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涛万历皇帝第十个名字》 001 明朝我来了! 时值深秋,清晨,瑟瑟北风吹过,片片枯叶飘落,满城一片萧瑟,街道鲜见人迹,唯皇城和紫禁城周遭与往日不同。 承天门上旌旗招展,猎猎有声;午门两侧仪仗森严,庄亚肃穆。旗手卫、济阳卫、济州卫、府军卫、虎贲右卫、金吾前卫、燕山前卫、羽林前卫士卒盔明甲亮、威风凛凛。文武百官身穿盛服,以品阶排列。火山文学 皇极门内,身着蓝色、黄色曳撒的卫士列队于丹陛东西,文楼、武楼前车仗整齐,其后为典牧官专门挑选毛色一致、姿态神骏之战马,还有九只经过训练的虎豹被铁链牢牢固定住。 忽然间鼓乐齐鸣,四名华服内官引一青年男子由皇极门入,缓缓走到丹陛之下。 此人身材中等,肤色略黑,颌下无须,眼睛不大,面容清秀。不知是被此隆重场面震慑还是生性木讷,眼神有些涣散,略显精神不足。 但他的穿着非常与众不同,头戴九旒冕,身着衮服九章,玄衣纁裳、素纱中单,四章蔽膝,朱缘大带,赤袜赤舄,手捧玉圭。 “有……制!”四名华服内官中一人高声吟喝,响亮且悠长。 “跪……”皇极殿上传来相似的喊声,青年随即捧玉圭端端正正跪下,面无表情、头略低垂,只是膝盖接触青砖那刻嘴角微微有所抽动。 “册皇长子洛为太子!”殿上有人高声诵读,青年俯身叩首,缓缓站起。 “传……制……毕……”随着这声吟喝,四名华服内官迈步在前,虚引太子洛由丹陛东侧缓缓上行,最终由东门进入皇极殿。 “跪……”行至御座前,又有人大喝一声,太子洛马上跪了下去。 这次跪的时间比较长,御座旁有人举着宝册一字一句朗读,读完之后交给旁边肃立的红袍老者。老者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走到青年面前双膝跪地,双手捧上宝册,表情十分庄重,眼神里饱含着期待。 可太子洛的脸上还是那副木讷样子,规规矩矩接过宝册,再规规矩矩交给身后的内官,高举玉圭再次向御座行礼,然后在内官的引领下缓缓走出大殿,在丹陛之下郑重五拜。 这时鼓乐声骤起,内官抬着装纳金宝册的宝亭,在仪仗和文武百官的目送下出皇极门,由东侧会极门回东宫。接下来太子洛还要入中宫拜谢皇后,再去拜谒宗庙、敬告祖宗,遂正式成为皇太子。 这是场皇帝册封皇太子的仪式,从月初开始筹备,经过两次排练才在今天得以正式完成,向全天下宣布,皇朝后继有人了! 此时是万历二十九年十月初十(1601年11月4日),当朝皇帝朱翊钧,就是坐在皇极殿御座上那个头戴十二旒冕、身着衮服十二章的微胖中年人。 他是明穆宗朱载坖的三子,五岁封太子,九岁成为少年天子,年号万历,至今已经在皇帝宝座上稳稳坐了三十八年。 神态木讷、身材中等、皮肤略黑的青年人叫朱常洛,乃万历皇帝长子。和早早登上皇帝宝座的父皇相比,他的人生好像要曲折一些,十九岁了才刚刚成为太子。 实际上他这十九年过得确实不怎么样,别看是堂堂皇长子,可由于生母是宫女出身,在宫中处处遭遇冷落。要不是当今皇太后同样为宫女出身,时常出言相护,估计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 自打万历皇帝的宠妃郑氏在十五年前生下皇子朱常洵,他的处境就更尴尬了,不光不被父皇喜欢,还隐隐成了弟弟再进一步的障碍。 按照明太祖定下的规矩,立储首选嫡长子,也就是皇后生的第一个儿子。但万历的皇后没有生儿子,按照顺序就轮到长子了。 朱常洛是长子没错,可万历皇帝更喜欢三子朱常洵,千方百计拖着立储的事情不办。足足拖到了朱常洛十九岁才在朝臣、后宫皇太后以及皇后一次又一次的劝谏之下勉强点头。 虽然是亲父子,可皇家向来无情,让一位壮年皇帝咬着牙认命显然不是啥好事儿。俗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位新鲜出炉的太子但凡有点错误被皇帝抓住,地位依旧可能不保。 可这一切朱常洛控制不了,更不能主动表示不想当太子。那样一来不光不能起到谦让的作用,反倒会被一直支持的朝臣和后宫抛弃,后果更悲惨。 实际上他真不想当皇太子,不是矫情,是非常清楚历史走向。朱常洛在明朝的历史中确实成了第十四位皇帝,可仅仅在位了30天就被人下毒害死,庙号光宗。 听听,光,名副其实,战战兢兢活了38年,在太子位子上被人惦记了19年,好不容易把父皇熬死,到头来屁股还没坐热呢就两手空空啥也没有的走了。要啥没啥,精光,不得不说古人真会起名字。 要问朱常洛为啥会知道十几年后才发生的事情,除了通鬼神之外只有一种解释,他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类别为魂穿。 这具身体依旧是皇长子朱常洛的,可灵魂自打周岁就被几百年后一个以在时空里被动窜来窜去的半职业穿越者占据了。这个人的名字叫洪涛,字扒皮,号老鼠…… 18年前他带领着最后一波丧尸被人类联军包围在东西伯利亚的北极圈内,当时距离丧尸病爆发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 人类逐渐在丧尸群威胁下建立起来十多个国家,而跟着他一起指挥丧尸群的几个同伴,却在人类发起的一次次大规模反击中陆续倒下。 “不管你是谁,这次给找个牛逼点的身份吧!”眼看着轰炸机在头顶扔下一串串燃烧弹,洪涛知道又一次穿越即将来临,只是目标还不明确。 他有个愿望,不想再被逼着白手起家了。前几次除了渔民就是平头百姓,好不容易当次驸马还是宋朝的窝囊废。如果穿越真的停不下来,且无法把控目的地,最好能把起点定得高一点,比如有钱有权有势。 002 太子 当他再次睁开眼,听着面前两个身穿古代华丽服装的女人对话,很快就弄清楚来到了什么朝代、穿越到了谁的身上。然后就把记忆里所有中、英、日、法、俄、德、拉丁语里的骂人词汇全喷了出来。 “哇哇哇……”可惜不管怎么使劲儿,嘴里能发出的声音始终只有一个,婴儿的啼哭。 后来想起这件事洪涛又释然了,好像也不能怪天上那些家伙,要怪就得怪自己死之前的祈祷词没说清楚。要论有钱有权有势,谁又能比得上中国古代的皇帝呢。 要求确实得到了满足,只可惜皇帝和皇帝还不一样。比如说这辈子的便宜老爹万历皇帝,足足在位48年。再比如说自己附身的皇长子朱常洛,仅仅在位了30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古人说的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要扔。洪涛向来不是个太纠结的人,凡事都能找到解脱的理由。这次也不例外,叫骂啼哭一小会儿就消停了,也想开了。 和历史上很多没当过皇帝的皇子们比起来,自己好像还强了那么一点点。不管怎么说,好歹也过了30天的皇帝瘾。 假如让自己穿越到崇祯身上,真真切切的当十几年皇帝又如何呢。看着大厦将倾,满脑子都是办法,浑身全是能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国破身死。时间太少,根本来不及改变什么。 现在嘛,距离清兵入关从十几年变成了大几十年,国家也比崇祯那时候多剩下点元气。如果能仔细筹划、善加利用,说不定还有点救儿。 当然了,留给自己的时间依旧不太充裕。不管有多着急,在十五岁成人礼之前任何异常举动都不能有,否则小命很可能不保,也就谈不上其它了。 这时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忍!俗话说的好,忍字头上一把刀。这个字好说、好写,却不好做到。 朱常洛出生之后就很少能见到父亲了,即便万历皇帝在皇太后的逼迫下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子,却始终不搭不理。母子俩居住的景阳宫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不光得不到关照,一切用度还是所有后宫里最低的。 好在恭妃王氏被选入宫之前只是下级军官家庭出身,不属于娇生惯养,生活清苦些倒也不觉得太难受。洪涛附身的朱常洛更懂事,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从来不哭不闹,给已经很不幸的生母省了不少心。 在外人眼里皇长子朱常洛就是个从小缺乏父爱、大儒教诲、性格木讷、脾气温和、不善言语、没什么存在感的倒霉孩子。 但洪涛能忍,也善于忍。对于在西伯利亚荒原上每天只和丧尸作伴的人来讲,只要能正常活在人间就可以算物质极大丰富了,即便困在冷宫里,生活水平依旧要比外面的草民们高很多。 至于说精神层面嘛……生母王氏、景阳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可能会觉得命运不公、前途无望、孤单寂寞冷,但洪涛不会。 他每天除了应付必须做的事情,所有时间都在看书、练字。时不时秉烛达旦搞到很晚,不光不觉得无聊,还经常感叹时不我待、光阴如梭。 差不多用了七年时间,洪涛把今后百年的计划都做了出来,不仅有大的脉络方向还有具体细节。从一步步巩固地位到一点点夺取权力,再到如何应对内患和外敌,面面俱到。 但光有计划远远不够,毕竟纸上谈兵谁都会,想实现就得付诸行动。可是做为生长在深宫里的皇子,行动何其难也。只要稍有异常,身边的太监、宫女就会偷偷上报,想避开他们需要一个机会,比如册封皇太子。 按照明朝的规定,皇子册封太子或者封王之后就不能继续住在后宫里面了,需要出去起居八座建府开衙。太子虽然和其他藩王不同,依旧离不开紫禁城,却也能脱离后宫单独居住。 即便东宫也在紫禁城内,比起景阳宫还是更容易接触到外面的人和事,或者说是必须接触。做为储君,不管皇帝乐意不乐意,都无法完全控制太子的成长。 为了能让太子更符合皇帝的定义,朝臣们会拼命要求为其配备合格的老师、伴读和东宫官员,逐步让太子参与到国家大事的处理过程中来,进一步熟悉工作流程,为将来的某一天时刻准备着! 这些道理洪涛都明白,可到底该如何操作、怎么筹备依旧不清楚。不是历史知识匮乏,而是这种事太隐秘、太冷门,没亲身经历过很难窥得全貌,毕竟明朝和宋朝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朝代。 “王安……”但不知道没关系,咱可以问。 “千岁爷,奴婢在……”闻声,一人催马赶上几步,垂首应答。 “宫中琐事该如何安排?”洪涛也放缓了马匹与之并肩而行,准备洗耳恭听。 这位头戴三山冠,身着青色素袍的中年人面白无须,身材略显消瘦,说话四平八稳轻言细语,嗓音略带沙哑,好像中气有些不足,一双眼睛却很灵动。 他是名宦官,也可以称作太监。万历二十二年被皇帝指派到景阳宫当伴读,随着册封太子,也被授典玺局局丞一职,从五品。 刚来的时候自己并没把他当回事,还以为又是哪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倒霉蛋,或者是得罪了某些宫中权势的睁眼瞎,被一脚踢到冷宫里熬时光。 毕竟景阳宫的地位很低,说成是冷宫也不为过,被派到这里来工作的太监和宫女,不是前途无望就是老弱病残。 可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洪涛发现这家伙有点与众不同。没几个月就把一名太监打成半残,还把两名宫女给勒死了。理由很简单,手脚不干净! 可洪涛心里明白,景阳宫里除了生母仅有的几件御赐之物,根本没啥值钱玩意可拿去换钱。这三名太监宫女倒是也占个偷字,偷听! 每当自己和生母谈话时,经常有人会在屋外偷听,十多年来已经是常态了。王恭妃比较老实,对此并不知晓,自己知道却只能假装不知道。 虽然贵为皇长子,可除了皇太后和皇后还能正眼相看,逢年过节送点衣服吃喝过来,偌大的皇宫里几乎无人问津。太监和宫女也有眼力见,谁吃香谁落魄一目了然。 面对如此不招皇帝青睐的皇子,不敢说故意欺负,冷落慢待肯定少不了。再有心思活络点的,想提早抱粗腿为郑贵妃效力,给将来的前程铺铺路,更是人之常情。 003 心腹 只可惜他们的眼光太短浅,阅历更少,看不出在立太子的问题上,就算皇帝本人也无法完全罔顾朝臣们的意思,更不能无端违背祖宗法度,自己这个皇长子不光有当太子的希望,还很大。 老话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不,小命白白丢了。在紫禁城里做为最低级的太监和宫女,时不时死几个真没人过问,别说上达天听,估计连后宫之主也懒得搭理。 这件事过后,洪涛就开始悄悄关注这个叫王安的宦官了,最终从皇后身边的宫女口中得知了一部分情况,然后就知道他到底是谁了! 王安,河北保定府雄县人,八岁入宫拜在御马监监丞周平门下。周平是谁洪涛不知道,可周平的师傅却大大有名,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 洪涛上辈子在小院里闲来无事,骑着电三轮走街串巷收了不少旧书,堆了满满一床,且每本都至少读一遍,内容涉及了文学历史经济科技等各个方面。 除了打发时间之外,根本原因还是在为下一次穿越做准备工作。前两次穿越到古代之后,对当时的文化、历史事件、皇帝大臣缺乏了解,在古代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方面更是半窍不通,很难融入社会。 虽然经过近十年的充电,依旧达不到饱读诗书的程度,也没把毛笔字练好,更不会吟诗作对,却也没有用功的不是,至少对历史朝代的名人大家有了足够的积累,勉强能算二手历史爱好者。 凡是比较熟悉明朝历史的必然躲不过去一个人,万历朝内阁首辅张居正。这位首辅大臣辅佐嘉靖、万历两朝皇帝展开改革,并取得了不小成绩,史称万历中兴。 但以明朝的高层构架,光有内阁首辅和皇帝进行改革那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在他们中间还夹着个非常重要的润滑机构,司礼监。冯保就是和张居正一内一外配合默契的宦官头子,至少没怎么扯后腿。 不知道是不是同为河北老乡,王安在入宫之后刚开始还是挺顺利的,万历六年,刚刚十岁的他被推荐到内书堂上学,这是个专门为宦官提高文化水平的地方,也是进入司礼监的必经之路。 原本明太祖朱元璋是坚决反对宦官识字的,可是自打朱棣登基之后就把这个规定给打破了。相对于总和皇帝争权夺利的文官集团而言,性格执拗的永乐皇帝更喜欢重用听话的宦官做事,并把这个传统连同基因一起传了下来。 可宦官文化水平普遍偏低,严重阻碍了为皇帝服务的效率。宣德皇帝一上台,立刻建立了内书堂,专门用来培养识文断字的高级宦官。 既然是皇帝专门用来制衡文官集团的产物,那起点肯定不能低。内书堂每期招收二三百名年满十岁的小黄门,由司礼监统管,请翰林院学士为讲师。苦读五年,经过皇帝亲自出题考试,成绩优秀者才能毕业,号称内官的国子监。 能从内书堂毕业很不容易,成绩优秀者通常先安排进入六科廊抄写一段时间公文,有点像实习期。表现良好者会被选入文书房或者去给太子伴读。前者将来很可能成为司礼监掌印、秉笔,后者则是妥妥的太子近臣,前途无量! 当然了,王安能成为自己的伴读,在当时来看好像不算恩典,更像是一种发配,这也和他师父的师父冯保有关。张居正倒台之后,冯保也跟着一起吃了瓜落。 虽然说小黄门刚进宫必须要认师父,王安当时只是个小孩,狗屁不懂,谈不上是谁的余党,可毕竟挂着名份,被排挤到冷宫陪同样不得势的皇长子读书很合理也很般配。 俗话说的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做为凡人,真不清楚天上哪块云彩下面有雨。老天爷没有让王安等三十年,仅仅七年就扔下来半张馅饼,准确的砸在了他头上。 随着皇长子被册封为皇太子,他自然而然就成了东宫侍读,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司礼监的门槛,只要能确保太子平平安安继位,前途必须一片光明。 到底是福是祸,除了外界因素影响之外,还得看自己对他满意不满意。就目前来看,经过七年的朝夕相处,基本还是满意的。 做为伴读,王安不光完成了本职工作,还超额了。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存在,景阳宫虽然依旧是冷宫,半点待遇也没提高,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四处都是窟窿,无论太监还是宫女愈发规矩并井井有条。 最主要的还是安全感,孤儿寡母,不光得不到照顾,还整天被一群心怀鬼胎之人环伺,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没经历过的人肯定无法想象。 就算是洪涛这样死了也能继续穿越的怪物,也曾经在无数个夜晚突然惊醒,总觉得屋里有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保不齐还有把刀子或者一根绳子,随时随地要致自己于死地。 不过要说完全信任,那距离还远。除了必要的防备之心以外,洪涛还隐约记得王安在历史上和臭名卓著的明末宦官魏忠贤有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真想不起来了,目前宫里有头有脸的宦官也没有叫魏忠贤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在冷宫苦苦熬了十九年,今天终于算是熬出了点眉目,且身边也有了一个勉强可以使唤的人,可喜可贺! “万岁爷给殿下安排了内官邹义、李实、王国泰为伴读,此时已到宫中候着了。”王安依旧还是那副不急不缓的腔调,并没因为成为太子伴读而喜形于色。 “这三人你都熟悉吗?”果然是水涨船高,整整七年了身边只有一个伴读,刚刚册封为太子立马加了三倍。但洪涛并不觉得身边人多就是好事,这三个人里保证有皇帝、皇后或者郑贵妃派来的眼线,说不定两者皆有。 “邹义、王国泰、李实均出自内书房,臣未曾谋面。”看来王安已经初步打听过新来的三位伴读是何来历了,但也仅仅是初步,或者知道更多不想说。 “讲读经筵的大学士呢?”十九年来,只要是宫里的事情洪涛从不主动打听。木讷就要有木讷的样子,装就得装全套,要是把什么事儿都打听清楚,嘴上还一个字不说,恐怕就活不到今天了。 但成为太子入主东宫之后,身边除了要增加一些詹事府的官员和宦官之外,还会有至少一名有点名望的文官来讲四书五经,通常而言这个职务是由翰林院编修或者内阁大学士们担任。 004 体会 别看只是兼职,却能体现出文官集团的态度。如果只来几个编修轮流讲课,说明文官集团对太子不太重视,要是出现了内阁大学士,重视程度就要高很多。 假如内阁首辅能亲自来,太子之位暂时就算很稳固了,同时也说明首辅心里有点小期盼,打算也向着张居正无限靠近,期望将来有一天能大权独揽。 说起明朝,洪涛之前完全是靠看书获得的了解。本以为这个朝代的皇帝都是奇葩,从头到尾基本就没一个正常的。而这个朝代则是中华文明的转折点,从此之后逐渐进入了下行坡道。 开国皇帝朱元璋是靠红巾军起家的,红巾军是啥?白莲教。白莲教又是啥?用现代的说法就是蟹脚。而他在蟹脚里还不是老大,只能算老大的几个打手之一,前期最拿手的本领就是缩在角落里保存实力。 别人都在忙着和元朝军队过招,刘福通从河南一路打到蒙古,再从蒙古打到东北,最后捎带手冲进朝鲜半岛。在陷入困境时朱元璋没有支援顶头上司,而是闷头在南方爆兵占地盘。 等到刘福通战死、韩林儿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他才跑过去假惺惺伸出援手,拉虎皮当大旗,继续打着刘福通的旗号左右逢源,依旧不主动找元军作战。倒是挺热衷趁着别的义军后方空虚,抽冷子过去给来一下狠的。 渡过了发育期,兵强马壮之后,名义上的老大韩林儿就显得有点碍事,干脆派手下打着接人的幌子半路上给淹死了。 负责接送韩林儿母子的人叫廖永忠,水军出身,率领船队走内湖居然发生了倾覆,还专门翻了韩林儿的坐船,一船人愣是没救活一个。 说是偶然也成,毕竟没有证据证明是朱元璋授意。可是按照普遍逻辑推理,这件事就有点可疑了。 先看看廖永忠的下场吧,这位战功堪比冯胜、傅友德的开国功臣,在明朝刚刚建立没几年时,愣是因为穿衣服僭越被处死了,很难摆脱杀人灭口的猜想。 干掉了韩林儿,老朱依旧没北上去找元朝的麻烦,而是向东、向南、向西先把红巾军的其它几个分支全给灭了。理由居然是那些人反抗元朝,他则成了元朝的坚定拥护者! 实际上当老朱独霸江南之时,北方的元朝内部已经打成一锅粥,连元顺帝也指挥不动,干脆卷铺盖跑回草原去了。朱元璋从南往北推一共只用了八个月时间,沿途除了洛阳基本没遭遇到像样的抵抗。 而元朝也没被灭掉,只是主动退到了草原,称作北元。北元政权终明一朝都存在,还时不时给明朝捣捣乱,直到200多年之后才被后金灭掉,没过几年明朝也亡于后金,算是难兄难弟了。 老朱开国之后有段时间啥也没干,专心致志的琢磨该用何种罪名把跟随他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弄死,也的确这么干了。手段之残酷、数量之庞大,前无古人……用刻薄寡恩来形容好像都不太够。 一起创业的时候吃苦受累全无二话,唯独不能一起享福。只要创业成功了立马开始内斗,只要不是自己完全说了算就总觉得吃亏。 不杀了这些浑身反骨还特别有战斗经验的老伙计,把国家当成自己家宅基地的老朱肯定吃不香睡不着。生怕哪天一踹腿,皇权传不到儿孙手里,勉强传下去了也坐不稳,分分钟还得被跟着自己打江山的骄兵悍将们抢走。 结果过河拆桥的事情做绝了,也没换来儿孙们的万世太平,反倒弄了一群个性十足的继任者。 有叔叔和侄子为了家产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有兄弟俩你把我搞下去我再把你搞下去的、有十几年不和朝臣说话几十年不上朝的、有拿虎狼药当糖豆吃的、有炼丹成仙把自己折腾死的…… 哦对,还有自己这个当了二十年太子,登基一个月就挂了的。父子猜忌、兄弟相残、后宫干政、宦官当权、无限党争,简直就是副活生生的人类本性图谱,丑态百出。 再加上动不动就砍大臣头、脱了裤子打屁股、和上级说话要跪着、大兴蚊子鱼,直接就把华夏精英阶层的骨头给打断了,开了许多极端恶劣的先例。 从此以后,在政见不同就是死的高危环境下,讲真话的人越来越少,整天琢磨上面爱听什么的人越来越多。朝臣们是能不干事就不干,因为干实事容易出错,一出错就会被别人借题发挥弹劾,很被动。 还有用科考来约束知识分子思想,在这种规则下想出人头地就要从小无时无刻背诵规定内容,不许问为什么,谁质疑谁就是大逆不道。 没了思想,还不能讲真话做实事,这样的朝代会进步才怪。也就是赶上了好时候,蒙古人忙于内斗没功夫南下,其它几个游牧民族要不太远要不太弱,否则不用等满人南下早就该没了。 竖着和历史各时期比,明朝没有唐朝兼容的气度、没有宋朝发达的商业、也没有春秋时期百花齐放的文化。别说科技发展,连诗词歌赋都在走下坡路。和唐宋八大家比起来,明朝的文化泛善可陈。 横着和世界比,欧洲用文艺复兴解放了思想,正从黑暗中世纪走出来,开始了大航海时代,坚船利炮已经到了家门口。 达芬奇正在琢磨变速箱、伽利略正举着他发明的望远镜观察太阳系、哥白尼认为地球不是宇宙中心、布鲁诺为了坚持真理不惧生死…… 这些观点洪涛大部分认同,唯独觉得明朝的皇帝不见得全是变态。在紫禁城里生活了十多年、亲眼看了十多年、好一番用心耳濡目染和亲身体验过后,对有些事情就有了自己的见解。 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看到了活生生的例子,也就是自己的便宜老爹、二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他不是懒,也不是昏庸,而是无奈。 从表面上看万历皇帝是少年天子,五岁册封太子、十岁登基,恰好碰上能臣张居正,还有不怎么飞扬跋扈的内官冯保辅佐,直到二十岁都是一帆风顺且成绩卓著的。 在这十年多的时间里,明朝不光国库充盈、政局平稳,连对外战争也不吃亏。派兵平定了蒙古人哱拜叛变,帮助朝鲜彻底把丰臣秀吉的入侵给打了回去,就在去年还打败了苗寨土司作乱。 可是吧,表面的辉煌完全掩盖不住万历皇帝内心的烦躁。从十岁登基以来,与其说是和张居正治理国家,不如说是李太后和张居正一内一外操控着国家走向,少年皇帝连同冯保全是配角。 历代皇帝但凡脑子里没水也明白一个道理,必须抓权!如果让臣子权力过强早晚会出大问题,而张居正就是这个问题的关键。 待李太后年岁已高不再过问朝政时,完全亲政的万历皇帝突然发现自己和首辅的位置颠倒了。想干点啥都要张居正点头,还得时时刻刻帮忙擦屁股,应付满朝文武的不满情绪。 如果张居正不死,万历皇帝可能还会继续忍耐下去。毕竟从小就被架空,早就习惯了老师的霸道,想反抗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 可是等张居正一死,权力出现了巨大的真空,万历皇帝就如毕了业的学生一般,撒了欢的开始着手抓权了。对张居正和冯保的清算,就是在宣告大权重新回归皇帝手中。 005 体会2 俗话说的好,早知道尿炕就该睡筛子。没过多久万历皇帝就发现抓权不难,想拿稳却很难。整个朝廷上上下下没几个能信任的大臣,全在试图教育自己该如何按照他们的理念当做事。换句话讲,他们全都想当张居正。 内宫呢……提起这件事又是一脑门子官司。李太后是个暴脾气,从小家教极其严格,在万历皇帝成年之后可以不再管外朝的政务,但对内宫依旧不放松。 正牌皇后姓王,名喜姐,父亲是工部文思院副使,正九品小官,祖籍浙江绍兴府余姚县,生于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 这里多说一句,朱元璋规定皇帝、藩王的正妻和嫔妃不许娶豪门显贵还是有点道理的,在某种程度上避免了外戚干政。 可是吧,门当户对这个词不光对平民管用,皇帝同样躲不开。万历皇帝对王喜姐真没啥感情,用现代词描述应该就是志不同道不合,没有共同志向,更没有共同语言。 想想也是,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孩子,十三四岁就被选进宫里,大多数能认识字就不错了。而万历皇帝则是个很爱看书,什么书都看,从小就很聪明的人。 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经历截然不同、爱好更是不同的人突然成为了夫妻,躲又没法躲离也不能离,必须还得多耕耘生孩子,个中滋味确实不太好受。 这时候一个天真烂漫、知书达理的女人走进了皇帝的生活。用万历皇帝自己的话讲叫做柔嘉玉质,婉嬺兰仪!说白了就是聪明活波,知书善画,投脾气、有的聊。她就是郑淑嫔,一年之后封德妃,产下皇子之后封贵妃。 造化弄人,如果万历皇帝当初没在醉酒后把伺候老妈的宫女睡了,隔年生下皇长子朱常洛,郑德妃在四年后生下的皇子必须百分百成为太子,之后也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了。 万历皇帝是打心眼里喜欢郑德妃,可王皇后做人很本份,不争不闹,孝敬公婆,除了没能生个皇子之外,浑身上下全是皇后的标准,没法轻言废立。火山文学 而皇后和皇太后也全是死心眼,揪着祖训死不撒手,一门心思坚持立长。为此李太后甚至隐晦的提过把万历皇帝的亲弟弟潞王朱翊镠叫回来。 意思很明显,皇太后有废皇帝的能力和条件,如果谁再敢在立储的问题上拖拖拉拉就别怪老太太翻脸不认人。反正潞王和万历皇帝全是她亲生的,谁当皇帝都一样! 看看,多厉害、多耿直、多有主见和手腕的老太太,怪不得能和张居正一内一外打配合呢,稍微怂一点也赶不上步点。 万历皇帝本来还想说服老妈,理由很简单,朱常洛是宫女所生,出身不太光彩。结果不说还好,听了这句话李太后当场就翻脸了,破口大骂儿子不孝。因为她以前也是宫女,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子嘛。 经过无数次努力,借口找了一大筐,可是不管朝臣还是家里人谁都不能理解也不支持皇帝的选择,更不允许特立独行,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 于是万历皇帝就走了另一个极端,既然全和我作对,那就谁也别想舒服。你们说啥我就不干啥,还别整天叽叽歪歪教训人,我连早朝都不去了。从此以后活一天算一天,怎么舒服怎么来,谁不服来后宫找我! 人一旦对现实绝望,正经事就一点都不想干了。用后世人的说法,万历皇帝躺平了,什么国家社稷全都玩蛋去吧,就这么任性。 当然了,皇帝躺平和百姓躺平不太一样,他只是不上朝不参加各种典礼活动,最基本的工作还是要做,比如批阅题本和奏本。但很少再和内阁大学士们见面讨论国家大事,极度缺乏沟通。 说起明朝皇帝的工作,洪涛必须有发言权,即便身处冷宫,可是一住十多年,再怎么不受待见,出于礼节需求每年也得和皇帝见几次面。有时候在花园、有时候在寝宫、有时候在办公室。 怎么讲呢,说累确实累,说不累也确实不累。根据每个皇帝的不同状态,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 由于朱元璋废除了宰相,也就是说没有国家总理了,内阁大臣只能算高级秘书和参谋,没有决定的权利。国内外所有大事小情,最终全得由皇帝一人拍板决定才算数。 做为开国皇帝,朱元璋这么做是想给子孙后代尽可能多的保住权力,到底对国家的长治久安有没有好处,以他的水平和眼界真看不了那么远。 按照当时的情况倒是没怎么显露弊端,因为朱元璋从小吃过苦,又是开国之君,心气很高,每天工作十个小时、批阅几百本奏章也不觉得太苦,咬咬牙还能忍住。 可他忘了老祖宗历经千年总结出来的一条真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能自律、能刻苦,是因为当皇帝再苦再累也比底层民众的日子舒服,至少不会因为灾荒饿死,所以并不觉得太难受。 但下一代、下下代们却是从小含着金钥匙出生在紫禁城里的,贵为皇子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就算再不娇生惯养也不可能吃过苦,谁也不能像他那样自觉自愿的每天工作太长时间。 这下问题来了,工作量随着国家越来越大、体系越来越完备,不光没减少反而更多了。可皇帝的精力是有限的,即便每一代皇帝都和朱元璋一样刻苦勤奋,依旧还是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咋办呢?明成祖朱棣想了个变通方式,组织识字的太监帮忙筛选奏折。先按照门类理顺,再按照内容分出轻重缓急,这样就能大大提高效率、减少工作量。 久而久之,这些帮忙筛选奏折的太监就改变了原本的临时工性质,成了皇帝的私人机要秘书,专门替皇帝批阅内阁和朝臣们递上来的题本和奏本,赫赫有名的司礼监就浮出了水面。 所谓秉笔太监、掌印太监都是司礼监里面的职务。秉笔太监负责帮皇帝在奏章上批示,掌印太监负责最终的审核盖章。 说白了吧,这些太监就相当于后世大领导的秘书。下面的人想汇报工作,肯定不能直接打领导手机,也不能随便往办公室里闯,更不能找到家里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联络秘书,再由秘书转告领导,最终约个时间。 俗话说的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按说秘书是没有公权力的,但做为领导的心腹有时候就等于是领导的眼睛、嘴巴、手,还有时候干脆就代替了领导的脑子。 万历皇帝躺平了,可司礼监并没跟着躺平,题本、奏本该往里送一本也不会少,皇帝也是该批复批复,一天不会耽误。当然了,绝大部分可能都是由秉笔太监代替批阅,事后再挑重点内容简单说几句。 这种情况有点像夫妻打架,有的人吵吵闹闹,有的人不吵不闹玩冷暴力,但日子还得过。只是谁也不搭理谁,时间长了必定伤感情,对双方和家庭都没什么好处,甚至比吵吵闹闹还麻烦。 006 东宫 凡事总有两面性,万历皇帝和大臣们谁也不搭理谁,反倒让朱常洛这个身份地位都挺尴尬的太子稍微松了口气。便宜老爹连国家都懒得用心打理了,自然也没闲工夫关注太子的起居生活,冷落成了宽松。 朝廷大臣拿皇帝没啥好办法,转而更看重对太子的培养。毕竟他们不想下一任皇帝也有样学样,必须未雨绸缪,提前给太子灌输足够的理念。想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开经筵。 “沈阁老并未明示……”王安回答的挺快。 “王安,你我在宫中相守七年,若是还不能赤城相待,那这七年时光算是全白费了!”但洪涛听出了回答并不完全,后面好像留了个小尾巴。 “奴婢不敢……沈阁老确实没有明示,但朱阁老倒是说了句,待大婚之后才会安排出阁讲学。”听到如此重的警告,王安连忙辩解。 “随他们去吧……”提起结婚,按照惯例,皇长子应该在15岁左右完婚,现在自己都快20岁了才刚提结婚,可见处境之尴尬。 洪涛对婚事既不反感也不渴望,更没有觉得一丝一毫的羞辱。入乡随俗嘛,多个老婆也不见得是坏事。当然了,如果可以不要,最好还是不要,可惜这件事自己说了真不算数。 既然不能反抗也就没必要去费心思瞎算计了,太子妃对脾气就多聊几句,不对脾气可以相敬如宾。这种事情对万历皇帝可能算困扰,对自己这种穿越过n多次,见识过世界各国美女的人而言啥事儿没有。 “呼……驾!驾!”看着前面不远处策马疾走的太子,王安长长的呼了口气,催马赶上。 相伴了七年,心中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皇长子变成太子的情形,可事到临头了不光没有得偿所愿的欣喜,反倒是有些忐忑。 刚刚太子的表情和眼神一刹那间仿佛变了个人,非常非常陌生且凌厉。放在往日,遇到此等大事,一向内敛木讷的皇长子必须会毫无主见的询问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然后不管乐意还是不乐意都会一丝不苟的执行。 结果册封仪式刚结束,新鲜出炉的太子居然主动关心起皇帝和大臣的下一步动向了,明显是在筹划着什么。而且一反常态的策马走在了前面,不再唯唯诺诺亦步亦趋。 难道说身份的变化能如此快速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吗?有可能吧,也只能这么解释了。不过对于太子来讲,自信和主动并不是坏事,太过木讷懦弱反倒容易坏事。 但愿这位注定和自己密不可分的太子殿下能从此真的略微增加点气势,主动去争夺本该属于他的那份权力。不管皇帝乐意不乐意看到,至少让朝臣们别太失望,也别让自己太失望。 慈庆宫,位于紫禁城东侧,南边是东华门、北面是皇太后的仁寿宫。这里的建筑风格有点与众不同,别的宫殿都是黄色琉璃瓦,唯独慈庆宫的房顶是绿色。 据说这是按照五行之术推算的,东方属木,慈庆宫又是专门为太子准备的,所以弄成绿色,昭示着太子可以茁壮发育,将来长成苍天大树,成为国之栋梁。 到底是不是这种说法洪涛真不清楚,也没特意打听过。实际上他也刚搬过来,册封太子算朝廷大事,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期间还要彩排两次。 然后准太子就不得不和相依为命的生母王恭妃告别,仅带着王安和两个宫女从景阳宫出来,搬进这个带着轻微油漆味道、明显仓促装修过的巨大宫殿。 “太子殿下回宫……” 但今天的与众不同有点多,当洪涛驭马来到慈庆宫南门外时,三座宫门已然全部打开,四五个身着绿色袍服、头戴乌纱的宦官整整齐齐站成两排,高声吟唱。 与往日冷冷清清的景阳宫相比,这场面应该算夹道欢迎了。但和其它比较正常的宫殿相比,在人数上依旧有着不少差距。看来即便被册封了太子,万历皇帝依旧不想修复之前的父子隔阂,也不打算另眼相待。 对于这些人洪涛没有搭理,也没必要搭理。经过小20年的耳濡目染,他已经大致上熟悉了皇家礼仪。虽然还有一部分做起来很别扭,却不能不照做。 如何对待太监和宫女,总结起来只有三个字,别当人!除了有头有脸有重要职务的太监头子之外,大部分普通太监宫女的地位极低。 皇长子也好太子也罢,抬手就打、张嘴就骂才是常态,急眼了打死也是活该,事后顶多被皇后叫过去不疼不痒的训斥几句。 反倒是太客气容易被人诟病乱了尊卑、不成体统。在这一点上洪涛更喜欢宋朝,虽然也很讲究礼法,但官员见了皇帝只需站立行礼,百姓见了官员也不用磕头。 磕头虫的毛病是从元朝兴起的,明朝在很多方面继承了元制,把身份地位贵贱区分的很明确,看得也很重。由此还发明了一大堆所谓的规矩,顺手把磕头虫的毛病加强了不少。 “王安,等这边事了,你去御马监问一问,这些马匹能不能留在宫里饲养。”洪涛对新来的太监宫女视而不见,反倒关心起坐下的马匹。 明朝的紫禁城里是禁止骑马的,可这座宫殿群太大了,南北长近一公里,东西宽700多米,太监宫女可以用11路,皇帝和后宫嫔妃们如果想溜达溜达,总不能也全腿着。 按照规定,允许在紫禁城里使用的交通工具有这么几种。规格最高的叫大辂(lu)或玉辂,由两头大象牵引,装饰的极其豪华,是专供皇帝参加大型活动用的。 其次叫大辇和小辇,分别由八匹马和四匹马牵引。再往下叫步辇,是由人力抬着走的,分成了冬夏两种规格。最次的叫舆,也就是轿子。 以皇长子的级别,除了玉辂之外,按照不同的需求,辇、步辇、舆都是可以使用的。成为太子之后还会增加一种由大象牵引的豪华车,金辂,专门用于最高级别的外出活动。 007 东宫2 但从15岁成年之后,洪涛就让王安去御马监选了几匹马备着,每次出景阳宫都选择骑马。这件事王皇后特意询问过,洪涛的回答很幼稚也很狡猾。说是看到书中所写,打算谨遵太祖训。 朱元璋是穷苦出身,大半辈子都在征战,且死敌大元并没被灭,立国之后不想太快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希望儿孙们继续保持骁勇善战的作风,很讨厌非年老体衰及妇幼外出乘坐辇舆。 不过这个规定只维持到永乐皇帝朱棣在位期间,往后就慢慢被有意的遗忘了。与骑马相比,不管是马拉的车还是人抬的轿,乘坐起来都要更舒服些。避免了风吹日晒,不仅文官喜欢,武将们也争相效仿。 历代皇帝也想舒服点,对这种有违祖制的做法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可见祖制也不是不能动的,主要还是看利益够不够,值不值得改动。 洪涛就利用了祖制,明朝号称以孝治天下,动不动就把祖宗法度拿出来说事儿。现在皇长子想按照祖宗遗训骑马,王皇后不光不能批评还得高喊祖宗显灵、社稷后继有人,做异常欣慰状。 然后再下懿旨让御马监为朱常洛准备御马五匹随时取用,不过有个条件,啥时候想出门先差人去御马监领,平时不能放在景阳宫里。 现在皇长子变成了太子,景阳宫也换成了慈庆宫,虽然依旧算紫禁城范畴内,地位却独立了很多,面积也大了很多,如果还是每次出门先提前一刻钟差人跑去紫禁城外的御马监找马就有点麻烦了。 “千岁爷无需为此等小事操心,宫里设有六局。臣掌典玺、典药两局,任郎官;邹义心思细腻掌典服、典膳两局,任局丞;李实知兵事掌典兵局,王国泰善马掌典乘局,各任局丞。” 王安闻言接过马缰,指着宫门前垂首肃立的三个宦官挨个介绍了姓名、职务和特长,等待太子的进一步指示。 “由你安排就是了……典兵局,东宫还有禁军?”洪涛一个都不认识,更不了解,也就没啥指示可言,转头向正殿走去,边走边问。 “非禁军,掌宫内仪仗所需甲胄矛戈刀剑尔。” “嗯……下去吧,我乏了。”听到这个回答,心里刚刚泛起的一丝灵感瞬间就消失了。想想也是,皇宫大内如果有人手里掌控着军队,皇帝怕是一个囫囵觉也睡不着,哪怕是亲儿子。 不过这也不是啥大问题,原本的计划里就没有兵谏这一项。现在首先该考虑的不是东宫有没有兵权,而是除了这些宦官之外,詹事府的官员都有谁,能不能从中找到个别有发展前途的人才,可不可以自己去挑选几个进来。 王安不动声色的走了,接替他的是两名宫女,继续伺候着太子更衣、洗漱。说起穿越过来之后最不习惯的生活细节不是吃饭而是穿衣,做什么事情穿什么衣服是皇宫里最基本的礼仪,哪怕级别最低的小黄门也不例外。 比如说今天所穿的九章衮服,如果没人帮忙,光靠一个人既穿不上也脱不掉。里里外外五六层之多,加上九旒冕,沉甸甸的十好几斤重,等于无时无刻背着半袋面行走站立。 “殿下可是乏了?奴婢会按压之术可解乏累。”两名宫女的年纪都不大,长相也没啥出彩的,端端正正普通人而已。 但其中一个的眼神挺灵动,也很会来事儿,见到太子靠在罗汉榻上神情有些萎靡,马上提出了个听上去很有可行性的建议。 “你叫什么名字?”洪涛本来已经把眼睛闭上了,闻言立马睁开一只。 “回太子陛下,奴婢乳名喜儿……”小宫女又凑近了一步,躬身施礼,轻声回答,动作一板一眼很是规矩。 “嗯,不错,先下去吧,待晚间再来!”洪涛又把眼睛闭上了,轻轻摆了摆手没有接受宫女的好意,也没完全拒绝,留了个活扣儿。 “哼,你们还真是孜孜不倦,只可惜眼光差了点,要是能弄来几个北非的小黑人倒是可以试试……”待小宫女出去,洪涛缓缓睁开眼,盯着屋顶上的雕梁画栋轻声嘟囔着。 自打15岁成年那天起,类似的戏码就上演过不知多少次了,用各种方式主动送上门的宫女换了一波又一波,目的无非就是一个,想方设法混到自己床上去! 朱常洛长的不算难看,但也谈不上英俊,浑身更没有王霸之气,还身处冷宫很不招皇帝待见,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宫女前赴后继飞蛾扑火呢?答案很简单,她们绝大部分都是被人派来的,想要勾引皇长子犯错。 生活作风问题对普通皇子来讲没啥大碍,顶多被皇后叫去批评几句,严重的罚点零花钱。尤其是年满15岁之后,所有皇子、公主都会由指定的太监、宫女以书籍、图画秘密教授男女之事,甚至会带着去西苑观摩动物交合。火山文学 但做为皇长子真不能随随便便找个宫女就实习了,至少在大婚之前不成。如果有了这种行为,还被人揭发出来,就会成为污点。本来万历皇帝就不待见,正愁找不到借口更换太子人选,怎么可以亲手送上把柄呢。 至于说这些宫女都是谁派来的,洪涛既懒得打听也懒得追究。古人不是云过嘛,身正不怕影子斜。在目前的大环境下只要不把皇太后、皇后、大臣们搞绝望,谁也别想动自己分毫。 就算自己蹦着脚的喊不想当太子他们也不会答应,万历皇帝为了这件事与后宫、外朝硬顶了十多年,到头来依旧毫无用处。 所谓的天子无私事就是这个道理,立谁当太子皇帝一个人说了不算,必须要获得主流朝臣们和后宫的认可,否则犟到死也无法得偿所愿。 可是不行动并不代表洪涛心里没波澜,册封太子的仪式折腾了半个月却只是个开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还要再把类似的仪式弄上三四次。 008 双喜临门 首先就是由当朝首辅带领内阁到东宫拜贺,同时用太子宝玺在宝册上盖个章,然后拿到午门向文武百官宣读,这才算册封太子成功。 转天,新太子要入中宫拜谢当朝皇后,不管是不是生母都要当成亲妈孝敬,感谢她和皇帝把遗产留给了自己,仪式依旧不简单。 再转天,还得把这套仪式去仁寿宫里再弄一遍,只不过面对的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皇太后。这次还要带上皇后和生母,一起感谢老太太。 三次了吧……别急,还没完呢。选个最近的良辰吉日,太子带领东宫众人去左庙右社里恭谒先祖祭拜天地,到底是个什么流程现在还不清楚,得等礼部官员前来汇报。 反正再怎么简化也不会太简单,一折腾就是一整天,最废膝盖和腰。全是五拜甚至八拜的大礼,但凡有血压高和心脑血管疾病的主儿,很容易直接就挂了。 看到没,干啥都要先有个好身体,否则就算当上太子,不等把老爹送走,保不齐自己就先走了。当了十几年战战兢兢随时都有可能被竞争对手弄死,或者被废掉的大靶子,最终还拿不到遗产,多冤呐! 对了,册封仪式走完流程之后还不能轻松,没听王安说嘛,现在内外朝都在忙着给自己选太子妃呢。皇太子大婚的仪式估计比册封也简单不了多少,保不齐还更繁复。 最麻烦的是大婚之后,东宫里就不是自己一个人了,要增加一个既陌生又亲密、还不得不防备的女人。要问伪装的最高境界为何,必须是每天二十四小时,一装就是几年、十几年,难度太高了,也太考验心智和忍耐能力了。 面对一连串的考验,洪涛忍不住冲着房顶伸出了中指。太尼玛缺德了,至今为止没一次穿越是满意的,不是太穷就是太忙,要不就是太危险,变着法儿的折腾人! “唉,忍字头上一把刀呐,古人诚不欺我!”可是皇帝惹不起、外星人难道就能惹得起了?想保住小命,让将来的日子好过点,眼下这些困难就必须咬牙忍过去,别无它法! 不过洪涛还是低估了后宫对太子婚事的热衷程度,本以为要拖上一年半载才举行婚礼,结果不到一个月就尘埃落定了。其实自打册封太子一事被皇帝首肯,选太子妃的工作也随之展开了,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火山文学 皇后为太子选的原配妻子姓郭,名淑仪,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人。说起来挺有缘分的,太子体内的灵魂是个京城人,穿越了几百年娶个媳妇居然是同乡! 郭氏家族世袭了锦衣卫指挥佥事职务,父亲在锦衣卫供职,日子还过得去。她本人知书达理,略通琴棋书画,长得比较清秀,举止端正,总体上讲算是不错。 当然了,不错是按照明朝标准,如果让洪涛评价只能说小女孩还没张开。毕竟人家还不到15岁,放在后世就是个初三学生,无论怎么发育也无法按照女人的标准来评头论足。 实际上被送进东宫的并不止一个郭氏,她是明媒正娶并经过册封的太子妃,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个同样年纪的选侍。都是良家出身,一个姓王一个姓刘,也是顺天府人。 这就是明朝太子大婚的规矩,不是光娶个媳妇,而是娶一个太子妃再搭两个选侍,一妻二妾也……万恶的旧社会啊,必须仔细体会,然后再使劲儿批判! 不管娶几个,做为皇太子依旧只能被动接受,别说反抗,连反对的声音也没人听。洪涛继续装作软弱木讷的样子,像个木偶似的被摆布了一个月,终于在万历三十年春完成了人生中的一等一大事,结婚。 虽然过程大部分都是无奈和厌烦,但本着凡事都有两面性的原则,也在无聊中找了点乐趣来开导自己。比如说亲历一次皇室婚礼流程,还别不乐意,这玩意一般人真接触不到,勉强算是个收获吧。 明朝的太子(皇帝也差不多)结婚是个啥流程呢?两个字,繁琐! 第一步当然是选人了,一般由皇后负责,后宫内官具体操办。 大概意思就是把皇太子要选媳妇的事情通告全国,由各地官员推荐,最终汇集到内官处进行初步筛选。把进入复赛阶段的人选交给几位诰命审核,定下进入决赛阶段的名单,最后才由皇后定夺。 选好人了,下一步叫做纳彩。由内官担任傧者,也就是使者,带着一只活大雁去女方家里提亲。这时候女方家长不能马上答应,得假装客气,说自己的女儿是歪瓜裂枣,不敢入宫侍奉太子等等,在傧者再三坚持下才勉强同意。 这时进入了第三步,问名。听听,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上门提亲,古人也挺有意思的。除了姓名之外,还有生辰八字。回来找各路大仙掐指一算,嘿,八字不冲突,这就是第四步,纳吉。 婚礼到此才算进入正题,从务虚变成务实,下一步就该送聘礼了。到底该送什么也得礼部和内官按照规矩办,多了少了都不成,这一步叫纳徵。一旦经过纳徵女方就不能反悔了,否则就是欺君大罪。 接受了聘礼,意味着双方家长该琢磨哪天成亲了。与平民百姓不同的是,和皇家联姻很多权利会被剥夺,比如说定婚期,完全由皇家说了算,这一步叫请期。 儿子结婚,当爹的再不乐意也不能完全大松心,下一步就该他亲自出场了,叫做蘸戒,和站街同音。 选一天,万历皇帝满脸不耐烦的端坐在皇极殿上,摆出一副很重视的样子。太子则小心翼翼、颤颤巍巍的站在丹陛之上,四周还有一堆内官和官员充数。 先以酒祭天,再听皇帝絮叨几句长辈的叮嘱,说话的时间不及摆排场的十分之一。在一顿鼓乐声中洪涛都没听清皇帝说了什么,只盯着赞礼官的眼神,让跪就跪让起就起,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当然了,这个罪不是白受的,最终又得到了一封金册,标志着太子妃的册封完成,不光有了正式名份,还得挣一份俸禄。 009 太子妃和选侍 走完了这些步骤,婚礼才算进入实质阶段,该去迎亲了,叫做亲迎。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良辰吉日,把太子的营帐搭建在亲家门外,安排一部分宦官和东宫官员守着。 第二天凌晨,穿戴冕服的太子坐着金辂在一群仪仗队的簇拥下浩浩荡荡杀奔女方家。大部分婚礼仪式都在营帐中完成,最终新媳妇和新郎官一起坐金辂返回东宫。 按照后世的风俗,把新娘子接回来就该开始婚宴了。可皇家没有,回宫之后太子和太子妃换一身衣服帽子,隔着桌子端坐,在一群宫女宦官的服侍下喝交杯酒,名曰合卺。 最后一步就该去拜见皇帝、皇后、贵妃和群臣了,此时不管乐意不乐意,包括郑贵妃在内的所有人都得笑。也不管是不是由衷,每个人全要祝贺。负责记录的史官会在起居注上写写画画,把此时发生的所有事、所有对话全记录在案。 好在太子没有起居注,否则洪涛就得想办法改变一下计划了。整天总有人跟在身边随时记录一举一动,装的再像也得露馅。 “本宫知道你等识字,这里有本书抄了看看,不明之处可以问,先习得者月俸加倍!” 当所有程序都走完,把新娘子迎回东宫,洪涛没有马上入洞房造小人,而是拿出本书交给太子妃和两名选侍,然后在迷茫、畏惧、好奇、无助等诸多眼神的注视下转身离开了。 太小,下不去嘴,这是不入洞房的主要理由。万一怀孕,以自己的寿命,儿子除了造反怕是永远没有机会登基,这是次要理由。 现在只能拖一天算一天,假如传到了皇后和皇太后耳朵里实在搪塞不过去了也只能咬牙上,但依旧要尽可能的采取措施。 至于说那本书的内容,是自己利用闲暇时间从多本古代数术书籍中抄录出来,比较倾向于普及层面的数学知识。也算是个有来有回的游戏,或者叫沟通方式,免得让她们觉得受到了冷落。 现在自己已经不是景阳宫的穷皇子了,而是建府开衙的东宫太子,每年可以从户部拿到米5万石、钞25000贯、锦40匹、纻丝300匹、纱罗各100匹、绢500匹、冬夏布各千匹、棉2000两、盐200引、茶千斤,外加每个月50匹马的草料。对身边的人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敬而远之,完全有资格以利诱使其为自己服务。 “千岁爷……”刚刚回到书房坐下,门口就传来了轻轻的呼唤。 “我有些烦躁,不碍事,静一静就好了。今日见到陛下手中拿有一物,巴掌大小,你可曾看到了?”面对王安询问的眼神,洪涛也没解释为什么不入洞房,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下午去拜见皇后的时候,有件东西引起了关注。是架钟表,准确的说是个长方形的小座钟,被万历皇帝拿在手中把玩。 明朝肯定不会制造小型机械钟表,更不可能使用12小时制,所以它的来源必须也只能来自欧洲,到底是商人带回来的还是欧洲人上贡的得问问明白人。 “回千岁爷,陛下所拿之物乃西僧贡品,曰自鸣钟。此物内藏机关极是精巧,每半个时辰鸣钟一声。另有一架体量颇大,在寿皇殿单独安放。”火山文学 “西僧何在?”听到西僧这个词,洪涛大概就明白是谁或者是谁们了。 自打15世纪末,葡萄牙航海家发现了从海上通往东方的航线之后,基督教廷从来没放弃向神秘东方进行宗教渗透。经过几十上百年的探索,西方传教士不光找到了印度、东南亚各国,也登陆了明朝和日本。 如果这么算起来的话,万历皇帝手里的自鸣钟应该就是他们带来的,而王安嘴里的西僧肯定就是前来朝觐的西方传教士。 在原本的计划中,洪涛还真没想起这些虔诚的宗教狂热者,主要是太偏门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好像也不算晚,如果能把他们善加利用,说不定会成为一大助力和掩护。 “这……奴婢可去六科廊打探,只是不知千岁爷何以关注西僧?” 王安有点被问糊涂了,新婚之夜放着太子妃和两位选侍不搭理,大晚上的打听西僧去向是何用意?但答复还是给出来了,他确实不清楚上贡的西僧在什么地方,非要知道的话只能去问。 “明日去问问看,本宫要学学自鸣钟之法,为太后、皇后和母妃也做一架。”是啊,这么忙着寻找西僧有何用意呢,木讷的太子忽悠有些小激动,不光眼神里出现了光彩,连说话声音也高了些许。 “……千岁爷纯孝,是不是应该给陛下也做一架!”王安被这个回答搞得嘴角直抽抽,明知道太子有点胡言乱语,却不能说不让做,只能建议把送礼的名单稍微改改。 即便心里对当今圣上有怨气也不该如此直白的表露,看来还需要小心保护。太子的名头不光是皇家的,也是自己后半生的饭票。到了这个位置上只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第二条路可选。 “……那就多做两架,也给郑贵妃送过去吧。”果然,听到还要给父皇做自鸣钟,太子的表情重新又木讷了起来,但最终还是像以往一样选择了服软。 “极是……天色已经不早了,千岁爷早早安寝。明日一早文华殿开小经筵,大学士们要开讲了。” 太子的回答和表情让王安有点哭笑不得,先不说自鸣钟是不是这么容易做出来的,就算真做出来了岂有让下人送的道理。算了吧,还是别聊这些令人烦恼的话题了,更麻烦的事情还在明天呢。 不知道极端挑剔的内阁大学士们见到如此做派的太子之后是个啥感想,会不会教授几日就失望而去,那太子的位置就真保不住了。 与整个东宫的前途比起来,太子妃和选侍们受点冷落还真不算啥,既然太子殿下说心情不好,那就改日再同房也不迟。 “王公公,千岁爷他……”刚刚退出正殿,井亭旁边走出一人,凑过来小声询问。 “邹局丞,殿下今日有些劳累,已经安寝了,你也去休息吧。”对于这位同僚,虽然都出自内书房,时间却隔了好几年,王安并不是太了解,也就没什么可交流的,敷衍了事。 “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呐!”待邹义出了院子,王安才缓缓走向自己居住的耳房,边走边轻声叹气。 陪伴了皇长子七年,每日里兢兢业业,无时无刻不为其着想,今天总算有了些成果,不枉这些年的付出,可新晋太子的表现却有些令人担忧。 说是傻吧,肯定不对!太子平日里的表现虽然不怎么出彩,却也从来不招惹是非,很能忍,绝不是毫无心机之人;可要说不傻吧,面对巴结皇帝的好机会从来不知道献媚讨好,以此改善父子关系。 要说笨吧,也不对!自己每天教授的《声律启蒙》、《增广贤文》等书,太子全能顺利完成课业,进度不算快也绝不算慢。 要说聪明吧,看不出来!那笔烂字写得是真没法入眼,每个都像是皱着眉、撇着嘴,满脸不乐意,天天练习天天不见长进。 要说软弱无能吧,太子目睹自己杖毙宫女和太监时的表情看似惊恐,可脉搏平稳异常。身体更是健壮,平日里除了读书和写写画画就在宫里跑圈,一跑两刻钟起步,无冬历夏。 且无师自通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身法,说拳不是拳像搏又不是搏。虽然没与人交过手,可在布袋子里装入几十斤细沙,随随便便就能甩过头顶,连续做几十次才停歇,与蒙古人的摔跤有点类似。 可要说勇敢吧,面对来自翊坤宫的各种骚扰却始终不敢向皇后、皇太后告状,哪怕是被比较有身份的内官们慢待了依旧不理不睬,像个受潮的棉花团,毫无反弹力。 按说被冷落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册封太子,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个天大的喜事。眼下又有了太子妃,就算不欣喜如狂、忘乎所以,也该有点久旱逢甘露的兴奋才对。 结果新晋太子连声好都没说,仿佛老僧入定,毫无半点年轻人的血性和冲劲儿,反倒是对一些闲事问东问西。此后到底是福是祸,真的难以估量。 010 经筵 文华殿,永乐年间由于三大殿失火,临时做为皇帝上朝时的休息场所,待三大殿修复之后改成了太子摄政所在。它的屋顶和慈庆宫一样改用绿色琉璃瓦,嘉靖在位时又成了皇帝经筵所在,琉璃瓦再次换成了黄色。 现在万历朝的第一位太子正式册封了,年至弱冠却未曾启蒙,不管皇帝乐意不乐意,朝臣们依照祖制抓紧时间为太子补课,于是文华殿就成了太子经筵之地。 经筵,据说始于汉朝,后为各朝效仿。它的本意是给皇帝讲课,属于在职教育,就像后世某些老总、领导们一边上班一边去长江学院或者党校进修。 只不过经筵的学生只有皇帝一个,老师倒是一大堆,且质量非常高,不是宰相就是首辅,最次也得是名望很高的学术权威。 同样的,老总领导们日理万机,不可能整天听课,经筵也不是每天都有,一般啥时候皇帝有闲工夫了啥时候就开讲。 问题是天底下就没有几个发自内心爱学习的皇帝,有闲工夫去后宫陪陪嫔妃多好,谁也不乐意听一群老头子叽叽歪歪、指桑骂槐。 结果到了明朝,这个进修班成了类似祭祖的仪式,用来向外人彰显皇帝有多勤奋刻苦学习,基本流于了形式,并有了固定时间,每月逢二举行,曰大经筵。 有大就应该有小,除了给皇帝进修的大经筵之外还有种小经筵。听名字就知道,这种活动肯定不是给皇帝准备的,但有资格在紫禁城里听课,且能和皇帝相提并论的应该只有一个人,太子! 没错,在太子大婚的同时,朝臣们轮番上奏,逼着万历皇帝答应开了小经筵。他们可能是好意,却苦了太子,这有点像父母,总之是为了你好,做为儿女,无论乐意不乐意都得接着。 新婚第二天,洪涛就不得不在天蒙蒙亮时起床,抛开新娘子、穿好九缝皮弁服、坐上步辇,按时赶到文华门外参加自己的入学典礼。 文华殿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个建筑群。前后两个院子,正门朝南曰文华门。前院有文华、主敬两座大殿,东西有本仁、集义两座偏殿。穿过主敬殿再向北就到了文渊阁,此地乃皇家图书馆。 这么设计倒是挺方便授课的,如果教授的内容有争议,大学士们也不用和学生抬杠,到图书馆里翻翻资料,一般来讲就能找到正确答案了。 和一路上王安所讲的小经筵盛况不同,文华门外既没有朝廷勋贵也没有六部尚书,连基本的展书、侍仪、供事、赞礼官也不见踪影,只有四个小宦官和一顶小轿。 “千岁爷,是首辅沈阁老……”见到此情此景王安有些诧异,更多的还是尴尬。很显然,皇帝一点都不重视太子的教育问题,甚至不打算假惺惺的搞个排场掩饰。 可这样一来对太子内心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唯一还能说得出口的只有那顶小轿。好在朝臣们没跟着皇帝一起落井下石,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留在外面!”但洪涛半点不悦的神色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吩咐身后的东宫官员止步,不紧不慢的迈进了大门。微微站定之后先向两边的偏殿看了看,见到门窗紧闭才继续向文华殿走去。 沈一贯,须发皆白的清瘦老者,个头不高,看样子已经步入古稀之年,脸和手背上出现了不少老人斑。但眼神还算清明,说话也比较清晰,略带南方口音。 “沈大学士,学生朱常洛……”洪涛在给老者施过礼之后,独自走到书案北边坐下,低垂眼皮不再言语。 这位内阁首辅大学士在自己的记忆里有些资料,他大器晚成,隆庆二年(1568年)快四十岁才在会试考了个三甲一百多名,勉强挤进翰林院选为庶吉士,开始论资排辈熬资历,等着有朝一日被朝廷起用。 和翰林院里的其他同僚相比,沈一贯有点无欲无求的意思,既不拉关系找门路也不刻意结交权贵,好像有了公务员身份之后就满足了,准备下半辈子躺平混日子。 这一躺就是六年,活活躺死了穆宗皇帝朱载坖,迎来了神宗皇帝朱翊钧。新朝新气象,万历二年(1574年)机会来了,分配到一个不错的工作,会试同考官。 别看这个活儿实权不大,但只要操作得当也不是没有机会露脸。朝中大臣们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考生里面肯定有他们的家属、亲戚、朋友、同乡。做为主考官略微表达表达善意,保不齐就能被某位大佬心领神会。 结果这次会试里还真有个大人物的亲戚,很大,内阁首辅张居正的大儿子来了。其他考官们无不上赶着巴结,唯独沈一贯秉公办事,愣是让这位首辅之子名落孙山。 就在他人以为沈一贯要倒霉的时候,这位老哥居然升职了。虽然只是个没啥实权的翰林院编修,毕竟也在级别上有了进步。 至于说张居正为啥不报复,有可能是事情太多忘了,也有可能是懒得和个无品级的小官纠缠。以张阁老的身份地位,只要想干涉,随时随地能给儿子弄个二甲前几位。 反正吧,沈一贯逃过了一劫,可他并没汲取教训,继续在嘬死的路上加速狂奔。三年后张居正的父亲死了,按照明朝祖制,不管什么职务此时也得辞官回家守孝,三年之后才能重新回来等待分配工作。 此时万历朝的改革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着,要是突然离开三年,之前几年的功夫就全白费了。于是张居正在征得李太后和皇帝同意之后,自导自演了一出小闹剧,夺情! 他先写个辞呈递上去,再找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僚上疏奏请皇帝,摆事实讲道理,核心思想就是大明江山可以谁都没有,唯独不能缺了张阁老,一天都不能! 有了这个由头,皇帝就可以下旨夺情了,以公事为重当理由拒绝张居正的辞呈完全符合规定,还能彰显君臣风骨。 为了让剧本更加精彩,张居正第一次没同意皇帝的夺情还据理力争,死气白咧的非要回家守孝。经过再三辞职、挽留,最终惊动了皇太后。老太太一份懿旨发下来,帮着皇帝一起劝说首辅要以江山社稷为重。 这时张居正才看在太后和皇帝的面子上不情不愿、非常违心的置孝道于不顾、舍小家为大家,继续坚守在内阁首辅的岗位上,为大明江山呕心沥血! 011 沈阁老 如此一番折腾,朝中官员岂有看不出内情的道理,但都忍着不说。可沈一贯非要跳出来把这层窗户纸戳破,不光啪啪打了张阁老的脸,连同皇帝和皇太后也一起捎带上了。 这回张居正真不能忍了,到底采取了什么手段历史上没记载,反正沈一贯同志不管如何熬资历,始终就钉在翰林院编修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足足又钉了五年。 有句话说的好,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死于任上,李太后也老了,把权力交给已经成年的万历皇帝。 此时被张居正压制了十多年的朝臣们立马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开始了反攻倒算,其中也包括郁郁不得志的沈一贯。 而且他还多了个优势,先后两次和张居正公开唱对台戏,且被政治迫害了好几年,根本不用上蹿下跳也属于平反昭雪的典型。用后世的话讲就是政治正确,哪怕狗屁不会也得升官。 这次沈一贯没再浪费机会,撕咬的非常给力也很到位,赢得了新任首辅张四维的信任。先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同时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有机会当面和万历皇帝说话了。 可是好日子没过多久他发现苗头有点不对,为啥呢,因为大臣和皇帝之间因为册封皇太子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谁掺合进去谁倒霉,不是贬官就是流放。 但在朱常洛和朱常洵谁能最终册封太子的问题上沈一贯觉得没有把握判断结果,不管靠向哪边都有可能得罪另一边,还不能不表态。 咋办呢?这位也是个能伸能屈、唾面自干的政治天才,他居然化繁复为简单,只用一招就化解了危机。以回乡省亲为由请假,到家之后借口生病,不能返京继续任职,跑了! 到底是不是真病谁也不清楚,在他请病假的这些年里,册封太子的问题的确引发了一系列大变故,先后有三四位内阁首辅因为逼得太紧惹恼了皇帝被贬下台,受牵连的各级官员更是不计其数。 沈一贯在家没闲着,联络了在朝为官的一群浙江老乡互为依仗,随时随地传递消息。到了万历二十二年(1595年)感觉太子之争不再白热化,马上让熟人上奏提醒皇帝,自己的病好了。 万历皇帝不知道是记性不好还是心宽,愣是没做任何追究,任命他为南京礼部尚书。结果沈一贯对这个头衔不太满意,继续赖在家里不上任,等待下一次机会。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内阁里面除了七十多岁的首辅赵志皋已经没人了,其他有资格进入内阁的大臣经过这些年的免职、罢官走得七七八八。万历皇帝扒拉来扒拉去,只能在矬子里拔将军,让资历和人脉都不错的沈一贯入阁。 这一年沈一贯64岁,晋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由于有了浙江官员的支持,在内阁中的位置坐得很稳。随着首辅赵志皋的身体越来越差,逐渐掌握了内阁话语权。 就这样又过了六年,到万历二十九年九月,首辅赵志皋终于扛不住了,来不及告老还乡就死在了任上。十一月,沈一贯晋太子少傅兼建极殿大学士,名正言顺接替了首辅位置,同时也创造了明朝以三甲进士问鼎首辅的先例。 洪涛和这位首辅大学士接触的不多,仅仅在册封仪式前后见过几次,说话总共不超过十句,其它了解都来自别人的口述,不敢妄下评价。 但从历史书里的描述来看,沈一贯的性格变化脉络还是比较清晰的。刚入官场时比较直率,胸中有理想,敢于秉公办事。被打压了几年之后棱角迅速磨光,学到了为官之道,深谙官场的斗争规则。 最厉害的是他懂取舍,能在利益不明确且风险太大时马上止损。还善于团结同僚,会造势装可怜,算是个很有实力的官场老油条,不可小觑。 “殿下可识得此书?”沈一贯对太子蔫蔫的做派没有过问,有关皇长子朱常洛天资不够聪慧的传言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能在册封大礼上表现得中规中矩,就说明智商肯定没问题。 至于说是否有经天纬地的天赋,是不是千古一帝的材料,一点都不重要。朝廷不需要能力太强的皇帝,如果个个都和太祖、成祖一样大权独揽,事事亲力亲为,那满朝文武岂不全成了应声虫,何谈治国安邦。 眼下就是影响未来皇帝的绝好机会,只要能让太子按照自己的理念去思考事情,不光对自己和部分官员有利,也对国家有益。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些日子可是没少冥思苦想。怎奈太子启蒙太晚,年近二十了还没熟读经史,想按部就班的学怕是有点来不及了,必须得剑走偏锋,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来个速成班。 “帝鉴图说……不曾读过。”看着眼前印刷得明显比普通书籍精美的小册子洪涛差点笑出声,但表面上还得装作满脸迷茫,兴味索然。 “此乃本朝张居正所著,是陛下讲学之书,今日老臣也以此书为殿下讲学。”沈一贯淡淡一笑,对太子的谦虚态度很满意。没读过就对了,知道的越少越好描画。 “学生谨听阁老教诲!”洪涛赶紧端坐身体微微一揖,礼数很到位,可表情不太到位,一眼就能看出心里不乐意。 “那好,今日所讲第一课为谏鼓谤木……”但这种表情看在沈一贯眼中就是再合理不过的反应,年轻人嘛,又是刚刚完婚,有大把的事情比读书好玩。 此时就得小小的自豪一下了,如果不是处心积虑的挑选了这本书当教材,上来直接读史讲经,半个时辰之后太子就得烦,不光啥也学不到,还会对今后的经筵产生抵触情绪。 要说沈一贯的进士真不是花钱买的文凭,基本不用看书就能把内容全都讲下来,且语气阴阳顿挫,很有音律节奏。 另外就要夸一夸此书的作者张居正,他当首辅时是怎么执政的自己没看见,可仅凭此书也能以微见著,从细节方面感受到此人肚子是很有货的。 012 沈大学士 帝鉴图说这本书洪涛在后世里就曾读过,不是原版,是位湾湾作家重新注解的版本,被归于少儿读物一类。张居正写书的时候也是当做少儿读物写的,不光有文字还配上了很多插图,有点像后世的小人书。 此书分上下两册,上册叫圣哲芳规,讲述了历代帝王中励精图治的故事,共81个。下册叫狂愚覆辙,讲述了历代帝王中倒行逆施之举,共36个。 当年万历皇帝尚幼,张居正就是用这本书来给小皇帝讲学。目的应该和沈一贯差不多,都是打算让皇帝把书里励精图治的帝王作为榜样,亦步亦趋,千万别学倒行逆施的帝王。 换个说法,就是从小影响皇帝的三观,让皇帝尽量照着圣人的标准去做。这样一来朝臣们就轻松了,因为圣人是永远斗不过政客的,叫做洗脑教材也不算污蔑。 “此人就是尧帝?”洪涛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听少儿读物,但也不想得罪这位内阁首辅,于是就祭出了上学时的拿手好戏,打岔。沈一贯讲几句,他就指着图画上的人物发问。 “正是!”沈一贯见到太子听进去了,还跟着自己一起互动,手捻胡须有些得意。 “他怎么不穿皮弁和冕服?”可惜内阁老油条还是被年轻太子体内藏着的几百年后灵魂给忽悠了,紧跟着又是一个问。和上一个问题相比回答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必须多费几句话。 “当朝可有谏鼓和谤木?”一刻钟之后,沈一贯刚口吐莲花般把历朝服饰讲完,太子又指着图画上的两样实物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这个嘛……殿下可知六科和监察御史?”来不及喝口茶,沈一贯又不得不详细讲解起当朝机构。做为太子,如果连本朝有什么部门都不清楚将来怎么当皇帝嘛,必须补上!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光听历史典故会烦死,可要是听一位深谙本朝官场的内阁首辅讲解朝廷各个部门的工作流程,时间又有点不够用了。 “阁老的经筵很有意思,愿日日来此受教,请受学生一拜!”当紫禁城的铜钟敲响时,洪涛起身站定,端端正正给沈一贯施以大礼,嘴上所说和面露神色完全一致。 “殿下可教,此乃陛下之幸事、本朝之幸事,老臣必呕心沥血万死不辞!”这个举动让沈一贯有点懵,同时也觉得无比自豪,眼中甚至有了些许水光。当下也抖了抖袍服,面色庄重的冲着乾清宫方向一揖到底。 实际上这堂课的进度远远落后于预期,太子的表现也和天赋、根骨啥的靠不上边,但给他的感觉却非常愉悦。 做为老师,哪怕只是兼职的,能被学生认可本身就是很大的成就。如果这个学生还有可能成为皇帝,成就感肯定还要加倍。 至于说能不能教导出人才,孔子不是说过嘛,有教无类!天下没有笨学生,只有不合格的老师。在因材施教这方面,沈一贯觉得自己离孔圣人不远了! 内阁首辅迈着轻松的步伐走了,文华门外又进来个红袍老头,穿着打扮和沈一贯差不多,只是胸前的图案不太一样。沈一贯是太子少傅,从一品,图案为仙鹤。这位是两只野鸡,无论重量、高度和名声都不如仙鹤。 “臣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沈鲤,见过太子殿下。”与沈一贯的不温不火、老谋深算做派也不同,微胖的老头中气十足,动作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当老师的样子,倒像是在上朝。 “学生见过沈大学士……”沈鲤是谁洪涛也从王安那里打听得差不多了。这个小小的东宫六局郎官能量可不小,对内阁人员简历如数家珍。 或者说他背后应该还站着级别更高的宦官,比如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陈矩。当年就是这位大太监把王安推荐到景阳宫里的,想必不会一直不搭不理。 沈鲤和沈一贯同姓、同岁,但不是同乡。他来自河南归德府虞城,比沈一贯早一期中进士,早三年进翰林院排队。 同样是熬资历,沈鲤的条件比沈一贯好些,当年的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高拱和他是同乡。古人还没有老乡见老乡背后就一枪的习惯,通常而言,乡党在京官里还是很吃得开的。 只要沈鲤肯先表示出积极靠拢的态度,高拱肯定会不动声色的拉一把。但沈鲤没有任何表示,踏踏实实去翰林院里按资排辈了。 可能是运气好也可能是有真才实学,不久他就被隆庆皇帝看中委任为东宫侍读,专门给还是太子的万历皇帝讲课。 那时候万历皇帝不到十岁,对这位性格耿直、才华出色的老师印象很深。于是在登基之后立马就给沈鲤升了官,詹事府左赞善大夫。 本来在这个位置上再熬一段资历就能再进一步,毕竟是东宫官员,只要不被讨厌,等太子熬成皇帝,升迁起来还是很快的。 可惜造化弄人,就在沈鲤仕途一帆风顺之时他的老父亲去世了。没辙,只能回家丁忧三年。结果一走就是六年,两年多后他母亲也过世了,还得再守孝三年。 直到万历九年(1581年)沈鲤才返回京城,万历皇帝倒没忘了这位老师,立马给了个侍讲学士的职务,随后就一年一个台阶,三年之后成了礼部尚书,正二品大员! 但是吧,沈鲤这个人有点像海瑞,认理不认人,心直口快,得罪了不少同僚。张居正鼎盛时期他也敢对着干,且一点不给皇帝面子,见到有不符合尧舜标准的事情立马上奏批评。 既然人嫌狗不待见,为啥还能稳坐官位不降反升呢?王安没有这方面的解释,洪涛只能凭经验推论,应该是皇帝的平衡之术。 万历皇帝的脑子不糊涂,自打张居正过世他就觉察到朝堂里有结党的潮流暗中涌动。为了对抗抱团取暖的官员,像沈鲤这样的铁蚕豆就成了香饽饽。当然了,也不能太多,哪个皇帝都不愿意见天挨数落。 首辅赵志皋死于任上,内阁极度缺人,万历皇帝不得不启用沈一贯。为了制衡这个在朝廷里很会抱团的政坛老油条,干脆把沈鲤也塞了进去。 效果嘛……据王安描述应该是十分奏效。沈一贯和沈鲤刚入阁几个月已经开始针锋相对了,只要内阁大学士们不能团结一致,皇帝就能稍微喘口气。 013 意外所得 “既然沈阁老讲的是圣哲芳规,那臣就为殿下讲一讲狂愚覆辙……从酒池肉林开始!”看样子王安是没瞎说,沈鲤果然处处和沈一贯对着来。人家讲帝王励精图治,他就非要讲帝王如何骄奢淫逸。 “沈大学士可知天下有多大?”虽然两位大学士性格迥异,政治主张也不尽相同,但洪涛认为他们有个共通之处,好为人师!所以继续打岔,把话题引向自己想了解的方面应该不算难。 “天,颠也。至高在上,从一大也。下,底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 简简单单十多分钟对话,再加上一个小问题,就让洪涛对这位内阁大学士的脾气秉性和做事风格有了基本了解。 沈鲤的回答很标准也很教条,全是从古代书籍上读来的,没有半点个人理解。从教育方面讲他不如沈一贯会贯通,更比不上张居正的深入浅出,不是个合格的教师。 当然了,人家本身的工作就不是教师,没必要去琢磨怎么讨好太子。从这方面讲他又比较纯粹,不像张居正和沈一贯那样处心积虑抓权力。 “陛下的自鸣钟来自西番诸国,做工甚是精巧,其中必然蕴含道理,沈大学士可知否?”既然看透了,就没必要再继续试探,下面的时间洪涛也不想再听少儿读物,还是来点干货吧。 “这……臣不知!”沈鲤的表情有些尴尬,但没有生气,更没因为被学生问住而恼羞。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很干脆的承认了不知道。 “听王安说进献自鸣钟的西僧还未离京,只是不知被安排在何处栖身。沈大学士能否帮学生打听一二,让西僧当面讲述其中道理?” 这个表现让洪涛的观感又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做为官员,还是朝廷大员,能当面承认不知道,不仅没有丢分还是很难能可贵的品格。 人有多高学问不难,勇于承认不知就很难了。前者是能力问题,比较容易通过努力增强;后者则是品格问题,培养起来要更难一些。 “……殿下为何要专注此物?”此时的沈鲤怕是已经把该讲什么全忘了,他是第一次和太子面对面接触,以前只听说这位皇长子性格懦弱、表情木讷、天资平平,初见面时也确实如此。但经过短短两刻钟交谈,好像又不尽然。 “我想搞清楚此物制作之法,亲手给陛下、皇太后、皇后、母妃都做一架。如沈大学士能助一臂之力,也可获赠一架!” 此时的洪涛真像个没什么心计的老实孩子,表情无比真诚幼稚却刻意装作老成,似懂非懂的抛出了自认为很诱人的条件,试图收买朝廷重臣。 “唉……殿下纯孝,然让西僧入宫实为不妥,臣可以推荐一人为殿下解惑。”听到这个理由,沈鲤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面前这位太子的经历很令人同情,因为皇帝和大臣之间的矛盾就被荒废了多年学业,以至于长大之后无法明白太多道理,只知道处心积虑讨好皇帝和后宫以求自保。可叹、可悲、可怜又可恼! 但这件事自己不光管不了还无法过问,毕竟现在皇帝已经册封了太子,如果再把旧账翻出来叽叽歪歪无休无止,不光不会得到皇帝的谅解,还会被朝臣们群起攻击。 虽然让西僧入宫为太子讲课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需要上疏皇帝并获得内阁同意,却可以找个折中的办法来为可怜的太子稍微排解一些麻烦。 “此人何在?”这个回答有点出乎洪涛的意料之外,他本意是想打听西僧住处,然后找借口探讨讲学的可能性,没想到沈鲤居然认识能制造自鸣钟的人。 “此人也补入了东宫,任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姓叶名向高字进卿,福州府福清人士,本朝十一年进士。此次西僧入京朝贡正是由他一路陪同引荐,由此才重获陛下启用。” 沈鲤手捻胡须,把举荐之人的简历大概介绍了一番,说着说着嘴角居然露出丝笑意,仿佛是想到了某种可笑之事,但转瞬即逝。 “为何是重获陛下启用?难不成是戴罪之人!”可惜太子面似木讷,藏在假面具后面的观察力极强,马上捕捉到了反常,也听出了这番话里一个重要内容,立刻有了反应。 “此人曾上疏请罢矿税、撤矿监,被陛下所不喜,在前年转任南京礼部侍郎,实则返回福州府赋闲。”见到太子有些惊慌的表情,沈鲤摇了摇手示意不必担忧。既然陛下已经恢复了叶向高的职务,应该就是没事了。 “我何时能见到左庶子?”叶向高是谁洪涛的记忆里也有,这家伙担任过万历朝首辅,只是不知道和欧洲传教士认识。 想想也有道理,他老家福州是个重要港口,欧洲人既然已经到了澳门没理由不去广州、福州转转。见得多了,认识几个也不奇怪,说不定他家里也有海贸生意,那就更该认识了。 “不急、不急,明日左庶子要来为殿下讲读。” 此时太子在沈鲤眼中只是个在冷宫里关久了、极度缺乏父爱、且很没安全感的可怜人。别看已经成年,心智上却和少年一般无二。面对这种情况万不可操之过急,如若每日在学业上苦苦相逼说不定会反其道而行之。 “沈阁老和沈大学士不来为学生解惑了吗?”洪涛这就叫明知故问了,小经筵到底是个什么章程王安已经讲过了。没错,是有内阁大学士亲授,但不是专职而是兼职。 他们的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天天来当老师,时不常露个面意思意思就成了,大部分教学工作都是由詹事府的官员完成。 那些人虽然头衔不如大学士显赫,也都是百分百进士出身,又在翰林院里待了好几年,论文凭学识一点不比任何人差。 不过洪涛认为十个詹事府官员也比不上一个大学士说话管用,所以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比如对师长的恋恋不舍之情。 让一位老师感觉到学生的眷恋,和学业有成一样都是大成就,必须心里美滋滋的。而且这副德性也不是光给沈鲤一个人看的,待有机会见到沈一贯了还得再来一遍。 014 咱家的大院子 举个例子,沈鲤推荐了叶向高,难道只是为让自己学更多知识吗?肯定有这种因素存在,但绝不是主要。他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叶向高曾经被贬出京城,凭着带领欧洲传教士进京上贡宝物才把万历皇帝哄高兴又得到了启用。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里面却包含着深意。火山文学 叶向高很可能不是沈一贯阵营里的成员,或者干脆就是被浙党搞下去的。现在得到了万历皇帝的启用,才被沈鲤找机会推荐给了自己。 这就叫党争!一旦这种风气流行起来,在任何事情里都会出现其影子。朝廷的每一个动议、决议,都是官员集团激烈厮杀的战场。有时候可能明刀明枪当面争吵,有时候则是润物细无声悄悄布局,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避免。 不光古人这样,后世里依旧这样。曾几何时就高喊过凡是某些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某些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支持!政治斗争是无时无刻都存在的,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洪涛在那个年代生活过,对这种东西的认知不来自于书本,而是切身感受和耳濡目染。只要谁身上带着类似的气息,稍微表露出来一点,就能被他敏锐的捕获。 第一天上午两个时辰的文化课时间在沈鲤满意的微笑中顺利结束,但做为太子的工作还没完成。按照惯例,回宫吃过午饭稍作休息,就该在詹事府一众官员的辅助下展开对朝政的实习了。 詹事府其实就是个小朝廷,里面的官员有一部分兼职有一部分全职,虽然头衔不同,但基本涵盖了朝廷中的大部分重要职务。 设立这个机构的初衷也是为了给太子提供个可以实习的环境,除了听詹事府官员讲解之外,时不常还可以去午门内侧东边的六科廊里转转,看看真正的朝政是如何运行的。 待把这套流程熟练一些之后,会有部分不是太重要的朝政直接交给太子处理。当然了,最终的批复权还得经由皇帝本人。 但做为万历朝的太子洪涛却没有实习期,不是不想,而是皇帝没给配备足够的官员。目前的东宫詹事府里除了几名兼职侍读之外,一个正经官员也没有,完全是个空架子,想实习也没条件。 可见万历皇帝册封太子完全就是不想再和朝臣、皇太后、皇后整天打嘴架,至于说太子能不能胜任根本不想管,更不打算提供必须的条件。估计心里还琢磨着哪天出个错就给废了,顺手让心肝宝贝三皇子上位呢。 “王安,随我去内官监和银作局看看。”皇帝是个什么心态洪涛根本不打算探究,想也没用。但该干的事儿一点不能耽误,今天下午的任务就是把皇城好好转转,主要关注目标为专为皇室服务的机构。 自打出生至今已经快二十年了,老实讲,能踏出后宫的次数不足一巴掌,能出紫禁城的机会一次也没有,唯一熟悉的地方就是隶属东六宫的一个小角落。 别看自己曾经是个京城人,从小就去故宫春游过不止一次,但后世的故宫已经被清代改建和修缮过,和明代的紫禁城相差比较大。 而明代的紫禁城并不是皇城,真正的皇城还在紫禁城之外,连同北海、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景山公园等等一系列园林建筑全包括其中,同时也容纳了绝大部分为皇家服务的专属机构。 在紫禁城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连自己家院子是个啥模样都不知道,已经严重违背了洪涛的性格,每天都是痛苦的煎熬。 以前做为皇子没条件出宫,现在贵为太子,哪怕再落魄基本权利还是有的,比如可以在皇城里大部分区域转悠。既不用请示皇帝同意也不用报备任何人,那还等什么啊! 四人四马,就是东宫太子朱常洛此时能拿出手的最高排场了。还别不知足,和几个月前相比足足增长了一倍,偷着乐吧。 至于说负责东宫守护的内官侍卫,真不归太子调遣,他们是御马监手下,想带着一起走就必须征得皇帝的同意。 洪涛选择的路线是从东华门出,向北逆时针围着紫禁城外转大半圈再从西华门入。 由东华门外向北一直到东黄城根北口,转向西至西黄城根大街北口掉头向南到府右街、最后向东到南河沿大街南口,基本就是明代皇城的城墙。 从地图上看,紫禁城(故宫)、北海中海南海(统称西苑)、左祖右社(文化宫和中山公园)、连同京城的制高点煤山,全都被皇城围了起来。 皇城城墙到筒子河之间又分成了四个区域。东侧从东华门、东安门一线向北到北安门这一片主要是皇宫的机构驻地。 比如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尚膳监、尚衣监等十二监;银作局、浣衣局、兵仗局等八局;再加上惜薪司、宝钞司、钟鼓司、混堂司四司,统称内宫二十四监。 北侧从北安门到西安门是库房区,皇帝的内帑、库存以及各种收藏都云集在这个区域里。此地如果失火皇帝就成穷光蛋了,所以这片区域被锦衣卫、御林军、御马监侍卫团团包围,盘查极严,哪怕是东宫太子也不能随意出入。 西侧和西南角被三个人工湖和一片宫殿占据,算是风光游览区,也是皇家花园。后世里这三个人工湖被称作北海(公园)、中海和南海。 但西南角的宫殿比较独特,它不是明朝修建的,而是元朝建筑。最初为太子东宫,后来改名隆福宫,供元成宗的母亲居住。 到了明朝,朱元璋封四子朱棣为燕王驻扎京城。可是燕王没钱盖府邸,住紫禁城里又僭越了,干脆就把隆福宫改成了燕王府。 朱棣登基之后要在元朝皇宫的基础上重修皇城,大部分建筑物都拆了,却把这座宫殿保留了下来,称作西内,算是西苑的一部分。 015 大坏蛋出场了 别看不算紫禁城,但这座宫殿在明代历史上可大大有名。明英宗朱祁镇复辟成功后,景泰皇帝朱祁钰被废为郕王,囚禁于西内至死。明世宗朱厚熜一心玄修放着紫禁城不住跑到西内修道,把西内改名为万寿宫。 南侧比较简单,除了社稷坛和太庙只有东南角的一处宫殿区。它表面上看是个祭祀场所,叫皇史宬,平时不许随意出入。 其实这座宫殿也挺有名的,它和当年的燕王府一样都是元朝皇宫遗留下来的建筑,被称作东苑。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它名声大噪。 土木堡之变后景泰皇帝朱祁钰上位,把哥哥明英宗朱祁镇关在了东苑,后来夺门之变顺理成章的发生在这里。而英宗复辟成功之后,命人耗费巨资把东苑改造成大内模样,时不常还会来此缅怀当年龙困浅滩的日子。 到了嘉靖朝,为了方便祭拜皇考,东苑才被改成了皇史宬。如果没有穿越人士改变历史走向的话,再过几十年清军入关,这里会成为睿亲王多尔衮的府邸。 洪涛并没有把一圈全走完,他出来并不是游览皇城的,主要目的只有一个,寻找合适的工匠。能索要索要,不能索要就借调或者借用,帮自己制造自鸣钟。 在这个时代的皇城里想找金属加工方面的匠人肯定离不开两个地方,一个是银作局一个是内官监。前者专门为皇宫制造金银器,肯定不缺手艺精湛者;后者负责皇家营造之事,备有各种金属熔炼铸造设备。 “臣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陈矩,参见千岁爷!” 眼看就要溜达到内官监了,突然从右边出来几个头戴三山冠、身穿青素衣、面白无须的宦官。其中一个老者上前两步扑通跪下,双手合拢叩头不起。后面几人也动作一致,只是距离稍远。 “啊……陈公公!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请起!”虽然已经在内宫里熟悉了小二十年,洪涛还是被这些人的举动给吓了一跳,愣了两秒才想起下马去搀扶。 倒不是因为出现的突然,而是礼节有点太隆重。稽首,基本只用于见君王,用在太子身上合适不合适,是以前从来没遇到过的难题。 另外此人的职务也有点吓人,东厂提督!这尼玛不就是电影里的厂公嘛,好像就没一个正面人物,全是狡诈阴险、心狠手辣的变态。火山文学 “老奴不知殿下驾临,未曾远迎,罪该万死!”刚刚扶起来又跪下了,这回更客气,干脆自贬成罪人。 “陈公公,本宫未曾要去司礼监,只想到内官监看看。”洪涛很想也跪下,看看大太监头子该如何反应。但终归还是没敢瞎逗,双臂一用力把人再次拽了起来。 “王安,你可知罪!”这次陈矩没再往地上趴,站直身体斜楞着王安脸色很不好看。 “陈师父,是奴婢办事不周!”王安刚才并没跟着一起施礼,此时才跪地叩头,连续四个。这叫顿首,用于地位悬殊比较大的场合,且受礼者不用回礼。 说句实话,古代的礼节有点太繁琐了,不同阶级有不同阶级的套路。洪涛学了十几年,除了能应付后宫以及部分大典之外,遇到突发情况依旧无法做到百分百合乎礼仪。 “陈公公,王安如果不来带路,本宫怕是找不到内宫监就会迷路。”见到王安要倒霉洪涛赶紧出言阻拦,但话说得不能太露锋芒,必须带出来点呆气。 “滚一边去……千岁爷,不知寻内官监要为那般?”陈矩应该也没打算真揍王安一顿,只是对太子突然出现在司礼监左近有些纳闷。听到是要去内官监心里的疑问消除了一半,还有一半需要解惑。 “陈师父……”王安非但没滚还凑到了陈矩身边,伸着脖子小声嘀咕起来。 “自鸣钟?千岁爷会做自鸣钟!”听了王安的介绍陈矩有些吃惊,西僧进贡的自鸣钟他不光见过还亲手把玩过,确实是个好玩意,但好玩意有时候也容易引来大麻烦。 按照皇帝的要求,内官监已经把西僧上贡的另一座大自鸣钟安放到了寿皇殿,可不知道是哪里弄的不对付,大钟自打到了寿皇殿就开始犯病,时走时不走。找遍了内官监以及银作局的工匠,至今依旧没发现病根儿。 皇帝每年都会到寿皇殿祭拜先祖,如果到时候还修不好这座钟怕是就该有人挨板子了。自己虽然不是具体操办者,也有一部分领导责任。 “本宫成年之日做过一个梦,在梦里有位长相古怪的白胡子老者手把手教授了一些技艺,几乎每晚都来,绵续月余。 当时本宫并不知道精巧的物件叫自鸣钟,直到大婚之日见到陛下手里所拿之物居然与梦中老者所教一般无二,才有了试试的念头。” 面对大太监头子的询问洪涛只能撒谎,白胡子老爷爷的故事既然能骗过贼精贼精的那二爷,估计对几百年前的人也奏效。反正说说无妨,信了算收获不信没损失。 “……何为长相古怪?”这番话说得陈矩心里一震,神色立马凝重了起来。 “就是……头发弯弯曲曲,眼珠子像猫一样,所用语言文字也与我大明不同。”见到大太监头子这副模样,洪涛就知道谎言奏效了,赶紧做懵懵懂懂状又添上一些作料。 “嘶……千岁爷能听懂西番话!”好像料加的有点多了,陈矩先是倒抽一口凉气,而后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半步,死死盯着太子不错眼珠的看。 “西番话?本宫不曾识得西番人!”洪涛则是继续装傻。 “王安,你怎么看?”话已至此陈矩基本信了八成。 太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别说西僧,连每年来朝贡至少十多次的朝鲜使节也没见过,怎么可能把西僧长相描述得惟妙惟肖。就算是听别人说起过,西番语言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装像的。 “……可找鸿胪寺索要西僧文书一试。”听着太子和师父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王安才是最心惊胆战的。 说是陪着太子读书,实际上保护和监视的责任更重。这么大事儿自己居然一点不知道,显然属于严重失职,保不齐会被换掉。 但很快他就想清楚了,现在唯一能救自己的不是忙着撇清责任,而是尽可能证明太子真在梦境里有所得。那样一来自己就没啥责任了,管天管地,凡人谁能管做梦啊! 016 先露一小手 “也罢……千岁爷可想亲眼一见西僧朝贡的自鸣钟?”听了王安的建议,陈矩眼神一顿好像有了主意,重新换上微笑面孔,非常客气的发出了邀请。 寿皇殿并不在紫禁城内,而是位于煤山北侧。自永乐起明朝历任皇帝、皇后、皇太后驾崩,都先把灵柩停放于此,同时还供奉着朱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和画像。 所谓西僧进贡的自鸣钟就坐落在正殿当中,连同刻画精美的楠木底座足有两米高,分上下两层,四角有柱子支撑,两边各开小门用来上弦。 正面的表盘和后世的钟表有所不同,不是阿拉伯数字而是汉字,也不是12小时,是二十四个时辰。时针被做成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鹰,鹰嘴指向相应的时间。 上层则是装饰精美,带着浓重基督教风格的塔楼尖顶,还有镶嵌着宝石的十字架。整座钟外表金光闪闪,实际上是铜胎鎏金,内部更是简陋,机芯居然是铁质的,而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在内官监一群工匠的协助下,洪涛把脑袋钻进自鸣钟内部,借助十几面铜镜反射的太阳光照明很快发现了故障点,一种很原始且不知名的擒纵装置。 它的t型轴和侧向冠轮产生了严重腐蚀,又没有完全锈死,再加上铁质发条的弹性输出极不线性,这才使得钟表在发条拧紧时可以运行,力量不足转速立刻减弱,再然后就停了。 由此也能得出另一个结论,这座铁机芯自鸣钟肯定在海边或者船上待过一段时间,俗话讲就是受潮了。海边环境对铁的腐蚀性很大,但不会影响正常运行。到了干燥的北方一段时间之后铁锈逐渐凝结,才显露出故障。 “这帮孙子手艺不错嘛……都能把钟表本地化生产了!”但在洪涛眼里这架自鸣钟可提供的情报远不止如此。 从表盘上能得出第二个信息,它大概率不是欧洲生产的。此时汉语应该还没流行到欧洲去,那边的工匠不太可能把汉语雕刻得如此规整,自己的毛笔字和表盘上的汉字相比简直就是蜘蛛爬。 那么问题来了,除了欧洲或者说地中海地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制造如此高科技的产品呢,洪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澳门。 然后就该感叹和担忧了,葡萄牙人已经露出了工业化的獠牙,活生生展示在大明眼前,居然还没能引起朝廷足够的警惕,真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呐。火山文学 “尖嘴锤……锉……灯油……”不管葡萄牙人或者荷兰人此时在干什么,是否对大明江山虎视眈眈,摆在洪涛面前的关键问题是一堆齿轮、发条、摆锤和简易轴承。 在陈矩和王安期待又不安的注视下,平日里懦弱、木讷的太子一反常态,指令一个接一个,动作一套连一套,叮叮当当、呲呲拉拉折腾了七八分钟才停手。 “咯噔……咯噔……咣咣咣……卡啦啦啦……叮!” 工匠们刚把一侧的弦上好,偌大的自鸣钟就重新恢复了吵人的噪音,摆动着重锤运转了起来。随着一阵急促的金属摩擦,清脆的钟声响彻大殿! “蠢材,还不谢过千岁爷搭救之恩,板子咱家先给你们记上,再有下次一并挨着!”见到自鸣钟恢复了运行,陈矩狠狠松了口气。 刚刚看太子轮着小锤在里面一顿敲打,心里真是后悔到了极点。如果把这座钟搞坏责任就真落到自己头上了,都怪那番白胡子西僧的古怪言论乱了心神,才做出此等不智之事。 可是随着钟声敲响,又觉得刚刚的决定很英明。抓过一旁小宦官手里捧着的布巾,边亲手为太子擦拭灰尘,边呵斥殿里傻乎乎发呆的工匠。顿时呼啦啦跪下一大片,对他们而言太子确实干了件好事,让屁股免遭了不少罪过。 “陈公公,本宫要为父皇、母后、太后造自鸣钟的事情你也知晓了,有没有合适的匠人能供驱使?”洪涛又恢复了不惊不喜的德性,随意擦了擦手马上旧话重提。 在来的路上王安已经把自己具体要做什么一五一十讲给了大太监头子听,却没得到明确答复,现在该有点表示了吧。 “千岁爷直呼老奴名字即是,我乃陛下家臣,也是殿下的家臣,本该如此……”陈矩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从称呼和礼节上又主动降低了一层。 “公公每日为陛下处理朝廷大事,乃国之栋梁,陛下使得本宫还使不得!早间沈大学士刚刚教授过礼法,不敢违背。如果陈公公能帮忙找到合适的工匠,本宫将感激不尽。” 但洪涛丝毫没觉得这是好事,皇帝能直呼你的名字那是掌握着生杀大权。太子毕竟只是将来有可能的皇帝,眼下半点随意不得,礼法上咋说的咱就咋做。 “匠人的事情全包在老奴身上,千岁爷不必担心。只是内官监住坐匠有定数,如若调派需秉明陛下知晓。轮班匠技艺多不精湛,恐难为所用。不如尽遣留存匠,手艺尚可,调派稍随意,唯所支钱粮需由东宫自备。” 见到太子没有主动巴结的意思陈矩也不继续试探,开始谈正事了。意思很明确,工匠有,但有一部分不能给,除非皇帝同意;有一部分能给,但手艺不太灵;还有一部分手艺没问题,却需要雇主掏钱发放薪俸。 这个情况洪涛也听王安介绍过了,由宫廷征用的匠户主要分三种。长期留在皇城里供职的叫住坐匠,每个月有钱粮盐之类的固定工资,只需工作十天,剩下的时间可以干私活赚钱。 从全国各地来服役的工匠叫轮班匠,每四年轮一次,一次为期三个月。轮班匠没有工资只管饭,连差旅费都要垫付。最后一种叫做留存匠,顾名思义,他们本来也是轮班匠,只因手艺好或者工作需要才不得不留下来继续干。 这种匠人是最苦的,既没有工资工作时间还长,又不能干私活补贴,唯一能挣钱的机会就是去在京的王公大臣们家里做事。但这种活必须经过管事宦官牵线搭桥,谁塞的好处多给谁,不是每个匠人都能轮到。 017 叶向高 陈矩给太子推荐的就是这种匠人,他本人肯定不会从中拿好处,但必要的好处还是得落到下面的小宦官们手里,背着抱着一边沉。 倒不是说陈矩贪图这点小钱,他也有一大堆小弟需要维护,这就叫潜规则。人一旦陷入到某种体系中去,只要没能力彻底改变,很多事就不是个人能随便更改的。 写到这里作者想多说几句,那就是元朝发明的匠户制度害处太大了,让很多手艺人不得不选择放弃,甚至不把手艺传下去,生怕子孙也跟着一起受苦。 而这些匠人中很多都传承了几辈子,如果对他们好一点,说不定就能从中产生不少初级科学家,最次也能改进生产工艺,不至于几百年后连架四轮马车都造不出来。 也就是从这时起,中华文明的科技开始大幅度停滞,很快就被欧洲超越了。明朝基本继承了元制,清朝又照搬了明制,然后一窝不如一窝,直到被欧洲的坚船大炮敲开国门,元气大伤。 好了,书归正传! “陈公公不必担心,东宫月俸足矣支付工匠所需!我也不要太多人手……精通熔炼者两人、铸造者两人、金银作手艺高超者两人。”对于陈矩的推荐洪涛只能同意,不就是几个人的工钱嘛,咱给得起! “也好……老奴告退!”但陈矩好像并不这么认为,意味深长的看了王安一眼,然后一揖到底,带着几名手下先走了。 “王安,本宫所言有何不妥吗?”看着陈矩的背影,洪涛觉得这件事好像不似自己想得那么容易。 “千岁爷有所不知,东宫的月俸户部已经三个月未曾发放了……”王安更干脆,先跪在地上再开口。 洪涛坐在马上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跃马冲进紫禁城揪住皇帝直接摔死的冲动。真丢人呐,刚刚还和大太监头子吹嘘有钱呢,结果一转头才知道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这事肯定不能怪王安,他百分百尽力索要了,但一名詹事府的小官既不能直接向皇帝请旨又没法命令内阁票拟,光着急也是白搭。 “……如何才能让户部如数发放?”不过既然陈矩知道了,还答应帮忙找工匠,显然就是有办法。但派几个工匠都收钱,肯定不会轻易帮忙,或者需要自己这边也做些努力才能奏效。 “……怕是要拿出千两才能疏通。奴婢无能,让千岁爷受委屈了!”果然,王安早知道该怎么做,却一直没有去做,此时被逼到了绝境只好和盘托出,而后一头拱在地上低声呜咽起来。 “唉……起来吧,速去和陈公公说明。银子本宫给,但月俸一定要先拿到手!”仰天长叹一声,洪涛啥也没多说,低声吩咐了一句就驱马走向远远的玄武门。 委屈?这才哪儿到哪儿。从出生那天起记忆中除了被冷落、被排挤、被看不起之外,唯一算得上温暖的就是生母王氏细心周到的照顾,还有这位说不清是谁派来的太监努力保护。 可惜自己目前没有力气反抗,也不具备报答的能力,那就只能继续忍着,半点怨恨、不满的情绪都不能露出来,接着装孙子呗。 别急,总有一天力气会变大、能力会变强,到时候就该算算总账了。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洪扒皮的便宜岂是这么好占的! 王安的办事效率很高,或者说是陈矩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经筵刚刚结束,就有一大队小宦官挑着担子排在了慈庆宫门口,由王安和邹义挨个清点入册,把物资一批批收入了库房。 “这么多?”没钱的时候洪涛着急,突然钱来了又觉得有点多。 “千岁爷,这是年俸!皇后念殿下孝心可嘉,今后用钱粮的地方很多,每月支付太繁琐。陈公公只收了五百两,都是打点户部所需,还请千岁爷不要责怪。” 王安的情绪很好,即便行礼时都是笑着的。除了家里有粮心不慌之外还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此事皇后已经知道了,并没责怪太子瞎胡闹,还把整整一年的俸禄都发了下来。 至于说宦官敢收太子好处费才办事,在他看来好像很正常。一千两的贿赂也不算多,现在都减半了,必然是很大面子。而且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陈矩的面子,说出去不光不丢人还得欢庆。 “拿钱办事,讲究!本宫还有别的事要办,晚饭前莫要打扰!” 有钱了,洪涛当然也高兴,尤其是一下子弄来了全年俸禄必须大大的高兴。这样一来不光可以操办自鸣钟,还可以提前运作下一步计划了。 今天的经筵果然不是两位沈大学士亲自授课,改成了左春坊左庶子叶向高。刚见面洪涛就看出他来自何方了,与后世接触过的福建人毫无二致。短小精干的身材、微黑的皮肤、趴鼻梁高颧骨、眼窝深邃目光炯炯。 不过这位将来的内阁首辅倒是没太重口音,说起话来轻飘飘的还算健谈,至少在自己的追问下聊了不少有关西僧的情况。 这次来北京觐见万历皇帝的欧洲传教士总共三人,带头的叫利玛窦,另外两人分别叫庞迪我和郭居静。这都是他们起的中文名,本名叫啥叶向高不知道。 都来自哪个国家呢?叶向高说了,利玛窦和郭居静均来自欧罗巴的意大里亚,庞迪我则来自更西一些的以西把尼亚。洪涛一听,得,译音很靠谱嘛,位置也比宋代准确多了,不再是泰西诸国之类的模糊概念。 要问叶向高怎么知道这些欧洲国家的名字和位置,他说利玛窦进献了一副舆图,曰坤舆万国全图。上面用两种文字标明了欧罗巴诸国的分布,其中就有中文。 而此时利玛窦三人正拿着礼物走马灯般的结交各级京中官员,试图面见大明皇帝获得传教许可。好像进展的不太顺利,主要是礼部提出了反对意见。 因为利玛窦上疏中标注的身份为大西洋使臣,而大明官员根本不知道大西洋是个什么国家,岂能让皇帝随便见来历不明的人。鉴于此种情况,怕是也无法和太子见面,除非能说服礼部或者皇帝下旨。 而那些圣母像、地图、自鸣钟,是通过天津税监马堂代为进献的。税监是宦官,直接走了司礼监的门路,绕开了内阁和朝臣,这才顺利到了皇帝手中。 018 番僧和钟表 “左庶子可有熟知欧罗巴诸国事物者向本宫推荐?”不让见欧洲传教士洪涛也没辙,只能退而求其次。 按照叶向高的说法,这些传教士多年前已经到了明朝,且在福建、江浙地区溜达了很久,懂大明礼仪和汉话,身边聚集了一群好奇心比较强、愿意了解世界的士人阶层和官员。 “与利玛窦最近者首推李之藻,此人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进士,杭州人,现任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从五品,通西番话。殿下若要当面询问,臣愿引荐!” 李之藻是谁洪涛真没印象,但见一见也没害处。不用多,聊一个时辰具体事物就能知道此人是被基督教引诱了,还是向往未知喜欢钻研。 如果是前者,以后不见就是。如果是后者,嘿嘿,多了个帮手呗。即便现在用不上,将来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闲了置忙了用嘛。 说起悄悄做准备,洪涛可就有精神了。从四岁拿起毛笔跟着生母王氏学写字开始,他在没事的时候写写画画了很多张纸,一张张编号用不同的书册夹好,放在床头的小箱子里。 在外人眼中这些纸张全是小孩子的顽劣之作,看不懂且毫无价值,但在洪涛眼中则值连城。它们都是用现代英语记录的后世科技产品生产资料,从参数到加工方式能想起来的全写上了,只要配上合格的工人立马就能变成工艺流程。 洪涛早在断奶之前就琢磨明白了这一生的走向,想改变命运必须先改变身边的环境、想改变环境就要改造人的思想、想改造人的思想就要提供足够的诱惑。比如物质和精神,第一步就是物质。 古人常说衣食足则知廉耻,仓禀足则知礼节。明朝人不是不喜欢进步,也不是天生懦弱。他们大部分吃不饱、穿不暖,整天在为生计奔波。非要振臂高呼消灭阶级剥削、推翻封建统治,谁有功夫听,谁又有时间琢磨? 人只有在吃饱喝足,满足了一部分物质需求、生存状态不是太紧迫之后才有心情去琢磨人生的意义和世间的道理,进而想到将来该如何。人也只有具备初步抵抗灾难的能力之后,才肯为别人稍稍损害自己的利益。 明朝的官僚、地主阶级倒是具备这些条件,且学问高深者众多,他们为啥不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同样是环境不允许。 别看他们手里有权有钱,可是稍有松懈立马就会被更大的权势吞没。政治斗争的失败往往标志着一家一族的兴亡,也就一时一刻不能停止争夺。先和皇权争再和同僚争,生命不息斗争不止,永远没头。 从本质上讲明朝的百姓和官僚地主全处于同一种环境中,那就是商鞅所发明的理论。通过各种办法让人们时刻处于疲于奔命的状态,减少思考时间,然后皇权就容易巩固了。 很显然,商鞅这套东西在当时有效,就像王安石和张居正的变革一样,能在短时间内改变现状。可一旦时间拉长弊端就越来越显著,斗争过于激烈,连皇权也被卷了进去,大家一起斗吧,没完没了。 改朝换代并阻止不了此类情况的循环往复,纵观中华文明几千年,开国之君通常可以依靠个人能力压制副作用,但越往后越压不住。一旦某位继任者能力不足立马就会崩盘,不可收拾。 也不是没人试图改变,可文化这个东西平时摸不着看不见,一旦形成体系就非常执拗,轻易不会变,且出了问题无法自愈。 那有没有办法让恶性循环停下来呢,洪涛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前几次穿越他变着花样折腾过,结果都不太满意,早就烦了,不想再尝试。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辈子变成了窝囊太子和短命皇帝,不继续折腾就得任凭别人骑在自己脑袋上拉屎,还是稀的。能吗?当然不能!别说稀的,干的也不成! 从这一点讲,操控洪涛一遍遍穿越的那些玩意,在把控人性方面确实已经炉火纯青了。分寸拿捏得非常准,就知道洪涛忍不住,还非要留一丝活路,然后悄悄在边上看热闹。就像人类看蛐蛐打架,说不定还挂了赌注。 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和远超人类文明的未知事物斗,要不和眼下这些明朝皇帝、大臣,包括周边的国家势力斗。 洪涛用脚指头仔细算了算,答案非常明确。别说只有明朝,再加上个清朝和民国,自己也只能选择硬着头皮上。好歹这些人和事能看得见摸得着,有动脑子想办法打败的可能性。 没办法,蛐蛐再厉害也是蛐蛐,谁听说过蛐蛐一口把人咬死了! 按照这个思路,洪涛就要开始斗蛐蛐的第一步了,先让自己这只蛐蛐汲取足够的营养,长出健壮的身体和牙齿,做好将来上场撕咬的准备。 但这个过程必须尽可能掩人耳目,一旦被皇帝、郑贵妃看出端倪,势必会遭到极大阻力,搞不好就得中途夭折。 另外身边的宦官和朝臣们也不是很好的帮手,只能采用欺骗的手段连蒙带唬,短期利用可以,依旧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的真实目的。 自鸣钟,就是洪涛无意中发现的好借口。原本是打算先从印刷或者纺织行业起步,没想到在大婚那天见到万历皇帝手里拿着个钟表,还爱不释手,得,就是它吧。 说起来钟表行业比印刷和纺织行业的起点更低,也更容易掩饰。不是说它的科技含量低,恰恰相反,钟表的科技含量在明朝中后期必须非常非常高。 高不可攀到的什么程度呢,没有欧洲传教士亲授,仅靠明朝工匠们自己开窍几乎是不可能仿制出来的。别说制造钟表,光是这种思路就一时半会儿产生不出来。 也正是因此洪涛才觉得钟表行业适合自己,明朝人越是不理解、无法想象,自己就越方便忽悠,方便到几乎没人能抬杠的程度,也就没人能戳穿了。 同时这种玩意也比较好赚钱,不用爆产能,仅凭少量产品就能获得足够丰厚的利润。这样一来原材料也容易采购,造成的影响最小。 和它比起来无论印刷还是纺织,动辄几十上百人,机器像半个房间大小,每日里噪声不断,基本没法在宫里操作。 019 王皇后 啥?为什么要迷惑直臣沈鲤?谁要是这么想就太幼稚了。能从翰林院闲职一步步爬上总理级别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百分百都是人精。 啥油滑、直率、奸佞,是在政客之间比较的相对量,不是用来形容他们本性的绝对值。把大学士里面最直率的人提出来,拿去和平民百姓里的奸猾之人比较,保证个个有过之无不及。 评价人和事物都需要有个前提,那就是同一个标准。不能用政客的标准去要求百姓,也不能用百姓的朴素去要求政客。 最麻烦的是印刷和纺织都属于传统行业,已经有很成熟的产业链和从业者。自己突然挟着更先进的技术和设备杀进去,三下五除二把市场横扫一遍,肯定有些人会受伤,其中不乏和朝堂大臣们有牵连的,势必引起利益纷争。 然后……不用太仔细调查自己就得提前曝光,然后成果归皇帝所有,太子身份归别人所有,能不能保住小命很难讲! 而钟表行业就不一样了,无需太大场所也用不了几个人手,前期借助二十四监的力量就能生产。产量不用太高,一个月能产出一件成品足矣。 做出来的钟表先别急着换钱,得拿去走面儿。比如说皇太后寿辰,孙子虽然穷但也有份心意。珠宝玉器、珊瑚玛瑙没有,来架做工精美还能准确报时的自鸣钟吧。 这东西既能当玩意又有实用价值,啥时候看见啥时候不得想起咱。高兴了随便赏点金银财宝,哪怕啥都不给,只要态度有所转变,到了关键时刻肯出面帮着说句好话也算不亏。 “哎呀……金子怪贵的,还是用铜银合金吧!”洪涛一个人窝在书房里不到两个时辰,桌面上就铺满了图纸。 用炭笔勾勒的钟表零件图纸,还是标注了尺寸的加工图。只要陈矩给找的工匠不是太笨,用大半天时间就能教会他们按图加工。 现在需要做的是选择材料,还得是好几种规格。献给皇帝的肯定不能和卖给大臣的一样,必须分出档次,尽可能拉开距离,避免有僭越的嫌疑。 其实钟表的金贵之处主要体现在性能,比如准时准点、整点报时、外观精美,用料是否考究还在其次。一个鎏金外表,铁制机芯的破玩意都能被当宝贝供奉在祖宗牌位前面,可见万历皇帝的审美格调也高不到哪儿去。 要问光靠明朝工匠,纯凭手工能制造出自鸣钟吗?目前的材料是否支持呢?答案是百分百肯定。不是猜测,是实践证明。 洪涛在宋朝就造过钟表,装在塔楼上,表盘比房间还大;小的基本快赶上民国时期的怀表了,能揣在兜里携带,百分百都是纯手工,且有游丝机构。 就算此时明朝的金属冶炼技术赶不上自己穿越改造过的北宋,也差不了太多。怀表确实够呛,比拳头还大的座钟真毫无难度。难就难在思路上,只要工匠们肯配合必须手拿把攥。 不光要造出来,还得比利玛窦带来的小自鸣钟更胜一筹。关键部位就在擒纵装置上,也就是让钟表发出咔哒、咔哒声音的机构。 如果没有擒纵装置,钟表就无法靠发条提供稳定的动力运转。这东西顾名思义,会按照固定间隔操纵齿轮转动,从而把发条里积蓄的能量有序的释放出来。 昨天下午洪涛在寿皇殿里已经看过了,那座大自鸣钟使用了很原始的冠状轮擒纵机构,没有游丝。自己现在也没能力把游丝造出来,却可以适当的改进擒纵机构,以容易加工、计时精度更高的杠杆式擒纵装置代替。 仅这一个改变就能把钟表行业向前推进小几百年,足够让别人慢慢研究、模仿、吃透。等他们会了,自己再弄出游丝,依旧还是遥遥领先。 “进来……”正琢磨着该如何用古代坩埚去熔炼铜银合金,门外传来了轻轻敲击声。 “殿下,该用晚膳了!”正殿大门开了条缝,闪进来个窈窕的身影,款款走到书房门外先见礼再说话,轻声细语,软糯糯的。 “哦……你叫什么来着?”洪涛抬起一只眼皮看了看,眼熟,好像是娶媳妇时送的两位选侍之一。 “奴婢刘氏……”女子小声回答着,其实说小女孩更准确,才15岁! “去弄些水来。”好像是有个姓刘的,另一个姓啥真想不起来了。但姓名可以忘,鸡贼心眼至死也忘不掉。 洪涛借着洗手的机会假装低头,从腋下偷瞄向身后……事实证明鸡贼心眼并不是多余,趁着自己洗手的功夫,刘氏不光凑到了书桌前偷看,还悄悄拿了一张图纸藏进了袖子。 不用问,这张图纸很快就会通过宫门侍卫传递到皇后、皇太后或者郑贵妃手里。为啥不是皇帝呢?因为皇帝用不着这么费劲。王安、邹义、李实、王国泰,还有东宫里所有的宦官宫女都可以严密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并随时汇报。 入夜,启祥宫西暖阁内,红红的炭火烧得正旺,罗汉榻上斜倚一位宫装妇人。年纪四十左右,肤色微黄、相貌中等,眼角略带鱼尾纹,眉宇间隐隐有些愁绪。 这位就是万历皇帝的正宫皇后王氏,前两年由于走水,坤宁和乾清两座宫殿被部分损毁,皇帝和皇后只能一起搬到启祥宫暂住,这一住就是三年多。 但王皇后并不觉得这座明显比坤宁宫小了很多的宫殿有什么不好,甚至不太想让乾清宫修缮好。大婚二十多年了,和皇帝住在一起的次数加起来还没这三年多。 做为皇后,没一个愿意看着皇帝每天往东西六宫里跑的,但又不能干涉。心宽的假装看不见,心窄的就只能顾影自怜了。 王皇后属于心宽但命运多舛的类型,她十四岁入宫既为皇后,但并不为皇帝所喜,且二十多年来只育有一女。如果不是恪守孝道、少生是非,得到了皇太后的首肯,怕是连皇后的地位都不一定能保住。 020 万历皇帝 好不容易说动了皇帝立长子为储,可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还不保险。皇帝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太子的死活,连月俸都不曾发放。要不是陈矩把风声透露给了身边的女官,怕是再过两个月太子就得去皇太后的仁寿宫里讨饭吃了。 做为皇后当然有权力过问这件事,找来相关人员一问才稍微放下点心。也不是谁故意不给太子发俸禄,而是全忘了。 现在皇帝基本不上朝,整天缩在后宫里偷懒,所有公事都要通过内阁和司礼监沟通。结果皇帝还不认真答复,十件事里有八件只说知道再没下文。户部想给东宫发俸禄却得不到批复,也不能随便发。 当自己让司礼监把户部的奏折送过来亲自拿给皇帝看时,他居然瞪着眼睛责问陈矩为什么不早点呈上来。拜托,上面有朱批知道了三个字,人家还拿上来,难道再批一遍! 但事情好像到此并没结束,晚膳后不久女官春熙就接到了东宫密报,说是太子这两天除了按时听经筵,回来就闷在屋里写写画画谁也不见,很晚才睡。 为啥东宫太子的人会向皇后身边的女官汇报情况呢?嗨,这也算惯例了吧,尤其是针对这位生性懦弱的太子,后宫各方势力都在其身边安插了眼线。 有的是为了及时掌握情况,防止被某些人找到机会对太子不利;有的则是处心积虑寻找机会对太子下手,保不齐还有站墙头看热闹,随时准备转向的。 斜眼看了看桌上的纸张,王皇后没由来的一阵烦躁。上面写的字、画的东西不光自己一点看不明白,连同身边的女官和宦官们也没人懂。据说太子画了一桌子全是类似的东西,他到底在搞什么呢? “春熙,停了吧……”犹豫了片刻,王皇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皇帝知晓。虽然说更希望立长子为储君,可那小子如果真不靠谱的话也不能包庇,免得将来搞出事情连累到自己身上。 “皇后不要催,朕的奏章还没批完。”东暖阁中,万历皇帝同样靠在软塌中,但眼睛耳朵嘴脑子都没闲着。旁边的陈矩每念完一张奏折,他就得想一想做出决议。见到皇后来了,以为又是催着睡觉的,有些不耐烦。 不上朝是懒得见朝臣们的嘴脸,可该干的活儿却没减少,每天都要批几十本奏折。这还是由司礼监筛选出来的急事和大事,如果光靠自己看数量还得多几十倍。 活儿一点没少干,骂也一点没少挨,隔三岔五就会有朝臣上疏指责皇帝不够勤勉。勤勉?刚亲政的时候自己还不够勤勉吗!每天和张居正一内一外忙得不可开交,到头来还不是让你们恨之入骨。 既然多干了不好,不干也不好,多少都要挨骂,我说了你们不想听,你们说的我也不想听,那就干脆少见面吧,眼不见心不烦。 可即便在后宫之中想不烦也是很难的,皇后贤淑恭孝是个难得的后宫之主,可并不和自己的胃口,两人总不能没事就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 但整天往郑贵妃的宫里跑别人可以不搭理,皇后的面子上却不好看,为此还得忍着。合算当皇帝快和当王八差不多了,除非急眼了探头咬一口,更多时间全得缩头装死。 “陛下,这是太子所画之物,妾思索许久仍毫无头绪。”王皇后随意摆了摆手,示意陈矩不用行大礼,快步走到软塌前,把手里的画稿放到了皇帝腿上。 万历皇帝一听是太子的事儿,只能打起精神坐直身体,拿着纸仔细观看。虽然不怎么待见这位长子,毕竟已经是太子了,于公于私都不能不闻不问假装看不见。 “……万化,太子这些日子在做些什么?”可翻过来掉过去的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纸上画的、写的都是什么玩意。 在册立太子的问题上,她只能也必须站在皇长子朱常洛一边。无它,为长远考量。郑贵妃一直很得宠,性格乖张跋扈,经常怂恿皇帝干一些出格的事儿。比如私下立约册封她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简直就是毫无规矩的瞎胡闹。 如果让这种女人母凭子贵封了西宫皇后,将来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保不齐哪天枕边风吹好了,连皇太后的位置都有可能保不住。 相比较起来朱常洛和王恭妃就本份多了,即便将来母凭子贵成为皇太后,也不会对自己太过排挤,相安无事的可能性比较高。 至于说哪个皇子继位对朝廷和国家有好处,她是真不知道也没必要去费力探究。按照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按照家族利益谁对自己有利谁就该上位。于公于私都无亏欠! “秉万岁爷、娘娘千岁,太子殿下正在做自鸣钟……”其实陈矩不用接过来就已经偷眼看到纸上面的是什么了,虽然也不认识,却能猜到个大概。 “洛儿会做自鸣钟?”王皇后指了指软塌上放着的自鸣钟表情有点夸张,把母仪天下的气度都破坏了。 “胡闹……”万历皇帝则是摇晃着脑袋一脸的不屑。 对于这个儿子他向来瞧不上,出身低贱是一方面,从小唯唯诺诺、蔫了吧唧、三脚踢不出个屁的性格是另一方面。 想当个合格的皇帝需要什么样品质他非常有发言权,不到五岁就被张居正谆谆教导,十岁登基至今已经快三十个年头了,期间经历过朝政改革、镇压藩属、对外战争,深知这个位子是多不好坐。 以长子朱常洛的出身勉强册封太子,有朝一日继承大统之后肯定得不到太多助力,光靠一个人孤零零的和朝臣、勋贵、内宫各种势力角逐,结局会很悲惨。 这个道理也是自己亲政之后才悟透的,宫里的皇后、嫔妃们身后都有一些飘忽不定的影子。啥祖宗之法,全被那些影子给歪曲了。 是,所有被选入宫的女人都是小门小户清白身家,没有豪门勋贵的背景,可架不住她们在入宫之前已经被豪门勋贵给渗透并左右了。 想在宫里脱颖而出不?想尽快得到皇帝的青睐不?想早日入主东西六宫不?只要你想他们就有办法帮忙。但不是白帮,请他们插手的代价往往就是结成同盟共进退。 而朱常洛的生母算计划之外,原本就没受到过重视,也就没受到那些人的污染。自己如果不冷落这对母子俩,早晚也得被卷进去。 可命运真是顽固,转来转去傻乎乎的儿子依旧没逃脱厄运,还是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现在除了来自外朝的干扰还有出自内宫的嫉妒,自己想干预都力不从心了。 021 一张大网 “是老奴亲耳所闻,太子殿下说前两年从梦中所得,在大婚时偶然见到万岁爷喜爱此物,就想着用梦中所得技艺为陛下、娘娘、皇太后制造自鸣钟。” 是不是胡闹呢,如果放在以前陈矩一个字都不会多说,皇家的家事最好少掺合。但今天不同了,太子确实会修自鸣钟,也确实认识西番文字。这件事更不能瞒着皇帝和皇后,趁机一起说了吧。 “……梦中所得?”王皇后都快听傻了,这情节怎么和戏文里差不多,难道说有神仙相助? “真有此事!”能做到司礼监一二把手的位置必须是亲信,万历皇帝本不相信,但听陈矩说得如此肯定又不得不重视。 “老奴亲眼所见,太子不光会修自鸣钟还识得西番文字。万岁爷恕罪,寿皇殿西僧所贡自鸣钟不知何故走走停停,老奴恰好在内官监碰到太子殿下,自作主张引至寿皇殿一试。果真如殿下所言,自鸣钟已经被修复如新。” 话都是实话,但陈矩还不能随随便便把昨天下午的事情讲出来。先跪下告罪再陈述事实,一定要说成偶遇,免得被皇帝怀疑自己和太子串通。 “皇后,此事并无不妥,太子大了,随他去吧。朕还有些奏折未曾批阅,迟一些再就寝。”听完了前因后果,万历皇帝重新垂下眼皮去看奏本,对于太子造自鸣钟一事不打算干预,更不打算过问,还和以前一样态度。 “万化!明日从内官监派些工匠到东宫,再有所需,只要不太出格都予以满足。你须亲自盯着,朕要知道所有细节!” 但王皇后刚离开,万历皇帝突然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暖阁里踱起了步,几圈之后才想好策略,把陈矩叫到身边低声耳语。 既然最信任的太监头子都说亲眼所见了,万历皇帝只能暂时相信这件听上去有点不合常理的事情是真的。但相信归相信,背后到底有没有其它问题还得继续观察。 办法很简单也很直接,不阻止太子制造自鸣钟,还在一定程度上予以配合,然后躲在暗处细细观察。这样一来不管太子或者其他人想干什么都会放松警惕,也就可以尽快暴露了。 皇帝和皇后的关注洪涛并不清楚,也无所谓。要是不想让外人太早知道,昨天刘选侍偷拿图纸的举动就够被打一顿然后软禁起来的了。 知道就知道了呗,身为太子,想方设法的给父皇、母后、太后造个新鲜玩意,还是用自己的俸禄,说到哪儿去也不能算坏事。 啥?做梦就算妖邪?要是有人敢用这个理由来攻击东宫太子,不用自己出头分辩,仁寿宫里那位老太太就得蹦出来破口大骂。 自打万历皇帝亲政,后宫有了稳重的王皇后主持,李太后就不怎么过问闲事了,一心一意念经礼佛,经常说在梦中见到了先皇,还在一起聊天。 现在该关心的不是如何掩人耳目,而是怎么安排这些来自内官监的工匠。天刚亮就有人叫宫门,两名内官监监丞带着十多个人、抬着七八口大箱子在宫门外求见。 洪涛亲自出去问了问才明白不是走错地方了,也不是来修缮殿堂的,而是内官监奉了陈矩命令,专门派来的工匠和器具。 这让洪涛有点抓瞎,也有些哭笑不得。原本只想出钱让内官监和银作局工匠们代做一些零部件,顶多算订制,从来也没说过要自己弄个小作坊。 东宫虽然不属于后宫范畴,可依旧在紫禁城的宫城之内,想让工匠进来长期做工基本没可能,只能每天上工来下工走,还必须由内官带领,再经过御林军、锦衣卫等等多层盘查,太麻烦了。 可这件麻烦事居然让陈矩轻而易举的解决了,他让内官监派来的十名工匠比较特殊,不光能在紫禁城里居住还可以进入后宫工作。原因很简单,都是宦官! 工匠当宦官、或者说做了宦官之后又学成手艺的工匠,王安说两者都有,且技艺精湛者不乏少数。毕竟内宫也需要匠人,大规模改造可以从外面招募人手,平日里修修补补全由这些宦官工匠负责。 不过既然是宦官,待遇肯定比普通工匠高,身份也固定,归司礼监统领。也就是说没有陈矩的同意,宦官工匠不可能跑到东宫干私活,还自带工具。 这个大太监头子不简单,一手提前布局全面撒网的招数玩得丝丝入扣。从七年前把王安塞到自己身边,哪怕当时皇长子被册封太子的几率并不算太大,依旧下了步闲棋。可见其头脑之清醒,思维之缜密,不可小觑! 现在自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他不动声色的小马屁立马又拍了上来,很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如果将来自己顺利继位,他也算提前结了善缘,不至于被彻底清算。假如中途有啥变故,他依旧可以划清界限毫不沾边。 “陈公公是你师父?”看来自己必须多关注关注这位厂督了,同时也得琢磨琢磨王安到底是啥属性。 “回禀千岁爷,奴婢入宫时先是拜在了冯师父门下,后改为陈师父……”王安回答的倒是挺直白,没有做过多掩饰,脸上也不见动容。 “陈公公一向如此慷慨吗?” “这……奴婢该是没有这么大面子,想来是千岁爷的功劳!”王安终有点顶不住了,这话太诛心,就差直接问是不是陈矩派来监视的,赶紧跪下解释。 “把前院东配殿打扫打扫,耳房住人正殿做工。我书桌上有图纸,拿去给他们看,不懂的地方等本宫经筵回来再说。” 其实洪涛自己都知道多余问,宫里的宦官、宫女,无论资历、职务,大部分都有组织,具体表现形式就是师徒关系。 少年宦官们刚入宫的时候,内府各衙门的大太监会挑选面容姣好、头脑伶俐的收为徒弟,名曰拉名下。所谓名下,犹如干儿子一般。从此以后师父和徒弟之间就形成了一种比较牢固的非血缘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洪涛只是有点感叹皇宫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简直快成天网了,疏而不漏。王安入宫时先拜了冯保为师,刚满十岁立刻进内书堂进修,显然待遇不错,前程似锦。 不出几年冯保失势,王安转投了陈矩,却没受重用被派入冷宫当差。可冷宫刚刚有点热乎气,大网立马就罩了上来。做为王安本人,必须还得感谢干爹陈矩当年的提携之恩,半个字不能埋怨。 022 李之藻 安排好了工匠们的住处,洪涛就不再追问王安的过往了,他此时还有个更关键的人要见。经过内阁准许,左春坊左庶子叶向高介绍的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李之藻也来经筵讲学了,此人到底会不会给自己带来惊喜呢? 30多岁、长方脸、中等个、三缕长髯。初见面的李之藻给洪涛留下的印象很一般,除了胡子修理的挺顺溜之外,外貌和气质方面并没有亮点。 “西人思路清奇,善营造数术天像之学。殿下请看,此乃利玛窦携欧罗巴诸国所著星图之书,臣曾多次核准,一般无二,很是神妙。” 不到五分钟,洪涛又对其为人处世、脾气秉性有了比较直观的认识。除了简单的礼节,一上来就急于亮干货,没有铺垫也不管受众有没有接受能力,不是个与人沟通的高手,更擅长技术工作。 “员外郎可是用手中之物来看天上的星星?”但洪涛并没太过关注桌上的星图书籍,那玩意只是欧洲人对宇宙的初步观察,距离后世航海所需的星图差着十万八千里,没有参考价值,倒是对李之藻手里举着的东西产生了兴趣。 “臣视物模糊,以此掩目则明,西僧曰眼镜。本朝也有叆叇(àidài)可用,略有不如。”见到太子对自己的眼镜感兴趣,李之藻干脆递了过来,并言明其产地和大概用途。 眼镜,没错,李之藻拿着看星图的东西就是眼镜,大致结构造型与后世基本一致,只是没有镜腿,多了个垂直的小把柄。用的时候举在手里,动态调节镜片与眼睛的距离达到对焦目的。 洪涛倒不是在这辈子没见过眼镜,皇宫里就有类似东西,单片、双片都有。来源可能是外国使节进献,也可能是皇家制造,只是使用者极少。 真是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正愁该怎么把这位明朝的天文爱好者吸引到人才储备库里来呢,他就自己把借口送了过来。 近视眼这种毛病在古代也不是特别稀少,尤其对于朝廷里那些上岁数的老臣而言,在光线不是很充足的环境里总盯着蝇头小字看很费眼神。 自鸣钟确实是个好东西,但太过精巧复杂和贵重,如果再加上个眼镜,不光能为自己悄悄敛财,还可以借此熟识一些愿意尝试新鲜事物的官员大臣,又不会引起皇帝的过份关注。 最主要的是生产眼镜和生产望远镜基本划等号,以它来当掩护可以培养一批熟练工匠,将来还能找机会发展化工业。 “本宫小时候无所事事,会在冬日用冰融成片状,几片组合之后能看很远,人眼不可及也,员外郎可曾试过?” 那该怎么用眼镜让李之藻主动钻进自己的圈套里来呢?古人云用熟不用生,太高端的招数洪涛也不会,还是老办法,一个字,骗! 你不是喜欢天文学嘛,那就肯定离不开观测,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一台天文望远镜更吸引天文爱好者的。谁能让他们看到更多、更清楚的天体,谁就是师长和挚友。 “……愿闻其详!”果然,李之藻立马就听明白了,注意力全集中在太子勾画的器物上,把讲学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上午两个时辰全在讨论望远镜的设计思路中渡过了,洪涛并没一次性把设计图画出来,而是故意只说开头,先让李之藻发挥想象力,再经过两个人的争论才最终形成初定稿。 然后这位员外郎就揣着十几张草图急不可耐的走了,说要去问问利玛窦等人,看看设计图里还有没有缺陷。过几天还得兴致冲冲再回来,就发现的问题和后续制造环节继续交流。 看到没,洪涛一个字没提,这位大明工部官员就主动靠了上来。假以时日,等他看到自鸣钟和更多奇思妙想之后,除了继续追随别无它选。哪怕知道有飞蛾扑火的危险也忍不住要靠近,这就叫投其所好。 下午,洪涛摇身一变成了讲课的,在东宫前院东配殿里给十个满脸懵懂、两眼无光的宦官工匠当老师,一点一毫的教授他们该如何看懂图纸,又该怎么去加工零件。 这个工作听上去不难,但做起来艰难无比。宦官工匠年纪大的五六十、小的也得三十多,手艺都是不错的,可越是手艺好思维模式就越固定。再加上从来没如此近距离和太子接触过,内心忐忑分散了注意力,理解速度慢如蜗牛。 好在洪涛前几辈子接触过宦官,知道他们的心理状态,早有心理准备,对此种情况一点不着急。一遍听不懂就讲两遍,两遍还听不懂就讲十遍,什么时候听懂一半以上再聊付诸实践的事儿。 陈矩只派来了工匠和熔炼设备,并没说材料也由内官监负责。现在东宫等于是自负盈亏了,能不浪费就别浪费,必须省着过日子。 “王公公,千岁爷一向如此?”听课的除了宦官工匠之外,门口还站着几位东宫官员。大家全都是来了没多久的新人,对太子殿下的性格脾气还不是很摸门,见到此种情形岂有不问的道理。 “王局丞,咱们本该按照千岁爷的意思去做事,其它的少想才是。好啦,各位都去忙吧,明日殿下要在院内起火烧窑,所需物品可曾准备妥当?” 其实王安也没见过这么能说的太子,心里不停嘀咕,可当着一众下属又不能说我不知道,只好摆起官架子把闲人赶开,免得多事。 万历三十年二月二十三,太子朱常洛带着一群宦官工匠,正式在东宫前院配殿建立了名为时间的钟表作坊,开始了自鸣钟的制造。 说是作坊,实际上除了两口坩埚之外大部分材料都是向银作局采购的。制造钟表是个精细活儿,不需要大型设备,也没什么大响动。 在外人看来东宫并没不妥之处,太子每日依旧去文华殿听课,且风雨无阻、坚持不辍。学习进度不能说快也谈不上慢,四平八稳,很符合本人的基础和性格。 可是做为太子,一举一动都不可能离开内廷和外朝的关注,没过半个月就有奏报递到了司礼监,说太子有点不务正业。但都被陈矩扣下了,不等这些人继续纠缠,另一件事就把他们的注意力全引了过去。 023 矿税 二月二十六日万历皇帝病了,听说还挺重,具体细节除了皇后谁也不知道。第二天皇帝突然一反常态召见了内阁,当面叮嘱几位大学士尽心辅佐太子,还下旨废除矿税、停止修建两大殿、大赦天下,有点安排后事的意思。 就在皇宫和朝廷内外认全屏气凝神等待即将要来到的重大变故时,转天皇帝的病突然好了,又派内臣向内阁索要圣旨打算反悔。 此时如果沈一贯坚持说圣旨已经下发来不及追回,内臣们就算把脑袋撞破也没辙。但他不知道为啥,居然把圣旨交了回去。 这下朝臣们可不干了,不管属于哪个派别,全都调转枪口对着沈一贯开喷。连司礼监的一把手掌印太监田义都私下抱怨说沈一贯是软骨头,如果能再顶一顶,一直被朝臣诟病的矿税说不定就此废止,可惜了,功亏一篑。 此事传到江西,景德镇万余名瓷工暴动,砸了瓷厂、烧了税署、杀了税监。一时间朝野上下骂声四起,谁也顾不上缩在东宫里玩物丧志的太子了。 为什么矿税会造成如此大轰动,洪涛心里还是明白点的。在皇宫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把这个时代的各种政策找来研究。然后站在上帝视角,通过纵向和横向比较得出自己的结论。 说起矿税可算是老调重弹了,几乎贯穿了整个明朝,时断时续,成为了皇帝与朝臣们之间一个永远无休止的争论话题。 明朝刚建立的时候百废待兴,朱元璋忙着稳固统治,对于开矿并不热衷。即便有一些矿业,基本也是由朝廷主导的国企,产量很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明成祖朱棣时期政权趋于稳定,民间经济有所复苏,矿业自然而然随之发展,矿税已经有了十数倍增长,皇帝再瞎也无法忽视。 到了明中期之后,朝廷机构越来越大,官员越来越多,藩王也越来越多,时不时还得对外打一打仗,财政开支随之加大。 可明朝是个重农抑商的社会,先不提土地政策,就算一亩都不兼并,想靠种地突然提高产量显然不靠谱,大幅度提高总体耕种数量也比较难。 士农工商,首先士这个阶层是管理者,只能提高效率,没有直接产出。虽然说士人很多都比较富,但皇帝如果不想成为孤家寡人,就没法大规模从士人手里要钱。 紧跟其后的农就是农民,也是社会主体。针对他们的税收已经不算轻了,再加上土地兼并的问题,继续加重税收无异于自掘坟墓。 然后再看最低级的商,明朝从开始就定下了基调,重本抑末,不鼓励经商。朱元璋规定农民可以穿绸、纱、绢、布,商人则只能穿绢和布。 他觉得商人无信,还特别不安分,钱多了容易引发胡思乱想,就人为降低了商人的社会地位,让人们不愿意经商。虽然中后期有所松动,但上百年形成的思维定式本质上并没改变。 在一个不鼓励经商的社会里,绝大部分人但凡有别的出路肯定不愿意经商,即便迫不得已干上了这一行也没有太多积极性,无非就是当个跳板,找机会跳出商人阶层。 就拿前年关钞收入举例,总共40多万两,只占太仓收入的10%不到。而北宋的商业税收占太仓的比例大概在50%左右,到了南宋更是高达70%以上。 而宋朝的农业税率还要比明朝高,如果按照明朝的农业税率收的话,北宋和南宋的商业税占比怕是要逼近90%了。 其实都不用计算这么多比例,更不用寻思是否鼓励商业,只要看看明朝的户籍制度是怎么规定的就明白为啥商业不发达了。 一个禁止百姓随意流动,出门必须开介绍信的规定,就能把90%的民间商业扼杀在摇篮中。剩下的全都是由皇室和官员集团主导的商业,比如盐铁茶粮。 这些行业与其说是商业不如说更像后世的国企,不光效率低下浪费严重还垄断市场,进一步压制民间商业的发展。 很显然,在这种情况下想短时间内快速提高商业税收,就和马上让每亩土地比去年多增加三倍产出一样不靠谱。除非玩亩产万斤放卫星那套把戏糊弄,但明朝皇帝显然还没那么狠辣缺德,真要活活把农民往死里整。 好了,现在士、农、商都没多余的油水可榨,就还剩下个工。工匠轮流给朝廷服役日子本来过得就不算好,显然也拿不出太多钱。不过有个产业例外,开矿,尤其是贵金属矿。 无论金银铜矿,只要挖出来就是钱。朝廷不鼓励开矿,主要是怕引发社会动荡。矿山一般都在荒郊野岭中,弄一群青壮进去很不好管理。 朱元璋就是靠聚众造反起家的,深知这种人聚集多了有多危险,所以宁可舍弃矿产收入不要,也不愿意国家四处藏着隐患。 但皇帝不愿意采矿,不意味着真金白银扔在那里没人惦记。各地豪强包括官员们都不是傻子,岂有入宝山空手的道理。于是他们勾结在一起利用政策漏洞变相贩卖许可证,然后再收一大笔回扣或者干脆参股经营。 在人为操作下,明朝的矿业慢慢成了灰色产业,每年上缴朝廷的税收只有可怜的一点点,但各地开矿的规模却逐年增加。 公文上面写的凄凄凉凉,实际上干得红红火火,利润全进了当地豪强和官员兜里。最底层的矿工和最高层的皇帝一样都只能喝口汤,还是凉的。 其实收矿税并不是万历皇帝首创,在正德年间就这么干过。皇帝一看,好嘛,你们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连口热汤也不给我剩,到头来国家一有事就催着我掏私房钱补贴,凭什么啊! 性格软一些的皇帝还能忍,赶上性格比较强的皇帝干脆就不忍了。你们能拿老子为啥拿不得!你们能利用权力欺上瞒下,我就派宦官去全国各地检查。发现一个开矿的就坐地收税,收上来的税全入内帑。 这下朝臣和地方豪强们可就不乐意了,但又不能直接说皇帝抢了自己碗里的饭,咋办呢?好办,他们用了两个招数。 先发动舆论攻势,只字不提入股开矿的事情,只说皇帝派宦官收税是与民夺利,增加了矿工负担,容易造成民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再私底下蛊惑矿工,把他们吃苦受累加班加点忙活一年,到头来却还是挨饿受冻的根源归结于皇帝拿走了多吃多占,就像后世用舆论引导996们去憎恨资本家一样,把真正的始作俑者藏在大义后面难见首尾。 大多数矿工都是贫苦出身,站的平台不够高,根本看不到高层里的弯弯绕,很容易上当,然后就傻乎乎的和各地矿监对抗,给别人当了枪使还茫然不知。 输了,在当地吃官司,躲过一阵风还会被放出来继续干活。赢了,真逼得皇帝不得不把矿监叫回去,所得的红利也落不到他们手里,最终还是和原来一样,该吃不饱依旧吃不饱,该加班加点一样不会少。 说起矿税之争,表面上看是皇帝横征暴敛,实际上是官员集团与皇帝之间的利益争夺。没有谁对谁错,两边全是为了私利,没一个是为国家着想,属于狗咬狗一嘴毛。 官员集团试图用经济手段限制皇权,没钱了,皇帝自然就要听官员的建议,按照他们的思路去治理国家,同时也得放权。这是从朱元璋废除宰相、大权独揽那会儿起种下的祸根,开头就走错了方向,早晚得爆发。 反之,皇帝想巩固皇权手里必须有钱,否则怎么养着一大堆宦官为自己办事。没有东厂、西厂、锦衣卫,拿什么和满朝文武掰手腕呢。 这一点从满朝文武,包括部分宦官的态度上就能得到证明。沈一贯是浙党领袖,在朝堂里势力最大。同时存在的还有好几个小团体,暗地里争斗不休互相倾轧。可到了矿税一事上,他们立马就摒弃前嫌统一口径了。火山文学 俗话说的好,事物反常必为妖。他们为什么如此一致呢,难道真是为了社稷和百姓?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如果他们有这么高节操,早就该把自家多占的土地全吐出来归还给农户。 合乎逻辑的推论只有一个,官员和部分宦官在矿税这件事上利益一致,也只有真金白银的利益才能让不同地域、不同理念、不同诉求的人如此紧密的团结在一起前赴后继。从劲头上看,利益还不小呢。 024 新式自鸣钟 如果此时洪涛能把对这件事的观察、分析和理解都写下来交给万历皇帝看,说不定可以大大缓解父子之间的感情隔阂,毕竟雪中送炭是最容易让人动情的。 可他一个字也没写,一句相关的话都没说,好似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整天窝在东宫里盯着匠人们叮叮当当,要不就去文华殿和李之藻嘀嘀咕咕。 顺便说一句,瓷工暴动引发的矿税大争吵已经波及到了东宫。连续十多天负责给太子上课的大学士、编纂们轮番告假,估计全在琢磨怎么上疏逼皇帝就范,谁还有心思去给个糊涂太子讲课。 这倒是便宜了李之藻,他属于少数不参与此类事情的官员,自打看到洪涛画的望远镜图纸,又回去问过了利玛窦之后,恨不得天天来文华殿听太子讲解该如何制作此物。 “光靠水晶磨制镜片耗费颇多,员外郎可知玻璃?”望远镜的制造工艺并不难,但物镜和目镜的曲度计算和磨制工艺在这个时代却是非常难。 在计算方面李之藻的数术基础很好,略加点拨就能触类旁通,但在镜片制造方面洪涛就毫无办法了,总不能再编瞎话糊弄皇帝,让他同意自己在东宫里建个玻璃窑,所以重点还是开发李之藻的能力,由他代自己去做。 “西泰先生贡献之物中亦有玻璃,臣见过,色彩艳丽质地细腻。”对于玻璃李之藻并不陌生,利玛窦携带的礼物中包括了一架万花筒,很是神奇。 “无色透明超过水晶的玻璃可见过?”是不该陌生,明朝会烧造类似琉璃的玩意,再加上各国朝贡,各色玻璃器具虽然贵重也不算罕见。但洪涛说的不是有色玻璃,而是无色玻璃。 “恕臣愚钝,不曾见过殿下所云之物……”李之藻都听傻了,难道说水晶还不够晶莹剔透,更透明的玻璃该是什么样子呢? “本宫有个法子把此物做出来,可苦于困在宫中无法实施。”说了半天这句才是真话,洪涛没法在宫里造玻璃窑。烧造无色透明的玻璃也不仅仅是一座窑可以完成的,从燃料到配料都需要一系列加工流程,是个小产业链。 李之藻做为工部官员,想必有办法也有条件去做其中的部分环节,比如筛选石英砂、制备无水芒硝、寻找滑石、铅丹。 “殿下若不嫌弃臣愚钝,愿助一臂之力!”上当了,李之藻上当了,在望远镜的诱惑下登上了贼船,自身还茫然无知。这就是技术官员的短板,太关注具体事物本身,从而忽略了一个重要参数,人! 洪涛交给李之藻的只有材料清单和无水芒硝的简单制备方法,来源不用解释,身为太子没必要向从五品的小官解释太多,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拉倒! 但接下来的工作就不能这么豪横了,因为即将要面对的人不再是员外郎而是陈矩,司礼监二号人物,东厂提督! 有道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李之藻可以用新奇事物诱惑,用这招去对付陈矩可能就不好使了,还得换换,比如钱财和权势。 按说以陈矩的身份地位不会在乎太子的三瓜两枣,想要收买他比较有难度。但洪涛认为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比如说无色透明玻璃器具的制造、销售利润。 当然了,未料胜先料败是必须的。假如陈矩真的拒腐蚀永不沾,自己就当啥也没说,双方都没什么损失。即便让万历皇帝知道了也容易推脱,做梦嘛,胡思乱想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王安,拿着此物去见陈公公,我前几日又做了个梦,不知道他想不想听听。” 太子去司礼监登门拜访显然不太合适,让人传话过去好像也有点唐突。正好,经过一个半月的磨合,时间作坊的第一架钟表成品完成了,用它来当敲门砖在合适不过。 与利玛窦进献给万历皇帝的自鸣钟相比,时间工坊制造的产品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要更胜一筹。外表,对方是鎏金的,这个是k金的,里面掺了红铜。不光金子含量高还耐磨,怎么把玩也不会掉色露胎。 而k金质地软硬适当,非常适合錾刻花纹,金银作工匠们一听说是要献给陛下的,三个四五十岁的宦官废寝忘食干了四天多,居然把冕服上的十二章全刻在了外壳上。 “八级工!”洪涛对于这些精美异常的纹路、图饰也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只能在心里默默予以最崇高的敬意。 内芯,相比原始的冠轮擒纵机构,时间工坊采用的杠杆擒纵装置更先进,除了走时准确之外,咔哒咔哒的声音也更为清脆,很有质感。 另外它还是个八音盒,每隔两个时辰会自动演奏乐曲,虽然只是很简单的东方红片段,在这个时代应该也算很神奇的物件了。 本来洪涛打算再弄个雕刻不同图案的自鸣钟献给皇后,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为了引诱陈矩入套,花了一夜时间、废了好几个零部件才算把这架赶制出来,只能让皇后稍微等等了。 “千岁爷,陈公公亲自来了!”不到两刻钟,王安又急急慌慌的回来了,两手空空,但不是一个人。 “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陈矩见过太子殿下……”陈矩果然来了,手里捧着装自鸣钟的锦盒进院就拜。 “陈公公不必多礼,正堂请!”洪涛回了礼带头向正殿走去。 “千岁爷所做自鸣钟奴婢看过了,精妙无比,如若能亲自献上,万岁爷定会喜欢,老奴愿先行奏报陛下知晓!” 进屋之后陈矩并没落座,恭恭敬敬的站着把来此的目的做了个说明。言下之意是提醒太子,这种礼物最好亲自送到皇帝面前,拍马屁的效果才最好,他愿意从中帮忙。 “陈公公请坐,自鸣钟一事还是劳烦你跑一趟吧,本宫另有要事相商。请看,公公可识得此物?”洪涛挥了挥手,示意王安去沏茶,再次请陈矩坐下,这才掀开桌上的一方丝绸露出了下面的物件。 “这……该是西番进献的玻璃杯吧?” 陈矩只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双手抱着怀里的锦盒不敢松手,见到桌上那只翠绿花朵状杯子,眯起眼看了看,又抬起眼皮盯着太子,有点迷糊。 类似的东西在民间肯定很少见,也很贵重,可放到皇宫里就不算太名贵了。别说是太子,东西六宫几乎都有,甚至一些高级宦官手里也有两件。皇帝拿这些东西当赏赐,高兴了就给一个。 太子专程把自己找来难道就是想多要几个玻璃杯子?不应该啊,怀里这架自鸣钟够换一大堆的了,不会这么不开眼吧! 025 合作伙伴 “假如本宫会造此物,且比水晶更晶莹剔透,陈公公觉得能不能在市面上高价售卖,换些银两回来?” 洪涛一伸手拿起桌上的白纸翻过来推到了陈矩跟前,上面是几套玻璃酒具和茶具的立体图,造型有素雅款的也有华贵款的,还有土豪金款的。 万历皇帝的性格比较跳脱,喜欢的事物也很多,不清楚更中意什么风格,索性就高雅庸俗一起上,大面积撒网重点收获。 “嘶……这还是、还是殿下梦中所得?”陈矩低头看一眼桌上的翠绿杯子,再看一眼图样上的玻璃杯子,脑子里幻想着比水晶还透明的感觉,顿时有了优劣之分。 做为内廷宦官的二把手,常年在宫里当差,各种颜色、混色的玻璃器皿见过不少,包括水晶质地的,但从来也没见过能比水晶还剔透,造型又如此精巧的器具,甚至都没听说过。 “然也……近日来本宫听闻朝中大臣为了矿税之事鼓噪,就在想能不能多挣些银两以解父皇燃眉之急。拜上天垂怜,前些天梦里又见到个秃顶蓝眼珠的老者,教授了一套烧造之法。 本朝瓷器冠绝天下,如若能把此物烧造出来卖给豪富之家,想必也可换来不少税课。那时即便没了矿税,父皇也不用为内帑空虚担忧了。” 此时洪涛如果能变成十多岁的少年,再当着皇后或者皇太后把此番言论用孩子气的腔调和表情说出来,必然会赢得一片赞许。不管东西能不能造出来,光是这份心就可称得上懂事又孝顺,好孩子啊! “殿下……请受老奴一拜,陛下若闻此言定将圣心大悦!” 可惜洪涛的年纪有点大了,不管怎么装也装不出童言无忌的状态。但陈矩还是被说服了,把锦盒往桌上一放,起身来到正堂中间跪下以头点地,眼角好像还有些湿润。 实际上在皇宫内部大多数人眼里太子都是个可怜人,从小夹在中间受气,战战兢兢熬了二十年才出头,心中必然充满了怨恨。 可是从自鸣钟到透明玻璃,完全展示了太子的仁厚,不光没有半点怨气,有了好东西还第一个想着皇帝,真不是嘴上说说,是有行动滴! “不妥,不该让陛下知道此事。本宫知道父皇疼爱三弟更多些,如果过于讨好势必引来他人觊觎,无端添了烦恼。做为太子,将来本宫要继承祖宗基业,其它不争也罢。陈公公,你可否帮本宫一次?” 唱戏唱到这个份儿上,观众都开始擦眼泪了,演员必然不能草草收场,还得加把子力气。洪涛故作为难的道出了心中所想,然后满眼都是期望的目光。 “这……不知千岁爷需要老奴如何做?”陈矩感动是感动,却不会因此失了方寸。 帮忙可以,先听听要怎么帮,如果超出权限范围或者风险太大必须免谈。俗话说的好,皇家无情,在宫里待了这么久,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早就该去神宫监扫地了。 “若想烧造透明玻璃须有特制窑口和人手,本宫身居大内无法擅自出宫寻找,想请陈公公代为操办。本宫也不方便抛头露面行那商贾之事,依旧要请公公代劳。 本钱和账房自然是由东宫出,日后赚得银两要经公公之手呈于陛下,但最好不提及本宫,不知这样安排可使得?” 说来说去,洪涛居然想和司礼监二把手合伙做生意。听上去好像不太可能,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宦官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性,离不开财色权三个字。能不能合作无非就是两个条件,利益够不够大、风险够不够小。 自己提供技术、资金,陈矩提供官方扶持,典型的官僚资本。历史上无数官员都这么干过,还都挺成功,凭啥到自己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另外太子的身份也不是吃素的,你现在可以不买我的账,却要为将来想一想。万一哪天老皇帝挂了,太子登基,那是要算总账滴! 至于说为什么非要找个宦官合作,这不是没办法嘛。册封太子之后虽然不用住在后宫里面了,想随便走出皇城基本还是不可能的。只要在皇城里面活动,走到哪儿都离不开宦官群体。 就算没有钟表和玻璃,按照之前的计划洪涛也要物色个合适的大太监当做突破口。现在正好和陈矩有了交集,看他为人做事的方式倒不算太招摇、太贪婪,能力更是绰绰有余,何必舍近求远呢。 “……兵仗局在北安门外设厂,炉火不停,多一座窑口倒是不碍事。”陈矩应该是听懂了,略加思索,先试探性的提供了一处听上去比较合适的烧造场所。 “不妥,烧窑需特殊石炭,有烟雾味道,距离皇城太近恐惊了圣驾。” 如果光烧玻璃窑动静并不大,甚至放在东宫里都能凑合。可洪涛不想只烧玻璃,还想借机把焦炭也一起弄出来。炼焦很污染环境,必须躲皇帝和大臣们远点,免得整天被人上疏弹劾。 “如此说来花费颇多,倒是应该寻个一劳永逸的所在……城中石炭多来自西山,去阜成门外寻一处荒地倒是不难。”对于这个说法陈矩深以为然,心里也大概有了点谱儿,看来太子不光是说说,应该已经有了决断。 “还需靠近河水……本宫想让锦衣卫百户王天瑞具体负责,陈公公以为如何?”见到陈矩的态度洪涛稍微松了口气,看起来合作伙伴有眉目了,那就再加点码吧。 “王天瑞……既然千岁爷有了人选,此事就交给老奴去办吧,顺便也和恭妃娘娘说一声!” 听到这个名字,陈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也仅仅是迟疑,很快就明白了太子的意图,不光答应的挺痛快,还给补充上了一点疏漏。 要问小小的锦衣卫百户怎么能和太子扯上关系,实际上不光有关系还是亲戚。这位百户是朱常洛生母王恭妃的侄子,前年才刚刚接班当了锦衣卫,为人还算清白。 这些都是王安打听来的,本想让自己的姥爷负责玻璃窑,可惜老人家岁数大了身体不太好,虽然不用亲自烧窑,可每天盯着别人干活也不算清闲,还是算了吧。 不管是爹爹还是侄子,得到了太子的照顾,当母亲的肯定会感到欣慰。即便很难见面,可儿子没忘了她,不幸中的万幸也。 目前洪涛也只能做到这么多,还得是赶上陈矩这么个大权在握却不忘乎所以的太监头子援手,否则连这点好消息也不会有。 026 外戚的作用 几天之后洪涛等来的不是陈矩的好消息,而是皇帝的赏赐。东西不老少却没一样有用的,放着嫌占地方,拿出去换钱又不敢。 要说全没用也不恰当,皇帝终于肯放权了,允许太子去鸿胪寺走动。啥意思呢,就是在经筵之外给了参与朝政的权力。 从此之后做为成年太子终于不再是摆设,可以去鸿胪寺听听官员们如何处理朝廷外交事物。但也仅仅是听,没有处置权,甚至参加讨论都是多余的,除非官员们真愿意听。 其实太子临朝才算正规的参政,不管是站还是坐在朝堂上,耳濡目染文武百官怎么讨论天下大事,熟悉了之后还可以发表见解。 只可惜万历皇帝自己都不上朝,太子自然也就没了参政的机会。退而求其次只能去鸿胪寺里凑合看看了,也算是物尽其用。谁让太子梦里学会了西番话呢,总比二十岁了却对朝政一无所知要强些。 “陛下口谕!自鸣钟很好,我儿的心意领了,今后要好生跟着大学士学习,不可懈怠。”除了这个收获之外,洪涛还第一次和本朝最大的太监头子,司礼监掌印田义面对面说了话。 与陈矩相比,田义稍微显老一些、胖一点。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一字一句仿佛不是出自他口,而是被万历皇帝附体。说完之后也不和太子多聊,带着一众宦官径直走了。态度不能说冷淡也谈不上热情,完全就是公事公办。 “万幸啊……”洪涛并不觉得受到了冷落,反倒在心里直呼侥幸。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自己虽然赶上个性格非常乖张的皇帝,还不受待见,却没赶上太过嚣张跋扈的宦官。 田义、陈矩这两位司礼监的一二把手,从风评到实际为人处世都还算挺厚到的。在厂督满街跑、千岁遍地窜的明朝能有如此运气就知足吧,还要啥自行车呢。 从这日起洪涛每逢单日经筵、双日去鸿胪寺,虽然多了一项工作却没占用太多时间。除了把经筵的课程稍微背一背,不让侍读们挑出太多毛病之外,剩余时间基本都扔在了时间工坊里。 随着工匠们对工艺流程的逐渐熟悉,自鸣钟的生产慢慢进入了正轨,差不多每个月都能出产两架成品,且质量一流,废品率很低。这还是在精益求精的前提下,如果能稍微放松点要求,每个月还能再多产出两架左右。 洪涛并没催着工匠们加大产量,规定每天只工作四个时辰,余下的时间全去读书,读他拿给太子妃和选侍们看的数术书。每个月进行一次考试,选两名成绩好的俸禄加倍,以此来鼓励大家用功。 说起这十名工匠洪涛还是很满意的,他们虽然都是宦官,知道此生很难离开这座庞大的宫殿,也没自暴自弃躺平混日子,在手艺方面一点不凑合。 他们就该理解为啥很多古代建筑历经几百年依旧稳固如初,在没有施工机械辅助、没有现代化材料加持的情况下,就是靠他们一点一滴几乎变态般的高标准严要求下完成的。 当然了,还要考虑到成本问题.如果不计成本的话,现代的工匠肯定也能复原古代工艺技术,大部分还会超越。 另外这时候干活出了次品是要挨板子打的,保不齐还会掉脑袋。和做坏了扣点工资甚至啥事没有相比,威慑力确实也高多了。 七月份的时候,皇帝、皇太后、皇后、贵妃和王恭妃手里都已经拿到了产自东宫的自鸣钟,形状材质、图案錾刻、大小功能无一相同。 唯一相同就是获得了所有人的好评,即便是郑贵妃收到此物也当着皇帝和陈矩的面对太子表达了足够的礼节和谢意。这可能就是她得宠的原因,知道什么时候该装什么时候不装。 总共数一数,包括皇帝的两架,已经送出去了六架自鸣钟,除了皇太后、皇后和皇帝赏赐下来的财物之外,算是干赔。 没关系,干啥买卖都得有先期投入,如果不是田义和陈矩死活不敢要,还要多送出去两架呢。但从现在开始就不能再送了,且生产自鸣钟的材质也得从金银合金向铜合金转变,因为自己要拿它们去换钱了。 怎么换呢?难不成太子每次去鸿胪寺或者听经筵的时候怀里都揣着两架自鸣钟,顺便向大学士和翰林们推销推销?肯定不能那么干,把自鸣钟卖给高级官员没错,但不能这么卖,太掉价了,容易落人口实。 “尺高铜钟售300两,银钟售480两,如要自定尺寸和图样价格再议。金钟不卖,只有皇帝、皇太后、皇后、贵妃才有资格使用金钟,陈公公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不知千岁爷可选好了经营之人?” 有道是一事不劳二主,既然是要做买卖肯定不能在宫里做,想去外面自然还要求到陈矩头上。经过三个多月的操办,焦化厂和玻璃窑已经在卢沟桥东岸的田村顺利生火了,如果不出意外差不多一个月左右就能出成品。 只要陈矩不溜肩膀,应该也不会有啥意外。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如果连几十人的小作坊也护不住,那就真该下台让贤了。 “母妃家中还有晚辈……”人手,真是洪涛目前最短的板了。人被困在宫中不得随意外出,身边除了宦官就是宫女,同样无法随意出入。既然母亲家里的侄子能帮忙盯着,那就连钟表店一起了吧。 “呃……此事不妥,千岁爷不可把好处都予一家一户,雨露均沾才好。”可是这个建议遭到了陈矩的反对。 “陈公公可有合适人选?”洪涛闻言心里就是一哆嗦,怎么着,这么快就想生吞活剥啦!可脸上不能动容,还得虚心求教。 “博平伯虽封爵,又补了锦衣卫佥事,然家里人口众多,太子妃也该为殿下分担一二。” “太子妃?哦,如此甚好,全凭公公安排。” 刚听到博平伯的时候洪涛脑子里愣是没想起此人是谁,待听到了太子妃才恍然大悟。合算自己不光把合法妻子忽视了,连老丈人也忘了,罪过啊罪过。如果能把太子妃和两位选侍的家人也利用上,那在一段时间内就不愁人手了。 至于说他们会不会忠于自己,这话说的,都是一家人了,胳膊肘岂能向外拐。在这方面古人还是比较传统的,很讲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骨子里就习惯护着自家利益。 027 雪中送炭 “只是不知城中可有合适店铺,自鸣钟断不能与柴米油盐凑在一起售卖。” 按照玻璃窑的模式,陈矩只管官面上的事情,不参与经营,这样进退起来比较自如。但自己对皇城外面两眼一抹黑,还得麻烦人家帮忙。 “自鸣钟贵重,产量不高,放在皇城内市贩卖足矣,拿到外面摆于街市反倒掉了身价。” 陈矩还真是有求必应,对于这个问题丝毫没推脱,张嘴就说出了一个令洪涛想拍脑门的地点,不光合适,简直就是量身定制! 万历朝的京城里不乏集市,比如钟鼓楼、缸瓦市、崇文门、正阳门内棋盘街、正阳门外廊坊胡同等等。但有一个市场比较独特,叫做内市,顾名思义,位于皇城内的集市。 每月逢四,在东安门到东华门之间会出现一个集市,届时平日里守卫森严的皇城会向百姓部分开放大半天,理论上讲谁都可以来此摆摊做生意。 但自打有了这个内市,除了个别胆子大的百姓之外,来的基本都是王公大臣的家人,或者是宫里的宦官。而售卖的货物也不是寻常日用之物,而是各种名贵器具摆设,标准的明朝奢侈品奥特莱斯! 把自鸣钟放在那里售卖,虽然一个月才能开门三四天,但效果真不比外面差。来这里逛的基本全是憋着买名贵玩意的官宦权贵,兜里肯定不差钱。用后世的商业术语讲,就是找准了受众群体。 那么问题来了,假如皇帝有事要从这里出宫,市场是不是就得取消呢?答案是不会,不是市场不会取消,而是皇帝压根儿不会从这里进出。 去数数东华门上的门钉就知道为何特殊。其它宫门的门钉都是横九竖九,九九八十一颗,昭示着极上之极,最大、最高、最尊贵。唯独东华门的门钉是横八竖九,八九七十二颗。 陈矩说这是风水定数,按照紫禁城的建筑模式,东华门如果也是阳数会不吉利,于是就把门钉改成了七十二颗。七十二在古代是阴数,以此来破凶为吉。而皇帝、皇后除非死了,一辈子也不会从这里出入。 到底什么是风水洪涛真不清楚,反正东华门外每月逢四就有个集市。即便太子也不能随便出来逛逛,但自鸣钟的销路总算有了点眉目。 九月初,消失了近两个月的李之藻突然出现在文华殿,神神秘秘的拿出一个小包裹放在桌上,带着笑容让太子猜里面是什么。 “唯有镜片!”洪涛连包裹都没打开就说出了答案。 “有人向殿下报信了?不对,磨制镜片的事情全由臣操作,外人并不知情!”李之藻闻言就是一愣,显然是被说中了。可他想不通,为啥太子殿下一下就能猜准。 “员外郎脸色黑红,不似阳光照射变黑,更像被火焰灼烤。由此可见,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城西玻璃窑。让本宫看看……嗯,还不错,够透亮!” 到底对不对打开包裹就知道了,包得还真在意,里里外外十多层棉布和绸布,扔在地上肯定不会摔碎。 至于说烧造的质量嘛,洪涛还得由衷感谢这个年代的工匠,即便换成了轮班匠依旧兢兢业业,仅通过两次面授再加上书写的流程就把透明玻璃烧出来了。成色很不错,换成自己恐怕也就这个水平了。 “殿下,何时才能见到望远镜?”李之藻的兴趣点并不在玻璃上,而是念念不忘能更清楚看到星星的神奇之物。既然按照太子殿下的指导真能烧出比水晶还纯净的玻璃,那望远镜肯定不是诳语。 “有了镜片,望远镜这几日即可完工。员外郎,本宫现在已经可以去鸿胪寺走动了,也曾问过少卿,然利玛窦等人并不在寺中,这是何故?” 可惜洪涛对望远镜并没太多热忱,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他更希望见到的是人,活人,活着的欧洲传教士。只有见到这些人才能更清楚了解世界发展到了何种程度,从而做到心中有数。 “礼部一直有人上疏说西僧所学不符教化、妖言惑众,要陛下下旨驱离。这段时间他们离开鸿胪寺,搬到四夷馆内暂避风头了。” 说起利玛窦等人的行踪李之藻有些黯然,做为学者他很希望多与外界接触,但做为官员又没能力发出足够的声音,只能随波逐流。 “是这样啊……本宫倒是可以出手相帮,成败各占一半,员外郎可愿试试?”听说利玛窦等人处境艰难,洪涛非但没有丝毫焦虑,反而在心中暗暗偷笑。 机会啊,如果能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事后不说被感恩戴德,至少能增进不少信任度,在需要的时候得到回报。 现在自己不缺钱也不缺点子,更不缺门路,唯独缺的就是人手。欧洲传教士在大明朝同样孤立无援,只要能满足他们的一部分小需求,有极大可能会成为靠谱的帮手。 “殿下尽管吩咐,臣愿助一臂之力!”李之藻应该没指望能从太子这里得到援助,或者说并不觉得太子有这个能力,但当太子主动提出帮忙之后依旧很是感激,起身就是一揖。 万历三十年秋,朝廷里又出了一件大事。不对,大事儿谈不上大,可效果很震撼。太子给皇帝上疏,奏本就在内阁,具体内容是要把《论语》翻译成欧罗巴语,让圣人教化真的可以传播四海。 如果这份奏本是别人写的肯定引不起这么大关注,但它出自太子之手,就不得不让令人感到意外了。 二十岁的太子,真正读书的时间不到一年,连开蒙都是宦官代替,四书五经还没读完全就夸下这么大海口,有点太急于表现了。 可是吧,三位内阁大学士里居然有两位加了票拟,就这么把奏本递了上去。如果说沈一贯老谋深算,打算送个顺水人情还则罢了,向来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沈鲤怎么也跟着一起随波逐流了呢。 事物反常必为妖,众朝臣们仔细琢磨了琢磨,嗳,好像有点收获了。沈一贯和沈鲤都是经筵主讲,也就是太子的老师。太子突然做出这么反常的举动,难不成是这两位的授意? 假如皇帝准了,太子算有点政绩,不至于碌碌无为泯然于众。如果皇帝不准,他们俩和太子也没什么损失。这几年递上去的奏本十有八九都留中不发,不准很正常嘛。 028 好事多磨 两天之后奇迹出现了,皇帝居然准了太子的奏本,下旨四夷馆走动,并责成西僧利玛窦、庞迪我、郭居静协助,把论语译成欧罗巴语。 一位连四书五经都没读顺的太子,加上三个汉话还说不利落的西僧,硬要翻译中华文化的经典之作,搁谁也不会认可。但万历皇帝给这个组合加上了一个人,然后朝堂里就没人吱声了,全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是谁有这么大能量让党派林立的朝堂忽然失声了呢,这个人叫李贽,字宏甫,号卓吾。学历不高,嘉靖三十一年举人,职务也不高,在官场混了二十多年最大只当过姚安知府。 不过他的名气挺大,算是明朝中后期泰州学术流派的主要倡导者。经常带着徒弟四处讲学,还出家当过和尚,追捧者众多。 洪涛在后世倒是读过他的著作,但印象不深,这次也没打算把他弄到四夷馆翻译论语,甚至都不知道这位大拿就生活在万历朝。 本想把望远镜托陈矩进献给皇帝,趁着高兴劲儿允许自己去四夷馆和利玛窦等人把论语翻译成西番语言,借此化解传教士无法在京师立足的窘境。 理由也想好了,以皇帝之名传播圣人教化,这是有的放矢投其所好。万历皇帝性格比较跳脱,如果说他的大名能随着书籍传播到极西各国,又不用费啥大力气,也不用花太多钱,大概率不会拒绝。 但陈矩听完这个请求之后表示皇帝答应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论语有诸多解读,理解能力达不到一定程度,很难把内涵翻译得很准确。 换句话讲,以太子和三位西僧的能力翻译不了这本书。想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得找个文学功底足够,且有一定名义的大儒帮忙。 洪涛肯定是没地方去找这种人,他认识且说得上话的人里只有沈一贯、沈鲤和叶向高的条件勉强合格,但人家都是朝廷重臣,又不通西番语言,怎么可能甘愿在自己这个废物太子的领导下干一件得不到啥好处,反倒容易被人借题发挥的小事,明显得不偿失。 于是陈矩就推荐了李贽,说他肯定能胜任。洪涛当时没多想,又读过李贽的书,觉得名气啥的应该足够,痛快的在给皇帝的奏本上添上了这个名字。 结果陈矩刚走,洪涛只和王安简单说了说这件事,立马就悔青了肠子,并在心里把陈矩祖宗八代全骂了一个遍。然后在忐忑不安中渡过了一天一夜,直到圣旨下来,依旧无法让心全落到肚子里去。 根据王安的介绍,李贽学问必须足够,名气也确实挺大,但他此时正被关押在锦衣卫诏狱里,还是皇帝下旨抓捕的。 为什么要抓他呢,王安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上疏皇帝告状的是浙党官员。据此推测李贽可能得罪了浙党,或者干脆就是首辅沈一贯。 “陈公公为何要害本宫!”不管李贽得罪了谁,既然已经被皇帝下旨抓捕,其间指不定还有什么圈套圈的纠葛,不是自己该随便掺合的。 现在想躲都躲不开了,究其原因必须是陈矩故意陷害。如果是郑贵妃那边设下的圈套,只能甘拜下风,继续当缩头乌龟,至少也得把陈矩和田义都忍滚蛋了才能再次试探。 “……千岁爷息怒,老奴岂敢加害。李贽此人虽无品阶,信徒却遍布南北,如能在此时予以援手顺势结交,将来必能为大助力!” 眼见太子急眼了,陈矩没有图穷匕见,而是先左右看了看,又冲王安努了努嘴令其站远些,这才小声解释良苦用意。 “怕是等不到将来,本宫就要被朝中旋涡吞了吧!”逻辑倒是通,和自己帮助利玛窦三人相仿。理由也勉强算够,既然李贽名气那么大,肯定有不少追随者,有朝一日自己登基确实能用上。 但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不能说为了将来就不顾眼下,更不能为了以后有可能的班底,先把内阁首辅和整个浙党都得罪了。 “千岁爷多虑了,李贽此人只是为朝中一些官员所不喜,万岁爷受蒙蔽才下旨,经东厂审理查无实证,已然不打算处理,只待风头稍过就要送出京师。 千岁爷的奏本递得正是时候,既让万岁爷有了处置之法又可给朝中某些人一点警示,不要以为万岁爷好骗,更不要欺司礼监没人!”火山文学 对于太子的顾虑陈矩也有解释,按照他的说法万历皇帝是被官员给骗了,事后才觉出不对劲儿。可人已经抓了,总不能说抓错,只能先关在诏狱里,想等风头一过再找借口放了。 此时太子突然上疏说要翻译论语,还要以皇帝的名义刊印之后流传四海,只是缺个熟读四书五经的人把关,简直就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递来了枕头。 让李贽去解读论语肯定没人敢说水平不够,同时还可以提醒某些官员,朕已经明白了你们的阴险用意,以后最好小心着点。朕不光不处理,还让李贽整天在眼前晃悠,活活恶心死你们。 “陈公公为何要如此袒护李贽?”这番解释倒是很符合万历皇帝的行事风格,从不上朝这件事里就能看出,皇帝属于那种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让你舒服的性格。 而且一旦把这种脾气逗起来就有点不管不顾、先痛快了再说的狠劲儿。明知道不能和朝臣彻底翻脸,也要想方设法让人家难受。 但洪涛还有个问题必须搞清楚,那就是陈矩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混到他这个地位就算心眼再好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帮助一个毫无用处的人。 帮皇帝出气不足以让他如此投入,讨好自己更是无稽之谈。他今年已经63了,皇帝才30,正值壮年,身体上没啥大毛病。等太子继位之时,他就算不死也该爬不起来了。 “此人绝非妖言惑众、祸国殃民之辈,对我大明江山有益无害!”对于这个问题陈矩回答得非常大义凛然,不掺杂半点私情。 “本宫自有决断!”洪涛很难想象这是从一名大权在握的宦官嘴里说出的话,在后世的绝大部分文学影视作品里,宦官、尤其是明朝宦官,基本都是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陷害忠良的变态奸佞小人。 陈矩和田义在宫里的风评倒是不错,但到底是身残志坚还是大奸似忠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暂且记下这件事,以后慢慢走着瞧! 。 029 耶稣会 四夷馆,明朝永乐年间设立的外国语学院,一开始分了八个专业,分别教授鞑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缅甸语言。 正德八年(1513年),因泰缅一带局势紧张又增设了八百馆,用以教习兰纳文(即用于书写北部泰语的文字)。 大前年,因暹罗贡使数度坚持用泰文提交国书(以往暹罗的国书皆用波斯文书写),万历皇帝又专门设立暹罗馆。至此,形成了明代四夷馆十大语言专业。 刚刚建立的时候四夷馆隶属于翰林院,弘治七年(1494年),派太常寺卿和少卿两名官员“提督四夷馆”,上级主管单位也随之换成了太常寺。 但四夷馆的驻地依旧还在翰林院内,大概就是后世公安部的位置。明代没有广场,从承天门(天安门)到大明门之间全是中央机构所在地,比如六部、宗人府、太常寺、鸿胪寺、翰林院、钦天监、太医院等等。 四夷馆的工作人员来历比较复杂,一部分是外籍官员、一部分是进京朝贡的外国使节、还有在战争中俘获的当地知识分子。 这些工作人员除了翻译朝廷所需的往来文书之外还担负着教学任务,生源多来自监生和面向社会招收。因为有国家公务员编制,报名者也是很踊跃的。 利玛窦三人就是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入住四夷馆的,没错,这里管吃管住,对于他们这样初来京城举目无亲的欧洲传教士来讲已经算很不错的待遇了。 “尊贵的皇储殿下,非常感激您的帮助。”洪涛刚刚进入四夷馆后院的偏殿,李之藻就带着三个头戴四方巾、身着道袍的大胡子迎了上来,二话不说先来个顿首礼,姿势挺准确,就是嘴里有些急。 长身高鼻,猫眼鹰嘴,拳发赤须,好经商,持枪凌弱海上诸国,这就是鸿胪寺官员对欧洲人的总体描述。 身材高、鼻梁高、眼睛像猫一样、嘴像鹰一样、卷发红胡子,都是对外貌特征的总结,有些地方比较夸张。 好经商,放在明朝可不是个好词儿,意味着此人不安分、人品有问题。持强凌弱海上诸国,就是非常直接的评价了,指责他们依靠武力占据了东南亚很多港口。 但真见面之后就会发现鸿胪寺官员的描述有点像写意画,想象力过于丰富。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之类的南欧人种绿眼睛红胡子的数量很少,用来描述英国和荷兰人倒是靠谱。 “远道而来的客人,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洪涛也不客气,坦然接受了叩拜,率先坐下,开始询问谁是谁。不过故意用了拉丁语,想试试这几位的成色。做为传教士,绝大多数都是要学习拉丁文的。 “仁慈的天父,您终于带给信徒光明了。尊敬的皇储殿下,我是来自天主教耶稣会的i,意大里亚人,大明的名字叫利玛窦,字西泰。他们两位是我的同伴,意大里亚耶稣会教士lttaneo,大明的名字叫郭居静,字仰风;以西把尼亚耶稣会教士diegodepantoja,大明的名字叫庞迪我,字顺阳。” 听到大明太子居然会说拉丁语,其中一个灰白大胡子激动的在胸前划着十字,以极快的语速用拉丁语把各自的名字和来历简单说了说。 “劳烦振之去迎一迎李贽……”还成,拉丁语说得挺流利,洪涛没有继续和三位传教士聊,而是转头把李之藻打发了出去。 “耶稣会……利玛窦教士,据我所知这是个非常激进且具有排它性的极端宗教组织。如果我把这件事奏明皇帝陛下,你们恐怕就不是被驱逐出京城的问题了,搞不好要掉脑袋的!” 李之藻刚离开,洪涛就收起了木讷的表情,嘴角带着玩味的奸笑,轻声提出个很严重的指控,顺带着还有切实的威胁。 “不、不,尊贵的皇储殿下,我们只是在传播上帝的福音,请不要……” 三位传教士怕是想不到大明太子会如此了解基督教的内部派系,更不知道刚刚救了人,现在又要害人是个什么章程,一时间有些慌乱,有用拉丁语解释的,还有用汉语祷告的。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也不介意天主教在大明境内适当传播,但不是无偿的。如果我可以帮助你们在大明获得传教的允许,又能获得什么回报呢?” 没有外人在场,洪涛完全放飞了自我,撕下假面具露出隐藏了二十年的本性,又开始利用别人的弱点进行利益互换。而且不换还不成,只要被他抓到了弱点就像被王八咬住,不掉肉不撒嘴。 利玛窦等人的弱点就是来历,耶稣会。可能是欺负大明没有了解欧洲详情的人,他们连掩饰都没做直接承认了是耶稣会教士。不承想被洪涛抓住把柄,陷入了被动局面。 耶稣会为啥会成为弱点呢,就像洪涛说的一样,它是个很极端、很排它、很激进的宗教组织。大概成立于16世纪,目的只有一个,对抗新教和路德教,巩固天主教在部分国家的地位。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扩大传教范围是其中一个手段。而利玛窦、庞迪我、郭居静,包括抵达明朝的绝大部分欧洲教士都是被教会派出来拉拢信徒的,如果能依靠宗教影响到其它国家的高层关注最佳。 别小看了这群怀揣梦想、满脑子狂热的传教士,他们在全世界不少西班牙、葡萄牙殖民地成功建立了天主教会,并最终发展成国教。比如南美洲的大部分国家到了后世依旧信奉天主教,没少为教皇开疆拓土。 但他们别想把这套东西复制到明朝来,除非能把这片土地也变成殖民地,或者由官方强行命令,否则啥教来了也是白搭。就算勉强传进来了,最终也会被改得连教皇都不认识。 而万历皇帝显然不会允许这种明显对权力非常热衷的宗教来添麻烦,他需要的宗教是能帮忙集权的,不是一起分权。别说传播,只要发现这个苗头就会被连根拔起。 “……”对于这种赤果果的要求,三位传教士全都没了主意。他们根本想不出年轻的皇储打算做什么,也就不清楚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们帮我做些事,比如在教堂里以信众的身份教授新知识、培训新技能。但这些事情必须在我的控制之下,且只对我一个人负责。 如果可以答应,我会想办法让你们获得传教许可,并尽快建立起教堂。先不用急着做决定,我们还要相处一段时间,可以慢慢想。” 本来洪涛不用这么急着摊牌,但院门口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不得不提前结束了谈话,重新换上那副毫无表情的嘴脸。 。 030 李贽 跟着李之藻一起来到殿外的是一中年一老者,都戴四方巾身着道袍,没有官服,但举止气质上半点没有畏缩惶恐的样子。 “来者可是百泉居士李老先生?”待李之藻进来仔细说明了二人来历,洪涛才起身迎到殿门口,连很难见的尊称都用上了。 按照明朝的礼仪,他本可以坐在屋里等着李贽进来行礼。但陈矩说这个老头骨头挺硬,脾气还挺怪,那就礼贤下士一点吧,免得在小事上横生波澜。 “戴罪之人李贽见过太子殿下!”陈矩说的一点没错,消瘦且面色不太好的老者确实各色,自己贵为太子,又把他从诏狱里捞了出来,见面之后居然没有太多感激之意,也没有大礼相见,浅浅一揖而已。 “臣马经纶见过太子殿下!”另一位中年人倒是挺恭敬,还自称为臣。 据李之藻介绍,这个人是万历十七年进士,当过知县干过监察御史,目前闲赋在家。李贽来京就住在他家通州的别院里,入狱之后,更是利用当年的关系多方奔走,花了不少钱,这才没让李贽在诏狱里受大罪。 “有没有罪由陛下定夺,但编纂通译《论语》一事本宫要担干系。李老先生可否先委屈几日,暂且在此住下,助本宫一臂之力?” 不管两人是何态度洪涛都无所谓,但该说明的一定要说清楚。别我冒着风险把你救了,结果你还觉得我是个二傻子,不能入法眼。如果是那样的话,不管有多大本事也和自己没关系,继续去诏狱里玩风骨当硬骨头吧。 “殿下可曾通读此书?”李贽倒没说不乐意,但也没说乐意,好像还要考一考太子的成色再做决定。 “本宫经筵不过三五个月,不曾熟读,以后也不打算用心读。做为太子,本宫该关心的应该是江山社稷。如何做学问,正是李老先生这样饱读经史之人该做的。” 洪涛的回答很干脆,不懂,也不该懂!我是管理者,调配人力运筹帷幄才是专业。你是学者,孜孜不倦研究经史典籍也是专业。咱们各司其职,谁也别抢谁的饭碗,通力合作才是正途。 “……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打理大明江山?”李贽闻言一愣,他虽然不出仕多年,却认识不少做官的朋友和弟子,有时候也会聊起朝中事情,包括储君的人选。 印象中这位太子好像没什么才气,今日一见才气依旧是没见到,却可以感觉到有一种成竹在胸的大气,不由得想探个究竟。 “今日没有经筵,若李老先生身体允许,本宫倒愿意请教一二。”见到李贽如此直爽,洪涛也有了点好奇心,想知道能让陈矩冒险搭救的到底是个什么成色,于是起身走向了东侧耳房。 那里是自己的临时休息室,有王安在外面盯着轻易不会让外人靠近,可以聊一些稍微出格的话题。当然了,也不怕李贽出去乱说,他目前自身难保,再把自己得罪了还得被抓回诏狱等死。 “李老先生,此处无人打扰,话出你嘴入我耳再无外人知晓,尽可畅言。”在耳房里坐定,洪涛摆出副今天不说清楚谁也别走的架势。 “殿下可知朝堂上每日争论不休,陛下不上朝,于江山社稷有害乎!”老头也不客气,更不怕死。当着太子就敢议论皇帝的过错,不光是皇帝,还有满朝文武。 “此间乱象皆由一个字而起,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先生以为此话何解?” 你问我答,这不是洪涛的习惯,也不想和李贽在古代经史典籍上唇枪舌剑斗个明白。在这方面自己的文学功底差太远了,光是各种典故、历史瞬间就十不得其一二,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没法聊。 先贤们总结出来的理论有些是普世道理,有些则只适合当时的文化环境。拿来借鉴当做经验教训可以,非要一个字不差的当做万世不变真理去亦步亦趋只能坏事。 想把道理讲清楚,并不是只有重复先贤语录一条道,跳出历史局限性,用宏观的视角总结历史走向,更容易说明问题,顺便还可以看看这位在野大学士到底配不配称之为士。 如果也是自以为是、听不得反面观点、只能禁锢在固有认知水平里还不愿意尝试思考新理论、故步自封的井底之蛙,就别再往深处聊了。 权当他是个工具,在四夷馆里混段时间,等自己和利玛窦等人达成了合作意向,扔给陈矩卖个人情也就是了,没有损失。 “天下财货尽收皇家所有,何来争利一说?”李贽缓缓摇了摇头,认为太子的水平太低,看问题只看到的表象,没有触及思想根源。 “利,不单单指财货,权也是利的一种,包括生死。先生从诏狱解脱,只需陪西僧在四夷馆中盘桓数日,随意解读几句《论语》即可化解牢狱之灾,同样是获利。 假如本宫要求杀死马经纶才可获释,先生恐怕就不会答应了。因为在先生的脑子里这种行为的代价很重,甚至高于生死,比较起来不仅没有获利反而亏本了,自然不会做。 每个人脑子里其实都有一架算盘,不停的扒拉着算盘珠子计算得失,只是每个人对世间万物的估价不同。同样一件事,在先生和我看来有可能是不一样轻重,本宫把这种现象叫做价值观。 朝中臣子结盟立社,衡量敌我的尺子就是价值观。估价差不多的人,才能凑在一起壮大力量增加影响力。这些影响力可以让他们升官、发财、名声高涨,还能让家族后世蒙荫,也都是利。 一国一州一府,能产生的利不会在短时间内有太大变化,就像是一碗饭,朝臣们多吃一口陛下肯定少吃一口。朝臣人数众多且前赴后继,陛下孤身一人不好应付,在无法赢得更多利益又不甘吃亏时,回避也是一种选择。” 。 031 李贽2 对于李贽的态度洪涛权当没看见,自己年轻时和父亲聊起某些道理也是这种态度。越是无知的人就越容易把自己的想法当真理,因为他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它想法,也就无从去比较高低。 古人不是发明过一个词嘛,叫做自大。古人还生动的比喻过,夏虫不可语冰。和一个从来没见过冬天的人描绘冰天雪地,他除了觉得满嘴胡言之外还会认为对方是个大骗子。根本不去想有没有可能真存在冬天,有没有可能是自己错了。 “……本朝以孝立国,以儒治国,怎可句句不离商贾之事!”很显然,李贽好像不是夏虫,他考虑了很久,依旧没找到反驳的理由,但又不太甘心无言以对,于是人性的通病就犯了,开始找援兵,比如圣贤之书。 “何为孝?《孝经》开宗明义章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谏诤章又曰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於父,臣不可以不争於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本朝因抗拒父母、直言谏君,被官府责罚、被当庭杖责者不计其数。本宫请问老先生,到底是该按照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来做呢,还是按照子不可以不争於父,臣不可以不争於君来做呢? 何为儒?《大学》有言,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我虽然没看过老先生的书,却听闻弟子信众遍布,想必要比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更符合先贤教诲。然先生是否仔细研究过格物?是否致力于了解世间万物的规律? 如果有,能不能告诉本宫,从泉州出海如何抵达欧罗巴诸国?造一座高炉炼铁如何日产万斤?种一亩地怎么才能让粮食高产?用一担丝怎么才能更快织成绸?或者如何练一支强军平定北方?” 只可惜李贽找的援兵也救不了他眼下的危机,以孝治国纯属用私德代替公德的糊涂之举,如果人类全能把自己的道德标准提高到那种程度,地球早就大一统了。 儒学也是一样,它本身没错,讲的道理都对,问题出在了前提,也就是在什么情况下这些道理成立,在什么情况下就不成立。 古人写的时候怕是也没打算当成不变的真理,他们当时只是在总结世间的规律,打算留给后人当参考。之所以被推崇到如此高度,无外乎利用价值这四个字。有人想利用它们的内容去忽悠人,达到某种目的。 儒学崇尚格物,啥是格物?穷究事物的道理,用后世的话解释就是哲学和自然科学。曾子认为,想达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最先需要增加知识储备,当量到达一定程度之后才能明事理。 而明朝的儒家学者们又是怎么做的呢?他们故意省略了这一步骤,用熟读四书五经代替格物探索,认为只要把这几本上千年前的书背得滚瓜烂熟,再加上一些解释就完成了修身的步骤,接下来可以去齐家治国平天下了。 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就像是拿着解放前的地图带团到二十一世纪的京城旅游,一进五环路、看到立交桥就迷路了,侥幸走出来属于运气,没走出来才算正常。 “……殿下可有解决之法?”这次李贽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又长吁短叹,久久才把目光重新投射到太子脸上,似有期待,但含量不多。 “重视孝道、儒学并不是坏事,过于重视一家之言才是麻烦,过之尤不及。本宫读书不多,只有一些浅显的理解,谈不上解决之法,说与老先生听听权当抛砖引玉。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世间无孝子,能认识到孝的根本含义足矣。废除科考,不再把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高中天下知当做人生的奋斗目标,回归儒学真正理念,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开始做。” 办法当然是有,洪涛也愿意说,啥大逆不道,自己是太子,对方只是个离职官员,就算高喊打倒万历皇帝他也没地方告去。 只是此话一出怕是就要有人倒霉了,古代文人确实有诸多缺点,但和后世的所谓文人比起来还是能找出一些优点的。 比如说对知识的渴求,对思维独立的坚持,对精神家园的洁癖。说白了吧,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还没被打断脊梁骨,残存着不少勇气,敢于为了维护信奉的道理去抗争。火山文学 “殿下意欲何为!”果然,李贽听了太子的回答老眼立马不再昏花,胡子恨不得根根立起,呼吸明显有些急促,双手按着桌面像是要暴起伤人。 “老先生的肺和气管怕是有些问题,本宫会让太医过来诊治。目前本宫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做些准备工作,而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别急,留下大好性命等着看,只有活得足够久才能看得足够多。” 想干什么?说来话长,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听懂。今天说得已经足够多、够痛快,过足了教育人的瘾。二十年都忍下来了,再忍几年不算事儿。至于说别人忍得住忍不住,只能看造化了。 “去给本宫找几本李贽的书回来,小心点,别引人注意!”刚刚离开四夷馆,洪涛就把王安叫到身边小声叮嘱着。 通过刚刚一番辩论,李贽应该算个意外收获,至少在品行方面说得过去。但到底算不算惊喜还得再深入了解下,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读他写的书,从中体会思路。可惜李贽的书已经被列为禁书了,不能明目张胆的四处找寻。 。 032 进步和不足 总体上讲册封为太子的第一年过得还算平静,既没有闹出大风波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在朝臣眼中太子正努力学习、努力缓和与皇帝的关系,进步虽然缓慢,却也一步一个脚印走的比较稳妥,很符合他们的理念。 在皇后眼中太子虽然不是嫡子却也差不太多了,有好东西肯定先想着皇帝和皇后,在宫里除了生母王恭妃之外,最亲近的也是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娘娘。比起其它几个皇子来,更近了一些。 皇太后其实和皇后的想法差不多,她不希望坏了祖宗规矩,更不想将来让特别会魅惑皇帝的郑贵妃成为皇后,那种女人主持后宫会是祸害。反观王恭妃就好多了,即便将来母凭子贵成了皇太后也不会太嚣张跋扈。 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洪涛没地方打听,也看不怎么出来。这位便宜老爹真是心宽,愣是对太子不闻不问,该宠爱老三也一点没少,很有点爱谁谁老子就这样的架势。还不能说,谁说谁倒霉,轻则挨骂,重了就免职滚蛋。 郑贵妃的态度就不用思量了,做为那么强势且有心机的女人必然希望儿子能当太子,也必然没少想办法。可惜万历皇帝真不糊涂,皇后和皇太后更坚定,光靠她一个人也折腾不出花儿来。除了每天诅咒之外,别无它法。 地位保住了,还有点小收获。这一年来时间工坊总共卖出去六架自鸣钟架,其中两架铜钟两架银钟,收入1560两。 还有两架是订制款,不光高大了许多,还增加了纹饰和木偶机簧,整时辰有小动物出来报时,加起来卖2100两。 和上万的月俸相比三千多两银子的收入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如果加上西郊玻璃窑的发展趋势就不能被忽视了。 两座窑口在八月份炼出了第一窑合格焦炭,九月份烧出了第一窑基本透明的玻璃。同时培养出来七八位掌握了炼焦和烧玻璃部分流程的大匠以及几十名熟练小工。与成品相比,洪涛对这些工人更关注。 十一月,名为流光斋的玻璃器具成品开始小批量出货,由于吹制工艺的限制还不能制造太复杂花哨的形状,暂且以普通酒具、茶具的样子为主,卖点只有一个,透! 俗话说的好,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灵。全透明的玻璃器皿比起传统瓷器、陶器确实很有特点,物依稀为贵,首批就卖了两万两银子。 要问为啥一卖就是一批,这就是洪涛掩人耳目的招数之一。玻璃窑由太子妃的父亲和李之藻合股经营,若是在京城内开店售卖很快就要被查个底掉,然后藤摸瓜找到东宫。 为了不这么快暴露,洪涛让岳父找了南京锦衣卫的朋友,由他们采用批发的方式从玻璃窑进货,悄悄运到南方去售卖。 九月底南京锦衣卫派人入京拿走了十套样品,回去之后肯定销路不错,这才有几个自称苏州商人的家伙拿着南京锦衣卫的亲笔信和成箱的金元宝找上门,一次性把所有成品都买走了。 洪涛转头就拿了五百两黄金让王安送给陈矩,不是贿赂是分红,玻璃窑的分红。不光今年有明年还有,只要玻璃窑在年年都有。 虽然之前没有明说,陈矩也不敢明着和太子要干股,但县官不如现管,无论在皇帝还是朝臣们脑子里,大太监头子说话都比太子管用的多。 另外玻璃器皿不可能永远保密,早晚要从南方传过来。到时候皇帝如果问起来,有人帮忙说句话和没人帮就完全是两码事了。要是被皇家定为贡品,派去监管的人依旧是太监。与其临阵磨枪,不如提前结个善缘。 有了稳定的地位和收入,仅仅是能立足,想前进还需要一个条件,人,人才。洪涛就算前知五千年后晓五千年,满脑子全是治国安邦的雄才大略,没人帮忙实施到头来依旧是啥也干不成。 怎么把人才聚拢在身边,同时还不引起皇帝、后宫和朝廷的关注,是个很考验谋略的大难题。洪涛自认在这道题上没丢太多分,至少能混个及格。 首先是高端人才,李贽肯定算一个。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洪涛越来越喜欢抽时间去四夷馆找老头边下棋边抬杠了。能把一位学派代表人问得哑口无言、低头沉思,成就感很强。 难能可贵的是李贽在某些方面和自己的思想有共鸣,比如说不盲目崇拜先贤圣人,也不独尊儒学,反对过度抬高朱程理学,提倡独立思考,主张提高女性地位等等。 虽说在骨子里还是跳不出历史局限性,但在明朝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非常非常不容易了。很多人就是因为他收女弟子听课才向皇帝告状,说成有伤风化,是个道德败类。 在洪涛眼中李贽可以在初期帮助自己团结一部分明代官员加以助力,还可以笔为枪去抢占舆论制高点,打一场文化战。这个工作最适合他,他也最愿意干,大大弥补了自己的短板,还是最短的那根。 其次是实用型人才,李之藻、利玛窦、庞迪我、郭居静,以及他们的朋友、同僚。只要是在具体工作方面有一定能力,不仅仅只会做八股文的中下级官员和民间士绅都属于这个范畴。 这些人将来会成为某项工作的具体负责人,或者干脆去当厂长、矿长、经理。自己提供实现理想抱负的舞台,他们则帮自己壮大硬实力,双赢。 不管多能忽悠,也不管谁去忽悠,到头来全是虚的,实打实的农业、工业、商业才是骨架。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光靠忽悠远远不够,必须有坚硬的骨头撑着。 再次是普通人才,也就是钟表作坊、炼焦窑、玻璃窑里的工匠们。他们是实现所有理想的最终一环,前面不管计划的多美好,缺少足够优秀和数量的工人,依旧是水中月镜中花。 最后则是助力,王安算一个。经过七八年考察,他基本能被当做可信任的手下了。陈矩勉强算半个,不是自己不想算,而是人家愿不愿意很难讲。 沈一贯、沈鲤、叶向高,以及来经筵讲过课的几位官员也能算编外人员,只要自己透露出降低商税、矿税的善意他们就非常欣慰,更加觉得太子是可造之才。这些人暂时不能提供直接助力,却可以制衡另外一些人,确保自己不被随意摆布。 除了成绩之外也有不足之处,比如说生母王氏依旧被困在景阳宫内不得相见,自己成为太子之后她的处境稍微好了点,没人再敢随便欺负,吃喝用度也提高了不少。可长期见不到儿子,精神上的压力却比以前更重了。 听王安说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看东西很模糊还有双影。这让洪涛不得不担心患了糖尿病,或者白内障?反正不管是哪种病在当下都没治,且很难受。 再比如说没能让万历皇帝回心转意,改变看法从而进一步放权,让自己成为一名真正的最高权力继承者。 自鸣钟、望远镜、老花镜、玻璃茶具都送了,还是不能拉近父子之间的距离。反倒是弟弟福王愈发受宠,和自己一同册封,岁数也成年了,依旧待在京城里不就藩。 朝中有大臣问起此事万历皇帝装聋作哑不搭理,实在被问急了干脆说要给三儿子操办婚事,还要在洛阳修建福王府,一时半会钱不凑手,等修完了再去。 。 033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个理由倒不算离谱,谁也没法反对,洪涛更是不在意。其他皇帝的后宫什么样洪涛不清楚,单就万历皇帝而言,生养在后宫里的皇子、公主们除非是同一个母亲所生,否则除了重大庆典之外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何来感情? 万历皇帝的生育能力还不错,到万历三十一年已经有了7个儿子和9个女儿,只是成年率不太高,儿子夭折了2个,女儿夭折了7个,死亡率超过了50%。 按说皇家的生活条件是最好的,皇帝的子女们应该不至于夭折这么多。但现实很残酷,事实上皇家的新生儿成活率与民间没有太大差距,要是和比较富裕的江浙地区比保不齐还要低一些。 为什么会这样呢?洪涛必须站出来说道说道。他就出生在皇宫里,且全须全尾活到了二十岁,百分百见证了全过程,也一直都很关注这个问题。 说起皇家子女成活率低的问题,大概要分三种原因。 第一,医疗卫生手段落后。即便皇家的生活很富裕,但在预防细菌感染方面一点不比民间认识更深,由此而引发的新生儿疾病数不胜数。 第二,意外事故。尤其是煤气中毒,也就是后世里所说的一氧化碳中毒。 京城的冬天还是很冷的,宫殿建筑又非常高大,仅靠火盆和炭盆不足矣提高室内温度。明朝的工匠很聪明,他们把火炕的原理用在了建造宫殿方面。 故宫里的房屋大多数都是建在石头垒砌的基座上,而这些基座里面有纵横连通的空心结构被称为火道和烟道。房间外面的窗户下面有个一米多深的井叫做火井,与火道、烟道之间互相连通。 每年农历十月,负责宫廷采暖工作的宦官会在火井中燃烧木炭,利用空气对流原理让热空气顺着火道在地基里盘旋,加热房间的地面。 没错,故宫是用地热采暖过冬的,整座大殿的地基就是一盘巨大的火炕,人在屋里既不会受冻又不用被烟熏,甚至连味道都没有。 至于说得用多少木炭才能把整座大殿的地面全弄热,确实比较浪费,但皇家根本不在乎这点木炭,再多几倍也用得起。 其实也不用把整座宫殿的地面都弄热,一般来讲只有大殿的东西耳房才会有这种结构,也就是常说的暖阁。皇宫里的人睡觉起居通常也不在大殿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暖阁中渡过。 这么高科技的地暖系统又是怎么造成煤气中毒的呢?这就要从皇宫使用的木炭说起了。皇家御用的木炭叫红罗炭,是在河北易县附近专门烧造的,优点是燃烧充分、热量大、烟少,缺点除了贵几乎没有。 但也正是因为优点多,让人们忽略了其中潜在的危险。在古人眼中木炭的危害都来自于呛人的烟雾,烧红罗炭时烟雾很少也不呛人,就认为这种木炭是安全的。 实际上对人体危害最大的一氧化碳气体半点没随着烟雾减少而减少,该多少还是多少。一旦被忽视,很容易造成中毒,发现不及时就是死亡。 如果光用地火龙采暖煤气中毒的可能性不大,但对于新生儿,无论皇后和嫔妃们都非常关注,生怕冻着,于是就额外在婴儿的房间里加炭盆,尤其是夜间。这就造成了有些皇子、公主还没完全熟悉陌生环境就一命呜呼了。 那洪涛小时候有没有被煤气熏过呢?基本没有,不是防护的好是没机会。王恭妃出身低贱又不被皇帝重视,每年冬天分配到手的红罗炭数量很有限,烧地火龙都不够,哪儿还有多余的去点炭盆。所谓冷宫,除了人气冷清温度也确实低。 另外也不是只要用了火盆就必然煤气中毒,这还和房间的密封、空气流通有关系。洪涛清晰记得四岁的时候,王皇后来景阳宫看望,说起过独女在睡梦中差点醒不过来的情景,八成就是煤气中毒了。 皇后的宫殿暖阁必须弄得更密封、更舒适,恨不得用明瓦把窗户缝全封死,顶棚也是厚实的绸缎,结果反倒更危险。再看看景阳宫的暖阁,不敢说四处漏风,反正顶棚上那几个被老鼠咬的大洞足够通风换气所用了。 第三,故意加害。皇后嫔妃们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互相之间总处于非常激烈的竞争状态。这种情况一旦失控就会引发各种针对孕妇、新生儿、幼儿和少年皇子的阴谋。 但在万历皇帝的后宫里好像没怎么发生这类事情,一方面是皇帝脑子没糊涂到底,另一方面也是上面还有李太后镇着,同时又有个能在后宫里说话算数的王皇后管着。 俗话说的好,最是无情帝王家!人世间的一切美好在皇帝家里都不会出现,而一切丑恶,如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夫妻离心,则天天上演。 能在皇宫里活到15岁成年的皇子公主们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极度利己主义者,还非常能装,且内心阴暗至极,并伴随轻度精神变态。没锻炼出来这些潜质,早就在极端严酷的大浪淘沙过程中湮灭了。 按照明朝皇家的规矩,皇子、公主都是由生母带在后宫里抚养长大,平时没事的时候很少有走出宫墙的机会,更不可能四处乱窜,东家转转西家瞧瞧。要不是每年有几次皇家大典和重要聚会,互相之间甚至都不认识。 十岁之后皇子和公主一般会得到册封,有了亲王和公主的头衔也就有了俸禄。但用不了几年,封王的皇子在十五岁就要离开皇宫前往封地就藩,公主们在十五岁成年之后也会很快被嫁出宫,有了单独的驸马府。 这些成年藩王和公主们没有圣旨不能离开驻地城市半步,甚至不能随便走出住宅大门,更不可能回家看看父母兄弟姊妹。 他们从小就互相不熟悉,长大了又要各奔东西,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相见,既没有培养感情的时间又没有这方面的需求,能知道个名字就不错了。 在洪涛印象里,唯一熟悉点的兄弟姐妹就是已经出嫁的荣昌公主朱轩媖,她有时候会跟着王皇后到景阳宫里探望探望。 但和比较厚到的王皇后比起来,这位公主显然也看不起不被父皇重视的同父异母弟弟,只要王皇后不在眼前马上就会对年幼的朱常洛横眉立目。即便有零食吃,也不肯分享一星半点。 。 034 窝囊太子 洪涛对于这种冷冰冰的人情倒是没什么不适应的,知道自己是谁之后唯一关心的就是别被人害死,根本没奢望在这座过份雄伟壮观又极端变态的建筑群里能获得正常人该有的亲情。 成为太子之后离开了后宫进入东宫,基本和那些所谓的亲属断了接触,眼不见为净,更加不想。可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最无情的皇家有时候偏偏又要刻意表现出特别有情。 每年之中除了固定的几个重要节日,皇家自己还有一些需要聚会的日子,比如说皇太后、皇后、皇帝的生日。 万历皇帝出生于嘉靖四十二年八月十七日(1563年9月4日),李太后出生于嘉靖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1546年12月22日),王皇后出生于嘉靖四十三年三月七日(1564年4月17日)。 和后世过生日差不多,每年到了这几个日子皇帝会在午门赐宴群臣,满朝文武会给寿星送上贺礼。但万历皇帝打心眼里厌烦朝臣,能不见面就别见面,把赐宴改成了贺表。 文武百官们写个贺词递上来表表心意就成了,愿意送东西不拦着,不愿意送也不逼着。但宴请还是有的,仅限于皇家自己人,也就是家里人吃顿饭庆祝庆祝。 春天皇后过生日,宴会举办地在乾清宫。每年刚进入农历三月宫里就开始准备,丹陛两侧矗立起十几米高的万寿灯,天一黑全点亮,彻夜不熄。 到了三月七日当天下午酉时,身着盛装的皇帝、皇后先出现,顿时鼓乐齐鸣,然后是皇太后、皇子、嫔妃们按照等级依次进入。 乾清宫里正面是大龙案,皇帝一个人坐,龙案下首东边是皇后西边是皇太后。往下东边是太子、皇子,西边是公主。再往下才是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才人、选侍的桌子。等级不同,每桌所上的菜肴数量品种也不同。 入座的时候要等奏乐,跪拜;皇帝举杯宣布宴会开始的时候依旧要奏乐,接着跪拜;吃完了,乐曲声起,皇帝和皇帝先离开,其他人还是要跪拜。 一顿饭吃的提心吊胆别别扭扭,洪涛从小就和其他皇子、公主相反,极度不喜欢参加这种活动。除了生母王恭妃地位不高备受冷落之外,还很讨厌这套繁复的礼节,更不愿意为了几口吃就去多磕一大堆头。 现在更讨厌了,其他人可能还巴望着能在席间作诗、填词、写字,或者讲讲露脸的事儿博得皇帝高兴,把地位往上提提。自己已经是太子了,除非皇帝死,否则不管如何优秀依旧还是太子,没有半点提升的空间。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洪涛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一会儿一变的菜肴半点胃口都没有。眼皮低垂、心里默念十六字真言,让自己进入了似梦似醒的听课模式,以便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做为有经验的老手,在来乾清宫之前已经在东宫饱饱的吃了一顿牛肉面,除了皇帝、皇后举杯不得不喝,多余的一口都不想吃。 “太子……”但越想躲事儿越是追着跑,眼看宴会进入尾声,皇帝突然想起了他。 “父皇,大儿常洛在!”迷迷糊糊间听到皇帝的召唤,洪涛赶紧从梦幻当中走出,起身离桌跪地答应。 “我儿常洵入秋大婚,你做为哥哥,又有了玻璃窑之便,大婚所用器物挑精美华丽款式多多烧造一些就是了。”万历皇帝倒是没啥大事,只想给最疼爱的三儿子把婚事弄得更风光些。 东宫献上来的透明玻璃茶具他挺喜欢,听说都是太子找工匠烧出来的倒也没打算批评,不过婚礼所需的器皿摆设就得由太子出了。 至于说太子大婚的时候郑贵妃那边只送了一架很普通的珊瑚摆件和若干匹绸缎,现在却要这么多贵重的透明玻璃器具是否对等就不考虑了。金口玉言、出口成宪,别说只要些成品,让你把玻璃窑全献出来谁敢说半个不字试试! “儿臣遵旨,回去后马上照此办理,绝不拖延!”洪涛确实不敢说不,即便心里很腻歪也得毫不迟疑的答应下来。 玻璃窑能瞒过别人绝对瞒不过皇帝,就算不刻意盯着自己,东厂、锦衣卫也不是摆设,稍加追查就会知道。另外陈矩显然也不会为了给太子保密而对皇帝守口如瓶,说不定皇帝刚打算问他就和盘托出了呢。 实际上洪涛也没打算瞒着皇帝,否则就不会主动献上透明玻璃制品,包括钟表、望远镜,一样也没打算隐瞒,甚至期待皇帝能从中看到一些机会,可以让自己大展身手。可惜忙活了大半年,人家并不领情。 但说起同父异母的三弟、郑贵妃的大儿子、被册封为福王的朱常洵,洪涛还是有些厌烦。你说你从小受宠也就算了,命好,谁也没辙。 可结个婚用得着如此声势浩大嘛,年纪也不小了就不知道收敛收敛,非得仗着受宠变本加厉,惹得后宫和朝臣们由衷反感。 有时候洪涛真想不通这种人脑子里都是怎么长的,到底有没有脑细胞。你爹能宠你十年、二十年,早晚有一天得死。然后呢?眼下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四处树敌,这笔账将来难道不用还吗? 为了他结婚的事儿朝廷里都快吵翻天了,万历皇帝三天两头向户部要钱,一张嘴至少几万两。不光婚礼要耗费几十万两之巨,还要在洛阳修建福王府,规模是其它王府的几倍不止,费用一时半会都算不清。火山文学 现在又打算让自己给他提供全套玻璃器具,听上去数量也少不了。唯独没说谁出钱,看样子是要白拿了。而郑贵妃和福王一点客气的意思也没有,就这么坦然接受了,真不愧是一家人。 最让洪涛别扭的还是前些天在内阁里看到的一份批红,是福建总兵报上来的公文。皇帝看过之后做出了一大段批示,发还到内阁转给福建总兵照此去办理。 。 035 积怨成怒 批红是这么写的“檄传谕佛朗机国酋长,吕宋部落知道。尔吕宋部落无故杀我漳、泉商贾者至万余人。吕宋本一荒岛,魑魅龙蛇之区,徒以我海邦小民,行货转贩,外通各洋,市贸诸夷,十数年来,致成大会,亦由我压冬之民教其耕艺,治其城舍,遂为隩区,甲诸海国。此辈何负于尔,有何深仇隧至戕杀万人? 海外争斗,未知祸首。又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又商贾中弃家游海,压冬不回,父兄亲戚,共所不齿,弃之无所可惜,兵之反以劳师。” 啥意思呢?就是告诉福建总兵,发生在吕宋岛有佛郎机人参加杀戮大明漳州、泉州商人上万人的事件我知道了。 然后质问吕宋本来是鬼怪和野兽横行的荒岛,好在有我国沿海百姓过去做生意,慢慢才变成大城市。我国百姓还教你们种地建造房屋,让你们慢慢富裕起来。这些华侨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以致于要被杀掉这么多人? 最后是处理意见这场争斗我也不知道是谁惹的祸,反正中国百姓里商人是最低贱的,抛弃家庭成天在海上四处乱跑人人都讨厌。这种贱民不要了也没啥可惜的,哪能为他们劳师动众去打仗嘛。 听听,多没人性的回答,还这么理所应当。而内阁里那些博读诗书、号称博古通今的大学士们居然没什么反对意见,显然也认同皇帝的处理办法。 为了自身利益,皇帝和朝臣们能唇枪舌剑的争斗好几年,可国人在外面受欺负了却不咸不淡的说几句,连调查的兴趣都没有,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此种朝廷除了割韭菜拿手之外,真是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留着就是个祸害! “王安,明早找人把这几张图送到田村玻璃窑去加紧烧制。再找人把这张清单上的物品凑齐,在后院腾出两间直房打扫干净,本宫有用。” 宴会结束,洪涛板着脸回到东宫,越想越别扭,很晚才睡。第二天一早,在去四夷馆的路上忽然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交给了王安。 有的纸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器皿图案,有的纸上写了一些诸如高度酒、生石灰、硝石、绿矾的物品名称。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没说,王安也没问。 小一年来,王安已经对太子的诸多奇怪举动见怪不怪了,这些奇怪的图案既然是拿去给玻璃窑的,自然是烧制玻璃的图案。 不光晶莹剔透的玻璃器具他见过,还有精巧的自鸣钟和匪夷所思的望远镜全都出自太子之手。眼下除了惊讶只剩下信服,而纸上写的物品名称应该也是用来制造神奇器物的原料。 但他猜错了,或者说根本不应该猜到。洪涛要做的事情、想做的东西,至今为止世界上从来没出现过,即便见多识广的人也无从猜测。 洪涛要做什么呢?是一种极易挥发的无色透明液体,乙醚,俗称麻醉醚。这种有机化合物可以通过无水酒精和浓硫酸进行实验室级别的制备,只要方法对,流程不算太难。 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案根本不是给福王大婚准备的礼品,是用于化学实验的玻璃器皿,清单上的物品则是用于制备无水酒精和浓硫酸的原材料。有了这些器皿和原材料,洪涛能在相对简陋的条件下把乙醚制备出来。 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急着制备乙醚呢?这件事洪涛和任何人都不会吐露一个字,现在不将来也不。太大逆不道了,一旦被人知道,哪怕走漏了一点风声,不光当不成太子还会人头落地。 他打算弑君!没错,就是杀死万历皇帝取而代之。而乙醚就是用来消无声息杀死皇帝,还不会引起各方怀疑的神秘武器。 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产生,可以说自打穿越过来就一直在琢磨该怎么选择未来的生活。如果不打算改变,按照历史脉络等下去,操作起来相对容易点。 差不多到万历四十多年,自己会顺理成章登基成为皇帝。从册封太子到登基至少有十多年间隔,在这段时间里只需积攒下来一部分利益共同者,登基之后小心应对,很大可能不会猝死。 届时再着手整顿政务、经济和军务,虽然说时间有点紧也不是没可能翻盘。洪涛甚至做好了放弃京城迁都的准备,利用空间换时间,先依靠长江防御几年,等大规模火枪兵训练完成再一鼓作气北伐。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打破原本的历史进程,提前接替万历皇帝掌握国家权力,尽早开始全面改革,把来自北方和关东的威胁挡在长城以外。只要能稳住局面,比战争潜力明朝应该更厚重一些。 这两种选择各有各的优势,也各有各的劣势。前者看上去稳当却非常被动,即便册封了太子依旧要缩着头忍耐十多年。 可俗话说的好,伴君如伴虎,万一哪天自己没忍住引起皇帝的猜忌,之前所有的准备就全白费了,半点抵御风险的能力都没有。 后者一开始比较冒险,但只要成功了后期会很主动,也赢得了更多改变和发展的时间。即便不能快速转变积重难返的偌大国家,还得和朝臣们慢慢扯皮斗心眼,至少不会让国家的经济、外交和军事加速恶化。 但刺杀皇帝是个很难的技术活,哪怕做为太子也不太容易找到单独靠近皇帝的机会。即便有机会靠近,用何种手段快速致人于死地还能不漏出他杀的明显迹象,始终没有太稳妥的解决方案。 也就是鉴于此种情况,洪涛才决定不冒太大风险先忍耐一段时间看看。事实证明他不是个太能忍的人,或者说一旦手里有了可以反击的实力,哪怕不是特别充足,心里依旧会长草。 为啥这么说呢,很明显,玻璃窑的成功带给了他一种能致人死命且不被人发现的刺杀手段,然后就再也无法忍受帝王那种为了权力可以舍弃一切的思维方式和做法了。 如果放在一年前,即便成为了太子,面对万历皇帝种种荒谬的做法也只能在心里无数遍的诅咒,脸上半点不满也不敢表露。 自打玻璃窑把实验器皿烧造好送入东宫,洪涛就减少了去四夷馆走动的次数,腾出更多时间投入到了化学实验当中。 做试验的地点就在太子妃和两位选侍居住的后院,她们已经能熟练用加减乘除运算整数,正在学习分数、小数乘除法以及代数方程。火山文学 洪涛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试验确实需要助手。干脆拉着媳妇们一起进实验室吧。古人不是说了,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至于说太子妃和选侍们和自己是不是一条心,洪涛根本不关心。啥叫乙醚,有什么作用,任何人、包括试验参与者也无法参透,估计有很大可能会被当做道士的炼丹术。 皇太子沉迷于炼丹术,这件事如果被传出去,会不会引来大麻烦呢。洪涛可以很负责任的讲,肯定不会。明代皇帝迷信丹药的不在少数,即便不亲手炼制,也绝不会反对,更不会把炼丹术当成荒废时日。 。 036 精神力 “臣听闻东宫每日酒气弥漫,太子殿下常常流连于后宅,可有此事?” 但不管如何留意,在紫禁城中就别想有秘密。不到一旬沈鲤突然出现在文华殿中,当着讲读叶向高毫不客气的质问太子为什么重酒色犬马而轻江山社稷。 “沈大学士莫急,学生丝毫没有沉迷于酒色,至于说味道嘛……王安,去找太子妃把本宫存在她那里的瓶子拿来!” 好在洪涛事先就知道蒸馏酒精和制备浓硫酸的味道无法避人,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只是没想到第一个来问的会是沈鲤。看来东宫里不仅有皇后、郑贵妃和皇帝的眼线,还有宦官私通朝臣,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此酒味道如此辛烈,岂不是更易醉人!” 王安很快就捧着锦盒回来了,洪涛拿起其中的玻璃瓶打开了瓶塞,顿时一股浓郁的酒味飘了出来。沈鲤为人还真是挺严谨的,生怕错怪了太子,特意凑近了闻了闻,没错,绝对是酒,度数还不低呢! “此酒是酒中精华,曰酒精。经本宫用秘法炼化,吸收天地之精华,十斛不得一斛,已然不是寻常佐餐之物。其功效堪比金疮药,能让伤口不红肿化脓,还可治疗毒疮,唯独不适饮用,先生浅尝既知。” 酒精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很难用一句两句说明白,洪涛也懒得深入解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谁不信谁就尝尝呗,看看到底是不是美酒。 “嘶……殿下万不可学那炼丹之术!”沈鲤还真勇敢,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就敢玩嘴里倒,然后就信了,没人愿意喝这种玩意。但马上又有了另一个担忧,年纪轻轻的太子如果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那就废了。 “沈大学士尽可放心,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本宫不打算违背天意。只是读了一些岐黄书籍后突发奇想,略作验证而已,断不会荒废了学业!” 要问沈鲤为什么这么反对炼丹术,洪涛可以理解。历史上自己的太爷爷嘉靖皇帝朱厚熜就迷信道教,总想着修炼成仙,整日不理朝政,还吃了太多不靠谱的丹药才一命呜呼的。 自己肯定不会玩那些嘬死的把戏,不信没关系,再过几天乙醚的制备工作就会完成,以后也不会再去蒸馏白酒了。不过自己要干的事情比炼丹药一点不安全,乱吃丹药是慢性致死,刺杀皇帝会被推出午门千刀万剐。 可是光有乙醚没机会单独和皇帝相处,也无法达到神不知鬼不觉刺杀的目的。为此洪涛还得做一样东西,看看能不能创造出机会来。 这一拖又是大半年过去了,历史就是这么顽固,即便让一个活了好几辈子、满脑子都塞满了后世科技、还特意做了两辈子准备工作的时空旅行者穿越过来,依旧不太容易改变。 好在洪涛并不怎么着急,焦炭窑和玻璃窑已经逐渐走上了正轨,产量稳步提高,质量越来越稳定,成为了景德镇官窑的固定供应商,哪怕贵一点再加上运费也供不应求。 有了为福王生产的一大批玻璃器皿垫底,玻璃窑的生意反倒火红了起来,最先热衷于这些透明玩意的不是江浙富户,反倒是各地藩王。火山文学 既然福王能用,凭啥他们不能用?一时间揣着大量金银的藩王家人纷纷云集于京西,还有托人与王安联络的,试图能加个塞早些买到成品。 倒是自鸣钟和望远镜的生产不见起色,不能怪工匠们偷懒,而是洪涛瞎指挥。他又让陈矩从内官监找了十名宦官工匠,跟着手艺比较精湛的宦官工匠当学徒。 但只让学三个月,然后再换一拨,这样一来产量和质量肯定受到了极大影响。陈矩也问过为什么要这样做,洪涛回答说自鸣钟虽然是东宫造出来的,却不能忘本,更不能独吞。 等有朝一日从内官监的工匠里选出了合适人才,就会把所有手艺倾囊相授,然后把生产自鸣钟的生意交给内官监和银作局操办,报答父皇的养育之恩! 面对这么无耻但又一本正经的回答,老奸巨猾如陈矩、田义之流也不得不做出感动状,连声称赞太子纯孝。至于说心里信不信,爱信不信,反正洪涛就拿假话当真话说,天天说、月月说,说的还特别真诚,早晚会有人信的。 “太子所云之社会、国度,老朽闻之未闻却向往之极,有生之年不知能不能得见!”其实已经有人信了,比如李贽。 这个老头自打到了四夷馆,隔三差五就会和太子见面,而每次见面都要争论一番。话题从一开始的四书五经逐渐扩展到朝政甚至祖制,结果有输有赢。 但太子依旧是太子,李贽却越来越不像李贽。具体表现就是不再轻言生死,积极配合太医诊疗,甚至主动询问如何能延年益寿。 为此还采纳了太子的建议,每日晚餐之后坚持出门快走,从几百步到几千步。不到两个月,身体居然眼见着有了增强的起色。 这下连带利玛窦和四夷馆里的一些人也跟风了起来,经常一大群人围着翰林院转圈。有道是法不责众,即便有人看不顺眼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连路都不让人走吧。 是什么事情让生无可恋、坦然赴死的垂暮老朽突然间变成了珍爱生命、精神矍铄的老者了呢?两个字,希望! 人没有不怕死的,但有些人会厌烦活着。他们不满足于仅仅维持生命体征,还需要更高层次的营养,比如精神追求。一旦这种营养没有了,就会对生毫无眷恋。 洪涛恰恰满足了李贽的精神营养,一肚子关于哲学的知识哪怕仅仅是肤浅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依旧能给几百年前的思想家带来极大的启发和冲击。 有了这么多未知和模模糊糊的概念,就像是拼夕夕的最后一刀、初恋情人的回眸一笑,让人舍不得撒手闭眼,总想去研究一下为什么,然后就忘了大多数烦恼。 精神力,往往能左右人的身体状态。整日里焦虑不安,会让身体机能加快衰老,免疫力大幅度下降。天天充实快乐,在一定程度堪比抗生素和靶向药的效果,还不带副作用。 。 037 纸上谈兵 “老先生不要过于悲观,本宫以为很快就能见到。不光可以见到,还要做为参与者或者亲手建立者。您以为本宫若是很快临朝,最先需要处理的要务有几条?” 在和李贽闲聊时洪涛可以部分撕去伪装,多透露出来一些本来面目。倒不是说找到了知音,而是这个老头基本威胁不到自己,即便他去和皇帝当面告状,没有人证物证也是枉然,多半还会被送进诏狱。 “当今圣上正值壮年,太子所言过于虚幻,言之无物不说也罢。”李贽略微皱了皱眉,觉得这个话题很没意思。前提都不成立,分析半天有个毛用,不如继续说说印刷机和报纸的事情。 前些天太子无意中提起一种印刷机,可以快速排版再快速印刷。用这种机器印刷书籍每日可出几百几千册,除了纸张人工之外成本可以忽略不计,质量能比拟司礼监经厂的铜活字。 有了便宜的印刷机,再配上南来北往的驿道,太子设想了一种能在几天时间内流传到大部分州府的报纸。这种报纸有点类似通政司和六科廊下发的朝报和邸报,却不由朝廷任何一个部门刊印,而是让民间自行发表。 内容也不仅仅局限于朝廷政策和人事变动,还有对政策的讨论评价,以及一些思想学术的传播交流。做为一名民间学派的倡导者,李贽真无法忽视传播和交流的诱惑。 假如早有这种报纸他也就不用跋山涉水四处讲学了,坐在家里写写字,把脑子里所想都刊印出来省老事儿了,也就有更多时间用于思考。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吃五谷杂粮的生老病死是规律,皇帝也不能免俗。” “……殿下,慎言!”可是太子的回答听上去就带着一股子阴森森的冷风,再抬头看看,差点把手里的棋子吓掉。对面那张平日里看着和蔼宽厚的年轻脸庞,为何突然充满了诡异的笑容? “我只想请老先生指点目前朝中之人谁可用、谁不可缺、谁不可留、谁可有可无,有备无患耳。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说说也无妨。”洪涛扔掉手里的棋子中盘认输,同时收敛了笑容。 他非常不喜欢下围棋,主要是没从中找到任何灵感和乐趣。啥大局小局,脑子里有了之后可以反应到棋局中,脑子里没有,棋下得再好也仅仅是个棋手。 李贽很喜欢下棋,王安也略通一二,他们都夸自己有大局观,举手投足间带着远超常人的魄力。实际上呢,和下棋毫无关系,那是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自然而然外溢的体现,反过来就不成立了。 “沈肩吾有才有威,党羽众多,私心太重,在内阁弊大于利,不可留;沈仲化有才,直率为公,不热衷党争,但与东林书院联系紧密,可留可不留;朱少钦无才,稳重谨慎,可留。” 是不是随便说说,李贽肯定不信太子的说法,但也没继续追问本意。这种事不说透反倒更好相处,他虽然是个民间学者,早年却也做过官,轻重还是能掂量出来的。 “那老先生对田掌印和陈秉笔怎么看?”好家伙,三位内阁大学士到了李贽嘴里差点片甲不留,这倒是勾起了洪涛的兴趣。 能部分跳出当代的习惯,用另一种评判标准去衡量人就是这个老头的可取之处,也造成了他被很多朝臣和大儒所不容。 用后世的话讲就是太不合群了,当大家全都在装傻充楞时你非要当清醒者,还四处宣讲,玩命衬托别人的丑恶,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易了。 “中官里不多的有识之人,朝廷可以一年没有内阁,田渭川和陈万化一日不能缺。”相比起对内阁大学士的评价,李贽倒是更看好两位大太监。 “以老先生的见解,何人该入阁?”其实这个评价很符合实际情况,明朝的太监并不都是后世影视剧里表现的那么祸国殃民,总体上衡量反倒是忧国忧民、兢兢业业的比较多。 仅就洪涛接触过的田义和陈矩来说,他们俩虽然大权在握却没有为了私欲大肆敛财,也没为了巴结皇帝曲意逢迎。该规劝规劝,对内阁也是该合作合作。目的只有一个,尽量维持朝廷的正常运转。 在反对矿税的问题上,穷苦人出身的田义甚至比某些朝臣还积极,曾当面埋怨内阁首辅沈一贯为什么不坚持把圣旨发下去,直接断了皇帝收回成命的念想。 在国本之争的问题上,他们两位虽然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却没一味的给皇帝和郑贵妃当狗,不光没加害王恭妃和皇长子朱常洛,从某种意义上应该算是间接保护了。换成别人坐在他们的位置上,洪涛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活过三岁。 但光知道谁不适合进入内阁远远不够,这么大国家不管谁当皇帝也得依仗文武百官管理。而他们又是个庞大的系统,有些事只能慢慢改,至少在初期还得依仗系统内部的官员。 “……朝中党派林立,谁入阁也是枉然。”别看李贽评价别人挺痛快,拿起嘴就喷,可让他选几个有资格入阁的官员却犯了难。想来想去还是摇头,认为就算把现在的内阁大学士全换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若是朝廷削藩,老先生觉得该从何处下手?”为什么如此悲观,洪涛心里明白,也部分认同。 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已经分属浙党、东林党、楚党、齐党、宣党、昆党等等大大小小的派系,即便是刚刚考取的进士往往也早就倾向某一派别,不管让谁上来,无非就是在各党派之间调整,换汤不换药。 具体怎么打破愈演愈烈的党派之争洪涛还没想好,在找到具体办法之前还是少聊这个话题为好。李贽这类民间学着其实也是间接有派别的,传出去很不好。 “削藩……何出此言!”听到这个话题李贽突然紧张了起来,比刚刚听闻皇帝要挂还严重,手按在棋盘上已经有了微微的颤抖。 “宗室数量过多,朝廷财政已处于崩溃边缘。至去年止,玉碟属籍者超十三万众。而嘉靖四十二年不过三万人。短短三十年间数量翻了两番,几乎吃光了朝廷。若是再过三十年,岂不是要连本宫一起吃掉了!” 在如何改变明朝走向的问题上洪涛琢磨了二十年,经过无数次计算衡量和推演,先后推翻了从官制、兵权、土地、税收等方面下手的计划,最终只剩下削藩算是勉强可行。 首先,如何处置宗室算皇帝的家事,又不太关系到国本,朝臣的反对声音肯定有却不会太激烈,只要处理得当还是有机会达成共识的。 其次,宗族所占据的利益实在太多了,不光有每年固定的俸禄还有田亩和房产,甚至王府里配备的官员也是朝廷开工资。 耗费这么多钱粮就为了哄着一群亲戚别造反,成本有点过于高了。洪涛肚子里有一大堆办法可以降低几倍的成本,达到同样的效果。 能从宗室手里省下大量俸禄、收回大量田亩府邸,就是可以重新分配的利益。用它们去和朝臣做交易,显然取得共识的可能性会更大。 最后,取消了各级藩王之后,还可以拿出一部分利益分配给军方勋贵,让他们也成为利益共同体。由皇帝一意孤行变成皇帝带头忧国忧民、文臣武将忠心辅佐,别说藩王们没兵,就算个个都是朱棣照样也得玩完。 “当年成祖皇帝……”听了削藩的理由李贽稍稍平静了些,但依旧想说说害处,希望提醒年轻的太子不要太心急气盛。 “此一时彼一时也,本宫倒是希望诸王们拿起武器反抗,那样一来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诛杀干净,一两银子的俸禄都不用出了。 只可惜我那些叔叔大爷堂哥堂弟们怕是没有成祖的能力和胆量了,到时候还得让朝廷养着,时时刻刻成为一些图谋不轨者手中的棋子。” 李贽想说什么洪涛不用听就知道,建文帝不就是想削藩结果反被藩王给削了。自己肯定不会犯他那样低级的错误,更不会给藩王们反叛的机会。和急了眼的洪扒皮比起来,任何一个藩王都纯洁的像天使,仁慈的像菩萨。 。 038 妖书案 这段时间洪涛在悄悄制作一样新奇物品,它有一尺多高的白铜支架,很重,支架顶端竖着根半尺来长的伸缩红铜管。 管子上头装有磨制好的两片凸透镜,下端则是一片凸透镜。透镜下面是个透明玻璃平台,平台下面还有个磨得锃光瓦亮的小铜镜。 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到底是啥东宫众人全都猜不出来,包括负责制造零部件的工匠也摸不准。但经常接触实验室的后世人,稍微瞥一眼外形就能给出答案,显微镜! 没错,就是显微镜,比较原始的光学显微镜。它有两片相似焦距的目镜和一片不同焦距的物镜,通过铜镜反射提供照明,放大倍数在400左右,可以观察到细菌,但不很清晰。 不是洪涛不想再把放大倍数做高一些,是实际条件不允许。这已经是目前手工磨制玻璃透镜的最高水平了,光是凑齐两片参数大概一致的目镜就耗费了上百片镜片和两个多月时间。再追求高标准,工匠们就快被累死了。 突然弄出来个显微镜,难道洪涛要在明朝搞生物工程或者医学研究?答案必须是否定的,这两门学科他连业余爱好者的水平也够不着,谈何研究。 之所有耗费了近三个月时间,浪费了上百片珍贵的玻璃透镜造出这么个玩意来,不是为了研究,而是打算害人。 想接近皇帝必须得有足够的理由,如果想单独靠近皇帝更是得有非常过硬的借口。想来想去,洪涛也没想出合适的理由和借口,只能采取笨办法! 万历皇帝的好奇心非常强,同时警惕性也很高。对于这种人,你越是想方设法接近他越是疑神疑鬼,搞不好还会起疑心。 于是洪涛来了个愿者上钩,要利用显微镜去观察饮用水当中的杂质和菌落,然后当做惊天秘闻透露给陈矩,告诉这位大太监,有人在暗中谋害东宫太子! 不信请看,坏人偷偷往水里放小虫子,快看快看,它们还在动呢!到底是什么虫子就没必要探讨了,按照古人的认知水平,只要看到水里真有会动的东西,必然会往坏处想。 既然有人偷偷加害太子了,会不会也对皇帝不利呢?按照普遍逻辑推理,给皇帝吃的水必然也得被秘密拿来测一测,然后嘛……肯定会有小虫子滴! 有洪涛这个坏到骨子里的家伙来操作显微镜,肯定是想让谁的水样里有小虫子就必须能看见,不想让谁的水里有肯定就看不见。 宫里有人想加害皇帝和太子,这在古代可是惊天大案!洪涛有信心说服陈矩暂且不要声张,免得让坏人提前得知消息来个狗急跳墙。自己死了没关系,皇帝陛下龙体金贵,容不得半天闪失。 在这种情况下陈矩百分百会去密报皇帝,万历皇帝则有很大可能会召见太子亲眼再印证一下,但必须是极其秘密的。然后嘛,不管是陈矩还是皇帝就全上当了。 洪涛有把握在不惊动外人的前提下利用乙醚把皇帝弄死,如果陈矩或者田义也在场那就再增加一条冤魂吧。两人都在场的话只能暂停计划,三个人一起死,唯独太子活着,显然不太符合逻辑。 没办法,太子弑君这种事只要传出去就是巨大的人格缺陷,一辈子无法洗白。除了自己坚决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只要没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就是没有! 至于说失败了咋办,洪涛只能两手一摊,不成功便成仁呗。到时候把整瓶乙醚往自己嘴里一倒,也别等砍头、凌迟了,提前结束这次失败的穿越之旅,准备迎接下一次挑战吧! 万历三十一年末,经过近三个月努力,洪涛真把放大倍数超过400倍的光学显微镜给弄出来了。当他趴在书桌上调整好铜镜角度,借助窗外的太阳光观察到井水中确实有微生物活动时,嘴角露出了奸诈恶毒的笑容。 “嗯,有点意思啊……”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明天一早他就打算叫陈矩过来当场表演。为了减少失误还得多练几遍,务必达到想看见就看见,想看不见就看不见的程度! “千岁爷……”正当他专心致志摆弄显微镜,一次次在水样中寻找活动的微生物和细菌时,门外传来了低声呼唤。 “我不是说过午饭不吃了!”抬起眼皮看了看桌上摆放的自鸣钟,快中午12点了,洪涛有点不耐烦。 “千岁爷,朝中出大事了!”王安没有离开,压低了声音继续在外面呼唤。 “……进来说!”洪涛的眼睛还是没离开目镜,朝堂上天天有大事,不是这个参哪个就是哪个弹劾这个,罪名一个比一个狠。但绝大多数全是捕风捉影,都不用皇帝御览自己就能看出一眼假,可朝臣们依旧乐此不疲。 原因只有一个,权力之争!万历皇帝越是不上朝,朝堂上的争夺就越加白热化。以前还有内阁大学士和司礼监大太监们联手压制、调停,可自打沈一贯成了内阁首辅之后,朝中浙党官员的声音逐渐壮大起来。 这位沈大学士本身就是浙党的元老和中坚,眼见着朝中官员缺失很多,权利出现真空,打算趁机把势力扩大一些,争夺更多话语权。 对于朝臣之间的你争我夺,洪涛做为太子半个字都不想多说,更不打算站队。同时他也坚信万历皇帝肯定知道,说不定还在偷偷乐,同时也会死死盯着自己。但凡有结党营私的企图,那三弟福王就算熬出头了。 “今早朱大学士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揭帖,这是内书房抄录下来的,陈公公特意派人拿过来让千岁爷过目!”王安好像真的挺急,进门之后连行礼都草率了不少,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份东西放到了书桌上。 “续忧危竑议……陛下知道了吗?”洪涛只瞥了一眼立马离开了显微镜,拿起来认真阅读。看了一遍又一遍,背着手站在窗前想了很久才轻声询问。 《忧危竑议》这个名字他很熟,在明朝历史上也很有名,被称为妖书案。万历二十六年,也就是五年前,这本揭帖就让万历皇帝怒不可遏,亲自跑去景阳宫盯着自己和王恭妃看了好几分钟才离去。 当时洪涛真有种压迫感,仿佛呼吸都迟钝了,甚至能感觉到隐隐的杀气。要不是始终待在后宫,和外臣没有丝毫瓜葛,皇帝的这股怒气百分百会撒在自己头上。 。 039 妖书案2 如果说当时有人想利用舆论给皇帝施压,让其不敢违背祖宗法度,逼迫其早日册立太子,对自己不是太有害的话,那今天这本续集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表面上看朝臣们是担心皇帝废了太子重新立福王,可只要脑瓜子里没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事情百分百不是这么简单。 现在自己已经是被正式册封过的太子了,除非犯了错,还得是危害江山社稷的大错,否则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随便便轻言废立。再在这个问题上过份纠缠,除了能触怒皇帝,对自己半点好处都没有。 续忧危竑议里总共也就几百个字,是两个人一问一答形式的对话。问话的人没写名字,回答的人有名有姓,叫郑福成。 说了啥呢?大概意思就是郑福成说,万历皇帝之所以会立皇长子为太子,是被沈一贯封还了圣旨,拖不下去的无奈之举。用不了多久还得想办法把太子废了,改立福王为太子。 证据就是让朱赓入阁,朱赓、朱更,谐音的意思就是老朱家的太子还得更替。至于说沈一贯,书里也评价了,说这位大学士很阴险、很狡诈,如果皇帝非要换太子,他肯定不会强出头阻拦。 按说这种没署名的揭帖犯不着引起朝廷如此重视,但这次搞的动静有点大,京城里散布的到处都是,大学士朱赓只是捡到了其中的一份,很多人比他知道的还早,想压下去已经不可能了。 就是这么短短几百字却牵扯进去好几个关键人物,首当其冲的就是郑贵妃。如果不是她仗着受宠吹枕边风,皇帝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尔反尔,在册立太子的事情上和朝臣们斗了十多年呢。 而后是三位内阁大学士中的两位,沈一贯和朱赓。这两位一个被说成了见利忘义的小人,一个被说成了皇帝用来换太子的帮凶,全是反面角色。 再然后是太子,虽然在书里没有关于太子的半句评价,可事情的核心依旧是换太子,不管想不想也躲不开,必须是主角。 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没有好处的事情很少有人愿意去做。换句话讲,人做事总是有所图的,无论主观还是客观,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可古人又说了,人心难测。在没有直接证据的前提下想判断一件事的真相往往是非常难的,甚至没有可能。但有个比较简单的方法可以大致分清楚一件事的走向,最终受益人! 那么在第二次妖书案里谁是受益者谁又是受害者呢?掰着手指头一数,得,不管郑贵妃、内阁大学士还是太子,好像没一个能获利的,全是受害者! 难道说用朴素真理无法判断此事的大致走向吗?非也,这个技巧还能反过来用,不看谁受益,看看谁倒霉,也能得到相似的答案。 那么谁最倒霉呢?从表面上看,蛊惑皇帝、勾结外臣、图谋不轨的大反派应该是郑贵妃。 其实不然,仔细想想,从十多年前皇帝和朝臣们开始就立太子的问题展开拉锯战,郑贵妃已经被扣上了类似的大帽子,名声早就毁了。现在再毁一遍损失极其有限,甚至会引起皇帝的同情,适得其反。 接下来再看看太子好像也受到了波及,万一书里说的都是真事,皇帝恼羞成怒来个六亲不认硬把太子换了,立刻又会变成倒霉蛋。 可仔细一想好像也不对,如果皇帝真有这种二百五不管不顾的魄力,当初就不用和朝臣们舍脸耍无赖了,又何必挨了十多年骂呢。 最后还剩下沈一贯和朱赓两位大学士,现在他们俩肯定特别被动。先不提书里的内容是真是假,反正黄泥已经掉进了裤裆,想说清楚也没人信。 这种情况如果放在后世根本不算事儿,顶多是严查诬陷者,在一切被搞清楚之前被诬陷者啥损失都不会有。但古人比较好面子,尤其在官场混名声很重要。现在沈一贯和朱赓除了自辩之外,同时还得暂时回避以示清白。 此时结论就有了吧,真正的受害者不是郑贵妃也不是太子,而是这两位内阁大学士。然后就比较好推论了,啥妖书不妖书的,矛头根本就不是指向郑贵妃和太子,更不是关心国本,而是彻彻底底的朝堂倾轧! 贵妃、太子、包括皇帝,只不过被人家拿来当武器用了而已。要问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拿皇帝、太子、贵妃开刷,洪涛也不知道。 但能确定的是,自打沈一贯担任了内阁首辅之后大肆安插浙党官员,已经引起了朝中其它势力的警觉,其中最大的嫌疑就是东林党。 按照历史走向,此时东林书院还没建成,不应该有东林党的存在。但事实上这个暗中的盟友组织早就有了,且在之前的几次朝堂争斗中崭露头角,只是还没有统一的称呼而已。 “此事已经闹了好几日,陛下令锦衣卫彻查,目前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四川道御史乔应甲都已到案。陈公公的意思是让千岁爷不必为此事担忧,但近日来还是少去四夷馆走动为妙。” 王安不光介绍了案件的进展情况,还转达了陈矩的忠告。上次妖书案爆发时皇长子有点漠不关心,倒也不算错。可这次不一样了,主要是皇帝急眼了,非要查出是谁在造谣。此时最好躲远远的,半点也别掺合。 “请陈公公来一趟!”那该不该卷入这场政治风波呢,陈矩说的很对,窝在东宫里等待事情结束才是正路。但洪涛有其它打算,妖书案就是接近皇帝的最好机会,此时不动又待何时! “千岁爷,陈公公近几日全在锦衣卫坐镇,责任重大,怕是不便随意走动。”王安以为太子心里还是不安生,打算叫陈矩过来问问。 “把此物当面交与陈公公,不可假托他人之手,更不要为外人所知。”洪涛闻言也没多讲,拿起桌上的毛笔随手写了张纸条交给王安。 事实证明陈矩再忙也不敢不来,一个时辰之后瘦巴巴的老太监就带着内侍赶到了东宫,不由分说先把前院清了场,所有人包括工匠全回住处门窗紧闭,不许随意走动,然后才一个人快步走进了东暖阁。 。 040 妖怪来了 “千岁爷,此事当真!”简简单单施了一礼,连气息都不等喘匀,陈矩就从怀里掏出了纸条求证。 这些日子算是给他忙坏了,皇帝要求尽快找到续忧危竑议的作者,可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这玩意,谁也无法判断哪张是原作哪张是誊写。 想尽了办法还是一无所获,可皇帝那边又催得紧,只能把锦衣卫和东厂的人手全派出去无头苍蝇般的乱找,但求能碰上好运气,让瞎猫撞到死耗子。 没承想按下葫芦起了瓢,妖书的作者没找到,王安却带着太子手书来了。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有人在东宫水中下蛊! 好家伙,外面说皇帝和贵妃想找机会替换掉太子,太子又说有人在东宫水里下蛊毒害,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如果属实,估计今年冬天会有一大批人的脑袋得搬家了。 “公公请看,这是本宫所用的清水,其中有虫!”洪涛早就做好准备了,刚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就皱眉瞪眼做惊恐状,声音压的很低,像是凶手就在隔壁。 “嘶……果真是虫!咦?虫呢!” 陈矩按照太子的指示趴在显微镜上看了看,没错,一片白花花的背景里有几个小黑点在游动。是不是虫、是什么虫看不清,但绝对是活物。但他没有马上相信,而是离开镜头用肉眼看了看一旁的水杯,却啥也没看到。 “公公莫急,此物乃本宫依照梦中老者指点做出来的神器,能看到人眼所不能及之物。来,请公公把手指放在这里,再请看……” 怎么才能给一位明代太监快速讲明白显微镜的原理呢,洪涛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但不要紧,原理不清楚可以用实际效果弥补,古人非常坚信眼见为实,那就来吧。 “果真神器……千岁爷可有怀疑之人?”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自己的手指头,再三确认指纹清晰无误,陈矩想不信也不成了,望向显微镜的眼神里带上了明显的敬畏。 “宫中所用之水皆来自京西玉泉山,每日由水车运进,再由内侍分送各宫,下蛊之人怕是早就溜走了。” 追查?显然是不可以滴,洪涛也不想让东宫众人变成阶下囚,那些宦官工匠个个都是宝贝儿,被锦衣卫抓走估计得废一半。 “如此说来千岁爷怕不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自己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饶是陈矩老成持重,此时也免不得有些手足无措,思路跟着一起跑了。 “本宫是否中毒尚不是最关键之所在,就怕这下蛊之人对父皇不利。只是苦于无法示警,这才派王安把陈公公请来拿个主意!” 洪涛的表现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奋不顾身!因为担忧皇帝的身体连自己的小命都顾不上多想了,拳拳赤子心也。 “不好!千岁爷所言极是……待老奴速速回宫秉明万岁爷,定要把……此物能否交由老奴一并带走,也好当面让万岁爷看个究竟!” 对于太子的忠孝陈矩已经来不及称赞了,恨不得马上飞回启祥宫把这件事告诉皇帝。可刚要走又停住了脚步,指着桌上的显微镜面露难色。 “不瞒公公,此物用起来甚是繁琐,口诀多且杂,本宫也是按照梦中所记略知皮毛,怕是无法草草传授。” 带走显微镜去给皇帝现场演示当然可以,不过不能是别人,必须得由自己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洪涛示意陈矩亲自去操作显微镜。 “是也、是也,怪老奴心急了。千岁爷还情稍待片刻,老奴这就去面呈万岁爷!” 陈矩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根本没敢去碰显微镜。都神器了,岂是凡人能随便摆弄的,到底该怎么办现在谁也拿不了主意,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皇帝决断。 可他人是走了,却没走干净。要不说人老奸马老滑呢,老太监已经快修炼到临危不乱的程度了,即便满脑子都是水中小虫和皇帝的安危依旧没失了方寸,留下来一队内侍把东宫全面封锁,既不能出也不能进。 启祥宫东暖阁,万历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旁边跪着司礼监掌印田义和秉笔陈矩。三个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眉头紧锁,只是眼神有所不同。皇帝的双眼冒着怒火,两位大太监则是惶恐居多。 如果光是妖书一事还不会让万历皇帝如此愤怒,类似的小把戏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过,到底是谁干的都懒得细究了,可陈矩带来的消息却让他忍不住起了杀心。 对于太子所说的水中下蛊之事目前虽然还没经过证实,皇帝却已经信了七八成。不管这件事是针对太子还是针对自己都不能轻饶,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但他也没完全相信,还是想亲眼看看水中的蛊虫到底长什么样子。 “万岁爷,太子殿下来了。”这时一名内侍轻轻走了进来,凑在田义耳边小声通禀。 “你二人暂且退下,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皇后那边若是问起就说朕与大儿有事相商,过后再让太子问安。”听见太子到了万历皇帝才停止了踱步,把东暖阁中的所有人全清了出去。 这次与往日不同,假如启祥宫的水也被人下了蛊,怕是连皇后都脱不了干系。在亲眼看到蛊虫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事情的始末。 洪涛是被传旨内侍护送到内左门的,沿着内宫夹道一路进了启祥宫。这座宫殿以前他从未来过,看上去要比景阳宫大且装饰华丽,伺候的宦官宫女也明显多了不少。 但越是靠近正殿气氛越令人压抑,所有人包括田义和陈矩都远远的站在冷风里低头不语,只有领路的内侍抱着箱子快步走在前面。 “会不会有大内高手藏在上面?”路过穿堂的时候,洪涛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房梁,琢磨着是否能藏人,万一有人又该怎么应对。 “长子常洛,拜见父皇陛下……”可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东暖阁就到了,洪涛没敢四处乱踅摸,进屋马上跪在门口叩拜了起来。内侍则把箱子放在地毯上,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 041 除旧迎新 “我儿不用多礼,陈矩说你有要事面陈可是真的?”万历皇帝已经坐回了软塌,但姿势并不放松,双手杵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探。 “回父皇,确有此事……儿臣带来了神器,一观便知。”洪涛起身打开箱子把显微镜拿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桌上。 “做给我看!”万历皇帝也下了软塌,背着手站在桌边,示意可以开始演示了。 “果真如此……换永寿宫存水……换翊坤宫存水……”桌上已经备好了从各宫取来的西山之水和井水,洪涛先从启祥宫开始,一个一个的轮流让皇帝亲眼过目。 “我儿,不必看了……”连续看了六七个样品,万历皇帝起身离开桌边背着手开始踱步,神态很是凝重。 “父皇,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同时也是第一次通知你,我不是你的儿子,是神派来拯救帝国的!” 就在万历皇帝经过身前的瞬间,束手而立的洪涛突然动了,从显微镜的基座里拿出个小瓶子,打开瓶塞把里面的液体倒在一方布巾上。 趁着万历皇帝还没回头,突然上前两大步,双手从身后穿过腋下,用胳膊箍住脖颈和右臂,左手的布巾死死捂在了皇帝的口鼻上,同时嘴里小声念叨着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话。 “原本我是打算等你撒手人寰之后再登基的,哪怕时时刻刻都有被废掉的危险也不想把事做得这么绝。可是你自己不给力,我朝商人在海外被外族杀戮,你说他们是活该。 福王结个婚居然要花费掉三十万两银子,修建府邸更是耗资无数。这些银两如果用在国事上,大明可以派百艘战舰扫平外夷,结果只是为了一个儿子的结婚排场,这样的人不配坐在皇位上。 江山向来不是某家某户的,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过是临时管理者,谁也无法把它带入棺材。可是像你这么折腾,百姓却要忍受无妄之灾。 既然你管理不好那不如交给我试试,放心睡吧,我不会对郑贵妃和福王下手报复,没那个必要,和你比起来我的品格好像还更高一点……” 在洪涛双臂的禁锢下,万历皇帝拼命扭动着略胖的身躯但无济于事,想用手去抓,双臂被死死箍住无法放下,只能在半空中乱舞。 双眼圆睁,拼命向后想看清楚一向懦弱的太子为何会突然爆发出此等巨大的力量和胆识,耳中所闻更是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听不太明白。 但很快他的挣扎力道就小了,双臂逐渐耷拉了下来,两只眼睛虽然还睁着,瞳孔却开始放大,呼吸幅度越来越弱。高浓度的乙醚气体通过呼吸道钻进了肺泡,再经由肺部的毛细血管迅速流到身体各处,抑制了中枢神经反应。 浓度和用量控制好是全身麻醉的医疗药物,控制不好超出剂量则会带来诸如头疼、头晕、恶心、呕吐、呼吸紊乱之类的副作用。但真正令人死亡的不是乙醚本身,而是肌体被麻醉之后无法自主呼吸,等于活活被憋死。 “来人呐!来人呐……陛下晕倒啦!”大概等了五分钟左右,确定万历皇帝已经被深度麻醉,且呼吸越来越弱,洪涛才把人拖到桌边猛的一松手,造成突然摔倒的假象,向门外边跑边大声呼喊。 此时他非常非常想念自己原来的身体,除了身高要比现在高一大截之外嗓门明显也更凄厉,很适合这种场面,一嗓子恨不得能让外朝的御林军都听得真真切切。 即便喊声不那么凄厉,依旧还是引来了外面的关注,最先跑进来的是田义和陈矩。看到皇帝的模样两人倒是没太手忙脚乱,一边把皇帝抱到软塌上一边向西暖阁飞奔而去。片刻之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王皇后也跑了过来。 再然后就是传御医、指挥内宫侍卫封锁西六宫之类的事情。在这期间洪涛一直蹲在回廊里,楞戳戳的一言不发,无论田义、陈矩还是王皇后问起只有一句话皇帝见到水中蛊虫,大骂尔等可恶,然后就一头栽倒。 面对平日里窝窝囊囊、谨小慎微的太子,大家一致认为是被吓傻了。可现在谁也顾不上安抚灵魂出窍的太子,只让两名内官陪同先行返回东宫。不过必要的程序也没漏,依旧着内宫侍卫封锁东宫,出入全免! “千岁爷、千岁爷,您可回来了,宫里怕是出了大事,外面全是御马监的内侍!”对于这个情况王安还是很焦急的,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皇帝可能要对太子下手,保不齐妖书上说的事情属实。 “不要慌,陛下突然昏倒,已经传了太医。去和宫里的人说清楚,让他们稍安勿躁,各守本分。”洪涛揉了揉脸,把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统统揉碎,给出了一个听上去还算合理的解释。 万历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于启祥宫东暖阁中突然晕倒,太医赶到时已经没了气息,经查验没有外伤和可疑之处,当天下午宣布驾崩! 皇帝死了该如何操办后事呢?其实和平民百姓们差不多,只是过程繁琐了很多倍。首先就是由内阁颁发讣昭告天下,再由礼部官员讨论已故皇帝的谥号、葬礼。 第二天,皇室人员换上素服在宫中设立几筵,早晚哭奠。文武百官身着素服,早晚去思善门外哭一次。 从入殓那天算起,皇室要身穿斩衰三年,文武百官包括监生、吏典、命妇、僧道、军民百姓,穿素服二十七天,婚丧嫁娶停止一百天,不许吃肉喝酒。城内寺院道观鸣钟三万下,禁止屠宰四十九天。 具体哪天出殡要由礼部按照吉凶来定,从前三天就开始各种仪式,有的在皇城里面有的则在皇城外面,反正大部分仪式都离不开皇太子参加。 洪涛要跟着皇帝的梓宫由大明门出皇城,步行到德胜门,再上马到十三陵。中途还有好几次哭奠仪式,沿途百姓也不能闲着,有头有脸的全得在路边设祭。 到底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走,洪涛也不太明白,反正礼部官员怎么说就跟着怎么做,除了累点、冷点、跪拜多点、磕头无数之外也没啥可难的。 其实到了陵寝之后才是礼仪最密集的时刻,洪涛差点把膝盖跪碎了,如果有可能他更希望说服万历皇帝退位,宁可冒点风险也别受这份罪。 好不容易回到城里,得,文武百官还得在城外迎接,再经历一大套繁琐的礼仪,最终把万历皇帝的牌位一路护送回紫禁城才算完事。 。 042 年号景阳 丧事暂时告一段落,可接下来的事情更多。第一件就是新皇帝的登基。古人言国不可一日无君,老皇帝走了,新皇帝得赶紧补上。 登基仪式并不是在前朝的三大殿里进行,而是在文华殿,就是皇太子听经筵的地方。前期鸿胪寺来问过太子的意愿,洪涛只说了四个字,一切从简! 但再怎么简单也离不开套路,光是来回来去从素服换成衮服、再从衮服换成素服就折腾了好几次,最终礼毕于承天门。 这时候已经是万历三十二年正月底了,礼部又开始讨论改年号的问题。洪涛一个也没选,自己起了个年号,景阳。 内阁三位大学士听到之后全沉默不语了,次日礼部通过了新年号,但还不能马上改,得等万历三十二年过完,到了下一年,也就是1605年才能定为景阳元年。 接下来要处理的是李太后、王皇后以及万历皇帝的一大堆贵妃、嫔妃的称号、住宅问题。在这方面洪涛没啥新指示,按照惯例该改的改、该搬的搬,重中之重,只要生母王恭妃的册封不耽误就成。 李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是东宫皇太后,这两个封号没人质疑。但新皇帝的生母也得册封皇太后,那就只能有两位皇太后了。 这一点还得感谢代宗朱祁钰,就是从他起皇帝的生母有资格册封为皇太后,之前只有嫡母皇后才能称皇太后,其他人只能称帝太后。 住的地方也好办,王太后搬到慈庆宫居住,称为东宫皇太后;生母王太后搬到慈宁宫里居住,称为西宫皇太后。正好一东一西平起平坐,谁也别压谁。 在这件事上礼部官员包括内阁提出过异议,他们想缓一缓,等太子妃册封为皇后之后再办,但被洪涛拒绝了。这么点小事有啥可缓的,加个尊号换个宫殿而已,一起办了挺好。 至于说皇帝住哪儿……这本不该是个问题,可是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还没修好,设备最为齐全的启祥宫又是老皇帝死去的地方,不太吉利。 最终还是洪涛自己挑了个地方,位于慈宁宫东侧、西六宫南侧的养心殿。这里本来就是给皇帝办公、休息的地方,十年前刚刚被万历皇帝修缮过,是很独立的一个院落,比较符合需求。 不光新皇帝搬进去住了,连带着东宫的一干人等,包括太子妃和宦官工匠们也一起入住。理由嘛,洪涛不想让这些人去后宫里被那些精于世故的宦官宫女污染,暂且在这里待着还能少惹点麻烦。 万历三十二年二月初一,新皇帝迎来了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早朝,同时也是自万历十六年起,十六年间正正经经的第一个早朝。 官员们兴奋不兴奋洪涛不清楚,反正他是没怎么睡好。倒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担忧。虽然提前当上了皇帝,可根基太浅了,简直就像无根浮萍,朝廷内外能称得上自己人的一个巴掌绰绰有余。 没有得力帮手,权力再大也是摆设。毕竟任何命令都不能皇帝亲自盯着落实,全要靠各级官员通力合作才能一层层的传达下去,再把效果一层层的反馈上来。 现在自己只是脑袋上戴着皇冠,实际上并没有和朝臣体系抗衡的实力,更不要奢望去改变太多。甚至还要暗暗祈祷,希望老天爷显灵,不要在短时间内出现任何大变故。 比如说某地发生了大规模天灾需要赈济,或者是边患加剧需要出兵什么的。多少给自己留下一年半载的熟悉期,差不多把朝臣们谁是谁、都有什么特点认清楚了再提高难度。 明朝的朝会分为三种,早朝、午朝和晚朝,其中午朝始创于明代,和晚朝都是作为早朝的补充,什么时候开并没定数,全靠皇帝临时安排。 但早朝就比较重要了,它是皇帝和朝臣们聚在一起接见外国使节、讨论国家大事的唯一形式,不过到底几天一上朝也没有明文规定。 明代早期的几个皇帝都比较勤劳,几乎天天上朝,越往后则越懈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有之,成年累月不见人影的也不新鲜。火山文学 其实洪涛也不想每天半夜起床、凌晨三点就摸着黑上朝。即便睡觉早,大半夜的起来工作也不是很人道。再说了,勤政拼的是效率不是工作时长,管理是个纯粹的脑力劳动,每天起早贪黑不见得就能干好。 可是新皇帝登基总得给大臣们一些新气象,让大家提一提气。如果大臣们一看,得,新皇帝和老皇帝都是一个套路,全是大懒蛋,保不齐就会有想干事的官员们由此心灰意冷。 不管怎么想吧,反正洪涛早就习惯了天一擦黑就睡觉、天还不亮就起床的生活节奏,早起一个小时也没啥。要是和前来参加朝会的大臣们比起来皇帝还要舒服不少呢,毕竟会议地点就在前院,不用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要问用得着每天半夜上班吗?其实想搞清楚这个问题,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去古代亲自体验下。古人的生活节奏完全是跟着大自然运行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上缺乏夜生活,大多数人天黑之后就睡了。 这么早睡觉,就算凌晨4点起床依旧能满足七个多小时的睡眠时间。后世里洪涛每天差不多十二点才睡,早上六点不到就起,总体睡眠时间并不比古代多,不过就是把作息规律向前调整了四个小时而已。 能参加朝会的官员基本都是京官,也被称作京朝官,每个人都配发了进出皇城的牙牌,可以出入皇城和紫禁城的特定区域。为了上朝方便,他们的住所也多选在南城和长安街沿线,距离午门越近越好。 早朝的开始时间是上午五点,但官员们会提前一个多小时赶到午门外的直房里等候,顺便吃点皇宫提供的免费早餐,聊聊天啥的也就差不多了。 午门是紫禁城的第一道门,共开了五个门洞。为啥这么多呢,主要还是礼仪。中间一个是御道,平时不开放,左右两个是供紫禁城守卫和仪仗队走的,别人也不能乱走。东西两侧的掖门,才是给上朝官员们通行用的。 。 043 早朝 提前一刻钟五凤楼上会先敲响三通鼓,朝臣们分成文武两队,分别在两边的掖门前排队等待。钟声响起,宫门打开,鱼贯而入。先在金水桥南按照品阶排列次序过桥抵达丹陛之下,于御道两侧相向站好。 此时会有御史负责检查仪容仪表和纪律,很像后世上小学时做早操,有纪律委员帮老师盯着谁交头接耳、没戴红领巾。区别是被纪律委员抓到挨老师数落,被御史抓到可能就得到午门外挨板子打屁股了。 差不多就在大臣们进入午门的时间点,穿戴整齐的大明第十四任皇帝朱常洛也被一群大内侍卫和宦官簇拥着从养心殿出来,穿过一道道宫门向皇极门赶路。 “王安……”洪涛坐在御辇上只觉得后脖颈子冷飕飕的。 不是心理作用,是真冷!二月份的凌晨西北风呜呜吹,即便穿着南极科考队的羽绒服依旧不会太缓和,更何况四处漏风的朝服。 怪不得皇帝们大多不愿意上早朝,夏天可能还好受些,大冬天的起这么早,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在寒风中赶一里路到皇极门,对意志力确实是个不小的考验。 明代的早朝并不是在某个大殿里举行,除了皇帝能坐在皇极门的御座上之外,大部分官员全得站在丹陛下面,基本露天,叫做御门听政。其实清代也差不多,只是后来改成了乾清门,距离后宫稍微近了几百米而已,没本质区别。 “万岁爷……”太子登基成了皇帝,东宫的一众官员自然而然会水涨船高。首当其冲的就是王安,他现在已经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掌兵仗局。 “记下,早朝时间要改!” “奴婢记下了……万岁爷……”王安马上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宦官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一边走一边记录,他自己则紧走了两步赶到御辇一侧打算对改早朝的事情说几句忠言。 “不要啰嗦,朕又没说马上改,只管记下来先不要让外人知晓就是了……能做到吗?”洪涛知道王安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初登大宝凡事要稳,不能急于求变云云。 这些话太皇太后说过、东宫皇太后说过、田义和陈矩也说过,不用再听一遍了。而且自己登基之后马上就和王安深谈过一次,明确了他目前无可取代的地位,也阐明了其责任之重大。 尤其是在安全保密方面,必须百分百执行自己的命令。错了算皇帝的,没有责任,没做到就只能人头落地了,任何情份也抵偿不了。 “他们几个都是奴婢亲自去内书房按照万岁爷吩咐挑选的,稳重忠厚为主,师父一律押在神宫监不许外人接触。”看到皇帝的眼神撇向后面王安马上明白了,压低声音把新招的四名年轻宦官来历简单介绍了下。 “嗯,那就好,另一件事有眉目了吗?”对于王安的办事效率洪涛还是比较认可的,八年了,基本没出过大纰漏,也没擅自做主过。 有了他的协助,自己这个毫无根基的皇帝才不至于完全变成睁眼瞎被人随意摆布,也才能有机会建立起自己的小班底。 “白忠在做佥书时与张然不合,擢升掌印之后又把张然从佥书降为掌司,两人之间积怨很深。” 另一件事倒是没让王安太犯难,皇帝想打听御马监里的人事关系,看样子是要对御马监下手,太正常不过了。按说新皇帝登基,内宫各个监司的管事或多或少都会换一换,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张然的品行如何?” 洪涛也不是不想把身边的管事太监都换成自己人,问题是除了东宫里那几个还没能确定详细来路的小鱼小虾,手里根本就拿不出靠谱的人。眼下只能靠王安去四处搜罗漏网之鱼勉强撑门面,还得祈祷田义和陈矩别在暗地里掣肘。 不过有个部门必须要尽快掌控在自己手里,那就是御马监。这个内廷机构绝对不能顾名思义,它的功能除了养马、驯马、经营草料场、牧场、皇庄之外,还承担了部分税收功能。 最重要的是御马监统领着禁军中的禁军,四卫营和勇士营,还掌管着兵符和火牌,兼有部分调兵权。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 如果说司礼监是内廷的宰相,那御马监就等于内廷的五军都督府,这一文一武成为皇帝落实权力的左膀右臂。 司礼监的工作比较需要大局观和责任心,目前田义和陈矩干得还可以,一时半会也没有合适的人员替换,只能把王安塞进去跟着慢慢学。 御马监的工作在洪涛看来更加重要,如果连安全都无法保证就谈不上和朝臣掰手腕、分利益。所以就算不能马上动手夺权,也得先把这个要害部门抓在手里。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利益,目前的御马监掌印叫白忠,和田义、陈矩不是一路人,据说和郑贵妃走得比较近,不管是否愿意向自己靠拢也只能先替换掉。 人选很简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找到和白忠不对付的御马监内官,挑个有资历、胆识和手段的就可以成为合作伙伴。 对于白忠而言,他已经是御马监掌印,自己无法再提供更多利益,诱惑力有点低。可对于一直被他压制的掌司张然来讲,与新皇帝合作则是飞黄腾达的唯一出路。 “奴婢仔细查过,他曾在辽东任监枪,后跟随兵部尚书邢玠入朝鲜与倭人作战。”王安没有对张然做出评价,只陈述了大概过往经历。 “王安,不要因为朕当了皇帝就唯唯诺诺,如此一来与常人无异。朕要听听你的真实想法,对错都不会降罪。”这个表现让洪涛有点无奈,只能多费几句话,看看能不能换来点真话。 有道是不当家不知茶米贵,很多事情不亲身体会一下永远也感受不到真实。当太子的时候遇到问题王安通常会直言相告,短短几十天,仅仅换了个身份,再想听到真话就开始犯难了。 这还是相伴了七八年、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同吃同住的近臣,换成其他朝臣,想必听到的真话会更少。 当一位决策者被谎言包围时就等于是个瞎子、聋子和傻子,大部分真实场景、真实数据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能根据错误情报做出决定,出错的概率远大于正确。 由此可见,从历史书上看到的所谓昏君、奸臣、笨蛋,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决定,并不一定是他们真的傻、笨、蠢。谁处于这种环境里,保不齐都得变成笨蛋。 。 044 早朝2 “万岁爷息怒,奴婢罪该万死!”洪涛说的很平淡,就像熟人聊天,可听在王安耳朵里却如同炸雷。苦日子刚熬到头,好日子还没享受,这要是被皇帝厌烦,简直太不值了。 “少说点没用的,朕只想听正事!”洪涛缩了缩脖子,用手揉了揉耳朵。这叫什么事儿啊,大鼻涕都快冻出来了,还是皇帝的大鼻涕! “奴婢以为……可用!” 见到皇帝真不打算发怒,也没和自己展现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孔,王安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咬了咬牙算是说出了本意。至于说以后会不会因为这个建议触怒了皇帝……谁又说得清呢,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啊! “嗯,退朝之后带他去养心殿,不要声张。”既然王安愿意担保,洪涛就打算当面试试张然的成色。 皇极门,就是后世的太和门,正中间的御座已经摆好了,两边还有打着伞和扇子的金吾卫。洪涛一边走一边腹诽古代人都是神经病,大冷天的不光要在凌晨露天开会,还得扇扇子! 随着皇帝落座,身后的大门缓缓关闭,把凄厉的西北风挡住了不少,让洪涛稍微舒服了点。可丹陛下面两排长长的队伍,又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这时响起了几声鞭捎的脆响,丹陛上有鸿胪寺官员高喊,下面的文武百官排着队走上来齐齐跪下一拜三叩,早朝开始了! 和后世里单位开例会差不多,早朝的第一步就是点卯,由鸿胪寺官员出列向皇帝汇报前来参加早朝的京官有多少、请假离京的有多少、从外地进京有资格参加早朝的官员有多少等等。 明朝的京官都可以上朝,无论品级,比如六部给事中和御史都是六七品的小官,也能和一二品的大学士、六部尚书同朝面圣,还可以发言呢,但外地官员则需要四品以上才可以参加早朝。 万历皇帝十多年了没怎么上过朝,很多官员的任免也拖着不批,所以今天来上朝的官员不算很多,洪涛大概数了数,四百左右! 点完卯就是接待外国使节的时间,巧了,今天没有使节要觐见。接下来是由两个嗓门很洪亮的鸿胪寺官员宣读国家大事,比如什么地方遭了灾、什么地方发生了战事之类的。 不知道是事先安排好了还是碰巧,今天也没有大事要宣布。于是新皇帝的第一次早朝顺利完成,前后不到半个小时,还没准备时间长。 可皇帝一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勤快点的要和内阁大臣们继续讨论国家大事,懒点的也得缩在后宫批阅奏章、回复内阁的票拟意见,迟了就会被朝臣质问。 洪涛直接去了内阁朝房,不是他勤快,而是有事情要和内阁大学士们商量。实际上这里才是真正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内阁大学士们会把官员们报上来的事情分类梳理,挑重要的和皇帝当面提出处理意见。 “陛下,臣年老体衰不堪重负,愿赐骸骨!”刚刚坐定一句话没讲,沈一贯突然跪地不起,举着奏本表情沉痛。 “陛下,臣年岁已高,精力愈发不如前,故乞休!”紧接着朱赓也举着奏本跪下了,表情和说辞基本差不多。 “陛下,臣……”再然后是沈鲤,这次他倒没和沈一贯对着干,也以年纪大身体不行之类的理由提出辞职。 “沈阁老、沈大学士、朱大学士……国不可一日无君,内阁也不能一日无臣。朕刚刚亲政,需要众卿家多多辅佐才是,怎可请辞,不准!” 三位内阁大学士一起辞职,看似突然,实际上鸿胪寺官员早在登基那天就告之了,这种辞职是必须的,算是一种礼节,但批准不批准还得看皇帝的意思。 一般来讲新皇帝登基,总会有几个比较说得来的臣子,执政理念也不见得和前面的皇帝一样,批准其中一部分内阁成员辞职换上自己人是很正常的。 “但众卿家年岁已高,精力有所衰退,还要被朕呼来唤去着实不妥……不如这样,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叶向高颇有才能,由他入阁帮衬一二。” 洪涛也没例外,话锋一转,在内阁辞职的问题上打起了太极拳。你们可以不辞职,但要给我的人留个位置,大家谁也不吃亏。 “陛下,此人过于年轻,怕是不能担此重任……不如先到礼部历练些时日再做安排。”听到叶向高的名字,沈一贯的眉头马上皱了起来。 今天的请辞本是个过场,万万没想到新皇帝会当真。可话说到这儿了又不能说我身体好了,还能干得动,不用加人了,只能从别的地方找借口拒绝。 “陛下,臣倒是觉得叶向高能担此任。”沈一贯反对,那沈鲤大概率就要支持了。果不其然,还没等洪涛表态,这位就开始上眼药了。 “朱大学士,你以为叶向高能否入阁?”洪涛权当没看出来二沈之间的明争暗斗,故作为难的捏了捏腮帮子,把脸转向了朱赓。 “……这……臣以为可行!”朱赓既不是浙党也不是东林党,平日里就夹在二沈之间受夹板气,早盼着能来个新人一起承担。 现在皇帝亲口提出来人选,还没有明显党派之属,自己做个顺水推舟利人又利己。至于说沈一贯高不高兴,真管不了,有本事你咬我啊! “沈阁老,不必担心左庶子的年纪,朕比他年轻多了,不会的可以慢慢学,有三位大学士这样的好老师在断不会教出不合格的学生。” 听了朱赓的意见洪涛咧开嘴笑了,带着一脸憨厚,依旧把二沈当做老师般对待。同时也说明了一个道理,叶向高是东宫左庶子,给太子讲课的时间最多,皇帝让身边人入阁混个身份并不是太过分的要求。 “此事就算定了,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讲。沈阁老、沈大学士,你们在给朕讲学时多次提到过矿税和矿监为祸百姓,朕思考几日,打算把它废掉!”见到沈一贯还在犹豫,洪涛又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 045 内阁 “如此甚好,陛下体恤民情,乃我朝幸事!”一听说困扰了十几年的矿税和矿监有望解决,沈一贯马上就不皱眉了,再次跪地拜叩,连同沈鲤和朱赓一起高呼皇帝圣明。火山文学 “其实也不是朕想通的,而是有人讲了好几次,终于让朕明白了其中道理。”能被臣子们如此赞誉,洪涛显得兴奋又很不好意思,打算不隐瞒了,一五一十说清楚。 “哦?可是那叶向高!如此人物入阁并不过分,比起我等来还要高明几分!”听到废除矿税和矿监并不是皇帝的主意,背后还有人出力,朱赓忍不住多了句嘴。 “大学士此言极是,沈阁老、沈老先生以为如何?”这句多嘴显然说中了,洪涛一拍大腿,带着满脸期待望向了二沈。 “……”事已至此,二沈除了点头还能说啥呢。 “君无戏言,臣也当无戏言。既然三位大学士都同意了,就让李贽也入阁吧,具体职务安排拟个奏本给朕。快哉、快哉,做皇帝不过如此,有何可难,去也、去也……” 但洪涛突然严肃了起来,盯着三个老头一字一句把话说死了,还扣上个大帽子,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嘟囔,神态很是得意。 “少钦,草率了!”眼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沈鲤才从巨大的惊愕当中缓过神,转头开始埋怨朱赓。 李贽是谁他太知道了,虽然不属于浙党、齐党和楚党,也不是东林党人,但和叶向高又不太一样。此人在士人之间名气很大,主张还非常激进,又很执拗。如果把他放进内阁里变数会无限放大,可能比多个浙党还麻烦。 “仲化,陛下已经不是小孩子……这一局你我都失算了!”沈一贯的想法也差不多,在这一刻之前他眼中皇帝还是个没什么城府、严重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后背又没有势力支撑的年轻太子,半点警惕性也没提起来。 没想到玩了一辈子鹰,今天硬生生被个小麻雀啄瞎了眼,血淋淋的教训!此时党派斗争固然重要,可不得不在其中加上再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了,年轻的皇帝! “肩吾,多虑了,陛下在太子时与李贽有翻译《论语》之情,多加提拔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入阁还需一番操作,先放到礼部主客司做个主事吧。” 沈鲤到不觉得皇帝是有意下套,按照叶向高火箭般的升迁速度,曾经也算教过太子一些东西的李贽被重用并不太奇怪。只是李贽没有官身,操作起来比叶向高复杂,必须先安排个职务,既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 只能说沈鲤在揣摩人心方面真的不如沈一贯细致,难怪他有万历皇帝帮衬也始终占不到任何便宜,人玩人的基本功不够。 和沈一贯猜的没两样,洪涛确实是在下套,先利用习惯思维把叶向高塞进内阁,再用文字游戏很无耻的戏弄了老好人朱赓,拿废除矿税和矿监当条件,硬生生把李贽也塞了进来。 效果必须特别显著,三位内阁大学士全被套住了,两个人选进入内阁也差不多是板上钉钉。但这种办法很伤人品,且只能用一次。从此以后,他们三人再和皇帝讨论任何事情必须都提起十二分小心。 总体上讲并没占多大便宜,可惜洪涛没有别的选择,哪怕把人品全败光也得在内阁里掺杂些变数。让他们互相之间继续争斗,免得把精力都用在自己身上。 如果历史书上没瞎写,那叶向高在人玩人的能力上一点都不比沈一贯差。有他在内阁里搅合,沈一贯的首辅位置就会岌岌可危。 而且经此一事,叶向高脑袋上东宫出身的标签就算贴死了,短时间内无论怎么解释也摘不下来。只要自己表示出一定的信任,他选择合作的可能性会比较大,至少不会站在沈一贯身边。 李贽应该算多一半自己人,不是人情上的而是思想上的。这个倔老头在学术问题上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倡导的人格平等思想与时代格格不入。 自己骨子里比他还离经叛道、还格格不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他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知音了。古人不是说过嘛,士为知己者死! 只要能稍微支持下他的理念,倔老头就会义无反顾的冲锋陷阵,毫不畏惧死亡,且一点不觉得被利用,越是面临危险越慷慨激昂,为了理想献身就是他一生的追求。 巧的是,自己还真能满足他的部分理想,比如说教育。倔老头对八股文恨之入骨,自己也需要找个声望比较高的人冲在前面改革科考。 一个有权力有意愿但没能力、一个有意愿有能力却没权力,凑起来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有他在内阁里给自己当钉子,身后还有一部分泰州学派的弟子、官员做为支撑,即便沈一贯、沈鲤、朱赓联合起来也不见得能在短时间内完全压制住。 只要道理说不通,做为皇帝就有权否定,或者留中不发。传出去也不能怪皇帝不支持,道理说不通嘛。想获得皇帝首肯,那就先去和李贽把道理讲清楚。 说白了吧,洪涛就是想让叶向高和李贽顶在前面分担火力,明代的御史言官可是出了名的烦人,像苍蝇一样整天去找臭鸡蛋,恶心人的手段五花八门,且多一半精力都没用在正道上,热衷于派系斗争。 在自己真正掌握军权之前拿他们没什么好办法,最好还是不要把关系搞得太僵。叶向高和李贽一个圆滑一个坚定,再加上自己藏在后面拉偏手,拖上个三五年应该不是问题。 目前最缺的就是时间,拖得越长对自己越有利。从早朝上看,四品以上官员绝大多数的年纪都不小了,等把他们大部分都耗死,自己面临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后宫也一样,太皇太后年过花甲,东宫皇太后四十有余,太贵妃年近四十,连同一部分手中有权的太监,能熬过十年的十不存五,能熬过二十年的百里挑一。 。 046 内臣 “你就是张然?”带着一脑子运筹帷幄回到养心殿,王安已经候在回廊中,身边还站着个黑脸汉子,看上去年纪四十左右,足足高了一头。如果不是一根胡子都不长,说是整天在外面风吹日晒站岗的金吾卫也有大把人信。 “奴婢御马监掌司张然,叩见万岁爷!”不光身材高、长相猛,连嗓门都比王安粗,嗡嗡的要仔细才能听清。火山文学 “王安,去四周看看……”洪涛冲王安努了努嘴。 “张然,朕想请你做件事!”待王安把附近的房间、回廊都查看过确定没人,洪涛才继续说。 “万岁爷折煞奴婢了,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张然始终保持着跪伏姿势没敢动,听闻皇帝要让自己做事,心里的忐忑才平复了些。 “那好,一会儿朕派人把白忠叫到此处,你把他杀了,罪名是身藏利器意欲图谋不轨,而后代替他掌御马监,领内宫侍卫把其同党一并抓捕归案,可听清楚了?” “……白忠忤逆,奴婢誓死护卫万岁爷!”这番说辞显然超出了张然的想象空间,迟疑片刻才用额头重重撞了下地砖,一字一句的把故事给补充完整。 到底为什么……他哪儿知道啊!不过有件事能想明白,如果拒绝,故事里的角色恐怕就要换换了。白忠成了誓死护卫皇帝的忠臣,自己则是那个图谋不轨的逆贼! 其实他想错了,白忠不光不会成为救驾功臣,还会因为出了个对皇帝图谋不轨的属下而遭受牵连,然后御马监还是要换人掌管。 这就是洪涛想出来的绝户计,逼着张然亲手杀死白忠,再让他去铲除白忠的党羽,然后担任御马监掌印,配合自己安排的宦官掌管这个内宫的重要部门。 从此之后张然想不忠诚都不成,任何时候只要敢有三心二意,白忠的案子就会被翻出来,马上被东厂抓进诏狱,暴毙而亡。 万历三十二年春注定不会平静,按照历史走向,妖书案会搞得内宫外庭全乱成一锅粥。而洪涛杀死万历皇帝改变了历史之后,妖书案暂时没人再关注,可谋逆大案却又接踵而至,让整座皇城在倒春寒中显得格外肃杀。 御马监掌印白忠,身怀利器不经召见擅闯养心殿。幸得御马监掌司张然提前察觉异常尾随而至,将其当场击杀。据亲历了此事的王安叙述,当时皇帝距离白忠只有二十步远,情况那是十分的危急。 救驾之功不能忽略,张然自然而然取代了御马监掌印的位置,原东宫典兵局局丞李实任四卫营监督,典乘局局丞王国泰任勇士营监督。 随后配合东厂对宦官、宫女展开大规模排查,凡是与白忠交好亲近之人一律缉拿下诏狱,前前后后总共牵扯到三十多人。 外庭对于刺杀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只能看着,顶多是问两句,丝毫插不上手。毕竟这是皇帝的家事,又发生在后宫,当事人还是宦官,死得再多也没人关注。 “万岁爷,逆贼的菜户已经招了。”陈矩做为东厂提督,遇到内宫谋逆大案必须全程亲力亲为,可是在审理过程中感觉到了蹊跷,心中顿时恐惧万分。 刚开始听闻此事,他的第一反应是信以为真。新皇帝从当皇长子时起就被无数人关注,还由此引发过不止一次朝堂上的大争论。现在看来妖书里写的内容不见得是瞎编,真没准有人想要谋害皇帝! 但越审理就越不对劲儿,白忠的为人他很清楚,平日里是跋扈了些,心眼也不是很宽,但要说勾结外人谋害皇帝真的不太可能。从被捕之人的供词里也能看出端倪,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为了逃避大刑瞎编,没一份是重样的。 出现此种情况的唯一解释就是抓错人了,可这种话万万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被皇帝知道了保不齐会被猜疑成白忠的党羽。 眼看着抓捕还在继续,攀咬的人越来越多,又不忍心看到那么多无辜被牵连,只好拿着供词来给皇帝过目,希望赶紧把这些人处理掉,一死百了。 “陈公公……你觉得朕是嗜杀之人吗?”供词洪涛一眼没看,有道是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陈矩可不是王安和张然,他在司礼监待了十多年,又管着东厂,不可能被这种贼喊捉贼的小把戏蒙蔽。 如果真的信了,那就要考虑东厂是不是也该换个人管,做为皇帝的眼线和耳目,光有忠诚远远不够,还得有一副好脑子。 “老奴不敢……”只此一句,陈矩后背上就湿了,即便隔着厚厚的地毯也把脑袋撞得咚咚响。 “起来说话!在朕还是太子的时候陈公公帮衬了不少,只要不辜负信任,朕保你平平安安渡过余生,死后就埋在朕的陵寝旁边继续相伴!” 面对王安、李然可以拿利益诱惑、生死相逼,轮到陈矩就得改一改方式方法了,比如聊感情。老太监已经位极人臣到了天花板,升无可升,钱财再多死后一个铜板也带不走,唯有身后之事比较重要。 宫里面有头有脸的大太监生前都会找个庙宇捐钱,做为选定的葬身之地。他们坚信这辈子做了宦官是命不好,非常希望下辈子能换个活法,当一回正常人。 洪涛就在抓陈矩的软肋,要论风水好,啥庙宇能抵得上皇帝陵寝厉害。只要你跟着我干,将来一踹腿就可以埋到皇陵旁边,牛逼不?想要不? “万岁爷,老奴怕是等不及了……”陈矩都快听傻了,眼泪鼻涕顺着下巴流淌也没感觉。太监埋在皇陵旁边,这不是瞎扯嘛。 嗳,也不是没可能,前朝的不少皇帝死后都会让嫔妃殉葬,弄个宦官埋进去接着伺候也不是不可以。但看看年龄差距,这个可能性好像又不存在了。 “想岔了,朕不是让你殉葬,也不打算走在你前面。有朝一日你先走了,不用再去找庙宇栖身,暂且埋在陵寝周遭,等朕大限到了再去作伴。君无戏言,只要你肯,朕可以写下诏书。” 看到老太监这副样子,洪涛真觉有些可怜。埋一起就埋一起,老子是皇帝,啥祖宗法度,现在是改不动,过些年挨个废除。只要你敢信我就敢答应,口说无凭、立字为证! 。 047 内臣2 “万万不可、万岁爷万万不可,老奴只求一捧黄土,不敢奢望。万岁爷如有吩咐,老奴愿肝脑涂地!”让皇帝给自己写字据,陈矩压根儿没想过,那不成索命符了,写完之后百分百得死在皇帝前面。 不过皇帝如此慷慨大度的用意他体会到了,这是在收买人心,或者说要买自己这条老命。给不给呢?还用问嘛,不给也不行。 “朕的要求没那么要命,且起来说话。陈矩,朕想振兴大明,让官员能一心为公、让黎民百姓能安家乐业。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应该知道百姓之苦。朕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想有一些改变。 但任何改变都会触碰到某些人的利益,他们肯定会拼命反对,保不齐哪天朕也突然落水而亡,或者不小心吃了什么东西暴毙。如果朕不动他们的好处,该拿什么分给百姓呢? 所以朕继位之后的第一步就是要加强宫卫,东厂、御马监、12卫都不可靠,都有可能被人收买。朕要自行训练侍卫,但需要你的协助。” 说实话,洪涛在明代生活了二十多年,称得上亲人的只有生母,也只有她是真心为了自己好。其次就是王安,他是身家性命都和自己绑在了一起,不得不忠诚。 再其次就是陈矩了,这个老太监头子为什么愿意帮忙弄钟表、玻璃,内心活动谁也不清楚。可是在一年多的合作过程中确实没干过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更不是很贪婪,应该可以有限度的信任。 现在洪涛就要考验下信任的限度到底在什么位置,还能不能继续加深。这番话一出,自己和陈矩之间就没有回旋余地了。要不他伙同外臣、后宫除掉皇帝换福王登基,要不就得跟着自己一起对抗整个旧势力,风险也不小。 “……老奴斗胆一问,万岁爷要如何训练侍卫?”陈矩也不是热血青年,对于皇帝这番激情彭拜的演讲大部分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要是新皇帝登基,全都会雄心勃勃准备做一番大事业。听听也就算了,谁信谁是二傻子。 但亲自训练侍卫就比较具体了,必须要问清楚章程。如果想把12卫、东厂、御马监全收归皇帝指挥,这件事就可以免谈了,眼前这位皇帝没啥盼头了,脑子太简单根本不够用。 “你帮朕从刚入宫不满三年、年龄不满十岁的小火者当中挑选些机灵强壮的安排到西苑居住,再让内宫监设立两口小窑。对外称是制作玻璃的学徒工匠,闲来无事时顺便陪朕踢踢蹴鞠。以后西苑就由御马监负责看管,任何人不许靠近西岸。” 该怎么训练贴身护卫呢?洪涛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暂时由张然统领御马监,盯紧内侍是否有和外庭以及内宫勾连甚密者,聊胜于无。 再想办法找一些入宫时间不长,年岁比较小的宦官放在身边从小培养。这个办法奏效比较慢,短则四五年,长则七八年之后才能有作用。 “万岁爷要仿效先帝建内校场行内操之事?”听了洪涛的打算陈矩微微一愣,然后眉头略有舒展,好像是想起了什么。 “……仔细讲讲!”洪涛虽然不太明白啥叫内操,可是听到内校场这个词也能明白大概方向,于是来了兴趣。假如万历皇帝就这么干过,那自己再来一遍显然就不算太突兀了,有迹可循了嘛。 洪涛猜的没错,万历皇帝确实这么干过,和自己想干的基本一样,且规模大了很多倍。据陈矩说,万历皇帝在张居正死后终于可以百分百亲政了,不用再受谁的压制。 为了巩固皇权,掏内帑从宦官里凑了两三千人,弄齐甲胄兵器在西苑内校场里训练了起来。还找了个非常牵强的理由,要由这些宦官陪着出城去祖坟祭拜。 结果这件事遭到了大臣们的轮番反对,有说浪费钱财的、有说皇帝每天总和拿着兵器不安全的,反正是不愿意让皇帝手里握有一支不受朝廷控制的军队。 最终万历皇帝还是没拗过朝臣,内操被荒废了。但西苑的内操场依旧如初,就在皇城的西北角,是正德年间修建的,内操这个词也是正德皇帝首创。 “朕的内帑有多少?”听完了万历皇帝操练宦官的故事,洪涛小眼珠转了转,问了个不太相关的问题。 “内承运库中银钞钱大致有四百万两,老奴不曾掌管,详尽数字还要问田掌印。户部对内承运库有监察之责,万岁爷若是从中支取银两练兵怕是……” 听到皇帝问起小金库里的存款,陈矩大概明白这位要做什么了。万历皇帝也是这么干的,自己花钱内操,可惜还是瞒不过朝臣。 “朕不需甲胄兵械……陈公公,你听说过宋朝的蹴鞠吗?如果朕带着一群小火者每日踢蹴鞠游戏,强健体魄,朝臣们是不是就不会鼓噪了?”洪涛也知道陈矩在担心什么,只要皇帝说练兵,满朝文武肯定不会答应。 没关系,咱换个说法,改成踢球锻炼身体,总不会再坚决反对了吧。明代皇帝大多壮年早逝,我锻炼锻炼身体想多活几年,谁再叽叽歪歪,就真是逼着皇帝翻脸呢。 “老奴懂了,即刻差人打扫内校场,挑选小童!若大学士们问起,就按照万岁爷的吩咐回应!”陈矩低头想了想,觉得好像没什么难度,这才把差事应了下来。 “等等,朕和你所说的话先不要和田公公讲,他岁数大了,操劳过多对身体不好。” 可洪涛还没说完,从裁撤矿税一事上就能看出,掌印太监田义与内阁朝臣们的关系更近,估计不容易自完全站在自己一边,索性就舍弃了吧。 “……老奴告退!”听到皇帝貌似关心的言语,陈矩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抽。 本以为新皇帝是个宽厚的性格,没承想全是装的,骨子里不光城府极深、手腕巧妙,还透着一股子狠劲儿,轻描淡写之间,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怕是就要换人了。 。 048 两宫皇太后 有道是母凭子贵,后宫里变化最大的恐怕就要属景阳宫之主、皇长子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了。自打太子登基,她算是彻底熬出了头,立刻离开了年久失修的景阳宫,住进了金碧辉煌的慈宁宫,又被册封为西宫皇太后。 随着身份地位的晋升,待遇也跟着来了个翻天地覆的大变。以前在景阳宫里当值侍奉的宦官宫女不是老弱病残,就是从其它宫阙里刷下来的。 眼下去慈宁宫伺候皇太后则成了香饽饽,寻常宦官宫女不上下打点根本摸不着边。在这里当值不仅月俸高,还能经常见到皇帝。 对于年轻宦官来讲,每见到皇帝一次就是一次上升的机会。宫女同样,皇帝的生母不就是宫女出身嘛,万一谁被皇帝看中,这辈子就算拿下了。 最主要的是皇帝年轻且没有子嗣,只要肚子争气生个儿子必须是皇长子,最次也得封个恭妃,就算在冷宫里忍上十几年,等儿子登基之后还不是照样一飞冲天! 洪涛自打登基之后每天的晚饭都不在养心殿吃,而是单日子去慈庆宫陪东宫皇太后、双日子到慈宁宫陪生母,对两位皇太后不偏不向。 “娘,多吃点眼睛才会好起来,是不是口味不好?”今天的晚饭还不错,光热菜就几十种,可王氏只吃了小半个馒头就放下了筷子。 和端庄大气的东宫皇太后比起来,西宫皇太后年纪要小一岁,今年才38,可看上去却像50多,尤其是两只眼眸灰蒙蒙的,饭量还很小,多吃一点就会吐。 太医说是常年寒气郁结所致,需要用汤药慢慢调理。眼睛则是很常见的青盲症,除了吃些安慰性的药物之外基本没治。 “娘的身体很好,倒是我儿的身体让为娘好生担心,皇后的肚子还没动静?” 王氏还没到全盲的程度,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东西。伸手挡住儿子夹过来的菜,再像小时候一样摸着儿子的头,脸上全是开心的笑。 以她一个穷苦人家的命,能熬到当朝皇太后这一步已经赚大了,之前吃的苦受的气全不放在心上,即便立刻死了也能闭上眼。 唯一的遗憾就是皇帝大婚快三年了,皇后连同两位选侍的肚子半点反应都没有。要是再能看一眼外孙子,亲手抱一抱,就十全十美了。 “儿刚刚登基位置还不太稳,没太多时间兼顾后宫的事情。娘不用担心,儿还年轻,过上一两年会有的。” 对于这个问题不光生母见面就问,东宫皇太后、内阁大学士们已经问过不止一次了,洪涛始终是这套说辞,再深究就不予正面回答了。 皇帝没有子嗣是个很大很大的问题,真的事关政局和朝廷稳定。这个道理洪涛懂,可他不想让亲生儿子一辈子当太子,永远看不到继位的希望。 那样一来怕是对政局稳定也没什么好处,万一哪天和朝臣们翻脸了,他们正面斗不过自己,背地里鼓动儿子篡位,陷自己于两难境地更麻烦。 关于寿命的问题,洪涛在十岁左右就有了大致判断。虽然之前的身体没带过来,看着像灵魂穿越,可眼下这具身体依旧不太正常。 从小到大自己从来没生过病,小时候调皮受了外伤,什么药也不用上,用水冲冲立马止血,很快结痂,一次也没被细菌和病毒感染过,哪怕是红肿都不曾有。 蚊虫就更别提了,景阳宫的后院很荒凉,堆放着好多砖石之类的建筑材料。从里面能找到各种小虫子,包括翘着尾巴的大蝎子。 小时候实在闲着没事儿干,自己会去后院里抓蛐蛐,被蝎子马蜂蛰过不止一次。蛰的时候稍微有点疼,伤口附近会出现一小片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连一个小时都持续不了毒性全消。 由此判断,现在这副身体和以前的也差不多,肯定被安排穿越的神秘生物改造过,不敢说能长生不老,像在南宋时活个二百多岁应该没啥问题。 也正是有了寿命上的优势,洪涛才敢不急不忙的等着继位。在他的计划里,前面五十年啥大动作都不用有,先把安全防护工作做好,然后慢慢耗着。 啥权臣、独相、阉党、东林党、浙党,老子活活把你们耗死,连主张带思想一起湮灭!对和错现在说没用,五十年、一百年之后看谁还活着,谁就是真理! 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一时没忍住亲手把这一世的亲爹给弄死了,提前登上皇位。但计划的整体结构依旧不会有太大变动,主基调还是慢慢耗慢慢打基础,能改则改,不能改就先放一边。 唯独孩子坚决不能要,现在让生母高兴几年,将来却会害了孩子一辈子。既然无法两全,那就只能趋利避害,对不起母亲一次了。 万历三十二年三月,皇帝下旨,以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叶向高进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李贽因修撰通译《论语》有功,赐太常寺博士掌四夷馆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内阁。 朝臣们对于这两个人的基本情况都知道,对于升他们的官也无大所谓。东宫旧臣跟着皇帝升官是惯例,且一个五品一个从七品,都不是啥大官。 可一下子加了大学士衔入内阁就不能不让人羡慕嫉妒恨了,此时如果三位内阁大学士能据理力争,朝臣们大部分都愿意跟着一起起劝谏,阻止这两个小官一步登天。 结果沈一贯、沈鲤、朱赓连个屁都没放,更没有行使封还圣旨的权利,痛痛快快按照皇帝的意思执行了,半句怨言也没有。 这就不得不不让人多想了,叶向高和李贽的入阁,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内阁的意思呢?可是找来找去又找不到疑点。这两位都不属于朝中的任何一派,把他们弄进内阁对三位大学士到底有好处还是有坏处一时半会看不清。 尤其李贽,根本就是个举人出身的致仕小官,看谁都不顺眼,逮着谁骂谁。突然被启用,除了在四夷馆中帮助做太子时的皇帝翻译论语建立了感情,确实也没别的解释了。 。 049 皆大欢喜 按照以往的惯例,出现异常情况,御史言官们必须群起而攻之。先骂当事人不要脸,再骂内阁大臣们不干人事,如果有可能就连皇帝一起骂。 但这次言官们不光没骂,还纷纷上疏夸赞皇帝年轻有为、体察民隐、仁厚礼贤、勤政爱民、任贤革新……反正能从经史典籍里找到的好词基本都用上了,雪片般的飞进了内阁。 难道说言官们转性了,或者说洪涛虎躯一震,用浑身散发出来的王霸之气把大家都镇住了?只要脑子正常的人就不会这么想,言官们之所以改骂为赞,只因为另一道圣旨的内容。 就在宣布叶向高和李贽入阁的第二天皇帝又下了道旨意,同意由内阁五位大学士提出裁撤矿税、矿监的建议。从即日起,各地矿监马上回京复命! 和两个不太碍事的内阁大学士名额相比,这个消息必须算特大喜讯。自打张居正下台,朝臣们足足和万历皇帝争斗了二十多年也没拿下这片阵地,今天终于胜利了,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这时候谁要是还揪着皇帝任命两个熟人的破事不放,言官们立马就会调转枪口,引经据典的把此人说成不忠不孝不义之辈,直到喷成一脸大麻子,灰溜溜辞官滚蛋为止。 碰上这么一位肯听取臣子意见,不顾个人得失,虚心上进的皇帝多不容易啊,不光不能批评还得倍加呵护。最好能用这件事让皇帝感受到干什么事情会被臣子拥护,以后永远照着做! 至于说皇帝在后宫内校场聚集了几十个小宦官踢蹴鞠,原本应该是批评不务正业、荒废朝政的,现在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那叫有劳有逸! 不就是踢几脚皮球、跑动跑动嘛,皇帝还年轻,浑身都是热血,你不让他适当的玩耍,难不成非得窝在后宫里雨露均沾,累得不上朝不理政才好? 踢,使劲儿踢,来来来,户部那个谁赶紧拨点钱给皇帝送去。这么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怎么能让皇帝自己掏腰包呢。买,一次性多买点皮球,找最好的皮匠缝,怎么也得够踢上十年八年的。 啥,皇帝同意西僧在京城盖欧罗巴庙……这事吧,还真得让礼部想想今年有没有这笔支出。什么?皇帝说掏内帑占皇庄盖庙!哦,没事了没事了,盖吧盖吧,京城里庙观多了,回回教能盖凭啥西僧盖不得! “卓吾先生,看到了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朕免了矿税召回矿监,不在和官员们争利,还在内操场聚集小童戏耍,哪怕任命不合理、作为不上进,朝臣们也都乖乖的闭嘴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 如不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仅盖教堂一事,礼部和六科言官们就得折腾好几个月不消停,结果只能是朕一怒之下免了不少官员的职务,落个骂名,事情还不一定能办成。” 养心殿东暖阁,洪涛穿着常服坐在软塌上,看着面前黑白分明的棋盘扔下了手里的棋子。又输了,自打和李贽认识以来,除了刚开始几次能靠后世里棋谱上的招数乱拳打死老师傅,越往后下就越不灵了。 不过棋输了,心情依旧大好。朝臣们的反应不用看奏章,只需看看沈一贯、沈鲤和朱赓的脸色就能一清二楚。他们高兴,自己也高兴,双赢的局面多好。何必整日里吵来吵去,弄得谁都不安生呢。 “陛下失了矿税,今后宫中的用度怕是要和户部颇费口舌,长远计并不划算。如同此棋局,陛下急于占据边角却忘了中原腹地,最终还是得不偿失。” 李贽倒是一直皱着眉好像输了棋似的,见到皇帝情绪挺高,也不说趁热吹捧两句,反倒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上来,直指利益交换的弊端。 矿税和矿监是干嘛用的?凡是上过学有点仕途经验的人都明白,那是皇帝的小金库和眼线。没了这笔每年几十万两的收入,皇帝以后再想干点什么就得去和朝臣们磨嘴皮子,等着户部拨款。 俗话讲兜里有钱心不慌,如果户部那么好说话,万历皇帝又何必顶着骂名派太监们全国捞钱呢。眼下看是换来了和平稳定,但以后的日子可能就不好过喽。不客气的讲,年轻皇帝用的这招并不高明,反倒更像作茧自缚。 “朕不是说过了,论搞钱,我说第一,天地神佛都要让位。区区几十万两何足挂齿,只要李振之能把新学建好,朕就算赢定了。 西僧郭居静曾和朕提起过一人,比李振之更通欧罗巴之学。此人名叫徐光启,字子先,号玄扈,吴淞人,肩吾先生可识得?” 丢了矿税到底会不会影响皇宫的生活和皇帝的自主权呢?洪涛心里比谁都有谱。每年费劲巴拉的去全国搜刮,惹得朝廷上下骂声不断,才区区几十万两收入,投入和产出相比太不划算了。 也就是读了一肚子书、满脑子全是张居正阴影、半点生活阅历都没有、一步没走出过皇城的万历皇帝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随便换个人都不会如此束手束脚。 在古代想挣钱简直是太容易了,尤其是当皇帝想挣钱,办法更多。自己要不是怕增加明朝百姓的负担,分分钟坐在养心殿里就能把钱挣到手,还得是内阁大学士们亲手送过来,趴在地上使劲儿磕头求着收下。 即便要考虑到不增加民间负担的前提,尽量不和朝臣们利用政策捞钱,只要把自鸣钟和玻璃窑的生产规模扩大些,几十万两的窟窿依旧是毛毛雨。 但这些话和李贽讲没啥用,倔老头做学问一流,人品超一流,挣钱的本事却不入流,既听不懂也理解不了,还是聊点他擅长的吧,比如往自己身边搜罗人才。 别看当了皇帝,好像可以想干啥干啥,其实比当太子也强不到哪儿去。紫禁城依旧是个隐形大牢笼,迈出一步都难如登天。唯一的区别就是皇帝多了个特权,可以想不干啥就不干啥,太子不成。 所以想在紫禁城外面做事情,第一要务就是找到合适的代理人。宦官肯定不成,明朝虽然不限制宦官出宫,可勘合手续很繁琐。出去做什么、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都要登记在册,还得把腰牌留下,太容易被有心人顺藤摸瓜。 另外明朝的宦官早就被打上了皇帝爪牙的烙印,不管去到哪儿,人们心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帮皇帝捞钱,太明显太容易暴露。 。 050 暗中积累 其他人嘛,叶向高和李贽都入阁了,主要精力必须放在朝堂争斗上,抽不开身兼顾其它。而且他们俩的才能也不适合干实事,技术水平达不到,还太有主见。 李之藻可以算个帮手,目前他正在北安门外的皇庄里督建天主教堂,工期紧任务重,一时半会抽不开身去掌控其它产业。 利玛窦、郭居静、庞迪我三个传教士倒是可以当技术员用,可他们毕竟是外国人,此时又是明朝,没有合资企业一说,单独干事显然不成。 他们此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以慈善赈济的名义从民间招收五岁以下孤儿,秘密筹备第一所中西合璧的学校,能把此事办好就是大功一件。 就选人的问题洪涛曾经他们聊过,结果还真得到了积极回馈。每个人都提出了几个人选,全是在澳门、广东、福建传教时认识的当地文化人。 用他们的话讲,这些人比较容易接受新鲜事物,也有改变的主观意愿,最符合皇帝陛下目前的需求。而且里有官员也有士绅,全是文化人,其中有个名字让洪涛心里一动,徐光启! 后世上海有个地名叫徐家汇,实际上原本不叫徐家汇,而是叫法华汇。正是因为徐光启曾在这里住过,并葬在了此地,当地人为了纪念他才后改的名字。 有关徐光启这个人,中国历史上评价不一。有人说他是汉奸,因为很早就加入了天主教,还在中国积极传教,影响了不少人。 也有人说他是民族英雄,因为曾经自费购买、仿制了葡萄牙人的大炮,也就是当时的佛郎机炮,为明朝抗击外敌做出过不小贡献。 还有人说他是中华民族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因为和利玛窦合作翻译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第一次把几何概念带入了中国。 那他到底是忠是奸还是大科学家呢?洪涛的回答是不知道。历史书里写的东西信一半已经不少了,剩下的全要靠脑子去分析探索比较辨别,在没进行彻底调查核实之前,不可能准确判断出一位古人的真实面貌。火山文学 其实不管徐光启是什么样的人,洪涛都必须把他先划拉过来装进储备库。原因很简单,能在这个年代主动接触西方学说、愿意睁开眼平等看待世界各国、且不妄自尊大的人,多少会和自己的理念有臭味相投的可能。 自己要用他的知识和能力,不是打算平地立圣人,具体个人道德水准如何真不重要。如果非要比这个的话,恐怕自己才是道德最低下、人品最败坏、办事最不是东西的那个,有啥脸面去要求别人呢。 “徐子先?臣在南京崇正书院与焦弱侯、董玄宰、汤义仍、袁中郎论学时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听到徐光启的名字李贽微微有点惊讶,不清楚年轻皇帝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说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除了徐光启,另外几位都是谁?”听到李贽认识徐光启洪涛很欣慰,倔老头没白搭救,不光能在内阁里为自己遮风挡雨,人脉关系还挺广。 可是欣慰之余又有点烦躁,古人在日常对话里习惯称呼字或者号,而自己从历史书上记住的古人一般都是名,对不上号啊! “哦……不知老先生能否去信一封,把徐子先叫来与朕见见。”听完李贽的说明,洪涛觉得除了徐光启之外好像也没啥急需的人才。 焦弱侯名焦竑,文学上很有造诣;汤义仍名汤显祖,这个人自己听说过,著名戏曲家;袁中郎名袁宏道,也是研究文学戏曲的;最有名的就是董玄宰了,他叫董其昌,很大的画家,后世里拍卖会上一幅画值老鼻子了。 可惜目前最不需要的就是文学家、戏曲学家和画家,即便李白推开棺材板主动来应聘,怕是连个秘书都干不了,太费酒,工资不够喝的。 “陛下如此急于用人,老臣倒是想起一位。”把朋友推荐给皇帝,在古代算很露脸的事情,即便如李贽这种倔老头也显得有点兴奋。看来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思想很是根深蒂固,古代知识分子好像也没有别的出路。 “请讲……” “此人与焦弱侯同为万历十七年进士,曾任南直隶苏州府推官,又任山西道监察御史。在任期间无论皇亲国戚或朝中大臣,凡贪纵不法皆一并弹劾论处,且通兵事,实乃大才也!”李贽说起此人是赞不绝口,就是没提名字。 “现任何职?”洪涛一听,好家伙,民政军事一把抓!明朝有这么牛逼的人物吗?你个老东西要是敢说诸葛亮三个字,我就真让人把你拉出去打板子,打完了养好接着打,和皇帝逗着玩是要掉脑袋滴! “万历二十四年削职为民,回睢阳卫赋闲。名袁可立,字礼卿,号节寰,河南归德府睢州(今河南省商丘市睢县)人。为人刚正不阿,直言不讳,然确有大才,陛下可敢用?” 李贽只是思想超前,不是真不怕死,也没打算和皇帝在正事上逗着玩,确实说出了具体人名,还有简单的仕途经历和人品评价。 “把此事先讲与叶大学士,说明是朕的意思,暂且任御史,具体职位让内阁大学士们商量办吧,尽快召袁礼卿入京!” 这已经是洪涛今天第二次心动了,如果说徐光启是个技术型人才,那袁可立则是不可多得的帅才。在明朝末期与女真人的战争中,他的战略部署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以至于清朝在史料中始终不肯多说他半个字,还销毁了和他有关的很多东西,连石碑都砸了。能让敌人如此记恨必然就是好将领,这是洪涛的原则。到底是不是这样,别急,把人叫来找个职位先干着,慢慢观察几年再说。 但这件事不能让李贽出面,此时叶向高长袖善舞的能力就该发挥了。由他去和沈一贯、沈鲤、朱赓交涉,看看不靠自己能不能把这件事办成。 。 051 不择手段 整个万历三十二年,景阳皇帝朱常洛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内阁经过补充之后有了五位大学士,朝廷里被万历皇帝拖延的上百个官职也逐步获得了批准补充。 在大部分朝臣眼中,年轻的新皇帝要靠谱的多,也勤奋虚心的多,至少没给大家添什么麻烦,所以不管何门何派,暂时还是比较满意的。 但在这里洪涛又耍了点小手腕,补充官员自然要由内阁票拟,再交司礼监批红用印。总共一百七十五名实授官员绝大多数洪涛都不认识,更没听说过,到底谁真有本事谁是草包,除了问问田义、陈矩、李贽之外,再无消息来源。 可这三人的话也不能全当真,他们有可能说的是实话,但对一个人一件事的评价,每个人的标准都是不一样的。本来是个有本事的人,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就成了道德败类。 由皇帝挨个鉴别吧,无论从时间、精力、调查手段,方方面面都是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就是为什么皇帝离不开内阁、离不开朝廷的根本原因。 地位再高、权力再大,也得有人帮忙执行,否则就是白纸一张。洪涛之所以不一上来就大张旗鼓的搞改革,甚至一个字不提要改革的企图,也就是怕惊动了朝臣,被他们视为异类。 那样的话,皇帝就会被困死在皇宫里,既听不到外面的真实情况也得不到国家状态的真实汇报,饶是有多少雄才大略,命令走不出宫门也是白瞎。 对于这一百多名官员的任命,洪涛采取的办法特别简单也特别阴险。他先单独召见了沈一贯、沈鲤、朱赓和叶向高四位内阁大学士,把备选官员名单分别发下去,再让他们单独写一份处理意见呈上来。 同时特别叮嘱了,同意谁不同意谁,别光说个名字再含糊夸几句贬几句,得写清楚缘由,也就是为什么同意,为什么不同意! 这份东西不用走通政司,也不用通过司礼监转达,全部单独交给陈矩,避开了田义,也就最大限度的保证了不会被外人看到。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鼓励大学士们别有思想顾虑,敞开了夸敞开了骂,把真实意思都表达出来。 然后洪涛就可以耍小手段了,他通过互相比对这几份奏折的内容,就可以分析出哪些人是沈一贯要保的浙党、楚党、齐党官员,哪些是沈鲤要保的东林党官员,哪些是朱赓和叶向高推荐的中立派。 大致搞清楚了这些问题,答案也就差不多揭晓了。浙党一系同意几十名、东林党一系同意几十名、中立派官员也同意几十名,再加上泰州学派的十多名,谁也别赚谁也不亏! 除了数量之外,还得在职位上稍加选择。御史言官谁家以前少了,现在就多分点;六部实权官员以前谁家多了,这次就少分点,大概弄个平衡。 这就是赤果果的掺沙子搞均衡,不让任何一派取得绝对强势,也不让任何一派失去话语权。你在内阁里有人,我在内阁里也不是哑巴。你有个礼部尚书,他还有个吏部尚书呢,互相之间的实力差不了太多。 平衡就是好事吗?洪涛的答案是不!是否能稳定,一部分取决于平衡的各个点之间是否重量相等,还有一部分取决于中心点是否够份量压得住,缺一不可。 现在朝中各派之间勉强算是平衡了,可皇帝做为中心点份量显然不太够。于是乎,朝堂上的斗争不光不会平息,反而还会加剧。 任何一派都不愿意放过年轻皇帝好忽悠的大好机会,打破脑袋也得取得皇帝的信任,借此来获得更多话语权,同时排挤敌对势力。 如果现在是万历皇帝做为中心点,他肯定不会这么玩。一两个派别争斗起来就够烦人的了,弄成三国杀甚至四方角力,整天能愁死。 可洪涛就愿意这么玩,也只能这么玩。原因只有一个,根基不稳。做为新登基的皇帝,上位的还这么突然,严重缺乏过渡期,更缺乏执政班底。 手底下只有小猫三两只,连后宫都摆不平,根本无法有效控制朝廷走向。此时再求稳就会永远被打压,想翻身必须出奇招,比如坐山观虎斗。 只有朝臣们忙起来了,互相之间斗得天昏地暗、眼珠子血红、头脑发胀时,当皇帝的才有可能用手中不多的筹码去以小博大、乱中取胜。 虽然说这么玩很需要智商和手腕,还得拼人品和运气,有极大的不确定性,甚至会危及朝廷和国家稳定,但洪涛坚信能获得最终的胜利,理由就是上帝视角和对人性的理解把握。 所有朝臣不管能力多强,哪怕张居正活过来,顶多也只是活过一辈子而已,全部想法思路计划部署都要走一步看一步,没有半点先见之明。 但洪涛不用,他熟知历史走向和每个关键点、每个关键人物,等于是下棋的时候先走了五步。如果这样耍赖还不能赢,只说明一个问题,根本就不该碰棋盘! 说得这么玄乎,到底有没有用呢?只要看看拿到批红时四位内阁大学士想反对又找不到同盟、想同意又很不甘心的大便干燥表情,答案基本就定了。 “田公公,陛下如此批复可有深意?”朱赓对这个结果是最满意的,应该说是远远超出了预期,然后内心也很不安,忍不住追到门口拽了拽田义的袖子。 “万岁爷的心思岂是我等奴婢能乱猜的……不过老奴倒是听万岁爷说起过,诸位大学士都是老先生,做为学生不好厚此薄彼,这才从推荐名单中各选了一些出来。唉……为了做到不偏不倚,万岁爷足足熬了两天多,可谓用心良苦,诸位好自为之吧!” 田义站住脚步,先抬头望了望天,仿佛上面有提词器,看清楚之后才缓缓回答了朱赓的问题,然后长叹一声,弓着腰,迈着缓慢且沉重的步伐走了。 。 052 王承恩 朱赓的这个问题恰恰也是他想知道的,可惜怎么想怎么迷糊。年轻皇帝表面上异常温和,对待宦官宫女总是和颜悦色,即便有人出错也从不严厉处罚。 对待外臣更是礼遇有加,张嘴闭嘴全是老先生、大学士,从不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宁可大早上顶着寒风去上朝,也不愿偷懒一次,生怕寒了朝臣们的心。 在后宫,年轻皇帝更是把孝字发挥到了新高度。太皇太后不提了,老太太早就不过问朝政,窝在仁寿宫里整日烧香拜佛。东西两宫皇太后,每日轮流陪着吃晚餐,嘘寒问暖,不仔细打听,保准看不出到底哪个是生母。 对先帝的嫔妃依旧照顾有加,月俸一点没降不说,连东西六宫都不用马上腾出来。皇帝说了,眼下天气还凉,突然搬家难免疏漏。先住着吧,反正皇后和两位选侍住在养心殿里挺好,什么时候三大殿修好了什么时候再搬也不迟。 而这些先帝的嫔妃们当年可没少对皇长子和王恭妃冷言冷语,尤其是郑贵妃,仗着先帝宠幸在后宫里骄横跋扈,多次故意路过景阳宫当面羞辱。 结果新皇帝登基了,对以前的事儿一概不提,该是什么样依旧什么样,甚至内廷二十四监里的少一半掌印还是由先帝嫔妃们的近侍把持。 从这些方面讲,尧舜禹汤到底啥样他没见过,反正比起先帝来新皇帝真够得上宽厚仁爱、勤勉为政了,再加上痛痛快快免了矿税和矿监,恩泽天下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只要靠得足够近,敢仔细盯着那双眼睛使劲儿看,立马就能从中感觉到浓浓的凉意。里面居然什么都没有,喜怒哀乐全是空的,且深不见底。 此时再去看那张总是挂着微笑的脸,和宽厚仁慈就一点边也沾不上了。前些日子御马监掌印白忠突然跑到养心殿行刺,连带着几十个有头有脸的太监全被下了诏狱,恐怕就是信号。 新皇帝不是不打算动手,而是太能忍,像条蛇一般缩在暗处,眨巴着眼睛仔细盯着每一个人的举动。只要谁稍有疏忽和忘乎所以,立马窜出来一击致命,再缩回去继续忍着。 对于这么个皇帝田义是真不敢太靠近,更不敢不靠近。眼见王安进了司礼监、陈矩利落办了白忠的案子、张然一跃成为御马监掌印,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目前最好的出路就是谨言慎行,踏踏实实站好最后一班岗,坚决不再掺合朝臣们的争斗,争取找个好机会向皇帝乞骸骨,来个平安退休,赶紧给新贵腾地方,别因为眷恋座位招来杀身之祸。 “嘟……嘟嘟!”三声尖利的鸣响划破了西苑的天空,一群刚刚北返的大雁被惊扰到,扑棱棱的从水面飞起,绕着太液池上空不断盘旋,试图找到是什么东西发出如此凄厉的响动。 “快点快点,不想挨板子的就赶紧排好!你、你、还有你,西边队尾。朕再说一遍,谁记不住再犯谁就没饭吃。以后朕一吹哨,所有人马上跑步集合,个子高的在东,个子矮的在西。” 响声是从太液池西北角靠近皇城墙的地方发出来的,这里有一大片空地,虽然杂草丛生、荒废破败,依旧能看出被人刻意平整过的痕迹。 内校场,这是当年正德皇帝观看禁军操练的地方,万历皇帝也试图在此处组织宦官习武,现在成了景阳皇帝朱常洛踢蹴鞠的场地。 此时年轻皇帝一身短打扮,足蹬牛皮薄底快靴,背着手对一群小宦官吆五喝六。他嘴里叼着的黄铜色物件很新奇,只要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就会发出尖利刺耳的鸣叫,类似瓷哨,但声音大了许多。 “你!对,就是你!眼睛是出气用的?看看两边到底谁高谁低,谁该站在东谁该站在西!” 身前的几十名小宦官就是王安从内宫挑出来陪皇帝踢蹴鞠的玩伴,虽然已经是千挑百选最伶俐、最大胆的精锐,可光排个队就把洪涛急了一头汗。 “噗通……万岁爷息怒,奴婢知错了!”被皇帝怒目圆睁指着鼻子呵斥的小宦官两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边磕头边求饶。 他们有的刚刚进宫不到一年,最长的也不过待了两年多,属于学徒的学徒,连品级都没有,平时只干些不重的粗活,大太监也没见过几次,突然被皇帝当面指责满脑子里全是惶恐。 “来人,拖下去打十下!”但洪涛并没开恩,斜楞着眼冲旁边的御马监内侍努了努嘴。 立马就有两名壮实的宦官冲上来,一人单膝跪地提起小宦官脸朝下往膝盖上一按,拉下裤子。另一人手里拿着根小竹棍,抡圆了猛抽,下下见肉,啪啪作响。 “谁能告诉朕此人为何受罚?若是没人知晓,全部打十下!”洪涛连看都没看,继续板着脸在两排小宦官前面来回巡视。 “万岁爷……奴婢知道!”西边队尾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畏畏缩缩的举起了右手。 “讲!” “万岁爷之前吩咐过,在内校场训练不跪不拜、问话必答,回话先举右手……” 小宦官壮着胆子把皇帝陛下曾经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心里根本不知道对错,嘴唇直哆嗦。看样子若不是回答不上来全得挨打,他也不敢出头。 “你叫什么名字?”有罚就得有赏,洪涛打算把这个小宦官立为该奖励的榜样。 “回万岁爷,奴婢王承恩……”小宦官见到皇帝没让人打自己板子,胆子大了点,回答的声音也跟着清晰了不少。 “我艹!你家乡何处?”结果洪涛反倒是一哆嗦,还向后退了半步,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使劲盯着小宦官看。 “回、回万岁爷,奴婢是北直隶顺德府邢台县人。”这一看让小宦官的两条腿忍不住要弯,可脑子没傻,攥紧了拳头玩命坚持。 “王安,他是谁的名下?”洪涛皱着眉起身没有再吓唬小宦官,而是转头问向身后。 “是奴婢名下司礼监随堂新收的义子!”王安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对个小火者如此重视,只能如实回答,为了谨慎还把花名册拿了出来。 “那就对了……让他去养心殿长随,予牙牌、管帽,跟着你多学学。” 看清楚花名册上的名字,洪涛点了点头,随口给王承恩升了级,从一名啥也不是的小火者,火箭般的窜到了养心殿长随,还给换了腰牌,赐了官帽,实实在在的正六品! 。 053 忠臣 说起太监的等级,洪涛还是比较有发言权的,毕竟他在宫里住了二十年,整天接触最多的就是太监和宫女,没有之一。 明代的宦官入宫之后,统称为小火者,因为他们啥品阶都没有,也啥差事都不会做,只能背着竹筐,定时定点去给各个宫殿的地火龙送木炭。 但小火者也是有身份的,俗称腰牌,乌木材质,平日里头上要戴平巾出行,是一种平顶的布帽子,与武官们日常佩戴的平巾帻模样差不多。 熬上几年,没出大差错,小火者会被提升为内使,还挂着乌木牌、戴平巾,依旧没有品级,但可以去宫中各监、各库、各衙门里打杂了,算是熟练工。 再往上升,就该有品级了,最低正六品长随,最高正四品太监,乌木牌换成了骨质牙牌,平巾换成了管帽,可以叫做宦官了。 太监再往上无品阶可升,却可以用加恩替代。加恩一等,每年可以多领禄米十二石。除此之外还有加衔,就是在品阶前面加上职务,比如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以及各种提督、佥事等等。 到了最顶级的太监,如陈矩,他要是再立功必须奖赏咋办呢?除了加恩之外,还可以给一些特权,比如宫内骑马、赏蟒服、斗牛服、飞鱼服等等。 明代的宦官升级大体上比较慢,尤其是有了品阶之后,十年不动算常态。王承恩刚刚入宫不到一年,就被皇帝看重,不光给了牙牌官帽,还有具体职务,实属罕见。 “奴婢领旨……王承恩,还不赶紧谢恩!”王安使劲儿看了看花名册上的三个字,又盯着王承恩再次确认,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端倪。为啥小火者进宫刚一年就被万岁爷看中了呢?但嘴上半点没迟疑,大喊一声。 “奴、奴婢……”王承恩更傻眼了,恍如在梦中一般。如果按照年头混资历,怕是再过十年也混不到长随,还是养心殿走动,天天守在皇帝身边,天上肯定掉馅饼了! 可即便在此种情况下他依旧没忘了皇帝的吩咐,两条腿无论怎么打晃坚决不跪,哪怕王安瞪眼也不敢软,很有点风中摇曳的感觉。 “嘿嘿嘿,好胆量!王承恩,从此时起你是甲队队长,每次操练时负责整理队伍、管束队员,队伍里如有违规者先罚队长。你们也是每队十人,马上把队长选出来,朕只等一刻钟!” 见状洪涛不由得笑了起来,张嘴又封了王承恩一个头衔,然后挥手示意小火者们可以解散了,去选他们自己的队长。 “王安,朕有识人之术,观此子面相将来必是忠贞不二之人。你下去好生教导,让他识字明理。”转头看到王安一脸的问号,洪涛还得解释解释,理由和白胡子老头差不多,冥冥中自有定数。 要问洪涛干嘛对一个头次见面的小火者如此看重,原因只有三个字,王承恩。 明朝末代皇帝崇祯是在煤山上吊自尽的,当时身边一个文臣武将都没有,最终陪着他一起死的只有个太监,名叫王承恩,也是北直隶顺德府邢台县人,也是曹化淳的名下。 纵观中国历史上的历朝历代,凡是末代皇帝唯有两人令洪涛心生羡慕,一个是南宋小皇帝赵昺,一个就是明朝的崇祯皇帝。 赵昺国破家亡,走投无路,可身边依旧有众多大臣和数万百姓不离不弃、休戚与共。虽然打仗输了,可人心没输。怕是没有哪个朝代的大臣和百姓能如此忠于自己的皇帝,宁可跟着一起跳海淹死也绝不改朝换代苟且偷生。 绝大多数朝代的臣民在国家被攻破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投降了,啥皇帝不皇帝的关老子屁事,反正都是混日子吃饭,谁当皇帝不一样嘛。 崇祯肯定比不上赵昺,但他在众叛亲离时依旧有个人能同生死共患难,也比绝大多数人强。试问谁能在一生之中找到个如此忠实的属下或者朋友?难啊!他当皇帝肯定不太合格,但在做人方面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 提拔王承恩倒不是洪涛也准备将来走投无路了能有个人陪着一起死,有自己在,明朝怕是没有之后的几位皇帝了,更谈不上孙子辈的崇祯。 但把这种人留在身边总比弄些见利忘义之辈强,不敢说关键时刻能把后背交付出去,至少侧个身还是没问题的。要问17世纪最缺啥?人才呐! 从这天起,皇帝每日尽量抽时间到内校场转一圈,亲自监督小火者们跑步、举重、攀爬,或分为两队互为攻守,争相抢夺皮球,场面非常惨烈,常常出现骨断筋折者。 然有了皇帝的赏赐和督导,小火者们无不奋勇争先,只要能在比赛中崭露头角必然会被皇帝看中安排差事,区区皮肉之苦在重赏之下根本算不得什么。 外庭对皇帝的做为也没说什么,一是皇帝确实没打算重启内操,谁家练兵也不是这么个练法。鉴于皇帝还年轻,肯定喜动不喜静,权当是个游戏睁只眼闭只眼吧。 二是朝臣们真没功夫去盯着皇帝的业余时间做文章了,自打补充官员一到位,工作相对轻松了,空闲时间也就多了。古人咋云的来着?闲人生事!荒废了几个月的党派之争就得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这次的话题不太新,把去年的妖书案和楚王身份的问题又搬了出来。一方说是另一方勾结内宫意欲对当时的太子图谋不轨,再另一方反击说有人想利用楚王一事变相打击同僚。反正谁都是言辞凿凿,又谁都拿不出确实证据,基本全是嘴炮。火山文学 洪涛连续听了半个多月,劝完了这边劝那边,结果屁用没有,争吵反倒愈演愈烈,甚至在早朝上就对喷了起来,把负责维持秩序的鸿胪寺官员都给骂了。 然后洪涛就连续三天不再上朝了,不管内阁大学士们如何规劝最终只答应每月逢三上朝,要是遇到下雨、下雪、刮风、太冷、太热,还得停。 内阁拿皇帝也没辙,只能退而求其次,每月逢三就逢三吧,好歹还上朝呢,总比你老子十几年不露面强。再说也不能全怪皇帝懒惰,你们吵架也得讲究点方式方法,这下好了吧,把皇帝惹急眼了,活该! 。 054 徐光启 实际上早朝对处理国家政务真没什么用,完全就是彰显皇权的面子工程。只要皇帝还肯时不时露个面,没事能和内阁大学士们凑在一起开个会,再虚心听从大学士们的建议,就什么事儿都不会耽误。 可是吧,内阁和朝臣们谁都没发现,在北安门外的皇庄里不声不响的出现了上百名孤儿,在三个西僧和几个童生的带领下每日里学习不辍。所学课本除了小孩子的启蒙之书,剩下的全不认识,比如几何、地理、基础物理和化学。 由于此处是皇庄,外人轻易进不去,只知道是西僧的寺庙,谁家有养不活的孩子、街上有要饭的小乞丐都可以去敲门求助。一般来讲只要不傻,即便身有残疾也会被收留。 另外在城西靠近永定河的皇庄里,不知何时矗立起来一座高高的炼炉,烟火昼夜不断,整日人声鼎沸,经常有一车一车沉重的货物进进出出。 而在城东的张家湾也有个类似的皇庄炉火不断,区别只是这里挂着招牌,还是两个,一面上书时间工坊,一面上书流光斋。 时间工坊和流光斋到底是做什么的百姓们大多不知道,但他们能问前来采购的客商,然后就更迷糊了。时间工坊里出产一种叫自鸣钟的器物,能准确报时,比看老阳儿准,比钟楼敲钟还准。 听着挺邪乎吧?价格更邪乎,巴掌大小一个玩意就能卖好几百两银子。还别嫌贵,南边来的客商说了,把自鸣钟坐船贩到南直隶和江浙一带去有多少卖多少,当地富商都抢着买。 如果不是时间工坊是宫里的产业,他们都有心花大价钱把工匠们全挖走,直接送到江浙一带建作坊现做现卖,热乎的! 流光斋相比起来要好理解的多,它里面有两口窑,全是烧制琉璃器的。只不过这种琉璃器比普通的琉璃透明,几乎什么颜色都不带。做出来的酒具、茶具晶莹剔透,无论装酒还是泡茶都能从外面清楚的看到内部,很神奇。 但和自鸣钟一样,流光斋的琉璃器大多也是销往南边,同样价格不菲。反正是和普通百姓没啥关系,没有自鸣钟和琉璃器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该下地下地该当差当差,丝毫不耽误。 当地曾有泼皮无赖想打这里的主意,可试了一次就再也不敢来了。皇庄里不光有匠人,还有身着素衣挎着腰刀的锦衣卫。这玩意谁惹得起嘛,趁早还是躲远远的吧。 眼看年关将至,刚刚和内阁大学士们讨论完新年号的事情,李贽就悄悄汇报了一个消息,新任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徐光启抵京了。 “你就是徐光启?”洪涛是在养心殿偏殿里召见的徐光启,初一见有点失望。 此人长得一点不像正派人物,眉毛很短,胡子很稀疏,黑眼圈挺深,鼻梁右边还长了个肉瘤。四十岁出头就挺着个肚子,眼神还有点散,显得无精打采。 “臣徐光启,叩见皇帝陛下!”这一问让徐光启不得不再次行礼,白白多磕了三个头。 但不亏,他之前只是个举人,一下子成了正六品的工部官员,还是比较感兴趣的虞衡清吏司。听老师焦竑和李贽说,正是这位年轻皇帝钦点了自己,知遇之恩,再磕三个也无妨。 “朕听闻你通天文历算,还知火器,这些能看懂吗?”默念着不能以貌取人,洪涛开始步入正题。 据史料记载,徐光启是仿制过火枪和火炮的。如果是真的,必然离不开铸造和机械加工知识,哪怕再原始也比没有强多了。 洪涛的小箱子里就有相关资料,全在宋朝试验成功且大规模生产过,从原材料采集到后期加工都比较适合从零开始。之所以没把这些东西拿给宦官工匠们看,倒不是为了保密,而是他们只会照猫画虎,没有举一反三的能力。 如果有可能,洪涛想找个有一定文化修养又有相关知识储备,且满脑子都是好奇心并自觉自愿吃苦受累去探索新事物的人来负责今后的冶炼和铸造产业。这样自己就不用事事躬亲,又当技术员又当工程师了。 以目前的状况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没机会频繁离开皇宫。之所以大老远把徐光启弄到京城,还破格录用,就是让他来当替身的。 “……这是炼铁之法!这是铸钟之法!这是……恕臣愚钝,有负圣恩!”接过几本不算太薄的小册子,徐光启怀着一万个问号慢慢打开。 然后就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居然跪在养心殿暖阁的地毯上足足看了一刻钟才缓缓抬起头,满脸的惭愧。总共六本小册子只看懂了两本半,虽然上面写的都是汉字,可愣是不明白在说什么。 “不错了,能看懂一本就是大才。如果朕愿意把这几本书里的东西都传授于你,可愿意帮朕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洪涛的表情却很轻松,没白费力气,也没白等三个月,这位确实是人才,仅靠备注和说明就能看懂高炉炼铁和铸造大炮的工艺流程,绝对超出预期了。 “臣……哎呀呀呀……臣无状、臣有罪……”一听说皇帝居然会这些小册子上的东西,还愿意教授自己,徐光启有点忘乎所以,刚想起身,突然间侧着滚到了一旁,两条腿不断踢腾,嘴里不住呼痛。 “不碍事,跪时间长了抽筋而已。”一旁的王安立刻就要上来护驾,让洪涛给拦住了。亲自走上前去伸手在徐光启腿上按揉了几下,吓得这位连天主教都敢入的奇人一头拱在地上玩命求饶,说都不会话了。 “看座……徐光启,你若还想和朕学习炼焦、炼钢、铸造、后期热处理之法,就赶紧起来回答问题。一定要想清楚再决定,这些东西一旦建成根本无法隐匿,所产之物全是国之重器。 它们不光能让大明筋骨强健、威震四海,还会被朝臣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仅不会为你带来荣耀,反倒有可能成为催命符。你学了这些有可能光宗耀祖,也有可能粉身碎骨。 朕会尽量回护,但朝中的事情很复杂,有时候即便是朕也不得不做些违心的决定。你若做出了选择就不能更改,否则不用别人,朕会亲手把这些东西从你脑子里挖出来的!”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洪涛比较看好徐光启的冒险精神。他能为了学习西学带头吃螃蟹入天主教,胆量不可谓不大。自己这边也没必要遮遮掩掩,技术层面的东西暂且不用讨论,技术之外的风险必须提前说好。 。 055 特务要从娃娃抓起 “臣愿意!只是拜师一事臣不知该照何办理?”徐光启连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决定,嘴里说着拜师,可眼睛全盯在几本小册子上,仿佛要扑上来一口咬住。 “没有拜师礼,朕是天子,所学之物来自天授,天下人皆可学。今日是第一课,你且来看!” 洪涛说得挺云淡风轻,实际上心里明白,不管有没有拜师礼这个徒弟算是跑不掉了。适当的和古人装装逼,不光能让自己心情愉悦,还可以彰显人格魅力,何乐而不为呢。 一个时辰之后,徐启光带着满脸的问号跟王安出宫了。和来时相比他的步伐轻快了许多,恨不得马上飞出宫墙,当晚就去京西产煤之地筑炉开炼。 “徐主事,不要忘了这个。若外人问起万岁爷传你入宫所为何事,就把图纸拿出来搪塞。记住,臣不密则失身!万岁爷所托之事至亲也不可透露!” 眼看就要走到武英殿了,王安突然回头从怀里掏出一卷白纸,用太监独有的阴郁嗓音,再次把保密环节叮嘱了一番。 皇帝宣召一位新任官员入宫不是太新鲜,但一聊就是小两个时辰必须有点新鲜。为了防止朝臣多方打探,洪涛画了一副治理桑干河的图当做幌子。 徐光启除了擅长历法、数术之外,还对水利和农业有点小造诣,正好拿来一用。要不古人常说艺不压身呢,多学点本事没亏吃,保不齐哪天就用上了。 至于说修不修桑干河,全看内阁和工部的意见。如果他们愿意修自然好,不愿意修也没关系。再从善如流一次,把谦虚低调的皇帝扮演到底,让他们更加放心。 “我把我的梦想卖了三两三,换来了灶台上的一日三餐。熬一锅时间嚼一口从前,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发光的少年……”当王安回到养心殿时,还没进屋就听到了暖阁里传出的歌声。歌词极其古怪,腔调前所未闻。 但他已经习惯了,自打新皇帝登基之后就一反常态,经常在没人的时候哼唱曲子。时而哀伤时而激昂时而委婉时而惆怅,但不管内容如何都标志着一个事实,心情很好。 洪涛确实心情不错,登基刚刚一年,年号还没来得及换,收获却是不少。炼焦窑、玻璃窑、钟表厂全都扩大了规模正在稳步发展;熟练工人和技术员很快就会像自鸣钟、玻璃酒具茶具一般批量产出。 内卫部队和第一批新学学生也借着蹴鞠和天主教堂的由头秘密建立了,五年后可初步成型,十年后就可以成为自己的爪牙。 然后像滚雪球似的一年一批,把经过洗脑、学过基础数术几何、地理、会计学,又精于队列、身体素质极佳、能熟练使用火枪的年轻人推上历史舞台。 到那时自己就可以卸下伪装露出真容了,开始对大明朝廷的所有弊端一个一个进行切除手术。不服可以,单挑还是群殴随便选。 “王安,进来吧!”但高兴只是暂时的,一首歌还没唱完洪涛就重新陷入了沉思。光有实业就能挽救偌大的国家吗?谁要是这样想就离身败名裂不远了。历史上不是没人这样试过,结果全都败得很惨。 说到底国家还得靠人,实业只是以人为基础锦上添花。想让明朝官员和士绅阶层俯首帖耳,光靠分给他们利益还远远不够。 古人说的好,想以理服人就得恩威并济。一手拿着胡萝卜一手还得举着大棒子,否则没人会听你瞎巴巴。哪怕道理讲的全对,比真理还真,关系到个人得失,立马就能翻脸不认人。 发展实业不过是胡萝卜中的一根,将来还会发展的农业、商业,也都是胡萝卜中的一根。这些产业带来的利润,不光可以养活军队和政府官员,还可以满足统治阶层的胃口。 可古人又说了,人的贪婪是没有头的,喂多少都不会饱,即便眼下饱了转天还是会饿,还要继续吃更多。没得吃了就会互相咬,大鱼吃小鱼。 军队可以当大棒子用,可是它太粗了,火力也太猛,很容易一打一大片,把国家打烂,伤口失血过多,损失太大还是赔本。现在洪涛需要一根小棒子,专门打某个人或某几个人用,谁不听话就打谁。 有这种小棒子吗?实际上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曾试图弄根小棒子用,比如秦朝的廷尉、汉朝的绣衣使者、三国时期的校事官、南朝的典签、唐朝的内卫、宋朝的皇城司、明朝的厂卫、清朝的粘杠处和密折奏事。 说起来,这些机构或多或少类似于后世的情报和特务机构,只是单独为皇帝服务。以洪涛的鸡贼性格,自然也很忠爱这种玩意。 实际上锦衣卫和东厂就是明朝皇帝的特务机构,有搞情报的、有抓人的、还有秘密监狱。可洪涛很不满意,太明目张胆、太光天化日、太浪费钱财了。 如果把情报和特务组织搞得这么高大上,除了听着吓人之外效率会非常低,副作用也会非常大,很容易落人口实。 他鸡贼归鸡贼,却还挺要脸的,没事就喜欢喊两句规矩道理,不想被人背后指着脊梁骨骂大特务头子,这种名声也不利于以理服人。 咋办呢,他打算弄个秘密组织,除了极少数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用这个组织秘密收集内宫和外庭的情报,提前掌握动向,为重点打击反对势力做准备。 而且这个组织也不浪费,将来还可以发展到国外去成为军事情报部门,为有可能发生的战争提供准确消息。古人不是说了嘛,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王承恩……”那么该从什么地方入手,又该用哪些人呢? 锦衣卫肯定不成,朱元璋弄的这个玩意简直像筛子,浑身都是洞,指望它去刺探情报效率太低,能把裤头都赔掉。东厂也不成,经过这么多年的渗透,里面已经充满了外庭和内宫的眼线,一时半会还清理不干净。 想做到百密不疏,首先就得从人员上下功夫,宁缺毋滥。比如刚八岁的王承恩,他就是个很纯粹的人,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忠心,很有点士为知己者死的劲头。 且他还是个孩子,白纸一张,比较容易勾画。同时又是个小宦官,选择余地基本等于零,除了自己之外无法依靠任何人。 “万岁爷……奴婢在!”王承恩已经入养心殿任长随一个多月了,每天除了盯着宫女打扫皇帝居住的冬暖阁外,就是跟在王安屁股后面睁着俩大眼看,屁事儿没有。 至今为止他也不清楚到底是哪座祖宗坟头上冒了青烟,能被皇帝选中。不过和之前的生活比起来,现在可算舒服多了。不光能吃饱还能吃好,又可以去内书堂读书认字,再好的生活他也想不出来了。 不过对于皇帝他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这位的眼睛里面好像总是黑黢黢一团啥也看不到。笑起来又是那么阴森森的,仿佛戴着一层人皮面具。 “来,朕考考你的功课……嘿嘿嘿……” “请万岁爷出题!”看,怪异的笑容又来了,嘴角明明没动,可从侧面看半张脸都扭曲了,眼角像是也有颗瞳孔,始终盯着自己。 。 056 闲人生事 大年初一,礼部下文,通知全国各省州府县和藩属国,大明国号由万历改为景阳,原本的万历三十三年现在变成了景阳元年。 随之要改动的地方还很多,比如历法、器具、旗帜等等,反正礼部的春节是别想过了,忙到夏天都不一定能忙完。 实际上就算没有改年号的事礼部也没时间休息,不光礼部,大部分京朝官员都在忙,忙着互相攻讦。为了找到攻击的素材,又把发生在前年的妖书案给搬了出来。 率先发难的是刑科给事中钱梦皋,他上疏说礼部右侍郎郭正域有重大嫌疑。理由是郭正域有个同乡叫胡化,检举揭发首渠县训导阮明卿是妖书案作者,结果被证明是诬告。胡化也承认,告阮明卿是郭正域指使的。 钱梦皋为啥要告郭正域呢,动机好像不太纯粹,阮明卿是他女婿,有点挟私报复的意思,但他的职务又决定了有权检举揭发任何人的不法活动。 先看看钱梦皋的职务,刑科给事中,从七品。再看看郭正域的职务,礼部右侍郎,正三品。一个是从七品的小官,相当于后世纪律检查委员会检查员;一个是正三品的高官,相当于后世外交部和教育部副部长。 这两个人好像根本没关系,就算钱梦皋发现了郭正域的问题也应该先报告上级,然后由对等的部门官员进行调查,再约谈什么的。怎么能让个办事员直接公开指责副部长呢,是不是越权了啊? 其实还真不越权,在明代的六部之中还有个部门叫六科,虽然行政关系隶属于六部,但工作不归六部管辖,而是向皇帝直接负责。六科的主官是正七品都给事中,下面有从七品左右给事中和从七品给事中。 别看都是芝麻小官,可权利却很大,能封还皇帝的圣旨、能参政议政、还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弹劾任何官员,称作风闻言事。 而六科和都察院御史放在一起,就是明代鼎鼎大名的言官。建立的本意可能是和宦官监军一样当皇帝的耳目,可是玩着玩着就变了性质,成了朋党互相攻讦的有力武器。 后世里很多人都在骂言官误国、言官可恶,但是想过没有,言官只不过是在规则框架下完成工作,真正误国和可恶的不是某些具体官员,而是制定这套规则的人。 历史证实过,一套好的规则能让坏人变好,而一套坏的规则会让好人变坏,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 考中了进士,刚参加工作的言官们,大多也都怀着一腔热血、抱着满腹理想,打算为国家出力。可是面对糟糕的制度,他们最终全成了政治斗争的参与者和牺牲品。 最麻烦的是很多人只看到了表面现象,把他们说成了遗臭万年的罪人,却对最根本问题视而不见,或者揣着明白装糊涂。 相比起清代而言,明代其实还不算最坏的。到了清代言官被取消了,听上去是不是很英明啊,别急,清代皇帝弄出来一套更操蛋的制度取代了言官。 在清代所有官员都可以、也必须经常给皇帝写密折,内容只有一个,把身边官员的一举一动全密报给皇帝知道。 谁写少了、写的不疼不痒了,谁就是有意隐瞒,不忠于皇帝,后果可想而知。谁写的多,天天打小报告揭发亲朋好友,就会得到皇帝赏识,升官进爵。 这是啥,这就是逼着人和人之间撕掉最后的遮羞布,把周围的人全当成死敌,互相告密、互相诬陷,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然后就没人会深琢磨皇帝的对错了,皇帝也就省心了。 至于说让这么多道德败坏、除了人玩人屁本事没有的人登上高位,会不会拉低社会道德底线、影响国家发展,统治者才不管呢。 他们要的只有权力,百姓的死活无非就是家里牲口的存栏量,不是说一点不操心,反正不会当成人看待。倒是权力小了,即便国家无比强盛也没任何意义,反倒是看着更着急。 明朝的官场里不能随便给皇帝写密信打小报告,但他们能利用言官的本职工作当武器。反正骂了也是白骂,不用证据就能随便弹劾官员,谁想对付政敌就先让言官出头挑事儿,等事情闹大了再看风向决定入场时机。 按照这个逻辑分析,钱梦皋是浙党,也就是沈一贯的人,郭正域则是沈鲤的门生,妥妥的东林党人。钱梦皋突然跳出来说郭正域有嫌疑,矛头肯定是指向沈鲤的,背后也肯定站着沈一贯。 然后整件事的脉络就清晰了,浙党和东林党又开战了,这次是浙党先发起的进攻。妖书案不过是他们用来党同伐异的武器,只要能证明妖书案和对方有关,或者把水搅浑,趁机挤走几个对方的官员就是大获全胜。 沈鲤也不是能随便揉捏的软骨头,或者说东林党不是善于之辈,斗争经验非常丰富。眼见在内阁的代表人沈鲤要被拖下水,突然间妖书的作者被找到了,而且是被朝阳群众一封匿名举报信给揭发的。 巧吧!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写小说都不敢这么写,但在现实中还就发生了,而且是发生在精英云集的朝堂上,愣是拿朝臣和皇帝全当二傻子般的糊弄,可惜谁还都没办法。 妖书的作者是谁呢,他叫皦(jiao)生光,姓有点冷僻,但这个人很俗。他是个落魄秀才,也是个斯文败类,仗着有点学问,到处帮人家写点东西谋生。 但写东西显然赚不了几个钱,所以皦生光除了正常写之外还兼职敲诈勒索。具体办法就是在书信或者诗词里面夹带上一些不太容易被关注的违禁内容,然后翻过头来敲诈事主,让人家拿钱消灾。 用后世的话翻译,皦生光就是专门替一些机构和个人写文章的枪手,但在文章里经常夹带一些违禁内容和词汇,等文章发表之后就去敲诈雇主,你不给钱我就揭发,让小螃蟹夹死你! 可一个只认钱的斯文败类为什么要写妖书呢?这玩意明显赚不到钱且风险极大,根本不符合他的性格。在被锦衣卫抓捕的时候皦生光招供了,说是因为个人恩怨。 曾经啊,他敲诈过一个人叫郑国泰,结果不光没拿到钱还被揍了一顿。姓郑的来头比较大、后台挺硬,是郑贵妃的亲弟弟。为了报复郑国泰他才编了妖书,打算恶心恶心郑家。 。 057 顺手牵羊 得,事关后宫,还是先帝的贵妃,这事锦衣卫立马就兜不住了,连夜上疏请求皇帝做战术指导。洪涛没有马上下旨,而是在第二天把这份供词拿到了内阁,请几位大学士提供宝贵意见。 大学士们是真感动啊,看看,年轻皇帝多信任我们几个老臣,连家丑都拿出来抖落了。没的说,尽心尽力替皇帝分忧吧。当然了,沈一贯和沈鲤得回避,他们全被牵扯进去了。 商量的结果就是既不能包庇也不能太张扬,所以光靠锦衣卫的诏狱秘密审讯不足以控制局面,于是就把人犯交给了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来个三法司会审。 结果一过堂皦生光又翻供了,矢口否认当初的供词,不承认写过妖书。当初招供全因惧怕锦衣卫大刑伺候,才不得不瞎编了一套说辞。实际上他确实写过几首讽刺郑贵妃想换太子的诗,但坚决没写过妖书。 咋办呢?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主审官一时没了主意,他们中间既有东林党也有浙党还有墙头草,精力根本就不在审理案子上,全琢磨着怎么利用案情和犯人达到其它目的。 有主张诱供的、有主张上大刑逼供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可谁还都不能一言九鼎,就这么断断续续的审了又审,始终没有结案。 其实到底是不是皦生光写的妖书根本不用审,只需要看看此人来历就够了。《续忧危竑议》中所写的内容全是高级官员和内宫各方态度,消息来源非常隐秘。 别看国本之争延续了十多年,可范围仅限于皇帝和朝臣之间,连后宫之人都不一定能全面了解,怎么可能由一位落魄秀才写得如此惟妙惟肖,除非他后面有熟悉内情的人指点。 眼看着两位内阁大学士受到此案牵连全缩在家里不上班,朝中各部门也是人心惶惶,生怕皦生光随口攀咬,全都无心处理公事。洪涛觉得时机差不多,该出来当个裁判,彻底结束这件跨越了两朝的案子了。 三月底,景阳皇帝下旨让锦衣卫对比皦生光和妖书的笔迹,证明非常相像,于是判皦生光斩首,妖书案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多生事端。 人杀了,案也结了,可由此产生的影响并没完全消除。过了没十天,李之藻突然通过李贽带话,说是有要事想面见皇帝。 洪涛本以为是修建教堂的事情,当天下午就在养心殿召见了李之藻。可是这位一来,半个字教堂也没说,而是极力担保一位朋友叫赵士祯,恳求皇帝施以援手。 啥问题呢?还是妖书案。朝堂上暂时平息了,可民间并不买账。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把妖书案的作者说成了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赵士祯听闻之后解释也没人听,不解释又害怕,整天疑神疑鬼,已经快被逼出神经病了。 “他有何过人之处值得振之向朕推荐?”对于这个名字洪涛的记忆里一无所有,看在李之藻的面子上倒是可以救一救。可他从来不是大善人,无论人还是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价值。 “王安,传朕的意思,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祯调任工部营缮司任郎中,协助修建欧罗巴庙,着内阁即刻办理!”李之藻还没介绍完,洪涛就冲王安下达了指令。 人才,必须是人才,想不到大明朝除了徐光启热衷玩大炮之外,还有个喜欢捣鼓火枪的赵士祯。这不就齐了,先收到手里攥着,闲了置忙了用嘛。 至于说内阁同不同意皇帝随便任命官员,如果是言官或者六部正副职肯定会叽叽歪歪,但对于真正干活还没什么话语权的位置压根儿没兴趣,全由皇帝任命才好呢,省了他们费心思。 这个赵士祯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洪涛如此认可呢?按照李之藻的说法,都是浙江老乡,还是个大才子。 赵士祯写得一笔好字,由此才在国子监上学期间被万历皇帝看中,万历六年授鸿胪寺任主簿,后召入直文华殿,万历二十四年晋升中书舍人。 除此之外,赵士祯的爷爷赵性鲁也很有名,官至大理寺寺副,曾参加编修《大明会典》,尤精书法,可谓家学渊源。 但光凭这几点肯定入不了洪涛法眼,他不需要大文豪、大书法家、大诗人,更不需要言辞凿凿、志向坚定的言官。而是最看重技术,手底下没有点真材实料名气再大也得靠边站,顶多是嘴上虚情假意夸几句。 巧了,赵士祯虽然是中书舍人,却有着一身科学院院士的本事,还非常关心国家军事建设。简单点说吧,他是个军迷,且自学成才,在万历二十五年写了《用兵八害》的条陈,建议万历皇帝大量制造番铳装备部队。 不仅仅是纸上谈兵,为了怕兵部耽误事,他居然自己掏钱请工匠,专程拜访了锦衣卫指挥使土耳其人朵思麻,见到了噜密番铳。 在朵思麻的帮助下开始试制,成功造出了掣电铳、迅雷铳、鹰扬炮、震叠铳、翼虎铳、三长铳、奇胜铳、轩辕铳、三神铳等多种新火器,并绘制了图样、写了说明书,一起呈现给万历皇帝,曰《神器谱》。 随后他又写了《备边屯田车铳议》,专门讨论把火枪和战车结合在一起使用的可能性,并对朝鲜、日本和渤海、黄海一带的战略形势做了分析。 这几本书洪涛没来得及看,更没见到那些名字很雷人的火铳。但仅凭听说就可以断定赵士祯是人才,至少是军工人才。如果再加上自己的点拨和启发,将来必可独挡一面,不比徐光启成就低。 妖书案结了,朝臣们没了互相攻击的武器,一时半会全消停了。赵士祯调到了新岗位,正拿着皇帝设计的火枪和霰弹图纸,在欧罗巴庙的二期工程现场玩了命琢磨,一时半会也不会精神压抑了。 教堂还有二期工程?没错,真正的欧罗巴庙已经完工了,其实就是把皇庄里的一座小庙改了改,既没有屋顶尖尖的教堂也没有彩色窗户的礼拜堂。 实际上利玛窦他们也没指望能在大明很快建立欧洲的教堂,能有个地方栖身,再有个正式身份用来传教就非常非常满足了。 至于说二期工程,完全是洪涛打着欧罗巴庙的名义,偷偷建造的一座小型机械加工厂,目前还没有什么机械设备,将来则是试制枪械的场地。 。 058 子嗣问题 眼睁睁看了一个多月的朝堂党派争斗,大致上观摩了一遍各方势力的斗争手法和习惯做派,洪涛又恢复了常态,隔几天上个早朝和朝臣们见见面,虚心接受大家的建议,但一个字也不往心里去。 回到养心殿之后再和内阁的几位大学士斗会儿心眼,没啥大碍的政务全听他们的意见,关键点上不能说服又不值得交换就来拖字诀,找各种借口拖着不批。火山文学 下午一头扎进西苑内校场,指挥着几十名小宦官玩英式橄榄球,顺便给他们灌输点除了皇帝都是坏蛋的理念。用古人的话讲,这叫寓教于乐。 到了晚上还要到皇后屋里去,手把手教授皇后和两位选侍如何用阿拉伯数字与现代记账法做账,学累了就打几圈自己发明的麻将牌,赢几个小钱钱,然后心满意足的回屋睡觉。 按说这种不愁吃不愁喝、大局在握不急不慌的日子也算不错,但对于洪涛来讲真不是太舒服,究其原因可能和性格有关。 首先他不愿意随波逐流,尤其是在安全问题上,一天不解决就一天不能睡踏实。 二十多年来他已经把在末世里磨练出来的动物睡眠法差不多都捡起来了,不管躺在什么地方入睡,每隔几分钟就会自然醒,稍有动静和光线变化也会醒,总怕半夜里被人暗害。 而整天与朝臣们虚与委蛇装孙子也让他很烦,明明有更简单更有效的办法振兴经济、巩固国防、加强军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旧破烂的系统继续运行,不光不能改,有时候还得违心的鼓掌叫好。 其次他很不适应皇宫里的伙食,每顿饭至少几十道菜,愣是没一道可口的。而且吃来吃去全是固定菜式,来回来去绕圈子,极少能出新品。 倒不是尚膳监偷懒,而是不敢随便给皇帝吃新鲜菜品,万一出了事谁也负不起责任。非要吃也成,先得由贴身内侍品尝几次,确定没问题之后再逐渐加入菜单。 为了口吃,弄得司礼监、尚膳监、养心殿内侍全都鸡犬不宁真不是洪涛的习惯。如果那样的话,多好的饭菜端上来也就不香了。所以他除了新增一道炸酱面和一道牛肉面之外,啥也没添。 最后就是孩子的问题,皇帝大婚小三年了,皇后和两位选侍的肚子全都毫无反应,放在寻常人家也会被问东问西,到了皇帝这里就是天大的问题。不光东西两宫皇太后见面就问,连在仁寿宫里侍奉佛祖的太皇太后也很关注。 没有皇子就意味着皇权不能顺利延续,也就意味着国家的未来不稳定。听听,都牵扯到政权和国家稳定了,必须是大事。 这一点洪涛深有体会,当年自己当皇长子的时候,从后宫到朝臣无不把立太子一事视为国本,拼了命的和皇帝争,哪怕被打板子革职流放也在所不惜。 现在这件事轮到自己头上了,如果不能找到合理解释,就算两宫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不说什么,朝臣们早晚也得一拥而上,用唾沫星子给自己洗澡。 “你说朕该找个什么理由回绝两位皇太后呢?”吃完晚饭回到养心殿,洪涛一边泡脚一边皱着眉发愁。 刚刚东宫皇太后说了,她已经和西宫皇太后达成了共识,要一起给皇帝再选几位妃子,争取尽快见到皇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埋怨皇后和两位选侍不能生育,打算换一批培养基了。 洪涛明知道不是皇后和选侍的问题,可又不能说明白,只好含含糊糊的支应了几声,既没答应也没反对,打算回来再想办法对付。 “万岁爷,早生皇子……”听到这个问题王安的嘴角直抽抽。 如果眼前的不是皇帝,他都想上去左右开弓猛抽几下。太不为人子了,明明一天都没和皇后选侍睡,却假装睡了谁也不告诉。 其它皇帝的贴身太监每天晚上都得蹲在窗户外面,支棱着耳朵听正房里的声音,隔一会就提醒万岁爷来个中场休息,别累着。自己倒好,除了提醒皇帝和皇后四圈到站别玩了,整夜都能随便睡,百分百不用担心皇帝沉迷女色。 “……万岁爷,选妃还是要有的,不光能让太皇太后、两宫皇太后安心,还可以堵住朝臣们的嘴。”但一抬眼皮,看到那张毫无表情脸和木讷的眼神,心中猛的一凛。 当年的太子已经成了皇帝,表面上看还是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但私底下做了什么自己是一清二楚。手段既熟练又巧妙还毒辣,连沈一贯、沈鲤、陈矩那样的政坛老油条都占不到丝毫便宜,自己今后必须要改变之前的看法了。 “养心殿里所有内侍宫女都是万岁爷的奴婢,不会乱说一个字,就是……” 怎么改变呢,首先就是把年轻太子从脑子里全赶出去,换成一言九鼎的皇帝。前者需要自己无时无刻的提醒、保护,后者则是听从和忠诚,尤其是忠诚。 “就是什么?”王安想的办法洪涛大概明白了,只是细节还需推敲。 初一听上去挺笨,但操作起来说不定能奏效。在张居正时期万历皇帝被迫恢复了起居注,允许史官和内官记录皇帝的一举一动。但张居正死后,这套规则慢慢的又被荒废了。 养心殿里的内侍和宫女数量本来就少,再经过王安不厌其烦的仔细甄选,大概率还是能做到守口如瓶的。这样一来再选多少个嫔妃进来也是白搭,除了多几张吃饭的嘴之外啥也不会有,后宫和外庭短时间内更不会知道内情。 “万岁爷,三大殿不比养心殿,奴婢是怕到时候人多嘴杂。” 王安其实是想说在养心殿能控制局面,毕竟这里是皇帝说了算,人员可以精简到最低限度。可一旦搬回三大殿起居,内侍宫女的数量会增加好多倍,他就玩不转了。 “三大殿……”要不是王安提醒,洪涛还真把搬家的事情给忘了。 万历二十四年和万历二十五年分别着了一场大火,把乾清宫、坤宁宫、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以及周边一些建筑都部分烧毁了。 三大殿是最先进行修复的,乾清宫和坤宁宫进度慢一些,中途又赶上了万历皇帝驾崩和新皇帝登基,修复工程一度被打断,年中才刚恢复。 。 059 救灾如救火 “诸位爱卿,福建各地连降大雨,山洪暴发,建宁等府死伤百姓上万。朕为天子,代天牧民,百姓有难岂能视而不见。户部可有奏本,何时拨款运粮赈济灾民?” 四月底的朝会上,一向很少主动发言的景阳皇帝突然过问起了福建路的天灾,心情很是沉痛,表情很是凝重,仿佛被淹的不是民居而是皇陵。 按说皇帝关心国家大事朝臣们应该高兴才对,可是面对景阳皇帝的询问,皇极门前的几百位红红绿绿黑头苍蝇愣是来了个鸦雀无声。 “回禀陛下,六部的奏本已经到了内阁,只是臣还没来得及细细查验。”关键时刻还得看内阁首辅,沈一贯缓缓出列,端端正正的跪下行礼,替所有朝臣把这件事给担了过去。 “如此甚好,朕在养心殿等候诸位大学士……”皇帝好像有点不高兴,没有马上让沈一贯起来,但也没继续纠缠,向后随意挥了挥手。 “有本起奏,无本退朝……”一旁的养心殿长随宦官马上心领神会,引吭高唱。朝臣们自然是没人在此时出来找不痛快,轰轰烈烈的一场早朝又在啥都没解决的惯例中散去了。 为啥皇帝想问福建水灾如何救治的情况,文武百官全装傻充愣不吱声呢?难道说是有人打算谎报灾情,然后从中动手脚不成? 其实没那么复杂,朝臣们不是想瞒报,而是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和皇帝怎么说。按照惯例,早朝的时候不深入讨论具体问题,完全就是个形式。 想想也对,凌晨三四点种出门,站在露天开会,你一句我一句聊到中午十一点,历经七八个小时,饥渴能忍住,大小便就不那么好忍了。 总不能皇帝刚说半句话你就举手申请去如厕,那样的话,早朝开到傍晚也谈不明白几件事,多一半时间全被吃喝拉撒给耗费掉了。 所以说啊,皇帝和大臣们真正处理事情的地方不在早朝,而是在散朝之后的碰头会。内阁大学士就好像文武百官的代表,把意见收集上来经过筛选再面对面和皇帝商量,既省时间又省人手,还更容易取得共识。 “陛下,近几年各省天灾不断,再加上朝鲜用兵,太仓有些捉襟见肘。建宁府的赈灾款项户部一时来不及筹措,怕是要耽搁些时日……” 但这次福建水灾的事情并没被内阁大学士们当做重点汇报,可能是觉得离国家大事还有点距离,突然被皇帝在早朝询问起来,沈一贯本能的感觉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回答起来有些吞吞吐吐。 “救灾如救火,不好耽搁……可太仓空虚户部拿不出银子,实在让朕忧心……”洪涛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理解,还在纠结赈灾的问题,背着手来回踱步,表情很是凝重。 “……”五位内阁大学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出言。现在他们全都不清楚皇帝想做什么,又要做到哪一步,贸然搭茬会很被动。 “叶大学士,福王大婚和修缮王府的银子有多少?”见到内阁大臣们一个个的装傻充愣,洪涛突然停住了脚步,把问题扔给了叶向高。 “回陛下,按照先帝的意思总共准备了60万两。”叶向高倒是没迟疑,马上给出了具体数字。 “沈阁老,朕大婚的时候花费几何?”洪涛又把脸转向了沈一贯。 “……回陛下,具体花费户部有详细记录,老臣只记得大概、差不多有15万两吧。”沈一贯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先和沈鲤、朱赓交换下眼神才缓缓答道。 “嗯……让户部拿出30万两用于建宁府赈灾,是不是就够了?”洪涛好像没看到内阁大臣们之间的眼神传情,自顾自的拍打着手背,猛的停住,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满脸都是喜色。 “陛下,如此一来,太贵妃那边怕是要有微词,福王大婚和修缮王府的规制都是先帝定下的……” 和喜形于色的年轻的皇帝比起来,五位内阁大学士里有四位都面露难色,只有李贽毫不动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最终发言表示反对的还是以敢言著称的沈鲤,而沈一贯、朱赓和叶向高则在旁边当背景板,频频点头。 “如此说来先帝定下的矿税和矿监,朕是不是也不该改呢?”年轻皇帝满脸的喜色顿时没了,淡淡的扔出来一句。 “……”得,东暖阁里顿时又是一片屏息凝神外加眼神乱窜,唯独没人敢回答。 “朕大婚花费了15万两,福王是朕的手足,同样用15万两,于礼可有不合?”本以为很高明的办法被大臣否了,年轻的皇帝倒是没立刻发火,还打算讲讲道理,第一个论题就是讨论在礼法上是否合规。 “陛下贵为天子,以身为表率,臣以为无有不妥!”李贽突然动了,上前半步先施礼再回答,一板一眼做得很规矩。 “念福王需要修缮王府,再增15万两,合理否?”皇帝脸上的表情略微松弛了点,但问题并没完。 “以诸藩王府邸修缮费用算,并不寒酸。”还是李贽的回答。 “既然太仓空虚,朕也不能独善其身,先把三大殿和乾清宫、坤宁宫的修缮工程停了吧,留在户部以备不时之需。”皇帝又开始踱步了,但这次没有背手,而是两手放在一起手指头乱动,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不光要消减福王大婚和修缮府邸的费用,还要把皇宫的修缮工程停掉。这样一来,不光救灾款项有了眉目,户部也能稍稍松口气,太仓里终于不用跑老鼠了。 “……”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却让五位内阁大学士全愣住了,连同李贽在内一起没了声音。 “嗯……朕的办法可有不妥之处,何以用沉默对抗!” 然后年轻皇帝就真怒了,国库没钱,户部没辙,朕顶着骂名减了弟弟的结婚费用,还停了寝宫的修复工程,挤出钱来支援国家,不说让你们感激涕零吧,怎么连句人话都没有呢! 。 060 削藩 “臣有负圣恩……”面对发怒的皇帝,不管是能臣还是诤臣,唯一的选择就是跪下磕头自我检讨,架势摆的很足,场面也很感人,就是不知道心里是咋想的。 “……都起来吧,朕继位已经一年有余,向来倚重诸位大学士,只是不知道太仓如此空虚,谁能为朕解惑?” 看着跪了一地的老头,洪涛嘴角抽了抽,冲后面的王安挤了挤眼,头转过来时又恢复了木讷表情,连语气中都充满了浓浓的有心无力。 “回陛下,夏税和秋粮合计2670万石,合银1700万两。丝绢布、茶课、盐课、船钞等总计223万两,其中银191万两、钞6338万贯、钱8176万枚。驿传站银两、僧道度牒银20万两、赃罚银17万两,班军折银5.5万两,合计银两……” 做为内阁首辅,沈一贯的基本功还是不错的,说起朝廷大致情况,比如户部收入,既不用看材料也不用问别人,张嘴就来,不光有总计,还有分项。 万历三十二年的总收入是农业税两、商税两、杂收两,合计财税收入两,从构成来看主要依赖农税,占总收入的78.4%。 但这些收入并不全是货币,明朝的税收主要以实物为主,叫做本色税。也就是不以货币为主,而是交粮食、布匹、草料、牛马等等。 所以去年的总收入就包括了银两,米麦石束、丝绵两、棉花担匹、棉布匹贯枚、茶叶担、胆矾22万斤斤,纸120万张,炭2259万斤、柴2519万斤以及其他杂项。 “是多是少?”其实这些数字洪涛早就问过田义和陈矩,基本没有出入。但得装作头一次听,很认真的样子。好不容易完事了还得满脸迷茫,表示不知道够花不够花。 “去年九边军饷折合银共计930余万两,朝廷俸禄折合银400余万两,水利修缮赈灾折合银总计138万两……另有皇家支出折合银1526万两。” 沈鲤又让沈一贯给带沟里去了,轮到他发言的时候说的都是开销,不光入不敷出,其中大头还是皇室支出,很不招人爱听。 “……诸位爱卿,难道是朕算错了?朝廷的支出要比收入多了300多万两!”洪涛没发火,而是掰着手指头开始心算,越算眉头皱得越紧,算了好几遍才确定没算错,可对结果非常非常不理解。 “陛下,朝廷这些年确实在寅吃卯粮、四处拆借弥补亏空。”还是朱赓比较老实,点头承认了朝廷财政的窘迫。 “呵呵呵……朕本以为撤掉矿税、矿监,本朝百姓就能安居乐业,朕也能不负几位先生众望成为一位明君。不曾想朝廷如此窘迫,假若边关再有战事岂不是要差饿兵了!” 年轻皇帝总算明白了,身体颓然靠在椅背上,两眼望着藻井上的描龙画凤嘴里念念有词,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惊愕和失落,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 “臣有罪,辜负圣恩……”见此情形,五位大学士又陆续跪地伏拜,齐声检讨。 “不成,祖宗基业不能毁在朕的手里!你们都是肱股之臣,肯定有办法能让太仓充盈起来。加税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朕虽然没有诸位学识高深也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可竭泽而渔的道理。” 这次皇帝没有马上让几位大学士起来,好像根本没看见跪了一地人,单手抚着额头继续自言自语,突然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瞪着眼睛面容扭曲,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咆哮,状若疯癫。 “陛下息怒……”得,这一喊把五个老头的脑袋又给压了下去,紧紧贴在地毯上不敢再抬起半分。 “九边军饷共计930余万两,为何皇家支出就有1500余万两?难不成朕是个荒淫无度的昏君!”可是平日里温文尔雅毫无脾气的年轻皇帝今天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丝毫不给退路,再次咆哮着发出了灵魂拷问。 “沈阁老,你是内阁首辅,你来告诉朕!”见到无人回答,气急败坏的皇帝伸手指向了沈一贯。 “臣有罪……”沈一贯依旧没抬头,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但不能说也不敢说,至少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可又不能用沉默对抗,只好不住请罪,试图蒙混过关。 “说了没罪,不说就是欺君之罪!”经过几分钟的暴躁,皇帝的情绪稍稍有点平复,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不再大喊大叫,但问题依旧没变,声音则显得更冰冷了。 “陛下,皇家所用钱粮中七成为宗室岁禄,去年仅禄米一项就达1900余万石……”眼见皇帝真要拿内阁首辅开刀,李贽有点看不过去了,抬头回答了这个很要命的问题。 其实每年的财政支出大头是啥朝廷官员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法提而已。毕竟是太祖定下的规矩,谁也不敢轻言改变。但他并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死嘛,又不是没试过。 “……王安,让田义、陈矩拿着历年宗室岁禄账目速速过来,朕有话要问!”听到不是自己花的,皇帝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至少五官不挪位了,但眉头依旧紧皱,且不打算忽略这个问题,还要继续深挖。 其实不叫两位大太监来,在座的各位、包括假装什么都不太懂的年轻皇帝,都知道宗室到底有什么问题。这是笔烂账,或者叫历史遗留问题,搞清楚了也没啥大用,很难改变。 明初,太祖朱元璋建立了分封制,封了25个藩王,让儿孙们的封地占据了全国大部分主要城市,包括边关。意图很明显,他要把军权从一起打天下的将领们手里拿走,为下一步大清洗做准备工作。 这有点像啥呢,像后世里一群哥们创业干公司,起步阶段千辛万苦,过程跌宕起伏,最终公司站稳脚准备上市了,结果带头大哥起了小心思。 他不想把公司股权分给一起打拼的哥们,打算全变成自己家的,于是就把儿子、孙子们安插进公司担任主要职权部门领导,逐步架空其他人的权力。 从人品上讲老朱次到家了,是个烂人,为了权力和财富,人世间的一切道德人伦都能舍,连一起扛过枪的四大铁也是照坑不误。 。 061 削藩2 但越是这种人还越想要脸,于是就美其名曰让自己家孩子去前面冲杀保卫国家,还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藩屏帝室。功臣将领们忙活大半辈子也该享福了,去董事会里准备拿红利吧! 说的是挺好,可等他把兵权差不多收回来之后,就开始一个一个挑毛病了。今天说你迟到早退、明天说你上班玩手机,找各种借口全给踢出了公司,最次也给扔到二线闲职养老。 历史上这么做的帝王不在少数,利弊也都显而易见,那为什么老朱还要这么做呢?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根本就不知道历史,文化水平低看书少,看过了可能也理解不了; 第二,他心里明白但就是忍不住。私欲嘛,越是能力强的人就越大,总觉得全天下就他最聪明,所有好东西都应该是他的,也顺理成章的由他分配。 注意,这时候的藩王还有军权,可以练兵、带兵,并参与一部分地方政务,有点像唐代后期的节度使,军政大权一把抓。 结果老朱刚死,他的儿子们就抡圆了大巴掌啪啪抽脸。燕王朱棣起兵造了侄子的反,利用兵变的方式把皇帝宝座拿到了手,这就是明成祖永乐皇帝。 朱棣坐上了皇位之后天天吃不香睡不着,总怕再有兄弟侄子啥的也来个清君侧,于是就把老爹还热乎的遗训给改了改。火山文学 从此以后藩王该封还是封,但从边关迁往内地,消减了王府护卫,剥夺了军事指挥权,鼓励当地官员检举揭发藩王的不法行为。 但朱棣做的还是不太彻底,很多藩王封地里依旧残存着护卫,尤其是他的两个儿子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有满编三护卫。 结果到了宣德皇帝时期,当侄子的朱瞻基果然又和叔叔朱高煦打了起来。这次是侄子赢了,坐上皇位马上着手调整藩王制度,一次性把军权全给剥夺了。 而且不允许藩王在当地参政、议政,不能和朝廷官员随便交往,没有圣旨不能随便离开王府,甚至连清明节上坟都要和当地官员请假。更不许考学、经商、种地、打工……说白了吧,就是国家花钱养着,最好啥也别干。 其实光是几十位藩王和家属朝廷肯定养得起且没啥难度,可是老朱设计这套体系的时候好像忘了一件事,人是可以生人的,且越生越多。 朱元璋一生册封了25位藩王,加上公主、驸马之类的宗室人口总共才58人。可是到了万历二十七年,200年间,老朱家的金册上就有了157000多口子。 按照老朱的规定,皇帝的次子封亲王,亲王的世子可以袭封;次子以下封郡王,郡王的长子袭封;次子以下封镇国将军,往下就一代一代降级了。 镇国将军的所有儿子封辅国将军,辅国将军的所有儿子封奉国将军,奉国将军的所有儿子封镇国中尉,镇国中尉的所有儿子封辅国中尉,辅国中尉的所有儿子封奉国中尉。 成了,到此为止就不再降级了,不管传多少代依旧还是奉国中尉,永远拿朝廷俸禄。当然了,如果有立功表现啥的还可以再封王爵,那就从头再走一遍。 除此之外皇帝还有女儿也得册封。皇帝之女封公主,亲王之女封郡主,郡王之女封县主。郡王孙女封郡君,曾孙女封县君,玄孙女封乡君。 从亲王到奉国中尉、从公主到乡君每年都有禄米、禄麦、禄盐和籽粒(地租)。亲王岁禄10000石、郡王2000石,镇国将军1000石,辅国将军800石,奉国将军600石,镇国中尉400石,辅国中尉300石,奉国中尉200石。公主每年食禄2000石,郡主800石,县主600石,郡君400石,县君300石,乡君200石。 从这套分封体系中就能看到一个漏洞,藩王们啥都不能干,想致富最简单的办法不是靠脑子和能力,而是肚子。每多生一个儿子或者女儿至少可以获得2000石到200石不等的岁禄。 于是藩王们就玩命生,生的越多越富、生得越多机会也越多,万一哪个孩子混出点名堂,整个家族全跟着一起受益。 那么问题来了,明朝的生产力水平远远跟不上宗室们的繁殖速度,每年的财政支出越来越多,到洪涛登基的时候,差不多一半岁入都要被宗室吃掉,窟窿越来越大了。 这还仅仅是岁禄一项,很多藩王宗室还有大量不纳税的土地,加剧了土地兼并的速度,减少了国家税收,两头加一起就远远不止岁禄这么点了。 问题洪涛早就想到了,也有了对应之策,本想等屁股稍微坐稳点再动手,谁承想计划赶不上变化,朝廷居然连赈灾的钱都要等着内帑拨款,逼着自己不得不提前有所行动。 削藩!这个词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个棘手的大麻烦,稍不留神就会酿成大祸,轻则骂声不绝,重则祸起萧墙小命不保。 不过洪涛倒不怎么怕,此时的的藩王们已经和明初中时期不可同日而语,完全没有了兵权和行政权,只要处理得当别太急于求成,危险性还是可控的。 “朕不愿意苛待宗室,然江山社稷更重,两害相较取其轻,只能事急从权了。朕打算裁减宗室用度……先不要忙着反对,听朕说完。 此次不光要裁减宗室用度,还要从朕开始。皇宫用度减少三分之一,三大殿就全停了吧,朕每日三餐全部减半,后宫除了两位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也全部减半。 各地宗室岁禄同样减半,且世袭方式要变一变。亲王公主以下只有嫡长子长女可以世袭,每代降一级。其余儿女可以到皇庄里租用土地、充当工匠自己养活自己。尔等即刻拟一份奏章上来,退下吧!” 洪涛采取的办法不是削除而是消弱,先把待遇减半再把继承权断了,这样既能短时间减少财政支出,又可以从长远上降低各地宗室玩命生孩子致富的动力。 还不是一降到底直接把人逼死,以前赏赐的土地依旧可以保留,只是福利待遇少给些,来个温水煮青蛙,把由此引发的阻力和反弹降到最低限度。 同时给以后出生的宗室亲戚们找了条出路,从政、经商依旧不允许,但可以种地务农。不过也别想利用手中权力兼并土地祸害百姓,统统都来给皇帝打工吧。不是说一家人嘛,成,那就一家人帮一家人。 。 062 削藩3 如果藩王宗室们觉得这些改变还是特别难以接受,没关系,凡事就怕比。抬眼看看皇帝是咋做的,消减宗室待遇并不是只针对藩王,连同皇帝带后宫也一视同仁。 大明天子每顿饭都不敢吃四个菜一个汤了,你们何德何能还要顿顿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谁敢多说半个不字那就是大逆不道,等着去凤阳数老鼠玩吧。 “宗室所属官员同样减半,余者着吏部和司礼监考核任用!” 光减少了一半宗室福利待遇洪涛还觉得不过瘾,干脆连各地王府的官员也一起减了吧。养那么多公务员就为了盯着一群废物王爷会不会造反纯属多余,也起不到作用,现在国库空虚,必须骑自行车逛夜总会,该省省该花花。 “陛下,妄改祖制,怕是不妥……” 突然间从一向温和仁孝的皇帝嘴里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让在场的五位内阁大学士,连同两位大太监都有点瞠目结舌,一时间脑子里转不过弯。老好人朱赓更是惶恐,生怕年轻皇帝一时冲动犯了大忌,连忙出言劝谏。 “祖制……朱大学士,按照祖制藩王是要带兵御边的,要不你拟奏本上来,由朕把祖制恢复了如何!从今往后谁若是再以此为由阻拦朕施政按欺君罪论处,诛九族!” 不提祖制还好,听到这个词儿皇帝突然站了起来,咬牙切齿的提出了另一个建议。见到没人回应,又拍着桌子宣布了一条禁忌,然后瞪着眼睛喘着粗气双拳紧握,准备看看谁的脑袋不想要了。 有关祖制这个事,洪涛早就不放在眼里了,更不觉得是阻碍自己前进的绊脚石。原因很简单,前面的十几位皇帝或多或少都在改变所谓的祖制,早就改得面目全非了。 这就叫榜样的力量,凭什么别的皇帝能改,同样都姓朱,到了自己这里就不让改呢?谁敢再拿这个理由当借口,那就是明目张胆的欺负皇帝年轻,也就可以理直气壮的下杀手了。 “臣愿拟奏本……”眼见皇帝和内阁大臣要进入最终pk模式,李贽赶紧发话了,带头表明了态度,坚决和皇帝站在一边,支持削藩! “臣也愿署名……”有了李贽带头,叶向高选择了跟进。 转头看了看跪在身后的两位新晋内阁大学士,沈一贯轻轻摇了摇头。现在他突然有点明白新皇帝为啥刚继位就忙不迭的往内阁里塞人了,为此还不惜免掉了矿税和矿监。 没有李贽和叶向高搅合,内阁完全可以不执行皇帝的建议。大不了辞职不干呗,换谁上来也都是这个结果,即便皇帝强行下旨内阁依旧有封还的权力。没有整个官员体系配合,圣旨连紫禁城都出不去,作用还不如一张废纸。 但有了李贽和叶向高在内阁里任职,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原本都不是朝廷重臣,更谈不上派别,皇恩浩荡才是入阁的根本原因,除了倒向皇帝没别的选择。 如果自己、沈鲤、朱赓和皇帝硬顶,那就真有可能被贬官抄家,同时内阁也不会停摆,反倒成了皇帝的一言堂。只要圣旨被内阁通过就符合程序,下面的言官即便不怕死也很难再行使封还的权力了,因为皇帝可以换人。 谁不同意就换谁、谁直言上谏就贬谁,像言官那种六七品的小官京城里多的是,实在不成还可以从南京调任。用脚指头猜都能猜到,不是所有言官都愿意为了信念抛家舍业不顾生死,到头来圣旨还是会被执行的。 “也罢,臣谨遵圣命!只是其中细节还需多加琢磨,不可操之过急!”事已至此,沈一贯除了后悔当初太草率之外也只能从善如流了。 其实除了怕削藩会惹来祸端之外,做为朝臣对皇帝的建议并没根本上的抵触。宗室待遇问题早就成为了弊端,急需整治。只是提出来必然会得罪皇家,平时没人愿意惹火上身。 现在由皇帝自己提出来,虽然显得有些仓促,倒也不是不能做。一旦没有产生太大副作用,反倒是个容易被士林称赞的好事。 “沈阁老此言极是,朕也是这个意思,详细的办法还要靠众爱卿出谋划策。都起来吧,王安,赐茶备饭!” 这就对了嘛,见到沈一贯服软洪涛也不再横眉立目。但态度依旧很坚决,茶、饭都备上,意思很明显,今天不把这件事搞明白谁也别想离开! “田义,朝廷大事由内阁大学士们商议,内廷则要由你来运筹,可有计较?” 五位大学士加两位大太监在养心殿里嘀咕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把消减宗室待遇的大框架勉强定了下来。但具体细节数据还要由宗人府补充,毕竟此时已经有十几万宗室成员了,每家每户的情况还不太一样,统计起来很是麻烦。 皇帝的新政能不能被朝臣接纳已经不是洪涛需要考虑的了,那是内阁大学士们的工作,但除了朝臣们之外还有一个组织也得要摆平,那就是后宫。 消减皇室费用真不仅仅是皇帝一拍桌子就能完全定下来的,太皇太后、两宫皇太后、皇后、嫔妃、包括太贵妃、太嫔妃们的意见也得部分参考,毕竟这件事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们的生活质量。 “万岁爷请示下,奴婢半个字不敢违背!”田义回答得很干脆,态度极其坚定,可怎么听怎么有一种无奈的感觉。经过大半天的商讨他已经确定了皇帝的想法,不是突然间的心血来潮,而是长时间的处心积虑。火山文学 连内阁大学士都不得不屈服,自己这个太监头子跳出来反对还管用吗?与其惹皇帝不乐意,甚至招来杀身之祸,不如言听计从随大流。 但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此事过后不管结果如何必须要上疏乞骸骨了。新皇帝压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从某些方面讲比先帝还能折腾、还狠。自己这把老骨头既理解不了用意也跟不上节奏,继续占着高位除了危险没任何好处。 。 063 君无戏言 “嗯……太皇太后和两宫皇太后由朕亲自去说。田义、陈矩,还有王安,你们说句实话,是否觉得朕是个薄情寡义之人,连宗室也容不下了?” 对于田义的心理活动洪涛一直都在暗暗关注,这个大太监头子打自己登基以来就格外谨慎,多一句话不说,多一件事不做,像是算盘珠子不把拉不动。 那能不能把他替换掉呢?想来想去,洪涛觉得最好还是能再留一段时间。司礼监掌印好比内阁首辅,只要不是老得动不了,随便替换肯定会引发连锁反应。 朝臣分派系,宦官同样不是一颗红心向着皇帝,内部有各种各样的小群体。眼下自己没能力一边对付外庭一边整顿内宫,必须要先稳定住一个。而内宫和外庭比较起来要容易的多,关键人物就是这个老太监。 “奴婢不敢……”听到皇帝的问题,三位太监齐刷刷的趴在了地毯上,头也不抬。 “朕知道你们心里有想法,却不敢说出来。那好,朕就把自己的想法先说说,你们听听有没有道理。本朝自太祖以来边患一直没有彻底平定,北有蒙古、东有女真、朝鲜和倭人,南边还有缅甸作乱。 想让他们老实,光靠羁縻手段远远不够,必须要辅以武力征服。可用兵就得耗费钱粮,如果太仓空虚,九边就会逐渐废弛,一旦他们大举入侵,朕手里没有银子也没有可战之兵,大明江山危矣。 与江山社稷相比,皇家少吃几盘肉、少穿几件锦衣、少盖几座宫殿,统统不值一提。 这些话朕和朝臣们讲肯定没有太大作用,不是他们听不懂,恰恰是读书太多,心眼太多,总想着如何修身齐家,没时间也没功夫治国平天下了。 假如大明江山垮了,最倒霉的只有朕和百姓,他们转脸就能成为大黑、大白朝廷的臣子,继续修身齐家,半点不会有损失。 可你们是朕的家臣,大明完了朕就完了,你们得跟着一起完蛋,肯定不能继续留在宫里,侥幸活下去也要到宫外受人白眼羞辱,苟且偷生。 与其那样何不现在与朕站在一起共同把大明治理好,不让此等变故发生。虽然你们没有后代却有门下,百年之后葬在朕的陵寝左右,与朕一起被后人年年扫墓岁岁祭奠,总比尸骨无存的孤魂野鬼强多了。 另外朕还有个想法,让你们老了之后可以出宫自立门户,做一些比较容易挣钱的生意,不用出家或靠门下供养。手心朝上的日子朕尝过,不是个滋味。 你等从小入宫,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动不动挨骂受打,辛苦了一辈子,没有子孙盘绕膝下,也不该孤苦伶仃无所依靠! 想改变这一切都要取决于朕是否能坐得稳江山!外朝臣子那边可以由朕去应付,如果你等能在内廷给予朕足够的支持,则事半功倍。 天下人都说君无戏言,朕愿与你等立个誓约。今日里大明皇帝朱常洛在此发下誓言,只要你等不负朕,朕必不负于你等,如有违背,必遭天谴……” 嘴里说是不敢,可心里到底敢不敢谁又能知道呢。在洪涛的意识里宦官也是人,甚至是可怜人,除了身体和思想上的部分缺陷之外与普通人无异。 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就目前而言,比较容易发展到自己阵营里的群体真不是明朝的士大夫和地主士绅阶层,也不是农民阶层,更不是几乎没有的商人阶层,还不是被养猪一样养了几百年的宗室,反而就是这群无依无靠的宦官。 有需求就好办,洪涛不怕别人想要啥,唯独怕啥都不想要的。现在他就要利用宦官们的特点来做一笔交易了,争取能最大限度的结成同盟。 有了太监群体的辅助,自己才能有个最基本的根据地,而想获得这个群体的支持,眼前三位大太监就是最有效的人选,搞定了他们,多一半后宫就算摆平了。 剩下的嘛,任何时候都会有不同的选择,世界上就没有人能获得百分百的支持,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随他们去吧,跟不上时代的人,早晚会被时代所抛弃。 “万岁爷、万岁爷,万万不可呀,万万不可……奴婢何德何能,岂敢让万岁爷如此忧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誓言还没发完田义就哭嚎着向前爬了两步,抱着皇帝的一只鞋边磕头边阻止。陈矩和王安的反应稍慢,愣了几秒钟也扑了上来。 “朕刚刚说过,君无戏言,尔等难道要逼着朕成为无信之人吗!朕的手就放在这里,愿意立下誓言的就来拍一下,不愿意朕也不强求。” 洪涛本想一脚一个全给踢开,让两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给自己磕头太折寿了。可心里明白,越是躲就越麻烦,没辙,咬牙忍着吧。但正事不能耽误,右手早早的就伸了出去。 “……万岁爷恕奴婢无状!” 要说还是王安比较熟悉皇帝的脾气,人跪在后面没有鞋可抱,眼神却比较灵活,见到皇帝正斜眼盯着自己看,马上就知道该干什么了,带头伸出右手,轻轻和皇帝的手碰了一下,然后再重重磕头谢罪。 “奴婢愿为万岁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有了带头的,田义和陈矩赶紧收起哭啼也伸出手与皇帝轻轻击掌。但态度要郑重的多,磕头的力气也大了些。 “都起来吧,以后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动不动就跪了。朕的脾气王安知道,论心不论迹,磕头多的人不见得忠,不磕头的也不见得不忠。 既然已经有了誓约,那朕就当你们是忠,现在有件事需要忠于朕的人去做。盯紧内廷各宫的变化,多听听各宫近侍长随们在说什么,发现不妥马上报来!” 有了这场感情戏,洪涛依旧不敢完全相信田义和陈矩,没办法,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属于世界性难题,越是想法多的人就越难以互相信任。但又不能谁都不信,或者说必要的信任还是得有,否则除非事事躬亲,什么事也别想干成。 。 064 一石千浪 消减宗室待遇,改变世袭罔替制度,这件事应该算景阳元年里的一场巨震了,不光在朝廷里引发了大争论,各省、府、州、县官员也纷纷加入其中,奏本、题本如同雪片般的飞向了京城。 部分官员高度赞扬了皇帝的英明决定,同时再把宗室之害陈述一遍,从各个角度评价此举对国家、百姓的好处,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早该这么干了。 另一部分官员是从人的角度出发的,先称赞了皇帝以身作则的勇气和魄力,再话锋一转隐晦的指责某些官员大肆敛财,其行为比宗室更坏,对国家的害处更大。 还有些官员是站在反对立场上的,认为新皇帝刚登基一年就忙着对家里人下手显得有些冷血,不利于树立仁慈宽厚的形象。另外就是担心由此会逼得藩王们起了二心,内乱频发。 洪涛一开始并没搭理这些言论,说呗,反正有内阁顶着呢。他更关注内宫的反应,结果和朝廷比起来太皇太后和两位皇太后倒是更通情达理些,只是叮嘱不要对宗室太过苛刻,待到国富民强太仓充裕时再把福利涨回去,别寒了自家人的心。 当然了,也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在这次消减宗室和皇宫待遇的计划中是不包含太皇太后和两位皇太后的。她们自己的利益基本没受损,而朝廷确实有困难,新皇帝又是登基之后的第一把火,于情于理都不好扯后腿。 但大部分后宫成员对皇帝的新政还是颇有怨言的,小刀子是真割在了她们身上,人总是由奢入俭难,别说全部费用要减半,就算减十分之一也没几个人会乐意。 洪涛对这些意见并不看重,现在后宫里除了自己的皇后和两位选侍之外全是万历皇帝的嫔妃,对于这些名义上的长辈,除了东宫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真是没有半点敬意,也不想委曲求全。 理由很简单,在自己还是皇长子、与生母住在冷冷清清的景阳宫里时,这些女人没一个表达过善意,甚至还有人跟着郑贵妃一起落井下石。 在这个问题上太皇太后和东宫皇太后心里也很明白,所以一说起消减后宫用度才没表示出太强烈的反对意见。 估计在她们心目中,自己这个皇帝是在拿太仓空虚当借口报复之前受到的欺辱,人之常情,手段也不算残酷,与其为了别人的得失和皇帝硬顶,不如就坡下驴让皇帝出口气也就算了。 “传朕的口谕,昭仪以下不在此列!”但后宫的反应还是给洪涛提了个醒,不能一刀切太武断,伤害面太大。 昭仪、婕妤、美人、才人、选侍、淑女等,如果没能为皇帝生下儿女,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甚至还得靠刺绣做女红补贴开销。 如果再把她们的俸禄减半必然怨声载道,到时候再逼出个好歹来,太皇太后和东宫皇太后肯定会插手干预,弊大于利。 真正能享受比较高待遇的只有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和九嫔,就算把俸禄全免了依旧不会缺钱花,因为她们每个人后面都有一些光吃俸禄不用干活的家人。 比如说郑贵妃,她的父亲郑成宪从白丁被提到了锦衣卫都督同知,从一品;弟弟郑国泰是锦衣卫左都督,正一品;侄子郑养性是锦衣卫都督佥事,正二品。包括八位嫔的家人,最低也补上了锦衣卫千户衔,正五品。 “奴婢替她们谢过万岁爷……万岁爷,选妃的事情该怎么回两宫皇太后?”听到有那么多人的待遇可以不动,王安也是长出了口气。火山文学 之前他和田义、陈矩都曾为这件事发愁。如果全一刀切了,受波及的不仅仅是先帝遗留的后宫,还有更多宦官和宫女会被裁撤,一时间真不知道该往哪儿安排。可是谁都不敢提这件事,生怕皇帝正在兴头上听不得半句忠言。 现在好了,皇帝自己想明白了,可喜可贺。不过还有件事没解决呢,这次宗室和后宫倒霉也全是由这件事引起来的。 说起这件事王安就万分后悔,早知道皇帝这么能折腾当初就不该出馊主意。现在可好,皇帝为了不搬回乾清宫住差点把后宫全掀了,捎带手还把宗室给裹了进去。这要是被外人知道,藩王们还不天天把自己往死里诅咒啊。 “边关将士缺兵少甲、受灾百姓缺衣少食,朕怎么可以在此时再选秀女入宫!等等吧,到明年太仓充裕一些时再办不迟!” 其实洪涛本人也没想到会搞出这么多事,本来只是想找借口把乾清宫的修复工程停掉,谁承想国库居然是空的,正好给了自己上任三把火的借口,不用白不用。 而且这个借口简直就是万金油,不光能把乾清宫修复工程停掉,还能把选秀的时间向后拖延,顺便再在朝臣中树立一个爱民如子好皇帝的形象,谁都不能明着反对,简直太爽了! “贱婢,连你也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来人,拉出去狠狠的打!” 有人高兴肯定就会有人不高兴,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就在洪涛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时,贵太妃郑氏却在翊坤宫门内指着匍匐在地的一名宫女破口大骂。 自打万历皇帝驾崩她就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先是眼睁睁看着王恭妃母凭子贵一跃成了皇太后,稳稳压在自己头上,而后又在儿子大婚的问题上屡屡得不到新皇帝的重视。 现在可好,不光大婚的费用被砍掉了一大截,连自己的宫分也要减半。为了这件事,她先后找到了太皇太后和东宫皇太后哭诉,结果没得到任何支持。 太皇太后借口不理朝政多年干脆就是闭门不见,东宫皇太后倒是见面了,可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不想管,还让自己识大体,为皇帝分忧,不要在此时添乱。 生了一肚子闷气,刚回到宫里迎面就撞上了端着茶盘的宫女,人倒是躲过去了,可茶杯摔了一地。得,这下宫女成了出气筒,侥幸不被打死,也会被扔到德胜门内的浣衣厂劳作到死。 “把她拉出去狠狠的打!娘娘,别和小贱人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 闻声从内院跑出来一位面白无须、身材中等的男人,先是恶狠狠的命人把宫女拖走,而后又带着满脸惶恐,扶着贵太妃绕过了地上的碎片边走边劝。 。 065 有人欢喜有人恨 后宫里出现了男人,不用问肯定是宦官。不过此人与田义、陈矩和王安的打扮很不一样,头上倒是戴着三山冠,可身上穿的却是一件大红锦袍,胸前绣着青海波、卷云、火珠、福字圆文等图案,还有一条龙! 乍一看这件衣服上的图案有点像太子的冕服,但又有点区别,主要是龙的身材有些细,不是从胸前绕肩膀再到衣领,只是孤零零的盘在胸前。 要问宦官能穿龙袍吗?答案肯定是不能的。这件衣服不是龙袍,是蟒服。它和飞鱼服、麒麟服、斗牛服一样都不属于明朝的正式官服,而是一种由皇帝赏赐的荣誉服饰,有点类似于清朝的黄马褂。 能穿上这种服饰的官员不见得官有多大,但肯定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像田义、陈矩就有麒麟服,但他们为人比较低调,除非赶上特别隆重的场合,平时基本不会穿出来瞎嘚瑟。 “唉,文升,眼看宫分减半之事就要成真,连我儿大婚和就藩的用度都被克扣,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啊!”回到暖阁,贵太妃郑氏的怒气基本也消的差不多了,但怨气和委屈又涌了上来,一时间哭成了泪人。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确实有几分姿色,尤其是声音恍如后世的志玲姐姐,不用太刻意做作就能令男人无端的产生出一种要呵护的冲动。 她也正是凭借这份天赋和琴棋书画上的造诣,牢牢拢住了万历皇帝的心,即便稍稍上了些年纪依旧能圣眷不减,独霸后宫。 只是处心积虑的努力了这么多年,不光没把儿子推上皇帝宝座,连自己的吃穿用度都要被消减,真是越想越憋闷。可惜这些埋怨的话没法和外人讲,只能与最贴心的太监在私下里偷偷发泄几句。 所谓贴心太监,就是这位穿着蟒服的中年宦官。他叫崔文升,自打郑氏入宫获封淑嫔时起就一直服侍在身边,至今已有22年。 从小小的长随一步步爬到翊坤宫总管太监掌尚膳监的位置,不光是郑氏最信任的人,也被万历皇帝看重。如果先皇能再多活几年,保不齐还能再进一步,入司礼监秉笔或者掌印。 之所以能让皇贵妃和皇帝如此看重,除了脑子不错嘴巴甜之外,他还有个不怎么为外人知晓的职务,万历皇帝的私人医生。 崔文升入宫之后拜在了尚膳监掌印太监门下,这位老太监虽然掌管着皇家厨房,对吃却没有什么研究,而是很喜欢琢磨岐黄之术,连带着崔文升也看过几本医术,没事的时候还会给底层宦官们瞧点小病,在宫里算是有几分名气。 跟了郑贵妃之后他也没把这门手艺荒废,时不常还能露两手,效果不错,进而受到了郑贵妃的赏识,并把他推荐给了万历皇帝。 要问万历皇帝放着太医和御医不用,干嘛非找个连正经行医资格都没有的二把刀太监瞧病呢,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火山文学 万历皇帝中年之后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主要体现在右腿上,经常会疼得无法行走。经过太医诊治也没效果,这可能也是他不愿意上朝的原因之一。 但太医看不好的病却让崔文升一副药就给缓解了,自打服用了这副药万历皇帝不光解除脚疼之苦,还感觉精力充沛,连晚上的耕耘都能持久不少。 对于一个病人来讲只要有人能治好他的病,哪怕仅仅是缓解,也会万分感激的。于是崔文升不光一路高升,还成了皇帝和郑贵妃的心腹。 那崔文升到底用了什么药呢?名字叫乌香。一向是由他去宫外采购原料,再到翊坤宫中用秘法炮制,再给皇帝使用。 乌香是个什么玩意?怕是把太医叫来也给不出答案。整个皇宫里除了崔文升本人也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就是洪涛。 啥乌香,洪涛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万历皇帝是个瘾君子了,崔文升给皇帝用的药根本不是乌香,而是鸦片! 不用问也不用看,光是闻闻万历皇帝身上的味道洪涛就敢百分百确定。那种特殊的香味,全世界只有一种植物油脂被高温蒸发之后才能散发出来。 明朝就有鸦片了吗?没错,罂粟这种植物很早就传入中国了,但真正被当做药物使用还是从元朝开始。明代的医生们虽然也用这种药物治疗疾病,但范围不广,仅限西南边境地区的少数民族巫医,大多用于痢疾和咳嗽不止。 它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助男人雄风,明代巫医多把鸦片混合其它药物制成丸剂,称作“大金丹,用来“兴助阳事,壮精益气”。 尚膳监老太监没系统学过医术,全是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偏方,其中就有把鸦片制成熏香吸食止痛的方法,也被崔文升学到了。他比老太监胆子大,居然敢拿给皇帝用,还奏效了。 “娘娘,若光是消减用度还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宫里家底厚,断不会委屈了娘娘。就怕福王的处境会更加不堪,先帝释服期早已过去,可大婚的事情却一拖再拖……” 可惜万历皇帝死的有点早,一下子就断了崔文升的上升之路。要说怨气他恐怕一点不比贵太妃少,但做为太监不管多有权势,后台一倒立马狗屁不是。从这一点讲,他和郑贵妃必须是同病相怜。 “……我的儿啊,这可如何是好!”贵太妃闻言立马大惊失色,想一想当年是怎么对待王恭妃和皇长子朱常洛的,此时就更加绝望,眼泪顿如雨下。 “娘娘,奴婢倒是有个办法,只是不知……”见到梨花带雨的贵太妃,崔文升咬了咬牙,凑近一些低声耳语。 “……可有把握?”不知道崔文升说了什么,伤心欲绝的贵太妃突然收住哭泣,满脸全是惊恐,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崔文升看了十多秒钟才出言询问。 “若是老天相助能有八成……再加上先帝遗诏应该就有十成了!”短短十多秒钟崔文升的两鬓已经被汗水湿透,眼见贵太妃动心才长出了一口气,又靠近了些。 “……也罢,先帝本意是要把皇位传给我儿的!”听到有这么大把握,贵太妃脸上的惊恐顿时变成了决绝,咬牙切齿的做出了决断。 。 066 袁可立 今天洪涛很高兴,朝廷里依旧在为消减宗室俸禄的事情争吵不休,看起来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吵不完的,自己则又有了不小的收获,准确的讲是一个人,袁可立。 在重新启用袁可立的问题上,内阁大学士和朝臣们倒是没有太多反对,由此也侧面反应了一个问题,袁可立大概率不是浙党,也不是东林党。 但在袁可立的职务方面还是经历了不小的波折,从皇帝授意到内阁推荐再到吏部认可上疏,前前后后拖了近三个月。如果不是因为消减宗室政策更为敏感也更有话题可抓,估计再拖两个月也不见得能有结论。 洪涛给袁可立安排了什么关键职务,能让吏部和朝臣们如此重视呢?其实也不算啥太重要的岗位,正二品,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简称,漕运总督。 这个职务的工作就是把江南的粮食、布匹、丝绸、瓷器顺着大运河运到沿途的几个仓库,供京城、皇城和北边一部分军队使用。 说它重要吧,漕运总督的衙门设立在南直隶淮安府城,远离京师,不守在皇帝跟前,不在权力中枢,话语权方面很欠缺。又是个操办具体事务的差事,比较容易被挑毛病,遭到弹劾。 说它不重要吧,整个京城连同部分边军都要指望这条南北大动脉输血,稍有偏差就是大问题,直接关系到国家的稳定运行。另外漕运总督手里还管着十多万军队,专职看管河道、看护漕船,被称作运兵,也叫漕军。 实际上洪涛就是看中了这十多万运兵和袁可立的优点,才黑了心的要把这个被贬职在家赋闲的前朝官员弄到漕运总兵的位置上去。火山文学 运兵的战斗力非常一般,充其量就是防患匪盗抢劫漕船的水平,和京师三大营的正规军没法比。但运兵有运兵的优势,训练、给养、小范围调动都由漕运衙门管理指挥,不用通过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相对独立的多。 而漕运总督又是直接向皇帝负责的,没有中间环节掣肘。如果能把漕运总督换成自己人,就等于变相掌控了十多万军队。 除了漕运之外,大运河还可以成为很多原材料和成品的运输通道,对悄悄在京城附近发展轻重工业有着无法替代的推动和掩护作用。 另外洪涛还有个想法,那就是发展海军。漕运总督不光护卫漕船,还管着朝廷最大的造船厂,即便造的全是内河船,试验一些海军船型、培养一些海军将领和水手也不会太难。 当然了,这些小动作都要偷偷进行,万万不敢被朝臣们知道。俗话说的好,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洪涛真不想在羽翼还未丰满之前去捅这个大马蜂窝。 明朝的海禁一时半会是扭转不过来的,哪个皇帝敢触碰这条红线,很快就会被东南沿海地区的朝臣们联合起来弄死,真不手软。 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袁可立去做能胜任吗?这可说不准,但可以试试看。对于袁可立的大概性格,通过李贽的描述,洪涛已经有了脉络。 首先,袁可立的执政能力很强,从州府推官做起,当过御史、太仆寺少卿、左通政署司、帝师、巡抚,从基层到封疆大吏干全了,算得上实际经验丰富并做出了成绩,这一点很难得。 清廉不清廉先放一边,做为官员首先要考核的就是能力,不是品德。巧了,袁可立在品行方面好像也没大欠缺,这就叫锦上添花。 其次,袁可立对违背理念的人和事敢于反抗。比如他曾当面指责万历皇帝沉迷酒色、荒废朝政。被贬黜之后又放下话来,终此一朝不再为官。实际上也确实这么做了,如果不是李贽的亲笔信,想请他出山怕是也没这么容易。 有能力的人通常就会有脾气,也会有骨气,只有没啥本事且贪恋权力的人才会为了权势卑躬屈膝、俯首帖耳。从这一点上讲袁可立至少不是特别眷恋权力的政客,是真想做些事情的。 最后,袁可立懂军事,不是纸上谈兵是实打实做过,还亲自操练过水师。虽然没有亲自带兵上阵厮杀,却是个调度有方、识人敢用的帅才。 一说起军事人才,大多数人脑子里首先浮现出来的往往是在前线冲杀的战将,却忽略了在后方指挥调度权衡的指挥官。 古人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但在洪涛眼中,十个将才也比不上一个帅才。不管多厉害的战将,想打赢战争,后面必须站着一位胸怀豁达、执行力强、管理能力强、沟通能力强的指挥官,否则很难发挥出应有的水平。 反之,有了三强指挥官运筹帷幄,前线战将就算能力稍微次点也能超水平发挥。以袁可立担任登州巡抚时的表现,应该就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帅才。 “袁爱卿请起,赐座!” 看到袁可立的相貌洪涛忍不住想笑,这位怎么长得有点像后世的自己,眉毛挺直但有点八字,眼睛挺有神却带着黑眼圈。只有嘴唇上的八字胡和下巴上的山羊胡挑不出毛病,梳理得很有型。 “谢过陛下恩典……”洪涛在观察,袁可立也没闲着。他在万历二十四年就被削职为民滚回老家了,从没见过成年太子,更没见过年轻皇帝。 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来之前从李贽的信里看到新皇帝是个有远大理想抱负、还很有政治手腕、有望成为千古一帝的好璞玉。可是一见面就觉得不太靠谱,这位笑的有点瘆人,奸诈中带着调侃、轻蔑中夹着热烈,难以准确形容。 “可知朕为何要点名你来任漕运总督?”其实洪涛真没这么复杂的心情,更不会当着朝中大臣故意笑得不堪,他只是还没从前世的状态中完全走出来。 每次想笑的时候就习惯性的告诫自己不要笑,可理智又提醒说身体不是那副了,笑吧,没事了。结果想笑不敢笑、不敢笑又含着笑,就变成了现在这副皮笑肉不笑的德性。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袁总督对朝廷漕运怎么看?”虽然说洪涛觉得袁可立是个人才,但到底有没有才光靠觉得和听说没用,得面对面掏点干货。 。 067 漕运 “臣曾在苏州府任推官,对运河之事略知一二,思索了一路,现有奏本条陈上禀。”袁可立也没怂,废话不多,双手捧上。 “条陈所言弊端确实要改,但还不是关键所在,想彻底改变需对症下药,光治标起不到作用。” 奏本很厚,十多页,但洪涛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放下之后又拿起另一份奏本,互相比对之后才开口。听上去是在称赞言之有物,仔细品一品,又好像是在批评流于形式。 “……请陛下明示!”袁可立显然是听出了话外音,有些不服气,脖子一梗打算当面理论。 “漕运耗费之巨,触目惊心,一石大米从江南起运抵达通州太仓,沿途损耗三四石以上,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袁总督要疏浚河道、平定沿河匪盗、整顿槽丁、振兴船厂,都是当务之急,全没错。但朕以为全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 你且不要急于分辨,先回答朕几个问题!疏浚河道、平定匪盗、整顿槽丁、振兴船厂,做为漕运总督可有独断专行之权?” 洪涛对比查看的奏本是关于漕运的概论,由五位内阁大学士通力合作,从各个方面阐述了目前漕运的现状以及前景,其中亟待解决的问题与袁可立奏本里提出的几点严重吻合。 大学士们并没提出解决之法,袁可立倒是写了,但洪涛很不满意。原因很简单,全是纸上谈兵,理论方面严重正确,实操可行性非常堪忧。通俗讲就是说的条条是道,实际一操作全是瞎耽误工夫,白折腾。 明代的漕运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一提起明朝的弊端,党争、宗室、边患甚至天气都排在前面,很少有人会把目光看向漕运。 洪涛穿越到明朝之前,坐在家里看书时大概也是这个路子,直到册立太子之后,正式接触到了内阁大学士,才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一个新的大坑,漕运! 所谓漕运,顾名思义,就是利用漕船运输。通过水路运输大宗货物古已有之,但称得上漕运的只能从隋炀帝之后算起。没有杨广耗尽国力开挖的大运河,不管运输多少货物也只能叫水路运输,不能叫漕运。 这里的漕,特制人工开挖的水渠,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大运河。经过几百年的修修补补,到了明代,这条大运河已经向北延伸到了通州。理论上讲,从杭州装上货物,一口气就能运到北京城里。 众所周知,明代的开国首都并不在北京,而是在南京。南京不敢说是鱼米之乡却也差不太多,根本用不着从南方运输大量粮食,就算要运也用不上大运河。 那明代初期是不是就没有漕运呢?答案是否定的,不光有,还特别重要。除了利用京杭大运河之外还有不少海运,属于双管齐下,运输的主要是军粮。 待到明成祖朱棣在北京建都,漕运才被赋予了更多内容,除了军粮之外,还要担负起供养京城及其附近百万军民的任务,地位不降反升。 在后世里哪个行业对国家发展重要,哪个行业就会得到大量投资,从业者也相应的更容易挣到钱。古代也一样,随着首都北迁,漕运成了不可或缺的行业,肉眼可见的重要了起来。 于是从业者们就开始动心思了,不是琢磨着该如何提高生产力,而是一门心思的想着该怎么从这个行业里为自己以及家族牟取更多利益。最好能做到垄断的程度,那样一来就能世世代代吃喝不愁了。 想垄断漕运业,对于当时的漕运从业者而言还是有点难度的。因为在永乐年间,漕运不是仅靠运河一条线路,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线海运,属于是两条腿走路,比例基本是一半一半。 而且玩河运的和玩海运的还不是一拨人,双方谁也无法完全替代对方。这下就有点麻烦了,想独霸漕运行业,必须得打断其中的一条腿。 最先提出用河运代替海运的是户部尚书郁新,理由是海运不太安全,时不时会出现翻船事件,对保障京城的粮食安全有很大隐患。 永乐皇帝没有偏听偏信,找来工部和漕运总兵问了问,得知此时的运河河道年久失修,水浅王八多,无法承担漕粮重任,把这个建议给否了。 但做为皇帝必须要全盘考虑得失,海运受气候水文影响不太稳定也是实情,如果能选择运河为主要路径应该也不算坏事,于是下旨修缮运河。 动用了几十万劳工,历时小一年,运河终于算是修好了。为了让皇帝满意,力主河运的官员们团结一心、上下合作,一口气凑了几千条内河漕船,把400万担漕粮安全运抵了通州。 然后大家伙轮流上疏,从不同角度阐述了河运的好处,再把海运的风险进一步夸大,最终说服了万历皇帝取消海运,把向京城运送大宗货物的担子全押在了大运河上。 要问这些官员为啥这么喜欢河运,是不是河运真的比海运有优势,可以为国家节省运输成本呢?狗屁,这件事看上去是两种不同观念的学术争论,背后却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心思,说白了就是利益之争。 至于说能不能为国家节省运输成本,谁会在意呢,节省下来的钱谁也拿不到,反倒是多浪费点大家才有可能从中捞到些好处,皆大欢喜! 凡是支持河运的官员,多一半的家都在运河沿线,或者家里有参与河运的可能,剩下少一半则是接受了游说,将来有可能也从其中得到好处。 反之,支持海运的官员也是同样的想法,基本上都和海运环节有勾连,属于利益共同体。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失败了,败给了另一个利益共同体。 从支持河运、海运的利益共同体上也能看出朝廷里的派系斗争原型,啥东林党、浙党、齐党、阉党,说白了全是一个个诉求不同的利益共同体,为了自身利益在每个政策上面都要激烈交锋。 赢了的受益,输了的吃亏,仅此而已。国家、民族、百姓、社稷,在他们眼里仅仅就是斗争工具和武器,用得上的时候爱不释手,用完了马上扔到一边,连必要的保养都懒得给。 。 火山文学 068 漕运2 从永乐年间开始,明朝的漕运工作就基本由运河承担了,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是水军,也叫漕军,由陈瑄担任漕运总兵。但明朝的文官集团向来不允许军人获得太多权力,于是又多了个漕运总督,由文官担任。 两百年间,有时候总兵比总督权力大,有时候又是总督压着总兵,具体谁强谁弱要看当时皇帝的态度,还有官员们自己的能力。 目前的漕运总兵叫王承勋,世袭新建伯,担任漕运总兵已有十三年,没啥过错也没啥功绩,非常平庸,却稳如泰山。 除了当老好人不挡人财路之外,王承勋之所以能在这个重要位置上端坐十余年,还要感谢祖辈的名号。他有位大名鼎鼎的爷爷叫王守仁,也叫王阳明! 现在袁可立即将上任,就是去和王承勋搭档,面对这么一位老好人,也是非常保守的人,很显然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同时也缺乏必要的手段。光靠一腔热血不光不能取得应有的成效,保不齐还会灰溜溜下台。 “自是没有……只要陛下有旨意,臣无所惧!”面对皇帝的一连串质问,袁可立并不觉得考虑不周。 别说漕运总督的权力有限,大明朝任何一位官员的权力都是互相牵制的,连个宰相都不设,不就是怕大权独揽嘛。但没有大权照样可以办事,只要皇帝有信心和决心想对弊端下手,当臣子必须冲锋在前肝脑涂地! “错,大错!朕不会下旨超越漕运总督的职责,更不能去和沿途州府打擂台。袁爱卿所要面对的不是几个、几十个官员,而是在漕运过程中捞到好处的大半个朝廷。 朕初登大宝时间尚短,没能力也没必要把朝廷弄散架,就算有这份能力也不成,砸烂了大半个朝廷,然后呢?事情总要有人做,官也总要有人来当,接替者很可能还是这幅样子,朕难道要再下旨砸烂一次?” 只可惜这份奋不顾身、不成功就成仁的忠勇并没获得皇帝的肯定,反倒遭到了很明显的警告。告诫袁可立做事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以整顿漕运的名义破坏沿途官场的稳定。 “……陛下,漕运之弊由来已久,若是不用重典恐难以奏效。” 如果说袁可立刚才还对上任后的前景持乐观态度,那现在就已经泄了一大半。不过还没有死心,打算当面警告一下年轻的皇帝,想整顿朝纲励精图治,光靠怀柔手段按部就班是没出路的,必须下定决心剑走偏锋不死不休。 “袁爱卿可知漕运衙门里的官员来自何处?”面对袁可立的坚持,洪涛没有表露出丝毫厌烦,也没有半分让步,依旧缓缓的提问。 “皆为六部所属!”袁可立回答的也挺干脆,看来他还真不是信口开河,已经把漕运总督的情况大体打听清楚了。 “没错,漕运衙门的各级官员皆来自六部,而槽丁由漕运总兵辖制。袁爱卿刚刚说过,漕运弊端由来已久,这些官员连同沿途州府的士绅全是靠漕运吃饭的,想动他们谈何容易,光靠圣旨和爱卿的一腔热血怕是于事无补。 到时候弹劾你的奏本会如雪片般送入内阁,大学士们恐也不愿意见到漕运出现任何乱象,朕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撤换掉,然后漕运依旧是漕运,什么都改变不了。” 洪涛确实想以漕运为突破口打响改造大明朝廷的第一枪,但不能急,必须要温水煮青蛙缓缓图之,最好在水温滚开之前让青蛙一点都感觉不到。 漕运虽然不是明朝最大的行业,却牵扯到了很多官员、乡绅们的神经,利益诉求也非常大,一旦乱起来会直接影响北方边境的军队,到时候袁可立就算没错也无法全身而退,搞不好就得挥泪斩马谡。 既然想好了要让袁可立去替自己当问路石,那就必须确保他的人身安全。首先要说服这位有点傲气的能臣,让他认识到煮青蛙为啥要用温水,烧一锅温水又需要具备什么条件。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袁可立很聪明,也不死板固执,让皇帝这么一问很快就感觉到自己提出的方案确实有问题。但到底该怎么变通一时半会想不到,只好收起傲气躬身行礼虚心求教。 “倭寇!”看着态度有所转变的袁可立,洪涛觉得李贽没瞎推荐,历史也没乱记载,此人确实有干大事的能力和性格,身上也没有明朝文人那股子夸夸其谈、故步自封的臭毛病。 “倭寇……???”但袁可立的表情却不是太配合,听到皇帝所谓的解决办法,虽然身形依旧肃立,可眼神里分明多了些东西,又少了些东西。 “挂羊肉卖狗肉也,如果不找到合适的借口,爱卿如何能操练水军、建造海船、重启海运?”袁可立为什么对倭寇如此不屑,洪涛心里明白,原因只有一个,没了! 经过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等明朝将领的不断打击,到万历朝中期,东南沿海地区的倭寇数量已经大幅度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另外日本也结束了战国,丰臣秀吉统一了全国,正在对朝鲜虎视眈眈。就算还有部分倭寇在海上活动也都被收编了,不再来大明沿海抢劫,而是全去了朝鲜半岛。 但这些都是通过历史书看到的上帝视角,具体到此时的明朝大臣们还少有能窥得全貌的。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清楚日本打算干什么,更不敢保证倭寇不再来沿海肆虐。 洪涛就是要利用信息差和朝臣们玩一次养寇自重的戏码,你们不是像盯贼一样盯着我,利用规则死活不愿意让皇帝手里直接掌握军队吗? 那成,我也不和你们吵闹,更不玩消极怠工,咱让漕运总督训练海军清缴倭寇,还沿海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谁还敢叽叽歪歪? 要问漕运总督有权训练海军、建造海船、清缴倭寇吗?答案不光是有,还特别正当。漕兵们除了护送漕运北上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职责,清缴运河、沿海地区的一切不安定因素,比如匪患,再比如倭寇。 。 069 养寇自重 当然了,百十年来漕运总督和漕兵们好像没做好这项本质工作,别说倭寇,连运河边上的盗匪都打不过,经常出现一哄而散的情况,非常非常的不堪大用。 但现在新皇帝登基,看到这个状况了,很担忧沿海子民们的安危,更担忧倭寇卷土重来。所以一刻都不能耽误,责成新任漕运总督抓紧整顿漕兵,重启海船制造,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奏效。 漕运总督疏通河道、造船练兵、清剿盗匪,全是百分百的本职工作,不用向任何部门报备,也不用听内阁指挥,如果谁不配合还有权弹劾! “重启海运……陛下就不怕大半朝廷反对!”本来已经有点心灰意懒的袁可立听到训练海军、建造海船、重启海运这些词,眼珠子立刻瞪得老大,下巴上的胡子直哆嗦,看上去不像是吓的,倒像是激动的。 和自己提出的改革方案相比,年轻皇帝的办法不光更狡猾、更隐蔽,还更直接、更阴险、更具操作性。只要能做到海军、海船、海运三点,就等于来了个釜底抽薪,不管有多少官员靠运河漕船吃饭也改变不了变天的事实。火山文学 但是不管怎么隐瞒、如何温水煮青蛙,最终还是要把底牌放到桌面上来的。到时候不光靠漕运发家的官员、士绅要极力反对,朝堂里面肯定也有一大批官员推波助澜,声势浩大的怕是连皇帝都无法正面对抗。 “朕自有办法让朝堂意见统一,袁爱卿不必为日后担忧,只要按照朕的吩咐去做,踏踏实实训练海军、建造海船,不去觊觎漕运带来的丰厚利益,朕可以保你袁氏一门百年荣光,君无戏言!” 这个问题很尖锐也很务实,如果到时候遭到大部分朝臣的反对自己该何去何从呢?为了回答好这个问题,洪涛站起身离开座椅慢步走到袁可立身前,非常严肃且庄重的给出了答案,然后伸出一只手,示意对方拍上来。 “……臣不敢!臣愿为陛下练兵造船,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和皇帝击掌,袁可立真没这么大胆子,可也不能把皇帝晾在原地,干脆还是跪下磕头发誓吧。当臣子的如果能遇到一位有抱负、有脑子、有手段的皇帝,建功立业怕是不远矣,死又何妨! “在替朕、替大明江山、大明百姓练好兵、造好船之前,朕不允许你死,抗旨不尊诛九族、不,诛十族!这些是朕夜观星象偶有所得,袁爱卿拿去看看是否合用。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若是再有第三人知晓,欺君,诛十族!” 说服了是吧,洪涛认为还不够。古人讲究恩威并济,换成现代话讲就是一手糖果一手大棒子。糖果是一沓子叠起来的白纸,上面记载了怎么训练海军、怎么初步洗脑的具体步骤,还有干湿两种船坞的建造图纸。 大棒子则是皇帝与生俱来的优势,他可能无法和大部分官员对抗,但专找某个官员的麻烦真是谁也拦不住,且合理合法。 当然了,糖果应该还有很多,比如单兵武器的制造、训练,海船和舰炮的制造图纸,以及部分航海设备的图纸。 这些东西洪涛不想一次性都拿出来,不管李贽和袁可立表现得多靠谱也不能完全相信,走一步看一步吧。啥时候海军基本成型、船坞差不多完工,工匠准备齐了,剩下的糖果自然会突然出现,依旧是夜观星象偶有所得。 “陛下,威海卫、登州都有良港可用,为何要把船厂建在天津卫?”出于礼貌,袁可立没有马上仔细查看,只是看了看第一页就发现了不太合乎现状的疑点。 明初为了巩固辽东、防御倭寇、交通朝鲜,明朝政府在山东半岛的登州和文登县建立了卫所、港口,两百年间已经发展成了北方的重要港口。 皇帝如果想训练海军、建造海船、威慑倭寇、重开海运,最简单也是最合适的选择就是在登州、威海卫当中选一个,基础设施齐全。 可在这份皇帝亲笔所写的规划中把海军卫所和造船厂选在了更北面的天津卫。此时的天津卫虽然也是个重要卫所,海船能顺着海河逆流而上,但比起登州和威海卫来还是要简陋许多,战略位置也不是特别关键。 “就是天津卫,无需讨论,日后到了合适的时机朕会告知实情。袁爱卿,天津卫有一些营寨可用,但训练和船厂颇为耗费,朕会从内帑中拨出银两,不足之数还需你自行筹措。 先不要皱眉,漕运总督一上任必有银两送上门,你只管收下,单列账目定期交由朕查看即可。是否贪墨,朕心里有数。” 为什么非要选择天津卫,而不选基础设施更完备的登州和威海卫,洪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登州和威海卫当地卫所庞大,且难以把控,袁可立初来乍到,无论干什么都会遭到抵触和掣肘,阻力会很大。 天津卫虽然也有三个卫所和一万多兵将,却是个没有治所的卫所。也就是说天津三卫仅有军队编制没有土地和政务管理权,管不到漕运衙门的事情,更不用事先与之打招呼。 另外在天津卫建有税关,全部由宦官任职,直接听命于皇帝。这次西僧入京就是当地税官操办的,和天高皇帝远的登州、威海卫比起来,天津卫的关系更近人脉也更多,至少还有人愿意听皇帝招呼。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安全问题。天津卫距离北京城很近,训练好的海军如果有需要一天就能抵达皇城,万一自己这里出了事情需要借助武力辅助,不至于仰天长叹一声,远水解不了近渴! 但这话先不能和袁可立讲,他到底能不能做到帮皇帝训练一支私军还得拭目以待。不过有件事必须现在说清楚,训练海军、建造海船不会引来大规模反对,却也得不到朝廷的大力支持,尤其在资金方面户部肯定不会拨款。 。 070 鼓励当贪官 目前看来想获得资金只有两条路,一是从内帑里偷偷接济,数量不能太多,毕竟皇帝的小金库也被朝臣们监控了; 二是自行筹措,具体办法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漕运总督好歹是漕运一把手,想弄钱根本不用张嘴,只需点点头,假装看不见一些事情,自然会有人把银子送上门。稍微豪放点、步子迈大点,就能把军费凑齐。 当然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按照洪涛的计划,只需扛过头一年,越往后情况会越好。眼下不是正在计划着消减宗室用度嘛,只要把这件事搞定,朝廷每年会省下大量财物。到时候和内阁、六部做笔交易,把钱大家分分,自己得到的部分正好用来补贴海军。火山文学 要问朝臣们会答应和皇帝一起贪墨国库里的财产不,洪涛敢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自己有一点意思,六部九卿们就会主动提出分配方案,还特别合情合理。 实际上也不算瓜分国库,无非就是各个部门都有用钱的需求,以前没钱只能等着,现在有了,多少分点雨露均沾嘛。 在他们眼里,这个偌大的国家就是私产,皇帝和官员都有权占有,只是在各方该占有多少的比例上还没有成熟的潜规则,每次都要通过各种方式斤斤计较。 假如皇帝想打仗,那大家一起说没钱,因为打仗获得不了利益,北方的土地苦寒,拿过来也没人乐意开垦,汉人又不善于放牧,花那么多钱打来打去纯赔。 要是皇帝说大家一起投资去更有效率的搜刮民脂民膏,然后按照股份坐地分赃,官员们的态度马上就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谁家还拿不出几万、几十万两银子嘛,看不起谁呢! 可惜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官员们的想法,更不能不顾他们的意思特立独行,只能接着骗,用各种利益诱惑他们合作,慢是慢了点,别无它法。 说白了,皇帝只是利益集团的代理人和股东,有时候能混个董事长,有时候连ceo都坐不稳。不管想干啥,全离不开官员的辅助。 皇帝的主张符合官员集团的利益,他们支持,反之则对抗,急眼了就换个ceo和代理人。就算是权力最大的开国皇帝,依旧不能完全抛开官员集团的支持,总是要拉一派打一派的。 当然了,官员集团里面也不是铁板一块,为了利益分配经常会拉帮结伙狗咬狗一嘴毛。但毕竟是内部矛盾,分赃不均而已。谁要是想动他们的蛋糕,别说只是个凡人皇帝,玉皇大帝来了也得让他们干翻在地。 所以说洪涛根本就不打算和明朝的官员讲理,讲了也没人听,有个别忠心为国的也起不到作用。想按照自己的理念办事目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坑蒙拐骗,用各种手段从官员兜里掏钱。 刚开始掏不出来也没关系,那就退一步,伙同官员去坑害国家和百姓,然后分点赃。用这些赃款把自己武装起来,啥时候有能力掀桌子了再挨个算账。 命可以留下,家产必须交出来,少一两银子,没说的,株连十族,杀他个干干净净,还不用担心杀错,个顶个都是老家贼! “敢问陛下着臣秘密训练水军、建造海船,是否要针对辽东用兵?”做为历史上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袁可立真不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即便是面对皇帝依旧有自己的想法,且问起来直接了当,丝毫不给闪躲余地。 “对,确有此意。在潜邸时朕仔细翻看过历年用兵奏本,从中发现个大问题,陆路遥远艰苦,粮草辎重运输损耗极大。 若是改为水路,从登州到山海关、宁远、金州、盖州几日可达,调配便捷。还可以向朝鲜运送兵力,随时打击倭寇,袁总督意下如何?” 摸着良心讲,洪涛建设海军百分之五十是为了掌握一支能随意调动的军队,百分之四十是准备将来和文官集团翻脸,基本没考虑过辽东前线的需求。 在如何抵御后金入侵的问题上他并不太着急,古人云攘外必先安内,搞不定朝中的话语权就拿不到军权,更谈不上训练新式军队。光着急是没用的,想靠几件略微先进的武器也是白耽误功夫,大概率会成为敌人的缴获。 但袁可立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挺重视,那就顺着说呗,先把一位忧国忧民的年轻皇帝形象树立起来,也好让他的干劲更足些。 至于说将来会不会用海军和海船去协助辽东战事,到时候再说呗。反正海船建好、水军训练好,袁可立同志的使命也就暂时完成了,怎么使用这支军队还得皇帝说了算,他同不同意无关紧要。 “臣以为海船不足以完全依靠,遇到风浪很容易倾覆,还请陛下三思!”一说起辽东的问题袁可立就像是换了个人,精神随之一振,连皇帝的意见都敢当面否定了。 “无妨,朕造的海船不怕风浪……爱卿不信的话大可先造一只出来试试,假若合用再继续建造,若是不堪大用也耗费不了太多钱粮。” 啥?海船不好用?听到这个说法洪涛只能在心里把老朱家的历任皇帝都诅咒一遍,再选择一个比较容易实现的理由去说服袁可立。 建造长途航行海船的技术从北宋开始就在逐步完善,一向以马背打天下的蒙古人也没荒废,愣是靠水军占领了东南亚,结果这门技术到了明朝仅仅是昙花一现就没落了。 若不是这一家子不学无术、满脑子权力和小农意识的玩意占据了国家顶层,哪儿轮得到欧洲各国大航海时代,应该反过来,中国海船扬帆四海,去它们的家门口耀武扬威。 短短二百年,一个曾经的航海大国就成了旱鸭子,从顶层到高层一致觉得大海是天堑、是危险、是阻碍,眼睁睁看着别人打上门了还老子天下第一,做万国来朝的千秋大梦呢。 “……臣遵旨!” 低头看了看手里攥着的海船图纸,袁可立还是不太相信年轻皇帝的言辞凿凿。连大海都没见过,哪儿来的信心。但也没再继续对抗,选择了执行。反正这些钱都是从内帑拿出来的,不用白不用,失败了活该,成功了惊喜。 。 071 忍无可忍 送走了袁可立,洪涛回到书房里坐下,捧着热茶有点发呆。这步走出去至少要一两年之后才能看到效果,如果所托非人,不光会浪费钱财还耽误时间。 “你觉得此人怎么样?”到底有没有把握呢,洪涛真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多听听意见没害处,比如王安。 “万岁爷,奴婢觉得袁总督怕是靠不住……”王安倒没推辞,把心中所想原封不动讲了出来。 以前他决不敢在朝政问题上多嘴,但此一时彼一时,新皇帝登基之后很多规矩也跟着变了,问了必须回答,还得言之有物,否则就是欺君之罪,下场会和御马监掌印白忠一样。 “为何?”洪涛连眼皮都没抬,继续问。 “此人任七品推官时就羁傲不逊,多次顶撞先帝才被削职为民。万岁爷虽以礼相待,又委以重任,恐难收其心。” 做为万历朝的宦官,王安对当年袁可立的所作所为还是有耳闻的,观感并不太好。主要是嫌这个人对皇帝不忠心耿耿,凡事都要提规矩,太大逆不道了! “嗯,有道理……天津税监的马堂你可认识?”袁可立到底值不值得相信呢?洪涛在这一点上和各朝代的皇帝没什么不同,想信任又不敢完全信任,不想信任又不得不信任,很是矛盾。 而他采取的办法也没什么新意,找个更容易控制的人去当眼线,时时刻刻盯着做具体工作的官员,通过所作所为进一步判断该不该继续相信。通常而言,这个人选大概率是太监。 当然了,太监与外臣勾结反过来坑皇帝的例子也不少。但是没办法,在大部分时间里皇帝都是孤家寡人,只能矬子里拔将军暂时先用着。毕竟盯着太监要比盯着官员简单,处理起来也没那么多羁绊。 “奴婢与他不熟……”听到皇帝问起这个名字,王安的眼神明显忽闪了一下。 “王安,欺君可是大罪!”虽然只是电光火石间的表情却被洪涛看了个清楚,当下脸一沉,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了最具威慑力的话。 “万岁爷恕罪,马堂乃先帝近臣,奴婢不敢妄言。”啥叫伴君如伴虎,此时就是最贴切的展示。面对皇帝的询问,王安完全处于两难境地。 说实话吧,万一皇帝没有处理马堂的意思,那自己就是背后诋毁先帝亲信的小人,很容易得罪人,还很容易被皇帝不齿。 不说实话吧,就是现在的下场。做为太监别说故意骗,知道不说也算欺君。担上这个罪名,分分钟会被大卸八块,尸骨无存。 “哦……他是贵太妃的人对吧?”能坐在天津税监的位置上,当然要是万历皇帝信任的太监,王安的回答等于啥也没说,不过洪涛从中听到了另一层意思。 “万岁爷圣明……”王安强忍着没笑出声,赶紧把小马屁送上,同时心底狠狠的赞美了一下。能跟这位心思玲珑的皇帝混算不幸中的万幸,假如这位听不出来画外音,那得罪人的话就必须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了。 “朕懂了,现在要听听此人的官评!” 既然是郑贵妃的人,洪涛肯定不敢用,但也不打算放过。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登基这么久,除了御马监并没有对前朝的人事安排大动干戈。不是不想是腾不出手,现在正好赶上了岂能轻易放过。 “留不得、坏皇家声誉者留不得!你且去找陈矩,让东厂把人秘密带回来,朕要亲审!”只听王安说了几分钟,洪涛就黑着脸下达了口谕。 就算没有王安打小报告,洪涛也大概猜出马堂会有什么罪名,无非就是贪墨呗。如果贪墨也算罪的话,那整个大明朝廷九成的官员都该杀。 既然学富五车的文官们都是这个屌样子,指望一名大权在握的太监出污泥而不染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但听着听着才发现,自己真是小看了某些人的能力。 马堂的罪过远不止贪墨,用作恶多端来形容也不为过。此时他到底是谁的人已经不重要了,哪怕是东宫皇太后的亲信也得铁面无私,否则等不到自己攒足力量,这个国家就得被挖成空架子,一碰就倒。 那马堂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把准备先当缩头乌龟的洪涛气成了这样呢?四个字,无法无天!再加四个字,人神共愤! 万历皇帝当政期间发生过不少战事,最有名的就是三大征。先不说胜负,这些战事极大消耗了国库和内帑,为了弥补空虚皇帝想出个办法,派遣太监去各地收税,比如矿监,再比如税使。 马堂就是天津的税监,同时兼任大运河临清段的税使,权力很大,凡是牵扯到税收的问题可以不和当地官员商量自行处置。 明代的大运河有点像后世的高速公路,谁使用谁缴费,沿途设立了十多个收费站叫做钞关。想借助大运河运送货物,沿途就要挨个钞关交税。 山东临清是八大钞关之首,不是它的位置重要,而是每年的税收排名第一。钞关最开始只收宝钞为过路费,后来就是临清钞关发明了用货物抵扣的先例,钱不够拿货物抵,在创收方面真是一把好手。 马堂兼任临清钞关税使之后觉得这样收钱还是太慢,干脆在当地组织了一批流氓混混当手下,对过往客商严加盘查,发明了一大堆收税的理由。谁不交就明抢,还私设公堂,搞得怨声载道。 按说这么干不光严重影响了商户的正常经营,还会得罪当地官员。很多商户背后就是官员坐镇,马堂抢了他们的钱岂能轻易罢休。 确实有官员向朝廷弹劾,但数量不多,原因只有一个,马堂的行为不光影响不到大多数官员的家族产业,还利于减少竞争者。 在明代中后期,很多从事长途贩运的商户背后都有官员背景。他们也用大运河运输货物,但不是用民船,而是漕船。 漕船属于中央政府管辖,不需要缴纳税款,船上夹带的货物自然也不用交税了。马堂还没疯狂到扣留漕船的程度,所以对官员的影响很小。 没好处的事儿谁会平白无故得罪人,还是得罪皇帝的近臣。保不齐当地官员也能从中分一杯羹呢,睁只眼闭只眼,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 072 满朝反对声 但马堂越玩越嚣张,最终引发了民变。上万人把税使衙门给烧了,打死几十名税吏,马堂闻讯赶紧跑回了天津,不敢再去临清。 这下盖子捂不住了,一些和他有利益冲突的官员趁机上奏本弹劾。可是万历皇帝啥也没表示,只是免了马堂的兼职,依旧让他担任天津税监的职务。 为啥会这样呢,王安不清楚,洪涛也不清楚。但王安说了,马堂每年返京时都会去郑贵妃家里走动,带着好几辆大车。 不用任何解释也猜出大车里装的是啥,很显然,马堂走的是郑贵妃的门路,说不定能当上天津税监也是郑贵妃吹了枕边风。以万历皇帝对郑贵妃的宠幸程度,这点事肯定不足以让马堂身败名裂。 只可惜万历皇帝被洪涛给干掉了,郑贵妃虽然看上去依旧是贵太妃,地位仅次于两宫皇太后,但没了皇帝的庇护啥也不是,税监这么重要的肥差怎么可能继续任由他把持。 贪墨只是个借口,即便没有罪过也得找个理由替换掉,无非就是时间问题。蛋糕就这么大,官员们切下去一大块,勋贵们也得切一块,宗室依旧要切一块,能留给皇帝的真不多了。 想积累力量必须先有人,也就是所谓的心腹。但想让心腹们付出忠诚就得给好处,少了还不成。这些好处都要从皇帝那块蛋糕里出,比如像税监这种不需要外庭同意、还比较有油水的职位。 这是常理,也是真理。即便如洪涛这样的逆天穿越者依旧无法简单的改变分毫,在初期还必须遵守。他目前能做的仅仅是利用上帝之眼在分蛋糕的时候尽量多分一些,再利用这些好处拉拢更多人成为利益共同体。 以后他的手下人里保不齐也会出现一个个马堂,区别只是程度不见得会这么严重,手段也要更隐蔽些,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谁当皇帝都一样,文官集团、武官集团、勋贵宗室、宦官、地主士绅……任何一个利益集团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本来属于自己的蛋糕被别人拿走,哪怕对方是皇帝也不成。 为了保护这块蛋糕,他们敢践踏世间的一切规则,包括弄死皇帝。事实上也是这么干的,有成功也有失败,总体上讲还是成功的次数多,至少保住了这套有利于他们的体系。 想改变这套体系光靠一个穿越者远远不够,但也不是不可能。洪涛就想试试,他自认具备一个很特殊的武器,时间。 只要时间足够长,长到凡人所不能企及的程度,很多事情就没那么难了。时间可以增加利益共同体的数量,也能兵不血刃的消灭敌人。 当然了,在满足时间条件之前,洪涛必须保证自己能活下去,否则一切都是白搭。不管有多少种理论都要活着才能主张,谁活的久谁就是真理! 让袁可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去发展海军,朝臣们暂时没给予太多关注。在他们眼中漕运是个庞大的体系,仅凭一两位官员很难有所改变。新皇帝用油水比较足的位置安排几位近臣也是人之常情,啥好处都不给谁会跟着你干啊。 命令东厂秘密抓捕天津卫税监马堂同样没引来太多关注,如果皇帝能把全国各地的税监都抓起来朝臣们才高兴呢。说白了,税监就是皇帝派出去捞钱的,是和官员勋贵们抢蛋糕的手,越少越好。 但有关裁减宗室成员待遇的想法,刚从内阁里传出点风声立刻就引来了不小的骚动。首先反对不是宗室成员,而是做为朝廷监管部门的御史言官。 在这里简单的说说明朝的公文规则,大体上讲由下至上的公文主要有奏本、题本、揭帖、表笺、制对、露布、译等形式,其中奏本、题本、揭帖比较常用。 四品以上官员有私事想向皇帝讲,但又不想让别人知道,就可以写奏本。写完了送到会极门交给守门内官再转交皇帝。奏本在皇帝没批复之前是保密的,谁也不知道里面写了啥。 另一种官员向皇帝奏报的形式叫题本,属于正式公文,写的时候一式两份,要经过通政司和六科廊备案才能送到皇帝面前。过程中不保密,六科廊抄录存档的时候内容基本也就散出去了。 还有一种上奏形式叫揭帖,这玩意就是纯粹的打小报告了,和奏本一样在皇帝阅览之前不需要备案。不过和奏本比起来,皇帝对揭帖的重视程度相对低了点,很多时候根本不看。 后世的电视剧、电影和文学作品中,官员向皇帝汇报最常见的是奏折,这种形式仅仅在清朝出现,明朝是没有的。 题本、奏本、揭帖都是有严格书写格式,包括字体大小、纸张篇幅和字数等等,必须完全符合,就像是后世的公文,写错了会挨批评,甚至降罪处罚。 洪皇帝刚开始收到的就是题本,由御史言官们所写,内容丰富多彩。有从稳定大局出发的、有从祖宗法度入手的、有从人性亲情展开的、还有从历史教训警示的。 目的只有一个,劝说皇帝打消危险的念头。但谁也没提怎么做才能消减开支、充盈国库,纯粹口贩子,只管挑毛病从不提具体建议。 洪涛当然是不搭理,看了几天之后干脆让司礼监把类似奏本全扣下,别再往办公桌上拿了,有时间看他们叽叽歪歪,不如去校场带着小火者们踢球。 眼见皇帝无动于衷,御史言官们自然不肯罢休,或者说他们后面的某些势力不愿意听之任之,于是就祭出了第二招,上题本,把矛盾公开化,逼着皇帝表态。 在如何与皇帝斗争方面他们可算是驾轻就熟了,从古至今,官员集团从来都是这么干的,一方面把皇帝顶在前面开路,一方面又要防着皇帝权力太大、分赃太多。 “别再耗费丝绢锦缎写题本了,让他们好好理理思绪,选出三人来后天早朝与朕当面说明利害关系!” 面对御史言官们的反对洪涛会退缩吗?答案肯定是不会的。他在提出议题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结果,目前看来与之前预料情景还有些差距呢。 好歹也是万历皇帝的长子,老爹能顶住压力十几年不上朝,在国本问题上和满朝文武死顶牛,当儿子的也不该太怂,此种强度的压力基本等于没有。 073 舌战群儒 不过洪涛的斗争方式与万历皇帝截然不同,当爹的是装死耍赖玩冷暴力,洪涛却习惯面对面用吐沫星子洗脸,搞舌战群儒以理服人。 你们不是一个个号称学富五车、品格高尚、信奉真理嘛,那就放马过来试试,用道理把洪皇帝说服了,消减宗室成员待遇的事情再不提起。讲不出道理那就都把嘴闭上,意见保留,工作还不能耽误。 如果谁讲不出道理还要撒泼打滚耍赖,大明朝可没有不杀士大夫的规矩。正相反,从老朱开始就特别喜欢砍官员脑袋玩,这也是祖训,必须遵守! 景阳元年的夏天来得有些晚,已经快到七月份了气温依旧不算太高,只是降水也随之迟迟不来,中原各地正面临着百年不遇的大旱。火山文学 和大自然动辄万里相比,皇城就是个小黑点,非常不起眼。但对于大明帝国来讲,这里的一举一动无不牵扯着各州各县的神经。 自景阳帝登基以来早朝被恢复了,只是把时间从卯时推迟到了辰时,还不是天天有,每个月基本保持在三、四次左右。 理由嘛,不是天气太热太冷就是刮风下雨。反正在京城的地理位置上,每个月风和日丽、温度宜人的日子加一起差不多也就三四天。如果老天爷非要多给几天,那做为天子马上就会龙体欠安,到头来还是背着抱着一般沉。 眼看就要月底了,也是本月的最后一次早朝,已经习惯了的官员们却有点反常,除了参加的人数比往日明显增多,情绪上也略显亢奋。早早赶到了午门外东一堆西一伙的交头接耳,像个菜市场。 让一向沉稳的京官们如此失态的不是气候,而是景阳皇帝要在早朝上和反对消减宗室待遇的官员们来个据理力争。这件事提前一天多就通知了内阁,此举是否符合礼法不清楚,反正挺涨人品的。 能遇到肯主动和朝臣们正常交流的皇帝多不容易啊,纵观大明二百多年、十多位皇帝,能做到这一点的凤毛麟角。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坚决支持,哪怕真有病也得让家人用轿子软塌抬过来,只求一睹盛况。 除了朝臣们有些兴奋,皇帝今天也比较反常,在他身后左右除了长随之外,还站着司礼监掌印田义、秉笔陈矩、秉笔王安,以及新任御马监掌印张然。内廷的实权人物几乎出动了一多半,这在历次朝会中是非常少见的。 另外大太监们的身边全都放着一口箱子,由一到两名小太监守着,表情十分严肃,官员们谁也不清楚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熊名夏、李可灼、张问达出班对奏……”鸿胪寺的鸣赞官刚刚唱赞完毕,王安就向前跨出一大步,高声点了三名官员的名字。 “臣吏科给事中熊鸣夏、臣礼科给事中李可灼、臣左佥都御史张问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当下从文武百官队伍的中后部齐刷刷走出三人,一起到丹陛前稽首行礼。 “起来吧……众臣工,今日所议之事非同寻常,怕要耗时颇多,朕备了凳子,文武百官都有,王安!”看着丹陛下面的三个中年人洪涛心里不住冷笑,可脸上全都是和煦的阳光,还破例给全体官员赐座。 “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但臣等依旧有话要说!” 随着王安的手势,几十名身材壮硕的太监把事先准备好的圆凳抬了出来,在每位官员身后放下一只。此举又迎来了一片跪拜和高呼万岁,但那三名官员里有一人好像不太领情,大声戳破了小恩小惠的伎俩,并赢得了部分官员的首肯。 “众臣工的上疏朕都看过了,总结起来有三点。一曰祖制,太祖有制善待宗室,不可妄动;一曰人伦,宗室都是朕的亲戚,其中不乏长辈,让他们过得富足一些人之常情;一曰大局,目前北有蒙古东有女真和倭寇作乱,不可为了区区钱粮再挑起内忧。” 御座为什么要弄这么高,洪涛终于有点感悟了。坐在上面只要视力不算太次,就能看到朝臣们的大部分表情和动作。 对于言官李可灼的下马威,洪涛也没拖延,缓缓说出了今天的主题,再由王安用更大声音转述,让大部分朝臣都能听清楚。 说是心里有数吧,不全是,洪涛还没天真到想靠三寸不烂之舌在朝会上说服大部分朝臣的程度。如果说服人这么容易,历代皇帝也就不用对大臣们动不动贬官、流放和杀头了。 他今天只是想借此机会让朝臣们对新皇帝有个新的认识,别总把自己当成窝囊太子,有事没事想着蒙混过关。人与人相处过分谦让很难获得好结果,适当的展示一下实力反倒更容易获得基本尊重。 顺便也试试啥叫雷霆手段,目标就是这三位被推选出来与自己当面辩论的家伙。同时再通过这件事侧面感受一下朝堂上的党派势力,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能量,是该马上下重手打击还是加以利用。 不过有个人必须要被打击,那就是李可灼。为什么呢?只有一个理由,如果皇长子朱常洛没被穿越的话,再过十多年,刚刚登基当了皇帝就会死在此人手里。 后世被称为红丸案的主要人物之一,就是时任鸿胪寺官员的李可灼。史书上讲他是由方从哲推荐给光宗皇帝的,而方从哲是浙党,李可灼就是代表了浙党的态度,也就是现在的内阁首辅,沈一贯。 另一位吏科给事中熊明夏是何来头洪涛搞不太清,毕竟现在党争的规模还不是很大,很多官员态度不明确,即便是锦衣卫和东厂也无法提供足够的证据。 左佥都御史张问达的来历倒是比较清楚。他是陕西人,万历十一年进士,当过知县,政绩不错,遂授予刑科给事中成了言官,很快改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在自己登基之后才因为朝中官员紧缺被调回京城,任左佥都御史。 有关他在湖广任上的所作所为东厂有详细的记录,总体上讲是个能干事的人,但和清廉差距十万八千里。好在收了钱就能办事,从不做能力之外的承诺。 至于说他的政治倾向嘛,陈矩给出的答案是东林党!原因很清楚,在弹劾李贽的事情上,他属于上蹿下跳比较欢实的,背后总是闪现出东林党人的身影。再综合其这些年的仕途走向,如果没有党派力量在一旁辅助,断不会走得如此通顺。 那为什么要把两个从七品的给事中和一个正四品的佥都御史选出来当传声筒呢,这就是政客们的狡猾了。他们还不太清楚新皇帝的秉性,贸然由大佬出头反对提案的风险较大,必须得有个缓冲。 这样即便皇帝真急眼了,不管不顾的罢官流放,也丝毫不会动摇各党派的势力,日后还有大把机会可以重新启用,说白了吧,他们三个就是投石问路的石头。 另外给事中和御史的职务也正好符合需求,他们的本职工作里就有谏言议政一项,还能封驳圣旨呢,与皇帝顶牛算常态,不言不语才叫失职。 074 舌战群儒2 “陛下圣明,此三点确实不妥,于我大明无益!” 别看李可灼个子最矮,长相也和正人君子完全不沾边,可他是真能演,也真敢演。面对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半点没有惧意,把个据理力争、以国事为重的直臣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祖制……田义,你来告诉李爱卿,太祖皇帝制定此法时宗室成员有几人!”要说好演员,洪涛自认应该也算第一线的,之前把个懵懵懂懂窝窝囊囊的太子演得不错,现在当了皇帝,还得换个角色继续演,难度那是相当大。 “回禀陛下,金册在籍者共58人!”田义望了眼丹陛下面坐着的三个人,又看了看两边的朝臣,眼神里全是绝望。但仅仅一闪而过,丝毫不敢迟疑,马上给出了正确答案。 他心里非常清楚今天的朝会是怎么回事,也对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充满了敬畏。别看年纪小,可手段很是老辣,且脑子极好,条理非常清楚。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应对之策安排得明明白白,还准备了至少两套方案。 哪怕自己突然倒戈站到朝臣一边来个釜底抽薪也毫无意义,除了自己这个掌印太监之外,皇帝身边还有秉笔太监陈矩和王安,以及御马监掌印张然。只要能剩下一个,就可以配合皇帝做完这件事。 “哦……58人……田义,你再告诉张爱卿,眼下宗室有多少人了!”洪涛并没回头去看几位内官的神色,腰板坐得笔直,双手扶着膝盖,身体略微前倾,像是头蓄力的豹子。 “回禀陛下,到前年为止,金册在籍者150786人,现存128813人……” 田义的回答还是那么快速,根本不用翻箱子里的资料。没错,那些箱子里都是从户部、礼部、吏部、工部、宗人府找来的相关存档,差不多涵盖了大明200年的数据。 以前没有任何一位皇帝如此干过,有不懂的地方直接问朝臣,知道个大概也就是了,没必要如此精确。但这些数字一出口就知道有何用途了,笼统的讲和具体到个位数的说,冲击力真不可同日而语。 “钦天监正何在?”不等下面的人有所反应,洪涛亲自点了名。 “臣在!”闻声,立刻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起身快步走到丹陛前稽首叩拜。 “你来帮朕算一算,隆庆元年,宗室在籍人数44901人,存27880人。万历元年,宗室在籍人数10311人,存67301人。现如今在籍15万多,存12万多。三十年后,宗室人口大致会有多少?王安,笔墨算盘伺候!” 钦天监正叫啥洪涛没听清楚,也懒得问,不过有一样事情他们必须会做,那就是数学计算。这位监正到底合格不合格呢,谁的评价也不用听,当场验证吧! “回禀陛下,臣今日有些头晕,算不出……” 接下来的一幕就有点耐人寻味了,须发花白的老监正跪在地上,手里拿着笔面对铺好的白纸,颤颤巍巍的勾画了一大堆,偷偷往左右看了看,一个头磕在地上,口口声声说头晕算不出来。 钦天监正会算不出来这道不算太难的题目吗?洪涛坚决不信,那他为什么不肯算呢,洪涛是坚决知道。得罪了皇帝顶多罢官,即便加上流放依旧有朝臣帮衬,哪怕将来不能重新启用也可以平平安安回家养老。 如果把一部分朝臣得罪了,即便不会马上丢官滚蛋,早晚也得被无休止的弹劾下去,指不定哪口黑锅就扣上了,结局无限接近悲惨。 “王安,把朕的稿纸拿给他看!”可惜监正还是判断错了,皇帝根本不走寻常路,居然让王安拿着一张写满了计算过程和结果的稿纸给自己看。 “臣……臣愚钝,陛下所学无误……” 现在就不能睁着眼说瞎话了,算不出来和否认皇帝的计算结果完全是两码事。前者顶多算工作能力差,后者则是板上钉钉的欺君。朝廷里又不是只有钦天监能算,随便找个户部官员出来,一刻钟之内也能解决问题。 “如此说来再过三十年宗室人口数量还会翻一倍!”洪涛没去搭理依旧跪着的钦天监正,老东西,想当墙头草是吧,那就多跪一会儿,这就是没原则的代价。 “朕想问一问诸位臣工,如果我能再活三十年,到时候该拿什么去喂饱这么多宗室人口?”具体数据有了,就该轮到洪涛进攻了,问题特别简单。 “……”可丹陛之下却一片肃静,连轻微的交头接耳都没了,官员们全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嘴,大气不喘。 这个问题是简单,谁都能拿起嘴就说,可当着皇帝,还是一位会算术的皇帝就真没法瞎说了。要是有解决办法,也不用等今天搞这么大动静,早不就解决了。 “加税如何?”洪涛没让大臣们太受折磨,用另一个建议打破了肃静。 “万万不可,陛下,万万不可啊……”此言一出仿佛天上打了个响雷,把几百名官员全都震醒了,有些人马上离开凳子原地跪下,边磕头边喊。 “……既然不能加税,朕又变不出银子,到时候如何供养朝廷?拿什么训练兵卒?怎么兴修水利?一旦北方起了边患,朕和众爱卿是不是该坐以待毙呢? 要不这样也成,朕从内帑里拿出银两充实国库,不过朕拿多少,二品以上官员也得跟多少,五品以上官员减半,以此类推如何?” 待到鼓噪之声落下,洪涛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不光有问题,还有解决办法和与之搭配的执行标准。说完之后干脆站起身,背着手走到丹陛最上面一层台阶,居高临下用眼神巡视着每一位官员的面部表情。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再次陷入了沉寂。 “看来众爱卿清廉克己,是拿不出这笔银子啊……也罢,朕就不拿银子压人了。可是改变祖宗法度不成,向百姓加税也不成,从百官口袋中掏银子依旧不成。谁来给朕解解惑,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解此燃眉之急呢?” 洪涛压根儿也没打算让文武百官自掏腰包支援国家,轻蔑的笑了笑,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继续讨论消减宗室待遇的题目。 俗话说的好,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古人还说了,千里为官只为财。自己杀了人家父母,还毁了人家的理想,即便贵如皇帝照样会活不长的。 另外用捐款的方式充实国库也不该成为政府的常态,这么讲只是为了恶心人,同时也是在隐晦的提醒官员们,别以为皇帝啥都不知道,更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 075 舌战群儒3 “臣以为祖宗法度并非完全不能改,自成祖皇帝起到先帝一直也都在改变。本朝以孝治天下从未改变过,皇族宗室如因俸禄不足流落街头,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望陛下三思。” 眼见祖宗法度的借口无法说通,御史张问达打算另辟蹊径,略过这一点不谈,先聊聊大明朝的立国之本,孝道!如果能在这方面驳倒皇帝,其它两点都输了也算赢。 “太祖皇帝打下来的江山,不是为了让子孙万代躺着吃喝玩乐的,做为皇室成员不仅不该向国家伸手,还应该比任何人都更积极的维护。和部分宗室成员受穷相比,朕如果丢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更为大逆不道! 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子为父纲,子不正,大义灭亲。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妻为夫助,妻不贤,夫则休之。 张问达,如果朕连军队都养不起,无法抵御外辱,国破家亡,你觉得算不算君不正?朕为天子,百姓为子民,我这个当家长的要是连家都保不住,算不算父不慈,子奔他乡啊?” 一听说要聊孝道,洪涛顿时来了精神,干脆一屁股坐在丹陛上,连王安的转述都不用了,扯着嗓子就是一顿高声反问。火山文学 以孝治国,这块流传在古代中国上千年的遮羞布已经有点千疮百孔了,拿来蒙一蒙大字不识的百姓勉强凑合,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信以为真。 这玩意有点像后世的高雅、正能量,都是用来占据道德制高点、打击政敌用的武器,实际上没有几个皇帝当真,倒是弑父杀兄谋权篡位的比比皆是。 “陛下,我大明威震四海、万国来朝,何来丢了江山一说!”和从七品的给事中李可灼比起来,正四品的御史张问达显然更硬气些,劈头盖脸被扣了一顶大帽子,非但没胆怯,还有点愈战愈勇的意思。 “难道非要等兵临城下,朕无一兵一卒可用时才算丢了江山吗?其心可诛!既然你口口声声孝道,陈矩,让锦衣卫和东厂查一查这位张御史,看看他是否遵从了孝道,如有偏差就是欺君罔上。 但不可草率从事,更不能屈打成招,有就是有,拿证据给朕和大理寺,没有就是没有,半点不能含糊!众位爱卿,朕如此处置可有不妥之处?” 可惜张问达没想到,今天不管他软还是硬,同不同意皇帝的主张,都逃不出被调查的命运。原因只有一个,当年李贽被弹劾下狱就有他捕风捉影、笔下生花的功劳。 对于这种为了私欲不顾别人生死,更不顾道德法律的官员洪涛坚决不会手软,只要撞到面前,调查定罪是最轻的,证据确凿,抄家流放才是最终归宿。 你不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嘛,那好,我就让你奔波大半辈子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财货空空的结局。还不杀你,必须活着苦熬! “……”这已经是文武百官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的第三次集体沉默了,倒不是用沉默对抗,而是在心里玩了命的盘算着一个问题,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不搞清楚这个问题谁也不想当出头鸟,虽然说忠言直谏是美德,哪怕被罢官也能赢得不少声望,将来还有起复的希望。可干什么都有成本和收益,糊里糊涂得罪了皇帝很可能会血本无归。 “熊鸣夏,你可是要和朕辩一辩大局和内忧?”前两个问题已经表态完毕,且没人出面反驳,那就只剩一个问题需要辩论了。可是等了十几秒钟依旧没人出声,洪涛干脆点名了。 “臣不敢与陛下辩,然纵观史料,各朝各代削藩均是极危险之举,如无万全把握不可轻动!” 眼见两位同僚一个差点成为皇帝掏百官钱包的帮凶,一个干脆面临着东厂调查,吏科给事中熊鸣夏不禁有点含糊,面对皇帝咄咄逼人的架势,用了很大勇气才勉强表达全了完整意思。 “错,朕从没提过削藩,只是待遇酌情减少。熊爱卿的担心大可不必,如果此事放到太祖、成祖乃至仁宗、宣宗之时,确实是个大问题。 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我朱家宗室中别说起兵造反,怕是连能顶盔掼甲上马疾驰者都挑不出来了。可悲太祖、成祖皇帝以马背得了天下,两百年之后子孙们却成了养尊处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要说不孝,谁还能比我等更甚! 但也不排除有包藏祸心之辈在暗中怂恿蛊惑,不过没关系,两京十三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连同十六都司、五行都司、两留守司,在谁地面上发生了宗室叛乱,当地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连坐,一律按谋逆论处。 另着御马监、司礼监派遣内官到各地巡视,朕只是想临时消减宗室用度补充国库度过难关,从没说过要裁撤藩王,更不允许有人趁火打劫。一旦被朕发现有此情形,相关官员同样以谋逆罪论处。 熊鸣夏,朕如此安排你觉得可妥当?诸位爱卿又觉得如何?……既然没人反对那就散朝吧,从今往后不要再上疏讨论与此三点有关的事情了,上了朕也不会看!” 和祖宗法度、人伦孝道相比,外忧内乱之说更是无稽之谈。任何优秀的人群,啥也不让干、啥也不让参与,像养猪一样养了二百多年,百分百会成为纯废物,根本玩不转造反这么高技术的活动。 但洪涛并没完全否定宗室叛乱的可能,并明确指出了处置方法。只要有宗室叛乱,就是当地官员的纵容、怂恿,啥也别说了,连坐吧,砍头、灭族、抄家、刨祖坟,全套伺候。 “就让着大风吹大风吹一直吹,吹走我心里那段痛那段悲……仿佛是天注定……”离开皇极门,洪涛没有乘坐御辇,迈着轻快的步伐,嘴里还哼着小曲。 二十年啊,每天战战兢兢当缩头乌龟,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招来杀身之祸,这对碎嘴子来讲比蹲大牢还残忍。今天终于说爽了、喷痛快了,把胸中的郁闷消解了很大一部分,必须值得高兴。 “万岁爷,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惜刚放纵了没五分钟,身旁就追上来个消瘦的身影。陈矩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好像皇帝赢了他就得输一样。 。 076 见不得光的手段 “你是怕朝臣们私下里联合起来与朕作对,阳奉阴违?”洪涛本不想搭理的,太不涨眼力见了,好歹等我把歌唱完再说嘛。 可是让个六十多岁的老太监迈着小碎步、低头弯腰的跟着快走又不太落忍,干脆还是把话挑明了吧,免得让身边的人整日提心吊胆。 “奴婢正是此意,万岁爷有所不知,当年先帝爷没少吃亏,他们……他们……” 见到皇帝心里明白,陈矩总算是舒了半口气,但另半口依旧吊着。别的皇帝如何处理和朝臣们的关系他没见过,可万历皇帝与朝臣们争斗了半辈子,且赢少输多,他不光亲眼所见还牵扯其中,经常弄得里外不是人。 “他们很无耻、很龌龊是吧?没关系,只要没有外人想说就说,朕不会因言降罪,也不认为只靠讲道理就能让朝臣们心服口服,对待无耻小人只有一个办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对于陈矩的提醒洪涛还是比较欣慰的,总算没看错人,这个老太监多多少少还是偏向自己一边的,同时也就保证了东厂的大概立场。 既然下属掏心掏肺讲了真话,那当领导的也不能全玩虚的,适当的说几句实话不光没危险,还能增进互相之间的感情和信任感。 “……奴婢愚钝,不知!”看着满脸诡异笑容的年轻皇帝,陈矩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糊涂了,和前两年的太子比起来眼前这位明显像换了个人。 “很简单,比他们更无耻、更卑鄙、更龌龊……嘿嘿嘿,我给你提个醒,明年是哪一年?朝中有什么大事?” 虽然这辈子只是魂穿,身体完全没带过来,可很多习惯还是顽固的追随着,比如在讲解的时候提问,启发受教者自行思考。 “今年是景阳二年……朝中的大事……万岁爷要选妃了?” 陈矩低头想了半天才含含糊糊的找到一个称得上大的事情。他好像不太适应此种说话的方式,万历皇帝可没这么多闲工夫和太监聊天,有事说事,大多都用命令口吻。 “按照惯例,明年初是我朝第一次外察,再有两个月各地官员就要陆续进京了。” 一说大事就想着让自己多娶老婆,然后多生儿子,古人顽固的观念洪涛也无法扭转,干脆还是别思考了,直接说答案吧。 “……万岁爷要以官员任免逼迫百官同意消减宗室待遇?” 闻听此言陈矩浑身就是一震,看向皇帝的眼光里又多了一层含义,好像是鄙夷,或者叫轻蔑。这么简单的办法如果奏效,万历皇帝也不会被怼得十几年不上朝。年轻就是不靠谱啊,还自以为是。 “你觉得这就叫无耻卑鄙!”结果皇帝的表情更夸张,用满脸的不可思议提出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奴婢……奴婢……”这下该轮到陈矩不知所措了,嘴张了又闭上,闭上再张开,结结巴巴的就是说不出整话。 “陈矩,你提督东厂,算朕的左膀右臂,万万不可如此想。东厂是朕的耳目和爪牙,对付的是朝中官员。想做好这个差遣就要比他们更卑鄙更无耻更小人,这一点非常非常关键!” 看着老太监手足无措的样子,洪涛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光忠诚有个屁用,以能力佐之才是好帮手。很显然,陈矩在四平八稳方面没毛病,可是在阴险歹毒一项上就有差距了,让他掌管东厂好像不太合适。 “万岁爷恕罪,奴婢无能……”听闻此言陈矩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这些话听在他的耳中完全是另一个意思,如果皇帝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很大可能就意味着撤换,没了司礼监秉笔的职务,一个老太监在宫里就等于是废物了。 “起来!朕多次说过在内廷不要有事没事就跪拜磕头。王安,你可知朕要如何利用外察与百官斗法吗?” 走得好好的,侧后方突然跪下一个,彻底破坏了心情。洪涛只能板起脸装严肃,没辙,太监们包括大部分官员就吃这一套,你要是和和气气的与他们说话,再带上点微笑,就等于骂人。 “……奴婢以为万岁爷会拿官职当筹码,与内阁大学士们做交换。” 王安虽然也是太监,可他在皇帝身边的时间比陈矩多很多倍,被皇帝教育的次数也多了很多倍,逐渐把以前的习惯改过来一些,也更能理解皇帝的意图,略作迟疑就给出了答案,且说着没什么心理负担。 “你看看、你看看,陈矩,你教了个好徒弟,将来一定能继承衣钵。这样,你先去内阁与几位大学士把朕的意思透露些,要婉转也要清晰。大概有个三五日,这件事就该见分晓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根基尚浅,洪涛真想把田义和陈矩都撤换下来。不是他们不够忠心,也不是不够努力,而是思路太不一样,或者说太正直了。 看起来万历皇帝之所以被朝臣怼得生活不能自理,除了个人问题之外,没有比较靠谱的帮手也是重要因素。想靠田义和陈矩这样中规中矩的太监与满身都是贼心眼的官员们斗法,胜率太低了。 所谓外察,就是中央政府对非两京、顺天府、应天府官员的定期考核,通常是三年一次,包括布政司、按察司、府州县等行政机构和太仆寺、都转运盐使等专务机构的官员。 届时除了云贵、两广路途比较远的地区,所有接受考核的官员都要进京。先由各部门考核,再由都察院复考,最终把结果交给皇帝决定黜陟。 由于万历皇帝多年不上朝,甚至不理朝政,考察京官的内察和考核地方官的外察已经被荒废了好久,从京城到地方严重缺乏官员。 景阳皇帝登基之后,听从内阁建议批复了一些官员上任,数量仍旧不足。眼看一年将满,正是恢复内外察的好机会。从年中开始内阁就在忙活此事,各种公文不要钱般的发下去,通知需要考核的官员赶紧收拾行李往京城赶。 为什么王安说皇帝要用外察机会和百官们做交换呢,很简单,不管政绩好坏、官职升降,最终能拍板定夺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 077 峰回路转 皇帝要消减宗室开支,朝臣们可以明着反对,也可以暗中作梗。现在官员们想升迁、想排除异己打击对手,不管手段怎么巧妙,还是要皇帝帮忙。 双方都有诉求,还都有必须的资本,这笔买卖肯定有的谈。洪涛打算拉一派打一派壮大一派,简单点说,看谁懂事愿意配合自己就对谁的党派高抬贵手,多批准一些官员升迁。 反之就不批呗,不管你政绩怎么好、民声如何高,想挑毛病就没有挑不出来的。嘴上长个水泡,面圣时都可以说成仪容不整有失体统,谁让咱是皇帝呢! 要问这么做会不会伤害部分正直官员的利益,那是必须的,保不齐会被私下里称为昏君。历史上的昏君,有一部分可能也是这么产生的。 但这就是改变的成本,面对一套运行了两百多年的体系,想空手套白狼轻易破解太不现实了。洪涛打算用五十年时间,再搭进去一大批好官,以及自己的名声,逐步挖空这套体系的根基。 同时边挖边补,既不让它轰然崩塌,又得为自己掌控把握。这是个精细活儿,必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急不得。 登基了刚刚一年半的年轻皇帝突发奇想,要大幅度消减宗室待遇,还在早朝上与反对的言官公开辩论,最终取得了胜利。 这件事在景阳元年算得上最轰动了,比年初的妖书案还引人眼球。文武百官无不翘首以待,打算看看这位年轻的皇帝到底能不能顶住压力把事情办成。 说实话,除了少部分官员与宗室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交换之外,大部分官员还是乐意看到皇帝能着手解决这个大包袱的。 但从官员们的角度出发,他们又不能表现的太积极。早朝时争论的三个重点并不完全,实际上最令官员们担忧的不是啥祖制,也不是礼法和稳定,而是皇帝以及后宫的真实态度。 早在嘉庆年间,曾经也推行过旨在消减宗室待遇的《宗藩条例》,短时间内效果还不错。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宗室人口年年暴增,这条法令也就成了鸡肋,无法从根本上遏制巨大的开支。 而且在削藩的问题上官员们也面临着几个躲不开的难题。第一,从成祖皇帝朱棣开始,不止一位皇帝是藩王出身,如果从律法上否定藩王对国家的贡献,就等于否认了这几位皇帝的正统性。火山文学 第二,削藩太狠的话会影响皇室的声望。如果连皇帝的大爷叔叔、堂哥堂姐们都要去给别人干活混口饭吃,或者干脆上街要饭,怎么说也不符合皇家的威严。 最重要的还是第三点,找不到合理且合情的办法来处置那么多宗室成员。啥都不让干肯定要由国家供养,人家不是不想挣钱养家,是你们不让嘛! 允许宗室成员参加科举,或者学门手艺自谋出路吧,又怕皇帝借机利用宗室成员扩张权力,或者说宗室成员利用特权勾结官员欺行霸市、兼并土地,扰乱帝国的经济秩序,甚至谋逆造反。 不能解决这三点,无论谁当皇帝也无法彻底甩掉这个大包袱。别看年轻的皇帝在朝会上说得慷慨激昂,等到把想法落在实处时,估计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最好结果也就是和嘉庆帝一样弄个类似《宗藩条例》的临时政策出来,暂时解决一下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这样的话,官员们的参与积极性就不太高了,全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着看年轻皇帝的笑话。 不过这次官员们没算准,朝会刚结束一旬时间,风向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沈一贯、沈鲤、叶向高三位内阁大学士先后在私下里与关系不错的同僚表了态,异口同声的称赞年轻皇帝有魄力、有眼光,正向着千古一帝的方向大踏步前进。 而做为皇帝的辅臣,他们必须义无反顾的全力支持,紧紧跟随在皇帝身边保驾护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年轻不更事,不晓得削藩的困难重重,轻率冒进可以理解。但三位内阁大学士全是政坛老将,身后无不追随着一大批经验丰富的官员,怎么也跟着皇帝一起发疯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妖到底在什么地方藏着,就不是普通官员们能琢磨明白的了。就算蒙对了也没地方印证结果,这次内阁的口径非常统一,对外坚称一心为公、辅佐新帝、成就一番伟业。 但纸永远包不住火,凡事只要超过一个人知道,早晚都要败露。不到一个月,内阁大学士们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的答案就渐渐浮出了水面,然后朝堂上下顿时又掀起了一片波澜,比刚刚听说皇帝要削藩时的规模还大,叫朝野上下更为妥当。 那些原本对朝堂风向不是太关注的下级官员,也不得不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耳朵、跑细了腿,准备在这次浪潮中为自己谋取一份利益了。 外察!皇帝居然和内阁大学士们私下谈好了外察官员们的最终安排,怪不得分属几个不同派系的大学士突然变得如此团结一心了呢,根源就在这儿呢! 在任的地方官们干了至少三年,谁不想获得晋升?赋闲的官员们也忍了好几年,谁不想赶紧补缺?以前这些名额都是由六部九卿与皇帝一起分配的,现在却成了一项政策的副产品,不得不让人多寻思寻思。 除此之外,更加绞尽脑汁的还是朝堂各派系的骨干们。现在他们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不坚持原则和皇帝据理力争,要不摒弃前嫌暂时合作。 前者确实可以驳回皇帝不成熟且激进的想法,但本派系的实力会受损,敌对派系的实力有可能加强,一进一出,差距就拉大了,对今后的朝堂争斗极其不利。 后者就相对简单的多,谁支持皇帝的力度大,谁就获益多,至少不会被竞争对手拉开距离,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078 东林书院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后世里很多人都听过这副对联,但很可能不知道它的出处。此联乃明代顾宪成所做,就挂在太湖东岸一所书院里。 这座书院比较有历史,创建于北宋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为二程嫡传弟子杨时讲学的地方。经历了几百年的战乱本已经被废弃,但随着一位无锡籍官员被革职回乡,又焕发出更璀璨的光芒。 说起东林书院和顾宪成,略微了解过明代历史就无法回避。它和他基本代表了明代末期知识份子的思想和朝堂政治斗争,既是中国传统知识份子最后的希望,也是埋葬大明帝国的罪魁祸首之一。 此时顾宪成就站在书院的正堂前面,迎着纤细的雨丝,小声朗诵着这副由自己书写的对联,消瘦的脸庞和三缕长髯皆被雨点打湿仍旧毫无觉察,仿佛成为了雕像。 “三哥,你怎么站在雨里?”门外急匆匆走来一人,身材、相貌皆与之相仿,只是肤色稍黑。见到顾宪成一个人站在雨中发呆,赶紧从廊下拿起油伞撑开,略带责备的询问。 “季时,你说当今圣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朝中的传闻是否一致?”被黑漆漆的油伞挡住了天空,顾宪成有些意兴阑珊,好像淋雨是种享受。不过来人是亲弟弟也无法责怪,轻叹一口气收拾好心情,慢步向回廊里走去。 “应是一般无二吧,我在京任职时他还是皇长子,久居深宫难得一见。听国子监和礼部同僚讲,很是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 去年登基之后京中好友也来过不少信,对当今圣上的评价仍是不高。毕竟他蒙学太晚,又无名师指点,能做个守成皇帝就不错了,贸然想要改变……我看难!” 被称作季时的男子是顾宪成的四弟顾允成,万历十四年进士。与哥哥顾宪成一样全是满腹经纶、敢想敢说的性格,也就是因此才和哥哥一样得罪了高层,无法在朝中立足,干脆回到家乡办书院讲学。 但讲学归讲学,心中的抱负并没丢弃。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仅靠兄弟两人显然无法做到,有幸在继承发扬王守仁心学方面都有所得,几年间靠着共同抱负和想法聚集起一大批有识之士。除了无时无刻关注着朝中动向之外,还能通过间接手段影响朝廷的政治格局,甚至是部分职位的升迁任免。 去年万历皇帝驾崩,新皇帝登基,对于羽翼未丰的东林书院势力是个不错的扩大机会,借着补充各部门官员空缺的机会,一大批东林系官员顺利进入了朝廷,最大的收获是沈鲤保住了大学士位置,顺便还添了个叶向高。 后者虽然不是东林书院的核心成员,政治主张更加温和,却也部分认同书院的思想,且时常与书院保持着书信联络。有了他的加入,东林系的官员就能在内阁中与浙系正面掰掰手腕了,助力极大。 眼看着到了三年一度的外察,原本计划借此机会安排更多东林系官员补充到地方上去,没承想新皇帝突然提出了削藩的想法。 刚听说此事时谁也没当回事。削藩,说着简单做着难,挨个数数,之前的哪位皇帝不比现在这位根基深,结果还不是谁也不敢做、不能做嘛。喊喊也就算了,估计连内阁都说服不了就得半路夭折。 东林书院同样也没太当回事,更不想让削藩的话题影响了外察大计,只是为了应对浙党才派了位御史出面,打算在朝会上压一压年轻皇帝的锐气,别让浙党独美。 结果依旧很出人意料,人人都觉得木讷、少言寡语的皇帝突然像换了个人,不仅言辞犀利、思路清晰,还懂得利用手中的权力进行震慑。 一上来没说几句话先把钦天监正推给了东厂调查,理由还那么让人无法辩驳。紧接着又把代表浙党出面的给事中怼得不敢再言语,同时代表东林系的御史也没占到啥便宜,全弄了个灰头土脸。 听到这个情况,书院里最核心的六个人不得不聚在一起,根据京中官员的书信内容进行了一次比较仔细的推演,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皇帝的表现不是真实体现,有人在背后怂恿、指点甚至操控。 这种推论非常符合普遍逻辑,再聪明的皇子,十几年没接受过正统教育,仅仅听了两年经筵就能在朝堂上兴风作浪,不太合理。 即便真是个治世的天才也需要有人辅佐,孤掌难鸣嘛。更何况这位皇帝打小就没显露过任何天分,反倒是在懦弱、愚钝方面挺有建树。 既然如此,该针对的目标就不是皇帝了,而是藏在皇帝身后的某些人。不把他们挖出来,以后还得出现类似情况,如果让浙党趁机做大,这些年的隐忍和努力全将付之东流。 可谁是藏在皇帝身后的人呢?别看东林书院距离京城几千里远,对朝堂的掌控却一点没放松,任何风吹草动皆能在一旬之内得到详尽汇报,如遇特殊情况,三四日内就会有快马送信,很有点在野组织部的意思。 经过两天多的仔细推敲,顾宪成和其他五位东林书院创始人大致上有了结论,两个人的嫌疑最大,司礼监秉笔陈矩、内阁大学士李贽! 陈矩是先皇的亲信,现在新皇帝继位了,他若想保住职务和地位必须得做点什么。李贽则是东林书院长期的敌人之一,从某种程度上讲比浙党还危险。 东林书院,包括顾宪成本人推崇的思想体系叫心学,由明代思想家王阳明创立。而李贽的泰州学派也是来自心学体系,从传统上讲,顾宪成和李贽应该算同门,怎么排辈分另说。 俗话说的好,同行是冤家,同门斗法也不罕见。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古代中国,全世界皆一样。比如说基督教、东正教就是师出同门,结果变成了对手。再比如说中东地区的各教派,包括犹太教,实际上也是同门师兄弟分家,最终势同水火。 079 东林书院2 东林系和泰州学派之间也正是因为解读、认知心学角度和高度不同,从而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东林系主张士人治国,认为权力本应该掌握在他们这样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手中,从而辅佐皇帝一统天下,教化全人类。 泰州学派则觉得大道根本不在皇帝、官员、士绅手中,而是掌握在底层百姓手里,以民为本才是根本。先把根本弄牢固,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再聊皇权啥的才有意义。 平心而论,泰州学派的主张更先进,也更接近后世的理念。但是吧,凡事都有个度,领先太多反而麻烦。在皇权至上思想根深蒂固的时期,非说权力是由老百姓赋予的,皇帝根本不重要,不遭到打击才是不合理。 都说文无第一,但思想有时候是很单一的,也有排它属性。东林书院诸人就觉得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要是在理论上一时无法驳倒对方,那就干脆来个肉身毁灭吧! 这次是东林系占了先手,毕竟他们在朝中有很多助力,而李贽更像个游侠,以身作则,打心眼里看不起官场上那一套,更不屑利用。 结果被御史张问达伙同几名言官先后上疏弹劾,说动万历皇帝下了诏狱,要不是陈矩利用太子翻译论语一事暗中斡旋,李贽早就死在狱中了,有啥高谈阔论也是枉然。 一想起宿敌有可能和内廷二把手勾结在一起蛊惑皇帝,东林书院众人无不后背一凉,纷纷写信,用快马昼夜不停送入京城,一方面要彻查此事,一方面要拼命阻止削藩的主张。 可计划没有变化快,刚刚过了十多天,朝廷里的东林系官员还没准备好群起攻之,内阁大佬沈鲤的密信就先来了,内容很简单,全力配合皇帝削藩! 理由呢,当然不能和普通成员讲,随即几封密信又顺着官道用快马接力送达了东林书院。接到这几封信,顾宪成足足看了半天加一宿,依旧左右为难。这才让仆人去请另外五位创始人过来,当面聊一聊这件事最终该如何定夺。 顾允成、高攀龙、安系范、钱一本、薛敷教,加上顾宪成,号称东林六君子,历史上应该是八君子,还有南京兵部郎中刘元珍、南京工部主事叶茂才。 但由于洪涛的穿越,在万历三十一年就把万历皇帝干掉了,让这两位官员躲过了被罢免,目前仍旧在任,也是东林党比较坚定的拥趸,只是没机会来东林书院讲学了,更当不成核心。 “诸位没睡好?”跟着顾允成来到西跨院,看着几张熟悉的面孔,顾宪成忍不住有些诧异。怎么个个面容憔悴,眼袋充盈。 “泾阳何必明知故问!”穿青莲色直身、戴四方平定巾的老者拍了拍手中的函札,脸色颇为不悦。 “启新兄莫要急,来来来,边喝茶边揣摩。”面对老者的质问顾宪成淡淡一笑,招呼着回廊里的其余四人一起向正堂走去。 “我天刚亮的时候卜了一卦,卦象纷乱,吉凶难辨!”被称作启新的老者还不甘心,边走边絮叨着他对这几封密信的看法,表情愈发凝重。 此人名叫钱一本,武进人,万历十一年进士,当过知县和福建道巡察御史,因参与弹劾张居正得罪了万历皇帝,被削职为民。 他对易经非常有研究,更精于卦象,放到后世,这些学问顶多能混個民间大师,但在古代可是实打实的高深学问,类似于后世的哲学家。 “观当今圣上的所作所为,勤勉有加、待人宽厚,只可惜能力不够,循规蹈矩有过之,励志图新尚不足。突然提起削藩一事不像本意,背后应有推手。 昨晚想了一夜略有所得,李贽与陈矩嫌疑最大。他二人一为內相一为大学士,如若勾连起来蛊惑陛下,怕是要出大事……诸位意下如何?” 顾宪成没有马上表态,等大家全都落座,喝了口热茶润润喉咙,才把心中所想娓娓道来,边说边用手指轻叩桌面,很有节奏感。 “妙啊!小弟也有此意,只是未曾参透背后之人,闻泾阳兄一番话才有所顿悟。圣上登基之后亲自提拔的官员寥寥无几,少有要职,唯独李贽特殊。当初我们也议过此事,以为是东宫情谊,现在看来怕是没那么简单!” 顾宪成的推论马上得到了赞同,支持者就在对面,个子不高,瘦小枯干,看着比顾宪成还老,实际上小了足足一轮。 他是东林六君子之一的高攀龙,无锡人,万历十七年进士,因弹劾首辅王锡爵被贬广东揭阳,上任不到一年就致仕回家,专心于研究学问,是顾宪成的好友兼东林书院主讲。 “嗯,有道理,李贽在锦衣卫诏狱中颇受照顾,就是陈矩暗中打了招呼。只是不知他二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又计算得如此清楚。假若先帝没有突然驾崩,李贽老儿怕是熬不过几年!” 赞成顾宪成推论的不止高攀龙,他身边的白胖子马上也点头称是,不过这位显然有不错的逻辑思维能力,提出了一个更复杂也更值得揣摩的问题。 “嘶,我素,慎言啊!”闻得此言,坐在顾宪成左手一直端着茶杯没说话的高个子老者挑了挑长长的眉毛,忍不住出言阻止。 同伴话里的意思他听明白了,李贽年岁已高,过了今年不见得能挺过明年,如果没有先知先觉的神力,按照万历皇帝当时的身体状况谁能熬过谁很难讲。 要是死在万历皇帝前面,那再怎么蛊惑太子也是无用功。这一点明显有些说不通,政治投资需要成本核算,回报率太低或者风险太大的事情谁会大手笔投入呢。 唯一能有的解释就是有人事先料到了万历皇帝会突然驾崩,这才想办法接近太子加入东宫系,等太子继位之后顺理成章的以潜邸旧臣身份登堂入室,藏在新皇帝后面搅风搅雨。 可是做为官员也好、子民也罢,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私下议论先帝驾崩有可能是人为设计,就等于指责现任皇帝有弑父篡位的嫌疑,太骇人听闻,也太不符合礼法,一旦传出去必将招来灭族杀身之祸。 080 东林书院3 “玄台兄还是那么谨慎克己,此处只有你我六人,难不成其中有厂卫耳目?小弟不是非要捕风捉影,实为找不到其他合理解释。”但微胖老者并不觉得讨论这个话题属于禁忌范畴,不仅要讨论还得讨论清楚。 此人就是东林六君子之一的安希范,万历十四年三甲九名进士,曾任札部精膳司主事、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后因犯言直谏被削籍为民,今年刚满三十九岁,在六人当中年龄最小,胆子却最大,眼里绝不揉沙子。 高个老者是薛敷教,万历十七年进士,从小和顾宪成一起上私塾,两家关系紧密。他和其它五位的经历不太一样,属于见势不妙急流勇退主动辞职返乡,性格自然更谨慎小心。 “外面雨停了,去亭中坐一坐吧。”该不该讨论先帝驾崩的事情呢,顾宪成觉得安希范的推论值得重视,但不该在书院里聊,隔墙有耳嘛。于是率先起身,提议换个地方。 东林书院东墙外有条河名曰弓河,河边有条几十米长的木质栈道,尽头筑了座八角凉亭。天气好的时候,顾宪成很愿意到此品茶远眺,同时也是个谈重要事情的绝佳场所。周围百十米内无遮无挡,只要别喊,任何人都无法探听。 “沈大学士来信详细说过,先帝当时身边确实只有太子陪伴,贵太妃也曾提过此事,但事后太医院十三科均无发现异常,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皆认为皇太子没有弑父篡位的可能,还把贵太妃斥责了一顿。”重新在凉亭石桌旁落座,顾允成隔了一会儿才到,手里拿着几封函札。 “难不成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在座的各位虽然都曾看过这几封信,此时也不得不再拿起来重新温习,顺便在字里行间努力寻找蛛丝马迹。只可惜一炷香已过依旧没找出任何疑点,安希范率先放下信纸走到栏边,看着河面无奈的叹了一声。 “把信收了吧!”见状顾宪成也不再盯着信纸玩命看了,冲弟弟点点头,示意先把函札收起来。这些信件都是京中官员写的,内容全是朝廷内部变故,被外人看到很是不好。 “既然如此,暂且先放一放。有关削藩的事情,诸位觉得该如何处置?”随即双手一拍,重新转回到正题。 按照沈鲤信中所言,皇帝给内阁大学士们出了道选择题,大概意思就是外察将至,谁对皇帝支持的多谁就能获得更多的官员任免批复。 换句话讲,皇帝想拿年底的地方官员考核当筹码,与内阁大学士所代表的不同派系做笔买卖。哪个派系赞成皇帝削藩的提案就会得到相应的补偿,比如说更多的地方官员名额。 往年在这种时候,分属不同派系的御史言官们都和打了鸡血一般瞪眼盯着。只要发现敌对派系有官员想晋升,立马冲上去弹劾,哪怕只是望风捉影,也能影响皇帝的判断。 这么做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获得更多地方上的实权职务,用来安排本派系的后起之秀,锻炼几年有了点政绩之后再调任回京,充实本派系实力。 而皇帝通常是不直接参与斗争的,站在边上喝茶嗑瓜子看热闹多好。哪派占据的优势大了,皇帝就在批复的时候故意压一压,让处于下风的派系不至于一败涂地。 这就是最基本的平衡之道,也是最难做好的。有派系党争不怕,没有才更麻烦。做皇帝的只需要把官员集团之间的争斗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无限趋近于平衡,啥都不用干也能成为千古一帝。 但今年的情况有点不一样了,一直处于裁判员角色的皇帝突然亲自下场参与了游戏。实际上以前也有不少皇帝如此干过,但他们玩的比较含蓄,比较擅长拉一派打一派。很少有撕下脸皮、明码标价、公开作弊的先例。 到底该不该同意皇帝的建议呢?各派官员全没了主意,忙不迭的私下里聚会商讨对策,三三两两的快马载着信使,从开城门到关城门不停歇的向南狂奔。 “这是个死局,除非能摒弃前嫌统一号令,否则光靠我们根本无法和圣上对抗。”对面顾宪成的提问,率先回答的还是钱一本。 “是啊,沈肩吾头一个就不会配合。只要我们敢出头,他马上就会同意圣上的条件,连带着一大批官员也会跟进。就算我们最终阻止了圣上削藩的打算,拿不到足够的任命升迁名额必定伤了元气,逐渐被排挤出朝堂。” 这时顾允成收好书信走了回来,刚好听到钱一本的结论,也跟着附和。朝堂里的格局都是明的,齐楚浙党官员抱着团共进退,势力最大;宣党、昆党、秦党规模比较小,哪边有便宜就往哪边倒。 东林党属于从南直隶势力中分裂出来的后起之秀,时日尚短,眼下还无法单独对抗齐楚浙官员组成的集团,一旦带头反对皇帝的削藩打算,保不齐就会成为各派的众矢之的,最先被从朝廷中清理出去。 “当今圣上真的要削藩吗?”钱一本说的没错,这就是个死局,只能随大流,无法逆流而上,连置身事外都不成。面对这种局面顾宪成也没有回春妙手,不过他想得更多,不仅仅是朝廷格局,还有皇帝的所作所为。 说起削藩,东林派系的成员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拍着巴掌叫好。这个困扰了大明帝国上百年的毒瘤,早就该被切掉了。 只可惜历任皇帝为了维护局面稳定谁也不肯轻举妄动,反正宗室开支大部分由国库里拿,与自身利益比起来,国家穷点、百姓苦点、军队弱点,都算不上关键。 现在突然出现一位有魄力的皇帝打算要对顽疾动手了,向来以廉政奉公、革除积弊、开放言路、反对权贵贪赃枉法为己任的东林派系官员自然是从心底欢迎的,至少不反感。 但有个问题让这些东林党人们无法表明支持的态度,谁也不清楚皇帝为何突然要去碰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万一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借此来打击朝中敌对势力,那贸然表态并参与进去就会中圈套吃大亏。 这就叫政治,只要加入了游戏圈子就不能再以寻常眼光看待问题。一切都要以利益得失为准则,没有好坏、没有对错、没有敌我。 谁偏离了这个准则谁就会被游戏淘汰,无论理想多么丰满,目标多么伟大,只要参与了这个游戏就很难不按照规则运行,东林党也不例外。 081 推恩令 “……”听到顾宪成的问题,其余五人不由得一愣,面面相窥,久久无言。 自打收到京中密信,知道皇帝要以地方官员的升迁任免名额为筹码与朝中几派势力做交易之后,大家脑子里想的全是自身和团体利益得失,以及皇帝背后到底是谁在操控,谁也没把主要精力放在事情本身上。 “这么做对皇家有什么好处?即便圣上受到了蒙蔽,宫里的太后、太皇太后是什么态度?” 见到几位同伴陷入了沉思,顾宪成又提出了两个新问题。古人说得好,不图利没人早起,把这个问题弄清楚基本就能看到全貌了。 “三哥,怕是来不及了,眼下朝中暗流涌动,全盯着年底的外察,不等我们搞清楚宫里的态度就会有人捷足先登。” 问题是好问题,也非常关键,本该搞清楚再做决定,但顾允成的两句话又把节奏打乱了。不光东林党人想搞清楚,其他派系应该也不傻,同样想搞清楚。 可皇帝给出的利益太大了,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小派系今后的生死存亡。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有人铤而走险谋取利益最大化。只要有人带头,其他官员肯定也不能眼睁睁吃亏,手快有手慢无,谁也挡不住。 “唉……失了先机!我会亲自给大学士去信,不争第一也不能落在沈肩吾后面,暂且先走一步看一步。看来我们得动一动了,季时,你和启新兄、玄台兄留下照顾学院,小范、存之,与我去京城里过春节,顺便看看参之。” 顾宪成望着河面老半天才出声,弟弟说的没错,现在根本没时间去探听皇帝的虚实,甚至没时间去打探宫里的态度,只能在支持和反对中间选一项。 但他不想永远这么被动,为了能迅速做出决定,干脆连书院都不待了,要带着安希范和高攀龙北上,打着看望好友刑部主事叶茂才的幌子,坐镇京城现场指挥,非要把藏在皇帝背后搞小动作的人找出来不可。 自打入冬之后京城的气温急剧下降,十一月底,城内外的湖泊、河流大部分全被冰层覆盖,凛冽的西北风卷着黄土隔三差五就要肆虐一次,搞得满城上下灰头土脸。 但更冷的还是人心,景阳皇帝消减宗室开支的消息早就传了出来,此时全国各地十多万名皇室宗亲都在战战兢兢的等待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诏书。不管炭盆和火炕烧得多旺,依旧难以驱寒。 实际上不止十多万人,他们家里面还有仆役、佣人和官员,全算上的话估计因为一纸政令而少了进项、丢掉官职、没了工作的人数还得翻几番。 但始作俑者景阳皇帝却和没事人似的,一大早就跑到北校场里带着小太监们跑圈去了,还以身作则,不许穿棉衣,号称用体内的热量对抗严寒。 “万岁爷披上点吧,风硬!”在宫里皇帝确实一言九鼎,说啥都是对的。可是一旦皇帝出了错,身边的太监们就该倒霉了。王安就属于贴身太监的头子,每日皇帝去哪儿都要跟着,闲下来才去司礼监打个卯。 “内阁那边弄得怎么样了?”洪涛没有拒绝,披上了由朝鲜进贡的貂皮斗篷,一边擦汗一边询问。 这一世他的灵魂好像完整无缺的过来了,可身体不是原装的,即便从小就在宫里注意锻炼,算得上健康,那也仅仅是和其他皇帝相比,还是缺乏系统性的训练。 “按照万岁爷的意思,几位大学士每日从早忙到晚,该是差不多了吧。”王安知道皇帝在问什么,可真给不出详细答案。 自打外察开始,内阁立刻忙了起来,不是忙着考察官员政绩向皇帝推荐,而是忙着编写一部新的律法《推恩令》。 一听这个名字,稍微有点历史见识的人就能猜到大致内容。没错,这部新律法和汉代的推恩令差不太多,前者意在消弱诸侯,后者则是针对皇室宗亲。 经过近两个月的权衡,朝廷各派系还是没抗住巨大利益的诱惑,随着李贽代表的泰州派第一个公开表示愿意合作,全都前后脚的冲了上来,把原本人嫌狗不待见的削藩图谋说成了大智慧、有眼光、有魄力。 那段时间皇帝今天召见几个、明天召见几个,大半个月就没闲着,把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京官都见了一个遍,几乎全是赞美之词,耳朵快听出老茧了。 而景阳皇帝的表现更加出乎意料,不仅不嫌烦好像还挺享受,每天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与认识不认识的官员闲聊。可惜内容没多少干货,无非就是你夸我是千古一帝的苗子,我赞你是忠君爱国的栋梁,听得人晕头晕脑直想吐。 但王安心里非常清楚,皇帝表现出来的全是假面孔,每次召见完外臣回到暖阁立马就收起了笑容,拿着个小本子刷刷猛写,边写边露出瘆人的狞笑,嘴里还念念有词。 可惜在这种时候连同皇帝最喜欢的长随王承恩都不能靠近,全得在门口候着,谁也不清楚小本子上写了什么,更听不清皇帝说了什么。 至于召见那么多大臣有啥用,王安必须明白。这是笔买卖,巨大的买卖。皇帝要用成百上千的地方官职换取朝臣们的支持,支持大幅度消减宗室待遇,同时改变祖宗法度,推恩令就是最终结果。 为了草拟这份新律法,司礼监和内阁一内一外可算是吃尽了苦头,每次把上面的条款透露出去,不光会引发朝臣们的鼓噪还要听太皇太后、皇太后、太贵妃们的责骂。 怎么说呢,当时王安觉得再这么闹下去,不光司礼监和内阁大学士们顶不住,怕是连皇帝都要打退堂鼓了。心甘情愿支持的人几乎没有,反对的倒是一抓一大把。 可皇帝好像早就知道结果,对外朝和内廷的一片骂声充耳不闻,非常顽固的推行着他自己的理念。这套推恩令与其说是司礼监和内阁大学士们起草的,不如说是按照皇帝给的草稿抄了一遍,再略微润色润色,拾遗补漏而已。 082 昏君 “朕认为你是最适合接替田义掌司礼监的人选,但还不够灵活,在推恩令的事情上一定要认真看、仔细琢磨、好好学,不要让朕失望!” 看着王安一脸迷茫,洪涛觉得必须得给他上上课了。史书里把历朝历代掌权宦官说得好像天生奸诈狡猾毫无做人底线,但实际上这群人里大部分不光不坏,还比朝廷官员们天真直率。 司礼监掌印田义、秉笔陈矩、还有王安,在历史上都算得上比较有权势的宦官了,可他们除了有皇帝当靠山之外,在政治斗争方面真没啥天赋,顶多算是个忠实的传声筒和本份的执行者。亦步亦趋,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 小心谨慎、忠诚本分是好品德,可洪涛现在需要对付的是满朝文武。这些官员大部分属于狡猾奸诈、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骨子里男盗女娼的政治油条,光靠克己慎独远远不够。 想和他们周旋,第一个需要具备的品质就是坏,全方位的坏,以毒攻毒。第二品质就是经验,除了熟悉内廷的事物之外还得了解全国政务。可以不精但必须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人忽悠。 很显然,从田义、陈矩到王安,目前都不具备这些品质。前面两位年岁已高,再想提升已经很难了,只剩下王安勉强算个可用之才。 “奴婢不敢奢望……” 王安心里可能想过等田义、陈矩两位前辈去职之后有幸能再上一步,可这话明明白白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吓人,主要是不知道真假,也就无从应对。当下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连声推辞,生怕被误会。 “那你是要抗旨了?”洪涛停住脚步,淡淡的吐出几个字。 “奴婢不敢,万岁爷息怒!”这下王安真不敢推辞了,突然想起自己还跪着,赶紧爬起来躬身站好回答。 要说他对这位新皇帝哪方面最抵触,唯有礼法。从进宫那天开始,自己就接受了好几年严格礼法教育,几乎融入了血液,可新皇帝好像对礼法极度反感,一回到养心殿谁跪谁就挨白眼,准没好脸色。 到底为了啥真是想不通,太监宫女嫔妃们给皇帝下跪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难不成以后大家都和皇帝面对面说话,不分尊卑才好? “你说这次外察会有多少风评好的官员得不到升迁,甚至遭到贬黜。又有多少无能贪墨之辈借机占据位置,大肆满足私欲?”见到王安还记得自己的叮嘱,洪涛把语气略微放缓了些,换了个话题。 “啊……奴婢……奴婢还是跪下吧!”此时王安走在寒风中已经感觉不到冷了,手心脚心都是湿的,两腿一软又跪了。 刚刚觊觎司礼监掌印的嫌疑还没说清楚呢,怎么又赶上如此棘手的难题了。这玩意该怎么回答啊,总不能说至少上百人,那不是当面骂皇帝是个昏君嘛。 也不能说一个没有,皇帝又不是傻子,既然都这么问了肯定知道会有好官蒙冤贪官上位,瞪着眼说瞎话等于欺君,左右都是个抄家灭门的罪过。 “朕以为至少有七成庸才、蠢材、废材晋升上位,剩下三成里大多也是心术不正、贪图财货之辈。让他们去地方任职着实对不起当地百姓,可朕明知此举不妥为何还要这么做呢?” 这次洪涛没惯着,抬腿就是一脚,踹在王安肩膀上。力道还挺大,直接把人给踹倒了,等王安带着一身浮土站起来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奴婢愚钝,不敢揣摩圣意。”挨了一脚,王安却觉得无比轻松,只要能避开那个怎么回答都是大不敬的问题,再挨十脚都是赚。至于说接下来该怎么回答,很简单,不知道就成了,是真不知道。 “有两个人,一人举着长刀向你脖子劈砍,一人拿着竹枪刺你小腿,先躲哪个?”本来一句两害相较取其轻就能完美表达意思,可洪涛非要举例说明。 不是他碎嘴子病加重了,而是这句话在大明时期还没出来,古人不见得能马上听明白,更不见得能马上听懂,讲解起来反倒更麻烦。 “奴婢懂了,此乃权衡之术……只是……”王安果然听懂了,还给出了正式名称。实际上这种手段也不是太新鲜,万历皇帝就经常用,不上朝冷暴力就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无奈选择。 可是和万历皇帝比起来,这位新皇帝玩的有点大了,居然用地方官员的选择权当筹码与朝廷各派官员们互搏,风险太高。 而且他还想不出皇帝如此做的真实目的,赢了,无非就是让国库每年少支出一部分,但也落不到内帑里。一旦输了就是滔天大祸,会直接动摇皇帝的宝座。 “没有只是,记住朕的话,睁大眼仔细看、绞尽脑汁仔细想,大胆一些,总有想明白的一天,到时候就可以接替掌印一职了。 现在去都察院和吏部要这次外察的名单,朕的苦日子到喽,你也不能闲着,同陈矩一起按照名单把东厂和锦衣卫的密报全找出来。” 王安想说又没敢说的话,洪涛已经知道是什么内容了。没错,在治理国家时京官只是决策层,真正具体实施的全是地方官员。他们的优劣直接决定了政策的落实情况,还有各项统计数字的真伪,地位非常关键。 说的夸张点,如果把朝廷里四品以上的官员全辞退,国家机器依然能运转,要是把地方官辞掉一半,这个国家就散架了,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但想做出大的改变,目前必须得到官员集团的支持,也就必须得付出代价。洪涛就是要搏一把,看看这些不太合格的地方官员到底会不会在自己掌控一定实权之前动摇整个国家的根基。 好消息是大明帝国的体系还没完全烂掉,御史言官包括锦衣卫、东厂依旧能发挥部分作用。坏消息是如此一来自己又多了个劲敌,皇家宗室! 083 昏君2 为了消减宗室成员待遇的事情,太皇太后、皇太后、太贵妃、太妃们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不厌其烦的唠叨过无数次了,无不希望自己打消这个念头,理由千奇百怪,居然还有要死要活的。 这些人确实也该反对,如果推恩令真的开始执行,最直接受到伤害的就是她们,以及她们背后的家族。这就好比后世的央企、国企大幅度消减工资和待遇,当年朱总理打破铁饭碗的时候也是步履维艰、阻力重重。 可人家好歹有一整套班子能用,还得到了更高层的大力支持。现在自己身边除了李贽和几个中下层官员,几乎就是孤家寡人,全部压力都要独自承受。 面对这些亲属的质问,洪涛要不就不见,实在不成了就编瞎话忽悠。什么以国事为重啊,只推行一两年看看效果啊,中心思想就是不会让亲戚们吃大亏,等国库里多少有点余粮之后还会把失去的损失加倍补回去。 但大家都是成年人,谁的脑子也不缺斤短两,光靠嘴皮子忽悠,即便贵为皇帝也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于是洪涛又来了一招指鹿为马。 在推恩令中有一个条款是专门针对宗室成员今后生活来源的,原本这些人是不能从事四民之业,也就是科考、种地、做工和经商,完全要靠朝廷供养。一旦待遇消减太多,有些人家大业大不影响生活,有些人可能就真活不下去了。 为了大部分避免这种后果,在万历年间就曾进行过改革,有条件的允许宗室成员参加科考,考过者要不授予爵位要不入朝为官。 只可惜经过两百多年的豢养,绝大多数宗室子弟都成了寄生虫。读书科考多累啊,坐家里啥都不干,整日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多舒服嘛。 真能参加科考且成绩优秀的宗室子弟寥寥无几,考过了选择做官的更少,拿个爵位回家继续等着国家供养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现在洪涛就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了,一方面要消减宗室待遇,一方面还得给他们找条生路。这话听着有点吹牛,十多位皇帝都没想出来的办法,你刚当了不到两年皇帝,还得不到朝臣认可,怎么就有办法了呢? 确实有,洪涛的办法用不着朝廷帮忙,只要通过推恩令就等于在法律上有了依据,以后谁也不能再用祖宗法度之类的理由阻拦。 同时还不用朝廷花一分钱,反倒能给户部贡献一些税收。要知道宗室以前占有的土地全都是不交税的,纯伸手党。 到底是啥办法能解决至少上万人的温饱问题呢?很简单,商业和工业,或者叫手工业,准确的说是大明帝国时期的皇家股份公司。 洪涛在当太子的时候就弄了钟表、玻璃、焦炭作坊,当了皇帝之后肯定也不会扔下。这些作坊不能说日进斗金也全是很有前途的行业,目前还没有竞争者,且市场巨大。 现在好了,把作坊扩大,哪家宗室打算和皇帝一起做买卖赚钱就赶紧投资入股,以后每年按股份分红利,多少也能补贴家用。 要是说家里实在拿不出太多钱投资的也好办,皇帝不要钱,要人!过来到皇家股份公司里打工吧,每个月得到的工资也能养活一家几口人。 啥?皇亲国戚给别人打工丢人!放心吧,不存在的。皇家股份公司,名义上的老大就是皇帝,全国上下谁不是在给皇帝打工,包括各级官员,谁说过丢脸了! 那有人说了,我家没钱也不想打工,离家太远工作太累。也成,那你就在家里等着国家俸禄吧,够吃就吃,不够吃就饿死。皇家不缺废物,这种人也不配当皇室宗亲。 ,皇帝还是挺讲情份的,在百忙之中不光要顾着国家大义,还专门抽出时间为宗室成员找了条不算太差的生路。你们要是再叽叽歪歪,这不成那不成的,吊死在后宫的太妃就是榜样。 一个人死了倒是痛快,可整个家族都被锦衣卫给抄了。罪名很简单,不孝!你整个人都是皇帝的,让死才能死,不让死擅自死了就是对皇帝的不忠不孝。 但凡事都有利弊,洪涛用雷霆手段震慑了后宫,从此之后也就无法再装乖宝宝轻易获得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贵太妃、太妃们的支持了。 原本一团和气的后宫瞬间温度降到了冰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推说身体不适整日闭门不见,其他人见到洪涛脸上也充满了戒心,即便笑容里都带着距离感。 公元1606年,景阳二年,随着春天接近,闹哄哄的朝廷和地方官场随着一纸《推恩令》的正式下达逐渐恢复了平和。该上任的上任,该罢官的罢官,该升迁的升迁,有人笑来有人愁。 在这次朝堂较量中东林党人大获全胜,总共获得了五十多个地方官员名额。而风头正盛的浙党则一败涂地,获得的名额不到十个。 同时他们还有个巨大损失,内阁首辅沈一贯以身体不佳为由提出告老还乡,景阳皇帝亲自进行了劝说无果,只能批准了辞呈。 为啥会是这个结果呢,洪涛也不太清楚各派系内部的详情,不过按照过程和表现推论责任大多在沈一贯身上。 做为朝堂上势力最大的官员派系,沈一贯在削藩问题上始终也拿不定主意,结果又祭出了老招数,以不变应万变。打算等着别人先去踩雷,最后捡便宜。 可惜这次他算错了,就在浙党官员谁都不表态时,李贽所代表的泰州学派官员先举起了支持皇帝的大旗,结果外察官员名单上立马就多了十个红圈和十个黑圈。皇帝批准了部分官员的升迁报告,同时还有部分官员遭到了贬黜。 放在外行人眼中这种举动太正常不过了,官员的考核报告都是吏部和都察院做的,皇帝无非就是最终审核下,谁该升谁该降谁该滚蛋回家自是有充分理由的。 但满朝文武可不会这么想,他们看问题从来不看表象,总是要深究的。于是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获得升迁的官员要不就是李贽的学生,要不就是泰州学派认同者,无一例外。而被贬黜的官员分属齐楚浙党、东林党等官员集团。 084 意外收获 很明显,皇室在通过这种手段再次强调了当初的条件,哪一派支持他就能得到更多好处,哪一派不支持则被打压。 面对这种情况各派官员内部就产生了矛盾,有人觉得皇帝做的不地道,必须抵制,还得大家联合起来抵制。看看皇帝敢不敢把大部分官员全都贬黜,光靠泰州学派一家能不能撑起偌大的帝国。 有人则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和皇帝死顶牛没意义,反正削藩也不是坏事,每年能为国家省下大量钱财,不管从哪方面讲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最终还是后一种意见占了上风,或者说舍得为了不太重要的事情放弃手中权力的官员数量不多。于是各派别官员通过各种途径,纷纷表示支持皇帝的做法。 这时不得不说东林党人的行动速度,最初他们也和浙党一样站在观望的位置,可是一旦内部形成了统一意见,立马就能全军压上。 不光态度来了个大转变,还在实际行动上给予了最大力度的支持。那声势造的,一夜之间,仿佛谁不同意皇帝的举措谁就是大明帝国的罪人。 反观浙党这边就有点拖拖拉拉了,想下注还怕输,又不肯离开赌桌,结果拖来拖去成了最晚表态的一批。本着投入大获利多的原则,洪涛丝毫没因为沈一贯是内阁首辅就网开一面,大笔一挥,分赃完毕。 至于说沈一贯为啥要辞职,这就不是皇帝的意思了,而是浙党内部对领头人的失望。再加上其他派系落井下石,找出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弹劾,要来个破鼓万人捶。 到此时沈一贯不辞职也不成了,弄个太子太保致仕回家总比被人搞下去再顶着罪名一无所有、名声狼藉强多了。 这可是洪涛之前没料想到的,对于沈一贯这个人他不讨厌也不喜欢,互相利用居多,留下不膈应不碍事,走了更好。 但平白无故多出个内阁首辅的位置就是意外惊喜了,没啥派系倾向的朱赓自然是首选,70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太好,指不定哪天就得鞠躬尽瘁。啥有才能没才能的,在内阁首辅位置上当个过渡角色挺合适。 这个任命并没遭到太多官员反对,原因很简单,沈鲤和李贽全是70多岁,比朱赓还大,就算当了首辅也干不了几年,对朝廷的稳定不利。 最主要的是这两位身后都代表着一群官员,让谁上去都会遭到另一派的坚决抵制,反倒是谁也不动更符合目前的局面。 而叶向高又太年轻,在朝中没有太深根基难以服众。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这位年轻官员也会慢慢倾向于东林党。 但这辈子他怕是靠不过去了,有了皇帝的钦点和提携,脑袋上已经插满了帝党的标签,位置还这么高,任何派系都不敢轻易收纳。 “三位大学士年岁已高,恰逢多事之秋,朕以为再补充两名大学士分担为好。人选由诸位提,朕考量之后再做定夺。” 首辅的位置没拿到手洪涛并不失望,只要能借此良机再把内阁规模扩大,储备两名年轻些的大学士就是胜利。万一朱赓、沈鲤、李贽之中谁身体顶不住了,马上就能有自己人顶上。 只是提名不能由自己出,那样就太明显了,这个活儿还得落在李贽和叶向高头上。反正五位内阁成员都有提名权,各自也都会提出本派系的人选。到时候自己再来一遍利益交换,让出一个名额也就是了。 焦竑,这是李贽提出的入阁人选。此人生于江宁,祖籍山东日照,万历十七年的状元郎,授翰林院修撰。 洪涛认识这个人,曾经去东宫讲过学,总体评价还是不错的。首先他是个老学究,满腹经纶;其次又是个初学者,对很多新鲜事物都感兴趣并愿意学习;最后还是位思想家,有独立的人格和想法,不盲从于古代圣贤。 焦竑在讲学时曾经说过,学道者当扫尽古人刍狗,从自己胸中辟出一片天地。大概意思就是指古人的学说和祭祀用的刍狗差不多,是在当时情况下按照需要杜撰出来的,不能完全相信。 这种观点和洪涛很接近,于是就记住了。不过焦竑讲学的次数并不多,他的工作很忙,一边修史一边写书,时不时还得担任考官。 李贽之所以推举焦竑入阁填补空缺,可以用举贤不避亲,也可以用裙带关系。他们俩是好友,还都是泰州学派的推崇者。 吴道南,这是朱赓提出的人选。此人祖籍江西崇仁,万历十七年进士,现为翰林院正六品侍讲,前年担任过武进士考试总裁,去年顺天乡试主考。 洪涛对此人不熟,但陈矩有所了解。他说吴道南官评不错,为人比较克己,能力也是有的。不过此人和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右佥都御史田生金、户部侍郎徐绍吉等人交往频繁。 这几位虽然都不是啥大官,可他们却有着一个共同的头衔,楚党!也就是说吴道南即便不是楚党,也和楚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赵南星,这是沈鲤提出的人选。祖籍北直隶真定府高邑,表现出过人的天赋,九岁时就被当地人称为神童。事实证明不是吹牛,万历二年,二十四岁的赵南星就成了进士,授职汝宁推官。 对于这个人洪涛不用再去找东厂要秘密档案了,只要略微了解明史就不会忽视这个名字,东林党的骨干之一,起到的作用一点比不顾宪成小。 赵世卿,这是叶向高提出的人选。字象贤,别号兰渚,历城人。隆庆五年进士,任户部尚书已经五年之久,官评不错,和任何派系都没有太明显的关系,暂时算在中立派里面。 李廷机,这是已经告老还乡的前内阁首辅沈一贯提出的人选。没错,就算人走了,洪涛也很厚道的给了他最后一次为朝廷效力的机会,算是尊重吧。 和李贽差不多,沈一贯也是举贤不避亲。李廷机是他的门生,晋江浮桥人,万历十一年进士,现任礼部尚书一职,说不是浙党都没人信。 085 各怀鬼胎 除了上述五个人选之外,洪涛也提出了人选,方从哲。 与赵南星差不多,方从哲在历史上的大致情况洪涛也能从脑子里找出来。他是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人,也就是后世的北京城人。万历十一年进士,选为庶吉士,三年后授翰林院编修,又三年,累迁国子监祭酒。 祭酒是个管理教育的职务,不属于言官,但方从哲不甘白拿俸禄,自觉自愿把言官的工作也干了,有事没事就上疏要求废除矿税,惹得万历皇帝非常不悦。 万历二十年正好赶上会试,司礼监掌印田义托人来找他说辞,想给侄子走走后门,结果被当面拒绝,又惹怒了一位内廷大佬。 年轻的方从哲虽然勇但并不傻,放眼满朝文武,想上进大多要抱团,或者赢得皇帝的青睐。低头看看自己,除了得罪人就是得罪人,前途显然不太光明。于是刚刚三十岁就选择辞职,回家养老去了。 如果按照历史的原样他回家一待就是十多年,但有了洪涛的存在,万历皇帝提前死了,新帝登基官员奇缺,只赋闲了几年就受召回到朝廷,任吏部郎中。 洪涛为啥非要推荐方从哲入阁呢,原因有三。第一,在历史记载中方从哲曾经一人支撑着内阁,不管干得好不好,能力应该还是有的。 第二,在著名的红丸案中正是他推荐李可灼给光宗皇帝献上灵丹妙药,结果药到人无。可是史书上没讲方从哲到底算不算毒害光宗皇帝的凶手或者帮凶,洪涛好奇心非常强烈,很想弄清楚这件事,把人弄到身边更容易仔细观察。 第三,方从哲虽然没有太鲜明的派系属性,但他在国子监任职多年,门下有不少学生。其中有个叫亓诗教的吏科给事中在齐党中颇有人脉,两人交往十分紧密,大概率偏向齐党。 在前面五个候选人里,赵南星和焦竑可以第一批被筛掉。泰州派与东林党势同水火,两边谁也不会同意在内阁多增加一个对方的大学士,最容易让双方接受的结果就是兑子。 李廷机的机会更渺茫,在削藩斗争中浙党站错了队伍,不光得罪了皇帝还丢掉了内阁首辅位置,不被痛打落水狗就很幸运了,怎么可能再补上一位大学士的缺。 剩下吴道南和赵世卿,一个勉强算小党派的边缘人物一个干脆无党无派,即便入阁也对眼下的朝廷格局形不成太大影响。 洪涛可不会这么想,朝廷格局必须动荡,你们全都按部就班的分配好了利益,剩下的闲工夫肯定就该琢磨皇帝了。 所以越是朝廷官员们喜闻乐见的人选就越不会选。最终入阁的是吴道南和方从哲,一个楚党一个齐党。有了他们两个入阁,朝中的政治格局更乱了,原本大获全胜、势头正盛的东林党人忽然发现领先幅度也不怎么大。 有了内阁大学士在皇帝边上嘀嘀咕咕,楚党和齐党保不齐会成为下一个浙党,必须抽出很多精力去对付。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多了一个掣肘就少了一分锋芒。 这就是洪涛最想看到的结果,在朝堂斗争中想上下一心铁板一块是永远不可能的。历代开国皇帝在打江山的时候有可能能做到,但在守江山的时候谁也做不到。 只要当了官,有了更高的利益诉求,自然而然就会抱团取暖,换句话讲叫团结一心,敌对的目标也从掌权者变成了当权者,也就是皇帝。 在中国古代的统治阶级中,皇帝和官员既是合作者又是竞争者。合作是要占据统治的地位,竞争则是分配利益。谁多谁少都要争一争,相对而言,所有官员都是皇帝的对手。 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该知道如何处理君臣关系了,皇帝不需要找忠臣,也永远找不到忠臣。在某段时间内,某些官员有可能会对皇帝忠诚,那是因为利益诉求一致。 随着时间和环境变化,利益诉求也跟着一起变,以前的奸臣可能会变成忠臣,以前的忠臣也可能变成奸臣,忠和奸都是动态且相对的。 当然了,站在皇帝角度是这样,换个角度可能就不成立了。比如说对于老百姓而言,不管统治阶级内部如何争斗,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谁不往死里欺负他们,谁就是好官。如果还能给予一点尊重和怜悯,就是大大的清官。 至于说官员们到底干了什么事情,是否对国家、民族有长远影响,绝大多数老百姓根本看不见、听不到、更想不明白,他们只认眼前利益。 事情到了这里本该告一段落了,可洪涛还是不满足,他觉得朝堂里还是不够乱,干脆又增加了一个名额,把李廷机的名字也圈上了。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以东林党为首的官员连番上疏弹劾,恨不得把人家小时候揪了谁家姑娘小辫子的事情都抖落了出来。 而齐楚浙党也不甘示弱,发动言官御史展开了全方位反击。一时间各种弹劾题本、奏本如雪片般涌进了通政司和司礼监,每天不来个十本八本不算完。 “不准!让他老老实实在礼部待着,身生不怕影子斜,非要走也成,先由东厂同锦衣卫调查清楚弹劾内容,朕的礼部尚书到底是清官还是贪官必须有个交代!” 洪涛可以把弹劾交给司礼监处理或者干脆留中不发,实际上他也正是这么做的。但有人不成,比如礼部尚书李廷机。 面对如此多的弹劾,按照惯例不管内容是否属实,当事人都要做出高姿态,辞职!结果洪涛还不肯批,当着内阁大学士们的面拍了桌子,放下话来,再敢动不动辞职就等着被东厂调查吧。 这一招既合情合理又非常不要脸。放眼朝廷上下几百名官员,还不算地方官,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百分百没毛病?以洪涛的理解,怕是不及百分之一。 还是比较保守的估算,如果让他亲自抓东厂的调查工作,比例还得下调,无限趋近于零!即便历史上再有名的清官,只要真打算仔细查照样能查出毛病,说不定还是大毛病。 086 收买宦官心 景阳二年的春天就这么乱哄哄的过去了,当然了,朝堂里如何乱,短时间内不会影响到老百姓的生活。待到节气适合,该插秧的插秧,该播种的播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春天本来应该是生气勃勃的季节,但在司礼监的官房中却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有死气沉沉的凝重。大明司礼监掌印田义重病不起,经御医诊断属于油尽灯枯,无药可治了。 “渭川,你伺候过三朝皇帝,经验颇多,朕登基时日尚短,还需你来帮衬啊!” 听到这个消息,洪涛亲自到官房里看望了奄奄一息的老太监。拉着他枯瘦冰冷的手温和的聊着天,像是老朋友来送别。 “呼噜……呼噜……奴婢、奴婢不能再伺候了万岁爷了……”老太监没有挣扎着起身,不是不想是真起不来了。听太医说此时的他全完靠一口气吊着,说不定下一分钟就永远的闭上眼了。 “放心去吧,朕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你死后会继续陪伴在朕的左右,不会成为鬼魂野鬼。不过此事朕说了不算,还要你自己愿意。” 老太监为何不肯闭眼洪涛也不知道,但能给予的安慰也只有之前的许诺在他死后会埋葬在皇帝陵寝旁边,一起受后人供奉。 “……奴婢想和万岁爷说句话……”听到这句许诺田义的手突然有了点劲儿,抬起来指了指屋里的陈矩、王安。 “你们先出去候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这副表情看在洪涛眼里就代表了四个字,回光返照。至于老太监要说什么,管他呢,听听呗,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奴婢9岁入宫,蒙师父黄锦照顾、庄皇帝赏识,得了六科廊掌司一职。伺候过庄皇帝、显皇帝和万岁爷,深受皇恩。如今时日无多,有件事想和万岁爷念叨……呼噜……呼噜……”火山文学 有可能真是回光返照了,此时的田义依旧起不来床,可呼吸不再艰难,一口气说了几十个字才停顿。 “说吧,朕听着呢!”洪涛把身体往前倾了倾凑到田义脸前。 “万岁爷要防备那群外臣,庄皇帝、显皇帝都是被他们害死的……咳咳咳……咳咳咳……”可能是用力过猛,田义刚说了半句话就不停的咳嗽了起来。 “此话怎讲?”洪涛没想到老太监要和自己说这种事,心中不是很惊诧,更多的还是好奇。 古代皇宫里的那些龌龊事儿,不用老太监讲也能从史书里看到蛛丝马迹。很多皇帝都死得不明不白,尤其是明朝,死因简直编造得侮辱智商。看来还真不是空穴来风,这个将死的老太监有可能是知情者。 “听师傅黄锦讲,庄皇帝为人宽厚,任用贤臣。内阁李春芳、高拱、徐阶、张居正为了把持大权,勾结内官找借口多次遴选秀女入宫。庄皇帝年轻气盛,怎经得住如此勾引,逐渐荒废朝政,把大权拱手相让。 到了显皇帝在位时幸好有太后坐镇后宫才没有步后尘,可奴婢又亲眼所见、亲耳闻听那些外臣是如何逼迫先帝的。万岁爷如今才二十出头,定要有所防备……呼噜呼噜……” 调整了一会儿气息,田义又说了不少,且内容真挺骇人的。也就是他这样无牵无挂还行将就木的人敢讲,换成别人肯定全带进坟墓了。自己不怕死,也不能牵扯到家族安危。 “放心吧,从懂事起朕就在冷宫里想好了今后的道路,这些小伎俩没用。”洪涛并不觉得太震撼,也不觉得那些官员做得不对。诱惑是随时随处都存在的,被诱惑了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心智不坚定。 “宫里也不太平……万岁爷的《推恩令》动了太多人好处,仅仅是宫里还好办,就怕勋贵们插手,不得不防!”见到皇帝并不是太上心田义有些急了,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 “哦……朕倒是想要多听听这方面的事情。来,喝点水再说,不急,慢慢讲!”有关官员们会如何对付自己的套路洪涛觉得已经全考虑到了,只要不把他们逼得太狠还是可以和平共存的。 但后宫和勋贵们的手段就有点陌生了,那玩意史书上讲的很少,自己在宫里住了小二十年不假,可大部分时间都在冷宫,有高墙挡着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到、啥也接触不到,远不如老太监明白。 景阳二年春,服侍过三代皇帝、当朝司礼监掌印田义走完了一生,在官房里与世长辞,享年72岁。据说走得很安详,没怎么受苦,临走前的下午还得到了皇帝亲自探望,这种待遇不能说前无来者,也算极特殊。 更特殊的是皇帝下旨把田义的棺椁停在了靠近北山皇陵的村子里,没有按照常规埋在其生前捐钱建造的庙中。 听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们讲,如此选择只有一个目的,等当今圣上的陵墓选址完毕,会在陵前单独辟出一块空地用来埋葬服侍过他的太监,君臣之间来个生死相依! 换成官员们对这种恩赐肯定没啥好感,都是有家有业有祖坟的,来当官不过是找份工作,凭啥死了还得给你们老朱家看坟守墓啊! 可是轮到太监们头上,这份待遇就大得没边了。他们从某种程度上讲全是孤家寡人,即便家族中还有人在也不会相认,更不允许入祖坟。 现在不光有了归宿,还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水宝地。这辈子肯定是没希望了,但下辈子必须有希望投个好胎,别再受这份苦了。 有人高兴必然有人不高兴,这是普世真理。太监们有盼头了,后宫、皇室勋贵还有部分官员对皇帝的新措很不满意。 太监群体在他们眼中就是半人半牲畜的存在,怎么可以与皇陵埋在一起,太影响皇家气运。另外这么干也不符合礼法和祖制,传出去简直就是个笑话。 如果非要赏赐某个太监,完全可以单独找地方盖座庙,规制高点也就是了,没必要非得破坏了皇陵的风水,引来这么多非议。 087 开发皇庄 这次洪涛表现得非常强硬,面对部分官员的反对先进行严厉的责斥,再有人叽叽歪歪就让东厂出面调查,只要找到一点问题,哪怕是小瑕疵也得扩大化,直接削籍为民永不录用。 谁来劝也没用,这是皇家私事,皇帝做为皇族的继承人同时也是族长有最终决定权,真可以做到言出法随,谁的意见也不用听。 至于说皇族勋贵和后宫的反对声音更好处理,找一两个嚷嚷最欢实、地位还不算太高的直接交由宗人府看管。这同样是皇族家事,当族长的惩罚孩子难道还需要外人干预? 当然了,皇家无小事,家事亦是国事,这么不管不顾的一意孤行肯定会引来部分官员和皇族内部的反感。人家眼下没辙,却可以在今后的其它政策上捣乱,真要是衡量起来确实有点得不偿失。 “陛下如此行事怕是弊大于利。”这不,连皇帝最紧密的合作伙伴、内阁大学士李贽也坐不住了。 “李师,朕若事事按照规矩办,永远也不可能把国家治理好。你是亲眼所见,为了给国库省下些开支朕已经带头用官位当筹码卖官鬻爵了,可依旧没几个人能以国事为重,全都在算计自己的利益得失。 他们都是大明的肱股之臣,长此下去江山社稷危矣。不破不立,想有所改变必须得冒一定的风险,此事暂且不提,皇庄可准备好了?” 由于在四夷馆中一起翻译过论语,洪涛对李贽的学问确实很佩服,私下里以师长相称。但这次谁来劝说也没用,顶多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臣按照陛下的意思在通州、天津卫总共选了三处,一处为时间工坊所在,一处为流光斋,另一处位于海河岸边,已由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徐光启亲自操办,具体细节臣尚未得知。” 见到皇帝如此坚持李贽也就不玩命劝了,实际上他心里也存在着诸多疑虑,不太相信皇帝会如此儿戏,必定有其原因。 “工部左侍郎一直有缺,营缮司主事赵士祯修建欧罗巴庙有功,让他补了吧。” 提起一直默默无闻在暗地里支持自己的几位中低层官员洪涛心里还是挺得意的,当初没有看走眼,史书上也没瞎写。 徐光启、李之藻、赵士祯确实有能力,也愿意学习新鲜事物,且工作起来和后世的技术男没啥区别,只要给了资金和项目就一门心思的扑进去,很少主动提个人待遇问题。 但人家不提,不代表自己也跟着装糊涂,必要的鼓励还是得有。只可惜目前手里能拿出来的官职不太多,合适的只有一个。就这还得让李贽出头、叶向高配合,绕着圈子说服九卿当中的多一半才能如愿。 “欧罗巴庙的主管是营缮司员外郎李之藻。”李贽没听明白,特意小声提醒了一句,生怕皇帝把人名搞错。 “赵士祯之父赵锦曾在工部任职,你与李之藻说明白,朕没有忘记他的功劳,只是资历尚浅还需多熬些时日。” 洪涛真没搞错人名,身边能干具体工作的只有三个人,想搞错也不容易。之所以让赵士祯升职,李之藻原地踏步,不是忘了,而是从实际情况出发。 赵士祯的父亲赵锦曾经当过工部左右侍郎,虽然人已经死了,当年的老关系应该还没完全断,操作起来比较容易。用后世的话讲赵士祯就是本单位子弟,多多少少要占点便宜。 而李之藻在朝中没有半点根基,前年刚升到司局级,现在又要升任副部级,太不合规矩。没有点拿得出手的政绩,六部九卿们肯定不会同意。 “陛下圣明……”听到这个解释李贽不由得抬起眼皮瞟了瞟斜靠在软塌上的身影,心中更加捉摸不定。 几年前刚见面时皇帝还是太子,口口声声要把《论语》翻译成欧罗巴文传颂天下,很有初出茅庐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儿,也很不自量力。 但接触过几次之后才发现太子对论语根本不熟,却对欧罗巴语很精通,能和远道而来的番僧连比划带说的对话且不落下风,真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直率单纯。 登基之后,年轻的皇帝时不时表现出与之年龄、经历不太相符的举动,比如削藩、再比如外察和入阁,手腕极其圆滑、手段极其老道、思路还极其清晰、心智又极其坚定,比任何一位从小就学习纵横之术的皇帝都不差。 “圣明个狗屁,朕登基二年有余,手里却无人可用,不得已才要去讨好内官,可怜呐可悲!”本来挺由衷的一句话,反倒引来了皇帝的自责,声音里饱含着无奈和愤怒。 “陛下可是要重启矿监?”一听讨好内官,李贽脑子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好像明白了什么,进而一脸的惊愕。 “和矿税没关系,朕的宗亲们少了朝廷俸禄必定有些度日艰难,做为皇家族长也不能看着他们上街乞讨。可经营皇庄是门学问,非信任之人不可为。满朝文武朕能信任谁?敢让谁去操办此事?” 洪涛赶紧摇了摇手,矿税一时半会真碰不得,那玩意已经臭大街了。但该出去替皇帝赚钱的太监还得派,只不过换个更合情合理的名义而已。 “臣斗胆多问一句,陛下所云皇庄真能养活那么多人?”可李贽真不太信,新版推恩令还有个配套措施,利用皇庄吸纳生活潦倒的宗室人员,用其产出支付这些人的工钱。 从某种角度上可以这么讲,皇帝是用皇庄代替了国库去养活一部分宗室成员,这也是官员们捏着鼻子同意推恩令颁布的原因之一。 他们都不看好这条措施,只觉得是年轻皇帝好面子的一厢情愿之举,待到内帑掏不起了还得返回头来求官员想办法擦屁股,到时候就能逼着皇帝低头了。 “然也……咦,朕记得李师好像是泉州人士吧?”面对此类质疑洪涛不为所动,在他眼中只要这项政策被批准执行,别说养活几万人,再加一位数也没啥大难度。 这可不是无知者无畏的妄想和幻想,不光有大的指导方向还有具体实施细节,从头到尾每个环节都是经过实际运行检验的。 088 甜蜜的诱惑 “臣的祖宅确实于泉州南门外……”李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说着说着朝廷政策又改聊家常了。 “当地可有人种植甘蔗榨汁熬糖?” “……回陛下,臣的家人就有操此业者,只是所做之物远远比不上大内精细,粗鄙的很。”这就让李贽更糊涂了,皇宫里有甜食房,专门为宫廷制作各种糕点零食,难道还满足不了口舌之欲,非要从南方纳贡? “朕会更好的榨糖之术,成本低品质高,产量可以一敌十。李师不妨算一算,以此法供养宗室可行否?”不明白就对了,此时洪涛才露出狡诈的奸笑,好像猎人见到猎物入套。 明代已经有真正的白糖了,且制作原理和后世差不多,但技术设备比较原始,产量比较低,只能满足上流社会的需求和小部分出口,远远谈不上普及。 糖这个玩意吧,其实比任何独品的依赖性都高。人类好像天性就喜甜,根本无法拒绝此种诱惑。但凡不是太穷,都愿意为了甜蜜蜜的味道掏钱买单。 所以白糖以及其衍生品在国内的市场极大,且受限于技术几乎无人染指,一旦谁能大规模生产,基本就是在抢钱。 除此之外印度、欧洲的制糖业也不发达,国际竞争等于没有,只要能大量制造品质还凑合的白糖,光靠出口也能养活不少宗室。 最主要的是这门产业洪涛曾经玩过,且玩得很大,整条产业链上下全门清,重操旧业一点技术难度没有。再加上皇帝的特殊身份,从资金到政策全能轻而易举搞定,谁也不用求。 唯独有一样东西目前搞不定,且离不开,那就是甘蔗。大规模榨糖肯定得有数量充足的原材料,由皇帝张嘴去推广甘蔗种植,先不说朝臣们允不允许,地方上怕是也不会执行到位。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李贽的家乡就在甘蔗产地,且当地确实有人在种植甘蔗。如果他能说服家里带头大面积种植甘蔗,起到带头作用,不用多,只需一年顶多两年,就会带动周围很多农户跟从,赚钱的事情谁不爱嘛。 再往大一点讲,有了一个突破口,就能带动整个福建的甘蔗产业,进而慢慢影响到周围的地区,反正只要有人收且价格适当,肯种植甘蔗的农户大有人在。 “这、这……这似乎不妥,有与民争利之嫌。”李贽直接就傻眼了,大明帝国向来以农桑为本,皇帝突然要用皇庄从事工商业好像有点不成体统。至于说会不会制糖、能不能一家顶十家反倒是次要的了。 “赡养宗室的皇庄也要纳税,何来争利之嫌?朕不光会制糖之术,还能让甘蔗产量提高至少五成。去信和你家里人商量商量,尽快把制糖作坊关了,多找些荒地开垦,准备按照朕的方法种植甘蔗,专供皇庄榨糖所需。 不用多,只试一年。如果比制糖作坊赚的少,差多少朕补偿多少,要是赚的多了就替朕的皇庄涨涨名声,让当地更多农户利用荒地去种植甘蔗,每年多一些收入,也算给家乡父老谋了福利,合则两利!” 狗屁的与民争利,洪涛就烦官员们拿这些套话来敷衍。用国库养活一大堆闲人就不争利了?国库里的钱每一文都是从百姓嘴里抠出来的,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怎么没人说三道四呢! 不过李贽的担忧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皇庄可以采用更先进的榨糖设备和榨糖技术提高产量、降低成本,如此一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榨糖小作坊被挤垮。 但这也不能算是与民争利,大规模榨糖不光能挤垮小作坊,还会创造一些新的周边产业,两边综合起来一算,新的肯定比旧的多,不光没争利,还让利了呢。 那为啥非要盯着李贽呢,无它,赶上了呗。朝廷里有不少福建籍官员,很多都与李贽有点交情,正好拿来用用。这些官员家里最次也是个小地主,由他们号召当地百姓大量种植甘蔗卖给皇庄榨糖,比皇帝的圣旨作用还大。 “臣谨遵圣命……只是甘蔗喜暖无法北迁,其它几座皇庄该如何运作还请陛下明示,臣也好提早做准备。” 由自家出面号召相亲们开垦皇帝大面积种植甘蔗对李贽来讲倒没什么难度,只要能赚钱种啥不是种嘛,反正都是农桑,谁也说不出什么怪话来。 另外做为皇帝的亲信不管能否成功也得跟进,上贼船容易下来难,没有退路。可是用于安置宗室成员的皇庄总共有八处,位于甘蔗产地的只有两处。 “通州、天津卫的三座皇庄朕已经有了用途,山东和南直隶的三座先等等看吧。摊子不能铺得太大,万一朕无法靠皇庄养活宗室,也免了来回折腾。” 对于这八座皇庄的用途洪涛早就安排好了,位于山东和南直隶的三座皇庄由于太靠近江浙地区,当地官员集团势力太大,暂且不安排新项目,先小规模种植玉米和棉花,不要产量重在选育高产品种。 这两种外来农作物在明代皆已经传入了中国一段时间,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种植。 其中棉花的情况稍好些,这还要感谢朱元璋,他在建国之初号召少穿丝绸多穿布衣,大力推广过种植棉花,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两百年下来依旧没有成体系,更谈不上规模纺织产业。 玉米的情况相比起来比较糟,它到底是由什么渠道传入中国有多种说法,暂且不探讨。可是进入中国之后,由于水土问题并不像后世那样抗旱、抗虫害、抗贫瘠和高产,且口味也不为明代人喜欢,只在部分地区有小面积种植。 现在洪涛就要开始对棉花和玉米进行优选培育了,可以不计成本的在皇庄中由专人做试验,只要方法正确,经过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时间的坚持,肯定会有更好的品种出现。 089 报纸 “臣还有一事……”既然皇帝已经给皇庄安排好了用途,李贽也乐得清闲,可他没走,伸手从怀里掏出个题本小心翼翼递了上来。 “你要办报纸!”为啥两人面对面交流还要通过文字沟通呢,这是官场的规则,俗话讲叫白纸黑字,好区分责任。洪涛打开题本看了看,揉着腮帮子比较愁苦。 报纸这个玩意确实是自己和李贽提的,当时在四夷馆中闲着没事总要聊点啥,还得是比较令文化人感兴趣的话题,聊着聊着就跑到这上面来了。 “臣的挚友赋闲在家多年,然赤诚之心不灭,又有些许浮财,想以微薄之力报答陛下赦免之恩。” “此人朕见过?” 李贽的回答挺婉转,洪涛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到底是谁有这么大魄力,但听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人欠自己人情,还认同自己的治国理念,打算用报纸来报恩了。 “陛下见过,通州马城所。” “哦,马经纶是吧?”明代文人互相之间的称呼比宋代人更麻烦,连字都不用,偏爱以号相称,愣说风雅。 这种习惯对于洪涛简直就是折磨,但好在有个地名提醒还不至于全忘掉,不就是当初冒着被抓风险收留李贽住在家里的马经纶嘛。 “他知不知道报纸的害处?”细究起来当初赦免马经纶窝藏朝廷重犯罪过的是陈矩,但算在自己头上也成。 可报恩用不着这么急迫,也用不着如此玩命。假如报纸是那么好开办的,用不着等他毛遂自荐早就出版了。 在文化环境比较严苛的明代,办报的前景并不太美妙,分分钟会惹来言官御史们的弹劾。自己目前没办法死命回护,甚至到了关键时刻还得划清界限,免得过早捅了马蜂窝。 “城所身体有旧疾久治不愈,感觉时日无多,不想此生碌碌无为,还请陛下体恤其心。” 李贽的回答挺绝,他说马经纶身患重病估计是治不好了,就等着哪天一命归西呢。但在死之前想做点事情,或者叫实现毕生抱负。至于说危险不危险,反正都快死了,爱咋滴咋滴吧。 “朕会命赵士祯秘密监造印刷机和油墨送到马经纶府上,再把报纸细节写与他。不过有个条件你需要答应,否则别想拿到任何助力。” 死士,洪涛觉得只有这个称呼比较符合马经纶的现状。既然都是死士了,风险可以不再考虑。但除了死士之外,活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就不得不谨慎小心些了。 “陛下请讲,臣愿遵从!”不光马经纶有当死士的勇气,好像李贽也被感染了,或者说是他感染的马经纶,根本没问是啥危险直接答应了,满脸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要过深参与朝堂争斗,讲述可以,讨论免了,更不要引申。你和马经纶都是有用之才,不要轻言生死,活着对朕、对大明更有用处。朕会着太医给马经纶诊治,让他先别急着去死,这是口谕,违者抄家灭族!” 可惜洪涛目前还用不到扛炸药包冲锋的角色,报纸可以办,但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办,尽可能先向着学术交流平台发展。在朝政问题上打打擦边球蹭热度没问题,千万不能介入派系斗争,更不允许变成利益集团互相攻击的工具。 “那心学之争……”李贽像是理解了,又摸不太准界限,再次提出个比较敏感的话题。 “争!理不辩不明,泰州学派一定要在李师你的手里发扬光大!但一定要记住朕的话,学术之争可以,万万不许牵扯到朝堂,否则真会有杀身之祸。人都没了,何谈思想理念?” 让李贽一问,洪涛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报纸也不是完全无用,如果能因此挑起泰州学派和东林书院之间的学术争论,多多少少也能吸引走一部分对自己的关注。 不过学术之争和政见之争很容易混为一谈,在这方面还得再三强调立场、划清楚红线、讲明白后果,别把好事办成坏事。 “陛下的行事风格与棋风有相似之处,怪招颇多剑走偏锋。然朝堂之争不可全靠出其不意,用多了就无怪可言,该如何是好?” 这回李贽应该是全听明白了,没有说能不能做到,反而对皇帝指手画脚起来,还提出个很僭越的问题,三板斧过后该怎么继续。 “哈哈哈……李师,棋风如人有些道理,却不能当真。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尚无定论,怎可靠区区棋盘定人品性。多言无益,你我君臣暂且慢慢看,看看朕还有多少怪招。” 这倒是洪涛没想到的,合算老头想靠下棋来揣摩自己。对不对呢,只能说道理对,但太肤浅、太不全面。 就和字如其人一个道理,做为专业政客,如果连心中所想都藏不稳妥,写个字、画个画、下下棋、吟吟诗就能被看透,怎么可能出现党争。 后世里那么多研究社会学、心理学的机构,谁也不敢说把人的思维研究透了,事实上永远也不太可能研究透。因为人的思维会受到很多动态参数影响,偶然性很大,基本上找不到规律。 “……一切全凭陛下做主,恕臣无状,如此好消息定要早早让城所知晓,告退!” 面对年轻皇帝展露出来的又一张陌生面孔,李贽即便不想承认看走眼也只能暗中惭愧。这张开怀大笑、无所顾忌、气势凌人的面孔以前确实没见过,正好从侧面印证了皇帝的说法,人不可貌相! “且慢,办报不急于一时,没有印刷机光靠雕版事倍功半。朕还有事要问,你可知陈用宾此人?” “……可是右都御史巡抚云南的陈毓台?”听到这个名字,李贽的面色明显凝重了许多,迟疑片刻才回答。 “正是!” “臣与他称得上同乡,但交往很少,对云南战事不甚了解。”见皇帝没什么表情李贽更谨慎了,多一个字不想说,只承认了无法回避的籍贯。 090 兵事 “不要瞎揣摩,陈御史巡抚云南多年,保我大明西南无恙,乃能臣也。” 李贽为什么会欲言又止洪涛很清楚,实际上大部分朝臣和内官在和自己谈事情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究其根源就是猜不透皇帝怎么想的,不敢随便发表看法。 面对这种情况就得分类处理了,如果对方是自己人,比如李贽、陈矩,可以通过表露一部分想法让他们打消心理负担,多说几句实话。 如果对方是可以合作之人,比如内阁里面的几位大学士,包括后宫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则可以编个靠谱的理由,忽悠他们多说几句靠谱的话。 如果对方只是普通官员,那就只能虚对虚了,看谁猜谜的本事强、编故事的手段高。没辙,皇帝信不过官员、官员同样信不过皇帝,在双方没有丝毫信任的时候是不可能听到实话的,即便是实话也没人信。 “陛下所言极是,滇地山高水深、地形复杂、民风彪悍、不通教化,又有缅贼时常入寇,陈毓台以一地之力保十三年平安实属不易。若九边将帅都能仿照,实乃幸事。” 有了皇帝的方向性指引李贽终于敢说话了,可惜是不是实话很难讲,刚刚还说对云南不太了解、交往很少呢,转脸又高度评价了。 “依李师之意,缅贼该如何处置?”对于李贽的评价洪涛不置可否,这次外察的结论吏部和都察院已经整理完毕,几百份关于各地官员的工作评价,走马观花的看也需要些时日。 但看是必须的,尤其对镇守边关重镇的官员洪涛看得格外仔细,并在其中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这位云南巡抚陈用宾。 在吏部的考察报告中,他的工作成绩还是可圈可点的,重点在于没有耗费中央政府的财货,仅靠当地产出就把云南局面控制的相对稳定。即便南边有缅甸土邦的不断侵扰,也没太露败相,很善于以夷制夷。 但在都察院的考察报告中,这位封疆大吏的官声就不太好了。比如偏袒当地夷人首领、在多次对缅作战中指挥不力贻误战机等等,不能说评价很低,也算是不太合格。 面对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洪涛只能再去询问锦衣卫和东厂,结果陈矩给出的评价更低。在东厂和税官的记录中,这位封疆大吏很不配合,尤其在矿税方面简直有点故意刁难的意思,反倒是对当地夷人很宽容。 三比一,都察院、锦衣卫和东厂这三个监察部门对陈用宾的评价都不太好,如果换成别的皇帝怕是就要琢磨着如何换人了,至少也得派人去当地调查。 洪涛没有急着下结论,更没把吏部、都察院、锦衣卫和东厂的报告当真。四家都有可能在说谎,也都有可能掺了水分。尤其是东厂提供的结论,证据居然是被撤回矿监的口述,太片面也太草率了。 由于立场问题,很多矿监都会和当地官员发生矛盾,这是必然现象。双方背后代表的利益不同,又要在同一口锅里抢饭吃,必然会有冲突。 圆滑点的官员当面不会顶撞得罪,背后小报告打得飞起。直率点的官员就没那么好涵养了,当面撕破脸的也不是少数。如果把矿监的评价当成证据,那各地官员最少也得撤换三分之二。 不光四家监察机构的评语洪涛不信,就连李贽的话也不能全信。那该怎么判定陈用宾到底是能臣还是庸官呢,只有一个办法,把人叫回来亲眼看看,多聊几句。但在这之前,还得把人家的工作内容搞搞清楚。 关于缅甸的问题也是说来话长。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明朝大将沐英攻打云南击败蒙古势力后被封作西平侯,世代镇守云南。当时的缅甸阿瓦王朝臣服于明朝统治,成为附属国。 但随着大明帝国的实力逐渐衰弱,到嘉靖时期,中央政府的大部分精力全被吸引到了北边,很难再分心兼顾遥远的大西南。 结果云南境内的土邦就有点不受约束了,经常派兵攻打缅甸。缅甸王赶紧向大哥求援,您猜怎么着?镇守云南的大明官员居然没当回事,压根就不曾上报。 这下缅甸王怀恨在心,在把云南土邦的进攻打败之后,立刻发檄文控诉大明帝国的不作为,起兵反明,自称西南金楼白象王。 从此之后,原本归顺的属国成了死对头,三天两头跨境骚扰。两边互有胜负,明军虽然打了几次大捷,却也无力剿灭,就这么拖到现在。 陈用宾上任之后一改前任的作风,用各种手段与当地土司搞好关系,目的就是以夷制夷。效果肯定有,但大势已去,在和缅甸军队的作战方面处于被动防御,只能勉强支撑。 这也是被都察院批评的重要依据,在御史们眼中缅甸不过是弹丸之地,明军一到必须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没做到这点就是指挥不利,工作没做好自然要差评。 “此时国库空虚,九边不稳,朝廷怕是无力南下,应以安抚为宜。”对于这个问题李贽倒没支支吾吾,非常痛快的讲出了自认为正确的解决办法。火山文学 “嗯……安抚……兵部说辽东镇守总兵李成梁上奏朝廷,因宽奠堡、长奠堡、永奠堡、大奠堡、新奠堡、苏奠堡孤悬难守,建议弃守,六堡居民全部内迁。朕还未拿定主意,李师不妨讲讲李总兵的过往。” 皇帝依旧没表态,甚至不再提及云南之事,话锋一转从大西南跳到了大东北,又聊起了辽东总兵建议收缩防线、内迁居民的事情。 “……内阁也是拿不定主意,臣对用兵一知半解,不敢妄议。” 弃守内迁的奏本就是由内阁递到司礼监的,李贽当然知道,但他有点被如此大跨度的跳跃搞糊涂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干脆实话实说不擅兵事。 “宣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到养心殿答对。此事非同小可,朕要与众卿家好好议议再做定夺!”皇帝依旧没啥表情,只是淡淡冲养心殿长随王承恩说了句就低下头继续看书案上的奏本。 091 正不正常? 所有内阁大学士齐聚养心殿与皇帝面对面讨论国家大事,这种场面在本朝不是没有过,但在万历朝绝不可能。从没经历过此种场面的大学士们都有点忐忑,齐刷刷的跪了一地,谁也不愿意带头言语,一时间只有翻动奏本的刷刷声。 “众位爱卿谁精通辽东战事?”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皇帝才缓缓抬起头,好像刚看到跪了一地的大臣,揉了揉眼睛提出个问题,但没让众人平身。 “……”六位大学士用余光互相看了看,最终落到了一个人脸上。 兵部尚书孙玮,渭南人,字玉纯,万历五年进士,当过给事中、右都御史、万历二十九年累进兵部尚书。其父孙一诚曾任潼关卫署指挥佥事,屡受嘉奖;其伯父孙一正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官至顺天府尹,风评不错。 “陛下可是问辽东六堡裁撤一事?” 孙玮长得肤白略胖、胡子稀疏、未语先笑、人畜无害,实际上二十岁入仕,在官场混了三十多年早就成精了,私底下早与先来的几位同僚用眼神手势交流过,面对皇帝的突然袭击应对自如。 “孙爱卿且给朕仔细讲讲六堡的来由,又为何要裁撤……王承恩,还不看座!” 登基以来洪涛没少看有关九边的奏本,也听过内阁汇报,但为了避抓军权的嫌没敢太过于关注,尤其是没和专业人员讨论过。现在好了,辽东奏报有大事要发生,正好借机补补课。 随着王承恩和两名长随的跑前跑后,众大臣算是不用再跪着应答了,分别坐在两侧,唯独被皇帝点名的孙玮还得跪在中间。 “呃……六堡说来话长,陛下如要详情,能否容臣回去好好斟酌一番再为上禀。” 听到皇帝的问题,孙玮腮帮子上的肉直抽抽,要是这么讲下去,就算只挑重点说午饭之前怕是也讲不完,这双腿也别要了。 “坐下慢慢说……王承恩,着人即刻去甜食房多准备些糕点、牛乳送来。”可是皇帝没中缓兵之计,笑容可掬的吩咐小太监去准备吃喝,看起来中午饭是别想回家吃了。 “王承恩,把朕的江山如画舆图拿来铺开,来来来,诸位爱卿,都往前坐一坐,今日我们君臣就围着舆图好好筹划下辽东的局势,如有不详之处,可着人差六部、都督府殿外听命。” 光中午饭不让吃就完了吗?皇帝还有更狠的招数。他让小太监抱来一张巨大的地图,展开之后比御书案还宽,上面只有辽东、直隶、山东、朝鲜的地理信息,包括各州县、军堡、港口、长城的位置,很是详尽。 然后众大臣就在皇帝的召唤下围着地图坐成一圈,眼巴巴的等着兵部尚书开讲。能让皇帝如此重视,别说中午饭,讲不清楚估计晚饭也够呛能出宫,全尝尝御厨的手艺吧。 “陛下请派人去兵部把历年奏报拿来以备不时之需……”对于这个阵仗孙玮是真没法推脱了,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说了实话。泛泛一讲可以,但要如此详尽就不能乱说了,必须有材料支撑。 “准……”今天王承恩算是有的忙了,他不光要去兵部取材料还得去叫户部尚书,顺便把户部的相关存档资料也带回来。 整整四个时辰,从上午讲到太阳西斜皇帝才勉强表示可以散会了,但明天早朝之后还得到养心殿继续聊。光知道始末没用,必须研究出对策,辽东总兵李成梁还等着回复呢,边关军务十万火急不可耽误。 “王承恩,你知道李成梁的李家、麻贵的麻家,常年征战在边关,经验丰富、兵将悍勇,却为何迟迟无法扫平边患,隔几年就会卷土重来吗?” 碰头会开完了,对于大明帝国北部边境的大概情况也有所了解,洪涛没有像往日一般去慈宁宫陪西宫皇太后吃晚餐,而是嚼着桌上的糕点看着地图发愣,久久之后才幽幽问出一句话。 “……大学士和孙尚书的话奴婢仔细听了,想来是北虏不敢正面大明兵锋,总在山野间躲藏。万岁爷不用担忧,只需把住交通要道不给贼人南下抢掠,饿也得饿死!” 经过两年的锻炼,刚刚十岁出头的小太监已经有点脱胎换骨的感觉了。不光是身体方面由于营养充足蹭蹭窜高,连带着思维模式和习惯也和宫里的其他宦官有了本质区别。最明显的就是胆子大,即便面对皇帝也敢想啥说啥。 以前这么干怕是要天天挨板子,活不过半年就得草席一卷扔进乱坟岗。现在不这么干才是大罪,最初半年多,每天几乎都有因为不敢说实话而被小竹棍抽屁股的蹴鞠队员。 “哦?讲一讲,你怎么知道贼人不会在山里开荒种地!”洪涛对这几十名小太监的成长还算满意,也只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最放松。拍着王承恩的帽子,笑眯眯的继续追问。 “奴婢家里就有好多山,小时候经常跟着村里人去采山货。听老人讲山里可没那么多吃的,没有水也种不了粮食。山里如果有了贼人,官府就会把进山的道路全派兵堵住,谁也不许往山里运送粮食牲畜。 堵上几个月半年的,不用一兵一卒贼人们就远遁他乡了。倒是想把贼人全抓住有点难,大军进山同样要吃粮,没有车马光靠肩挑手提怕是吃不了几日。” 能得到皇帝当面赞许,王承恩满脸都是兴奋的红光,放下手里的舆图,小嘴一张巴巴的讲述起小时候的见闻,到了关键之处手舞足蹈情不自禁。 “嗯,有道理,这些糕点撤下去分了吧,今天当值的都有份。再差人去慈宁宫通禀皇太后朕有政务处理,晚饭就不回去吃了。” 洪涛听得挺仔细,笑容满面,不光有口头夸奖还有实物奖励。内廷甜食房做的糕点每一样都是精益求精,没有半点科技与狠活儿,平日里就算嫔妃也不能随便吃,以此来赏赐太监已经属于重赏了。 “他妈的……连孩子都懂的道理,你们一群饱读诗书的圣人子弟却只字不提,良心大大滴坏啦!”可是王承恩刚出去,洪涛脸上的笑容就瞬间消失不见,一只眼高一只眼低,龇牙咧嘴的全是狰狞。 092 辽东李家 辽东,古称营州,辖境包括了后世辽宁省东边的大部分地区,因位于辽河以东,俗称辽东。 这片区域四季分明、土地肥沃、日照丰富、雨量充沛,辽河、浑河、大凌河等水系遍布,非常适合农耕,还产优良战马,是块宝地。 从地理位置上讲,辽东地区东边可以防御女真西进、南边能遏制朝鲜北侵,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京畿重地的东大门。 但这块宝地有个很大的缺陷,它仅靠狭窄的辽西走廊和京畿重地相连,防御起来有些难度,比较容易被从中间切断。 大明帝国建立之初,朱元璋就深刻认识到辽东地区的重要性,在徐达占据元中都之后马上派兵攻占辽东,并告诫马云和叶旺两员大将沧海之东,辽为首疆,中夏即宁,斯必戍守。 俗话讲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为了贯彻占据辽东的宗旨,朝廷在辽阳设立定辽都卫指挥使司,后改为辽东都司。置辽阳府、县,从内地移民充边,又派了十五万大军驻扎,既戍边又屯垦,办法还是很全面也很正确的。 到洪武九年,辽东地区的人口已经从元末的十万不到迅速增长到五十多万,农业生产蒸蒸日上,商业往来逐渐恢复。辽阳则成了冶铁中心,照此发展下去不出二十年,辽东地区就能赶上内地。 可惜好景不长,洪武十年朱元璋突然下诏废除了辽东地区的府县,仅留下卫所,同时停止了从内地移民的计划。一瞬间让大好发展势头戛然而止。 朱元璋为什么突然半途而废,孙玮等一众官员也说不清,毕竟相隔了二百多年。只是猜测当地自然条件比较恶劣,民族成分比较复杂,短时间内怕是见不到大的成效,干脆就不再花大力气投入,直接军管更省事。 对于这个答案洪涛是半个字也不信,纯属扯淡!六七年间人口数量翻了好几倍,屯垦面积也与日俱增,就算和当地民族时有小规模冲突发生也达不到叫停的程度。 只要继续保持移民数量,根本不用军队插手,为了吃口饭,农民也能变成游击队,早晚会把当地人同化,甚至直接灭族。 究其根源无非就是两个字,权力!从地图上看可以很直观的发现,辽东地区距离直隶上千里,除了海路仅有辽西走廊可以通行,一旦发展的太好,人口数量太多,很容易变成割据局面。 到时候只要把辽西走廊卡死,内地军队面对坚城,还是在不熟悉的地区作战,胜算不高。要是辽东守将再和北面的蒙古余部勾勾搭搭,可能就不止丢失辽东一地的危险,可以直接危及直隶地区。 与其耗费钱粮和人口把辽东养肥、养大,到时候不光不能养老送终,保不齐还会转头咬上一大口,不如保持现状。 至于说当地各民族会不会以此为根据地逐渐做大对大明帝国造成威胁,朱元璋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以夷制夷!说白了就是拉一派打一派,不让任何族群做大,谁强大就揍谁。 事实上明朝历任皇帝也确实就是这么干的,没事就在蒙古部落、女真部落、朝鲜族群之间挑拨离间,然后站在一边看热闹当裁判吹黑哨拉偏手。 效果嘛,维持了二百年也不能算短。但这个办法有很大的隐患,且无法避免。当地各部族都不傻,时间长了肯定会想通大明帝国在干什么,暂时无力反抗也必须怀恨在心。 当帝国强盛的时候自然谁也不敢起来搞事,一旦帝国本身出现问题,被看出虚弱迹象,这些被耍弄了几代人的部族立马就会翻脸,不光不听话还得反戈一击,不死不休! 在辽东地区最大的部族就是女真人,分成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其中建州女真距离辽东地区最近,与当地驻军、移民接触的最多。 辽东的明军统帅习惯利用建州女真当打手,一会儿去北边打蒙古部落、一会儿去南边揍朝鲜族人,一会又掺合女真部落之间的内斗,时不时把人家拼命斩首的敌人上报朝廷说成自己的功劳,玩的不亦乐乎。 但想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吃草,为了能更好的拉偏手吹黑哨就得先让建州女真变得稍微强大点,比如教授些战术诡计、售卖些武器战马,实在不成再封几个官职。 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六世祖猛哥帖木儿在元朝当过万户,被明成祖朱棣招安之后又成了建州三卫的高官,曾经是建州卫左都督、建州左卫右都督。 随着建州女真的逐渐强大,大明帝国却一步步走向了衰弱,内部权力争夺一天天加剧。万历皇帝十几年不上朝、懈怠朝政,闹得各部官员连最低编制都凑不齐,谁还有闲心去琢磨远在千里之外的女真。 此时努尔哈赤却没闲着,通过一次次征战逐步把建州女真由各自为政变成了真正号令统一的大势力。这只是他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向东去征服东海女真,开始逐步统一女真各部。 搞出了这么大动静,做为明朝政府必然不会一点不知道。此时的辽东总兵是刚复任的李成梁,摆在他面前的是个烂摊子。 当地民生凋敝、士气低迷、守备空虚,将领腐化、军户逃亡现象十分严重,导致明军与当地部族之间的作战能力越来越弱,十年间已有三位总兵官战死。 李成梁到任之后重新招募了当地不少青壮,打了几场胜仗才算暂时遏制住了颓势,军心开始恢复,在此后对蒙古土蛮、女真诸部的作战中屡屡获胜。 那为啥李成梁一上来就能力挽狂澜、扭转不利局面呢?熟读兵书、作战勇猛、奖罚分明之类的理由肯定有,但不是主要,关键在于李成梁是本地人。 别的总兵、将领来镇守只是工作,戍边多苦啊,巴不得赶紧调走。而他则不同,干工作的同时又是在为家族牟利。别人输了可以调走以图他日东山再起,他输了就是败家,连人带家族一起赔进去了。 093 辽东李家2 出发点不同,投入和干劲儿肯定也不同,工作方式更不同。别的将领恨不得一战定乾坤,把蒙古土蛮、女真各部全杀个干干净净。李成梁却不能这么干,古人说的好,飞鸟尽良弓藏,敌人都打光了军队也就跟着没用了。 怎么才能让自己和家族长期受益呢?很简单,办法不是李成梁首创,也不是最后一个使用,四个字,养寇为重! 想让李家在辽东地区长治久安就不能没有战争,即便可以没有也得想办法让它有!具体操作听上去很简单,无非就是挑拨当地各族互相攻击、仇杀,自己在一边当裁判适时控制住规模,别让局面太乱。 在这其中还能随便找些战败者的尸体头颅拿给朝廷报功,你们看看,我李家不是吃白饭的,时时刻刻都在提着脑袋保卫大明江山,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 除了升官进爵之外,李家还可以借机向朝廷多要点军费,再把辽东的物资,比如粮食啥的用高价卖给各部族,两头赚。反正辽东地区是军事管制,这点小事总兵说了算,即便有人上告朝廷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以大局为重。 但是!这种玩法非常考验控场能力,一旦让战事扩大化,或者让某个部族势力发展起来尾大不掉,分分钟会被反噬。 李成梁在辽东前二三十年玩得不错,牢牢稳住了局面,即便经常有小打小闹出现,却谁也不能向西多进一步。 对内则把李家子弟塞进军中任职,牢牢控制住了军队。又养了几条比较听话的狗,努尔哈赤就是其中最能咬的一条,让打谁打谁。 宽甸六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来的,有了坚固的军事堡垒存在,再用城墙互相连接,对于缺乏攻坚能力和经验的部族军队来讲就是条很难逾越的天堑。 不过有句话说的好,巅峰既衰落。当战功、爵位都无人可敌,位置稳如泰山时,麻烦也就不远了。在文官集团把持朝政的明代,任何一名武将都不可以太过优秀、出彩。 说起来李成梁也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他还是挺聪明的,早早就和张居正挂在一起,有内阁首辅在朝中坐镇,就算谁想弹劾也无法成功。 只可惜张居正命不长,五十多岁就撒手人寰,而李成梁当初和张居正配合的太默契了,留给别人的印象太深了,一时间想转换门庭都没人乐意要,得罪人太多!万历十九年李成梁被一撸到底,只留下个宁远伯的爵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成梁不当总兵了,可辽东铁骑的控制权依旧掌握在李家手里。这支精锐的骑兵部队名义上是帝国边军,实际上就是李家的私军。 自打李成梁下台,辽东地区的军队好像就不会打仗了,十年间换了八位主帅依旧没有丝毫起色。反倒是努尔哈赤率领的部族武装逐渐增强了势力,不光统一了建州女真各部,还要把东海女真、海西女真各部族全都纳入囊中。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李成梁的安排,兵部、五军都督府、锦衣卫和东厂都没有相关资料可查。但以洪涛的贼心眼,还是比较认可有的。 毕竟努尔哈赤和李成梁渊源颇深,在任的时候是李家手下第一打手,刚刚离任立马就不听招呼了,对辽东驻军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友军直接变成了敌对。 本着谁受益谁可疑的原则,努尔哈赤和建州女真的异军突起肯定和李成梁有关。当然了,也肯定和大明帝国朝廷的短视、无能有关。 历史上的枭雄、奸雄、英雄都是这样起家的,除了个人努力和贵人相助之外,必须百分百依靠至少一个时代大变故。老话说的好,时势造英雄,没有时势,就像没有风,再好的风筝也飞不起来。 后面的事情就更有意思了,在洪涛被册封太子那一年,辽东局面有点要崩的意思,谁去了都不好使。万历皇帝没辙了,只能听取沈一贯的建议重新启用李成梁,这一年李成梁七十六岁…… 老李果然是有把刷子的,赴任之后很快稳住了局面,就这样又过了五年。但从去年底开始,李成梁突然建议朝廷放弃宽甸六堡,把兵力收缩回来。 理由听上去比较充分,首先就是宽甸六堡距离辽阳等军事重镇比较远,其次是建州女真势力越来越大,兵去多了后勤补给跟不上,兵去少了又顶不住攻击。 与其眼睁睁看着力所不逮,不如主动收缩防线减少消耗,再把当地几万户移民内迁来个坚壁清野,不让有可能西侵女真人占便宜。 朝廷里对李成梁的建议没有什么激烈争论,大部分觉得也无不可,包括内阁大学士和六部九卿,即便心有不甘,也达不到据理力争的程度。 假如朱元璋活着,听到这个建议,洪涛敢打赌,谁提的谁就等着被咔嚓吧。老朱抡着锄头拼死拼活从邻村抢回来的土地,你们丫挺的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几百里就舍了! 如果朱棣活着,听到这个建议,洪涛也敢打赌,谁提的谁就等着充军流放吧。这么好的水浇地,祖辈辛辛苦苦耕耘了二百多年,你们居然嫌远不想要了,败家玩意啊! 都是老朱家的皇帝,也都是老朱家的臣子,为啥对一个相同问题的看法会如此对立呢?古人云的好,崽卖爷田不心疼。 朱元璋、朱棣都是带兵打过仗的,他们身边的臣子自然也不是棒槌,多多少少也得懂点军事常识,分得清孰轻孰重。最主要的是他们不怕打仗,也知道该怎么打、什么时候打。 后面的皇帝就全是从小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盛世人了,对战争的概念基本全停留在书本上,身边的大臣同样如此。一群没打过仗、没在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纸上谈兵之辈,面对战争只会有两种选择。 要不比谁都冲动,不管不顾冲上去,声势浩大却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一旦三板斧不奏效基本就是大败,然后陷入另一个极端,极度畏惧战争。 要不就直接晕了,既不知道该不该打,也不清楚怎么打,今天听这位大臣说的有点道理,明天听那位大臣讲的也挺符合现实,然后朝令夕改、犹豫不决。 而这种人通常还有个顽疾,极度不信任前线将领又极度蔑视敌人的能力。打赢了怕功高震主,分分钟琢磨着如何掣肘;打输了暴跳如雷,总觉得身边都是废物。 最终结果就是外行指挥内行,让前线将领无所适从、晕头涨脑,一边对付敌人的利刃一边防着后背的冷箭,惶惶不可终日。 094 初步解决方案 洪涛不敢说自己比朱元璋、朱棣打过的仗多,但也不是没见过国战的棒槌,同时还精于综合古代和现代知识去揣摩人心,最绝的的是知道很多历史事件的结果。 所以李成梁的建议决不能同意,宽甸六堡决不能舍弃,几万户移民决不能内迁!可不同意也得有不同意的理由,还得给出具体举措,否则不也成口贩子了。 “陈矩,告诉内阁,朕想见一见李总兵。现在他是太子太傅,稳定辽东局面有功,晋太傅,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 到底该用什么理由说服李成梁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继续为帝国服务呢。洪涛觉得光靠公文往来很难讲清楚,必须当面交流。可是那么老远把人家叫回来也不能没有表示,升官暂时升不了,加个头衔和来点实惠还是可以的。 “王安,朕要的人可曾查到?”陈矩一走洪涛又把头转向了右边。 “奴婢查到了,万岁爷过目……”王安的动作表情有点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团。 “……近期找个合适的日子带袁郎中到北安门外皇庄,你亲自去,不可让外人起疑!”小纸团不光小还被蜜蜡严严实实封住,洪涛捏碎展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迟疑了好一会才说话,边说边把纸团扔还回去。 “奴婢打听过了,袁郎中家住西城,万岁爷哪天想见,奴婢就去门口候着。”王安麻利的接住纸团,马上凑到书案的烛火上引燃。 “不要去家门口,在半路上找个僻静地方。”看着王安那张被烛火映照得有些古怪的脸庞,洪涛用食指轻敲桌面,再次皱起了眉头。 纸条上有三个人的名字,孙承宗、熊廷弼、袁应泰,这三位就是洪涛给缓解辽东问题找的阶段性答案。 为什么是他们三个呢?因为洪涛脑子里存储的明朝官员数量有限,目前能想起来且在辽东军事方面有点做为的也只有他们三个。 为什么是缓解不是解决呢?因为洪涛认为换谁去都无法彻底解决辽东问题,目前自己缺的不是人才而是时间。 在旧官僚体系中成长起来的明朝官员绝大部分都无法跟上自己的脚步,更理解不了自己的想法,想让他们完全听命简直难如登天,能成为短暂的利益共同体就不错了。 想彻底解决辽东问题,要等自己彻底解决朝堂问题、拿到绝对话语权之后才有可能实现。洪涛大致估算了一下,最短也得十年,在这期间要想尽一切办法拖延,不让辽东发生巨大变化。 结果暗地里让王安查访了好几圈,三个人还都在朝廷编制内,且都活蹦乱跳,应该算是个好消息。 孙承宗确有其人,自己登基那年他考取了举人,但由于新皇继位,第二年的会试停了,目前正在兵备道房守士家里教书。熊廷弼的情况稍微好点,万历二十六年考取了进士,现在是正八品监察御史。 这两位一个没品级,一个品级太低,让他们去辽东独当一面,即便内阁同意,言官们也不会答应。到时候不能明着骂皇帝,他们俩就倒霉了。 相较起来现任兵部武选司郎中的袁应泰条件更适合,他很擅长处理民政以及后勤工作,假如可以积极配合辽东总兵的工作,将会是个不错的组合。 另外历任辽东巡抚品阶都不会太高,朝廷想靠巡抚制衡总兵,又怕巡抚完全压制总兵变成另一个隐患,才想出巡抚权大但品阶低、总兵权小但品阶高的奇怪组合。 至于说李成梁和李家愿不愿意配合新任巡抚的工作,洪涛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能说服,反正啥都不干也没法挽救辽东的不利局面,不如冒险试试。成了,至少能让辽东多拖几年,败了,那就退守山海关忍着呗。 但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不能被朝臣提前知道内情。同时也要找袁应泰当面聊聊,摸摸脾气秉性,看看他能不能、愿不愿意执行自己的安排。 “万岁爷,张然到了,一直在外面候着……”刚要出去安排工作,王安又停住了脚步,小声说出一个名字。 “嗨……朕也是糊涂了,让他进来吧!”听到这个名字洪涛用掌心拍了拍前额,一边叹息一边摇头。 统治偌大的帝国听上去挺风光,任谁有了此等规模的平台好像都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不管有多大的抱负,也有足够的条件去尝试。 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皇帝的日常工作就是找平衡!在国与国之间找平衡、在文臣和武将里找平衡、在外庭与后宫中找平衡。 简直是个永不停歇的泥瓦匠,天天有和不完的稀泥、忙不完的琐事,还哪一样都不能忽视。快意恩仇、大刀阔斧、正义化身、横扫六合……只有睡着了之后才可能有,还他妈的没头没尾。 想在朝堂上一呼百应、让国家机构如臂使指,绝大部分皇帝都做不到,左右摇摆、左右逢源、火中取栗、压下葫芦浮起瓢才是现实写照。 就算自己有丰富的历史经验和经历,依旧也离不开这套东西,想有所突破,还要经过漫长且危险的过程才有可能成功。 年初刚刚搞定《推恩令》,又在内阁里掺完了沙子,内政勉强算小赢了一局。正琢磨着该怎么经营好皇庄,把蛋糕做大,让更多官员能加入到自己的小团体中来,结果军事问题又忙不迭的摆上了桌面,还不能拖延。 和《推恩令》相比,李成梁家族的问题更难解决,且风险更大。自己的办法还不知道能不能奏效,计谋能不能得逞,结果一个小纸团和一个名字又勾起个同样亟需解决的新问题,武力值! 想把皇位坐稳,光靠政治经济手段合纵连横远远不够,还得具备很强的武力值,一文一武就像人的两条腿,缺一不可。 皇帝的武力值和身体素质、搏击技巧没什么关系,能控制多少军队,还不受别人羁绊,才是武力值强弱的基本要素。 095 把水搅浑 明太祖朱元璋靠造反起家,对武力肯定不会忽视。由他直接控制的亲军就有锦衣卫、旗手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共计十二卫,兵力接近7万。 明成祖朱棣同样是靠兵变起家,觉得身边只有十二卫还不太踏实,又把燕山三卫改成了金吾左卫、金吾右卫、玉林前卫,再加上通州卫、大兴左卫、燕山前卫、燕山左卫、燕山右卫、济州卫、济阳卫,共计二十二卫,兵力超过13万。 从小就跟着朱棣东征西讨的宣宗皇帝登基之后也有样学样,把给亲军养马的马夫升级了,编成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合称四卫营,使亲军卫达二十六卫,兵力超过15万。 这15万亲军都是从全国卫所遴选的优秀军士,综合素质高战斗力强,由皇帝直辖,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想借调时得上奏疏申请,皇帝心情好可能会批准,心情不好直接回绝谁也没辙。 而且这二十六卫亲军的薪水还得由户部发放,皇帝一分钱都不掏,敢拖欠工资个试试,十几万虎狼之师把京城围的水泄不通! 但朱瞻基只活了36岁,执政十年就挂了,他的败家子儿子朱祁镇继位,然后以一人之力把上面五六辈皇帝的辛苦努力糟蹋得七零八落。从此之后的皇帝就一直没硬起来,全成了一条腿的瘸子。 土木堡之变,多一半亲军卫都跟着太监王振葬送在怀来县了,剩下的少一半又被于谦编入了京城保卫战部队,战后顺势被收归国有,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管辖调配。 只保留了锦衣卫和四卫营,由皇帝直接控制的军队从15万缩减到不足3万,兵员素质也从全国精锐蜕变成了仪仗队和马夫。 于谦后来的悲惨结局,虽然还有其它诸多因素,也和他砍了皇帝一条腿有很大关系。从此以后的历任皇帝,再也不能说打谁就打谁、说出征就出征了,手里没兵底气就不足。 如果朱祁镇还活着,洪涛保证上去一顿摔,太尼玛可恨了。假如没有他瞎折腾,现在自己手里怎么也有十多万听指挥的军队,啥大学士、啥官员集团、啥皇族勋贵,谁不听话就让谁滚蛋,敢说半个不字分分钟抄家充军。 可惜世界上就没有假如和如果,想把断腿接上谈何容易。锦衣卫已经快成关系户的养老院了,皇亲国戚、功勋大臣的亲朋好友云集,多一半中高级官职都有带俸前缀,意思就是光拿工资不用上班。 想整顿这支军队基本没可能,不管有任何举动,前脚通知下去,后脚朝堂大佬们就会一个字不差的知道。光挂个皇帝亲军的名头,实际上早就被渗透成筛子了。 古人说过,天无绝人之路,除了锦衣卫之外,还有个四卫营也归皇帝直辖,目前划在御马监名下。这还得感谢宫里的太监,要不是他们死命拦着护着,估计到自己这里就真成光杆司令了,没有兵部点头指挥不动一兵一卒。 但还不能高兴的太早,官员集团虽然没能渗透进御马监,却也想了办法来辖制,财政权。 御马监除了养马和充当皇帝禁军之外,还经营草场、皇庄,监控火器制造以及各军火器使用的任务。比如万历皇帝派驻到全国各地的监枪、矿监、税监,多一半都是御马监的人。 按照陈矩的介绍,御马监去年的收入合白银二十五万,几乎和七大钞关的收入持平。这么大一笔收入朝臣们肯定不愿意全流入皇帝的腰包,所以得和户部分账,差不多四六开,户部占大头。 其实分多分少还是次要的,只要分账,户部就能查账,从侧面了解御马监的大致支出,也就从一定程度上知道御马监在干什么了。毕竟任何稍大的举动都得花钱,还不少花呢。 不过这种小招数可难不住从后世跑过来的洪涛,现在他就要从御马监入手抓兵权了。这万把人对其他皇帝来讲可能是鸡肋,对自己就是大鸡腿,好好计划计划,省着点也够用。 “奴婢张然参见陛下,万岁爷洪福齐天、英明神武、泽被苍生……”正捏着下巴在幻想的海洋遨游呢,小船突然被一声粗厚的嗓音给掀翻了。 “走近些……朕交待给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洪涛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屁话可以停了,又勾了勾手指头指向了御书案前面。 “回禀万岁爷,奴婢半点没敢马虎,为了避免暴露特意从顺义、昌平的马场调了十名稳重机敏之人,每日里轮流盯着,至今为止未曾发现异常。” 张然倒是听话,不过他没走过来,而是跪着爬过来的,先晃着脑袋左右观望,确认东暖阁里没有别人之后才压低嗓门用极富特色的浑厚嗓音小声汇报。 “嗯……差事办的不错,去针工局领件斗牛服穿吧。”自打让张然顶了御马监掌印之后,洪涛基本没怎么安排过太具体的工作,只说让他好生经营。 实际上通过司礼监向里面塞了不少人,基本上全是蹴鞠队的小宦官。配合新任四卫营、勇士营监官李实、王国泰,一刻不停的监控着张然的言行举动。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没发现可疑之处,证明这个家伙还算可用。 这不,近半年来洪涛又让张然秘密监视李实和王国泰,说起来这种做法有点龌龊,可是没办法,身边的人基本都是前朝留下的,只能一个一个的试探之后才敢用。 “奴婢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有此奢望……”面对皇帝的赏赐张然没有喜出望外,继续趴在地毯上诚惶诚恐的表示功劳不够。 “起来吧,功必赏错必罚,斗牛服且先拿着,接下来朕还有件事要说,王恭厂厂监是你的人吧?”到底是假客气还是真实诚洪涛就不打算深究了,但洪扒皮的东西肯定不能白送,每一件都有深刻含义。 096 肮脏的学名叫政治 “王恭厂……是,是奴婢的门下,名叫张潮。”突然间拐了这么大弯,还一点征兆都没有,让张然有些迷茫。 “你可舍得让他去死?” “啊……”这下张然是真傻眼了,半张着嘴瞬间石化。 “不是白白送死,是朕需要他去死,事后一家七口都可入时间工坊和流光斋。” 没错,是需要个理由,洪涛起身转到书案前,一边解释一边来回踱步,慢慢挪到了张然的背后,袖子隐隐露出一把乌蒙蒙的匕首。 这是永定河皇庄送来的第一批样品,经过近两年的摸索,实验性质的平炉钢终于成功了,钢口不错,还进行了初步酸洗防锈工艺,下一步就要挪到天津卫皇庄里进行规模化生产了。 假如张然继续问东问西犹豫不定,那这把跨时代的纯钢匕首就会割开他的脖子,罪名自然和前任御马监掌印白忠一样,私藏利刃、图谋不轨! “咕咚……万岁爷对张然有再造之恩,奴婢愿亲自动手!”听到这个理由张然明显松了口气,深深咽了口唾液,主动请缨要去把徒弟弄死。 “哎,莫慌,朕不是要他普普通通的死,得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附耳过来……” 此时此刻,洪涛好像见到了两年前那个刚听说要弄死顶头上司的御马监掌司,咧开嘴笑了,缓缓蹲下身体凑在张然耳边小声嘀咕了起来。 “……奴婢明白了,即刻派人把此物交给张潮,让他按照万岁爷吩咐的去做……不对,是奴婢的意思!” 张然越听脸色越白,嘴唇直哆嗦。但这次没有丝毫迟疑,在皇帝连续说了两遍之后,手里捧着精美的自鸣钟,马上表态已经领会了中心思想,并坚决执行。 “为什么不是你亲自去见张潮?”洪涛起身回到御书案后面,手指有节奏的轻叩桌面好像在思考,半晌才出声。 “此事非同小可,怕是要牵扯到几百条人命,事后肯定会引来锦衣卫和东厂查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奴婢亲自去王恭厂,那里守门的军士肯定会记得,万一不曾死透岂不是坏了万岁爷的大事。” 张然依旧跪在地毯上低着头等候命运的宣判,自打听见皇帝的计划之后他就知道这件事躲不开了,也做出了最终决断。当初能登上御马监掌印的高位靠的就是舍得一身剐,现在还得用这个办法,伴君如伴虎啊! “你就不想问问朕为何要如此草菅人命吗?” 在洪涛眼中张然属于那种心狠手辣、行事果敢、见到机会勇于扑上身家性命的拼搏型性格,但通过今天的谈话又发现其心智一点不比陈矩、王安差,反倒是掩藏在粗鲁的相貌下面更容易迷惑人。 既然有这么多成大事的优点,那就得重新调整下他的未来之路了,或者叫重点培养。以后的御马监必将成为自己手里的一张底牌,掌印太监的素质至关重要。 “奴婢虽然只在内书堂读过几天圣贤书,却也懂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万岁爷此举应是为了朝堂社稷,奴婢身为陛下家臣,生是万岁爷的人、死是万岁爷的鬼,与朝堂外人无碍。”火山文学 “……都是真话?”看着匍匐在地毯上的壮汉洪涛有点错愕,这番话说得太到位了,不光表达了忠心还给出了理由。 宦官再怎么努力往上爬,也不可能获得官员的荣誉和成就,就连财富也是暂时的。他们自打入宫之后就等于是孤家寡人了,生死荣辱全和家族无关,甚至很多宦官本来就是孤儿,是让人贩子倒了好几道手卖到京城的。 像田义那样做到了太监顶级位置也只能困在皇城里生活,想迈出京城都非常困难。而死后顶多也就在京郊的某个小庙里安身,任何东西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在这种情况下最高效也是最稳妥的选择就是抱紧皇帝的大腿,虽然都说帝王无情、伴君如伴虎,可是没有别的选择。 与朝臣勾勾搭搭,指望能混进士大夫圈子里去获得庇护?快别做梦了,如果猎狗不抓兔子改和兔子作伴,结局只能变成一条死狗,兔子还不会掉一滴泪。 宦官就是皇帝的猎狗,让咬谁咬谁、琢磨如何咬的漂亮才是本份。没命令的时候最好一声不吭,连看都别看。这就是命,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奴婢听说万岁爷给田掌印找了新去处,当晚半宿没睡,也想有朝一日葬在他旁边,还望万岁爷成全!”张然的回答挺干脆,在他眼中死了之后能不被扔进乱坟岗就是造化,要是可以葬在风水龙脉左近那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你不负朕,朕必不负你……拿着吧,算是朕给你的提醒。每当有大事拿不定主意时不妨多看看多想想,说不定会比田掌印活得更久。去把棋盘拿来,陪朕下两盘。” 面对这个回答洪涛信了,不信也不成,自打真把田义的棺椁停到了还未修建好的皇陵里,上到陈矩下到小火者,已经有多次在公开或者私下场合明白无误的表示过羡慕嫉妒。 这样也好,让修陵寝的人在墓道两边多盖几座殿宇和院落,每座院子里规划好墓地数量,费不了多少钱却能收买人心,大赚的买卖。 为了再把气氛烘托烘托,洪涛拿起笔刷刷刷写了几个字,算是送给张然的护身符。说来也怪,自己从小就跟着生母学写毛笔字,后来又有内书堂高材生王安手把手教授,可越写字体越怪。 不是丑是怪,具体哪儿怪谁也说不清,反正就是和其他人写的不太一样。用李贽的话讲,字由心生,不是字体怪,是心里有问题。 “王恭厂只是个引子,它的存在让朕无法另起炉灶创办新式火药厂,工部、兵部都不会同意。如果它出事了,出大事了,死伤工匠百姓无数还惊到了圣驾,你猜朕会如何做?” 看着小心翼翼拿起棋子又放下的张然,洪涛决定略微解释一下自己的用意。你越不想听我越是要给你讲,当然不是白讲,后面还有一大堆需要顶雷的事情干,人选嘛,当然就是你了呗,谁让你听见了呢! 097 谈笑间人命飞灰湮灭 “……工部办事不力,总要有人为此承担罪名,免掉一些酒囊饭袋,换上对万岁爷更忠心的官员,整顿吏治!” 张然确实有点紧张,从来没和皇帝下过棋,更是头一次听到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颤颤巍巍的差点把马当卒子使。不过脑子还在线,略微一想也就猜到大概结果了。 “我艹,你这棋力可以啊……这步不算,朕没看清楚,缓一步一步……你觉得由内官操办王恭厂难度大不大?” 不下不知道一下吓一跳,站在养马军汉堆里看不出别样的张然居然是位象棋高手,具体有多高不清楚,反正比李贽强多了,连放水带承让,依旧几步棋就占据了明显优势。 但下棋时的走一步看三步,并不能真的让人在顶层政治斗争中看得更远。惯性思维是人类的通病,而惯性思维也可以叫做经验,它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帮助人看清前路,有时候也会让人掉入陷阱。 张然很不幸中了圈套,习惯性的把注意力转向了朝堂权力争夺。这就是洪涛想要的结果,张然只是其中之一,大部分官员怕是都要这么想。同时,也就会忽视其它的选项。 “……奴婢能说实话吗?”皇帝要悔棋自然没法拦着,哪怕一连悔两步。但让宦官操办王恭厂就不能装傻充愣了,那可是专门制造火药的地方,搞不好轰的一声啥都没了,尸体都找不到。 “哎呀,你的军啥时候过来的?说吧,朕就喜欢听实话。以后记住在私底下说实话无罪,哪怕说朕是昏君也无罪。如果骗了朕,即便天天喊一千遍万岁,朕也要活剐了你!” 洪涛确实想把张然活剐了,想让棋就干脆点,不想让也干脆点,走两步臭棋又走两步好棋这算怎么回事嘛,调戏皇帝可是重罪! “内官怕是无人能领此重任,万岁爷有所不知,王恭厂的工匠世代制造火药,家人全交由京营看管,做事十分认真。一时间想找到如此多的匠人,难如登天。” 经过几分钟棋盘拼杀,张然逐渐适应了和皇帝面对面谈话的感觉,紧张情绪有所缓解,出手越来越快,思路也越来越有条理。 两句话就指出了皇帝的疏忽,毁掉王恭厂容易,没有自己手下的监厂协助也不难找到别的太监帮忙。但要想把王恭厂重建起来并恢复原本的产量,真不是忠心和胆大能解决的。 “朕不光要重建王恭厂,还要把兵仗局合在一起制造新式火枪和火药。一事不劳二主,各军的监枪既然由御马监统领,以后火药和火枪的事情也交给你了。先别忙着推脱,朕敢毁了王恭厂,肯定有把握重建。 别忘了,朕为太子时就能造自鸣钟,区区一个王恭厂何足挂齿。朕只想问你敢不敢揽下这个差事,能不能替朕看护好!” 这棋算是没法下了,左半边的军马全被堵住出不去,右半边又被对方的军马冲了过来,眼看就要卧槽,老将还不敢出去。 洪涛决定以后再也不轻易和不熟悉的人摆棋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保不齐哪个小宫女就是象棋大家传承,还练得童子功。 “……奴婢万死不辞!”啥敢不敢、能不能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敢不能也得赶紧磕头谢恩,否则不等被火药炸死就得被拖出去乱棍打死,还得堵着嘴。 “人手方面先别急,明日朕就会下诏从南京皇城调一批三十岁以下宦官入京听用。你派人去永定河皇庄先行准备,所有图样朕都准备好了,找匠人照图建造就是。 这段时间也别光等着,即刻派人去王恭厂挑选几名大匠入宫听用,朕要教他们如何又快又稳妥的制造新火药。地点就在西苑之内,具体器物王安会准备。” 与张然毫无把握硬撑着应允差事相比,洪涛心里就有底多了。王恭厂制造的火药宫里就有,还亲手射击过,不管从工艺、配方还是威力来讲都远不如自己脑子里的黑火药安全高效。 怎么生产就更不用担心了,那玩意只要知道了配方和工艺流程,老头孩子都能造,无非就是管理是否严格、选料是否精细、存放时候安全的区别。熟练工种而已,先小规模的操练几个月,产量逐渐就上去了。 整天下午洪涛全窝在养心殿的偏殿里没露面,但身心都挺忙。心里一直想着伪装成自鸣钟的定时器会不会出问题,眼睛则盯着桌面上的象牙麻将牌,时不时大喝一声糊了,把摆在王安、张然、邹义、李实、王国泰面前的银豆子抓走放进王承恩的小手里。 麻将牌,不是明代的叶子牌,是和后世完全一样的麻将牌。下象棋不好赢,下围棋更完蛋,纸牌还没有,又不能随便出皇城溜达,整天除了工作之外总得有点娱乐。 正好大婚的时候让御用监做了几幅麻将牌给太子妃和选侍玩,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也终于凑够了人手,那还等啥,看俺如何大杀四方,赢你们个片甲不留! “七筒!别动,朕又和了……看仔细,清一色的万字龙,来来来,拿银子……哗啦!” 这一玩就奔天黑去了,晚膳都是在偏殿里吃的。眼看就要掌灯,洪涛忽然大喝一声,瞪着眼珠子把王安打出来的牌按住,恶狠狠的推倒了自己的牌。 “万岁爷贵为天子,乃真龙下凡,果不其然……”王安一脸苦相,却还得满嘴赞美。短短两个多时辰,一个月的宫分钱差不多全输了。王国泰和李实更惨,点炮太多,小半年别打算拿俸禄了。 “哗啦啦……咣当……轰……哎呦……护驾……我靠!”话音刚落,还没等其他两个人随声附和,大地突然毫无征兆的剧烈晃动起来,房梁、桌椅、摆设像是有了灵性,跟着一起躁动不安。 要说还是身上有功夫的反应快,王国泰和李实先后扑向了皇帝,顺势把圆桌带倒了。再往后就是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滚雷就在屋脊上炸开,期间还夹在着很突兀、很特别的叫骂声。 098 摸到鱼了 景阳二年夏,位于京城西南角的皇家火药厂突然发生了大爆炸,整个厂区连同库房里的上千斤火药随着冲天的黑色烟柱瞬间化为乌有,同时还带走了工匠、太监、驻厂工部官员和附近居民的几百条性命。 爆炸的冲击波把周围几百米内的民房扫的七零八落,具体伤亡人数还要等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巡捕营的最终报告。 但造成的损失肉眼可见,本来就没完工的三大殿再次遭殃,屋顶的琉璃瓦被震落了大半,脚手架东倒西歪。最麻烦的是在养心殿里掌灯批复奏本的皇帝受了伤,被桌子砸伤左脚,幸好骨头没事。 满朝文武连夜接到了司礼监通知,明天加一次早朝。为啥要加大家心知肚明,出了如此大的事故,皇帝肯定得兴师问罪。 还睡啥觉啊,赶紧想辙吧。有责任的想想怎么推脱,没责任的想想能不能趁机弹劾政敌,一个人想不出就去找同僚商量。 用负责夜间巡逻的巡捕营委官话讲,自打懂事起就没见过京城街道半夜里跑着这么多轿子,还都是银顶四人抬,里面坐得至少是四品以上官员。 “工部尚书何在!”所言不虚,第二天早朝的时候皇帝是一瘸一拐来的,御座也不坐了,叉着腰踮着左脚站在丹樨上面,板着黑脸一张嘴就是咆哮,吐沫星子被朝霞映衬得五光十色,再多点就能口吐彩虹了。 “罪臣姚继可,吾皇万岁万万岁……”左边的官员队伍中马上走出个白胡子瘦老头,手里举着笏板颤巍巍的跪了下去,叩头不起。 “……垂垂老矣,一生为朝廷殚精竭虑难免疏漏,朕不再追究,回家颐养天年去吧!”看到这位的模样,皇帝好像怒气消了,满脸都是哀愁,挥了挥手,转头一瘸一拐的走向了御座。 “罪臣拜谢……”满朝文武全都一言不发,半个出面说情的都没有。 工部尚书姚继可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被下诏狱严加审讯也不为过,毕竟伤了皇帝,据说还惊了太皇太后。皇帝张嘴就免了六部尚书的职务不合规,但合情,说起来也算念旧情法外开恩了,继续纠缠下去等于害了姚继可。 有了这个很伤感又很压抑的开头,朝会的内容也好不到哪儿去,主要议题就是昨晚的王恭厂大爆炸。所有相关部门一边用自己的角度描述着事发经过,一边小心翼翼的绕开有可能的麻烦,扯了不到一个时辰的皮。 最终连到底死了多少人、毁坏了多少民房、造成了多大损失都没扯明白,皇帝是坐累了,大臣们是站累了,然后草草散会完事。 当然了,朝会从来不是解决具体问题的地方,散朝之后内阁大学士和吏部、礼部、户部、刑部、兵部尚书,以及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等人先后被宣进养心殿,会同皇帝一起开始了廷推。 这种形式往往是在国家出现重大事件、高级官员出现缺额时采取的应急手段。六部尚书会同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一把手称为九卿,坐在一起商量。 皇帝可以参加也可以不参加,由九卿就某个议题或者某个职位空缺推选出来几套方案或者几名候选人,皇帝最终拍板决定就成了。 “诸位臣工,王恭厂乃国之重器,发生此等巨变却无人能告诉朕到底损失了多少,也无人能说清楚何时可以恢复。如若是强敌来攻,朕难道也只能坐在这里干等着? 都说说吧,谁来接工部尚书的位置?善后事宜该怎么处理?王恭厂该如何恢复?最快什么时候可以供应禁军火药!” 这次的廷推皇帝不光参加了,还抢了内阁首辅朱赓的主持人职务,率先表明了态度。不满,非常不满,对朝廷目前的工作很不满!然后又定下了会议基调,选出来的的工部尚书,必须能回答刚刚提出来的三个问题。 “……陛下息怒,臣等以为火药厂不宜再置于城内,能否选一合适之地重新建造?” 由于工部尚书被免了职,代替工部出席的是左侍郎刘元霖,再加上六名内阁大学士,十五张脸十五种表情,十五张嘴谁也不肯先吭声,无奈之下,内阁首辅朱赓只能抛砖引玉了。 “准了……”可惜这块砖好像不太奏效,皇帝面无表情的冲后摆了摆手,举着小册子拿着笔的王安刷刷几下就解决了,但主要问题依旧。 “没人推举吗?”隔了半柱香时间还是没人提出人选,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房间里依旧鸦雀无声,现在别说不耐烦,就算暴跳如雷指着鼻子骂街,也没人肯出头推荐官员接替工部尚书一职。不是消极怠工,也不是用沉默对抗,而是真背不起这个黑锅。 按照此时的官场惯例,如果一个官员出了比较大的错误遭到弹劾,他的推荐人同样也得跟着被弹劾。一个识人不明的大帽子扣上,轻则恶心半年,重则跟着一起倒霉。 最主要的还是皇帝提出的三个问题太难回答。王恭厂的现场昨晚都去看过了,炸的真叫一个彻底,除了残垣断壁啥都不剩。善后事宜得花钱,按照什么标准给合适必须算计好。多了要和户部扯皮,少了会引起民怨,左右全是错。 实际上这还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后面两个更难。王恭厂里懂技术的工匠大多都炸死了,房子好盖可人难找,就算马上从全国凑,谁也说不准哪天能凑齐。工匠都凑不齐,谁又敢保证何时能恢复生产,更别提供应禁军了。 这明显就是个大坑,此时谁来当工部尚书谁就得成为皇帝的出气筒,与其这样不如先空着,反正又不是没空过,朝廷照样运转,少了谁天都不会塌。 “既然诸位臣工没有合适人选,朕就越俎代庖一次,由工部左侍郎刘元霖任工部尚书如何?”不说话是吧,洪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下也不迟疑,脱口而出一个人选。 099 彼之弊草,我之珍宝 “陛下圣明……”此言一出,房间里先是宁静了几秒钟,而后呼啦啦跪下一大片,声音虽然不太齐,但语气很是中肯,就好像这个坐在身边的人刚刚被遗忘了,让皇帝一提醒才恍然大悟,后心悦诚服。 “内阁即刻奏上来,朕马上用印!”皇帝好像被这群人忽悠的真瘸了,当下就让内阁、司礼监现场办公,不到一刻钟,当朝正二品高官的人选就定了,且形成了文字盖了章,这就叫圣旨。 “臣刘元霖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十五位大臣里十四个都长舒了一口气,唯独当事人工部左侍郎刘元霖满脸死灰,还得磕头谢恩。 “刘元霖,善后的事情朕从内帑拿二万两交由顺天府办理。你只需告诉朕什么时候能建好、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火药生产?” 明知道新任工部尚书被同僚坑了,洪涛还得假装没看出来,口气略有缓和,可问题依旧尖锐,死死咬着日期不撒嘴。 “臣……臣有负圣恩……”左边看看,唰,一排面孔不是低头就是望天;右边看看,还是一样。 刘元霖心如刀绞,这才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干脆一咬牙一闭眼,咱也辞职吧,回家养老总比到时候完不成任务被撤职强。 “呃……刘爱卿,你可是不愿辅佐朕!”想跑?门儿也没有啊,皇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字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房间里的温度顿时下降了至少五度,大夏天的都起鸡皮疙瘩了。 “陛下息怒,臣以为短期内恢复王恭厂之规模确实有难度,能不能先从内官监火药作中抽调部分工匠予以协助。”见到皇帝要发火,一向很少主动发言的叶向高突然抬起了头,提出个新的方案。 在京城除了王恭厂之外还有个地方可以合法生产火药,但不归工部管辖,而是隶属于内官监。规模肯定没有王恭厂大,可技术水准并不一定差。眼下正是急缺技术工匠的时候,先抽调一些顶上也能管点用。 “陈矩,内官监可有制造火药的工匠?”但这个提议并没让皇帝龙颜大悦,相反还皱起眉转头叫来司礼监秉笔小声询问。 “……”下面跪着的大臣们虽然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却也从表情上猜到了大概。合算这位皇帝连内宫十二监、八局、四司都没搞明白,就急吼吼的要插手六部工作安排了。咋说呢,激情可嘉、能力不足。 “既然内官监能自己造火药,索性就不用兵部操心了。新火药厂让内官监督建,以后兵部需要火药直接从内官监采买就是,免得粗手粗脚哪天再把朕的皇宫炸了!” 来来回回交流了一小会儿,皇帝好像弄明白了,不再板着脸,转过头来冲着满地毯的大臣说出了最终决定。火药厂要收归内廷操办,不麻烦工部了。 “这……”一时间大学士和九卿们都有点晕了,这转折也太快了吧。 “臣以为可行,只是户部没有这笔款项,怕是得到秋税之后才能筹措停当。”该不该答应呢,户部尚书赵世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建造新的火药厂,从采购原料到添置人手以及库房都需要费用。如果皇帝想让内官负责也不是不成,但不能从户部掏钱。至于说火药厂攥在皇帝手里是否妥当,好像也没什么大碍。 这年头战事吃紧的地方都有各自的兵器、火药制造作坊,王恭厂的火药大部分都是供给京营用的,问题是京营也没啥战事,少用点不碍事。 顺手还能将皇帝一军,你要掏内帑建造火药厂,那工部和户部都省心,大包袱可算扔了,以后爱炸不炸。你要是不舍得掏钱就别提那么多要求,啥时候凑够了钱、找齐了人手再说不迟。 朝廷里每天有那么多事情,每一件都急,具体怎么办理得由六部九卿商量,当皇帝的操太多心不好,踏踏实实等着内阁递奏本才是本份。 “朕等不了那么久,火药厂的银子内帑出。哦对,朕听说工部营缮清吏司有个叫赵士祯的主事善于造枪,想必也熟悉火药,以后内官监有事就找他了。原工部右侍郎进左侍郎,右侍郎就给赵士祯吧,众卿家以为如何?” 果然,皇帝一听重建火药厂得等到秋后立马皱起了眉,稍作盘算,恶狠狠的向桌面一拍,决定不等户部拨款,自己掏腰包。但掏了这么多钱出来总不能不占点便宜,顺手在工部里提拔个官员也算没白忙活。 对于皇帝的决定,大学士和六部九卿虽然不是太乐意,毕竟被抢走一个三品职位,可是和眼下的大麻烦相比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场大爆炸,毁了明朝最大的火药厂,死了几百人,最终结果就是皇帝掏腰包2万两抚恤死伤,一位二品大员回家养老,再掏钱重建火药厂,且不再归工部管辖,隶属于内官监了。 从表面上看官员集团谁也没吃亏,新任工部尚书是个中立派,提升的右侍郎倒是和皇帝走得很近,但再怎么防备也不能让皇帝一个近臣都没有,而扔掉火药厂这个随时能爆炸的大麻烦才是赚的。 至于说火药厂到了皇帝手里会搞成啥样,大臣们都不太乐观。工部都玩不转的东西,想靠一群宦官玩好显然是做梦。等到哪天皇帝气消了,嫌麻烦了,还得再还回来,到时候户部可没钱补偿,要不白给,要不就您接着玩。 殊不知他们认为大赚的事情却是吃了大亏,洪涛自打当了太子,知道了王恭厂这个机构之后就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利用起来。有心算无心,古人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这不,早晚还是让贼给得手了。 现在他就能顺利迈出第二步了,有了名正言顺的火药厂就等于有了名正言顺的化工厂,再加上本来就由宦官管理的兵仗局,一整套枪械、火药制造系统基本凑齐,可以稍微甩开点膀子大干快干了。 100 又赢一小局 “你们看到了吗,朕的爱卿们可曾为江山社稷多想过哪怕一丝一毫,无一不是先扒拉自己的小算盘,只要带来了麻烦,连国之重器也可弃如敝履。 现在知道朕为何要绞尽脑汁、诡计百出的去和他们争抢了吧?朕和你们能看到的东西,北虏和建奴同样能看清,当他们知道朝廷如此糜烂时岂有不南下之理。 天下虽大,却只能由强者掌控,弱者除了徒劳哀叹之外只配享受战火涂炭、命比狗贱。朕现在所做之事,无一不是为了强大起来,不敢说是为了天下苍生,好歹能保得我大明百姓不受战火蹂躏。” 再次散会,偏殿里只剩下一众太监。洪涛背着手站在门口,目送一群臃肿的龙虾背影逐渐走远才缓缓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问有答。 “万岁爷高瞻远瞩,奴婢等人难以能望其项背,有生愿追随左右,万死不辞!” 如此直白的表述,太监首领陈矩岂能听不懂又岂敢听不懂。但光听懂还没用,得马上明确立场,在皇帝和朝臣之间他坚定的选择了前者,带头跪下表明了态度。 随即王安、张然、邹义、李实、王国泰,包括懵懵懂懂啥也不清楚的王承恩也陆续做出了相同的选择。没辙,这道看上去是双选甚至多选的题目,在添上太监的前缀之后就只剩下一个选项是活了,其它都是死。 况且自打新皇帝登基之后,对待太监包括宫女那是实实在在的优厚。先不说赏赐了多少,以前时不常的打骂基本没了,各宫里抬出去的尸体也很久见不到了。 尊重、平等之类的思想,太监们肯定不懂,但他们明白一个朴素真理,谁对自己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自己就该实实在在的追随谁。 与外臣勋贵或者后宫嫔妃们掺合到一起,混到头来不管怎么风光依旧是低人一等的奴婢,没人会真把太监当成正常人看待。 而跟着年轻的皇帝混,虽然目前还看不到太美妙的光景,却也能感觉到一丝从未敢奢望的前程。对于敢于对自己小弟弟下狠手的宦官来讲,拼死一搏已经习以为常了,再博一次又如何。 “李实、王国泰,明日起从四卫营和勇士营物色五百人手,以为西宫皇太后修建花园为由秘密送到城北皇庄之中好生操练。 记住,三心二意、贪图享受、喝酒耍钱、背景复杂、口无遮拦者统统剔除,宁缺毋滥。这是朕亲拟的练兵之策,你二人拿去好生研读,务必照做。” 齐活,洪涛等这一天等了两年多,今天终于算是等到了。有了这几位实权派太监头子的拥护,又具备了光明正大制造火器的条件,接下来的步骤就比较好进行了。 第一步是人手,御马监掌管着五卫亲军,虽然都不满编,加起来也有一万多,且大部分是精壮,挑选出来二十分之一应该不难,只要把保密工作做好、瞎话编圆,也不容易引起外界关注。 再多挑点应该也能办到,但考虑到保密和后勤补给问题,五百人已经不少了,只要能做好这一步,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就不愁没兵可用。 准确的讲这五百亲军不是兵而是将,或者叫中下级军官。有他们在随时随刻都可以拉起一支几万人的队伍,只要枪械火药够数,用不了几天时间就能具备相对比较强的战斗力,至少不比京营里的兵差。 这就是纯粹火器部队的优势之一,不需要太长时间的训练就能具备战斗力。也是洪涛的底牌之一,目前明朝官员还不太清楚成建制热武器的威力,也就不会太把这支小规模军队放在眼中。以有心算无心且知己知彼,胜率大很多。 “陈矩,兵仗局和内官监掌印由你负责,如没有把握赶紧想办法替换掉,暂由邹义掌管。邹义,事成之后来找朕拿图样,所需材料需从宫外采办,届时会有匠人指点,你只管让参与的人全闭紧嘴巴!” 光有火药和人手不成,还得有枪才能腰杆硬。此时京营、边军、卫所使用的枪械御马监里都有配备,但洪涛一个也没看上眼。做工太粗糙、材料太简陋、射击效果很差。 不过这不是啥大问题,洪涛本来也没打算以明代枪械为基础一步步爬科技树,只要有了产量稳定的钢材,简易车床、钻床立马就能造出来。 让原本具备初级金属加工技能的工匠们熟悉几个月,钻出合适的滑膛和线膛枪管必须没问题。如果不是化工产业跟不上,说不定明年后年就可以试制金属壳定装弹了呢。 试想一下,两军阵前,己方士兵啥也不用干,先咔咔咔往枪膛里一下子压上五发子弹,从四五百米之外就能进行压制射击,几个呼吸间又装弹完毕,对方的兵将会有何种感想? 在这個时代里什么样的骑兵才能冒着枪林弹雨持续冲锋?不用太多,一万装备了栓动步枪的军队,再加上两万后勤兵和炮队,必须能把北边的高原和东边的山地全横扫一遍,包括朝鲜半岛。 也别整天带着辣白菜朝觐了,直接变成大明帝国的第十四个行省,大家都踏实。名字自己都想好了,海东省,着重发展矿业、渔业和捕鲸业。 顺便还能为将来有可能的东渡日本列岛作战奠定地理基础,隔着东海运兵太远,只有对马海峡就容易多了。 啥朝鲜问题、啥倭寇骚扰,直接灭了你们老家,再大规模互相移民,用不了二十年就可以让一个民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劳永逸! “王承恩,通知蹴鞠队今日加练,即刻去北操场集合!”想着想着,洪涛觉得嘴角有液体滴落,好像还被小太监看到了,他正在憋着笑。 这哪儿行啊,白日做梦都不让做踏实,那就别怪咱心狠。反正皇帝饿了有甜食房十二个时辰供应糕点,我看你们跑几圈再踢两刻钟球之后肚子饿不饿! 101 君不密失臣(上架啦) 八月中旬,朝堂里又热闹了起来,这次和两个人有关,具体说和两位封疆大吏有关。云南巡抚陈用宾和辽东总兵李成梁像是约好了似的,前后脚赶到了京城受召面圣。 不过这两位的做派截然相反,陈用宾的家仆提前到城东租了个院子当落脚点,抵京之后除了几位朝中好友探望,每日里冷冷清清。 李成梁则住进了皇城东边的丁字街十王府,不敢说高朋满座,隔三差五的也得在府里摆几桌招待招待前来拜访的宾客。据陈矩讲,其中有九成是朝中官员,再其中又有四成左右是文官,品阶还不低。 注意,这里有个容易引起误会的名称。十王府不是十座王府,而是一大片四合院的统称,没有宫墙、没有祭坛家庙,和王府的规制根本不沾边。 明朝亲王按照规制未成年的时候住在紫禁城里,成年之后就要去封地就藩,不允许在京城之内建立王府,所以明朝的北京和南京一座正经王府也没有。 但十王府确实和亲王有点关系,它是给各地藩王受召入京准备的。成年亲王就藩之后遇到大事可能会被允许入京,这时候不能住在紫禁城里,也不好找个官员家借宿,十王府就是他们临时的落脚点。 不过也有特例,比如说万历皇帝的三儿子、洪涛名义上同父异母的弟弟朱常洵,成年之后就一直赖着不走,又不能继续住在宫中,也被安排到十王府暂住。 除此之外十王府还有个约定成俗的用途,招待因公入京的高品级官员。反正一年到头大部分院落都是空的,还得白白养活一群下人,不如拿来当招待所。 从上述两位封疆大吏选择的落脚点能看出各自的性格,陈用宾相对谨慎低调,即便有足够资格入住十王府依旧选择了更不起眼的民宅。李成梁则比较直率,既然级别够干嘛不住呢,住了也不犯错误,连言官都找不到理由喷。 同时也展露了两个人的心态,陈用宾在云南对缅战事不利,遭到了弹劾,这次回京有可能被查办,不能说灰溜溜吧,也没啥可高兴的。 李成梁虽然在辽东也没啥好成绩,还建议后撤收缩防守,但刚刚加了太傅衔风头正盛,这次回京是来谢恩顺带听褒奖的。 “人安排好了吗?” 但在洪涛眼中,灰溜溜的陈用宾更顺眼,风光光的李成梁反倒别扭。于是乎一场针对现任辽东总兵的阴谋悄悄的在养心殿冬暖阁中展开了,这次被选中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陈矩。 “奴婢从內厂精选了30名番子,由內厂珰头白琮、田宝、刘义统领,每日十二个时辰轮流守卫。”为了让皇帝的计划万无一失,陈矩狠狠下了点功夫,没动用经常露面的外厂珰头和番子,而是从內厂抽调人手。 东厂在万历初年规模稍微扩大了点,可能是万历皇帝也察觉到被朝臣渗透的迹象,心里不太踏实,遂把东厂一分为二。最初设立在东安门北翠花胡同的院落称为外厂,依旧从事原本的工作,人员也继续由锦衣卫中遴选。 又在东东华门外混堂司之南增设了内厂,由于这里处于皇城之内,工作人员只能由宦官担任,平时很少露面,专替皇帝处理一些比较棘手又不适合被外人知晓的事情。 “很好,但朕还要再提醒一下,头等大事是保密。这次要对付的人是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稍有差池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内东厂就一定风雨不透吗?洪涛不觉得。在皇宫里生活了二十余年,对宦官宫女们的传闲话能力必须是身临其境。很多时候皇宫里发生的事情,有点头脸的宦官宫女们要比皇帝、皇后知道的还早。 闲事知道归知道,对实际情况丝毫没有改变。但像这种私下里针对朝中大臣的龌龊手段必须不能提前泄露,不用东厂就得用锦衣卫,只能二选一。 相对于早就被各方势力渗透得千疮百孔的锦衣卫,内东厂的宦官应该还算比较可靠,尤其是在田义去世,王安、邹义、李实、王国泰等人掌握了内宫大部分实权之后,已经着手清理了上百名不太安分的宦官宫女,多少起到了些震慑作用。 “……奴婢亲自督队,若有差错这些人谁都别想活,绝不敢给万岁爷添乱!” 近两年来,有时候陈矩半夜会被噩梦惊醒,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表情木讷、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他活活骗了自己十多年,自打登基之后就一反常态,隐藏在人畜无害的外表下面算计着每一个人。 每次还都能抓到对方的软肋,或是用利益、或是用生死、或是用家人逼迫其就范,甚至连来生来世都用上了,手段熟练、狠辣、让人无法拒绝。 “陈矩,朕是你看着长大的,还早早派了王安在身边伺候,这份情谊永远也不会忘。可你觉不觉得我们在宫里待着很是憋屈,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太被动了。” 面对陈矩的誓言洪涛只能在表面上肯定,心里则是毫不在意。就算执行秘密任务的人个个都是死士,不成功则成仁,事情办砸了依旧还是办砸了,对自己一点帮助都没有。 就这个问题,洪涛决定和陈矩再深聊几句,展望一下今后的发展,别整天满足于目前的状态,更不要被假象迷惑了神志,必须得清醒、清醒、再清醒。 “奴婢有罪,让万岁爷担忧了……”可这话听在陈矩耳中就变了味道,皇帝在责怪东厂办事不力、无法保守秘密,立马跪倒在地冲着地毯玩命磕头。 “别磕了,朕的地毯都被你们弄坏了,挺贵的东西要爱惜。朕不是要责怪伱,东厂和锦衣卫的问题也不是你的责任。但如果知道了问题所在还无动于衷,就必须有问题了。 能不能这样,你先从东厂开始动手,挑选机敏可信之人把以前的珰头、番子逐步换掉,再在内部实行互相监督制度,大胆揭发勾结外臣、贪墨财货现象,属实者予以奖励,不属实者予以严惩。 可以实名也可以匿名,具体细节你下去与王安、李然好好琢磨琢磨,想清楚了之后写个东西给朕。不要有太多顾虑,东厂本身就是做脏活的,用不着遵循仁义道德,能为朕当好眼睛、耳朵足矣。” 不是夸张,经常会见外臣的偏殿地毯上确实有几处轻微的磨损痕迹,颜色都不一样了,都是被动不动磕头给蹭的。 这个毛病一时半会是改不过来了,但有个问题必须马上改,还得彻底改,否则将会影响以后的每一步计划执行,保不齐还会因此丧命,保密! 102 机事不密祸先行 按说锦衣卫和东厂都是皇帝的保镖、耳目和打手,可历任皇帝不知道是看不出来、管不了还是不会管,始终也没把这两个要害部门的保密制度当成大事来抓。 倒是有个皇帝实在忍不下去了,也仅仅是弄出来个西厂。表面上看是互相钳制,实际上宦官之间的权力斗争味道更浓,监督的作用没有倾轧的效果大。 想和这个时代的官员集团、武将集团、勋贵集团、地主士绅集团掰手腕,当皇帝的也只有一个办法,掌握军队。 而在掌握军队之前身边必须得有眼睛、耳朵,要大概知道对手都在做什么、想什么,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能当只手用,在关键时刻干点脏活、累活。 现在的锦衣卫和东厂明显不合格,必须要改,马上改!锦衣卫牵扯的面有点广,其中还存在着诸多历史遗留问题,光是以前封的各种养老头衔就没办法取消,那就先拿东厂当试点。 “这……这……怕是治标不治本……”但皇帝的高瞻远瞩没得到喝彩,反倒让陈矩频频摇头。 “仔细说说!” 洪涛没不耐烦,也没觉得陈矩故意阻拦,自己所见到的太监和史书里讲的好像都不太一样,阿谀奉承之辈有,但做到顶级的没有。从田义到陈矩再到王安,很多时候不是在称赞皇帝如何英明神武,反而是提醒更多。 从这点上讲太监往往更纯粹,是真希望皇帝能当好,其次才是荣华富贵。反观朝臣们的心眼子就太多了,为了能获得更多利益啥事都敢做,圣贤书更是狗屁,需要的时候拿起来,不需要了就扔在一边,弃如敝履。 “外厂珰头、番子皆来自锦衣卫,而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和力士则来自各卫所,奴婢无法染指。”陈矩一句话就把什么叫治标不治本给说清楚了,他能控制最后一个选拔环节,却不能掌握所有流程。 换句话讲,原材料如果从源头就受到了污染,到了他这里很难全挑出来,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全是成年人,说几句瞎话、隐忍几年,并不难做到。 这也是前面十多位皇帝为什么都不能把锦衣卫和东厂弄成铁板一块的最根本原因,面相中等以上、个头高大、身体健壮、手底下得有点功夫的年轻男子不是满街随便抓几个就有的,更不是宦官可以充当的,无解。 “就因为这?”皇帝好像没听懂,摸着下巴一脸的不以为然。 “……奴婢愚钝,万岁爷明示!”这下陈矩还得继续磕头,总不能指责皇帝笨蛋没听懂吧,干脆您想怎么干就直说吧。 “可不可以不从锦衣卫中挑选?” “这……锦衣卫、东厂皆是万岁爷的亲军,如果不知根知底怕是难以护卫周全,还望万岁爷三思!” 这个问题直接就让陈矩结巴了,啥破办法,难不成让御马监的监枪、税监们在民间寻访相貌周正的江湖人士入宫伴驾?可谁能保证他们靠谱呢,出了问题还得怪在自己头上。 “嗳……你这脑子都长死了,找不到合适的难道就不能从小培养吗?朕又没说马上要东厂大变样,就算能办到也不可大张旗鼓,被外面那帮家伙知道了又要鼓噪添乱。 朕才二十二岁,有大把时间可等,三年不成五年、五年不成十年,只要把体系建立起来,每年补充十个八个的新人进去谁也不会太在意,你以为如何?” 洪涛摸着下巴咧了咧嘴长叹一口气,对陈矩的表现略微有点失望。这家伙在旧体系里混的时间太长了,思维模式已经固化,光靠旁敲侧击的启发无法召唤出灵性,还是直接说吧。 “从小培养……奴婢以为瞒不过满朝文武,到时候他们还是要找万岁爷讨个说法。”可惜陈矩一点都不体谅皇帝的好意,依旧在挑毛病。 “北安门外的欧罗巴庙你可知晓?”面对如此一块冥顽不化的实心脑袋,洪涛也没心情摸着下巴装高深莫测了,一句话揭开了谜底。 “欧罗巴庙……” 陈矩还是一脸的迷茫,前几年倒是听说过这档子事,有几个从南边来的番僧见不到皇帝干脆走了太子的门路,在四夷馆里帮着翻译《论语》,混了个脸熟。待太子登基之后,马上就被允许在城北修建庙宇定居。 至于说这些番僧以后在干什么,东厂和锦衣卫并没有报告,那就说明没啥可关注的,爱干嘛干嘛呗。好歹也是东宫旧情谊,没人愿意在这种人身上做文章。 “唉……看来东厂的改革势在必行!朕来告诉伱,欧罗巴庙的番僧每日派人在街市上布施粥饭,收留、购买了几百名苦命小童带回庙中教授识字、打磨身体,刮风下雨从未间断。” 这件事本来应该是炫耀,可洪涛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大明帝国的首都,城内,聚集了几百人,哪怕用的是皇庄院子,负责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巡捕营,负责刑侦和情报的锦衣卫、东厂,居然两年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假如换成敌人在京城潜伏几十人,随便找个庙宇藏起来当掩护,这几个强力部门估计也不知道,谈何安全,简直满城都是窟窿。 本来还想找借口出去转转呢,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就算再忠心也挡不住子弹,目前不光有百步穿杨的弓箭,还有能打几百米的秘鲁铳。 “……万岁爷打算把这些小童去势?”听闻此言陈矩的瞳孔猛然收缩,杵着地毯的双臂已经有点颤抖,微微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脑子里只有一个词,缺德! 每年皇宫都会引入新鲜血液,也就是去势的小宦官,但大部分都是自愿的,或者被家里卖掉的。没听说哪位皇帝会亲自下令,一次就集体阉割几百人。 如果想靠这些小童逐步替换掉东厂番子,那数量怕是得几千或者上万,毕竟不能是个人就入选,总要有淘汰的,比例还不会太少。 这样一来,多一半被阉割的小童等于白白浪费了,去东厂不合格,宫里又容不下,下场肯定无比悲惨,搞不好会被集体灭了口。既然皇帝能想出这么狠毒的办法,再杀几千人也应该没啥过意不去的,反正不用亲自动手。 “朕还没那么丧心病狂……”老实讲,这一步洪涛还真没想过,主要是用不着如此卑劣。 “奴婢不敢……”听到皇帝不会这么做,陈矩长长舒了口气。不管新皇帝行事风格如何古怪,好歹还是个正常人,这就不妨碍自己继续追随了。 至于说是否伟岸光正,快别瞎扯淡了,从入宫那天算起,几十年来就没在内宫和外庭里见过一个正人君子。在人前大家都一本正经,到了私底下一个比一个龌龊。 “这些小童目前最大的已有14岁,再过一两年就可以出来效力,到时候我们就不是孤家寡人了,也不用愁缺帮手。 你先对东厂内部来一遍仔细甄别,做好新老交替的准备,最晚到明年春天第一批就要入选。悄悄的进行,不要引起过多人关注,具体办法你来想,朕只能暗中予以帮助。” 在怎么给小孩洗脑方面洪涛必须很有把握,也不太怕被人识破。主要是古人还没有如此成规模、有明确目标的先例,更没有理论基础。 科举体系勉强算洗脑的一种办法,但程度很低,过程很漫长,远不及欧罗巴庙里那种类似后世传销组织似的强化集体生活。别说是十岁左右、食不果腹的流浪儿,把成年人放进去,用不了两年也得晕菜,要不就得被逼疯。 “奴婢明白了,待十王府的差事完毕马上着手整理东厂!” 到底能不能用小童代替东厂番子陈矩心里很没底,既然皇帝说成那就只能先相信,具体为什么成皇帝不主动说就不该主动问,执行就是了。 感谢道长长袖一挥,盟主驾到! 103 十王府 十王府,东跨院,高高的院墙和紧闭的大门也无法把里面的灯会辉煌完全遮蔽,虽然没有了白日的喧嚣,依旧有银顶皂盖的四人抬小轿时不时从侧门出来,一颤一颤的沿着街道没入黑暗。 “胡尖哨,这该是最后一位了吧?”在东跨院的街对面也有人大晚上的不睡觉,几名身着布甲的军士呼扇着敞开的前襟,看着小轿出门而去,小声嘀咕着。 他们是巡捕营的夜巡队,六名步卒配三名马军,由一名尖哨带领,专职到这里给院子站岗。和他们同样工作的还有三个巡队,分别位于院子的另外三个角,由一位把总全盘指挥。 大夏天的即便到了晚上也不凉快,披着布甲更热了。从军官到士兵无一不盼着院子里的人早点消停,那样他们就能褪了甲找个风口舒服会了。 “少废话,全给老子擦亮眼,谁出了纰漏不光咱们要倒霉,连带着参将也得受罚。知道里面是谁不?辽东总兵,吐口吐沫就能把咱们全淹死。” 尖哨年纪不大,性格倒是挺稳重,心里虽然也不痛快,可没办法,吃这口饭就得受这份罪。为了让手下人少点抱怨,干脆把院落主人的职务抬了出来。 “呸,他李家每年拿着朝廷那么多钱粮,十数万精兵却连土蛮和野人也摆不平,依旧能升官发财,苍天无眼呐!” 不说总兵头衔还好,一听说院子里住的是李成梁,有个马军立刻就啐上了,边骂边用腰刀敲打着树干,仿佛在砍一个人的脖子。 “老梁,少发几句牢骚,值完夜我请你喝一壶,去去火气。”尖哨应该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了,皱了皱眉打算把话题岔开。 “梁叔,您不就是从辽东回来的嘛,该不会认识这位总兵官吧?来来来,讲讲,我等也请得起酒!”可惜其余几位兵卒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大热天的听个故事也好分散分散精力,总比傻站着舒服多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梁的岁数最大,经历也最丰富,平日里靠着这些阅历在工作中经常能逢凶化吉,即便尖哨也得给几分面子。见到兄弟们都想听,当下蹲在墙根拉开了话匣子。 “咔哒咔、咔哒咔……”可是话音刚起,开场白还没说完,远处就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 “快快快,都起来站好……谁让脱甲了,赶紧穿上!” 尖哨闻声立刻窜了起来,神情有些紧张,一边约束手下一边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张望。结果还没看清来的是谁,两名手下的装容就让他咬牙切齿起来。 “三子、小六,别忙活了,去照顾马匹,跑着去,快啊!”这时就得说老梁的经验了,遇事不慌,左右看了看,冲着那两个正在手忙脚乱穿甲的兵卒就是一人一脚,全给踹跑了。 “吁……尔等可是巡捕营?”来的不是一两匹马,而是整整一个马队,少说也有二十来骑,风驰电掣般的从南边卷了过来。路过街口时分出来四匹马,径直冲到了尖哨面前。 “正是!”尖哨接过灯笼上前一步,借着光亮想看清楚来人是谁。 “啪……蠢材,当值时松松垮垮成何体统!”结果不光挨了骂,还被抽了一马鞭。 “我……”即便只是打在肩膀上有布甲抵御不怎么疼,尖哨依旧有些气恼,一只手扶上了腰刀,作势要上前。来人明明是五城兵马司服饰,却要插手管巡捕营的事情,还动手打人,真拿豆包不当干粮啊! “两位指挥、两位指挥,息怒、息怒,我等刚刚巡视完西边的两条街,马匹和人都有些燥热,正打算去弄点水来安抚,匆忙间有些乱了章法,二位高抬贵手。” 但不等尖哨的腿迈出去,老梁突然斜着插在了身前,满脸堆笑着又作揖又鞠躬,瞎话滚滚而出,没一个字是真的,一边说还一边悄悄用脚后跟踩了尖哨两下。 “这还像点话……不要以为我等是故意找麻烦,这是在救你们的小命,与平日缉捕盗匪相比,眼下更为凶险,领不领情自己看着办,走!” 五城兵马司诸人对老梁的解释比较满意,当然也看见了尖哨充满怒气的表情,冷冷扔下一句话,调转马头向北疾驰而去。 “日伱贼娘!”尖哨看着渐渐远去的四匹马,除了咒骂之外也只能后怕。对方虽然不是巡捕营的军官,可在京城地面上,尤其是城内,巡捕营就是小妈养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无论五城兵马司还是锦衣卫都有品阶,唯独巡捕营依旧是军中编制,啥品阶都没有,见面就低半截。刚刚若是依着性子闹起来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上官想护也护不住,他们同样没品阶。 “先别骂了,赶紧整队,我琢磨着今晚肯定要来大人物!不打馋不打懒专打不长眼,你我可别撞在刀口上白白成了倒霉蛋。”老梁倒是没骂,看了看马队去的方向,又看了看马队来的方向,若有所思。 还真让老梁猜对了,不到一刻钟又有马队从南边跑来,这次人数更多,打着不少灯笼,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缓缓移动的火龙。 “真邪门了,老梁你看看,来的是不是那啥啊,我有点眼花……” 尖哨反应很快,身手更是矫健,三下两下爬上了路边的树干凝神远眺,片刻之后揉了揉眼,再揉,又揉,最后干脆跳下树把老梁托了上去。 “放下来、快放我下来,别看了,没错,是缇骑……这可麻烦了,哨爷,咱们怎么办?”老梁爬上树干不到十秒钟就连滚带爬的下来了,一向处乱不惊的脸上也有了不少惊恐表情。 “我、我哪儿知道该怎么办?梁爷你见多识广,给大伙拿个主意吧!” 尖哨听见果然是自己看到的情景,两鬓的冷汗都下来了。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才反应过来,请示上级肯定来不及,是躲是留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104 十王府2 缇骑,锦衣卫的雅称。如果是普通锦衣卫巡捕营也不是太怕,平日里都在街上巡视,低头不见抬头见,互相之间还有业务往来。 但并不是所有锦衣卫都能被称作缇骑,这个词通常用来专指特殊部门的锦衣卫,他们不穿寻常的青色布衣,一律赤红布甲戴圆盔,盔顶鹅毛也是鲜红色的。 这种锦衣卫不用满街缉捕盗匪,也不去抓捕朝廷钦犯,工作只有一个,护卫皇帝或者皇后出行。眼下这个时辰,皇后出宫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那就只剩下皇帝了。 “你还想跑不成?糊涂,赶紧跪好迎驾……小三,你傻啊,膝盖还想不想要了,往后退退找路边松软地方跪,别抬头乱看,小心吃饭的家伙!” 古人云的好,人老奸马老滑,老梁虽然也没距离皇帝这么近过,可毕竟多吃了二十年咸盐,很快就想好了利弊,做出了正确决定。带着一哨巡兵齐刷刷的跪在路边,更狡猾的是为了躲开硬邦邦的石头特意向后退了半步。 这次老梁又猜对了,来的确实是缇骑,还不止一个方向,南、西两都有大队伍。如果刚才想跑,肯定会迎头撞上西边的队伍,再想编瞎话可就难了。 “尔等可曾见过五城兵马司的人?”别看排场大,但缇骑对这几名巡捕营的兵卒倒没太过严厉,说话之间居然下了马,声音比较平和。 “……小的几个天黑之后一直在此守候,除了王府里的贵客出入不曾见过闲人。”不等尖哨回答老梁又插话了,表情非常真诚,那一脸饱经沧桑的沟壑看着就可信。 “天杀的蠢材,这点事都办不好!尔等不要乱走动,更不许鼓噪,还有一炷香时间,各自去找点软和东西垫着。待仪仗抵达全在路边排好跪稳,少听、少看,忍上个把时辰也就好了。” 两名锦衣卫扶着腰刀在附近转了一圈,没发现异常的情况,却看到了巡捕营众人跪的地方,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这点小伎俩还是没瞒过去,不过大家都是吃粮当兵的,在不违背规矩、不给自己添麻烦的大前提下,略微提点几句还是可以的。 上哪儿去找软和东西垫着呢,兵卒们还真能琢磨,把马鞍下面的毯子抽出来展开叠成细条,三个人一条,用布甲一盖,只要不是走得太近基本看不出来。 “梁爷,来,你岁数大垫着我的。”尖哨的小心肝已经快跳出来了,万分感谢老梁的指点,把由他一个人垫着的毛毯多展开些,这样更厚实,跪久了也不会太硌膝盖。 “先别急着跪呢,缇骑只是来打前哨的,后面肯定还有,啥时候看到金盔金甲的大汉将军再跪不迟。”老梁也不推辞,向边上挪了挪与尖哨并排。 但他没跪,而是坐在了毛毯上,还冲着右边的兵卒招了招手,示意大家都先起来坐着,什么时候该跪、什么时候可以偷懒,说得很有门道。 “梁爷,不会真是皇帝要来吧!”有了老梁的镇定自若,兵卒们的紧张情绪多少缓解了点,然后就管不住心里的八卦了,开始小声打听。 “这还能假的了?”老梁对这种很拉低智商的问题非常蔑视,冲着街对面那些站得笔直的锦衣卫努了努嘴。 “伱见过皇帝?”别看是整天在京城地面上溜达的巡捕营,可在场的兵卒里面谁也没见过皇帝,哪怕远远看一眼依仗都不曾有过。 原因很简单,皇帝没事不出来溜达,就算是祭拜天地祖宗啥的也是提前安排妥当路线,闲杂人等全要躲开沿途道路,想看也没机会。 “先帝爷驾崩的时候,我跟着刘把总在城北清场有幸见到过一次。”也别说没机会,这不老梁就见过皇帝护送灵柩去皇陵。 “咱的陛下长啥样?”得,这一说见过,立马又有人提问了。 “滚你娘个蛋,我要是能见到陛下真容还用和你们这帮杀才整日巡逻,最少也得弄个千户当当!”这问题算是杵在老梁软肉上了,合算他也没见过皇帝,只是见到了皇帝的依仗,保不齐还是在百米开外。 “梁爷,有些怪啊,平日里街面上见过的力士和番子今天怎么一个没露面?” 和普通兵卒的八卦不同,尖哨关心的不是皇帝长啥样,更关注一批批锦衣卫的面孔,希望能碰上位熟人,可惜找了半天一个也没见到。 “哨爷,你以后少出去吃点酒,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差事。这是锦衣卫里最精锐的前后中左右五个千户所中的一个,最低的也是校尉,平日里专门在皇城里护卫。 咱们见到的力士和番子都是上中、上前、上后、上左、上右、中后六个千户所的,怕是连皇城的边都摸不到。” 虽然尖哨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可老梁一点没给留面子,当着众兵卒就教训开了。他年纪大了,基本没有往上爬的机会,可这些小辈还是可以努力努力的,但不能整天混日子,得加强业务能力。 见过就是比没见过强,和老梁说的一般无二,随后而来的锦衣卫是一拨又一波,几乎把附近的街道全搜遍了,凡是有门、有路口的地方都派人把守。 一时间十王府周遭的街道被身穿红色布甲的锦衣卫围的水泄不通,在大红灯笼的映射下,整个人仿佛都是红色的,在黑漆漆的夜色和红墙背景下透着一股子威严和诡异。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这边锦衣卫刚刚完成排查工作,南边就又来了一队人马。和之前的锦衣卫不同,他们提着的灯笼是金色的,穿的盔甲也是金色的,手里举着的各类长兵器也是金色的。 锦衣卫大汉将军的依仗队到了,这些人的高矮胖瘦几乎一模一样,马匹也是同一个品种和颜色,走得不疾不徐,整齐划一。 前面十几排、后面十几排,中间簇拥着一架由四匹黑色骏马拉着的小马辇,左右步行跟着几十名头戴平顶小帽的宦官,或抬或捧各种大小的箱子漆盒。 让人不解的是,同样的队伍总共有三个,都是由大汉将军护卫的小马辇,也都跟着几十名捧着器物的宦官,搞不清皇帝到底在哪个马辇中。 105 十王府3 洪涛确实在晚上出宫了,理由是去见见从辽东回京的总兵李成梁。为啥非要天黑出宫去见一位下属呢,他和内阁说这叫重视。李总兵在前线呕心沥血守护着朱家江山,皇帝虽贵为天子却也是朱家族长,难道不应该当面道谢吗? 三架马辇,其中两架是幌子,里面端坐着一名宦官,借助灯笼的光芒看过去影影绰绰是个人。但到底哪一架里坐的是皇帝,除了御马监的几位高层之外连锦衣卫大汉将军都不清楚。 这是洪涛亲自设计的安保措施,与其每次出宫都动用几千人弄得半座城市鸡犬不宁,不如多增设几个虚假目标来得实惠。 至于说礼部乐意不乐意,不乐意又能咋滴?锦衣卫虽然不能当中坚力量使用,出门当个保镖还是要听皇帝吆喝的。 如果不是御马监一时找不到那么多颜色和高矮相似的马匹,马辇的数量还可以再增加一倍。谁若是想在半路刺杀皇帝,简简单单收买几个锦衣卫肯定不成,少说也得策反一两个卫所。不是不可能做到,而是难度蹭蹭上涨了。 “臣辽东总兵李成梁,叩见吾皇……” 皇帝亲自登门,李成梁接到锦衣卫通知之后也是一头雾水,但不管纳闷还是受宠若惊都要接待。于是他就穿戴整齐在院门口跪了半柱香时间,马辇距离百十米就边磕头边高呼,状态十分恭顺。 “太傅快快平身,不必拘谨,朕也是心血来潮,想和爱卿多聊聊关外的事情,这才临时起意,耽误休息啦!” 臣子如此敬上,皇帝自然也不能太端架子。洪涛几乎是从马辇上跳下来的,快步走到近前亲手扶起了老态龙钟的李成梁。 脸上笑得那叫一个诚恳,若不是碍着礼仪很有挽着胳膊并行的企图,看上去丝毫不像初次见面的君臣,倒像是东宫旧识。 “臣惶恐,没有把差事办好,让陛下忧心,罪该万死!”刚刚被扶起来的李成梁听见皇帝满嘴谦逊,立马又跪下去了。 “王安,你差点把我害死!”看着一对儿君臣你来我往的互相谦让,站在几十步开外的宦官队伍里,陈矩耷拉着眼皮冲身侧的王安表达着深深的不满。 “陈师何来此言?安不曾在万岁爷面前说过一句诋毁之词,苍天可鉴!” 虽然已经成了司礼监的二把手,且很有希望接替一把手的位置,面对大礼参拜过的师傅,王安还是很恭敬的,闻得此言诚惶诚恐。 “自己睁眼看,此万岁爷和你口中的万岁爷有半点相似吗!”要不是皇帝还没进院门,陈矩就要抬脚踢了。 人心不古啊,苦心栽培的徒弟翅膀刚硬,不光没孝敬,还在关键问题上提供了致命的假情报。哪怕是皇帝的授意,只要还念着师徒情份也不会没有机会来点暗示。 “……万岁爷原本不是……谁知会突然变了性情,安实在是冤枉。”到此王安才知道陈矩为何突然生气,眼前的皇帝确实与当太子时候截然不同,也和刚登基时判若两人。 啥木讷、宽厚、温和、胸无沟壑……全是一张张盖在外面的假面具,切换起来无比自如,不是天天伴在身边之人很难察觉。 就拿眼下举例吧,来之前皇帝已经把用意说得很明白了,不光要害人还要害得彻底,一步步阴谋连环相扣,就差刨李家祖坟了。 可一见面丝毫看不出有半点异样,除了姿态很低之外,多多少少能从言行举止里看到些许少年的真诚,任谁想也是妥妥的年轻皇帝,政治上不太成熟,一腔热血还未冷。 仅就这份装傻充愣的功力,不是在朝堂里侵淫过二三十年、具备很高天分的官员,肯定玩不了如此丝滑。问题是从太子到皇帝仅仅过渡了两年多,这么老奸巨猾的手段和迷惑人的技巧是和谁学的呢? “嘘……记住我的话,以后小心做事,闭紧嘴巴,不要有非分之想。尤其是对外面的种种诱惑全然不要理会,否则伱可能活不到我这般年纪!” 见到徒弟一脸的茫然和惶恐,陈矩除了在心里暗叹之外也只有深深的自责。埋怨王安没有摸清楚皇帝的脾气秉性,并不是要憋着害谁,而是做太监的基本功。要是连顶头上司想啥都搞不明白,这份差事也就做到头了。 现在可好,不光没摸清皇帝的脉络还反过来被掐住命门,一步步走进了死胡同,除了抱紧唯一的大腿拿命去搏杀之外,好像已经没了选择的余地。 三心二意?想一想都是冷汗。曾几何时,皇帝不漏痕迹的完成了内官布局,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王安、李实都是自己的人,也都成了宫里的实权派。但邹义是田义的徒弟、王国泰是先帝的人,这两位目前除了和皇帝一条心已经别无选择了。 而御马监掌印张然更是计划外的变数,他的师傅已经去了神宫监扫大街,本来应该是被打压的对象,没想到突然来了个咸鱼大翻身,成为皇帝钦点的掌印,自然也只能抱唯一的大腿。 再想想整天跟在皇帝身边的王承恩,还有那几十名小宦官,局面豁然开朗。不用多,照此速度再过个三五年,宫里八成实权职位全得被他们占据。不管外庭如何变数,反正在皇城里面只能有一个声音出现,谁也无法掣肘。 “安记住了,谨遵教诲……陈师,李总兵真会按照万岁爷的意思办事吗?万一回到辽东反悔了咋办?他手里可有几万精锐,指挥着十多万营兵,又占据咽喉之地,万岁爷是不是太急了?” 和陈矩的想法不同,王安没经历过万历朝顶尖高层的诸多变故,对政治还不是特别敏感,不觉得跟着皇帝一路走到黑有什么不好的。 可越是这样就越觉得皇帝做事不太稳妥,刚刚费尽心思让《推恩令》得以执行,还没看到效果呢又急吼吼的去捅辽东边军的马蜂窝,太冒险了。 106 十王府4 那可是先帝琢磨了十几年无果、张居正都搞不定的大人物,岂能靠邪门歪道轻易拿捏。最稳妥的办法应该是拖,皇帝才二十出头,李成梁却已七十大几,随时都可能躺下不起。拖上五年八年,一根手指不用动,水到渠成也。 陈矩也不太清楚皇帝为何这么心急,更不太明白干嘛一上来就针对辽东李家。要想染指兵权,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拿京营开刀。古人说得好,柿子得先吃软的,何必先挑硬的啃呢。 在此时的边军当中,西北的麻家和辽东的李家都是大老虎,轻易碰不得。他们不光手握重兵、身居要职,还在朝中经营了好几代人,关系错综复杂,很难一击奏效,一旦被缓过来就是滔天大祸。 “李总兵年纪几何?”可是经过下午皇帝的一番讲述,原本的不可能好像又很有可能了,关键就在于人性。 “七十有九……”王安毫不迟疑的给出了答案。 “唉……只要他的儿孙们进京探望,李家就算完了!拼搏一辈子,自己又能带走多少,还不是要留给儿孙享用。在这个年纪断了后比直接杀了还难受,有一丝希望也必然不会鱼死网破。 万岁爷不是说了,只要李总兵能守住辽东五年,李家的儿孙就一个不碰,将来还是朝廷臣子,无非就是换个地方任职,总比啥都不剩好多了。” 吧嗒吧嗒嘴,陈矩有些同情李成梁。人家好歹为大明朝廷在边关拼杀了大半辈子,没功劳也有苦劳,老了老了,却因为裁撤军堡的建议引来皇帝猜忌,搞不好还得落得个断子绝孙的结局,颇有些不近人情。 可是想想皇帝给出的说辞好像更有道理。如果边军将领全像李家那样养寇为重,世世代代靠吸国库的血长胖,朝廷就算再提高几倍赋税,逼死老百姓也养不起这么多蛀虫。 所以为了江山社稷稳牢、为了黎民百姓少吃苦,蛀虫是必须挖出来的,但不一定踩死。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只要肯和平交出兵权一律既往不咎,找个地方当富家翁去吧。 宦官们绝大多数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天生会站在黎民百姓一边,极度仇恨祸国殃民之辈。所以无论是具体执行的张然还是辅助配合的李实、王国泰,都对这个计划抱积极态度,干劲儿挺足。 “就怕走漏了消息……有损万岁爷的威望。”王安当然也希望消灭一切为富不仁者,可站在他的立场上又不得不为长远考虑。 就算皇帝这场的棋赢了,那后面呢?绑架封疆大吏家人的事情不可能永远瞒着,即便把李家上下全杀光依旧无济于事。到时候朝臣们知道皇帝用大臣的子孙当人质要挟心里会怎么想?以后皇帝再说啥还能相信吗? 从短期看皇帝是赢了,可是从长远计较皇帝好像输了,失去了人心。孰重孰轻目前还算不太清楚,只是本能觉得有可能不划算。 “威望?……万岁爷说得对,在强权之下虚名只能是虚名,除了哄骗百姓之外半点作用都没有。先帝年轻的时候很爱惜羽毛,结果还不是落得一片骂声。 我以前也没想明白朝臣们为何非要殚心竭虑的限制先帝,听了万岁爷的一席话才豁然开朗。如果把朝廷税赋看做一张大饼,朝臣和万岁爷就是吃饼的人。谁多吃一口谁少吃一口,光靠讲理是没用的,想多吃就得上手抢。 单个臣子和万岁爷抢肯定不是对手,于是他们就抱着团一起上,即便被免官罢职也在所不惜。最终从总量上讲还是赚了,然后他们再去分赃,谁分多谁分少还得在内部继续抢,这就是党派之争。 先帝还是太仁慈,缺乏和他们抢的手段,吃了大亏,只能顶着骂名增设矿监充实内帑。万岁爷与先帝截然不同,眼光长远且手段强硬,不光要抢还想当分配者。以后的大饼就不用抢了,谁吃多少由万岁爷说了算,岂不省心。 想当分配者,光靠御马监的五卫马夫远远不够,早晚都要插手军务。同时还得保证大饼完整,不要被外人偷偷啃走一块。 李家骄横惯了,不知道万岁爷的脾气秉性,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现在提出裁撤宽甸六堡。这是要把辽东的大饼拱手送与外人,万岁爷自己还吃不饱呢,岂能善罢甘休。 王安,无论以后做到何种程度万万不能忘了本。李家当初肯定也不想如此露骨,可是人一旦升的太快、权势太大,就容易生出非分之想而不自知!” 这几天跟着皇帝不停开会讨论,陈矩觉得在很多问题上突然有了新认知。这种帝王之术的心得体会当然不能随便讲与外人听,却可以传授给徒弟,毕竟等自己失势之后还得依靠徒弟照顾,绝招留不得。 “原来如此……安受教了。陈师,想那陈用宾被一并召回,怕是也要遭此一劫了。缅甸土邦也闹得很大,朝中弹劾的题本已经有几十了。” 经验这个玩意吧,如果有人肯口口相传,汲取起来还是很快的。要是没人指点光靠自己经历,可能一辈子也总结不出几条。 有了陈矩的指点,王安顿时就想清楚了好几个问题,同时还引申出一个新问题。和李成梁相比,云南巡抚陈用宾的工作成绩好像更糟糕。现在人正在京城,是不是也该照方抓药一起收拾了呢?这工作量有点大啊! “万岁爷不会收拾陈用宾也不会明着嘉奖,依旧还会让他镇守云南。想不通?道理很简单,李总兵如果也是一个人,万岁爷同样不会动他分毫。 在辽东跺跺脚山川震颤的李家才是大麻烦,陈用宾进士出身,家人全在福建,查无任人唯亲之嫌,仅凭这一点就比李总兵高明。 缅甸土邦……那等人口稀少、烟瘴横行、不适农桑之地不取也罢。现在朝廷无力南北兼顾,若不是万岁爷明察秋毫我等还都蒙在鼓里。怎么会这样呢,想当年……唉!” 一说起云南的缅邦作乱,陈矩不由得扼腕长叹。大明帝国当年可是横扫了安南、缅甸,四海无不臣服。区区二百来年,如今却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外表看上去挺唬人,一捅就有可能散。 感谢书友白天的星星,祝今年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107 十王府5 自己原本是没有这番结论的,总觉得偌大的帝国依旧健壮,西南土邦、东海倭寇、北地蒙古、辽东女真,不过疥癣而已。 但听了皇帝的讲述之后顿时浑身冷汗淋淋,一大堆数字全摆在明面上,不需深谙兵事,只要略通政务,静下心来好好算算,就由不得不信。 各地卫所早成了叫花子窝,吃空饷、逃兵比比皆是,一旦战事来临,还有点战斗力的仅剩西北麻家和辽东李家统帅的边军,还有一部分京营。 可是这么点军队远远不足以护卫这么大的疆域,别说南北兼顾了,能不能搞定一个方向目前都是个大大的问号。 再加上国库空虚、各地天灾不断,假如真的不能及时赈济,光在国内四处扑灭乱民就有点捉襟见肘了,何谈开疆拓土、远征不臣之国。 是该变一变了,再这么下去就算大明帝国不亡在自己这一代人手里,留给下一代的也是个四处漏风、群狼环伺的烂摊子。 “不知万岁爷用何种手段让这位桀骜不驯的李总兵言听计从,若是他死也不从以命相搏该如何是好?” 王安不是个军事人才,听到有很大可能不用再去对付陈用宾心里稍稍安稳了点。但抬起眼皮看着远处那位须发皆白的魁梧身躯,心里又开始嘀咕了。 按照皇帝的安排,把李成梁秘密软禁在十王府内,佯装病重,切断所有对外联络,通知其远在辽东和西北军中的儿孙进京探望,来一个扣一个,以此挟制李成梁回去老老实实镇守辽东。 计划听上去好像挺可行,成功的希望也挺大,但仔细想想好像还有不少漏洞。比如说怎么让李成梁重病卧床,又不被外人看破有假。 李家在京城肯定不会没人,听闻家主重病不起肯定要来探望。东厂的番子可以把王府全包围起来,却不能完全禁止李家亲朋探望,要是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必然会引起各方怀疑。 能在辽东称霸几十年的家族,百分百不是一群二傻子,只要有明显的疑虑,少来一两个儿孙,这个计划就算彻底败了。 玩硬的吧,李成梁可是见过大阵仗的军人,一旦知道会祸及家人保不齐先自行了断,结局还是计划失败。 玩软的吧,皇帝就算长了诸葛亮的嘴好像也说服不了李成梁损家为公。要是能说服,也就不用费这么大力气在背后算计了,每旬挑个朝中大臣说服,用不了两年朝野上下就全归一了。 “我刚才说的话你还是没仔细听,该问的问,该想的想,万岁爷要想让你我知晓自会提前知会。如果没有就少打听,祸从口出。你我只管看好外面的锦衣卫,把院子里的李家人全攥在手里,只言片语不得外泄。” 别说王安想不明白,陈矩照样想不明白。除非这世上真有世外高人能摄人神魄,否则按照李成梁的经历和秉性,软硬都不会吃。 但他比王安想得开,或者叫豁的出去。既然打算跟着皇帝一条路走到黑了,就等于百分百信任。想得通想不通无所谓,先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剩下的全交给老天爷了。 这时皇帝和李成梁终于完成了见面寒暄仪式,一起向院子里走去。看两个人的位置应该是皇帝赢了,虽然没有手挽手却是基本并排,按照常理讲这是大大的僭越! “白琮……”皇帝动了,随行的太监也得动,但陈矩没走,转头冲后面招了招手。 “公公,院子里都安排好了,只待信号一出,所有出入口都会有我们的人把守,闲杂人等全被集中到跨院里看押。鸟笼、鸽子窝也数清楚了,一片羽毛都飞不出去!” 马上就有个头戴三山冠的小个子凑了过来,垫着脚尖耳语了一番。他是內厂珰头白琮,陈矩门下,别看其貌不扬,办事却非常缜密,今日第一批跟随皇帝进入十王府的番子就由他统领。 “下水道呢?”此时的陈矩已经不再是面容温和的老者了,抿着嘴、皱着眉、两腮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睛里全是凌厉。 “院里所有水塘、假山都派人探过了,没有异常。” “伱留在此地听令,王安,拿两把铁尺随我进去伴驾!” 虽然十王府在李成梁入住之前已经被东厂番子仔细搜查过,陈矩还是不太放心,为了保险起见把能想到的又问了一遍,这才带着一众宦官捧着各种赏赐之物鱼贯而入。 “陈师,安有准备,还是您留在外面,我和白珰头进去。”王安也紧张了起来,从后面小宦官的怀里抽出两根黑黝黝的铁尺,一根交给白琮,一根塞进袖管,拦在了陈矩面前。 “小子,孝敬师傅也不是这么孝敬法儿,今日如若让万岁爷受了惊吓,咱们谁也躲不掉。那李总兵乃是上阵搏杀的将官,老而弥坚,即便没有武器发起疯来也不是寻常人等能近身的。休要啰嗦,沉住气!” 看着一脸坚毅的王安,陈矩的表情多少缓和了点,但也仅仅是一瞬间,随手抢过白琮手中的铁尺带头向十王府大门走去。 此时洪涛正在与李成梁谈笑风生,之所以在门口谦让来谦让去,不全是摆低姿态迷惑人,主要目的是给陈矩留出足够时间到院子里清场。今日的举动必须百分百保密,一个外人也不能在正堂附近逗留。 “听说辽东有种傻狍子,遇到人之后不知躲避,呆呆站在原地观看。有机会爱卿给朕抓几只,放到西苑当中与太皇太后、皇天后解闷。” 聊啥呢?两人初次见面肯定不是家常闲话,大庭广众又不好谈国家大事。洪涛有办法,聊天那可是他的基本功,先说一说东北的风土人情,不够的话还有朝鲜族食物。 “陛下所言极是,臣即刻让人写信回去,不出二个月务必把此物活着送到。”李成梁估计脑袋里也是一团浆糊,怎么预计也没想到皇帝会大晚上登门,更不知道要谈什么事。 不过他的待人接物本事一流,即便心中有诸多疑问也不妨碍嘴上打哈哈,你说啥都能随声附和,不急不躁,废话一堆。 感谢书友白天的星星,祝今年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108 摊牌 “信是肯定要写的,但不是抓袍子,而是让你的儿子、孙子速速进京探望,迟了怕是就见不到最后一面啦。”步入正堂,洪涛没有坐,看着房顶幽幽的说道。 “……臣愚钝,陛下所言何意?”声音虽不大,李成梁还是全听见了,眉头紧皱,转头看了看堂外,脸色徒然大变。不知何时李家的仆从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几十米外肃立着宦官。 “李成梁,朕打算把你儿子、孙子全扣在京城,然后让你返回辽东抵御土蛮和女真,可行否?”洪涛微微转身,盯着那张因为错愕而略有扭曲的苍老面孔,呲牙笑了。 “……臣如有罪,愿闻其详!”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饶是李成梁久经战阵、阅历丰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应对之策,只是盯着面前的皇帝再三确认不是开玩笑,才缓缓直起腰打算问个清楚。 “伱没罪,李家镇守辽东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然耗费钱粮无数,非但没有消弱女真,反倒替朝廷养了个劲敌。 努尔哈赤你应该不陌生,他是如何发家的你也该不陌生。朕没有轻信传闻,更不打算因此治你的罪。但为了江山社稷安危,也没时间去搞清楚这件事,估计永远也搞不清楚。 不过朕有个毛病,看不清的事情就不费心思了,直奔结果即可。你扬言要放弃宽甸六堡,朕不同意。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辽东李家势大,朝中又无人可替,你来告诉朕该怎么办?” 讲理?洪涛如果讲理前几辈子早就讲成圣人了。谁听说过政治家讲理的,那也太不敬业了。咱只讲得失,冤枉不冤枉是你的事情,我想让你干什么是我的事情。谈得拢合作,谈不拢翻脸,就这么简单。 “宽甸六堡之事臣也未曾拿定主意,这才上报兵部,最终还是要陛下做主……” 皇帝的意思李成梁没太听明白,匆忙之下只好先退一步,把主张裁撤说成建议,看看能不能有时间继续琢磨皇帝到底要干什么。 不是李成梁笨,主要是之前从来没有皇帝和大臣如此做事,即便憋着害人也要先做点表面文章,向对方头上扣几个屎盆子才好趁机发难。 哪儿有一上来就撸胳膊挽袖子赤膊相见的,还把不可告人的内情说得如此直白。这样一来等于就免除了讨价还价的环节,只剩下两种可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好,朕做主了,李家后辈进京当人质,你回去继续做总兵。朕的要求也不高,三年之内把局面大致维持住,五年之内确保山海关不丢。之后你告老还乡,子孙毫发无损归还。 要是维持不住,或者再任由努尔哈赤轻松扩张,朕就当帝国从来没有过辽东之地,你也就当李家从来没有过后代。朕的江山不保,做为朝廷忠臣你家跟着陪葬理所应当。 信可以由你来写也可以由别人代笔写,内容朕都想好了,你一路舟车劳顿,年老体衰,风邪入体,大病不起,神志时清时迷。偶有醒来,喊着要见子孙最后一面,否则死不瞑目。 朕感你李家世代忠诚,特派锦衣卫百里加急传讯,召你弟弟、儿子、孙子、重孙子速速来京探望,其他家眷来也成,不来也成。 当然了,为了让李家人相信,朕会安排几位与你交好的大臣来十王府探病,让他们把你病重的消息通过更可信的手段传出去。 届时就要看你李家子孙是否孝顺了,有皇帝下诏还有大臣作保,要是还推三阻四的,朕就帮你把他们抓回来,也不枉我朝以孝治天下!” 可惜洪涛根本不给回旋余地,不光阐明了为什么这么干,还解释了大概步骤,好像已经全面掌控局面,万无一失,根本不考虑出现意外。 “臣若是不从呢!”没有了回旋余地,李成梁反倒平静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全没有了臣见君的礼数,嘴角甚至带上了讥笑。 “不从?李成梁,你也太小看朕了,既然要算计就由不得不从,实话和你讲,朕已经谋划了半年有余,确认毫无疏漏之后才发动的。 自杀是吗?不可能的,朕是突然来访,你身上若带着利器朕自认倒霉。撞墙撞死?你动一动试试,不用他们插手,朕一个人就能让你徒劳无功。 就快八十岁了,少些火气吧。眼下的局面是明摆着的,你李家无论如何也要接受现实。辽东丢了,李家香火凋敝,朕还是皇帝。辽东守住了,李家换个地方当富家翁,既往不咎。 当然了,你还可以选择去投奔努尔哈赤,把头发剃光了中间留根小辫,一起呼啸山林。保不齐过几年就能强大到与大明平起平坐的地步,再进一步取朕而代之也不完全是梦。” 看到李成梁坐下的姿势洪涛笑得更开心了,这个老头还真有股子江湖气,居然在锦衣卫和东厂番子的重重包围之下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人虽然坐下了,可重心并没放在椅面上,随时都可以窜起来爆发。 会两败俱伤吗?除非世界上真有中的武林绝学,否则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无论杀人经验多丰富、身体保养的多好,面对一个从小锻炼了十多年、很熟悉近身缠斗技巧、且有所准备的青壮年,赤手空拳之下基本没机会。 所以洪涛不光没怕还特意上前半步,站到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带着一脸的贱笑讲事实摆道理,打算试试这位老将军的理性和忍耐力在什么水平线上。 “……我儿如松!”一老一少、一站一坐,相距一臂四目相对,足足盯着对方看了十多个呼吸,李成梁先动了,脑袋和眼神突然转向堂外,惊呼出口。 在这个距离上,一名上阵搏杀过的武将快半秒钟,足矣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李成梁就是这么打算的,瞬间浑身肌肉爆发,人应声离开座位,一只手抓向皇帝的腰带,一只手做掌状横切皇帝的咽喉。 109 拳怕少壮 一中一上两招都是实招,也都是虚招。以普通人的习惯反应,最先要保护的必然是咽喉。只要双臂上抬格挡,中腹就露了空门。 别看抓腰带造成不了致命打击,只需再伸出一只脚勾住对方小腿,借着后退躲避的寸劲儿,很容易就能把人撂倒。 这么硬的砖石地面,双臂又在身前格挡,被动后仰倒地,能不撞到后脑得有非常强的腰腹力量。皇帝应该不具备这种能力,大概率会被摔得暂时失去抵抗力、束手就擒。 然后就好办了,古人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玩个挟天子以求自保也不是不可以。控制了皇帝之后再想办法出京,只要能返回辽东,李家基本就算大体保住了。 哪怕为此失去一部分儿孙,只要还能剩下一两个,也比命根子全攥在别人手里强得多。啥既往不咎、当个富家翁,全是鬼话!这个世界上最不能信的就是皇帝,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皇帝刚刚有一句话说对了,李家不光可以为大明帝国效力,还可以为女真人效力,条件允许的话,帮着蒙古甚至朝鲜人作战也不是绝对不成。 给谁卖命不是卖啊,无非就是换个名字、换个朝廷。剃头梳小辫咋了?要是谁能保证李家十代荣华富贵,上下都剃光头也不会眨眼。 俗话说的好,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皇帝确实跟着转头了,也确实下意识的抬起双手护住颈部了,但没退,而是团身向前猛冲。 这时候古人又站出来插嘴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李成梁已经把重心都交了出去,按照武打里描述的就是招式用老,即便脑子里明白不太对可身体真反应不过来,于是两个人就撞在了一起。 一个坐着向上暴起、一个站着向前猛窜,公平的讲李成梁吃亏了。他除了年纪大气力不足之外还要抵消一部分大地母亲的吸引力,再加上一个硬邦邦的膝盖。 “呃……咣当……扑通……”撞击、椅子后翻、人落地!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已分,李成梁带着椅子一起向后翻倒在地。但他不愧是武将出身,倒了也没打算放过敌人,左手依旧牢牢抓着对方的腰带,要倒大家一起倒! 从小就在辽东长大的他不光弓马纯熟,还和当地的蒙古部族学过摔跤。如果说站着打不过年轻健壮的皇帝,大家都倒地之后的胜算不降反升。 “走你……”但这次老天爷还是没眷顾他,后背刚刚撞上坚硬的砖地,腰腹之力还没使出来,双腿还没来得及去缠绕,整个身体就被一股大力带得腾空而起,翻着跟斗再次拍在坚硬的地面上。 这次是真摔瓷实了,从脚后跟到后背没有一处不疼的,脑瓜子里嗡嗡作响,满眼全是小星星。要不是有发髻缓冲,后脑勺怕是就被撞开花了。 “尔等不用慌,后退二十步!”还没想清楚到底是怎么被反摔,脖子就被硬硬的鞋底死死踩住,耳边响起了一声断喝。很显然,摔自己的皇帝好像没啥事儿,把堂外向里跑的宦官都喝退了。 “老匹夫,死到临头了还要困兽犹斗!你可知朕从三岁起就抱着装沙子的布袋每天摔打至少一个时辰,莫说是你,就算把蒙古跤手找来也不见得能轻易占便宜。 现在朕再给伱一次机会,要是不想吃皮肉之苦就老老实实坐下想想。实际上你答不答应都改变不了现状,何必再让多添烦恼呢?” 洪涛并没使出全力,甚至连千锤百炼过的几个绝招都没用,仅仅就是借着惯性,抓着前襟、夹着一条腿,带着李成梁来了个前滚翻。区别在于自己是主动前滚翻,李成梁是被动,半截还撒了手,顺势再推了一把。 而且他又吹牛了,真把蒙古跤手叫过来,刚开始可能会仗着招数奇特占点先机,但只要对方不被绞技和反关节技锁死,在绝对力量面前自己基本没胜算。这一世的身体是硬伤,原材料不灵,无论怎么精雕细刻也达不到顶级。 “……如此羞辱于我,满朝文武必不会熟视无睹,陛下可曾想好该如何向天下人交待!”喘息了几口气,李成梁慢慢缓了过来,待脖子上的鞋底挪开立刻起身,还不忘抖抖袍服,气哼哼的回到座位上。 但依旧不打算低头,武的不成还有文的。皇帝毕竟年轻,当太子的时间太短,在朝中缺乏基本盘。只要咬牙挺住,哪怕被送进诏狱吃些皮肉之苦,也不是末日。 只要这件事被传出去,皇帝势必遭到满朝文武的责问。按照以往的经验,最终胜利的很大可能是朝臣。到时候自己不光不会有损失,还会得到补偿。 当然了,想让皇帝当面道歉必须没可能,但让皇帝从今往后少插手边军之事非常有可能。用自己的几天苦难,换得李家今后至少十年的安稳,太值了! 要说皇帝还是年轻,缺乏斗争经验。这种事怎么能偷偷摸摸做呢,想改变也不是这么个玩法。亲自出手要挟朝中重臣,就算自己能一笑泯恩仇朝臣们也不会答应。此种先例不可开,为了大家的安危也得对皇帝群起而攻之。 “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朕本以为你是个能伸能屈的聪明人,一点就透,没承想非得撕破脸才甘心!好吧,朕就把话再说明白点,既然出手了就别指望能侥幸逃脱。 辽东可以不要、北京也可以不要,朕哪怕迁都南京,临走之前也会先把你李家子子孙孙全弄死。别觉得不可理喻,这不是你我君臣之间的思怨,而是你恰好挡住了朕的路。不把你李家彻底挪开,朕就无法坐稳江山。 听清楚啊,是挪开,不是铲除。到此时朕也不想对李家痛下杀手,毕竟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你肯配合,最多五年就可以告老还乡了。如果你熬不到那个时候,朕也不会迁怒李家,依旧会让他们内迁。 至于说朝臣的态度、天下的评价……嘿嘿嘿,朕自昆仑仙人手里学会了几招小法术,其中一招是可以让人昏睡不醒。 到时候不用你喊,朕自会让朝臣们前来探望,但他们只能看到重病卧床的李总兵和忧心忡忡的皇帝,夸朕还来不及呢。而后他们就会给锦衣卫的信使做背书,说不定密信要比朕的信使更快抵达李家。 你说李家儿孙们看了那些真得不能再真的信,还会对你病重弥留起疑吗,快马加鞭、火速入京探望才是正理,谁跑慢了谁就分不到家产! 要是真有不肖子孙……朕会责成当地官员将其押送入京严惩。我大明以孝治国,长辈病重,当儿孙的怎可不管不顾,连看上最后一眼都不尽心尽力。 在他们全部抵京之前,看到的依旧是昏迷不醒的你。啥时候人到齐了朕才会让你醒。感恩于皇家的恩赐,你当着满朝文武表态坚守辽东,战至一兵一卒也决不后退半步,死而后已。 啧啧啧……好一段君贤臣忠的佳话,朕听着都有点感动了。李爱卿,放着名利双收的事情不做,非要闹得君臣不睦、你死我活、国破家亡,又是何必呢?好好想想吧,朕给你两刻钟,王安,上茶!” 听到李成梁还不死心,洪涛只好再解释一番。虽然说同意不同意都是一个结果,但主动配合总比别别扭扭强点,为此多说几句话根本不算事儿。长夜漫漫,君臣对饮,看着就那么和谐。 110 无波无澜 景阳二年秋,辽东总兵李成梁入京谢恩,入住十王府,得皇帝亲临,激动之余突发恶疾,昏迷不醒。经太医院诊治,乃年老体衰、舟车劳顿、情绪激动引发脑风,性命暂且无碍,却不知何时能清醒。 为此皇帝忧心忡忡,多次派遣御医前往诊治,又从御药房拿出上等丹药调养,几日后病情稍有好转,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清醒时,李成梁亲写手书,唤其子孙无论远近速速进京探望,皇帝特许急递铺传递。另有朝中几位与李成梁交好的官员勋贵获准入内探望,也纷纷写信给辽东李家道明病情,言下之意怕是时日无多。 除了忧虑国之栋梁的病情,皇帝也没忘了另一位封疆大吏,云南巡抚陈用宾。但和李成梁比起来,这位的待遇就要差很多了,在京盘桓了差不多一个月才被宣入宫面圣。 “朕从内帑拨银与你带回云南,不必急于讨伐,多多与当地土邦交好,用你的方式替朕稳住局面不再恶化,可有把握?” 在听取了一个多时辰的工作汇报之后,皇帝大笔一挥私人拨款十万两。要求很简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招兵买马是次要,收买民心是当务之急。 “……八成!自打陛下撤回矿监,当地土邦已然平静了许多。只是臣若继续与之交往,怕是要引来更多弹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让陛下难以决断。” 和满身气场的李成梁比起来,陈用宾则是个十足的文人。说话细声细气、慢条斯理、无棱无角,却内含深意。他对皇帝给出的指标不算十分理解,但原则上同意,大致上有把握完成又深深的忧虑,有心抱怨还不想明说。 “弹劾是言官份内,你乃御史,熟知其中奥妙,大可不必太在意。朕虽远在万里之外,也时刻关注爱卿的一举一动,是忠是奸不由言语,得看结果。” 洪涛没有太绕圈子,答复很明白伱的情况我大体知道,以后还会更加关注,到底有错还是有功,不会光听御史言官们瞎嘚嘚,最重要的考核标准不是三年一度的外察,而是实打实的成绩。 其实重点已经给出来了,要钱给钱、要政策给政策、要撑腰给撑腰,只要能让缅甸边患不再恶化,云南大部趋于稳定,别搞得天怒人怨,即便满朝文武全弹劾也等于放屁。 反过来讲,你就算为官再清廉、公正、忧国忧民,满朝文武都说好,摆不平云南土邦和缅甸之间的乱局,随随便便一个弹劾就可能成为仕途的终结点。 从皇宫出来,只隔了五天,陈用宾就带着随从离开京城南下。他不太喜欢这位皇帝,主要是从其身上感受不到半点同类的气息,闭上眼总觉得是在和雕像说话。 但又谈不上讨厌,能实实在在看清楚云南问题关键,又肯从实际出发,不好大喜功,不急于求成,已经比大多数朝臣高明了,给这样一位上司干活很踏实也省心。 巧了,洪涛对这位巡抚也没啥特别的感觉,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讨厌。通过两个小时的交谈,大概能感觉到这是位标准的古代文人,内心有坚持有想法,不愿随波逐流,也不愿格格不入。 工作干得不错,只能说明能力强,且用对了地方。想让这种人同意自己的想法、理解自己的思路并全力配合,基本没戏。 所以最稳妥也是最容易的相处之道是只聊工作不谈心,双方摆正上下级关系,各自完成分内之事,暂且当个有限合作者。至于说今后能不能继续支持,别奢望也别失望,走着瞧! 李成梁比陈用宾晚走了整整两个月,动静也大了一倍不止。在他离开京城的那天,皇帝带着文武百官,旌旗招展、曲乐震天一直送到了德胜门才依依惜别。 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一个民间传说,相传辽东总兵回到京城之后突发恶疾昏迷不醒,在弥留之际唤回了李家所有直系子孙,打算趁着有时候还能醒过来赶紧交代下后事,免得死不瞑目。 眼看大明帝国的名将就要寿终正寝,皇帝比李家人还焦急,生怕失去了国之栋梁让辽东战事再度陷入糜烂,于是亲自到齐化门的东岳仁圣宫向东岳大帝祈福。 看起来还是比较虔诚的,转天李成梁就奇迹般的醒了,并且恢复了饭量,连吃了好几大碗饭菜。第二天就能下地行走、言行举止如同常人。 当他听说皇帝亲自去为自己祈福之后感动得稀里哗啦,指天发誓李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从此之后全要把皇帝当做再生父母。 不光嘴上说的好听,还有实际行动。仅仅康复了一旬时间,李成梁就再三要求返回辽东继续为皇帝效命,并当着几位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官员的面发誓,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辽东就必须不能丢。 为了给誓言做背书,特意向李家子孙下了死命令,在他班师回朝或者战死沙场之前,谁也不许离开京城半步,全老老实实住在十王府内当人质! 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呢?满朝文武谁也说不清。皇帝确实去东岳仁圣宫里祈福了,但是不是专门为李成梁去的没人知道。 李成梁也确实在皇帝去东岳仁圣宫的第二天苏醒过来,病情快速好转,不光让朝臣们大跌眼镜,就连太医院的御医们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把功劳让给当今圣上,是皇帝的真情感动了神灵,除此之外没法解释。 李家子孙也确实从全国各地云集到京城了,然后按照李成梁的家训乖乖搬进了十王府,眼巴巴的盼着家主从辽东传来胜利的消息。 也有人私下里提出过几个疑点,比如说皇帝为何非要去个道观祈福,京城了大大小小几百座庙宇,论名气、论规模、论香火,东岳仁圣宫全排不上前几位。 再比如说李成梁为何要立下此种没有退路的军令状,严重不符合之前的做派,会不会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配合演戏。 111 摇旗呐喊 但这些质疑之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不管哪一样都拿不出证据,反倒是有合理的解释。 东岳仁圣宫虽然在京城的庙观当中算不上太靠前的,可太皇太后信奉道教,皇帝估计是顺着老太太意思去的,结果还就显灵了。 至于说李成梁是被逼着立下军令状一说更不靠谱,朝中与李家交好的大臣都去十王府当面见过李成梁,虽然没说上几句话,却也看得出来人很正常。如果内有隐情,面对面不会一点暗示都没有。 即便是皇帝也不太可能完全控制住一位手握重兵的将领,那时候李家子孙也没全进京呢,只要剩下一个,李成梁也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最终的结论只能是君贤臣忠了,皇帝做到了仁君的标准,李成梁也尽到了忠臣的本份,感动上苍降下福祉,不仅为大明帝国保住了一位大将,还成就了一段君臣和睦的佳话。 其实朝堂里的官员勋贵们心里咋想、怎么认定已经不重要了,民间从李成梁神奇复原那刻起,已经把这段佳话演绎再演绎,传颂再传颂。 等李成梁立下军令状离京赴任时,剧情发展到了高潮,谁要敢在公开场合提出质疑,立马就会被听见的百姓骂得狗血喷头,再敢多嘴直接被群殴。 帝国里能出一位好皇帝太难了,但凡身上有个闪光点,习惯了把皇帝当成天的百姓们就容不得它暗淡。 对于他们来讲,皇帝英明了,官员们才有可能不横征暴敛,自己的日子才有点盼头。哪怕历史一次次证明了这种想法很愚蠢,依旧坚信不疑。 倒不是说百姓天生愚蠢,而是他们没啥机会看到史书,即便看到也都是被挑挑拣拣修饰过的,根本谈不上经验教训,反倒成了蒙汗药。 那么这些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是怎么快速被民间所知晓的呢?答案就摆在皇帝的御书案上,书本对开大小两张白纸,摸着像是棉连纸,单面有字。 蝇头小楷大小,不似手写,像是雕版刻印,可墨色又有些厚重,字体生硬呆板,却胜在整齐划一,不仅每列大小相同,每行也是字字相对,最上端还有四个大字行在见闻。 这份东西是东厂番子在街上发现并呈送上来的,已经查明了具体来源,随时都可以拿人问罪。结果被陈矩给压了下来,悄悄放到了御书案上,看到皇帝啥也没表示也就不再多嘴。 明朝有种文字传播模式叫揭帖,类似后世的布告,也可以说成大字报。可以署名也可以不署名,署名的谁都可以张贴,写什么内容没限制。不署名的属于禁止之类,被官府发现肯定治罪。 当初的妖书案就属于揭帖,还是不署名的,现在这玩意又出来了,可内容比较正能量,除了一些文人们的诗词之外,篇幅最长的就是皇帝为辽东总兵祈福之事,编成了故事在民间散发。 到底该不该定罪,不完全取决于律法,最终还得看高层的意思。妖书案明显就是给高层捣乱,必然属于犯罪;祈福故事则不然,宣扬君贤臣忠怎么能算犯罪呢? “李师,如果朕没猜错,这该就是马经纶所为?字体油墨倒是可以,只是毛病也不少!” 其实谁也不用调查洪涛就知道这玩意是从哪儿来的,通县马经纶是也,名曰报纸!不过这份报纸无论从内容到规格,与后世的报纸都有很大区别,叫做传单好像更贴切。 “……陛下息怒,臣以为此举并无不妥,算不得干涉朝政,反倒是为陛下赢得了不少赞誉。”看着五官有些扭曲的皇帝,李贽不得不硬着头皮替好友辩解。 当初可是说好不要过深涉及朝政的,可刚刚第一份就拿皇帝和朝廷大员编故事,即便看上去对皇帝名誉无损也有僭越之嫌,确实违背了许诺。 可是马经纶在出这份报纸之前并没与自己知会,眼下出了问题却得替他扛着,除了试图说服皇帝高抬贵手之外也别无它法。能不能脱罪是一回事,当缩头乌龟又是另一回事,尽人事听天命吧。 “朕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觉得用纸过于昂贵,市井百姓怕是舍不得出钱购买,不如改成便宜些的麻纸,只要能看清楚字体即可。” 看着颤颤巍巍跪在地上为马经纶辩解的老人,洪涛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如果要追究责任,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把消息传给马经纶并让他利用这次的事件正式发行报纸的人正是王安。 本想利用报纸来操控民意、混淆视听、分散朝臣们的注意力。现在目的应该算达到了,无意间还有了第二个收获,测试人心,且效果比较令人满意。 自己没看错人,李贽虽然不能完全赞同自己的主张,却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没有因为身居高位舍不得权力,把曾经的救命恩人抛在一边。这就对了,如果朝廷官员都能有这样的操守,即便笨一些也不会把国家治理得太糟。 可惜这样的官员数量太少,大多数朝臣心里的头等大事不是国而是家,再次是党派义气之争,然后是个人荣辱。只有把这些条件全满足了之后,才有心思去琢磨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 “麻纸?”闻得好友无碍,李贽悬着的心终于算是落了下来,可眉头依旧紧锁。他没明白皇帝是啥意思,此时稍微上档次的书籍印刷多用绵纸,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字迹清晰、经得起翻阅。 “要是有更便宜且吃得住油墨的纸张也无不可……李师可能忘了,报纸不是公文,用不着太讲究。只要字体能看清,传看几日不破裂足矣。百姓不会在意纸张是否结实耐用、字体是否美观大方,买得起、看着有意思才是正道。” 既然都一箭双雕了,那以后就不能和报纸走得太近,以免引来朝臣们的猜忌。不过在怎么经营报纸的技巧方面必须得指点指点,借让李贽转达给马经纶。 112 会试和京察 “……陛下所言极是,臣受教!” “好了,起来说话。朕有几个想法,李师听听是否在理。报纸的名字不太合适,先帝和朕从来没有迁都的意思,用行在代替京城可能会引来非议。”除了纸张之外,洪涛还对报纸的名字不太满意,也不是说不好,而是比较敏感。 大明帝国的首都应该定在何处,从朱元璋建国开始就没有在高层统一过意见。最开始定了三个都城,南都南京、中都凤阳、北都汴梁,最终由于凤阳基础建设和交通条件太落后,才不得不定都南京。 按说南京是朱元璋发迹的根据地,为啥没直接定都于此呢?答案很简单,根据史料记载,凡是定都南京的朝代持续时间都不太长,比较晦气。 要说一点不信气运、风水吧,好像也不太科学。老朱死后把皇位传给了孙子,结果儿子不干了起兵造反,虽然没有改朝换代,也把首都挪到了北京。 但大明帝国的官员出身南方的比较多,尤其是江浙一带,从小对当地的气候、人文、饮食形成了习惯,非常不愿意跑到天寒地冻、风沙满天的北方去常住。可是皇帝黑了心的要走,不去又不成,只能捏着鼻子跟去。 人是去了,心还惦记着家乡,于是迁都的呼声就一直没有停歇过。有段时间北京被称作行在,就是行宫的意思,政府部门的文公得加上个行在的前缀,昭示着南京才是真正的首都。 二百多年过去了,按说应该习惯了吧。结果不是,朝堂里大多数官员依旧来自南方,迁都的话题从来就没消失过。为此明朝一直保持着两京制度,也就是北京一套领导班子、南京一套领导班子,重要的政府部门也是一边一套。 此时如果明目张胆的在报纸名字上带着行在字样,比较容易引起人们的联想,也就容易受到攻击。要是在这个问题上争论起来,当皇帝的就不好躲在幕后操控了,必须出来表态。 支持迁都?那是不可能的;不支持迁都,就得否定《行在见闻》。不管怎么表态马经纶都要倒霉,刚刚发芽的报纸也就跟着被扼杀了。 “……不如由陛下起个名字,臣转告马经纶。”做为内阁大学士,李贽马上就听懂了皇帝的意思,也深以为然,不过他也不想背这个累,打算来个一劳永逸。 “呃……叫《半月谈》如何?报纸天天刊印耗费巨大,每隔半个月发行一次比较合适,文章也来得及仔细润色。”洪涛本不想占这种便宜,可骨子里对起名有着浓郁的嗜好,忍了好几下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臣以为……”李贽听到这个名字及其解释,老脸上顿时布满了沟壑,吭吭唧唧的愣是没马上想出赞美之词。这是啥破名字嘛,一点文采都没有。 “李师不用费心思了,朕读书不多,连个童生的水平也不及。不过朕刚才就说了,报纸不光是给士人看的,名字俗一些也无妨。” 洪涛就知道自己起的名字不合古人胃口,也懒得听那些言不由衷的奉承,就叫《半月谈》了,等自己坐稳皇帝宝座还要御笔为其提名呢,到时候看谁敢笑话! 君贤臣忠的闹剧还没完全消散,新的一年又到了。1607年,景阳三年,新皇登基的第三年,也是洪涛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年。 如果说前面三年的执政算实习期,那从这一年开始就要转正了。只是在转正之前还得通过一次大考,考试项目有两个,殿试和京察。 明朝的科举制度分为五个阶段,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每个阶段都是通关模式,必须取得上一个阶段的认可才能去挑战下一关,最终大boss的挑战时间是每三年一次。 在各地读书的人经过当地的童生试,获得童生资格。童生有可能是小孩子,也有可能是大几十岁的老头,没有年龄限制。 童生有资格参加下一级州县级别的考试,叫做院试。通过了叫秀才,具备了吃国家福利的资格。 明朝的秀才每年大约可领一两银子的伙食补贴、每户两个名额免除差役、豢养奴婢的资格和刑事犯罪豁免权,以及见官不跪的特权。 好处还是挺多的,百姓但凡有点条件也愿意玩命读书,就算考不上举人进士,弄个秀才也能让家庭负担轻松不少,社会地位远超普通人。 有了秀才身份之后就能去参加省一级的考试了,叫做乡试。通过了这一关的叫举人,福利待遇立马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俗称举人老爷! 为啥叫老爷呢?因为举人已经具备当官的资格了,属于阶级跳跃,上升到了统治阶级圈子里。即便暂时没有官身也被圈子接纳,具备了更大的舞台。 从举人再往上就是全国一级的考试,叫做会试。此时举子们就该收拾行李准备长途跋涉了,因为考试地点只有一个,首都。 过了一关还不算完,合格者需要再进行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考核,通过者才被称为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也就是后世所称的三甲! 电影电视里经常有进京赶考的情节,其中不乏穷困潦倒、无钱支付食宿费、病倒在客栈里无人问津的场面。 想一想好像也合情合理,古代交通不发达,如果是从广东、福建、云南等地进京赶考,顺利的话也要走个小半年,沿途又是吃住又是雇船雇车的花费肯定不少,一般百姓家庭确实难以承受。 但别忘了,进京赶考的全是举人!不用交税、不用服劳役、不用纳公粮、整天和达官贵人们一起混、保不齐啥时候就会当官的举人老爷。这种人想弄点差旅费难吗?都不用张嘴借就有大把人上赶着送。 就算一个有钱人也不认识,同样不用发愁。各州县对本地举人入京赶考都有补贴,距离近的少补点、距离远的多补点,大体上够一路花销的。当然了,您别大手大脚,连赶路带旅游肯定不够。 113 会试和京察2 另外在明朝部分地区对进京赶考的举人有特殊政策,比如住宿吃喝免费,甚至由官府派车接送,还要插上礼部的旗帜,沿途关卡城廓见到旗子立马放行,连盗匪都不愿意打劫,否则会招来官兵的严厉打击。 史书上对这些都有记载,同时也有更好玩的。古代有些读书人考取了举人之后不愿意继续上进了,用现在的话讲应该叫做躺平。但到了会试年依旧要进京赶考,就是半路上总走偏,次次迟到。 其实他们压根就不想去京城考试,而是拿着国家补贴打着考试的幌子,到进京方向的地区旅游访友去了,反正都是公费吃喝住,不花白不花。 京察又名内计,规定六年举行一次,内容比较好理解,去年不是刚刚做完外察嘛,两者本质上是差不多的,区别只在于针对的区域不同。 外察是对地方官员的工作成绩、品格操守做出评价,京察则是对两京官员进行考核。考过了有可能升官,考不过有可能降职或者免职。 京察有两个考场,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除了规模之外几乎一模一样。考核由吏部、都察院和吏科负责,三个部门的最高长官也是考试的主考官。 所有在京官员都要经过统一尺度的衡量评出优劣,守、正、才、年为四恪,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是八法。 也不是所有官员全得拿笔答题,而是按照品级分成两种方式作答。四品以上官员只需自陈,就是写个述职报告由皇帝亲自批阅。五品及以下官员得经过堂审,由吏部、都察院和吏科的大脑们亲自询问。 从表面上看殿试关系到朝廷的人才选拔和储备,京察则意味着现任官员的升降。虽然是一等一的国家大事,却有相关部门按照标准流程办理,好像也用不着皇帝亲力亲为。 实则不然,当朝廷里有了不同地区、不同理念、利益诉求不太一致的派系之后,殿试和京察除了表面上的功能之外还增加了个重要属性,争夺权力的战场! 通过殿试,各派系能把认同、属于自己阵营的举子尽可能多的往朝廷预备役干部队伍里塞,谁塞的多谁就后继有人。 京察则更直接,各派系都想通过它打击其它派系、壮大自己的队伍,谁如果掌握了对官员的考核话语权,谁就能名正言顺的排除异己、壮大羽翼。 可以这么说,除了皇位的继承之外,殿试和京察对大明帝国的朝堂政治影响最大,没有之一。 洪涛去年曾经利用过外察机会往内阁里塞了两位大学士,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必须全力以赴争取再接再厉! 但想归想,能不能做到很难讲。首先面临的难题就是殿试题目,和会试不同,殿试得由皇帝亲自出题。 洪涛连《论语》都没有熟读,对《朱子集注》《蔡氏传》《诗》《周礼》《礼记》《易》《春秋》《孟子》《大学》以及《中庸》之类的经典著作更加陌生,想按照惯例从这些书里面找到比较有水平的题目无异于痴人说梦。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除了诗赋杂文、经义墨义之外,明代的考试形式中有一种可以避免读书少的尴尬,叫做策问。 大概意思就是皇帝出一个题目让参加殿试的贡士们当场写篇小作文,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理解题目并给出解决方案。 这类题目就不用从经史子集中找了,更偏向于眼下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或者叫更贴近现实,考的就是贡士们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和执政理念。 “万岁爷,时候不早该安寝了……”看着皇帝在御书案后面一会儿两眼望天、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背着手满屋子溜达,养心殿长随王承恩有点担心,第三次小声提醒。 “大学士们要三道题备用,朕连一道题都没写出来能安寝吗!”连续四五天了洪涛是吃不香睡不安,满脑子里全是题目,但选来选去好像哪一个都不太满意。 眼看明天就是正日子,难不成空着手面对贡士们,与他们聊聊俄乌战争或者中东局势?要想不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拿不出殿试题目的昏庸皇帝,今晚就必须开夜车了。 “奴婢去请陈公公、王公公,万岁爷不是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加上奴婢正好三个。”王承恩只知道殿试是大事,但皇帝的身体更是大事,为了帮忙分忧,他想了个主意。 “……你他娘的有好不学,偏学溜须拍马之术,小心屁股被打开花!”按说陈矩、王安都是内学堂毕业的高材生,肚子里必须有点货,请他们来帮忙应该不算病急乱投医。 可这么简单的道理洪涛怎会没想到,要是能让他们帮忙也不用等王承恩提醒早就实施了。问题是他们帮不上忙,不是策问题目出不来,而是拿不定该选哪个。 策问是皇帝用来测试贡士的,想从他们中间选择更有能力、更能理解自己思路的人充实朝廷。同时策问也是官员们窥探皇帝真实想法的小窗户,借此能大致推断皇帝想干什么。 所以出题不光要有考核贡士们真材实料的功能,还得能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这两个诉求是对立的,还哪个都不能舍弃,所以才难。 “奴婢不曾夸大,诸葛亮的蜀汉不过区区一隅,大明几倍之,万岁爷比诸葛厉害!” 王承恩自打进入养心殿工作,和一群顶尖大太监朝夕相处,进步相当神速,尤其在说话方面越来越有水平了,哪怕拍马屁也有理有据,绝不胡乱凑合。 洪涛讨厌拍马屁吗?如果让他拍别人必须特别讨厌,换个位置好像就不太讨厌了。谁都愿意听赞美,弄个心情愉悦对工作生活都有好处。 不过有个前提,必须知道对方是在拍马屁,乐呵乐呵完事。假如把奉承当真,认为自己是大帅哥、大聪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确实就没任何好处了。 “……诸葛亮……也好,就来这道题吧!”这不,让王承恩比作诸葛亮心里美滋滋,心情一好,脑瓜子就不那么浆糊了,从书案上抽出一张纸,看着上面的一行字下定了决心。 “再加上这个……还有这个,齐活……走,回寝宫!” 有了第一道题开路,后面两道题也就不难选了,随手拿起两张纸大概想了想往腰带里一塞,招呼王承恩提着灯笼头赶紧头前带路。 子时刚过,到寅时起床还能睡四个小时。睡得比鸡晚,起得比鸡早。整天提心吊胆,不是琢磨这个武将会不会造反,就是算计那个文臣有没有夺权企图,还得盯着外人别把家抄了。 除了不用付出辛苦劳动换取生活必需品之外,当皇帝真不见得比富商舒服自在。 后宫三千如何?万历皇帝好不容易碰上个顺眼的郑贵妃,结果还不被亲妈、皇后、大臣们理解,整天叽叽歪歪指桑骂槐,一日不得安宁。 天下一人又如何?说好听点天下是皇帝的,说难听点不过是租的使用权。天下谁的也不属于,皇帝被赶下台只是朝代亡了,天下依旧在,换个租户而已。 满朝文武、黎民百姓还如何?皇帝能满足他们的需求,立马跪地上磕头叫爹。一旦满足不了马上翻脸,拿起刀子就砍。 对于大多数人来讲皇帝没有唯一性,谁来当都可以。自己家里有多少存粮、俸禄够不够花、子孙后代有没有地才是最重要的。 君临天下再如何?不管统治了多少人、多少土地,皇帝可曾有过一个知心朋友?可曾有机会到饭馆里喝酒聊天吹牛?可曾一起去勾栏瓦舍里买春作乐? 身边每一个人,包括亲属,每一天全在说瞎话斗心眼。风光的时候堪比尧舜,破落的时候不如野狗。只听说过朋友遭难了谁谁谁伸出援手,没听说哪个皇帝被推翻了,谁谁谁去捞一把,不冲过来踩两脚就算仁义。 洪涛这次回来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既当ceo又当董事长,还得是股权超过一半那种,百分百说话算数。用后世的话讲叫毒菜,在中国历史上好像还没人真的成功过,昙花一现的不算。 114 九卿逼宫 景阳三年春,三月十五,景阳朝的第一次殿试开始了。总共五百三十一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举人通过会试,获得了贡士称号,有资格参加殿试。 这个人数在近五十年里不能算最多,也可以排进前三名了。倒不是因为考题容易,也不是因为考生素质高,而是从万历三十一年始到景阳三年终没举办会试,民间学子整整憋了五年,基数比较大。 但殿试结果并没随着贡士人数暴增一起上浮,景阳三年丁未科殿试金榜题名的进士只有201人,占参加会试举子人数的百分之三点几,明显低于万历朝百分之七左右的比例。 为啥会这么低呢?礼部尚书直言不讳的指出,不是本次殿试滥竽充数者居多,而是陛下出的题太偏。很多有真材实料的考生根本就没关注过此类信息,自然就答不好了。 “长城是我朝北边屏障,重要性不言而喻,做为进士一点不清楚长城为什么建在眼下的位置上,入朝为官怕是还需时日,回去多磨砺磨砺吧。” 当着内阁和九卿被属下指责乱出考题荒废学子,洪涛自然不肯隐忍。这次殿试不仅仅是为将来的人才储备打基础,还是拉拢人心、扩张皇权的长远大计。所以必须有一说一,不能模模糊糊予人口实。 “陛下,李尚书言之有理,长城非一朝一代之功,经北魏、北齐、隋等朝,至先帝才大体完工,中间跨越了近千年,各朝用意实难揣摩,能指出防御北方南侵足矣。” 礼部尚书李廷机是沈一贯的弟子,铁杆浙党,自打老师被逼辞官之后经常和皇帝唱反调。但他也不是鲁莽之人,所选时机话题都经过深思熟虑,你只能说他意见不同,很难说是故意捣乱。 除了李廷机,刑部尚书萧大亨也是浙党中坚,见到进攻开始马上出言相帮。话虽然说得很公道,可怎么听怎么有一种老师教学生的口吻。仿佛是在讥笑皇帝从小读书少,连长城的由来都不清楚,也好意思以此为题考教别人! “臣以为陛下出题略有偏颇,但实为爱才心切,如可以稍稍放宽尺度,未免不是一段佳话。”反对殿试题目的不止两位尚书,左都御史温纯也站出来表示了差不多的意思。 只是他说话比较有技巧,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既批评了皇帝做法又保全了领导的面子,还给出了比较容易实现的解决方案,连带着还有模模糊糊的好处。 “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如果光是李廷机和萧大亨站出来旗帜鲜明的表示反对,洪涛不会多想。浙党自打沈一贯去职,好像没了主心骨,有段时间很沉寂。现在舔好了伤口,整顿了内部,肯定要反扑的。 但温纯可是和东林党人走的很近,按照党同伐异的原则,他坚决不会同意浙党官员的政见,哪怕是对的也得挑毛病,否则还叫啥党争啊。 现在一个东林党大脑袋突然转性了,帮着浙党官员一起向皇帝发难,难道是昨晚偶然看到一句圣贤语录,突然良心发现、幡然醒悟了? 洪涛真不觉得有这种可能性,派系就像是灰社会,进去容易出来难,任何一派也不允许有人轻易改换门庭或者退出。一旦有人这么做了,百分百会被视为背叛,势必群起而攻之。 那答案就很明显了,无论是浙党还是东林党,在这次殿试里都没达到预期值。自己选的进士,大部分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这个损失不可谓不大,会严重影响各派系今后发展壮大的脚步,必须是不能忍受的。所以才会绑在一起公开质疑皇帝,试图施加压力挽回损失。 可朝中党派林立,有名有姓实力不俗的就不下七八个,其它派系是什么意见呢?他们有没有受到影响,想不想推倒重来呢?还得再看看。 “臣附议……”一片附和声,洪涛仔细数了数,除了吏部尚书李廷机、刑部尚书萧大亨、左都御史温纯之外,持相同意见的还有吏部尚书李戴、兵部尚书孙玮,这两位一个是楚党一个是秦党。 六位内阁大学士里有四位也点了头,沈鲤、吴道南、方从哲都有明显党派归属,朱赓则是个老好人,哪边人多就靠向那边。 看着一群嘴上全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的大臣们当面表演,洪涛真想大喝一声左右,把此等国贼拿下,罢官抄家,发配边镇充军! 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当皇帝靠的不是虎躯一震,也不是嗓门大表情威严,没有足够的实力喊了也没用。把官员集团的代表人物逼急了,最终倒霉的九成会是自己。 不敢杀皇帝?快别天真了,明朝是历史上皇帝出意外最多的朝代,各种匪夷所思的死法层出不穷,只有想不到没有死不成,谁敢说其中没有朝臣、勋贵、后宫、宦官、外戚们的手笔? “都是饱读诗书的肱股之臣呐……就是不知诸位谁能回答朕的考题?”但不能翻脸不意味着不能据理力争,自己这个皇帝再怂,经过三年经营,还是抢了点讲理的权力。 另外不是还有几位大学士和六部九卿官员没随声附和嘛,不管他们的想法是否和自己一致,只要不是孤家寡人就得全力挣扎。 “……防御北蛮南侵!”一堆官场老滑头互相看了看,都觉得皇帝实在是没话找话,不屑于回答此等太儿戏的问题,最终还是温纯出面化解了尴尬。 “正是!”然后再一起拱手行礼,像看傻子一样盯着皇帝。 “王承恩,朕下午对你的评价如何?”洪涛没继续提问,转头冲小太监呲牙一笑。 “万岁爷说奴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求甚解!”王承恩一点没含糊,当着一众朝廷重臣脆生生的回答了问题。 然后在座的所有人全都把眼神聚了过来,里面多少都有愠怒的神态。公然拿个小宦官比拟朝廷重臣,不是侮辱胜似侮辱,要不是当面的是皇帝就该破口大骂了。 115 九卿逼宫2 “……陛下此举不妥,臣等愿闻其详!”还是左都御史温纯涵养比较好,离开座位端端正正跪在御书案前想讨个说法。 “那好,朕就与诸位爱卿讲一讲。要是听着无理,殿试题目另出,先由内阁大学士审议。要是听着有理嘛……” 但凡洪涛有掀桌子的本钱,现在就该开个盘子与这些大臣开赌了。皇帝输了殿试重新考过,皇帝赢了全尼玛收拾铺盖卷滚蛋,别再占着茅坑不拉屎了。即便没这个能力也得变相赌一赌,就是赌注不能开太大,聊胜于无吧。 “臣等便遂了陛下之意,下次殿试照此办理!”温纯也不含糊,郑重其事的应下了赌注。 “好,君无戏言……拿朕的大明堪舆图来!诸位闪一闪,把中间腾空,听朕娓娓道来!” 见到有人入套了,洪涛立马和打了鸡血似的,蹭的从书案后面窜了起来,一边吆喝着王承恩干活,一边向四周赶人,像极了后世街边撂地的卖艺人。 这副地图是由宫廷画工按照洪涛给的草稿用上好锦绫绘制的,材料与圣旨相同,正面是缜密的斜纹,背面有祥云瑞鹤图案,宽六尺、长一丈,比养心殿东偏殿里的地毯还大。 除了富丽堂皇精美绝伦之外,上面的山川、河流、森林、高原、村庄、城市全都由各种各样的图标代表,更直观也更清晰。虽然说坐标点与后世地图的精度还有很大差距,却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一张地图都准确。 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没有熟练的测绘人员和海量的坐标点信息,光掌握了制图技术没用,照样画不出可以按图索骥的地图来。 “看到了吧,这里是秦长城,这里是大明长城。秦更北,两者相距几百至上千里。那么第一个问题来了,为何秦朝长城更北,而我大明长城向南退缩了几百里?” 但在明代人眼中此图已经非常详尽可信了,众大臣围在四周无不啧啧称奇。洪涛干脆走到地图中间,举着根小竹棍当起了地理老师,不光讲,还带提问的。 “想是借着北元之威南侵至此!”兵部尚书孙玮率先给出了答案,把责任推到了宋朝和蒙古人头上。 “我朝自中山王徐达至先帝止,花费了近二百年时间,把长城从东到西贯穿北方。此时北元势弱,为何不推到秦长城一线?” 听上去有点道理,终宋一朝,除了在西北修过一段不长的城墙之外,确实没大规模修建过长城,也一直被北方压制着。 可仔细想想吧,有个逻辑错误。宋朝是无力北上,出于耗费比改用了种树、挖池塘和筑寨堡来防御。但大明朝建立的时候北方疆域早就超过了现如今长城的位置,为什么不在更北的地方修筑长城呢? “顺群山走势而下可事半功倍,易守难攻!”李廷机补充了一条,别看他是礼部官员,倒是什么都懂点。 实际上明代的各部官员,包括兵部,都是文官,整天除了开会就是公文往来,并不用懂太多军事理论,更不需要从军背景。礼部官员和兵部官员对军事问题理解的程度差不多,保不齐哪天礼部尚书就平调兵部当一把手了呢。 这也是明朝体系中一个很大的弱点,专业的事情并不由专业人士在做,总是外行领导内行。历史书上说宋朝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实际上明朝更甚。平日里训练、考核由五军都督府负责,出兵打仗的时候则由兵部安排调配。 戚继光、麻贵、李成梁等边军悍将为何能在对外作战中取得好成绩?除了军事素养之外,他们都有自己的私军。以此为骨干再指挥朝廷派来的军队,战斗力直接上升一个档次,受到的掣肘也少。 “不全是,看清楚,再往北也有群山绵延,更有黄河天堑,为何不到河边修筑?”可惜这番说辞漏洞太多,随便看看地图就一目了然了。 “北地荒凉,不宜耕种,无法为边塞大军提供粮草,占之无用弃之可惜。”眼见两位尚书的回答都被皇帝有理有据的驳回,局面不太妙,左都御史温纯再次出面作答。 “嗯,温御史说得有些道理了,但依旧是流于表面不曾深入。放在茶肆酒楼,聚三五亲朋闲聊,如此说辞已显知识渊博。然诸位乃我朝重臣,仅知其一不知其二,该如何运筹帷幄?” 自打有人提出殿试题目太偏,希望改进弥补的话题之后,洪涛就有种感觉,礼部尚书李廷机言辞最激励、态度最坚决,像是个领头人。 但起作用最大的却是左都御史温纯,总能在关键时刻救场,如果没他撑着,李廷机、李戴、萧大亨等人早就扛不住了。 “臣等愿闻陛下高见!” 堂堂嘉靖年进士,历任过工部、吏部尚书,巡抚过数地,位列九卿之一,居然被个没读过经史子集、仅仅上过一年多经筵的家伙当众说成不学无术、一知半解,尸位素餐之辈。 温纯的脾气再好、气度再优雅也是真不能忍了,立马收起谦谦君子的嘴脸,梗梗着脖子要讨个说法,哪怕对方是皇帝。 “……”此时洪涛倒表现得更像君子了,不急不缓的环视了一周,用眼神询问是否还有人想回答。 “那朕就先简单讲一讲,如有异议再由诸位补充,权当抛砖引玉!大家来看,长城南北可有什么明显不同?”见到无人出声才点了点头,轻挥小竹棍指向了地图。 “……不同应该很多,比如风俗习惯、气候等等,综合起来的结果就是生产方式不同。长城以北耕种减少,游牧增多,而长城以南多以种地为生,大规模放牧很少。 温御史刚刚说了,北地荒凉不宜耕种。没错,长城以外越往北土地越荒芜,有些地方连草都不长,变成了戈壁沙漠。但为什么会以长城为界,难道说一道城墙能改变土地? 实则不然,不是长城具有神力,而是几千年来古人逐渐总结出个规律,大致在长城一线是降雨量的分界线。 想农耕必须具备一个最基本的条件,那就是水源。从这条线向北降雨量越来越少,再怎么辛劳耕种也无法果腹。退而求其次,当地的民众只能依靠草场以畜牧为生。 这也是上千年来无论匈奴、鲜卑、契丹还是蒙古,都要想尽办法南侵的最根本原因。游牧生活终年不得安定,若是赶上天灾就要饿肚子。为了吃饱饭、过上好日子,他们只能向南,别无它法。 而长城以南的汉人也无力向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几千年来试过很多次,秦开、蒙恬、卫青、李广、霍去病、高仙芝等等,都是与胡人作战的名将。 但不管他们如何雄勇善战,只要出了长城谁也无法长久立足,最终还是昙花一现。问题不在这些将领身上,更不在前朝皇帝大臣们身上,他们全都卡在了一个关键问题上,降水量。 没有水就无法种地,不能种地就要饿肚子。汉人可以把荒山开垦成良田,却很难大规模适应游牧生活。最终打败他们的不是北地胡人,而是老天爷。” 让洪涛抓到主动权,还是有备而来,那讲起来就长了,每个问题都要分成几个小问题逐一分析,最终把各种结论汇集在一起,以证明不是随便瞎说。 可一旦让他讲上了还就不能不听下去,因为观点确实新颖,内容足够丰富,不管反对还是支持总要先听完,且听仔细,才有机会抓住疏漏反驳。 116 九卿逼宫3 “……”眼下就是如此场面,内阁大学士与九卿们全都凝神屏气,眼神跟着小竹棍忽左忽右,连情绪最激动的李廷机也手捻胡须陷入了沉思。 “现在朕就来回答为何秦长城能更靠北,而我大明长城往南退了几百里。不是我大明无法向北推进,而是地理条件不允许了。 沧海变桑田,这句话就是原因。气候经过上千年的演变,现在和秦朝已经不一样了,包括温度、风力、降水量等等都不一样了。 变化的结果直接导致了北方土地干旱、沙漠化,原本能耕种或者半耕半游牧的地区,现在全成了土地贫瘠的草原,甚至是沙漠戈壁。 在这种自然条件下,出于成本考虑,把防线向北推明显增加了朝廷和百姓的负担,多出来的土地除了长草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得不偿失。 这就是大明长城为何比秦长城向南后退了几百里的深层原因,不知道朕讲得是否明白,众爱卿听得是否清楚?有不明白、不清楚的地方尽管问,暂且不用遵循礼法。” 不等大臣们想出答案,洪涛就把答案公布了。这道题看似简单,实际上包含了气候、地理、地质、农业、畜牧业、以及民政和军事诸多项目,最终还要用统计学来总结,跨度太大,真不是明朝人能在短时间内算计清楚的。 别说这些做事流于形式,整天勾心斗角,无心钻研学问的政客,就算把钦天监的专业技术官员找来,几年之内同样算不出结果。 “……”偏殿中除了小竹棍有节奏敲击地面的轻响,一时间鸦雀无声。十几位大明顶尖高官有的沉思、有的低头、有的望天,没一个人肯先出声反驳。 虽然皇帝说的这些东西有些听着比较笼统,但只要是聪明人就能从中感觉到各种联系,从而推理出相似的结论。想反驳总要找到漏洞,还得有论据支撑,否则就算皇帝表示不计较,谁敢空口白牙的抬杠玩? “臣有事请奏……”隔了好一会,眼见皇帝已经有些不耐烦,沉着脸走回了书案后面,才有人起身捧场。 “赵尚书,此间不是朝堂,你我君臣之间只论学问,不必拘礼!”洪涛抬起眼皮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了,说话之人乃户部尚书赵世卿。 这位是标准的中立派,且比朱赓有原则。万历皇帝活着的时候想给福王大修府邸,他就敢当面给顶回去,非说户部没钱修不起,一点面子不给留。 如果他也要帮着李廷机等人向自己发难,试图改变殿试结果,那结局还真不太乐观了。一个吏部、一个户部,在朝廷里影响力非常大。全站到自己对立面上去,不可能用讲道理的方式说服,最终还是得让步。 “近年来北方各地天灾频发,冬日地冻天寒,比酷寒之地也不承让,夏日旱情涝灾不断,民众苦不堪言。还听说福建、广东等地在冬日出现了下雪天,臣查过史书,千百年来未见记载,实属匪夷所思,不得其解。 刚刚闻得陛下所言沧海变桑田,臣忽有感悟,若是秦长城左近经历千年已然从耕地变成了草原戈壁,会不会继续向南演变?” “哎呀,赵尚书真是高瞻远瞩,朕才起了个头就已经想到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之后了,佩服佩服!”但听了赵世卿的问题,洪涛立马就转忧为喜,再次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边走边拍巴掌,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送了出去。 不是装的是真心高兴。本意在心里计算该让步到多少合适,不承想人家根本不是来逼宫的,而是要讨论学术问题。问得太好了,洪扒皮号称二手科学家、教育家,最喜欢研究学术,这一问算是问到心坎里去了。 别说恰好知道,就算不知道,点灯熬油的去文渊阁里翻书,拼着少活几年也得把答案找出来,这就叫对待科学的态度! “陛下谬赞了,臣管着户部,对税粮出入自是关注有加。近年来不断有赈灾奏报,进少出多,长久下去各仓难以为继,故才有此一问。” 被皇帝狠狠的夸本应是件好事,虽说官拜尚书已经是一等一的职务了,可谁又能少了继续上升的心思呢。职务上不去还有头衔呢,多一级总没有坏处。 可赵世卿的表情并不是欣喜,反倒有些尴尬。左右看了看同僚们若有所思的眼神,满嘴都是谦让推辞,一点没有自吹自擂,把所谓的高瞻远瞩全归结于工作需要。 “是啊,如果百姓们吃不饱,怕是用不了多久又一位高祖皇帝就会出现了。这是个大问题,必须及时想出妥善之法。赈济只能亡羊补牢,未雨绸缪才是正道。诸位都是我朝能臣,有没有对策?” 赵世卿为何如此惶恐洪涛心里明白,现在朝堂里表面波涛不惊,实则暗流涌动,自己连续几次小动作已经引起了多方关注。 据东厂上报,有人在私底下走动串联,具体目的还不清楚。但从各种迹象上分析,怕不是要团结一心辅佐年轻皇帝坐稳江山,搞不好会反着来。 在这种大环境下抱着中立态度,哪边都不亲近也不疏远的官员就不得不面临一个艰难且危险的抉择,选边站队! 是该跟着官员集团与皇帝对抗,还是帮助皇帝坐稳宝座,或者急流勇退到圈子外面坐山观虎斗,只能三选一。且选哪个都有风险,大多数人还在观望之中,比如赵世卿。 但他今天犯了众怒,把李廷机等人处心积虑的逼宫计划给破坏了。现在皇帝都把高祖皇帝抬出来了,口口声声说大明江山不稳,谁还能继续去讨论进士名额该如何分配呢。 再想把话题拉回来难上加难。除非谁能真的解决北方各省的气候变化,问题是那玩意归老天爷管,六部九卿的决议屁用没有。和人斗他们全是个顶个的高手,与天斗立马啥都不是了。 117 嘴上全是主义 “好吧,既然诸位一时半会没有好办法,朕就再来个抛砖引玉。”见到众人还是不出声,洪涛又把小竹棍举了起来,冲着房角虚挥几下。 在王承恩眼中,小竹棍就是一生的全部,在北校场里它点谁谁倒霉,最次也得把屁股抽肿;在养心殿里它就是圣旨,横着挥动是啥意思、竖着挥动是要什么、斜着挥动该干什么必须看得明白、记得清楚、做得准确快速。 不到一盏茶时间,七八个小太监或捧或抬的把一大堆东西送了进来,在地图旁边摆了一排,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朕虽为天子,却不曾习得半点天授,与老天爷更没交情,想改变气候、风调雨顺,有些勉为其难了。可能有人要说了,皇帝德行有失,上天才会降下惩罚。此时该做的是去设坛祭拜,虔诚祈祷。 没错,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做的,但老天爷从来没保佑过哪怕一朝一代。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永远没有。 如果祈祷有用,那我朝就不用养兵作战了。朕举全国之力选一风水宝地,盖一高坛,每天香火不断,北蛮和女真人是不是就不用打了,来些天兵天将一夜间天下太平。 如果祈祷有用,历朝历代修水利灌溉和堤坝也是白费,有那些钱粮不如把高坛盖高点、距离天近一点,香火烧得旺盛点。把老天爷伺候舒服了,要风来风、要雨得雨,百姓安居乐业,家家仓禀充实,同样天下太平。 如果祈祷有用,众爱卿也就不用入朝为官了,省下俸禄再把高坛盖高点,想要啥就和老天爷讲,想收拾谁也和老天爷说,收税有何用?律法有何用!” 但在把砖扔出去之前洪涛还要设个前提,那就是别再故作真诚的劝自己去祭拜天地了。轰轰烈烈搞个大排场,耗费钱粮无数,除了能哄骗无知百姓、免除官员无能的责任之外屁用也顶不了。 最麻烦的是把责任都推到皇帝头上了,如果灾难缓解,谁也不会提是皇帝与老天爷沟通顺畅。如果灾难依旧,各种问责就全来了,皇帝哪天多放个屁都会被说成失德。 以前的皇帝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办法解决这些问题,才不得不跟着官员们一起演戏,硬着头皮当背锅侠。现在自己有这个能力了,那就得把规矩改一改。 “……”屋内还是鸦雀无声,李廷机把牙都快咬碎了,才忍住没当面回击。 好汉不吃眼前亏,皇帝这番话说得很诛心,就差指着鼻子说礼部是废物了。如果此时再出言顶撞,那第一个被老天爷抢了饭碗的肯定是自己。 但他也没灰心,与左右几位同僚交换过眼神,静下心来等着皇帝扔砖。真是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刚当几天皇帝就以为能左右天下了。 那好,咱就看着你怎么解决。那可是天灾,几千年来除了大兴土木挖沟建渠之外谁也没招儿。问题是现在挖也来不及了,朝廷更没有这笔款项可用,皇帝不差饿兵,总不能让百姓白挖吧。 真要是有这个打算,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看了。不用赶,这位屁股还没坐热的皇帝就得灰溜溜滚蛋,或者来个驾崩,大家全省心了。 “本朝以农耕为本,种地收粮是重中之重,一旦土地出了问题就等于国本被动摇。眼下北方各地旱情、水情不断,朝廷国库空虚,诸多不顺赶在一起确实难以解决。 但万事都有源头,就像秦长城为何比大明长城更北一样,面临目前的局面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究其根源还是在人。 古有士农工商之分,士管理、农生产、工建设、商流通,相互配合才有盛世。现在我朝有士、有农,却轻工、少商,短了两条腿,生产不利、运转不顺。 长江流域和更南边气候适宜、水量充沛,稻米等作物每年两熟甚至三熟,当地人吃饱喝足之外还有余粮酿造米酒。然黄河以北近年来天灾不断,百姓果腹已成问题,一南一北,冰火两重。 单靠朝廷怕是无力从南到北调配如此多的粮食,可是不调粮又面临饥荒。朕想了个对策,众爱卿来一起斟酌斟酌,看看是否可行!”没人吱声更好,洪涛举起小竹棍指向地图,开始阐述自己的解决之策。 光说还不够,随手掀开盖在上面的绸缎,赫然露出了托盘里的东西。原来小太监们端上来的是几摞书,一部分是宗室金册,还有一部分印刷得很规整,封面上四个大字,赈灾新法! “……臣以为不妥!商人逐利,把赈灾粮食交由他们采购贩卖,只会抬高粮价造成混乱,到时候会更加难以收拾!”看了不到一盏茶时间,李贽就忍不住发言了。 小册子里的内容大致分为两部分,皇帝打算视灾情轻重用内帑采购粮食赈灾。但和以往的方式不同,这次不用官方插手,而是由各地藩王宗室开价坐地收购,全国各地商人都可以当供应商,把粮食运到地方再过秤付款。 藩王宗室收到粮食之后一部分入仓存储,一部分按照当地官府的户籍登记向灾民发放。但不是白给,而是拆借。这些粮食都是要还的,只是没有利息、期限比较长。 “仔细看,朕已经写清楚了,各地藩王宗室收购价格有一定之规,商人卖贵了一粒不收,白白运到地方耗费巨大,他们才不会做赔本买卖。朕会派监使前往各地监督,有趁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者抄没家产流放充军,绝不姑息!” 对于李贽的担忧洪涛不以为意,既然敢用商人运输粮食自然有应对之策,不会任由他们胡来。为了确保皇室宗亲们不会与商人勾结欺瞒上听,两京的太监们又有活儿可干了。 “北方各州府大半受灾,光靠内帑怕是难以为继!”户部尚书说话了,态度也是不太支持,但看问题的角度与李贽不同,他更关心采购粮食的钱从哪儿来。 118 心里全是生意 “先帝留下不少存余,三大殿、福王府邸全停了,包括朕的陵寝也停了,内宫月俸减半、膳食减半、贡品减半、一切用度减半,每年还能余下一些。够不够的先试试吧,朕为天子,代天牧民,总不能看着子民饿死。” 这句话可算问到点子上了,洪涛一大早酝酿了好久情绪,就等着有机会在一众顶尖大臣面前来番即兴表演呢,看看到底谁有天赋,把骗人理解得更透彻。 此时必须双手背后缓缓踱步,脸微微抬起若有所思,表情忧郁声音低沉,眼光随着台词多次转换,从不舍到决绝再到亢奋,把一位想有作为又急于表现的青年皇帝诠释得入木三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拳拳爱民之心日月可昭,臣愿捐三月俸禄!”表演的到底像不像呢,不看广告看疗效。 就在李贽和赵世卿出言劝阻的时候,李廷机、李戴、孙玮、萧大亨、温纯、沈鲤等人也在用眼神互相交流,看来有了结果。温纯率先表态,磕头高呼万岁再加上实际行动,表情语气都很到位,眼眶里甚至带了点水光。 “臣愿捐半年俸禄……臣愿捐三月俸禄……”紧接着又是一片附和之声,这下连不打算表态的中立派官员也绷不住了,即便心里不愿意也得跟着捐啊。 “好好好,朕心甚慰,众爱卿都乃我大明忠臣,只要君臣协力,天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具体细节由六部草拟尽快拿给内阁,就这样吧朕有些乏了!” 被一群顶尖大臣当面赞美,还纷纷拥护自己的主张,洪涛显得很激动,成就感必须杠杠的,心满意足的挥了挥手,迈着大步转身向殿外走去。几名长随小太监连忙把书册、地图收拾起来也跟着鱼贯而出。 “温御史,你这是何意?殿试的事情陛下还未给出答复,皇榜一发出去谁也不能改了!”皇帝走了,九卿廷议也就结束了,大臣们三三两两的向外走。礼部尚书李廷机放慢脚步拖在后面,凑到左都御史温纯身边小声提醒着。 来之前各派已经有了默契,先摒弃前嫌团结一心把殿试题目改了,怎么说着说着又跑到赈灾上去了。跑题也就罢了,你们倒是想着拉回来啊。结果一顿马屁外加捐款,愣是让皇帝从容脱身了,这算闹得哪一出儿! “李尚书,皇帝都把内帑掏空了,我等难道不该尽一份仁臣的心意吗?进士的事情再大也没有百姓的生死重要嘛……陛下真是爱民如子啊!” 温纯不动声色的向旁边闪了闪,手捋胡须摇头晃脑继续感叹皇帝的贤德,但脚下丝毫没停,扔下李廷机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匹夫!”李廷机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起这场责难的正是东林党人,在殿试中吃亏最大的也是他们。怎么现在愣是像没事人一样,绝口不提进士名单了。 不光温纯表现怪异,像孙玮这样的秦党大佬也行色匆匆,好像家里着火了似的。再看看那几位内阁大学士,沈鲤、吴道南、方从哲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德性,要不脚步如飞、要不若有所思。 “九我老弟,陛下已经走了。”正在纳闷呢,身后有人打招呼。 “岳峰兄,他们这是怎么了?为何不把陛下留住,殿试的事情拖不得啊!”回头一看是刑部尚书萧大亨,两人同为浙党就没必要绕圈子了,赶紧求解惑。 “他们怕是顾不上殿试的事情了,瞧着吧,有的忙喽……要是为兄没记错的话,九我老弟家在福建对吧?”萧大亨整整比李廷机大了十岁,身材高大、面相周正,说话中气很足。 “小弟乃晋江浮桥人……岳峰兄所言忙在何处?”李廷机没太听懂,殿试和自己家乡有关系吗? “忙着找人去收粮食啊!只可惜为兄家在泰安州,近年来风不调雨不顺,没有多余粮食可屯呐!”萧大亨指了指前面那几条行色匆匆的背影,话里的味道多少有点酸。 “粮食……陛下的赈灾新法?他们在打粮食的主意!”一言点醒梦中人,李廷机听到粮食两个字,眼珠子徒然瞪得溜圆。 “然也!陛下年轻气盛,做出拿内帑购粮的荒唐事。殊不知这些粮食灾民分不到二成,余下全得入了别人腰包。” 萧大亨重重点了点头,刚刚听到皇帝的计划他就想直言其中不妥之处,怎奈当着一众同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自己年事已高,即便皇帝不嫌弃也在这个位置上干不了多久了。俗话说的好,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没必要为了年轻皇帝的心血来潮弄得晚节不保。 “原来如此……岳峰兄,小弟还要去公布中榜之人,先走一步!”李廷机这下全明白了,合算温纯那帮人匆匆忙忙离开是赶回去找人商量趁机收购粮食,准备宰皇帝一刀了。 确实,和白花花的银子比起来,殿试题目是否合适就不算啥大问题了。不就是少了几十个进士嘛,再过三年还能继续考。但错过了这次天赐良机,再过十年恐怕都赶不上一次了。 这么千载难逢的好事,自己就该眼巴巴看着吗?必须不能够啊,即便家族不在产粮区,可咱有个好老师。沈阁老虽然已经致仕,但做为当朝阁老门生故吏遍天下,依靠这些关系买粮和屯粮也不会比任何人难。 “唉……山雨欲来风满楼,是时候回家乡看看喽!”看着李廷机轻快的脚步,萧大亨不由得摇头叹息。自打沈一贯请辞,浙党内部就一直在为由谁接替争论不休,其中李廷机的呼声就很高。 但从今日之表现来看,远远达不到领军人物的水平。由此可见今日浙党虽然架子没倒,却已经外强中干了。自己与其跟着他们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不如赶紧脱身,离开这个变化无常的大漩涡。 如果没有赈灾新法的提出,自己还能边走边瞧的再干几年,可皇帝掏空了内帑购买粮食赈灾,大臣们表面高呼万岁,背地里沆瀣一气哄抬物价,试图大大的挣一笔。 到底谁能赢目前真看不清,可结局如何却可以猜到。假如皇帝赢了,参与哄抬粮价囤积居奇的官员势必会大赔特赔,绝不会善罢甘休。要是皇帝把内帑赔光了也没起到太大作用,君臣翻脸的可能性也很大。 反正不管是何种结局,君臣对抗的局面都无法避免。如果自己还在朝堂就只能二选一,要不跟着群臣对付皇帝,要不就帮着皇帝清理朝堂。 按照皇帝的意思,赈灾新法并不是马上开始执行,还需视各地灾情轻重来临时决定。颁布新法安排藩王宗室、责成当地官员配合都需要时间。与其到时候想走走不脱,不如提前躲避稳妥。 119 金榜题名 四月初,丁未科殿试金榜题名进士榜挂了出来,王家桢一甲第一名、庄元臣一甲第二名、王徵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55人,三甲同进士出身143人。 状元王家桢是个鬼才,他只有26周岁,生于河南樊相,十岁还不会说话,但五六岁就能看书,十多岁熟读兵法。与小伙伴们玩耍时经常排兵布阵互为攻守,模拟战争场面。 万历三十一年,年仅22岁的王家桢中了举人,若不是万历皇帝驾崩会试暂停,估计转年就能考取进士。不过多等三年也不见得是坏事,一下子来个状元更风光。 那他是凭借什么赢得了洪涛的首肯呢?两个字,见识!做为一位古人,没看过任何后世书籍,能比较充分理解长城的地理、自然功效,已经不能用聪明和刻苦来解释了,必须有很高的天赋。 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洪涛觉得这是位可塑之才,还不是坐办公室耍笔杆子、嘴皮子的传统人才,而是个能文能武、眼光独特的军事型大才! 如果不出意外,在实际工作中磨砺几年,再多接受点自己的熏陶,熟悉热武器的作用,当个边镇总兵绰绰有余,兵部尚书也无不可。 榜眼庄元臣则是个怪才,今年47周岁,苏州松陵人,在地理格物方面没什么兴趣,对人文思想却有很独特的见解。 在策问中关于长城没提几句话,通篇全是对儒学、佛教的阐述,主张治人者非必儒术。不要当人云亦云的八哥,要有自己的声音。 在尊崇儒学的明朝敢于公开质疑主流思想,且有大致成型的思想体系,光靠勇气果敢远远不够,肚子得有真东西支撑。 洪涛不是纯粹的理工男,重视技术人员只是因为现实需要,但从来不认为光靠物理化学机枪大炮就能治理好国家。 思想这个玩意不是可有可无的,想改变明朝人的脑回路,光靠钢铁火药不彻底,必须辅以思想家。庄元臣就是此类人才! 探花王徵算是个奇才,今年36岁,西安府人。自幼在姥姥家长大,舅舅张鉴乃关中地区的理学大儒。奇就奇在他没有继承舅舅的衣钵,反倒热衷钻研数术之道,没事还琢磨点机械制造。 去年徐光启用马经纶的报纸刊登了《代数》专栏,把洪涛编写用于教导小童的题目发了上去,无意中被王徵看见后爱不释手,立马收拾行李,和家里说要进京赶考,大冬天就风尘仆仆赶了过来。 经过三个多月的朝夕相处,王徵收获颇丰,连带着也看到了徐光启手里的不少机械制造资料,哭着喊着非要拜师。 徐光启不敢擅作主张,只好请示皇帝。洪涛仔细询问过王徵的背景之后,准许他先去天津卫的机械厂观摩,顺势加入皇家兵工厂的筹建工作。 有了徐光启当老师,还接触了利玛窦那群传教士,王徵对世界的认知立马就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在作答策问时成绩最好,也最贴近洪涛的本意。 只是洪涛觉得他有可能从徐光启等人口中预先得知过类似的话题,等于提前作弊,鉴于公平起见才降为了第三名。 王家桢是军事人才,自然要去兵部,武库清吏司当个主事;庄元臣玩的是思想,翰林院里当侍读,正好有时间做学问;王徵是个技术人才,还是徐光启的弟子,工部虞衡清吏司专业对口,也从主事起步。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之外,这一科的会试还出现了很多人才……不对,按照洪涛的理念应该算历史名人,随便拿出哪个来,在明朝后期都是响当当的。 顾大章、左光斗、杨涟、周朝瑞、袁化中、孙承宗、熊文灿、金世俊、真宪时、杨嗣昌……到底还有没有遗漏洪涛不敢确定,他的记忆里只有这么十位,于是一股脑的被通过了殿试,全放在二甲进士出身里了。 据史料记载,顾大章、左光斗、杨涟、周朝瑞、袁化中都是东林党骨干,史上有名的东林六君子只少了一个魏大中,合算他们都是同年。 按照洪涛的执政理念,在朝堂里是必须压制结党现象,明知道这几个人都是未来的东林党骨干,为啥不以笔为刀咔嚓完事,还有意选为了进士呢? 确实,洪涛刚刚看到这几个名字时立马有了不选的想法。在古代无论多能折腾,只要进不了编制当不了官一切都是白搭。这样就等于来了个釜底抽薪,不知不觉间免除了后患。 可转年一想吧,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太狭隘也太胆怯。明朝末期党争问题成因很复杂,不能简单的把责任都推到某一方头上,更不该带有主观偏向。 后世里有的人一听阉党就觉得全是坏人,那是不读、不思考历史,从小被教材洗了脑的表现。有些人认为是东林党空谈误国,同样偏激了。 朝堂政治,从古至今就没有干净人,更没有干净事。只要参加进来了,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龌龊、卑鄙、腹黑、无耻的小人。原因很简单,谁不具备这些品质谁就没资格玩下去。 换句话讲,你要是天天说实话、专门为了百姓和领导作对,打死不愿意踩着别人的肩膀进步,即便考中了状元也在官场里混不下去,更别提上升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假如你只是个九品小县官,有机会在朝堂里发出声音、能成为忠臣或者贪官、有机会误国或者救国吗? 想获得这个机会,首先要在官场生存下去,然后再一步步爬到高位,拿到一定份量的权力。而想做到这两点,就必须同流合污。出污泥而不染只会被同僚当做异类,因为不符合整套系统的技术参数而被抛弃。 另外就目前从各方面得到的信息看,除了杨涟和顾大章与东林党人接触密切之外,剩下三位还没有比较明显的政治倾向。 说白了全是刚步入仕途的新人,在阉党和东林党势同水火之前,不需要急着站队,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一部分取决于他们自己,一部分取决于朝堂环境,暂时不好下结论。 120 只武,不举! 古人云,学好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会试、殿试只是朝廷选拔人才的一个手段,也就是文武艺的文。要想治理好一个国家光有文官肯定不够,所以还得有个选拔武将的渠道,比如武举。 说起武举,明朝做得很差,前期有名无实,中后期倒是落实了,但考试办法比较粗陋,也不太切合实际需求,在军事方面贡献不太大。 这也和明朝的军事实力成正比,初期由于有不少具备实战经验的将领指挥,明朝军队还是很能打的。但永乐之后将领的素质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国家也从扩张转变成了积极防御,到了中后期基本就是疲于应付。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个字,怕!从朱元璋到朱棣都怕武将太厉害,哪一天抢了老朱家的宝座,在打压武将地位的观点上一致的不能再一致了。 俗话说的好,上行下效,当皇帝的这么想还这么干了,朝廷和社会对武将自然也不会重视,并完全体现在科举和武举制度方面。 武举六年考一次,考试分三场,分别是骑射和策论。第一场考马上射箭,距离三十五步;第二场考步射,距离八十步;第三场考策论,以古代兵法为主。 洪涛登基半年就从田义口中知道了武举考试内容,嘴咧得像是牙疼。荷兰人、葡萄牙人已经把坚船大炮开到了沿海,连越南人都用上了质量很不错的火枪,可朝廷里这么多饱学之士为啥就没人提出改改上百年之前的考试内容呢? 这可是国家最高军事院校的毕业生,将来是要担任军队中高层指挥官的,怎么可以连先进武器的科目都没有呢! 改,必须改!用了十天左右,亲自编写了几本武举考试科目,包括了马步箭法、马步冷兵器、空手搏击、营阵布设、火器运用、兵法、天文、地理,八个大项目。 结果刚拿给内阁看就被一致否决了,连李贽都不支持。原因很简单,科考乃国本,哪怕不被重视也不能随意改动。想改也成,得由六部九卿一起廷议,再充分听取各部门的意见,短则一两年,长了没谱儿! 这次洪涛没有坚持己见,主要是坚持不动。现在他这个皇帝还没能力对抗整个朝廷,武举改制的问题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光有教材没用,谁去当教师和考官呢?教育是个慢功夫,想出成果得持续投入还得有耐心等,一等可能十年也可能二十年。自己有这份耐心,别人恐怕没有。 算逑吧!后来洪涛也想通了,不再就武举考试改革的问题与内阁磨嘴皮子。以目前的状况,就算自己的改革方法通过了,依旧起不到什么作用。 军事也是个很大的体系,从招募到训练再到军官培养以及作战方式都得前后配合。自己可以改变中下级军官的选拔模式,却无力做到配套。 敢把手伸进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立刻就会引起文武百官的激烈反对,不仅改变不了现状还会引起他们的警觉,以后再想忽悠就难上加难了。 “有话就说,不要摆出这副死了全家的嘴脸!”自打与六部九卿讨论过粮食问题,洪涛就发现王安的举动有些不正常,每次见到自己都有些魂不守舍、欲言又止。 “万岁爷仁心济世,发内帑购买粮食赈济灾民,奴婢……” “停,今日朕亲自授课,时间很宝贵。说正经事,废话就不要讲了……恕你无罪!”一提粮食,洪涛就大概知道王安要说什么,心里的一块石头稍稍落地。 自打提出赈灾新法,就一直在等着这位大太监来直谏。来了、说了,大家还是好伙伴。不来、不说,立刻就得挥泪斩马谡。 啥赈灾新法,说出去就是个大笑话,官员们能心领神会不当面指出漏洞,是因为有利可图。但做为皇帝的大管家,王安如果也假装不知道,良心就是大大滴坏了。 “万岁爷圣明!奴婢以为此举有诸多不妥,各地官员闻听之后可能会虚报灾情、灾民,伙同藩王宗室冒领粮食。把内帑掏空也喂不饱那些佞臣贼子,还望陛下三思!” 这也就是王安陪着太子从小长大,熟悉皇帝的脾气秉性,否则真不敢在这种问题上胡乱发表意见。 说对了,等于当面奚落皇帝是个笨蛋,被群臣玩弄于股掌之间。说错了,就是在背后诋毁朝廷,挑拨皇帝和官员之间的关系。 合算帝国官员包括宗室都是鸡鸣狗盗之辈,连赈灾粮都敢贪墨。一旦传出去就等于把全天下的士人和宗室都给得罪了,早晚会被玩死。 “三思个屁!你若是再晚说两天,去神宫监扫院子怕都是奢望了!王安,朕说过很多次了,有话就讲,不会因言获罪。 你从小看着朕长大,手把手教授读书写字,尽心尽力辅佐周全。这份情谊朕始终都记在心里,也希望伱能牢记,只要不背叛,朕给你养老送终。 不过朕现在有很多敌人,每做一件事说一句话都需要再三思量权衡利弊。你现在帮陈矩掌管着司礼监和东厂,是朕的眼睛和耳朵,时刻提醒朕留意疏漏才是正途,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反倒容易引来祸事。” 既然王安没有心怀鬼胎,依旧选择站在自己这边,那洪涛也乐意和他部分交底。但在说正事之前,还得再老生重弹一次。 自己不想让身边的人时刻生活在恐惧中,每个表情、每句话都战战兢兢。那样的话自己就成了聋子、瞎子,听不见实话,也了解不到实情了。 “奴婢愧对万岁爷,罪该万死!”要不古人一直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呢,即便像王安这样关系紧密的太监,听了皇帝的真心话依旧诚惶诚恐。 “你的担心也正是朕希望看到的,实际上不光当地官员会勾结藩王谎报灾情、虚报灾民、骗取赈灾粮中饱私囊,满朝文武也不会闲着,要论喝民血他们才是行家里手。 尤其是南京、浙江、江西、湖广籍的官员,家乡全是产粮地,遇到朕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傻皇帝,岂有不伸手拉一把的道理。不用多,只要把粮价抬上去一倍,内帑多一半就是他们的了。” “啊……那、那……”这个回答让王安顿时石化了,合算皇帝不仅知道赈灾新法的弊端,还比自己想得通透。可是明知道要吃大亏,为啥还上赶着去做呢。 121 拔脓膏 “王承恩,把裤子褪下来!”洪涛没有继续给王安解惑,而是向身后的小太监发出了命令。 “……”王承恩还真听话,半个字没多说,解开裤子撅起屁股。 “认识此病吗?”洪涛拿起书案上的小竹棍,指向了小太监大腿后侧。 “……应该是芥病?”王安瞪着眼使劲儿看,为了减少失误还把脸凑了过去,用手指轻轻按了按。 “该如何诊治?”洪涛抬手示意小太监把裤子穿上,转头接着问。 “以药膏敷其上,待把毒火拔出自然破裂,挤之!”王安虽然不是御医,对此类太常见的病症也不会陌生,当下说出了治疗方案,还配以手势,生怕皇帝看不懂。 “就是这个道理,火毒藏在体内难以去除,用药使其发散到体表才好聚而歼之。朕只有一个脑袋,文武百官却有成千上万,个个满腹经纶谎话连篇,谁奸谁忠无法分辨。 赈灾新法就是朕的药膏,粮食就是药引子。它们能让每个人都把本来面目展露些许,等朕看清楚了才能做到知己知彼、心里有数!” 洪涛没有说要怎么办,具体细节也不需要别人全知道。王安、陈矩、邹义、张然等人可以知道个大概,因为下一步就该他们去执行了,糊里糊涂的肯定办不好差事。 后世里有种论调,把明朝的灭亡和小冰河期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好像没有这段气候变化,李自成就没机会壮大,女真人也就没机会趁虚而入。 有关这段历史洪涛在没穿越之前仔细翻阅过史料,得出的结论只有两个字,人祸!天灾不是明朝灭亡的核心原因,更多还是人的问题。 具体占比多少没法太具体算出来,可以打个比方说明。比如说人得癌症了,致癌原因是什么呢?有可能是基因问题,也有可能是生活习惯问题,还有可能是外部环境影响,甚至精神状态导致。 哪怕查明了是基因缺陷所致,在治疗的时候依旧要改变生活习惯、改善外部环境、调整精神状态。不能说不是主因,依旧大吃大喝、经常熬夜、整天焦虑,那样除了让病情恶化,对治疗绝对没什么好处。 利用番僧秘密收养孤儿加以洗脑教育;在内阁里安插大学士当挡箭牌;消减宗室成员待遇节省国库开支;打着养活宗室成员的名义用皇庄建立榨糖厂、冶炼厂、机械厂、扩大时间工坊和流光斋;派遣袁可立修造海船训练水军…… 洪涛登基之后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在根除大明帝国的病根,但又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在不知不觉的让病人改变生活习惯、脱离环境影响、改善精神状态。虽然不能治病,却可以缓解病情继续恶化。 那为啥不直接针对病根呢?因为他没那么大能力呗。大明帝国的病根在于体系落后,或者叫人不灵了。 从秦以后,经过上千年的劣胜优汰,有能力、有智慧、有骨气的基因逐渐被淘汰掉了,就剩下一群做实事不会干、勾心斗角无比娴熟的所谓精英,内斗内行、外战外行。 想改变这种现状是相当困难且危险的,不是和某几个人斗,也不是和某些利益集团斗,是要面对全部精英阶层。挖他们的祖坟、毁他们的基业,手里没有绝对的权力,瞬间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具体到明代中后期天灾的问题上,洪涛专门查看了近十几年各地粮税账目,发现事情远没想象的那么严重。北方部分地区的农业生产是受到了干旱、水灾、气温的影响,但放到全国范围内算的话也不是无法解决。 北方缺粮没错,可南方不缺,即便南方也没有那么多粮食调用,还可以从东南亚各国购买。所以关键问题不是没有粮食,而是谁来出这笔钱、怎么统筹规划,说到底还是一小部分利益既得者乐不乐意掏腰包、费力气。 那他们愿意吗?洪涛可以负责任的讲,百分之一千不乐意。不光不乐意,谁敢提这种建议谁就是他们的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敌人。 得,逻辑到这里好像进了死胡同。北方灾情是老天爷说了算,肯定无法阻止;南方和东南亚的粮食朝廷又没钱购买,更没能力运输。 想让官僚士绅地主们出点力、吐点血,会遭到坚决反对。眼睁睁看着不管,百姓们饿急了必然揭竿而起,到时候想管也来不及了。 别忙,对明代的统治者来讲这种死循环没办法解决,但对于二手穿越专家洪涛来讲还是有救的。不是他比古人聪明,是他比古人见识的多,当代的办法不奏效可以借鉴后世的嘛。 洪涛从当太子的时候起就已经在悄悄布局了,时间工坊、流光斋、冶炼锻造、火药工厂和机械加工,都是用来快速捞取大量金钱的工具。 这些工坊里生产的全是奢侈品,除了部分外销,多一半全要消化在国内,客户群就是官员、士绅和地主。他们有钱不肯白白拿出来,当皇帝的也不能去抢。 那好,精美的钟表喜欢不?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喜欢不?舒适便捷的四轮马车喜欢不?洁白甘甜的蔗糖喜欢不?风味独特的异域美酒喜欢不? 只要喜欢,每一样都得用白花花的银子换,少了还不成,卖便宜了显不出高雅尊贵身份。还别指望货比三家,咱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你啥都不喜欢,就喜欢在家看着银子傻笑。成,除非你没有社交,否则不想买也得买。皇帝和皇室成员带头佩戴使用,这就叫潮流风向标,最先跟进的就是京官及其家属。 伱要是还想在官场里混,不被同僚视为异类,多少也得买几样充门面。如果再暗中利用报纸煽风点火,造成一种谁不用谁就是土老帽的风潮,地方官员、士绅、大地主们好像也躲不过去。 流行趋势就是这么来的,只要把风向扇呼起来谁也挡不住。唯一的区别就是明白人少花费点,糊涂人卖肾也得来整套。 122 拔脓膏2 而这些产业获得的利润,一部分用来扩大生产规模提高技术,一部分就会变成粮食涌进大明帝国北方。 不管天灾有多惨,只要能保证粮食源源不断运进来,老百姓即便一天吃一顿饭也不会想着造反,勤劳善良吃苦耐劳嘛。 现在钱有着落了,可在十七世纪初好像没有大宗商品交易市场,更没有送货上门服务,那么多粮食该怎么运输到全国各地呢? 洪涛给出的解决方案就一个字,船!或者是两个字,海船! 十七世纪的明代海运很不发达,大宗货物宁可走运河也不敢走海上。现在就要变一变了,漕运的蛋糕咱一点不碰,但运粮的远洋船队你们也别眼红。红也没用,咱不光有大海船还有水师新军,谁敢伸手就砍谁,官司打到哪儿去都不怕,这他娘的是皇家船队! 万历皇帝往全国派驻矿监捞钱,文武百官除了整天骂街、背地里搞点小动作,这么多年了也只能干瞪眼。咱也是皇帝,凭啥弄几条小船去国外采买生活用品就使不得了? 让海船去东南亚运粮还有个好处,等于长途拉练了。好的船长、水手全是靠一次次实践锻炼出来的,光在近海训练永远也毕不了业。 至于说倭寇、葡萄牙人、荷兰人在东南海域势力比较大咋办,还能咋办呢,打呗!袁可立督建的可不是货船,那是标标准准的风帆战舰。 连运粮带训练还能实战,顺便教训海盗、打击欧洲野心家,在东南海域立下贸易新规矩,一举n得,这种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别说救济灾民,就算全倒贴钱也得去上赶着去,多犹豫一秒钟都不配当皇帝。 但有钱有粮有大海船,是不是就能高枕无忧了呢?还真不成,海船只能把粮食运到沿海港口,如何及时运输到内陆受灾地区依旧是个大麻烦。 交给当地官府操作?快别扯了,洪涛敢百分百肯定,给他们一万石粮食,运到灾区的数量最少得去掉两个零,急眼了他们敢上报说让土匪抢了,一粒都不剩! 发现一个抓一个杀一个同样没用,当年朱元璋对官员贪腐的整治力度更强,结果问题一个没解决。只要利益足够大,官员们会不畏生死前赴后继,而且是团伙作案,杀了一批又起来一批,野草烧不尽吹风吹又生! 所以说吧,贪腐的根源不仅仅在官员身上,多一半还是高层的决策失误。明明知道人性禁不住诱惑,却还把白花花的利益放到人家眼前晃悠,是专门考验人性的吗?问题是官员最禁不住这种考验! 想从整体上大部分杜绝贪腐,就得从根本上割断一种联系,权和钱。这两样东西分开用都有可能是利民利国的好东西,但只要凑到一起去,百分之一万会变成祸害,且毫无底线。 怎么才能把权和钱相对分离呢?要说简单也简单,要说难也难。简单的是只要上梁正了,下梁就不会太歪。难的是灯下黑,人类指责别人的时候都特别慷慨激昂,一旦轮到自己身上了,立马就各种例外。 好在洪涛可以例外,从根本上讲,他已经不完全属于人的范畴了,所以可以部分泯灭人性。只要他能管好皇室不伸出贪婪的手,就有理由去要求官员也这样做。 当然了,这种事实施起来肯定没这么容易,除了大胆无情,还需要大智慧和好运气。总体上讲就是权的事情归官,钱的事情归商,想当官就别经商、想经商就别碰官。各司其职,再加上有效的监管手段,就好控制多了。 具体到赈灾这件事上,就是把到港的粮食用平价卖给指定商人,由商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把粮食运到北方各地的藩王宗室府邸再加价卖出,其中的利润归商人所有。 藩王宗室们买到粮食之后不是弄粥棚装大善人,要按照当地官府的户籍登记向受灾民众出借粮食。看清楚,不是给是借,以后得偿还,只是没有利息,期限比较长,长到大部分受灾百姓能熬过灾情再缓几年。 藩王宗室们就不会贪腐吗?别,他们贪起来比谁都不含糊。但做为皇族族长,皇帝对所有宗室成员具有直接管辖权和处置权。 说你是坏蛋你就是坏蛋,说伱想造反就是想造反,受到的司法监管比较宽松,派几个太监过去一杯毒酒就给办了。或者下旨召进京,站着进紫禁城,躺着出东华门。 但想对付官员就没这么容易了,即便知道谁不是个玩意连赈灾粮都偷,想处理也必须走流程、拿证据,再权衡各方意见才有可能法办。 由谁去帮助皇帝监视各地藩王宗室呢?这个更好办,北京、南京的皇宫里养着几万宦官太监,都别闲着了,到各州县当监使去吧。这次不用收税了,只需盯紧粮食的发放情况定期汇报就可以了。 啥?太监也有徇私舞弊、勾结外臣、贪赃枉法的!没错,确实有,不一定比官员少。洪涛也没指望能用太监改变大明帝国糟糕不堪的吏治,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特定群体能免疫贪腐,除非不是人。 贪腐任何时代都会存在,即便人类移民火星了也改不掉这个毛病,谁指望完全杜绝谁就是脑子不好使。只要能把程度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完全可以接受,就像世界上没有绝对公平一样,只能相对接近。 这时候东厂和御马监就派上用场了,太监监督太监,皇帝打杀太监天经地义,朝廷不光没权利管,还得昧着良心拍手称道。 当然了,不小心牵连出来几位朝廷命官也在所难免。只要证据确凿,是抓是放、是贬是保,皇帝的意见就非常有分量了。 想活命、想保全一世清誉的,那就乖乖同意皇帝提出的执政建议,让举手举手、让摇头摇头,否则不光个人身败名裂,大概率还得株连家族。 等等,发现贪赃枉法、还是贪污赈灾粮、比蚂蟥更狠毒的官员,难道不该抓一个杀一个,最次也得抄家充军,后代永不录用,才能起到震慑作用,怎么能和他们做肮脏的政治交易呢,必须是昏君!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想要想实现必须具备一个前提条件,拥有绝对的权力!没有足够的权力支撑,真理会变成歪理,有理会变成无理,廉洁奉公会变成蛀虫,贪污犯会变成国家栋梁。 123 关于善良和勇敢 晚春的西苑很美,几十种花卉在园丁的精心照顾下争相斗艳,一湖碧水被微风吹拂得波光粼粼,红墙金瓦殿阁楼台与山光水色交相呼应,不得不说古代皇帝是真会装修院子,也真贵。 一群天鹅游弋在水面,时而把头探入水中时而拍打着翅膀滑翔;两头大象由象奴看管着在湖边戏水,一头斑斓猛虎趴在不远处的林荫间,有一搭无一搭的看着周围的风景打瞌睡。 不是它们不想笑傲天空、呼啸山林、称王称霸,脖颈上的铁链、被剪掉的飞羽和整日饭来张口的节奏,严重干扰了本性,时间长了也就成为习惯,不再想去过风餐露宿的生活。 和动物们的境遇有些相似,洪涛也被死死束缚在这片豪华的宫殿群中,纵使心中有无数安邦治国的办法也无法轻易走出去,更别提亲力亲为了。但并没主动丧失斗志,还在做顽强的抵抗。 外面暂时出不去,那就在宫里小打小闹。有个地方他能完全做主,太液池北岸的校场。这里已经被列为禁地,由御马监全天守卫,除了佩戴特殊金属腰牌的宦官、宫女,哪怕太皇太后来了也会被挡驾。 讲课,给上百名小宦官和宫女讲文化课,每旬三节,每节一个时辰,通常被安排在体能训练之前。课程有地理、历史、数学、拉丁文和时政,教材全部是他自己编写的,再由马经纶的报社印刷成册。 这一百多名小宦官是几年来从北京、南京两座皇宫里遴选所得,身体健康、年龄不超过十岁,主打一个性格坚韧、孤苦伶仃。 别看人数越来越多,洪涛的负担反倒越来越轻了,除了文化课之外,体能训练、纪律纠察工作,大部分全交给了王承恩那最早的蹴鞠队员代管。 成年人管束少年人比较难,因为有代沟,想法永远不可能趋同。可少年人管束起同龄人来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新学员来了不到一旬就被调教得有模有样,这可能就叫群体的影响力吧。 只有在讲课的时候洪涛才能短暂放下所有担忧、算计和筹划,全身心甩开瓢嘴尽情发挥。别人都把他这种表现视为呕心沥血谆谆教导,属于劳心之苦,殊不知此时的皇帝才最过瘾、最放松、最开心! “今天我们讲做人,什么叫做人呢?简单点说就是除了长得像人之外,骨子里也得具备人性中善良的基础。记住啊,是善良,不是软弱,真正的善良包括勇敢。你……对,就是你,起立,马上离开课堂!” 但今天的皇帝一上来就很严肃,正题还没开始呢先手指着屋中间发出了驱逐令。被点名的小宦官尿都快吓出来了,可不管两条腿如何哆嗦,在离开房间之前半个字不敢说、半颗眼泪不敢掉。 “他并没有冒犯朕,也不曾犯错,你们知道朕为何要把他赶出去吗?”人被驱逐了,洪涛的脸色更难看了,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关节敲着桌面,凌厉的目光从每个孩子脸上扫过。 “……”没有任何人回答。 “王承恩,伱来回答朕,不知道为何不问?”最终洪涛把目光定在了王承恩脸上。 “万岁爷自有万岁爷的道理,奴婢不该问也不敢问……”做为蹴鞠队里资历最老、级别最高的成员,王承恩表现得还算镇定,起身站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回答了问题。 “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总是在琢磨朕的心思,但又不敢询问,只能在心里乱猜,搞得朕也不清楚你们是咋想的,严格算起来也属于欺君。朕且问尔等,每日操练不辍、苦苦研读,为的是什么?” 虽然回答的不是很明确,洪涛的脸色却好转了些,背着手来回溜达了几趟,再次提出一个需要全体队员回答的问题,同时用手指点了点王承恩示意他带头。 “学好本领、强健体魄,有朝一日为万岁爷效力!”这次王承恩没犹豫,干脆利落的喊了出来。 “回答的很好,但不是最根本的。无论将来你们要去做什么,包括帮助人或者害人,都需要在内心保持人最基本的品质,善良和公正。什么是善良公正,朕也无法全部解答,却可以举个例子说明,剩下的自己去体会。 刚刚被朕赶出去的人是你们的同学、伙伴甚至朋友,平日里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一起偷捞朕的鱼吃!可是当他受到无端责难,无缘无故倒霉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其鸣不平,哪怕仅仅是问问缘由。 朕明白,你们心里不是不想而是害怕。怕受到牵连、怕当出头鸟,怕受到责罚,因为朕是一言九鼎的皇帝,能轻易定人生死。 但这样做是错的,摄于强权压迫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能暂时苟且,永远无法保护自己。不能维护别人的利益就不能保护自己的利益,总有一天不公会落到自己头上,到时候同样没人肯出头。 要敢于为了别人的利益站出来,哪怕仅仅说句公道话也算勇敢,符合善良的人性。当个人力量弱小无法对抗强权时可以不去做,但不能没有丝毫表示。 谁都不表示强权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只有大家都把不满表达出来强权才会适当退却。个人与个人如此,朝廷与国家也是如此。要敢于表达内心善良的想法,先做个合格的人,再去追求更高境界。 好了,记住朕说的每句话,这对你们今后的成长有至关重要的用处。王承恩,去外面把他叫回来,下课之后重复朕的话给他听。顺便告诉他,遇到不公时首先要自己有勇气,朕需要有勇气的人,不要懦弱胆怯的怕死之辈!” 这番关于做人的大道理本不在教材之内,是洪涛听到王承恩的汇报之后临时起意现加的,目的就是让他们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经过一年的训练之后,小宦官们没有课的时候照样要去宫里各部门上班,且除了个别表现好被升职之外,大部分依旧是小火者,地位比较低。 对于他们的来历和将来的发展,宫里的大太监头子们自然心知肚明,不会有意刁难,可同为底层的宦官们之间倾轧比较严重。 有些小宦官经常受欺负,但又不敢说,生怕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会让皇帝不耐烦,只能忍着。少数几个和王承恩关系好的,才敢私下透露了些实情。 洪涛听了王承恩的陈述,第一个念头不是给小宦官们特殊待遇,帮着他们免去苦难。因为这些苦难是人生中必备的考验,总是一帆风顺长大了很容易突然崩溃。 但苦难太多了也不好,学会应对这些问题才算的上没白吃苦。洪涛的办法就是指出一条路,让小宦官们自己去解决,也算是一次测试。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在今后的训练当中就得分出三六九等了。 另外洪涛还有个想法,再过两年,等他们的年岁大一点、性格稳一点、三观基本定型之后,就逐步分配到后宫各殿任职,充当自己的耳目,盯着宫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争取先把皇宫打造成一块铁板。 124 小疏忽 “有急事?”课刚讲了一半,余光里突然出现个身影,王安在窗外晃来晃去。 田义死后陈矩接替了掌印一职,王安则顺理成章坐上了第一秉笔的位置,平日里工作比较繁忙,如果没有急事不会亲自跑过来。 “禀万岁爷,工部右侍郎赵士祯携此牌求见,奴婢不敢耽误。”王安被道破了身形,赶紧凑到门口小声回禀,手心里露出个银白色的金属小牌子。 这种牌子是洪涛让永定河皇庄的铸造工坊特意打造的,质地为铜银合金,不算名贵却很稀有,是制造中高档钟表、望远镜、六分仪的下脚料。 做法更奇特,不用铸范也不用手工雕刻,而是拿个精钢模子,把烧热的合金块放进去,放到水车带动的千斤巨锤下面直接压。顷刻间就压好了,再由人工去毛刺打磨,纹理清晰大小一致,很是精美。 这种独特的合金材质与复杂的图案造型极难仿造,正好用于皇宫内部的腰牌制造。凡是由皇帝亲自过问的部门,比如御马监、司礼监、蹴鞠队,以及部分关系特殊的外臣,才有佩戴。 内官、宫女们有这种腰牌就可以进入相应的区域;外臣们则可以用此牌通过司礼监的渠道秘密求见皇帝。如果遇到紧急事情,哪怕皇宫各门已经落锁,五门官也得马上通禀御马监或者司礼监掌印,再由他们来决定是否惊扰圣驾。 “嗯,做得好……带他去泰素殿。”洪涛先是肯定了王安此举的正确性,略加思索,选了个比较偏僻不太会引人注意的见面地点。 泰素殿的位置在太液池北端,后世五龙亭所在。它不是一座大殿而是个建筑群,由万历皇帝建造,专门用来钓鱼、赏花、放焰火。嫌一个人玩太无趣,经常会邀请朝中大臣一起折腾, 把赵士祯叫来此处肯定瞒不过宫门卫,万一泄露出去可以解释为陪皇帝钓鱼。自己是谁也不怕,但赵士祯还得在工部混好多年,能不过早暴露特殊关系最好。 “后湖,你不去火药厂盯着,特意跑来何事?”等洪涛换完衣服来到泰素殿,赵士祯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了,看样子是骑马赶过来的,一头一脸的灰土。 “陛下,不是臣有事,是利玛窦有事。今日清晨有一伙僧人不知为何云集在欧罗巴庙外,说是一伙番僧要吃童男童女,欲闯进去救人,被内官所阻,之后仍旧不肯离去,引来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 幸好臣要去北郊皇庄,路过此地,讲明是御赐庙宇这才把局面暂时稳住。然臣听闻那些和尚要去更多庙宇里纠结人手,一起去顺天府告状,想拆了欧罗巴庙去除邪祟,这才急急忙忙来求助陛下。 这一年来利玛窦等人收容的小童超过三百,想掩人耳目绝无可能。欧罗巴庙虽为御赐,一旦事情闹大恐也难处置,还请陛下早做打算。” 和技术人员谈事就是直来直去,赵士祯即便做到了正三品大员照样不太会绕圈子,能用三句话讲完的事情绝不说三句半。 “这倒是个问题啊……”由于利玛窦等人工作能力比较强,皇庄又有御马监看守,洪涛除了制定教材之外,一直没怎么过问欧罗巴庙的事情。 没想到最稳妥的地方反倒最容易出问题,赵士祯提出的担忧很实际。如果让顺天府把这件事一层层的汇报上去,保不齐就会引起某位言官的关注,一通嚷嚷,然后想瞒也瞒不住了。 “王安,京城左近还有比较宽敞又不受寻常人等打搅的去处吗?”想解决这个麻烦也不太难,只需另选一处属于皇家的地方搬家。可洪涛都二十多岁了,不能说连皇城都没出去过也差不多,两眼一抹黑啊! “容纳三四百人不难,通州有个庄子地方足够大,就是房屋不足。”王安则不同,自打太子当了皇帝,他也名正言顺的接管了大部分皇族账目,其中就有各地皇庄,略微一想有了合适去处。 “三四百人不够,最好能容纳二三千人,一处不够选择相邻的几处也可以!”但洪涛对这个推荐并不满足,利玛窦收容的小童是为将来新式军队、政府准备的基层军官和干部,几百人远远不够用。 “容奴婢想一想……万岁爷,想要在京城附近容留上千人还不为人知,除了军营就只有两个所在。只是这两处全都不太适合给番僧建庙……” 这个数字立马让王安长了苦瓜脸,京城周遭大大小小的皇庄不下十几处,却没一处满足要求。能符合人数条件的吧,又不太适合拿来瞎用。 “少啰嗦,说说都是什么所在,合不合适朕来决定!” 啥叫不适合给番僧建庙,洪涛觉得除了皇陵、皇宫和皇家祭祀用的场所,任何属于皇室的地方都可以拿来用用。要不是藩王们距离太远,直接征用王府也不是不可以。 “巩华城和上林苑!”王安狠狠的瞪了一眼赵士祯,心里把这家伙祖宗八代都骂遍了。 “……继续!”洪涛也开始瞪眼了,他是真不知道京城附近还有这两个所在,听上去规模都不小,严重侮辱了一个胡同串子的自尊心。 按照王安的描述,巩华城位于京城以北40里的沙河店镇,南北沙河之间,呈正方形,边长两里,城墙十米高,内筑夯土、外敷青砖,有护城河及东南西北四座城门。 它的修建者为永乐皇帝,当年朱棣连续向北用兵,还御驾亲征,每次离开京城或大胜归朝时都要在这里驻扎休息,干脆设立了行宫,后有建城保护。占地近40亩,房屋殿堂水井应有尽有,足够几千人居住,且外人无法窥探。 要是还不够用也没关系,行宫外的城内还有现成营房500多间,仅有当地少量驻军在使用,多一半都空着,或者成了堆积杂物的临时仓库。有时候皇宫里用不上或者准备淘汰的器具,也会送到城里临时存放。 既然是行宫,自然归司礼监管辖,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安排人出入,比如说修缮宫殿。只要别向户部伸手要银子,没人会整天盯着一座除了去皇陵祭拜中途歇脚,全年也用不上一两次的宫殿。 上林苑和巩华城的位置正好相对,在京城的南边,也叫南海子,是专供皇帝打猎、郊游、避暑的巨型湿地公园加度假村。 都巨型了,到底有多大呢?王安去过但说不清,只知道围墙长160里,东西南北各有一门,曰北大红门、南大红门、东红门、西红门。 160里围墙是个什么概念,光听王安描述很抽象,但一听到四个门的名字,洪涛脑海里马上有了大致范围。 后世丰台区依旧留有大红门、西红门的地名,南大红门虽然没有了,在南六环路边却有个南大红门村,显然也和南海子有关。这么推算下来的话,东红门应该就在亦庄开发区一带。 合算北起南四环,直至南六环;东起亦庄、西到西红门桥,基本全是明代皇帝的度假村,面积比当时的城区还大。怪不得当地很多地名都带着明显的历史味道,比如旧宫、新宫、南宫、海户屯、东马场等等。 古时候这片区域地势低洼、河流密布、树木成林,野生动物、水鸟一群一群的,从金朝开始就是皇帝的猎场,到了永乐皇帝迁都北京的时候干脆用墙给围了起来,正式宣布归皇家所有了,买票都不让进! 125 先进的不一定好用 为了管理这么大片的区域,光垒一圈围墙显然不太够,上林苑就是专门为此设立的皇家管理机构,正式名称应该是上林苑监。 此机构设左右监正各一名,正五品;左右监副各一名,正六品;左右监丞各一人,正七品。蕃育署署正一人、良牧署署正一人,林衡署署正一人,嘉蔬署署正一人,皆为正七品。 蕃育署署丞一人,良牧署署丞一人,林衡署署丞一人,嘉蔬署署丞一人,皆为正八品,此外还有典簿、录事等等一堆九品小官。 光看监正、监丞的职务好像没啥,但蕃育署、良牧署、林衡署、嘉蔬署听上去是不是有点和养殖、种植相关的味道? 没错,南海子不仅仅是皇家湿地公园、度假村和猎场,还是专门向在京皇室提供新鲜蔬菜、蛋奶、肉禽、水产、水果的大型农场。 这里产出的农牧渔产品经过光禄寺挑选才有资格入宫,但不能直接做给皇帝吃。光禄寺只负责挑选食材、烹饪普通饭菜以及筹办各种宫廷宴会。皇帝的伙食由内宫十二监的尚膳监单独负责,但食材要从光禄寺进货。 明朝的皇城常住着多少人口呢?司礼监有详细记载,到景阳三年四月,北京皇城内有宦官共计14076人,宫女1981名。去零留整,再加上皇室成员,16000口出头。 想喂饱小两万人每天五顿正餐,真不是件容易事儿,先不说厨师们要倒好几个班,负责种地养殖的人就得成倍增加。 这些专门给皇城种地养殖的人家叫做海户,大概有两个来源。一部分是从各地迁移来的农户,一部分是自宫净身之后又没被选入宫的阉人。 据司礼监记载,仅在南海子里工作的海户就有四万多人,分属四个部门。林衡署负责不打激素的水果,种植了180顷果树;嘉蔬署专职无公害蔬菜,种了120顷;良牧署提供不注水的红肉,为此放牧了900多头牛、2000多只羊、1000多头猪、300多只兔子;蕃育署则是走地鸡鸭鹅禽类总汇,喂了1000多只鹅、2000多只鸭、5000多只鸡。 在享受方面古代皇帝有一个算一个全该杀头,为了一小撮皇室成员的吃喝耗费几万人力物力,反倒是去边关打仗的士兵时不时得挨饿,不亡国没天理。 其实洪涛还少算了,上林苑监管辖的皇家农场远不止南海子一处,围着京城东至白河,西至西山,南至武清,北至居庸,西南至浑河,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座,总占地面积4000多顷。 凡是有特产的地方,比如平谷的桃、密云的核桃板栗、房山的柿子、昌平的苹果、门头沟的白梨、大兴的西瓜等等,都要弄块地变成皇庄特供。 “作孽啊……就选在南海子吧,到周边找个僻静地方,最好利用原有的房屋或者庙宇,尽快搬过去,房屋不够日后再加盖!” 洪涛对吃一向没啥兴趣,越听越头大,可惜太监、宫女的多寡他也不能做主,更没法取消皇庄,只能先忍着。 倒是欧罗巴庙的新址已经有了,巩华城虽然基础建设比较好,却难以掩盖上千人居住训练的痕迹。南海子本身就有几万人工作生活,人多嘴杂的同时也更好隐蔽,地方大则适合训练。 “原址也不要放弃,与利玛窦讲,留下一两名番僧和十几名孩子以便应付查验。”但城内的欧罗巴庙也不能放弃,留下来当各个工坊的联络站挺好。 以后不管哪个部门有了不是特别急的事情,不用挨个用腰牌进宫,可以先把信件放到欧罗巴庙里去,再由番僧定期以教授语言的借口入宫传递,更容易掩人耳目。 “陛下,臣已经试过永定河作坊的精钢了,比之旧法锻打所得坚韧纯净、省时省力真乃神技!用它来打造铳管,尺寸可长尺余,同样装药射的更远更准也更耐用。” 王安领命走了,赵士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眼见左右除了个小太监之外就没别人了,贼兮兮的从腰带里掏出个小纸包,展开放在书案上,满脸全是期盼。 “……多重?”纸上画着一只火枪的图案,暂且叫枪吧,按照明朝的习惯应该叫铳。它的枪管很长,超过了神机营装备的鸟铳和西洋铳,与大鸟铳相仿,但枪管比较细也没有支架。 “这是仿鲁密国番鸟铳所得,铳管四斤八两,总重六斤五两,长六尺七寸,装药四钱,打三钱弹丸。 与番鸟铳不同,臣用两层精钢卷制,每节一尺,共四节。铳管虽长重量只增少许,连射十次才需降温,试了四十多颗弹丸,五十步外可透寸厚木板,无一炸膛!” 说起自己的得意之作,赵士祯都快把基本礼仪忘了,当着皇帝的面比比划划、吐沫星子乱飞。也就是没有实物,否则他真敢在皇宫里就装填上来两发。 “产量呢?”赵士祯说得兴奋,洪涛听得有点乏味,却不得不故作姿态佯装兴趣,以免冷了对方的热情。 “若是由兵仗局熟练铁匠用精钢打造,一个月可得两支。”说到产量赵士祯更兴奋了。 以前的铳管要把铁反复锻打成精铁,标准是十斤得八斤,叫做十折二精铁。光是这个过程就得耗费四五天时间,现在有了精钢,耗时直接少三分之一。 “哦,是这样……咔哒、咔哒、咔哒……”可是这话听在洪涛耳朵里直接就是透心凉,手指关节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陛下……每月三支也可!”赵士祯就算再没眼力见,此时也能看出皇帝是假笑,咬了咬牙又报出个新数据。 “火铳的事情暂且不用太急,先把它弄出来。材料和器具让子先帮忙准备,铸造方法朕已经写在这里,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来问。” 短短十几秒钟,洪涛已经做出了决断,暂时放弃重点攻关前装火枪,转而专注火炮研发。不是前装青铜炮也不是佛郎机炮,直接上后装滑膛炮。 明朝的火枪制造技术已经整体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了,缺少研发只能仿造。来源大致有三种,番鸟铳、鲁密铳和铁炮。 番鸟铳是指葡萄牙人带来的欧洲火绳枪,鲁密铳由土耳其传入,铁炮则是火绳枪传入日本后的改进型。 赵士祯仿制的这种枪原型来自土耳其,明代称作鲁密国,故作鲁密铳。这种枪实际上也是欧洲火绳枪的衍生品,只是枪管制作方式有所不同。 法国人用两到三层薄铁皮玩多层嵌套、英国人喜欢用厚铁皮直接卷、中亚那边习惯拿条状铁皮螺旋卷在实心铁棍上,至少卷两层。明朝和日本热衷先多层嵌套出一尺左右长的短管,再把三四根短管焊在一起成型。 几种方式制成的枪管只要工艺和材料合格,效果是差不多的。但都存在制造时间长、工艺要求高、成品率低的缺陷。 兵仗局的熟练铁匠用精钢打造一支鸟铳最短十天,还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卷管、焊接、修膛,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就报废了。 按照此时的机械加工水平,洪涛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更效率的解决方案。就算用水压机配合模具直接把钢条压制成u字形,后期再由手工锻打成型,缩短制造时间,弄出来的也就是支前装滑膛枪,顶多把火绳改成燧发。 使用黑火药和圆形弹丸的燧发前装滑膛枪,有效射程不超过百米,熟练士兵在实战中每分钟也不超过两发,小半个月才能制造一支,下雨天还不能用,性价比好像不咋地。 126 跳跃式发展 和比较初级的火绳枪相比,有种经过现代化改造的古老武器性能反而更佳。以弹簧钢片为臂的钢驽,辅之金属滑轮组,配上无羽金属箭,射程、射速、精准度、产量都要高一些,成本和训练难度更低,下雨时依旧能在百米外具备很强的精准度和杀伤力。 既然这样就没必要费时费力消耗宝贵资源去拼命研发一种相对落后的武器了,等什么时候化工产业成型,把硝酸银和火棉搞出来,直接上霰弹枪或者后装线膛枪更划算。 但光装备滑轮弩的军队面对明朝或者蒙古、女真军队好像占不到便宜,人家不光有火枪还有各种各样的火炮。所以尽快研发火炮就显得格外重要了,不光要制造适合陆战的火炮还得为海船准备舰炮,任重道远呐! “……这是佛郎机炮?”拿着皇帝给的一沓子图纸看过来看过去,赵士祯是越看越糊涂。 看模样有点像红夷人船上装的大炮,身管很长,越往后越粗。但红夷大炮的后部没有开口,从这一点上看又像是佛郎机人的小炮了。 “非也,这是朕潜心钻研了十多年才悟出来的!” 前几次穿越的时候洪涛还要点脸,从来不说某种东西是自己发明的,要不借助别人的名号、要不干脆说神仙托梦。这次他成了皇帝,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拿起嘴就说! “……此炮可有名号?”赵士祯本想质疑下,但面对的是皇帝,又是位创建了时间工坊、流光斋,还会批量炼制精钢的皇帝,底气就不那么足了,只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长的叫加农炮,短的叫榴弹炮!” 名字?这可是个大难题,洪涛有一样没说谎,他确实从七八岁起就不停抽取记忆中的片段绘成图纸,但始终没起名字,叫啥都觉得不合适。后来想烦了,干脆把类型拿出来当名字。 这两种炮在他穿越南宋时全程参加过研发,还亲自用过,效果不错,至少比这个时代的红夷大炮、佛郎机炮先进多了。 那具体先进在哪儿呢?主要有三点第一造价低。使用灰口铸铁比青铜铸造的红夷大炮和佛郎机炮便宜多了。灰口铸铁流动性强,采用罗德曼铸炮法成品率不比青铜低,进一步降低了成本,包括时间和人工。 第二性能好。罗德曼铸炮法能使铸铁由内到外逐步冷却,让金属晶体结构更均匀,消除应力,越靠近内膛质地越紧密,承受的膛压越高。可以装更多发射药,射击距离自然更远,还耐用。 第三结构先进。和燧发枪一样,洪涛不喜欢真刀真枪和敌人拼勇气、拼训练、拼运气,能用实力碾压何必拼命呢。所以这两种炮都是后装滑膛炮,在不影响射程和威力的前提下,射速高了不止一倍。 其实还有第四和第五,比如可以发射爆破弹,进一步提高了威力;再比如不怕仿造,即便被敌人缴获,没有完整的工业体系和一系列加工技术,照样只能过眼瘾。 要问在17世纪初的明朝,用铸铁制造后装滑膛炮是不是有点太天马行空了,回答是一点都不超前。 只要解决了灰口铸铁的熔炼配比、获得了高碳钢、正确使用罗德曼铸炮法、具备初级金属加工和热处理能力,别说后装滑膛炮,直接上后装线膛炮,再加上架退机构也没有任何问题。 目前永定河边的焦炭窑已经可以稳定批量生产合格的焦炭了,以此为燃料用土高炉炼生铁如同做开水,配上酸性平炉,熟铁、灰口铸铁、低碳钢、高碳钢都有产出,就是还不太稳定,达不到想要啥就出啥的程度。 但距离有目的的生产也只是时间问题,通过对来自不同地区的铁矿石多次采样,就会找到矿石与助溶剂、碳粉之间的合适比例,要啥炼啥指日可待。 罗德曼铸炮法的全套设备和技术参数洪涛也从记忆中找出来了,就算不能马上投入生产,同样可以通过不断试验进行微调,时间还不会太长。 有了高碳钢就有了工具钢,配合比较原始的机床和水力、畜力驱动装置,简单的车铣镗磨钻肯定也不是问题,事实上这些加工手段明代工匠大体上都会,只是不系统。 如果说前面这些技能都是多次穿越总结学习而来,只能算二手的,那金属热处理就是洪涛的老本行了。太尖端的不会,淬火、退火、正火、回火啥的必须没忘。 看,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多次穿越到古代,且有心总结,经过多次实践都能把后世的相关知识与当代技术完美结合起来,直接推动科技水平、文化思想快速前进。 不对,不是快速前进,应该叫立定跳远。没有中间步骤,嗖一家伙就跨越了上百年甚至几百年,从一个阶段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洪涛甩开嘴讲了一个多时辰,主要是关于罗德曼铸炮法和炮楔的原理,赵士祯听得似懂非懂,揣着图纸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如果这里不是皇宫,他估计就要打地铺了,满脑子全是问号。 对于这个结果洪涛不意外也不着急,让一个连滑膛枪、青铜前装炮都造不利落的人突然接触到后装铸铁炮,必须得蒙圈儿。 没关系,先去按图索骥操作几次,等有了点实际工作经验再回过头来听理论课就容易多了。这种听了做、做了再听的过程不光走一遍,怕是得来回来去走好几遍才能修得正果。大概时间从一年到三年不止,得看个人天赋。 也不光赵士祯这样,负责炼焦炼铁的李之藻,制造简易机床的徐光启,一开始的时候都这样,到现在已经熟悉两年多了还没完全走上正轨呢。 好在洪涛等得起,目前也不需要大批量的火枪、火炮,就算有了也用不上,手里没人啊。袁可立的水师只凑了两千多人,第一艘海船刚刚铺设龙骨,年底能不能顺利下水都是个大问号。 “告诉陈矩,从戌字库取200架弩送到北校场,不要弩箭,朕要为入秋的狩猎做准备!” 洪涛最得意的一句话就是未雨绸缪,火枪暂时没有,钢板弩也没有,但不能闲着,先用明朝的角弩让小宦官们练练臂力和队列,找找感觉。 要问皇帝从禁军武器库里私自调派好几百架弓弩会不会引来官员的质疑,肯定会,但不会太强烈,随便找个差不多的理由也就糊弄过去了。 弩这种远程武器在明初还算比较受重视,但随着永乐皇帝更热衷使用火器,弩逐渐被边缘化,甚至停产。到明孝宗的时候恢复了几十年,随后又被搁置。除了部分卫所还在使用,京营和边军很少装备。 如果换成火铳,无论长短型号,没有兵部的书面文件,贵位皇帝同样一支也调不出来。神机营厉害不?平日里训练完毕也要把火枪、弹丸、火药入库保管,由专人登记造册。 127 《半月谈》 入伏以来京城的天气格外燥热,明晃晃的大太阳从早到晚一刻不停的照耀着大地,连续二十多天没有一丝雨滴落下。 和天气一样热的还有朝廷颁布的《赈灾新法》,满朝文武这次出奇一致,只用了不到半年就把一整套管理办法详详细细做完了。期间不能说没有争吵,但绝对没有拖后腿的,吵只是为了更快完善具体细节,大方向没变。 民间的声音更统一,众口同声夸赞皇帝圣心仁厚。能把小金库拿出来赈济灾民,哪怕仅仅是借,也必须够和尧舜禹汤站一起。要是再能把赋税降一降,基本就是千古一帝了。 那民间又是怎么如此快速知晓一部新律法的详细内容和背景呢?这时候就要往通州看了,当地有个马家,现任家主曾经在朝为官,名曰马经纶。 他用州城里的铺面办了一份叫做《半月谈》的报纸,每隔半个月,凡有大事发生必在麻纸上详详细细写明前因后果,外加分析评论,再以不算太贵的价格向京城和天津卫贩卖。 刚开始报纸并不要钱,凡是酒楼茶肆都能免费领取。很多人把这种来路不明的玩意看做匿名揭帖,不光不买还把人往外赶,生怕惹上麻烦。 也有胆大的试着拿了几份,结果令人大跌眼镜。《半月谈》上不光有白话故事和诗词,还有一整面全是关于朝廷动向的。比如谁高升了、谁被贬了,到底因为什么升官,又因为什么获罪。 从古至今,老百姓最喜欢知道的只有两件事邻居家谁倒霉了、朝廷里有什么变动。前者可以亲眼所见并获得快乐,后者虽然看不见,却可以发挥联想。谁想得合理且花哨,谁就能成为人群的中心。 不出半年,《半月谈》就从被嫌弃的怪胎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免费看是别想了,花钱买都不一定买得到,数量有限售完为止。 每次穿着短打扮、背着蓝色布兜子的小童出现在街面上,沿街买卖家都会派人出来抢购。要是哪天来晚了,整条街上能站着一串伙计,像傻老婆等汉子似的翘首期盼。 没辙,店铺老板可能没那么强的八卦之心,但客人里面有。谁家要是没个读书识字的人帮着念《半月谈》,谁家的买卖要不是药铺,要不就是快垮了根本没客人。 不光京城如此,《半月谈》的影响力还随着大运河上的漕船快速向南扩散,不到半年就已经出现在杭州城。虽然由于路途遥远,当地看到的时间要比京城晚一个月左右,也没阻止人们对新鲜事物的追捧。 和朝野上下一片赞美之声相比,皇宫大内却显得异常平静。皇帝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推波助澜,反倒是更少露面,除了非出现不可的早朝之外几乎消失了。 “放你大爷个罗圈屁!朕什么时候讲过cost是纬度了?对嘛,是时角……看朕做什么,继续算啊!一起算,哪个队算对了先吃西瓜,有一个算不对的全队陪着晒太阳!” 正午,太液池边,百十号穿着短裤和坎肩的小宦官,十几个人围在一起,每圈里有人举着个金属玩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冲着太阳猛看。边看边大声报数,旁边的同伴边听边往木板上记录,忙的四脖子汗流。 头发都晒蔫了也不敢去阴凉处躲避,有些算不对的还得被皇帝呵斥。没办法,赶上这么一位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玩意的万岁爷,小宦官们真是痛并快乐着。 一个月前,蹴鞠队员全部通过了初中代数和三角函数考试,刚想松口气,又被每队塞了架黄铜和透明琉璃造的小玩意,开始了新的训练。 以前觉得背诵拗口的公式、计算故意难为人的代数几何题目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新训练一开始,小宦官们就开始怀念之前的日子了。 题目不管多难算,好歹也是在屋子里坐着,风吹不到日晒不着。现在可好,必须顶着大太阳边观测边算,还专找老阳高高的时刻。就算脑子里记着公式,被晒几刻钟也忘差不多了。 可不管记住了还是忘了,谁也不敢偷懒磨洋工。一个人完不成题目整队跟着受罚,眼睁睁看着其他队的同学去树荫下吃刚从井水里捞上来的大西瓜。谁要是成了老鼠屎,就得想想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万岁爷,日头高了,奴婢在此不错眼珠的盯着,您去阴凉地里歇歇吧!” 不光小宦官们饶不了算错题的同伴,举着伞的王安同样怒目圆睁。看着皇帝的棉布坎肩已经湿透一大半,忍不住出言相劝。 “你盯着?你是会三角函数啊还是能算方程式?早说过多学点没亏吃,偏不听,这下好了吧!睁眼瞎懂不?等他们再长大几岁伱就是个睁眼瞎。去去去,把伞拿一边去,挡风!” 对于王安的体贴洪涛非但没感到欣慰反倒又开骂了。最先接触到基础代数几何教材的不是小宦官,而是这位司礼监第一秉笔。可惜在学习进度上王安几乎是止步不前,两年多了依旧还停留在小学毕业水平。 洪涛也不好太过逼迫,毕竟王安不是完全脱产学习,整天有忙不完的事情,再加上年纪大了,过了学习新事物的最佳阶段,慢点就慢点吧。但该骂的时候必须严厉,人无压力轻飘飘,很多事情不是干出来的而是逼出来的。 “奴婢愚钝,给万岁爷丢人了……”挨这种数落也不是一次了,王安的回答很诚恳也很敷衍。 他真不是不想学,而是学不进去。每次拿起万岁爷亲拟的教材都像吃了蒙汗药一般,不出一盏茶功夫上眼皮就和下眼皮打架,太医都无法治愈的失眠症不到三个月就被治好了! “给朕丢人?本事学会了是跟在你自己身上的,和朕有个屁的关系……王承恩,弹弓!这该死的东西,还叫伏天,太可狠了!” 可惜这次没蒙混过关,皇帝不光骂还用脚踢。好在只踢了一下就把注意力转移了,张弹弓搭泥丸,两下就把一只趴在十多米高树杈上嚎叫的知了打了下来。 (本章完) 128 敞篷马车 “……万岁爷真乃神技,禁军里的弓手也没这般准头!”王安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从湖边把被击落的知了尸体捡回来。 “唉,让他们停了吧,休息两刻钟,吃完西瓜继续!王承恩,取鱼竿到泰素殿……” 禁军的弓手有没有自己准洪涛很清楚,看了看王安汗流浃背的德性没再训斥。又看看小宦官们蔫头耷拉脑袋的样子,长叹一声,背着手向湖边走去。 热吗?盛夏的正午时分,又是大晴天,确实热。但自己并不觉得太难受,前世里无论钓鱼还是在海上行船,晒过更毒的太阳,早就习惯了。 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小宦官们虽然已经训练了三年,还是不能和常年在海上劳作的疍家人比吃苦耐劳,只能慢慢来。 “万岁爷,水边的日头更毒,琼华岛南侧有荷花,鱼也多些……”听到皇帝叫停训练王安松了口气,可是一听要去泰素殿钓鱼心又沉了下去。 这位皇帝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整天不是带着一群小宦官追逐皮球打拳摔跤,就是写写算算一些鬼画符般的东西,现在又举着个叫做六分仪的东西故意晒太阳。好不容易休息了,人家钻阴凉,皇帝晒鱼干。自己虽然还不到40岁,却深感力不从心。 “你也去吃西瓜吧,把他们也带过去,朕身边有王承恩就够了!” 荷花丛附近鱼多没错,但水浅也是真的,想钓大鱼必须得找开阔水深的地方。中午炎热,大部分鱼都去深水区躲避了,但花白鲢不会,水面越热它们的食欲越旺盛。 王安不懂钓鱼,和他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那就别跟着一起受罪了。不光是他,还有附近值守的太监、宫女、护卫,也都别跟着一起晒太阳了。 “王承恩,朕让你办的事情可有眉目了?”看着小太监熟练的把鱼饵合在一起捏揉成不软不硬的状态,洪涛觉得心情好多了。 这就对了嘛,钓鱼是一项很有利于身心健康的运动,怎么可以怕晒呢!不光不能怕晒,还不能嫌鱼饵味道大。这是用自己独门秘方配置的,至少在明代还没人使用。 鲜韭菜切碎、西瓜皮切碎、大米磨成细碎的颗粒状,分别装入瓷罐放到屋顶晒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使用时把三种味道酸臭的原料以合适的比例混到一起,加少许白糖和白面,以能捏成团入水慢慢雾化为准。 鲢鱼,尤其是花鲢,最喜欢发酵的酸臭味道。少许白面入水之后被泡开,碎米颗粒就会一层一层脱落,在水中形成片状云雾,吸引鲢鱼前来喝食。 用这种办法洪涛在太液池里钓上来过二十多斤的大胖头鱼,拖到北校场里支上柴锅,半个时辰就能吃鱼头泡饼了。 为啥不让尚膳监做?要是能做就好了。皇帝的饭食是尚膳监单独烹制的,品种几十年不变,个个寡淡无味。还不能随便改,这些规则不光是祖宗成法还是朝廷礼制。 为了确保皇帝不被毒死、不吃出食物中毒啥的,千百年来都是这么干的。否则御厨、尚膳监掌印和光禄寺监正有多少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回万岁爷,陈公公已经给南京各监发文了,让他们在当地和西南各省寻找腹中不空、粗细合适的竹子。金银作也看过奴婢拿去的图样,正在加紧赶制绕轮。针工局和织染局说下个月能做出合适的多股丝线,既细又韧。” 和王安比起来王承恩的头脑要差很多,基本没有联想能力。但他有个非常适合当跟班的优点,让干啥就尽量百分百完成,既不超额也不亏欠,还不问为什么。 “嗯,告诉他们不必赶工,今年夏天怕是用不上了,还有整整一年时间呢,慢工出细活。”有时候洪涛真为皇宫的耗费发愁,太全面也太多了。 光是属于皇帝管辖的内库就是十二个,再加上十二监、八局、四司、五门、五厂、十一房和女官六局,基本就是座五脏俱全的小城市。 而城市里的所有机构、工坊和几万人全是为皇帝及其家眷服务的。这还不算南京那边的一整套皇宫班子,以及分布在全国各地的皇庄、特供、窑口。 每年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能顶上几个小国的财政收入了。搞搞研发、水利建设、军事扩张不香吗?全耗费在吃喝穿用、亭台楼阁上有啥意义呢。再富丽堂皇的宫殿、再精雕细琢的园林,看时间长了也腻! “你怎么又来了?朕不用伺候,再说伱也不会钓鱼啊!”刚抽了两杆,窝子还没打好呢,王安又汗流浃背的凑了过来。 “万岁爷,张然回来了,在校场外求见。”王安很想说傻子才会在大中午钓鱼,也只有傻鱼才会正午上钩,可惜脖子没有钢刀硬,只能在肚子里默念。 “……面色如何?”听到张然的名字,洪涛脑海里就浮现出王恭厂大爆炸的场面,生怕又是坏消息。如果新建的火药厂再出问题,那自己的计划就还得改。 “呃……面色上倒是看不出异常,只是他带着一辆很怪异的马车。两大两小四个轮子,有点像万岁爷出行的大辂,但小了很多,只有两匹马拖拽。”王安深知皇帝此问何意,忙挑重点描述。 “大辂……呵呵呵,让他带着马车一起来见朕!”听了王安有关马车的描述洪涛眉头松了,笑容爬上了脸颊。 明朝确实有四轮马车,远的不说,皇宫里就不止一架。但结构和马车相去甚远,说是座装了四个轮子的房间更恰当。专供皇帝出行所用,由24匹骏马拖拽,只能走宽阔平整硬实的路面,不具备代表性。 张然带来的马车显然不属于此类,它有四只敷设了软木的金属轮毂,前面两只齐腰,后面和人差不多高。两对轮子由金属轴相连,轴又与钢架结合,车厢只有半截,坐在四套叠起来的钢板弹簧上,敞篷马车! 129 工业基础 “见到徐主事了?”看到马车的样子,洪涛就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天津卫机械厂终于度过了适应期,逐步进入投产阶段,这辆四轮马车就是机械厂的头一件量产商品。 “奴婢打着巡视天津卫税关的名头到袁总督的造船厂里查看一二,回程的时候顺势去皇庄里看看,结果撞见了徐主事和本科探花王徵驾此车在路上狂奔,还惊了奴婢的马!” 张然把这次去天津卫的大概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重点不是马车,而是如何被冲撞。为了证明所言不虚,还撩起官服前摆露出破损的裤子,给徐光启和王徵扎了一小针。 “嗯,他为何没有一起前来?”洪涛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马车上,没搭这个茬儿。 “徐主事说还有一辆车正在赶制,要赶在万岁爷寿诞之前完工,故而来不及面圣。此处有他的奏本,托奴婢带了回来。”见到皇帝没有为自己做主的意思,张然也不再喊冤了,从怀里掏出个带锁的扁木匣双手呈上。 “王安,你与张然坐上此车到池边跑两圈,替朕试试优劣。”洪涛从手腕上摘下一串钥匙打开了小铜锁。 木匣里还有个封套,正面写着进呈、臣谨封字样,封口处盖了三枚印章。这是明代官员标准的密奏模式,皇帝不用打开封套光看印章就知道是谁写的。这三枚印章当中有一枚就是皇帝御赐之物,也算是一种暗号。 洪涛登基之后觉得这种单独联络方式不太保险,让时间工坊按照图纸制作了一批弹子铜锁,连同钥匙赐给核心圈子里的官员。需要密奏的时候把封套装在木盒里,想必此时还没人能无损打开后世的弹子锁,多加一层保险。 徐光启就是拥有铜锁的人之一,他也确实需要,因为信件里所写的内容都是机密,比如天津卫机械厂的生产进度,以及对图纸上所画之物的研发进度。 其实不用写这么仔细,光看马车的构造就能大致算出来。俗话讲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除了四轮马车的转向结构之外,洪涛还看到了至少两大两点。 板簧不算,那是京西铸造厂的功劳。但把板簧和箱体连接在一起的不是热铆而是螺栓,这就说明机械厂已经造出了冲压、套外丝和攻内丝的设备。 第二个亮点还在底盘上,准确的讲是车轴。与当下的马车不同,四轮马车的轮毂不是直接和轮轴接触,中间还嵌套了一个小零件,滚珠轴承! 别看个头不大,还总在脏兮兮的部位工作,很不起眼,但它的出现能让很多不可能变成可能,也标示着机械加工、熔炼锻造技术达到了一定阶段。 再往下就不用急着发展了,只需把原有工艺一步步细化,无限追求精度和产量,大力普及扩散,就可以达到工业革命的水平。 具体来讲,能造螺栓和轴承,应该就可以造出枪支大炮,甚至蒸汽机和内燃机。当然了,从工人到设备再到思想,都需要个比较长的提高过程,不能一蹴而就。 从无到有,第一步总共耗费了三年多。到这一步为止,明朝的工业体系已经开始萌芽,洪涛能做的也就差不多完成了一半。 他可以启发古人向哪边走、怎么起步,但无法过份影响他们走的速度。剩下一半得等工业水平达到升级标准之后才能用上,现在说了也是白说。 “万岁爷,此车不详!”信还没看完,张然和王安就驾着马车跑了回来。两人没有夸赞四轮马车的优点,而是异口同声的进行了否定。 “何解?”洪涛被说糊涂了,不用乘坐,只需观看马车的行驶姿态就能知道大概性能。徐光启和王徵确实有机械天赋,这辆马车虽然外观不是很精美,底盘的有些地方还生了锈,但性能上已经很不错了。 “奴婢坐上去不到一盏茶时间就头晕目眩,张掌印也是如此,坐在前面赶车无事,挪到后面片刻即感不适。”王安说得很真切,从脸色上也能看出确实难受,虚汗都出来了,张然在旁边则使劲儿点头,深以为然。 “如此古怪?莫不是被施了妖法……哼,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一起上去,看朕如何略施小计斩妖除怪!” 假如换做一位普通皇帝,那徐光启和王徵怕是就要倒大霉了,即便不掉脑袋也得获罪,好端端的工业革命萌芽很可能随之被掐得干干净净。原因很可笑,由于减震钢片有点软,没坐惯的王安和张然一起晕车了! 洪涛没统计过历史上因为此类原因被无视、湮没、毁掉的发明和革新有多少例,要是自己穿越到大清朝给慈禧太后发明个抽水马桶,会不会也被砍了脑袋呢? 理由很简单,拉粑粑的时候水溅到神圣的屁屁了!这还了得,用粪水污染圣体大不敬啊!有了这个先例,以后没人再敢提及此事,连带着向这个方面的探索也就停止了,直到被别人超越很远才可能会醒悟。 由此可见,开启民智对一个国家的发展是多么重要。有人说了,老百姓愚昧点没事,只要统治阶级聪明就足够了。 王安和张然算不算统治阶级?他们绝对属于见识很多、脑子很够用的明朝人,且这种人不超过万分之一。 为何如此聪明且见多识广的人,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因为他们是从千万万老百姓里挑出来的,如果基数水平太低,挑出来的聪明人水平也好不到哪儿去。 古人不是云了,矬子里拔将军。叫将军没错,可水平仅仅比愚昧好一点点,远远达不到聪明、智慧、见多识广的程度,实际上还是愚昧。 洪涛能快速改变这种状况吗?不能,相比起争权夺利,开启民智要难的多也慢的多,不坚持一两代人毫无进展。而且还得走对方向,要是走错路了,不光没改善还会更糟。 民智不是简单的普及教育,智商也和文凭无关。就像科举制度一样,除了稳固统治之外,对全民智商提高只有坏处没好处。 但洪涛可以利用这点为自己谋点福利,比如说现场表演降妖除魔。坐在马车上一顿掐指乱算,请遍诸天神佛,然后围着太液池转了两圈安然无恙。 看得两名大太监和一众小宦官目瞪口呆,双腿发软,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皇帝在他们心目中必定要多一层光圈,有啥不轨之心之前就要多想想是否能瞒过已经通神的万岁爷! 130 京城水患 可能是老天爷不太赞成装神弄鬼,还没进入八月,一场毫无征兆且来势凶猛的大雨把洪涛浑身的神迹全给洗干净了。 这场雨刚开始普普通通,但下过一夜之后丝毫不见减弱,伴随着能把大树吹倒的东南风越下越大,足足下了两天三夜。 雨还没停,京郊各地的奏报就来了,内容只有一个,水患!京西、京北的山区雨势更大更急,只一天多就导致多处山洪暴发。 如果仅仅是山洪暴发倒没什么可怕,在这个年代的京郊北边和西边村庄比较少,大多建在半山腰,很少有人会住在河道附近,尤其是比较容易发泛滥的河流。 洪水顶多就是阻断交通一段时间、淹没一部分位于自然泄洪区里的农田。反正农户们也是自给自足,在家忍个把月也就没事儿了。 但这次的洪水有点猛,京东和京西两个通往海河的水系来不及容纳,只能向两岸溢出。它们满了,连锁反应就开始了,先是多条支流满溢,然后就是城区里的水排不出去,形成了倒灌。 整座北京城除了紫禁城和几处高地几乎都被淹了,水位最高的地方有一米多,金水河、太液池、积水潭、南海子都满满当当的。 突然遭此大难,朝廷自然要重视,于是内阁大学士和六部九卿再次云集养心殿东偏殿,和皇帝一起展开了廷议,打算用最简单的流程做出决断,到底该如何救灾,怎么个救法。 最终的决议就是暂不启动《赈灾新法》,原因很简单,皇帝认为京城并不缺粮,只待大水一退运河马上就能恢复,以现有的存粮支撑两个月足够。 但这个结果显然并不受在场多一半官员的认同,虽然皇帝说得句句在理,还有户部、工部的账册佐证,礼部尚书李廷机还是带头发起了责难。 “京师久雨不止,是上天对宫廷和邪臣的报应。今陛下久婚不育,诸臣悠悠,莫以为意,大臣私相植党。古人有言不令不宁,百川沸腾。今日之事,诚足寒心,不能仅仅斋祷为文,亦请郊庙以为消灾灭祸之方。”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皇帝结婚好几年了还没有子嗣,明显失德,朝廷里也有官员结党营私,结果得罪了老天爷,这才糟了天灾。光在家庙里念念经没用,赶紧沐浴斋戒去天坛祭拜,乞求老天爷网开一面才是正理。” “……李尚书所言有理,朕这几日隐疾犯了,坐立不得,如此去了怕是对上天不敬。这样吧,福王还未离京,由他代替朕去天坛祭拜。朕为天子,福王是天子的弟弟,都是一家人,上天必能明察秋毫,不会怪罪的。” 该去天坛祭拜吗?按照惯例还真该。古人对天灾认识不够,解释不清,只能归于上天责罚。责罚谁呢?老百姓太多不好找目标,皇帝就一个,脑袋还大,戴这顶帽子正合适。 历史上但凡出现比较大的天灾地动,通常都是皇帝出面代表全体老百姓去给上天认错,虔诚点的还得写个罪己诏,承认错误、坚决改正,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可洪涛对这套东西没啥好感,有错自然要认,可没错也不能抢着顶雷。但又无力对抗一个时代的集体认知,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福王冬天要大婚,现在还在十王府住着,正好派上了用场。自己不去会招来群臣的轮番责难,找个替身相对要好得多。 皇帝如果拉下脸来耍赖,大臣们还真不太好办,尤其是装病,总不能现场脱了裤子验明正身。福王就福王吧,总比不去强。 “朕听说城内房屋被大水冲毁了不少,受灾百姓超过千户,该如何安抚啊?”第一波攻势被挡了回去,洪涛马上开始了反击。 “户部开仓十万石平粜!”救灾的第一大机构是户部,谁躲了户部尚书也躲不了,索性主动提出救灾建议。 平粜是官府用来平抑粮价的手段,这次的水灾影响到了大运河通州段,倾覆了二十几艘漕船,很可能会引发恐慌气氛。如果城内居民大量屯粮,粮价就会上涨,这时户部开官仓用平价售粮,确实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仅仅靠平粜不够,受灾百姓的家已经毁了,粮食价格再平稳他们也买不起,还是要饿肚子的!”但皇帝不满意,又提出个更实际的问题。 “今年的秋赋还没收上来,太仓府库皆空虚……”一听说要钱,户部尚书赵世卿立马就黑了脸,半点不肯掏。 “府库空虚、府库空虚!宗室俸禄减半,朕和宫内也快吃糠咽菜了,府库还是空虚。太仓下面是不是有个大窟窿,无论搂钱的耙子怎么往回扒拉始终也填不满?” 洪涛当然知道太仓空虚,自打万历朝中期开始朝廷就时不时寅吃卯粮了。怪的是自己登基以来半点政绩工程没弄,干的全是节流,又没发生大的战事,太仓的状况不光没好转还越来越穷了。 这些节省下来的钱没花在国家基础设施建设上,也没花在军事行动上,还没减免老百姓一钱赋税,更没落到皇帝手里,那它们都去哪儿了呢?答案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说出来只是为了恶心人玩,半点作用没有。 “……”果不其然,听到皇帝要算账,六部九卿和内阁大学士们全都默不作声了。 “臣惶恐,请陛下明察!”唯有赵世卿不能沉默,他管着户部,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子嘛。 “明察……朕敢打保票,户部的账目没有丝毫问题。算啦,还是说说灾民的事情吧,他们可等不了,一天不吃饭就会饿死人的。 户部没钱不要紧,朕还有忠义之士解囊相助,就在你们来之前,欧罗巴庙番僧利玛窦托内官带话,愿捐赠银三万两用于救济京城受灾百姓。 眼看就要入冬了,区区三万两只能顾及吃喝,无暇其它,日后又该如何?朕知道太仓空虚,也就不为难诸位了,此次受灾民众悉数入皇庄做事吧。 这笔银子朕本不打算要,我大明帝国恩威四海,怎可靠几个番僧施舍度日。现在看来不想要也得要了,太仓没钱,总不能看着百姓饿殍满城。呜呼哉,长此以往,祖宗的基业怕是就要毁在朕的手里了……还有你们!” 查户部的账?这个要求真是理直气壮,也真是无耻至极。若是连账目都做不平,这么多进士及第、进士出身的脑袋瓜子岂不是白长了。 查是一定要查的,但不是现在,等着吧,真到能查的时候不用任何人说,这笔账都要仔细算一算。到时候就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走过场了,不抄家抄出两个太仓不算完! 可目前不是说狠话的好时候,灾民们吃不上饭不会骂户部尚书,也不会骂左都御史,排在前面的除了老天爷之外可能就是皇帝了。 131 老愤青有大用 “……”这番话说得就有些过了,等于当面骂人,可满屋子朝廷重臣没一个敢起身反驳的,眼睁睁看着皇帝愤然离去。 太仓到底为什么空虚,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心里全都和明镜似的,就算有个别人真的没贪腐,也在这套系统中起着作用。用后世的话讲,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陛下,臣有话要讲,不管恕罪不恕罪都要讲!”也别说没有,李贽就不甘心挨骂,非要单独求见,见面之后还施以大礼。 “李师已过耄耋了吧?”看着颤颤巍巍的老头洪涛有些不忍心,离开软塌亲自过去扶了起来。 “臣刚过80……垂死之人占据高位,碌碌无为,惭愧!”这本是一句问候的话,但由皇帝说出来可能就不是普通含义了。李贽面色一滞,迟疑片刻又要跪下施礼。 “嗳,误会了,朕没有那个意思。李师执意觐见肯定有要事,来,咱们还是边下棋边聊,言无不尽!”洪涛双臂一伸把老头扶住,转身送到了太师椅上,又对王承恩招了招手让其把棋具拿来。 “陛下的棋力丝毫不见长进,然更加怪异了。” 皇帝到底是不是暗示自己该主动辞职让出位子,李贽没有继续琢磨。他的性格比较洒脱,又不是太热衷官职,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把注意力大部分放到棋盘上,边下边摇头,评价不高。 “朕的棋力本不如李师,按部就班慢慢追赶耗时太多。但朕并不想就此认输,还是要搏一搏的。俗话讲乱拳打死老师傅,有时候出其不意、剑走偏锋,反倒更容易获胜。” 洪涛大概知道老头非要急着见面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劝自己不要着急和朝臣撕破脸,年纪还轻、循序渐进、打好基础之类的话,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今日自己把六部九卿和内阁大学士们包在一起全给骂了,在他看来是个很不好的开端,一次两次没啥,要是成为习惯,以后得到的支持会越来越少,更加步履维艰。 “太仓空虚不是一朝一夕所致,陛下想改变也急不得。”对于这套说辞李贽是一百个不认同,当太子的时候就这个样子,当了皇帝依旧如此。 偶尔耍一耍手段没什么问题,可不能事事都不守规矩,那样会让朝臣们从心里反感。谁也不愿意辅佐一位永远不知道在想什么、下一步迈向哪儿的皇帝。 “哈哈哈……李师,你又被朕骗了。太仓是否空虚朕不关心,关心也没用,朝廷里不是有几只硕鼠,而是遍地硕鼠,杀一批又生一批,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无穷无尽,可有对策?” 急不得?这个观点把洪涛逗笑了。眼前的老夫子在明代属于极端另类,却依旧脱离不开固有的阶级属性,习惯性的站在统治阶级角度来看待问题。 要是连挖国家墙角中饱私囊的潮流都不赶紧想办法制止的话,管理国家还有需要着急的事情吗?对外战争是抢占生存空间,对内战争是争权夺利,表现得比较激烈,但这两样的破坏力都没有挖国家墙脚来得彻底。 “道德沦丧、世风日下,陛下更应该励精图治、宣扬教化,挑选德操上乘之辈充实朝廷,再整顿吏治,可事半功倍!” 说起官员为何贪腐成风,李贽有自己的理解,主要是道德层面的。他认为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要从思想道德教育入手,让更多人懂礼、尊礼,再从中选择佼佼者当官,以此带动朝廷风气转变。 “我艹,人民精神境界极大提高……”可这番言论听在洪涛耳朵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不是不信,是事实证明遥不可及。全世界人民各显其能努力再发展几百年,也距离这种状态非常非常远。 “精神境界……此语甚妙也!”对于这句来自几百年后的话李贽听着有点费劲,但仔细琢磨一会儿还是弄明白了,然后就摸着胡子不住点头。 “朝廷像个大染缸,道德高尚者待不住,道德低下者如鱼得水。若不是陈矩出手相救,李师您恐怕也改变不了丝毫。朕的尚书、御史、巡抚们不是天生如此,他们入朝为官时也都有一腔热血和远大抱负。 要宣扬教化,可以由民间兴起,但最终的考核还是官员。他们不可能违背自己的利益,所以您教出来的学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不入朝为官随波逐流,要不闲云野鹤出污泥不染。朝廷依旧是朝廷,耗费毕生精力于事无补!” 妙不妙洪涛不清楚,但如何改变必须讲明白。李贽的想法过于乐观了,没有可行性也不符合逻辑。怪不得他在朝堂里没几个追随者,明显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除了个别马经纶之流,没几个人乐意干。 “……那陛下想怎么做?”说话间李贽的棋局陷入了被动,想了想没找到解决办法干脆不下了,专心致志聊正事。 “朕幼时宫里有两株石榴树长势极好,每年都会结满石榴,甜甜酸酸的。但有一年其中一棵长势突然停滞,树叶发黄开花极少。 朕去求母后想办法,母后说是土里长虫了,每日啃咬根须,光治枝杈无用,想救活要连根拔起,捉尽土中之虫,才有可能重新开花结果。 王安挖开树根,果然有很多指头大小的肉虫子,个个吃得白白胖胖。把它们杀死,再把土仔细过筛,两年后石榴树终于重新开花结果了。 《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治理国家其实不难,道理都在日常生活中每日循环往复,之所以历代君王视而不见,不是看不到而是做不到。 国家就是树,礼法道德就是根,贪腐毁的不是太仓的枝叶,而是礼法道德之根,是在挖帝国的根基!这个道理满朝文武没有不懂的,但知道归知道,做又是另一回事。 想让他们改变非常难,几乎不可能做到,就像让虫子不吃树根一样难。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得先解决人,砸烂原有的体系,在其基础上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重头来过。” 洪涛的口才没的说,讲起小时候的事情活灵活现,就好像真有一大堆肉虫子在桌上蠕动,听得王承恩有点身临其境,直咧嘴。 可惜都是瞎话,一个字真话没有,啥石榴树啊,景阳宫里除了荒草狗屁也没有。编故事只是为了隐晦的比喻,让李贽听懂自己的思路。总不能说等我手里有军队了就把朝臣们全抓起来挨个抄家,那样太露骨了。 “……臣对种花草也略知一二,树越大越难离土,挖出树根很可能会死。” 李贽应该是听懂了,端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嘴唇也在颤抖,带得胡子跟着颤抖。半晌才抬起眼皮,深吸一口气,问出个很不合时宜的问题。 “做任何事都有风险,朕做皇子时每日都有可能被人干掉,当了太子同样不安稳,要是怕的话早就疯了。李师,你肯为了学派之争出头不畏生死,朕也愿意为了国家兴盛搏一搏,这就叫本份,本该如此!” 虽然话不好听,但意思是对的。洪涛的计划至今为止算是执行的比较顺利,还有点超额的意思,但依旧不敢打保票百分百能成功。 在他的观念里世界上就没有百分百的事情,啥都不做最保险。如果有非做不可的事,先尽可能考虑周全,可行性达到八成以上就可以义无反顾的押上了,剩下二成交给老天爷,算是对它起码的尊重。 “……臣斗胆自荐,这把老骨头愿为陛下驱使,死而无怨!”听到皇帝夸自己不畏生死,还相提并论,李贽的人来疯毛病又犯了。 他如果生在后世就是个标准的愤青,还不是光口头上说说,是身体力行派的,只要有人能理解,刀山火海也敢冲,爱谁谁! “呵呵呵,那朕就不客气了,确实有求于李师,也非李师不可为也!”可惜他遇到了洪涛这个没脸没道德没人性的三无产品,道德越高吃亏越大。 132 人是铁饭是钢 “可是因为糖厂?”皇帝有事求自己?但凡说出这种话来通常就不是啥好兆头。李贽左思右想也没想出来什么地方需要自己去冲锋陷阵,最接近的就是糖厂了。 自打景阳元年开始消减宗室待遇,泉州府的皇庄就变成了榨糖厂,由内官把持,采用新的生产方式不仅提高了白糖的质量,还提高了产量。 只用两年多时间就占据了当地七成销量,几乎独霸出口份额,还把触角伸向了周边,到兴化府和漳州府买地建厂,鼓励当地农户大量种植甘蔗。 如此迅速的崛起不光引起当地部分商户不满,还招来了官府的警惕。尤其是在资助农户大量开垦荒地种植甘蔗并全部收购的方式上显得有些过于霸道了。 近半年,已有个别言官上疏陈弊,指责皇庄糖厂与民争利扰乱市场。虽然没在朝堂上引起太大波澜,却也是一种提醒,说明当地官员已经有了基本态度,并且通过正常和非正常手段传到了京城。 要是再不想办法约束,用不了多久怕是又要掀起一股针对皇庄榨糖厂的风潮,就像当年满朝文武齐声反对矿监一样。 “李师乃大才,区区糖厂何足挂齿。”和李贽的忧心忡忡相比洪涛很是风轻云淡,甚至都不想多谈糖厂的事情,伸手示意王承恩把两个托盘端了上来。 糖厂的经营模式、机械制造、生产工艺都是自己亲自布置,由御马监派人管理的,在计划之初就已经考虑到了有可能的影响和后果,遭到地方官员反对是最轻的。 任何一件新事物的兴起,都必须踩着保守势力的尸体前进,古代如此、现代也是如此,没有什么不同,也无法完全规避,这就叫发展规律。 弹劾?那就弹呗,只要有利于提高整体经济发展,挨点骂也不冤枉。糖厂本质上属于皇商,不归地方管辖,他们也只能耍笔杆子变着花样的骂皇帝解气,短期内还不会大动干戈。 待到糖厂发展到一定规模、利润提高到一定水平,真的让地方士绅垂涎三尺,想尽办法也要咬一口的时候,自己也就具备了硬顶的能力,像万历皇帝那样忍气吞声装活王八的戏码坚决不存在,谁不服谁就来试试。 “朕这里有两样东西,李师仔细看看可认得?”亲手撩开锦缎,露出托盘里的物品,笑吟吟的送到了李贽面前。今天这个老头算是赶上了,本想过段日子再提此事,没想到他主动送上门来,选日子不如撞日子。 “……这是番麦和番芋,皆来自番邦,味道不如水稻和芋头,在臣的家乡少有种植。”李贽还真不是个死读书的腐儒,走过的地方多见识也广,马上就认出托盘里的两种东西是什么,不光有名字还有简单介绍。 “那朕的番麦和番芋,与李师家乡的可有区别?”对于李贽的见识洪涛也不意外,实际上玉米和红薯在万历初期就已经从越南传入了中国南方,且在很多地方都有小面积种植,户部也有详细记录。 那为什么没有大面积普及呢?主要是三个原因。第一,17世纪初的玉米和红薯没有经过长时间选育和优化,也不具备化肥农药辅助,产量并不像后世那么高。 第二,做为舶来品,这两种食物的口感并不为明人喜欢,没有后世那么多烹饪手法,远不如大米白面和小米好吃。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朝廷没有出台相应的政策加以鼓励,甚至在收秋粮的时候不允许拿玉米和红薯冲抵。这样一来农民自然没动力去大面积种植,有闲工夫的在房前屋后随便种点权当吃零食了。 “呃……个头略大了一些,籽粒饱满,想是宫内精心伺候、肥料充足所致。” 要是皇帝不提,李贽还没发现托盘里的玉米和番薯有异,仔细看过之后依旧不以为然。农民种大田肯定不如皇宫里照顾的周全,长势好一些是必然。 “非也,此物不是皇宫种植,它们来自山东和南直隶的皇庄。朕从元年起就命人从各地寻来种子,在皇庄中选育了整整三年才有所小得,产量比寻常种子高了三成。” 换成明朝大部分皇帝,尤其是中后期的皇帝,肯定会觉得李贽的话有道理。但洪涛不一样,他虽然也没亲手种过大田,却曾经仔细研究过,分得清品种不同与精耕细作的区别。 “陛下的意思……”即便如此李贽依旧不觉得玉米和番薯有何大用,产量高两三成又如何呢?总不能逼着农户不种水稻和小麦,全改种这两种不能天天当饭吃的玩意吧。 “本朝的很多州府山地多、水源少,无法种植粮食。番麦和番芋更适于种在贫瘠、干旱的土地里,若是再加上特殊肥料,产量还能再高三到五成。 虽然此物味道欠佳,却可以喂饱肚子。现在太仓空虚,又有外患,朕无法减免税赋。然百姓是要活命的,穿得破一些还能过,若是连饭都吃不上,怕是又要有太祖高皇帝出现了。 朕打算让李师辞去内阁大学士总督两广,鼓励当地农户开垦山坡地,大力推广种植番麦和番芋,看看效果,再在各地推广,不知意下如何?” 啥意思?话说到这里就该图穷匕见了。洪涛没别的意思,只想让李贽舍弃内阁大学士的殊荣,心甘情愿的去当几年封疆大吏,代替自己推广玉米和红薯的种植。 为啥非要是李贽呢?因为手底下没人可用。徐光启、李之藻、赵士祯、王徵等人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干,总不能让太监去劝农桑吧,他们也没有这个权力,那是户部的工作。 只有李贽适合这个职位,首先他的品阶和声望足够高,从大学士到总督不仅不算高升还有点贬黜的味道,任命的时候在朝廷里也不会遭遇太大阻力。 其次他是泉州人,对岭南一带的气候、人文比较熟悉,还有一定的家族人脉。如果让个北方官员去干这件事,难度凭空又增加了好几倍。 最后就是品格了,李贽对官场并不眷恋,反倒是对国家、民族的未来比较看重。只有这种人才能忍辱负重、心甘情愿的去挑重担还不求回报,更充满了为达成理想奋不顾身的勇气。 想推行一种新的事物,必然会遇到极大阻力,没有这股子狠劲儿很难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和诱惑,更何况还有替皇帝背黑锅最终身败名裂的风险。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此物真能让百姓吃饱肚子?”胆量李贽从来不缺,狠劲儿也足够,同时也不傻,光靠几句听上去挺美妙的话还不足以使其盲从。 “来,把朕的黄金粥和黄金饼端上来给大学士尝尝!” 不信?这就对了,谁突然听说上千年都无法解决的温饱问题靠两种植物就有希望产生大的改变都必须质疑,这才是负责任的官员。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呢?好办,不看广告看疗效! “但吃无妨,要不是李师恰好前来,朕只能便宜他们了。”王承恩端上来的是一碗黄乎乎的粥和两块琥珀色的饼子。 看到李贽有些犹豫不决,洪涛不由得苦笑。堂堂皇帝连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这日子过得也太憋屈了! “味道如何,可能果腹?”盯着李贽喝光一碗粥又吃了一块饼子,洪涛满怀希望的站了起来,笑得很像狼外婆。 “这是番麦和番芋所制?”到这时候了,李贽如果还猜不出来刚刚吃喝了什么,大学士就真是白当了。可他还是不敢全信,万一御厨往里面加了其它食材,百姓们可没条件如此破费。 “君无戏言,除了番麦和番芋别无一物。”玉米面粥、红薯干,确实没加任何东西,这也是洪涛想出来最适合的烹饪方式。 玉米磨成面可以煮粥、蒸饼、做窝头,要是再与白面混合起来还能做更多食物,比如面条。到了20世纪初期仍旧可以当做主食,没理由明代百姓不能拿来果腹。 红薯蒸着吃明人已经会了,但把红薯切片晾晒成干好像还没普及。在困难时期红薯干也是好东西,容易保存便于携带。 “……若是如此,臣愿领命!”亲口吃过之后李贽终于有底了,他确实不太眷恋内阁大学士的职位,整天勾心斗角、满嘴瞎话、碌碌无为,甚至有些厌烦。 现在有了能实现理想的机会,哪怕不是很确定也值得搏一搏,最主要的是得到了皇帝的大力支持,成功几率要高很多,谁不愿意留名千古嘛。 “甚好……朕会尽量为李师争取方便,先在小范围把番麦和番芋纳入秋粮征收之列。不必操之过急大面积铺开,可找一两处州府试种一两年看看效果,把对当地粮食种植的影响减到最小。 另外甘蔗和糖厂的事情不必主动干预,也不用暗中网开一面,只需定期向朕奏报即可。谁反对的最积极、最厉害,把名字告之糖厂内官,由朕来处理!” 光派李贽去推广新粮食作物的种植还不太够,下一步就是政策倾斜了。想把农户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就得让他们有利可图,比如当做税粮。 至于说内阁和六部九卿能不能同意自己的建议,空口白牙的说肯定没戏,要是拿一两个内阁大学士的职位交换,好像就不算太难了。 李贽离职会空出一个位置,内阁首辅朱赓的年岁也不小了,与其整天夹在几个壮年同僚中间左右为难,不如致仕回乡过几年清闲日子,别累死累活的哪天再客死他乡,算是自己对他这几年稳住内阁的报答。 133 揣摩圣意 1607年9月,内阁大学士李贽请辞,皇帝婉拒,再请辞,再婉拒。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表演了一个多月,皇帝生气了,去文渊阁大学士,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兼巡抚两广地方。 这个处置让朝堂里又是一片哗然,纷纷议论李贽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了皇帝,想退休不让,还把文渊阁大学士给撸了。 和内阁大学士相比,总督两广肯定是得不偿失。整天守在皇帝身边出出主意啥也不用干、什么责任不担,位极人臣。 总督听着挺给力,确实也有很大实权,可还得担责任呢。干实事永远不如指手画脚舒服高档,这是官场上的共识。 且两广地区少数民族众多,遍地是山,除了沿海几座城市还受朝廷直接控制之外,内陆基本都被当地宗族势力把持,海盗和山贼此起彼伏。虽然不能说算流放也差不太多,以李贽的年纪八成得客死他乡了。 看着别人倒霉总是件快乐的事情,如果换成皇帝跟前的红人快乐还得再加二成,这就是人性。到了满朝文武眼里,李贽的失势不光属于个人,还标示着一种风向,思想激进的泰州学派不吃香了。 更意味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皇帝身边属于真空状态,此时谁若是能填补上李贽的空缺,有极大可能会影响到皇帝的思想与行动。 在这么大利好消息的刺激下,明代官场的惯例也被有意忽视了,啥南人北官、北人南官,大学士都丢了,到距离家乡近一点的地方工作也算皇恩浩荡! 与李贽前后脚,内阁首辅朱赓也跟着致仕。他才是真的告老还乡,入阁六年多,首辅一年多,日日夹在几方势力中间当受气包,没有一天过得舒心。眼看着皇帝越来越有主见,他算完成了本职工作,再不走恐怕也得客死他乡。 内阁里突然出现了两个空缺,极大的吸引了官员们的注意力,除了部分关系比较近的好友,没什么人关心李贽和朱赓的去处,而是都在琢磨到底谁会上位、皇帝会选择谁、趁乱该做出何种选择。 内城,崇文门东侧明时坊麻绳胡同,叶府西跨院。石桌边坐着四个中年男人,虽然气温有点低,但桌上的炭炉烧得很旺,茶壶里呼呼冒着热气,再加上没风,在葡萄架下与三五好友煮茶畅谈也算适宜。 大院子总共三进,本属于礼部尚书胡灐家族,但经过百年兴衰胡家逐渐没落了,到这一代仅仅靠着祖上萌荫才在南京锦衣卫混了个镇抚使的差事,居家南迁,把这座御赐的院落卖给了姓叶的无锡商人。 但无锡商人并未北上居住,真正住在这里的人也姓叶,名茂才、字参之,号闲适,现任刑部江西清吏司员外郎,从五品。虽然都姓叶,还是无锡老乡,可叶茂才与叶姓商人不是一家,只是租住在此。 朱元璋从小受穷,最恨贪腐,当了皇帝之后想尽了一切办法限制官员利用手中权力牟利。无奈脑子有限,力气是费了不少,效果昙花一现。 按照他设计的办法,明代官员有籍贯、家属回避原则,且不许在任职地购房娶妻,以为这样就能减少贪腐和裙带现象。 结果呢?到外地任职反倒可以放开禁忌,根本不用忌惮被人戳脊梁骨。该贪的一文钱不少贪,退休时拍拍屁股走了,回到老家摇身一变成了大善人,铺桥修路,拿着贪腐来的钱修宅子买地挣名声。 反倒是给不想贪腐的官员制造了麻烦,千里出来做官,半辈子回不去家乡几次。再没有自己的房子和家,谁也不会把任职地当成归宿,不是家就不用仔细经营,随便糊弄糊弄了事。 叶茂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是禁止官员在任职地买房子吗?那好,咱不买,找个乡党或者熟人出面买总成吧,然后再假惺惺的租过来住,既不违反规定又解决了住房问题,多简单! 不能说在京的官员们都这么干,主要是家里不见得都像叶茂才家那样有钱,买不起大宅子的该咋办呢?三条路,自己选。 最光明的就是争取获得皇帝青睐,然后随随便便一指,就赐给你一套宅院,或者赐块地新建,此座宅院的前主人胡灐就是这么得来的。 其次就是住官员宿舍,每个部门都会有官宅,在任的时候按照级别分配,带家具,有专人服务,有点像后世的公寓,离任或者调任的时候归还。 最后就是自己租房,有部分官员家里比较富裕,住不惯宿舍,又达不到去哪儿任职就随便买大院子的程度,干脆租个好点的房子。 这倒很像后世的一些大学生,住不惯多人宿舍,又不确定将来工作的所在地,买房比较勉强,到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住正合适。 “李宏甫、朱少钦走了,内阁一下子空出两个位置,不能都要也得把首辅拿下来。沈阁老资历最深,这次该是十拿九稳了吧!” 叶茂才今年不满五十,可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看上去和六十多岁无异。不过精神头挺足,举手投足之间也没有老气横秋的样子,估计是少白头,不是真的未老先衰。 “本该如此,不过小弟在翰林院里听到不少流言,当今圣上好像不太喜欢老成持重,朱首辅正是年纪太大才被冷落。眼下内阁里除了沈阁老,余下三人皆不满60,最长的吴道南57,最轻的方从哲只有45。” 坐在叶茂才对面的是个年轻人,两个人的头发和胡子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花白量少一个乌黑茂密。除此之外见解好像也不太一样,叶茂才比较乐观,年轻人反倒更谨慎。 “嗳,大洪,你入朝时日尚短,不需要听那些家伙鼓噪!”被一个晚辈当面反驳叶茂才有些气恼,想也不想就否定了其观点。 “伯钦,伱也在翰林院中,对此事怎么看?”说话之人面容清瘦,三缕长髯修剪得整整齐齐,赫然就是顾宪成。 134 揣摩圣意2 他出现在京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年为了《推恩令》就来过,也是借住在好友叶茂才家中,再次光顾则是为殿试而来。 可是暗中在朝廷里联络了半天,名额却一个没改,又多出个《赈灾新法》,让他不得不多停留些时日,与朝中部分官员继续就这件事交换意见。 这一停还就不好离开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京城发大水,皇帝让福王代替去天坛祭拜,而后内阁首辅和内阁大学士朱赓、李贽请辞,让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 今天正好有东林后起之秀杨涟和顾大章来访,他们俩都是新科进士,又在科道供职,顾宪成想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再做决定。 “小弟入朝时日尚短,不太熟知陛下的用人之道。只是李宏甫总督两广,着实有些蹊跷。” 被称作伯钦的人年纪在三十多岁,国字脸,肤色略黑,眉毛很粗,与唇边两撇胡子一上一下挺滑稽。但他的表情和言语并不轻佻,还特别谦虚,丝毫没有当科进士的傲气和锐气。 “这有何不解?李宏甫乃东宫旧臣,这些年助陛下在内阁里左支右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不是为了回避原籍任职,怕是就要成为福建巡抚了。 在内阁里这么多人盯着不好操作,到了地方才便于做手脚,捞上几年,带给家族些便宜,也算是陛下的回报,天恩浩荡啊!” 和老成持重的顾大章比起来,杨涟必须算年轻气盛更有冲劲儿,头脑清晰可以分析事情的深层原因,还什么话都敢说。 “伯钦,说说蹊跷何在?”顾宪成冲杨涟点了点头,没有表态,又把眼光望向了顾大章。 “按照我朝惯例,巡抚通常会兼御史,最高也就是二品。李宏甫不仅仅总督两广,还有从一品的太子少保超品,到了地方谁又能辖制?” 顾大章还真不是凭着第六感随意说说,他从李贽的品阶和职务中找到了比较特殊的细节,由此才推断从内阁离职改任两广总督可能不仅仅是皇帝体恤旧部那么简单。 “嗯,有道理……依你之见李宏甫去两广意欲何为?” 如此一说在座的四个人全陷入了沉思,细想起来确实有点蹊跷。虽然三公三孤此时只是加官,仅仅是个荣誉头衔,没有实际权力,但若是加在一位实权官员头上就不是虚职那么简单了。 自打高祖皇帝建立了这套官制,其精髓就在于互相克制。具体到地方,巡抚虽然部分受总督辖制,同时又被六部和都察院管辖,在很多工作上是需要合作的,不是总督的下属,还可以起到监督作用。 俗话说的好,官大一级压死人,各地巡抚以三、四品官员居多,少有二品,一下子来个一品大员当总督,在平时工作中的话语权会更少。 如果李贽真是皇帝有意派到两广去的,为了什么呢?这件事必须得有个比较靠谱的结论才好对症下药,同时通过此事还可以探究一下皇帝的思路。 “……东林先生,学生入朝时日尚短,还未来得及与李宏甫认识,无从猜测。”这个问题算是把顾大章给问住了,只能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叶茂才和杨涟同样只有摇头,他们品阶职务太低,就算再熬上两年也和李贽那样的内阁大学士有不了太多交集。加上东林党的标签,想私交也没可能。 “糖、糖厂!”就在四人苦苦思考而不得的时候,院门口有人给出了答案。 “龙江兄来的正是时候!”顾宪成一边回头一边就叫出了来人的名号,满脸都是笑容。 “对对对,我们正在琢磨李宏甫,百思不得其解,龙江兄来得正好啊!”叶茂才同样是满脸带笑,起身迎了过去。 “阁老……”杨涟和顾大章则没那么随意,连忙起身离开石桌规规矩矩见礼。 “诸位刚刚所言吾在门外听到几句,伯钦猜的没错,李宏甫总督两广绝不是养老,而是替陛下敛财。 其实也不难猜,自打《推恩令》之后陛下就以补贴宗室为由用福建的皇庄榨糖贩卖。不知是用了何法,短短两年时间已经在当地创出了很响亮的名号,曰绵白糖。 其物吾不仅见过还亲口尝过,色甚白,如棉花一般,较之普通白糖味道更甘且细密。售价反倒相差不大,由此一来当地很多榨糖作坊无法与之抗争,纷纷转营它业。” 来者居然是沈鲤,他没穿官服,简单回礼之后就大马金刀的坐在了石桌旁,连客套话都没说直接切入了主题,把福建皇庄的所作所为历数一遍,语气中满含贬义。 “由此说来陛下只是想在两广继续榨糖?” 别看顾宪成是东林党名义上的精神领袖,可他毕竟不在朝堂里混,很多事无法探究,对皇庄和白糖毫无概念,感觉这种小事犯不上单独派个一品大员去做。 “泾阳有所不知,咱们这位陛下在捞银子方面怕是要比先帝还强上几分,且更能隐忍,不知不觉间已经做起了好大生意。 除了福建的绵白糖还有通州的自鸣钟和透明琉璃、天津卫的四轮马车、门头沟的生铁和精钢。任何一样都是日进斗金的好买卖,专门有各地商人排队采买。 此次李宏甫总督两广怕是也与之有关,这些作坊不是被内官掌控就是由外戚经营,有内官和锦衣卫看护,旁人不得窥探。若是再加上一位手握大权的总督,岂不是如虎添翼。 呜呼哉,两广百姓怕是要遭难了,好不容易除掉了矿监,谁承想皇商更为厉害。一座自鸣钟、一套透明琉璃器、一架四轮马车,动辄成百上千两银子,却半文也落不到百姓手中!” 说起皇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沈鲤真是痛心疾首,仿佛自家孩子没教好一般。这还真不是唱高调,在他心目中皇帝就是不该琢磨如何赚钱,整个国家都是你的,不光小家子气还与民争利,如果不赶紧悬崖勒马,再这么走下去就离昏君不远了。 大家要感谢“泡杯茶点颗烟看书”,本人无以为报,多写点。 135 天下乌鸦一般黑 “……嘶,广东有三十六行专门与番商交易,若是在当地建作坊生产,再有总督回护,确实可以日进斗金。如此下去,怕是要比矿税更甚!” 沈鲤只是觉得皇帝有点不务正业,但听在叶茂才耳朵里却是另一种味道。无锡产米,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是重要的漕粮中转站,南北客商云集,形成了很大的米市。 无锡人借着运河把米北运,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棉花产区,拿着卖米钱捎带手进货,回来纺纱织布转手又赚一笔。 叶家就是这么干的,几十张织机的作坊有好几个,在当地虽然谈不上豪强也属于大户人家,对于做买卖想陌生都没机会,从小就得耳濡目染。 绵白糖、自鸣钟、透明琉璃器等多种新颖商品,这几年已经顺着大运河传到了江浙一带,大户人家无不争相购买,价格不菲,利润极大。当地的官僚士绅除了享受之外还看到了其庞大的商业价值,早就想染指其中。 怎奈这些物件的生产工艺极其复杂,没有特别明白的人指点和详细配方,从来没人能仿造出来。这时听到其出处立刻就想到了有可能的发展模式,然后就是深深的羡慕嫉妒和恨了。 “矿税!此风不可长,我等应立刻上疏陛下取消皇庄作坊,停止与民争利、为害乡里!”如果说叶茂才是有感而发,那杨涟就是捕风捉影,虽然都反对皇帝假借宦官之手敛财,出发点却完全不同。 叶茂才反对是基于商业利益,眼看着别人发大财自己家却蹭不到半点油星,站在阶级立场上必须予以驳斥。批判的目的不是摧毁而是占有,哪怕能加进去半股,态度立马就得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变。 杨涟是湖北应山人,家境殷实却很少接触商业,刚刚获得了官身,满肚子全是理想抱负。皇庄生产自鸣钟、透明琉璃器、绵白糖等物是不是与民争利不重要,只要不符合自己的治国理念就是坏的,必须打倒! “大洪且慢,李宏甫总督两广到底意欲如何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皇庄之事也与矿税不同。在推恩令中有明文记载,宗室待遇减半,无法自谋生路者皆可到皇庄任职。 如果拿不到真凭实据,仅凭你我的只言片语直谏,怕是连内阁都通不过,陛下更看不到,传出去还会白白得罪成千上万皇族宗室。” 听完了沈鲤的介绍和叶茂才、杨涟的表态,顾宪成已经大致上搞清楚了事情始末,手捋胡须摇了摇头,先否定了杨涟的冲动。 顾家和叶家一样都是无锡县人,买卖做得没有叶家大,但也不是杨涟那样的小门小户,眼光必须更长远,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才能做决定。 有的读者随便上网搜搜就发现顾宪成的家庭出身很贫寒,父亲是个卖豆腐的,经常入不敷出,怎么可能比书香门第的杨涟家境还殷实。由此就得出一个结论,作者不知从哪儿看了地摊文学或者干脆瞎编。 怎么说呢,这就是目前中国历史的现状。从网络到实体书,满眼全是假资料,包括很多教科书里的内容也因为某种目的,故意把白的说成黑的,让人从小就被动接受谎言,从此认定为事实。 顾宪成家里贫寒不贫寒作者找不到史料记载,但在无锡张泾镇元吉弄内有座顾宪成纪念馆,作者在探望朋友的时候顺路实地看过。 这座纪念馆用的是顾家老宅,原名端居堂,是由顾宪成的父亲顾学所建。南方宅院作者不太熟,到底属于什么档次也说不准。 但从直观上衡量,这座宅子相比京城的官员府邸一点不差。雕梁画栋应有尽有,四面回廊环绕,还有花园、亭台水榭、假山,雅致幽静。 建这么一座大宅院花了多少钱作者也查不到,但可以肯定绝不是小商贩卖豆腐能挣下来的。保不齐顾学确实在年轻刚起步的时候卖过豆腐,挣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就被有心人截取拿来定性为贫寒家庭出身。 为什么会这样呢?肯定不是疏忽,更不是大意,而是需求。写这些资料的人比作者心里明白的多,但为了混口饭吃只能这样写,否则就叫xx不正确。 从叶茂才、顾宪成、顾允成、杨涟等人的家庭出身推算,东林党的中坚力量也不会是出身贫寒的老百姓,道理很简单,圈子。 后世里弄个群啥的也有圈子,富二代们绝不会和屁民在一个群里整天叽叽歪歪谈天说地,人家没这个功夫也没这个需求。如果真碰上了趁早退群,或者捂紧口袋,有天大的便宜也一分钱不能掏。 那么问题来了,像顾宪成、杨涟这类富二代为何不在家里享福,非得上蹿下跳使劲儿折腾,最终还把小命都给搭上了呢? 听着是挺不合理的,实际上却是社会规律。纵观历史,几乎每个朝代内带头反抗当权者的通常不是最底层百姓,以富二代和官二代居多。 原因很简单,只有他们才能在吃饱饭之后多看书、四处瞎溜达、满脑子理想,并有能力付诸实施。底层百姓连明天的午饭还没着落,没时间也没精力胡思乱想,更没能力去追求精神价值。 这么讲的话,东林党应该属于背叛了阶级、立志改变旧传统、大力革新的积极因素,阉党和皇帝才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保守势力。按照后世大部人的习惯思维,前者是好人,后者是坏蛋! 但事实上并不如此,东林党不是好人,阉党也不是坏人,他们本质上全是一种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那种人。 无论东林党还是阉党,包括皇帝在内,你来我往、你死我活的斗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争的不是谁的治国理念先进,而是谁能掌握权力,然后为自己、家族牟利。 其实这种争夺自古以来在历朝历代里都有,激烈程度也不见得低多少,为啥唯独东林党和皇帝阉党最被后人所津津乐道呢。 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争权夺利的时间点不对。如果暂时放下成见一致对外,哪怕只是面和心不和,别在外敌环伺、内部不稳的情况下不管不顾瞎折腾,大明帝国灭亡的责任就不会大部分扣在他们脑袋上。 准确的讲东林党不是清流,而是官僚资本代言人。与皇帝和阉党相比,他们对国家的危害更大,甚至连臭名昭著的资本家也无法望其项背。 为了保住所谓的既得利益,这些官二代和富二代可以无视一切法律道德,更不管国家民族兴衰,只要自己合适就成。 后世里也有这种人,还不少,比如玩金融资本的、玩房地产的、玩虚拟经济的。这些领域小商小贩基本挤不进去,普通资本家同样没戏,能得到入场券的必须加个前缀,官僚! 单纯的资本家并不是贬义词,剥削也不是贬义词,只要是商业社会存在就离不开这个阶层,总体还是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主力。 但只要加上官僚当前缀,所有正面属性立马清零并接近负无限,剩下的全是人性中的恶,哪怕偶尔无意中干了件好事,其结果也必定是坏的。 历史书上为啥把阉党说成坏蛋,东林党人反倒成了六君子、八君子呢?难道历史书撒谎了?这个问题更好解释,借用一句后世的名言,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明史当然也是由清朝写的,清朝的官员同样也是利益集团和官僚资本,往明朝官员身上泼脏水等于是在诋毁他们自己的名声和正确。为了维持统治,有些道理不能讲得太明白,百姓们全通透了就不听招呼了。 136 对台戏 “难道就这么看着?”即便在座的全是东林党骨干,做为后进的杨涟也没打算轻易服软。 “不然,自鸣钟、透明琉璃器、绵白糖、四轮马车与矿山有所不同,放在皇帝手里是与民争利,若是交与民间操办不仅不会害民还能助民。现在咱们该去联络有识之士,先把声势慢慢搞起来,等着看陛下如何处置。” 顾宪成没有在意年轻人的无礼,手捻胡须道出了解决办法。边说边看向沈鲤和叶茂才,待得到想要的反馈之后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说起搞声势,小弟倒是想起一件事。巧了,今日正是它售卖的日子,这里就有一份!”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大章按住杨涟的手背示意先别急着表态,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卷麻纸。 “《半月谈》……伯钦,你怕是还不知道,此物背后也是李宏甫的手笔,想借用它来为我们摇旗呐喊站脚助威绝不可能。” 叶茂才眼睛最尖,纸卷刚抽出一半就认出了来历,也猜到顾大章想说什么,头摇得像拨浪鼓,十分笃定的否决了这个设想。 “没错,通州马诚所与李宏甫是挚友,如果没有朝廷袒护,他一个被免职的御史如此肆无忌惮,锦衣卫怕是早就上门了。 早就有人为此事直言上谏,但全都留中不发石沉大海。吾曾当面问过此事,陛下只是笑了笑,说声知道了再无下文。” 听到《半月谈》的名字,沈鲤有不小的意见。按照他的意思早就该查封抓人,朝廷里的大事小情怎能任由民间评价,乱了礼数有失体统,说大不敬也不为过! “李宏甫此举倒是聪明的很,有了《半月谈》相助,一个人的声音可以轻易被无数人听见,比建院讲学来得便捷。既然陛下不打算管,我们不妨也照猫画虎,别让他一家独美。” 对于这种新鲜事物顾宪成的接受度比沈鲤要高得多,羡慕嫉妒恨肯定有,但更多还是眼前一亮。用报纸宣扬观点的办法比著书立说容易,比在书院里讲学快速,可以用极少的成本造成很广泛的影响,正是东林党所急需的。 虽然已经落后了一大步,但后来未必不能居上。以东林书院的力量,办个类似的东西轻而易举,和《半月谈》针锋相对也不落下风。 “高明!小弟家中略有浮财,若不嫌弃文章丑陋愿担此任!”这番话让顾大章眼睛一亮,当即主动请缨,不光嘴上说说还许诺了经费。 “学生也愿与伯钦兄共进退!” 紧跟着就是杨涟,他对以笔做刀的辩论方式很热衷,文化人嘛,吵架也得找个符合身份的方式。以前是缺乏此类工具,现在不光有了趁手的兵器还具备了实力相当的对手,万事俱备! “如此甚好,阁老给起个名字吧,请……”看到年轻人如此热忱,要人有人要钱出钱,顾宪成很欣慰,东林后继有人啊。 不过光有人和钱还不够,必须得起个响亮且有深意的名号。本来心里已经有了点眉目,但在座的诸人中沈鲤职务最高、年纪最大,这份殊荣必须也只能让贤了。 “……叫做《东林旬讲》如何?”沈鲤虽然对办报不是太热衷,可也达不到反对的程度,当下捻着胡须踱了几步,脱口而出。 “哈哈哈,阁老这是摆明了要和李宏甫唱对台戏。也好,他是半月我们是一旬;他是谈,我们讲;针锋相对,有魄力! 现在名有了、人有了、银子有了,还缺个精心编纂所在。叶某官职缠身无暇多顾,黄华坊四牌二十一铺有个院落,可供《东林旬讲》修撰刊印。” 叶茂才率先鼓掌叫好,一半是真心一半算恭维。他是朝廷官员,还不像杨涟和顾大章在翰林院里那么清闲,想积极参与也有心无力。但没打算光用嘴忽悠别人往前冲,当下拿出另一所宅院当做办公地,不可谓不财大气粗。 10月初,经过六部九卿廷推,一份内阁大学士候补名单放到了皇帝案头上,李廷机、李戴、赵世卿、温纯等人皆在其中。 最终皇帝选了李廷机、李戴和翁正春入阁,原礼部左侍郎郭正域升礼部尚书,李戴则继续兼任吏部尚书,沈鲤不出意外的成了内阁首辅。 从资历上看,除了李戴不是翰林出身外都很够格,但有了李贽的先例在前也没人愿意和户部尚书较真儿,反正这位是中立派。 翁正春虽然级别比较低,只是从五品侍读学士,但有个身份是日讲官,整天给皇帝讲经读史比较超然。翰林院向来就是内阁大学士的摇篮,必须有资格入阁。 这个结果不太出乎意料,也比较让朝堂各方势力们接受。两位中立派、一位浙党铁杆入阁,看上去是浙党占了大便宜,有点卷土重来的苗头。 实则不然,沈鲤不光成为了内阁首辅,他的学生郭正域也接替了礼部尚书,仔细算起来东林党不光不吃亏还有点小赚。至于说其它小派系只能忍着了,势力最大的浙党和东林党不吱声,反对也没啥用。 那为啥两个空缺选了三个入阁,这就是皇帝的权力了。理由很好找,工作忙呗,先帝在的时候缺官你们骂,现在充实了还骂,这就有点不讲理了。 但真实的理由洪涛不会说出口,他正在一步步把朝堂环境复杂化。没错,就是复杂化,换个说法叫做浑水摸鱼。 如果只有一两位大学士,矛盾会非常直接,屁大点的事也容易引发党争。现在好了,整整七位大学士,还分属不同派系,看似更容易起纷争,实际上谁也难以获得大多数支持。 这样一来,皇帝的意见反而愈发重要起来,谁靠拢谁就容易得利,反之寸步难行。这就是人性,人越多想法也就越多,很难达到统一。 按说皇帝、大臣心往一处想、力向一处使才更利于发展,反着来会不会对国家有害呢?答案是必须的,朝堂环境越复杂工作效率就越低,官员们大部分时间全用在琢磨人和人的关系上了,哪儿还有心思干正经事。 不过好和坏也不是绝对的,要分场合与时间。目前洪涛还无法与任何一派硬抗,更无法通过正常途径说服,这时局面越简单就对自己越不利,每个举动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与其让他们安下心来算计自己,不如先下手把局面搞复杂,让满朝文武都忙起来,这样才有机会藏在暗处趁乱悄悄发展。 137 热火朝天 景阳三年在乱哄哄中过去了,转眼洪涛已经迎来了亲政的第四个年头,要说干了啥吧,确实不少,光大举动就有《推恩令》和《赈灾新法》,还增加了内阁大学士数量,很有励精图治、除旧迎新的趋势。 可是三年过去了,放眼一看,从朝堂到地方该啥样还是啥样,又好像啥也没干,或者是干了半天没啥成效,等于白干。 辽东的李成梁与蒙古和女真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小闹,互有胜负,折腾得不亦乐乎,根本看不到平定迹象。缅甸土邦也没闲着,尽管陈用宾四处安抚勉强维持住了局面,距离长治久安同样遥不可及。 长江以北天灾依旧,冬天冷夏天涝春秋天旱,被波及的省份越来越多,由此带来的小规模饥民暴动一个挨着一个,按下葫芦起来瓢。各地卫所军疲于奔命,四处镇压不得清闲。 太仓依旧空虚、耗费同样巨大、卫所还是疲弱、海疆迟迟不宁。风调雨顺没有,内忧外困渐露,偌大的帝国仿佛垂垂老矣,正在一步步走向衰亡,且谁也没有好办法能阻止这种趋势。 “咣当、咣当、咣当……”天津卫,海河边,三座巨大的水车缓缓转动,把大自然狂野不羁的力量通过传动轴和简单的齿轮变速系统变成了可控,以此带动着千斤铁锤上下飞舞,把红彤彤的铁锭像面团般捶打成,溅起片片火星。 原本位于高地上的皇庄已经面目全非,农田果树花圃全被铲平,挖出一条条深槽,用钢条绑成网敷设其中,灌入泥浆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凝固成型,再以湿草帘覆盖一两旬,硬度堪比青石条,钢钎砸上去直冒火星。 这种特殊的泥浆被负责此地监工的工部徐主事称为混凝土,里面包含了碾碎的鹅卵石、黏土、西山烧制的石灰石和永定河畔炼铁作坊里的矿渣。 除了石灰石需要建窑烧制,再用钢磨研磨成细粉之外,其它几种配料全都唾手可得、随处可见,甚至是炼铁的废料。 可是经过皇帝的指点之后,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试验,这些没用石头、石子、废料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一种无比神奇的建筑材料。 有了混凝土,以往需要上山开采,再由石匠一锤一凿精心修刻,耗时耗力几年也弄不完的大型建筑,现在只用十分之一的人手,从开槽到封顶满打满算也就几个月。 坚固程度有过之无不及,且形状不再受石料、木料限制,钢条网能编成什么样子,地基和墙壁就可以做成什么样子。 水力锻锤和水压机就坐落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厂房里,宽敞明亮、风雨不透,最主要的是不用担心走水。从墙壁到房梁不是混凝土就是钢架,基本用不上木料,想烧也没东西可以着起来。 假如想靠传统建筑工艺造这么高大的厂房,先不说够尺寸的木料贵不贵,光是从关外或者云贵川那边运过来也得大半年,再阴干个一两年才能用,时间上耽误不起。 “陛下真乃神仙下凡!” 看着锻锤上下翻飞,听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徐光启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丝毫不嫌吵闹,只觉得前途无比美好,未来极其光明。 有了这些大家伙,再配上旁边厂房里的各式车床,以前非常难以锻打加工的钢铁再也不用靠人工千锤百炼了,加热烧红之后放到锻锤下面想圆则圆、要方就方。 捶打好大致形状,再用车床精修。在坚硬锋利的车刀面前钢铁仿佛被施了魔法,雕刻萝卜花般容易,精度更是达到了分毫。 虽然有些工匠用手也能做到这一点,却无法保证连贯性,今天做出的和明天做出来的肯定有不小误差。如果让几名不同地区的工匠一起做,互相之间的误差就更大了。 但车床不存在这个毛病,只要操作不失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加工出来的器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而几台车床放到不同工匠手里,只要严格按照工序和图纸去做,制出来的器物也是一模一样的,可以达到互相完全替代的程度。 相对于某件物品,高超的匠人有可能靠经验和手艺做得比车床更出色,但数量一多,人就无能为力了,皇帝把这种生产模式叫做工业时代。 他说将来的工厂大得像一座城,工人数以万计,厂房鳞次栉比、机床五花八门,可以生产各种各样的物品,包括武器,产量是人工的上百倍,成本则会减少数十倍。 刚听到这种说法时自己还不太相信,除非是神仙使用法术否则怎么可能又便宜又快。自古以来都是慢工才能出细活,这是真理! 可是怀揣着皇帝的图纸来到这块荒地,之前的认知就在一天天被颠覆。原来打铁可以这么容易!加工可以这么方便! 有了机器的协助,同样生产一把钢刀速度快了几十倍,用工少了好几倍,成本自然也随之降低。生产数量越多,差距就越大。 “恩师,袁都督的船来了!”就在徐光启盯着锻锤像看儿女般欣赏时,身后传来了低声呼喊。 “良甫,吾说过多少次了,本官不是你老师,勿要再以此相称。”美景被打破让徐光启有些许烦躁,皱着眉转头纠正身后官员的口误。 “学生在此半年眼界大开,所学比前三十年还多,若不是恩师教诲怎能如此?”站在徐光启身后手里举着望远镜的官员,就是去年殿试的探花郎、现任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王徵。 虽然会试、殿试都是凭本事考上去的,但他始终认为遇到徐光启才是人生的转折点。因为在这里接触到了前面三十多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特书籍与事物,看过之后使人茅塞顿开,这样还不算恩师如何才算? “不是说过了,那些书和图纸都另有其人,本官只是代授!” 碰上这么个死心眼徐光启也很头疼,两人只相差几岁,还都是工部主事,确实没正经讲课授业,怎么有资格当别人师傅呢! 138 奉旨走私 “另有其人……可否让学生当面请教?” 但王徵不这么想,所有工程都是徐光启主持的,没见到有别人过来指手画脚。那些奇特的书籍也出自其手,连字体都一模一样,假托他人无非就是嫌自己太笨,不肯正式收徒。 “……有朝一日你总会知晓的,现在跟吾去见客,把嘴闭紧,不该说不该问的一个字也不要吐出来!” 这下还真把徐光启给问住了,皇帝明确说过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有关图纸和书籍的来历,面对追问是既不能承认又无法否认,干脆不聊了,气哼哼的背着手向码头走去。 “此船真是怪哉,帆具全是软的,恩师可曾见过?”王徵倒是不太在意徐光启的态度,跟在后面边走边端着望远镜瞧,很快又有问题了。 “像是佛郎机人所用,他们的大海船行驶起来帆具遮天蔽日,但操作极其繁琐,不知袁都督为何要用在新船上。”徐光启虽然比王徵大不了几岁,见识方面却要多很多。这就不是天赋了,而是后天教育。 他生在松江府上海县,是座繁华的码头,从小见过各地客商和各种船只。成年之后又去广东、福建游历,不光认识番僧还见过葡萄牙人的海船,并对其帆具有过初步认知,此时正好用上了。 “既然佛郎机人能靠此帆行驶万里,应该有其独到之处吧!” 王徵就不一样了,虽然也出生在书香门第,却身处比较闭塞的内陆,见不到太多新鲜事物。不过他比徐光启的联想丰富,更善于去发现优点,且毫不守旧。 两人口中的袁都督,乃漕运总督袁可立。自打景阳元年与年轻的皇帝一番深谈之后就义无反顾的扎进天津卫,带着一营漕兵和十几位造船匠开始了建厂造船的前期工作,三年间几乎不曾离开,更没回过家。 之所以如此用心敬业,只源自两个词,知遇之恩和志同道合。自打万历二十四年因上疏指责万历皇帝宠信后宫、弄权误国、朝纲废弛,被削职为民后,那颗原本火热的安邦治国之心就逐渐冰冷,再也不想踏入朝堂。 但景阳皇帝的几句话又让它慢慢烧了起来,不是新皇帝巧舌如簧,是抓住了本质。想强国必须革除弊端,想革除弊端仅靠朝堂争斗远远不够,必须得手握兵权。 最主要的是做这一切的最终目的不是独揽朝政、一言九鼎,而是要扫平外患、富国强邦。不光是说说,还有详细的计划步骤,这就不得不让人相信了。 当然了,也不是完全信服。新皇帝那套想自己强壮就得去抢夺别人食物的理论不敢苟同,主要是太赤果果了,没有丝毫道德廉耻。 可仔细想一想又不无道理,且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替换。到底成不成呢?有时候袁可立比皇帝还着急,迫切等着实现的那一天,想看看最终答案。 人只要有了希望就会有动力,有了动力干啥都不觉得累,还特别认真。有了皇帝给的图纸和具体规划,造船厂建设得非常快,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初具规模,可以试着建造小型帆船。 其实袁可立刚刚上任时热情足够但信心不足,原因只有一个,钱!漕运总督是个肥差,捞钱的办法很多,但盯着的眼睛也多,想靠挪用公款来偷偷建船厂造大海船非常不靠谱。 户部更别提,造漕船没问题,只要沾上个海字立马翻脸,不光一文钱不会给,保准还要上疏弹劾,海运在目前是个禁忌,摸不得。 皇帝倒是说了用内帑支持,可皇帝在朝政方面也不能独断专行,必须考虑满朝文武的态度。往往今天说成的事情,转天没准就因为某些官员的坚决反对而不成了。这种先例在历史上多如牛毛,谁全信谁就死无葬身之地。 结果这次还真例外了,随着天津卫税监马堂的落马,新任税监很快就来主动拜见,客套之余还悄悄放下三万两现银。 同时保证每隔三个月就会来一次,如果不够花的赶紧张嘴要,千万别客气。他的税官工作可以耽误,可造船厂的事情一刻钟也不能拖。也不仅仅是钱,无论有什么麻烦都可以去要求协助。 在他能力范围之内的绝不推辞,超出了也没关系,快马返京只需三四个时辰,玩文的司礼监会出面应酬,玩武的有锦衣卫和东厂出手,只要不造反谋逆,多大的事儿也能平! 一个六品太监夸下如此海口,肯定不是他自己本事大,司礼监、锦衣卫和东厂才是依仗,而能让这三个实权衙门屈尊协助的根本原因还是紫禁城里的皇帝。 要人给人、要钱拿钱、要政策有政策,袁可立觉得自己如果还干不出成绩就不是愧对皇帝信任了,而是有辱祖先。这个活儿不光要干好还得超额,超少了都不成。 那一座造海船的造船厂,除了加快造船进度之外,还能怎么超额完成任务呢?答案只有两个字,走私! 当初皇帝就说过了,内帑只能当启动资金不可能长期承担,为此还授予便宜行事的权力。暗示自己不光可以像同僚一样收取贿赂,还可以经营走私,只要最终把钱大部分用在造船和训练水师上就不会追究。 靠啥走私呢?运河肯定不成,那里的每一文钱都有了主人,想重新分配就得有人吐出进嘴的肉。所以只能走海路,从天津卫购买货物,用海船运到南方贩卖,再从当地采购货物运回来接着卖,两头赚,一文钱商税不用交! 该采购什么样的货物卖到南方最赚钱呢?这时候税监又说话了,他说啥也不用管,只需把船只和人手准备好,到时候自有合适的货物送过来。 景阳三年春,海冰刚刚开化,一支内河船队就顺着北运河从通州姗姗而来,货仓里装满了精钢打制的农具、晶莹剔透的琉璃器、各种款式的自鸣钟,还有一封没署名的信件和三个半大小子。 139 奉旨走私2 信的内容很简单,先肯定了这两年多来的成绩,再安排了下一步工作重点,最后还给出了两个人名,都是派驻沿海港口城市的太监。 货物到港之后他们会来主动接洽,啥也不用说,卸船装船马上返航,回到天津卫再由这里的税监把货物买走,进货和卖货的差价就是造船厂的利润,至于说一来一去的货物到底卖出去多少钱,少问! 而那三个半大小子上船之后只负责两个工作,记账和导航。且每个往返之后都会换不同的三个人前来,来历依旧是两个字,少问! 其实问不问袁可立心里也明白,能如此顺滑的在全国范围内调动太监的只有一个机构,司礼监!那三个半大小子更不是普通人,百分百全是宦官。司礼监到底听谁的这就真的不能问了,最好也少想。 不出事谁也没事,出了事肯定会有司礼监的某位高级太监被查出贪赃枉法,然后下诏狱严刑逼供,结果突发病患不治身亡,连带着所有秘密一起飞灰湮灭。 很无情的帝王手段,同时也是很正确的做事方法。对于这一切袁可立没有丝毫抵触情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皇帝没有这些手段,自己就得考虑是否再跟着一起混了。 事实证明皇帝的手段远不止如此,三个小太监怕是还未成年,却有一身神奇的本领,仅靠一架形状怪异的金属器具,每天正午时分观测几次太阳位置,再在纸上一顿写写画画,就能准确计算出航向,误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只可惜小太监上了船之后独处一室,基本不与外人交往,观测太阳时也需清场用白布遮挡,若是没提前给自己演示,怕是谁也不知道世上还有此等神技。 这时就不由得不瞎想了,比如说皇帝是从哪儿找来如此多掌握了航海神技的小孩子,还全给去势之后做了宦官。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有点可怕了,按照常理,小宦官们恐怕不是先有技能再当入宫,应该反过来,是入宫之后才习得此技。 问题是皇帝从小在宫里长大,别说大海,可能连海河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拥有这种老船工都不会的技巧呢?难道说皇帝身边还藏着能人! 可能有,但袁可立觉得可能性不大,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帝本人会。原因很简单,造船厂的选址、建造帆船的图纸都是出自皇帝之手! 如果不会,不可能当面侃侃而谈,精细到每根龙骨的尺寸和弯曲度、每块船板的大小和形状、每面帆具的质地和缝接工艺。 更令人费解的是漕运管辖下的十多个船厂里,没有一位造船大匠认识图纸上的海船,只有一位来自广东的船匠很不确定的觉得船型和帆型与佛郎机人的海船有六七分相似,也仅仅是相似,绝对不完全一样! 能懂造船、再懂航海好像就说得通了,至于说到底是从哪儿学的,袁可立不打算继续追究。人家是皇帝,从小学的都是帝王之术,保不齐、没准、可能、差不多会有上古神书之类的玩意! 但景阳二年时海河里出现的奇异景象,让可能有的上古神书从一套增加为好几套。 驾船接送货物的水师千总回来报告说,在造船厂正北不到十里的河边,矗立起来好几架巨大的水车,同时有人正在河边建造怪异的房屋。 按说水车大点也不算太稀奇,保不齐是谁家的磨坊,可是没过几个月这位千总又来汇报了,说是房子盖好了,居然有十几丈长、两丈多高,且不是一座,是三座! 这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了,如果不是这位千总最熟悉海船,袁可立都有心按照军法处置,立刻拉出去打板子。不到半年时间,盖个小庙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有如此巨大的宫殿,绝对是妖言惑众、扰乱军心! 可是等他坐船亲自去看了一次之后立马就不瞪眼睛了,张着嘴大半个时辰没闭上。千总没撒谎,岸边确实平地矗立起来好几座巨大的……不能叫宫殿,无论皇家还是勋贵,谁也不会盖这么难看的宅院。 可它确实很大,都快赶上北京的城墙了。如果不是宫殿,谁会没事儿吃饱了撑的盖这么高大的房屋呢?还弄得这么丑,是给人住的吗? 不光女人八卦,男人在有些问题上也一样。怀着这么多个为什么,袁可立终于忍不住了,主动去找税监询问,毕竟人家和当地官府经常走动,消息来源更广。 结果这次碰了钉子,税监说他也不清楚水车和怪异房屋的来源,然后刻意叮嘱了一句,最好别去打探,因为那里是皇庄,四周有东厂番子日夜守护。 要是没这句话,袁可立必须不能善罢甘休,堂堂漕运总督,除了紫禁城里的那位,真正怕过谁?就算不能平白无故去捣乱,问问看看总没错吧。 但听到皇庄、东厂番子之后,袁可立马上就不再琢磨该去找谁打探了,乖乖返回造船厂,把所有精力全扑在了建造海船和训练水师上,无论手下的汇报多诡异也不理不睬。 直到去年年底,谜底终于揭开了,御马监邹义突然拿着皇帝的密信巡视造船厂,闲聊之时,听闻北边皇庄发生的怪事,咧开嘴笑了。 “嘿嘿嘿,师傅输了,他说您不会来问,吾却以为您肯定来问。袁总督不要急,再过……半年吧,到了春天您就不用等着船队来送货了,那些大房子就是装货和卸货的地方。到时候亲自过去看看,就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了!” 半年之后税监果然送来一封既熟悉又神秘的匿名信,这次内容比较多。先指出了建造大海船的疏漏之处,比如没必要建好一艘再建第二艘,那样太慢,只要材料和工匠足够,完全可以两艘甚至多艘一起建。 并为此给出了一种叫做流水线的建造方法和很详细的工艺流程标准。要求及早让工匠们接触此种模式,就算不多艘一起建造也得按照同样的标准执行,不能一个人做出的是一个样,必须得达到通用的程度。 其次也是关于造船方面的,上游那座巨大的院落是在皇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机械制造厂,主要以加工各种金属器物为主,其中也包括大海船上的金属零件。 以后的船用金属件就用造船厂铁匠单独制造了,全部由机械厂按照造船厂提供的尺寸统一加工再卖给造船厂使用,其用意依旧是流水线和标准化原理。 然后信上又说让自己去一趟机械厂看看,那里有熟人等候。今后两个厂该怎么合作无间、密切配合,见面之后自行商量。 最后就是装货地点改变,以后统一在机械厂仓库里装卸货物。同时增加了一种新商品名叫四轮马车,据说可以装在大木箱里运输,几个人在一个时辰之内就可以组装成型,在官道上奔跑数日也不会颠簸散架。 流水线和标准化的大致原理袁可立看懂了,然后就是有一番唏嘘。此种办法不仅仅能用在造船上,还可以移植到很多行业里,比如武备制造。 用统一标准、统一流程制造零部件,最终再按照统一标准组装到一起成型,不仅速度快还产量高,且可以相互替换,大大减轻了后勤的压力和制造成本。 只可惜这么好的办法朝廷却不会答应,道理和漕运一样,利益已经分配好了,谁想打破传统谁就是大家的敌人,无论办法好坏都要除之而后快。 皇帝特意写信告诉自己,也不是准备大范围铺开,很明显,海船和水师都要加快建设了,到底是为什么真没地方猜去,也不敢瞎问。 四轮马车不用去机械厂看了,自己在天津卫已经见过,是一位通州商人花重金购置的,专门用来运输透明琉璃器。 看似纤细实则浑身钢筋铁骨,跑起来确实轻快了许多。车底的半月形弓片奇妙无比,居然能通过弯曲有效降低车身起伏,无论坐人还是装货,确实更快也更稳。 倒是机械厂中有熟人的说法比较新奇,到底是谁愿意至此荒芜的河滩整日与隆隆作响的铁锤和黑烟弥漫的炉火相伴,自己好像不认识有此种能力的人。 想不通那就去看看呗,反正隔着也不远,今后还得密切合作。远远就看到两个男人站在码头上,看青色的官服和胸前的补子图案应该是六品,但相貌比较陌生。这就更迷糊了,到底是谁呢? 140 一日之兄 “礼卿老弟别来无恙啊……”小艇刚刚靠上码头,其中一人就满脸堆笑着抱拳见礼。 “……恕本官愚钝,敢问兄台尊姓大名。”一上来就称兄道弟肯定不是陌生人,但面对面依旧记不起来,只觉得有几分眼熟,袁可立只能一边回礼一边尴尬的主动询问。 “玄宰兄家中,一日之兄可曾记得?”到码头上迎接的当然是徐光启,见到袁可立相见不曾相认也不急于自我介绍,而是又提起了一个人。 “……你、你是徐子先!恕小弟无礼,一时间竟然认不出兄长,罪过罪过!”一言惊醒梦中人,听到玄宰和一日之兄,袁可立马上瞪圆了眼睛,片刻之后终于确定来人不是假冒,赶紧连声告罪。 袁可立与徐光启认识?确实,但只见过一次面,是在董其昌家。袁可立与董其昌是至交,而徐光启与董其昌是同乡,交情也不错。 巧的是袁可立与徐光启为同年进士,且两个人是同年同月生,差一天就是同日。徐光启是4月24的生日,袁可立是4月25,徐为兄、袁为弟,被董其昌打趣为一日之兄。 “正是,早闻礼卿在天津卫总督漕运,本该前来拜访,怎奈身不由己,时至今日才得相见,惭愧惭愧!”能在异乡遇到熟人徐光启由衷高兴,可是一想起相距仅十里,却因皇命迟迟不能相见,又有些懊恼。 “子先兄不必自责,小弟这不也困于俗物,很久没见过玄宰兄了。唉,今日你我相见是喜事,不要说那些扫兴的话。嗳,兄台在此出现难道也是……?” 和多愁善感的徐光启相比袁可立要洒脱的多,大袖一扫就把不讨喜的琐事略去,刚要继续攀谈,无意中看到不远处缓缓转动的巨型水车,脸色徒然一变,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捅了捅,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瞒礼卿,为兄已经为陛下效力三年有余,今日略有小成才不至于辜负圣恩。来来来,这位是当科探花王徵王良甫,也是陛下看中之人,与为兄一起在此效力。” 对于身为工部主事职,却在天津卫皇庄机械厂勾当的问题,徐光启已经得到了皇帝允许可以向袁可立透露。不光自己的身份可以讲,连带着王徵同样可以。 换句话讲,从今往后就同属一个派系了,虽然外界还不知道这个团体的存在,实际上从三年前就已经成型,成员规模正在一点点扩大。 “是这样……此间营造何物?”袁可立表面上没显得太吃惊,借着询问机械厂的具体功能把话题岔开,但心里却不由自主的突突直跳。 徐光启有没有意识到不清楚,但做为漕运总督必要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很明显,皇帝从几年前就在悄悄布局了,自己算是一步明棋、李贽应该也是,而徐光启和王徵则是闲棋。 落子的时候谁也不清楚有什么用,等到看明白的时候通常已经晚了。问题是除了眼下这几位之外,皇帝还下了多少步闲棋谁也不知道。 吓人就吓在这里,俗话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皇帝的心思远不是之前想象的那般清晰透明,城府太深,算计太精,一步接着一步、一环扣着一环,就是不知道何时会发动,对手又是谁。 “何物……礼卿随我进去看过便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听上去很简单的问题却把徐光启给难住了。 目前机械厂主要生产四轮马车部件、精钢弩臂和各种尺寸的螺栓螺母。但这些仅仅是培训工匠的小技,只等赵士祯那边的设计图弄完,马上就要全力投入新式火炮的制造当中去了。 至于说将来还能制造什么东西,三言两语真说不清,好像和金属沾边的器物全能造,太广泛也太繁杂,让人看不清方向。 袁可立在徐光启和王徵的陪同下足足在机械厂里转了两个多时辰才恋恋不舍的登船离开,刚开始只觉得水力锻锤最厉害,能把铁锭像面团一般揉来揉去。 接下来又看到了冲压机,立马改主意了,还是这个大家伙利落,抬起来再放下去,一顶纯钢头盔就成型了。 只需在内部套个布套或者皮套,温度还没完全放凉士兵即可戴上奔赴战场,快速且质量高,无论弓弩亦或鸟铳五十步外皆不可穿。 王徵还说生产甲胄也如头盔般简单,只需更换模具,水压机一上一下,全钢的半身甲就出来了。只是目前机械厂才建好三分之一,产能不够,所以才没弄那么多种类,先挑急需的生产。 等看到车床之后袁可立几乎都不想走了,质量上乘的百炼钢棍在车刀面前仿佛变成了木棍,想削就削,想钻就钻,加工出来的钢车轴笔直光滑,怕是一辈子也用不坏。 但最令人惊诧的还是被称作滚珠轴承的器物,小小的钢珠被工匠们用机器研磨得极其圆滑,再变戏法般的塞进两层钢环之间,就可以让车轮随风转动。 不用试,光凭借手指触碰把弄就能感觉到此物套在车轴上,拉车的马匹会省多大力气,又能多装货物几何。以至于看到最后,专门为造船厂准备的螺栓、螺母、绳索连接件已经引不起太多关注了。 “老爷,船已经装好了。”眼看日头已经西斜,都督还未曾下令返航,随从不得不找机会小声提醒。 “子先、良甫,有空闲不妨去海河造船厂坐坐,吾那里也有一些绝技!”袁可立抬头看了看天色,终于收住了继续逛下去的脚步,除了满眼的羡慕之外还有了些许竞争之心。 这里有削铁如泥的机器不假,自己手里也不是空空如也。造船厂里也有大水轮带动的机器,虽然只是锯木头的,场面却很是壮观,且别无分号仅此一家。 另外大海船的主体结构已经完工了,和四轮马车、轴承、锻锤、冲压机比起来,小山一般身躯和云朵般的帆具更加令人血脉偾张,也更让负责督建的自己感到无比自豪。 141 前装米尼步枪 每年的三月初皇帝都很忙,忙啥呢?忙着清明祭祖!对于这个活动洪涛是深恶痛绝又无能力为。 按说祭拜祖先属于国人传统,就算是穿越而来也不该太陌生,好歹占据了别人的身体,做做样子不会这么为难! 怎么说呢,如果仅仅是在家庙里磕头烧香,洪涛半个不字没有,别说一年一次,一个月一次也可以,没啥难以接受的。 可每年清明的祭祀活动要去祖先陵墓祭拜,也就是位于昌平的明代帝王陵寝。后世里开车走高速还要好几个小时,现在带着几千人的仪仗、护卫、官员、后宫嫔妃,浩浩荡荡要走整整两天,中途还得在行宫住一晚。 想给边关将士添置点武器、增加点饷银,大臣们马上哭穷,几万两银子都挤不出来。可一说祭祖,每次出去都要花费至少十几万两,他们却半点不心疼,场面极尽奢华。 有时候洪涛都想趁着开朝会人来的齐全,带上御马监的武装太监,亲自提刀去把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崽卖爷田不心疼的官员们全给砍喽。 留着这些人占据高位,对国家和人民只有害处没好处,有时候他们比边患还狠毒,专门照准了根基上挖,挖得兢兢业业。 按照惯例,皇帝每年至少要进行三次大型祭奠活动,正旦、清明和中元,其它时间愿意去再由礼部临时安排,没有数量限制。 洪涛登基之后第一年去了两次,从第二年和第三年只去一次了。没辙,一次不去不光会被朝臣们戳脊梁骨,还会让后宫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埋怨,民愤太大。 但今年他是主动要去的,名义上是祭祖,实际上是去看看陵寝。登基四年,该给自己准备坟墓了。礼部已经找好了风水宝地,只等皇帝点头同意就要开始慢慢建设,每年弄一点,磨蹭个十年八年的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他们还是小看了皇帝的贼心眼,洪涛对陵寝没有半点兴趣,只是来了个将计就计,借此机会顺路去沿途的皇庄巡查一番。 路过昌平时身体突然感到不适,正好附近有个皇庄,在里面休息一夜再走很正常,不太可能引起朝臣们的关注。当然了,这座皇庄巧好是前俩年新建的皇家火药厂,肯定也是纯属巧合! 把随行的锦衣卫和官员们安排在一里外扎营,让御马监单独负责皇庄的安保工作,洪涛带着王安和二十名蹴鞠队小太监晚饭都没吃,一头扎进了水泥厂房,见到了特意等候的邹义和赵士祯。 “嗯,这回的颜色差不多了,颗粒大小也合适,效果怎么样?”看着蜡纸上铺开的深棕色细小颗粒,由于疲惫而深锁的眉头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回陛下,同样的装药炮管可以多射三成不红不炸,射程不减反增。若是减少装药量,射程一样,发射次数还能再多两成!” 面对皇帝的询问赵士祯信心满满,没办法,铁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半点水分不带,好就是好,天王老子来了也只能这么回答。 褐色火药,黑色火药的一种,是19世纪欧洲人发明的。因其原料木炭的炭化不够充分,颜色呈深栗色而得名,也叫栗色火药。 和传统的黑火药相比,褐色火药燃烧速度稍慢。这就怪了,火药不是燃烧速度越快威力才越大嘛,怎么还去特意降低燃烧速度呢,是不是搞错了! 错是肯定没错的,褐色火药是洪涛点名要重点攻关的产品之一,不光提供了详细配方还让门头沟焦炭窑密切配合,专门垒了两座木炭窑试烧木炭,直到成分满意为止。 在热武器时代里火药大致上分成两种,发射药和装填药。发射药负责把子弹、炮弹从膛管里推出去,装填药负责爆炸杀伤。想让子弹和炮弹发射更远,膛压就要足够高,可膛压太高了枪管和炮管又受不了。 经过上百年的摸索总结,在19世纪末的德国人终于找到一种折中办法,通过减少黑火药配方中的硫磺,增加硝,配以炭化不完全的木炭粉末,降低了发射药爆燃速度,使其燃烧更充分。 使用这种改良过的发射药,能在不减少装药量的前提下既没有增加太多膛压又提高了射程,其产品就是褐色火药。 准确的讲,这种火药用在大口径武器上效果更明显,比如火炮,口径越大、身管越长越合适。反倒是在口径比较小的火枪方面并不比颗粒化的黑火药强多少,如果枪管足够短,比如手枪,性能还会下降。 “这把鸟铳是新造的?”桌面上除了一小堆褐色火药,还整整齐齐摆着四把火铳,两长两短。洪涛随手拿起枪管最长的掂了掂,很压手,得有七八斤重。 “是海河机械厂用水压机打造的整根精钢铳管,拉出四根阴线,口径5分2厘,铅弹重5钱,装药1钱5分,由燧石和钢轮摩擦起火。 10步内可穿两寸杨木板,30步内可穿一寸杨木板,100步内可穿单层皮甲。无论牛羊,被其击中伤口皆有拳头大小,血肉模糊无法医治,煞是凶狠!” 说起这支新式火铳,赵士祯心里是既爱又惶恐。它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对火铳的认知,从铳管制造到拉削膛线再到尖头凹底铅弹和燧石发火机构,以及准星、标尺,全都是闻所未闻。 但它的射击效果非常出众,装填起来也很方便,威力更是大的惊人。百步之外轻甲士兵几乎没有防御能力,重甲步兵到了三十步内同样一下一个,哪怕举着厚木盾牌也会被强大的冲击力撞个屁蹲儿。 这么厉害的火铳由自己制造出来,即便图纸和思路都来自皇帝,也是件值得高兴和自豪的事情,但心里却总有种淡淡的忧虑。 如果这种火铳被大量装备到战场上,士兵们怕是就要倒霉了。假如只有己方使用还能勉强接受,万一被敌人拿去学会了,以后的作战场面简直不敢想象。 142 太贵用不起 “去掉药壶,发射药改由丝绸包裹,做成圆筒状,比铳管略细,射击速度应该还能更快一些。”看着这支仿自19世纪中叶的前装燧发米尼步枪,洪涛并不觉得太高兴。 它还有诸多无法彻底克服的缺陷,比如射击频率比较低,熟练士兵也只能做到一分钟三四发的样子,且燧发机构容易受气候影响,太潮湿和雨天基本就废了。 自己不是枪械大师,能做的仅仅是尽量提出改善意见,略微弥补一下缺陷。想彻底改进还要等化学作坊把硝酸银底火搞出来,换成后装撞针击发才成。 “……用丝绸包裹……如此一来耗费颇大,边军怕是耗费不起!”赵士祯闻言一愣,脑海里迅速把皇帝的意见过了一遍,然后就是深深的叹服。 没辙,身体上的碾压还能依靠计谋对抗,可智慧一旦被碾压就真的毫无翻身可能了。之前自己也在提高射速方面想过无数种办法,但没有一样能奏效,皇帝很随意的一句话就把问题基本解决了。 搞技术的人有个通病,无法百分百接受别人的指点,哪怕完全正确,也会不由自主的想找出点缺陷,以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笨。赵士祯此时就陷入了深深的自卑和浓浓的嫉妒情绪之中,脱口而出就是一条反对意见。 “朕何时说过要把此物用于边军了?就算朕想,此铳的产量也不够,每年区区几百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若是被敌人夺去,还要给边军带来更多麻烦。这支铳管短些的有何特别之处?” 这个问题提得很尖锐,成本,作战成本。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大规模战争的第一要素就是后勤,包括钱粮人口和武器制造能力。以明朝目前的财政状况,确实无力支付如此高昂的费用。 但洪涛并没打算把这些先进的火枪装备给边军使用,他们缺的不是武器而是待遇、信心、训练和希望。 当兵的看不到出路,又得不到充足粮饷补充,再没有合格的训练,拿着啥武器也是乌合之众,靠人多势众欺负小部落可以,遇到势均力敌马上一哄而散。 在没有条件彻底改变军队之前,坚决不能配发太先进的武器。否则发多少被缴获多少,敌人越打越强,边军越打越弱。 “此乃骑军使用,铳管短了四成,重量也减了四成,更方便在马射击。这两只短铳也是如此,只是铳管太短,三十步可破甲,十步以内效果最佳。” 到底该怎么训练士兵使用火铳,赵士祯略有心得。但听到有可能被敌人缴获也马上深以为然,不再纠结大规模配发问题,改而介绍起其它三支火铳的细节。 “把这支装好弹,朕试一试!”短枪管的步枪到底适不适合骑兵使用洪涛还真没研究过,当年在金和帝国的时候也没大力发展过骑兵。 倒是两把短铳更具吸引力,双管的有点重不方便携带,单管的如果后坐力不太大,倒是可以给蹴鞠队的小太监们偷偷装备一批,用来熟悉新式武器的性能。 “万岁爷,此物有炸膛之忧,还是由奴婢代劳吧!”刚刚装填好弹药,手还没摸到枪柄呢,邹义就一把抢了过去,用非常谦卑的语气说着不容辩驳的请求,满脸都是宁死不从的坚决。 最终洪涛也没摸到一次开枪机会,无论怎么瞪眼邹义也不肯交枪,言语稍微激烈一点就跪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还要去叫外面等候的陈矩和王安进来评理。 为什么会这样洪涛心里清楚,却无法明言。昨天在选好的陵寝区里,自己亲手改动了工部的建造图纸,在地宫甬道两侧加上了两排小号墓穴。然后王安、邹义等随行的大太监们就跪伏了一片,呜咽不止。 那些小号墓穴就是当初答应埋葬有功太监的坟墓,已故司礼监掌印田义有幸成为头一个入驻的。洪涛只是想兑现自己的承诺,没想到收买人心的效果这么立竿见影。 看来无论怎么穿越,也不管生活了多少年,做为一名后世现代人始终无法彻底理解古人的思想。他们对死后埋在哪儿的重视程度,有时候比活着能当多大官还高、还痴迷。 经过几次实弹射击,洪涛又在图纸上做了点小型化改动,进一步降低重量、尺寸、口径和装药量,只要在十步外能击穿一层布面铁甲即可。 先以御马监的名义订购一百支,不仅能让小太监们多掌握一种武器的使用方法,还能多出一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武装力量。 别小看一群孩子,只要能正确使用枪支,十岁的未成年和四十岁壮汉在杀伤力方面没任何区别,这也是冷兵器最终被热武器替代的根本原因。 从此以后不再可能出现七进七出、过五关斩六将的孤胆英雄,无论个体多么强壮、天赋如何异禀,到了战场之上随时随地都会被个刚训练不超过十天的农夫用热武器打死,甚至连敌人长啥样都看不见。 “万岁爷,张然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依仗刚刚过了沙河,王承恩的小脑袋就钻进了大辂,嘴里汇报着工作,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 “……邪门了,刚刚春天怎么就如此闷热。传令下去,朕有些气短,今晚在巩华城歇了吧!”当着皇帝表情太丰富也算失礼,但洪涛好似没看见,略带烦躁的跺了跺脚,又把行程给改了。 清明节的气温应该是最宜人的,只要不刮大风,穿多点和穿少点都不会感到太难受。可皇帝说不舒服那就是不舒服,谁也不敢多问一个字,马上左转向几里外的行宫行进。 巩华城里的宫殿建筑肯定不如紫禁城多,但规制一点不含糊,且平日里有专人负责打扫维护,不管皇帝什么时候来必须干净整洁。 “袁都督,此处没有闲杂人等,有什么话尽管说。张然,去院里守着,任何人不许靠近二十步内!” 洪涛半点不舒服也没有,中途停歇只因为王承恩手心里握着的合金腰牌。看看上面的阿拉伯数字5,就知道张然带谁来了,漕运总督袁可立! 143 算笔账 上任三年了,这位总督只回京参加过一次京察,平日里全扎在海河造船厂从不露面,更没有给皇帝送过什么土特产表忠心,在外界看来没有半点保皇党的属性。 但他们有所不知,每个月都有一封厚厚的信件通过御马监税使的渠道秘密在京城与海河造船厂之间交互,袁可立会把在工作中遇到的难题一一汇报,皇帝则有问必答,大部分全能给出非常完美的解决方案。 今天是袁可立头一次使用特殊腰牌求见皇帝,驻守皇宫的陈矩半点不敢怠慢,马上让张然带着袁可立出城向北迎皇帝的依仗。 “……臣昨日按照陛下吩咐去了趟海河机械厂,在那里见到了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徐光启和王徵,眼界顿开的同时又有些疑虑,旁人皆无法解惑。” 袁可立没穿官服,一身青色道袍皱皱巴巴,要不是已经简单梳洗过,估计还得有一头一脸的灰土。张然也是个死心眼,皇宫里不是有两辆封闭式四轮马车嘛,何必非要骑马出行,坐车多舒服。 “坐下边吃边讲,行宫的饭菜规矩很大,朕不能留你,只能和内官一起用饭,多吃些糕点免得晚上饥饿难忍。” 听到袁可立是在看过机械厂之后才有的疑虑,洪涛就大概猜到是哪方面的问题了。没关系,这才是正常反应,如果看完之后啥想法都没有,就不配当一名合格的总督。 “臣问过徐光启了,用千斤压机能把精钢条轻易弯折,如能改为生产铳管,事半而功倍。再加上纯钢甲胄,定能让辽东边军如虎添翼。” 袁可立不光饿还累,昨晚大半宿都没睡着,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机械厂里的情景。自己之所以答应出仕,不是想飞黄腾达萌荫后代,而是看在新皇帝有志在革除弊端振兴朝纲的想法,才要尽一番臣子之力。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一位读书人的最高理想,只要有一丝希望谁不想去搏一搏呢。假如这位也和万历皇帝一样不管不顾热衷于争权夺利,打算让自己成为帮凶,那这个总督不如不做,继续回家诗书耕读岂不自在。 “边军是武器不好、甲胄不坚吗?与北蛮和女真各族比起来,我朝边军的装备已经非常犀利了。除了火铳还有大小火炮相助,可依旧屡屡失利,礼卿认为何故?” 果然,袁可立与赵士祯的想法差不多,只是问得更具体更直接。没辙,还得把缘由再说一遍,希望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帅才能听懂并予以理解。 “……朝中……也罢,陛下以为何解?”袁可立本想说朝廷里确实存在派系斗争,且底线越来越低,经常不顾大义互相使绊子,造成前线将士军心涣散、号令不一。 但刚起个头就戛然而止了,紧跟着长叹一声,像是把胸腹中所有怨气连带着全都吐了出来,身体颓然矮了一头。 有道是己之不欲勿施于人,当年他就是感觉无力回天才决定不再出仕为官,眼下再用同样的问题去难为刚刚登基没几年的年轻皇帝,好像人品有些次。 “大厦将倾,仅靠修修补补无法奏效,想让它继续遮风避雨只有一个办法……推倒重建!” 通过三年的考验,洪涛觉得袁可立是个有手段的能臣,也是有坚持的直臣,只要事关国家存亡大概率会选择迎难而上。即便反对也要当面指出,不屑于在背后搞小动作。 想让这种人为己所用就不能光拿虚幻的大饼忽悠,必须来点实际的硬货,哪怕有些耸人听闻也不怕,压力越大说不定效果越好。 “……何至于此?”啥叫推倒重来,袁可立觉得已经领悟,不用再详细解释了。除了极大的震惊之外,还有不少迷惑。 历史上那么多朝代,想改革的皇帝大臣此起彼伏。有的是为了临时补救、有的是为了增强控制力、有的是为了清除异己、也可能为了富国强兵。反正不管为了什么,没一个是想自己改自己的。 改革改革,改变别人、革除别人才是真谛,拿自己开刀不叫改革叫造反,造整个家族的反,还有满朝文武的反,大逆不道啊! 就算这样真的能挽救颓势、再创辉煌,可大明帝国确实到破烂不堪、大厦将倾的地步了吗?仔细想想吧,好像有些趋势,但好像又没那么糟糕。 “何至于此?礼卿,此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着实让朕失望。去年太仓已然拿不出足额赈灾米粮,只能由内帑发银弥补。想为边军装备昂贵的新式火铳和钢甲,钱从何来?” 如果袁可立在三年前这么问,洪涛还真回答不上来。有道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登基之后才逐渐想明白万历皇帝为啥挖空心思不择手段的捞钱,不是装穷是真穷。 明朝的财政制度有个非常显著的特点,一个字,乱!可能是出身问题,在某些方面具备国人的天赋,比如政治斗争手腕高明,杀伐果断。但在某些方面又特别弱,比如经济。 他设计的财政制度既不合理又难以实施,到处都是大窟窿,缝缝补补熬过了二百多年,一遇到大风浪就再也扛不住了,立马散架。 先聊聊国库系统,这可是朝廷的钱袋子,是否饱满基本等同于国家存亡。 明初的国库只有一个,叫做内库。包括了内承运库、内供应库、天财库、罚脏库、广汇库、广积库、广盈库、甲字库、乙字库、丙字库、丁字库、戌字库,整整十二座大型仓库。 这些仓库有的存储金银宝钞,有的堆放盔甲利器,从小到大、从高到低,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连同南京的内库,一起担负着朝廷与皇家绝大部分收入与支出。 关键词来了,朝廷与皇家!按照逻辑与人性综合推理,无论两方如何默契,总要有一方实际掌握内库的管理权,于是矛盾就产生了。 当皇帝比较强势时必然会主导内库管理权,说白了就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也管不了。而当臣子比较强势的时候,比如张居正,那皇帝就成受气包了,想买根大雪糕吃都得提前打报告,否则一文钱也拿不到。 144 经济账 你来我往的争了上百年,直到正统年间,官员们争烦了,干脆另起炉灶,建立了一个独立于内库、由户部直接管理的国库,太仓。 从此之后,每年的财政收入部分归太仓部分归内库,还有一些两边分赃。比如发行货币的收入,两边五五分账。再比如钞关收入,以前内库独吞,现在也不得不拿出三成交给太仓。 到了成化年间,太仆寺也找借口建立了常盈库,把马政的盈利单独存起来,既不归皇帝直接管理,也不让户部插手,算是独立在太仓、内库之外的第三个国库组成部分。 又过了几十年,嘉靖皇帝的工部尚书看到太仆寺有自己的小金库,日子过得无比舒坦,也找到皇帝不知灌了啥迷魂汤,又弄了个独立于太仓、内库和常盈库之外的节慎库,于是明朝的国库就被分成了相互独立的四个部分。 不对,如果仅仅是四个部分哪儿谈得上乱。除了两京的太仓、内库、常盈库和节慎库之外,每个省还有自己的府库。 各地从民间征收的粮草钱钞要先入府库,再上缴朝廷规定的部分,剩下的存在府库中以备不时之需。自己记账自己花,这小日子不要太舒坦。 但上缴国库的部分有时候是以实物算,有时候又要折成钱钞,流程既凌乱又繁琐,还没有专门人员管理,账目乱成一团麻,很难完全厘清。 说完了国库系统,还得聊聊税收系统,没有收入,库房管理得再井井有条也是枉然。 元朝末期,各地狼烟四起、兵祸不断,仅从朱元璋加入起义军到推翻元朝建立新政权就经历了15年。 打仗打了15年是个啥概念呢?后世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加起来不过12年,新中国成立之后,基本就是一穷二白。 明初基本也是这个状况,内部百废待兴,外部威胁依旧存在,无法把全部精力用在内政上,必须要保持一支庞大的军队。 朱元璋为了减轻财政负担,采用了广泛的军事屯田,也就是卫所制,想效仿北方游牧民族来个军民合一,需要打仗的时候穿上盔甲就是士兵,打完仗放下刀枪拿起锄头就是农民。 怎么评价呢?太理想化也太缺乏长远眼光,完全就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更没考虑过军户们的未来。标榜为农民出身的朱元璋这时候已经背叛了他的阶级,制定的大多数政策都没有向农民偏袒,反而是加害。 究其原因,有可能是智慧不太够,但他玩政治斗争可一点不含糊。也有可能是为了权力,毕竟国家是他打下来的,必须传给老朱家万万年。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农民的死活,自己怎么合适就怎么来呗。 一个由农民起义建立起来的国家,国内农民起义次数和规模居然在历史上名列前茅,仅从这一项上来看,老朱就没有真正为了农民着想,至少是没想周全。 与此相反,他倒是给子孙后代想得挺周全,恨不得把国库都掏出去也不心疼。有人说他制定政策的时候没想到子孙那么能生……这话说得都降智,他又不是单性繁殖出来的怪物,怎么能想不到后代还会生后代! 卫所制度刚开始确实有效果,可惜好景不长,也就100年出头,屯田收入就从永乐年的800多万石迅速下滑到了正德元年的104万石。 这时卫所制就不再能为朝廷降低财政负担了,反而成了负担。军费开支从正德初年的40万两快速飙升到了景阳三年的400多万两,这还是在没发生任何中大规模战事的前提下,如果有,军费还得增加。 光多花钱就够了吗?肯定不是,一个糟糕的政策,带来的往往不是该有的损失,还会加上连锁反应。卫所制引发的连锁反应就是让军队整体素质和战斗力大幅度下降,想弥补必须花费更多钱粮重新招募士兵。 从正德之后,北方大部分军队用募兵来填补空额已经成了通行的做法,当时的价格是6两银子一年。到景阳三年已经涨到了16两银子,袁可立以漕运总督名义招募的水师更贵,要18两银子一年。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各种战事也突然频繁了起来。嘉靖二十九年,鞑靼首领俺答汗率兵突入京师附近劫掠八日,史称庚戌之变。 嘉靖三十二年,倭寇大举入侵江浙沿海地区,朝廷调集了大量人力物力,耗费了十多年时间才勉强平定,沿海地区受到的损失不计其数。 万历时期的三大征、逐渐露出獠牙的辽东女真各部、再加上此起彼伏的地方性农民、手工业者暴动,又把靠张居正改革积攒下来的家底差不多耗光了。 反过头来再看看民间,如果老朱家真对农民好,百姓们怎么会如此薄凉,想尽了各种花招去逃避、甚至用武力抗争朝廷的税赋。 明朝实行的是累进制征税方式,田产越多税率越高。征富济贫的出发点很好,但和当时的诸多政策一样,可实施性太差,到处都是比城门还宽的漏洞。 所以说吧,好的企图并不一定能获得好结果,做为普通人尚且如此,想当个称职的皇帝,必须具备超出常人的大智慧,跳出凡夫俗子的格局,才有可能成功。 具体来说,不超过30亩地的农户,税收负担只占到了5%左右。到了300亩规模,税收比例接近10%,以此类推,税率随着土地增加打着滚的翻番。 那是不是就没人愿意兼并土地了呢?这时候就得祭出老马同志的名言了只要利润足够多,资本就敢践踏人世间所有的道德与法律。官僚士绅,比纯粹的资本更厉害,因为他们手中还多了一样大杀器,权力。 为了偷漏税,官僚士绅们想了几种行之有效的办法来对抗朝廷法令。比如分散购地,在每个州县的购地数量都不超过300亩,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只交5%税,这种做法被称作飞洒。 如果家里没足够人手,不想去外地购买土地,只想守着自己家过日子,能不能也少交点税呢?必须能,只要把属于自己的土地挂在没有土地的流民名下,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俗称诡寄。 眼看着大户人家都这么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小地主和普通富户肯定也不肯落后。于是他们也想了个办法,把土地献给当地有免税权的宗室功勋或者庙宇,缴纳低于规定的税率,两边都有便宜可占,唯独亏了朝廷。 如果当地没有宗室功勋和庙宇,也不会玩飞洒和诡寄该咋办呢?没关系,还有办法,比如说拖欠。找各种借口少交税粮,并承诺明年补齐。然后找个除了条贱命啥都没有的流民,让他代替自己去挨杖责,同样花不了几个钱。 还有更狠的,反正也是交不上税,干脆就放弃田地,带着全家钻进山沟子当流民,找到合适的耕地刀耕火种自给自足。后世里很多隐藏在山沟里的小村子,就是当年躲避战乱或者逃税流民建立的。 找不到也不是末日,还可以四处流浪,专找大城市钻,要饭吃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结果交完税仍旧饿肚子强。 当地官员面对这种情况通常来讲也不会玩了命追究,他们三年一考核,保不齐下一任被分去什么地方,如果太较真反倒容易引发民变,不光影响自己的名声,还会给上官添麻烦。 地方官没办法,朝廷同样也没办法,换谁去治理,只要不能更改税法,都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那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假装看不见。 历任皇帝在登基、生皇子、册封太子的时候,都会假惺惺的来个赦免,把之前拖欠的税粮免掉一部分,以期让成为流民的农户减轻负担,及早返回家乡继续种地纳粮当韭菜被收割,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戏码唱得次数太多就失去了忽悠效果,收效甚微。 农税这边亏空越来越大、入不敷出,从根本改变现行制度又难上加难,换个思路,能不能提高其它方面的财政收入,用来弥补亏空呢? 比如商税,答案是不成!明朝的治国理念是重农抑商,上百年间就没鼓励过百姓经商,突然间向商业化转型谈何容易。 再说了,纵观中国历史,只要是朝廷不鼓励的事情,99%全是利润特别高的。普通百姓无法染指,却不意味着权贵阶层也不能干。 实际从明朝中期开始,官僚资本就大规模进入商业领域了,皇帝和朝廷全都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法挑明,嘴上还得继续嚷嚷以农为本的废话。 向官僚资本收税?这恐怕要比御驾亲征一举荡平漠南、漠北鞑靼各族还危险。敌人不管多凶残好歹能看见,官僚资本的主体是朝廷官员、宗室和勋贵,多收一分钱他们也得急眼。 惹了众怒,皇帝分分钟会因为睡午觉姿势不对、落水感冒、吃错药、随便上厕所被死亡,实在不成还可以被宫女、太监乱棍打死,反正是谁动了他们的蛋糕谁就得去死。 145 贼大胆 “……可还有救?”皇帝的这番分析让袁可立无言以对、无比忧伤,虽然其中的有些数字不一定准确,但大体的脉络很清晰也很令人沮丧。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两样基本算是做到了,正准备向后两样发起冲击,结果国家要没了,这不就叫釜底抽薪嘛,有再大本事也不能凭空施法。好在年轻的皇帝已经看到了弊端,也正要弥补,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确实已经病入膏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医治。只是很多人未必愿意刮骨疗毒,更何况要失去大部分既得利益。这时候强行为之,必遭反噬,非常危险。朕自问可以为了江山社稷无所畏惧,礼卿你呢?” 袁可立的反应并不出乎洪涛预料之外,刚刚这段对国家经济的大致分析都是有理有据的,一部分资料来自于后世专业学者,另一部分则是靠当代六部的各种公文存档。 假如两边都有偏颇与不实,放在一起互相印证之后,大体上还是比较能反映实际情况的。如果袁可立连这些都无法接受,还要继续自欺欺人,那就宣告自己选错了人。 漕运总督很快就要换,而这位历史上挺有名的能臣也将马上消失在人间。只要自己没说出暗号,门口就会有至少三支钢板弩近距离射击。行宫里弄死个人太简单了,更何况是秘密前来的,必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为了天下苍生、江山社稷,臣愿刀山火海追随陛下。只是臣想知道该如何刮骨疗毒,仅靠水师的三千多兵卒绝无可能!” 袁可立是铁骨铮铮的忠臣吗?是也不是。他并没马上做出选择,迟疑了半盏茶才表态,且把天下苍生放在了江山社稷前面,根本就不打算忠于某个人。即便这样还是有条件的,想先听听具体措施再下注,市侩得很。 “哦……已经有三千多人了!朕听说水师招募颇为不利,如何又多出一千人?” 可越是这样洪涛就越安心,几辈子了,从来就没见过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圣贤,能在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时不把道德底线拉太低,多少具备些人性,兼顾一下大义,就是很不错的合作伙伴了。 “恕臣没有如实上报,天津卫确实只有不到两千水师兵卒训练,但在双屿港附近的岛上还有一千多投诚海盗以供驱使……” 袁可立的回答让洪涛再次改变了看法,也更加理解历史上这位能臣为啥最终会被朝廷排挤。除了理念不同之外,胆大包天一意孤行也是主因。 另外这位还是个二皮脸,嘴里说着恕罪,可表情上半点看不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把先斩后奏变成了运筹帷幄,毫不违和。 合算早在一年前,袁可立就与这群盘踞在双屿港附近的海盗搭上了关系。刚开始是不打不相识,然后用船只性能和出神入化的导航技术折服了对方,两边开始正式合作关系。 天津卫造船厂每次南下都会把部分货物先卖给他们,再由其运到附近城市找关系出售。具体卖多少钱、卖给谁,一概不问。一来二去两边混熟了,建立起基本信任关系,海盗们听说水师在招兵就主动提出投靠。 袁可立本意应该是想接纳的,但又怕皇帝反对,干脆来了个两头蒙。一边和海盗们说这事得等皇帝批准,让其先在岛上待着。一边闭口不言,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和皇帝提及此事。 不得不说这位进士出身的朝廷大员在骨子里有着很浓的江湖气息,对身份地位之类的俗礼看得没那么重,只要有用的人都可以合作。 而派去为帆船导航的蹴鞠队小太监们就稚嫩了很多,忠心足够,阅历不足,即便天天在船上盯着,也只汇报了打击海盗和与走私商人勾结卖货的事情,压根儿就没看出来两边已经有了很深的联系。 “真信得过?”明朝的海盗是个啥德性洪涛真不清楚,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没机会接触,只能靠别人代为判断。 “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他们是渔民、流民、疍民和逃跑的卫所军户,实在过不下去才入海做了无本生意。不曾穷凶极恶,也不曾与我大明为敌。其在海上行走如履平地,只要善加引导,做为水师兵将绰绰有余!” 见到皇帝没有勃然大怒,也不曾加以责怪,袁可立马上就顺杆爬了上来,言辞凿凿的为海盗当起了保人。这种行事风格也是为官大忌,很容易遭到弹劾,或者引火上身。 “朕准了,以后遇到此类事情可酌情决定,事后再补报也来得及。但必须严加约束,不能让他们在天津卫附近随意抛头露面。” 可洪涛就喜欢这种能做事也敢做事的官员,四平八稳是不容易犯错,却也啥事都干不了。与其养着一群废物,真不如用错误换取进步。当然了,必须能知错就改,还要懂得哪些错可以犯,哪些错一次都不能犯。 “臣替他们谢过陛下恩典!”袁可立恐怕也没想到皇帝会答应的如此痛快,这次确实算惊喜了。 “先别忙着谢恩,朕还有事需助力,危险谈不上,只是会在德行上略有亏欠,品级上也有所降低,可使得?” 以前确实没想起收编海盗训练成水师的办法,现在被提醒了思路豁然开朗。海盗不仅仅能成为兵源,还是个非常好的借口,可以以此来促成新式海军脱离漕兵管辖,进一步正式独立,为以后的开海政策铺平道路。 当然了,仅凭海盗一个借口没法满足全部条件,想让海军独立,有一个人就得受点委屈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袁可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臣愿闻其详。”袁可立没让皇帝这番警示吓住,当初接任漕运总督时说得更危险,三年下来除了偶尔被弹劾、日子过得清苦一些,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附耳过来……再靠近些、多靠近些、你给我过来吧!” 可能是觉得这件事太需要保密,洪涛招呼袁可立凑近点,连身边的长随太监都不想让其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但袁可立不太适应与皇帝距离太近,最终是被揪住脖领子一把拖过去的。 146 银贵 “若真是为了江山社稷,即便身背骂名臣也愿赴汤蹈火。然臣有些不解,陛下为何如此看重水师,不惜以此非常手段,犯朝臣众怒?” 按说被如此无礼对待,哪怕是面对皇帝也该有士人的风骨。但袁可立被咬了半盏茶的耳朵,关于礼仪是一个字没提,可见刚刚听闻的内容有多震撼,几乎超过了能承受的范围。 言下之意让皇帝先把道理讲清楚,如果确实对江山社稷有益就愿意帮忙,否则职位再高、利益再大也免谈。咱不是利益熏心的小人,可谁也别想拿咱当枪使! “自一条鞭法以来白银已经成了主要流通货币,然本朝产银少,需靠货物与西番诸国换取,礼卿可知西番商人的白银是从何处而来?” 对于这个要求洪涛还是愿意满足的,且不用胡编乱造隐瞒意图,就直话直说,全都是有据可查的官方数据,不怕你不信! “……臣不知!”袁可立虽然在地方上有过丰富的任职经验,但对货币还真没太多研究,只能摇头承认不足。 “西番诸国缺茶叶、瓷器、丝绸、糖、麻等物,对我朝产出趋之若鹜。为了大量采购回去贩卖获利,以海船火铳火炮逼迫海那边的国家挖掘了大量白银,先运到马尼拉再分批进入濠镜,与佛郎机商人采购之用。 两广总督李贽赴任以来用了些手段,从佛郎机商人口中听到实情。仅景阳元年一年,由马尼拉运抵濠镜的白银就有1400万两上下,其中绝大部分又从香山澳进入大明,换成所需货物,再运往西番诸国售卖。 1400万两啊!礼卿可知朕的内承运库每年收到的金花银和太仓收上来的折色银有多少吗?500万两而已,区区一个濠镜、一群佛郎机商人,就顶我朝内库和太仓两年半的银子。 这些年各地灾害不断急需赈济,九边将士粮饷不足士气低落,朝廷府库空虚拿不出钱。朕想尽了办法,停了三大殿、减了福王大婚所用、削了宗室一半俸禄,惹得不少人在背后咒骂,收效却微不足道,依旧是没钱。 待朕看过李贽的奏本不禁要问,入关1400万两白银,朝廷收到了多少关税?这笔钱去了哪里?这还仅仅是香山澳一处,月港只多不少,关税又有几何?” 说起明朝中晚期的经济,洪涛那是相当的头疼。由于土地兼并愈发严重、卫所制逐渐瓦解,农业税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气候变化,中央财政早就捉襟见肘,难以支应了。 想用商业税弥补吧,官绅集团又不答应,万历皇帝只是收了点矿税就被他们骂得狗血喷头,谁若是想打破垄断,遭到的反击会更激烈。 工匠从事的手工业倒是兴旺发达,用勤劳的双手日夜不停制造出精美产品,出口换回了大量白银。可是这些白银并没进入国库,全被士农工商里的排头兵给拿走了。 合算忙活了半天,农工商全在为士服务,皇帝这个士人头子可以跟着享福吃口肉,却不能主持分配额度,国库则是肉汤都喝不到,对国家建设不光没益处,反倒拉大了贫富差距,制造了更多隐患。 对外则是欲拒还迎,由于搞不清世界各国的具体状况和发展趋势,明朝官员们还在用二百年前的老眼光、老脑筋观察思考,得出的结论必然与事实相差很远。 从数据上看,对外贸易绝对是顺差,但朝廷却起不到主导和调控作用,绝大部分外贸经营活动是由民间把控,换句话讲就是走私,不能说一点税收没有,却寥寥无几。 佛郎机人也没闲着,他们看穿了明帝国统治者的无知与无能,以1:6左右的价格用白银兑换黄金,运回直接变成了1:10,来回一倒手,啥货物都不用买卖,仅靠大肆套汇就轻轻松松的把巨额利润给赚走了。 总而言之,无论从官方还是民间账面上看,大明帝国都是赚的,用手工业和农业产品换取了大量世界通用货币白银。 按照经济学原理推论,接下来就该引发国内大规模投资,然后就是通货膨胀。物价肯定上涨,劳动力成本也跟着一起升,为了遏制这种势头,大量进口国外货物就成了必然。 国内物资越来越丰富,生活水平随之提高,文化科技水涨船高,促进工商也高速发展,吸引越来越多的国家加入以大明帝国为主导的贸易圈,形成正循环,最终让国力迅速增强。 可谁要是这么预估会把裤衩子都赔光,现代经济学规律源于资本主义,大明帝国顶多算官僚资本,别小看两个字的差别,其核心与本质是截然不同的。 面对如此多的贸易顺差,大明帝国不仅没有进入正循环,反而一步步走向了通货紧缩。粮食价格近百年没有明显涨幅,内需持续萎靡不振。 稍微看过几本经济学书籍就会知道,宁可通货膨胀也不要紧缩。前者只是感冒,哪怕再重依旧是感冒;后者则是癌症,哪怕只是头发丝癌也非常要命。 为什么会这样呢?洪涛利用脑子里二手再二手的经济学知识,配合各部门的存档资料,经过两年多的仔细核对,最终得出个非常怪异的结论,银贵! 粮食之类的基本生活物资之所以近百年不涨价,不是物质极大丰富,而是白银一直在悄悄涨价,反过来衬托得市场流通商品没涨价。 这个结论刚开始洪涛都不敢认可,古人曰物以稀为贵,每年从海外输入那么多白银,国内的银价应该下跌才对,怎么可能上涨呢?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大明帝国居然缺银子! 银子不像大米,吃到肚子里拉出来就不能用了,想更多就得等下一季庄稼丰收。这种贵金属谁也不会没事儿扔着玩,即便扔了也该有人捡回来才对,怎么可能越多越缺呢?难道是贸易顺差额算错了,大明帝国一直都是逆差? 147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以前洪涛很难找到这方面的第一手资料,自打李贽去两广赴任,拿到了佛郎机商人的第一手资料,通过比对才恍然大悟。 大明帝国是顺差国没错,每年输入的白银数量也靠谱,但银子确实没进入流通环节,而是被国内商人们囤积起来了。越不流通越少,越少越贵,越贵就越有人囤积,正循环没进入,负循环倒是先来了。 要问商人们攒这么多银子何用,就两个字,没用!炒货币利用差额盈利的模式在17世纪不能说没有,但明朝人基本没概念。 没用,就是字面上的含义,他们手里拿着海量的白银,除了盖大宅子、捐个监生、贿赂官员、喝喝花酒之外,没有其它用处,说白了就是缺乏投资渠道。 这时候就得反过头来批判批判官僚资本了,啥叫官僚资本?很简单,就是权和钱凑在一起。这群人做生意不靠眼光、不靠手艺、不靠产品性能、甚至不靠信用,全凭政策倾斜,竞争手段极其单一,谁碍事就用权力灭了谁! 在这种状态下,他们不会投入大量资金研发新产品、新技术,也不会有意培养市场,更不会绞尽脑汁的算计外国商人。 只要权力在手一天,买卖就得存在一天,谁比咱经营的好没关系,竞争啥啊,随便找个罪名扣过去,人充军发配,买卖没收再内部分配,啥力气不用费,市场就都被垄断了。 当然了,官僚资本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之间肯定也有竞争。但那种竞争争比的不是谁会创新、讲信用、提高产品性能,而是谁会做官,谁的权力大,谁能屹立不倒! 面对通货紧缩,历史上的明代皇帝是怎么应对的呢?他们属蒙古大夫的,恶治。不管死活,咔咔就是一顿猛操作,美其名曰开源节流。 开源就是加税,各种税收全都提上去,这样朝廷不就有钱了嘛。节流则是缩衣节食,从皇帝带头粗茶淡饭、裁撤冗员、压缩政府开支。 表面上看这两板斧也不算混招,可他们忘了一件事,老天爷的态度! 意外这个东西之所以被称作意外,就说明是谁也无法彻底避免的。所以在制定任何政策时都要打出足够的冗余量以备不时之需。准备了十次,有可能一次都用不上,但有一次没准备,保不齐就赶上了。 崇祯皇帝就属于没打出富裕的典范,或者是根本顾不上了。结果老天爷咔嚓一个意外降下来,连续好几年天灾,就让本来已经绷得很紧的朝廷和百姓一起垮了。 假如能让崇祯皇帝也穿越一次,再回到他登基的那一刻,有没有可能找到正确方法解决问题力挽狂澜呢? 假如让一个只会驾驭马车的人去当大型客机飞行员,在飞机出现故障必须迫降时有没有可能安全着陆呢? 这两个假如其实是一个性质,可能性有,但极其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算崇祯皇帝知道了问题所在,也掌握了正确方法,依旧无法解决问题,因为时间不够了。 他面临的不是某个零部件需要更换,而是整个操控系统全出问题了,必须在地面大修之后才能起飞。一旦到了天上,王母娘娘下凡也只能抖落手干瞪眼。 现在这个棘手的问题摆在了洪涛面前,他能比崇祯皇帝强吗?在统御百官的技能上可能没啥过人之处,但胜在时间足够多,只要别太倒霉机会还是有的,且超过了50%,可以搏一把。 想解决大明帝国的财政问题,不管怎么绕也绕不开官僚集团。换个说法,大明帝国的所有矛盾都和官僚集团有直接且重要关系。 官员是一个国家管理层的骨干力量,如果这个群体出现了不可逆的故障,想修复的难度非常高。因为这套系统有个自毁装置,一旦被察觉有危险,很可能就拉着整架飞机自爆了。 洪涛登基第四个年头了,一直没有露出真实想法,只是不停的在周边试探,一方面是要迷惑对方,一方面也是在找趁手的工具。 古人云,工于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有专业且趁手的工具,轻易对整套复杂系统下手,不光修不好故障还可能受其反噬。 洪涛的趁手工具只有一个,武力! 他在皇宫里隐忍了二十年,早就看明白也想清楚了一件事,整个朝廷包括士绅集团光靠道理是说不服的,哪怕是玉皇大帝下了圣旨他们也会视而不见。 什么叫既得利益?皇族、官员、士绅、勋贵就是大明帝国的既得利益集团。谁想改变现状谁就是要刨他们的祖坟,得到的只有赤果果的仇恨,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唯一能让他们俯首帖耳让出到手利益的,只有血淋淋的屠刀。不讲任何道理,谁拳头大谁说了算,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乖乖按照胜利者的意思办事,敢说半句小怪话立马砍头、抄家、灭全族! 但想做到这一点,光靠打着漕兵名义建立起来的水师远远不够,那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条件成熟了,就该进一步扩编。 多弄点武装太监或者锦衣卫,官员们不会急眼,他们可以通过控制太仓和查账内库限制规模。可一旦皇帝把手伸向了军队,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势必引发激烈的对抗,谁输谁赢很难讲。 洪涛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情,非要干的话也得准备后路,做好失败的打算,不会孤注一掷去赌运气,主要是他的运气一向不咋拿得出手。 “陛下若要用水师插手海贸,怕是要引来不小的麻烦。” 袁可立还不知道他已经被皇帝当成枪使了,而且是一把随时都有可能被抛弃的枪。听完这段绵长且入理的分析,大部分内容是赞同的,只是想不出来该如何实施。 开海的事情每任皇帝都琢磨过,部分皇帝想实施过,但大多都以失败告终。原因比较复杂,最主要的还是得不到官绅集团的支持,总不能让皇帝亲自驾船出海吧。 如果这位皇帝能说服朝臣同意开海,那就犯不着让自己挂着漕运总督的名号偷偷摸摸造船训练水师了,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嘛。 “麻烦肯定有,朕无论提出何等要求,朝廷里也不会是一片赞誉。刚刚不是与你交代过了,只要把那件事办的滴水不漏,朕就有把握说服他们。能不能中兴国运,朕只是辅助,礼卿你才是关键呐!” 这不话题又绕回来了,洪涛起身离开书案,一边用沉痛的声音表达着内心的焦虑,一边把手拍在了袁可立并不厚实的肩膀上,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期盼。 148 天津卫遇袭 景阳四年初夏,天津卫突传噩耗,一伙海盗借季风驾船而来,趁夜在大沽口附近登岸。先袭击了附近的炮台,而后顺着海河一路北上,烧杀抢掠,折腾到第二天中午才乘船入海不知去向。 消息当天傍晚传递到兵部,跑死了三匹马还摔伤一名驿卒。洪涛是被王安从被窝里叫醒的,穿戴整齐赶到内阁朝房时六部九卿已经全都到场。 “啪……哗啦!废物,全是废物……上万官兵拦不住区区几百名海匪,他们难道都是瞎子和聋子吗?孙玮,你来讲,天津三卫是由谁统领的,该当何罪!” 战报刚刚看了一半就被重重摔在地上,皇帝急了,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咆哮声穿透房顶响彻朝房,连前因后果都没问就要找人治罪。 “臣已差人快马赶赴天津卫查问,详细奏报明日才能见到。” 兵部尚书孙玮也是一脸倦容,面对皇帝的责问啥有用内容也提供不了。这也不能怪他,目前所有情况都写在军报上,大臣和皇帝看到的一样多。 “等明天?海匪既然能攻破天津右卫,谁敢保证不会进攻京城?难道朕和诸位臣工就在此等着受死吗?你们等得,朕等不得!传令下去,让三大营整兵秣马,随朕去看看是什么样的海匪能比倭寇还厉害,居然敢犯我大明都城!” 这个回答不光没让皇帝安静下来,反倒捅了马蜂窝。责骂已经不足以解恨,招呼着小太监准备甲胄,同时喊出了令人心悸的口号,御驾亲征! “万金之躯不坐垂堂,陛下还请息怒,天津卫一事颇有蹊跷,容臣等仔细揣摩,有了万全之策后才可应对。” 一听说皇帝要御驾亲征,在场的大臣们齐刷刷跪了下去,拼了命的劝阻。语气很坚决,态度很中肯,看样子只要皇帝不收回成命,他们就要全撂挑子了。 要问皇帝只是去相隔200多里的天津卫剿灭海匪,用得着如此紧张吗?放在其它朝代可能不会,但明朝必须会,有前车之鉴。 明朝中晚期的大臣们最怕皇帝干什么,排在第一位的不是荒废朝政,也不是荒淫无度,肯定也只能是御驾亲征这四个字。 纵观明朝的十五位皇帝,有御驾亲征经历的不算少,五位,分别是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宣宗朱瞻基、英宗朱祁镇、武宗朱厚照。 从数量上粗看是占了三分之一,好像明朝皇帝都挺有武力值,能打也敢打。但要是仔细分析下当时的背景和战绩,就会发现这五位里面至少有三位半都是混子,不是摆摆样子点到为止,就是胜少负多劳民伤财。 先说明太祖朱元璋,他是开国皇帝,武装暴动出身,想不打都不成。但定都南京当了皇帝之后就不再亲赴前线指挥作战了,所以朱元璋一生并没真正御驾亲征过。 明成祖朱棣才是名副其实的御驾亲征,而且是专挑强的打。从南到北、从陆地到大海,谁不服、谁嚷嚷的声音大就干谁。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以皇帝身份如此能征惯战且战功彪炳者,他可能得排在第一位了。 宣宗朱瞻基是朱棣的孙子,曾亲率大军出征过朵颜三卫,杀了兀良哈一个措手不及。但也就仅仅至此了,初战告捷之后这位从小跟着朱棣南征北战、懂得军事技能的皇帝很明白继续打下去胜负难料,马上收兵回朝。 英宗朱祁镇是战绩最次的,终明一朝败得最惨。土木堡一战几乎葬送了明朝八成精锐部队,他本人还被活捉了。属于是瘾大技术差还不自量力的典型代表,称作祸国殃民也不为过。 武宗朱厚照是明朝最后一位敢于御驾亲征的皇帝,作战对手是蒙古小王子,史称应州之战。但这场战争的过程史书上没有详细记载,只说明军战死50多人,蒙古战死10多人,然后蒙古退兵,明军胜利。 当时蒙古军队有5、6万,明军更是多达10万众,有皇帝参加的战役肯定不会太小,打了好几个小时,总共死了不到百人,听上去有些不合逻辑。 但结果却是是蒙古小王子退兵了,之后很多年不再南下,又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明军胜利的说法,到底当时是个什么状况已无从考证。 很明显,真正御驾亲征且取得了不错战绩,战术和战略上双丰收的只有朱棣这位马上皇帝。朱瞻基和朱厚照虽然都胜利了,但没有开疆拓土也没重创敌人主力,和皇帝亲临前线指挥作战所花费的成本相比,勉强算小亏。 而朱祁镇则是典型的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坑了亲兄弟和之后大部分皇帝。就是从他开始,皇帝的亲卫部队被消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量,让文臣集团手握兵权逐渐做大。 为什么同样是皇帝,又云集了全国精兵强将,获得结果却大相径庭呢?除了时代背景以及对手的强弱不同之外,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人。 朱棣和朱瞻基爷孙俩全是从小亲历大小战役无数,把兵器当玩具的职业军人。他们懂得战争技术,所以会打仗、能打仗、敢打仗。 朱祁镇和朱厚照则是出生在紫禁城、成长于宫女与太监当中,从来没有过作战经验,全凭胆大碰运气,结果一个点背一个点好。 这个道理不光洪涛懂,满朝文武同样知道。眼见这位从小长在深宫大院,除了去南苑打打猎连只鸡都没亲手杀过的皇帝又要轻言御驾亲征,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要拼命阻拦。倒不是怕皇帝性命有误,而是心疼花钱和自己的小命。 光听着御驾亲征挺提气、挺给力的,殊不知皇帝不是穿上盔甲骑上马就跟着军队走了,身边还要陪着一大群太监以及文武百官,光是各种依仗、伙食的耗费就能让军费翻番,还不一定能起到正面作用,保不齐是去添乱。 要是光耗费点钱财大臣们也能捏着鼻子认头,让皇帝高兴高兴,从而采纳更多建议,花出去的钱还能赚回来。但皇帝都去前线了,朝廷里面除了必要的大臣留守,剩下有头有脸的怕是都要跟随,这才是最要命的。 149 八仙过海 “唉……罢了罢了,起来吧,朕是急切了一些,然诸位臣工也该体谅苦衷。东南倭寇才平息了几十年,如若再度兴起该由何人应对?” 面对所有大臣的反对,皇帝黑着脸、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悠了十多圈,才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收回了御驾亲征的建议。 但事情至此并没结束,皇帝又提出个很现实也很吓人的假设。如果海匪和当年的倭寇一般厉害,或者根本就是倭寇卷土重来,朝廷该怎么对付。 事实上这种可能性不仅有,还很大。当年倭寇闹得最欢时也没敢北上攻击重兵把守的天津卫,那里不光有炮台还有三卫正规军,是朝廷中枢的门户!现在真来了,很显然规模不小。 “……选忠勇之士统领天津三卫!”听到皇帝的问题,沈鲤赶紧站起来回答。他和沈一贯、朱赓的处事原则截然相反。内阁首辅不能遇事退缩,必须要第一个冲上去为皇帝排忧解难,才配得上这份殊荣。 “选谁?倭寇乘船而至来去如风,哪位卿家可以下海追剿,谁家兵将又能通晓陆战、水战?”可惜他这种只有态度没有具体细节的务虚之言没让皇帝停止追究,提出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这下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希望对方出面回答。 喊喊口号、互拆墙角不用担责任,可是推荐将领剿灭海匪是要连带的,一个不小心,不光事情做不好还得吃瓜落。当年就有不少朝中重臣因为推荐将领剿灭倭寇不利而丢官贬职,血淋淋的教训不可忽视。 更要命的是经过上百年的海禁政策禁锢,朝廷在建造海船、培养航海人员、研究海战技术方面早就落伍了,就算不计个人得失愿意为朝廷推荐合用人才,也没地方找去,总不能随便抓个漕运将官来充数。 “唉……既然众卿家没有合适的人选,朕这里倒是有份奏折很有意思。王承恩,拿去传看!”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谁当领导也不愿意看到手下人遇事无措,那不成废物了,养着何用? 但此时再去从头追究责任显然没什么意义,随着第二次长长的叹息,皇帝挥了挥手,让小太监把一份厚厚的奏折呈了上来,端端正正的举在内阁首辅沈鲤面前。 “……陛下,此举颇为不妥,海船耗费巨大且极易倾覆,如今太仓空虚,难以为继啊!”沈鲤只看了一小半,双手就开始微微颤抖,强忍着看完,神色极为凝重,态度也极为坚决,反对! “莫要急,待众卿家传看完毕再商议不迟!”而此时的皇帝反倒古井不波了,端坐在书案后面,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大学士们平时用来批阅奏本的各种型号毛笔。 还找了张白纸亲手试试,和大学士们的字比了比,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好像写字太烂不是因为技艺不佳,而是毛笔不趁手。听到沈鲤的发言,头都没抬,又拿了张白纸继续练字。 “嗯,谁来说一说,漕运总督袁可立所建大帆船能否如他所言,可乘风破浪在大海上如履平地?” 待到那本厚厚的奏本重新回到小太监手里,皇帝才放下毛笔,拿起纸张,笑眯眯的开始提问。纸上根本没有字,而是一条船,尖头收尾,船底圆鼓鼓的三桅大帆船! “……”没人回答,无论内阁大学士还是六部九卿,说起陆地作战来还能笼统的讲一讲,可是涉及到航海问题就真是一无所知了。 现在是皇帝的正式询问,所回答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必须有依据,哪怕是民间传说呢也得有才成,毫无依据的胡说八道等于欺君罔上,重罪! “袁总督在奏折里注明,这条船比任何海盗船都快捷坚固,不光无畏箭矢还能抵御佛郎机人的火炮射击。若其上也配置火炮若干,在大海上能畅行无阻,区区海盗不足为虑。众卿家对这番说辞可有疑问?” 看到大臣们一言不发,洪涛有些失望。原本指望某位不学无术的尚书或者大学士张嘴就来,被记录在案,日后可以随时找他们麻烦呢,没想到这些官场老油条如此谨慎职业,面对未知事物居然半个字不吐。 但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对策,现在我说你们听着,没有质疑就等于默认,默认了就等于同意。然后皇帝的建议就成了全体通过的圣旨,谁不执行谁就是戏耍皇帝,大不敬,也是重罪! “陛下,袁可立所言不足为信,应派重臣亲至天津卫仔细查明之后再做定夺。”眼见在船只性能方面无法提出合理质疑,左都御史温纯干脆改变了策略,要以袁可立本人为突破口。 明代的统兵之人,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在作战之后往往会报喜不报忧,斩敌十人说成一百人,杀敌一百就得成千上万了。 这种习惯已经成了官场套路,没人会在数字上特别针对。但惯例毕竟不是律法,如果非要较真的话,百分百属于隐瞒军报,罪过也不小。 听皇帝的意思,好像要启用袁可立大规模建造海船,光靠内容空洞的直谏无法阻止。要是能找个罪名把袁可立搞臭,倒是可以做到釜底抽薪。人都没了,建造海船自然也就跟着没了。 这也是朝廷争斗里很常用且很管用的招数之一,不知道有多少能干事且愿意干事的人才,抱着一腔热血低头猛干多年,最终却倒在这类盘外招上。 是人就没有没毛病的,只要想找都能找到,找不到的肯定不是人。所以这种招数用了上千年也不落伍,经常能起到奇效。 “朕已经命御马监提督邹义前去查验,温爱卿也可派御史前往,以防混淆视听。” 只可惜屡试不爽的杀招失灵了,这就是有心算无心的结果。洪涛谋划这一步已经有十几年了,其中各种变化全都经过反复斟酌,不敢说万无一失,但只要不脱离朝堂争斗的常规操作那就谁也翻不出浪花,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150 各显其能 “陛下,袁可立乃漕运总督,肩负漕粮重任,若是再筹办海船怕是力有不逮,误了朝廷大事。不如再选合适之人代管,只要造船的工匠在应该没有差别。” 眼见沈鲤、温纯全都败下阵来,新晋内阁大学士李廷机不由得暗自窃喜。两位东林党大佬受挫,正是浙党出头的好时机。 在反对建造海船的问题上,东林党和浙党是站在同一阵线里的盟友,但策略不必完全一致。你们太笨了,在不熟悉的领域和有准备的皇帝硬怼肯定不灵。 那就看咱的掣肘之计吧,袁可立不是善于造船吗,那就想办法让他不能直接管辖,换个官员去管理。管事的人越多效率越低,纰漏也就越多,这是朴素真理。 只要能拖上个一年半载,有时间把工匠和关键人员弄没,海船照样造不出来。到时候皇帝再急眼也是白搭,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想重新启用袁可立同样没戏,不可能再给他踏踏实实建造船厂和聚拢造船匠的机会了,随便找几个言官一顿输出,有多大本事也得老老实实滚回家忍着。皇帝不会因为一个官员的去留和大部分官员翻脸,这也是官场惯例。 “……是啊,一心不得二用……然县官不如现管,袁可立既已经把海船造出来了,中途换人颇费周章,于建造不利。 漕运之事确实是大事,一日不可忽略……不如这样,免其漕运总督之职,专任剿匪总督,正四品,不常设,职在建造海船、剿灭海匪、防患倭寇。” 面对由谁来管理造船厂的问题,皇帝好像真没什么好办法,一时陷入了沉思,让反对新建大海船剿匪的官员们立刻有了希望,心情为之一振。 但好心情总是短暂的,不到半盏茶时间皇帝就有了新的主意,居然要把袁可立的漕运总督免掉,专门去建造海船外加剿匪。 要知道漕运总督可是个油水很大的肥差,当年若不是被皇帝迷惑怎么可能落在外人手中。现在肥差突然失而复得,却谁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随之又诞生了一个新职务,剿匪总督! 就算品阶比漕运总督低了不少,可依旧让人心神不安。主要是剿匪总督乃临时差遣,算是皇帝派的钦差,不归任何部门管。 到底啥时候能办完差事撤销职务……鬼才知道!只要有海匪存在就可以不撤销。问题是从古至今,谁听说过大海上风平浪静无匪无盗?这他娘的就是明着耍赖,还没法戳破,所谓阳谋也! “陛下,建造海船花费甚巨,不知这笔开销该从何而来?”连续三个大招都被皇帝轻易化解了,大臣们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新的招数可用,这时户部尚书赵世卿发言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中立派,向来对事不对人,也很少掺合朝堂争斗。但这次不能再明哲保身装傻充愣了,建造海船必然要花不少银子。 按照户部的记载,当年永乐皇帝建造护航战船,每艘船体光材料价格在7000两左右,加上工时费就得上万,这还是二百年前的价格! 而且光有船体不能下海,还得配备帆具、绳索、各种生活设施等等,又得2000两银子打不住。光船没人成吗?每艘船就算装200人,吃喝穿武器俸禄,一年下来又是笔不菲的开销。 以朝廷目前的经济状况,别说上百艘战舰,几十艘也养不起。海船可是只投入没产出的消耗品,一旦遇到大风浪沉了,几万两银子也就没了,连个水花都不会冒,纯赔! 不管别人是什么意见,也不管皇帝有多正当的理由,反正户部没钱,有钱也不会打水漂玩。这就是他的态度,哪怕面对的是皇帝。 “赵尚书,你翻的都是老黄历了。袁总督在奏折中详细写明,造一艘长8丈6尺、宽2丈7尺的400料双桅快船船体,选中等楠木,料钱560两,工钱仅需60余两,耗时两个半月。 长15丈余,宽4丈6尺的5000料三桅战船船体,同样选中等楠木,料钱4000两,工钱500两,耗时五个月而已。 太仓如果拿不出这笔银子,由内库支付也无不可。朕以为先造两三艘试试效果,即便不尽如人意也损失不大。若是合用再大批建造,诸卿以为如何?” 户部确实有永乐朝建造远航海船的部分档案,洪涛也看过,明白赵世卿在担心什么。但经过实际测试,采用水力锯木机代替人工之后,帆船的造价和二百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而龙骨拼接技术进一步拉低了帆船的建造成本和难度,且船体越大相对成本反而越低。毕竟不用再苛求整根大木料,只要材质合适,可以用几根短料拼接成完整的龙骨。 有了机械帮忙,还可以省下一半的人工,并提高一倍的建造速度。要不是阴干的木料供应不足,海河造船厂甚至可以五六艘战船一起开工,造价还能再低两成。 不过这两种船型的造价仅仅是船体,不包括甲板上面的所有配件和帆具,更没有把武器和士兵算在内。都配全的话现在还算不出来,至少火炮的造价是个谜,得等赵士祯那边拿出样品才成。 至于说造出来养不养得起,实际上根本和后期投入无关,而是取决于思维模式。海船,尤其是远洋海船,从下水的那一天起就不该是财政负担,而是创收利器。 同时期的全世界,恐怕只有明朝存在这个担忧。别人恨不得把皇宫的大梁都拆下来造成海船出去远洋,因为挣钱、挣大钱。 有时候洪涛很纳闷明清两代统治者是怎么想的,眼睁睁看着佛郎机、红毛夷、英吉利商人开着大船不远万里、不辞辛苦的跑过来,个个挣得嘴角流油。然后就这么傻看着,任凭国内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却啥想法都没有。 自己想不到挣钱的办法,照猫画虎也不会,但一提内斗折磨百姓那创造力立马直冲云霄,个个都是急先锋和诸葛亮,计谋层出不穷。 直到被打得满地找牙才想起来学学别人,还不是认真学,得挑挑拣拣只要立竿见影,所有基础和系统全扔到一边。好像别人发展了几百年的成果,自己拿来捣鼓个十天半个月就能追上,并且超越!到底是傻呢还是坏? 最可怕的是这种思维模式还能随着基因传代,老祖宗总结的太对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151 大骗子! “区区5000料不足为奇,成祖皇帝下西洋所用坐船、粮船皆长20余丈,近上万料之巨。臣在广东任职时见过佛郎机人的大帆船,有四根桅杆,也超过了5000料。 陛下既然要造海船,不如造得更大些,以便装载更多士兵,不光能剿灭倭寇,也好去南洋在佛郎机人面前展一展我大明威风。” 眼看从各方面都无法驳倒皇帝建造海船的企图,兵部尚书孙玮来了个新招数,不阻拦反而鼓励,极力怂恿皇帝建造更大的海船,提高战斗力、彰显天朝气概。 “嘿嘿嘿,此言有理……怎奈太仓空虚,朕也变不出银子。要不孙爱卿到朝野上下化化缘,就说朕要仿效先祖,让大明在番邦面前再好好风光一次?想必此言一出,百万两白银应该不在话下吧!” 对于这个建议,洪涛予以了充分肯定,但也有不能做的充分理由,顺便还将了兵部尚书一军。只要你个王八蛋能搞来银子,别说上万料的宝船,老子敢把四层甲板的一级风帆战列舰造都造出来! 神马玩意,太他妈坏了,阻拦不成就打算捧杀。古代皇帝大多喜欢这种调调,一听说能威服四海,哪怕勒紧国内百姓的裤腰带也得凑钱把面子工程搞得风风光光。 一旦自己禁不住诱惑真去建造宝船了,也就距离彻底失败不远了。永乐年间的远洋船只建造技术已经全被毁了,再加上高昂的建造费用,足矣拖垮造船厂。 到那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袁可立的下场会非常悲惨,内帑肯定也被掏空,自己这个穷皇帝以后也就别想再提什么建议了,乖乖窝在后宫吃喝玩乐吧。这才叫一劳永逸,看似体贴,实则毒药。 “这……臣、臣妄言失态,陛下恕罪……” 听到皇帝的回答,再看看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孙玮立马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上,舌头和脑子一起不太好用了,吭叽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辩解理由,只能当着一众同僚向皇帝服软。 整整两个半时辰的临时御前会议,真正讨论天津卫被海匪袭扰的时间不足十分之一,其余全在争论是否该建造大海船,以及由什么部门管理、权限多寡。 明朝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水师,而是把船只水手编入了卫所,号称二十四卫。后为应对沿海地区越来越多的倭寇骚扰又建立了一系列水寨,每寨几百到几千人不等,配备大小船只几十条。 二十四卫与水寨皆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管理,地方州府无权调派。为了能尽快做出反应,又把船只分派到沿海各个州县,由当地巡检司指挥。 现在问题来了,海河造船厂和袁可立训练的漕兵都是由内帑出钱供养,划入卫所和巡检司皇帝不答应,单独成军大臣们又不乐意,到底该怎么办呢? 钦点海上剿匪缉私提督天津卫造船事务衙门,设提督一名,正四品,总理两名,从四品,属官若干,以卫所官职填充。 争来争去,最终就弄了这么个不高不低、不伦不类、非常详细的临时部门出来。不伦不类说的是以前根本没有这个部门,像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大杂烩。 非常详细则是指把工作范围都指明了,不用介绍也能从名字上看出来这个部门是干啥的,反之,也能看出不能干啥。 这就是朝臣们最终的底线,另立门户可以,但必须提前说好工作范畴,防止皇帝以后挂羊头卖狗肉随意添加属性、扩大规模。 换句话讲,朝臣们对皇帝触碰兵权万分警惕,有一点沾边都要仔细探查清楚,并严加防范。结果洪涛提出与海军、水师有关系的名称全被否了,不得不选择退让,捏着鼻子接受了临时工待遇。 “马上派人把这份密函当面交与袁可立……慢着,叮嘱张然一定要小心意外,多派人手护送!” 好不容易有了结果,洪涛还不能闲着,一字一句口述,让王承恩代笔把大致会议精神写在纸上,准备传递给在海河造船厂等候消息的袁可立。 虽然没有争取到最佳结果,好歹有个正四品头衔也不算太糟。至少以后可以大摇大摆以提督旗号满海面巡逻了,有衙门有大印有编制,不用再挂羊头卖狗肉充当漕兵。 最主要的是拥有了合法武装,内阁大学士和六部九卿这次又让洪涛给骗了,皇帝所说的火铳、火炮,与目前明军使用的火铳、火炮根本不是一种东西,更没在数量上有所限制。 估计在朝臣们的脑海里,想不到一支比巡检司强不了多少的半正规武装会装备太多热武器,多贵啊,海战也用不上远程武器,还是接舷之后用冷兵器互砍为主。 另外他们更想不到的是天津卫被海匪袭扰也是假的。不对,不能说全假,海匪确实来了,攻打炮台、杀死卫所兵将、抢劫沿途村镇都是真的。 但那些海匪是被袁可立叫来的,为了配合他们登陆还把当地卫所驻军的巡逻时间和防御薄弱处一股脑告之,完事之后又用海河造船厂的船只送其安全撤离。 如果没有钦点海上剿匪缉私提督天津卫造船事务衙门,怕是连袁可立自己都想不通皇帝为啥要如此行事。合算这是一出苦肉计,专门为把海河造船厂从漕运总督衙门分离出来找的借口。 不这样做皇帝就没理由拍桌子瞪眼叫嚣御驾亲征?没有实打实的威胁和解决不了的难题,那些官场老油条怎么可能甘心给皇帝增加一分力量。 现在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海剿衙门是在皇帝感到危险,朝臣们又无力分忧的前提下,经过一番斗智斗勇才得出的折中结果。既不是皇帝的意志,也不是官员们的选择。 有时候吧,骗人的窍门就体现在两边都不满意,又两边都很努力上了。只有这样,受骗的一方才不会觉得被骗,甚至沾沾自喜没有令对方轻易得逞。 152 来自美洲的快递 暗地里的权力角逐告一段落,桌面上的事情也得解决。十天之后,天津三卫的两名千户及其多名下属被锦衣卫抓捕下狱。罪名是玩忽职守、贪墨军饷、勾结倭寇等等一大串,全部秋后问斩。 通过这件事又让洪涛身临其境般的观摩了一遍朝臣们是如何在糊弄皇帝时上下同心、配合默契的。 根本没有倭寇、更没有突袭,而是多了内奸,故意把海匪放了进来的。但负责调查的几个部门谁也没提出质疑,被抓的几个倒霉蛋,可能就是卫所系统里权力互相倾轧的牺牲品。 对于这种做法洪涛也不打算干预,还是那句话,整套系统已经千疮百孔,光靠打补丁是没用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掏出小本子,用汉语拼音把这些部门的主官、经手官员名字记上,待将来真正掌权之后第一批予以清洗。 自打张然上任之后御马监办事愈发得力了,不仅体现在努力完成任务上,更主要的是充分体会了圣意,有时候可以做到举一反二。 这次去天津卫送信的两队太监,除了袁可立的回执还多带了三个大活人回来,三名番僧。 他们是顺着运河北上入京的,刚好赶上海匪袭击天津卫,结果被堵在了通州。幸好有个太监认识其中一名番僧是欧罗巴庙里的,问明情况就给顺手带了回来。 “老庞啊,几年不见身子骨可还结实?”洪涛听闻之后马上在北校场秘密召见了番僧首领,见面之后还挺熟络。 “多谢陛下关心,小民身体还好,如果陛下能称呼我的汉文字号,小民会更好的。”和毫无仪态的皇帝比起来,庞迪我倒是显得很懂大明礼仪,一招一式很像样。 “你的字号起得太难听,待朕闲下来想个更合适的。先说说正事吧,利玛窦可曾一起回来了?” 看着一脸大胡子满头卷发的欧洲白人穿着中式道袍,一板一眼的行礼对话,洪涛半点自豪感也没有。这些表面文章除了能证明对方有求于自己之外,什么用也不管。 要是哪天西班牙舰队打过来了,这位西班牙籍的传教士保证一点不带内疚的立马摇身一变,又成了向蛮夷传播教化的神使。保不齐还会向他们的将军建议,必须把自己这个知道太多的皇帝推翻,否则会严重干扰传教大业。 中国有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然这句话有些片面,其实本族人的心也不见得一致,但总体上讲还是有道理的。不同种族的文化不同、生活习惯不同、价值观必然也不同,没有长期磨合确实不太容易一致。 在不远的将来,在自己领导下的明帝国百分百要和率先到东方殖民的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乃至英国发生正面冲突,到时候才知道这些传教士到底站在哪一边。 所以呢,洪涛不会把这些外国传教士当做自己人,大家只是合作关系,你们利用我传教,我利用你们做一些力所不及的事情。互利互惠,钱货两清,谁也不欠谁的。 “他的身体出了点小问题,暂时留在濠镜修养。陛下托付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正如陛下所言,在美洲有一种会流白色眼泪的树叫做卡乔乌,当地人用树的眼泪涂抹在衣服上,熏干之后可以防雨。 有一艘往来于佛郎机和美洲之间的帆船船长经过仔细的探索,终于把它给找到了,再由前往东方的商船不远万里带到了濠镜。” 两年多以前,利玛窦和庞迪突然接到一项很划算的交易,它来自大明帝国的皇帝陛下。内容是通过葡萄牙船只去美洲寻找几种植物种子,如果能顺利带回来并种植成功,就会被允许在京城建造一座真正的教堂。 此时欧洲大航海运动正一浪高过一浪,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英国都有不同程度的参与,尤其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已经在美洲殖民了好几十年,花钱雇佣船长顺路找点植物种子不能说太容易,对于有教会当后盾的传教士们来讲也不会太难。 但利玛窦和庞迪我没敢马上应承,因为这件事透着古怪。大明皇帝是怎么知道美洲植物的呢?不仅写出了很具体的名称、画出了很详细的图案,还有特征和口味,就差指明到什么地方寻找了。 虽然皇帝的拉丁文错误很多,却得到了濠镜那边葡萄牙船员的认可。这些植物确实存在,名称、模样、特点和口味也基本一致。但大部分都没什么用,皇帝付出不小的代价,难道真的是为了让皇宫花园里的植物种类更丰富? 这个说辞听在别人耳中可能很合理,但利玛窦和庞迪我坚决不信。从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很神秘,尤其是对世界的认知,有时候会超出所有人,包括远航的船长。 登基之后又利用欧罗巴庙收养孤儿,做为具体执行人和负责人,利玛窦敢百分百肯定皇帝不是在行善,而是另有企图。 孤儿们用来学习的教材过份先进了,很多知识在欧洲都不曾普及。且他们每天受到的训练也不是强身健体,更像军队中的做法。 在对待传教的问题上皇帝更是心知肚明,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尺寸拿捏得非常精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几颗用作观赏的植物,轻易改变态度呢。 可猜测终归是猜测,在京的几位传教士经过商议最终还是没禁住诱惑,先把质疑压在心底,由利玛窦亲自带队,马不停蹄的赶往濠镜寻找熟悉的船长。同时也没忘了向国内去信,找人询问这些植物还有没其它用途。 经过两年多的漫长煎熬,植物种子终于被一艘葡萄牙商船带了过来。可能是给的好处足够多,这位船长又从西班牙国内找了些大明少见的花草种子一起打包。 “卡乔乌树、生命树、达巴科草、酸浆果、太阳花……有些不在朕的名单里吧?” 接过庞迪我递过来的皮包,里面装满瓶瓶罐罐,每个上面都写着标签,且字体明显不是一个人的,新旧也不一样。洪涛挨个查看,有些名称看得懂有些不认识,其中不乏古柯树、可可树之类的东西,但并不是自己点名要的。 153 内忧外患 “是礼物,加布里埃尔船长的礼物,他对陛下的慷慨非常感激,可惜船期很紧,需要马上返回以西把尼亚,不能亲自来京面圣。” 庞迪我一直在偷眼瞄着皇帝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确实有收获,比如看到某个标签时会微微点头,换一个又微微皱眉,很显然,皇帝是真认识。 “不不不,别搞混,付给船长报酬的是你不是朕。但礼物谁不喜欢呢,代朕说声谢谢,有机会请他来皇宫里做客。”看着庞迪我一脸的真诚,洪涛也很真诚的发出了邀请,也仅仅是邀请,还挺遥远。 明朝对于番邦朝贡送礼一直比较大方,通常是人家说值多少钱都按照上限加倍支付。即便后来感觉到不对劲儿了,也只限制来朝贡的次数和规模,没在价值方面仔细纠结过。 洪涛可没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惯,自己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穿得再光鲜、出手再大方有个毛用。人家又不是傻子,通过对民间的观察就能客观评价出这个国家的大致经济实力和运行状态,之后反倒会被笑话。 “呃……小民想多问一句,陛下找寻这些花草树木只是为了观赏取乐?”眼见小伎俩没奏效,庞迪我也不太失望,转而打听起了具体用途,这才是他一直想知道的。 “这个嘛……朕与你是老相识,也就不再隐瞒了。朕与皇后结婚六年有余依旧没有子嗣,闻听海外诸国盛产助阳草木,不妨拿来一试。” 只要是洪涛不想说的事情,能找出一万种理由推诿,实在找不出来或者懒得动脑子就用自身当理由,那真是一点脸也不要,怎么能让人相信怎么说。 “这……在小民国家的宫廷里确实有些办法,若是陛下……”庞迪我还真不敢不信,主要是他没见过如此不拿声誉当回事的皇帝。 既然皇帝有了难言之隐,不妨利用一下,通常男人为了这方面是非常肯下本钱的,保不齐又能大赚,比如再多批几座城市允许建造教堂。 “嗳,你的好意朕心领了,可惜大内的一切吃喝药石均由专人负责,外来之物难以获准。朕听说法兰德斯人也到了大明,还与伱们在濠镜起了冲突,此事当真?” 对于欧洲宫廷的药物洪涛是真不敢吃,不是蝙蝠血就是青蛙皮,要不就弄点重金属,看看配方都反胃。为了岔开话题,干脆聊点正事吧。 李贽之前的两广总督叫戴耀,也是福建人,万历二十六年擢升右都御史总督两广。总体上讲他的工作还是比较称职的,只是风格上比较硬,在对待当地少数民族方面向来是以镇压为主,不喜欢软硬兼施。 但他在面对外国人的时候表现得又太礼貌了,濠镜的佛郎机人不提,那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但新来的红毛番让戴耀有点不知所措了。 万历二十九年,也就是洪涛被册封太子那一年,濠镜外海出现了两艘大帆船,自称来自尼德兰国,要求在广州沿海靠港贸易。 广州知府闻讯之后一脸懵逼,询问了随船而来的倭人通译,还是搞不清尼德兰是哪儿,只听说来自欧罗巴,以为是和佛郎机人一伙的,于是就派船引着他们去了濠镜。 不承想濠镜的佛郎机人见到这两艘船之后不光不允许靠港停泊,还把大炮火铳都架上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很是紧张。 这下广州知府也没招了,只能先让这两艘大帆船在外海停泊,一边安排卫所战船警戒,一边派人去肇庆禀告两广总督以待批示。 戴耀自然也不清楚尼德兰国在什么地方,更不想让其上岸,光是一群佛郎机人就够麻烦的了,再弄一群尼德兰人岂不是要翻天。 可是听闻两艘大船上装备了不少佛郎机炮,而且船体比佛郎机人的还大,又不愿意因此引发冲突,干脆就给广州知府下令,务必好生招待尽地主之谊,然后礼送出境。 于是广州知府派税使李道邀请尼德兰人的首领入广州城,好吃好喝的招待了小一个月,讲明了朝廷的态度,最终算是给打发走了。 事后戴耀也没当回事,在向朝廷的奏报当中简简单单一句佛郎机人内讧、已妥善处理就给带过了。可是好景不长,只过了两年尼德兰人的战船又来了,直扑濠镜港,劫掠并烧毁了一艘佛郎机人的商船,炮击港口之后离去。 转年尼德兰人再次来扰,这次增加到4艘大帆船,先派遣使节上岸申请通商,遭到拒绝之后还赖着不走。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把这4艘大帆船全给吹跑了。 但同年冬天,福建给朝廷发来了奏报,说是有一伙红胡子、红头发的西番人,秋天驾船抵达澎湖列岛,在上面搭建房舍、扩建码头,派遣使节到漳州提出通商申请,被拒。 而后漳州方面派出了50多艘战舰到澎湖列岛附近云集,准备武力驱逐,对方见状迫于天朝威压,遂驾船离去。 这份奏本送抵京城时已是景阳元年(1605年),当时朝廷正为了妖书案争吵不休,但洪涛见到红毛番这个词之后立马就让司礼监调看了之前几年两广、福建和浙江的公文,才找到戴耀的只言片语。 红毛番是谁?荷兰人!尼德兰人又是谁?也是荷兰人! 葡萄牙和西班牙人还没来得及解决,历史上更有名的海上马车夫也来了,这才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荷兰人可不像葡萄牙人那么容易满足,他们既然已经探索到了大明沿海,就不太可能因为明朝政府的态度而放弃这个巨大的市场。协商不成,紧随其后的肯定就是坚船利炮了。 “戴耀老匹夫,误国贼!”当时洪涛就拍了桌子,破口大骂两广总督。 不知道尼德兰人是谁不要紧,濠镜有佛郎机人以及他们雇佣的倭人、东南亚人,花点心思,随便找几个问问不就知道了嘛。 154 内忧外患2 如果能提前三年把情况汇报上来,自己也不至于因为削藩把手里的筹码全用光,更不会让袁可立缩手缩脚窝在天津卫悄悄搞造船厂,而是应该全力支持他加快海船建造速度,抓紧训练水手。 可骂了也白骂,不光戴耀如此,大明朝廷里的很多官员都是这个样子。整天躺在老祖宗的功劳簿上做天朝上国的美梦不肯醒,就是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世界的变化。 更可怕的是他们除了争权夺利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为了不被政敌抓到把柄,逐渐习惯于任何实事都不愿干,正所谓干的越多错越多。 在这种政治环境下,谁想干点实事谁就死得快,反倒是整天背着手瞪着俩眼四处挑毛病的更容易上位。结果成了恶性循环,干实事的人越来越少,务虚喊口号的越来越多。 至于说国家、民族的安危,老百姓的福祉,在他们眼中仅仅是攻击别人的武器,只要自己和家族获利了,其它都可以舍弃。 除了咒骂戴耀之外,洪涛还有深深的自责。穿越之前特意找了不少历史书看,甚至还背过古代诗词,结果依旧是百密难免一疏,把欧洲殖民者入侵东南亚、东亚那段给忽略了。 现在自己只能知道大致的脉络,却无法精确到具体时间,严重影响了全盘计划的实施和调整。 不过亡羊而补牢未为晚矣,用李贽替换戴耀,除了发展当地手工业、农业之外,也能让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更灵敏,为改变对外政策做铺垫。如果放任戴耀这样的糊涂官员坐在两广总督的位置上,多好的政策也会被玩坏。 与同时代的官员相比,李贽、徐光启、李之藻、赵士祯等人还算比较开化,愿意接受新鲜事物,也愿意做一些实事。对于他们的任用必须更大胆、更坚决也更谨慎,争取物尽其用不损失任何一个。 于此同时还得找可靠渠道弄清楚此时的荷兰殖民者到底处于什么状态。他们既然出现在东方,就说明西班牙的海上霸权已经崩溃,无法再封锁去往东方的航线,而荷兰和英国海军将迅速崛起,这可不是啥好消息。 “陛下真是睿智,如果帝国官员都像您一样……”对于皇帝的询问庞迪我有些尴尬,他是西班牙人,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祖国被两个后起之秀打败,想用拍马屁转移话题。 “都像朕一样濠镜就不该存在!还是少说废话,和朕谈谈法兰德斯人的进展。你心里也明白,他们后面还跟着英格兰,谎言是盖不住真相的,大不了朕派人去东南亚港口转转,看看法兰德斯人会不会愿意和大明合作。” 这就是洪涛和大明官员根本上的区别,首先他了解历史走向,明白世界是个什么样子,知道地球不围着大明帝国转,肯放下身段不耻下问。其次还愿意开动脑筋争取主动,敢于面对战争毫不退缩。 “法兰德斯人于万历三十年在爪哇建立了贸易站,称为东印度公司……公司就是……” 这番最后通牒听得庞迪我冷汗都下来了,没功夫再去琢磨大明皇帝是怎么知道这么多欧洲国家细节的,赶紧组织语言试图用最简洁的词句讲清楚法兰德斯人的来历。 可惜没成功,不是汉语不利落,而是法兰德斯人的行为即便在欧洲也属于超前,有些词汇汉语里根本没有,很难临时概括。 “东印度公司……啧啧啧,来的有点快啊。以你的理解,法兰德斯人会很快出现在大明港口吗?” 洪涛没有打断庞迪我解释公司的含义,他正在考虑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该不该马上动员两广、福建的卫所进入备战状态。 如果需要的话,该以什么理由说服六部九卿同意并支付军费。和打仗比起来,与这些文官磨嘴皮子更累人也更费脑子。 “……应该不会,目前他们正在全力建设爪哇岛上的贸易站,听说是座大城。” “那英格兰人呢?他们也来了吧?”庞迪我所说的大城应该就是印尼的巴达维亚,也就是后世的雅加达,这是个好消息。 现在缺的就是时间,每多拖一年袁可立的战舰就会多一两艘,熟练水手也会多几百人。最主要的是舰炮,没有大炮的新式风帆战舰就是摆设,接舷战损失太大,没有朝廷支持光靠内帑支持不住。 但光防备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远远不够,还有个更凶狠的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虎视眈眈呢,用群狼环伺来形容目前的处境很合适。 “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只是一群伦敦小商人的集合,实力比法兰德斯人弱很多。陛下不用担心,他们在东方没有任何贸易站,应该不会贸然造访帝国。” 庞迪我已经被一连串匪夷所思且精准的盘问弄得心力憔悴,大脑供血严重不足,冷汗浸湿了卷发。但还不敢随便乱讲,上帝才知道这位皇帝脑子里都装着啥。 “嗯,先这样吧,帮朕转告利玛窦,让他好好养病,待到明年秋天种子长大确认无误之后,你们就可以筹备建造教堂的事宜了。 另外也转告濠镜的佛郎机人,让他们不要得寸进尺。在大明领土上只有朝廷才有权建造军事堡垒,如果继续执迷不悟,朕不介意把他们全都扔到海里去,然后再与荷兰人商谈通商事宜。” 聊到这里,洪涛已经基本勾勒出荷兰人和英国人的东进程度,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下了逐客令。 看样子他们是刚刚突破了西班牙人的封锁,正在或者计划在东方寻找基地站稳脚跟。首当其冲的应该是印度半岛和东南亚国家,短时间内还不会大举进犯南中国海。 当然了,庞迪我的话也不能全信,只能当做参考。下一步就是差人去福建漳州、厦门和广州找与东南亚有联系的商人做进一步印证,同时对之前的计划进行微调,腾出一部分精力用于海洋。 155 内忧外患3 “唉……时间还是不够啊!” 庞迪我诚惶诚恐的走了,洪涛坐在平时给小太监们授课的讲台后面,一会儿咬着毛笔杆望天,一会儿拿起粉笔在桌面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又起身踱步,表情忽而惆怅忽而狰狞,许久之后突然仰天咆哮,声音直冲云霄。 “万岁爷息怒……是不是番僧气着您了?”这一嗓子嚎叫可把在左近伺候的小太监们吓得够呛,一个个匍匐在地浑身颤抖冷汗淋淋,距离最近的王承恩赶紧爬着凑过来小声询问。 “……你们若是平日里肯多下功夫学习,朕也不至于如此窝囊!” 洪涛所想之事和小太监们毫无瓜葛,更不是因为庞迪我。但见到小太监们被吓到了感觉也挺好,借此鞭策他们再努力些,也算把坏事变成了好事。 “奴婢愚钝,甘愿受罚……”一听说是因为自己等人学习不好才让皇帝受气,小太监们更害怕了,不停磕头认罪,胆小的已经尿了裤子。 “奴婢愿为万岁爷出此恶气,只需钢刀一把,追将上去把那番僧砍翻,再自戕在宫外,绝不连累万岁爷!”可是又出意外了,不等洪涛借机讲讲学习的重要性,王承恩突然抬起头,咬牙切齿一脸决然。 “……你见过杀人?”经过四年多的训练,蹴鞠队里但凡被发现过于性格懦弱,心思过于灵活的小太监都被逐步替换了,剩下这小二百人不敢说有多聪明,但在忠诚方面都是经过无数次隐蔽测试的。 洪涛相信他们会把自己当做唯一的依仗,也相信他们敢于为了自己去拼命。但敢拼命和能拼命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是一种信念,后者则关系到身体听不听大脑指挥。 对于没见过血腥场面、没生死相搏过的人来讲,无论信念多坚定,当真正面对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且自己性命堪忧时,往往还是有大部分人会本能的迟疑甚至退缩。这不是懦弱,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机制。 “不曾……” “你知道用刀子捅哪里才会马上致命吗?” “……脖子,奴婢可以抹他的脖子!”刚刚还一脸激愤,咬牙切齿的王承恩被两个问题给问迷糊了,浑身上下的勇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眨巴着小眼睛努力构想着杀人的场面,越想越不确定。 “尔等列队跑步热身,伱去把张然唤来!”看着王承恩的样子,洪涛觉得是该让他们见见啥叫生死了。 光练习钢板弩和手铳远远不够,没当面杀过人,事到临头不管拿着多先进的武器也难免畏惧。只要略有迟疑就可能丢了小命,尤其是自己的命。 张然来的很快,钻进教室不到半盏茶时间又一溜小跑走了。第二天中午,三辆四轮马车载着二十名小太监,在御马监马夫的陪同下出北安门钻进了供应厂东侧的欧罗巴庙。 傍晚,三辆马车又原路返回,登记过出宫令牌,清点核对每个人的腰牌无误,依次返回北教场。车上是一个人没多一个人没少,唯一有区别的是走的时候满脸好奇和期待,回来之后小脸煞白眼光涣散。 “万岁爷,奴婢的差事办好了,这是详细记录。”片刻之后张然带着三个养心殿长随小太监站在了冬暖阁里,把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放在皇帝的案头。 “王承恩,你捅了几刀,可曾呕吐?”洪涛正在批阅奏本,王安在一边伺候,闻言放下笔,抬头在三名小太监脸上扫了扫,呲牙笑了。 “奴婢……只捅了一刀,扎在肚子上,流出一堆腌臜物,刚开始没吐,后来……被他们引得也吐了一点。”王承恩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故作镇静为自己分辨。 “怎么样,现在朕给你一把刀,能否去当街砍杀?”瞥了一眼张然,见他微微点头,洪涛继续问。 “……奴婢力气还不够,张提督说扎得不够深,位置也不对,怕是死不了。” 见到皇帝没有责怪的意思,王承恩胆子大了点,一边说一边做起了捅刀子的动作。从表情上看,畏惧少于兴奋,遗憾多于恐惧。 “嗯,朕看好你,什么时候能一刀致人于死命了什么时候让你当大将军,先下去休息吧!” 这倒是让洪涛有些诧异,当初提拔这个小太监当长随只是因为历史记载中他肯陪着崇祯皇帝赴死,是个忠义之人,没承想还挺有胆识和狠劲儿,重点培养一下说不定会有惊喜。 “万岁爷,奴婢总共抓了四名游方和尚,尸体全埋在稻田里了。” 等三个小太监谢恩出去,张然知道该自己汇报工作了。看了一眼王安,没见皇帝发话,不等询问就开始讲述下午的事情经过和善后办法。 “和尚?为什么要抓和尚!”本来已经拿起笔准备继续批阅奏本的皇帝突然停下动作,缓缓抬起头皱着眉。 “呃……京城周遭的鸡鸣狗盗之辈以游方僧人为最,奴婢专门找了锦衣卫千户询问清楚才下的手,都是罪大恶极之辈,不会抓错,万岁爷请放心。” 张然被问得有些尴尬,略微组织了下语言,力争用最不扫颜面的语句说明不是自己办事不利,当然也不是皇帝失察,主要强调一个不留后患。 “万岁爷,张提督所言不假,这群假和尚历来为非作歹,坑蒙拐骗无所不能,民间早有怨言。怎奈他们手段巧妙,很少有事主上告,即便抓了也无从查证。” 见到皇帝把眼光转向自己,王安也没法装聋作哑了,更不打算为一群鸡鸣狗盗之辈掩盖,只是觉得些许小事自有五城兵马司、巡防营、锦衣卫处置,犯不着由皇帝亲自过问。 “朝廷没有成法约束吗?”可惜他想错了,皇帝再次放下毛笔开始打听内情。 “唉……张然,每隔半旬依今日之例去皇庄训练,做事要小心机密,不可被外人抓到把柄,也不可借此草菅人命。所抓之人务必罪大恶极,否则朕先要了你的脑袋!” 这一讲时间可就长了,王安出宫的次数也不算多,有些地方还得由张然补充,天色全黑了才算勉强说清楚。皇帝一直都在听,没怎么插嘴,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再警告一番了事。 156 内忧外患4 有关寺庙僧侣的问题,早在明朝建国之初就整顿过。洪武六年朱元璋亲自下令,民间女子年龄未到40岁不许出家当尼姑和女冠;男子不满20岁不许入寺为僧。 二十四年又下令,假若有人效法瑜珈教,自称“善友”,假藉张真人的名头,私造符录,均治以重罪。 二十七年再下令,在僧人道士中若有人私自拥有妻妾,允许众人赶逐,包庇容隐一同治罪。僧人自称白莲、灵宝、火居以及僧道不务祖风,妄为议论,也要治以重罪。 永乐十年明成祖下谕,僧道不守戒律,参与民间修斋诵经,并计较报酬厚薄,或修持没有诚心,饮酒食肉,游荡荒淫,乃至妄称道人,男女杂处无别,败坏门风,杀无赦。 在这种严厉的政令下,明初的僧道大致能恪守清净门风。自中期以后,禁令荒废,僧人道士不守祖风,不在寺庙安心修持,羡慕城市或世俗繁华的生活,到处游荡。于是在各地城市中,到处可见游方僧道的踪影,以僧人为最。 这些僧人假藉“游方化缘”之名,被称为“游方挂搭寄住僧道”和“云游行脚”。尤其在北京,十方缁流全都辐辏于此,简直成了“僧海”。 出家人一旦到了城市,或参与民间事务,或与士大夫交游,必然带来僧俗混淆,造成一股宗教世俗化的洪流。不守祖风,喝酒吃肉,娶妻生子比比皆是。甚至闯寡门、嫖娼妓,混迹于市井与泼皮无赖为伍。 正德年间有位知名散曲家陈铎,曾做了一首散曲名为《尼姑》,里面是这样描写的 卸除簪珥拜莲台,断却荤腥吃素斋,远离尘垢持清戒。空即空色是色,两般儿祛遣不开。相思病难医治,失心疯无药解,则不如留起头来。 再往后,随着卫所、匠户制度的松懈,以及土地兼并的愈发严重,逃兵、逃役、逃税者越来越多,寺庙就成了流民的避难所。 京城的寺庙数量尤其多,来此伺机获取度牒的假僧人也多。找不到挣钱的路子,干脆混迹于市井,与另一个流民群体,乞丐,成为了京城治安的两个大难题。 五城兵马司、巡防营,包括锦衣卫也不是不想严加管理,可是很多僧人已经和士大夫们混成了朋友,经常登堂入室以平级相称。 做具体工作的士卒们谁也不敢确定某位犯了事的和尚有没有师兄弟啥的手眼通天,生怕抓了之后把自己也连累到,久而久之也就懈怠了,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只要别搞出太大动静,全睁只眼闭只眼不愿深究。 不是洪涛对民间疾苦不闻不问,而是眼下局面太乱,仅凭王安和张然的陈述已经成了很严重的社会问题,牵扯到朝廷的方方面面,远非皇帝出面几句话就能解决。 况且现在没有精力去解决这类问题,和辽东女真、漠北蒙古、南洋西番比起来,京城的治安乱象只能算疥癣,不想放也得放。 但眼下不管不意味着以后也不管,只要被洪涛记录在小本子上的人和事,要不就是需要报答的,要不就是优先消灭的。 于是乎寺庙僧人有幸被选中了,不仅仅是不守祖风、不守戒律、逐步世俗化的问题,在土地兼并方面寺庙也名列前茅。还有通过与士人阶层交往,进一步渗透朝堂政治的趋势,每一样都站在了对立面上,避无可避。 “奴婢有些话,万岁爷听了恐不喜。然万岁爷曾与奴婢多次讲过,有话就要当面讲,不说才是欺君,所以奴婢还是要讲……”情况介绍完了,皇帝没有咬牙切齿诅咒,也没要向寺庙僧人下手,让王安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目前朝堂里的局面很微妙,大致分成了三派。一部分官员对皇帝颇有微词,一部分官员觉得还能接受,一部分官员在静观其变,谁也无法占据绝对优势。 假若皇帝要向寺庙僧人动手,微妙的平衡马上就要被打破,局面会迅速向着不利方面倾斜。不满意的会更不满意,部分还能接受和静观其变的则会持反对态度。 但另一件事也让他心里很不安生,下午张然带着小太监们去做了什么能瞒过别人,却瞒不住掌管东厂的司礼监第一秉笔。 不光在御马监,内宫十二监、十二库、十一房、八局、五厂、五门、四司,包括女官的六局一司里面都有心腹安插,凡有不寻常之事马上就会禀报。 如此胆大包天可不是司礼监的主意,而是皇帝的授意。以此类推的话,司礼监里有没有张然的眼线也很难讲,如果有的话必然也是皇帝的授意。 这倒没什么,太监群体相对而言要比朝臣们简单的多,有派系斗争也局限于后宫之间,皇帝属于超然地位,通常来讲不会被针对,只要没有谋逆的心思,即便被监控也不用太害怕。 但当他听到御马监内应的汇报之后,还是觉得小心脏不停扑通,同时胃里也不太好受。皇帝居然让御马监去抓活人供小太监们练习杀戮,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先不提抓来的人是否罪该致死,实际上死一些泼皮无赖反倒是好事,免得他们整日里骚扰京城百姓,令人担忧的是皇帝的安危。 蹴鞠队里的小太监们经过四年多的训练已经逐渐长大成人,身体和力气明显比一般太监强很多。以此充当护卫足够用了,要是再习惯了杀人,整天围在皇帝身边万一有点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已经和皇帝牢牢绑在一起了,一旦皇帝出了问题,继任者不用问也是福王。只需想一想太贵妃看自己的眼神,想改弦易辙绝无可能,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无论为了自己还是皇帝,这件事都必须提出来,且要得到明确答复。 “你觉得朕不该草菅人命?”啰嗦了一大套,还满脸庄重,洪涛知道这位大太监又有想不通的环节,必然和下午的事情有关。 “假僧人为患多年,死有余辜,万岁爷此举虽称不上为民除害也不逞多让,就算错杀一二于大义无碍。”王安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皇帝多杀几个。 “哦……那就是怕朕反遭其害?”这话说得很中听,于是洪涛又耐着性子继续猜。 157 御下之道 “奴婢正是此意,人心隔肚皮,万岁爷不可不防呐!” “王安,成大事者必须有大胸怀,天下之人皆可用。如若不然,整日里只能苟苟且且草木皆兵。你说的有道理,人心确实难测,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掌控。 他们是朕从小教大的,学了一身本领,将来不仅局限于紫禁城,必定能走出皇城,到任何地方闯出一片天空。远的不提,仅就为海船领航一事已经让他们趋之若鹜,私下里没少偷偷背书做题,生怕成绩差了捞不到机会。 你们虽然去了势,这辈子永远无法再当男人,但在朕的眼里除了不能生育之外和朝臣并无不同。是男人就该有所作为,跟着朕去闯荡一番难道不好吗? 用不了二十年,你就能看到什么叫万国来朝,什么叫安居乐业,什么叫太平盛世。到时候可以坐着大海船随朕一起沿着三宝太监曾经到过的港口看看,或者坐着马车一路向西直抵欧罗巴,让他们的国王亲自出城迎接。 不过伱得抓紧去四夷馆多学学各国语言了,可以不说但不能听不懂,万一他们私下里偷偷骂咱们,不能吃了哑巴亏,必须全记下来找机会加倍补偿回来。 待你寿终正寝之日,身体可以埋在朕的陵寝前面,但名字却能做为一个大帝国的内相而传扬四海,到底哪个更久远,未曾可知啊! 你说除了朕,谁能又谁敢给予如此多的承诺?你可以选择不信,因为你已经不再年轻,但他们会相信,这就是朕的依仗,至少在近十年不会有大改变。” 关于信任的问题,洪涛从来就没准谱儿,更没总结出来某种套路,比如长什么样的人可信、说什么话的人可信、或者做什么事儿的人可信。 他坚定的认为人是一种既善变又顽固的矛盾生物,当双方利益无法重叠时会表露出善变的一面,反之则异常顽固,甚至可以达到宁死不屈的程度。 在人的少年时期,如果能持之以恒的灌输一种理念,且杜绝其它理念的干扰,再以利诱之,最后添上一张对未来勾画得无比美丽的大饼,就能获得相对信任。 当然了,还不能忘记人类善变的另一面,当他们经历了成长,积累的阅历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很可能产生不同的理念以及看透大饼的虚幻。 但这不是问题,自己从没要求过谁一辈子永远值得信任,只需要短短的几年,最多不超过十年。因为人的基数足够多,可以一批接一批的培养,再一波又一波的替换。 至于说其中有没有风险,这不是废话嘛,世界上哪儿有一点风险没有的关系。亲如父子、胶似夫妻,不是照样该反目反目该成仇成仇。这种风险既然无法规避,那多想也无益。 还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把能受自己控制的事情尽可能做好,剩下的交给运气。那玩意归老天爷管,凡人想破脑袋也是白搭。 “……万岁爷此言当真!”王安都听傻了,即便本能的克制依旧不由自主随着皇帝的描述想入非非,继而呼吸急促、血液翻涌、口干舌燥。 不用百分百做到,只需能实现一半……不用,三成即可,那将是一副何等壮观的画面!而自己就站在这副画卷最显眼的位置上……不对,罪过罪过,是站在最显眼的人物旁边,好像也差不多嘛! “你平心而论,自朕登基以来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可曾言而无信过?”洪涛也有点口干舌燥,主要是说的太多,好在对象只有一个,还是受自己影响最大的,说服工作并不太困难。 “……是奴婢眼光短浅,甘愿受罚!”王安还真仔细想了想,然后就开始流冷汗了。做为一名手握大权的太监,居然敢不信任皇帝,这是嫌命长啊。 “朕以前不是说过,你是唯一肯护着朕长大的,这辈子只要不做出天怒人怨之事,朕就负责给你养老送终。此话朕不想再重复第三遍了,不过以后可以像今日一样,心中有事情想不开就来找朕说说。 内廷有你、陈矩、张然、邹义、王国泰、李实等人帮衬,外朝有李贽、袁可立、徐光启、李之藻、赵士祯等臣子辅佐,无论遇到任何难事皆可逢凶化吉。 我们胜在信任和团结,敌人败在各怀鬼胎和涣散,万万不可因为互相猜忌而自乱阵脚。朕重用张然是有理由的,你能做的他做不了,他能干的你干不了,分工合作、取长补短的道理就不用仔细讲了吧!” 除了画大饼忽悠人之外,洪涛还善于观察。前面说的都是好处,后面就该有警告了。这两年里王安和张然的关系很微妙,两个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全为了皇帝通力合作,但骨子里却又互相竞争、互相提防,生怕让对方抢了功劳。 为什么会有此种变化洪涛心知肚明。王安是潜邸大伴,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翻身做主,对一切靠近皇帝邀宠的人都会抱有敌意。 张然则是半路出家突然上位,本来根基就不深,又处在关键岗位上,内心难免发虚,不由自主就会往唯一的靠山边上凑,越近越不嫌近。 面对王安的敌意不会一点没觉察,可是越这样他就越不安,然后就越要想办法讨好皇帝,这不是邀宠,而是拼命自保。 假如现在自己已经掌握了朝廷的话语权,对他们两个人的明争暗斗保证不会太早干预,甚至还会不动声色的拱火挑事儿。 没办法,想让下属始终保持前进的动力,唯有在地位上不停安排竞争者,让他们整日处于隐隐的不安之中才好驱使。 说是帝王之术也好,办公室腹黑也罢,从古至今、国内国外,放眼全世界,人类始终也没找到更行之有效的办法。当一个组织庞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只能如此,人性本来如此,除非不是人。 “万岁爷恕罪,奴婢从来没有非分之想!”这话可把王安吓坏了,跪地磕头求饶同时还本能的向两边扫了眼,看看有没有人手持利刃,像当初张然那样把自己当场格杀。 158 御下之道2 “朕只是提醒,防患于未然,却也是肺腑之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先起来,朕还有正事要议!南京兵部奏,孝陵神宫监掌印杜学、孝陵卫参将陈辽盗伐陵木、掘伤龙脉,司礼监可有听闻?” “奴婢也接到了南京内守备周贵的奏疏,南京兵部克扣孝陵卫火药枪弹,两厢交恶,诬告也。”一说起司礼监的工作王安立马就严肃了,回答的非常规矩,半点不掺杂个人好恶。 “那依你之意,到底是南京兵部诬告还是南京神宫监撒谎?”每次提及南京,洪涛都有股无名的烦躁。 倒不是对这座城市有什么偏见,而是在那里还有个五脏俱全的朝廷和大内。虽然说依旧归北京调派任命,但一个国家弄两套管理班子明显就是浪费,更何况国家财政状况每况愈下。 可是每次与内阁甚至司礼监透露出裁撤南京官员的意思都会遭到极力反对,理由无非就是啥龙兴之地、国之龙脉一类的老生常谈,却也让人无法反驳,毕竟古人对这套东西极为看重。 而更深层次的用意洪涛也能猜到,有一部分官员,尤其是南方官员还没死了迁都的念头,留着南京的构架对迁都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便利条件。 还有就是从自身利益出发了,南京的官员大多都是养老的闲职,没有皇帝盯着、没有朝堂争斗,活儿不怎么干俸禄不少拿油水还不少。在北京打拼的官员里估计有很多人都把南京当做退路,一旦失势好歹有个去处。 司礼监同样有私心,和官员一样,宦官们在京城皇宫里任职上升机会是多,可竞争还激烈呢,危险性也大。如果有机会外放到南京任职,基本就和带薪休假差不多,可以放开手脚捞油水,反正花的又不是自家钱,何必取消呢。 其实洪涛也不是想全部取消南京朝廷,做为陪都它还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经济上,产于南方的物资可以就近先聚集到南京存储再分批北运。军事上,南京有十七卫军队,对于震慑南方各省也有积极意义。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些工作完全可以由几个单独的机构代替,没必要养那么多闲人。根据户部的存档,景阳三年,仅南京太常寺、光禄寺、内宫监、神宫监用于祭祀的猪就达上千口。 驻守朱元璋陵墓的孝陵卫更过分,六千人骑,除了口粮之外,又以训练为名每人每月多领三斗,一年下来就是一万一千石。再加上五千斤火药、四千二百斤铅弹和操练银八百两,听着都肉疼。 孝陵卫职在护陵,不受地方和兵部调遣,更不用玩了命备战,这些消耗洪涛都不用四处打听就能猜到至少八成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南京兵部今年就是以在孝陵内鸣枪放炮、人叫马嘶、砍伐树木会惊扰太祖高皇帝为由断了后勤补给,除非孝陵卫到校场操练,否则啥都不提供。 按说这种事洪涛也彻底改变不了,还和以前一样扔给司礼监和内阁处理多省心。可他不是那种眼睛里能揉沙子的主儿,没能力的时候可以忍,手里有了点权力就总想着谁不服干谁。 这次南京兵部和神宫监互相攀咬,让他看到了一丝趁乱下手的可能。但在正式启动计划之前还得扫听下南京的详情,尽可能做到知己知彼,看看胜算到底有多大。 “前些年沿海闹倭寇,南京营卫精锐尽数被抽调,现存兵将能完成操练者十不存三,余下皆老弱伤残,可战之兵唯有孝陵卫与振武营。 孝陵卫听命于内守备,由神宫监统领;振武营则在南京守备抚宁候朱继勋手里掌控,南京兵部空有参赞机务一职,手中却无强兵可用。” 王安依旧没说谁对谁不对,只是把两方的现状详细介绍了一番,由皇帝自己去寻思。这也是伴君的基本功,有些皇帝不喜欢动脑子,那就要主动献计献策。有些皇帝喜欢琢磨事,就不要擅自做主轻言对错。 “杜学是何人?”洪涛当然能听明白话中的含义,但没马上做出判决,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田义门下,曾监军朝鲜,阵前杀敌临危不乱,颇有些才干。” “那内守备周贵呢?”从刚刚王安的叙述中洪涛听出个细节,南京兵部没有告南京内守备太监的状,而是把矛头瞄准了神宫监掌印杜学。 按照明朝的规定,南京的军队主要由三个部门管辖,内守备、守备和机务参赞。内守备就是太监,通常出自北京司礼监,算是外派。守备由勋贵武将担任,机务参赞则为文臣,一般是由南京兵部尚书兼职。 宦官、勋贵、文臣,这三个群体就是明朝统治阶级的主要构成部分,互相之间既有共同利益又有矛盾。皇帝把军队交给他们统领也是为了安全和平衡,防止出现一言堂。 如果是南京兵部想和宦官抢夺兵权,弹劾的也该是内守备,犯不着再去惹神宫监。由于孝陵的存在,南京神宫监要比北京神宫监的地位高得多,何必再增加一个劲敌呢。 “周贵曾是太皇太后的长随,地位超然,即便田义在世时也要以礼相待。” “哦……再给朕说说抚宁候是何许人也!” 王安的暗示起作用了,瞬间就让洪涛明白南京兵部为什么跳过内守备而直接弹劾神宫监掌印,合算是内守备根子太硬搬不动,相比起来神宫监掌印要好欺负点。 “其祖上朱真,跟随成祖皇帝由北京起家,官拜中都留守司指挥佥事,累赠保国公。朱真之子朱谦在正统年间参加了北京保卫战,升左都督,总兵宣府,追封保国公。朱继勋万历十九年袭爵,任南京守备。” 与对周贵的描述相比,王安对抚宁候朱继勋的态度就没有地位超然之类的个人评价了,和念户口本一样,没多一个字也没少一个字。 “嗯,这位也不好惹。看来陈矩还是太软,有人觉得司礼监好捏啊!” 现在洪涛算是全搞明白了,南京兵部既搬不动内守备周贵也搞不定几世备受恩典的勋贵朱继勋,所以才把目标瞄上了南京神宫监掌印。不管怎么比,杜学的根基最软,更容易成功。 但问题来了,杜学就算再没根基好歹也是司礼监外派出去的,俗话说的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与太皇太后、累世勋贵相比,有皇帝撑腰的司礼监应该更难斗一些,怎么会成了软柿子呢? 答案好像只有两个,第一,司礼监掌印陈矩的名声不够凶,手段不够强硬,给了外界一种可以适当占便宜的错觉。 第二,有人想借此事来试试皇帝的态度,到底是偏向宦官还是维护官员,或者向理不向人,亦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洪涛更倾向于两种皆有。陈矩和田义的性格差不多,喜欢读书、作诗,说话文文静静,性格内敛,更像当代的士人。 这个样子很利于和内阁大学士们沟通,要说万历皇帝也挺会选择秘书的,有了田义和陈矩在前面支撑,他缩在宫里不上朝会踏实很多,至少内阁和司礼监不会矛盾太多,勉强可以让朝廷运转起来。 自己刚登基那会儿根基太浅,不敢一下子把司礼监高层全换掉,而且用他们俩继续在前面顶着,也能给朝臣们一种安心的错觉。 但随着执政时间推移,手伸得越来越长,司礼监的重要性也越来越凸显。不仅仅要稳定局面,还得成为皇帝的一把刀去四处争权夺利。这时候陈矩的优势就成了缺点,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 反观王安的性格更外向一些,又不失冷静和隐忍,识大体且好胜心极强,但不善嫉,非常爱才,只要发现属下有真本事会毫不吝啬向皇帝推荐。 如果能把暴躁易怒、御下过严的毛病磨一磨,再多一些政治斗争的经验和手腕,将来是接替陈矩掌管皇城事务的绝佳人选。 本想让他在司礼监二把手的位置上多锻炼几年,现在看来不能再等了,必须提醒他要主动担负起重担,在战斗中逐渐成长。 159 御下之道3 “……奴婢谨遵圣喻。”这话王安就没法接了,主要是不清楚皇帝的用意,到底是试探自己呢还是真的要替换陈炬,怎么说都是错,赶紧把头低下准备听训。 “代朕传话给叶向高,找六科给事中上疏弹劾周贵、杜学,声势要大、人数要多,除了破坏龙脉之外再加上公器私用、生活奢靡。” 结果皇帝没发火也没教训,沉吟片刻之后一边斟酌一边给出了处理意见,只是听上去不像在解决问题,更像要把事情闹大。 “万岁爷是打算替换杜学,敲打周贵?”对于这么模糊的命令,王安在搞清楚具体用意之前不敢贸然执行,只能冒着挨骂的风险继续追问。 “不妥吗?” “奴婢是怕太皇太后问起此事……”依照王安的想法,确实有点不妥。 就这么点破事,由司礼监下文让呵斥杜学几句,让他收敛点,再让兵部知会南京兵部尚书,把孝陵卫的补给酌情发放一半,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也就结了,周贵也不会因此特意走太皇太后的门路喊冤。 一旦皇帝亲自过问,这件事就等于被抬上了桌面,个中细节全要被抽丝剥茧,无论司礼监还是南京内守备乃至兵部脸上全不好看。其结果必须有人为此承担责任,无论处罚谁都是麻烦,尤其是周贵的去留还牵扯到了后宫。 “有些人就是要敲打敲打才能明白事理,现在已经不是前朝了,谁碍了朕的事谁就要直面天子之怒!”没想到好意规劝直接把皇帝惹怒了,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眉头紧皱,一只眼高一只眼低,声音不大但温度很低。 “……奴婢懂了……万岁爷以为谁来接替杜学为优?”见到这副尊容王安心里就是一哆嗦,立马就不敢继续直言上谏了。 从皇子到太子再到皇帝,差不多一天不拉的陪伴了二十多年,如此表情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御马监掌印被谋逆了,第二次是王恭厂火药厂连同几百条性命飞灰湮灭,这次怕是该轮到周贵或者杜学了。 “……就让王国泰去吧,杜学回来之后接替王国泰的职务!” 刚刚听说南京还有近万可战之兵时,洪涛就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控制了,哪怕只能先控制孝陵卫这一部也有小六千呢。 但扒拉来、扒拉去,手底下就这么几个经过检验的可信之人,没辙,只能先把王国泰放出去。同时杜学也不能放过,好歹是个统帅过兵马上过前线的太监,这种人才急缺,可不可信先放到张然手下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如果他还感恩田义的提携,看到师傅的归宿之后就该懂得向哪边靠拢。要是有异心,正好让张然清理掉,省得以后麻烦。 另外自己也不能只依靠王安,任何人感觉到成为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之后心态都不免要发生变化。加强一下张然的实力,对于平衡小团体内部稳定很有用。 “奴婢这就去办!” 以王安的阅历和经验,在一瞬间怕是很难觉察到皇帝的真实想法,听到杜学不会遭受处罚不由得心中一喜,马上就要去落实。 好歹都是宦官,平日里也没私怨,兔死狐悲是难免的。同时也对皇帝的仁厚再次予以肯定,至少对宦官们是真的极好了。除了少数不得不除掉的不安定分子,这几年宫里基本没有随意打死宦官和宫女的事情发生。 “慢着,御马监里光有李实一人朕不太放心,可有合用之人推荐?”但洪涛并不打算就这么完事,阴谋终归是阴谋,早晚会有被看穿的一天,所以还得打一巴掌揉三揉再给点好处。 “内官监总理张永龄,为人稳重、办事牢靠;印绶监佥书赵恩,头脑灵活、懂进退。”听说要向御马监里安插人手,还让自己推荐,王安没有太过迟疑,马上提出了两个人选。 “他们都是你的名下?” “张永龄是,赵恩乃陈掌印名下。奴婢观察多年,皆无与外臣勾连迹象。”对于这个比较诛心的问题,王安并不觉得太难回答,皇帝一向主张直话直说,隐瞒反倒更麻烦。 “嘿嘿嘿,你学坏了,狡猾狡猾滴!就是他们吧,和张然讲,连同杜学都给朕盯仔细,出了问题你们谁都脱不开干系!”这两个人选让皇帝怪笑了起来,很痛快的同意了,简单吩咐了两句,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了。 “要起风了……”走出养心殿的院子,迎面吹来一阵东风。王安抖了抖袍袖,看着黑漆漆的夜空若有所思。 这番奏对让他深感疲惫又暗中欣慰,经过四年多的磨砺,皇帝是越来越深谙恩威并济的御下之道了,也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皇帝了,是好事也是紧箍咒。 皇帝强势了,身边的追随者才能跟着水涨船高,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可皇帝强势了,追随者肯定越来越多,在激烈的竞争中,夭折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大。 刚刚皇帝让自己推荐人进入御马监平衡张然,除了信任之外怕也是一种考验,考验是否成熟顾大局,是否能担起重任。 如果光推荐自己名下的太监出任要职,陈矩会怎么想?不管皇帝的态度如何,至少目前他还是司礼监一把手。一旦两个人心里出现了隔阂,那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不再能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了。 问题是自己还没能力全盘接下陈炬的工作,矛盾一旦激化,被撤换的很可能是自己。就算皇帝看在情份上不会过份贬黜,也很难再占据核心位置。 退一步则海阔天空,不给皇帝添麻烦,让出一个位置给老领导、老上级,大家一起进步才是真的进步,所谓识大体也。皇帝的怪笑、奚落外加同意,也证明自己揣摩对了圣意。 别人可能没机会长时间观察,这位皇帝从小就有个习惯,在私下里说话异乎寻常的随便,嘴里时不时会蹦出几个意思不太好的怪词。千万别误会,这不是骂人也不是责怪,而是肯定。 只有在公开场合或者面对不怎么喜欢的人时皇帝才会一本正经、面无表情的说话,仿佛是躲在一层厚厚的面具之后,连声音听上去都显得遥远虚幻了。 160 舆论武器 七月初,刚刚平静了没有一个月的朝堂再次涌起波澜,工科给事中钟兆斗、王元翰联名弹劾南京内守备周贵、神宫监掌印杜学耗费无度、伐毁陵木、破坏龙脉。 皇帝的态度自然是要护短的,留中不发。隔了没几天,兵科给事中胡嘉栋、吴亮嗣,右佥都御史乔碧星也上疏谈及此事,皇帝依旧不搭理。 但转天,礼科给事中李可灼、周永春、汪若霖、杨涟,吏科给事中顾大章继续跟进,对周贵和杜学发起了轮番进攻,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本来一件不算太大的事情,当事人的来头也不怎么显赫,更不是关键重臣,居然引发了汹涌澎湃的弹劾,让好几个派系同仇敌忾,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外,也让皇帝有点措手不及。 无奈,面对这么多弹劾,只能召集内阁讨论对策。结果依旧是不理想,在首辅沈鲤的带领下,大学士李戴、李廷机、翁正春都表示应该法办。 幸好大学士叶向高秉公直言,拿出了前段时间南京兵部和南京内守备的两份奏本,才给皇帝找了个台阶下。但到底该信谁的,依旧是没定论。 最终皇帝为了表明公正,选择了谁的也不信,下令南京守备抚宁候朱继勋调查此事,由南京锦衣卫协助,再派御马监提督王国泰携敕令火速南下,监督各方。 看上去这么处理应该没什么问题,文官和宦官互相弹劾,由勋贵负责调查实情,两边都不偏向。南京锦衣卫只干具体工作,也是怕碍于人情世故不好选边。王国泰则是代替皇帝坐镇的,免得有人自恃身份不服调派。 可依旧有人不乐意,几天之后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份名叫《东林旬讲》的报纸,用春秋笔法把此事公之于众。重点强调了周贵、杜学的宦官身份,用断章取义、张冠李戴等手法突出了其道德败坏、贪得无厌的事实。 中心思想就是一个,宦官不仅祸乱朝政,还用各种方式与民争利。比如说售价极高的自鸣钟、琉璃器、四轮马车,都出自宦官之手,哪一样也够百姓一家老小吃喝不愁的。 乍一看吧,这篇文章里面没说皇帝一个字坏话,可怎么品怎么会引发无限联想。如果宦官都是恶犬的话,那狗主人应该也不是啥好东西,至少要背负管束不严的责任。 是谁写的这份揭帖呢?还真有署名,叫龟山居士。但写了等于没写,鬼才知道谁是龟山居士。明朝人,不仅仅士人,但凡读过几本书都喜欢给自己起号,甚至好几个号一起用。 “嘿嘿嘿,有点意思啊,他们学的还挺快!只可惜学的不到家,雕版太慢,效果差成本高,长久下去怕是得耗费不少银两呐。” 这份报纸很快就摆在了皇帝案头,洪涛没怎么仔细看内容,倒是翻过来掉过去的琢磨了半天纸张材质,还用鼻子闻了闻,满脸的不屑。 “万岁爷,此物妖言惑众,奴婢已经派人查到了,报纸出自黄华坊四牌二十一铺,主人姓叶,无锡县人。”《东林旬讲》是陈矩亲自拿来的,在他眼中这玩意和前几年的妖书案差不多,必须予以严厉打击。 “该抓?”皇帝好像刚刚睡醒,思路很是迟钝。 “……要不再看几日,放长线诱其背后指使出面?”可陈矩真不这么认为,赶紧在脑子里使劲儿想了想,好像还能把事情办得更完美一些。 “若抓了它,不出一旬,科道们就会蜂拥上疏,把《半月谈》也相提并论,到时候该不该抓呢?让他们说吧,自会有人替朕出头的。当初你对朕袒护马经纶不甚理解,现在可明白了?” 手下最大的太监头子,在遇到难题时连续出了两个主意都没说到点子上,好像有点失职。但洪涛并不这么看,在抢占舆论制高点的方式方法上,古人确实不如现代人玩的明白。 历代皇帝在和文官集团争权夺利时,无法占据舆论优势也是失败的重要因素,不得不承认,文官集团在宣传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建院讲学、著书立说、交友游离、诗词歌赋,都是传播言论并获得认同的有效途径。皇帝却只能困在皇城之内下令、下诏,说是昭告天下,实际上除了官员之外绝大部分百姓并看不见。 但随着报纸的出现,在舆论方面的巨大差距被迅速拉平了,甚至反客为主。皇帝想开放言路,可以允许私人办报。不想开放了,就说报纸是妖言惑众。一收一放之间,无级变速,随意调整,丝毫没有顿挫感。 科技是生产力,同时科技也是统治阶级的大杀器。科技越发达,统治阶级控制舆论的手段越有效,多数人知道真相的可能性就越小。科技是把双刃剑,得看拿在谁的手里,怎么使用。 现在洪涛就要用报纸来混淆视听,和官员集团打一场舆论战。你们指责朕利用皇庄产业搜刮民脂民膏,朕就把皇庄的运营模式、资金去向全都写明白,再不点名的把官员士绅侵占田亩、垄断行业、强取豪夺的细节都公布出来。 让百姓们自己算笔账,看看到底是谁在强取豪夺。就算最终打不赢口水仗,那也得大家全灰头土脸,谁也别想占着大便宜再装圣人,还指责别人是蛀虫。 “《半月谈》……万岁爷高瞻远瞩,奴婢心服口服!只是如此一来,朝廷大事被街头巷尾山野村夫所议,有失体统,更怕众口铄金。” 如果皇帝不提《半月谈》,陈矩根本想不起来,此时豁然开朗,然后就是一阵心寒。整整一年前皇帝就已经着手布局了,要说是无心之举,太有辱智商了。 但除了心服口服之外,还有件事很值得忧虑。自古以来朝廷都是高高在上的,所做的任何决定百姓们只能听着,完全没有参与的可能。 假如《半月谈》与《东林旬讲》以笔为刀互相攻击,那不就把朝廷大事全公之于众了,怎么想怎么别扭,一旦引发民间对立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嗳,你的圣贤书算是白读了。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古人又云,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只要不是军国大事,说一说也无妨。” “……万岁爷所言极是,奴婢浅薄了。”得,都把圣贤书搬出来了,闭嘴吧。可是陈矩想破了脑袋也没找出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出自哪位古人之口,但听着确实有点道理。 161 舆论武器2 “你担心的也不是草木皆兵,这样吧,你和陈矩去找叶大学士,把朕的意思讲清楚,报纸不需要查禁,但必须接受朝廷的管束,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朕以为把这份差事交与翰林院比较恰当,以后凡欲办报者,刊印数量、发行地域超过一定之数,需先上报翰林院审核,再缴纳万两白银做质押方可发行。有犯规者交由锦衣卫酌情处置,以情节轻重定罪,罚没查抄绝不姑息!” 实际上陈矩的担心并不是多余,只要《半月谈》和《东林旬讲》的口水仗打起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有心人看到成效,然后争相效仿。 无论马经纶的报纸印刷技术多先进,出版发行成本多低,限于目前的交通状况,覆盖范围和时效也有局限性。一旦各地报纸蜂拥而起,肯定好汉难敌四手。 舆论比的就是谁嗓门大,为了确保舆论环境别太混乱,必须未雨绸缪,趁着朝臣们还没反应过来先立起高高的门槛,死死捏住审批权或者处置权,把有可能的竞争对手大部分挡在门外。 综合目前的局面,想掌握审批权怕是没啥希望。朝廷有太多和文化沾边的部门,比如礼部、通政司、翰林院等等,非要用二十四监去审核报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半点道理。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处置权抓住。反正《半月谈》已经占了一个窝,李贽正在广东筹办《农商报》,大概率会赶在审批新法落地之前。有这两份报纸一南一北遥相呼应足够用了,以后具体谁来审批并不关键。 反倒是之后的处置权很重要,有高高的门槛挡着,有资格办报的肯定不会太多,谁要是太碍事就让锦衣卫登门查一查。 从古至今,只要官方想找个人的麻烦,就没有找不出一点过错的时候。找到了就能小题大做、上纲上线,折腾黄了为止。 等到吃亏的次数多了,大家都知道处置权的重要性之后,想重新设定规则为时已晚。皇帝虽然不能强行推行新政,却有足够权力和能力维护现有律法,等于攥着一票否决权。 “万岁爷圣明,奴婢这就去找叶大学士商议,让他尽快拿出章程。” 至此陈炬算是彻底明白了,有了报纸助力,原本都在暗中使劲的朝堂派系,岂有不借机攻击政敌的理由。只要有一个人这么干了,很快会引发连锁反应。 其结果就是朝野上下浊浪翻滚、丑闻满天、指责声不停、喝骂声不断,谁也无法置身事外。而皇帝反倒要轻松一些,可以稳坐钓鱼台,以旁观者和裁决者的身份,以静制动了。 这种套路历史上很多位皇帝都用过,但用得都没这么巧妙、这么彻底。到底能不能成功不知道,但自己该起到什么作用必须特别清楚。啥也别说了,皇帝一声令下就得冲锋,这是太监的宿命,也是责任。 “又错了,你不要亲自出面,交给王安去做。也不要找叶大学士出面,该找的是翁大学士。”皇帝又一次出声拦阻,边说边挤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万岁爷圣明!”陈矩迟疑片刻才恍然大悟,行礼之后离开了冬暖阁。外面骄阳似火,他却遍体生寒。 仅仅四年多,年轻的皇帝就有了翻天覆地大变化,变得洞察人心、通晓世故、心狠手辣,必须是真龙天子!可做为凡人,整天伴在一条龙身边好像更危险,龙同样会吃人,且比虎吃的更多。 三日后,《半月谈》终于到了发行日,不出所料,上面果然对南京内守备和神宫监掌印被弹劾一案发表了看法。虽然比《东林旬讲》晚了一旬,还需要花钱购买,阅读者却比免费发放的《东林旬讲》更多,扩散速度也更快。 这就叫先入为主,经过一年多的铺垫,只要提起报纸两个字,绝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通州马经纶和他的《半月谈》。 看报已经成了很多人的习惯,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要是没买到就像是少了点什么。闲暇无事的时候若是手边没有张报纸打发时光,比少吃顿饭还难受。 《东林旬讲》想追赶或者超越,要多付出几倍努力才有可能。可是把两份报纸放在一起就会发现,任重而道远呐! 除了纸张质量上更胜一筹之外,《东林旬讲》在字体清晰度、内容丰富程度、排版合理性等方面都要比《半月谈》逊色很多。 而纸张质量和报纸成本严重挂钩,发行时间越长、覆盖地域越广,成本优势就越明显,也越制约报纸的成长势头。 再看看内容,人们就更感兴趣了。几天前被《东林旬讲》批得体无完肤的南京守备宦官,现在突然又显得不那么可憎了,因为比他们更可憎的人出现了。 宦官们挥霍的都是朝廷的钱,即便不挥霍也到不了百姓手里。可这些家伙坑的全是农户、工匠和商人,那些银子可是实打实从自己兜里掏出去的,真疼啊! 和民间的反应截然不同,当朝臣们看到《半月谈》之后立马就不乐意了,纷纷以各种理由上疏要求皇帝下旨查办,规模一点不比当初的妖书案小。 按说这种事在体制内已经属于预定成俗的潜规则了,即便被同僚当面指责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反应,大家全不怎么干净,除了斗争失败的时候会被拿来落井下石,通常不会因此而背负任何道义上的责任。 可潜规则毕竟不是规则,重点信息就在这个潜字上面。当不能潜到公众视线之外时,很多事基本就等于丑闻。个人名声一旦臭了,仕途也就跟着完蛋了。为了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必须动真火。 至于报纸上说的是不是实话,是否对国家有利,很少有人会去想。家天下、家天下,家都不好了还要天下有何用?国家是皇帝家的,又不是大臣家的,国家好不好是皇帝需要操心的事情,大臣只管顾好自己家就成了。 那该怎么让《半月谈》闭嘴呢?马经纶可是当过京官的,想找几个衙役过去直接砸场子肯定不成。而且马经纶是两广总督李贽的好友,在通州也算富贵之家,仅靠盘外招显然搞不定。 于是一股针对报纸的风潮逐渐在朝堂间形成了,且愈刮愈烈,矛头除了指向《半月谈》编撰马经纶,还隐隐带上了两广总督李贽。言下之意两人很可能是同谋,甚至马经纶所为皆是李贽指使。 162 以利诱之 眼看局面就要升级,从指责报纸胡言乱语干预朝政向着政治倾轧转变,内阁大学士和司礼监也顶不住了,无奈之下还得请皇帝亲自出面做个决断。 “沈阁老不要急嘛,村野匹夫之言何必当真。《东林旬讲》如此诋毁内官朕还不是一笑而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就是了。” 洪涛坐在内阁直房里吹着冰块上散发的丝丝凉气,看着院子里炽热的阳光,面对内阁首辅沈鲤慷慨激昂的发言,满脸全是宽厚的微笑,满嘴都是不疼不痒的安抚。 “陛下,《东林旬讲》只是对周贵、杜学的不法之处予以了批驳,不曾影射内官。” 自打没有被选入内阁,左都御史温纯是越来越烦这张人畜无害的脸了,眼见沈鲤的攻势又要被烂泥一般的招数糊弄过去,赶紧续上了火力。 “温爱卿,做为左都御史,都察院之首,怎可如此轻言不法?朕且问你,周贵、杜学贪赃枉法可有实据?抚宁候与锦衣卫的奏报在何处?” 对于温纯的问题洪涛回答的就不那么客气了,隐隐还有指责之意。做为国家监管机构的首长,张嘴闭嘴却带头不遵守律法,太不敬业! “如果《东林旬讲》不曾影射内官,那诸位又为何对《半月谈》如此苛求?两篇文章朕都看过了,上面只是讲了几个故事,既没有点名也不曾道姓,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 如果不是怕急吼吼的跳出来为一份报纸撑腰太过明显,洪涛都不用等到朝臣们群情激奋就得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让通政司里负责唱念文告的官员,用阴阳顿挫、颇似后世播音员的腔调好好读一遍。 然后看着他们一会儿黑一会儿红的脸,再来一次舌战群儒,看看真理是否完全失效了,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无法借助其威力伸张正义。 只可惜这种场面短时间内肯定看不到,目前自己还没这份实力与全体朝臣明刀明枪对垒,只能先找机会恶心恶心他们,顺便施加些压力,寻求利益交换的可能性。 而且压力还不能太大,一旦让朝臣们感觉到惶惶不可终日,那就等于帮他们把政见不同的派系全整合到了一起,拧成一股绳先和皇帝斗。 “……是臣有些心急了,然朝廷大事任由村野匹夫随意指手画脚,此举不合礼制。” 这一连串反问让温纯顿时语塞,迟疑片刻不得不率先告罪。但依旧不肯罢休,哪怕拉着《东林旬讲》一起完蛋,也要把《半月谈》拖下水。 如此决绝并不是他自己的决定,而是整个东林派系的共识。只要能找到借口查办马经纶,就可以顺藤摸瓜把李贽也牵扯进去。谁陷入这潭臭水也得掉层皮,无论皇帝如何回护,至少两广总督是干不下去了。 要问为啥这么恨李贽,除了学术上的分歧之外主要还是利益纠葛。这位两广总督上任还不到一年,就把小半个广东搞得乌烟瘴气。 李贽上任的时候先回了趟老家,然后直接把皇家榨糖厂连人带设备完完整整搬到了肇庆,更名为雪花,一边建设一边投产一边大肆收购当地的甘蔗,但刚开始并不顺利。 广东本地的榨糖作坊在技术、设备方面肯定拼不过雪花榨糖厂。但他们有个大杀器,那就是本乡本土多年来营造的人脉,或者叫供应链。 当地农户谁认识雪花榨糖厂是谁,对于外乡人更是极度缺乏信任,不会轻易变更收购商,哪怕少给点钱也愿意卖给本乡本土的榨糖作坊。 本以为这样一来,新建的雪花榨糖厂就得因为原材料不足而关门大吉。谁承想李贽是带着一整套杀招来的,一招连着一招,招招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让人应接不暇。 信用不足、缺少原材料供应商不怕,还不到收获季节,雪花榨糖厂就派人挨家挨户和种植甘蔗的农户签订契约,用比往年收购价高两到三成的价格提前预定甘蔗。而且先给付四成定金,待到甘蔗成熟时再按过称重量补足余款。 这样一来很多农户就不能不信也不能不动心了。本乡本土咋滴?往年总是想办法找理由压低收购价。外乡人又如何,人家一来就提高了三成,都是白花花的现银。 不是说见钱眼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户人家谁不是辛勤劳作大半年,然后扣扣索索过日子,一旦遇到天灾怕是还要挨饿。毫不费力,只需换个卖货对象就能多挣几成为啥不呢? 信用?人家连甘蔗成色都没看见就肯先支付四成货款,这比啥信用不强啊。有了这些银子,家人至少好过小半年日子。本乡本土的榨糖作坊谁也这么干试试,不用四成,能给两成,大家就依旧选你! 实际上农户们获得的好处远不止于此,冬天还没过榨糖厂的人又来了,一手拿着总督的公告,一手提着装种子的麻袋。 总督号召民众在无法耕种水稻的坡地上多种番米和番薯,不愿意种没关系,公告里讲了,交税的时候可以用晒干的番麦和番薯代替一部分稻米。 不会种也没关系,有专门的纸片上写明种植方法。相比起水稻来说,番麦和番薯更容易伺候,实在不成找识字的人给讲一讲也就大致明白了。 反正不需要占用水田,无非就是多劳作一些,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最大的特点就是吃苦耐劳,只要有希望吃饱累点真不算什么。 当然了,由于种子有限,所以不是谁想种就种,也不是任何人都能用番麦和番薯抵充税粮,只有与雪花榨糖厂签订契约的农户才有资格头一批享受此等福利。 其他人嘛,公文上说了,别急,目前还在试探阶段,不适合大面积推广,要等上一两年看看效果再说。另外今后还会有更多稀奇古怪的作物要进行试种,谁有兴趣可以先去当地县衙找雪花榨糖厂的人报名登记。 163 以利诱之2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当地的很多农户就再也顾不上是不是外乡人了,先把肉眼可见的好处拿到手再说,反正签了字据没亏吃,不签就占不到便宜了。 至于说当地的榨糖作坊和部分士绅地主乐意不乐意,谁还管那些嘛。公告里白纸黑字写了,谁胆敢从中作梗,衙门就必须办谁。不光说说,已经有几户榨糖作坊和地主因为强迫本村农户不许签字据被衙门的公人给抓了。 要问当地州府县衙为啥不肯给本乡本土的士绅地主撑腰,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不敢。新来的总督就是个疯子,半点不讲官场规矩,更不讲情面。 对属下,谁办事不利就处罚谁,轻则训斥、重则上疏弹劾,仅半年时间就干掉了两位知府和四名知县。说来也怪,他弹劾别人一下一个准儿,但别人弹劾他基本全是石沉大海,半点波澜也起不来。 对于当地氏族势力,这位总督就更狠了。谁敢阻挠就出兵剿灭谁,管你有多少代的传承,一律锁了送交肇庆总督衙门法办,打点多少好处也不饶恕,基本全给送到西北和辽东充军去了。 做为在广东地区长大的人,过了长江都难以习惯当地食物和气候,一下子被扔到大西北和辽东,也别等打仗了,水土不服就能要了命。充军基本就等于判了死刑,还不是一刀咔嚓,而是活活折磨死。 这种做派就让很多两广官员看不懂了,用如此手段管理地方效率肯定很高,可副作用也会很大,一旦出了问题绝对墙倒众人推,照死里整。 但很快他们就醒悟了,态度立马有了巨大转变,有些甚至从坚决反对变成了积极参与。起因很简单,有人通过关系从福建打听清楚了雪花榨糖厂的底细,又从京里问明白了李贽的由来。 前者是百分百的皇家产业,管事之人全是宫里来的太监,当地税监见了都要点头哈腰万分客气,这玩意谁惹得起啊。 至于说皇帝做的对不对,已经没法争论了,因为前几年颁布的《推恩令》里明确划出了界限,只要皇家宗族的薪俸待遇减半,就得允许皇庄从事生产种植,赚取利润用来养活那些家境并不富裕的皇室宗亲。 当年消减宗室待遇的时候,大部分官员可是跳着脚拍巴掌称赞皇帝英明,怎么着,赞美之声还没消散就打算出尔反尔!这可是国家法令,谁敢违反个试试!明朝皇帝可没有非谋逆不杀士大夫的习惯,咔嚓起来人头无比顺滑。 后者同样不是省油的灯,李贽在皇帝还是太子时就在四夷馆伴读,关系亦师亦友。待太子登基之后立马成了大学士。既非翰林亦非尚书,以举人之身入阁,足见皇恩浩荡。 这次被逐出内阁遭贬两广,看上去是被皇帝放逐了,实则成了皇帝的刀子,一南一北遥相呼应,广东发生的事情保不齐就是皇帝的授意。 此时就不得不说江浙、福建和广东沿海地区的人脑瓜子灵活了,由于耕地少,当地人自古就有经商传统,在如何与强权周旋方面早就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不是拳头没人家大、后台没人家硬、明摆着斗不过人家吗?没事,斗不过并不是世界末日,咱还可以加入嘛。只要有利可图,和谁一伙不是活着,保不齐还活得更好呢! 风险?去南洋返货有风险不?那不一样也得干嘛。与之相比站错队根本不算事,没辙,谁让咱没出生在好地方呢,不冒险就得挨饿! 于是乎本来剑拔弩张的局面,随着春风的到来像冰雪般悄然融化了,没留下明显痕迹。当地士绅也好、官员也罢,全都不再提与民争利、扰乱市场的话题了,改成四处找门路接近新总督及其身边幕僚,试探能不能合作。 结果李贽非但没给面子,还放出话来,他做为朝廷官员主政一方,责任就是坚守律法、平定地方、代皇帝牧民,其余事情一概不管。鼓励农户开垦坡地种植新作物,完全在其工作范畴之内,没什么好通融的。 至于说雪花榨糖厂垄断市场,那是正常的民间商业纷争,农户们愿意把甘蔗卖给谁就卖给谁、榨糖厂乐意收购多少就收购多少。甘蔗本就不是朝廷禁榷之物,只要不强买强卖按规定交税,官府没有干涉的理由,还要一视同仁! 当地官员和士绅们在总督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按说应该气恼,可他们不,反倒欢天喜地的又去托关系找雪花榨糖厂的人脉了。 在旁人眼中总督此种做派确实过于死板不近人情,但这番一本正经的言辞听在在官场油条和商贾耳中就是另一个味道了。 总督不是不近人情,而是太老奸巨猾。他半点责任也不想担,却又暗中想袒护榨糖厂,并且给有意合作者指出了门道。 仔细听,明明是福建皇庄衍生出来的雪花榨糖厂,被硬生生说成了民间买卖,难道是总督脑子糊涂了,或者睁着眼说瞎话? 没这么简单,这就是门道。总督很可能是在说我有官身,不能掺合榨糖厂的经营,更不能光明正大的偏袒,那样会给皇帝找麻烦。 啥叫一视同仁,潜台词很可能就是说,你们去找雪花榨糖厂的人商量,只要他们同意了,本官这里就不会施加任何阻力,对待雪花榨糖厂什么样,对待你们就是啥样! 到底领会正确没有呢?光想是想不出答案的,必须得试试。结果一试还就成了,雪花榨糖厂里负责出面接待的人叫朱雀,祖上是朱元璋的十八子,珉王朱楩。 当年朱楩被废为庶人,等朱棣上位之后又恢复了爵位,回到云南继续当藩王。朱高炽登基之后,把这位名声不太好的叔叔全家都给弄到了湖南武冈。 二百年转瞬即逝,珉王一脉开枝散叶,形成了一个大家族,此时已经传到了第七代,家主叫朱定耀,依旧住在武冈的王府里享受荣华富贵。 而朱雀这一枝却没落了,仅靠着最低爵位苟延残喘。到了他这一代连祖宅都给卖了,若不是赶上《推恩令》,估计就得流落他乡。当地官员一看,得,您连家都没了,再削去一半俸禄还不得饿死啊,干脆送到皇庄干活去吧。 164 三十六行 朱雀到了皇家榨糖厂之后立刻就觉得此地与众不同,保不齐能混出点名堂,反正也是最后一搏了,直接扔掉身份,半点架子没有,让干啥干啥,还尽量干好。 他本身就读过书,还习过武,脑子和身体都不错,加上年轻,主要是态度端正,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很快,不到半年就被提为厂里的主事,专门负责原料采购。 这次被调往肇庆重打鼓另开张,他成了急先锋,把宗室身份发挥到了极致,让当地官员士绅很难受,而对农户来讲又成了信用保障。谁一听这位是皇帝的本家都不由得高看两眼,更容易取信。 面对打着各种理由前来拜访的官员和士绅,无论职务高低、家财多少,朱雀都是亲自接待。不等对方把话完全讲透,就会拿出三四套合作方案供其选择。 想单独办厂的,没问题!雪花榨糖厂可以无偿提供技术指导,有偿帮忙采购设备,外加代培员工。做为回报,只需签订契约,把将来产出的绵白糖以一定价格全部卖给雪花榨糖厂。 不想出头露面但资金充裕的,也没问题!雪花榨糖厂可以采取合资的方式接纳各种股份,用这笔钱在两广地区找合适的地方建设分厂。 做为股东不参与生产经营和销售,更不用到工厂上工,坐在家里就可以按股份每年拿红利。如果不放心,还可以派人随时检查账目。 如果说建不起新厂也够不上合资门槛,但又想搭个顺风车赚点小钱的,依旧没问题。本钱小没关系,可以到城中开个小店,专门售卖用绵白糖制作的各种零食。 只要与雪花榨糖厂签了契约,技术、设备、培训全都免费提供,算是入股,还可以也必须挂上雪花榨糖厂的招牌,每日流水按照比例分账。 要是说手里有钱但不想劳心费神搞实业,朱雀还是欢迎。商人,自古以来就该是低价进高价出赚差价,弄什么工厂作坊商铺嘛,来钱太慢! 这么着,您说个数,每年能从雪花榨糖厂进多少斤绵白糖,数量越大价格越低,多劳多得嘛。朱雀还给这种合作方式起了个名字,叫做包销,专门做这种买卖的商人叫地区代理商。 啥意思呢?就是说包销到一定数量之后,这名商人所在的地区就只有他一个人才能从雪花榨糖厂拿货了,别人给多少钱也不卖。通常而言,代理商包销的地区最低也要以县起步。 自打开春以来,单独建厂、合资建厂、开店售卖零食的洽谈数不胜数,唯独不见有人来打听包销事宜,这让朱雀有些坐立不安。前面这几种合作方式虽然也不亏,但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销路。 种甘蔗的农户越来越多,工厂也越来越多,绵白糖的产量自然也是越来越多。光靠本地的购买力,显然无法全部消化,必须有长期可靠的大宗出路。 然广东这边的情况又和福建不太一样,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人脉。皇家榨糖厂有李贽的亲属关照,又有宫里的太监坐镇,在当地不敢说横着走,那也是手眼通天般的存在。 根本不用主动去找走私船,专门向海外倒腾货物的商人们会主动找上门洽谈业务,只要产品真的好,价钱又合适,有多少卖多少,绝对不愁销路。 广东倒是有目前唯一允许海外藩国朝贡的广州港,有太监把持的提督市舶司。但还有朝廷管辖的市舶提举司,这两个部门说是合作关系,实际上多为互相监督提防,谁也没法完全做主。 李贽赴任才一年,无论背景多硬,毕竟是初来乍到的过江龙,根本做不到上下左右黑白通吃。况且这里还有三司、巡按、总兵等职位,也是互相牵制的作用更大,想公然包庇雪花榨糖厂走私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在广州有个专门负责与海外商船交易的组织,想和海外商人做买卖必须得通过它来进行才合理合法,否则就算走私。 这个组织叫三十六行,是由很多手工业团体和商人凑起来的大杂烩,所包含的行业类别绝不止三十六个,且得到了当地官府认可,算是个半官半民的机构。 说起来三十六行也是明朝海禁的副产品,从其出现到壮大的过程中就能看到明代统治者既要、又要,极度自信又极度不自信的矛盾心态,以及对外部新鲜事物毫不关心,老子永远天下第一的顽固愚蠢思维模式。 朱元璋做为胜利者,自然而然的要以自己为中心制定国策。但以他的出身和见识又不知道该怎么治理偌大的国家,只能以元朝制度为基础涂涂改改之后把作业勉强抄完了。 但元朝是失败者,必须找到失败的原因并改正才能避免重蹈覆辙。那在朱元璋的心目中,元朝最根本的缺陷是什么呢? “元以宽仁失天下,朕救之以猛,小人但喜宽。朕观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 朱元璋说元朝统治者管的太松了,只要把税收上来,对于地方上的事情爱搭不理。刑罚还很轻,不重视对民众的约束,才使得他这样的草头王有机会可乘。 怎么才能避免重蹈覆辙呢,既然宽不成那就严呗。你向东我就朝西、你说黑我就说白、你往左我就朝右,伱拥护的我就反对! 于是乎,元朝比较重视商业,明朝改成了重农抑商;元朝比较开放,明朝直接闭关锁国;元朝的社会管治力比较弱,明朝干脆用户籍限制人口流动,美其名曰各安其业。 效果嘛……重农抑商的结果就是朝廷收不到商业税,但官僚资本却大肆走私,把利润全装到私人腰包里去了。农业没发展起来,商业还萎靡不振,最终明朝是穷死的,但官员们却个个肥得流油。 闭关锁国,让原本属于宋朝、元朝贸易版图内的东南亚各国逐渐被欧洲殖民者占据,变成了经济掠夺明朝的前哨基地。间接还导致明朝的造船、远洋水平急速下降,等于把大海白白拱手送人。 社会管理严苛,出个门还要带着介绍信,进一步抑制了商业繁荣,禁锢了思想和文化交流,让好端端的国民逐步变成了被圈养的牲畜,只知道干活交税,对外界啥也不关心、不了解。 165 三十六行2 海禁从明朝建立那天起就在严格执行,即便是支持了郑和下西洋的永乐皇帝,也不是以开辟贸易航线为目的。 “宣德化而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彰显天朝上国威风,让万国来朝,满足一下虚荣心才是真实用意。还有一种说法,郑和是要去找失踪的惠帝。不管出发点是什么,结果都是得不偿失。 前来朝贡的国家确实不少,但大多数都是想占便宜的,随便带点土特产或者动物,明朝政府就得好吃好喝招待,临走还得以超出多少倍的价格收购所谓的贡品。 可是海禁自打颁布开始一直到明朝灭亡,几乎就没有一天真的禁过。倒不是民间奋起反抗,而是统治阶级内部对海外的香料、木材、贵金属、奢侈品有不断膨胀的需求,变着花样的开后门想办法来满足。 三十六行就是在这种自相矛盾的怪异政策下诞生出来的怪胎。明中期以前朝廷规定了三个港口可以接待来自番邦朝贡的船只,分别是宁波、泉州和广州。 到了嘉靖朝由于倭寇折腾的太厉害,宁波和泉州相继关闭,对外交往的窗口只留下一个广州。市舶司在城西建了怀远驿,专门用来接待外国朝贡的使团。 每个获准前来朝贡的国家,一次最多能派出三条船,每条船最多装三百人,并允许携带货物售卖,但只能贩卖给广州官方,不许和私人交易。 但仅凭市舶司和当地官府应付不来这么多外国人,官员们也不愿意学习番话,更不想和这些蛮夷讨价还价,咋办呢? 于是商人就被想了起来,选择当地家境比较殷实的商人代替官府出面与各国使团洽谈业务,先登记好货物种类、数量、检查好质量、做出估值,再把税交给市舶司,才允许货物上岸。 为了方便操作,这些被官府选出来的商人就按照各家的实际情况,把来自各国的朝贡船只做了个分类,每户分别针对某个国家或某几个国家。久而久之,参与的商人越来越多,划分越来越细,逐渐演变成了半官半商的三十六行。 再后来,三十六行干脆把市舶司和地方官府的一部分工作也代管了,从规定锚地、上船验货、预估定价、征收关税、上岸卸货、批发售卖、调集货源一条龙。 而且是双向的,外国船只想从广州买货带走也得通过三十六行,否则就算走私,会不会被官府抓住不清楚,但在近海遭遇打劫的概率很高。海盗们仿佛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连船只停在哪儿、装了什么货物都能提前获知。 有了这么大权力,商人自然是不会放过赚钱的。他们一方面给官府打工,一方面还搞点副业。比如说与朝贡船只商谈好,先把值钱的货物偷偷运上岸售卖,利润两家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比例分配。 这样朝贡船只就能逃避大部分关税,售价自然要低一些。三十六行拿着紧俏物资又能卖个高价,里外全是赚。当地官府自然也要分杯羹,坐在家里就有白花花的银子拿,必须两只眼全闭上。 如果光是逃税就满足了,那官商的名号就白叫了。当权力和资本穿一条连裆裤时,只有想不起来的,没有不敢干的。 前面这些只是挣钱门路的一小部分,真正的大头是走私!三十六行利用一手控制外国船只销售采购权,一手垄断沿海手工业货源的优势,几乎是正大光明的搞起了走私。 他们对内压低价格采购大量瓷器、丝绸、茶叶等货物,用小船直接送上朝贡船只,又把出口关税给逃了。或者直接用海盗船运往东南亚港口,赚的更多。 李贽是把这一切都打听清楚了,可他也没什么好办法改变。明摆着的,三十六行已经成气候了,不仅仅是个民间商业团体,而是脚踩黑白两道,又和官府勾勾搭搭,斩不断理还乱的庞大势力。 谁敢触碰他们的利益就等于挖了当地士绅集团、官员集团和部分手工业组织的祖坟。除非能把两广官场全撤换掉,再派重兵剿灭,否则就算皇帝亲自来了也是没辙。 无奈之下,他只能把打听到的细节呈报给皇帝,很快就收到了回复,内容只有两句话莲藕身在污泥,然内心洁白。李师乃朕之莲藕,好生由污泥供养,只待来日花开之时。 含义很明确,李贽百分百看懂了,但自恃身份无法做到,又不能不做,只好把这个工作交给了朱雀。如果还不成,那就只能动用最后一招了,去找提督市舶司的太监。 朱雀听闻此事之后一点不为难,马上就和前来洽谈建厂业务的商贾放出了风声,然后坐等三十六行自行登门。 绵白糖可是紧俏货,在泉州那边有多少出多少,绝大多数全都运往了日本和东南亚,想必广州这边的商人也不会看着能挣大钱的货物无动于衷。 但两个多月过去了,依旧不见有三十六行的人露面。就在他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抓耳挠腮的时候,护厂队长递上一张名帖,上面只有五个字,广州黄见望。 “请……备好茶!”本已经有点绝望的朱楩,见到这个名字浑身上下立马舒坦了,不慌不忙的回屋换上见客的袍服,端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仿佛真是位世袭罔替的侯爷。 “久闻黄揽头大名,今日才得一见幸也幸也!”片刻之后,一名素衣老者被小厮引了进来,看上去和县城里的教书先生并无两样。可是黄见望的名号让朱雀收起了轻视之心,起身迈步走到堂口率先见礼。 “哎呀,王爷,使不得、使不得,折煞小民了……”朱雀觉得自己的做派已经很低调了,可是老者更过分,居然两腿一曲就要行跪拜大礼。 “万万不可,小子虽在金册,却是庶民,黄揽头不要听乡野村夫一派胡言,陷小民于百口难辩之境地。”朱雀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坚决不让老者跪下去,同时嘴里还得玩命解释,恨不得把自己说成流民。 “如此说来,是我黄某人莽撞喽?”老者好像是头一遭听闻此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但腿确实不再弯了。 “哪里哪里,黄揽头肯屈尊到荒郊野外是我朱某的运气。来来来,请上座……不不不,一定要上座……”朱雀顺势也松开了手,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有点紧张。 很明显,这个老头在来之前已经查过自己的底细,而且还查清楚了。广州和武冈距离虽然不远,可是民间要想搞清楚宗室内情也不是件容易事,可见三十六行不简单,能量大得很。 166 三十六行3 揽头,是广州当地的叫法,大概意思就是能总揽一些事情,用来形容某个人很有能力。同时也是很江湖的称呼,常见于靠水吃饭的群体。在船上叫做把头,到了港口则称揽头。 黄见望,就是三十六行的六揽头之一。他家在广州城里,好几代都是干牙行的。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当年佛郎机人初到此地时,最初接触的就是他的父辈。自然而然,子承父业,到了他这辈算是把事业推上了一个新高峰。 朱雀自打来到广州就没少打听这类事情,为了做到知己知彼甚至动用了李贽的关系,特意去拜访过提督市舶司的总管太监,很多不为外人知的内情都是从其口中获悉。 只是他没想到三十六行也会去打听自己的底细,而且出面就是一位揽头,之前的计划基本全作废了,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 “来来来,尝尝朱某的茶,黄揽头肯定是喝茶的大家,尝过不少珍品。但这茶的来历不比寻常,产自登州,数量极少,且是上等贡品!” 要说人的出身吧,确实对性格乃至天赋有很大影响。朱雀这一枝虽然已经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小的耳濡目染使他对勋贵之间迎来送往那套东西驾轻就熟。 很善于把握谈话节奏,更沉得住气,在不了解对方意图时坚决不先露底。更善于借势抬高身价的把戏,小小一罐茶叶,到他嘴里就不仅仅是茶叶的味道了。 “贡品……今日小老儿口福不浅呐!只是不知朱经理是从何得来?”黄见望本来不打算去碰茶杯,这下不得不拿起来仔细端详,顺便问问来历。 他今天来没有生意要谈,只是照个面探探底。对于这家来自泉州的榨糖厂三十六行早就盯上了,可是苦于对方的背景太模糊,不好定性。 一会儿说是皇家产业,一会儿又是两广总督撑腰,一会儿还蹦出个来皇亲,又打听不到太多真实状况,始终没敢贸然接触。 如果雪花榨糖厂不搞出这么大动静,仅仅是收购甘蔗垄断当地白糖产能,三十六行就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这回事。 一家榨糖厂就算再大也不可能把广东全省的甘蔗都纳入口袋,需要货源找其它榨糖作坊就是了,无非多走百十里路。但自打雪花榨糖厂开始广招各地商贾又是单独建厂又是合股经营,三十六行终于坐不住了。 稍微有点商业头脑的人就能看明白,一旦雪花榨糖厂在各地铺开,不用太多,三五家即可,凭借其产量和质量,很快就能把广东的白糖货源垄断,总不能跑去福建进货吧。 没辙,这下不想谈也得谈了,哪怕对方真是皇亲国戚,绵白糖的货源也是要分出一部分来的。谁卖不是卖嘛,最好能用比较低的代价把广东代理商拿下,来个一劳永逸。 “嗳,区区小民怎敢擅用贡品,那可是杀头的大罪,黄揽头不要开此等玩笑。不过此茶还真是贡品,前几日提督市舶司的刘公公大驾光临,也就他那等身份才有机会获得陛下赏赐。” 这不就有话题可聊了,朱雀一边解释茶叶的来历一边抱拳向北遥拜,动作很恭敬,表情很随意,好像提督市舶司的主事太监来榨糖厂就是亲戚串门子,没啥可大惊小怪的。 “可是刘田义刘公公?”听到提督市舶司的名号,黄见望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真是过江龙,随随便便就搬出来一位主事太监。 “那是自然,提督市舶司里除了高公公也只有一位刘公公能管事。只可惜这次高公公回京面圣去了,朱某一时间还无缘相见呐!” 朱雀还是那般风轻云淡,似是无意,顺口又把提督市舶司里的人事以及工作安排提了提,但若不是关系很近的人,也无法知道的如此清楚。 “那是那是,黄某一直也想当面聆听两位公公教诲,只可惜没有朱经理的本事,好生羡慕啊!”话说到这里,黄可望已经基本相信了朱雀的能力。 提督市舶司虽然和市舶提举司同级,品阶还在广州府之下,但太监是皇帝的近臣,尤其在与番邦交往的问题上,知府也得征求他们的意见。不光权力大得很眼界还高,送钱找门路也只能和其手下攀谈,根本凑不到正主儿跟前。 而且这群没卵子的家伙很是敏感,往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能被误会,不光不会帮忙反而处处刁难,一旦让他们看不顺眼,拿钱砸都不好使,根本无理可讲。 可要是和他们成了朋友,能互相走动,得到的助力又非常强。总而言之,派驻到地方的太监都是又臭又硬的王八蛋,即便如三十六行也始终无法搞定。 “嗳,这事容易的紧,待高公公从京城返回,朱某定是要前去揭拜的,届时黄揽头多准备些见面礼,随朱某人走一趟也就是了。” 如果黄见望提出别的要求,比如在进货价、代理包销数量上大幅压低,朱雀还真做不了主,他得到的授权有限,不允许私自超越。 可是想见一见提督市舶司的太监,对他来讲就真是信手拈来了,根本不需李都督再做引荐,上次见过一面之后就已经有了些许默契。 这主要还是得益于他的出身,王府里也是有太监和宫女的,对外人来讲这个群体很神秘也很怪异,但对于从小就被宫女带大,整天被太监服侍的贵族来说,宦官怕是比父母还熟悉。 他们喜欢听什么、看什么,心里在想什么,不敢说百分百清楚,也比寻常人知道的多。反过来,太监对勋贵们也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这就叫王八看绿豆,不身在其中很难体会。 “……朱经理此言当真!”啥叫意外惊喜,黄见望此时就觉得这趟跑得太值了,一路上的旅途劳顿立马消散得无影无踪,再看这位榨糖厂经理也顺眼了很多。 167 三十六行4 “啧,这就不对了啊,我朱某人好歹也是宗室,难不成还要言而无信!” 朱雀同样有些惊喜,本以为初次见面得你来我往的缠斗许久,都不一定能谈妥,谁承想刚抬出位不入流的太监对方就如此看重。那还等什么,继续表演吧。不怕你不信,就怕你不敢去! “哪里、哪里,是黄某人无礼了。既然朱经理如此爽快,那黄某人也就不再多啰嗦,雪花绵白糖在广州府的代理商咱三十六行定下了。多了不敢说,每个月几百担还是有的,绵白糖和黑糖都要,只是不知售价几何?” 眼见着得了大便宜,更证明了雪花榨糖厂的实力雄厚,黄见望也就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但没把话说死,具体进货量还得看价格合适不合适。 “黄揽头有所不知,本厂只售绵白糖,若是能搞来大批黑糖,朱某愿以高出市场一成价格收购!”听了黄见望报出的采购量,朱雀只是礼貌性的笑了笑,眼神里分明写着两个字,太少了! “咦,这是为何?”对方的表情黄见望看懂了,但没急于亮出底牌,而是追问了缘由。 “家主有训,做任何事不可竭泽而渔。雪花榨糖厂产量高质量好,如果绵白糖、黑糖、冰糖全都售卖,零散糖户必然无法抵御。他们的糖房、糖寮系着全家老小吃喝,如无必要,留一线活路与之,我心方安!” 说起这个问题,朱雀至今仍旧想不通。做买卖本就是谁的本钱足、本事大,谁通吃,哪儿有特意给同行留条活路的道理。等人家慢慢壮大之后反过头来就会咬一口,绝不提当初容人之量。 但想得通想不通都要按照这个口径对外讲,总督大人说这是上面的决定,且非常拥护,每每提及必向北遥拜。 上面是谁?朱雀知道但不敢想也不敢说,反倒是这种话讲多了自己居然慢慢信了,且觉得内心高尚了不少,越说越顺嘴,越讲越自豪。 “……原来如此……黄某人粗鄙,不知该如何夸赞,只想替广东父老谢过朱经理仁义,生意做到如此地步岂有不发达之理!还请朱经理给个价格,黄某尽一己之力再多要100担!” 黄见望都听愣了,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捻着胡须久久没有言语。在码头上混了大半辈子,倭人、佛郎机人、南洋各国人全都见过且交往过,从来没听说有人在做买卖的时候还要照拂同行的利益,大鱼吃小鱼才是赚钱的原则。 可是今日朱经理的一席话让他这张老脸有点没处放了,明明是本地人,却要听个外乡人讲如何照顾乡亲们生计,这他娘的是啪啪打脸。 “不忙,黄揽头请看过之后再做决断。”内心得到满足的同时朱雀也没忘了正事,伸手从怀里拿出几张纸片放在桌面上慢慢推了过去。 “嘶……如此便宜岂不是要亏本!”如果说黄见望刚刚是被道德轻轻撞了下腰,有些岔气,现在就是被现实狠狠压断了腿,疼得撕心裂肺。 几张纸片上的内容完全一致,字体规整行列对齐,不像手写,更像是报纸上的字体,难道说雪花榨糖厂和《半月谈》还有瓜葛? 但这都是小事,纸片的内容才无比惊人。这是几张不太复杂的价格表,从头到尾看一看大致就明白详情了。每个月进货200担,每斤价格4钱银子;进货400担,每斤价格3钱5;进货800担,每斤价格3钱! 去年当地白糖的收购价是每斤4钱多银子,但要亲自去各地糖寮、糖房采购,不包括运费。雪花榨糖厂的绵白糖质量要比小作坊产的强不少,本以为价格会更高,谁承想如此低,比普通糖户的成本价还低! “哈哈哈,这世上岂有做亏本买卖的道理。黄揽头不用担心,等梧州府的工厂建好后还会有更多绵白糖顺西江而下。喏,那边的码头就是为将来转运新建的。 明年这一片高地上还要建许多仓库,届时黄揽头一定要来看看,端的神奇。不用砖不用石更不用夯土,只需用手指粗的铁条编成网子,把叫做水泥的东西灌进去,三五日即可筑起几丈高厚墙,坚硬如铁,刀斧皆不能入!” 只要黄见望肯当广州代理商,无论进货多寡朱雀都等于完成了任务。他对雪花绵白糖的质量和销路非常自信,能赚钱的事情不会没人搭理。 但为了让对方放心,还得再展现一下实力。别怕供不上货,只要伱敢要我就敢卖,如果价格合理,从泉州把皇家榨糖厂的绵白糖也运过来都不是问题! “好好好,届时定要再来叨扰一二。朱经理若是闲了不如去广州城里转转,也给黄某个做东的机会!”对于朱经理所说的神迹黄见望只当是玩笑,起身就要告辞。 今天接收的信息量有点大,脑子晕乎乎的,久坐无益,不如赶回去和其它几位揽头好好谋划谋划,看看可有疏漏之处。 “黄揽头且慢,朱某这里还有些小玩意,有道是一事不劳二主,也交与三十六行售卖如何?”但事与愿违,朱雀好像嫌力度不够,还要加码。 “看看也好……”说实话,黄见望觉得看不看两可,只是出于礼节才勉强坐下。 榨糖厂里还能有什么东西比绵白糖赚的利润更大,就算有,数量太少也不值得交易。三十六行是做大宗生意的,又不是街边小贩。 “来人,去我房间把箱子抬过来!”朱雀再次把茶水满上,不慌不忙的小啜着。 也就半盏茶的功夫,八名伙计抬着三口大樟木箱子走进了正堂,轻轻放在中间。这三口箱子两大一小,本身没什么特别,但三把大铜锁和转圈的封条平添了几分神秘感。 “黄揽头请移步观瞧……”朱雀从腰间解下钥匙麻利的打开铜锁、撕去封条、掀起箱盖,做了个请的手势。 “嘶……这是透明琉璃器!”黄见望坐的角度正好被箱子盖挡住,不得不起身绕了半圈。但刚刚走到侧面,就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168 三十六行5 箱子里塞满了细密的木料刨花,依旧掩不住那一丝光亮。刨花中间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层晶莹剔透的茶具,以黄见望的阅历马上就认出了来历,产自通州流光斋的透明琉璃器。 这东西在广州并不新鲜,早就有江浙一带的商人贩卖,价格奇贵仍旧供不应求。除了本地的达官贵人之外,佛郎机人对此物尤为喜爱,不惜出重金购买,据说是要带回他们的国家做为礼物送给王公大臣甚至国王。 眼下这一大箱子足足有二三十件之多,搞不好还是成套的,那就更珍贵了,路途遥远,水运陆运皆难免磕碰,没有几十两银子连看一眼都不让。 “黄揽头好眼力呐,再请往下看!”朱雀则是背着手,笑眯眯的盯着黄见望的表情,见到对方眼睛睁大了不少,又冲旁边的伙计抬了抬下巴。 “咕咚……这是……”两名伙计伸手从刨花堆中提起两根粗麻绳,一用力就把琉璃器连同刨花全给提了起来。然后黄见望除了吞咽口水,舌头好像有点发木,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 合算这口箱子是分层的,第一层码放着成套的透明琉璃器,下面一层依旧是琉璃器,但它们简直太漂亮了,晶莹剔透的基础上还有些亮白色的小物体遍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从不同角度观看发光点还不尽相同,仿佛是在流动。 “此乃流光斋今年的最新产品,名曰星汉灿烂……”见到黄见望有些失态,朱雀嘴角的微笑更浓了,内心无比满足。 实际上他第一次在总督衙门见到这套酒具时,模样比黄见望也强不到哪儿去,手伸出去缩回来,再伸出去又缩回来,即便李总督再三强调是样品,不光可以摸,还得带回榨糖厂保存,依旧不敢触碰,生怕破坏了那份意境。 “好宝贝……真真是好宝贝!朱经理,此物可曾售卖?” 再怎么说黄见望也是吃过见过的主儿,很快就从诧愕中缓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压了压心跳,开始念生意经了。只要这些琉璃器还没买家,那就必须买回去。贵不怕,转手卖给佛郎机人更贵,越贵利润越高! “莫急,下面还有……”但朱雀并没聊价格,再次冲伙计点了点头。 “这……这怕不也是贡品!”当伙计再次提着麻绳露出第三层时,黄见望已经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和恐惧了。 如此精美的器具放在民间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它们只配待在紫禁城中,也只能由真龙天子使用,凡人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最下面一层依旧是透明琉璃器,只不过它们的颜色是黄橙橙的,每只杯子、酒壶上面都有一只盘龙或者飞凤,看颜色跑不出黄金,而且成色非常高。 但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些栩栩如生的纹饰是怎么镶嵌上去的,既不在外侧也不在内侧,像在琉璃中间,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 “嗳,黄揽头说笑了,朱某人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拿着宫里的物件四处售卖。看清楚,这是三爪螭龙,一点不僭越。” 说起这个问题朱雀就不能再装高深了,当下拿起一只酒杯,举在半空中借着堂外的阳光让黄见望看清楚,千万不可乱讲话。 “是黄某唐突了,快快放下、快快放下……”黄见望看清楚了,可依旧很紧张,忙不迭的劝朱雀把酒杯放回箱中,生怕有了磕碰痕迹。如此精美的器具要是不小心弄坏了,一头撞死都不冤枉。 “不碍的,这些只是样品,专门拿来让像黄揽头这样的识货之人观瞧定价。以后每隔三个月就会有快船从天津卫送来一箱。三十六行有没有胃口能把它们一口气全吃下,也让朱某省了四下奔波之苦。” 朱雀也不清楚这些漂亮得不像话的琉璃器是怎么做出来的,但不妨碍用风轻云淡的口气忽悠别人,说得那叫一个随意。 “使得、使得……价格嘛……实话实说,在珠宝玉器方面黄某这点眼力根本算不上懂行。朱经理能不能容一旬时间,待黄某回去把识货之人请来仔细评估一番。” 黄见望还真被唬住了,主要是从来没见过,想镇定已经失了先机。此时再用话绕圈子纯属浪费感情,有什么就说什么吧,免得随意开价被人耻笑,还丢了三十六行的脸面。 “来人,每样各选一只用软棉布塞紧,找坚固牢靠的箱子装好。黄揽头不要推辞,你我都是有头有脸的实在买卖家,断不会因为些许身外物就坏了自家名声。 贵重之物也得找到买家看过货才好琢磨价格,空口白牙的谁又能信!来来来,莫要急,朱某这里还有些小东西,不如一并带回去找行家估个价!” 既然要装高深莫测朱雀索性就装到底了,啥回去找人,太麻烦了,直接装箱把样品带走。看到没,咱就这么财大气粗、就这么愿意交朋友、就这么豪爽! “这、这是何物……” 当第二口箱子打开时满怀期待的黄见望明显有些失望,里面装满了乳白色的小方块。说是米糕吧,有点硬;说是砖石吧,又有点软;说是美玉吧,半点不透明;摸上去还滑滑的,闻起来略带香气。 “黄揽头请看!”朱雀没有解释,接过伙计递过来的一块猪皮在手心手背上好一顿蹭,再拿起箱子里的一块东西在水盆里不停揉搓。 “咦……这是皂丸?”看着朱雀的动作黄见望略有所悟,明朝已经有了类似肥皂的物件,是用皂荚混合多种植物制造的,功能也是去污,但并没有这么多细小的泡沫。 “黄揽头可以试试!”片刻之后朱雀擦干双手示意油渍已经去除干净,为了进一步证明其功效,还鼓动黄见望亲自试试。 “如此爽利,不可多得啊……此物可有名号,售价几何?” 黄见望当然要试试,然后就再一次叹服了。确实是皂丸,但去污去油的效果比皂丸强了很多倍,用它洗过之后双手好像白嫩了许多,且带着悠长的香气。 以他商人的本性,马上就断定出此物的价值了。比起琉璃器来这东西肯定不贵,但架不住实用,只要价格不是太贵必须能大卖特卖,最终靠量取胜。 “此物称作香皂,具体售价和琉璃器一样,还需黄揽头给个实在价格。不一样的是香皂可以在本地建厂生产,不用再千里迢迢从天津卫起运。如果黄揽头有意思,你我倒是可以合作一把,建个香皂厂如何?” 看着眼前的黄见望,朱雀就想起了前些日子的自己,脸不由得有些微红。如果不是李总督出声提醒,自己怕是就要一口咬下去,丢死人了。 也不知道李总督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么多稀奇古怪又非常值钱的物件,一件比一件巧妙诱人。用香皂洗完的头发不仅干净还顺滑,香气久久不散。 169 三十六行6 “朱经理抬爱了,如此好事黄某人怎有不允之理,如若不嫌弃小老儿粗鄙,去城里寻家酒楼让黄某略表心意如何?” 面对一波又一波的送大礼行为,黄见望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要不是初次见面,不了解对方底细,马上摆香案拜把子都成。这他娘的是老天爷有眼,活该轮到自家发财啊! “不急不急,黄揽头请看,此间还有一物,与琉璃器和香皂比起来怕是要更珍贵些!” 说实话,朱雀也不想当送财童子。好东西应该藏着,就算要拉拢当地大势力也不用一股脑的全拿出来,留着一点点往外掏,不光效果好时间还长远呢,拖上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但在这件事里他完全就是个牵线傀儡,李总督怎么吩咐就怎么做,半点自己的主意都不能有,只能看着利润从眼前溜走,不光不能急还得表现得特别无所谓。 “还、还、还有!”黄见望也比朱雀强不到哪儿去,接二连三的冲击让大脑严重缺氧,舌头直打卷。 “最后一件……请看!”第三个箱子要小很多,更长些,打开方式也与寻常箱子不同,五面箱体都是活的,拔掉插销之后就铺平了,露出一艘两尺来长帆船模型。 “这是……不太像啊?”三十六行做的绝大多数都是海运生意,黄见望自然对帆船不陌生,凡是在广州海域出现过的都见过,其中一部分还上去过。 但箱子里这艘帆船却有点眼生,粗一看像佛郎机人用的卡拉维帆船,但帆具的差别有点大。卡拉维是斜帆,这艘则是斜帆和横帆一起用。要说它像红毛番的大海船吧,体型好像又没那么高大富态,更细长一些。 “这是朱某一位挚友所造,目前已经有四五艘了,想问问这边是否有人愿意购买。朱某对造船一窍不通,黄揽头肯定是行家,劳烦给看看!” 朱雀这次说的都是实话,他真不懂船,尤其是海船。好在箱子里有张纸,上面把船只的具体情况都写清楚了,否则就是一问三不知。 “400料售2000两,怕是不太好卖,有些贵了。咦,为何要有如此厚重的船板,装货还如此之少?” 黄见望果然懂行,粗略看了看就提出第一个质疑。船体厚重、船型修长,白白浪费了木料,装载量却比同等大小的福船少。 “我那朋友说此船不仅仅能运货,更善水战。船板厚可以挡住佛郎机人的小炮,船体修长利于快速和转向。听说这边海面上好像不太平静,有了此船进可攻退可守……” 面对如此专业的问题朱雀只能机械的背课文,到底是什么意思多半全不明白,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 “……这些都是铜炮!”朱雀不懂啥意思,可黄见望却听懂了。放下手中的纸片,蹲在帆船模型旁仔细查看,片刻之后就有了收获,满脸都是惊愕,一丝笑模样也见不到了,眼中还露出些许凶光。 “呃……应该是铁炮……我那位朋友说威力要比佛郎机人的铁炮大、射程远、售价还低。不过刚刚的价格里不包括铁炮,需要的话一门要另加280两……附送炮药100斤、炮子20枚。” 按到黄见望这副表情朱雀心里也不由得发虚,但嘴上还得对答如流。私售火器可是死罪,要是没有皇家榨糖厂里的太监交待,再加上两广总督的默许,给再多钱也不敢做这种买卖。 “朱经理怕是想岔了,三十六行乃是正经生意,此等犯朝廷律法的买卖从来不占,也无处售卖!” 实际上黄见望的内心里也非常慌乱,生怕朝廷知道了三十六行暗中做得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特意派人前来打探,嘴上说得比朱雀还大义凛然。 “朱某的朋友说了,想交易的话就在海上找个偏移岛屿一手钱一手货,不想的话也不必坏了情面。朱某只是个带话的,黄揽头也只是个带话的,把话带到也就全了情谊。” 说到这里朱雀反倒不怎么紧张了,啥正经生意,谁还不知道你们是干啥的,急着表白不过就是拿不准而已。没关系,船和铁炮并不属于自己必须完成的任务,爱买不买,反正上面的吩咐算是完成了。 “黄某敢问一句,朱经理的朋友是何许人也?”见到朱雀半点害怕的神色也没露,反倒有些不耐烦,黄见望不得不收起虚张声势的嘴脸,重新换上买卖人的样子,准备再多打探出一些内情来。 “这个嘛……不怕黄揽头笑话,朱某若是知道也不会坐在此处了。” 朱雀很想说你他娘的是猪脑子啊,能造战船还能造铁炮的人是你该随便问的吗?是我该随便知道的吗?咱俩到底谁是脚踩黑白两道的地头蛇啊! 最终黄见望还是把帆船模型给带走了,且面色一直有些凝重,即便是去了肇庆城里最大的酒楼请客,也经常走神言不达意,可见其内心受到的冲击有多大,主要全来自这艘模型船。 受到精神折磨的不仅仅是黄见望,朱雀更甚。他从肇庆城里回来之后衣服都没换就一头钻进后堂,敲了敲紧闭的房门,得到应答之后才怯生生的走了进去。 “小先生,朱某这次说得有点多,又要劳烦您受累了。”房间不大,收拾得挺干净,两个十五六岁的男子显然刚被吵醒,披着袍服坐在灯下,正往桌面上摆放纸张。 “我叫朱二,是朱经理的家人,莫要再叫错!可以说了,还是老规矩,不要怕麻烦。”被称作小先生的男子闻言有些不悦,用很严肃的口吻纠正了朱雀的错误,继续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连座位都没让。 “黄见望是未时到的……” 奇怪的是朱雀也没自己找凳子坐,就直挺挺的站在桌边,压低声音叙述着下午和黄见望的交谈内容。不光是对话,还有对方的表情变化,态度极为恭顺,让说就说,让停就停。 很显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没错,自打来到肇庆身边就多了两个“小厮”。都是糖厂大经理了,身边有人伺候着顺理成章。 这两个小厮也挺勤快,把该做的事情干得井井有条,还特别本份,从不与外人多嘴闲聊透露主家只言片语,且能写会算,捎带手把文书和账房的工作也给担负了不少,为朱雀减少了很多繁杂琐事。 在外人眼中能有这样懂事能干还忠心的家仆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可要让朱雀选的话,他宁可一个都不要,有多远滚多远,此生都不要见面。 宦官呐,别人可能看不太出来,但在王府里生活过的他很快看出了两个小厮的真实身份,然后就从主人变成了仆人,半个字都不敢违逆。 实际上这两名年轻宦官并不干涉朱雀的工作和生活,除了每日完成小厮该做的之外,他们只干一件事,用谁也看不懂的文字把发生在榨糖厂里的一切写成书信,再把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书信内容翻译出来念给朱雀听。 真正干涉朱雀工作的就是这些信,只要听了就必须去做,还不许问为什么,哪怕再匪夷所思也不能有半点疏漏,比如冒着杀头的风险向有官府背景的三十六行推销战船和铁炮。 到底那些信送给了谁,来的信又是谁写的朱雀依旧是不知道,也不敢打听。但他明白一件事,自己做了,有可能活也有可能死,如果不做那就是必须死,还死得很快。 实际上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很可信又很不敢信的猜想,信很可能是送到北京去的,年轻的宦官应该也来自那里。可是任他怎么放飞心灵也想不通那位为啥要背着人去做这些事。 用皇庄建糖厂、售卖琉璃器和香皂,都是正大光明的买卖,确实有不少和自己差不多家境的宗室成员需要靠皇庄的产业生活。 把糖厂建到两广和把琉璃器、香皂卖给三十六行也不奇怪,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利润也确实很高,谁会嫌银子多呢? 现在却搞得像是做贼,不光要瞒着朝廷还得和当地商贾百姓兜圈子,难道就是为了把战舰和铁炮卖出去?虽然自己不懂造船,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三十六行需要战舰和铁炮吗? 170 代价 “他们不需要,但有人需要!如果海面上太平静,剿匪提督衙门就没有理由南下。王安,当你想做一件事可大家又不同意时,除非能一言九鼎谁也不敢反对,否则最好先绕开,从侧面想办法,最终还是要把这件事做成。” 相距几千里之外的紫禁城里,司礼监秉笔王安听完王承恩念的信也提出了和朱雀差不多的疑问。信是通过御马监设立在全国各地的马场送来的,内容他也看不懂,那些文字是皇帝发明的,只有蹴鞠队里的小太监们才认识。 但皇帝在听信的时候没有让他回避,这就说明信的内容与自己有关,不光要听还得听出点味道,然后再提出比较靠谱看法。 “可是有了铁炮,当地官府怕是更难以弹压了……” 大道理王安听懂了,并不新鲜,还是养寇自重,只是变了个地方。但细节方面还是不太懂,朝廷向来对铳、炮等武器看管极严,就是怕流入民间反过来害了自身,怎么可以为了些许银钱就主动售卖呢,那可是国之重器啊! “唉……这就是成本呐!朝廷现在是千疮百孔,北面有鞑靼瓦剌觊觎、东边有女真虎视眈眈、南边又来了西番战船,各地还天灾民乱不断。朕有把握扫平外敌安抚百姓,可是手中没有兵、库里没有钱,无米之炊如何做得? 想改变这一切,朕就要从朝臣们手里把兵权、财权都拿回来。他们岂是易与之辈,光靠讲大道理是没用的,必须行非常之法。 古人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振兴社稷让百姓安居乐业,靠老祖宗的法度已经没用了,必须得先砸烂旧的再造新的。这一斧子砸下去不知要有多少生灵涂炭,但必须去做,这就是朕的命。” 通过三十六行把小型战舰卖给海盗集团确实是洪涛的授意,没办法,造船厂需要钱、训练水军需要钱、炼钢、炼焦、研发大炮也需要钱,推广新的农作物更需要钱。 仅靠榨糖厂、流光斋、机械厂和火药厂的有限产品,供养不起这些本该由国家投入的大项目。扩大生产规模谈何容易,一旦被朝臣们发现这些产业油水太足,还有可能抢占他们应得的蛋糕,局面立刻就会走向不可控。 现在必须把一切开源节流的手段都使出来,在不太明显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的积累财富,悄悄建立起产业链,扩大影响吸收盟友,为将来有可能来临的那一天做准备。 自打钦点海上剿匪缉私提督天津卫造船事务衙门建立,袁可立就再也不能从漕运衙门里挪用一文钱了,可建造中型战舰和研发后装舰炮又迫在眉睫,总不能真的把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咋办呢?洪涛思来想去只有边造边卖增加自身造血功能这一条路可走。海河造船厂之前为了培训工匠和水军造了几艘小型风帆战舰,100吨左右的排水量并不在将来的海军装备序列中,当训练舰又太小,索性就拿出来换钱吧。 火炮也是一样,后装炮的炮身已经可以量产,只是炮闩部分的加工工艺还存在问题。那就别等了,一边搞研发一边细化生产流程一边铸造些小口径佛郎机炮。 随着永定河铸造厂的工匠们逐渐熟悉了罗德曼铸炮法,铸铁炮管的成品率已经达到了七成以上,生产一门2寸口径佛郎机炮的成本只有10两银子,比钢制炮架还便宜。 而京营仿制差不多口径的佛郎机炮,加上木制炮架成本在300两左右,如果从佛郎机人手中买进口货价格还得再翻一番。 别看这些小船和小炮在大规模海战中起不到太大作用,不会装备给袁可立的水军,但到了民间可就是大杀器了,几乎是有价无市,非常抢手。 啥叫科技是生产力?这就是,如果洪涛愿意,可以每个月生产出几十门这类火炮,除了材料和人工费几乎没什么成本,卖一门就有几百两银子的纯利。 帆船也是一个道理,有了龙骨拼接法,造船材料需求下降,再加上部分采用了螺栓紧固工艺,建造速度大幅提高,一降一增,成本就更低了。 而新船型、新帆具的使用又让适航性和坚固程度远超同类船只,虽然运载量比不上传统的福船,却更适合远航和作战,只要找对了买家,一艘的售价翻几倍很容易。 至于说明朝人会不会操控软帆,卫所兵将可能不会,但海盗一定会。他们的活动范围已经到了东南亚海域,接触欧洲船只的机会很多,那玩意又不是原子弹,学会不难。 “奴婢懂了……这是内阁对杜学一事议出来的结果。” 到底该不该砸烂原本的体系,冒着生灵涂炭的危险再去建设新的,王安是真不太懂。可皇帝所说的朝廷弊端全是事情,每天都发生在眼前,一样儿也没夸张,确实该整治了。 比如说手里这份奏本的内容,明明和王国泰的调查结论不太一样,却要堂而皇之的当成正式公文送到皇帝面前御览,往重了讲形同欺君! 假如换个不太高明的皇帝保不齐就信了,再加上抚宁候朱继勋和都察院的调查结果差不多,一场冤假错案马上就得发生。 神宫监杜学和内守备周贵不死也得脱层皮,连带着司礼监对南京的掌控大大消弱,南方唯一可用的战兵悉数落到兵部手中。 “就按之前说的办,把杜学调回来,再训诫周贵几句,责成兵部按期发放军械物资,不得有误!”洪涛都懒得看具体内容,事情的始末王国泰早就传回了密奏,纯属南京兵部借题发挥故意找麻烦。 杜学做为孝陵卫的实际把控者,对军队的操练还是很上心的,尤其对火器的使用非常热衷,经常让士兵们进行实弹射击。 可是孝陵卫没有兵部和皇帝的许可不能擅自离开驻地,只能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在陵区里找了块荒地当靶场,坚持训练不辍。 结果办实事的反倒被人抓了把柄,一顶毁伐陵木、破坏龙脉的大帽子扣得稳准狠,换个别的皇帝,为了彰显纯孝,搞不好就得挥泪斩马谡。 从此以后不管谁接替了杜学的位置,也不敢再把孝陵卫死死攥在手心里,这样一来南京兵部就能顺理成章的将其控制权收回去。 可惜他们这次打错了算盘珠子,洪涛不仅换上了根基更硬的王国泰接替杜学,彻底断了兵部的念想,还要借机给他们上点眼药,再把周贵争取过来。 一个内守备加上一卫可战之兵,对北京这边没有太直接的帮助,但对于震慑东南各省还是很有用也很必须的。假如孝陵卫落到了南京兵部手里,以后南直隶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这个皇帝只能听他们摆布,半点力气也用不上。 171 代价2 “王承恩,摆驾仁寿宫!”说起给朝臣们上眼药,洪涛浑身都是劲儿,吩咐一声拔腿就走。 仁寿宫,自神宗皇帝驾崩之后成了太皇太后李氏的寝宫。这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很强势,连张居正都要敬畏三分,同时也很明智,自打儿子死了孙子继位就不再多理朝政,一心一意礼佛。 也正是此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心态,让六十多岁的她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反观皇太后王氏心思就有些重了,不太甘于退居二线。两个人站在一起年龄差了18岁,可根本不像婆媳,更像姐妹。 “孙儿见过皇祖母、儿臣见过母后……”巧了,今天仁寿宫里不仅有太皇太后还有皇太后,洪涛倒是不在意多行一遍礼,更不在意嘴上甜点。 从公论,这两位女人还是比较贤惠的,没怎么给国家添乱。从私讲,她们对自己不错,在册封太子的问题上一直坚持原则。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己弄死了她们的儿子和丈夫,多一些尊敬也不为过。 “皇上在家就不用多礼了,好像又瘦了些,去让你母后看看是不是?” 李氏对皇帝的到来并没显得太过惊喜,一方面吃斋念佛心性平和,一方面隔三差五就来问候,接触多了也就少了些客套。 “我儿确是瘦了,这么黑,可是朝政辛苦?你父皇在的时候就不省心,这几年可苦了你。”王氏则不然,皇帝刚在旁边坐下就捏捏胳膊腿,嘘寒问暖。 “这几日钓鱼多了点,日头太毒,待天气转冷也就白了。”洪涛对这类过于亲昵的动作有些本能抵触,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转换话题,专找不爱听的说。 “罪过罪过,老身不知道又要念多少遍经文才能求得佛祖宽恕!”一听说皇帝又去钓鱼了,太皇太后立马黑了脸,双手合十冲着佛堂方向猛拜,满嘴都是埋怨。 但也只能是埋怨,她这个孙子主意大得很,认准的事情谁说也没用。消减宗室待遇如此,钓鱼也是如此,翅膀硬了,不好管啦! “就是就是,风吹日晒的,想吃鱼何必亲自去钓……王承恩,是不是伱们蛊惑皇帝的!”王氏也不喜欢钓鱼,但她更强势一些,说不动皇帝干脆就去找太监麻烦。 “敢不去朕就砍了他们的脑袋!”王承恩肯定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低着头装死。好在洪涛不是真孝顺,狞笑着一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 “唉……哀家也说不动皇上,可皇后的肚子为何一直不见动静?”王氏只能长叹一声,但还不死心,又提起了几乎每次见面都要提的问题。 “得,看来祖母和母后都不太欢迎朕,只能走喽……”对于这个问题洪涛就没法顾左右而言他了,任何瞎话也掩盖不了结婚6年无儿无女的事实。 但他有个绝招化解,那就是耍赖加不要脸。无论谁提起这个问题立马扣大帽子,再不停嘴真敢抬腿就走。反正自己是天子,喜怒哀乐变化无常,谁还敢翻脸不成。次数多了,习惯了,也就没人在意了。 “皇上今日来是有事要说?要是没有,老身就去佛堂了!”面对这么个赖皮赖脸的皇帝,不光皇太后没辙,太皇太后也没辙,干脆不聊了。 “嘿嘿嘿,还是祖母了解孙儿,今日前来确实有事要讲。南京内守备周贵被南京兵部告了状,闹得满朝文武不安生,整天在朕耳边叽叽歪歪。” 本来洪涛就是来添堵的,当下摆出一副愁苦表情,把近些日发生在朝堂内部的事情简单给老太太说了说,重点突出朝臣们是如何群情激奋故意找茬儿。 “那周贵早年确实服侍过老身,可要是他真的不守法纪皇上也不必为难,换了就是!”老太太还真硬气,明明心里已经起了波澜,万分不乐意,依旧不肯表现出来,垂着眼皮淡淡一句话就把周贵舍了。 “皇上,万万不可,周贵哀家认识,人很稳重,对皇家极忠,会不会是他们搞错了?”太皇太后碍于面子不好张嘴向孙子求情,这时就得看皇太后懂不懂事了。王氏没辜负这份信任,马上接过话来替周贵求情。 “母后莫急,儿臣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大体上没有实据。就算有,只要不是太过分,儿臣也会想办法保住周贵。 这几年为了江山社稷,儿臣把宗室俸禄消减了不少,宫里也跟着紧紧巴巴的,皇祖母还要拿银子去接济宫里的女官,朱家并没对不起大明江山,用一些忠心本份的自己人理所应当!” 求情?好,我也跟着一起说,表一表功、诉一诉苦,先把阵营划分清楚。咱们是一家人,朝臣们都是外人,一家人要团结,互相体谅。 “皇上可是有了计较?”要说这位老太太当年能和张居正一内一外把控朝政,靠的真不仅仅是皇太后的身份,脑子太好用了,或者说经验太丰富了。根本就没让洪涛这番废话忽悠住,只是把眼皮抬了起来。 “孙儿以为这件事不能硬顶,刚则易折;也不能顺了他们的意让皇家丢颜面。杭州织造的孙榷年事已高,不堪重负,让周贵去顶替,不光能堵住朝臣们的嘴,也能让他继续为皇家效力。” 既然老太太这么上道,洪涛也不再绕圈子,略作沉吟,像是在脑子里努力寻找,然后试探着给出一个建设性意见,合适不合适全由老太太定夺。 “……如此甚好,老身会给周贵去信言明其中厉害,让他恪守本分继续为皇帝效力!”此言一出,李氏的眼皮算是全抬起来了,手中的念珠也不捻了,深情的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坚决拥护了皇帝的建议。 只是在为谁效力的用词上有些细微出入,皇帝说的是为皇家效力,太皇太后则是说成了为皇帝效力。一字之差,含义深刻。 从此之后,周贵就不仅仅是老太太的亲信了,必须向皇帝这边积极靠拢,否则这个案子就有可能被某位御史言官重新提起,证据突然又确凿了。 这就是政治,哪怕是亲父子、亲兄弟,互相之间也不能全靠亲情维系,此时本来更不牢固的利益关系反倒变得最为合适了。 172 细作 “母后,杭州提督织造虽在品级上比南京内守备低,可却是个大大的肥差,如此明降暗升之举,皇帝肯让出来,朝臣们岂能答应?” 解决了根本问题,皇帝、太皇太后、皇太后就进入了拉家常环节,不到一盏茶功夫,皇帝和往常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然后皇太后王氏就忍不住了。 她虽然不像太皇太后李氏那样真正把持过朝政,却也不是个上炕只认识爷们下炕只认识鞋的糊涂女人,对南京内守备和杭州提督织造太监之间的本质区别还是能分清的。 明明说周贵被朝臣弹劾,还闹得很大,让皇帝都不好回护,怎么一转眼就去了油水更足的位置,这不是活生生的抽朝臣们的脸吗! “……你呀,养了条真龙却蒙在鼓里。就是不清楚他要兴风作浪还是风调雨顺,回去之后和家里人讲清楚,以后在外面收敛些,被抓到大把柄再闹到皇帝跟前怕是就要倒霉了!” 李氏很凝重的看了王氏一会儿,好像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儿媳妇,搞明白她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才能培养出来这么一位外表看似忠厚,实则内心奸诈、无师自通、手段层出不穷的儿子。 周贵被弹劾的事情早就传到了宫里,至少仁寿宫接到了直接汇报,之所以一直没和皇帝提及此事就是想看看他如何应对。 结果不光没失望还有惊喜,皇帝先派御马监去监督抚宁候查案,这就是明摆着不信任。搞清楚实际情况之后并没急着给周贵、杜学撑腰,也没被动换人,而是先来找自己聊天。 三言两语之间就把麻烦全解决了,朝臣们如果继续不依不饶,那就不仅仅是在和皇帝打擂台了,还得饶上太皇太后和一大群勋贵。 为了一个位置不太重要的守备太监的调动,如此大动干戈显然不划算,哪怕再不乐意也得先捏着鼻子先认了,以后再找机会发难。 如此巧妙的手法和缜密的算计以及合纵连横的社交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神宗皇帝的水平,当年儿子要是有这种本事也不至于非派矿监去抢钱,和朝臣们闹得不可开交。 周贵调任杭州提督织造看上去是赚了,实际上是亏了。具体盈亏怎么算,得看站在什么角度衡量。 如果仅为了敛财那确实赚了,南京再怎么重要也比不上苏杭繁华,提督织造又是皇宫最大的一笔日常支出,稍微过过手不用特别克扣也能蹭一身肥油。 但要是从掌控全局和掌控筹码份量的角度看,必须是亏了。提督织造只是个采购部门,除了吃拿卡要仗势欺人,既无行政权又无兵权。南京内守备则是实打实的掌权职位,有权还有兵,权重差很多。 现在好了,皇帝不好张嘴和自己提的事情让朝臣们给办了,闹腾半天受益的是皇帝吃亏的是朝臣,自己不赔不赚。如果不是知道皇帝和朝臣们面和心不和,肯定以为是他们串通一气做的局。 不对,自己这边也赔了,经此一事,周贵哪怕对仁寿宫再忠诚,也不得不考虑一下将来的出路了。除了向皇帝积极靠拢之外,好像也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否则保不齐哪天就又有御史言官旧事重提,而证据突然又确凿了。 利用一个不算大的事件,简简单单一次人事调动,顺理成章的拿到了南京部分控制权,再加上杭州提督织造的积极靠拢,还挫败了朝臣们的一次试探性进攻,便宜全占了,仁寿宫还欠着人情,太奸了! 当皇帝如果不奸诈、不算计别人,就得等着被奸诈和被算计。很显然,孙子是个合格的皇帝,而且上限还看不见,对皇家而言应该算好消息。 问题是孙子的胃口怕是离满足还很远,而且心狠手辣,继任之初先在后宫搞了一遍清洗,基本把神宗和各宫嫔妃们留下的势力全给铲平了,为此死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太监和女官。 现在又在和朝臣们明争暗斗,具体方向看不清,但不能出个胜负肯定不会轻易收手。这种性格和做派倒是有点像当年的张居正,越是逆流就越有冲劲儿。 可张居正是大臣,再怎么折腾也出不了圈。皇帝就不同了,翻江倒海上天入地,能让人间一片祥和,也能让天下大乱! 太皇太后和东宫皇太后怎么想洪涛就不操心了,一时半会无法把控外廷,但内宫已经基本在握,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身边多少都会有蹴鞠队小太监的影子,稍有异动就会被发现。 “王承恩,你们那群小爬虫近来可有什么收获?”说起这些小太监,就不得不提一提他们的总指挥王承恩。 皇帝身边有一群小太监因为陪伴蹴鞠而受重用,不光在皇城里人尽皆知,外廷朝臣们大多也有所耳闻。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群小太监里面还藏着一支叫做“壁虎”的秘密组织,王承恩就是最大的那只。 这就是洪涛用来掌控皇城的依仗之一。司礼监掌印陈矩、秉笔王安掌控着皇城里的大部分事物,也正是由于位高权重,他们才无法深入到每个黑暗角落中仔细探查,壁虎则是有益的补充。 蹴鞠队小太监们年岁小,职务普遍偏低,分布在各个部门的低层很容易被人忽视,也很容易看到、听到一些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场景与谈话。然后被一层层传递到王承恩手里,经过初步筛选再交给皇帝过目。 “前两日奴婢在蹴鞠队里发现个细作,暂时还没有惊动,只等着露出马脚再禀告万岁爷。” 和四年前的八岁小屁孩相比,现在的王承恩已经快成小伙子了,除了身体发育比较快之外性情也更加沉稳,做事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像个小大人。 “细作!他是何人名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本就是随口一问,不承想听到了大料,这让洪涛不得不认真起来。如果真有人把眼线塞进了蹴鞠队,那自己就必须再来一波大清洗了。 173 司马迁二世 “此人名叫刘时敏,现年16岁。万历二十九年入宫,拜在陈矩名下,一直在御用监当差。景阳元年和奴婢一起选入蹴鞠队,由于表现平平没有入壁虎。 奴婢也是无意中听其他壁虎说起,刘时敏经常在私底下写写画画,找机会偷来一看,竟然记载的全是宫中之事,包括每日在蹴鞠队中所见所闻。只是不知他为何人所托,才没有贸然惊动万岁爷。” 王承恩的脑子很一般,达不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从腰带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的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汉语拼音,这就是他的工作日志。 “他写的东西可有记录?” 对于这种工作方式和态度洪涛十分认可,因为他的记忆力也很普通,同样弄了很多小本子,用外人看不懂的语言和符号,分门别类的记载着各种信息。 “奴婢已经誊写了一本,就在冬暖阁书房里收着。” “派人送到北校场教室!”洪涛很想看看这个叫刘时敏的小细作到底写了些什么,距离晚膳还有个把时辰,应该来得及。 “把陈矩叫来!”花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算是把罪证看完了,然后洪涛就糊涂了。 王承恩没有半点虚言,刘时敏确实记录了很多皇宫里的事情,但内容太繁杂了,从早到晚几乎就是流水账,看不出来任何重点。 要说是被人指派进宫打探消息的吧,可是有关蹴鞠队和皇帝的内容比重也不算太多。这就有点说不通了,冒着如此大风险混入宫中,难道不该紧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记那么多日常工作和生活琐事有毛用? 解铃还须系铃人,为了搞清楚刘时敏的底细,还得把陈矩找来问问。如果他也说不清,就得考虑考虑是否能胜任司礼监掌印一职了。啥不明不白的人都敢收,还往皇帝身边送,怀的什么心啊! “刘时敏……奴婢识得,他可是闯祸了!”当陈矩听到皇帝问起的名字,脸上的表情有了些变化,好像事先有所觉察。 “如果说不清楚,那肯定就是大祸!”洪涛没提小本子更没说是什么事,根本不给范围,就让陈矩自己琢磨。 “奴婢有罪……”越是这样陈矩越紧张,想都没想马上主动承认。 “他是你故意收进宫的?” 在这之前,洪涛的右手一直藏在讲台下面,握着一支上了膛的手铳。有备无患,结果还真用上了,刘时敏的背后果然是陈矩。 可是知道归知道,事情依旧说不通。如果陈矩想监视自己,完全没必要让名下的小太监来,这也太容易引火烧身了,以他的身份和能力,完全可以做得更隐蔽。 “奴婢与刘时敏的父亲刘应琪有些瓜葛……此事奴婢说过,万岁爷也准了!”听到皇帝这么问陈矩好像明白了什么,忙不迭的为自己辩护。 “……刘应琪是谁?”洪涛仔细在脑子里找了找,好像没啥印象。 “他是辽阳协镇副总兵,素来与李成梁不和,奴婢就是遵了万岁爷的意思,特意找他监视李成梁的一举一动。” 陈矩都快哭了,没这么冤枉人的,当初明明是你让我私下在辽东将领里找几个和李成梁不太对付的将领当眼线,怎么翻脸就不认了呢!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糊涂啊,可朕也没让你把人家儿子弄成太监,如果让刘应琪知道,不反也要反了!” 提起李成梁,洪涛终于有点印象了。没错,这个主意是自己出的,但陈矩用来制约人的办法好像太笨了,依旧还是有罪! “奴婢冤枉,万岁爷明鉴,刘时敏不是奴婢逼迫的,他、他是自宫之后才找到奴婢,此事刘应琪早就知晓,还特意来信托奴婢多加照拂。信还在,奴婢这就去拿来!” 啥叫伴君如伴虎,陈矩总算是亲身体验了一次。如果不是皇帝还算信任,给了个当面辩解的机会,自己这条小命保不齐今天就得交代了。 信自然要看,然后洪涛就笑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和陈矩说得一样,刘时敏是自己下刀主动入宫当了宦官,理由说起来简直荒唐至极。 他从小不喜欢经,却喜欢钻研医术,热衷修习养生之术,总想着修道成仙。可能是太认真,结果有点走火入魔了,坚信一种流传于民间的修炼捷径,自宫! 据说这种特殊修炼方式还是从皇宫里传出去的,起源就是笃信道教的嘉靖皇帝。正好刘时敏连续做了几次怪梦,梦中有个老神仙也说要自宫之后可以压断析精气永泛,才能让真气永存。 然后他就挥刀自宫了,再通过父亲的关系走了陈矩的门路顺利被选入皇宫。待了没一年,正赶上蹴鞠队组建,他的年龄虽然大了一岁,但有陈矩帮忙依旧顺利入选。 可是到了蹴鞠队之后,刘时敏慢慢发现自己好像修不成神仙了。他倒是挺看得开,反正也长不出来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又找了个稍低点的目标,想效仿司马迁成为一名史学家!为啥非是司马迁呢,因为司马迁也是太监! “把刘时敏叫来,朕要亲自问问!”听完了陈矩的陈述,洪涛除了感叹人的丰富多样性还有点期待。 人才呐,纵观古今中外历史,但凡是表现异于常人且极端者,往往都会在某个方面有天赋。刘时敏到底是不是这种人呢,必须亲眼看看。 “朕如果准许尔去全国行走,所到之处州府衙门皆可入内调看存档,有信心为本朝写出一本史书来吗?” 到底是不是天才,仅凭小半个时辰的奏对洪涛还真看不出来,不过有一样可以确定,刘时敏确实对理想抱有极大的憧憬。每当聊起他的宏伟目标时,满眼都充满了光芒,甚至把礼数都忘了,在皇帝面前居然比比划划。 放在常人眼里,这个小家伙就是个神神叨叨的精神病,但洪涛认为值得一试。与其让他在蹴鞠队里当个勉强合格的宫廷护卫,不如推一把。成功了就是大赚,失败了也没啥损失。 174 历史该由人民书写 “奴婢不太明白,写史为何要去全国行走,只要能跟在万岁爷左近,奴婢定会兢兢业业不敢松懈。要是……要是能入文渊阁看看藏书,此生无憾!” 听到皇帝有准许自己正大光明写史书的意思,刘时敏激动得连御赐的面条都不吃了,舔着嘴唇提出个让王承恩和陈矩都咬牙瞪眼的过份要求。 文渊阁乃皇帝的私人藏书馆,里面有无数孤本珍本,内阁大学士想进入看看都要趁着皇帝心情好请示,岂是个小太监能奢望的! “文渊阁自是去得,古人的书再好也不是本朝见闻。朕不希望你按照古人的想法去写史,一个民族真正的历史不是由皇帝和大臣们创造的,而是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活。 你去各地走一走转一转,看看百姓们都在吃什么、穿什么、想什么,那才是真正的史料。朝堂里除了尔虞我诈的谎言,你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 千古一帝又如何?伱也是看过史书的,秦始皇在位37年,打了37年仗,百姓苦不堪言;楚汉相争,人口减少一半,死的多是百姓;汉武帝在位53年,打了35年仗,重徭役重赋税,民生凋敞,仅仅一副罪己诏应付了事;李唐为了当皇帝杀死亲兄弟逼退父皇,后宫干政祸乱上百年,百姓死伤无数,三不存一。 可就是这些人被史官描绘成了千古一帝,光鲜之处大书特书,丑恶嘴脸一笔带过,甚至干脆不提。要是不说实话,写史何用?史官何用?翰林院里有的是饱读诗书的五经博士、熟读史书的编撰,朕随便找几个来编就是了!” 但在如何书写史书的问题上洪涛并不认同刘时敏的想法,或者说不同意历朝历代的做法。为了身后虚名,敢做而不敢当,毫无廉耻,极大拉低了道德底线。 长此以往会让说谎变成普遍,皇帝骗官员、官员骗皇帝,皇帝和官员一起蒙骗百姓,百姓反过来再糊弄朝廷。本来应该分工合作的社会各阶层,因为失去了基本信任逐渐变成敌人,国将不国。 这个道理不是洪涛发明的,也不是他总结出来的,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懂。只是为了眼前利益和能力所限,知道也不改,还得变本加厉。 毕竟说瞎话骗人要比干实事引导来的快捷、方便,只要抓紧军队和舆论,坚持不懈的洗脑,百姓分辩是非的能力始终赶不上编瞎话的套路,同一个瞎话过几年再用一次依旧好使,永远记吃不记打。 但这样一来,对社会发展会起到严重的阻碍作用,老百姓愚昧、孱弱,确实好统治,但也失去了创造性,一代一代遗传下去,时间越长民族越弱。 光靠能看清未来的皇帝没用,看的再明白、指的方向再准确,也得靠大部分国人一起努力推动,国家和社会才会前进,富有创造性的国人越多前进速度越快。 想改变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从根本上减少欺骗,建立基本信任。但要做到这一点非常难,主要是时间长、习惯难改。需要整整一代人不停坚持说实话,放弃相对容易的撒谎,与人性中的恶打持久战。 但从某种角度来讲又非常容易,不用号召每个人都自觉摒弃恶习,只需皇帝带头当榜样,再以此来要求朝廷官员遵守。 只要朝廷里弥漫的撒谎习惯被去除,各地官员就只能跟着改变。同理,只要官员们改变了,各地百姓必须也只能跟随,没办法,群体通常都是愚昧且盲从的。 这种方式肯定有成功的先例,因为古人给它起了个名字,上行下效!同时古人也有失败的教训,所以才造出积重难返、法不责众之类的词汇。 但在洪涛看来,这些统统都是统治阶级用来推诿的借口。在人类社会中任何一件事,只要统治阶级想改、且带头改变,就没有办不到的,不存在例外! “……万岁爷要仿效古礼?”听完皇帝的长篇大论,刘时敏有些不敢相信。实际上皇帝所说的史书记录方法并不是独创,早在秦以前就存在过。 当时的史官是一份非常崇高的职业,没有啥大权力,却在精神上极端富足。他们所记录的史料任何人都不能看,更不能改,哪怕是皇帝也一样,怎么记的就怎么保存。 但秦始皇完成大一统之后,利用谁都无法制衡的权力把史官这个工作给消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饱读诗书的应声虫,只要一提杀头,再辅以升官发财,让咋写咋写,还主动渲染。 其后的汉朝、唐朝、宋朝也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变本加厉把手段弄得更巧妙、装扮得更高尚。到了明朝,干脆连起居注都不让写了,想知道当时的情况只能去翻野史、杂史,各种孤证无法比较,雾里看花。 后世在史学界里有句话,秦汉之后无史!不是说这段时间没有历史,而是史料的可信度大幅降低,通篇充满了对统治阶级的赞美。黑的说成白的,丑的说成美的。以史为镜,当镜子变成了哈哈镜,再去照就没啥借鉴意义了。 现在景阳皇帝居然要主动恢复古礼,让史官重新成为独立且高尚的职业,刘时敏听懂了可不敢相信,又极为憧憬,哪怕陈矩一个劲儿使眼色还是忍不住追问。 “也是也不是!古人专门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朕不习惯身边随时跟着个影子。你可以去民间游历,看看大好河山的壮美,体会下百姓生活富足与否,也能间接体现出朕和朝臣们的德行。 普通人提高自身修为,严格要求自己品格高尚,大善!但帝王光品格高尚远远不够,不能让社稷稳固、百姓富足,个人修为再高也是昏君。 真正的历史不是看皇帝读了几本圣贤书、说了几句至理名言、诛杀了几个贪官污吏、祭拜了几次天地,而是要看治下百姓过得怎么样。” 古礼?那可不成,洪涛不介意让世人评价自己,但坚决不想去当圣人。更何况作为皇帝,从登基到驾崩,只要呼吸不停止,阴谋诡计就不能少,基本没谁敢晒在太阳下面,包括自己。 “万岁爷以为奴婢能担此重任?”从民间角度记录史料可是个新课题,刘时敏有点不知道该从何入手,原本爆棚的自信心瞬间有些瘪了。 “朕没规定时限,只管去做就是了,做多少算多少。陈矩,给他找个合适的职务,品阶不用太高,能在各省走动为优,花费让朱雀想办法,不许走内帑。” 看到门外快步走来的王安,洪涛知道又有事情需要自己处理,也就不再和刘时敏闲聊了,做好安排示意陈矩带着刘时敏可以走了。 175 无奈的决定 “万岁爷,福建巡抚奏报,五月以来,漳州府、泉州府、兴化府连降暴雨,建宁府多处山洪暴发,当地民众死伤过万。沈阁老问过户部,各州府存粮多已调往陕西、陕西、河南等地,无力再赈济福建。” 王安带来的不是好消息,继初夏北方各省爆发严重旱灾,进入夏天之后,南方各省又遭遇了水涝。户部面对越来越多的援助请求表示无力支应,内阁更干脆,连建议都不提了,直接把决定权扔给了皇帝。 “好一个存粮告罄无力赈济……这是要逼着朕执行《赈灾新法》。看来有些人已经做足了准备,打算趁着国难大捞一笔了,真狼子野心!” 福建发洪水的消息有可能夸张了一些,但洪涛相信不是全假,也确实需要朝廷帮忙。但有关各省州府库存粮食全都捉襟见肘的说法,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两个月前,当北方各省旱情严重时,内阁里就有人主张启动《赈灾新法》,但被自己否决了,理由是灾情并不如当地州府说得那般严重,稍微从南方调配一些粮食过去救救急完全能应付到秋收。 刚过了两个月,就又有人拿当初皇帝的决定来做文章了。不是不肯启动《赈灾新法》吗?看看,后果很严重吧!粮食都调到北方去了,南方一旦遭灾,朝廷只能眼睁睁看着当地百姓饿死,责任全在皇帝! 那到底该不该启动《赈灾新法》呢?这个问题此时已经不在其本身了,而是延伸到了其它方面,比如说粮价,还有部分朝臣与皇帝之间的权力争夺。 当初主推《赈灾新法》时,六部九卿外加内阁大学士们的态度很微妙,从一开始的坚决反对到后来的欣然应允,思想斗争过程只经历了短短半个时辰,一反本来的守旧做派,接受新事物那叫一个快,一个干脆。 在他们的影响下,更多朝臣加入了拥护行列,且大书特书,交口称赞皇帝此举利国利民,不敢说千年一遇,也是非常高明的政策。 难道说新法真的能解决各地灾民的根本问题?做为新法的设计者和发起人,洪涛可以很负责任的讲,此举顶多称得上是朝廷赈济的有效补充,既不能治病也不能除根,补丁而已。 那么问题就来了,朝臣们为何如此热衷新法,一年以来只要遇到天灾总有人提议启动,难道说离开新法灾民们就活不下去了? 古人云,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但凡出现找不到理由的共同追求,那就不用瞎琢磨了,只需在其中寻找获利的可能性即可得到答案。 粮食,洪涛就找到答案了。赈灾新法的核心内容表面上看是改变了传统的官方运输方式,减少损耗提高效率,但本质上只有一个关键点,粮食! 无论何种赈灾粮,也不论从哪里运到哪里,总得先有粮食,才涉及到运输成本以及发放效率问题。 明朝官员们别看搞对外贸易一个个全和村里的傻蛋差不多,总是被坑,但要是论起在钻国内政策空子、大把大把捞好处的本事,必须世界第一! 他们在皇帝提出这套新法时就敏锐的发现了其核心,同时还找到了可利用的赢利点,那就是粮食。 找商人购买粮食再运到灾区,由当地宗室核收收购保管发放,确实能减少损耗、压低成本、提高效率,对国家、灾民和皇帝都有好处,唯独对部分官员是损失。因为他们无法再从大批粮食采购、转运、分发环节中动手脚了。 自古以来雁过拔毛都是为官之道,仅凭一则《赈灾新法》就想彻底根除,不光是侮辱了官员们的智商,也把皇帝当成了小儿。 没错,洪涛压根儿就没指望《赈灾新法》能解决问题,之所以费劲巴拉的弄出来,还与朝臣们磨破了嘴皮子玩命推销,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不谙世事、表面聪明、其实很傻的草包,从而放松警惕、大胆出手。 以目前的局面,自己还无法大刀阔斧的对朝廷官员进行任免,即便心里清楚或者抓到某些人的把柄,对关键岗位也力有不逮,强行撤换非但起不到作用还会引发更激烈的斗争,且毫不占优势。 但有个例外,如果谁真敢跳出来行天下之大不韪,那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下手了。此时官员们就不再是铁板一块,而是分化成了几个小集团。 该落井下石的不会手软,该做壁上观叫好助威的也不会收声,甚至还会推波助澜,恨不得借助皇帝的手把敌对势力一网打尽,借机让自己的势力占据更多位置。 就这么简单?没错,人类在社会活动当中常用的手段其实就那么几种,翻来覆去演变了几千年但核心依旧,无非就是改个名字、换套包装。 而应对之策也就几种,同样翻来覆去用烂了照样有效。无它,这就是人性中的贪婪在作祟。只要遇到有便宜可占,大部分人的智商立马下降好几个档次。如果对手再孱弱一些毫无威胁,基本就不考虑危险了,满脑子全是收获。 “先拖一拖,做出朕左右为难又不太坚定的样子,让他们看到希望。距离秋收还有三个多月,时间越少他们就越急,忙中出错才好收网!” 洪涛本来没想这么快下手,预计怎么也得等上两三年,再赶上个几十年、上百年不遇的大灾做契机,才好把戏份做足,坑挖得更深,最终来个一网打尽。 不承想自己有耐心等,旁人却有点等不及了。这样也好,先给他们个深刻的教训,顺便再捞一把回来,正好派到别的用场上去。啥叫刚想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前几天还在为某个大工程忧虑钱粮不足,这不,巴巴的送上门来了! “万岁爷,如此一来灾民们该如何是好?” 王安是知道这个计划的,且一直负责监控各方动作,听闻皇帝要收网了,既为遇到了一位聪明主人高兴,也有些忧虑。皇帝和大臣博弈,可最终倒霉的还是百姓。 “……两害相较取其轻,朕现在只能顾得将来,救不了当下。通知袁可立和李贽,此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臣不密则失身!” 为什么每个朝代里都有大臣因为劝诫皇帝而被砍头、抄家、罢官、流放呢?看看此时的王安就明白了。皇帝也不是神,在很多时候必须有取舍,被舍弃的往往都是百姓。 可有人非要抓住这一点做文章,还公开提出来打脸,不被针对才怪。这就是人治的副作用,一切对错没有固定标准,完全靠掌握权力的人自行决定。 说你对,不对也对;说你错,没错也错;还别不服气,让谁干这个差事最终都是同样的结果,除非不是人,或者刻意摒弃人类该有的七情六欲。 巧了,洪涛来回来去穿梭在各个时间段之间,从属性上讲基本上已经不算人类了,再经历过各个阶层的磨砺,七情六欲已经十不存一,还愿意设身处地分析所有人的初衷,王安的脑袋才得以保住。 “你们这群杀才,就该像太祖那样剥皮萱草、抽肠涮肉、死有余辜!” 皇帝说的确实有道理,王安一想起要有成千上万灾民因为官员们的捣乱而被饿死,心中就有股无名火蹭蹭升腾,刚离开北校场就开骂了。 他是雄县人,那也是个河流密布经常闹水患的地方。当年如果不是家里遭了灾,为了活命被卖到京城,现在没准都当爷爷了。 176 粮荒 景阳4年夏,黄河以北各省旱情加重,多条河流断绝,而江南则大雨连绵,山洪不断,尤以福建为甚。面对此种局面,朝廷大臣们轮番上奏希望皇帝能及早启动《赈灾新法》,从江浙、湖广等地采购粮食赈济灾民。 经过多次交锋,皇帝终于开了金口,从内帑拿出三百万两白银用于采购赈灾粮,以平价卖给殷实富商,由其按照与官府的约定按期运到指定地点,由宗室核购、存储、发放。 旨意刚出,朝野上下顿时一片赞誉,大到内阁六部小到州府县官,纷纷上疏要给皇帝加尊号,连一向不对付的《半月谈》和《东林旬讲》也摒弃前嫌,比着把皇帝夸出了花儿。 更有甚者,多地的山贼、响马也来凑热闹,公开提出不打劫运粮的船队和车队,要是商人们不介意,他们还可以提供护卫。 一时间大明帝国仿佛焕发了青春,沉疴旧疾一扫而空,上下一心、君明臣忠,好一派欣欣向荣、盛世来临的画面。 可惜好景不长,短短半个月,一封封奏报像雪片般的飞向了北京紫禁城。各地负责采购粮食的官员异口同声向皇帝诉苦,拿着银子却买不到粮食,江南好几个产粮区的余粮早在春天就被收购一空! 更糟糕的是随着朝廷大量采购粮食的消息,各地粮价正在飞涨,一日比一日高。不光灾民们吃粮无期,连带着本来不缺粮食的地区也跟着闹粮荒了。百姓怨声载道,谁再提皇帝英明神武,当场就会被啐一脸。 城西金城坊东街的一座小院里,身穿常服的杨涟、顾大章、左光斗、杨嗣昌、金世俊围拢在石桌旁,对着一桌酒菜面色却有些沉重。 今日正好赶上休沐,杨涟提议约上几位平时比较谈得来的同科聚一聚,在杨嗣昌租住的小院里准备了几样小菜和一坛酒,除了放松之外重点还是想聊聊近期的工作,尤其是《赈灾新法》所遇到的窘境。 “伯钦,常熟县无旱无涝,土壤膏沃,稻米一年可收两季,可曾有过如此景象?” 新法到底遭遇了什么困难,做为礼科给事中的杨涟很容易打听到详情,但他想不明白,为啥曾经的产粮地却没有了粮食。 “湖广熟天下足,文儒的家乡才是膏腴之地,为何如今也拿不出富裕?”被点名问起家乡的异状,还是不太露脸的问题,顾大章有些恼怒,当下反唇相讥了回去。 “……”杨涟有些语塞,他确实往家去信问了,但路途遥远还没有答复,这才随口问了顾大章一句,没想到又被反问了回来。 “非天灾也!”这时背向院门端坐的微胖男人说话了,部分解了杨涟的尴尬。 “文弱兄此言何意?”可惜杨涟没领情,转头继续追问。 说话之人也姓杨,名嗣昌,字文弱,还是湖广老乡,武陵人。别看年纪比杨涟、顾大章、左光斗、金世俊都大不少,却同是景阳三年丁未科的进士,还都是二榜,并全留在了北京。 更有意思的是,杨嗣昌的父亲杨鹤也参加了这次会试,同样中榜,但比儿子成绩差,是三榜同进士出身,被派到山西当知县去了。 “杨某家中有些田亩,建有粮仓,两月前家父来信说有人大量收购余粮,无论新米陈米皆要,价格给的不错。现在看来,各地无粮可售恐非没有粮,而是不知被何人提前囤积。” 杨嗣昌的消息来源也不太新鲜,他家是个大地主,恰好赶上有人大肆收购粮食让杨家赚了不少。杨鹤写信的时候带了几句,此时成了推理的依据。 “该是九江粮商所为,小弟家中每年都有他们的身影,克扣斤两、压低粮价,无恶不作!”杨涟的家乡在德安府应山县,虽然没有杨嗣昌家那么富裕也算个小地主,对买卖粮食并不陌生。 “文弱兄所言不假,小弟家乡情况更甚,在去年秋课之后就有外人串走乡村大量收粮,各地运粮的船只在运河里排了十几里长,旬月有余才慢慢散去。”说到收粮的事情顾大章也有同感。 常熟距离无锡不远,那里是明代最大的米市之一,江浙一带的稻米除了运往北方之外,能流入市场的大部分会在此交易,很有代表性。 “不错,小弟家中去年也来信说过此事,老父守成不愿多卖粮,三哥激进,觉得应该趁价钱高多卖些。现在看起来,还是家父所见深远呐。” 说起粮食问题也不能少了左光斗,他家在安庆府桐城县桃花山下,虽然称不上鱼米之乡,也是不愁吃喝的好地方。当地有张姚马左方五大家族,左家排在第四,且人丁兴旺,田地自然不会少。 “难道说有人能预知天意!?”这下杨涟不再抬杠了,如果仅仅是湖广部分地区的粮食被人大肆收购还能解释为九江米市的商人投机,要是连无锡米市也是买的人多卖的人少,那问题就严重了。 “哪有什么天意,还不是见利而忘义!”一直光听不说的金世俊终于开口了,他是义乌人,书读的不错,但官话说的不好,口音太重,常常被中书科的同僚调笑,养成了少说多听的习惯。 “可恼,该杀!当地官府为何不管?”聊到此时,杨涟才大概把闹粮荒的始末搞清楚,原来是有一些奸商提前收购了大批粮食准备囤积居奇。 可想想又不太对劲儿,这得有多少粮商才能买空湖广和江浙的余粮,还如此统一,真有的话,早就该引起官府的注意了。 “文儒,你这一年的给事中算是白干了。哪里有那么多心有灵犀的粮商,去年七月《赈灾新法》才颁布,九月各地就有人在收粮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呐!” 杨嗣昌不仅年纪大,还被任命为中书舍人,经常接触内阁大学士,眼光和阅历比六科还要广泛一些。对于粮荒的发生缘由,有其独到的见解。 177 粮荒2 “是啊,这些粮商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人物。他们囤积粮食也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怕是和陛下的新政脱不开关系。 如此一来,三百万两内帑至少有一半会流入他们兜里,靠粮价飞涨获利更多,从此之后陛下怕是再也不敢轻言改变了。” 金世俊的看法和杨嗣昌基本一致,且说得更露骨,直接点名了粮荒的起因和目的,还猜了猜可能引发的大结局,总体上讲比较悲观。 “……可知是谁!”这番推论着实惊到了杨涟,起身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好像有了决断,再次提出了问题。 “文儒莫急,小弟不过是听闻而已,此间怕是无人能回答,若想知道不如还是看看它吧。”看到杨涟一脸的决绝,金世俊也不再玩笑,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在桌上。 “《半月谈》!报纸!”随即众人都认了出来,只是叫法不同。 “一派胡言!这是污蔑、无中生有、岂有此理!诸位可愿随某去通州寻那马经纶当面驳斥?”还是杨涟手快,一把抓过报纸很快找到了有关粮荒的文章,站在原地读了起来。 可是这篇文章非但没给他启示反倒引发了真火,和以往的风格一模一样,文章里不点名不道姓的阐明了此次粮荒的背后真相。 猛一看是在声讨囤货居奇的无良商人,但仔细琢磨马上就能感觉到另一种味道,矛头直指朝堂,尤其是出身江浙和湖广的官员。 做为《东林旬讲》的编纂者之一,又是东林一系,他真忍不了这种明着泼脏水、在全国范围内造谣中伤的行为,哪怕没单独针对东林系也不成! “……文儒稍安勿躁,不是不敢去,而是去了也见不到本人。《半月谈》刊印之所位于时间工坊院内,隶属皇庄,外有锦衣卫值守,内有御马监看护。不要说我等,即便内阁大学士亲至,没有司礼监腰牌也断无可能入内。连人都见不到,如何当面辩驳?” 见到杨涟真要出门,顾大章赶紧上前阻拦,一边往回拉一边说缘由。不是大家不肯去,而是去了也没用,明知道白跑一趟何必浪费车马钱。 “伯钦去过?”杨涟不光是个杠头还是个勥种,即便别人都打退堂鼓依旧不肯轻易放弃。 “哪里轮得上小弟出头,自其刊发之日起至今已有年许,登门拜访讨教之官民不计其数,至今亦无一人得逞。那马经纶很少抛头露面,贩售报纸者皆为小童,挣一些跑腿钱,亦不知皇庄之内详情。” 顾大章笑得有些苦涩,以前确实萌发过上门讨伐的念头,如果成功了必然能扬名全国。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念头逐渐淡漠。 不是说不想去了,而是不想以反对者的身份去,最好能讨教。马经纶所写的文章除了深谙官场内幕之外,有些观点居然和自己的相似,甚至更高明,看过之后总有种向往的感觉。 “……如此说来倒是杨某孤陋寡闻了……时间工坊?皇庄?难不成《半月谈》是陛下授意!是了是了,陈矩、李贽、马经纶,本该如此,若是没有人在背后运筹帷幄,他一介致仕官员怎会对朝堂之事了解的如此详尽!” 让顾大章这么一讲杨涟终于肯坐下了,有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进士遇到锦衣卫和御马监马夫比秀才还惨。那可是皇帝亲卫,既不能打又不能骂,当地官府更不会插手。 但一想起皇帝,他突然又来了精神头。记得去年在叶茂才府中谈及《半月谈》时,只觉得马经纶背后可能是李贽在推波助澜,皇帝并没直接参与,现在看起来仅凭远在肇庆的两广总督怕是不太够了。 “我看这篇文章写得倒是有几分道理,按照上面所讲,普通粮商一没有如此庞大的钱货买空余粮,二也无法避开当地官府盘查,三更不会知晓朝廷何时开启新法,下手如此老辣,半点余地不留。 唯有出身江浙、湖广等地的官员大族,才有条件和能力,合纵连横,不动声色的搞出此等大动作,又让官府找不到头绪,或者根本不想找。 这与孟章刚刚的推论非常接近,只是不知陛下该如何破局……太难了、太难了,可怜各省灾民,本该靠这些粮食熬过秋课,不曾想却被新法所害。” 杨嗣昌虽然也是湖广籍官员,却没被文章暗指惹恼,反倒觉得言之有理。而他本人并没有倾向任何派系,或者说还在观望,说起话来少了些倾向性。 “谬哉、谬哉!陛下用内帑购买赈灾粮,再由商人转运,交由王府宗室按黄册发放,本就是为了减少损耗贪墨,怎可称为害民。 文弱、伯钦,你二人皆追随东林先生,多次相邀左某,然此次粮荒若真如马经纶所讲,东林不入也罢。左某不才,人微言轻,但非利国利民之事绝不沾染!” 听闻杨涟有诋毁《半月谈》的意思,还暗指皇帝是幕后指使,左光斗面露不悦。他和顾大章差不多,都喜欢阅读《半月谈》最前面一版的文章,并深以为然。 同时他还不曾倾向任何派系,非要选一个的话大概率会去追随马经纶。至于说两位好友的热情相邀,暂且没法答应。 “遗直莫要急着下结论,为民或害民要看结果,初衷如何谁又能提前分辨清楚。照目前看,陛下的新法无论是否为民,害民几乎已成定局了。” 顾大章虽然也部分认同《半月谈》里的说法,但决不允许有人诋毁自己的信仰。对于皇帝,他的态度则是相信历史,宁可信其昏庸不可信其英明。如果皇帝全英明神武了,那寒窗苦读十余载岂不是全付之东流,辅佐谁去啊? “那左某就更不屑与之为伍了,为一己私利将百姓生死置之不顾,国贼也!” 左光斗心里也明白,无论皇帝怎么应对,这次新法有九成要夭折。一想起各地灾民会因此而被活活饿死成千上万,心中就升起一团无名火,再也顾不上同科情面,用更犀利的言辞怼了回去。 178 粮荒3 “诸位、诸位、诸位,稍安勿躁,此事只是风传,并无确凿证据。我等人微言轻,无法左右朝堂,不如先看看,是忠是奸,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眼看同科好友要为了政见不同吵起来,金世俊赶紧出面打圆场。实际上他也面临着和左光斗差不多的局面,自打入朝为官那天起,浙党、东林党、齐党、楚党等等朝堂派系就不断旁敲侧击,或拉拢或蛊惑。 到底哪个派系是正义哪个是奸佞,从表面上根本无法探查清楚,唯一能得出结论的办法就是先听其言再观其行,最终才能识其心。眼下不就是个好机会嘛,啥也不用说、啥也不用做,等着看结果就是了。 “对对对,孟章说的对,我等吵来吵去于事无补,不如一起想想可有破解之法。若是有所得,将其献与陛下说不定能救灾民于水火。” 做为东道主杨嗣昌也跟着一起劝,不过他的方式更圆滑。光讲道理没用,必须找点事儿来做,让大脑忙活起来也就没精力斗气了。 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别说只是几个刚刚入朝一年的小京官,即便把六部九卿和内阁大学士全集中起来照样还是没辙。 这一招太狠了,趁着北方各省闹旱灾,把南方两个主产区的余粮大部分买光,再加上沿海地区又在闹水灾,简直就是釜底抽薪,毫无翻盘的可能了。 哦对,也不是完全没治,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多掏一倍以上的钱,以目前的粮价购买粮食运往灾区。当然了,户部肯定拿不出这笔钱,到底救不救灾民全指望内帑了。 这下等于把皇帝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掏钱或者眼睁睁看着治下百姓饿死,二选一。但不管怎么选都是赔,人救了但钱没了,以后干啥都要和官员和颜悦色商量。 留着钱不救人,英名毁于一旦,再让文人的笔勾勒几下,不管《半月谈》如何卖力吹捧,依旧是妥妥的昏君!失去了在民间的号召力,同样要依仗官员集团治理天下! “诸位爱卿、朕的肱骨之臣、帝国的顶梁柱,难道此时都想不出办法了吗?” 皇帝已经是本旬第四次亲赴内阁直房召开御前会议,急切之情可见一斑。可是议来议去半旬时间过去了,有效的办法一个没议出来,反倒是听了不少对赈灾新法的埋怨。 “既然如此,那朕就独断专行一次了,诸位可有异议?”眼见再议下去除了听批评之外也得不到什么建设性意见,皇帝一脸的颓然,眼神里全是戾气,显然是要发飙了。 “臣等无力为陛下分忧,深感自责……”沈鲤做为内阁首辅带头表示了遗憾,把责任全推给皇帝的同时也等于认可了皇帝在粮荒一事上的独断专行权。 “那好,拟旨昭告天下,灾民要救,粮食要买,但朕多一两银子也不打算掏!赈灾新法必须丝毫不差的执行,朕会从北京、南京派遣监使分赴各地查验,阳奉阴违者定斩不饶、祸及三族! 从即日起,诸位爱卿每人挑一至两个受灾州府专管,谁负责的地区在赈灾粮上出了问题,如果属于监管不力,朕就把谁的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全族贬为贱籍!” 皇帝好像没听出来,或者是没想到后果,还在坚持赈灾新法的实施细节,布置的挺周密,设立了责任制和极其严格的惩罚。 “……陛下,监督赈灾新法、安抚灾民本是臣的份内之事,然没有粮食,我等该拿何物去赈济?” 别看皇帝说得凶狠,表情也配套,直房里的一众大臣却没人当真。谁都不是吓大的,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啦?当下就有刑部尚书萧大亨站出来叫板。 “萧尚书,要是朕没记错你该是泰安州人,当地这两年没灾没难,虽产粮不是很多却也还过得去。可朕听说你妻舅的家人从无锡买了不少大米,还动用了漕船,这又是为何呢?” 看着这个身材伟岸、浓眉大眼的山东汉子,洪涛很是惋惜。萧大亨才是真的清贫出身,父母守着豆腐摊子,再苦再累也不愿意委屈了独子,省吃俭用省下钱供其念私塾。 结果老天爷专饿瞎眼的鸟,萧大亨刚刚十五岁成年父亲就死了,剩下孤儿寡母更加难熬。好在有人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是阳丘富户之女。要是没有老丈人一家帮衬他就得接着去买豆腐,还考个屁的举人进士。 其入仕的三十年间,无论是在地方当知县还是在六部任职,所表现出来的工作能力都属上上选,且能文能武,在朝鲜对日作战时代理兵部事务,也完成得可圈可点。 可自打沈一贯成为内阁首辅,他居然慢慢倒向了浙党,不到几年就成了浙党的一面旗帜,与后起之秀李廷机的地位不相上下。 如果光是结党也就罢了,大环境如此,想在朝堂立足不抱团是非常艰难的。可他居然违背了自己的出身,开始从百姓身上薅羊毛了。 其妻子一家在他的庇护下几乎垄断了从济宁州到东昌府的运河清淤、修缮工程,伙同漕运衙门的官员瞒上欺下没少挣黑心钱。 而在这次的人为粮荒之中,他妻子家也没闲着,属于从去年秋天就大量购入江南稻米的第一波。谁要是说背后没有他的指点,完全是巧合,真是骗傻子呢。 “……陛下,臣愿以项上头颅担保绝无此事!这些年臣在刑部着实得罪了不少人,请陛下明察,为臣正名!” 这么赤果果当面质问大臣的家人是否在囤积居奇,专门和皇帝作对,让萧大亨有些措手不及。但也仅仅是愣了几秒钟,之后立刻展开了反攻,非但矢口否认还主动要求严查,很是有恃无恐。 “朕也相信萧尚书不会不知道轻重……粮食的问题由朕来解决,怎么把粮食发到灾民手里则是诸位爱卿的工作,先下去准备吧,用不了几天就有的忙了。” 看着那张由于愤怒而涨红的老脸,洪涛很是唏嘘。演技真是太传神了,每条皱纹、每根须发上全是戏,任谁来看也是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要不是袁可立当过漕运总督,曾经听闻过属下官员与其妻舅有勾连,又特意派人去泰安州实地调查过,自己都有可能被蒙蔽过去。 既然这些人已经铁了心的要和自己斗到底,不珍惜最后的机会,那就别多废话规劝了。俗话说的好,不见棺材不落泪,胜负本月就能见分晓。 179 粮荒4 “王公公留步……叶某有事请教。”皇帝不悦,拂袖而去,朝臣们自然不必再待在直房,也都纷纷散去。但有一个人没走远,就守在直房门口,低声叫住了王安。 “嘿嘿嘿,叶大学士,咱家是替万岁爷办事的,该说的万岁爷已经说了,不该说的借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会说。不过万岁爷对叶大学士还是很看重的,只要坚守本分,不去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就不用担心惹来天怒。 沈阁老年岁已高,处理大事的时候明显力不从心。以咱家的眼力,内阁之中唯有叶大学士资格最老,也最能体会万岁爷的心意,前程可期啊。” 看着有些忐忑的叶向高,王安不由得在心里再一次把万岁爷的形象与伟岸看齐。十九岁册封太子,二十一岁登基,看过的书怕是还没自己多,却能和这群老奸巨猾的大臣们斗个旗鼓相当,必须是天才。 转眼四年过去了,年轻的皇帝手段愈发老练,早已超越了先帝的水平,开始反守为攻,一步步把那些不听话的大臣引向了事先挖好的大坑。 如果不出天大的意外,这次皇帝将要全面获胜。不仅能找到足够借口清理朝堂里的羁绊,还能借助大臣的家产赈济灾民,百分百的一箭双雕。 之后的一段时间,朝堂里任何一支势力都难以再和皇帝正面抗衡。联合起来?当然可以,但不等他们磨合好,皇帝就会再次主动出手,到时候朝堂里还能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存在真说不准。 皇帝在刚登基的时候就和自己讲过,他可以治理好偌大的国家,什么都不缺,唯独缺时间。短则十年,多则二十年,帝国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 这才刚刚过去四年,皇帝就从被动防御转向主动进攻,照这么下去可能用不了十年就能看到成果。到时候朝堂里是个什么样子,凭自己的脑子真的无法想象。有可能、大概其会像当年的太祖皇帝吧,一言九鼎! 哦,不对,熟面孔还是有的,比如内阁里的部分大学士,包括叶向高。他们虽然有可能知道部分官员暗地里做了什么,却没有直接参与,不在打击范围之内。 皇帝说了,能不主动做有损于国家的事情已经属于合格的官,要是还能抵御各种诱惑始终坚持本心,就是百分百的好官。这种官在大明是稀缺人才,不光要保留还得重用! 王安走了,叶向高依旧站在直房门口苶呆呆发愣。信息量太大,啥叫坚守本分就不用担心天怒?啥叫沈阁老力不从心自己前程可期?难不成皇帝要大开杀戒以泄私愤! 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接替沈鲤当内阁首辅不仅不是好事,还将惹来祸端。届时朝野上下肯定骂声一片,皇帝扛不住重担就得落在自己肩上。 这种活儿不是万年一遇的治世天才最好别接,轻则里外不是人灰溜溜下台,重则被万人唾弃身败名裂,祸及全族。反正不管怎么做都是出气筒和替罪羊,没有一点好处。 可事到如今明白也晚了,主要是躲不开。皇帝刚刚要求六部九卿和内阁大学士去监督各州府执行新法的情况,自己转头就告假,等于表明了对抗的态度。 “不是你们疯了,就是叶某疯了……”思来想去,好像没有万全之策,此时连改换门庭都晚了,唯有继续站在皇帝的阵营里才有可能成为胜利者。 那就赌一把,政客全是赌徒,随时随地下注。但赌徒能洗手不干,政客却要一直赌下去,永远不可能彻底脱身。赢一百次,只要输一次就是全赔。 景阳四年七月底,各地粮价已经涨了近一个月,甚至波及到京城。就在全国上下人心惶惶之时,一支奇怪的船队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杭州湾外岱山岛附近。 打头的是一艘西番海船,三根桅杆高耸入云,黑色的船帆一层摞一层好似乌云压顶。但在乌云之上还飘荡着一抹红色,日月同辉,大明国旗! 既然悬挂了大明国旗,那这艘船的身份就该属于大明朝廷,无论它长成啥怪模怪样。可是吧,跟在怪船身后的船只又让定海卫的兵将有点含糊,四艘悬挂着蓝白相间有盾牌纹饰的西番海船。 这回可真是西番海船了,旗帜也认识,是佛郎机人的,只是不太明白它们跟在一艘挂着大明旗帜的海船后面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干什么! 更令人不解的还在后面,又有七艘帆船相继驶入眼帘。它们的个头比较小,且帆具形状各异,有的挂着旗帜,有的啥也没挂。 不管认识不认识,定海卫也得派船过去接洽,告之对方此地不是通商口岸,想朝贡必须有手续且要去广州港上岸。同时卫所千户还长了个心眼,派快马和快船分别向临近的金山卫、海宁卫和观海卫示警,以防不测。 不测肯定没有,但麻烦不少。当领头的黑帆大海船亮出了钦点海上剿匪缉私提督天津卫造船事务衙门的关防之后,定海卫千户又傻眼了。 这个衙门倒是听说过,年初以来经常有隶属剿匪提督衙门的双桅帆船出入杭州湾,各卫所无权拦阻更不能登船查验,只能眼睁睁看着。 但今天来的不止是剿匪提督衙门,还跟着佛郎机人和一大堆南洋、西洋船只,到底该不该允许进入杭州湾就不是他个小小的千户能做主的了。 “拿本官的印信去通知杭州知府和杭州提督织造,就说是陛下购买的粮食到了。速去速回,若是误了事,连你带知府的脑袋全得搬家!” 好在剿匪提督衙门的总理为人挺好讲话,堂堂四品大员被千户所阻既没发火也没骂人,很痛快的说明了船队的来意。 “容卑职多问一句,除了总理的座舰,其余船只装的全是粮食?”一听说粮食,千户的眼珠子立马瞪圆了,冒着被训斥的风险也要问清楚详情。 180 粮荒5 “总数40万石南洋大米……卫所这些日子深受粮价飞涨之苦了吧?不如在派人前往杭州报信的途中向沿途村镇报报喜讯。 就说陛下圣明,亲自掏钱从南洋、西洋买来了千万石大米。这这是第一批,只待上了岸米价自然要下跌,不出月寻怕是要比去年还低。” 剿匪提督衙门这次派出来的是位总理,相当于提督的副手,要不是皇帝不准,袁可立就要亲自押船去占城装粮了。 这位总理年纪不大,却是个妙人,不仅出色完成了提督交代的任务,还深刻理解了此行的含义,半点不浪费资源,连一名偶遇的卫所千户都要充分利用起来。 “卑职谢过大人救命之恩!”听了总理的解释,卫所千户直接就跪在甲板上行了大礼。国家大事他不太懂,可粮价如果再涨下去,他们这些当兵的也要挨饿了。现在这些船无论挂的哪国旗帜,在他眼里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嗳,本官只是替陛下跑腿,幸不辱命,要谢也要谢陛下仁厚爱民。记住啊,传话的时候一定要把这句加上去!” 总理赶忙侧身避开,指着北边一起行礼,顺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刚刚叮嘱千户时有些匆忙,把如此重要的环节给忘了,罪过罪过,好在还有机会弥补。 千户把小船驶得如同飞起,在浪涌间上上下下一会儿就不见了。40万石粮食运抵的消息,很快也随着他一起登陆,以每日百里的速度向周边飞速蔓延开来。 传着传着,40万石就成了400万石、4000万石……十二艘杂七杂八的帆船也变成了上百艘巨舰。流言这个玩意一旦传播起来,天王老子来了也刹不住。 有人欢喜有人愁,普通百姓、工匠、中小富户和部分兵将官员当然是喜闻乐见,同时也对远在千里之外从未谋面的皇帝生出了感恩之心。粮食来了,今后的日子就安稳了,心里也就不再七上八下了。 可也有少部分富商、地主、官员如坐针毡,恨不得每隔一个时辰就派人去码头数一数,运来的粮食到底有多少,再在心里仔细盘算一番,会对整个江浙地区的粮价造成多大冲击,然后脸色越来越难看。 实打实的12艘海船,实打实的满载,实打实的全是大米! 五天后,当最后一艘海船卸完大米升帆缓缓离开码头,杭州城里的粮价也连续五天没上涨,但也没落,好像在观望。 但随着杭州提督织造周贵的一纸布告贴出,粮价应声而落,短短半日就把之前半个月的涨幅抹平了。即便如此,城中大小米店还是门可罗雀,再也不复往日繁华。 布告内容很简单,只说了一件事。从即日起,城内两座粮仓和城外四座粮仓一起开仓平粜,但不是卖粮,而是用南洋、西洋所产本年稻米,以一斤比一斤半的价格换取民间陈米、陈粮,只要不霉不腐几年的都成,为期一个月。 更多的大米则被装上漕船,沿着运河上溯苏州、无锡。那边的米市更大,云集了各地粮商,还有不少愿意帮朝廷向灾区运送赈济粮的商人。 有人换吗?第一天没几个,第二天零零散散,三日之后就得排队了。这笔账谁都会算,如果按照目前的价格把手里的存粮换出去,价格基本和去年秋天持平。赔钱是肯定的,但只要买的时候价格合理,再加上陈米换新米,也不会赔太多。 不换当然不会赔,可剿匪提督衙门的总理在码头上和杭州提督织造、杭州知府说了,他们的船队不能久留,马上还要去南洋继续运粮。 那边收购的粮食已经把码头附近的仓库都塞满了,按照一个月一个来回算怕是得运到冬天,要是赶上气候不适宜航行,没准春节都要在海上过了。 杭州知府当时就问了,南洋和西洋各国确实盛产稻米,可他们也得吃饭,不可能都卖给大明,突然间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粮食。 剿匪提督衙门的总理回答得很轻松,这批粮食不是临时抱佛脚,从景阳三年就已经有佛郎机商人在各地用白糖换粮食了。据说价格很低,两三斤绵白糖就能换一石当年的大米,要不是需要存储和运输,几乎就和白给差不多。 当时跟随知府和提督织造在码头迎接船队的官吏不少,听到提督衙门总理这番话的也不少,差不多发酵了四五天,粮食的来源也就不是秘密了。 完蛋,不管这个说法是真是假,都成了压垮粮价的最后一根稻草。谁家里囤积的粮食多谁就最着急卖出去,一时半会不舍得卖的也要尽可能多换成当年的新粮,指望能多存一段时间,等着粮价涨一涨再出手。 在后世里玩过股票的人肯定都明白一个道理,追涨杀跌。股价越是跌就越没人买,要一直跌到理论上的谷底才可能引发资金抄底,逐渐回稳。 实际上粮价也一样,粮食虽然不像股票那样是对未来的预期,可粮食也有类似的属性,在收获季节到来之前,也承载着很多人的希望。 粮价下跌,不愁吃喝的人肯定不买,他们要等跌到谷底或者到了预期值再出手。不富裕的人家也不会买,他们手里没闲钱,更需要精打细算,只要下跌的传闻不被扭转一直都会观望。 穷人更别指望了,一年到头家里都没余粮,粮价涨了,一天吃一顿,粮价跌了,一天还是吃一顿,无非就是再加一餐稀粥而已,想多买点存着也没钱啊。 富人、地主们呢?他们是不敢买也不能买。本来就囤积了不少粮食,现在不光卖不出好价格还一天比一天赔得多,敢于玩命补仓试图拉低均价的人不是没有,却也不多,对大势基本没影响。 当所有人都不买,而货源还特别充足时,除非政府出面干预,手段还得强效有力,否则价格只有一个选项,下滑。下滑的速度取决于大家的期望值,还有富人们手里囤积的粮食能抗多久不卖。 通常情况下不可能人人都能抗住,不到半个月就有人开始小批量抛售存粮了。他们属于收购粮食时间比较早的,即便割肉也不是很疼。 但市场运行规律是固定的,只要有人抛售就会引发恐慌,谁都怕粮食最终砸在手里,你卖一百石,那我就卖二百石,很快就引发了连锁反应,最终导致粮价大跳水!连带着湖广的粮价也一起滑向深渊。 181 撕破脸 一个月之后,当剿匪提督衙门的船队再次出现在杭州湾时,粮价迎来了最黑暗的时刻,一天之内从七钱银子每石降到了五钱银子,这下不仅囤积居奇的投机者们血流成河,连正经粮商也遍体鳞伤。 而此时的市场再次表现出了绝情的一面,五钱银子一石的新米居然还是没什么人买,大家全在观望,看看能不能变成四钱银子,三钱银子,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你们也来看看,帮朕想一想该如何处置才最妥当。” 当王安抱着一摞来自江浙、湖广各州府的奏本跑进文渊阁时,皇帝正和新晋的中书舍人左光斗、金世俊练字。草草翻了几本,示意他们俩也可以参与议政。 舍人隶属内阁的中书科,从七品,工作性质有点像办公室文员,做一些抄抄写写的工作。又有点像秘书,还要帮着皇帝写诏书、诰敕、玉碟,以及誊写、翻译书籍。 但别看他们的品阶低,却可以经常见到皇帝,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提升的机会也随之加大。比如说写字好、画画好、文采好、拍马屁好等等,都有可能被皇帝看中,然后一飞冲天。 左光斗和金世俊倒不是被看中了准备重点培养,洪涛只是想多了解各级官员的思维模式,又正好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 “微臣入朝时日尚短,不敢妄议国家大事!”金世俊看得很快,翻了几本之后就知道皇帝想问什么了,但并没遵从,以经验不足、职位不够为由躲了。 “时日短有时日短的好处,既然是国家大事就该每个人都尽一份力,和百姓比起来你已经是朝廷命官了,如此大事怎可闪烁其词!” 小滑头,深谙为官之道,这就是洪涛给金世俊的初步评价。但假以时日,最终能步步高升的往往就是这类四平八稳、无过无功的官员。 “……微臣以为,商人逐利,囤积居奇也不奇怪。只是他们选错了时机,错估了形式,雷霆雨露均是天恩,自作自受,怨不得陛下。” 见到不好糊弄,金世俊想了想,说出了对奏本内容的看法。那上面全是江浙、湖广州府官员对当下情况的汇报,除了从各方面阐述粮荒正在迅速缓解,最多的还是担忧。 不到一个月,各地都出现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不是盗匪横行也不是官逼民反,而是自戕。许多粮商、富户、地主为了更多的囤积粮食借了高利贷、抵押了房产和田亩,结果血本无归,走上了绝路。 “全是废话,滑头的很呐!你来说说吧,如果也和他一般闪烁其词就不要讲了!” 可惜洪涛还是不满意,啥叫雷霆雨露均是天恩,伱自己的见解呢?但硬逼着是听不到实话的,索性把目标转向了还在认真阅读奏本的左光斗。 “粮食真的是陛下从南洋、西洋买来的?”左光斗倒是没耍滑头,可也没给出答案,而是反问了回去。 “不错,大概有七八个国家吧,具体由佛郎机人代为操作,朕也记不清了。” “微臣斗胆再问一句,购粮之时各地水灾旱情又如何?” “粮食购于去年《赈灾新法》颁布后,当时各地虽有灾情并不明显。”面对一个比一个犀利的质疑洪涛反倒笑了,有问有答绝不含糊其辞。 “陛下早知道会闹粮荒,提前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再故意示弱,等粮商们落入圈套才收网,仅仅用了80万石稻米就把粮价打到了谷底。 如果微臣算的没错,陛下用于赈灾的花费不足100万两,余下不足全由粮商们补齐了,结果却比花费300万两更好。” 但左光斗可笑不出来,有关粮荒的内情朝堂里也是议论纷纷,但大多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今日从皇帝嘴里终于听到了实情,然后心里就拔凉拔凉的。 皇帝为了和大臣们争斗,故意布下陷阱等着猎物来踩,还利用《半月谈》和《东林旬讲》之间的口诛笔伐调动民意,待粮价涨无可涨时才突然出手,以极小的代价把粮价重新打回了谷底。 《东林旬讲》也被耍了,要是没有它和《半月谈》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气氛也不会烘托得如此恰到好处,让人完全丧失了警惕性,其中也包括自己。 所有的环节几乎都是阴谋,至今为止没人知道佛郎机人和南洋诸国为啥会鼎力相助,更不知道来自南洋和西洋的稻米根本没那么多,大家全让皇帝给骗了。 就是这么一位诡计百出的皇帝,最终却收获了很多百姓的爱戴,尤其是死而复生的灾民,从此以后家家都会对其顶礼膜拜。 但这一切与自己从小树立起来的明君圣王形象格格不入,眼睁睁看着灾民们多忍受个把月的苦难,再眼睁睁看着很多粮商家破人亡,太冷血、太阴险也太缺德了,完全不是帝王该有的品格。 “大概意思对,只是数字不太准确。船队第二次抵达杭州只装了10万石大米,剩下的都是木料,也是从南洋用很低价格采购的,不久就会变成更多大海船。 不是朕吝啬银两,特意耍花招沽名钓誉,而是南洋诸国也不富裕,耕种方法很落后,大米产量不高。再加上气候特别湿热,没有坚固耐用的仓库无法存储太多。 但没关系,朕有了更多大海船,今后就可以常年从南洋、西洋采购大米,在当地建造仓库存储也不是不可以。但愿它们永远用不上,可朕却不能没有准备。” 说起这一系列连环计洪涛的谈兴很浓,居然把不该讲出来的内情也说了,哪怕王安一个劲儿的使眼色依旧不为所动。 “陛下圣明,略施小计就把一众宵小玩弄于股掌之中,臣等拍马不及。” 但站在下面听讲的金世俊越听越害怕,区区从七品小官哪儿有资格听到如此高级别的秘密。不该听的听了,后果非常严重。可看左光斗的架势丝毫没有觉悟,不得已只能亲自出面插科打诨,希望能就此打住。 182 邪不压正 “嗳,又说错了,朕面对的可不是一众宵小。表面上看家破人亡的是无良奸商和为富不仁之辈,实则不乏朝中重臣,而且你们肯定认识。 他们自打朕提出《赈灾新法》那刻起就相互勾连操控粮价,时刻关注各地灾情,多次上疏要朕启动新法,就是想发国难财,顺便给朕一个教训。 真正的囤积大户虽然损失惨重却不至于家破人亡,甚至不敢说参与了此事,打掉了牙齿和着血也要吞进肚子里去。否则一旦公诸于世,接下来的就不仅仅是钱财损失了,而是朕的屠刀! 面对如此的国之栋梁,你们说朕还能讲道德礼法吗?如果能,那灾民们会年年挨饿,江山亦不久远。想对付他们,用仁爱高尚等于软弱可欺,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可奏效。 的明君圣主仅仅存在于故事中,皇帝生来也不是放在佛龛里供着的。所谓代天牧民,让百姓吃饱饭才是老天爷最基本的要求。为了做到这一点,朕哪怕身败名裂也不能退缩,大臣有大臣的操守,皇帝也有皇帝的职责。 做为臣子,你们的工作是帮助皇帝完成老天爷交代的工作,不是时时刻刻监督朕是否违背了做圣人的标准。圣人既不能让大地风调雨顺,也不能让田亩多打几斗粮食,更不能让几省灾民吃饱肚子。 回去好好想想朕的话,若是觉得有道理,以后做事的时候就该反省是否顺从了天意,完成了本职工作。若是觉得没道理,那不如及早辞官回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要非闹到最后想走也走不成。 另外朕还想托伱俩把这些话原封不动的带给杨涟、顾大章,让他们仔细看看东林党人在这次粮荒来临时都做了什么,是否也参与了囤积居奇。只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不用朕多讲也该知道今后何去何从。 哦对,还忘了说一件事,朕确实从内帑掏了300万两用于购买粮食,不过不是从南洋诸国,而是在粮价低于五钱时从各地粮商手中收购。 其中一半用于赈济灾民,另一半打算用于兴修水利。旱情和水灾并不是完全无法抵御,疏通河道、留出足够的泄洪区、多建水库。丰水期蓄水,枯水期放水,辅以沟渠,即便不能完全免除灾害也能保住一些收成。 大修水利这件事朕还没想好该由谁去做,你们若是有心多为百姓做些实事,就不要整日蹲在朝堂中耳濡目染各种龌龊。时日久了,出污泥而不染者凤毛麟角!” 但皇帝好像说上瘾了,越说越露骨,把帐底子全抖落了出来,带着一脸不屑的奸笑,隔空把一众朝臣批得体无完肤。然后话锋一转又道出了今后的打算,向两位年轻官员伸出了橄榄枝。 “事后诸葛亮不如防患于未然,陛下高瞻远瞩,微臣愿效犬马之劳!” 左光斗是越听越激动,到底天子该不该和大臣们耍心眼互相挖坑,现在真不好界定对错,但兴修水利必须是亘古不变的大好事。如果皇帝真愿意掏内帑用于水利建设,昏也昏不到哪儿去,值得搏一把。 “……微臣义不容辞!”如果说左光斗是跃跃欲试,那金世俊就是迫不得已。 好端端的中书舍人不做,非要跑去地方上修堤筑坝。官场的游戏不是这么玩的,实事干的越多错误越多,把柄也越多,非常影响再进一步。 选择跟着皇帝走没错,但最好不以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皇帝不可能整天盯着州县小官的做为,别看现在说得慷慨激昂,用不了几天就全忘干净了。 “好,很好!趁着年轻就该去地方上多走走、多看看,只有掌握了第一手资料,才能在今后制定相关律法时有理有据。 朕最讨厌务虚之人,满嘴大道理,满腹圣贤书,唯独不能体察民情、通晓国情,说的时候夸夸其谈,做的时候眼高手低,误国! 具体安排过几日便有分晓,有空多翻翻这本书。治水是百年工程,万万不可疏忽大意,要博采众长、不拘泥于形式、因地制宜。” 不管是不是由衷的洪涛都无所谓,左光斗和金世俊不过就是传声筒,代替《半月谈》帮自己把这些话散播出去,让朝野上下都知道粮荒事件的始末,不用再猜来猜去,搞不好还会被人利用做文章。 假如借此机会能用实际行动感化一些年轻官员,属于搂草打兔子捎带手,没有收获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是计划中的组成部分。 “万岁爷,如此一来朝堂之上怕是永无宁日了。”目送左光斗和金世俊捧着皇帝御赐的治水书籍离开,王安又凑了上来。 在粮荒这件事里皇帝完全不用跳出来,还像以前一样装傻充愣最好,大不了把责任都推到司礼监和剿匪提督衙门头上,不疼不痒的申斥几句,罚半年俸禄足矣。 满朝文武就算心里和明镜儿似的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没办法,大义都在皇帝这边,怎么说怎么有理,谁顶嘴谁就是佞臣贼子! “王安,做大事可以靠阴谋诡计抢得先机,却不可心存侥幸,实力才是硬道理。朕可以装模作样示弱于人,但不可能次次奏效。他们被朕骗了好几年,这次怕是要惊醒了,以后无论朕装的多像也很难再如愿。 《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从今往后朕就不装了,要以堂堂正正之势治理国家,所谓以正合;看准了机会找到弱点马上予以雷霆攻击,以奇胜之。所谓邪不压正,朕就是正,反对朕的都是邪!” 王安说的没错,以往不管怎么互相算计,皇帝和朝臣们始终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同盟,有矛盾也是内部的,无非就是谁多吃一口少吃一口的争端。 但这次从只吃不拉的貔貅嘴里挤出三百万石粮食,让他们疼得心里流血,还把幕后真相全都公之于众,让丑陋的嘴脸和龌龊的灵魂直接暴晒在阳光之下,简直就是杀人诛心,无论怎么解释也无回旋余地。 183 举起屠刀 换句话讲,皇帝和官员集团撕破脸了!以后双方就不再是能一起分蛋糕的合作伙伴了,而是有你没我的敌对状态,再无任何情面可言,招招致命。 问题的关键倒不是该不该翻脸,而是有没有实力翻脸。王安觉得还欠点火候,不如再忍几年,等实力彻底碾压之后再动不迟。可洪涛不这么认为,且觉得如此一厢情愿的设想很危险。 皇帝和官员就像天平两边的托盘,谁重谁轻一目了然。官员们很贪婪但绝对不傻,不会眼睁睁看着皇帝的实力彻底碾压己方才被动反击。恰恰相反,只要皇帝这边稍微有点重,他们立刻就会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 通过这次《赈灾新法》的实施过程,估计只要不瞎不聋,大部分京官都能分析出来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结结实实的坑了一大批人。 由此再深入分析就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挖这个坑的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处心积虑的算计了很久,目的也只有一个,通过打击官员集团名利双收。 既然皇帝已经先下手为强了,谁还会天真的认为只是偶然呢?应对办法也只有一个,反击!彻底反击,看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一旦这场争端被挑起,按照中国人的文化习惯,结局只能是你死我活,谁都不会心慈手软。所以要从内心深处认识到危险临近,不能有半点侥幸心理,更不许左右飘忽。 “……奴婢懂了,即便肝脑涂地也要保得万岁爷周全!” 看着面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听着仿佛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冰冷腔调,王安感觉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景阳宫,除了提心吊胆之外无形中还多了一股子狠劲儿。 “从即日起,养心殿内安排蹴鞠队值守。告诉张然,把流光斋、时间工坊、皇家火药厂和海河机械厂都给朕盯好,不许外人靠近。通知坐营、监枪,严密监控京营将官,有异动不要打草惊蛇,速速上报!” 除了提高警惕、认清形势之外,洪涛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以防万一。别看官员集团主要以文官为主,可他们要是狠起来比征战沙场的武将还敢于冒险。 “要不要把锦衣卫也过一遍,皇城由他们看守奴婢始终不太放心。”对于这番安排王安是一万个同意,不过光靠蹴鞠队和御马监好像有些单薄,且皇城内部还有不安定因素。 “……缓一缓吧,先以整理三大殿为由,从勇士营调一两百勇士入皇城,暂且住在内草场和中府草场。” 清理整顿锦衣卫,这个念头自打洪涛登基就一天没断过,但也从来没真正执行过,甚至碰都没碰,依旧保持着原本的架构和领导层。 以洪涛的脾气秉性,好像不会如此信任一个由别人建立起来的强力机构,越是强力的就越要百分百控制在自己手里。比如说司礼监、再比如御马监和火药厂,早早的就给拿下了,否则真睡不着觉,难道说锦衣卫特殊? 还真别说,锦衣卫确实比较特殊,它虽然也属于皇帝亲军,直接接受皇帝指挥,却又与司礼监、御马监不同。主要是人员构成不同,锦衣卫里没有太监,完完全全由军方武将担任职务。 明代的朝堂政治里主要有三股势力,首先肯定是以皇帝为代表的皇室了,包括皇室、宗亲、外戚和宦官;其次就是士大夫团体,包括官员、士绅和地主。 第三股势力就是武将集团,或者叫勋贵集团。他们虽然没有文官集团那么大权力和势力,却也占据了三足鼎立中的一方,无论偏向任何一边都足矣彻底改变力量对比。 而锦衣卫由于采用了世袭制,内部早就被勋贵们占据了,虽然依旧属于皇帝管控,却无法做到百分百令行禁止。非要强行改变的话,洪涛就得面对文官集团和勋贵集团的两面夹击,凭空增加了难度。 所以从登基继位那天起,洪涛就当没有锦衣卫这个部门,不把任何重要任务交给他们去做,也不告诉他们任何机密,甚至一边迫不得已使用一边做为最大潜在威胁防范。 “这些奏本该如何答复内阁?”对于皇帝的谨慎周密王安一向很放心,可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皇城内部,而是在地方。 眼看赈灾粮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发放,后续还要在灾区兴修水利,大部分灾民的吃喝问题一直到明年开春基本算是解决了,可粮价依旧不见起色。 再这么跌下去,不光粮商家破人亡的会越来越多,对种地的农民也没有任何好处,米贱伤农嘛。如果不及早做打算,保不齐哪天就会被人利用,当做诋毁攻击皇帝的武器。 “抓人!对那些打算发国难财的人决不能姑息,必须大张旗鼓的严惩不贷。先让内阁拟个章程出来,再由朕下诏!” 可惜王安又想错了,皇帝不光不怕麻烦还要故意往麻烦堆里钻,一点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反倒是有借机横扫官场整顿吏治的苗头。 “……万岁爷以为该由谁去查案?”王安咽了口唾沫,嘴里有些发苦。他虽然没经历过洪武朝,却从各种渠道看过当年的官方记录。 怎么说呢,太恐怖了。太祖杀起当官的如同踩蚂蚁,根本不论个而是论窝。少则几个十几个,多则成千上万。还不许辞职不干,那叫故意对抗,也是死! 当年有些官员早上离开家时都要写好遗书,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晚上保不齐就回不来了。至于说到底犯没犯罪、罪责有多大,没人深究,和某个倒霉蛋认识、聊过天、喝过酒就属于同党。杀也就杀了,谁还能找皇帝去评理。 眼下景阳皇帝好像又要走这条路,派人严查囤积居奇者,查着查着肯定就查到各级官员头上了。如果不忍气吞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按照律法来的话恐怕杀个几万人都不多。 184 轻轻落下 “先由各省提刑按察使司查明,确有其事者交由三法司定疑谳,都察院纠核,大理寺平决。”洪涛想都没想就把人选给定了,显然是提前有所准备。 “这、这……”但王安听了皇帝给出的人选之后直接就石化了,光张嘴说不出话,满脸全是错愕,想掩饰都掩饰不住那种。 他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什么一会儿英明果断一会儿又糊涂软弱,既然已经和官员们撕破脸了,为何还要让各省按察使司和三法司来审理案件? 这等于是让当爹的审查亲儿子,折腾了半天雷声大雨点小,其结果不用看到最后都能想出来。无非就是找几个倒霉蛋当替罪羊,把罪责往他们头上一推,再弄个畏罪自杀啥的一死百了。 “嘿嘿嘿,连你都知道无用,那朕就放心了。朕可不想大开杀戒,杀了他们也没用,接替的官员只会更变本加厉。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做了官,不为自家捞些好处说不通的,换谁都是一个样子。 你知道历朝历代贪腐、冗官、派系斗争、土地兼并之类的问题为什么永远得不到解决吗?不是皇帝不够圣明,也不是官员不够用心,而是解决问题的人就是制造问题的人。 假如你是御史,发现了当县官的父亲贪墨会揭发吗?换做朕肯定不会,充其量是规劝其尽快收手,不要做得太过分,说不定还要指点一二把漏洞补上。 朝臣们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全有家人亲朋,也就全面临着这个问题。他们越能干缺陷就越严重,直到再也无法撑下去轰然倒塌。 大明延续了二百多年,问题已经积累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程度,如果不彻底改变,拖不了多少年也会倒塌。想根除谈何容易,不能急,得慢慢调养,先把身体弄结实点,再把烂肉一点点挖掉。” 王安想的没错,靠系统本身来纠错是不可能的,这套系统在设计的时候就没考虑到自愈问题,没有自我完善的功能。 洪涛也不是疏忽了,而是故意为之。斗争分很多种,有的一气呵成,有的坚持不懈,到底该怎么选择,不是拍脑袋凭喜好,得根据实际情况具体分析。 目前朝廷每个机构部门运转得都不顺滑,这就不是局部不匹配了,而是整套系统出了毛病。如果是机械设备,可能就得重新设计制造,但国家政府没法停,全盘推到重来不现实,必须带病工作。 这时就得有所取舍了,什么零部件可以先替换,什么地方最好不要动,哪怕为此要付出更多的成本也得硬着头皮忍,保证系统不停摆。 官员集团是系统的一部分,还是不能动的那一部分。别看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可以让这架庞大的机器勉强运转起来。没有他们,洪涛就算满脑子全是真理,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家停摆。 但话又说回来了,也不是一点都不能碰,算计好利弊,替换掉一些不太关键的小部件、紧紧螺丝、上上润滑油也是可以的。 纵容《半月谈》和《东林旬讲》隔空对喷、创建剿匪提督衙门、发布《推恩令》、派李贽去两广推广新农作物种植、诱惑民间资本投入现代化工厂、利用《赈灾新法》打击官僚资本,就是在一步步小幅度的改变系统。 只是这次把官僚资本伤得有点深了,再穷追猛打下去容易把人逼急眼。俗话说的好,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在自己的实力逐步上升阶段,时间就是天然的盟友,拖的时间越长局面对自己越有利。 让各省按察使司和三法司负责扫尾工作,就是皇帝在占足了便宜之后表示出来的善意,不打算再继续追究扩大打击面。如果翻译成语言,应该是这么说的 伱们私底下都干了啥朕心里和明镜一样,本来应该查出一个抓一个、抄一家、砍一族的,但念在大家还得在一口锅里混饭吃,以前的事情到此为止,今后不管心里咋想,手底下必须有点分寸,别那么没眼力见儿,什么钱都想挣! 到底有没有效果呢?官员集团显然也没准备好,不想马上和皇帝发生激烈的正面冲突。第二天内阁就把草拟好的诏书送了进来,基本是按照皇帝意思写的,稍加润色,拿给中书舍人誊写一番,用了印就是圣旨。 为了回应这份善解人意,吏部没再鸡蛋里挑骨头,痛痛快快的批准了皇帝的举荐,调左光斗等一批新晋年轻官员到河南、河北、山西、陕西受灾州府任地方官,一边恢复生产生活一边大兴水利建设。 户部也破天荒的没多废话,主动拿出20万两银子专款,用来支援水利建设,够不够的是个心意。工部则把各地巡河官员也抽调了一些,派往灾区配合工作,有点上下一心的感觉了。 反正这一波好人是让皇帝给百分百装到了,掏腰包买粮食费尽心思运往灾区,成了灾民们口中的万家生佛;下旨严查发国难财的地方官员和商人,俨然是位不官官相护的明君。 但最为民间称道的还是大兴水利,如果因为老天爷喜怒无常发了水遭了旱,百姓们并不太责怪朝廷,毕竟皇帝没有老天爷官大,真管不了。 可若是因为河渠堤坝年久失修,让本来能挺过去的灾情变得愈发严重了,必须连官员带皇帝一起骂。你们整天锦衣玉食,光收税盘剥却不顾民间疾苦,全该死! 现在皇帝下了旨、派了人、筹集了粮食还掏了银子,专门要在受灾严重的地区大兴水利建设,比送来多少赈灾粮都更暖人心。 粮食吃完了就没了,总不能年年等着皇帝掏腰包,可要把水利设施弄好了,当地民众能受益几十甚至上百年,积大德了! 用李贽的话讲,他远在广东都听到了陛下的英名,福建老家那边有些受灾地区更是把皇帝像和妈祖像摆在一起,日日祭拜。 185 互相挖坑 除了民间之外朝堂里也是一片赞誉,有些官员甚至联名上疏,引经据典、言辞凿凿,证明皇帝已经够资格去泰山封禅了。如果皇帝去了,那大明将来必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云云。 “你们觉得朕有资格去泰山封禅吗?”但洪涛对这些奏本始终没表态,全部留中不发。只是在某一天蹴鞠队训练时拿给小太监们传看,然后满怀期待的等着答复。 “王承恩,凡是说真有资格去的,统统抽十柳条,一定要用力抽!凡是顾左右而言他的抽三鞭,反对者赐铜牌,擢奉御!” 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有些出乎意料,时间太短,让小太监们很难揣摩圣意,匆忙间有些选择了跟着官员一起拍马屁,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一部分比较滑头,支支吾吾不肯明确表态,打算站在中间左右逢源。明确持反对态度的人数最少,他们认为官员们肯定没安好心眼,从京城去泰山路途遥远,皇帝不能轻易离开中枢。 结果还是出乎意料,支持和不表态的全遭了罪,只有明确反对的升了官,一下子从七品听事变成了六品奉御,真可谓世事难料。 “现在朕告诉尔等为何受罚,怂恿朕去泰山封禅听上去很诱人,谁不想比肩三皇五帝呢,实际上除了虚名之外什么都得不到,还会由此被百姓记恨。 这一招叫捧杀,有些官员在粮荒中吃了大亏,心怀不满,但又拿朕毫无办法,于是就想利用人性中的自满、虚荣当武器,让朕也吃个大亏。 假如朕没有忍住真的去了,光是仪仗排场,没有几十万两就拿不下来,再加上跟随的禁军,耗费极大。沿途百姓会被当地官府强迫额外服劳役,必定怨声载道,最终的骂名全得落在朕的脑袋上。 抽鞭子,是让你们记住今日之事,以后不要被人轻易玩弄于股掌间。旁人犯错还有改过的机会,你们是朕最后一层甲胄,不允许犯此类错误。” 挨打的也有收获,皇帝给他们讲了个人玩人的招数,别看不起眼,有时候越简单朴素的办法越容易奏效。有了这次刻骨铭心的痛,至少在今后的工作中会大概率吃一堑长一智,避免重蹈覆辙,也就大概率保住了小命。 “又是何事让伱亲自跑一趟?”本来还想借这个机会给小太监们讲一讲今后要在工作中留意的几种人,但一个人的身影让洪涛不得不把腹稿又咽了回去。 “万岁爷,三法司把粮荒案查清楚了,只是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 陈矩没有急事轻易不来北校场,一是工作忙,二是每次看到那些生龙活虎的小太监心里就有些羡慕嫉妒。如果当年刚进宫的时候也能赶上这么位皇帝,那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哦,让朕看看是何人有如此排面,连三法司都……他妈的,一群佞臣贼子,我日你们八辈祖宗,通通该杀!” 接过奏本时洪涛还是挺轻松的,啥调查啊,无非就是走个过场,找几个替罪羊背黑锅,不可能有大人物落网。在此时此刻,即便是敌对派系也不会落井下石,毕竟谁的屁股都不干净。 但只看了几眼,表情就逐渐狰狞起来,最终还是没忍住,站在教室门口当着二百多名小太监破口大骂,词汇还挺新颖,让不少有随身带着小本子的赶紧拿出来偷偷记录,这可都是金口玉言! “啊……都杀!”陈炬已经没心情琢磨骂人的语句是否独特了,一句通通该杀让他的小心肝差点蹦出来。 “要是能杀朕就不用怒骂了!有没有核实过,这两个人真是孔家的?” 刚刚还暴怒的面庞,现在又换成了满满的无奈,眼神里还有一点点希望,希望三法司搞错了,或者陈矩的工作不太认真。 “人犯就在刑部大牢,已经验明正身。”陈矩哪儿知道皇帝心里是啥滋味,非常肯定的把这丝希望给掐灭了。 三法司会审的结果挺有意思,如此大规模的粮荒,始作俑者和推波助澜者只有区区几个商人和县吏,连个县官都没有,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如果仅仅是挑衅洪涛也就忍了,咱是没脸没皮没底线的三无皇帝,岂会在乎这种不疼不痒的讥讽,此举不正说明了对方的无能。 但在这几个罪魁祸首中有两个姓孔的比较扎眼,他们的名字后面被人用小楷注明曲阜内孔小宗户头!也正是这八个字让洪涛怒不可遏。 字是陈炬写的,一眼就能认出来。什么意思呢?曲阜,地名,隶属山东兖州府,是座县城,当地最知名的不是农作物也不是动物、矿产、手工业产品,而是人,孔子的后裔嫡系北宗一直居住在此,世袭衍圣公。 内孔,说的是和衍圣公的关系。孔子的后代经过上千年繁育,到17世纪初已经到了64代,枝繁叶茂。每代都有嫡子、庶子,就像是一棵大树,除了主干在不停生长,支干同样茁壮成长,随着战乱等原因逐渐向各地蔓延。 但只有嫡亲后裔才能世居曲阜,还有一部分在宋朝为了躲避战乱去了衢州,这就是北宗和南宗的由来。而居住在曲阜的被称为内孔,不居住在曲阜的支脉宗亲被称为外孔。 在万历朝,光是内孔就人数过万,还不包括女性,其中又分成了大宗和小宗。大宗就是世袭衍圣公的家族,小宗则是堂兄弟的家族,加起来总共五十二个宗户。 为了方便管理,除了大宗户衍圣公之外,内孔还设立了宗族衙门,有族长、举事等职务。每个宗户再选出户头、户举,辅助管理,俨然就是个小朝廷。 陈炬特意注明了曲阜内孔小宗户头八个字,意思就是告诉皇帝,这两位虽然没有官职但绝不是一般人,他们是曲阜孔家嫡系,还在宗族里担任了小职务,处理起来必须慎重。 幸亏写了,否则洪涛真记不清如此繁杂的琐事。这也是司礼监、翰林院的存在基础,都是为皇帝提供咨询服务的机构,专门拾遗补漏。 186 祸不单行 能一视同仁吗?还真不能,孔府在历朝历代都有很崇高的象征性,同时也有很尊贵的身份地位和待遇。除了嫡系长支子孙可以世袭衍圣公爵位之外,还可以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太常寺博士、四氏学学录,外加曲阜知县。 其他地方的知县、知州都是流官,也就是不能让本地人担任,但曲阜这里是特例,县官居然也可以世袭,足见其宗族之荣耀。 现在问题来了,三法司和各地提举司明知道孔府的人不好处理,为啥不在案件侦破阶段使手段化解呢?他们好像很擅长做这种工作,否则怎么可能只审理出来几个商人和县吏有罪。 事物反常必为妖,他们不是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也不是工作中有疏忽,更不是真的抓到了主犯。把两名孔府户头摆上来,就是故意让皇帝为难。 假如皇帝知道深浅,绝不可能公事公办,然后官员们也就可以顺水推舟有样学样来结案了,大家你好我好全都好! 假如皇帝对三法司的审理结果不满意,非要找几条大鱼彰显威名,那就先给孔家这两位户头定罪吧,最好能咔嚓砍了,那就真把士人阶层全得罪光了。 这是个死局,不管皇帝怎么办官员们都不吃亏。同时也是官员集团向皇帝发送的明确信号 别高兴得太早,这一阵赢了不意味着以后还会赢,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举步维艰,今后再遇到粮荒之类的事情,最好多想想后果! “你去和刑部尚书萧大亨、左都御史温纯、大理寺丞李栋说,若是他们想要朕派东缉事厂和锦衣卫重审此案,尽管放马过来试试,看看泰安萧家、三原温家、北直隶张家最终还能剩几个人!” 但洪涛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不要脸!他曾经坐在小院里翻了好几年的历史书,然后总结出来一个规律。纵观古代的政治斗争,在很多事情上输就输在了脸上。只要能把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任人践踏,结局往往会改变。 伱们不是故意为难让我左右为难吗,那好,我就不在规则里面和你们斗智斗勇了,咱跳出去玩混的。撇开正规手续不顾,动用太监去查案。 先从你们几家查起,别让我抓到把柄,抓住一个灭门一个,完后还要昭告天下,细数丑陋的一面,全给你们弄成遗臭万年的奸佞。看看是皇帝的屠刀硬,还是你们的脖子硬! 不过这么干也有很强的副作用,上行下效,不仅仅能用在别人头上,皇帝同样躲不开。只要敢跳出规则,官员们就会有样学样,让朝堂斗争变得无底线、无规则,更难掌控。 好在洪涛有个巨大的优势,依旧是不要脸。他不光可以不要脸,还从后世学到了不要脸的全套流程和技术细节,不用总结提炼试验,拿出来就能用,各种组合层出不穷。 明代的官员就不成了,彻底撕掉脸皮不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无论个体多聪明都不可能瞬间适应,需要时间来习惯、总结、提炼、升华。 时间是最公平的,对任何人都一样。按照目前的发展趋势,洪涛觉得他们的时间可能不太够了,冒一冒风险还是值得的。 至于说会不会造成长远的影响,现在真算不出来。还是那句话,上行下效,只要自己把权力拿到手,马上就可以装圣人、立规矩,变得比谁都要脸,应该也来得及。 随着几名人犯被砍头抄家,发生在景阳四年的粮荒案终于算是偃旗息鼓了。有意思的是几名人犯里没有一个姓孔的,三法司既没在案卷里提起,皇帝也没问。 就这么在御前会议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一个多时辰,气氛非常融洽,好像那两个人从来没出现过,皇帝和大臣们之间依旧和睦如初。 但古人云过,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景阳五年的春节刚过完,一份来自辽东的六百里加急文书,让勉强还算祥和的节日气氛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辽东总兵太子太傅宁远伯李成梁在大年初二被手下发现死在了宁远总兵府中,享年83岁。死因据说是偶感风寒,发热不断,又经常半夜起来站在院子里自言自语,寒气入体。 到底是怎么死的,等遗体送回京城刑部会派专人查验。但辽东不可一日无帅,该派谁去接替李成梁比查明死因更急切。 “说好的五年,这才两年多……有点麻烦啊!” 李成梁到底是怎么死的洪涛并不太怀疑,后世有个说法,人过了80岁,生命是按天算的,今天还没灾没病,转天多吃了两口饭可能就不成了。 派谁去接替辽东总督的位置也不怎么重要,目前的大明军事实力有点像后世的中国足球,基本功太差,连整场比赛的充沛体能都保证不了,谈技战术等于海市蜃楼,多好的教练来了也是白搭。 想提高没有捷径也没有弯道超车,必须一点一滴的从娃娃抓起。先把基本功练扎实,什么时候能满场飞奔100分钟了,再聊技战术高低的问题。 本指望李成梁能用他的个人能力帮着多拖几年,不承想天不遂人愿,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必须要改变一下之前稳步发展的节奏了。 “诸位爱卿,眼看就要春耕了,可雨水依旧不多,今年怕是又要遭旱。只是天灾,朕和众臣工还可勉强支应,若再来一次粮荒,无异于火上浇油。 朕以为粮荒一案还应彻查,一条漏网之鱼也不放过。让御马监协助各省按察使司查案,锦衣卫抓捕人犯,是否妥当啊?” 这么大事情,如此重要的人选任命,按照惯例又得召集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参与御前会议了。可是皇帝一上来半个字辽东都没提,而是翻起了旧账,又把粮荒案拿出来使劲儿抖落。 “陛下,臣以为凡事要分轻重缓急。粮荒一案已经完结,不法之徒也已伏诛,眼下辽东总兵空缺,北蛮不断侵扰,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此言一出,满屋子中老年禽兽立刻脸色凝重、眉目传情,几经交流之后,由内阁大学士李廷机出班作答,旁人频频点头称是。 187 知己知彼 “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辽东兵事固然重要,各省粮秣更不可缺。” 但也不是人人如此,同为内阁大学士,且资历更老的叶向高马上提出了反对意见,还特意引用了北宋名相赵普的观点。 “叶大学士,救兵如救火,先定总兵人选再慢慢查案也不迟嘛。”刑部尚书萧大亨也站了出来,旗帜鲜明的支持李廷机。 “萧尚书,选总兵与查案并无冲突,早几个时辰晚几个时辰应该不碍事吧?”话音刚落又一位大学士发言了,方从哲操着满嘴河北口音给叶向高投了一票。 “陛下对辽东总兵人选可是已有腹案,不妨说出来让臣等一起参详参详。”眼看着会议刚开始,内阁和六部九卿之间就有了明显分歧,沈鲤不由得产生了一丝警觉。 好熟悉的味道,李贽、叶向高的入阁就与沈一贯突然反水支持皇帝有直接关系,而此时叶向高、方从哲的表现与当年的沈一贯何等相似。 “总兵人选先不忙,朕想问问诸位,大明的边患由何起又该由何而止呢?” 真是人老奸马老滑,看着乱哄哄吵作一团的大明高官,洪涛刚刚有了点快感就被打断了,只能在心里暗骂,若无其事的转换了话题。 都说沈鲤是个直臣,确实,他整天板着脸很少和颜悦色,更不会轻易称赞皇帝,张嘴闭嘴都是律法,很像里的包青天。 但千万不要被政客的外表所蒙蔽,性格不够圆滑、脑子不够狡诈、手段不够狠辣的人,在什么朝代也没希望爬到内阁首辅的位置,早就在途中被各种小鬼干掉了。 这不,自己刚刚亮出一张底牌,他就透过现象看穿了本质,根本不在具体问题上多纠缠,直接询问底价。价格合适就能接着谈,价格不合适就没得聊。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官员立刻停止了争论,先用神眼互相交流下,再齐刷刷的把头转向了兵部尚书孙玮。 “陛下何出此问?”做为秦党一员,在政治上与后起之秀东林党结盟,共同抵御锋芒毕露的皇权是唯一出路。孙玮对任命谁当辽东总兵已经有了腹案,不想再长篇累牍普及基础知识。 “当然是为遴选辽东总兵!朕和诸位臣工如果连前因后果都搞不太明白,怎能选出合适之人?又怎能给出明确的长远打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事朕不想做,更不希望诸位去做!” 本来还满脸和煦的皇帝突然收起了笑容,义正词严的说了一堆废话。但有时候吧,越是废话就越理直气壮。放在民间这叫揣着明白装糊涂,放在官场就叫破坏规矩。 谁不知道选总兵约等于争夺权力,到底会不会打仗、了解不了解前线状况都是次要的。现在皇帝要跳过潜规则直奔主题,就是要掀桌子啊! “辽东诸部历来有之,说起话长,陛下如想详细了解不妨另选时间,臣愿一一解惑。”既然皇帝已经画下了道,孙玮也不打算将就。有人怕查粮荒案,但咱身正不怕影子斜,就不如了你的愿! “大道至简,一件事真搞懂了可以不长篇累牍念史料,也能使人明了内在关系。孙尚书不妨试试,朕洗耳恭听!”被大臣当面拒绝皇帝没生气也没急眼,依旧不急不缓的死咬着不放。 “恕臣愚钝,愿听陛下教诲。” 孙玮今天算是铁了心要和皇帝作对了,辽东总兵的位置太重要,朝廷精锐和军费有近一半全扔到那边去了,如果人选不受兵部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也好,朕就来讲讲,有出入众爱卿可以不吝赐教。王承恩,把朕的黑板和地图抬上来,告诉甜食房多准备些各色糕点。” 没想到皇帝居然答应了,起身离开御书案,又是活动胳膊腿又是准备零食,看样子不光要讲,时间还不会短。啥大道至简、不要长篇累牍,合算都是说别人的,太不要脸了! “想解决边患必须先弄清楚它们的组成以及发展演变,由此推断出谁才是最大的威胁,再重点针对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目前与我朝征战不断的主要有两个势力,鞑虏和建虏。先说鞑虏,洪武三年,大明军破应昌路,元惠宗妥懽贴睦尔的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北走和林称帝,国号仍称大元。 洪武五年,徐达、李文忠、冯胜北伐未果,大明与大元南北之势乃成。洪武十一年,脱古思帖木儿继位,称乌萨哈尔汗。 洪武二十二年,蓝玉在捕鱼儿海大败元军,俘虏天元帝幼子地保奴。天元帝脱古思帖木儿和长子天保奴等数十骑逃走,途中被阿里不哥后裔也速迭儿杀死,忽必烈一脉传承中断,大元名存实亡。 从此之后草原大漠上各部落内斗不断,短短不到百年出现了十多位大汗,分别来自忽必烈后裔、阿里不哥后裔、窝阔台后裔、成吉思汗的弟弟和萨尔后裔,以及瓦剌人,甚至有两个大汗并立的时候。 直到也先死后蒙古大汗之位才辗转回到了黄金家族手中,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个女人,叫满都海。她是成吉思汗十二世孙满都鲁可汗的妻子,在丈夫死后为了确保可汗之位传承,嫁给了满都鲁侄孙的儿子,巴彦蒙克。 当时她29岁,巴彦蒙克只有4岁,按照咱们汉人的习惯,巴彦蒙克等于娶了曾叔祖母。也就是这个女人把巴彦蒙克培养成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最终成为了蒙古大汗,也就是达延汗。 武宗皇帝曾经御驾亲征在应州和蒙古小王子打过一仗,这位小王子就是年轻的达延汗。双方十多万人拼杀了几个时辰死伤不过百,真是场大捷啊! 诸位爱卿,假如有一天朕率领大军出关迎敌,阵斩对方几百几千,你们又该如何使用春秋笔法?以后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最好不要出现在本朝。 脸面固然重要,教训更重要,只有肯承认错误才能安心总结经验教训,让后辈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不要一次次重蹈覆辙!” 自打登基之后,洪涛在朝会和御前会议上有过几次长篇大论的机会,但内容多是朝堂里的纷争,格局都比较小,不是很过瘾。 今天可算逮着一次大战略话题了,教育的还是明朝顶尖官员,情绪必须十分饱满。然后老毛病又犯了,说着说着就跑题,还开地图炮,借着分析前朝战役把本朝官员也统统一起喷了。 188 知己知彼2 “咳咳……陛下,应州之事虽然蹊跷,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也不见得是胡编乱造。” 光听皇帝讲课沈鲤并没什么不快,但对于这番谎报军情的推论和捎带手影射当朝官员操守的总结真不敢苟同。指责你皇家先辈可以,反正他们都死了不会辩解,可别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恶心别人。 “嗯,确实存在巧合。还真巧了,十月份应州大捷,小王子十一月就死了。好啦,先不追究当年的实情,继续说蒙古。 自元朝被大明逼到了漠北,代表着最高权力的大汗之位就像走马灯般换来换去。造成此种局面的最根本原因是每位称汗者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地盘,完全依靠追随者拥立,太被动了。 经过满都海和达延汗的不断努力,这种情况终于得到了彻底改变,有了属于自己的部族草场,察哈尔部。以此为基础又击败了瓦剌部,陆续把支离破碎的蒙古部落整合到一起。 按照成吉思汗时代的传统,统一后的蒙古被划为左右两翼,左翼为东蒙古,右翼为西蒙古,总共六个万户。察哈尔、喀尔喀、兀良哈属于左翼,鄂尔多斯、土尔扈特、永谢布属于右翼。 除了直属大汗的察哈尔万户之外,其余五个万户分别由达延汗的子孙继承,权力非常大也非常独立,很像我们周朝的分封制。 从当时的情况看,这个办法有效的把蒙古各部捏合在了一起,很高明。但用更长远的眼光看,好像并不算一步好棋。达延汗死后,各部因为发展速度不一致,矛盾逐渐又尖锐了起来。 第一个大问题就是土尔扈特部的崛起和扩张,一度威胁到了宗主察哈尔部,使其不得不向东迁徙躲避,并默许了土尔扈特首领自立为阿拉坦汗。李廷机,朕考考你,这位阿拉坦汗在大明被称作什么?” 感受到了沈鲤的不快,洪涛心里舒服多了,暂时放弃指桑骂槐,继续讲述蒙古人的状况。虽然他已经尽量用春秋笔法去繁化简,但这段历史太乱太复杂,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表达清楚的。 同时也不是听一遍就能记住的,为了进一步测试朝廷重臣们有没有基础知识,不光要讲述,还得时不时来个提问测试,否则讲了半天全没听懂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孛儿只斤.洛根,隆庆三年被朝廷册封为俺答汗!”李廷机还真没给大明官员丢脸,略加思索就从记忆中找到了相关片段,说得很是笃定。 “不错,李大学士所言不差!朕再问个问题,俺答汗的汗位有没有争议?”看着有些洋洋得意的李廷机,洪涛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客观讲,大明官员基础素质还是挺高的,这和选拔制度有关,也就是科考。别说考取了进士,就算只有举人出身,所阅读的书籍史料在这个时代里也算得上海量了,少一点都考不上。 但有个问题,看书多自然是好事,可看书的目的并不是死记硬背,而是总结消化变成自己的认知,进而提炼和升华。 《朱子全书》里说过,举一而反三、闻一而知十,乃学者用功之深、穷理之熟,后能融会贯通,以至于此。读书多只是第一步,想把知识运用出来还要融会贯通。 科举制度发展到明代有其合理的一面,也有其极端的一面。在大面积选拔人才的同时忽视了思考的重要性,最终得到的不一定是人才,反而遏制了真正的人才,拖延了社会发展。 “……北虏不通礼法、不讲人伦、穷兵黩武,无常态也!”李廷机的表现恰恰印证了科举的弊端,做为一名任职多年的礼部官员,身担国家外交重任,除了能把存档上的史料记载熟记于胸之外,半点不具备高瞻远瞩的能力。 别说国际了,居然连邻居和劲敌的详情都懒得深入思考,一句嫌人家没文化、不文明就给带过了。外交部长尚且如此,其他官员和将领的想法怕是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愎自用、骄傲自大、故步自封,就是他们真实的写照。 “……那好,朕就来讲讲这个无常态!”看了一圈,发现没人打算补充,也没人表示反对,洪涛只能轻叹一声,继续磨嘴皮子了。 “无论俺答汗如何强大,只要不能像成吉思汗一样完全把蒙古诸部攥在手心里,他的汗位就永远得不到认可。用我们汉人的话讲,这叫得位不正。 蒙古名义上的大汗依旧是察哈尔部首领,统一的蒙古却出现了一东一西两位大汗,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战争。两边会极端敌视,互相征战不断。 自古以来英雄层出不穷,但除了个人能力之外还有个重要因素就是时势,所谓时势造英雄。眼下的时势很难再出现一个成吉思汗。蒙古各部之所以无法统一,不是两位大汗不够强,而是外部环境不允许。 众卿家现在心里可能都在嘀咕,不明白朕啰里啰嗦的讲蒙古各部的关系是何用意。很简单,大明就是不允许出现第二个成吉思汗的外部环境。 换句话讲,有大明在蒙古就不可能彻底统一!即便我们什么都不做,东西蒙古诸部也不敢举倾国之力讨伐对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不光我们懂,他们也懂。 众卿可能看过三国演义,大明和东西蒙古之间的关系就像魏蜀吴。东西蒙古都想南下,但谁也无法独立与大明博弈,想合作却又因为内部的严重分歧无法实施,还要互相提防。 大明也把东西蒙古视作威胁,断断续续征战了二百多年始终无法彻底根除,自身国力却越来越弱,以至于只能勉强自保,隔岸观火,任其发展。” 耗了大半个时辰,有关蒙古的前世今生总算大体上讲完了,和大明的关系也简单阐明了,洪涛才停下讲述,端起茶杯润润喉咙,再吃了口糕点鼓鼓中气,耐心的等着有人提问。 189 举贤不避亲 “陛下所知甚是繁杂,臣自愧不如。然近些年来北虏固然南侵不断,却是疥癣之疾,如今我朝最大的麻烦不是来自北边,辽东建虏一步步向西紧逼才是心腹大患,不知陛下可有退敌良策?” 有关蒙古诸部的近况以及将来有可能的发展脉络,六部九卿们听得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全都皱着眉、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这些资料史书上没有,朝廷的档案里也记载不多,全是根据后世书籍内容总结出来的。除非一直都在关注并仔细研究过蒙古诸部,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有什么反响。 但也有不太服气的,觉得皇帝属于不学无术信口开河,干脆不去思索继续抬杠。沈鲤就是其代表,啥东西蒙古诸部、啥两位大汗六个万户,说了半天连最根本的问题都没涉及,明显就是避重就轻。 “阁老莫急,刚刚朕已经说了,与大明征战不断的有两个势力,北虏与建虏。北虏说完了,下面就是建虏。建州三卫的起源诸位都很清楚,不再赘述。 但为什么会从朝廷册封之地变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缘由必须要讲清楚。朕以为,这就是好大喜功所带来的必然后果。 羁縻之法自古有之,成败参半,不是放在任何地方都管用。大明拖了200多年时间,耗费钱粮无数,还搭上了无数兵将的大好性命,至今为止不光没有让建虏顺服,反而成了心腹大患。” 说起辽东建州女真,洪涛记忆里的存货要比蒙古诸部发展史多的多,也更详尽。原因只有一个,此时的建虏就是后世的清朝建立者,想了解大明历史,不管怎么绕也绕不开这段,还特别重要。 从明朝的行政区域上来看,两京十三布政使司是最流行的说法。实则不然,除了这十五个省级单位之外,还有好几个比较特别的地区。 明朝的版图虽然看着挺大,但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地区并没那么多,比如说奴儿干都司、乌斯藏都司、朵干都司。这些地区听上去和其它省的都司一样,实际上都是羁縻地区。 当地的民政、财政、人事、军事权都不在朝廷手里,只是象征性的封当地少民首领几个头衔,再象征性的朝贡下,名义上就属于大明版图了。 另外像陕西行都司、山西行都司、万全都司、大宁都司、辽东都司,也都是没有民政机构的纯粹军管地区。说白了就是边境战区,生产人口不多,军队不少,要行政单位也没有民政可管理。 洪涛为什么要吐槽羁縻政策呢?只要看看这几个军管地区的现状就不难得出答案。陕西和山西行都司所管辖的甘肃、陕西、山西北部地区,到万历年间只剩下一半面积不到。 万全都司、大宁都司所管辖的河北北部被兀良哈三卫抢的干干净净,只剩下辽东都司还在苦苦支撑。如果这也算成功的话,那世界上就没有失败的政策了。 更麻烦的还不是政策设计执行失败,而是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眼下蒙古诸部由于内乱无暇南顾,还能勉强保持现状。 可辽东建州女真势力却正在上升期,继续羁縻下去显然是肉包子打狗很不划算,派兵剿灭大明朝廷暂时又没这个能力,放任不理还担心做大之后不好对付,成了无解的死局。 “臣以为应遣能臣、率大军赴辽东,彻底扫平建虏,不可再一味姑息!”见到皇帝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叶向高赶紧把背了好几天的台词用慷慨激昂的语气和表情演绎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真想不通。假如皇帝想向辽东用兵,也犯不着让自己充当急先锋,沈鲤、温纯、郭正域等都是东林党人,一向主张在辽东用兵荡平建虏。 只要向他们抛出橄榄枝,即便有浙党为首的派系反对,以目前东林党的实力,再加上皇帝这颗最重的砝码,选一位主战派将领接替辽东总兵并不困难。 “叶大学士所言极是,建虏已经成势,不可再养虎为患任其发展,速速用兵剿灭才是正途。臣以为右府佥书刘綎平缅寇、罗雄、朝鲜、播酋,大小数百战,勋劳特著,胆略素优,奋勇争先,可担此重任。” 果然,叶向高一表态众朝臣立马精神抖擞,用眼神稍作交流之后,内阁首辅沈鲤率先举荐一人,并赢得了几位重臣的首肯。 “刘綎虽勇,屡有劣迹,不足以独领辽东。臣以为善此任者应老成持重,都督佥事杜松,镇陕西、延绥、蓟州,与胡人大小百余战,无有不胜。” 但有人不同意,比如刑部尚书萧大亨。他认为刘綎品行不佳、格局太低,不足以独当一面,于是提出了另一个人选,也获得了几位重臣的认同。 “不可、不可,杜松有勇无谋,无法担此重任!”兵部尚书孙玮马上发言,否定了萧大亨的人选,理由也挺充分,总兵不仅仅是带兵冲杀,还要运筹帷幄。 “那也比贪财贪功强,辽东总兵不比别处,若是因此惹出祸端,引发兵变,恐难善了!”可内阁大学士李廷机对刘綎的评价更低,没错,辽东总兵过手的油水更多,要是赶上个贪财的家伙不管不顾,确实容易出大事。 “臣有一人举荐,宁波参将、都司佥书沈有容。此人曾擒倭寇、卫辽东、战朝鲜、驱西番、绥靖地方,屡立战功、有勇有谋。”眼看两边争执不下,内阁大学士方从哲又提出一个新人选。 “以参将总兵辽东,威不可服众,不妥不妥!”但礼部尚书李戴提出了异议,不是从人品、性格、能力等方面否定,而是嫌资历不够,难以压服辽东的将领。 “陛下,沈有容臣略知一二,善使水军,提为副将最为稳妥。” 接下来礼部尚书郭正域也发表了个人意见,听上去是替同乡争取更高的职务,可一句话就把沈有容从辽东总兵的竞争中剔了出去,圆滑里透着狡诈阴狠。 190 忍痛割爱 “众爱卿所提名都有过人之处,又都有不足,待朕仔细衡量再做定夺。王安……”这期间洪涛一直没插嘴,静静坐在御书案后面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不停比较权衡,最终也没拿定主意。 在这三名将领之中他只听说过杜松,其余两人基本没有概念。却可以看出东林党想推刘綎上位,浙党则看中了杜松,做为中立派更希望让沈有容出头。但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还要问问明白人。 “朕有个问题想让诸位解惑!”和王安交头接耳的嘀咕了一小会,御前会议才得以继续进行,但皇帝没说要任命谁担任辽东总兵,还要提问。 “臣等知不无言……” “若遣刘綎、杜松、沈有容中任何一人镇守辽东,可否能平定建虏?需要多久?耗费几何?太仓又能供应几何?” 根据王安的介绍,目前的局面基本明朗化了。刘綎是已故左军都督刘显的儿子,娶了南京兵部尚书张鏊的女儿。刘显当年和戚继光、俞大遒一起抗倭,很受张居正的赏识和重用。 而张居正被万历皇帝清算之后,他们在朝堂里备受排挤,不得已与正在慢慢崛起的东林党走到了一起,相互呼应,携手抵御一家独大的浙党。 杜松是军官家庭出身,能混到都督签事全靠作战勇猛积累功劳。但这个人没怎么读过书,还有些骄傲自满,因为工作得罪过孙玮。是不是和浙党走到了一起,目前还没明显迹象。 沈有容和杜松的情况差不多,出身不高,从基层靠着能力一点点升迁,为人比较平和,也没听说太明显的劣迹,在福建、浙江任职名声不错。如果不是级别和职务偏低,倒是三人中的最佳人选。 不过洪涛认为,无论派谁去都不会比李成梁干得更好。不是说能力不成,而是不具备地利与人和这两个先决重要条件。 李成梁之所以能叱咤辽东几十年,还敢玩养寇自重的双刃剑,依仗的不是边军和卫所军,而是李家多年经营的硬实力,尤其是其麾下的私兵,辽东铁骑。 这支部队是由李家的家将、辽东本地猎户和部分蒙古族人组成的,脑子里没有太多朝廷概念,全靠李家养活。换句话讲,他们是替李家卖命的,经过多年的磨合,互相之间已经成了互生关系,具有基本信任。 让别的将领去统御这支部队,即便不少给俸禄,短时间内也无法指使如臂。而没有了这支部队的大力协助,光靠卫所兵将,很大可能是打不过女真和蒙古部族军队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一门心思要把辽东总兵人选纳入本派系之内的众官员马上冷静了下来,纷纷投出不解的眼神。 这些问题问得太具体也太关键了,没人能回答,也没人愿意回答。为朝廷举荐人才是六部九卿大学士们的权力和福利,借此打压异己增强己方实力责无旁贷。可要是有这么重的连带责任,真就得好好考虑得失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不能速战速决,让战事拖延下去,朝廷很难再拿出大量钱粮去填这个无底洞。朕倒是有几个充盈太仓的点子,众卿家想不想听听?” 对于朝臣们的三缄其口洪涛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没有指责任何人尸位素餐,话锋一转不聊总兵人选了,改聊大家都比较有兴趣的,钱! “臣愿洗耳恭听陛下教诲!”别人想不想听管不着,户部尚书赵世卿马上就来了兴趣。实际上他对朝廷财政的糟糕状态比任何人都清楚,严重同意皇帝的说法,也非常愿意找到解决办法。 “众所周知,时间工坊、流光斋、海河机械厂、雪花榨糖厂都是皇庄产业,每年收入不菲。但和江山社稷安危比起来都不值一提,如能把这些产业做大,多收商税,不出几年太仓内承运库就能被银子塞满。 朕不愿把这些钱都收归内帑,更不想只让皇家巨富而太仓空空。眼下朝廷如此捉襟见肘,诸位又没有解决之道,做为皇帝朕不得不忍痛割爱。 官督民办!朕想把这些产业拿出来一部分,由诸位协助号召有识之士在各地建工厂、作坊,快速增加产量。所得利润除了增加赋税补贴军费,朝廷还可以拿到一些分红用来充实太仓,众爱卿意下如何?” 不管有没有人捧场,洪涛都要把话说完。他坚信,只要讲完这段话肯定有人感兴趣,还不在少数。原因很简单,可以赚钱了,还是正大光明的赚钱,谁会嫌钱多呢? “陛下圣明!只是不知建厂几何?由谁来办?”按理说掌管户部的赵世卿应该最急,可第一个接茬的不是他,李廷机嘴最快,脑子也不慢,问出个很多人都想知道答案的关键问题。 假如只是每样分出一个半个的作坊,那就不用再聊了,太少不够分的,想玩二桃杀三士的把戏,你还嫩点。如果规模比较大,那就不一样了,必须值得仔细商谈。 “只要原料人手够用,建厂数量不限!朕只在每厂占一成股,余下自行分配。” “具体该如何操作,陛下可有章程?”礼部尚书郭正域也不慢,大致一算就觉得这个买卖值得干。 市面上的自鸣钟、琉璃器、绵白糖、朗姆酒、四轮马车全是畅销货,别看价格不菲可需求量非常大,盈利是必须的,绝对少赚不了。 以前不是没人琢磨过这些玩意,想仿造跟风的数不胜数,但谁也没成功,连差不多像都做不到。由于是皇家产业,还没法利用手中权力逼迫其让出技术,只能流着口水眼巴巴看着斗金全入了皇帝的内帑。 现在皇帝居然金口玉言答应把利润拿出来让大家分,只拿一成纯利,简直就是送财童子。看来是被辽东战事逼紧了,有点病急乱投医。但几年来的斗争经验教训又提醒他皇帝可不是善男信女,不搞清楚细节坚决不能轻信。 191 忍痛割爱2 “章程还不曾有,朕只是突发奇想,众卿家要是觉得可行,不妨帮着参详参详,定出一套章程来。王安,让甜食房把点心多端些上来!” 章程肯定很早就有了,但不能给他们看。必须说是临时起意,也必须让他们都参与到制定规则的环节里来,为了可能获得的利益争的头破血流,才能最大可能的打消疑虑,为今后的执行阶段铺平道路。 讨论的过程非常非常热烈,随着议题逐渐深入,利益越来越明显可观,场面已经不能用热烈来形容了,应该叫激烈。也就是有皇帝在场不方便僭越,否则这些饱读诗书的文化人可能就要动粗了。 登基已经五个年头了,洪涛从来没见朝臣们对国家大事有如此饱满的热情和坚定的原则,锱铢必争、寸土不让。如果这种状态能用到工作中去,啥北虏、建虏、倭寇,一百年前就该被扫得干干净净了。 差不多讨论了一个半时辰,朝廷重臣们才原则上达成了一致,有时间端起茶杯润润喉咙、抓两块糕点填填饥肠,场面逐渐趋于缓和。 但每个人的脑子并没停下来,依旧在高速运转,计算着每一丝得失,因为接下来还有更激动人心的环节,具体执行办法和利益分配比例。 “嗯,众爱卿识大体、明大义、顾大局、知进退、懂感恩,朕心甚悦。有汝等忠君爱民、国而亡家尽力辅佐,大明盛世指日可待!” 洪涛只在原则上画出了大框架,基本没怎么参与讨论,等王安把抄录好的章程递上来,假模假样的看了两遍,欣慰的笑容顿时爬上眉梢,大加赞誉。 “陛下励精图治,臣等肝脑涂地,幸也!”群臣连忙行礼推说不敢当,内阁首辅沈鲤更是花花轿子大家抬,把皇帝摆在了带头人的位置上,表示心悦诚服。 “朕年轻气盛,冲劲儿有而稳重不足,有些时候是心急了些。众爱卿都是大明的肱股之臣,还望今后摒弃前嫌,多多为国分忧!”皇帝也不甘示弱,主动做起了自我批评,表达了足够的善意。 “臣不敢,陛下推恩宗室、简衣缩食、购粮赈灾、大兴水利,无一不是兴邦之举,利在当代,功在千秋,高瞻远瞩,非明君所不能也!”皇帝越是客气,沈鲤越是谦虚,半点不肯多占便宜。 “哈哈哈……好啦,时候不早了,还是先说正事。初次建厂宜精不宜多,先不必急于大量产出,把基础打劳才能长远图之。 朕以为有三点需要特别留意,第一是工匠。除了把选派去皇庄学习的名单报上来之外,各厂还要仿效皇庄,给工匠差不多的待遇。 别怕花钱,留住了手艺好的工匠很快就能十倍百倍挣回来。随着各地工厂越办越多,有相关手艺的工匠会越来越抢手,到时候再临时抱佛脚可就来不及了。 第二是税收,各厂必须足额缴纳税银,朕会让司礼监派内官不定期前往查账,若发现有故意瞒报、偷漏现象,休怪朕不讲情面。除了严惩工厂管事,还要把股东的份额一并没收,从此以后不能再参与办厂。 第三是保密,各厂只卖产品不卖技术,如何才能防止有人买通工匠泄密,皇庄有人专门负责,在各家送工匠前往学习时会一并教授。” 洪涛表面上笑得很受用,心里真的一个字都没信。大臣们之所以一反常态表现得如此配合,与皇帝圣明没有半毛钱关系,完全是看在小钱钱的份儿上。 但就目前而言钱还没到手,也不知道能到手多少,除了几句糊弄鬼的屁话之外,他们依旧不会和自己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陛下,恕臣直言,辽东总兵人选该如何定夺?”也别说所有大明官员都是自私自利之辈,这不,内阁大学士翁正春就没有全身心的关注挣钱大业,而是很不合时宜的提起了真正的正事。 “……”唰,顿时就有好几道凛冽的目光投射到老头身上。 “翁大学士莫急,陛下没有忘,刚刚所言之事正是为边关战事扫平障碍。现在朝廷上下众志成城,只要能拖上两三年,待太仓充盈,区区北虏建虏不值一提。” 左都御史温纯带着一脸的兴奋和烦躁,出言纠正了翁正春话里的偏颇。这次的利益分配对他本人和东林系官员都挺有利,一举拿下了绵白糖和香皂、香水三个产业,头一批就可以建八家工厂。 刚想再和皇帝讨论讨论具体细节就被打断了,能高兴才怪。争夺辽东总兵人选为了啥?还不是话语权。话语权多了又为啥,还不是多分配利益。 眼下利益直接送到嘴边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你没钱没人脉没捞不到建厂名额,也不能看着别人有便宜可占生气。选总兵急个毛,早几日晚几日天还能塌喽! “温御史所言有理……翁大学士所言也不差,既然建厂之事已经有了章程,不妨先放一放,回去之后多琢磨琢磨,以免操之过急。眼下先把总兵选出来,免得辽东兵将群龙无首,再生波折。 但在选之前朕还有件事想听听诸公的意思,有道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辽东饷银依旧不足,太仓也还是空虚。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筹足粮饷,怕是让谁去当总兵也于事无补。” 啥叫和稀泥,今天洪涛算是表演得很透彻了,不管怎么说、怎么想,反正谁都没错。在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前提下,再想办法解决问题,气氛那是相当的和谐。 “……”但光有气氛还不足以让一干官场老油条放松警惕,刚刚聊挣钱聊得好好的,怎么又提钱,还是掏钱,这谁能主动提建议嘛,咱还没那么深的交情,不过钱! “能不能先把各地水利停一停,该是能凑出一两百万……”但也不能全大眼瞪小眼把皇帝晾在当场,最终工部尚书刘元霖有些看不过去了,怯生生的提出了个建议。 192 放弃 “万万不可,水利不光要修还得大修特修。近两年的情况众卿都看在眼里,旱情水灾一年多过一年,尤其是黄河以北,受灾州府越来越多。 若是不能及时加以整治,一旦明年再闹出粮荒朕怕是也无力回天了。届时不用等北虏建虏来打,大明江山也得换人来坐了。” 但这个建议马上就被皇帝否了,同时还有些许责备之意。做为工部首脑,水利设施年久失修本来就有责任,现在还敢说便宜话,真是不知道死字咋写。 另外这个建议也坏到了骨子里,兴修水利的银子全是皇帝掏的内帑,关太仓个屁事。合算一转换用途就把这笔银子给变成饷银归户部管了,小算盘打得真响啊! “陛下是不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可否让臣等参谋一二,非大奸大恶、碌碌无为之辈,想来也配得上总兵一职。” 做为内阁首辅,别看没啥实权,但在政务上却比六部九卿有更多话语权。沈鲤看着皇帝若有所思的表情,又觉得有点熟悉,试探着表明了态度。 如果皇帝提出来的人选不是太具备争议性,他和他所代表的东林系官员就愿意卖个面子,权当是你来我往的成本,总不能光要好处不付出吧。 “非也、非也!朕是在想为何不能退守山海关,待国力充沛之时再遣精兵强将,一鼓作气扫平辽东腹地,顺便也收回了故土。 如此一来战线可以缩短十倍不止,原本捉襟见肘的兵力马上就能得以缓解,多余的兵力可酌情安排在永平府、蓟州、延庆州、宣府镇,加强长城防御力量,阻挡北虏南下骚扰。” 绕了足足两个多时辰,又是听取人选简历又是让出很大利益,拼了命笼络文官集团,此时才图穷匕见,说出了真实目的,放弃辽东! 这个想法早在景阳宫里当皇长子的时候就已经思考成型了,但不是第一方案,而是做为正常接班之后来不及整军的备选。 假如辽东战事吃紧,洪涛就不准备像崇祯皇帝那样寸土不让,把朝廷本来就不多的可战之兵和钱粮全送出关拼命。 有道是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在实力弱的时候,适当放弃并不是认输,而是抱紧了架子更抗揍。 只要扛过对方的进攻,缓口气就能反攻。如果为了场面好看,拼了命也得打对攻,很可能被人一拳打翻在地,连翻盘的可能性都丢了。 眼下大明王朝的实力就在走下坡路,尤其是军事力量再也不复明初之勇武,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而辽东地区幅员辽阔、地势平坦,除了几座军镇几乎无险可守。反倒是更适合游牧、游猎民族的生活习性,天时地利人和皆无。 另外辽东的问题比较复杂,不能光盯着一个地方看,在和建州女真作战的同时还得盯着北边的蒙古各部。本来就不充裕的兵力再腹背受敌,不失败都对不起古今中外的兵法。 当然了,崇祯皇帝也不见得没看到这一点,要脸和没有后手让他不敢走。堂堂大明皇帝,丢了祖宗打下来的江山会被朝野上下喷死。而就算退守山海关和长城一线也不见得就能扛多久,心里没底啊。 可洪涛不一样,他既不要脸又不怕挨骂,还善于挖坑。啥祖宗基业,纵观古今中外没有一个王朝能始终强大,盛极必衰几乎就是真理,连恒星都逃不过的宿命,凭啥人类就能改变呢。 只要能顺利退守山海关一线,防御难度会大大降低。建州女真突然获得了大片土地人口,必须要有时间消化吸收,应该也不会太快西进,拖上个一两年很可能。 一两年时间对于别人来讲可能啥也干不了,但对洪涛就太有用了。多了不敢说,两年时间,即便得不到朝廷支持也可以培训出一支装备了新式火炮的新军。 数量不用太多,万把人足矣。两年时间还可以建造至少三四艘新式风帆战舰,以及配套合格的水手。有了这些战舰和新军,洪涛就有好几种办法让建州女真顾不上西进。 而在这两年时间里,大明腹地的产业升级则会如火如荼的进行,农业改革也会初见成效。有了钱、有了粮,才有底气打仗,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而让百姓吃饱,就是皇帝最大的功劳,谁也抹杀不掉的功绩,也会是皇帝最大的依仗,仅靠这一点就谁也难以撼动地位和号召力。 手里有兵、有钱、有粮、有声望号召力,就可以开始执行第一步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节了,攘外必须按内!不把朝堂里的反对势力打残、扫清,任何改革和对外战争都是痴人说梦。 你敢前脚出兵讨伐建虏,他们就敢后脚把山海关封闭断了你的后路和粮草,配合外敌再来一次土木堡之变,然后对国人说 伱们看,皇帝就是不听忠臣的劝诫,总是偏信佞臣和宦官谗言,结果倒霉了吧!不过不要紧,老朱家还有一大堆子孙,好好挑个仁厚贤良的继位,只要能远小人近君子严守祖训,大明依旧还是大明,保不齐比前一任还好呢! 所以说吧,在洪涛心目中明朝内部的敌人比任何外敌都危险且可恨。如果只能选择一个消灭的话,他宁可不开疆拓土,也要把这些只顾着修身齐家的伪君子全吊死在城墙上。这样至少能为后代留下相对有利的政治环境,不用再像自己一样举步维艰了。 这番话一出满屋子的人全都被惊到了,只是表现不同。有的在互相用眼神交流,想知道意欲何为;有的则若有所思,默默在心中盘算得失;有的则异常激动,哭嚎着跪地恳求,情真意切。 “不可啊,陛下,万万不可!辽东乃祖宗基业,轻易丢失,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臣愿领全家老小出关镇守辽东,誓与建虏决一生死,不胜不归!” 193 放弃2 “翁大学士,不要危言耸听。列祖列宗也不愿看到朝廷如此虚弱,如果太祖皇帝在世,在座的诸位怕是没几个能保住脑袋。 此一时彼一时也,做为朝廷重臣,一言一行皆定国家生死存亡,怎能如此感情用事。越是到了危急时刻越该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一念之差,不仅仅决定了朕和诸位的权柄,还将定千万人的生死! 此时大踏步后退并不是畏缩,而是为了将来大踏步前进。想打疼别人就要先把拳头收回来,攒足了力气再打出去才有效果。 如果坚守辽东不退,一旦战事不利,从永平府到肃州卫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北虏侵袭。届时首尾难顾,局面会更糟。千万不要忘了,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有东边的建虏,还有北面虎视眈眈的蒙古诸部。 另外朕还有件事没提,虽然暂时比不上北虏和建虏威胁大,但从长远看起来更加麻烦。诸公应该听说过红毛番,他们与佛郎机人同出自极西之地,行事风格却有不同,更凶恶也更不通情理。 前两年红毛番已经占据了南洋爪哇国椰城,修建堡垒聚集船只,不久就会东进抵达大明。届时广东、福建沿海也会成为战场,腹背受敌变成了三面包围,何解?” 像翁正春这种比较纯粹的文人,洪涛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说话还是比较客气的,能讲理的时候尽量讲道理。 他们相对来讲比较顽固,不懂变通,更不太愿意接受新鲜事物,始终认为中华为世界文明中心,一切外来族群都是野蛮、粗鄙的异端,既不屑又恐惧,非常矛盾。 同时他们的操守却比很多官员高,对理想的信念也执着,真有股子舍身成仁的狠劲儿,至少比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强。 怎么说呢,就像宋徽宗一样,如果他不当皇帝只当个画家或者书法家,应该可以留名青史。如果让翁正春去搞文化教育也会比当辅臣更合适。总体上讲人就没有废物或者好人坏蛋之分,只看处于什么位置。 “红毛番为何要侵我大明?”翁正春被问了个晕头转向,光是北虏和建虏就已经把内存掏空了,对于远在南洋的红毛番知之甚少,更不理解为何万里迢迢来此挑衅。 “北虏南侵、建虏西进、西番东来皆因一个字,钱!和他们的国度比起来,大明物产丰富又羸弱可欺,只要兵甲犀利就可不劳而获,是强盗的不二选择。” 真是迂腐透顶了,做为偌大帝国的顶层官员,居然可以问出此等白痴般的问题,还一本正经的讨教,弄得洪涛也没了脾气。头发长见识短,可能说的不仅仅是女人。但凡睁开一只眼稍微瞄下外面的世界,就不会如此无知无畏。 “陛下,若是放弃辽东,兵将可以撤回关内,数十万汉民该如何处置?” 有了翁正春的反对,其余人等算是得到了比较充足的时间进行思考。兵部尚书孙玮看来也不太同意放弃辽东,但又无力反驳皇帝提出的几个关键问题,只能选择曲线救国拿辽东百姓说事儿。 “辽东民风与关内不同,半汉半胡,强行驱赶必遭仇视,反而不美。责令当地守军及早张贴告示讲明缘由,何去何从由他们去吧。” 说起辽东百姓洪涛更加烦躁了,国家明明在自己的统治之下,却无法获知准确人口数量,甚至连个大概其都无从估算。由于明初永不起科的祖训,终明一朝历代皇帝对人口普查都没什么兴趣,或者干脆就不做。 辽东的情况更加复杂,属于各民族混居,既有汉人军户又有朝鲜难民还有蒙古、女真各部,能给出人口数量的只有军户,但依旧很不准。 军户逃散、冒名、空饷情况严重,各将领的私兵又不做登记,还没有专门负责民政的布政使司,有说上百万的,有说大几十万的,有说好几百万的,差距太大根本无从判断。 更麻烦的是辽东汉人已经落地生根了,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就不愿意入关。要是让军队强行驱赶,那一路上不知要死多少人,妥妥的人间惨剧。 就算把人带回了关内也不会得到一丁点感激,反而会更加痛恨朝廷。啥国家民族,对本时代的百姓来讲就是天方夜谭。在哪里能活下去,活舒服点,哪里就是家。谁能少一些欺压,多留点粮食,谁就是皇帝。 与其费力不讨好,不如任其自然。乐意入关的朝廷担负一部分费用,可以提供工作但没有多少土地。不乐意搬家的也不强求,留下好好过日子,将来肯定还有融入大家庭的那一天,到时候再继续当大明子民也不晚。 至于说会不会成为女真崛起的催化剂,当然会了,在任何时候人都是最宝贵的资源。有了这大几十万或者上百万人口,建州女真会突然间强大起来。 但洪涛不担心,就算给一亿人口也不可能马上变成国力,尤其在农耕时代,最短最短也得经过一年的劳作才有收获。农作物是有生长期的,没粮食,人口越多死得越快。 只要有自己在,建州女真想踏踏实实种地发展爆兵几乎是不可能的,堵死山海关也没用,努尔哈赤恐怕还不知道有登陆作战一说。 见到皇帝不慌不忙对答如流,众人心里已如明镜一般。很显然,放弃辽东的建议绝不是灵光一现,而是早有预谋,且计划得很是周密。连带着刚刚所讲的一切,包括让出的客观利益,都是阴谋的一部分。 反对吧,利弊得失皇帝已经都讲清楚了,一时半会找不到过硬的理由。同意吧,平白失去了大片国土和几十万百姓,心里又不太过得去。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就在朝臣们全都犹豫不决,皇帝占据了上风的当口,内阁大学士沈鲤再次挺身而出。 “沈阁老有话直说,此间乃为国事商讨,非争个人长短。” 194 走在时代前面的人 “臣除了辽东百姓还担心另一件事,李家是否愿意入关!”沈鲤提出的理由让在场官员无不动容,李家在辽东经营了大几十年,根基已稳,要说谁最不愿意入关,他家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 假若把他们逼急了,光凭借留在京中的李家家眷,好像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挟。毕竟李成梁死了,掌管李家私军的将领不必再考虑之前的情谊,为了自身利益很可能拒绝入关。 那可是好几千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兵,还特别熟悉边关布防情况,无论倒向北虏还是建虏对大明防御力量都是极大的损失。 “朕会亲自和李家道明利害,只是不知李成梁的几个儿子谁更有大将风范?”和之前的所有问题一样,洪涛回答的还是那么轻松自如。 有关辽东铁骑的善后事宜必须在打算放弃辽东之前就想清楚的,也有了解决办法。只是还不能确保奏效,只能试试看。 至于说真把辽东铁骑逼反了怎么办?两个字,凉拌!啥蒙古铁骑、女真八旗、辽东铁骑,无非就是训练有素、作战经验丰富、统一号令的骑兵罢了,自己又不是没对付过,在热武器面前真没那么大威力。 愿意做大明人,以后可以跟着皇帝东征西讨、战功无数、流芳百世;不愿意做大明人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是多费一些炮弹、子弹,多几具尸体而已。 “李家除长子如松,四子如樟、五子如梅皆勇武过人、屡立战功。然如樟性烈,如梅性平有智谋。”沈鲤倒是对李成梁一家不陌生,也不打算避讳,简简单单两句话不光给出了人选还指出了特点。 “嗯,如此甚好。李成梁父子为朝廷征战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如樟、如梅能堪大用,朕不吝再送李家一场大富贵。 时候不早了,朕也有些乏了。建厂和撤辽都是大事,众爱卿还需尽快筹划妥当,不可重此轻彼,也不可草草敷衍。这个春天不太好过哦……” 又问了问李如樟、李如梅的过往和今日,洪涛伸了个懒腰起身结束了御前会议。当了好几年皇帝,让他唯一能感受到大权在握的就是这个时候,不管面对谁都不用多顾虑礼仪、情面啥的。 聊得到一起就多聊几句,不喜欢听了拍屁股就走,谁也拦不住,还谁也不能表示愤怒,更不许急眼骂街,太爽了! “你去安排下,近几日朕要去附近的皇庄巡查,让李如樟、李如梅到海河机械厂候着。通知徐光启、李之藻、赵士祯、王徵,从永定河铁厂、皇家火药厂、时间工坊、流光斋抽调顶尖大匠一起伴驾。” 可惜爽了没几分钟,还得继续忙碌。用建厂利益与官员集团达成的合作只是暂时的,很不牢固,而除了官员集团之外还有个勋贵集团需要安抚。 放弃辽东的决定,伤害最大的不是文官集团,而是武将勋贵。假如不能也给他们一些便宜占弥补亏空,同样会有人在背地里找麻烦。 好在自己暗中筹划了十多年,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充分,可以随时拿出诱人的利益,像肉骨头一般扔出去供勋贵们争抢。只是说着容易做起来还需费点事,光用话忽悠不够,得拿出实物才有说服力。 皇帝出行,哪怕只是去自家皇庄看看排场也不能小。在这个问题上洪涛曾多次想改,但礼部、太仆寺和鸿胪寺的官员寸土不让、分毫必争,还有内阁、六部九卿和翰林院在一边摇旗呐喊,全以失败告终。 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走了三天才过天津卫,距离机械厂还有40里。与后世相比此时的海河才配得上华北最大水系的称号,几十丈宽的水面波涛激荡,裹挟着小块的冰凌奔涌向前,到处可见暗流涌动,深不可测。 河岸两侧百米之外满种护堤树,从高矮粗细上看怕是已历经百年,巨大的树冠像伞一般撑起,为官道上的行人车马挡风遮阳。 只是此时官道上除了锦衣卫将军和仪仗,一个行人、一辆车马也见不到。轻车简从?微服私访?做梦吧,几天前当地官府就已经接到了上级通知,清理一切闲杂人等,包括沿途客商和春耕的农民,好几里范围之内渺无人烟。 这就是洪涛很少出宫的另一个原因,不光自己麻烦还劳民伤财。为了皇帝出行,不知道有多少商人误了路程、多少农户误了农时、多少军户整日劳役。 虽然不能做主免了仪仗,可毕竟是皇帝,在大原则框架之内做些小改动谁也拦不住。比如出行的车辇,就从传统的五辂变成了四轮马车。 这辆御用座驾比普通四轮马车大了一圈,由六匹乌黑发亮的骏马拖拽,车厢上装有牛皮软蓬,天气暖和时可卷起透风,冷了则能封闭保暖。 里面的座位分布在四周,中间有可以升降的收纳柜兼茶几、书桌。内饰结构不求件件名贵精美,但要简单实用多功能,带有明显的后世风格。 “振之,第四座石灰窑暂且先不要建了,腾出人手到永平府开平卫、滦州附近寻找煤铁矿脉。据锦衣卫存档记载,宣德年间当地有煤铁产出。如果属实,就近寻找合适地点建窑炼制。” 马车里不仅有皇帝和太监,还坐着李之藻。他这几年除了负责永定河铁厂,一直在京西的山区里转悠,寻找品质更好的煤炭和铁矿石,很少在朝堂里露面。这次如果不是皇帝召唤,就要趁着气温回暖往西山深处钻了。 “永平府?陛下,西山煤铁极多,虽品质不一,但只要细心挑选还是合用的。若在永定河畔再增加两三座高炉,不出半年生铁产量就可翻倍。” 要问谁是17世纪的钢铁专家,李之藻恐怕能在世界范围内排进前十。自打看到铁水流进平炉,再出来时已经成了百炼钢,而这一切大半依靠精准的配比和计算,本来对数术很感兴趣的他又对熔炼锻造着了迷。 195 走在时代前面的人2 几年下来,通过无数次现场实践已经总结出了十多种不同性能钢铁的配料表,不敢说次次成功,却也八九不离十。 每次琢磨出一种新配料表、试炼出来一种性能崭新的成品都能让他高兴好久,成就感满满,浑身充满了干劲儿,立马又去琢磨下一种,乐此不疲。 而带他进入新世界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在他心目中皇帝既是君王又是老师,做为臣子要忠君,做为学生要尊师。 但不管是忠还是尊,放着西山那么多煤铁不去开采利用,非要跑到几百里之外开新矿、建新厂,太不符合常理,必须问清楚。 “极多?呵呵呵……振之啊,你有些坐井观天了。和开平卫、滦州的煤铁比起来西山只能算小芝麻。朝廷正在筹划新政,届时会有很多车厂、织造厂、农具厂、肥料厂、香皂厂、榨糖厂新建,对石灰、钢铁的需求量非常大。 石灰窑没太多技术,太耗费人手,朕打算把它交给各地商贾去经营,但钢铁厂是国之重器不可轻易与人,只能再苦一苦你了。” 西山的煤铁是啥品质,做为钢铁学院的毕业生,洪涛必须很清楚。而且永定河距离京城太近,经常面临水患,不宜建造大规模综合性厂区,最合适的替代区域的就是后世的开滦矿。 “臣懂了,回去之后马上安排人手,定不负圣望!”听了皇帝的解释,李之藻既不问新政内容是啥也不管在何处建厂,欣然领命。 “有没有什么困难?”洪涛就喜欢这种只关心手头工作的人,做为技术官员最好少掺合政治,搞来搞去根本玩不过政客,还把本身特长给耽误了,两头都不落好。 “……若是能再添些人手是最好的了。”李之藻也没假客气,闷头想了想,还很想出一个来,只是提的时候底气不太足。皇帝一直反对雇佣当地农户采矿挖煤,只允许在流民中挑选。 但流民成分太复杂,品行良莠不齐,吃苦耐劳又踏实肯干者十不存一,严重拖累了生产进度。若没有皇妃家里人帮忙管理,光靠他一个人真顾不过来 “人手好办,你先去选址探矿,很快就会有大批青壮可供挑选了。”如果李之藻上个月提出这个要求,洪涛还真没啥好办法,但现在不光有了,还管饱。 只要辽东开始撤离,肯定会有一些当地汉人入关,全都马上分配土地不现实,各地新建的工厂才是安排他们的好去处。 “那臣就没困难了,只是上次陛下所讲永不生锈的钢铁,臣琢磨了好久仍无所获,能否再讲一遍?” 还是老样子,只要皇帝说能解决李之藻就不再追问了。但他也不是啥都不关心,比如说新颖的配料,哪怕听过一遍了,还是想再听听。 “此事不急,你且去把赵士祯唤来,朕还有事情吩咐,待闲下来再讲不迟!”可洪涛真没心情闲聊不锈钢,那玩意靠目前的冶炼技术还造不出来,哪怕知道配料表也没用。 “陛下,臣有礼物奉献!”与两手空空登上马车的李之藻不同,赵士祯不愧是官二代,在人情世故方面练的是童子功,哪怕天赋不咋地依旧有所得。 “拿上来!”虽然被召见的都是皇帝亲信,但随行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依旧严格执行了规定,除了人之外不许带一切物品靠近。 “咣当……”被大汉将军搬上来的是两口箱子,外表看着都差不多,荆条编制一尺半见方。可重量明显不同,有一口箱子极重,差点把健壮的大汉将军腰闪着,砸在车厢地板上铿锵有声。 “这是……”按照规矩,不明物体也是不能由皇帝亲手触碰的,王承恩马上起身掀开箱盖,然后就傻眼了。 箱子里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油乎乎的铁疙瘩,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周遭有几圈很深的凹槽,好像叫螺纹,但和马车用的螺栓又不太一样,是断开的。 “嗯,有点样子了……试过吗?”见到此物皇帝也起身凑了过来,左看看右看看,还不嫌油污双手抱起翻动。 “回禀陛下,臣已经试过两旬了,除了铜环材质软硬还有些不尽如人意,效果与寻常前装火炮毫无差别。但装填起来却省了诸多步骤,快两倍不止!” 赵士祯笑得很阳光,边回答边从箱子里拿起两张纸,对着上面的图案比比划划,那表情好像是在给皇帝介绍新选入宫的答应。 “尽快安排生产吧,朕会与李之藻、徐光启打招呼,让铁厂和机械厂全力配合。”皇帝也是边听边点头,轻拍着铁疙瘩居然跟着笑了,那动作、那眼神,比看到嫔妃还美。 有了这个铁疙瘩,火炮才能真正成为战争之王。它的全名叫断式螺纹炮闩,是后装火炮的关键部件,作用就是既方便从炮筒后部塞入炮弹,又可以保证很好的气密性。 后装炮的思路欧洲人很早就有了,16世纪葡萄牙人使用的佛郎机炮本质上讲就是一种后装炮。它的优点是射速快,缺点也很明显,气密性不足,造成射程和威力都比较弱,无法和同时期的前装滑膛炮抗衡。 但欧洲人没有放弃,一直都在试验探索,经过300多年的研究终于搞出了炮闩,彻底解决了后装炮管的气密问题。 最初的炮闩分为两大类,楔形和螺纹。顾名思义,在炮管后部堵上一块类似楔子的钢块,利用炮管内部的膛压挤压铜制金属环变形进行密封,叫楔形炮闩。 螺纹炮闩说白了就是一颗大号螺栓,直径和炮管内膛相仿,通过螺纹拧进炮管后部,从而达到密封的效果。 从气密性方面比较,螺纹炮闩比楔形炮闩效果好,重量也轻。但它的加工难度更高,同时操作复杂,每次都要把螺纹拧到头才能装入炮弹,然后还得再拧紧,射速远不如楔形炮闩,更适合用在不要求射速的大口径火炮上。 196 走在时代前面的人3 但法国人比较追求完美,始终认为螺式炮闩更好,经过多年研究还真把操作复杂的缺点给改善了。办法其实很简单,不用全螺纹,而是分成几段,学名叫断式螺纹。 后世里有些瓶盖依旧在利用断式螺纹,原本需要转动很多圈才能紧固或者拧松的螺纹,断成几截之后,只需拧动几分之一圈就可以达到同样效果。具体是几分之一,要看把螺纹断成了几截! 这样一来,断式螺纹炮闩虽然加工难度依旧比楔形炮闩高很多,但射速缺点不存在了,加上气密性更好,重量还轻,只要不嫌生产成本高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楔形炮闩半年前就被赵士祯拿着洪涛给的图纸依葫芦画瓢搞出来了,目前已经进入量产阶段的3寸野战炮使用的就是楔形炮闩,主打一个经济实惠。 而断式螺纹炮闩则是给海军舰炮准备的,有了它,舰炮的炮管就能做得长一些、膛压高一些、射程远一些、弹道平直一些,更利于在大海上作战。 “……只是开花弹还不曾试验妥当,臣有负重托,罪该万死!”但转眼间赵士祯又一头拱在地板上谢罪了,脸上的笑容消失的干干净净,把在边上伺候的王承恩都看傻了,不知道该不该搀扶。 “起来坐下说话……是起爆时机不好掌握还是铸铁外壳耐不住膛压?”这么近的距离洪涛也懒得吩咐别人了,伸手揪着李之藻的衣领把人按到座位上,边打开另一口箱子边问,看神色好像并不生气。 “灰口铸铁外壳毫无问题,全装药时也无一炸裂,是臣弄的引信时快时慢很难掌控,有些弹丸落地之后撞在硬物上已然碎裂,仍不见动静。”一说起走麦城的详情,赵士祯又从箱子里拿出两张纸,指着上面的图案详细解释。 “此图出自朕,办法也来自朕,你何罪之有啊?总结过没有,一百颗开花弹中有多少颗无法爆开?”看啥图啊,洪涛闭着眼也知道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既不是设计者的毛病也不是制造者的疏忽,而是天生缺陷。 这种最原始的开花弹仿自19世纪一种叫做霍奇斯基榴弹的炮弹,主体是个韧性铸铁球,里面装有炸药,固定在软木托上,原理和米尼弹类似。 不同的是铸铁球上有个特殊部件,它是个软木塞,内部有塞满引火药的弯曲通道,通过控制软木塞的长短,可以让炮弹在不同距离爆炸。 原理没错,可运用到实际中去总会存在一定的偏差。除了软木塞的长短之外,内部通道的粗细、引火药的成分、外部环境的湿度、甚至大炮的膛压,都会对软木塞里引火药的燃烧速度造成影响。 加工误差的问题,可以通过工人的技术和升级设备来解决,但使用环境无法人为控制,所以洪涛也没办法杜绝炮弹的哑火率。 “……一成五左右。”赵士祯的表情很愁苦,还夹着些许羞愧。开花弹的设计思路在他看来已经非常非常完美了,如果出现问题必须是制造者的能力有限,也就是自己不太合格。 “暂且按照一成五的标准生产,边使用边总结材料、工艺方面的疏漏,还有提高的空间。”才百分之十五,洪涛大大松了口气,远远低于自己的预期。 想当年在金河帝国研发开花弹时哑火率接近百分之四十,但在实际使用中也比实心弹的杀伤力强,直到把硝酸银底火弄出来,软木塞的可靠性也就在百分之八十左右,完全不影响作战。 “这是新枪的样品?” 开花弹的问题解决了,另一口箱子里装的东西也被拿出来摆在桌上。是两把火枪,一长一短,枪管已经从六棱型变成了圆形,且打磨得十分规整,一看就不是手工出品,而是用了车削设备。 只是枪管的厚度还比较大,重量也沉。没办法,这不是工艺的问题而是材料不过关,再好的卷制工艺也不如无缝工艺造出来的钢管结实,想保证膛压只能加厚管壁。 “依照陛下的吩咐,臣将铳管内径缩至4分5厘,铅弹和装药不变,整支火铳重不足7斤,威力不减反增,犀利无比!” 和刚刚谈及炮弹时的表情完全不同,说起这两支火铳赵士祯满脸都是自豪。在他看来这就是火铳的极限了,放眼大明、日本、朝鲜、南洋各国,没有任何一种火铳能超过,包括佛郎机人。 “产量呢?”洪涛也想露出点赞许的神态,可惜真做不到。 啥破玩意啊,一分钟顶多打三四枪,虽然射程比同时代的滑膛枪远了两倍不止,准确度也提高了不少,但仍做不到完全碾压骑兵的程度,除非产量也能提上去。 “按照陛下教授的流水线之法,熟练工匠每旬可产两支长铳管,五支短铳管,废品不到三成!” 同样存在成功率问题,但赵士祯的态度却截然相反。面对不到两成的亚弹率他愁眉不展,可轮到枪管接近三成的废品率却喜笑颜开,好像有多大功绩似的。 “嗯,不错,可以小批量生产了,但主要精力还是要先放在火炮上。”为什么会这样,洪涛能理解。开花弹是个新鲜事物,没有先例可以比较。 但火铳已经制造了很多年,废品率一直居高不下,突然间缩减到了三成,且威力巨大,必须很满足,也算另一种由俭入奢易吧。 “……王承恩,告诉张然找地方扎营吧!”本来还打算再把徐光启和王徵叫来单独聊聊,可是车外传来一股子煤烟混合着油料的味道提醒洪涛,距离海河机械厂不远了。 “常吉,敢不敢与朕打个赌,就赌这条河多少年之后会变成黑色,鱼虾全无,既不能浇地也不能饮用。” 下得马车,在一层层锦衣卫和御马监马夫的护卫下洪涛走到了河边,看着滚滚向南的碧波,突然转头冲赵士祯呲牙一笑。 “……臣身无长物,怎敢与陛下相搏。”赵士祯也在极目远眺,但看的不是河水,而是一里多地以外那座拔地而起的巨大院落。对于皇帝的邀请既想不通也不感兴趣,完全就是随口应付。 197 加快步伐 “朕不要你的财物,只需用心带出几个学生,成就不在你之下即可。子先、振之、良甫,你们也算上,十年之后河水如果还未变,朕输你们每家世袭一等公侯。若是变了,每人交出三个学生。王承恩,帮朕记在本子上,到时候谁不肯兑付就是欺君之罪,抄家灭三族!” 不赌?那是不允许的,不光要赌,还得加上刚刚跟过来的徐光启、李之藻、王徵,人越多便宜就越大。要问输了咋办,我呸,洪扒皮打赌啥时候输过,没有十成把握也不能开盘坐庄啊。 其实就算输了也没关系,十年之后这几位开创了大明工业时代的先驱只要不造反不死,论功行赏也得封侯,提前说出来只不过是挂在眼前的胡萝卜,催人加倍努力。 “臣有一人可做学生,就是不知合适不合适。”听完赵士祯的讲述的赌约内容,徐光启和王徵只能苦笑,唯有李之藻认真了,打算马上行动起来。 “说来听听?”洪涛舍脸又费心的弄个赌约,主要是想找借口把蹴鞠队里有点天分的小太监送过来当学生,没想到还立竿见影了。 “陛下应该见过此人,是跟随庞迪我入京面圣的番僧,名叫熊三拔。庞迪我返回澳门时,把他留在欧罗巴庙中看守。 此人年纪不大却精通西番历法、懂水利,对陛下写的课本非常推崇,看到地图更惊为天人,提过几次要拜师学习,臣不敢随意应允。” “可以收,只要肯为大明出力任何人都可以教。不过在摸清此人底细之前,还是不要接触各家工厂为好,暂且放到四夷馆,每旬入宫到北校场教授蹴鞠队,看两年再定。” 一听是跟着庞迪我入京的番僧,洪涛就知道是谁了。确实见过,年纪应该不大,三十岁左右,黑发黑眸,看着挺清秀,好像是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 该不该让欧洲人过早接触这些来自后世的知识呢?一部分可以一部分不可以。倒不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是自己实力还不够强大,太早把看家本事扩散出去有害无益。 但做为后备人才储备起来是没问题的,先接触一些基础知识,看看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再说。假如自己的计划能顺利执行下去,大胆吸收和使用各民族人才也是必须的。 “对了,南海子的孩子们如今可堪大用了?” 一提起人才,洪涛不由自主想起了欧罗巴庙里的几百名孤儿。转眼已经五年了,就算天资都不太好,百里挑一也总该出来几个像点样的吧。 “他们最大的已经有17岁,课程倒是每日不辍,其中不乏天资聪慧者,训练的事臣不太清楚。” 城内和南海子的两座欧罗巴庙都是由李之藻代管,但他还管着炼焦窑和铁厂,除了定期给孩子们批改下作业,其它方面还真顾不过来。 “奴婢一直没敢懈怠,一年前已有70多名成年者并入教导营,跟随四卫勇士一起训练,表现优越。”这时御马监掌印张然赶紧上前两步,跟在皇帝侧后方小声汇报。 “教导营目前有多少勇士?”所谓教导营,就是洪涛完全掌握了御马监之后秘密安排在昌平皇庄里训练的那批马夫。 他们都是从腾骧四卫以及勇士营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忠勇之辈,最初人数定在500,使用的是自己亲笔拟定的训练大纲,眼看也要三年了,不知道成果如何。 “不算后来的孤儿,只留下399人,奴婢用性命担保,皆是对万岁爷赤胆忠肝的勇士!” 对于这批由皇帝钦点的兵将张然心里还是有数的,半点不敢含糊,准确数字张嘴就来,还嫌不够说服力,干脆把小命也押了上去。 “战斗力几何?”只听了个剩余人数洪涛就知道这三年他们没偷懒,但光有辛苦的过程没啥用,主要还是得看结果。 “……这个……”对于战斗力如何衡量张然有点迷惑,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表达清楚。 “你曾在辽东任监枪,又入朝鲜与倭人做战,教导营比之辽东卫所兵将如何?”见到张然吞吞吐吐的样子,洪涛也意识到自己问得不是很明确,又补上了一个比较明确的标准。 “若是野战,十人以下倍之,百人以下三倍之。如若守城,有万岁爷的神弩相助可御十倍之敌!”这下张然就好回答了,想都不想,牛皮吹得山响。 “……再由腾骧四卫、勇士营、南海子孤儿中挑选一批补充进去,凑足2000人。以老带新,每500人为一营,轮流赴剿匪提督衙门听从袁提督安排。”是不是夸大其词呢?洪涛认为不全是。 张然上过战场,有实战经验,就算吹牛也不会吹得太离谱。但他可能只会统兵不会练兵,所以忽略了一个细节,强兵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必须得经过实战检验才知道准确实力。 可是身处京师,又不属于兵部体系,教导营根本没机会经历实战。怎么办呢?好解决,答案就在袁可立的水师战舰和即将放弃的辽东土地上。 有了战舰可以很方便的把教导营送到辽东任何一处海边,而被放弃的辽东各地军镇也很快就会被女真军队占据。这不就是送上门的实战机会,管它守将是谁,只要距离海边不太远就是教导营攻击的目标。 打得过就杀光烧光,打不过掉头就跑。只要能退到海边上了海船,过几天还会出现在沿海某处,接着攻击附近的城镇。不用多,每个月来上一两次实战,以战代练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把2000人分成4波,差不多两三个月轮换一批,短短一年时间就能成为具备实战经验的老兵,为此付出几百人的伤亡也是很赚的。 而这些老兵不是普通兵,大部分会成为将来新军里的中低层指挥官。把他们锻炼好了,待到时机成熟,半年时间即可扩充到几万人,只需进行短期集训就能具备说得过去的战斗力。 198 加快步伐2 “……调动这么多兵将长途跋涉,没有兵部同意,怕是又要到万岁爷面前鼓噪。” 可是这番安排让张然非常为难,做为太监,皇帝说的每句话都相当于圣旨,必须执行。可如果因此给皇帝找来很多麻烦,最终倒霉的还是太监。 他掌管的御马监统领着皇庄、马场、象房、草料场和草场,有能力把这2000兵将藏起来,但真没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军几百里而不为人知。从京师到海河造船厂沿途有很多卫所关卡,根本就没法掩人耳目。 “不带甲胄、不拿军械、不聚集行军,可行?”关于这一点洪涛也想过,但没有实际操作过,不知道能否奏效。 “……奴婢、奴婢愚钝,不曾领会万岁爷深意……” 此时此刻,张然大概想到了皇帝把教导营分批派到剿匪提督衙门要做什么,大概率是要去剿匪呗。至于说去哪儿剿匪兵部无权过问,除了皇帝也不用向任何人汇报。 可怎么也想不出不穿甲胄、不拿武器该如何作战。教导营可不是武术队,更没练过空手入白刃,哪怕是小股海盗赤手空拳也不好对付啊。 最麻烦的是剿匪提督衙门的兵将与寻常卫所水师有着天壤之别,他们作战不依仗刀剑弓弩,全靠船上的火炮,士兵们通常只配皮甲和一支带钩的长矛,教导营根本不会用。 “只要人到了,就什么都有了!”沿着河堤边走边聊,海河机械厂的水车已经历历在目。洪涛指了指,甩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由于皇帝的到来,海河机械厂一大早就被御马监给清空了,不再有机器转动捶打的巨大噪声,更没有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只剩下剿匪提督袁可立和来自各厂的十多位大匠齐刷刷跪在门口两侧迎接圣驾。 “让他们都起来,子先,这里是你的地盘,头前带路!”如果说在来的路上皇帝始终不急不躁,让人看不出半点异常,自打一踏入工厂大门脸色马上变了,眉头紧锁、不苟言笑,连脚步也快了不少。 “朕不是来巡视尔等工作的,每个工厂里发生的大事小情,朕坐在皇宫里就能知晓,两个字,满意!但朝廷的现状却很难让朕满意,为了扭转颓势,朕还要给各位肩上加点重担。 在说之前有件事朕要再说一遍,此间的每个字、每张纸都不能外传,哪怕是家里人也不许提及。假若被朕发现谁不听话,不问原因,东厂就会找上门,把所有听过、看过的人全抓进诏狱,永远也出不来了。 别怪朕心狠,此事太过重要,关系到大明国运,不得不防。好了,朕要说的事情很多,得一样一样来,被叫到名字的进来,其余人在原地等。” 徐光启为皇帝驾临准备的场地是工厂的二层小楼,还没等进屋,洪涛就在楼道里发表了不长的讲话,算是给今天的会议定下基调。然后只带着王承恩和两名挑着木箱的小太监进了最大的房间,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但很快他们就被一个接一个的轮流叫进房间,有些人待的时间长,有些人进去之后很快就出来了。但不管快慢,手里基本都会多一卷纸,脸上多了几分凝重,不与任何人交流,脚步匆匆的离开了小楼,由四卫营兵将护送离开。 当夜幕降临时,房间里只剩下剿匪提督袁可立、御马监掌印张然、司礼监秉笔王安和养心殿长随王承恩,每个人面前摆着一只大碗,装着冒尖的炸酱面。 “都吃,快点,吃完了朕还有事要讲,谁最慢就给谁再加一碗!” 洪涛面前也是一只同样的大碗,面条与众人无异。只是他吃得很快,一边说话一边吸溜转眼半碗就没了,只有嘴唇上残留的酱料。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但在吃饭方面还是不能有半点自由,负责提供食材的依旧是鸿胪寺,烹饪饭菜的还是尚膳监。光这些人和器具,再加上端茶倒水的膳食局宫女,足足占了五架四轮马车,结果还没黄瓜,只能用萝卜片代替。 “袁提督,该说的朕已经都说清楚了,在目前的状况下辽东是必须放弃的。但也不能任由建虏占据发展,以前是我们防他们扰,处处被动,现在该变一变了,除了造船不能耽误,你的任务就是在这里建港驻守。” 面对这四个人洪涛就可以讲更多计划内容了,他们属于核心成员范畴,也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本来袁可立不在之列,还有选择的余地,可是自打剿匪提督衙门成立,用海船从南洋诸国运回大米,解了粮荒之忧,他就成了士人里的叛徒、官员里的败类,退无可退,只能跟着皇帝一条道走到黑了。 “神仙岛?”顺着皇帝手指的位置,袁可立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小岛。 它位于辽东半岛正南,名义归属于金山卫管辖,实际没人管。距离陆地太远,孤零零悬于海上,渔船没必要跑那么远捕鱼,商船则不在航线,大部分当地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但剿匪提督衙门必须知道,自打成立,匪是一次没剿过,但海是一天也没少出。除了去南洋护送运粮船队,其余时间多是乱转,顺着海岸线毫无目的乱转! 刚开始确实觉得是乱转,但转了两个月之后终于明白了,皇帝不是有银子没地方花故意往大海里扔着玩,而是图谋甚远。 每次出航,除了训练水手操帆放炮,最忙的就是随船的小太监。哦对,皇帝说他们叫领航员,专门给船只指路的意思。 这些领航员年纪不大但本事不小,不光能靠六分仪寻找正确航线,还能把大海上所有的东西,用非常诡异的手法勾画在丝绢上。 别人可能意识不到这么做的用途,但对于和海船打了好几年交道,以后可能大半辈子都要继续和大海打交道的剿匪提督来讲,这就是巨大的幸福。 199 加快步伐3 人类为什么会惧怕大海?不是因为它深不见底,也不是变幻莫测,而是不知其形、不明其理。再大的海船到了海上也是无头苍蝇,再熟练的船工遇到坏天气也辨不明路径,哪怕一生之中走过无数次的海路该迷路还是迷路。 但现在情况要变了,有了这些海图,船员们就能像在陆地上驾车一般,顺着修好的道路前行,只要会用六分仪、懂运算,基本就不会迷航。 也就是说以后大明的海船可以去更远的地方航行了,大海不再是阻隔,只要船不沉、帆不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换句话讲,大明等于在开疆拓土,把以往无法染指的大海划入了版图,功在千秋! 神仙岛就是第一批被标准在海图上的,剿匪衙门的战舰曾多次光顾,领航员还仔细探索过全岛并进行了勾画,却始终也没打算做什么。 岛是不错,有淡水且不苦,有山脉有树林能耕种,还有个非常大的海湾深入岛中,三面全被百米高的悬崖遮蔽,是绝佳的避风港。 但岛的位置很鸡肋,既不在往来辽东的途中也不在去往朝鲜的路上,连当个落脚点补给的作用都起不到,弃了一点不可惜,拿来是半点用没有。 “不错,就是神仙岛。由剿匪提督衙门在此建港筑水寨驻兵把守,袁提督意下如何?”皇帝没说为什么,反倒是借机考较起来。 “……为了辽东?”结合今日所讲,袁可立很容易想到了答案。可依旧不太理解皇帝的意图,明明有诸多现成的寨堡可以驻兵防御,却轻易放弃,眼睁睁看着女真做大。 现在又要在荒岛上建寨驻兵,和辽东十多万兵将比起来,提督衙门这点水师好像连隔靴搔痒的作用也起不到,图的啥呢? “没错,但不全面,除了辽东还有朝鲜。辽东军镇一撤朝鲜就要直面女真了,以朕对他们的了解,怕是难以独立对抗。如果不提前布局,朝鲜很可能会向女真屈服,朝廷再想插手就来不及了。 神仙岛就是大明牵制女真和朝鲜的跳板,假如需要,依靠海船能随时运输兵马和粮秣在此集结。向北可威胁辽东半岛南岸,向东能震慑朝鲜北部。是打是帮,主动权攥在朝廷手里,不必受制于人。 朕要再强调一遍,辽东不是被动放弃而是主动战略回收。在国力不济的时候把战线缩短是明智之举,打肿脸充胖子才愚蠢。 百姓可以愚钝但官员不可以,国与国之争不能只盯眼下,必须抬起头看路。古人云深谋远虑,所以不穷。不谋万世,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不足谋一域。辽东不仅仅是辽东,也不光是大明和女真,它牵扯的很多。” 对于袁可立的能力洪涛自打启用之时就抱着很高的希望,经过这几年的合作,听其言观其行,期望不仅没减还更多了。每当察觉他思路不清晰时,很愿意给出自己的建议,或者叫指点。 同样吃五谷杂粮、同样经过八股科考、同样是进士出身、同样入朝为官,与大明多数官员比起来,袁可立的思维模式和对世界的认知程度要先进的多。 更重要的是他懂事理、知进退。当朝堂里充斥了党争倾轧时,他没有当中流砥柱也没同流合污,而是选择了急流勇退。 等到有人与其理念相通,且有能力实现时,他又不顾争议和风险强出头了,敢说敢干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目标坚定且明确。同时也没放弃质疑之心,只要发现方向偏差,哪怕面对皇帝也照样要问清楚。 在很多人眼里这种人会被归类成逃兵、庸官,属于攀缘附势、见风使舵的小人,远不如为了理想被砍头、烧死的壮烈。 没错,是不够壮烈,但洪涛不需要那么多壮烈。要改造一个国家,甚至改变一种文化传承,理性思考的重要性远大于忠诚。 忠于人,人去则忠消,或作愚蠢,不可取。忠于事才是干大事的品格,谁对这件事有利就帮谁,反之亦然,大智慧也。 当然了,在民间忠于人的论调更普遍也更高尚,各朝各代都会涌现出几位清官和悲情英雄。殊不知这是统治者的谎言,是舆论的引导,如果百姓都忠于事了,当皇帝的要愁死,皇位一天也坐不稳。 但洪涛不怕,几辈子了,他信奉的不是主义也不是宗教,更不是人性。始终且只相信一个古人总结出来的道理,无欲则刚!当一个人不把任何事、任何人、任何东西当做不可或缺时,这个人基本就等于没弱点了。 无欲并不是说什么都不追求,更不是佛家所说的随缘。该追求还得追,只是在干之前做好失败的准备,有多大碗吃多少饭,不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也不轻易押上身家性命豪赌,心态放平和,尽人事听天命。 “……陛下所云臣可以照办,然水师在海上可凭船快炮利与强敌周旋,到了陆上实力要打对折。水师兵将培养不易,若是伤亡过大,短期内恐难以补充。” 大道理、大战略,袁可立不仅听懂了还很认同,但依旧不肯轻易服从。这几千水手都是他一点点练出来的,个中滋味外人难以体会。拿金贵的远洋水手去骚扰女真侧翼后方,保不齐还要入朝作战,明显是用错了地方。 “嗳,错了错了!朕从没要求水手登陆作战,他们不光不能有太大伤亡还要扩大规模,数量以战舰倍之,将来会派上大用场的。 剿匪衙门的战舰只需护卫好神仙岛,不让外人的船只靠近,帮张掌印把腾骧四卫兵将运到合适的岸边,补充粮草武备,待其作战结束再安全接回来。 但此事必须严格保密,所用船不要有明显特征,参与官兵没有旗号不着甲胄,更没有功绩可算,只当是海盗盘踞于岛上,一切补给必须在海上进行。” 洪涛闻言一愣,然后用手猛击脑门。合算说了这么半天,却忘了告知人家登陆作战的是谁。正好张然在场,两人也不陌生,具体细节以后慢慢商量吧,先把大原则定好。 200 在大大的花园里挖呀挖呀挖 “腾骧四卫……据臣所知,四卫好像从未出战过,贸然前往是不是太匆忙了?”工作问题全聊清楚了,袁可立还不打算罢休,非得再为别人操心,比如张然。 腾骧四卫是皇帝亲军没错,听着也挺唬人的,且在英宗朝由于谦统领保卫过京师,面对蒙古军队死拼不退,战斗非常可观。 但这都是老黄历了,蒙蒙百姓可以,对于入朝当过官的他来讲真不信。自打保卫京师之后,文官集团一直都在试图消弱皇帝手里的兵权,其结果就是皇帝亲军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疏于训练,更没机会参与实战。 把这样一支养尊处优、毫无作战经验的军队,不远千里扔到敌人腹地去,四周孤立无援,先别说能不能打胜,会不会迷路都是个问题。 “袁提督,不要门缝里看人……”看到没,皇帝还没说啥呢,御马监掌印张然就不高兴了。怎么着,咱刚领到皇帝的差遣,有机会统领军队作战了,你就吹凉风拆台,看不得别人好是吧! 也难怪张然不乐意,袁可立以前在朝堂里混不下去是有原因的,换谁也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属下。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啥都想搞明白再决定干不干,也太难为领导了。 “张掌印说的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朕的腾骧四卫已经秘密训练了三年,编制、战法、军械皆与边军不同。此番派往辽东也不是作战,而是训练。朕以为没见过血的军队永远算不上强军。” 眼见手下唯二军方首脑要有唇枪舌剑的企图,洪涛连忙做了最终陈述,把大致意图讲清楚,免得以后互相猜忌误了大事。 “……臣谨遵圣命,不敢有误!”袁可立本来还想再问问是啥新战法和新武备,能让一支养尊处优的军队有能力去骚扰敌后,如果是皇帝想简单了,必须直谏劝阻。 眼下自己已经不是给皇帝打工了,而是在奔前程,全家甚至全族的将来都和皇帝的新政绑在一起,容不得半点疏忽。可是听到最后一句话,再看到皇帝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 太冷酷也太阴险了,那种似笑非笑的模样加上仿佛来自十八层地狱的笑声,和去年让自己派船去濠镜找佛郎机人购粮时是何等相像。 鬼才知道刚继位几年,从未到过江南的年轻皇帝是如何远隔万里说服佛郎机人的。那群传闻只认钱的西番商人半点勉强的意思都没有,争先恐后做东招待自己,甚至还有私下拿出黄金试图贿赂的。 目的只有一个,想让自己把去南洋收购粮食的重任交给他们,不光保证完成任务还不能趁机涨价,必须按照粮荒之前的价格结算。 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谁说佛郎机人不通情理,若不是有雪花榨糖厂和经理和三十六行揽头陪着,自己都快被感动落泪了。 但凡头发再黑一点、眼珠子不是花的,身上再没有那么多毛,个顶个都是忧国忠君的大明好子民,马上入阁当大学士都够格。 结果等见到两广总督李贽,了解到部分呢幕后细节之后又差点跳海自尽。真的太幼稚、太天真了。这不是自己的总结,而是李贽的评价。 他说皇帝是难得之君,只要不出大意外成为千古一帝的可能性极大,也非常值得追随。但谁若是说皇帝在品格道德上比较高尚,他第一个不同意。 啥西番商人被圣人仁爱感化,视大明为故乡,争先恐后献银献粮替朝廷分忧,那都是《半月谈》用来迷惑朝野上下的谎话,一个字都不是真的。 真实的情况是皇帝几年前就通过在京建欧罗巴庙的番僧与濠镜佛郎机商人勾勾搭搭,以让他们独家代理广州港进出口贸易货物并予以保护为筹码,才换来了这些粮食。 听上去挺合理对吧?大明朝廷好像也没啥损失是吧?皇帝曾亲笔回答过李贽,谁若是这么想谁就没资格做到五品以上的职位。 啥叫独家代理并予以保护?通俗点说就是以后只要从广州港进口、出口的货物,除了大明商人之外,只能也必须由佛郎机商人做。如果有来自其它国家的商人想插手,而佛郎机商人又搞不定,大明朝廷有责任和义务出面阻止。 要是对方不讲理、不愿意接受呢?最终结果只有两个,要不出兵把人打跑,或者把皇家信誉扔一边撕毁与佛郎机人签订的契约。以李贽对皇帝的了解,出兵的可能性比较大,看看剿匪衙门的战舰和火炮,基本就可以确定了。 从某种角度理解,皇帝是勾结外邦、出卖国家利益才换来的粮食,再用粮食当武器打击政敌。这种做法已经不能用好和坏来区分了,必须跳过个人品行从国家高度上衡量,才有可能得出相对客观的评价。 而翻过头来看看皇帝登基之后的做为,就更不能简单的用好坏来评价。几年前就开始暗中联络佛郎机人,再以剿匪为借口建造海船,显然都是障眼法,最终目的就是坑人。 还装得那么像,瞒过了满朝文武,很多人甚至掉到坑里之后也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如果这种满嘴瞎话、满身演技、满脑子害人招数的人也能称作高尚,那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没坏人了。 这次突然放弃辽东,暗中训练腾骧四卫,偷偷经营神仙岛,好像也不是被逼无奈,更像是再一次挖坑。准备坑谁呢?文官集团有可能,他们逼着皇帝放弃了很多皇家工厂的利益,能笑几天很难讲。 武将勋贵们也有可能,这次皇帝亲临海河机械厂就是要当面教授大匠们几样新物件,并特意叮嘱不光得造出来,还要把流程记录清楚,将来传授给前来培训的工匠时,核心步骤先藏着。 文官集团、勋贵集团,再加上辽东女真,这个大坑真够深的,一下子把阻碍皇权的前三位劲敌都装进去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装下。 这事儿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袁可立肯定不信,但对这位善于创造奇迹且成功过不止一次的皇帝,必须报以十二万分的信心,且行且看吧。 201 敲打 “万岁爷,袁提督好像并没由衷赞同,奴婢是不是派人暗中盯紧点?”袁可立领命连夜返回造船厂,眼见皇帝还没有安寝的意思,张然凑近了小声提醒。 “你呀,什么地方都做的不错,对朕也是忠心耿耿,但有一点特别欠缺,如果不改很容易倒霉,想知道是哪一点吗?” 洪涛确实不想睡,不是不困,旅途劳累了好几天,又开了大半天会,正经饭没吃一口,怎么可能不累。但事情还没安排完,躺下也睡不着。面对张然的关心,回应就是甩手一弹指打在脑门上,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吓唬。 “奴婢知罪……不不不,奴婢不知……不不不,奴婢知……还是不知?”张然被突然来袭吓了一跳,但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赶紧跪伏在地连声求饶。 可求着求着就说不下去了,知道?皇帝如果追问,自己是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知罪啊,明显就是蒙骗皇帝,罪过更大。 “先起来坐好,朕是在教导你,不是要处罚。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心胸狭隘,总觉得朕信任谁,谁就会对你造成威胁,心生嫉恨。 王安如此,袁可立也是如此。好在你还有点脑子,没去嫉恨陈矩。可能是他年岁大了,对你将来没什么威胁。能看清楚这一点也算聪明,比利欲熏心贪得无厌强,及早吃药还有治。 朕今日就来个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听不听在你,有没有疗效看行动。这副药叫做绝望散,大苦大凉,难以下咽,却可以清肝明目,让人看清楚前面的路少摔跤。 你跟随朕无论多用心尽力,始终不可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不可能富可敌国。但只要恪尽职守,在朕有生之年保你尝遍环宇美食、看遍名山大川、最终威震四海,史书立传,光宗耀祖! 不要记恨也不用跪拜,你所得不是朕的恩赐和施舍,全凭本事换取。君有君规臣有臣道,你我君臣二人携手同力打造新帝国,付出巨大、收获颇丰、理所当然。 王承恩,此段话不要记录,认为有用就记在心里,每当前路茫茫无所适从时不妨翻出来仔细想想。除了朕,哪位君王能以礼待之?谁又能不把尔等视作奴才? 金银财货豪宅美女是诱人,可人活一世除了让这副皮囊满足,也得顾及灵魂能否安息。朕虽然给不了你们太多物质享受,却可以带来更多精神富足。古人云知足常乐,两者皆想得者,最终往往两手空空。” 对于张然这个人,经过几年的观察,洪涛差不多有了最终结论。他性格和能力适中,受得住委屈,忍耐力优秀,狠劲儿足够,嘴巴很严,是个干大事的人。 但有个致命缺点,就是不太知足,与袁可立的知进退截然相反。当年被御马监掌印白忠死死碾压时,唯一的需求就是全身而退,哪怕去冷衙门混吃终老也别被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除掉。 刚刚被大馅饼砸中时,需求也随之改变,成了好好管理御马监,让干啥干啥,别出大纰漏,有朝一日能老死在任上,配享皇陵。 可是没过两年,随着御马监在皇帝眼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他的想法又变了,开始琢磨能不能再进一步与陈矩平起平坐,至少在皇帝面前不分伯仲。 待到逐步知道了皇帝所图之事,明白了御马监的真实用途,眼睛里就不怎么夹陈矩了,而是把目标瞄准了王安,时时刻刻暗中较劲儿,整天琢磨着如何压上一头,拼命表现。 人有野心是好事,古人云,人无压力轻飘飘。没有野心和欲望,干啥事都没动力。可凡事都要有个度,过犹不及。 即便如洪涛本人,在时间长河里来来回回穿越多次,历经过多个朝代,跨越了古今千年,脑子里装满人类智慧结晶,依旧时时刻刻告诫自己,做任何事都要先评估是否力所能及,绝不过多奢望。 如果换成张然,他肯定要去做全世界的皇帝,把所有权力、财富、美女都抓在手里,根本不去想有没有这份能力,更不会多琢磨由此而给别人带来的后果。 一个团队里不用多,有一个这样的人就等于埋了一颗定时炸弹,会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不安,从而迫使原本没这个心思的人,出于自保目的不得不展开反击。 要是大家全把精力用在这些方面,那可热闹了,就像大明官员一样天天绞尽脑汁想办法压压这个、提提那个,把制衡之术玩到死,啥正经事也别想干。 那说了管不管用呢?有可能管用,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有可能不管用,毕竟人心难测,想靠几句话让一个人改变习惯有点难度。 不过张然的态度并不重要,只要这些话说出口就证明自己已经不怕他出意外了。之所以前两年不提,不是没看出来也不是没想好,而是时机和条件都不具备。 现在的御马监可不是张然一个人能说了算的,除了李实、邹义两位局丞羁绊,近期又加上个从南京神宫监被迫调任回来的杜学任掌司,任何大动作都无法隐瞒。 最让洪涛有底气的还是蹴鞠队里的小太监们,他们已经渗透到了皇宫的各个角落,也包括张然、王安、陈矩等人身边,他们的任何异常举动都会被及时上报。 而这次让腾骧四卫秘密出兵去辽东实战锻炼就是最好的验证机会。只要张然敢有小动作不符合自己的安排,那他就是第二个白忠。 到底是因为闯了宫禁被侍卫击毙,还是酒后失足落水淹死,全看哪种死法更有利于局面。还是那句话,官员们不会为一名太监喊冤叫屈,在他们眼中太监最好别算成人,免得丢人。 “……奴婢知错了。”被毫无来由的指出了内心所想,令张然如同坠入冰窟,浑身上下透心凉。 随着希望的破灭,还有巨大的恐惧,感觉死亡正在步步逼近。可除了攥紧拳头、浑身紧绷、冷汗淋淋之外,没太大动作,只小声认错并无求饶,仿佛已经认命,放弃了挣扎。 202 存钱罐 “光知道没用,得有行动。朕刚刚说过,只是指出问题没打算处理,别太紧张也不用难为情。朕这番话不光是说给你听的,他们也一样,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实际上张然的举动属于加分项,洪涛在私底下说过多次,别有事没事就跪下磕头,更不要随便请求降罪。有罪的求饶也没用,不会因为谁说得好听就不处理,也不会因为谁不善言辞而加罪。 尊敬是发自内心且表于行动的,整天拿嘴糊弄不仅显不出尊敬还是一种侮辱,等于变相骂自己是个笨蛋,连真心和假意都分不清。 既然牢记了自己的叮嘱,还能付诸于行动,那就该表扬。奖励方法就是把王安和王承恩也捎带进去一起告诫,这样一来张然就不会觉得太羞耻便于下台阶。下属也是要脸的,一点脸都不要的人真不敢用,同行是冤家! 戌时过半张然也走了,挨了一顿数落干劲儿反倒更足,要连夜赶去延庆草场,从驻扎在那里的武骧左卫中挑选精于骑射者编入教导营,尽快凑足2000定额。 可洪涛依旧不能睡,王承恩的箱子里还放着一堆纸张,上面写着好几种跨时代的发明。这都是要拿来和勋贵们交易的筹码,具体工作由王安负责,他必须得听明白记仔细。 “万岁爷与朝臣分享了皇庄产业,又要把如此多好东西让与勋贵武将,以后造大船、练水师、养腾骧四卫与南海子孤儿都要花银子,奴婢该去何处筹集?” 王安和张然、陈矩不一样,他跟了皇帝这么多年,哪怕啥都没学到,光靠猜也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然后就越记越发愁了。 皇帝的内帑一直都由他管理,除了传统皇庄地租和已经减半的金花银之外,属于皇帝本人的产业每个月进项多少、具体收到了多少、还差多少、什么地方要支出多少,不用看账本,全在脑子里记着。 如果皇帝花钱如流水,他半点怨言都没有,因为能挣啊。原本很不起眼的小作坊小物件,经过几年经营,居然成了会下金蛋的母鸡,且金蛋越下越快。 但现在皇帝已经不是花钱了,而是四处撒钱,还把下金蛋的母鸡乱扔。就算想尽快多拉盟友也不是这种玩法,光靠钱买不来真正的盟友,等母鸡扔光了盟友也就做鸟兽散了,该不听话的依旧不听话,永远喂不饱的。 “心疼了?不是朕挑理,你有点太小家子气了,不改掉这个毛病,配不上大内总管的位置。银子是什么?是一块不能吃不能穿的硬疙瘩,是从石头缝里挖出来的。它本身什么价值都没有,放在库房里除了生锈不会重分毫。 钱要花出去换来东西才有价值,朕需要钱吗?整个大明都是朕的,只要是大明的人,无论官民,越有钱越好,他们全富了就等于朕富了。 知道朕为何每次都去太素殿钓鱼吗?知道为何蹴鞠队里没人能比朕钓的多吗?不是因为朕乃天子,老天爷赏脸,也不是他们故意让着朕有鱼咬钩也不提,而是王承恩每隔一日就会往水里扔10斤大麦粒,那叫窝子。 想钓大鱼就得下重饵,越是大鱼越奸猾,轻易不肯吃陌生食物。朕天天喂,养成习惯了,失去警惕性了,再下饵钓才会有所得。 人和鱼一个道理,这些可以赚钱的物件就是大麦粒,必须给足才有效果。至于说银子从哪儿来,你可能忽略了,他们办的每个厂都有朕的股,厂子越红火朕分到的银子越多。 只靠朕和你们,短时间内很难把这些物件卖遍全国,但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大家族可以,这等于是他们出力帮朕去挣钱,省去了很多麻烦,获得了不少助力,你觉得亏吗?” 王安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洪涛能理解,他陪着自己和生母在冷宫里一待就是十多年,尝尽了穷的滋味。哪怕入了东宫,想拿到应有的太子俸禄依旧要向陈矩、田义行贿,这种屈辱会伴随人的一生。 常言道缺什么想什么,王安穷过,不想再穷,所以对钱看得很重。但他又不贪,更不图享受,只是觉得手里有银子才安全,才睡觉踏实。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当寻常人无碍,做大事必须改。 “……可他们的股份都比万岁爷多,分的红利也多!长此下去,会越来越跋扈,于万岁爷不利!” 对于皇帝给出的解释,王安听懂了一部分,然后就更加迷茫了。钓鱼的道理很容易理解,可官员们不是鱼,他们获利明显比皇帝多很多,有了钱就等于有了势力,道理多简单啊,这有啥可高兴的呢? “啧,你这个脑子啊……朕再说一遍,大明是朕的,只要手里攥住军权,无论他们怎么花怎么藏,银子永远逃不出大明,不管属于谁,最终都是朕的! 嘿嘿嘿,他们只是一个个会行走的扑满,先帮朕攒着,想花的时候找个罪名按上去咔嚓一下,银子顺理成章就归脏罚库了。既不用你整日追讨,也不用记账劳神,多好!” 王安的表现可能就叫格局吧,站在不同位置上看同一个东西,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他眼中能看到的只有到手入库的银子,却很少琢磨银子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万岁爷圣明!” 只要点破关键,以王安的见识还是能快速想通的,然后脸就白了。好嘛,合算皇帝改土匪了,人家存钱他磨刀,官员家就是皇家存钱罐,谁存的多谁先倒霉。 不过这事也不能怪皇帝下手狠,哪个官员家里银子的数量多到能被皇帝惦记肯定不是好来的,真查起来有一个算一个,放到洪武年间都得是活剐十遍的罪过。 但砍头抄家的活儿他可不想亲自出面干,太有损阴德了。自己本来就阴气重,再毁了这么多家族,死后就算和皇帝埋在一口棺椁里,下辈子怕是也投不了好胎。 203 以文御武 殊不知王安还是小看了皇帝的阴险和狠毒,表面上看是用巨大的利益收买或者叫贿赂了文官集团,暂时达成统一战线。 可暗中还要给武将勋贵们送点温暖、打打气,变相鼓励他们把腰杆挺一挺,拿出点男子汉气魄,面对困境勇敢拼搏,争取应得的权力。 如此一来大明朝廷可就真要热闹了,除了文官集团内部的党派之争,沉沦了近百年的武将勋贵们在得到皇帝的支持之后,必然不会甘心永远屈居人后,然后文武之争又将再次开启。 只要这种局面出现,洪涛就会推波助澜火上浇油,让双方快速进入实战阶段,把朝堂搅合成一锅粥,整日里你来我往明枪暗箭不断。 让朝臣们陷入互相争斗状态,对于管理国家而言肯定是有害的。在自顾不暇人人自危的环境中,即便是想为国家百姓做点实事的官员,怕是也没时间、没胆量、没能力去实现了。 可对于皇帝而言却是个抓权的好机会,站在一边看热闹外加扇阴风点鬼火,时不时再客串一下裁判员吹点黑哨、浑水摸两条鱼,岂不美哉。 当然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挑起朝堂文武之争固然可以缓解皇帝的压力,也可能惹来两方的共同敌视,最终热闹没看成、鱼也没摸到,还将玩火自焚。 不过洪涛有信心把握住局面,一是手里有了点武力依仗,不太怕狗急跳墙出盘外招。二是对挑事儿这门技术非常喜爱,且实战经验丰富,又具备诸如脸皮厚、道德底线低、掌控舆论等诸多优势,赢面还是非常大的。 到底是什么温暖能重新点燃武将们早已冰冷的斗志呢?答案特别俗,一个字,权!非要再加一个字的话,更俗,钱! 洪涛打算把水泥烧制、石油开采粗炼的项目规划出来,再加上炼焦和炼铁厂全交给勋贵们经营,通过合伙做生意的方式与之拉近关系,顺势表达出足够的善意。 为什么要如此麻烦呢,难道不应该是叫来几名勋贵武将讲事实摆道理,谈一谈眼下、聊一聊将来,把美好的远景一番描述,他们就如同打了鸡血般的亢奋,马上加入皇帝阵营甘当马前卒吗? 放在其它朝代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还不低,但唯独在明朝不太好使。原因很简单,从明中期之后武将勋贵们就被文官集团踩在脚下摩擦,历经了好几代皇帝的扶持也没爬起来。 这事说起来还得怪在明英宗朱祁镇头上,明初时受封的勋贵多为武将,开国六公除了李善长之外全出身行伍。话语权那是相当的大,说打谁就打谁,只要皇帝同意了根本不搭理文官们的建议。 到了永乐宣德时代,随着全国各地基本收归朝廷,北方元帝国的势力逐渐土崩瓦解,勋贵武将们的地位稍有下降,但依旧和文官集团平起平坐。 但土木堡一场战败几乎葬送了所有大明军方精锐,导致文武相对平衡的局面急转直下。文官集团乘机做大,以文御武的情况直到明朝灭亡也没转变过来。 后世里有种说法,土木堡失败根本不是朱祁镇受了太监蛊惑贸然出兵中埋伏被也先打败,而是明朝内部高层设的套。与其说这是场对外战争,不如说是场宫廷政变,其策划者和执行者就是当时的文官集团和部分武将。 那他们为啥要设法推翻英宗呢?这得从皇帝小时候说起。朱祁镇是明宣宗的长子,刚刚8岁朱瞻基就死了,继位之后主少国疑,朝政基本都由奶奶,也就是明仁宗的皇后张氏主持。 张氏虽然贵为太皇太后,却无法直接出面管理国家,于是任命了杨士奇、杨溥、杨荣入阁辅政,史称三杨。也就是从此时起,原本只是皇帝办公室秘书的内阁大学士一职,转而成了类似宰相的实权机构。 皇帝还小,太皇太后强势,辅政大臣老道,仔细想想,朱祁镇所面对的情景像不像万历皇帝?把三杨换成张居正,是不是就一模一样了? 朱祁镇当时是什么感受洪涛没地方求证,司礼监的档案里关于这段时间的记载不光少还断断续续,很明显是被人动过手脚。 但万历皇帝亲政之后是个啥状态必须特别清楚,就算能把档案毁掉,很多经历过的官员、太监、宫女还都活着呢,想问明白是分分钟的事儿。 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感觉只有两个字,恨和怕。恨是因为小时候整天被教训,各种限制太严格伤了自尊。怕是没能力反抗,张居正一手遮天,连后宫的事情都能管。 张居正刚死,万历皇帝就迫不及待的翻脸了,不光追责还株连,差点把张家一族给灭了。可见其心里的恨意有多浓,已经无法掩饰了。 朱祁镇的情况也差不多,不过他的能力比万历皇帝更强,忍了几年之后就亲政了。《明史》里讲英宗皇帝是16岁开始亲政的,但根据《国榷》记载,在英宗皇帝14岁时就力排众议主导了麓川之战。 正统六年正月,朱祁镇任命定西伯薛贵为总兵官,挂平蛮将军印,抽调云南、贵州、四川、湖广四省军队开赴缅甸征讨叛乱的思任发、思机发父子。 根据存档记录,杨士奇坚决反对出兵,但最终也没拦住,可见当时的朱祁镇比万历皇帝本事大多了,已经可以硬抗三杨,不用缩在宫里眼不见为净自己蒙自己。 麓川之战进行得不算太顺利,从正统六年到正统十四年断断续续打了8年,付出的成本确实不小。但也让缅甸和泰国北部各族胆战心惊,之后100多年没敢再捣乱,从性价比上算好像也不亏。 就在出兵云南的同时,正统六年七月,朱祁镇又派都知监掌司洪保率领船队去了次南洋。洪保是谁呢?他是郑和下西洋时的副手。这个举动有着很明显的企图,皇帝可能要再次启动下西洋的船队,洪保此行只不过是热身。 204 以文御武2 不通过六部和内阁首肯就能直接染指兵权、重启远洋船队,这两个举动可以说是严重侵犯了文官集团的利益,长此下去皇权就不受任何约束了。 可还没等文官集团有所行动,明英宗朱祁镇的第三把火也烧了起来。正统六年十一月,借着三大殿修缮完毕的喜庆日子,朱祁镇宣布大赦天下,同时笔尖一划把北京前面的行在两个字给抹掉了。 别看仅仅就是两个字,却等于宣布从此之后北京成了大明朝的正式首都,南京则成了陪都。这让很多南方籍官员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着迁都回南京,现在希望彻底破灭了。 仅仅十四岁的皇帝,却在一年之间做了三件让他父皇、皇爷爷都咧嘴的大事,谁要是再说朱祁镇不学无术,就真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古人说得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要扔。谁是废物、谁有本事单聊没用,得互相比一比。洪涛已经27岁了,亲政6年多,至今也没一个举措能比肩朱祁镇的三板斧。 不过和洪涛比起来朱祁镇还是少了些沉稳腹黑,多了点血性和冲动。在没有完全掌控局面时贸然放出大招,掀了底牌,为其之后的倒霉埋下了伏笔。 这三板斧除了彰显皇权无上,还让文官集团认清了现实。朱祁镇不是他们需要的皇帝,如果不能通过道理让其悔改,只能采取手段让其消失。 有道是铁打的朝廷流水的皇帝,大明没有皇帝照样运转,但没了文臣辅佐,肯定、必须、只能乱套,如果不乱,那就让它乱! 当年宣宗朱瞻基征讨交趾就是被杨士奇搅合黄的,仁宗朱高炽主张下西洋,上位一年就挂了。朱祁镇再怎么有能力,怎奈阅历太少、人脉不足,还是有得斗的。 前面三板斧的成功让朱祁镇有点洋洋得意,愈发看不上文官集团的能力。于是在正统八年又开了个大招,敕谕翰林院,大概意思就是说 “朝廷对文官的待遇有点太好了,可军队又太差了。卫所军卒种地训练之余还要给文官打猎凑酒菜、砍柴火,比打杂的都不如。因此导致逃兵日渐增多,长此以往军队会不堪大用,必须想办法改变。” 怎么改呢?正当文官集团使劲儿琢磨皇帝会从何处下手、又该如何应对时,朱祁镇剑走偏锋,直接向文官集团下手了。 他要仿效洪武、永乐朝的规定,让所有年满70岁的官员退休。如果主动辞官还可以衣冠致仕,也就是保留级别和待遇,要是非等着皇帝发话辞退那就不客气了,找点错误一撸到底很容易,连退休费都不用给了。 沈一贯入阁时65岁、沈鲤入阁时整70、朱赓入阁时66岁、李贽入阁时75,六部尚书最年轻的也快60了。 凡是能做到朝廷顶级位置的官员岁数都不会太小,就算没满70岁也拖不了几年。将心比心,谁殚精竭虑攀爬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坐上高位,还没享受够呢,肯轻易让出来? 在正统八年的时候,也就是洪保带着船队到南洋转了一圈刚回来,朱祁镇任命工部侍郎焦宏为八府总提调官,在福建和浙江沿海督造远洋大船120艘。 郑和下西洋时的船队最多是200艘,朱祁镇一下子就要造120艘,其用心不可谓不显著,决心不可谓不坚定。 但文官集团的反击也很坚决,从正统九年开始,浙江、江西和福建先后爆发了农民起义,并迅速蔓延,把沿海地区搅合得风声鹤唳,严重影响了造船进度。 那农民为啥起义呢?文官们给出的理由无非就是劳役过重、民不聊生啥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埋怨英宗皇帝不该大兴造船工程,看看,把百姓都逼反了吧! 可英宗皇帝没信,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也就是驻守各地的镇守。太监们传回来的消息和官员所讲的理由有很大出入,两边对不上。 这些所谓的农民起义和以往不同,他们不打土豪也不抢粮仓,而是专门找官军的麻烦,尤其在和造船有关的地方闹得最欢。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英宗待在紫禁城里也搞不清,但他明白事务反常必有妖的道理,干脆也不调查了。造反是吧?当地卫所军无能为力是吧?成,咱调正规军过去。 正统十三年冬,英宗任命宁阳侯陈懋为总兵,挂征夷将军印,统兵十万清剿福建民乱。为了防止有人和当地官府、卫所勾结欺上瞒下,特意派了2万京营督阵。 结果轰轰烈烈闹腾了三四年、穿州过府谁也挡不住的农民起义,不到三个月就被扫平了。此时正好去云南平叛的军队凯旋了,接到英宗的圣旨直接开进江西,又像狂风扫落叶般把当地起义给灭了。 福建邓茂七、缅甸思机发的尸体被送到北京枭首示众。浙江反贼头目陈鉴湖和手下几十人被活捉送回京城,三法司判斩立决,但被英宗皇帝拦下了,转交给锦衣卫审理。 事情至此并没完,朱祁镇已经看出这些所谓的农民起义背后有猫腻,命令两支军队先别回来,一支去湖广镇压苗乱,一支留在福建和浙江继续清剿残余匪患。同时让锦衣卫彻查缘由,必须找到幕后指使! 此时已经是正统十四年三月,距离土木堡之变还有四个月。几十年没有战事的大同、宣府和辽东突然同时传来了军报,有敌寇边! 英宗一听这还能成?不拿豆包当干粮是吧!正好,朕要御驾亲征,让全天下都看看大明皇帝到底有几斤几两。只要把这场仗拿下,至少在今后的一二十年内没人再敢挑衅皇帝的权威。 每当看到这里时,洪涛就会不由自主的扼腕叹息。还是太年轻啊!不是说御驾亲征不可以,假如条件允许,以皇帝身份亲率大军开疆拓土,对国民的影响力是任何政绩都无法比拟的。 但是!当时的条件肯定不成熟,虽然该干的事情都干了,文官集团也处处受制无力阻拦。但攘外必先安内的古训朱祁镇给忘了,家里都不稳定呢就敢带着所有亲信出去浪,太冒险了。 205 太脏 史书上说英宗带了50万军队出征,但洪涛翻遍了司礼监和御马监的档案也没凑够这个数。差距很大,差了一个零,只找到了5万骑军,外加20多万民夫。 虽然说以20万后勤供给5万军队出征有点奢侈,但在古代打仗,尤其是远征时,后勤人员确实要比正兵多很多,能达到四比一就很厉害了,考虑到还有皇帝在内,再翻一倍也不足为奇。 最终这5万精锐到底死了多少,洪涛翻遍了档案居然没找到一个准确数字,是当时没来得及清点还是尸体都被敌人带走了? 好像都不是,有一份来自居庸关监枪的例行汇报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状况。这名监枪跟着镇守居庸关的边军是第一批抵达土木堡的,在打扫战场时总共收敛了9000多顶头盔和6000多副甲胄,都是明军制式。 听听,既然连战场都打扫了,且进行了仔细清点,到底战死多少人肯定也必须有记载。之所以在司礼监档案中找不到这些存档只能有一个解释,被人为清除了! 不是说司礼监只听皇帝的嘛,除了皇帝谁还能命令他们呢?没错,在正常情况下司礼监确实只听皇帝的,但当时监国的是英宗的同父异母兄弟,朱祁钰。 朱祁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宫中大部分铁杆亲信也随御驾亲征了。太监也是人,没了皇帝撑腰该软也得软,更何况朱祁钰已经有了明显倾向性,面对一众大臣在朝堂之上公然群殴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不闻不问。 洪涛不是阴谋论者,但也不是只信史书的傻子。司礼监、翰林院、通政司以及六部的公文存档他都查了,还发现了几处问题。 英宗朱祁镇从正统九年就在清点卫所,当时在册有六十多万兵卒,可是都察院派人清点了三年只点出来六万多人。一问就是各种困难,按照御史们的说法,要再来个七八次才能全部点完。 当皇帝的想知道自己有多少兵,居然要等二十多年之后才能数清楚,气人不?更气人的还在后面呢,正统十一年朱祁镇又开始清点京城粮仓,这些粮仓不是为百姓存储的,而是军粮。 结果消息刚放出去,从太仓开始就一个接一个的起火,而且这把火好像有传染性,烧完了京城附近的,边关的粮仓也被感染,陆续失火。 这时候不用有啥管理经验和过人智商应该也能看出点眉目了,后世里有部电视剧叫《天下粮仓》,内容讲的是清朝官员如何腐败、暗中勾结贪污粮食。 遇到有战事或者灾荒,皇帝想用仓库里的粮食了,结果不是火龙烧仓就是阴兵借粮,反正不管怎么变化,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想要粮食没有,想知道粮食去哪儿了也没有! 当时洪涛就很感慨,百姓们吃苦耐劳、风里来雨里去的劳作,经过一层层扒皮剩不下多少。被扒走的价值要是用在国家建设上,百姓们苦点也认了,毕竟国家强大了,自己享受不到还可以留给儿女,不亏。 但这些价值怕是连十分之一都剩不下,其余的都被各级肉虫子吃光了。清朝是真腐败,灭亡的一点都不冤枉,早就该灭! 可是来到明朝之后忽然发现,合算清朝官员只是学生,教授他们怎么当蛀虫、怎么挖墙角、啃血肉的老师们,整天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一次次给自己现场教学,不厌其烦,生怕看不懂学不会。 那洪涛劳心费神的去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还特别敏感的档案记录,除了能对官方史料提出部分质疑之外,还有其它用吗?总不能是专为抬杠用的吧,大明朝也没各种群和论坛,想抬也没人应战啊。 实际上做这些调查和反驳史料没啥关系,更不是为了抬杠,而是为了保命。说起来还得感谢已故的司礼监掌印田义,要不是他在临终前的几句忠言,洪涛才没这个闲工夫从堆积如山的档案里找蛛丝马迹。 田义到底说啥了呢?当时没人在场,只有洪涛一个人知道,且一辈子也不会和别人讲,内容太诛心、太恶心也太残酷。违背了几乎人类所有的真善美,还践踏了皇家的尊严。 “万岁爷如果想成为太祖、成祖那样大权在握的皇帝,奴婢不知道该如何做。可奴婢知道皇帝想活得久,有些事绝对不能做,有些人必须防备。 勤政、远行、查账、练兵不能做,后宫太皇太后、皇太后、太贵妃、皇后、嫔妃,必须时刻防备。非奴婢多事,乃司礼监历代掌印传袭,至此也绝了!” 这就是田义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洪涛当时对其中有些内容不是太明白,但牢牢记在了心里,准备去自己寻找答案。 结果越查越觉得田义所言非虚,不算朱元璋和朱棣这两位开国皇帝,从仁宗往后基本都是英年早逝或者干脆暴毙,唯独三个人例外,嘉靖帝朱厚熜、万历帝朱翊钧、崇祯帝朱由检。 朱厚熜和朱翊钧爷孙俩的经历非常相近,都是新皇登基时干劲儿十足,而后突然颓废,不理朝政,缩在后宫里过家家玩。但崇祯帝又完全不同,他是一上位就励精图治、兢兢业业。 可是再把他们任期内的朝廷状态代入进去,好像规律就出来了。朱厚熜和朱翊钧时期,文官集团势力很大,而崇祯帝时期,文官集团已经被宦官杀得七零八落,再加上外部压力,已经自顾不暇了。 把这些情况再综合田义所讲的内容,不难得出一种推测。明代皇帝寿命短的原因好像不全是基因问题,也不全是炼丹、荒淫无度、疾病造成的正常死亡,更像是某种意外。 翻过头来再去细数每位皇帝的经历,以及当时各方的态度,田义的警告好像就有点靠谱了。他们每一位都试图加强皇权,或者叫从文官集团手里把权力夺回来,只是结局都不太成功。 但有个问题无法忽视,古代皇帝的安保措施都是很严格的,无论文官集团势力多大,想把皇帝不声不响的弄死在皇宫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206 知才善用 这时田义的话又起作用了,啥叫不能勤政、远行、查账和练兵啊?很显然,查账、勤政和练兵,无一例外都会侵害文官集团的利益和安全,势必引起非常激烈的反噬,比如英宗和武宗。 而远行,也包括御驾亲征,这种行为正好给某些人提供了机会。在野外弄死皇帝总比在皇宫里容易得多,也安全的多。 可田义又说了,最该防范的人不是满朝文武,而是后宫里的一群女人。这就有点让洪涛迷惑了,按理说这些女人不是该和皇帝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要是没当过皇帝这么想很正常,可一旦登上了宝座就可以理解田义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后宫里的明争暗斗从某种角度看,一点不比朝堂上的政治斗争轻松。 每个女人身后都站着好几家人,每位皇子的出生都会让一部分人欣喜若狂、一部分人咬牙切齿。谁来当皇帝和皇帝的死活,对她们而言都是一次豪赌。为了赢,任何感情都可以舍,任何道德也可以践踏。 这时逻辑就可以推通了,当皇权侵害了官员利益且无法调和时,他们就会想办法把逼宫。如果还不能彻底解决问题,那就只好想办法换皇帝了。 文官集团自己办不了,就会联络勋贵武将沆瀣一气。要是依旧做不到,还可以联合后宫里的一些女人帮忙。此时皇帝反倒成了孤家寡人,再厉害也是一碗汤、一盅酒、一副药送走的事儿。 田义是想告诉洪涛,太监有他们自己的工作传承方式,对历朝历代里发生在皇家的事情,不仅仅是了如指掌,还亲力亲为,经验非常丰富。 想与文官们夺权很危险,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之前没人成功过,教训倒是不少,最惨痛的就是谁也不能信,越亲近的越危险。想活命就容易多了,只要啥也不干啥也不管,皇位反倒很稳固。 这些忠告很有借鉴意义,但也仅仅是借鉴。洪涛比英宗皇帝腹黑、狡猾、忍耐力强,最主要的是他有上帝视角,可以站在上千年的维度上像玩单机游戏般的反复演绎过程,再对比结果,得出最合理的解决办法。 就目前的局面而言,洪涛认为也不算太难,该怎么干其实英宗皇帝已经给演示过了。无非就是控制军队,以此限制文官集团权力。同时再把后宫盯紧,重用宦官,防止有人为了自身利益铤而走险。 但英宗过于着急了,动作过于明显,刚抬手就被人家看出了目的,且顺序不太对,这才导致了非常激烈的反弹,最终功亏一篑。 眼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和英宗基本一致。不过圈子绕得比较大,有时候在打击文官集团,有时候又和他们站在一起,目的性非常不明显,暂时还没彻底撕破脸。 在后宫方面,确实还有隐患存在,比如说太皇太后、王皇后、太贵妃郑氏等等,但由于出手早且方法得当,团结了宦官集团,不用太担心后院着火。 有了基本盘做后盾,才能试探着向勋贵集团摇晃橄榄枝,假如他们还没完全废掉,能依靠自身力量与文官集团展开争斗,自己就在一边看热闹,顺势添几把火。 石油,古代也称石漆、地脂、硫磺油、洧水,早在汉代就被发现,到了宋朝已经开始初步利用,用加热后得到的混合油制造武器,称为猛火油。 沈括在《梦溪笔谈》就写过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燃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帷幕皆黑。予疑其烟可用,试扫其煤以为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也,遂大为之。其识文为“延川石液”者是也。此物必大行于世,自予始为之。 同时在四川一些地方,百姓们会开掘地面获得一种会燃烧的油气,用其煮沸卤水熬制井盐。这种油气大部分是天然气,少部分是轻质石油。 鄜、延境内,指的就是明代陕西延安府的鄜州和延水。后世有个延长石油集团,具体产量不清楚,但肯定是在开采。 可是后世能开采不见得明代也能开采,如果不是埋藏的深度比较浅,怕是知道位置也无能为力,技术设备都不够,根本挖不出来。 但洪涛认为可以挖出来,因为他在一份题本中看到了相关描述。有个叫毕懋康的陕西巡按汇报工作时说,在延水附近有百姓以石油代替煤,一到冬天就烧得乌烟瘴气,几里之外都能闻到臭味。 听听,穷苦百姓已经能用石油采暖了,肯定不会太难获取。山西巡按毕懋康当即被召回京师,根据他描述的细节确实是石油,且埋藏很浅,有些干脆自己流了出来,天长日久形成一片片黑色的湖泊,鱼虾不生、飞鸟不落。 “臣仿效宋朝沈括用石油制墨,效果颇佳,若是能长久为之定会重现延川石液!”当洪涛随口一问石油除了燃烧取暖还能不能利用时,毕懋康毫不迟疑的献上一策,眼神里充满了希冀。 “哦!比徽墨如何?”做为一名巡按御史能亲自下基层做试验,并取得了初步成果,动手能力应该算很不错的。但洪涛并没太往心里去,毕懋康是歙县人,家乡就产徽墨,又善于绘画,会制墨很正常。 “各有千秋,臣还未来得及比对,实难下结论。不过臣已经想好了采集之法,请陛下过目……呃,有劳公公了!” 能被皇帝单独召见让毕懋康很兴奋,一聊起制墨那就更激动了,差点忘了礼数,直到被王承恩挡住才意识到不该手递手的把东西交给皇帝。 王承恩递上来的是个题本,八折,但打开之后上面没有多少文字全是图画,画的不是山水风景,也不是飞禽走兽,而是一台机械。 猛一看挺熟悉,非常像后世的压水井。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压水井,只不过把铸铁原件换成了竹筒和木头,手柄改成了跷跷板模样,由两个人轮流踩踏。 “……这是你想出来的?有点意思,给朕讲一讲源自何处,又该如何使用。” 洪涛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恐,表情没有变化,可手却摸到了御书案下面的短铳上,轻轻掰开机头冲向前方,才佯装好奇加没看懂。 如果毕懋康回答的有漏洞,且无法自圆其说,又提供不出充足的佐证,那迎接他的就是一枚铅弹!同行是冤家,任何一名穿越者都比文官集团可怕的多,没商量,打死再说! “嗯,不错,非常不错。迁受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替朕到延水采收石油如何?” 经过一番讲解,短铳被悄悄合上机头放进了御书案下面的暗格。洪涛带着一脸和煦的春风,用很温和的语气征求着对方的意见。 毕懋康不太像穿越者,精于绘画但在机械制造方面天赋更高。不光在家乡造过龙骨水车、压水井,改造过几种农具,还研究过火铳,只是由于材料加工难度过大,没什么收获。 这叫啥?放到明代绝大多数官员眼中就叫不务正业,但在洪涛这里必须叫人才。是人才就得收归己用,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升官了。 “……臣惶恐,无功不受禄!” 从七品小官一下子蹦到了从五品,仅差一步就能位列高级官员行列,这个大馅饼让毕懋康有点慌,少奋斗十年不止,谁出来做官不图升迁啊。 可理智又告诉他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哪怕真砸在脑袋上了也必须先问明来源、搞清楚味道、确认没毒,再下嘴不迟。 “九边战事需要石油制造退敌利器,你且去工部营缮清吏司,拿着朕的亲笔信找员外郎李之藻,他会交待后续事宜。” 为什么突然升官,洪涛当然不会在没搞清对方底细之前详细说明,但瞎话管饱。一边说一边动笔,很快一封密信就写好了,折起来交给王承恩,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毕懋康,嘴角露出一丝奸笑。 运气真好啊,刚打算让勋贵们去玩初级石化业,就有人上赶着来展示能力了。得,这下又省了一员大将,先让他顶上去干两年,再慢慢观察能否进入核心团队。 207 知人善用 “你先去仁寿宫通禀,就说朕有要事商量。”待毕懋康告退,洪涛立马起身在屋里转上了圈,边走边掰着手指头算,片刻之后停住脚步,好像是算明白了。 “长孙常洛,拜见祖母皇后殿下!”这次洪涛到了太皇太后李氏的暖阁门前没有像以往那样抬腿就进,而是按照礼数先打招呼。 “快进来吧……这可不像皇帝的作风呐!”要说习惯的养成真是可以人为纠正的,且并不难。洪涛这番做派不仅让一众宫女非常诧异,也令李氏有些意外,说话声音都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嘿嘿嘿,皇祖母,孙儿这不是有求于人嘛,态度必须端正些。” 不习惯了是吧,那好,洪涛马上就把气场和礼仪一起收了,不等宫女挑帘子引路,迈着螃蟹步就往里闯,顺脚还勾起一个花墩,大马金刀的坐在了软塌前面,满脸都是苦难,可怜巴巴的。 “……莫不是那周贵又被弹劾了?”李氏本来盘腿坐在软塌上捻着佛祖诵经,看到皇帝这副样子,再一听话外音,珠子也不捻了、经也不念了,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 “嘿嘿嘿……那倒没有,周贵在杭州干得很不错,粮荒时跑前跑后很是得用。杭州知府倒是上疏说他插手当地政务,孙子根本没信直接骂了回去。 要不是有周贵等人帮朕盯着,几十万石南洋大米怕是要被他们瓜分一空,再像往常一般弄个粮船倾覆、粮仓失火,查无可查!” 虽然李氏自打万历皇帝驾崩之后确实一点朝廷政务都不管了,连后宫事务都交给了两位皇太后打理,一门心思礼佛悟道,可古人云的好,水深难见底,虎老威犹在。 她当年能护着未成年的万历,指挥司礼监和无比强势的张居正以及一众朝臣平分秋色,牢牢把控住皇权半点没丢,眼光、脑筋、手段、人脉,必须都是一定一的高手。 即便洪涛天不怕地不怕死都不怕,也让这一眼看得心里起了波澜。为了不显露出来,只能用手摸着一根胡子都没有的下巴以干巴巴的笑掩饰。 “……难道是皇后的肚子有动静啦!”不知道是不是洪涛笑得太诡异,勾起了李氏的某种回忆,老太太居然想到了皇帝子嗣。 “没没没,此等小事有两位母后殿下处理足矣,不会拿来让皇祖母劳心。”这要是换在往常,谁提出这个问题谁就是在轰皇帝走。但这次洪涛忍了,有求于人就不能太任性。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如果是朝廷上的事情老身可管不了。”连续两个最关心的事情都不是,老太太不想再猜了,重新拿起佛珠闭上双眼念念有词。 “也不能说完全和朝廷无关……皇祖母,孙儿把自家产业大半拿了出去由民间开办工厂经营,您听说了吧?”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皇帝肯为了江山社稷低头,吾心甚慰。当初你父皇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才早早的走了,世人只道皇家坐拥大好河山,谁又能体谅个中的难处啊。” 一听说是为了这件事,李氏又把眼睛睁开了。她虽然处在深宫对朝政不闻不问,可谁又能做到真的置身事外呢。皇帝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她不光想得通,还予以了赞许,顺便再哀叹一下儿子的不幸,眼中已有水光。 都说皇家无情,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会真的无情。还不是被逼的,只能把普通人的情感深深埋在心底,稍微露出一点头就有可能命丧黄泉。 “皇祖母多虑了,孙儿并不觉得太委屈,只是光让他们占了这么大便宜实有不甘,怕是以后胃口越来越大难以满足。孙儿想了个办法制衡,又不知道该如何实施,故而来找皇祖母商量。” 一提起万历皇帝,洪涛心里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懊悔谈不上,站在民族国家角度上评论,自己弄死他一点错没有。要是再等20年才继位,局面指不定会烂成啥样,到时候内忧外患一起来更难收拾。 要说一点没感觉吧也不太现实。毕竟自己这副身体是他的儿子,虽然不被喜欢却也没被加害。按照田义和陈矩的意思,该保护的时候也没拉胯,亲手杀死他确实不太符合人性。 “制衡……王承恩,带她们出去守在门口,任何人不许靠近二十步之内。记住,是任何人!”直到此时李氏才意识到皇帝前来远不是想得那么简单,但没有马上追问,而是把整座宫殿里的人全赶了出去。 “皇帝难道要打藩王的主意?这可使不得,他们养尊处优了二百年,早就荒废了,根本斗不过一众朝臣。况且皇帝也下不了这道旨意,内阁有大把理由阻拦。” 直到所有太监宫女全被王承恩带走,在宫殿外站成一排,李氏依旧不放心,起身坐在塌边脸凑得很近、声音压得很低、表情非常凝重。 “皇祖母多虑了,孙儿岂能不知道藩王们的能力。朝臣们是狼,他们则是野狗。但除了藩王宗亲,应该还有一些人能用。 比如……魏国公、成国公、英国公、泰宁侯、怀远侯、武定侯、宁阳侯、镇远侯、抚宁候、阳武侯、隆平侯、安远侯、恭顺侯、抚宁候、忻城伯、成山伯、诚意伯、平江伯、应城伯、襄城伯……” 也真难为老太太了,居然能想到拉拢藩王与文官集团对抗。这不是送菜嘛,您家那些亲戚都是啥成色心里没点数吗?不过话已至此就不用再猜了,从怀里掏出本小折子,照本宣科念了一大堆爵位。 “……皇帝想以武制文也不是不可以,但本朝以文制武由来已久,勋贵们怕是也不全靠得住。” 李氏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孙子要做什么已经不用解释了,理论上可行。可这个办法并不比放权藩王高明多少,若是从保密方面讲怕是更危险。 只要其中有一个人已经和文官们有了勾连,不出明天就得满朝皆知。到时候皇帝依旧是被群殴的局面,而勋贵们一个也不会强出头帮忙,计划还没开始就等于夭折了。 208 以利诱之 “不用靠得住,朕也不打算瞒着谁,想瞒也瞒不住。只是不能由朕起头,得让勋贵们来闹,逼着朕一视同仁。到时候朕会把这件事交与内阁讨论,由他们决定给还是不给。” 对于老太太的担忧洪涛全然无所谓,也把脑袋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没办法,这件事太敏感,一旦幕后黑手是谁被传出去就会引发朝堂巨震。 “好一个鹬蚌相争!皇帝确实长大了……只是老身与勋贵并无交联,不能帮皇帝辨别谁忠谁逆。” 听了这番话,李氏想都没想就明白皇帝要干什么了。这次她没拦着,脸上还露出了欣慰的神态,只是依旧不肯轻易卷入其中。 “有道是人心难辨,皇祖母无需分辨,只要帮孙儿去说动一个人即可。”帮忙?快别扯了,洪涛压根也没指望这个老太太能挺身而出护在自己身前。 没错,她是嫡亲祖母,也希望皇位安稳。可别忘了古人是怎么警示的,最是无情帝王家!更不能忘了田义临终前是怎么叮嘱的,越亲近的人越不能信!想让亲戚帮忙做事,最靠谱的办法只有一个,利益同盟。 “谁?” “左都督郑国泰!此人出身军户,性粗鲁,不识文墨,吝啬贪财,向来不被朝臣接纳。只要所获丰厚其心必动,然此等大事肯定无力独吞,由他出面联系勋贵一起接手顺理成章,没人会怀疑朕。” “……好算计呐,不光没人怀疑还会替皇帝叫屈。”当听到郑国泰这个名字时,李氏不由自主的向后躲了下,看孙子的眼神不再全是关爱和赞许,多了一丝戒备。 太阴损了!利用郑国泰在前面冲锋吸引火力,成了皆大欢喜,不成也没啥损失。郑国泰是太贵妃郑氏的哥哥,也就是福王朱常洵的舅舅,天生对立,再怎么开动脑筋也不会想到他会帮皇帝做事,拆台还差不多。 更可怕的还不是郑国泰,而是福王。皇帝对郑国泰的评价有点过于贬损了,但把吝啬贪财用到福王身上必须特别合适。 朱常洵从小被万历皇帝和郑贵妃娇生惯养,看到好东西就想拿到手,根本就没有能不能、敢不敢的概念。而郑氏不光不加以管束,还帮着一起想办法,真是慈母多败儿。 “王府不日即将落成,福王再没有逗留京师的借口,且放他就藩吧。联络勋贵的事情交给武清伯去做,他出面比左都督更合适。”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帝是孙子,福王同样也是孙子,一想起这两兄弟将来有可能因为此事彻底翻脸,骨肉相残,李氏就忍不住要出手帮一把。 “皇祖母不用担心,只要郑家安分守己,孙儿不会拿她们如何。”武清伯是谁洪涛还是知道点的,他叫李铭诚,是太皇太后李氏的侄子,去年刚刚袭承爵位。 出面联络勋贵一起向皇帝讨要好处,显然不是啥占便宜的活儿,成了会得罪文官集团,败了则被勋贵们埋怨,里外不是人。 郑家名声本来就不太好,吃相一贯难看,太贵妃郑氏曾经被满朝文武千夫所指也不在乎多招点骂,由他们兄妹去干这个活儿是最合适的。 “不用担心,皇帝的外曾祖父武清侯也没少做荒唐事。至今城北的清华园依旧是除皇家之外最大的园林,名声早就在外了。只是皇帝能否拿出足够的好处,勋贵的胃口大的很,些许财货引不出他们的血性。” 李氏很坚决,为了让皇帝放心连家丑都抖落出来了。不过她也没被亲情左右,说到底这件事的关键只有一个字,钱!钱够多什么都好办,不够多,太皇太后亲自出面也白搭。 “孙儿会把城西炼焦厂和炼铁厂拿出来让大家一起经营,另外还打算炼制一种油料,可以代替灯油和蜡烛。这两样虽都是寻常之物,量却极大,获利堪比盐茶。” “……皇帝真是大手笔,好魄力!只是不知可有具体安排,容得下几家人?”李氏还是挺懂行的,听了这两样物品,只略微想了想就准备行动了。 焦炭和炼铁早已名声在外,前者可堪比红罗炭,好烧还没有烟,后者更甚,据说能像炼铁一样出百炼钢,有人从百里之外前来购买,供不应求。 虽然听上去不如自鸣钟、琉璃器、四轮马车、雪花白糖金贵,也不像盐和茶是生活必需品。但只要稍微有点眼光,就能发现它们的潜力非常大,肯定能赚大钱,大到一时半会都算不清的地步。 “焦炭和炼铁不比别物,需距离矿脉比较近才好施展。北直隶广平府邯郸、陕西汉中府南郑、陕西行都司凉州卫三地有煤有铁,炼焦炼铁再适合不过。陕西延长、鄜县产石油,建两座炼油厂不会很难。” 对于中国的矿产石油储量,做为有准备的穿越者,洪涛还是收集过不少资料的。但选来选去,能用的却是不多,关键问题是设备。 后世里有比较先进的采煤、采矿、采油设备,储量和品质才是重点,埋藏深度并不太关键。但在明朝储量和品质就得靠后了,埋藏深度成了唯一标准,太深了挖不出来也钻不出来,储量再多也是白搭。 另外还有个配套问题,比如佛山的炼铁业在明代很发达,但它既不产铁也不产煤,全靠水运从周边采购,使用的全是木炭。像这种地区洪涛就不考虑了进行规模化改造了,没有意义。 挑来选去,既有煤又有铁,且埋藏深度不大,相对容易开采的只有四五处,北京西山、北直隶迁西两处已经或者正在开发,仅剩下邯郸、南郑和武威三处。石油更少,只有延长附近比较好开采。 “……让王承恩进来吧,老身要去宝禅寺上香,皇帝也该早做准备了,有了东西在手不说话一样管用。” 李氏对数量应该是比较满意,不过光说没用,自己可以让侄子把消息散出去,再拉拢几位关系不错的勋贵一起使劲儿。但总要有实打实的东西摆在眼前,让优劣好坏一目了然,人家才肯掏钱入伙。 209 琼岛化工 “把张然叫来!” 回到养心殿,洪涛又开始满院子转圈,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空发愣。一炷香左右突然蹦起来,小跑着钻进御书房,把一众长随太监吓的撒丫子猛追,愣是追不上。 广寒殿内,洪涛围着一块墨绿色的大钵仔细观看,时不时摸摸,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别看已经成为紫禁城之主七年了,却还是头一次爬到琼岛山顶上来,也是头一次见到这块据说是元朝镇国之宝的东西。 琼岛,就是后世北海的琼岛,上面立着一座白塔。但在明代这里没有白塔,只有一座广寒殿和半圈附属建筑。当年元大都还没建好的时候,忽必烈就在这座大殿里会见大臣召开朝会。 而这个大钵不是石头,是玉的,重好几吨,雕龙刻凤,做成了一个钵的样子,称作大玉海。洪涛看着更像大鱼缸,到底是什么玉质也不懂,反正没有翡翠晶莹,也不如和田玉滋润,除了大没啥贵重的样子。 “……”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张然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看到皇帝正在专心致志研究大玉海,赶紧把腿收了回去,打算先站在门口候着。 “说!”洪涛正在拿手掌丈量大玉海的尺寸,打算用玉料的密度算算这玩意到底有没有好几吨重,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 “万岁爷,东西全运回来了,奴婢仔细查过,一件也不曾损坏。”张然抹了把汗,尽量让呼吸平缓。 和皇帝讲话不仅用词、表情、姿态有严格要求,连气息都不能乱,否则就算无状,轻则挨顿训斥,重了拖下去乱棍打死也是活该。 虽然景阳皇帝登基以来对太监出奇的好,宫里没有随便打杀宫女太监的现象了,可这位皇帝清理异己时一点都不手软,还是不能马虎对待。 “嗯……先坐下喝口茶,赵士祯在干什么?”听到东西到了,洪涛终于把注意力从大玉海上挪开,这才注意到张然被汗水打湿的前襟,向一旁指了指,率先坐在石桌旁。 自打相中了这个地方,两天时间大殿已经被蹴鞠队搬空了,而原本摆在外面的石桌石凳则被抬了进来。为啥这么干小太监们没人敢问,整座岛都被封锁了,就算陈矩、王安想进来也得先问问皇帝的意思。 “赵侍郎去海河机械厂未归,奴婢找了三名大匠,让他们依照万岁爷的圣谕收拾器具,一件不差。”张然其实更想站着回话,可惜皇帝让坐就必须坐,但又不敢坐实,等于是在石凳上蹲了个马步。 “唉,又该干活了,朕就是劳累命,总想着动动嘴万事大吉,怎奈无人能懂!”手下百分百按照指令把吩咐的事情干完了,还提前了个把时辰,按说应该是好事,可洪涛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之前算计得挺美,寻几百名小童,在其中挑选有天分者分门别类教授几年,就能躺着享受胜利果实了。若是碰巧赶上一两个天赋极高的,保不齐还能发扬光大。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皇帝真不如占山为王的草寇清闲,整天有忙不完的琐事。干了没啥成果,不干却很致命。根本就没有太多时间系统教授学生,甚至连教案都编不完。 无奈,只能放弃不切实际的梦想,继续撸胳膊挽袖子亲自上阵了。据说明朝有位皇帝专精木匠手艺,好像还是自己的儿子,被后世好一顿贬损。 现在好了,不用等儿子当木匠皇帝,自己却要先一步当化工皇帝,可谓遗传基因强大。不知道史书会咋写,后世人又会如何评价。 “唤他们进来……”抱怨再多活儿还是要干的,太皇太后把亲侄子都舍了,要是自己拿不出成品,以后就真成孤家寡人了,再说什么都没人敢信。 “奴婢高宝儿叩见万岁爷!” “草民张德叩见万岁爷!” “草民王兴义叩见万岁爷!” 张然带进来的三个人穿着还算整齐,就是外表有点狼狈。浑身风尘仆仆、四脖子汗流,看来是赶了不短的路,马上就入宫觐见,连梳洗都没来得及。 “高宝儿,你原属何处?” 这三人都是皇家火药厂里的大匠,其中一个还是宦官。时间工坊、流光斋、永定河铁厂和海河机械厂里也有宦官工匠,手艺通常要比外面的工匠更精湛。 “回万岁爷,奴婢出自兵仗局火药司,景阳二年入皇家火药厂,因造栗色炮药有功升为掌事。”高宝儿年纪不大,生得瘦瘦小小,一副病秧子模样,说话倒是条理清晰,言简意赅。 “你二人又是来自何处,擅使何等手艺?”一听是制造栗色火药的大匠洪涛心里就有数了,转而去问另外两个人。 “草民原在南宝源局,专事炼炼化水银。”张德岁数比较大,南方口音很重。 “草民原在银作局,善烧炭。”王兴长得很是粗壮,性格也憨,自打进来一个头磕下去就没起来,连回话都是杵着地。 “都起来吧,先去沐浴更衣,安置好住处,半个时辰之后再来!” 这三位之前所从事的工作倒是和化学有那么点沾边,但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学习能力强弱目前洪涛也不清楚。没时间去慢慢寻找了,只能先骑着马找马,边教边干。 除了三位有实际工作经验、简单接触过化学操作的匠人,洪涛还从蹴鞠队里挑选了二十名文化课比较好的小太监充当学员,在广寒殿里摆开实验室,准备强行恶补化学知识了。 后世里教授化学,通常都是从元素周期表开始的。先记住各种物质的化学属性,再熟悉各种现成的化学公式,才能进入实际操作阶段。 但在明代不成,没有知识基础,啥叫元素讲一个月也无法理解。这时候就不能循序渐进了,得轻理论重实践,直接从实验做起,要的就是个千锤百炼唯手熟尔。至于说学而致用、引申想象,那就得靠学生们去自由发挥了。 210 煤化体系 第一节课就是分馏,有皇宫里的能工巧匠可以指使,两米多高的黄铜分馏塔已经打造好了,不光内部构造巧妙,外表也很皇家。 塔身上錾刻了两条盘龙,塔顶还有云朵,龙身盘旋着扶摇直上。也不知道银作监是咋琢磨的,把真龙天子放在分馏塔上用火烤,还要闻各种有毒气体,合适吗? “都过来挨个闻一闻气味、蘸一点尝尝味道!” 在大玉海中间放着个瓷盆,蓝色勾画轮廓,红绿黄三色填充,云龙纹配团花,标准的万历官窑五彩盖罐,保不齐还是万历皇帝大婚时定烧的绝品,放到后世必须百万起步,此时却被拿来装化学原料。 罐子里装了少半下黑乎乎的粘稠液体,不用靠太近就能闻到刺鼻的味道,说臭不是臭说辣也不是辣,非常难闻。 “万岁爷,它是臭的……”王承恩不光忠心胆子还大,只要皇帝让做的事情必须第一个上。这次也不例外,不光深吸一口气,还把手指头沾满了液体,抬起来就往嘴里塞。 “住手!朕说蘸一点尝尝味道,没让你当蜂蜜吃。看着啊,这么点足矣……啧啧……味道挺正的,要是能再来口柴油就完美了!” 但王承恩的手臂被一把抓住,洪涛亲自演示了下什么叫尝尝,只蘸了小半个指甲,嘬着手指头摇头晃脑,满脸都是享受状。 “呃……呕……”皇帝都打样了,工匠和太监们半点不敢迟疑,有样学样全都把手指头塞进了嘴里。但他们得到的不是享受而是刺激,又辣又苦又咸,说不出的怪味,有几个已经要吐了。 “嘿嘿嘿……记住这个味道,它叫煤焦油,是炼焦炭的副产品。以前属于废料,除了少部分拿来当燃料炼钢之外,基本没什么用,还很难处理。 朕曾经说过,世界上的任何东西、物件和人,只要用对了地方,都是有用的。人如此,煤焦油也是如此。现在朕要教你们如何从中提取出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而这门学问就叫炼金术!” 看到众人的苦瓜脸洪涛笑得无比畅快,哪怕他自己嘴里也有同样难闻的味道依旧开心无比。没办法,这就叫性格使然,不管自己是否倒霉,只要看到别人也跟着倒霉,喜悦之情就难以掩饰。 “我滴个娘嘞,炼金术……”大殿里顿时传来了一片窃窃私语和低声惊呼。 从工匠到小太监没人敢不信皇帝的话,也都听说过这门法术。以前总以为是神话传说,没想到真有人会,而且还能传承,太刺激了,嘴里的怪味道都忘了。 “想学是吧?那就好好听、认真记,朕不想厚此薄彼,但学法术也不容易,很需要根骨。将来你们当中会有人根骨不够被淘汰,到时候别埋怨朕,更不许随意外传。切记,谁的舌头长,朕就让他一辈子也不能说话写字!” 看着一双双有点发绿的眼睛洪涛很满意,之所以把化学说成炼金术,为的就是引诱人的贪念。有了贪念才会有动力,才会认真学。说化学谁知道是什么玩意?喜欢探索并勇于实践的终归是少数。 按理说分馏石油相对来讲比较容易,可惜毕懋康才去延长赴任,想得到油料怕是得几个月之后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其实煤焦油与石油的大致成分也差不了多少,性质更是趋同。最主要的是货源充足,永定河铁厂前年就开始用这个东西当平炉的辅助燃料了,用不完,根本用不完。 把这么好的东西白白烧掉,比吃螃蟹只吃钳子还奢侈,不如拿来精炼更高级的原料,除了可以升级化学产业之外,还可以部分代替石油产品。 中国本来就不是产油地,石油储量有,但埋藏的都比较深,开采难度有点高。仅靠延长地区的自喷石油储量,不知道能不能满足将来大规模开采的需求。 与其到时候干瞪眼,不如提前选个备用方案,弄一套以煤焦油为主的化工体系,就是非常合适的替代办法。 中国缺石油但不缺煤炭,只要技术没问题,用煤焦油来代替石油并不算做梦。二战时德国就这么干过,且效果不错。 “这些煤焦油里面含有水和沙土,在炼化之前必须加以清理,现在仔细看我的动作!” 煤焦油到底是什么、含什么,洪涛一个字没提,上来就是动手干,从最基础的工序开始,一步一步做下去完成整个环节。然后再来一遍,不断重复,直到大部分人把每一个步骤、每一种反应都记住为止。 这种方式根本就不是在培养化学家,而是在培训技术工人。但有句话说的好,当数量达到一定规模之后,有可能会引发量变。 国刚刚成立的时候,各行各业普遍缺乏专业人员,又被外界严密封锁,无法获得相应的石化知识和设备。当时的工人们就是靠这种方式发明了无数种土办法,保证了石油生产不停滞。 既然曾经有过成功的例子,洪涛就打算试试。虽然时代相差了几百年,但解放初的全民普遍知识水平好像也不比念过中书房的太监高,再加上太监能做到百分百听话,好像没理由不成功。 “好了,这些油的杂质去掉了,但还不能用,里面有水。现在朕要教你们如何去掉水分,过程很神奇,想去掉水,先要往里面加水!” 洪涛边说边做,很快就把小半盆煤焦油过滤完成,细纱上留下了一层黑乎乎的杂质。但清理工作还没完成,接下来把焦油倒一些在烧杯里,又倒入一倍左右的清水,口口声声说是要去掉水份,很矛盾也很神秘。 烧杯被架在酒精灯上,只是距离有点远,中间还隔着一层铜片,缓缓加热。这时啥都不用做,只需留意烧杯内焦油的温度即可,以60度左右为宜。 要问该怎么确定温度为60度左右,很简单啊,用水银温度计。那明朝有水银温度计吗?如果洪涛没穿越过来肯定不会有,但现在必须有! 211 穷用硫铁富用硫磺 流光斋这些年可不是专心制造透明玻璃茶具、酒具呢,那只是对外的假象,实际在洪涛的遥控指挥下一直都在进行新技术攻关,比如平板玻璃、光学玻璃、仪器玻璃等等。虽然大部分都在摸索试验中徘徊,但也有成功的例子。 水银温度计就是其中之一,它需要的技术并不复杂,原材料也不缺,只是加工难度比较高。主要是在吹制细玻璃管时,不太容易让中间的空腔粗细一致且笔直。 但只要是靠重复劳动能解决的问题,对中国工匠来讲就没有解决不了的。经过几年的不断尝试终于成功了,然后水银温度计也就应运而生了。 温度和刻度如何统一?太简单了,靠人!人是恒温动物,正常体温基本维持在36-37度之间,直肠体温略高一度。 只要找到了标的物,下面的工作就非常容易了,试呗。用不同长短、灌入水银量不同的温度计,在不同人体之间做交叉对比,只要采样数量足够多,最后取个中间值,基本也就和很接近了。 但光有一个标点好像也没法完成刻度,这时候就该看向大自然了。有一种物体在正常大气压下改变物理形态时,温度是基本恒定的,那就是水! 当水沸腾时温度基本就是100度左右,要是能排除水蒸气的干扰应该就是100摄氏度。有了再有了100度,任何温度不就都有了。 理论上讲,只要做工没问题,水银温度计的测温区间在-39度到356度之间,正好符合分馏煤焦油和石油的需求。 这么做误差大?确实有误差,理论上有可能高于1度。但没关系,反正短时间内也用不到太精确的温度计,别说1度,就算差3度依旧算17世纪全世界最精密的测温仪器了,还蝎子拉屎独一份! 一个小小的分馏煤焦油试验整整耗费了四天时间,20斤脱水煤焦油经过从130度到280度之间的馏分,变成了1斤多粗汽油、1斤多粗煤油、3斤多粗柴油、和10多斤沥青。 说是汽油、煤油和柴油,实际上这些分馏出来的燃料油与后世的汽油、煤油和柴油区别还是挺大的,主要是包含的杂质太多,在石化工业中,正确的叫法应该是轻油、酚油、蔥油,再细化还有萘油和洗油。 轻油也叫石脑油、粗汽油,是一种未经精馏提纯含有杂质的汽油,若果设备和技术允许,可以通过管式炉裂解提取乙烯和丙烯,要是再有合适的催化剂,还能从中制取苯、甲苯、二甲苯,是很重要的化工原料和燃料油。 酚油的用途也很广泛,是合成树脂、染料、香料的重要原料,但它的化学成分更复杂也更难以靠简单分馏工艺提纯,暂时没啥用。 不对,也别说没用,酚油本身就是一种药物,有良好的抗菌作用,可以有效杀灭多种细菌和真菌,常用语治疗皮肤病。 同时它还有很好的抗氧化和保湿功能,可以中和自由基减少细胞氧化,用于护肤品最合适不过,能明显增加皮肤弹性、保持滋润。 蔥油有点像液体沥青,黑乎乎的,这玩意分馏石油的时候量很少,基本都和沥青混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成分、能做什么用,洪涛是真不知道。 这里的汽油、煤油和柴油没经过精馏、酸洗、碱洗等工序,杂质多品质差,只能算简单的粗馏。如果能再加一些设备进行精馏,还能多出十几种产品,比如萘、酚、苯、硫酸钠,连沥青也不会浪费,可以从中提取石蜡。 但洪涛没那么贪心,主要是技术和设备还达不到那么高标准,能有粗馏的汽油、煤油和柴油已经很不错了。再看看每人手里小本子上记录得满满当当的操作流程和重点,那必须是心满意足。 经过几天的观察,这二十多位学员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动手能力、接受新事物能力比较强。而在他们中间,还有两三个人像是有点天赋。 和分馏煤焦油这一项工作比起来,挑选人才更重要。因为下面不光要小规模分馏煤焦油还要制酸制碱,全靠死记硬背怕是有点难度。 时间转眼过去了一个月,洪涛基本都待在琼岛上盯着一众学员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分馏煤焦油的每一道工序,同时还要用实验室的方式进行硫酸制备。 这次他没有用干馏绿矾或胆矾的方式生产稀硫酸,而是直接用了更简单粗暴的方式。找个永乐青花大瓷缸装点蒸馏水,用成化斗彩托盘置于底部,放上硫磺和一小块硝石,点燃之后盖住缸口用泥密封,闷半个时辰就可以得到硫酸。 其实这就是后世所说的接触法,在大规模生产的时候通常不用硫磺,而是选择成本更低的硫铁矿,通过煅烧产生二氧化硫气体,硝石则会产生氮氧化物。二氧化硫被氮氧化物氧化变成了三氧化硫,溶于水之后就是硫酸。 具体浓度多少取决于硫磺和硝石的用量,这个数据要靠一次次试验去慢慢总结。不过没关系,接触法可以反复进行,只要不嫌浪费原料,硫酸浓度不够就再反应一次。 洪涛之所以选择硫磺替代硫铁矿,主要是为了操作方便。有了袁可立的剿匪提督衙门战舰,可以很方便的从日本换取硫磺和硝石,价格便宜质量好还管饱。 直接燃烧硫磺和硝石,三氧化硫的转化率更高,比较容易提高硫酸溶液的浓度,甚至能直接产出浓度超过100%的发烟硫酸。 至于说将来大量生产时是采用硫磺还是硫铁矿做为原料,洪涛也没想好呢。反正不能在城市里建厂,必须找个水源充沛、湿度合适还比较荒芜的地方,再制定特别完善的生产安全制度才能开干。 只要让学员们掌握了正确步骤,并理解每一步的用意,多烧点硫磺不算啥。他们就是将来的化工厂工程师和技术员,会用一项项新发现引领大明和全世界走入一个新的世纪。 啥工业革命也得后边等着,先来个化学革命再说。熔炼、铸造、机械加工制造,全离不开化工产业的支持,想建立一支完全使用热武器的军队,更需要化学这个大杀器来推动。 212 夹缝求生 “咳咳咳……万岁爷……王安有要事求见,正在桥头候旨!”正当洪涛准备用浓硫酸再弄点新鲜玩意出来,巩固一下炼金大师的威名,张然又出现在门口,说一句咳嗽几声,显然对这些刺激性气体还不太适应。 “这么多天了才来真够能忍的啊!张德、高宝儿,你俩负责盯紧这里,任何人不许违规,要是出了事朕先治你们的罪。走,王承恩,摆驾回宫。” 如果是普通事情王安不会急着跑到这里来当面汇报,他的气管和呼吸道不太好,被化学气体一刺激就会剧烈咳嗽。自己又不是不回宫,晚几个时辰不碍事。 既然他来了,大概率就是文官集团或者勋贵们对合作办厂的事情有了最终结论。这些家伙可真够拖拉的,明摆着挣大钱的买卖居然商议了一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嘀咕出点花样儿来。 “万岁爷,朝鲜国王李珲遣陪臣工曹参判黄是等携马匹及方物进贡,已到通州,您叮嘱过奴婢想亲自召见朝鲜使节,该如何安排?”可惜猜错了,王安特意跑过来一趟既不是帮文官传话也不是替勋贵转达,而是另一件事。 “嗯,很好,明日让其一人到养心殿见朕。”不过洪涛并不太失望,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朝鲜使团来的正好,有件事非他们莫属。 次日,养心殿,须发花白的工曹参判黄是穿戴整齐,迈着略显迟疑的脚步跟在两名小太监身后,缓缓走入了东暖阁。 他已经是第三次代表朝鲜国王率领使团前来大明朝贡了,但上一次还是万历皇帝,对于新登基的景阳皇帝很是陌生。 为此在来之前特意登门求教了前一年的使臣刘户曹,结果也没从其口中听到多少景阳皇帝的详情。因为刘户曹没有获准觐见皇帝,只在大朝会上远远看了几眼。 这倒不是太奇怪,朝鲜国王每年都会派使团前往大明,有时候叫谢恩有时候叫进献,反正拿点东西找个借口带上几十人就得来一趟。 除了向宗主国表达诚意之外,最主要的就是讨要些细软带回去。反正大明富庶豪爽,收礼从来不白收,必以几倍、十几倍回礼,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 但今年好像不太一样了,出面接待的除了礼部官员之外还有两位内官,听名号来头很大,隶属司礼监。先是命令使团到馆驿歇息,而后又把自己单独接走,直接送入了皇宫。 做为外交官,哪怕只是临时的,也要把对象国的政体搞明白,否则分分钟会犯错。司礼监是个什么机构黄是心里很清楚,可皇帝为何要召见自己就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臣朝鲜国王陪臣工曹参判黄是,拜见上国皇帝陛下!” 虽然已经春末夏初,但暖阁里并不燥热,甚至有些阴凉。一位年轻人头戴翼善冠、身穿团龙圆领袍,端坐在书案后面低头看着什么。 “哦,汝的汉话很不错!起来坐下,赐茶!”皇帝没抬头,只是掀了掀眼皮,抬手指向边上的圆凳,继续伏案查看,一盏茶之后才幽幽说道。 “朕听说朝鲜与日本签了约定,要在釜山设立倭馆,允许日本商船入港交易?” “不不不,皇帝陛下,这是谣传!自上国出兵帮助我国赶走倭寇,国王已经下令严禁朝鲜商人与日本交易,更不许日本商船入港停靠!” 刚刚坐下的黄是立刻从圆凳上滑落,跪在地毯上急切的辩解,语气很笃定、表情很诚恳,但心里很慌乱。大明皇帝所说并不是谣传,朝鲜确实在和日本特使进行秘密谈判,打算重新恢复双边贸易。 不是朝鲜国王打算阳奉阴违瞒着大明与日本勾勾搭搭,而是真有具体困难。一旦商量出结果了,肯定先得征求大明皇帝的同意才敢落实。 自打丰臣秀吉发动的朝鲜战争结束,大明朝廷就对日本采取了经济制裁,从不征之国的名单中踢出,不再接受其朝贡,禁止大明商人与之贸易。 这下德川幕府就非常难受了,很多生活物资无法再从大明获得,周边还都是大明的属国,同样不能正常交易,等于被封锁了。为了解开这个难题,幕府曾多次向大明朝廷示好,但依旧被拒绝,无奈之下只好走起了迂回策略。 幕府想借助朝鲜与大明朝廷的密切联系恢复贸易往来,刚开始提出借道,打着朝贡的幌子想跟着朝鲜使团一起去北京,结果朝鲜国王没敢答应。 一计不成,德川幕府又生一计,不再提恢复朝贡的事情了,而是和朝鲜聊起了两国之间的贸易正常化。由于朝鲜和大明的贸易正常,只要与日本也恢复正常,就可以从朝鲜转口一些明朝货物,哪怕贵点也比没有强。 这次朝鲜国王没马上拒绝,不是看不出来日本人的心思,但做为小国寡民,想在夹缝中生存下去就不能光依靠一边,该当墙头草的时候就得当。 这些年大明朝廷明显在走下坡路,万历皇帝派兵支援朝鲜抵御日本侵略时财政已经非常吃力了,兵将的战斗力也下降的很快,且大明朝廷里不支持出兵朝鲜的意见也很多。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朝鲜甘当马前卒把日本往死里得罪,将来有一天日本再派兵大举进攻,大明还会不会出兵相救就很难确定了。 另外朝鲜和日本西部离得太近,自古以来两边就有民间来往,南部还有几个地方建立了倭民聚居区。要是真把日本封锁的太紧,只能逼着海峡对面的日本人下海当倭寇,首当其冲的不是大明,而是朝鲜。 正是出于此种考量,朝鲜国王才打算先和日本人谈一谈,假如没有太多额外要求不妨化干戈为玉帛,到时候再恳请大明皇帝同意也不晚。 至于说民族仇、国家恨啥的,在生存面前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没办法,小国寡民只能先想办法活下去,再琢磨是不是有骨气、该不该要面子的问题。 213 军事支持 “朕既然问了就不是空穴来风……倭人世居海岛,土地贫瘠、物产匮乏,觊觎大陆已久,些许小利难以满足其胃口,若是再举国之兵来犯,尔等该如何应对?” 在得到当面答复之前,洪涛并不确定朝鲜正在和日本秘密会谈,他只是记得后世有个《己酉条约》是朝鲜和日本签订的,大概内容就是通商。 巧了,1609年正好就是己酉年,到底是不是呢,拿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这位朝鲜二品大员显然名不符实,内心的坚强距离老奸巨猾还有一定距离,连撒谎的眼神都掩饰不好。 “……有陛下和大明兵将在,倭贼绝不敢再来!”在咄咄逼人的注视下黄是更慌了,鬓角已见冷汗,大脑严重丢转,本来应该脱口而出的标准答案居然迟疑了许久,这就让可信度打了很大折扣。 真不是当官时间短没经验,也不是业务水平差心智不够坚韧,在朝鲜做到二品大员的位置,竞争的激烈程度并不比大明朝廷里低。 只是在大明皇帝抬头的瞬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场突然迸发,把全身都笼罩其中,顿感压力倍增,随即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从而乱了心智。 “此言差矣!堂堂工曹参判,朝廷重臣,怎可说出此等儿戏之言,江山社稷又岂能随意托付他人!荒唐……荒唐至极……啪!咣当……哗啦!” 皇帝的声调突然提高了许多,语速也加快了不少,口气非常严厉,像训斥本国官员一般,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最后还嫌不解气,一巴掌重重拍在御书案上。 好端端的笔架和琉璃盏被震起来一尺多高,翻滚着落在地毯上。好巧不巧,它们落在了一起,互相碰撞之后,茶盏摔了个支离破碎。 “陛下息怒……小臣学识浅薄、对答无状,罪该万死!”这次黄是没再迟疑,身体还没从圆凳上滑下来,标准回答已经脱口而出,非常熟练顺滑。 但古人说得好,祸不单行,膝盖下面正好是一块茶盏碎片,隔着袍服和裤子依旧硌得生疼。到底扎没扎到肉已经顾不上了,使劲儿抿着嘴角强忍。 “知道错就好,起来吧……王承恩,把这里收拾下!”硬跪碎玻璃的举动好像让景阳皇帝的无名怒火消退了不少,随着小太监们进来打扫,黄是第三次把屁股挪到了圆凳上。 不过他已经做好了第四次、第五次离开的思想准备,看今天的路数,想轻松离开皇宫怕是没希望了,能保住身体不丢零件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国无论大小都要自力更生,勇敢面对一切挑战。朝鲜国力羸弱朕清楚,但不能因为弱就总是想依靠别人。 大明这些年内忧外患不断,确实无力再劳师远征,但朕可以遣能工巧匠帮助朝鲜炼精钢打造利刃。汝怕是还不知道,朕的皇家炼铁厂每日可产精钢千斤,以其为簇,百步之外铁甲可穿。 如果朝鲜君臣有誓死保家的决心,弓弩利刃便可助一臂之力。若是浑浑噩噩不期进取,把钢甲从头披到脚依旧会失败。 和平不是谈出来的,也不是靠恩惠换回来的,而是拿男儿热血打出来的。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的道理汝可懂得?” 小太监刚下去,皇帝又把刚才的话题接上了。这次的腔调比较平和,但语气十分沉重,好像说的不是朝鲜,而是大明,边说边从书案后面转了出来。 “噗通……陛下所言句句振聋发聩,然小臣愚钝,百思不得其神韵,罪该万死!” 黄是知道皇帝在靠近,不敢抬头也不敢平视,心中乱成了一团麻。信息量太大、内容太惊人,脑细胞完全不够用。可皇帝就停在眼前一步多远,自己坐着显然不合适,干脆还是接着跪吧。 “朝鲜乃太祖皇帝定下的不征之国,二百多年来执君臣之礼不曾懈怠。然大明国力日渐衰弱,在未曾恢复之前无力再劳师远征。 朕打算在朝鲜选一两处煤铁丰产之地,由大明工匠督建炼钢厂,以所炼精钢制成硬弩利刃,武备于朝鲜军队,用来抵御倭人和女真人的骚扰,汝认为可行否?” 这次洪涛没再要求黄是平身,就这么居高临下把刚才提的建议再次明确了一遍,而后缓步走回书案后面,拿起一张折子随手扔在了地毯上。 折子里写的就是刚刚所说内容,只不过比较详细。武装朝鲜的想法早就在复兴计划之中,但不是必须的步骤,祖宗是否需要启动要根据当时的情况而定。 既然很快就要放弃辽东,那武装朝鲜的计划也该提上日程了。内容很简单,用相对先进一些的武器,比如钢板弩、纯钢弩箭、半身钢板甲来武装朝鲜军队。 有了这些武器,本来就不算太弱的朝鲜军队肯定会有长足进步,然后就会蠢蠢欲动,目标大概率是辽东地区,同时对日本的态度也将变得强硬。 假如这个计划能够顺利执行,不出大意外,辽东女真和日本会发现身边突然多了个不安定因素,必须分出一部分精力应付,从而减轻大明所受到的压力。 至于说是否存在尾大不掉的隐患,洪涛认为完全不用担心。武装朝鲜只是为了拖时间,钢板弩和钢板甲也不是原子弹,只能部分提高战力,做不到完全碾压。 装备了新武器的朝鲜军队具备和女真、日本正面抗衡的能力,但短时间内无法威胁到大明。原因很简单,想入侵大明只有两条路,目前都走不通。 走陆路必须要经过辽东地区,也就必须得彻底打败女真人,目前看来想做到这一点很难。消灭不了女真人的势力,通往大明的道路就无法使用,没有稳定的补给线,野心再大的朝鲜国王和贵族也不会贸然和大明开战。 想走海路,怕是比陆路还难。装备了舰炮的剿匪提督衙门水师战舰随时都能把敌人的船只击毁,哪怕只是前装炮,依旧不是朝鲜人能对抗的。不来还好,一旦来了就很难回去,全得喂了鱼。 另外不管后世的韩国如何跳脱,明朝时的朝鲜肯定是大明的忠实拥趸,周边的环境以及自身特点决定了朝鲜没法失去大明的支持,一致对外才是最佳选择。 214 好事成双 “……此等大事小臣无法做主。”听懂了,也看明白了,黄是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朝军队虽然属黄鼠狼下耗子的一代不如一代,但和朝鲜军队比起来还是很强的,主要就强在装备上。 假如真像大明皇帝所讲那样,肯在朝鲜境内建立炼铁厂,教授技艺。也别日产精钢千斤,能保证五十斤足矣。朝鲜不缺战马也不缺战士,有了这些先进武器还就真不太惧怕日本和女真了。 到时候谁骚扰谁还得两说着呢,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加倍!不过这件事必须先回去向国王禀告,再由大臣们商量决定。 “正是此意……起来说话吧。”正事已经说差不多了,洪涛也就不再端着架势唬人玩了,但坐下之后只能看到对方半个脑袋,当下挥了挥手示意不用再跪着了。 “陛下龙威正盛,臣不敢直视,甘愿跪着答话!”可黄是半点不领情,今天自打进来,每次跪下,皇帝的脾气就好一些,只要坐上小圆凳麻烦立刻就来,凳子上好像有诅咒! “他妈贱骨头!”既然人家非要跪着,还说得这么合理,洪涛也不好强迫,更不知道缘由,只能在心里暗骂,然后继续说正事。 “明日朕会派人带汝去炼钢厂看看,亲手试试钢弩和钢甲的威力。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几幅,拿回去给你家国王大臣们瞧瞧,免得他们心里打鼓。 不过朕要提醒汝,此事为两国机密,若是传到日本和女真人耳朵里怕是凶多吉少,到时候大明不会派一兵一岁,好自为之吧!” “谨遵圣命,臣后天就启程返回,及早见到王上传达陛下的旨意!”一听说明天还能看到实物,黄是本来就不多的疑虑立马都消失了。 此时他忽然觉得圆凳又有点可爱了,如果不是它百般折磨,自己怎么会赶上如此大的一份功劳。只要国王和大臣们不傻,肯定会同意大明皇帝的建议。从此以后朝鲜将成为除大明之外的第二强大存在,想一想就让人激动难耐。 “好菜不怕晚,汝且不用慌张,过几日朕遣海船送尔等回返。”黄是急着要走,洪涛反倒不着急了,还打算让这位朝鲜官员再看看袁可立的战船是什么成色。 这不叫泄露机密,而叫展示实力。只要黄是不傻,朝鲜国王和大臣们不傻,就该明白背叛大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根本别指望女真人能挡住明军的陆路通道,咱能从海上横渡送兵,想在哪儿登陆就在哪儿登陆,分分钟出其不意直捣黄龙! “……谢陛下隆恩,只是海路漫长,万一遇上大风浪,臣等的生死全是小事,耽误了陛下的旨意罪不容恕!”一听说要坐船回去,黄是的小脸顿时煞白,比刚刚皇帝拍桌子还害怕,拼了命找理由推脱。 “莫要怕,朕的海船不比其它,安全的很。就这样吧,记住朕说的每句话,回到馆驿好好想想。” 黄是为什么如此害怕乘坐海船回国洪涛大致知道,此时大部分海船远航能力不够,安全性也堪忧,横渡黄海的时候经常出事。 朝鲜使团一般不会选择走海路,只要条件不是太恶劣都愿意从辽东进入京师。虽然路上也不太好走,但终归是脚踏实地,沿途还有卫所军镇保护,比海路安全的多。 但这次不管怎么怕也得坐船回去了,没的商量。战舰不仅仅是船,还是大明帝国向外延伸的能量,只有让更多人看到并了解,才有可能心存敬畏,避免无知者无畏。 常言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但有时候也有好事成双一说。前脚朝鲜使团刚急匆匆在天津卫上了袁可立的战舰,后脚一份题本就被王安双手捧着送到了洪涛桌上,脸上还挂着一丝贱笑。 “万岁爷真神算也,他们上钩了!” “哦,让朕看看都有谁露面了……哎呀,真不老少啊。内阁那边可有动静?”谁上钩了洪涛心里有数,只是不知道上钩的鱼大小,等他打开折子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爵位,笑得比王安还贱。 整整五位公爵、八位侯爵、七位伯爵,几乎占了勋贵的三分之二。再看看名字,得,凡是有点实权的一个不落全在其中,剩下那些没被写上的,估计不是不想掺合,而是能力确实不足,光靠着爵位真争不过。 “唉,这些人也是真不争气,事情还没弄出点眉目就已经搞得满城风雨了。前日大学士李廷机就曾探过口风,奴婢依照万岁爷吩咐的全推给了仁寿宫。” 但一说起勋贵们的本事王安就只剩下叹气了,不怪被文官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上百年,你们倒是争口气嘛。要是连最基本的保密都做不到,即便有皇帝在暗中帮忙,怕是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这样最好,省得朕再去费神解释,太皇太后自有办法应付。暂且让两边互相试探试探,什么时候觉得需要让朕说句公道话了再出面不迟。 不管他们了,先把已故三边总督徐三畏的位置补上。朕的意思是让王象乾去,加太子少傅,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节制河西巡抚、河东巡抚、陕西巡抚以及甘、凉、肃、西、宁夏、延绥、神道岭、兴安、固原九总兵。” 只要矛头不对准自己洪涛就沉得住气,这时候不能急着表态,有太皇太后出面当挡箭牌,再加上自己暗中协助,那群文官们除了以笔做刀骂上几句之外,应该也没什么好办法阻止勋贵们建厂获利。 不光不能阻止,还得跑来求着自己赶紧实施建厂计划,千万别落在勋贵们后面。到那时就可以谈一谈撤出辽东的问题了,什么时候文官们撒嘴了什么时候工厂开建,否则就等着看勋贵们大把捞钱,逐渐把手伸向更多领域吧。 洪涛相信,以文官们高尚的操守,肯定不会在国家大事上为难皇帝。撤出辽东必须是高瞻远瞩,建立工厂也必须迫在眉睫。合则两利、斗则俱损的局面,他们会做出正确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