朋友?她不是很懂。 “我师娘来了!” “谢姑娘……” 二人同时开口,看着对方又停住。 谢照熹从马车上跳下来:“你想说什么赶紧说,我师娘来了,我去迎她。” 裴玹微微摇头:“无事,谢姑娘且去。” 谢照熹点点头,小跑着向宫门口走去,裴玹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刚刚是想问她,这段日子都在做什么,什么时候能回去住? 谢照熹冲刚走出来的师娘招手:“师娘!” 她按师父吩咐的,取过她的书箱背在自己肩上,还堆着笑脸问她这一日过得如何。狗腿的间隙冲马车这边望一眼,已经不见裴玹的身影。 巧合的是,接下来一连几天,谢照熹每日都能碰到裴玹,大约 15. 第 15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他之所以会对谢照熹有印象,就是因为谢照熹在灵堂上曾当众说过裴玹长得像小倌馆的头牌,虽然他私心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从来不敢说。 而谢照熹又和裴玹有过逃婚的渊源,她不仅逃了婚,还说裴玹长得像小倌,还南风馆这种地方游乐,而这一切还被裴玹的好友也就是他自己看在眼里…… 饶是裴玹脾气再好,可他终究是个男子。 安子钰偷偷去看裴玹的脸色,裴玹面色淡然,一手控缰绳,一手藏在袖子里,信马由缰,悠哉悠哉。 他目不斜视,语气平静:“早就看到了。” 他心胸还挺宽广的,这都能忍,显得自己像是在看戏。 安子钰讪讪:“难为你还给她选了个那样好的宅子,还巴巴地给她打扫布置,真是不值得。” 丰乐楼就在身后,他更想调头拉着裴玹去喝酒了:“今日真是晦气,要不我们去丰乐楼不醉不归,我做东!” 裴玹微笑颔首:“我想起来还有些公务在家要处理,就不作陪了,改日吧。” 安子钰也觉得尴尬,巴不得早点离开,与裴玹共行到太平桥就岔开了。 裴玹却没回家,从太平桥又绕回去了,沿街过了什么店铺,是栽榆还是栽柳,一切都模糊地从他眼前划过去了,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拐了几个弯,又回到了平康坊。 可以说是浑浑噩噩。 他很久不曾难过生气,只知道现在胸中有口气堵得他难受。 在官场上感情用事是大忌,他尽力忽略自己的情绪,从来不让它影响公务,就算谢逊有时候脾气暴躁了些,劈头盖脸地训他,他也漫不经心,只拣些有用的听。 他早该知道谢照熹就是这样的人,不应该上心的。 当初她可以男扮女装成一个摆摊的小贩戏耍他之后又不告而别,可以与他订下婚约后变心出逃,再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寻欢作乐再正常不过,他也管不着。 她的兴趣和精力总是无穷无尽的,什么都不能使她片刻留心,她不会喜欢裴玹这种温吞又无趣的人。 可她早上还笑吟吟地受了他的糕点,难道那什么都不是吗? 裴玹在南风馆外徘徊片刻,把马栓在道旁的柳树边,走到对面的茶肆,笑意温和:“劳驾,来一壶茶,我坐外边喝。” 茶肆的老板娘看清他的脸,愣了一瞬,连忙点头应承,偷看之余,又好心给他多送了一碟点心:“上好的日注茶,并一碟桃花糕,公子慢用。” 五月薰风温暖地拂过深青的柳枝,一轮金黄的圆月低低地挂在柳梢头,裴玹握着茶杯,感受水温一点一点变凉。 南风馆前灯光绚烂,人来人往,两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在门口一边聊天,一边招揽路过的行人,不时有人进人出。 裴玹看了一眼钟楼,亥时三刻。他那句还有公务在家不是虚言,他当真有些公文留在家等着处理,也许他不该浪费时间在这里。 但他终究没走。 来喝茶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光了,本来也只是寻个乘凉聊天的地方,晚点也该回家了。街上的灯火次第熄灭,唯余几座酒楼灯火通明,行人渐渐稀了,平康坊慢慢露出夜晚该有的寂静。 老板娘不好意思地过来同裴玹说话:“公子,我们要歇了。” 裴玹回过神来,面露歉意,放一锭银子在桌上:“抱歉。” 老板娘对他更加心生好感,收拾盏碟时看到桌上未曾动过的茶水,心想这人好生奇怪,怕是被爽约了。 她把桌椅收进店铺转身回来,裴玹已经孤身站在柳树下,身披月光,显得孤单伶仃。 老板娘不忍,过去与他搭话:“公子可是在等什么人?夜这样深,你等的人怕是不会来了。” 裴玹疏离地笑,温声说道:“我并非在等人,不过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老板娘还想再劝,裴玹却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她:“多谢娘子关心,娘子早歇。” 看着这么斯文,真是个奇怪又执拗的人,老板娘叹气,把灯笼熄了,门板关上,自去歇息。 月亮移到西边,天上落下的露水沾湿柳枝,天上的星星越发璀璨,更夫打了几道更,谢照熹方醉醺醺地从南风馆出来,裴玹的心立时提了起来,心虚地躲到柳树身后。 她由两个男子架着扶上马,临走前,还大方地各给他们赏了一锭银子,然后摸了摸他们的头,大笑几声,扬鞭潇洒地跑了。 裴玹在树后看着,藏在袖底的手不自觉握紧。 这个点才出来,她也真是精力无穷。 达达的马蹄声在石板路上回响,踏破夜的宁静,裴玹勒紧缰绳,不远不近地跟着。 谢照熹喝得太多,她压根没意识到身后有人跟着,裴玹不知道自己往树后面躲那一下算什么。 眼看着她从小门进了顾府,裴玹才调转马头回家。 * 次日清晨,宫门口。 谢照熹照例屈腿坐在马车前,宿醉过后,头还有点痛,又早起犯困,见到裴玹,她整个人立马清醒了。 不等裴玹靠近,她主动地小跑过去,笑嘻嘻地拍拍裴玹的肩膀:“裴玹!早上好!” 裴玹愣了愣,颔首微笑,语气有几分疏离:“谢将军早上好。” 谢照熹见他眼底乌青,抬手想去碰他的黑眼圈,关心道:“你昨晚没睡好啊?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了?” 裴玹后退一步躲开:“多谢将军关心,在下昨夜睡得很好。” 谢照熹绕着他转了一圈,见他手上空荡荡的,伸出双手递到他跟前:“我的糕点呢?” 晚上出去寻欢作乐,白日来讨他的糕点?可是看她的眼底跳跃的期待分外真诚,真不知道她是若无其事还是没有心。 裴玹面上不动声色,仍是微笑:“糕点粗陋,恐吃坏了将军的胃,所以今日不曾做。” 谢照熹以为他当真是这么想的,鼓励一番:“你的糕点做得挺好吃的,不必妄自菲薄。况且我的胃是铁打的,在外的时候连生鼠肉都吃过呢,不怕吃坏!” 裴玹心底微酸,她在西北竟过得这样苦,连生的鼠肉也吃。 下一瞬,理他又提醒自己,他已经为这件事一夜没合眼,切不可多费心神,枉自在意。 裴玹向她作揖:“抱歉,卯时快到了,我先走一步。” 谢照熹觉得他好奇怪,脸上笑盈盈的,看着又不像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可他刚才的语气举止,又给人一种他们不熟的感觉。 又过几日,裴玹自觉对这件事的感觉淡了许多。谢照熹果然是个没有心的,她第二日拉着他的袖子问 16. 第 16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她看裴玹左臂仍然僵硬,去撸他的袖子:“你的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我一看就知道恢复得怎么样。” 裴玹的手腕被她拽住,心猛地一荡,脸红到了耳朵,他往后退一小步:“谢姑娘,这恐怕不大合适。” 可是手还由她握着,终究没有甩开,与她手掌相贴的皮肤发热,翻来覆去熨他的心。 他的袖子太窄,卡在手腕上,谢照熹又使了点劲,大大咧咧地说:“扭扭捏捏的做什么?我又不是占你便宜!” 她一手扯住他的袖子,抬头凶巴巴地瞪他:“就是我要占你便宜,你也打不过我。我把袖子撕了还是你把衣裳脱了,选一个!” 她这样大方,倒显得自己多想。 裴玹温柔地回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作乱,赧声道:“进屋去看吧。” 在外褪衣实在是不大体面。 谢照熹闻言,推着他的肩头进屋,头一回进他的卧房,转眼又被他屋内的陈设吸引注意。 裴玹的屋子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素白麻布的床帐,靛蓝色的被面,床头摆了一个没有雕饰的黑漆橱柜,桌案上养了一盆菖蒲,摆着几本书,盖一块白布,朴素简洁,一尘不染。 谢照熹想到他发现自己时的警觉模样,趁他不注意,一把掀开扑在桌案上的白布。底下空空如也,连公文也没有,他藏得可真快。 谢照熹撇了撇嘴,露出失望的表情。 裴玹在她身侧,弯了弯唇,就知道她进来要看的。 她转过身来,轻轻一跃,坐在案桌上晃荡双腿,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脱了吧。”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烛,光线昏暗,烛火摇曳,照得裴玹脸上忽明忽暗,他犹豫半分,抬手慢吞吞解自己的衣带。 他的性子温吞斯文,干什么都不疾不徐,修长的手指捻着衣带绕来绕去,似是被困住,他低下头去,耐心地把打了死结的衣带一点一点往外抽。跳跃的烛火越过他山丘似的鼻梁,在他的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 谢照熹却是个急性子,见他不情不愿,似在拖延,伸手拽住他的衣带,轻轻发力,把裴玹往她这边带。 “害羞什么?是不是大丈夫?!快点看完我要回去睡觉了。” 裴玹趔趄几步,跌跌撞撞向她靠近,一低头,几乎要亲上她的头发,他本能地用手撑在谢照熹身侧,身躯笼着她的,看起来倒像是主动把她半圈起来。 离得这么近,裴玹可以看清她浓密的睫,一时心慌意乱,撑住桌侧的手不由蜷起。 谢照熹却没想那么多,她低头认真观察衣带,发现被打了死结,一手扯住衣带,一手扯住他的衣襟分别往两边扯,低闷的布帛撕裂声传来,衣带脱离一侧的衣襟,还带着几根线头。 裴玹:…… 他不由得问:“谢姑娘在军营里对受伤的军士也是如此做法吗?” “当然啊,”谢照熹诧异他何以要这样问,“战场上时间宝贵,医官都是把伤员的衣裳剪开。” 谢照熹一边说着,一边手快地剥掉他左边的衣裳,露出精致的锁骨和紧实的胸膛。她快速瞥一眼,他的身体如一块莹莹暖玉,被烛光一照,晃眼得很。 她温热的指尖触到他的肩头,裴玹不自觉屏住呼吸,微微侧身抬高手臂,方便她看伤,右手拉住衣襟不让衣裳往下掉。 谢照熹的脸庞凑近,鼻尖几乎快要碰到他的大臂,灼热的呼吸拂在他的皮肤上,渗入他每一个毛孔,颤栗直至灵魂深处。 裴玹的眼神无所适从,可是投向别处,立即瞥见他和她投在墙上放大数倍的影子,亲密地依偎着,像是一丛连理枝。 裴玹突然后悔鬼使神差答应谢照熹看伤的要求,他此刻衣冠不整,实在狼狈,心潮随她动作跌宕起伏,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失态。 可是身前是她,鼻端的气息是她,拂在肌肤上的呼吸是她,目之所及的影子是她,处处是她,他头晕目眩,陷入一个以谢照熹来诱捕他的牢笼,从此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裴玹的手臂莹白如雪,细白纱布覆于其上,也显得暗沉无光,谢照熹握住他手臂,皱了皱眉:“这纱布没包严实。” 裴玹低头看了看,想起温永给他包扎时贪玩的模样,笑了笑:“阿永那孩子包的。” 她掐了掐他的胳膊,那力道不免波及伤口,裴玹闷哼一声。 谢照熹把纱布拆了,五寸长的伤疤像一条蟒蛇盘踞其间,伤口已不见血,还没结痂,新长的头透着一层淡淡的粉色。 她舒了一口气:“没有伤到骨头,可以骑马,只是不能干重活,用笔的时间也要注意,日日包扎换药,再养一个月就好了。” 她又环顾四周:“有金疮药和纱布吗?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裴玹点了点头:“稍等。” 他从橱柜里拿出纱布和药粉递给谢照熹,谢照熹的手法很纯熟,手指快速上下翻飞,很快就重新包扎好了。 裴玹从她认真的态度中回过神来,幸好她真的只是想看伤,若是她想做点别的什么,他也没想好怎么拒绝。 谢照熹流畅地打了个结,忽然把他的袖子往上扯,露出藏在袖底的手,好奇地问:“为什么你总是攥着拳头?” 她好几次都注意到了。 有时候他眉目清朗,语气温和,说一些客气的场面话,可是一只手别在腰后,或是笼在袖口。 裴玹紧张地滚了滚喉结,脸悄悄地红了。 裴玹的手还下意识地攥着,谢照熹去掰他的手心,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舒展开:“不要握拳,对手臂伤口的恢复不好。” 她指尖温暖如春,点化冰雪,裴玹的手指不听使唤,随她摆布慢慢伸直,露出宽阔手掌心。 真奇怪,看着两人交叠相握的手,裴玹的心似乎也不再高高悬起,像蒲公英在风里慢悠悠地落地。 裴玹莞尔,露出浅浅酒窝,也许以后他可以尝试改掉这个习惯。 谢照熹这次没有克制自己,她冷不丁踮脚靠近,好笑地戳戳他的 17. 第 17 章 《我见春山》全本免费阅读 南钟山离南城门不远,是座风景秀美的小山,宋星川的别野建在半山腰,自他告老后,就住在这里,已有十多年。 宋星川已到古稀之年,身体还很硬朗,僮仆通报的时候正在药铺里侍弄药草,他换过一身衣裳到堂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对薛竹隐笑道:“竹隐从西北回来了?我这可是好久没来客人啦!” 薛竹隐温和地笑笑:“南钟山是个清静之处,无人打扰甚好。” 她又向宋先生介绍身后的两位小辈:“这是裴玹,他是谢大人的学生,现在在吏部,最近在忙荫补改制的事情;这是冯熹,是我夫君在西北收的徒弟。” 裴玹瞥谢照熹一眼,似乎是在询问为什么不用真名拜见宋先生。 谢照熹回以挑眉,表示你可千万别把我真名抖出来。 提起谢逊,宋星川有些伤感,谢逊是他所有的学生里品行最端正、最有建树的,因为谢逊太忙,两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前阵子猝然听到他离世的消息,还伤心了好一阵。 他眯了眯眼,向裴玹招了招手:“你是谢逊的学生?到前面来我看看。” 谢照熹看着宋星川上下打量裴玹的眼神,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失落,她不必如裴玹那样被人打量配不配当谢逊的学生或是女儿,可是心中也有些失落,因为她现在什么都不是,她禁不起别人的打量。 宋星川笑道:“是个儒雅周正的好孩子。” 说完,三人便坐下来谈论荫补改制的问题,这项改制牵涉多方利益,裴玹对此只是有初步的想法,一方面把改制入朝的这部分职缺挪到新开辟的市舶司去,一方面提高拥有荫补资格的标准,减少荫补名额,同时严格吏部铨试。但市舶司毕竟是个新设的机构,人员如何构成,品阶几何,裴玹也没有把握,因此来讨教宋老。 宋星川和薛竹隐都曾担任过吏部尚书,对官员铨试改制很有自己的心得,裴玹对他们的意见听得很认真,时不时也发表自己的看法。 谢照熹一向不关心政事,不想参与讨论,便没有坐下来,只站在薛竹隐身后侍立。 一个时辰过去,他们的谈话还没结束,口中尽是她听不懂的词,饶是谢照熹精力旺盛,她也困得一直点头。 宋星川注意到瞌睡的谢照熹,哈哈大笑道:“这个小姑娘有趣,站着也能睡着,放她去睡觉罢!” 谢照熹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见精神矍铄的老先生看着自己哈哈笑,裴玹也是低下头弯了嘴角,而师娘则转过来看着她,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裴玹说道:“谢姑娘大抵是觉得有些闷,不如让她出去走走。” 谢照熹猛点头,乖巧地看着薛竹隐:“正是这个道理,师娘,我可以去外边转转吗,不会乱跑的!” 薛竹隐点了点头:“你去吧。” 谢照熹索性出了别野,山上满眼碧色,松荫满径,谢照熹在山间跑跑跳跳,吹着山风,顿觉清醒许多,见有清泉从山谷流出,又掬一捧洗脸。 估摸着快到吃午饭的时间,她才回去,自来熟地找饭厅,果然已经在摆饭了。一进饭厅,就对上裴玹的目光,谢照熹冲他挥了挥手,乖乖坐到师母身边。 吃饭总比议事轻松些,经过刚刚的谈话,宋星川现在对裴玹很有好感,直接让裴玹坐在了他身边。 他看着裴玹,唏嘘不已:“当初我任省试主考的时候,把谢逊擢为第一,他也很争气,后来的殿试夺了状元,和你现在一样年纪。那时候在刑部,他性子倔硬,很多侍郎不敢审的人他都敢审,渐渐就得罪了不少人,而且一心扑在公务上头,闲下来还要读卷宗、前朝律法,好在他自己行的端正,也没有被人抓到什么把柄,也因为这点得到了皇上的重用。别人都说他刚正刻直,不近人情,我这个做老师的最知道,他对自己比对别人还要狠一百倍呐!” “我瞧着他是有志气的,没想到走在我前头,我周围的人担心我年纪大了受不了,等他出殡了才告诉我……” 谢照熹一听到谢逊的名字就脑壳痛,可她还是把宋星川的话听进去了,把他哀伤模样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她记得她小时候家里有一段日子很难过,似乎是得罪了什么人,频频有刺客半夜来家,她娘一到天黑就把她藏到米缸里,不许她出来。也是因为那段日子,谢照熹才意识到只有自己能打才能真正保护自己,下定决心要跟着外祖习杨家枪法,到后来再碰上刺客来家,已经不需要护院,她一个人就可以把他们抓了去报官。 那时候她讨厌死谢逊了,总觉得是因为他家里才没有安生日子,可现在长大了才知道,谢逊原来也不容易。 说到这里,宋星川已经有些哽咽,布满青筋脉络的手垂在半空中颤抖,裴玹忙托住他的手说道:“宋先生节哀,谢先生九泉之下,也不想看到您为他伤心。” 宋星川拿帕子擦了擦眼睛,笑道:“年纪大了就容易感伤,小裴,你跟着谢逊几年了?” 裴玹沉静地答道:“六年了,我还未入仕就拜在谢先生门下,他对我照顾颇多,堪比父亲。” 哼,她就说裴玹想喊谢逊叫爹吧? 谢照熹低下头,谢逊……大概希望自己的孩子是裴玹这样的吧。还有师娘,她若有孩子,必定也会把他培养成裴玹这般温文知礼。 她好想娘亲,娘亲要是还在,一定摸着她的头说熹儿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宋星川呵呵笑,指着裴玹说道:“你比他周到,谢逊表面上稳重,但实际上性子刚烈执拗。我看呐,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裴玹颔首微笑:“宋老说笑了,其实谢先生的女儿谢照熹才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谢照熹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头,对上裴玹笑意微微的眼。 他继续说:“六年前,谢照熹隐姓埋名投身军营,不倚仗任何人的权势,从小兵到成为将军。甘夏的兀术儿将军令西北边民闻风丧胆,她只身一人入五万敌军中擒得他的项上人头,为西北除一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