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月》 1. 第 1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夺月》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2024.06.05/栖风念 —— 庆安二十七年冬,雾雪弥漫。 纣南侯府落了满院的雪,积雪深厚,一脚踏下几乎盖过脚面。 雪月提着裙摆,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拼命跑。 寒风回雪,她额前碎发扬起,乌发红唇,如玉肌肤欺霜赛雪。双眼噙泪,双颊被冻得通红。 雪月跑到书房前,忍着急迫敲了敲,顾不得里面应答,推门进去:“夫君——” 沈轻照正伏案书写,闻声抬头,目光漆静。 雪月心中一寒,咬牙软下双膝:“求夫君救救我爹爹——” 沈轻照走来一把搀住雪月,“好了,何须如此。” 雪月手肘被他托着,肌肤相触的地方一阵战栗。 沈轻照松开手,垂眸端详雪月:她发丝微微蓬乱,几缕碎发贴在柔婉面颊上,倒显出几分合她容颜的娇弱之态。 他轻笑,慢慢整理她的发丝:“月儿,我们不是没有恩爱过,何必走到今天这地步?自你冷待我以来,过的再艰难都从未向我低过头。这声夫君,很是难得——你不是说要与我和离么?” 雪月双手紧握。 父亲忽遭冤屈,她一无官职,二无人脉,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这个夫君:“……夫君,我爹爹为人正直坦荡,他绝不会犯下贪墨这样的大罪。他受此冤枉必定惶恐至极……爹爹已上年纪,真的受不住牢狱之苦。” “我愿由你处置,你想怎样都行。只求你……帮一帮我爹爹。” 沈轻照道:“月儿,我知道你孝顺,可我虽代掌狱署司,也不能这么偏颇。你父亲你来担保——你就能保证你说的是真的?若是他真的贪污了呢?” “他不会……” “就算他不会,也总要查问清楚。” 雪月仰头望他,尽力稳住声线:“好……我明白。可是,能不能、能不能与那边的官役打点一下,叫他们不要对我爹爹用刑?” 沈轻照便道:“此事无妨,虽然你有与我和离之心,可我始终将你当做我的妻子。岳父只是待在那里,不会受苦的。” 听闻此话,雪月的心却渐渐沉下,慢慢后退一步。 沈轻照眸光深沉,大掌钳住她手臂:“怎么?” 被他触碰,她禁不住发冷。 成亲三年,她了解面前男人的人面蛇心——她为了爹爹平安向他低头折节,已经做好可能会被羞辱的准备。可是他不提要求,满口答应,绝不可能。 他不会帮她。 她竟期盼他还有一点良心,还是她天真了。 指望不上沈轻照,雪月不想在这浪费时间,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回来。 沈轻照桎梏雪月那只手的力气很大,另一只手却很轻,捋一捋雪月微乱的发丝,向下抚她柔嫩的脸颊,“不信我?看你,跑的这样急。” 他的手指很凉很轻,慢慢来回蹭着。 雪月颤抖着挣扎,却被对方一把钳住下巴。 “别动。”他说。 雪月卷长睫羽轻颤,闭上眼睛。 “月儿真是对我了解渐深,如今,竟再难哄住了。是啊,岳父大人的事我无能为力,但我倒是很感谢他,”沈轻照轻轻吻雪月的耳垂,“没有他这一遭,我真折不动你的骨头。月儿任性这么久,今晚,该回房间侍奉夫君了。” “否则,狱署司该用什么手段问话,就用什么手段问话。” 雪月雾蒙蒙的大眼睛染着灰暗,澄净如溪水,却毫无光彩。 “听懂了吗。” “……是,”她低喃,“听懂了。” 他手掌向下滑,掐住她纤巧的腰:“今晚懂些规矩,别惹我生气。好了,我要向母亲请安,你乖一点。” 沈轻照走后,雪月脸色苍白从书房退出,没一会,她的侍女双玉喘着粗气远远跑来:“姑娘……姑娘怎么跑这样快、不等等奴婢……” 她急急忙忙给雪月披衣服,“姑娘冻坏了吧?快穿上……他有没有欺负你?”双玉边说边检查雪月,阿弥托佛道,“谢天谢地,没事就好。他……他会帮我们救伯爷么?” “他”就是沈轻照,因着自家姑娘在沈府的委屈,双玉连一声姑爷也不愿叫。 雪月摇摇头,喃喃道:“双玉,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救爹爹?” 双玉气急:“姓沈的还是人么!他掌管着狱署司!咱们没有为难他放了伯爷,只是求他照顾一二不要滥用私刑!他竟不肯……” “不说他了,不值得。” 雪月看她满眼心疼,没敢把沈轻照威胁自己的事说出来。这丫头护主,性子却太急,若是一气之下冲去理论定会吃亏。 想了片刻,雪月道:“双玉,我出行受限,你帮我给尹姑娘送一封信。眼下……也许只有见苏她会帮我了。” * 沈轻照走进来的时候,沈老夫人正握着一把玉如意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她眼皮也没抬,气定神闲坐的安稳。 “儿子给母亲请安。” 无人理会。 “母亲……” “好了,你一日三遍的请安,我也不见得会平安到哪里去。”沈老夫人睁开眼睛,细长上挑的眼尾满是刻薄,“你那争气的岳丈被下了大狱,我且告诉你,你必要避嫌,绝不涉身插手。” “是,这是自然。” 沈老夫人面色缓和了些,“还算你没有蠢到家。那雪氏呢?” 沈轻照道:“此事和月儿没有关系。如若她父亲当真定了罪,贪污之罪也并不连累家人,她是外嫁女,是我沈家的人。” 沈老夫人放下玉如意,淡淡看向自己儿子:“但她就是罪臣之女。成婚三年,未有子嗣。若再成罪臣之女,还如何能当我沈家妇。” “母亲……” “闭嘴!你就是个傻的,偏要报答她三年前的救命之恩将她娶进门!满京城多少高门贵女,偏你挑了个体质虚弱难生养的。这一次,趁着她父亲出事,正好将她休了。就算你还不肯给她休书,也必要将陈家的女儿娶进来。” 沈轻照沉吟:“陈大人官拜三品,又素来疼女儿。儿子官阶再高,他也未必将女儿给我做妾。” “所以我已与她的夫人议定,陈姑娘进门,当是平妻。若是能生下嫡长子,那沈府就只有她一个夫人。” 只有一个夫人。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沈轻照抚了抚眉毛:“母亲,此事再议吧。怎么也要等月儿父亲之事有了结果再说。” 沈老夫人见儿子这样讲,也没有继续逼迫,只是再次叮嘱:“这件事,无论那雪氏如何求你,你都不可心软误趟这浑水,明不明白?” “儿子有数。况且,昔日儿子只是暂掌狱署司,今后也说不上话的,”沈轻照道,“据说寒沧烈回京了,这两天便到。他在沥州三年,为皇上解决新政这块长久病灶,立下不世之功,这一回来,还是要继续接管狱署司的。” “寒沧烈,寒沧烈……一晃这金刀恶鬼都回来了。”沈老夫人轻轻念叨着,“他那二姐刚平定西川之乱,听说年前也要回京。虽然寒家满门忠烈只剩这么两人,但都是能独掌门庭的人中龙凤。一文臣一武将,不堕寒氏家声。你应该多多结交才是。” “……有机会,儿子会与之叙话的。” 沈老夫人轻轻一笑:“你呀,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落了小家子气。那寒沧烈与雪氏什么都没有,当年不过是长辈们一句口头戏约罢了。她已经嫁给你三年,别说一心扑在你身上——就算真对寒沧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她在人家心里,也不过是个残躯败体,给他提鞋都不配。” *** 十一月廿九,冬至雪停。 狱署司大门前一声马啸,寒沧烈利落收缰下马,回风荡动绛紫金纹官服的衣角,和散落腰间的发尾。 他抬眸望匾额,目光锐利,气度凌云。 2. 第 2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啊!” “啊!” “七、八、九……” 漆黑刑房中,主位上的人微微抬手:“好了。” 扭扭脖子,瞥眼刑凳上满头冷汗的男人:“伯爷还不说实话么?受了这么多皮肉之苦,又是何必呢?” 雪柏川咬牙:“何全,事无定论……你怎能在此刻滥用私刑……难道狱署司一向都是这般行事么?我、我……我冤枉……” 何全看一眼旁侧,刑官立刻弯腰恭听。 “沈家还没动静么?” “回大人,没有。” 何全低声:“这沈大人的态度如此暧昧,本官到底该怎么对待他这岳丈?罢罢罢,规矩都是他定的,既然不说话,那就按规矩接着行刑。” 刑官点头,提着棍子正要再打,“彭”地一声,铁质门被猛地推开。 逆光看不清楚,只见来人身姿高大挺拔。 何全登时拍案怒道:“大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竟敢擅闯!来人,把他给本官——” “何全,你不认得我?”寒沧烈转身,目如利刃。 这下何全才看清来人相貌,顷刻间吓得哆嗦起来:“寒寒寒、寒大人?” 他反应过来,扑通一下跪地:“大人恕罪!!下官瞎了眼竟冒犯了您,下官……下官不知大人回来,冲撞大人,请您不要怪罪……” 寒沧烈走到雪柏川身边,弯腰伸手搭了下他无力的手腕。 半晌他放手:“将宣宁伯带下去诊治。” 外面人立刻上前,将雪柏川小心架起背出去。 何全大气也不敢出:“寒大人……” 寒沧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何全被踢得双眼翻白,却连爬起来都不敢,就这样跪伏在地:“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并、并非是下官暴虐动用私刑,是……是沈大人代掌狱署司,换了些规矩,下官只是按规矩办事……” 许久,也没回应。他白着脸,小心地抬眸看。 寒沧烈站在墙壁小窗投进来的一线光亮中,俊美的脸上光暗各半,沉默如一尊雕像。 何全试探:“寒、寒大人?” “宣宁伯犯了何罪。” “回大人的话,是三日前户部丢失一批赈灾款,后来从宣宁伯府搜出……大人知道,皇上最厌贪污,这一经发现,才立刻——” 寒沧烈道:“如何证明是宣宁伯亲自窃取。” “尚未查证……所以,所以正在审问……” 何全看着寒沧烈,也不知他听没听自己说话,只垂着眼,指尖蹭过刑凳上暗红粘稠的血,眸光晦暗不明。 “好。” 好?好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便是一段长长的停顿,漫长的令人煎熬。何全与几个刑官面面相觑,心都提到嗓子眼。 寒沧烈回身,目光终于落下来:“此案我亲自查。” “是……” “不仅如此,过往三年凡是动过刑的,我都会重新彻查。”寒沧烈道,“若是无疑,有赏。” 即便是听到一个赏字,也无人面露喜色。 寒沧烈目光一沉:“一旦叫我发现有任何一点冤假,经办之人连同沈轻照——都提头来见!听明白了么!” * “轰隆——” 一声惊雷入夜,沈轻照看一眼窗外,雨伴滚雷暴烈倾盆。 他笑了一下,闲适地放下手中书本:“月儿。天色正好,我们该歇息了。” 雪月僵坐在床榻边,板板正正如一个了无生气的木偶,垂着眼眸,脸孔雪白。 沈轻照走过来:“月儿啊,从过来你就一直发呆,动都没有动一下。为夫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活泼可爱,那灵动劲儿啊,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坐在雪月身侧,雪月身躯下意识紧绷。 “紧张什么?我不喜欢你这样。月儿,你应当不想惹我不快吧。” 雪月声音干涩:“你想要我如何?” 沈轻照捏着雪月下巴,迫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声低含凉:“妻子自然该服侍夫君。此刻,惊雷暴雨,别有意趣,月儿,你说是不是?” 雪月垂落的手紧紧攥住。 若是以往,她还能用些手段,激怒,冷待,抗拒,总能想办法搅合他没了兴致。可此刻他言语中的威胁几乎要凝成实质,她念着爹爹在狱署司,不得不忍耐。 他的手渐渐不规矩,落在自己腰间,像吐信子的毒蛇一般缓慢冰凉向上爬:“今日我去看过岳丈了。原本我决定,倒不如就让他坐实了罪名,你也就没了娘家这个靠山,就会乖一点了。” 雪月不敢置信:“沈轻照你还是不是人——” 沈轻照的手略一用力:“别急,我没这么做。到了狱署司后……总之,我改了主意,怒斥了欺辱岳丈的刑官,还对他愧疚不已的道歉。岳父大人没有怪我,还反过来安慰我。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这些可都是为了你,月儿。” 雪月几欲作呕,就在沈轻照气息越来越近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急的声音:“大人!大人!高姨娘身体不适,动了胎气现下难受的厉害呢!老夫人请您即刻过去——” 沈轻照眼眸一暗:“慌张什么,没有点规矩。” 他收手,皱眉看向房门:“告诉母亲我今晚不过去了,让府医尽心,照顾好玉心的胎。” 小厮急道:“大人,您不去怎么行啊,这——老夫人可是下了通牒的。晌、晌午的时候,夫人去看了高姨娘,还带了一盒点心,结果高姨娘到了晚上便开始不舒服……老夫人的意思……哎!总之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沈轻照心中一阵烦躁。 静了静,忽然抬眼看雪月:“你竟敢与我耍花样。” 雪月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是么……月儿,你去看玉心还给她带糕点,你何时与她这般交好了?”沈轻照笑意淡薄,“是因为厌恶我?” “因为不愿与我共处,才用了这种手段把我逼走。对吗?下毒,亏你想的出来。” “我没有下毒。” 雪月单薄的背脊挺直,如傲立寒风不折的花枝。 “我从不弄脏自己的手。身为正妻,关怀怀孕的妾室无可厚非,我的糕点干净。”她目光清澈明朗,“但若有人借题发挥,栽赃诬陷,实在非我所控制。” 沈轻照咬牙:“我说了——你今晚不该惹我!” “我没有。”雪月倔强仰头,“我只是送了一份干净的点心,我怎么会知道高姨娘要做什么。是她惹你,不是我。” 沈轻照沉着脸色,忽而一笑,猛地甩手将雪月掼在一旁。 她摔在床侧,乌发散乱狼狈不堪。 “好!好,好个不知。你早不送晚不送,偏偏今日去送糕点,就为了躲过今晚。月儿,原来你宁可让人算计你,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好,很好。” 他低下身:“我成全你。我走。但是月儿,我们就看看,残害子嗣的罪名——你这个主母,是不是能担待得起。” 说完他甩手就走。 雪月虚脱一般慢慢滑下,纤细手臂一点一点环住自己。 双玉从外面跑进来:“姑娘!姑娘你有没有事?!” 雪月看见她,忽地委屈哽咽伸出双手,双玉难受地一下抱住她:“不怕不怕……双玉在呢……” “他、他走了么?”雪月小声问。 “走了走了,奴婢看着的,已经走了。” 雪月伏在双玉怀里,紧紧抓着她的手:“双玉,我与你说的你可都办妥了?高玉心没有发现吧?” 双玉忙道:“姑娘放心,万无一失,奴婢躲在衣柜里,一直暗中盯着。高玉心果然派人偷偷摸摸往我们屋子里藏东西,奴婢按你的吩咐,已经悄悄把那东西处理了。” “好……那就好。” 双玉还担心:“姑娘,但如此机会,高姨娘未必只争个宠便善罢甘休,她怀着身孕被带回府,野心早就日益膨胀。” 雪月摇头:“没关系,我能打发她。” 不是担待不起,是她绝不领受毒害子嗣这等欲加之罪。借了高玉心的手,却也不能真的让她害自己。 双玉心头一酸,望着雪月清瘦许多的脸颊和眼底余悸,心疼地轻轻拍抚她背脊。 这样的温柔拍哄下,雪月心劲松了,身子一软缩在双玉怀里:“双玉,我好害怕……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他靠近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我好想吐……” 双玉难受的直掉眼泪:“姑娘不怕,双玉拼命也护着你。今晚安全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雪月怔怔瞧着她,下意识伸手给她擦泪。 今晚安全了,明晚呢? 她又要用什么办法脱困? 第二日一早,就如雪月所想,沈老夫人派人叫她过去。 正厅里,高姨娘坐在沈母下首哭的哀婉可怜:“妾一己之身有什么打紧……不过是看着沈郎子嗣单薄,一心想为他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孩子罢了……母亲——母亲就算不为妾,也要为这个孩子做主啊……” 沈母淡淡拍她后背:“好了好了,你不要哭。老身绝不轻饶胆敢伤害沈家子孙的人。” 她双眼微眯:“雪氏,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生不出嫡子,便不允庶子先降生么?我们沈家,如何能容你这般歹毒之人!” 雪月站直身体,不卑不亢:“母亲,我没有害过高姨娘。” “玉心就是吃了你送的东西才呕吐不止,你还敢狡辩。真要老身拿出证据撕了你的脸面吗?” 雪月坦然道:“母亲若要搜证,我不敢不从。但不敢只劳累母亲的人,可叫我的侍女和嬷嬷同去。” “怎么?难道我这个侯府的掌家人,还会诬赖你不成?”沈老夫人冷道,“搜你房间有何用,想必你早已处理干净,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雪月想了想:“那么,也可搜查我昨日带去的糕点。府医瞧过,自然会知里面是否放了任何不利于养胎之物。” 高姨娘先是皱眉,旋即眼睛渐渐亮起,对沈老夫人道:“母亲,妾的胎一直是由孙大夫照看,饮食上的冲克之道,他最清楚。不如便请孙大夫来瞧。” 沈老夫人沉吟片刻。 终于,她侧头吩咐:“张嬷嬷,去请孙大夫。昨日的东西,也一同拿来。” 没一会儿,张嬷嬷回来,手里提着一盒糕点,身后跟着毕恭毕敬的孙大夫。 她当众打开食盒,里面摆放着油纸包好的糕点。 高姨娘眼尖:“母亲,这正是昨日夫人拿给妾的,夫人心思别致,手也巧,每块糕点上都用油纸包着,还打了丝络,妾见过一次 3. 第 3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狱署司正堂灯火通明,几十张桌子摆在当间,上面整整齐齐摞放三年来所有结案文书,整个屋子,几乎被卷册淹没。 沈轻照进来的时候,险些不认识这地方了。 他瞠目四顾,目光最终落在主位上的那人。 ——那人甫入朝堂时便是出了名的好颜色,英挺昳丽,雪肤朱唇,一双沁水桃花目。只是,这本该含情的眼眸里,一点笑意也不见。 金刀恶鬼,踏玉台斩百官。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人,见到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印象,都是那年的血染京河。 沈轻照忍住下意识的不寒而栗,拱手道:“下官见过司尊。” 寒沧烈没抬头,依然翻看手中文书:“沈大人觉得,自己应挨多少下刑棍。” 沈轻照抿唇:“寒大人,若是下官差事当不好,自该认罚。只是,从下官府宅到狱署司,汗血宝马也跑不得半盏茶的时间。若是大人执意要罚下官不敢置喙,但如此用刑,是否有失公允。” “有意迟到外加顶撞,沈大人是不罚不规矩。打。” 一个字的命令不容置疑,两边的刑官立刻上前按住沈轻照,连给他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提棍便打。 “……”沈轻照忍了没叫,死死攥着拳,额角暴起两条青筋。 他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然而,若有半分反抗的机会,他都不会默默忍受——寒沧烈的官职、身份、手腕,没有一样是他能比过、为自己叫一声屈的。 官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身份,寒家满门忠烈,他父祖与大哥三哥早早战死沙场,只剩他和他二姐。寒二姑娘挂帅上战场那年他才十岁,被接到宫中由帝后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某种意义上讲,比皇子还要尊贵。 手腕……他十九岁那年之后,京城人见了他,都要把头低下了。 沈轻照双手攥拳,死命忍着,终于还是挨了五六下后痛呼出来。 “寒大人……” “大人、如此行事,下官……” “行了。”不到十下,寒沧烈叫停,看一眼行刑之人。 行刑人冲他摇摇头,向沈轻照的方向扬扬下巴——身上没血,甚至还能自己爬起来。听他的吩咐,绝没下狠手。 寒沧烈几不可察地颔首,等沈轻照起来站好:“沈大人,这几年你代掌狱署司,辛苦了。挨了棍子别委屈,我走之后,在这里挨不明不白棍子的人多了。” 沈轻照脸色青白。 “半盏茶的时间是难为你,但你动了我的规矩,擅添私刑,这罚你得认。” “……我认。” “好,你我的事清了。下面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寒沧烈走回主位坐下,遥遥一指,“你代掌狱署司以来所有的案件文书,通报,材料证据,都在此了。我看了你改的规矩,凡是涉杀,掠,劫,盗,掳,□□,贪墨,舞弊,不敬,到这第一件事就是上刑——你就不怕屈打成招么?” “大人——” “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狱署司,将这些案子全部重查。无错归档,有错翻案。什么时候查完了,什么时候回府。” 沈轻照不敢置信:“什么?” “寒大人……您不是在与下官开玩笑吧?这、这么多案子,下官怕是要在狱署司住上半年……寒大人,您的吩咐下官必然听从,可下官是有家室之人,您拘着不让回家,是否太不合理了?” 寒沧烈道:“确实不合理,所以沈大人不会白辛苦。忙到申时过后,俸禄翻一倍。忙到戌时过后,俸禄翻两倍。” 沈轻照笑容勉强:“寒大人,这不是俸禄的问题。” “既然不是,那就不翻。一切照旧。”寒沧烈不再看他,“去查吧。别再浪费时间。” 沈轻照没有立刻动。站在中央环顾一圈,终究没压住意难平:“大人这么做,是对下官有什么意见?下官虽不敢保证绝无错假,可即便有也是少之又少。当然,下官可以从早到晚尽心竭力,可总该回家休息。” 寒沧烈已经低头接着查了,闻言静了静,从成堆的文书中抬头:“沈轻照。” “……在。” “首先,你可以休息,在狱署司住上几个月死不了。其次,本官连惩处之事都未与你谈,已经在给你面子了。你识趣点。收拾自己留下烂摊子,真让你觉得委屈,本官大可以打发你做点别的,你不要后悔。” 话说到这里,再多说就吃亏了。沈轻照心如明镜,只得低头:“下官不敢。是……这便重新查过。” *** 月凉如水。 寒沧烈回府时已是戌时过半,一进门,便问候在院中的管家金叔:“金叔,二姐归家了么。” “公子,二姑娘一个时辰前到的,眼下在书房。” 书房中,寒瑶色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正在擦剑。寒沧烈走进来,她也没抬眼皮。 “二姐。” “嗯……嗯?好小子,沥州没饭吃?瘦的葱皮似的。” 寒沧烈失笑:“你回来怎么没传信给我?” 寒瑶色道:“知道你忙,不差这一会。” 她仔细打量寒沧烈,身躯高大挺拔,宽肩窄腰,常年习武的原因,沉厚的力量感几乎透过衣衫。 “嗯,长大了,稳重了。不枉我在西川天天念叨你。” 寒沧烈都懒得与她辩,道:“你吃饭了么?” “没啊。” “想吃什么,老样子还是新菜式,我去烧菜。” 寒瑶色道:“你还研究烧菜呢?你小心点,忘了小时候在皇奶奶身边成球的样子了?少吃点吧。” 寒沧烈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回书房了。 ” “吃。你手艺比厨子强,我在西川,饿的时候最想你。”寒瑶色琢磨着,“竟然还有新菜,都会什么?” “也不是很多,酒醋肉,白炸鸡,莲子头羹,东坡豆腐,都是沥州那边的菜。” 寒瑶色听了半天:“没意思,还是老二样,烧二冬和糖醋排骨。” 寒沧烈笑了:“好。等着。” 他去厨房备菜,没一会寒瑶色蹭过来了,拿着一把瓜子磕,一点帮着打下手的意思也没有:“哎。弟弟。” 寒沧烈沉默切菜,瘦削的侧脸安静。 “怎么不吱声呢?我怕你无聊,特意来陪你说话。”寒瑶色靠着门边,满身放松,“见面半日了,你怎么也不催我找个男子成婚呢?你不催我,我都不好意思催你。” 寒沧烈道:“我不催你。你也别催我。” 寒瑶色点头:“好。祖宗那头,你我姐弟共担。” 菜好了上桌,寒瑶色先干了杯酒:“我说弟弟,我还有个事要跟你说。” 寒沧烈安静吃饭,以身作则告诉她食不言。 寒瑶色才不管那些:“我听说你白天的时候把沈轻照扣到狱署司了?还让人家一连几个月回不了家?” “天,真的啊?” “我说寒四,人家是家室的人,你不能这么办事啊,亏你想的出来。” “这不是给自己招埋怨么。是不是有点丢人了?你小孩子啊用这种手段。” “你……公报私仇呢?” 寒沧烈沉默了下:“我不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呦,寒公子您不是食不言吗?怎么说话了?” 寒沧烈放下筷子:“我不是为难他。狱署司有错案,他的责任,他自己付。没办他我已经给他脸了。” 忍了忍,他声音转低:“不过是三四个月见不到而已,他有什么不知足的。” 寒瑶色挑眉:“行吧。” “算了,知道你心里苦,我不问了,吃饭。” 难得他二姐说句人话,寒沧烈心一软,正要给她夹块排骨。 刚夹起来,寒瑶色如临大敌敲他筷子,夹起排骨放到自己碗里:“你少吃点,胖。” 寒沧烈气笑了:“二姐,你不用刻意关心我,我没觉得 4. 第 4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下了两日的雪终于停歇,晴空如洗,日光和暖。 双玉飞快奔跑,唇角扬着压也压不住的笑意,冲进院子直奔雪月:“姑娘姑娘。” 雪月好久没见双玉笑的这么恣意,喜气洋洋的模样,感染的她也笑起来:“怎么啦?这么高兴?” “姑娘,有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雪月很配合地眼睛一亮:“那我要先听更好的消息。” 双玉拍手道:“夫人刚刚派人来传消话,咱们伯爷已经从天字狱放出来了,现在就在门关监候审,等审查清楚无罪就会放人啦!还有,掌管狱署司的寒大人回京了,立刻就废止了姓沈的改的大部分刑讯,咱们再也不用担心伯爷会被用刑了!” 雪月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太好了!爹爹要是关在门关监,那我们就可以去探视了!” 狱署司的规矩,从官员、平民、所犯事项不同等等原因而会被收监到不同牢狱,其中只有门关监不算牢狱——能在那里,基本便是案情有重大疑点,此人大概率无罪,只是还有些事情要查问清楚,放出来只是迟早的事。 最重要的是,外面的人可以被允许进去探望。 雪月开心极了,拉着双玉去收拾给父亲带的东西。刚走出几步忽地想起一事:沈轻照不准她出门。 她心刚沉,忽然又想起来一事:“双玉,还有个好事是什么?” 难不成沈轻照摔断了腿,没办法管她了? 看着自家姑娘期待的大眼睛,双玉笑道:“哎呀,其实说起来这也是个天大的好事,只是奴婢想,在姑娘心里,肯定伯爷的事最重要,这才放前面说的。咳咳——”她清清嗓子欢喜宣布,“姓沈的被寒大人扣到狱署司啦!寒大人说要他重查过往的案子,没查完就不准回家,嘿嘿嘿……只怕有几个月不用见那晦气人了!” 雪月认真听着,不知不觉也弯起眉眼。 双玉看姑娘笑了,忽而心里倒有些难受:她家姑娘生的美,乌眸清亮,红唇娇柔,笑起来好看的连梅花映雪之色都比不得。姑娘原来最是活泼爱笑,这一年多,却很少见她这样安心喜悦的模样了。 一时间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这回可好了,他不在,姑娘就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伯爷能被放出来,沈老夫人也不会为难咱们,她还有个高姨娘要顾着,大约也不会理会咱们。” 雪月连连点头:“嗯嗯嗯,那我们去收拾些东西给爹爹带去,然后……在外面逛一会再回来?” “好!” * 东朝民风开放,对于女子的约束较少,平日里女子出行都很方便。 雪月足有近一年没有见过外面的样子,看什么都很新鲜。 原本刚刚成婚时,夫妻感情甚笃,沈轻照对她也没有这样的约束,他们还会相伴出行。只不过那样的时光短暂,那样的温柔维持一阵子,他本性中的凉薄多疑,自私残忍还是渐渐展露出来。 自她第一次提了和离之后,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 不过,眼下好歹是能松口气了。 顺利进了狱署司,雪月看着左右无人,拽拽双玉,小声道:“双玉,我们从旁路走。” “姑娘怎么啦?” “你刚才说的寒大人……我有点怕他。” 双玉安慰:“没事,姑娘不怕,奴婢觉得寒大人是好官,不像京城里传的什么金刀恶鬼,什么罗刹的。虽然……那年踏玉台的事血腥残忍,但是斩的那些都是奸贪,都是坏人。” “他是好官,我自然知道,就是……”雪月为难,此番爹爹平安她不知要怎么感激他才好,他拘着沈轻照,更是误打误撞帮了她大忙。还有,昨日一早她被沈轻照欺辱,吓得魂飞魄散间没听清楚,但想来沈轻照就是被他叫走的,虽为公事,却让她免受沈轻照的一顿折磨。 这么算,他一回来,就帮了她三次。 “其实,也不能全是怕吧……就是又怕,又敬,又感激……又惭愧。我说怕,就是怕碰见他。” 双玉开解道:“哪就那么容易碰见,狱署司那么大呢,而且大人们一定都很忙,应当不会去门关监看那些不日就放出去的人。奴婢想着,寒大人怎么也是个大丈夫,气量无双……姑娘就放心吧,他连您的面都没清楚见过,当年那个大人们的口头戏约,都知道是玩笑,他定没放在心上,姑娘不用觉得愧疚。” 雪月听进去了,心宽不少:“也对,这样的小事,他应该早就忘了。” “嗯,男人嘛,还能那么小气。再说了,就算真碰见,他还能认出咱们不成?” 对啊,雪月觉得很有道理:“是我多思了,要真碰见,好好见个礼就过去了,他又不认得我,怕什么呢。” ** 寒沧烈看着狱医给雪柏川把脉,见对方眉目舒展,心也放下几分:“宣宁伯的伤有好转么?” “回大人的话,伯爷已经好多了,大人的化瘀药实在难得,伯爷的伤不日就会痊愈。” 寒沧烈道:“好,这几日辛苦你费心。” 狱医拱手礼道:“大人言重,若无他事,下官这便告退了。” 狱医走后,寒沧烈扶了一把想要起身的雪柏川,“雪叔您先别动,眼下静养为宜。” 雪柏川搓了搓手:“你……你忙着,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我、我还好,毕竟不是平头百姓,他们下手时也有数。” “我来看看您,”寒沧烈默了默,“雪叔,那日人多不好问,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沈轻照待您,可有不敬?” “没有,这倒没有,”雪柏川摆手道,语气放松,“轻照这孩子人情世故通透,事情办的一向漂亮。那日事出突然,他只是比你来的晚一步,倒并非故意不恭敬。” 人讲话时,即便不是有意,也会不经意流露亲疏有别。 寒沧烈点点头,牵了牵唇角不再多问。 他不说话,气氛便沉默下来。雪柏川坐着,看寒沧烈从进来到现在一直站在一旁,实在有些不安:“你也坐。” 寒沧烈何等聪慧,心头雪亮,略一迟疑便坐下来。 虽是坐着,但身姿端正,依然透着恭敬。 雪柏川松了口气:“对了,还一直没机会说……此番真是多谢你。” “叔父千万不要言谢,”寒沧烈温声道,“举手之劳而已。您年事已高,该当照顾。这里条件不好,难为您了。若有什么短缺或是下面的人不懂事,您只管与我讲。” 略略一停,又道:“与沈大人讲也一样。” 雪柏川惭愧一笑:“哪里还用讲什么。那日你送我来此,当着众人的面唤我一声叔,还怎会有人会为难我。” 5.第 5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寒沧烈一僵,脑中嗡地一声。 霎那间他疾步上前,双手伸出,又生生顿住,僵硬在半空机械缩回。 “你……你在做什么?” 雪月按照礼数,并未抬头,只觉对方声音听着奇怪,心下疑惑:她的礼仪应当没出错啊。 寒沧烈声线艰涩:“双——你,还不快将你家……夫人,扶起来。” 双玉也正纳闷呢,但心疼自家姑娘,见大人都发了话,便没推辞赶紧扶起雪月。 “多谢大人。”雪月声音细净,扶着双玉的手站起来。 寒沧烈长眉紧拧,几次欲伸手还是忍住了,最终手指慢慢蜷缩,握成拳,隐在袖口之下。 见她站稳,忙移开目光,淡淡盯着别处。 对方既停留未走,那就需周全礼数,自报家门说明来意。雪月又福了福身:“寒大人见谅,妾身是宣宁伯之女,听闻父亲被移至门关监,故来探望,不知现下可方便?” “方便。” 他声音绷的厉害,莫不是生气了?雪月拿不准情况,小心抬眸看去一眼。 寒沧烈却侧过脸。 冬日里天寒,她只见他的脸发红,大概是冻的。 雪月看看双玉,见双玉也迷茫,顿时心里七上八下——她惹寒大人不快了么?可她也没说什么呀……是不是太久没有出门,有什么事情不懂,或是错了礼数? 虽没听出寒沧烈声音中究竟是什么情绪,但肯定不是满意。 手指陡觉发硌,雪月才想起来自己折了一枝花枝,还握在手里。 这……这真可是失礼了。 “沈夫人。” 她正局促着想道歉,忽听他唤了一声,声音很低很沉,“你不必如此多礼,在下并不讲究那些规矩。日后……可万万不得如此了。” 雪月低下头,又闷又乖地说了一声“是”。 “门关监东侧有一门,那里更近。走这边会绕路。” “是,多谢大人提醒。” “折花请自便,不必顾虑。” “是……” 寒沧烈静静注视她,她一直低头,他只能看见她发顶,也不知晓自己一双桃花目,一扫阴郁,满溢温和。 片刻,他侧了侧身,不露声色按住心口。 “沈夫人想探望宣宁伯,前面进去便是。” 他终于发话了,雪月如释重负,浅浅福身:“多谢大人,妾身来此探望父亲,打扰之处望您勿怪。”犹豫了下,温声道,“若大人身体不适,要多珍重自身才是,天气寒冷,大人衣衫单薄,当注意保暖。” 寒沧烈眼睫轻颤。 “大人?” “……好,知道了。” 雪月便不多说旁的,点了下头离开。刚走出几步,想起一事,停下来,不安地回头望去。 寒沧烈竟然还在原地没动。 “寒大人,妾身……还有一事相求,”他听见自己出声,回头望来。在那说不上感觉的目光里,雪月鼓起些勇气,“妾身来此探望父亲的事,请大人不要告知旁人,不要告知……我夫君。” 寒沧烈默了默,道:“好。” *** 雪柏川没想到能看见女儿,顿时伤口都没那么疼了:“月儿,你怎么来这种地方,在家乖乖等着便是,爹爹没几日就出去了。” 探视不可接触,雪月只能在房间的窗下:“爹爹,我没关系的,给您带些衣物和吃食。这几日是不是受了很多苦?有没有人欺负您?” 雪柏川笑意不减:“没有,怎会呢,爹爹再不济也是荫封的伯爵,女婿在这又说得上话,谁敢欺负爹爹。” 雪月原本就不放心,听雪柏川这样说,心下更是明白:爹爹在狱署司,必定受了伤。 她心疼的紧,喃喃道:“爹爹,都是我不好……” “胡说,与你有什么干系,我的月儿是最乖巧贴心的闺女,”雪柏川目光疼惜,“就是叫人牵挂的紧,爹都好久没看见你了,算来足有一年没回过家了。你娘与我日日念叨你,也不知你过得好不好。” 雪月柔声道:“女儿一切都好。” 雪柏川略一犹豫,这话本不该在此急着问,可好不容易看见女儿一回,他实在忍不住:“爹爹知道沈老夫人急着抱孙子,她有没有为难过你?如论如何,总是你自己的身子最重要,是药三分毒,那些坐胎药不要乱喝,知不知道?” 雪月笑了:“我知道了爹爹,会照顾自己的。” “要是受了欺负,一定要与爹爹说。” “嗯。” “等爹爹这次出去,”雪柏川小心翼翼提议,“你若无事,回来住上一日好不好?” 雪月险些没忍住,在下面用力抓着手指才扬起一个笑:“爹爹,都是月儿不懂事让您这样牵挂。您放心,这次我一定回家多住几日,好好陪陪您和娘亲。” 雪柏川眉开眼笑:“好,好好好,说定了。好了,这天寒地冻的,你从小身子就弱,快回去,别让爹爹担心。” 探视时间的确不长,眼看着外面也在催,雪月忙叮嘱父亲好好照顾自己,才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离开。 雪柏川也不舍得,目送女儿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扶着桌沿慢慢坐下来。 他怔怔的,一时回不过神。 他心肝一样的女儿,怎么瘦了? 不仅瘦 6.第 6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深夜,明月晴朗,薄云似雾。 雪月刚刚沐浴过,发丝还未干透,她说要自己擦,让双玉快去歇息。 双玉笑嗔道:“姑娘,奴婢不累,奴婢就愿意和姑娘呆在一处。” “今日走了大半天,我看你眼皮都打架了,还说不累,”雪月捏捏双玉肉嘟嘟的脸蛋,“小玉,快去睡吧,这么一点事,我自己来就成了。” 双玉嘿嘿笑,今日是走的多些,可是高兴啊。 看她家姑娘通透豁达,没有消沉在苦难里,那恶心的人不在,她就会想办法照顾她自己,让自己开开心心的。 真好啊。 她这样好的姑娘,姓沈的王八蛋竟不珍惜,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 双玉又摸摸雪月的头发:“好像差不多了,姑娘,那你也早些睡,奴婢在外间,有什么事便叫奴婢。” 灯烛熄灭,室内一片安宁。 雪月蜷缩在床上,拉过被子盖至颈间,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心睡下了。 虽然前路难明,但至少眼下是安全的。雪月微微浅笑,闭上眼睛恬静睡去。 梦中也是皑皑白雪色,正如她与沈轻照初见那日。 她将要及笄,跟母亲一道去江州外祖父家小住,年下陪外祖母去郊外青山寺礼佛,一住便是小半个月。 外祖母喜静,不愿人多嘈杂,故而祖孙俩没带旁的人,只带一个嬷嬷和双玉。 那日,外祖母和康嬷嬷都歇息了,双玉回府取东西,她一个人待的实在无聊,看天色还不晚,便提上灯出门散心。 没走多远,在一个避风山坳处瞧见地上躺了个人。 满身泥污,看不出容貌,瞧身形是个男子。 雪月还以为是死人,吓得脸色惨白,险些摔了提灯转身逃跑,忽听那人声音微弱地道了声救命。 雪月忙折返,蹲在他身边:“你怎样了?哪里受了伤,还站得起来么?” 那人已然神志不清,虚弱道:“请姑娘帮帮我……我惊了马被摔下来,腿骨皆断,已困在此地整整一日……” “求您垂手相帮,再过一夜,只怕我实在挨不住……救命之恩,必涌泉相报……” 雪月咬住下唇,迟疑一瞬,便有了决断:这样的天气,在山里过一夜的确是会死人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纵是男女大妨也顾不得了。 她用尽力气架他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将他拖回别院,在这寒冷冬夜里保住了他一条命。 第二日康嬷嬷为他正骨,但因骨伤较重无法行走,他就这样在此住下来。 彼时他清洗了满身污泥,露出俊逸清雅的容颜,是个样貌端正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识礼腼腆,谈吐温和。 微笑时眼似春波,未语双颊先浮浅红。 他说他姓沈。 雪月只有那晚救人时不得已,后来都乖乖听外祖母的话从未进过他屋子。只不过他在此养伤,少不得在外面走动,渐渐讨了外祖母喜欢。不知不觉,她与他见面说话的机会竟也多起来。 雪月情窦未开,未看出外祖母与沈公子的意思——直到他离去那日。 那日,冬雪化尽,春色芳菲。他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临风窗下,与她温声告别。 雪月叮嘱:“其实兄台骨伤还没有好全,一定要小心。回家后记得再寻个大夫看看,这山里药材简陋,到底是伤筋动骨,不能大意。” “若是银钱上有什么困难,你就写信给我,我在京城寻个好大夫给你。” 他微笑:“我也是京城人。” 雪月微微睁大眼睛。 “雪姑娘,我姓沈,名沈轻照。” “……”雪月望着他,还是迷茫。 沈轻照等了半晌,又好气又好笑:“你不知道我?沈轻照,纣南侯世子,几个月前刚刚承袭爵位。在京城,大家都称我为第一公子。” 雪月特别不好意思,她每日上心的只有侍弄花草、刻玉雕和研究吃食,最好的朋友尹见苏出身太医世家,痴迷医术,两人凑到一块话题永远都是那么些个。或许听闻过京城中一些出名的公子,但也是听过就忘。 她福一福身:“是我失敬了。” “不失敬。”沈轻照道,“你可知我急着回京所为何事?” 雪月摇头。 “月儿,我可以这么唤你么?” 趁她被自己问的怔住,沈轻照直白道:“月儿,我已与你外祖母提过,她极满意我。此次回京,我便要登门向你爹娘提议亲之事。” 春风中君子如玉,神色羞赧,语气低沉而坚定:“我心悦你,一见钟情,此生非卿不娶。” 雪月面颊染了薄粉。沉默了下,目光很认真:“抱歉,我已经有婚约了。” “此事我知晓,月儿,当年那婚约是你大伯在世时和寒老将军一句酒后戏言,并无信物。这么多年,没人把它当真。只不过是故人已逝,不好说破罢了。” “况且,那寒沧烈心性狠毒,手段残忍,日前踏玉台之事声浪仍未平息,各大世家都要求皇上将他处死。”沈轻照柔声道,“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不死,可此人行事乖张,性格冷戾,绝非你良配。如果你真的嫁给他,不知要受到怎样折磨。” 雪月亲眼见过寒沧烈从踏玉台下来的样子,怕是一定的:“兄台,朝中的事我不懂……但我相信寒大人并非奸佞嗜杀,他在踏玉台杀的都是贪官。” 沈轻照微笑:“可是你也并不想嫁他,是不是?” 是,他实在可怖,她很害怕他。 但面对沈轻照,雪月低声道:“此事要由我爹爹做主。” “好。既然是伯爷做主,那我便去求他。他不答应,我便一直求下去。” 雪月看他一眼,轻轻低头,白净的面颊微红。 沈轻照展颜叹道:“月儿怎么这般可爱,你可知道,你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姑娘。” 雪月哪听过这样的话,羞赧的不知所措:“你不许说了。” 沈轻照失笑:“是我不好,实在太喜欢情难自控,往后再不会了。月儿别恼了我。” 见她还不语,他温柔笑哄道:“姑娘饶过这一回吧,小生给姑娘赔礼了。” 说完,他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枝粉嫩的桃花枝——这样早春时分,也不知他从哪儿寻到开的如此艳丽的桃花。 风铃撞响,他的笑容比花还要好看。 *** “不要拿他的花!” 雪月从噩梦中惊醒,额头上尽是冷汗。 愣了许久,才慢慢拉好被子盖紧。 父母教会她善良正直,以至于她觉得温柔笑着的人,都不是坏人。哪曾料到不仅是她,就连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没有看透沈轻照此人的本质。 也许他纯良高洁过,曾是个清正单纯的少年郎,可在官场上追名逐利,本心终究是利己。 只知直到如今,他已是完全的人面兽心,不分人鬼。 …… 御书房。 “你难得进宫啊,一回京就扎进狱署司里忙,也不知休息休息。” 皇帝听完寒沧烈回禀事务,没立刻指令,倒是和他聊起家常:“回京后,你就给太后请了一回安,她到现在都还跟朕念叨你瘦得厉害,遭了大罪。朕可告诉你啊,太后跟朕下了令,不许朕再把你外派吃苦,你日前自请去肃北戍边的事,想都别想。” “陛下…… 7.第 7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庆安二十七年夏,送贝叶茶参一对,批办太医尹见苏。 寒沧烈盯着这行小字。 贝叶茶参。尹见苏。 思索片刻,他倏然起身,查阅过药材注解,又翻看一遍总档。 “赵太医。” 寒沧烈走至门边,外面赵太医一直垂手而立等着:“下官在,大人有何吩咐?” “尹见苏大人可在此?” “在的在的。” “传。” 尹见苏来的很快,和赵太医的唯唯诺诺不同,她生的眉眼精致,淡漠疏离,透着一股子冷。 见了寒沧烈,没什么恐惧模样,淡淡行礼:“寒大人。” 寒沧烈抬眸。纵是心底压着忧虑,看见尹见苏,心头依旧忍不住掠过第二次见雪月时的情景。 第一年在宫里过的上元节,皇后娘娘担心他们小孩子闷,叫侍从和护卫带他和几个皇子去宫外转转。 这差事太不好当,人人都悬着心看护太子和几个皇子,对他稍有疏忽,就没看住被人流冲散了。 他忙向前赶着跟上,跟着跟着,陡然被一壮汉提起向反方向跑去。 寒沧烈虽年纪小,却也知道情况凶险,若是真被拐走,茫茫人海搜寻不易,更别说万一碰上性格凶狠的,嫌他累赘要他性命就遭了。 故而一路踢打大声呼救,可小孩子力气如何能比过青壮莽汉,登时被对方蒲扇似的大掌左右开弓掴了两个巴掌,直打的脑袋昏昏沉沉。 自救不成,寒沧烈昏沉间感觉那人又趁乱拎起一孩子,睁着眯缝眼去看: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突逢变故,吓得哇哇大哭。 岂有此理,抓了一个又一个?真是胆大包天。寒沧烈也用尽力气和她一起扯嗓子大哭:“救命!” 有路人看过来: “怎么回事啊?孩子哭得那么凶?” “管一管啦,这样抱孩子可不是要弄疼了。” “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这壮汉不慌不忙:“对不住各位,我家小儿和幺女不懂事,缠着要花灯,不买便这般撒泼。哎呦……家里穷,哪有钱买那些稀罕物件啊。叫各位见笑了。见笑了。” 寒沧烈和小女孩一起大声叫道:“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 “找打你们!连爹都不认了,看回家我怎么收拾你们!见笑……抱歉啊……” 人群里有同情的,也有劝说的,还有同仇敌忾的,但几乎在听到对方的话后都摇摇头走了。 寒沧烈心凉半截,正想办法,忽见不知从哪冲出来一个小姑娘,边跑边反手拔下头上精致的小簪子,拼命往这人屁股上扎:“人贩子!人贩子!坏人坏人坏人!!!” 壮汉一手抱一个孩子,没办法抵抗,被扎的嗷嗷叫,痛的放手转身抓人。 小姑娘灵活躲避,还趁机拔下头上仅剩的两个簪子递给他们一人一支:“别愣着!扎他!!” 寒沧烈立刻加入,只见那方才扯嗓子小女孩也是个巾帼豪杰,三人合力狂扎,几乎将壮汉扎的毫无还手之力。 动静一闹大,大家不由纷纷驻足,怀疑地盯着这边。 下一刻一男人拨开人群,惊魂未定地大喝:“苏苏!爹在这!爹来了……你这畜生拐我女儿!你找死!”他边吼边打,然而没几下,就被刚刚了解真相后义愤填膺的人群挤到外围,众人愤怒狂殴,他伸胳膊也打不着了。 男子作罢,转身一脸后怕抱住那小女孩。寒沧烈认出这是太医院圣手尹太医。 因为紧张女儿,也因为自己双颊高肿,他倒没认出自己。 “胖哥哥,你别怕,坏人已经被打趴下了。” 正发呆时,他的袖口被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 寒沧烈低了低头。 刚才他就认出来这是月儿了——他没见过比她更可爱、更好看的小姑娘。他还等着她带小马驹来找他玩,可一直没有等来。 “胖哥哥你坐这,我看看你的脸,是不是很疼啊?”月儿语气特别温柔,寒沧烈却觉得有些想哭。 哥哥就哥哥,为什么一定要加一个胖? 她是把他忘了吗? 还有,为什么他每次见到月儿,都是这么狼狈?——又丑,又胖,又没用。 是啊,他的脸现在这么肿,她肯定没认出来自己就是之前她相赠玉佩的人。 “这位是……这位是宣宁伯府的嫡姑娘吧?哎呀……伯伯真是、真是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尹太医抱着女儿,连连道谢,“雪小姑娘,敝姓尹,明日必定携夫人郑重登门致谢。” 月儿仰头:“伯伯您不要客气,妹妹没有受伤就好啦。” 顿一顿,她吸吸鼻子:“伯伯,您身上有药味,那个哥哥受伤了,您可以给我一点药吗?”小孩子的认知里,只要叫做药,那就什么伤病都能治。 而尹太医身上还真带了化瘀药膏:“有有有,我家小女时常莽莽撞撞,我都随身带着的……” 雪月拿到药,回身走到寒沧烈身边,小大人般的语气:“看,有了药就不会痛啦,我给你涂,你要乖乖的别动。” 寒沧烈犹豫,小小少年心里不知怎么,不想给月儿看自己的猪头脸。 但她细嫩柔软的手指已经带着药膏碰触他脸颊。 轻轻的,痒痒的。 他绞紧手指,默默打腹稿:月儿,我叫寒沧烈。月儿,我叫寒沧烈…… 只是最终也没说出来。 他还没做好准备,宣宁伯府的人就急急忙忙过来寻人,惊魂未定地把月儿抱走了。 后来,在宫里偶然听闻尹见苏和月儿成了好朋友,他真的很嫉妒。当日并肩作战的,还有他呢。 但握着月儿忘记收回的簪子,心中也宽慰:不认识自己也罢,待他成为像太子哥哥那样的优秀少年,逢人都夸君子之风,端稳持重,届时,月儿所认识的寒沧烈,就不是一个爱哭无能的窝囊包了。 “寒大人。” “……?” 尹见苏又提高音量唤一遍:“寒大人?” 寒沧烈回神,其实他怔忪不过两息,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看向尹见苏,声线冷冽:“尹大人,本官正在重查狱署司旧案,其中有一件事涉太医院,请你不必紧张,如实回禀即可。” 尹见苏点头。 寒沧烈将手中的几本记档放在一旁,手掌覆上,指尖轻点:“半年前,太医院的药材大量失窃,嫌疑人等无论窃取何等数量,皆已归案。但本官查阅记载,发现你曾向纣南侯府送去一对贝叶茶参,但总账上却并无错失。敢问是何缘故?” 尹见苏听完舔了舔嘴唇,启唇片刻,轻讽道:“下官竟不知,寒大人的狱署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清闲了?让大人可以放下那些杀人放火的案子不顾,抓着一个人赃并获的盗窃案纠缠,还能在无数档案中,偏偏揪着一对贝叶茶参不放。” 一旁赵太医冷汗直流,急的跺脚:“见苏啊,大人问你话你要好好回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讲清楚也就是了。你看寒大人这么问你,显然……也没有问责的意思嘛。你态度要端正,端正啊。” 寒沧烈道:“谁说本官没有问责之意,讲不清楚缘由,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赵太医一听,紧忙给尹见苏使眼色:姑奶奶,您在干什 8.第 8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三日后,狱署司传来消息,说是宣宁伯一事已经查明,栽赃之人缉拿归案,宣宁伯无罪释放。皇上听说这件事,还给了一些安抚赏赐。 雪月这颗心终于落地,与沈老夫人提了回家探望之事。 沈老夫人早就有此准备,既然爵位没丢,人情世故上,也不能拘着人家女儿不准回去看,很痛快地答应了:“你父亲这一遭必定受了不少惊吓,你只管安心劝抚着,也替老身向你父母问好。” “是。” 沈老夫人又说:“你似乎……很久没有回过娘家了吧?回去看看也好,多住些时日也无不可。宣宁伯受了委屈,这段时日皇上必定安抚。” 她并不知晓自己儿子对媳妇恐怖的掌控欲。在外,他是京城第一公子,哪里知道他私下如何威逼要挟雪月,故而还很贴心宽限了时日,想着让雪月去笼络笼络,说不准能沾些天家的光。 雪月只等着这话从沈老夫人嘴里说出来:“多谢母亲体贴。既然母亲准许,那我便在娘家多留几日。” “嗯,你去吧……对了。” 沈老夫人神色微变:“高氏有孕被接进府中之事,关起咱们纣南侯府的门,外边没人知道。你应当清楚轻照的意思,在瓜熟蒂落之前都不要声张,况且他在京城的名声素来极佳,你是他的妻子,必要为他好好维护。” 雪月忍着心底翻涌的恶心:“是。我不会和父母提及此事。” “嗯,你父母知晓了,对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事,你晓得轻重就好。”沈老夫人半阖着眼,又开始敲打,“当务之急,是你的肚子要争气。若是不能为我沈家诞育嫡子,老身能容你,只怕列祖列宗也容不得你。” 难得她终于把话说这么清楚,雪月心中有了决断,口中恭顺道:“是,儿媳明白。” * 离开纣南侯府的回家之路,连呼吸都是雀跃的。自与沈轻照彻底离心以来,她便被他禁在府中没回过家一次,早就对父母牵挂不已。 家中一切都好,母亲罗氏早已翘首以盼,见了雪月立刻一把搂在怀中:“没良心的丫头,可想死娘了。” 抱着女儿数落,却不舍得松手:“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你算算,可有一年多了。娘多少次让双玉带话给你,你竟都狠心不听。” 雪月双眼发酸,忍住了对母亲笑道:“都是女儿不孝,以后再不会了,定多多回来看爹爹娘亲。” 雪柏川在一旁道:“就是,有月儿这话就行了,你快收些力气,别闷坏了孩子。” 罗氏不情不愿放开手,来来回回打量,心疼地摸女儿的脸:“月儿,你怎么瘦了?” “哪有。” “怎么没有?你看看咱们月儿是不是瘦了。”罗氏推一推雪柏川让他评理。 雪柏川也心疼:“是瘦了,那日见面我就看出来了。怎么回事?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一定和爹娘说。” 雪月笑道:“是我自己的原因……”爹爹归家已经很晚了,有什么事也不急着现在说,叫他们二人睡不好,便想先哄过去。 但说什么好呢?她不动声色看双玉。 双玉连忙笑着打圆场:“侯爷,夫人,都是纣南侯府的饭菜不好吃,咱们姑娘可是出了名的挑食。这几日……嗯……姑娘挑剔的厉害,也怪奴婢,姑娘一撒娇就忍不住纵着。” “哦……”罗氏点点头,拉着雪月的手无奈一笑,“原来你挑食的毛病又犯了。这丫头,嘴刁的很呢,以前就说过,这将来啊,要嫁一个会烧菜的夫君。哎,当时姓沈的小子可是保证过的,到如今,应该会做不少拿手好菜了吧?怎么还让我们月儿瘦了。” “还好吧,他公务在身,忙得很,”雪月笑着引开话题,“娘亲,爹爹这段日子受苦了,眼下天色也不早了,该让爹爹早些休息。我去厨房看看安神汤炖得如何了。” 罗氏本想让女儿也早些去休息,谁知她说完眨眼一笑就跑了,她只得无奈摇头:“这丫头……一向最惦记你了。” 回头看看雪柏川,他也不吭声。 罗氏忍不住念叨:“伯爷怎么了?可是累到了,魂不守舍的,也不说话。” 雪柏川看了罗氏一眼,起身走向门口,向外四下看了看。 挥挥手让下人都下去,随即关上门。 罗氏疑惑:“怎么了?” 雪柏川慢慢走过来,闷声道:“夫人,我心里总觉得不安。我们月儿,会不会在沈家受委屈啊?” 罗氏一听便上了心:“此话怎讲啊?” “我也没什么实据,只是猜测。你……你也知道,宣宁伯府有大哥时,何等风光无限,可换了我独撑门楣,渐渐败落成这个样子。要不是祖上荫封,我这个伯爷也没几个人给面子。”雪柏川低头搓了搓手,“我就担心,我不争气,连带着沈家也瞧不起月儿,给她委屈受。” 罗氏拍拍胸口:“原来如此,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察觉到什么事。不会的,夫君准是想多了。轻照那孩子,我看不错,性子温和,礼数周到,不会和外人一般拜高踩低的。再说,夫君也不要妄自菲薄,人各有路,妾身不求大富大贵,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官场浮云,何必在意。” “可……沈家毕竟是亲家,岂会也这般想?” 罗氏劝:“夫君是这几日累到了,才这样胡思乱想。便说眼下,你的事情能这么快解决,平平安安的回来,还不是女婿在狱署司出力的缘故?” 雪柏川看了罗氏一眼,目光极其复杂。 “……怎么了,妾身说错了?” “夫人,烈儿回京了,我在狱署司……是得他照顾。” “烈……”罗氏一愣,“寒沧烈?” “嗯。” 静了静,雪柏川叹息:“这也是我另一块心病。许久不见他了,他……很好,真是个很好的孩子。” 罗氏点头:“虎父无犬子,寒大哥的孩子怎会有差。” 雪柏川低低道:“我真是愧对这孩子。当年寒氏阖族战死,烈儿才那么小,以寒雪两家的关系,本该由咱们亲自照料的。可惜,我无能啊……” “若是大哥没有早早病故,或是留下个继承人,也定比我这不学无术的草包强,怎会将宣宁伯府经营得如此惨淡,比之父祖兄长的风光,竟彻底沦为个破落户……连抚养烈儿的资格,都没有了。” 罗氏柔声:“夫君莫要这般自责,烈儿是忠臣遗孤,皇上和太后心疼,本就没想 9.第 9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梦乡黑甜,一夜好眠。 雪月清早醒来,看见的是自己曾经闺房中熟悉的帐顶,雕花梨木拔步床的立柱旁,还有儿时顽皮刻下的痕迹。 眨眨眼睛,心中一片宁静温柔。 这才是她的家。 惺忪几息,慢慢清醒些许,雪月伸手摸摸床头幼时留下的刻痕——明明是只扑棱翅膀欲飞的小鸟,现在看来却像一只呆头鹅。手指抚过那凹凸不平的痕迹,雪月眉眼浅浅弯起。 她很少去想如果当初,平添自己的痛苦。此情此景,心中只装满无限希望与对未来的憧憬——这大约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机会了。 沈轻照这个人,极看重脸面。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霁月清风,他舍不得失去。趁着如今他被困狱署司脱不开身,她便直接越过他,与沈母一同将和离之事迅速了结。 待日后沈轻照归家,无论多么怒不可遏,为了自己的脸面,也不敢为难已经正当和离、再无干系的人。 雪月默默盘算,正好双玉端一盆清水进来给她洗漱。 看她出神的模样,双玉忍不住心疼:“我的好姑娘,一大早刚起来,你便又开始心思不停了。人家都说多思会长皱纹的,你这时时不歇的计划着,没的把自己累坏了。” 她嘟嘟囔囔,一边递来手中干净的布巾。 雪月戳戳她脑门:“好啦,别不高兴了,我不想了还不成吗?笑一个嘛。”她捧着布巾净面,发出的声音有种闷闷的可爱,“要是能万无一失,哪怕多长几条皱纹我也愿意啊。” 双玉摸摸脑门,无奈嗔她一眼,“姑娘,您真不打算对伯爷与夫人说实话吗?” “我拿定主意了,不说。”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委屈?” “双玉,我明白你的心意,如果爹爹娘亲知道我在纣南侯府的遭遇,必定会上门理论,给我讨个说法。可我不想让他们这样做。”雪月思忖道,“爹娘仁善,从未与人红过脸,可沈老夫人不是一个善茬,若是对上,他们会吃亏的。再者沈轻照极善钻营,他官职权力本就不低,又懂得笼络人脉,而爹爹不擅此道,没有结交很好的朋友,皇上面前也说不上话。若是两家撕破脸,我担心沈轻照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会颠倒是非黑白。倘若他倒打一耙,我们家未必招架得住。” 作为雪月身边最亲近的人,双玉深深明白她这番分析有多真实。沈轻照,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虽情况摆在眼前,可总觉得不甘心:“只是这样,也太便宜姓沈的了。” 雪月柔声道:“那也不见得啊,他的性子你也知道,等日后从狱署司回来,见我竟已早早与他和离,还是由自己母亲做的主,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却又不能在人前发作,憋也憋死了。” 双玉点点头,这也对。 雪月微微仰头,望着房梁,目光安宁:“此事,我只求平平稳稳的办成。不必生出口角是非结下仇怨,两家都体面,断个干净,也就是了。” …… 天边阴云渐沉,一片茫茫灰白,看这样子又要下一场暴雪。 罗氏听完雪月的话,险些没拿稳手中茶杯:“什、什么?月儿,怎么忽然之间你要与沈轻照和离啊?” 她茫茫然转头看雪柏川,雪柏川也是同样迷惘,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怎会如此?出了什么事?你告诉娘,是不是沈轻照那小子欺负了你?还是婆母对你不好,怎么忽然提出要和离?” 雪月连忙安抚:“娘亲,您不要着急,不是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其实……几个月前,大夫给我请脉时说我体质虚弱,恐怕难以生养。我听完后未敢声张,又私下偷偷找了旁的大夫来瞧,都是一样的说辞。” 雪柏川和罗氏都俱是一愣,四目相对尽是疼惜,听雪月往下说: “纣南侯府规矩森严,而又人丁凋零。沈……夫君他是沈家唯一的男丁,肩上担着留衍子嗣的责任,沈家嫡系一脉本就无人,而婆母和夫君都极看重此事,仅仅抚育庶子是不够的。故而女儿占着正妻之位,却无法为其开枝散叶,只恐到日后处境日愈艰难,甚至有可能被休弃。倒不如,现在把话说开,两家互相体谅着签了和离书,也不至于以后闹得难看。” “这、这……”罗氏嘴唇颤抖半天,却没说句完整话。 雪柏川亦沉默,想了想说:“月儿,你有没有隐瞒爹娘什么?当真是因为你身体孱弱的缘故?还是说,在沈家发生了什么事?” “对,你爹说的没错,”罗氏这回找回一点思路,忙道,“月儿,要是沈家给了你气受,可定要一五一十告知爹娘,爹娘绝不叫你白白受委屈,必要上门给你讨个公道。” 雪月无奈笑道:“爹爹,娘亲,你们想哪儿去了?真没有这样的事。和离这事女儿在心中反复思量过的最好结果,但毕竟不是小事,才要提前与爹娘说清楚。” “……当真?” “真的,女儿怎会拿此等大事开玩笑。” 雪柏川和罗氏都拧着眉。半晌,雪柏川说:“我还是不太放心。阿忠……” 管家忠叔从门外进来,垂首恭敬道:“伯爷有何吩咐?” “你现在去请个大夫来。” 罗氏在旁补充了句:“要回春堂的马大夫,一直照看咱们府里那个。” 忠叔立刻去办。 雪月收回目光,神色平静。 马大夫很快赶到,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行礼。 雪柏川虚浮一把,关切道:“马大夫这是怎么了?看着没什么精神?” 马大夫嗡里嗡气答:“近日偶感风寒,病势汹汹,医者不自医,让伯爷见笑了……” “无妨无妨,马大夫也是辛苦,来,快请坐吧。”雪柏川跟着落座,拱拱手,“还请马大夫帮忙瞧一瞧小女的身子。” 马大夫点头,雪月配合地伸出手腕。 他取一方干净布巾轻搭在雪月细白纤弱的皓腕上,抬头看一眼,几不可察地冲她点点头。 雪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将尹见苏夸上了天。 见苏出身太医世家,父亲和祖父皆桃李满天下。她又和自己好的无话不谈,所以爹娘绝不知道京城有多少医馆和医者,明里暗里,都是尹家的人。 这一关想过,只能花心思圆一圆了。 马大夫手指切在雪月腕脉上,凝神片刻,一点点皱起眉。 雪柏川和罗氏不约而同悬起心,尤其是雪柏川,他的心思相较之下更细腻些,说不上哪里不对,只是这回见到女儿,总觉事情没她所说的那么简单。 ——如若她身体无恙,那必定是在侯府受了说不出的委屈,又因乖巧懂事不想让他们担心,而默默隐瞒。 他自己窝囊一辈子也就罢了,可若女儿受委屈也不能为她讨个公道,他这父亲当的就太不称职了。 雪柏川紧盯马大夫表情,他半天还不说话,实在忍不住心中焦急:“马大夫,如何了?小女的身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也不知尹见苏怎么交代的,马大夫苦大仇深收回手,瞅着雪月。 雪月背着雪柏川夫妇,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马大夫叹了口气。 罗氏心一颤:“马大夫,这到底什么情况?” “伯爷,夫人,此事您二位要有个准备,令爱的脉有气血不足之象,且比常人更虚弱些,只怕是很难调养……日后大概子嗣上……艰难。” 罗氏肩膀塌下来,脸色发白,“那……那寿数……” 马大夫忙说:“此事不必担心,只是难以生育,寿数无碍的。” 雪柏川夫妇的脸色都和缓一些。 雪柏川顿了顿:“好,辛苦马大夫了,阿忠,你去送一送。” 大夫走了,雪月见父母还都沉默不语,柔声哄道:“爹爹,娘亲,你们不要担心我,此事能尽早解决也不坏啊。就让女儿在你们身边孝敬你们不好吗?还是说,你们嫌女儿丢人,不想让女儿回家了。” “胡说,怎么可能,爹巴不得你不嫁人呢。”雪柏川下意识说出了真心话,舔舔嘴唇,“只是……只是怕你心里难过啊。” 罗氏也说:“是啊,月儿,这么大的事,如今轻照也不在家中,是不是等他回来了细 10.第 10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寒沧烈心头压着事,连续几夜都不都好梦。 循环往复,尽是放不下忘不掉的前事。 一会是皇伯父与皇奶奶争执:“什么不求成国之栋梁只求安安稳稳,母后心疼孩子也该有个限度!他是什么随便人家的孩子么?他是寒家忠烈的血脉!若是平庸一生,朕如何向寒将军交代?难道要让文武百官,都看着他的儿子碌碌无为吗?” 皇奶奶疼惜不已:“好好的孩子,无父无母已经很可怜了,瑶色大了,有主意,哀家管不住,难道一定让烈儿也去负担那些护国之责吗?皇帝的将军,就这么不得不多烈儿一个?让这孩子平安富贵,日后挑个好姑娘,成个家,安安稳稳无忧无虑过一辈子不好么?” “朕不同意!寒将军夫妇皆是人中龙凤,二人为国死战,留下的血脉朕岂能不悉心管教?若是日后烂泥扶不上墙,朕百年之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夫妇?!” “皇帝爱说自己也罢了!不准说哀家的烈儿烂泥扶不上墙!他聪慧敏思,哪有皇帝说的那般不堪!” “既然如此更该用心栽培!赵德全!把孩子带上回扶政殿!” 皇奶奶勃然大怒,正要开口,他连忙扯扯她袖子:“皇奶奶,烈儿愿意去,烈儿愿意和皇伯父学本领。盼日后能如父母兄姐,护国疆土。” 梦境兜转,他诗书骑射无一不头筹。明朗张扬的少年郎,明珠扫尘,耀眼夺目。 国子监里,太傅满目郑重:“此子天资不可限,难得之才,实乃天佑我朝啊。” 腐.政难除,皇伯父在如山折本后脸色深深疲惫:“烈儿,朕想请你……帮一个忙。朕实在是没有旁的办法了。” 那些血流淌在踏玉台的土地上,尚有干涸的一天,但在所有人心中,却始终难以磨灭。 “阳间人屠……” “嗜杀成性……” “金刀恶鬼……” 场景变换,九五至尊的男人背脊佝偻,愧疚掩面:“烈儿……朕亏欠了你……朕亏欠了你。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听母后的话,让你做个富贵闲散公子……也不叫你受这样的折磨……” 皇奶奶心疼垂泪:“哀家的烈儿……可怜的烈儿……” 而他始终一遍遍安慰别人:“没关系,真的不打紧。” 是的,公道自在人心,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口舌利剑刺在身上,犹如无物,他通通不在意。 所有的痛都在那个他冲出家门的暴雨夜。 后知后觉的一刀一刀,捅的他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烈儿……对、对不住啊……叔父不知道你、你这孩子怎么把那婚约放在心上了……那就是一句玩笑话罢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提过,我、我也没想到你如此当真。” “对不住,烈儿,叔父愧对你爹爹。我们家月儿,已经和沈小侯爷定亲了……” 寒沧烈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梦境残碎,竟也几乎过了半生。 窗外冬寒凛冽,素月高悬。 他再没有睡意。 披衣下床,坐在窗边向天静望:那不是他的月亮,但只要他想,便可以伸手摘下,独拥瑰宝。 可只怕即使他能做到疼宠入骨,那月光,也会因不喜而黯淡。 她一点都不喜欢他。 手边残茶已冷,他还是给自己添了一杯。冰凉的寒意顺着喉管流进肺腑,又带走一分本就不多的温度。 没用。 寒沧烈弓起身子,借用双臂的力量按压抵抗忽然而起的心脏绞痛,闭着双眼,半晌自己低低笑出声来。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就是这么痴,他认了。 强压下心中剧烈灼烧的贪妄:他从来没为难过月儿,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 蒙天子亲传,识世间大道,礼与法早已浸润身骨。那些有悖人伦的念头,就让它在黎明到来之前,在这浓夜中烧成灰烬。 他只给沈轻照最后一次机会,唯这一次。 …… 安抚好爹娘,第二日傍晚雪月回了纣南侯府。 事情都已经盘算好,所以雪月并未耽搁,直接面见沈老夫人,对她一五一十陈述自己的想法。 沈老夫人一听,身子微微坐直:“这是什么时候诊断出的事?” “大约两三个月前吧,兹事体大,事关侯府子嗣,月儿不敢不上心。又选了几个大夫反复看过脉,都是同样的口径,这才彻底灰心。” 雪月温声道,“事实既定,这样的要紧事怎敢欺瞒母亲,更不敢忝居正妻之位,令候府嫡系绵延断绝。” 沈老夫人微微垂下眼皮,沉吟不语。 见她沉默,雪月倒也不着急,只做柔顺的姿态等对方再开口。沈老夫人与沈轻照这对母子性格很相似——狠得下心,但又很在乎自己的名声。 片刻,沈老夫人与身边的张嬷嬷不动声色对视一眼,转而对雪月微笑:“月儿,当年轻照这孩子在江州惊马,一个人重伤在山上,幸亏得你搭救,才保住他一条性命。这救命之恩,母亲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才是。没想到,后面竟有缘分嫁于我沈家为妇,简直令我欢喜的不知所措。” 雪月轻轻握住自己袖口,手指不自觉发力,面上维持着得体微笑。 “你与轻照成亲这三年来,将侯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我这个做母亲的看着,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况且,你们夫妻二人也恩爱,这忽然说和离……这不是让我这把老骨头伤心吗?” 雪月沉吟。眼角余光见双玉微微向前一步,似要开口,不露声色按住她。 ——今日是来清清白白做了断的,没必要闹的难看。总之也是最后一场戏了,她演好就是:“月儿知道母亲疼我,也懂您的为难。但是,沈家本就嫡系一脉单薄,月儿惶恐,实在不敢承担断后这样的大罪。和离之事乃是月儿真心考量,绝无任何怨怼埋怨之意。便是日后断离沈家,也会日日祝祷,愿纣南侯府子嗣繁荣,长盛不衰。” 沈老夫人低头叹了口气,用帕子轻轻拭去眼角泪水:“你这样好的孩子,怎么就如此命苦呢?年纪轻轻……” 抹了半天眼泪,一脸疼爱道:“这样大的事,你这几日回娘家去……有没有与你爹娘讲过?” 终于进入正题了,雪月垂首:“自然是讲了。” “连我听了都这般难过,你父母怎么受得了?你……你有没有缓和一些,是怎样与他们说的?” “便是今天和母亲所说的这些,没有再说旁的。爹娘听闻我的遭遇,也知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除了惋惜,也无他话可说。” 沈老夫人点点头。不动声色舒了口气,拿起手边茶盏低头喝一口:“他们知道……这也好,免得我还要琢磨着如何告诉宣宁伯夫妇这样的伤心事。他们就只有你一个独女,疼的眼珠子一样,若真日后问起,我都不知该如何向他们二位交代啊。” 雪月微笑道:“请母亲放心,父母那边我已经安抚好了。今日便是得了父母首肯,才回来与您商议的。日后一别两宽,两家也不会失了彼此的体面。” “难为你了,你这孩子什么事都想得这么周到,也不说多为自己考虑考虑。说来说去,都是我们沈家没有照顾好你,你若有什么委屈,今日一并,对母亲说个痛快。” 雪月就知道沈老夫人绝放不下这层顾虑 11.第 11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阿新看沈轻照脸色巨变,咽了咽口水,惶恐道:“您、您在府中安排的各处监视之人向小的来回报,说是夫人刚刚从宣宁伯府回来了。” “这么快?”沈轻照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只若有所思轻笑,“我以为她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定会多住一些时日。” 阿新哪里捉摸得透主子的心思,低着头往下说:“夫人一回来,便直奔老夫人那里,她说……” “说要与我和离对吗?” “呃……对,对是对,只是夫人她也有难处和委屈的,”阿新搓了搓手,他日常见公子和夫人感情很不错,更何况夫人心性善良宽和,对待下人都很温柔,他忍不住为她辩解一句,“夫人说,是因为大夫诊断出她……她此身不得生育,为了咱们纣南侯府嫡系子脉着想,才不得以提出和离的。夫人……她也很苦命。” “不错,她的命是苦。”沈轻照不咸不淡道了一句。 阿新不解其意:“公子,您吩咐过,一切有关夫人之事都要务必盯紧,事无巨细向您禀报。小的得知此等大事,便立刻来向您回禀了。不知您……您有什么打算?可要小的传个信儿回去吗?” 沈轻照皱眉:“传信?怎么难不成她们一刻也等不及,这便签署和离之约吗?” “是……是啊。” “荒唐!” 沈轻照肃然起身,长袖一轮,连带桌上一摞文书摔的七零八碎:“她们竟此刻就在签和离书?!你方才怎么不直接说!” 阿新吓坏了,完全没料到沈轻照忽而如此怒不可遏,吓得“扑通”跪下:“公子息怒,小的的确一刻也没敢耽搁啊,听了信儿便马不停蹄跑来告诉您,您若是不舍得夫人,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话一出口他就自己掌了个嘴:满府上下谁不知道,公子现如今被寒大人拘在狱署司,那是……那是不得回家的啊。 这可如何是好?阿新满脸愁容,不安看了眼沈轻照。 沈轻照脸色阴沉如水,侧颜冷酷,不知在思量什么。 阿新试探着颤巍道:“公子有令在身,不方便……不如,手书一封,小的拿回去给老夫人和夫人一看,她们……” “不必了。” 阿新愣住。 “我亲自回去。” “公、公子……万万不可啊!您在这里查案乃是寒大人下的令,您可不能想错了路啊。” 沈轻照道:“母亲不喜月儿,此事正中她下怀,只凭区区书信,如何动摇得了母亲。” “哎呦!便是您把夫人捧在心尖尖上,也不能如此不顾自身啊,寒大人的手段,满京城谁不知道?您这一回去可就是公然背令,若是惹得他不顺心——他手里那把刀、还有掌握的权利……可都不是开玩笑的啊!” 沈轻照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下一刻,他陡然踢开阿新,低喝:“他有这么了不起吗?他的名声不过是因为杀孽太重,到底是令人敬仰还是叫人厌俱,人人心中都有数。更何况,若不是攀附皇家,他自己又有多大的本事,能有如今这样的权力?!” 阿新被他踢开也连忙爬起,抱住他的腿:“公子!慎言啊!您若心中不痛快,尽管打骂小的,可千万不要在此地宣泄如此言语。” 沈轻照冷漠道:“你慌什么。我没有说错,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他能因为这几句话就斩了我的首级不成。我再不济,也是世封的纣南侯,监察院正三品官阶。” 阿新欲言又止。 “今日,我便偏要回府。寒大人再怎么不讲道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手下承受失妻之痛吧。” …… 雪月眼见着沈老夫人按了印,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不由隐隐雀跃。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张嬷嬷捧起沈老夫人已签印完毕的和离书,迈着碎步走到雪月面前,堆笑道:“就让老奴最后一次伺候夫人吧,请夫人签印此书。” 雪月二话不说接过,细白指尖按在红泥里蘸匀,正抬手按下,下一刻门外一阵喧哗。 她心头本能划过一丝不安。 眉心微蹙,连忙不由分说将手印按在和离书上——无论有什么变故,她只拿着她的和离书走人便是。 然而疾风掠至,陡然间她费尽心血得来的和离书被人劈手夺去。 雪月抬眸,脸上血色瞬间褪了干净:“你……你怎么会回来?你还给我……” 她伸手去抢,沈轻照却将其高高举起。 “闹够了么?”他嗓音含冰,“我已经琐事缠身,你还要给我添乱。” 雪月怎么也够不到,视线里那脆弱纸张在他铁掌下揉成了一团:“别——不要……” 沈老夫人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怔到此时才回神:“轻照!你这是做什么!别不懂事,先将和离书给我!” 真是有口难骂她这痴心儿子!难得今日她顺心,这般顺利地弃了雪月给陈三姑娘腾地方,她不知有多舒坦——十个不成器的宣宁伯,能比的上一个礼部尚书给沈家的助益大么? 样样如意,偏这混小子蒙了心! 沈老夫人不想已经成事的结果生变,声线冷厉:“我的话你没听见么!还在胡闹什么!” 沈轻照没理会,下一刻,他面无表情撕碎手中白纸黑字。 雪月眼睁睁看着自己争取到的自由转瞬化为碎片,片片飘落在地,霎时脸色惨白如纸,只觉那抹碎屑上支离的红印,是自己的心头之血。 沈老夫人大怒:“逆子!你撕它做什么!你知不知道——” 沈轻照扬声打断,对着四周:“不相干的人都滚出去。” 这场面谁愿意留下,仆役们如释重负纷纷连滚带爬往外跑。 只有双玉没动,双眼含泪,见变故陡生破灭姑娘的希望,一颗心都要心疼坏了。 沈轻照侧头,阴冷看着双玉:“滚。没听到我说的话么?” “你到底要干什——”双玉含着哭腔冲上来,却被雪月紧紧拦住。 “出去吧,双玉,先出去,”她声音又低又破碎,“听话,走远一些。你别在这里,你不想让我被人拿捏软肋是不是?” 双玉手足无措,最终在雪月恳切的目光中,咬牙流泪退出门外。 屋中只剩他们三人,沈轻照面无表情大力扯着雪月细瘦的手腕,阔步走到沈老夫人面前:“母亲恕罪,儿子今日背令也要回来,就为儿子不能失去雪月,请母亲不要再擅作主张。” 沈老夫人气的脸色通红:“你……你……” “母亲不必动气。儿子今日,便跟您说句亮话:雪月生是我沈家的人,死,也是我沈家的鬼。母亲若是看上了陈三姑娘,也不必定要休了儿子的妻子。”沈轻照眉目阴鸷,口不择言,“为一个舍一个算什么。贬妻为妾,两全其美,方是上策。” 沈老夫人一拍桌子站起来:“住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这儿子平日里也是个沉得住气的,怎么能口不择言到如此地步。但凡雪月没有家世,那也罢了,可人家到底是宣宁伯的嫡女。就算宣宁伯再不济,真闹起来,他放言要将人家伯府嫡女贬妻为妾,他能讨得了什么好处! 沈轻照笑了一下,侧头看雪月。 她从方才就一直挣扎不休,拧的细嫩手腕全是淤青也不停,眼中含泪,却倔强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而目光里,仍看不见一丝屈服,是他最讨厌的神色。 沈轻照端详雪月,口中话却是对沈老夫人说:“儿子只是向您明志,话说的出口,就不怕让人知道。儿子身边没有谁都行,但是不能没有月儿——无论她以什么身份留在这,妻也好,妾也罢。” “所以还请母亲在儿子不归府的时候,多多看管您的媳妇,让她安心在家,莫要生出任何旁的心思,给儿子添麻烦。” “还有,从此刻起,她不准再踏出大门一步。母亲可要替儿子上心。” 沈老夫人瞠目,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温润如玉的儿子说出来的话。 12.第 12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一路上,沈轻照手劲极大地拉扯雪月,目光很平静,却好似内里隐隐蕴含风暴——那是他平时温润在外的脸庞上决看不到的神色。 雪月因跟不上,发髻微微散乱开,不断挣扎,可也只是被拽着踉踉跄跄向前走。 院门口下人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但都知道太不寻常,纷纷低头躲避,只恨不得自己瞎了。 沈轻照不言不语,大步跨过门槛同时一把扯住雪月进来,回手狠狠摔上门。 “砰”地一声,门里门外隔绝出两个世界。 屋中没有点灯烛,黑的不见一丝光亮。空气中,好像有令人窒息的水位渐渐上涨,拖着人绝望浮沉,而看不到任何生还的希望。 雪月一步步向后退。慌乱中磕碰到桌角,桌上不知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呵。” 黑暗中一声轻笑,下一瞬光亮大盛,沈轻照年轻的俊颜在烛光下显露莫名的狰狞。 他收起火折子,将烛台放回原处。 “月儿,我记得我嘱咐过你。”他一步步向她靠近,“不要试图做一些可笑的争斗,我只不过是让着你罢了。你当真以为,我不在府中,我就不能得知你的这些小动作?” “哦……你也知道,你很清楚我会监视府中的一切。只不过,你觉得有寒沧烈的命令压着,你就有护身符,就觉得我不敢回来是不是?” 雪月背脊抵到了墙,冰冷坚硬的触觉令她浑身一激:“沈轻照,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沈轻照不以为然,继续闲适迈步:“否则呢?” “我为什么不能,我是你的夫君,是你在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 雪月努力让自己不要发抖的那么厉害,一脸决绝拔下头上唯一的发簪,半数乌发流泻散下,合着她的目光,整个人柔婉又刚绝。 尖锐的簪头冲着沈轻照,她干脆撕下所有面具:“你若碰我丝毫,我就杀了你。” 沈轻照哈哈大笑。 笑够了,他歪着头,露出一点货真价实的疑惑:“月儿,以你的身手,你能杀得了我么?” “我就算要不了你的性命,我也可以抹杀你的名声。沈轻照,你不要以为宣宁伯府不比当年风光,我们就只能任人欺凌无法反抗。我不会,我爹娘也不会。” 雪月紧紧握着簪子,簪身冰凉,硌压柔嫩的掌心:“我本想息事宁人彼此放过,可是你一再辱我,竟想将我贬妻为妾,你做梦——事到如今,我决不会再与你装作相安无事,别说是妾,就是我的尸体,都不会再与你沈家有任何关系。” 沈轻照很有耐心地听完,神色始终不变:“月儿,你这是宁死,也不愿再与我在一起了么?” “是。我宁愿死。但在我死之前,我一定撕开你伪君子的面具,让你身败名裂,永远无法在京城立足,”雪月微微仰头,神色不屈,“除非你现在就了断我的性命,否则我必定说到做到!” 沈轻照目光一厉,猛然扬起手—— 雪月看在眼中,不躲不避,微微垂眸,甚至心中不那么害怕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落下来,沈轻照渐渐勾唇,扬在半空中的手指一根根收拢攥紧,用力到关节泛白: “月儿,其实你心性纯善,纵然有几分聪慧,和我的手段比,也是不够看的——这个时候,你就不必激怒我了。你的夫君不是傻子,你为和离回来,却惨死今夜,别说宣宁伯不会善罢甘休,只怕,都要上达天听了。” “同样的,我也不会那么愚蠢,在你脸上留下伤痕,反倒给你借题发挥的理由。”沈轻照手慢慢落下,轻羽一般刮过雪月脸颊,被她厌恶闪躲也不生气,“当年初见,你懵懂可爱如白纸一般,为夫从来没教过你这些心计,你自己竟也谋得到如此地步,也算叫人叹服。只是月儿,算计的时候要注意不要伤害自己,那是下策。” “吾妻甚美,若是损伤了容颜,可真叫人心疼至极。” 雪月难以置信望着他:“沈轻照,你别恶心我了。你要么滚,要再说这些下作话,今日你我之间定然要死一个。” 沈轻照舔了舔嘴唇。 抛开此刻心中翻涌的怒火与烦躁不谈,他是真的喜欢她。更遑论她现在倔强清丽,当真美的惊人。 念头微转,沈轻照启唇道:“——” “你想用双玉威胁我是不是?”不等他说,雪月先一步淡声道,“我劝你立刻将双玉送回宣宁伯府,来此之前,我已经和忠叔交代过,不论此行结果如何,双玉今晚必定回府。若是她没回去,那便是生出意外。” “……什么?” “你若不信,可以试试。” 沈轻照打量她:“你早有准备今晚未必能与我成功和离?” 雪月漠然道:“面对蛇蝎,自然要做万全准备。满府都是你的人,你又没有底线,焉知不会抗命回来?” “好算计啊,月儿,”沈轻照摇头笑道,“我不回来,你拿上和离书走人,我回来了——你觉得寒沧烈能怎么罚处我?” 他声线陡然一沉,“你以为,他真会能动得了我?” 雪月懒得和他辩这些:“你放了双玉,若是敢伤她、若是碰掉了她一根头发,我定要你追悔莫及。” 沈轻照紧紧盯着雪月,心中疑云遍布,却渐渐偏向她说得是真的。 在纣南侯府,她只有双玉一个软肋,用其威胁实在太得心应手。她心知肚明这个弱点,提前谋划也无可厚非。 沈轻照慢声道:“可方才在母亲那里,她已知你有不妥。若放她回去,岂非是放虎归山,反倒惊动宣宁伯么?” 雪月道:“你若不放了双玉,一个时辰之内便会惊动我爹娘。” “你明明知道,惊动岳父岳母也是无益的,他们在我面前,可未必讨得了好,你就不怕我口无遮拦,你父亲身体受不住?” “若真到那一步,你再也留不住我。沈轻照,你还是想想自己的目的吧。” 沈轻照点点头:“好吧,我明白了,我们各退一步,我放人。不过,我该想想与她叮嘱些什么,叫她回去后也乖乖闭嘴。免得岳父岳母一把年纪,还禁不住折腾。” 雪月闭了闭眼,随他 13.第 13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沈老夫人是最先收到消息的。 儿子怒气冲冲拉着媳妇走了,她自己好半天没回过神。下人们也面面相觑,喘气儿都轻了些。 愣了半天,听外面传狱署司来人了。 门房过来,外面的人没敢直接禀报到沈轻照那里,便先报给老夫人。 一听沈老夫人坐不住了:“他、他竟然亲自上门?消息可靠吗?确定是来咱们府上找侯爷的?” “回老夫人,千真万确啊……” 沈老夫人“啪”地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指着张嬷嬷急道:“我就说这混账脑子发浑!好好的,他做什么一声不吭跑回来?!想要什么,传个信儿知会一声也就是了!这可倒好,栽到那金刀恶鬼手里——人家现在亲自上门来找他了,他能讨得了好去?!” 张嬷嬷心里也慌,尽力安抚:“老夫人就消消气吧,侯爷年轻气盛,这不也是……不也是为了夫人吗?若非如此,怎能让您知道他对夫人的重视呢?” 其实她倒是想说,若不亲自回来,仅凭书信,老夫人又怎会乖乖听侯爷的话。这可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病,难得根除,轻轻巧巧的书信能起什么作用? 沈老夫人长叹一声:“我真是老糊涂啊,竟没看出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水这么深。看他们方才的模样,也不像是恩爱不疑。想来能让轻照如此头脑发昏,那雪氏说不准……说不准……” “你说,她会不会就是奔着和离去的?” 张嬷嬷“哎哟”一声,“老夫人,这个时候了,哪还顾得上这些。咱们得想个法子,先把外边的司尊大人,内阁宰辅打发了才是啊!” 沈老夫人摇头苦笑。张嬷嬷一连说了两个名号,足以证明,那人岂是那般好打发的。 “此事,到底是轻照理亏。他在人手底下做事,有令在先,他却无视违背……” 张嬷嬷辩解:“可那命令,也实在太不近人情……” “那又如何?谁让他是寒沧烈!”沈老夫人怒道,“别说外边那主儿自己心性手段本就了得,皇上和太后更是把他疼得比皇子还尊贵,我们沈家万万开罪不起……若是今晚轻照被他灰溜溜提回去,以后,还称什么京城第一公子,怕是要名誉扫地了!” 张嬷嬷脸色发白:“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你吩咐人,去后面传个话。让轻照先不要露面。我去会会寒老将军这好儿子,”沈老夫人双眼微眯,“我们两家虽交情浅薄,但我毕竟是他的长辈,我出面,他总该给几分情面。所幸轻照所犯也并非什么大过错,若能在今夜悄无声息化解了……说不定,还能结一个善缘。” 沈老夫人一边说,一边扶着张嬷嬷手步伐沉重地向外走。 清冽晚风吹拂,掀起一股钻心的寒冷,皮肤上浮现细小战栗的疙瘩。 张嬷嬷托着沈老夫人的手,最先感觉到她这股无声的颤抖。不由心中长叹一声。 是啊,即便嘴里说的话再稳当,心里也打怵——那可是寒沧烈啊。 情面这两个字太薄。 他若是看得上眼,当年的踏玉台,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老夫人,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这时候还有什么忌讳。沈老夫人道:“讲。” “您说,这寒大人当真是因为铁面无私刚正不阿,才做到如此地步么?他扣留咱们侯爷,本就很不通情理,侯爷这么长时间也才回府一次,他有家有室,偶尔这么一次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亲自上门拿人呢?” 张嬷嬷没敢说的太直白,但沈老夫人听明白了,当即嗤笑一声:“你想多了,他寒沧烈是什么人物?就是尚公主也使得。怎么会把一已为人妇的残躯败体放在心上。” “是,奴婢、奴婢也只是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沈老夫人道:“你也太小瞧他了。寒沧烈,他弄权谋势,是个人物。怎么看也不像儿女情长的男子。” 张嬷嬷道:“这倒是。奴婢只看此事太反常了,毕竟寒家和雪家十几年前,可是交情不浅啊。” “……他不在意也罢了。”沈老夫人若有所思,慢慢停下脚步。 沉吟片刻,唇角慢慢浮现一丝老辣的微笑,“但他若是在意,那事情反而好办了。” …… 寒沧烈并未下马,手里随意松扯缰绳,长睫低垂,侧颜冷峻。 眼尖的人能认出来,他□□的马就是当年寒老将军留下的战马:一匹通体黑亮,高大健硕的汗血宝马,十年了,依然带着扑面的杀伐之气。令马上之人仅仅随意坐姿,也显露孤高纵横之态。 沈老夫人走出府门,见寒沧烈端坐马上,心中便觉不妙。 看见他腰侧金刀,更是险些两眼发黑。 情面?此人哪有半分晚辈之态。 她不愿就此落了下乘,硬扛着没吭声。却没想到寒沧烈也真坐得住,同样一言不发。 两边没人说话,这场面总要撑下去,杨悫硬着头皮站出来:“狱署司深夜惊扰沈老夫人,得罪了。此行乃是缉拿擅自外出的在司人员,请老夫人不必惊慌,安置歇息即可,莫要在这寒风中冻着,伤了贵体。” 沈老夫人启唇,忍了又忍,终是不悦道:“狱署司虽为最高级别的权责之司,但也总该敬畏于礼法之下。难道这就是寒大人的礼数?” 闻言,寒沧烈掀了掀眼皮。 对上那漆黑的目光,沈老夫人不动声色,微微颤抖的手却暗暗缩进袖中。 寒沧烈道:“沈老夫人,寒某来此,讲的是法不容情。本也不是来讲理的。” 沈老夫人一噎:“寒大人虽为公事,可此时到底是夜深人静,不宜弄出太大动静惊扰四邻。老婆子也见不得这样大的手笔,没得吓坏了府中诸人。不如大人先行回去,老身立即吩咐那不孝子向您负荆请罪,保证跟着您的脚步进狱署司,绝不耽搁。” 寒沧烈道:“寒某亦不愿打扰,带了人便走。” 沈老夫人商量:“其实……老身那不争气的儿子,也并未犯天大的罪过。大人如愿意赏脸,不如进门稍事歇息,老身这便叫那张狂小子给大人敬茶赔罪。”只要不在外面现眼,便是给他寒沧烈磕几个头,这事能揭过去,她也认了。按着儿子的脑袋也要把这事处理妥当。 寒沧烈道:“时间紧迫,便不踏足贵地了。请老夫人莫再纠缠。” “寒大人……” “纣南侯府的脸面是靠老夫人撑起的么?您不想难看,可寒某觉得,此刻老夫人独站门庭,纣南侯府的脸面已经很难看了。” 沈老夫人尽力压住气。 到底是天家养出来的人,性子底色裹了一层孤傲。这才几句话,他竟已经没什么耐心了,话这么难听。 对方讲话硬气,专挑人脸皮最薄的地方挑。沈老夫人见已经挂不住面色,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寒大人当真是因为小儿今夜擅自外出的缘故,此时此刻才这般咄咄逼人吗?大人心中在想什么,老身不得而知,只是,若是因为过往的梁子……大人如此行径,可算是公报私仇,那么到了皇上面前,老身也要讨个说法来。” 寒沧烈目色未改,唇角扬起一丝泛冷的笑:“什么过往的梁子,寒某愚钝,请老夫人言明。” 这还需要言明吗?他们两家,能有什么梁子! 既然他这么装傻,那反而证明有戏,沈老夫人索性豁出去:“若是你还惦记着过去的姻缘被我们沈家截了道……大人有大人的刑法,纣南侯府自有纣南侯府的家法。” 话说到此也就是了,对方听得明白就好。即便这般模棱两可,大庭广众之下被人一再打压不得已身段如此卑微,沈老夫人这老脸就仿佛面皮被撕下来般火辣辣的。 但只要管用,踩到他的软肋,那也值得。 沈老夫人双眼如炬,死死盯着寒沧烈。然而,他听过方才那些话,神色始终淡淡的。 那张英挺俊美的容颜上,没露出自己想看见的担忧或焦急。连最细微的一丝裂痕都没。只微垂眸,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摩挲手中缰绳。 片刻,他才如同被逗笑般,很突兀低笑一声。 旋即仰头哈哈大笑:“沈老夫人,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们沈家的人,沈家的事,有什么家法、想打想杀——跟我寒沧烈有什么关系?” 14.第 14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沈轻照抿唇,低声开口:“寒将军,在下并无对狱署司、对司尊大人不敬之意。” “我有啊。” 寒瑶色瞥一眼寒沧烈,“狱署司的规矩,是寒四一手改出来的,我本就看不上眼。但因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懒得挑。” “狱署司成立时,本就是从皇家金吾军中分出的一支精兵,行的是军法,奉的是军令。寒四这几年,循着京城惫懒刁滑的习气,将严正规矩改的绵软无力,那也罢了。今日我既在这,便一并正一正这歪风邪气,”寒瑶色漫不经心道,“敢问沈侯爷究竟是因何惹得我弟弟这么大的手笔?若是他有失公允,今日我便当着众人的面扒下他一层皮来。” 她说话时场面就静的出奇,话音落地后,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在场之人除了寒沧烈,几乎全把头低下去了。 沈轻照后背隐隐沁出一层冷汗:寒瑶色一番话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就差把“护短”两个字写在脸上。偏偏又滴水不漏,一点空子都钻不得。 局面发展到如此地步,怎么办?该如何收场? 寒沧烈来,他顶多受些活罪。而寒瑶色一开口便是军法。 军法是什么?违逆命令在军法里,只有死路一条! “沈侯爷,我在问你话。” 沈轻照心念电转,低声道:“我……我……请寒将军体谅,寒大人命在下长居狱署司彻查以往的案子,在下一直牢记在心不敢忤逆。可是今夜事出有因,在下……” 他一咬牙,隐忍道,“纵是家事,为了解释清楚不至于蒙骗二位大人,在下也不得不说了。” 沈轻照上前两步,寒风吹拂他单薄衣衫,他脸上尽是一片茫然的痛苦之色:“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正是听闻府中生出巨变,爱妻雪氏,原已……诊出不育之症,她心思单纯善良,担忧沈家嫡脉难继,竟要与我和离!闻听此事可还了得?家母……家母为我沈家操劳了一辈子,早已习惯万事先以沈家利益为重,我只怕母亲一时想错了路,将此事答应下来,我岂不是痛失爱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说的伤心,竟至于膝盖一软:“寒将军,寒大人,在下知道违逆命令实乃不该,可是若不回来,只怕此刻内子便要傻傻地承受委屈,自请下堂。我与她年少夫妻,两心相许,情谊深厚至死不渝——若是失去了,实在是摧心折肝,生不如死啊!” 寒瑶色听得凝眉,侧头瞧一眼寒沧烈。 他还是那副表情,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她作为他亲姐姐,心底却落了一层触目惊心。 沈轻照说话时,寒沧烈一直盯着地上一处裂砖。直到他话落片刻,才抬头,目光利如鹰隼。 “此话当真?” 沈轻照道:“千真万确。” 寒沧烈凝视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立刻反应过来,顺着沈轻照搭好的台阶:“是……是有此事,这、这原本,倒也是叫这孩子说准了……老身险些答应了媳妇的请求。但见自己儿子如此情深难舍,那还有什么可说……” 寒沧烈又静默不言。 “原来如此,”寒瑶色接过话头,笑笑:“这倒是本将军常年在外,京中之事知之甚少,不成想沈侯爷竟是如此深情之人。” 沈轻照面色惭愧:“叫将军笑话了。” 寒瑶色不再说什么。 其实大家都很明白,今日便是他们姐弟偏要和沈轻照过不去,于法道上,没有半点说道。他们当然可以处置沈轻照。 可是于情理上,可就要另当别论了。 沈轻照这一番说辞,满腔苦衷,占尽了“人之常情”这四个字的上风。 甚至于,他为了护妻弃自己安危于不顾,更是要传成一段佳话了。 寒氏姐弟都不说话,沈老夫人瞧着大有松缓,忙继续添补:“老身这不成器的儿子着实叫人笑话,难得他一片痴心。但礼法不可废,这小子是该好好教训,待会老身必定狠狠赏他一顿家法。这话说回来——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是可恨又可怜。两位大人今夜也实在辛苦,若不嫌弃可进府歇息,赏个脸,叫我们好生招待一番。毕竟给二位添了许多麻烦,我们侯府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不必了。” 寒瑶色向寒沧烈看去,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寒沧烈身上。 寒沧烈平静道:“或许旁人的心是肉长的。本官的心,是铁打的。今日前来只为拿人,有错必罚。无论何种说辞,都绝不会动摇此心半分。” 沈轻照听得呆愣——他寒沧烈,真的半点名声都不要么? 他是人么? 好一会,沈轻照忍气笑道:“寒大人,下官自是有错,不敢不认。无论大人怎样惩罚都好,只是能否宽限这一晚上的时间,让下官安慰家中爱妻?此情此理,请大人能够宽容一二。” 寒沧烈不置可否,拇指微微用力,顶开刀柄,寒铁冷刃一声“嗡”地细微铮鸣。 金刀。 那把索了上百人性命的金刀。 沈轻照脸都有些扭曲了:“寒大人,莫非你还敢杀人不成?” 寒沧烈道:“你再违逆顽抗,我的确会杀人。” 沈老夫人惊道:“寒大人——” “老夫人不必再说了。这么多年,老夫人可曾听说有哪个人,在本官面前求来了半点和软?” “沈轻照自作聪明令我二姐走了一趟,这笔账回头一起算。话说到这,本官索性就说的更明白些——今日是二姐未曾插手。即便她真的开口要求,当我寒沧烈会听半个字么?” 寒瑶色微微一笑,心道,他娘的。 寒沧烈耐心快尽:“沈轻照,你现在自己走出来,本官不绑你;若再磨蹭,颜面和性命,今晚你得丢一个。” 颜面和性命今晚得丢一个?不知怎地,沈轻照蓦然想起雪月方才对自己说的“要再说这些下作话,今日你我之间定然要死一个”那话。 还真是该死的像。 一股无名火迅速涌上心扉,沈轻照被愤怒冲淡些许理智,脚下仍未动地方:“寒沧烈,你仗势欺人也该有个限度,我并非不可随你离开,可你讲话已是难听至极!我纣南侯府并非毫无根基的小门小户,怎能受你如此欺辱!” 寒沧烈道:“好。面子,本官给了,脸是你自己丢的。绑起来。” 狱署司的人得令一拥而上,只当自己是个除了听令其他一概不知的木头,不留情面地反剪沈轻照手臂,拖着就往出走。 沈老夫人“哎”了一声,旋即用帕子捂住口,不敢多言;沈轻照更是不愿再丢脸,勉强维持仪态,一言不发尽力走得端稳,但微微发抖的身体却难以控制,眼见着失了风度。 行至寒沧烈面前时,沈轻照终是忍不住一挣:“寒大人,今番种种沈某记下了。您如此苦苦相逼,此行此举,沈某必会上呈皇上维持公道。” 寒沧烈颔首:“可。” 沈轻照冷道:“只盼寒大人不要恶人先告状才是。” 寒沧烈连一个字也不愿意给他了,只挥挥手,底下的人七手八脚押着沈轻照下去了。 他谁也没管,只冲寒瑶色点个头,纵身上马。 离开时,好似若有所感,回头一顾。 但那目光未落在在场任何一人身上,梭巡过府门后偌大庭院,目光下至,握紧缰绳打马离去。 …… 雪月躲得严实,宽大的立柱完全笼住她细瘦的身躯。 听着马蹄声渐远,才知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亲眼看见沈轻照被拉拉扯扯毫无尊严的绑走,雪月彻底松下一口气。她从没见过沈轻照那么狼狈的样子,除了安心,还有一丝快意。 他被带走了。 终于还是被带走了。 外面的情形跌宕起伏,她的心也空悬着左右拉扯,时而期盼,时而失望,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如果沈轻照被轻易放过,怎么办?如果他今晚终究还是留在府中,怎么办? 直到他声情并茂说出那番托词之后,她几乎已经全然绝望。 有那么一瞬间,简直要忍不住不管不顾冲出府门,对着外面的两位大人将真相和盘托出,请求他们做主。 沈轻照口中所言句句属实,然而,经他舌绽莲花改造之后,事情完全变了模样。她如何不急。 可寒风入骨,如冷水兜头浇下。冷静过后,雪月告诫自己不要冲动。 若当真奔出去,且不论对方究竟相信谁的话,夫妻人前争执,这事会彻底沦为一个闹剧。这种闹剧,谁愿意出来做主,让自己置身其中,也一并沦为笑话?那两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会以身沾染别人府中的家事。 想想寒沧烈的话——你们沈家的人,沈家的事,有什么家法、想打想杀跟我寒沧烈有什么关系? 虽然知道这是正常的,但她真的很感激、庆幸他这样说。只有这样,沈老夫人才不会往她身上打恶毒主意。 所以,这样多的恩情加持,别说和沈轻照的事上不得台面,人家不会理会,她自己都不愿拿到寒家姐弟面前,辱没了他们。 想通后雪月便麻木地思考应对沈轻照的办法,却不曾想,沈轻照竟还是被寒大人毫不留情带走了。 府门那边一阵兵荒马乱 15.第 15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冬日深夜的风有些许刺骨。 双玉脚步虚浮,还没走近前,就看见自家侯爷和夫人站在府门前翘首。夫人时不时搓着双手,看上去已在外站了许久。 她心头一酸。 “咳咳。” 她还什么都没表露,身旁送她回来的纣南侯府谢管家意有所指地清清嗓子。 双玉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哎呀,双玉回来了……咦?怎么不见月儿呢?”罗氏遥遥看见人,连忙走过来,还不死心地张望一下。 双玉嗫嚅:“夫人……” “回侯爷夫人的话,咱们夫人今夜留在家中了,这不,老夫人命小人亲自回来禀报您二位,”谢管家笑道,“小人原本不知具体发生何事,只知侯爷不惜违抗命令也要从狱署司赶回来。直到后来狱署司的司尊大人来府门前苦苦相逼,这才知晓,原来是夫人贵体有恙,侯爷得了消息,才心急火燎赶回来。怪不得,咱们老夫人搂着夫人心肝肉的哭了很久。眼下,她正心疼安慰夫人呢。” 雪柏川和罗氏对视一眼。 听这说辞,难道沈家丝毫不计较月儿身子,竟不肯应允和离? 罗氏握住双玉的手:“双玉,是真的么?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为何你回来了,没有在月儿身边陪着?” 双玉微微启唇。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无数念头涌上,最后浮现出沈轻照那张虚伪阴毒的脸:“双玉,你应当知晓我对你家姑娘的一片真心,我绝不会允许自己失去她。” “听闻岳父的身体不大好,若是以卵击石,以至于经受什么委屈打击,扛不住……你说,咱们都会伤心的,是不是?” “尤其是月儿。父亲出事,她能受得了么?” 念头陡停。双玉轻轻咬唇点头:“……是,是。夫人,奴婢是,是感染了风寒,姑娘才要奴婢回来歇息几日。” 罗氏眉心顿拧,正要张口,谢管家满脸堆笑补充道:“可不是么,双玉这小丫头也忒忠心了!病了好几日,夫人叫她歇息,她偏是个闲不住的,总是惦记着伺候,谁也拦不住。这不,夫人也是心疼她,直接叫她回来好生养着。养好了再回去伺候。” 说着他一拍脑袋:“哦,对了,说着话险些忘了,小人手里还有一份老夫人的亲笔书信,请侯爷与夫人过目。” 他毕恭毕敬双手托出,雪柏川立即接来拆开。 一目十行看完,沉吟不语,转手给夫人。 罗氏细细看了,心中一时说不清滋味:双玉忠心至极,她总是可信的。这事原本他们只盼把女儿接回来自己疼着罢了,没想到对方竟不肯。 信上言辞恳切,她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哪里怪异。 可现如今,纣南侯府这个态度,他们反而不能再说什么。罗氏对双玉道:“双玉,看你脸色实在差得很。既然难受着,就别在这风口站着了,快快进去暖和。” 雪柏川也对谢管家微微点头:“辛苦你走这一趟,是我们侯府礼数不周,只顾着说话,竟忘了请一杯热茶。快请进。” 谢管家忙恭敬笑着寒暄,双玉心神不宁,对雪柏川夫妇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她垂头缓步,实则心中已是火烧火燎。 急虑之下,也没注意雪柏川身后的忠叔一直拧眉注视她,面色渐渐凝重不安。 …… 沈轻照被带回狱署司,正门都没进,直接就被押下去了。 他始终不屈,看着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毕竟不是个平头百姓,官职爵位一样不小,这场面的确不好看。 杨悫问寒沧烈怎么办。 寒沧烈道:“按律法办。” 这就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但也没有加以私刑之意,该怎么罚便怎么罚了。杨悫心中有了数:“属下明白。沈大人官阶不低,此事可要禀报皇上?” 寒沧烈道:“明日我亲自禀报。” 杨悫看寒沧烈还要向里走,忙道:“大人,寒将军并未回府,方才前面来人说她刚刚过来,现在人在前厅呢。” 寒沧烈走进来的时候,寒瑶色正干了一杯热茶,她喝得猛,喝个茶喝出了饮酒之态。 “狱署司的茶浓,当心晚上睡不着觉。” 寒瑶色搭着胳膊斜靠椅背,无所谓道:“要不也是睡不着。但凡我还能睡得稳,我还来这干嘛。” “二姐,我没想沈轻照会去打扰你。若知他敢这么干,必定先知会你一声。” 寒瑶色白了他一眼。 “怎么?当我大晚上来这是跟你兴师问罪的?” 寒沧烈摸摸鼻尖,浅淡笑了。 “行了,笑不出来别硬笑了,知道你心烦,不用哄我。不就是半夜里折腾一趟,我又不是泥捏的,能怎么样?说到底还不是他自讨苦吃,我不痛快当场就报了,又不亏什么。” 寒沧烈问:“吃宵夜么?” “吃吃吃,在你眼里,你二姐就知道吃是不是?”寒瑶色不耐烦指指身边位置,“坐下。有话问你。” 寒沧烈没再说旁的,依言坐下。 他目色冷静,侧脸冷白如瓷,像精心雕刻的清冷玉塑。 寒瑶色看着他,沉声道:“你别着急。” “嗯。” “唉……这事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呢。你不是说,那年上元夜你和太医尹家的姑娘一同遇险,月儿出手相救后之后就和尹姑娘成了很好的姐妹吗?尹姑娘的医术,连我都略有耳闻,他们家族中更是数不清的好大夫。按说若有不妥,当早早就防治了,怎么会拖到如沈轻照所说的那么严重?你日前到过太医院查案,有没有留心此事?” 寒沧烈道:“有。” 有,但她从未听他提及。寒瑶色明白了:“没查出来?” “尹太医防备心重。事关月儿,她更不轻易说了。” “我们与尹家素无来往,她不信你,也正常。” 寒瑶色仰头望着房梁,若有所思良久:“这件事急不来,只要查,总能查出结果。若月儿当真体弱难支,爹娘在天上看着,你我绝不能冷眼旁观,排除万难也要为她寻对症之药。” 寒沧烈又低低“嗯”了一声。 寒瑶色又道:“今夜沈家的态度,你怎么看。” 寒沧烈道:“二姐,你也看见了。沈老夫人的言行举止,和平素经营的名声,可还相同?” 这两句话砸在空旷房间内,回响铿锵。静谧温润的烛火轻曳,火苗触到一滴饱满的蜡油,险些熄灭。 寒沧烈掀去一眼,明灭的火光,衬他一双眼眸寂寂黑沉:“即便难求她将月儿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可月儿那么乖巧懂事,她至少应该怜爱看重。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口不择言到肆意轻贱。” “沈轻照此人,更是谲而不正。” 寒瑶色评价:“的确聪慧圆滑。三年前他和月儿定亲,你我也查过的……三年不见,他心性变化不小。” 寒沧烈低头,向侧捋一捋零碎垂落的鬓发,但他发质乌顺,没两下重又散垂,半遮在侧颊,投下些许阴影。 寒瑶色拍拍他:“这个人,今夜所言只要一查便知,倒不见得是假的。他的神情模样,我也细看了,确实没觉出有说谎成分。但……我觉得他哪里奇怪,只是并无证据。” 寒沧烈沉默。 他也没有证据。 但是他心中有一杆秤。 若他是月儿的夫君,便是受再大的折辱,或搭上一条性命,也绝不会将月儿不育之症此等私隐陈于人前。 沈轻照用月儿名声换来的,是他自己的安全和人前贤善的名声。 寒沧烈缓声道:“他待月儿不好。至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好。” 寒瑶色注视他。 垂眸想了一会,道:“这是你的感觉。寒四,我们不能仅凭感觉办事,你实在是太在意、太在意月儿了,才会如此多思多疑。我问你,若你真的将月儿带出来,她不愿意走怎么办?确实是你多心了,怎么办?最怕的就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一意孤行。若最后无法收场,即便皇上和皇奶奶偏心护你,强.夺臣.妻的罪名,也不是你能担待得起的,你自己就是狱署司司尊,又拜入内阁,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清楚会受到什么刑罚。” 寒沧烈眼皮都没眨一下。 寒瑶色叹口气:“拼着一身残疤,你要是愿意……也行。她要是不想跟你走,至少证明她过的生活是她想要的,苦也好难也罢,人不可用自己的心意替他人做决定。寒四,人生难得,求而得之。爹娘也疼月儿,如此泉下有知也欣慰。” 人生难得,求而得之。 人生难得,求而得之…… 这八个字来来回回撞击心扉,直教人痛不欲生。 “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不给月儿添一丝麻烦,不会冲动的,”寒沧烈道,“二姐,你很久没用过侍女,所以不知道,今夜沈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与丫鬟,规制不对。” 寒瑶色目光一锐:“怎么说?” “沈老夫人是三品诰命夫人,按仪制,她身边侍奉的人年纪不得小于二十五岁。今日有几人,看着年纪实在太小了些。” “会不会是月儿的人?” “不会。沈轻照说那番话时,那几个侍女面上毫无伤忧之色。她们不是沈老夫人的人,也不是月儿的人。纣南侯府一支独脉,没有其他姑娘,也没听过近日投奔的亲戚。” 他转头,烛光倒映在一双深冷眼中,如同点漆明亮,使他整个人折出似利刃的锋利寒芒:“也许,在纣南侯府里,还有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可能……” 寒沧烈慢慢捏紧手指,声音低轻,沉重:“可能是沈轻照的妾室。” 16.第 16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外间寒风呼啸之声依稀,屋中却安静清冷。 自雪月话音落地,那些字句就在高姨娘心中反反复复回荡。 “合作?”高姨娘狐疑,“你方才说的那些……是认真的?不是诳我的?” “你并非寻常之人,我当然字字认真,”雪月轻轻歪头打量高姨娘,缓声道,“你想过为什么明明于礼不合,老夫人还指派你来么?” “因为……” “因为她想哄你高兴,同时又想欺负我。可是自己出手,把握不好分寸,还落下话柄。叫你出手,就算下手重了也没关系,她会帮你摆平。届时,你就更对她感恩戴德了——而她,需要你这份死心塌地。” 高姨娘听得糊涂,面上强撑骄傲:“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不是寻常人是什么意思?还有,你扯到母亲做什么,这难道不是证明,母亲待我很好么?” 雪月见对方已跟上自己的节奏,好奇心起,不会轻易离开。 她身躯本就发冷发软,如此也就不再站在门缝处吹冷风,不动声色走回屋内。 “就算母亲待你好,可她是纣南侯府的老夫人,为何要想方设法哄你高兴?”雪月深吸一口气,“沈轻照为什么娶你,你知道么?” 高姨娘一怔,旋即冷哼一声,本想说“自是因为我貌美”,视线停留在雪月脸庞上,却又说不出口。 论仙姿玉貌,眼前人即便脸色苍白,也难掩娇美灵动,可谓是人间难见的绝色。 她舔舔唇,不自在地换了说法:“自然是因为我善解人意,温柔可人。侯爷他喜欢我。” 雪月唇瓣微张,被这颇为自得的答案噎住片刻,缓了缓,道:“既然他喜欢你,又为什么把你藏在深宅之中,从不准你抛头露面?别说是出门见人,就是出你自己的院子都很少。” 高姨娘双手抱胸:“不准出门又怎么了?一个女人,要出那么多次门做什么?” 雪月道:“你当然可以一年到尾都不出门——但那须是你自己不愿出门。而不是,被人强迫看管着不准出去。” 高姨娘皱眉。 其实她跟雪月话不投机半句多,勉强说到这,已经没耐心:“我又不在意,侯爷是我的夫君,我自然听他的话。他不喜欢我出去,我就不出去,总归是他心疼我,怕我磕着碰着,我自然要体谅他的辛苦,遵从他的要求。哪能像你?凭你的家世,嫁进纣南侯府也算是高攀了,得了正妻之位还不知足,仍要作闹不休。” 雪月脸上没任何神色变化,淡然安宁,期间还给自己添了杯水,端起来慢慢喝。 高姨娘撇撇嘴:那茶杯看上去灰扑扑的,水也没有热气袅袅的样子,也不知她怎么喝得下去。 “喂,你……” “高玉心,”雪月忽然叫她全名,她嗓音清甜温软,却不知为何那份安宁之气竟震慑得住人,这一开口就让高姨娘呆愣着闭嘴,只听她往下说,“既然你对事情没有任何思考,我也不强迫你,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你不清楚沈轻照为何娶你,那么,我与你讲一讲沈轻照为何娶我吧。也许,你听完能够明白。” 雪月直直望向高姨娘双眼:“沈轻照与我初遇之时,方承袭纣南侯这个爵位不久,正是脚跟不稳,族中叔伯虎视眈眈,群狼环伺之时。他正值弱冠,力量单薄,急需一份强有力的助益。” 高姨娘完全没想到雪月会对自己说这些,一时间傻呆呆的。 “而那时他遇见了我,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已不可知,唯有以我攀上宣宁伯府形成牢不可破的利益纽带是真的。”雪月摇头叹道,“只不过,我们家的能力和他想象中相比,实在是差得很远。到了今日,他对我已经没有那么多伪装的耐心了。” 高姨娘困惑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雪月脚步轻缓走到高姨娘面前。 明明对方那般细瘦单薄,高姨娘却不知为何,向后退了一步。 雪月便再上前一步,定定注视她:“我就是想告诉你,若你仅仅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有利益,沈轻照,他是绝不会娶你的。” “可我又不是什么高门贵女……”高姨娘脱口而出,说完了,才觉这话实在太贬低自己,舔舔嘴唇,“我跟你又不一样,沈郎娶你,是看重你身上的利益,娶我,自然是看中我这个人。” 雪月骤然失笑。 笑过后,她叹了口气:“我问你,沈轻照有没有用交换定情信物之由,换走你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 高姨娘道:“这又是什么哑谜?难不成沈郎会贪图我那点子东西?我们是交换过定情信物,”她伸出手,露出腕间一只成色极好水头通透的玉镯,“你自己看看清楚,沈郎送给我的东西,比我那块玉佩不知贵重了多少。” 雪月都懒得看,只盯着高姨娘的脸:“他交换走的,是你中书令佟长风大人之女的身份。” “……什么、什么之女?” “佟大人的夫人早年归乡探亲途中,遭遇流匪,不幸惨死,虽拼死护住唯一的女儿,却也一直流落在外下落不明。佟大人夫妻恩爱,多年来始终独身一人,苦苦寻找自己唯一的血脉。” 看着高姨娘逐渐颤抖的嘴唇,雪月轻声道:“你说沈轻照不准你出门见人,是因为关心爱护你,你怎会知道,你与佟大人长相何其相似。” 高姨娘抢道:“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不能证明我就是他的女儿!我、我……” 雪月道:“或许仅仅长相相似不能证明什么,可沈轻照不做亏本买卖。只要你被他娶回家,你就一定是佟大人那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若我真的是——那沈郎,他待我那样好,一定会立刻带我寻亲,怎会苦苦瞒我?” 雪月道:“那自然是因为,这对他来说时机未到。” 高姨娘睫毛抖个不停,整个人心神大乱。想要思考些什么,奈何脑中一片空白,所有念头都断成一节一节。 雪月收回目光,慢慢走回桌旁坐下,低声道:“我不知晓你与沈轻照是如何相识,但他一定机缘巧合得知了你的身份。他明明可以将你好好送回亲生父亲手里,让你过上原本该过的生活,可是,他还是哄骗你,用情爱栓住你,将你偷偷纳为妾室,藏在身边——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高姨娘脸色很白,胸腔闷得很,有什么念头隐隐的,却抓不住:“为什么?” “因为仅仅是佟大人的谢意还不够牢固。刚一开始,沈轻照当然可以向佟大人提要求,佟大人也会一一满足他,但寻回女儿的恩情,总有一天会随时间冲淡。可是,如若这个女儿已经为他生儿育女,对他死心塌地,他就可以一辈子得到佟大人的鼎力支持——直接带一个孤女认回父亲,和哄骗此女两心相许、瓜熟蒂落后再去认亲,结果是全然不同的。” “而那个时候的你,本就沉沦在沈轻照为你编织的温柔乡里,等日后忽然一天他告诉你,他无意间机缘巧合找到了你的亲生父亲,并安排你们父女相认。那时的你,对他只有无与伦比的感激和一心一意的追随。沈轻照自然就通过你,与佟大人建立起牢不可破的联系。” 是吗? 高姨娘失魂落魄。 ——雪月说得没错,至少,此刻知晓自己的身世,和日后再从沈轻照口中得知,确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前者是被欺骗的愤恨,而后者是……庆幸的感激。 高姨娘脑中嗡嗡作响,一双眼死死盯着雪月,想在她沉静温婉的面容上,找出任何算计的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怎么找都没有。 是啊,她又何必编这种谎言来算计自己。 那,那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 高姨娘双腿发软,扶着门框慢慢坐下,刚才还被她嫌弃至极的偏房,如今坐在门槛上也全然不在乎了:“如果……如果我的身份本该是那样的、那样的高贵……” 太荒唐了,若她本该是高门贵女,又何必为当一个侯府的小妾而洋洋自得?她的身份,就算是当沈轻照的正妻都绰绰有余! 慌乱过后,高姨娘忽然目光一寒,扫向雪月,尖声崩溃:“若是如此,你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 雪月平静道:“沈轻照第一次将你带回府的时候,你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高姨娘嗫嚅,只听雪月又说:“我想与你单独说话,你可给过我一次 17.第 17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近两日也不知怎么,府中风向全然变了。 夫人在一夜之间失了宠,得老夫人厌弃,甚至她还默许纵容高姨娘对夫人欺辱折磨。 毕竟是主子们的事,当下人的哪敢置喙,即便心中有些感慨怜悯,为明哲保身也只冷眼旁观,纷纷绕着雪月所住的偏院走。 这日,高姨娘又拉长着个脸,扭着腰懒洋洋走到雪月院门口,吩咐下人道:“你们就都在这守着吧,不用跟我进去。” 她身后的丫鬟仆役面面相觑。 就算她不说,他们也不想跟着:雪月失势,高姨娘骄狂,这两人怎么看都没什么出路,谁愿意沾染。 故而众人乖顺:“是。” 高姨娘只吩咐自己的,撂下一句话后,便鼻孔朝天,趾高气扬走进雪月的院子。 进去的时候,雪月正在净手,看见她只微微点头,示意她随便安置。 高姨娘打量雪月,觉她衣衫格外厚重,衬得她弱不胜衣。再一细瞧,才发现原来她穿了两件外衫。 抚了抚肩头,心中暗道:这屋子是够冷的。 她拍拍桌旁圆凳上的细小灰尘,扶着后腰坐下:“这场戏都做这么多天了,我看火候应当差不多了。满府的人,没有一个有半点雪中送炭的心思,一个个都恨不得离你这越远越好。” 说到这儿,她还是忍不住性子想奚落一句:“足以见得,你人缘实在差的很。连个想帮你的人都没有。” 雪月温声道:“道貌岸然的主子调教出自私凉薄的奴才,很正常。与我的人缘有何关系。” 高姨娘被她噎的无话反驳:“……也是。” “反正,你在这是死是活,外边没人在意。除了我过来找你的麻烦,再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往前凑合,你可以放心了。我们,是不是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雪月用干净的布巾擦干双手,她的手掌细软洁白,许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肌肤仿若羊脂玉般的通透,瞧着就没有什么温度。 她低头冲手心呵气,来回搓手,问了高姨娘一句:“你脸色不大好,难不成病了?” 高姨娘神色有些不自在,舔了舔嘴唇:“我将孩子打了。” 雪月动作微僵,垂眸道:“你下手倒是快。” “早晚也留不得,还不如早早断了缘分。那日你我商议完,我当夜便偷摸寻了药,将孩子送走了。”高姨娘摸一摸脸,“不过是因为昨日骤然降温,身子亏空才显现出来罢了。” 说着冷哼一声:“你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这两日冷得很,你这连个炭火也没有,便是再多添衣又有何用?” 从雪月一张口,她便听出不对。雪月虽嗓音低柔,但却仿若磨过的沙哑,她脸上一直没什么血色,今日更是苍白,必伤了风寒。 雪月目光安宁:“那也不能急,总要一步步来。此身尚未自由,我自然能撑得住。” 高姨娘撇了撇嘴。 雪月弯唇,也不与她计较,手掌交替反复握着冰凉指尖,尽可能渡些温度过去:“我这几日瞧着外面的铺垫的确差不多了,眼下只需找个好时机……你确定你熟识水性、不会有危险吧?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这一点你只管安心,别的不说,唯有游水我敢夸口保证。” “那好。” 雪月望向窗外凝神片刻:“眼看着要到除夕了,腊月二十七历来是扫祟消灾,街上比上元节还要热闹,不如就定在那一日吧。” 高姨娘皱眉思索片刻,渐渐露出笑容,抚掌道:“这日子选的极妙!临近除夕,府上本就忙碌,忙中出错,最不容易引来怀疑。” “那我们就按此前约定,戌时三刻,府中大乱,你把握时机速速逃出去。” 雪月点头:“我逃出去之后,必定引起轩然大波,我便趁此机会把沈轻照推至风口浪尖。届时全府上下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再分出心神顾及一个‘死去’的姨娘。” 高姨娘点头。 “不过,我还是要多嘱咐你一句,虽然府中后湖连接的城中湖罕有人烟,你一个人也要多注意,万不可被人发现。等我回家后就会替你安排,但一定要等风头过去才能父女相认,这时间不会短,你要沉得住气。” 高姨娘挥挥手:“这话你嘱咐过多遍,我都记得。” 虽说不会很短,但也不会那么长:“我再是什么有用的棋子,却也已经死了。他们的惋惜又能有多长时间?左不过三五个月,便将我这号人全然忘了。” “你明白就好,”雪月又想起一事,“我上次托你给我带的刀,刀刃太钝。你今日可有再带新的?” 高姨娘从袖口掏出一沉甸甸的匕首,递给雪月:“你瞧瞧,这把可还合心意?” 这是一把古朴的匕首,看着其貌不扬。雪月握住刀柄,抽出刀刃,寒光微闪,薄而锋利。 往破桌板上轻轻一划,木制桌板见刃即裂。 雪月看的欢喜,抬头笑道:“这把刀足够了,莫说撬个门栓,瞧这两扇门如此残破,便是劈开也使得。” 她这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眸格外灵动,饶是高姨娘不怎么喜她,都不由看呆一瞬。 反应过来,高姨娘不自在地转了目光:“那眼下,你也算是准备齐全了,腊月二十七便是动手之日,算一算就只剩下两日光景。按你之前所计划的,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大吵一架了?” 雪月纠正道:“不是大吵一架,是你单方面的对我撒泼。” 高姨娘立刻怒道:“凭什么这样的事叫我一个人来干,我不要脸面的吗?!” 雪月倒是笑了:“你以前也没少干啊。再说,往后这世上就没有高姨娘这个人了,你便是再想对我撒泼,也没有机会由着性子了。” 高姨娘想了想。 看她一眼:“好吧。” * 院门口的丫鬟仆役们正小声闲聊,忽听里面“砰“”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便是高姨娘一声比一声高的尖叫怒骂: “我叫你跪下,你竟然敢不跪,你以为你还是昔日风光无限的侯爷夫人吗?” “我看你是这几日的苦头还没吃够,还不知这府中究竟是谁说了算!” “等着吧,你再不会有翻身之日了,咱们就慢慢耗着,看我怎么一点一点折磨你!” 骂了半天,终于高姨娘冲外大怒道:“人呢?都死哪去了?!听不见我受了气么!都给我进来啊!” 众人只好硬着头皮鱼贯而入。 高姨娘正站在偏院中央,神色又得意又张狂。而雪月静立屋中,侧着脸,谁也不看。 “你们几个,把这房门给我锁上。”高姨娘一挥手,吩咐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闹闹就是,弄得太过火,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下人。有个嬷嬷大着胆子劝道:“姨娘消消气,有什么不顺心的,平日里慢慢磋磨也就是了,这将房门锁上,这也……这也不是那么回事嘛。” 高姨娘道:“锁上又怎么了?给她立规矩是母亲给我的权利。再说了,饿上几天又死不了人。” “你们只管把门锁上,我要饿她三天,好好磨一磨她的锐气,”高姨娘眯着眼睛环视一圈,“你们一个个都给我记住了!谁敢可怜他,给她送吃的,或是来发善心来看她,那便是侯府里待的太滋润,想挨了板子被发卖出去!若是想将我气得动了胎气,就只管与我对着干!” 这话一出,谁还敢多说半个字?眼前哪管日后事,先把怀着小祖宗的主子伺候舒服了再说。 几个仆役立刻冲上去,七手八脚把门落栓。 高姨娘看一眼紧闭的房门,目光落在残破不堪的门栓上:“行了,先关几日再说。雪月——你就在这好好思过吧,我们啊,来日方长。” …… 腊月廿七。 夜已至深,双玉房间内还亮着灯。 她这几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整个人活脱脱瘦了一圈,原本福气的一张圆脸,现在下巴都尖了。 到此刻也没想着睡,心里惦记着雪月,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笃笃笃。” 敲门声虽温和克制,但双玉还是吓了一跳:“谁呀?” “是我。”是忠叔的声音。 双玉忙去开门:“忠叔,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休息?” 忠叔看她一眼,重重叹口气:“我哪睡得着。” “我这几日是辗转反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眼见着你这丫头日益消瘦,我想着,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必须要找你问个清楚。” 一边说,他借着光细细看:“你——你这是哭了?” 双玉咬着下唇:“没有什么事……” “还要瞒我!” 忠叔背着双手,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双玉啊,你和姑娘两个瞒着伯爷夫人,那也罢了,伯爷身体的确不好。可是也得让我知道,这么瞒着不是办法啊。那日你与姑娘回沈家之前,姑娘可私下找过我,我听她那些交代,我这心——我这心哪能放得下呢?” “你告诉忠叔,姑娘在纣南侯府是不是有什么不好?他们当真……当真如那日谢管家所说,把姑娘疼得如眼珠子般吗?” 双玉本就扛着巨大压力,这几日心急火燎想帮忙,却知道自己力量微薄,一点头绪都没有,听了忠叔这番话,哪里还忍得住,顿时大哭:“当然不是,他们根本没有好好珍惜姑娘,他们沈家,就是个吃人的魔窟,姑娘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 忠叔心跳都险些停了:“怎么回事?你快讲讲!” 双玉一边流泪,一边咬牙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忠叔听得身躯一晃,撑着桌子虚脱般坐下来,嘴唇发抖:“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那沈轻照,竟是这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一拳砸在桌上,望着双玉痛心道:“这样的事,你应该早早告知大家,怎么能瞒呢?!” 双玉哭道:“姑娘说,她会想办法,能离开那里,不准我告诉伯爷和夫人,她怕他们上门去讨公道会吃亏。况且,沈轻照也有威胁在先,莫说他的地位权力在伯爷之上,只凭 18.第 18 章 《夺月》全本免费阅读 寒沧烈从狱署司回来,直奔祠堂,为父母兄长燃起三炷香。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是父亲的生辰。 寒沧烈静立在家人牌位面前,轻撩衣摆,双膝触地跪下,恭恭敬敬磕三个头。 直起腰后,他并未立刻起身,就这样跪着仰头,默默静望出神,忘了时间。 “咳咳。”身后两声低咳提醒,寒沧烈回头。 “金叔,找我有事?” 管家金叔迈步跨过门槛,先对寒氏牌位拜了两拜,旋即慈爱微笑道:“公子,您归府本来就晚,想来也没在外面用晚膳。饭菜我方才已热了一遍,您好歹用些。” 寒沧烈是忘了:“二姐一直在等我?” “哪能呢,姑娘的脾气您知道,什么时候亏着过自个。她早早就吃过了。” 寒沧烈笑了一下:“知道了,我等下就去。” 他嘴里说着这样的话,身子一点行动的意思都没有。 以往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说着等下,却不知等到何时。若没人看着他,管着他,他也不知道照顾自己,糊里糊涂的就这么过去了。 金叔是看着寒沧烈长大的,本就心疼他年幼亡了双亲,这么多年,虽得皇上器重,可相伴而生的委屈也不少。 便是他在京城人人敬畏,在他眼中,也是个可怜孩子:“公子,您看看您,这还在将军和夫人面前呢,您可不能随意应承了小人,而后又不当回事。这叫他们二位怎么放心的下?” “你这样苦,将军和夫人英灵有知,这颗心可要疼死了。” 寒沧烈失笑:“金叔,您这是说哪里话?我怎么就苦了。” 金叔沉默。只低头盯着地上砖缝,皱纹纵横的脸上都写着委屈。 寒沧烈起身过去,轻轻按在金叔瘦削的肩膀上:“金叔,您别操心了,我挺好的。我与二姐深蒙皇恩,互相扶持,各自撑起父母所遗门户,虽不敢说未堕家声,但至少无人欺凌。爹娘与两位兄长在天有知,会感怀欣慰的。” “但愿如此。” 金叔闷声听着寒沧烈这番言语,心里更不好受,再抬头时,眼角有泪,忙用袖口擦了:“眼看着新年了,但愿公子万事……顺心如意。” 寒沧烈道:“金叔,您这般爱哭,幸亏今日遇上的是我。若是二姐瞧见,准要笑话您到明年去。” 金叔不说话,默默把泪痕擦干净了。 寒沧烈笑道:“我去吃饭,您别哭了,早些歇息。” “哎。” 刚出祠堂十几步,还未走到用膳的偏厅,忽的旁侧一阵风刮来,杨悫直直冲到眼前:“大人!大人……” 寒沧烈原本气场浅淡清朗,冷不丁见到杨悫,目光一扫,气息忽而锐利起来:“查出什么眉目了?” “……是。” 杨悫脸色极其复杂,刚说了一个字就膝盖一软,直挺挺跪下了。 接下来要回的话烫嘴,他还是跪着说能壮胆:“大人,查明白了,沈轻照果然藏得极深,他府上……还真有一个新纳不久的妾室,平日里藏在深宅,一次面都没露过。” 寒沧烈心尖仿若被火燎烫。 下意识去摸怀中放置的玉佩,那月牙尖端,竟有种沉重的割手感。 妾室……妾室。 手掌慢慢成拳,指甲深印进掌心。 “沈轻照做事十分小心,但只要做过,总会留痕,还是叫属下们给查了出来。早在四个多月前,他在京郊偶然相遇一女子,怎么许了情的不得而知,只查到后来他秘密赁了一座宅子,将那女子藏身其中。” “彼时他正追查工部那桩受贿之案,交易地点就在京郊的顺天楼。故而,他十次里有八次会顺道看望那女子,而不被人察觉。直到月余之前,他悄悄将女子带回府中。听他们说,那女子好似是有了身孕,但这一点就不是很确定了。” 杨悫说完半天,不见寒沧烈回应,终于大着胆子抬头瞧一眼。 此处没有月光,寒沧烈俊美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之中。整个人仿佛包裹一层浓雾,透着山雨欲来的微薄杀气。 杨悫摸不准他的心思,又怕他想错了路:“大人请恕属下多一句嘴,若是纳妾……实乃正常,确实算不得什么罪名,真真是人家的家事啊。” 家事? 寒沧烈苍白有力的手指一根一根蜷起:“纳妾很正常?” 杨悫:“是……” “正常的事,为何要隐匿行迹,遮遮掩掩?” 杨悫语塞。 寒沧烈道:“家事这两个字,在我眼中不过是个笑话。” 可笑地隔绝他想保护月儿的真心与力量,而助长沈轻照道貌岸然的不正之风——任何不敢光明磊落的行径,都藏着见不得光的心思。 寒沧烈转身向外走。 他不想再忍了。 杨悫忙爬起来,在他身后一路跟一路劝:“大人,大人,我知道这样的事雪姑娘肯定委屈,可沈轻照纳妾,无论是不是偷偷摸摸,您插手都没有道理……” “我不在乎了。”寒沧烈说,“沈轻照心术不正,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能在我这里,为他开脱。” “大人——” 寒沧烈道:“你别劝了。我虽生气,也不至于全失分寸,只是不会再给沈轻照机会而已。” 杨悫擦擦额头上的汗:“是,是。害,您这气场,属下还以为您现在就要登门抢人……” 他话还没说完,前方门房的人一路小跑过来,见到寒沧烈行了个礼:“禀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寒沧烈道:“请他稍候,我要出门一趟。” 他口中说着话,脚下步伐未停,门房愣愣地摸后脑勺,忽然一下反应过来:“大大大——大人,门外要求见的是双玉姑娘啊!” 寒沧烈眉心一跳:“宣宁伯府的双玉?” 门房连忙点点头。 “快请……”寒沧烈下意识低喃,声音轻的像呓语,旋即他反应过来,略略提高音量:“快将双玉姑娘好好请进来。” * 寒沧烈站在正厅中央等,亲自添了茶,连坐回主位都忘了。 他交握双手,过片刻便抬头向门外看一眼。 寒家的这间正厅,不知会见过多少达官显贵,尤其是他十十九岁那一年。 那年踏足这里的,虽不敢说各个名号都叫的响亮,但也都是在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许历来站在这正厅身份最低微的一个,就是今日的这个小丫鬟了。 但也只有这一回——寒沧烈用手轻轻按住心口,以求能稍稍平缓跳动过快的心脏。 不多时双玉进来。 还不等寒沧烈开口说什么,她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触地,对着寒沧烈磕下三个结实的响头: “奴婢深夜前来扰了寒大人清静,请大人恕奴婢死罪,若非人命关天,奴婢万万不敢深夜打扰!” 寒沧烈陡然心惊,本能起了一层战栗:“杨悫,快扶起来。” 杨悫连忙上前。 双玉却不肯接受杨悫的搀扶,仍直挺挺跪着:“大人恕罪,奴婢所陈之请颇为为难,故而不敢起身相告,还请大人出手救救我家姑娘——” 寒沧烈直接定她的心:“有什么话你起来说。无论何事,我不会不管。” 旋即,双玉被杨悫轻而坚定地扶起来,心中虽茫然,但更裹挟着一层狂喜——她还什么也没有说,寒大人就已承诺至此。 她家姑娘有救了。 巨大的喜悦之下,双玉再忍不住泪水:“奴婢多谢寒大人高义垂手。大人,奴婢要告发沈轻照凌.虐折辱我家姑娘!其丧心病狂,人神共愤!” 杨悫瞪大了双眼,忙不迭回头看寒沧烈。 只见寒沧烈身躯完全僵硬,那双眼眸那么黑,黑的透不出一丝光亮。 “说清楚些。” 双玉泣道:“大人明鉴,那沈轻照人面兽心,毒计深重,当年百般做派,惹得我家姑娘懵懵懂懂动了真心,却不过是想凭借宣宁伯府在京城站稳脚跟。我家姑娘过门之后,的确过了一年多平静日子,但好景不长,沈轻照那厮的青面獠牙便渐渐暴露。他工于算计,蝇营狗苟,我家姑娘善良正直,与他志不同,道不合,两人便有了龃龉。” “最开始,姑娘只是少与他接触说话,可沈轻照心性残忍,为人偏执,非要折了姑娘的傲骨不可,平日里挑她的错处、罚跪祠堂之事时有发生。姑娘越不向他低头,他越要变本加厉,用许多细碎功夫来折磨我家姑娘。直到后来,后来……” 双玉说到此处,伤心地痛哭出声,死命捂着嘴才勉强压抑住,尽力说下去:“去年冬日,我家姑娘查出怀有身孕,可那时她早已决心要与沈轻照合离,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头,争执之中,姑娘用一个花瓶砸破了沈轻照的头,老夫人大怒,让几个婆子在那寒冬腊月时分把我家姑娘按跪在雪地里,跪了半夜,我家姑娘的孩子就没有了……” 寒沧烈忽然呛咳了一声。 双玉茫然停住,声音小了些:“姑娘病了一整个冬日,好转后,便被沈轻照软禁在府中,用我家侯爷和夫人来要挟她就范。若不是大人您将沈轻照拘在狱署司,我家姑娘还不知何时能再见天光,这一回,姑娘想尽办法与他和离,更是触动他的逆鳞,他竟扬言要将我们家姑娘贬妻为妾……大人,沈轻照猪狗不如的种种行径,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是我家姑娘如今深陷的吃人魔窟,性命垂危,但求大人发发善心!只要大人肯帮姑娘,双玉愿做牛做马供大人驱使,便是奉上性命也使得!” 说完这一段后,双玉再次跪下,又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寒沧烈脸色难看到可怕,微微启唇,还不能说出一个字来,忽地侧头,“噗”一声呕出一口暗红的血。 “大人!!”杨悫几乎吓丢了魂,连扑带爬冲上去查看,“您怎么了?!属下去请大夫来!” 双玉也吓了一跳:“寒大人贵体不适吗……” 杨悫冲她连连摆手。 刚还好好的,听完这些就这样了,只怕是急怒攻心。 那些话,连他听了都胆战心惊,恨得牙根痒痒。别说大人听在耳中,可不比万箭穿心还要难挨? “大人?大人?”杨悫低声叫寒沧烈,“您可还撑得住?心脏难受的厉害吗?” 寒沧烈惨然一笑,道:“这是我的报应……” “大人!” 他不再说话,轻扬唇角,那上翘的弧度里沾染着鲜红的血,将这笑容修饰的惨烈痴痛。 杨悫心急火燎:“属下现在便把将军请来,一同商议此事。” “不必了。” “可……” 寒沧烈低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