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碎玉》 1. 第 1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第01章 冬至这日,建邺破天荒地落了场大雪。 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向来行人络绎不绝的御街寂寥许多,叫卖的摊贩没了踪影,只有零星的铺子半掩着门。 马车碾过厚厚的积雪,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花涌入车厢,吹得书页哗哗作响。 青禾还没来得及细看窗外的情形,先被迎面的风雪迷了眼,连忙紧紧地扣上车窗,揉着眼讪讪道:“公主,你醒了……” 车厢中悬着两盏风灯,昏黄的烛火映出案几后斜倚着的女郎。 肌肤莹白如细瓷,长而密的眼睫低垂着,纤细的手指搭在案上,按住了险些被风吹散的信笺。 唯有一轴画卷滚落,沿着她膝上盖着的雀金裘铺开,其上的少年们衣带飘飘、丰神俊秀,在烛火的映衬下倒也可圈可点。 “时辰不早,应当也快到皇城了。”青禾上前将画卷捡起,规规矩矩地放回长案上,又倒了杯水捧到她面前,“喝些水,润润喉吧。” 萧窈断断续续睡了半日,倒不是困,只是实在无趣。 就着青禾的手喝了两口温水,总算稍稍打起些精神,一看面前堆着的世家姓族谱,就又开始头疼。 父皇召她来建邺时,随着圣旨送来的,还有一叠士族的家谱族谱与一幅画像长卷,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然而她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加之这些个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看了一路也没记住多少,每晚睡前还要被傅母抽查,颇有少时被女先生压着背书的痛苦之感。 “还是看这个吧。”青禾贴心地替她换成画卷,“钟媪说,这些世家子是圣上亲自筛过的,样貌人品俱佳,请您先大略看看,也好提前有数。” 这画萧窈前两日已经看过,兴致缺缺:“千篇一律,没什么分别。” “这个呢?都说谢氏的儿郎容貌最为出众,每每出门皆是掷果盈车,这位谢三郎更是个中翘楚,还有‘江左双璧’的美名……” 青禾显然是没少打听,说起这些头头是道。 萧窈循着青禾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个抚琴的蓝衣公子,眉眼仿佛是比旁的要精致几分,透着股妍丽风流的气质。 旁边蝇头小楷写着“谢昭”三字。 她多看了两眼,随口道:“既是‘双璧’,另一个呢?” “是崔氏那位长公子。” “崔循?” 按傅母的安排,萧窈头一日看的就是崔氏族谱,对这位的名字还是有些印象的,随手翻了翻画卷,并没找到。 青禾揣度着:“兴许是已有婚配。” 萧窈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开口,马车却停下了。 听声响,是要过宫禁。 奉命去武陵接萧窈的,既有御前颇为得脸的内侍,也有羽林卫,守宫门的城尉一见便知这是传闻中那位公主的车驾。 再一见令牌,立时便放行了。 随行的钟媪趁这个间隙,带着女史换到了萧窈车上。 钟媪是宫中遣来指点规矩的傅母。 萧窈一见她,眼皮先跳了下,随后坐正了些。 钟媪一板一眼道:“这一路舟车劳顿,难免风尘仆仆,眼下既到了宫中,还请公主梳妆面圣。” 萧窈这才留意到女史捧着的妆奁,欲言又止。 她自觉衣着打扮并没什么不妥,钟媪这隆重的态度,倒叫她觉着自己过会儿要见的不是自己亲爹,而是什么外人。 “建邺不比武陵,公主的言谈举止都得格外留意,以免遭人诟病,误了圣上为您的一片苦心……” 萧窈实在受不住这样的喋喋不休,终于还是点了头。 描金的妆奁打开,内里嵌着铜镜映出她精致的容貌,以及眼角眉梢蕴着的不耐。 钟媪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萧窈只当没看见。 这一路下来,她原就不算多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能乖乖坐在这里由着她们摆弄,已经颇为不易了。 萧窈自少时起,随阿父长居武陵。 虽顶着这么个姓氏,算是皇室宗亲,但她那位尊祖儿孙众多,阿父乃宫女所生,不过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这些年无人问津。 这些年,建邺皇宫御座上的人韭菜似的,先后换了三四茬。 直到上一位小皇帝出行时坠马身亡,世家们扒着萧氏族谱翻了一圈,最后找上了她阿父—— 手中无兵权、膝下无子,再合适不过。 水涨船高,萧窈连带着成了公主。 只是往前数几年,谁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萧窈自出生起,并不是被当做公主教养的,尤其是在长姐过世后,就没怎么拿过针线、握过笔。 非要说的话,骑射投壶的技艺是不错。 至于世家大族尤为看重的规矩和礼节,只能说稀烂。 她起初留在武陵,只是渐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于情于理都没有再赖下去的道理,终于还是搬来建邺。 阿父深知她的秉性,专程拨了宫中资历深厚的傅母教导。 从衣食住行到言谈举止,竭力想要将她塑成姿容秀美、高雅端庄的世家闺秀模样,如此才好挑一个如意郎君,嫁入显赫高门。 钟媪领了圣命,这一路上尽职尽责。 但萧窈颇有自知之明,她这块朽木再怎么样也是雕不成栋梁的。 只是不欲与她们为难,这才将一肚子抱怨都暂且按捺下来,等着见了阿父的面再好好辩上一辩。 - 马车在祈年宫外停下时,风雪见小,天色依旧昏暗。 萧窈裹着厚重的大氅,本就行动不便,下车时又被宽大繁复的裙裾绊了下,惊得周遭一众侍从连忙拥了上来。 阶下候着的内侍也迎上前,关切道:“公主可有什么妨碍?” 此人头发斑白,身形佝偻,脸侧更是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在摇动的烛光之下显得触目惊心。 正是宫中无人不知的葛常侍。 依着旧例,这样相貌有瑕的人本不该在宫中当差的,但葛荣跟在今上身边三十年,脸上这伤也是昔年护主留下的,自然不在此列。 见着他后,萧窈眉眼一弯:“不妨事的,哪有那么容易伤着。” “公主慢些。”葛荣亲自挑了灯为她引路,蔼声道,“圣上原是吩咐备了宴席,只等着您来的,偏生不巧,有一桩要紧事 2. 第 2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第02章 萧窈长居武陵,来建邺的次数屈指可数。 宣帝在时,各地宗亲每逢年节总要带着儿女回来朝拜,但她那时少不经事,对自己这位祖父没多少印象。 后来再回想,只能记起高高御座上老态龙钟的身形。 面目模糊不清,十二琉冕冠仿佛压得他喘不过气,并无什么帝王威严。 及至年纪渐长,倒也来过一回,是先前那位坠马身亡的小皇帝登基之时。 彼时时局乱,阿父并没打算带上她,是她自作主张混入随行的车队,悄悄跟来的。 萧窈在诗书上少根筋,这种事情倒做得轻车熟路。 她顶着婢女的名头,自不必入宫朝拜,见着新帝,是在秦淮夜宴上。 这年的秦淮宴由王氏做东,许是为了彰显自家底蕴,珠玑罗绮,极尽豪奢。 萧窈好歹也算是皇室族亲,但园中各处用以装饰的珊瑚树、夜明珠,是她生平罕见。 她如同刚进城的土包子,险些被泼天富贵迷花了眼。 就这么兜来转去,竟撞见了在河边放花灯的新帝。 论及辈分,这应当算是她的皇叔。 可少年年纪比她还要小些,身量也没她高,苍白而羸弱,失魂落魄的模样叫人怀疑他要一头栽进秦淮河里。 他贵为天子,身边却只跟了个内侍。 在这笙歌曼舞的夜宴上,显得格格不入,分外寂寥。 萧窈虽不明所以,却将这场景记了许久。 后来偶尔听到阿父与葛荣的交谈,才知道小皇帝登基时,世家就已经张罗着要为他立一位皇后。 他起初并不同意,第二日,自小陪在他身侧的小宫女便落水而亡。 没多久,谢氏女入宫为后。 世家势大至此地步,所谓天子,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傀儡罢了。 哪怕是萧窈这样不关心朝局,分外迟钝的人,也已经意识到这点。 故而当初世家迎阿父入建邺为帝时,她心中隐隐抵触。 武陵很好,虽不算多富贵,但衣食无忧,平安顺遂。 可她那位素来与世无争的阿父点了头。 自此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萧窈起初不愿来建邺,多少是存了些闹别扭的心思,时至今日,踏上石阶的脚步也谈不上轻快。 祈年殿内炭火烧得很足,甫一进门,衣上沾染的碎雪便开始融化。 立时有宫人上前,恭恭敬敬地替她解下大氅。 萧窈默不作声,难得规矩地行了一礼,看向许久未曾谋面的父亲。 灯火通明,将人照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操劳,他头上的白发更多了,眉心眼尾的沟壑纹路仿佛也深了些。 但望向她的那双眼依旧慈爱,一如往昔。 重光帝扶着内侍起身,行至她面前,抬手比划了下:“窈窈果然是长高了……” 他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便偏过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萧窈顾不得心中那点别扭,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葛荣代为答道:“入冬后,主上受了场风寒,用过药旁的倒是无碍,只是这咳疾始终未愈。也令宫中的医师会诊过,只是收效甚微。” “病去如抽丝。阿父身体不如从前,恢复得难免慢些,不妨事。”重光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担忧,“耽搁到这时辰,窈窈应当也饿了,先用饭吧。” 说话间,宫人们已经布好了宴席。 今日风雪交加,途中多有不便之处,萧窈也没什么胃口,一日下来拢共吃了两块糕点。 先前没觉着如何,如今看着满桌珍馐,才觉出些饿来。 葛荣引她落座,适时道:“为着您来,主上特地吩咐,调了咱们武陵那边的厨子来掌勺。公主尝尝,若是不合口味,再换旁的。” 萧窈屈膝跽坐,裙裾铺开,金线绣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佐以精致的妆容,华贵的珠玉钗环,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重光帝看在眼里,既欣慰,又对她这罕见的娴静感到惊讶:“窈窈没有话想同阿父说吗?” 若是从前,萧窈打从一进殿门,就要拉着他的衣袖问东问西,又或是讲这一路上如何了。 萧窈放了食箸,幽幽道:“不是应当‘食不言’吗?” 重光帝一愣,慢慢回过味后忍俊不禁,同身侧服侍的葛荣笑道:“这是怨朕着人拘束她了。” “公主自小喜动不喜静,宫中那些傅母却十分严苛,这些日子怕是多有为难之处。”葛荣在父女之间打着圆场,又向萧窈道,“只是主上此举用心良苦,也是为着今后您能够在建邺立足啊。” “我还以为,阿父是迫不及待想将我嫁出去,怕我那般行事讨不了人家喜欢,坏了亲事。” 萧窈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恭敬,话却说得堪称大逆不道。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屏息静气,饶是葛荣,都不由得呼吸一滞,不知如何是好。 重光帝却并没动怒,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小女儿的性子。 倔的要命,更不会巧言令色,打机锋试探,心中想什么便要说什么。 他自然不会为此介怀,只是愈发担忧,生恐她将来因这性情撞得头破血流。 “窈窈,你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重光帝叹道,“阿父也老了,身体每况愈下,兴许照看不了你几年了,总得为你筹划妥当才能放心。” 萧窈来时准备了不少说辞,等着与阿父争辩,却悉数被他这句堵得说不出口,望着他花白的头发泄了气。 她揉了揉眼,轻声道:“您该在武陵好好休养的。” 这话当初她就提过,直至今日,重光帝依旧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对此避而不谈,只道:“世家子弟众多,其中不乏品行端正、文才出众之辈,你尽可以慢慢看,寻个自己喜欢的……” 萧窈没忍住打岔:“若是寻不到呢?” 时下风气使然,世家子弟颇爱熏香敷粉,近年五石散兴起,更是成了不少人的心头挚爱。 萧窈上回来建邺,在秦淮宴凑热闹时,误打误撞见过他们服食后行散的场面—— 只着单衣,坦胸露腹者大有人在,甚至还有同乐妓搅在一起,亲昵狎戏的。 她那时年少,大为惊骇,如今回想起来,仍觉着眼睛不大舒服。 重光帝噎了下,哭笑不得地表态:“若当真如此……也就罢了。阿父不会为了联姻,强逼着你嫁人。” 因着傅母的态度,萧窈这一路所忧心的,便是阿父想要将她 3. 第 3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第03章 这场难得的雪下足了三日,庭院的积雪几近一尺。 足够萧窈在背世家族谱背得头昏脑涨的间隙,在梅树下堆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鹿。 以钟媪为首的傅母们试图劝阻,但没能成。 也逐渐发现,这位看起来娇柔的公主并不弱柳扶风,力气比许多侍女都要大些。 在雪地忙活大半个时辰,除却白皙的肌肤红些,再没别的不适。 大抵是因为,旁的女郎读书习字、弹琴下棋的功夫,这位都用在玩上了。 以至于看到她写的字时,钟媪虽倍感头疼,但毫不意外。 “自今日起,公主每日用过朝食,须得临两张字。”钟媪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圣上延请了班大家,等过过些时日入宫为您讲学,定在午后申时……” 班家自前朝起,久负盛名。 现如今衰颓,儿郎许久未曾有过建树,但这家的女儿却以才学过人、柔顺敬慎备受推崇。 尤其是这位班大家。若能得她称许,在议亲之时,也是颇有分量的谈资。 在钟媪看来,重光帝此举不可谓不用心。 萧窈却只是茫然,咬碎了齿间的梅子糖,抬眼看向她:“谁?” 钟媪虽对这位公主的不学无术已经心中有数,还是梗了下,沉默片刻后稍稍平复心情,同她讲起班氏的事迹。 萧窈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面上还算乖巧。 等到钟媪终于结束冗长的讲述,另安排旁的事务去,她立时扶着桌案起身,眉眼间难掩雀跃:“衣裳翻出来了吗?” 青禾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咱们真要瞒着钟媪出宫……” “她若知晓,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萧窈脚步轻快进了内室,边换衣裳边道,“我可辩不过她。” 说话间,已经褪去繁复华丽的宫装,换了自武陵带过来的轻便衣物。 高高的发髻也被拆散,随意系了条发带。 翠微并没劝阻,只是临出门前,将一顶帷帽扣在她头上:“出去逛逛无妨,只不过还是谨慎些为好。” 言毕,又叮嘱青禾:“小心陪着公主,不要胡闹。早去早回。” 萧窈手中有进出宫禁的令牌,只要避过了钟媪,打着朝晖殿采办的名义出宫,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到建邺以来,未曾公开露面。 守宫门的城尉见是朝晖殿的马车,其中坐的又是侍女,便没仔细盘问,只撩开车帘看了眼便放行了。 大雪初霁,长街上虽还残留着尚未化尽的余雪,但市廛上的铺面大都已经开张,也不乏走街串巷的货郎。 街角有卖羊肉汤饼的摊子。 要一碗滚烫的羊汤,出锅时洒一把细碎的芫荽,食辣的再添些茱萸,在这样的冬日里再合适不过。 还能从邻桌的食客口中,听些建邺城中的新鲜事。 萧窈额角出了层细汗,杏眼微眯,捧着碗热汤慢慢喝着。 其实她若想要,只需吩咐一句,宫中不多时就能做出滋味比这更为鲜美的汤饼。 羊肉必定精挑细选,用羊羔身上最为鲜嫩的肉。 汤底也会更讲究,添些名贵的、养生的药材。 可她不喜欢。 因为傅母们总会在旁候着,挑剔她的举止,要吃得慢些,更为优雅些。 也无人陪她说话。 偌大的宫室安静得仿佛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象牙食箸放下时,轻微的声响都会令傅母皱眉。 不疼不痒,却令她喘不过气。 半碗热汤见底,邻桌的行商已经从香料生意如何如何,聊到了扶风酒肆新来的胡姬身上。 说是这位胡姬容貌侬丽,舞姿婀娜动人。 以致酒肆门庭若市,不少人整日守在那里,只为见她一面。 青禾翻出钱袋,见自家公主听得耳朵都快竖起来了,小声问:“女郎要去看吗?” 萧窈想了想:“还是先去铁铺。” 她这回出宫倒不全然是为了玩,也算有桩正事。 早先秋日里,她进山玩时,在山石间失手折损了晏游的袖剑。 晏游虽珍爱那柄袖剑,但两人的表亲关系在这里,倒是没同她计较。 萧窈却过意不去。 她原打算令人去当初的铁铺问问,能否重铸修补,结果转头就接了召她来建邺的旨意,便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 这家铁匠铺仿佛颇有些名气,不过随口一问,摊主已了然道:“小人知道。” “女郎只需沿着这条街走到尾,往西拐,再走百余步,有棵老槐树处就是了。”摊主虽对她们这两个女郎寻铁匠铺这事颇为惊讶,但多收了钱,还是殷勤提醒,“不过那东家性情古怪,又随性得很,怕是未必肯做生意呢。” 萧窈压下被风吹起一角的帷帽,袖着手,慢悠悠地循路而去。 她难得出来一趟,并没打算“早去早回”。 故而也不着急,还在路旁的铺子买了些果脯,与青禾分食。 “建邺的确比武陵热闹……” 萧窈在喧闹的长街上穿行,由衷感慨了句,只是话音未落,便有紧促的马蹄声传来。 街上往来的百姓犹如被狂风刮倒的禾苗,纷纷向两侧避让,有躲避不及的,下一刻就重重地挨了鞭子。 萧窈初来乍到,还没见过这场面。 虽及时避开,但马蹄踏过水坑,雪水混着泥水溅了半幅裙摆。 她拧了细眉,还没来得及发作,骑马清道的侍卫已经趾高气昂行过。 紧随其后的马车豪奢华美,描金的纹饰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周遭的百姓对此见怪不怪,窃窃私语:“是王氏的贵人。” “女郎无碍?”青禾手中捧着的果脯洒了半包,惊魂未定地打量萧窈。 萧窈目送这队人远去,轻声道:“无碍。” 无怪百姓避之如虎,琅琊王氏的名头摆出来,她阿父都得掂量掂量,不能随性而为。 她自然也只能在心中记上一笔。 街尾一转,便能远远望见摊主口中那株大槐树。看起来颇有些年头,树身足有两人合抱粗细,冬日枝叶凋敝,却不难想见夏日该是如何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铁匠铺冷冷清清,门虽半敞着,其中却无任何声响。 “可有人在?” 屋中洪炉烧得正旺,站在门外,已有热汽扑面而来,浑然不似冬日。其中烧制的铁器遍体通红,耀眼灼目,令人难以直视。 萧窈错开视线,这才发觉到另一侧藤椅上,躺着个只身着单衣的男人。 此人面上扣着顶草编的斗笠,看不清形容模样。 麻布单衣系得松松垮垮,衣襟半敞,只粗略扫过,便足以留意到他强健的身形。 知道有客登门,他却并未起身,声音低沉而懒散:“何事?” 萧窈道:“想要重铸一柄袖剑。” “去别处。” 惜字如金,态度冷淡,着实不像个生意人。 萧窈不好真甩手走人,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了缘由,好声好气道:“袖剑是这里得的,只要你肯做这桩生意,价钱什么都好说……” 那人像是嗤笑了声:“你说的那柄剑,剑铭为何?” 萧窈想了想:“应星宿,辟不祥。” 屋中静默良久,在萧窈以为他这是铁了心回绝之时,那人忽而起身:“你是晏家的人?” 斗笠滑落,露出张极俊秀的脸。 棱角分明,五官深邃,细看之下,仿佛是有些外族血统,瞳色比常人要浅一些,透着琉璃般的色泽。 他身量很高,尤其是走近后,颇有压迫感。 萧窈不得不仰头看他,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 4. 第 4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流年不利,时运不济。 萧窈看着满地的血,后知后觉地想,今日决定偷溜出宫时该看看黄历的。 先是铁匠铺碰了一鼻子灰,转头来酒肆,还能撞见这等命案,实在与出门时的设想相去甚远。 整个扶风酒肆,连带着出事的这条巷子,都已经被严加看管起来。 大夫还没到,血泊中躺着的王氏子早已说不出话,眼瞳逐渐涣散,映着冬日稀薄的日光。 他伤得太重了。 下手之人必定有些功夫底子,用的刀也锋利,才能这样一刀封喉。 伤处涌出来的血浸透了上好的紫貂皮毛,一片狼藉。 萧窈倚墙而立,微微仰头,看向大敞着的雕花窗牖。 事发之时,她的反应快些,是在听到窗户声响时抬头的。浮光掠影似的,扫到了个黑衣男子的身形。 相貌虽未曾看真切,但心中其实有个大致轮廓。 “女郎,”青禾背对着血迹,惊骇的情绪有所缓解,开口时声音依旧带着些颤意,“这可如何是好?” 她初时被吓得魂不守舍,只顾着害怕了。 稍稍平静下来,开始为眼下的处境担忧。 这次离宫本就是偷溜出来的,不宜张扬,若是悄无声息地回去也就罢了,偏生撞上此事,走也走不得。 万一真被识破身份,可就不好收场了。 “别怕,天塌不下来。”萧窈塞了颗梅子糖给她,“纵是有什么事,也有我在呢。” 纷杂的脚步声传来。 除却紧赶慢赶,几乎是从侍从马上滑下来的大夫,还有许多披坚执锐的卫兵。 王氏的私兵、建邺城中的禁军,一同将本就已经被看守起来的酒肆围了个水泄不通,彻底戒严。 哪怕是不知情的人,只消远远看一眼此处的阵势,也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 可谁能想到,王家的郎君竟当街横死呢?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位贵人已断了气。 只是对着那些红了眼的护卫,还是硬着头皮查看一番,这才颤颤巍巍地摆了摆手:“不成了。” 护卫们先是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痛哭起来。 他们随着郎君出门,遇上这样的事,决计逃不了罪责,纵然不死也得脱半条命。 闻讯亲自带人赶来的廷尉丞虽有准备,见此情形,也不由得出了层冷汗,颇有些不知所措:“谁人如此胆大包天?” “郎君为贼人所害,今日在此的一干人等,谁都脱不了干系。”护卫中领头那人跪地许久,满身满手都沾了血,颤声道,“须得带回去严加审问,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将那贼人千刀万剐,以慰郎君……” 这种办案的法子,怎么想都不合章程。 但寻常百姓丧命是一回事,世家子丧命是另一回事,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廷尉丞看了看目眦欲裂的护卫,又看了看已经咽气的王六郎,再想了想朝中那位王丞相,唯唯诺诺道:“正是。” 有护卫取了白狐裘,小心翼翼地裹着尸身,抬入了那驾饰金嵌玉的马车。 而王氏的卫兵们则开始挨个清点,准备将此处所有人都一并押解回去。 酒肆中众人被困许久,见此颇有躁动,与卫兵争辩起来。 萧窈侧身将青禾挡在身后,试图讲道理:“我二人只是途径此处。你家郎君遇害,自楼上跌落时,我们就站在此处,又岂会是凶手呢?” 卫兵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刀上,见她二人皆是身量纤纤的柔弱女郎,面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冷硬:“管事已吩咐下来,是与不是,回去一问才知。” 萧窈衣袖下的手微微攥起。 她在武陵时,与当地豪门望族打过交道,但从未见过王氏这般蛮横的行事。 正僵持着,酒肆门口传来一声惨叫。 萧窈循声看去,只见身着皮甲的王家卫兵手持环首刀,有殷红的血沿着血槽滚落。而一旁地上倒了个身着粗布衣的男子,后背挨了一刀,痛呼不已。 卫兵收了刀,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一众人,厉声道:“谁若想强行离去,便是心虚有鬼,下场有如此人。” 先前还在据理力争的食客们被此举骇到,犹如被扼住脖颈,不约而同噤声。 便只剩下地上那人逐渐微弱的痛呼呻|吟。 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段确有成效,比起来挨一刀再被带走,自己主动走便显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萧窈看了眼天色。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到回宫的时辰。 若迟迟不归,翠微必定会回禀阿父令人来寻,她没什么好惧怕的,只是心中积了不少郁气。 萧窈掐着手心,将要被带走之际,却只见原本围在酒肆周围的禁军竟让开口子,容一辆马车驶入。 眼前这马车看起来并不如王家那辆豪奢,通身未见金玉饰物,但檀香木的用料,以及矫健有力的拉车骏马,足见也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廷尉丞得了消息,忙不迭上前问候:“崔少卿缘何至此?可是王六郎之事有何授意?” “此案是廷尉的事,我不置喙。”车厢半开,有清清冷冷的声音传出,“此番前来是为接人。” 廷尉丞一愣:“接人?” “族妹贪玩,今日来扶风酒肆凑热闹,不料竟遭逢此事……”崔少卿似是稍显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来接她回家。” 话说到这份上,廷尉丞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随即笑道:“不知崔氏女郎在此,实在是冒犯了。” 言毕,又吩咐:“快放人。” 禁军听命行事,而原本挥刀砍人的王氏私兵,此时也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萧窈起初并没意识到这说的是自己。 毕竟她才到建邺,算起来只有刚来那日,隔着一树红梅远远地瞧见崔循一面而已,谈不上相识,更遑论有交情。 可崔氏的仆役却径直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女郎受惊了。” 萧窈反应过来,只迟疑一瞬,便揣着一肚子疑惑上了那辆马车。 有幽香盈面。 时下的香料总容易显得甜腻,这香却不然,倒像是冬日覆雪的梅枝,暗香浮动,清冷悠长。 书案上堆放几卷书简,一张琴,而崔循就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今日并未穿那身分外惹眼的绯色官服,着白衣,宽袍广袖,铺散的衣摆犹如素白的莲花。 那日天色昏暗,其实看不大真切。 直至如今,萧窈这样近的面对崔循,才不得不承认,世人将他与谢昭并称“双璧”,有其道理。 面如冠玉,眸似点漆。 太过精致的相貌难免会显得女气,但他通身淡漠的气质,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一点,因而并不阴柔。 倒叫人觉着疏离,不好接近。 萧窈原本要问的话都到了嘴边,与他打了个照面后,竟晃了晃神。 “公主受惊了。”崔循似是知她想问什么,不疾不徐道,“方才偶遇宫中内侍,他言及您受困于此,恐事态严重,故托了臣来解围” “事急从权,冒昧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萧窈垂了眼睫,看着不成样子的衣摆,叹了口气:“哪里,是我该谢你才对。” 今日这烂摊子,算是被崔循给接下了。 至少没有发生公主私自出宫,还被当做嫌犯扣压审问的事情。 萧窈自己不介意,但她那位老父亲若是得知,只怕会气得头疼,少不得也要罚她抄几卷经书。 如今崔循以“族妹”的名头将她捞了出来,纵使是有人提起,也是崔氏的事了。 崔循另取杯盏,倒了杯茶水,放至书案一角予她。 “劳烦公主将今日见闻告知于我,若他日王家来问,方有说辞。” “我不知酒肆之中是何情境,只是从街巷路过时,恰逢王家郎君自楼上跌落……” 萧窈话说到一半,捧起瓷盏,喝了口茶。 隔着轻纱看不清形容,崔循以为她是回忆起那时的情形,心生畏惧—— 毕竟那样血淋淋的场面,常人见了都会惊骇不已,何况养尊处优的公主。 然而在看见萧窈摩挲着青瓷上的冰纹时,崔循忽而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她并非恐惧,而是在犹豫。 她看到了什么,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诉他。 横死街头的是王家六郎,王闵。 此人庸碌无能,行事又格外荒诞,整日只知饮酒寻欢。 崔王两家虽为世交,也有姻亲关系在,但崔循与他少有往来,不过点头之交。在得知他的死讯时,谈不上伤感,只是惊诧。 毕竟□□再如何混账,到底是王家六郎,出门向来呼奴携婢,谁能杀他?又有谁敢杀他? 而这背后,是 5. 第 5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冬日的天总是暗得格外早些,回到宫中时,四下已经亮起烛火。 翠微提着盏宫灯,在朝晖殿外等候。 “怎么在这里等?不冷吗?”萧窈快步上前,覆上她提灯的手,话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给你带了梅干。那家干果铺子说是在建邺开了百余年呢,虽不知真假,但味道尝起来仿佛是比宫里的要好些。” 翠微向来最吃她这一套,便是有责备的话,此刻也说不出了,只含笑点了点头:“公主若是喜欢,改日再让人去采买。” 萧窈想要如从前那般,挽着她走,却被翠微轻轻拂开了。 “奴婢不冷,”翠微提着灯在前引路,提醒道,“公主仔细石阶。” 萧窈手中一空,虚虚地攥了下。 她知道,这其实是因为“于礼不合”,若是被钟媪见着,必是要被多数落几句的。 萧窈离宫时,已经做好回来挨申饬的准备,这一路上也反复提醒自己多些耐性,只挨骂、不顶嘴。 但朝晖殿中的情形与设想的不同。 钟媪并没严阵以待,只等她回来就发作,四下看了一圈甚至连人影都没见着。 萧窈惊讶:“钟媪没发觉我不在吗?” “怎会?”翠微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了侍从张罗晡食,这才讲起今日事。 钟媪是在午后来查功课时,发觉她人不在的,问明白原委后,转头就去了祈年殿面圣。 萧窈在暖炉旁坐了,随手掰着颗毛栗子,倒是没怕:“阿父召我来时,应当已经想到,我不会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宫中的。” 她在武陵时,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时常出门闲逛跑马,若遇着晏游他们休沐,还会同他进山去打些野味。 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重光帝若是铁了心要将她关在宫中,便不会允准朝晖殿留进出宫禁的令牌,今日得了消息,也会立时遣人将她给寻回来。 他什么都没做,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闹出事就行…… 萧窈倒抽了口凉气。 “这是怎么了?”翠微连忙问。 萧窈捂了捂脸颊,含糊不清道:“咬着舌头了。” 一想到崔循指不定过两日就把扶风酒肆之事捅给阿父,届时令牌保不住,想再出宫怕是没辙…… 她就更疼了。 记挂着此事,萧窈连晡食都没能好好吃,饭后支开翠微,悄悄将六安叫来。 “小六,你怎么想到请崔循帮忙的?”萧窈带着些许期待问,“是因他口风严吗?” “那时事态紧急,原想着回宫搬救兵,恰巧遇上崔少卿,便央求了他帮忙。”六安如实道,“若是旁人,也未必能从王氏手中要人。” “再者崔少卿办事向来周全,此事由他拦下,必然比落在王家好。”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萧窈翻了页崔氏的族谱,竟发觉了处先前未曾留意的古怪,好奇道:“崔循担着少卿一职,其父竟不在朝中任职吗?” 当下只要出身高门,哪怕再怎么无能,想谋个一官半职都不是难事。 毕竟担着要职,十天半月都不到官署露面的也不是没有。 “这……”六安压低声音,咳了声。 萧窈一见这架势,就知道他要说些“有趣”的事情了,顿时来了兴致。 “早在元平年间,崔公是在朝中领了闲职的。据传他文才绝世,出口成章,词赋信手拈来,能引得一时纸贵。又交游广泛,甚至同那些寒门庶人往来,行事放浪不羁。” 萧窈喝着温热的酪浆,点评道:“这倒也没什么。” 时下士庶犹如云泥,隔着天堑,她倒不觉着如何,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问题就出在这交游广泛上。”六安许是从前说书听多了,卖了个关子,这才低声道,“后来不知怎的,他竟剃了发,随个不知来历的和尚云游四海去了。” 萧窈侧过脸,呛得咳嗽起来。 回想崔循那方直庄正的模样,她很难想象,他竟会有这样一个父亲。 六安看出她的疑惑,适时解释:“崔少卿是族中长公子,自小被崔翁带在身边教导,无论性情还是行事,都与其父大不相同。” “崔翁身体不大好,族中无堪重用之人,一度萧落过,全靠着从前的底蕴撑着。及至长公子年纪渐长,才渐渐好起来。到如今,崔氏一族的事务都是他来决断的。” 女史们也曾为萧窈讲过崔氏,只不过其中不会有这样不大拿的上台面的陈年旧事,但萧窈还记得,她们提及崔循时隐隐的敬重。 女史说,这是崔氏一族寄予厚望的明珠。 到如今,萧窈才算明白了这句话。 只是这些与她也没多大干系,她要考虑的,只有这位“明珠”会不会到阿父面前告她一状。 因惦记着这件事,萧窈都没能睡好。 子夜时分,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辗转反侧许久,才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第二日被惊醒时,只觉脑子又重又隐隐作痛。 庭院中隐约有不寻常的声响传来,萧窈困意未去,眼皮半耷拉着,声音低哑:“何事?” 翠微攥了她的手,低声道:“钟媪要罚青禾。” 萧窈霎时清醒过来。 她掀了锦被就要出去,还是被翠微眼疾手快按下,穿了衣裳,边系衣带边出了寝殿。 冬雨洗过庭院,地上盈着些许积水,细如牛毛的雨丝也还在飘着,一片雾气蒙蒙。 朝晖殿的宫女、内侍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观刑。 青禾一双手被紧紧地缚在身后,跪在庭中,兴许是挣扎过的缘故,衣襟有些凌乱,鬓发被细雨打湿糊在脸侧。 她素日爱美,会打扮得漂漂亮亮。 如今被这样羞辱,涨红了脸,恨不得埋在地上不叫任何人瞧见。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在见着萧窈从殿中奔出来时,眼中盈了许久的泪珠霎时滚了下来。 “公主,”站在檐下的钟媪抬手将她拦下,严厉的目光从头看到脚,缓缓道,“您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萧窈其实想过钟媪的反应,也想过,责骂也好、多些功课也罢,她都认了。 但压根没想过,钟媪竟敢绕过她对青禾用刑。 “放了青禾,”萧窈彻底没了耐性,摔开钟媪的手,“谁准你们这样对她的!” “公主违背宫规,青禾非但没有及时劝阻,反而随着一起胡闹,自然脱不了罪责。”钟媪定定地看着她,“公主千金贵体,自是不能折损,可这婢子若是不罚,今后宫中可还有规矩?” 瞥了眼阶下的女史,吩咐道:“罚她受二十下荆条。” 这几位女史皆是得钟媪看重,提拔起来的,对她既敬重,也唯命是从。 唤作阿竺的女史执了荆条上前,毕恭毕敬地向萧窈行了一礼:“宫规律令在上,奴婢不得不动刑,还望公主见谅。” 言毕,手中的荆条已经抽向青禾。 钟媪此番是铁了心要借着责打青禾给萧窈立规矩,只是谁都没想到,萧窈竟快步上前,将那荆条给挡了下来。 阿竺下手时并没留情,也来不及收手。 荆条重重地抽在了小臂上,哪怕隔着层冬衣,也依旧疼得萧窈倒抽了口凉气,眼泪险些都出来了。 “公主!”翠微惊叫了声,连忙上前查看,“是不是伤着了?” 卷起衣袖,纤细的小臂肌肤如雪,也衬得那道红痕愈发触目惊心。 若是下手再重些,只怕皮肉都要绽开。 翠微素来待谁都是一团和气,说话好声好气的,如今也恼了:“若是公主真有个好歹,你待如何!”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阿竺的手 6. 第 6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萧窈并没想过,再见崔循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无需揽镜自照,也知道自己的形容好不到哪里去。 而崔循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衣冠楚楚,七十二骨的油纸伞遮去细雨,发丝都没乱。 纤长而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看她的目光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 也不知是嫌她这般行事有失身份,还是可怜她这样狼狈。 到了嘴边的“对不住”,又被萧窈给咽了下去,只冷着脸点了点头,没多做寒暄。 崔循看出她这也是要去祈年殿,侧身避让,向身侧撑伞的内侍吩咐:“随公主先行。” 萧窈脚步微顿,头也不回道:“多谢。只不过不差这点路,这伞少卿还是自用吧。” 此处离祈年殿很近,她这一路过来,确实不差这点。 话是没说错,不过有些不识好歹。 内侍没见过这位公主,却时常去太常寺往来传话,颇有些为崔少卿抱不平,只觉是一番好意被轻贱了。 “少卿本是好意,公主却这般……” 话还没说完,崔循已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既知她是公主,安敢妄言?” 内侍诺诺,噤了声。 大多时候,崔循的脾气都称得上一个“好”字。 毕竟崔氏偌大一族的事务,都从他这里过,还有与各家的往来交际,没有为三言两语又或鸡毛蒜皮小事介怀的功夫。 自少时,崔翁就时常带他垂钓,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说是能磨性子。 究竟有多大用处谁也说不准,但崔循年纪渐长,也确实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从容而稳重。 倒并非喜怒不形于色。 而是没多少能触动情绪,令他欣喜,又或是动怒的事情。 何况萧窈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 崔循并不会因这点冒犯气恼,也不用旁人口出恶言奉承,非要说的话,他只觉着这位公主有些许骄纵。 想是家中惯得厉害,自小少约束,才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崔循晚一步来到祈年殿时,葛荣正候在殿外,见着他,立时迎上前道:“圣上眼下还有事情没料理完,令老奴传话,请劳少卿先在东偏殿等候。” 说着,又吩咐一旁的内侍:“给崔少卿换新茶。” 等安排妥当,葛荣才回身往正殿。 才一进门,隔着屏风,便能瞧见公主依旧站在那里,说话时的火气更是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来。 “……若是要罚,只管冲着我来就是,何必拿青禾树靶子,杀鸡儆猴给侍从们看。” 萧窈并不是为了跟重光帝哭闹而来的,气归气,话说得还算明白:“是从今往后,朝晖殿上下全都由她说了算才够?” 重光帝听她一股脑说完,眉头也皱了起来。 昨日钟媪来回禀时,他说的是公主性子并非朝夕之间能掰回来的,徐徐图之就是。 念她劳心,还给了许多赏赐。 哪知道钟媪的徐徐图之,竟是从萧窈身边的人开刀。 重光帝岂会不知自己女儿? 萧窈与青禾感情深厚,去哪都要带着,有什么东西也都分给她。若是有什么事,萧窈宁愿自己跪半日,也绝不将错处推到旁人身上。 自武陵到建邺,钟媪与萧窈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但她当真不了解萧窈的脾性。 哪怕她今日责罚的是萧窈,打她几戒尺,萧窈都未必会找到祈年殿来。 能到这地步,实在谈不上上心。 她并不在乎萧窈原本性情如何,也不在乎该如何引导才好,只想拿捏公主立威。 “世上能叫我唯命是从的只有阿姊,您的话我尚且半听半不听,她算什么!”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重光帝不由得点了点萧窈,失声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时常阳奉阴违。” 葛荣松了口气,端上备好的杏仁酪浆,向萧窈道:“公主喝些热饮暖暖身子,这一路过来,想必冻坏了。” 萧窈这才终于挪到重光帝书案一侧坐了,额边打湿的碎发散在脸侧,面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难得透着些柔弱的可怜。 接酪浆时,衣袖稍稍滑落,荆条留下的红痕便露出一角。 “这是……”葛荣大为吃惊。 “替青禾挡了下,”萧窈不甚在意地瞥了眼,“也就看着吓人,不大疼,回去揉点药酒几日就好了。” 重光帝沉了脸色:“去告诉钟媪,今后公主的事情无需她插手过问。” 对于钟媪这样自恃资历的人而言,此举无疑是打在脸上的一巴掌,也是告诉宫中众人,她不配再教导公主。 “还有朝晖殿的侍从,都换了吧。”萧窈吹散热汽,轻声道,“我不想罚他们,却也不想再留他们。” 葛荣看了眼重光帝的反应,会意,随即应道:“老奴这就去办。” 重光帝倚着凭几,看她专心致志地喝热饮,一时觉着这样就很好,过会儿又叹了口气。 “过几日班大家入宫为你讲功课,她素有才名、知书达礼,应当不至于此。”重光帝语重心长道,“你也收收心,等何时学好了规矩,再出宫也不迟。” 萧窈冰冷的手渐渐暖和起来,放了碗,认真问:“阿父真想叫我变成那些世家闺秀模样吗?” “我并非说她们不好,能写一手好字、能画画,还能弹琴、绣花,都厉害极了。” “可我本不是那样的。” “若要我全都改了,弃了从前喜欢的,费好大功夫学那些不喜欢的……那还是我吗?” 重光帝被这番话给问愣了。 萧窈阿母生下她没多久,便过身了,早些年一直是她阿姊萧容时时陪着她,教她说话认字,教她知事懂礼。 后来萧容也没了。 萧窈大病一场,在姑母阳羡长公主处修养过一年半载。 重光帝自问是疼这个小女儿的,叫她这些年衣食无忧,随心所欲。但也不得不承认,对她性情影响最大的人,或许是长女与阳羡长公主。 他忧心忡忡:“那你的婚事,待如何呢?” “我就是这般模样,他们喜欢最好,不喜欢也罢,又有什么干系呢?”萧窈浑不在意道,“大不了我如姑母那般……” “胡闹。”重光帝打断她。 萧窈气势便弱了下来,小声道:“等年节到了,姑母来建邺朝拜,您先骂她胡闹去。” 重光帝便不言语了。 瞥见书案上的奏疏,想起被撂在东偏殿许久的崔少卿,吩咐道:“传崔循。” 定了定心神,这才向萧窈道:“你先乖乖回去学功课。至于旁的,等阿父过些时日再想想。” 萧窈一听便知此事有戏,压了压嘴角,却还 7. 第 7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萧窈来时匆忙而狼狈,离开时,无需开口,已经有内侍撑了伞将她一路送回去。 而朝晖殿这边,也得了葛荣来传的旨意。 萧窈拂袖离去时,钟媪就知道今日之事办砸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宫中人尽皆知,重光帝性情和善,行事手段绵软,钟媪揣度着应当不至于大动肝火,兴许是罚几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及至听了传话,脸色青了又白,灰败得厉害。 她在宫中熬了这么些年资历,如今却彻底被扫了颜面,若是传出去,今后自己的话还有多少人肯听,可就说不准了。 “葛常侍,今日之事实是我做得不妥,但初衷也是为了公主好……”钟媪猛地回过头,攥住了阿竺的手,将她拉到面前来,“我只是令人责打青禾,是她,是她办事不力,才伤了公主玉体!” 阿竺原就吓得心神不宁,钟媪又抓得极重,修剪得宜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当即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跪地叩首,痛哭流涕:“奴婢冤枉,奴婢也只是听命行事啊……” “老奴是来传圣上旨意,不是来断官司的。”葛荣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冷笑了声,“你将公主视作柔弱可欺的女郎,打错了主意,也该自食苦果。” “就知情识趣些,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此事已经不是她推脱责任,就能全身而退的了,钟媪看明白这一点,终于咬牙切齿地松开了阿竺。 “圣上宽仁,给你留了后路。也望你感念皇恩,别想着做什么文章,若他日有什么损害公主清誉的流言蜚语传出来……” 葛荣脸上虽笑着,目光却并不和善,尤其配上眼下那道疤,竟显出几分狠厉了。 钟媪被他道破心思,只觉遍体发寒,话都说不出来。 葛荣吩咐道:“请钟媪回去。” 萧窈回到朝晖殿时,此间安安静静,不复晨间剑拔弩张的架势。 钟媪和她的亲信女史们已经不见踪影,内侍、宫女们得了旨意,回房收拾自己的衣物包裹,午前便要离开。 葛荣道:“老奴已经让人去内史司传了话,送些忠心得力的侍从们过来,请公主亲自过目挑选。” “还是您帮我掌掌眼吧。”萧窈不甚在意道,“不过经此一事,想来也翻不出什么浪了。” 钟媪想杀鸡儆猴给她立规矩的时候,应当没有想到,最后自己成了那只被杀的鸡,用来警示旁人。 翠微迎上来,摸了摸她被雨水洇湿的衣袖:“药酒已经备下了,我去煮姜汤……” “这么点细雨而已,犯不着喝什么姜汤。”萧窈问,“青禾呢?” “青禾并无大碍,也上了药,我见她疲累,便叫她先在自己房中歇下了。”翠微看了眼萧窈小臂上的伤,懊恼道,“是我反应慢了。” 萧窈并没要她帮忙,熟悉地在掌心倒了些药酒,又覆在伤处缓缓揉搓。 “你挨这一下,总不及我来行之有效。” 萧窈眉间微蹙,忍着疼笑道:“若是过会儿阿父再想罚我,兴许叫他看看伤,就心软了呢。” 翠微一怔:“圣上为何要罚你?” 萧窈咬了咬唇:“兴许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自然是盼着不要东窗事发的,但也没抱多大指望。 毕竟崔循此人,一看就是个恪守规矩的,今晨又被她冲撞,告状时不添油加醋就是好的了。 然而直至午后,朝晖殿新换的侍从们都已经拜过萧窈,有条不紊地洒扫宫室,祈年殿那边依旧没人来传话。 倒是被钟媪遣出宫的六安回来了。 他回到朝晖殿,见宫人们都成了生面孔,便知道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及至听翠微讲了原委,气道:“难怪今日一早,那老妇特地叫我出宫给班家送礼,原来是排了这么一出大戏,要将我支开。” 六安与翠微她们不同,他当初随着重光帝来的建邺,从前在祈年殿侍奉,是萧窈到了之后才到朝晖殿管事。 若今晨他在,宫人们便不会那样由着钟媪支使了。 “是奴才一时不察,叫公主受委屈了。”六安大为懊恼。 “不怪你。”萧窈按了按不大舒服的嗓子,随口道,“你既去了班家,那位可曾说自己何时来?” 六安点点头:“明日便至。” 萧窈坐得本就不端正,闻言,有气无力地趴在了小几上,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六安忍笑道:“公主不必担忧。班大家声名极佳,奴才今日也曾见了一面,冷眼旁观,并非那等迂腐之人。” 萧窈信他看人的本事。 只是一想到钟媪也大为推崇班氏,恨不得早早地将人请进宫,一同调|教她,就又难免有些发怵。 第二日,这位传闻中的“班大家”,班漪来了朝晖殿。 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 石青色的衣袍,通身并无金饰珠翠,只一根绾发的玉簪,腰间系着白玉禁步,走路的步子轻而缓。 仪态优美,目光沉静,像是春风吹不皱的深潭水。 萧窈不自觉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客客气气地问了好。 “公主不必拘谨,”班漪从袖中取出一锦盒,双手予她,温声笑道,“圣上聘我为公主的女师,初次相见,我也为公主备了份薄礼。” 萧窈愣了愣,又道了谢,这才打开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盒子。 锦盒中,躺着一支凤羽金钗。 样式还算精致,但并非什么贵重至极的稀罕物件。 萧窈看过,正要交由翠微收起来,班漪却动手拿起了这根发簪。 “这是早些年偶然得的物件,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内有玄机。”班漪修长的手指抚过簪身,向萧窈展示,“公主看这里。” “发簪中,可藏银针。” “只要按下此处机括,便可将银针射出。” 萧窈目瞪口呆。 她在晏家的表兄们那里也见过不少暗器,头回知道,竟还有这样精致的玩意。 更令萧窈惊诧的是,班漪竟会将此当做礼物送她。 难道不应该是什么孤本、名画吗? 班漪道:“昨日宫中内侍来时,我向他问过公主的喜好。” 六安自然不会说公主琴棋书画都不大通,只言辞委婉地提到,公主在武陵时喜投壶、射箭。 “我虽有许多藏书、金石拓片,但思来想去,应当还是送这个最为得宜。”班漪将金簪放了回去,“是个还算精致的小玩意,能博公主一笑就好。” 萧窈已经笑得眉眼弯弯,快见牙不见眼了。 萧窈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初见就对班漪印象极好,加之拿人手短,接下来的功课学得也都还算认真。 几日相处下来,她也逐渐意识到,班漪的确与钟媪不同。 钟媪在时,若是她说错、做错什么,总会拧起眉头,一板一眼地纠正,仿佛在教一个极不成器的学生,时时刻刻等着纠她的错处。 班漪并不会如此。 无论她问出怎样的问题,班漪的态度始终都很随和,不会言辞凿凿地否定她,而是会掰开揉碎给她讲明白了。 这日,班漪讲至“德容言功”。 萧窈揉搓着书册一角,虽未曾开口,但不认同的意思已经写在了脸上。 班漪看得真真切切,扫过书册上那几行,笑问:“公主可是有何异议?” “我,”萧窈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我只是想,学这些有什么用处呢?” 班漪这些年教过不少女郎,也答过不少闻询,但这样新奇的问题还是头一遭听到。 她倒并不以为忤,沉思片刻,缓缓道:“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既为女子修身,也为他日嫁后侍奉长辈、夫郎……” 萧窈几乎已经能想到她接下来如钟媪如出一辙的说辞。 班漪却话锋一转:“以公主的出身,若是低嫁,这些确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就好比阳羡长公主,无论是她招的那个赘婿还是外宅养的,自然谁都不敢跟她提这些。 “可您要嫁入高门世家,那处境便如天下大多数女子一般了。”班漪叹了口气,问她,“公主可知,世家娶妻看重什么?” “是什么?”萧窈问了回去,心中对此也有模糊的概念。 “最要紧的,自然是姓氏、家世。” 婚姻结两姓之好,是真真切切地意味着,自此之后两家息息相关,共享所拥有的资源与承担的风险。 故而就算是士族之间,也分三六九等。 “若是家世略差些,如有名声也能抵上三分,或是才名,或是贤名。”班漪看着眼前这个貌美动人、却又天真不驯的小公主,柔声道,“您的文辞如何?” 萧窈:“……” 阿姐文辞极好,词赋信手拈来,可她半点都没学到,着实没什么天赋。 重光帝也是清楚这一点,才着人请了班漪,想借此给她添几分“贤名”。 “这世上,男子总有许多条路可以走,女子却大都困于后宅之中,一生从父、从兄……”班漪合上书册,微微笑道,“公主若有得选,也是幸事。” 萧窈哑口无言。 8. 第 8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萧窈在宫中时,消息闭塞,许多事情无从得知。 哪怕王闵之死在整个建邺传得沸沸扬扬,朝晖殿中,也不会有谁到她面前说这些。 如今再提起此事,被压下的疑惑又在心头浮现。 那日在扶风酒肆外,王闵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她面前,这样的场景十天半月是忘不掉的。 萧窈还记得他脖颈上深可见骨的伤,是一刀致命。若非是有功夫在身,很难做到这样干净利落。 她看向谢昭的目光中多了些期待,寄希望能从他这里听来些消息。 谢昭微怔,但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斟酌着措辞,大略讲了此事。 那日在扶风酒肆的人,无论是酒肆的仆役,还是上门喝酒的客人,统统都被王家的卫兵给带了回去。 就连那日压根不在酒肆的东家,也被找去审问。 能在建邺城中开起这样大的酒肆,背后的东家也小有名头,与寻常官吏颇有往来,平素有什么事花些银钱就摆平了。 但偏偏这次出事的是王家郎君,谁都救不了他。 可这小半月下来,所有涉事之人都审了不知多少回,有过于紧张而前后说辞不一的,更是被用刑拷打。 却依旧没能找出真凶。 王家郎君遇刺,当街横死,本就是有损颜面的事,唯有尽快找出凶手处以极刑,才能以儆效尤。 眼下多拖一日,街头巷尾便要多议论一日。 高门显贵成了升斗小民的谈资,王家丢不起这个人,却又骑虎难下。 “……王闵出事那日,琢玉曾从中带走自家一位途经酒肆的族妹,这原也没什么,”谢昭顿了顿,似是对此颇为无语,“可偏偏一直未曾查明凶手,便问到了琢玉那里。” 萧窈眼皮一跳,低头喝茶,挡去了半张脸。 班漪轻轻叩了叩石桌:“也是走投无路了。” 谁也不会认为,崔氏女郎会与这桩命案有什么干系,王家此举,无非是想将崔循也拉进这桩事里罢了。 “你先问及此事,怎么听人讲完,反倒不置一词了?”班漪若有所思地打量萧窈,总觉着她这安静有些反常。 萧窈正想着崔循。 不知王家人上门找他那位“族妹”时,崔循是怎么应付的?听谢昭的意思,他眼下在帮着查此事,也不知有没有后悔那日帮她? 但这些想法毕竟不能宣之于口,她眨了眨眼,无辜道:“我只是好奇,谁敢对王家郎君下这样的毒手?不过还未查明凶手,个中原委,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了。” 这解释还算说得过去,班漪也没再问,转而又同谢昭谈起松月居士的身体近况。 饶是萧窈这样不学无术的,也知晓这是举世闻名的大儒。 据说这位松月居士精通儒释道三派,博闻广识,门生更是遍布南北。 元平年间,适逢他来建邺,宣帝着人请他入宫相见,曾亲自于御阶下相迎,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宣帝那时还曾想邀他入朝为官,只是被回绝了,说是不喜拘束。 “如今重整学宫,还是得有鸿儒坐镇,我也只能厚颜去请师父……”谢昭玩笑道,“若是他老人家依旧不愿入建邺,讨个亲笔题的匾额也好。” 谢昭与他这位师父的关系显然极好,言及时,既有作为学生的敬重,也透着几分亲厚。 他容色本就生的好,这般眉眼含笑,倒真像是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人。 萧窈原是垂眸看着红泥小炉中烧尽的碳灰,听着听着,目光就落在了他那张脸上。 心思歪了一瞬,想,时下将他与崔循并称“双璧”,恐怕除了家世,看得便是形容举止吧。 两人皆是一等一的相貌,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谢昭像山林间的淙淙流淌的清溪,温和、宜人,耐心而细致,与他交谈时极易心生如沐春风之感。 崔循则不然。 他像是高不可攀、岿然不动的山,又或是冰冷、坚硬的金石,哪怕脸上也带着笑,却依旧令人觉着疏离、不可亲近。 萧窈不熟悉松月居士,更不了解学宫,便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打发时间。 班漪见她长久地看向谢昭,还以为是少女“知好色,慕少艾”,可细看,却发现她的目光只是落在虚空之中,定定地出神。 便为她添了盏茶,轻咳了声。 萧窈回过神,与谢昭对视了眼,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低了头。 班漪笑问:“我家的茶如何?” 萧窈道:“很好。” 班漪逗她:“好在何处呢?” 班氏的茶极好,曾有人出千金想买方子,却被一口回绝。 若是旁人有幸尝了她家的茶,总是会引经据典称赞一番,早年,还曾有人为此写过诗赋,将名声传得更远。 “好在……”萧窈想了想,朴实无华道,“初尝像是微涩,回味却又甘甜。” 班漪便掩唇笑了起来:“不错,实是如此。” 萧窈却有些脸热,小声道:“其实是该说些风雅的,可我一时想不出来。” “雪水煮茶也好,家传手艺也罢,最后不过都落在这茶水上。”班漪的笑容中不掺任何轻蔑或是嘲弄,不疾不徐道,“你尝到什么,便是什么,在我看来并无高下之分。” 说着,又看向谢昭:“潮生以为呢?” “女郎此语返璞归真。”谢昭微微一笑。 虽不清楚这是不是哄人的场面话,但萧窈心中还是高兴,毕竟漂亮话谁都爱听。 谢昭并未久坐,喝了盏茶的功夫,与班漪闲叙几句,便告辞离去了。 他身形高挑而清瘦,月白的宽袍广袖随风而动,清逸而出尘。 萧窈光明正大地多看了几眼。 班漪笑而不语。 她并非那等迂腐之辈,更不会时时冲着萧窈耳提面命,要她恪守规矩,多看一眼都是错。 毕竟重光帝请她来教导公主,无非就是为了将来的亲事。 若萧窈今日当真看中了谢昭,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就愿意为此收敛锋芒了呢? 萧窈喝了茶,又到班家蹭了顿饭,午后才要回宫的。 如今各个士族,其实大都有自家养的厨子,也有不外传的食谱,许多菜色哪怕宫中的厨子也赶不上。 她就很喜欢班家那道樱桃糕。 班漪看出来了,便特地叫人装了一盒,给她带上。 “等回到宫中,你与翠微分些尝尝。”萧窈倚着迎枕,同青禾琢磨道,“不知这樱桃酱是如何制成的,香甜可口,冬日难得能尝到这样的滋味……” 话音未落,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青禾问:“怎么了?” “公主,有人拦车……” 隔着车厢,依旧能听出六安的声音透着些许慌乱,他在重光帝身边伺候这么久,寻常事本不该令他失态的。 萧窈正要推开车窗查看,却只听六安仿佛松了口气:“是崔家的人。” 有陌生的声音响起:“我家郎君,请女郎移步。” 崔氏的郎君,萧窈拢共也就见过那么一位,无需多想,便知道这是崔循的手笔。 萧窈眉尖微挑,倒没怕,只是觉着稀奇。 且不提崔循为何会知道她出了宫,途经此处。 像他这样恪守礼仪,绝不越雷池的人,按理说,是不该做出中途拦下公主这样的事。 但他还是做了。 这就说明,崔循眼下必然是有麻烦事,不得不如此。 萧窈并没因这横生的麻烦不悦,吩咐六安,听他们的意思驾车去了幽篁居。 幽篁居里的古琴动辄百金,寻常士族尚且难以负担,寻常百姓更是不会踏足,故而格外清幽僻静。 登楼远眺,可纵览秦淮胜景。 崔循偶尔会来此处,或是抚琴,又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半日。 木制的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时,崔循覆上颤动不止的弦,琴声戛然而止。 萧窈独自登楼,再次见到了崔循。 竹制的隔扇长窗大敞着,一旁的小炉上煮着茶,崔循坐在琴后,素白的衣摆委地,铺散如昙花。 萧窈从未来过此处,望见长窗外的风景时,竟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知道这不是绕过崔循去看风景的时候,在崔循面前几步远处停住了脚步,直截了当道:“少卿找我来,是为王闵之事?” 不问候,不寒暄,就这样直愣愣地开门见山。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也将“匆促行事,多有冒犯”这样的话舍去,颔首道:“是。” “可那日我所见所闻,不是已经尽数告知于你了吗?”萧窈说完,自 9.第 9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崔循少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但看着近在眼前的萧窈,一时间,竟没能答上来。 为何不曾将公主出现在扶风酒肆之事告知重光帝? 崔循那日自祈年殿离开时,也曾在心中问过自己。 分明只要讲清原委就够了,重光帝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便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 可鬼使神差地,他那时犹豫了,错过最该回话的时候便不好再提及。 最后只能将其归为一时心软—— 那日清晨,萧窈在去祈年殿的路上撞上他时,看起来是有些狼狈可怜的;而后来殿外擦肩而过时,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思也不难猜。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故而这两日,王氏为了王闵之死找到他这里,问及那位“族妹”时,崔循几乎没了耐性,只想尽快彻底了结这件事。 在他看来,萧窈要做的是去看一眼,点个头,而后回宫规规矩矩当她的公主。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 离得这样近,像是非要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才肯罢休。 到最后,崔循也未曾回答,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萧窈这才终于坐直身子。 但也不知是与崔循在一处的时间格外难熬,还是这条路当真有些长,她低头数完了裙摆上绣了多少瓣花,依旧没到该下车的时候。 百无聊赖间,只能看向车中另一个会喘气的活人。 但崔循显然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惜字如金,专心致志地看奏疏,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谢昭提过,崔循近来在为重建学宫之事费神。 他看起来确实忙碌,书案上堆着的文书比上次又多了不少。若是萧窈来看,断断续续,怕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能看完。 萧窈打量得不加掩饰,崔循很快就留意到,抬眼问:“何事?” 萧窈短暂沉默后,随口找了个理由:“渴了。” 崔循的视线在她嫣红的唇上停留一瞬,随即又垂了眼,倒了盏茶给她。 早前在班大家那里,萧窈已经喝了不少茶。 她也不大喜欢崔循这里茶的滋味,总觉着似是有些苦,只沾了沾唇,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白玉盏。 玉质极好,纯净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还记着,上回崔循用的是一套青瓷茶具,那瓷也烧得极好,祈年殿重光帝用的那套仿佛都比不上。 结果才几日的功夫,说换就换了。 如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绵延几百年,底蕴深厚,衰颓的皇室自然难以相提并论。 就在萧窈对着个杯子发愣时,马车终于停下。 萧窈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被崔循给拦下。 “幕篱。” 萧窈也只惜字如金地“哦”了声,将先前翻上去的轻纱放下,遮去了大半身形。 跟在崔循身侧,她还是有所收敛。 思及如今顶的是崔氏女郎的名头,还是将脚步放缓了些,心中虽好奇,但也未曾多看。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王家竟还建有这样的私牢呢? 冰冷,潮湿,深处更是昏暗得几乎不见光亮,隐约有痛苦的呻|吟声传来。 崔循也不曾来过此处,目光扫过,眸色晦暗。 王家的仆役恭恭敬敬地将他引到了一间石室。 淳于涂正在审人。 他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叠用以记口供竹纸,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间或夹杂着圈画。 而他对面,是个高而瘦的男子,一身黑衣,手脚扣着锁链。 “小人为何要谋害郎君?”男人声音低哑,缓缓道,“郎君若在,小人每月都有粟米、银钱可领,他出了事,谁都逃不脱罪责。” “石丰年,你有一个妹子。” “年初,王六郎看中了她,留她在房中侍奉。七月酒醉,失手杀了她。” 淳于涂语调波澜不惊,不掺任何情绪,寥寥几句带过了一条人命。 “是啊……”石丰年竟笑了声,“可郎君给了我家百贯钱,百石米,还有十匹丝绢,已经抵了此事。” “是他自以为抵了此事,”淳于涂用几近枯干的笔在口供上圈了一笔,冷静道,“你还是恨他。上月初,你家中母亲过世,便已经动了杀他的心思。” 常人无法理解王闵的行事,谁会在害了身边侍从的亲眷后,依旧留他在自己身侧伺候呢? 给了银钱米粮便能一笔勾销吗? 淳于涂只能将其归咎于轻狂而傲慢的愚蠢。 石丰年沉默不语,淳于涂也不再执着于非要从他口中问出答案,起身向崔循见礼:“有劳长公子亲自前来此地。” 这样阴暗不堪的地界,崔循站在此处,格格不入。 “无妨。”崔循颔首问候,侧身看向身侧的萧窈,“如何?” 萧窈的记性很不错。 早在还未踏入石室,只粗略一瞥时,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在听了几句审问过程后,她心中原就算不上平衡的那杆秤,愈发有了偏倚。 萧窈本就不喜王闵,从那日长街之上,王闵的车马壕奴溅了她半幅衣摆泥水开始,就已经对他有了成见。 如今听了审问,知晓此人是为了自家小妹报仇,就更不愿指认了。 毕竟她若是点了头,此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崔循的注视之下,萧窈知道自己不宜再沉默下去,硬着头皮道:“我……我那日惊慌失措,本就看得不真切……一定要说的话,此人与我那日所见,并不如何相似……” 崔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淳于涂却是摇了摇头,话音里带着些许无奈:“女郎不擅撒谎。” 他在廷尉处这几年,手中过的案子不知有多少,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哪怕隔着幕篱看不真切,单看这位交叠在一处紧握的双手,听她迟疑的语调,也不难猜到了。 “我……” 萧窈本就心虚,猝不及防被戳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看向了崔循。 崔循却并未予以回应,只是向淳于涂道:“你心中既已明了,那便整理了卷宗交付王氏,余下如何处理,便是他们自家的事情了。” 淳于涂恭敬道:“是。” 又向萧窈道:“此人为王郎侍从,这些年为他办事,手上也不 10.第 10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萧窈悄无声息地去了王家一趟,来回虽半点没耽搁,但回到宫中时还是晚了不少。 好在这回没人借题发挥同她计较。 只翠微晚间为她梳头时,见她似是情绪低落,便多问了句。 “许是这一日下来累着了。”萧窈扯了扯嘴角,露出些许笑意,“今日去喝了班家的茶,还给你带了樱桃糕,甜而不腻,味道很好。记得吃。” 翠微含笑应了,待她歇下后,出门寻了青禾来问。 青禾大半日都跟在萧窈身边,看得十分清楚,知道公主前半日还是好好的,是见过那位崔少卿回来才消沉的。 但她与六安都得了萧窈的叮嘱,不准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便塞了块樱桃糕给翠微,含糊过去,起身道:“我去看看殿中的茶水可换了热的。” 萧窈虽躺下了,却迟迟未曾入睡。 她压根睡不着,一闭眼,总是会想起王家那阴暗潮湿的私牢,想起石室之中那个清瘦的男人。 萧窈记得,他叫石丰年。 也几乎一字不落地记得,那小吏问询时两人之间的每一句话。 他必定是活不成了。王家不会放过他,为了挽回颜面、震慑有心之人,兴许还会有更加狠辣的手段。 萧窈曾对这桩事有过十足的兴趣,但这日之后,她未曾再问过一句。 因为问也无用。 王家的地位摆在那里,便是要将此人挫骨扬灰,也无人能置喙什么。至于这背后的原委,又有谁在乎呢?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叫自己不要再想。 可这日,班漪去祈年殿见过重光帝,为她带了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再过半月,是王家老夫人的六十寿辰,遍请士族,也给你递了请帖。”班漪从袖中取出请帖,递与她,“你且看看。” 请帖用的是上好的碎浪笺,制纸时掺了金屑,日光下浮光流转,很是夺目。又用兰香薰过,抚过,指尖仿佛都沾染了一缕兰花香,风雅极了。 而其上,是极为端庄秀气的字迹。 先是将萧窈称赞了一番,又盛情邀她赴宴。 萧窈目光触及王家的落款时,被勾起不愿多想的记忆,没忍住皱了皱眉。 班漪惊讶:“怎么?你不愿去?” 按理说,萧窈这样一个爱热闹的人,能有出宫的机会,应当会喜欢才对。 萧窈撂了请帖,无可无不可道:“阿父想要我去?” “你到建邺已经月余,我也教了有段时日,若是再迟迟不露面,便是露怯了。”班漪同她条分缕析,“何况年节将至,陆续也会有其他请帖递来。圣上的意思是,王氏这回寿宴就很好。” 萧窈已经背完了各家族谱,礼仪也说得过去,挑不出什么错,也是时候该参与宴会了。 萧窈点点头:“既如此,那我就去。” “我届时也会去,不必有什么顾虑。”班漪翻过她今晨新写的字,颔首道,“公主只要肯用心,学什么不错,这字已经看得出进益了。” 萧窈拿帕子沾了水,慢慢擦着手指:“我少时练过。” 班漪笑问:“那后来怎么撂下了呢?” 萧窈低声道:“从前是我阿姐教我,后来……她不在了。” 班漪怔了怔,随后极轻地叹了口气。 她对各族各家的情况了如指掌,自然知道,重光帝原本还有个女儿的,也就是萧窈口中的“阿姐”,叫做萧容。 早年,班漪还与这位有过一面之缘,记得是个温婉而聪慧的女郎。 只是后来赶上天师道叛乱。 浙东各地生灵涂炭,叛军势头最盛时,纠集各地民众十余万,一度打到建邺。 那时,建邺士族人心惶惶,开始将家眷迁往更为安全的京口。 萧容就是在那时出事的。 班漪不知那时究竟是何情形,只听人提起,有天师道信徒劫掠车队,萧容乘的车马落在最后,没能逃出来。 这样的事情,她这样一个外人听到尚且唏嘘不已,于至亲骨肉而言,必然是痛彻心扉。 班漪一时无言,想了想,同萧窈道:“今日天气晴好,不若离宫看看。” 自上回见过崔循,萧窈已经有段时日没再出去。 一来是功课安排得满满当当,着实寻不到空子;二来,则是还没彻底从那件事中缓过来,也怕再遇着什么。 但班漪主动提及,她也没拒绝,只是好奇:“夫人想去何处?” “听闻学宫已经修整得差不离,谢三虽没请来松月居士,但也真讨了幅字,制了匾额。这些时日不少文人雅士慕名前去,只为在学宫外看一眼那匾额。” 班漪娓娓道来:“我休沐那日原想去的,奈何家中有事,眼下便想假公济私,借一借公主的光。” 无论什么话,班大家总能说得周全、妥帖。 萧窈知她一番好意,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叫青禾去吩咐人备车马,又向翠微道:“你也同去。来建邺这么些时日,还没看过此处的风景呢。” 学宫建在苍霞山下,毗邻桃溪。 宣帝在时,曾下旨在此筑学宫、立太学,费了不少物力人力,但最后也就是个勉强还能唬人的空架子。 后来历经战乱,世家子弟们就更是连样子都不装了,此处便彻底败落。 而如今,学宫的门庭已经重修妥当。 高悬的匾额字迹苍劲,犹如铁画银钩,入木三分,是哪怕不通书法的人也能看出来的好。 凑热闹的人大都赶在前几日来过,今日竟不多。 倒是陆续有仆役进出,小心翼翼地将不知何处移栽来的梅花搬入学宫,用以点缀布置。 萧窈原以为,班漪的“看匾额”只是托辞,却不料她竟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神色悲喜难辨。 班漪待人接物从来都是游刃有余,少有如现在这般,情绪外露之时。 萧窈便没出声打扰。 最后还是班漪回过神,眼睫微颤,同她道:“是我失态,见笑了。” 萧窈连忙摇了摇头。 她虽没开口问,但眼中的好奇却是毫无遮掩的。 “只是想起,从前在 11.第 11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对于即将到来的王家寿宴,重光帝特地召萧窈来叮嘱之前,先用更为实际的行动表达了自己的看重。 精美的衣物、头面流水似的送来朝晖殿,供萧窈挑选。 金丝银线,珠玉琳琅。 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萧窈这个年纪,也喜欢这些华服首饰,只是几日接连试下来,已然从最初的积极逐渐麻木。 尤其是在妆台前一动不动坐小半个时辰,梳完发髻、上过妆后。 侍女的手很巧,梳的发髻精致又好看,钗环珠翠点缀其间,赏心悦目。 但萧窈那张明艳的脸上毫无表情。 青禾倒是一如既往地捧场,赞叹道:“公主穿红衣好看!届时就这样打扮了过去,必定是宴席上最貌美的女郎……” “是好看,”翠微却又有些顾忌,看向一旁的班漪,“只是若如此,会不会太过惹眼?” 班漪沉吟片刻,颔首道:“还是换那套杏色的试试吧。” “饶了我吧。”萧窈终于不再装聋作哑,揉捏着发酸的脖颈,努力找借口,“我前日答应了阿父,要去给他弹琴来着……” 萧窈从前并没学过琴。 是班漪来了宫中后,一一试过,发觉她在音律上还算是有些天赋,便开始每日教她乐理。 月余下来,也能弹上一两支简单的曲子。 前日一同用饭时,萧窈得意洋洋地提及此事,重光帝倍感稀奇,便叫她改日得空弹给自己听。 萧窈支使青禾:“取我的琴,咱们去祈年殿。” 午后的祈年殿静谧无声。 内侍们早就识得这位公主,无需通传,由她进了殿内。 重光帝正批阅奏疏,见她带着琴来,停笔笑道:“我方才还在同葛荣提起,说窈窈快该来了。” 萧窈稍稍提起格外繁复的衣摆,在琴案后落座。 她煞有介事地抚过琴弦,轻咳了声:“先说好,我就学了这么两支曲子,纵是弹得不好,阿父也不能笑我。” 重光帝颔首:“这是自然。” 萧窈将曲谱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轻轻拨动琴弦。 她最先弹的是《仙翁操》,这是初学者常用来开指的曲子,也是她练得最为熟稔的。 而后是《蒹葭》中一段。 练得不熟,琴声中有凝滞,磕绊了下,硬着头皮弹完了。 这样的琴声算不得悦耳动听,尤其是对于懂音律的人而言。 但重光帝还是颇为认可,称许道:“很好。” 倒是萧窈自己没好意思,红了红脸:“您就哄我吧。” “于初学者而言,能如你这般,已然不错了。”重光帝倚着凭几,笑道,“若是你只是学这么些时日,便能弹得高妙绝伦,叫那些练了几十年的如何是好呢?” 萧窈道:“可我听班大家说,谢三郎当年在松月居士那里学琴,便是几日能成曲,一年造诣胜过常人十载。” 重光帝道:“谢卿是音律一道上是天纵奇才,若不然,当年如何十六岁获封协律郎?窈窈不必与他相较。” “阿父听过他的琴吗?”萧窈一手托腮,轻轻拨动着琴弦,“我听着班大家的琴就很好,可她说自己不如谢三郎,等哪一日我听了谢三的琴声,才知道何为登峰造极。” 重光帝难得见她对哪位郎君感兴趣,意味深长道:“确实极好。” 萧窈愈发好奇,正要再问,被进殿来通传的葛荣打断。 重光帝了然道:“他二人将碑文拟定了?” “是,”葛荣道,“少卿与协律郎已在偏殿等候许久,奴才斗胆来问一句,是请两位先回,还是……” 萧窈微怔,意识到他说的是崔循与谢昭,拨弄琴弦的手倏地停住:“他们何时来的?” 葛荣解释道:“圣上今日宣了两位,在偏殿草拟学宫的碑文。” 萧窈想了想。 她来时,偏殿外仿佛是候了两个内侍。 只是她那时心中惦记着琴谱,并没放在心上,更没多问。 冰冷的琴弦此时显得有些烫手。 萧窈收回手,向重光帝抱怨:“阿父怎么也不提醒我?” 重光帝啼笑皆非:“谢卿并非恃才傲物之人,窈窈不必为此顾虑。” 萧窈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早前随班漪出宫时,在渺烟亭见过谢昭,也知道这是个温文尔雅、通情达理的郎君。 心中介怀的,实则是另一位。 当初她私下在幽篁居见崔循时,此人身前摆着张琴,想来也是精通琴艺。方才听了她那拙劣的琴声,指不定心中作何想法。 “宣他二人进殿,”重光帝叩了叩桌案,“窈窈先去里间暂避。” 若是此时出去,八成要与两人打个照面,谢昭倒还罢了,一想到崔少卿那张脸…… 萧窈穿过帘拢进了内室。 她有多不想回忆王家石牢中的经历,就有多不想见崔循。 - 重光帝令两人拟定的,是他日要镌刻在学宫石碑上的《告学子书》,意在勉励学子上进。 他二人才华横溢,这么一篇碑文算不得什么难事。 早在萧窈带着琴来到祈年殿时,碑文已经草拟妥当,由崔循在做最后的修订。 随后响起的琴声,一点不落地传到了偏殿。 谢昭无事可做,就着这生涩的琴音,随手默了篇琴谱。 崔循专心致志地誊写碑文,恍若未闻,只是琴声在《蒹葭》那节磕绊时,皱了皱眉。 及至受宣来了正殿,案上琴仍在,人倒是不见踪迹。 崔循的目光掠过琴案,最终落在面前的茵毯上,将誊写过的碑文交给内侍:“请圣上过目。” 重光帝心中明白,自己的学问稀疏平常,若是想要指点这两位拟定的碑文,无疑是画蛇添足。 召他们来,原也不是为此。 故而大略看过,称赞两句后,话锋一转:“朕召你们二人前来,还有一桩事。” “元平年间,先帝曾有意召松月居士为太学祭酒,他固辞不肯受。坊间传闻,这是因居士雅好山水,不喜拘束……”重光帝顿了顿,看向谢昭,“但朕曾听先帝提及,是因他不满于太学只容士族进学,而无寒门子弟。” 谁也没料到,重光帝竟会骤然提起旧事。 崔循敏锐地从这反常之中,窥见了重光帝的深意,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向这位已经几近衰老的帝王。 谢昭答:“臣少时在师父身边受教时,常听他老人家提起,有教无类。” 重光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颔首道:“朕深以为然 12.第 12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年节临近,宗庙祭祀之事提上议程,太常寺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太常卿是桓氏那位老爷子。 他生平最爱饮酒、清谈,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来官署一回,诸多事务实则都落在崔循肩上,由他经手决断。 崔循分身乏术,学宫的事暂且搁置,只令工匠们先修缮布置,旁的年后再议。 相较之下,谢昭就显得尤为清闲。 大乐署按部就班地排演祭祀所用的太乐,他只需要每日去一个时辰,旁听排演,予以指正即可。 太常寺官署设在皇城南侧,望仙门内。 每每排演之时,钟吕声深沉而悠长,隔着数道宫墙,依旧清晰可闻。 这声响原是传不到朝晖殿的。 只是这日班漪照例休沐归家,萧窈无所事事地阖宫闲逛,循着乐声一路找来,才知是大乐署在为年节祭祀做准备。 内侍回了话,觑着这位公主的神色,试探道:“公主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萧窈迟疑片刻,秉持着“来都来了”的想法,问道:“协律郎可在?” “在。”内侍大着胆子补了句,“公主来得正巧,这时辰,协律郎应当已经指点过乐官们,清闲下来了。” 得了这句,萧窈便没再犹豫,随他进了大门。 内侍并没说错。 萧窈是在排演太乐的院落外见着谢昭的,他才指点完众人出门,要回自己的官廨去。 兴许是因无需面圣的缘故,谢昭并未穿官袍,身上是竹青色的常服。乌黑如墨的长发以同色的发带束着,透着几分慵懒随性。 见着她后,眉眼一弯,声音温润:“公主是来听琴的?” “算是……”萧窈轻咳了声,期期艾艾道,“你那架叫做‘观山海’的琴,在此处吗?” 萧窈颇有自知之明,以她现在的水平,应当听不出谢昭与班大家在琴上的造诣有何差别。 她更好奇的,其实是那张闻名江左的琴。 据班大家所言,那是吴郡一位斫琴大师平生最得意之作,曾有人掷千金欲求此琴,却被一句“并非知音”给回绝了。 这位斫琴大师临终前,将“观山海”托付给了好友松月居士。 再后来,谢昭拜在松月居士门下。 因他在音律上天纵奇才,居士便将这琴给了他,说是如此才不辜负此琴。 “此琴置于家中,若非有何要事,不会轻易带出门。”谢昭解释过,语气中添了些歉疚,“怕是让公主失望了。” 萧窈连忙摇头:“是我冒昧。这样贵重的琴,该好好收起来的。” “官廨之中,也有昔年先帝所赐的名琴‘知秋意’,公主若不嫌弃……” 谢昭并未将话说到底,只是用那双生得极好看的桃花眼看她,眼波流转,意思不言而喻。 萧窈反应过来前,已经先一步点了头:“好啊。” 谢昭在太常寺的官廨算不得多宽敞,他身上担着的是闲职,若非遇着年节这种紧要关头,又或是圣上传召,也不常来此处。 但房间收拾得极为雅致。 分明没什么贵重的陈设,甚至没悬挂什么古画书法,但一眼看去,依旧令人觉出讲究。 哪怕萧窈不大喜欢士族的行事,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这方面确实极有天赋。 琴案上,摆着那架叫做“知秋意”的琴。 以梧桐木制成,样式古朴,通身并无任何装饰,只是在琴首刻有叶脉似的纹路。 “此琴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之意,”谢昭将茶盏放至她手边,笑问,“公主想听什么?” 他撩起衣摆,在琴案后坐了,衣裳萎地,姿态优雅。 萧窈托腮想了想:“我拢共也没听过多少曲子,还是你自己定吧。” 她就是个一知半解的“门外汉”,好在谢昭并没执意要她挑,垂眸稍作思索,修长的手不疾不徐抚过琴弦。 谢昭并无萧窈想象中的认真,他姿态闲适而随性,游刃有余,倒像是在品茗观花。 琴音悠长时如溪水,自他指间流淌而出。 急切时,又如湍流倾泻。 萧窈端了茶盏,迟迟未曾动。 她原以为,自己只能听出琴声是否凝滞这样明显的疏漏,眼下听了谢昭的琴,才知道真有高下之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真真切切能够觉察到。 一曲终了,谢昭覆弦,抬眼向她道:“这是《高山流水》。” 萧窈点点头,眼中是明明白白的钦佩,还带着些许期待。 谢昭其实并不常为人抚琴。 一来,是没那个闲情逸致;二来,则掺了些世俗的计较。 物以稀为贵,时人皆知他如此,非但没有诟病,反倒皆以为谢郎合该如此—— 若是谁都能叫他弹奏,与那些伶人乐妓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谢昭今日却并没就此停手,想了想,又为她弹了《淮南曲》。 萧窈从来喜动不喜静,少有这样专注的时候。也并没意识到,谢昭的琴声在这大乐署中,从来都是难得耳闻的。 官廨所在的院落外,已陆续聚了好些乐工。 “这必是协律郎的琴声……” “当年先帝在时,召见协律郎,我曾有幸在殿外听过这《淮南曲》,当真是如听仙乐,记忆犹新。” “协律郎今日,怎的有如此雅兴?” 众人议论纷纷,正撺掇着其中一人借着请示的由头入内一看究竟,却只听身后传来质询。 “诸位为何聚集于此?烦请让路。” 循声看去,只见有内侍捧着厚厚一摞公文,拧眉质问。 而他身侧,则是身着朱衣,面圣回来的崔少卿。 众人立时没了争辩的心思,纷纷让路赔罪,作鸟兽散。 崔循倒是没说什么。 他这几日忙得厉害,方才在祈年殿随重光帝议事,待晚些时候归家,族中还有许多事务亟待过问。 < 13.第 13 章 《折竹碎玉》全本免费阅读 看了名琴,听了谢昭弹的曲子,萧窈的心情原本是极好的。 但全都被崔循三言两语给毁了。 睡了一夜,第二日同班漪提及自己去大乐署听琴,再说起此事,依旧既莫名其妙,又隐隐生气。 “我知自己并无名门闺秀的风姿仪态,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萧窈咬了口班漪带来的樱桃糕,恰到好处的甜意在唇齿间溢开,再开口时,情绪稍稍和缓了些:“同为士族出身,谢三郎就不会如他那般……” 谢昭的态度始终是温和、妥帖的,在他面前,仿佛什么都不用想,做什么都是对的。 崔循则不然。 规行矩步,严苛、挑剔,叫人不由得怀疑,世上究竟有谁能入得了他的眼。 班漪听了萧窈的讲述,颇感稀奇。 她与崔氏不常往来,但这些年也见过崔循几面,听过许多事迹。 倒不是说崔循平易近人。 只是以他一贯的行事,纵然认为萧窈此举不妥,也不会出言诟病才对。 毕竟长公子日理万机,他们崔氏族中的女郎如何,兴许都不会过多关注,又为何平白要对公主指手画脚呢? 班漪思忖片刻,开口道:“公主可知崔氏行五的那位郎君?” 萧窈点点头:“崔韶。” 这是崔循同父异母的庶弟。 若是没猜错,那日幽篁居外,她仓促撞见的那少年便是崔韶。 “早些年,崔翁便将族中之事交给长公子,自己安心颐养天年。崔公又早就不在,这些年杳无音讯……”班漪顿了顿,意味深长道,“长兄如父,五公子的亲事最后应当是由他来决断的。” 萧窈来建邺,就是为了议亲。 众人心照不宣,班漪没避讳提及此事,萧窈也没脸红回避。 “我又没同崔氏定亲。八字没一撇的事,他若看不过眼,不结亲就是,何必如此?”萧窈撇了撇嘴角,“何况,谁要嫁入他家啊?” 既提及此事,班漪索性又问:“那谢潮生如何?方才听你提起,似是并不厌烦。” 萧窈拭去指尖的碎屑,慢吞吞道:“谢三郎那样的人,会有人讨厌他吗?” 但若说有多喜欢,并没到那份上。 毕竟拢共也就见了几面,一只手数得过来,说过几句话,甚至谈不上有多了解。 “倒也不急。”班漪徐徐道,“明日王氏寿宴,士族子弟云集,公主届时大可慢慢看,说不准会有一眼相中的人。” 萧窈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经过这些时日精挑细选,最终由班漪拍板,定下了那套杏色的宫装。 宫中手最巧的侍女一大早来朝晖殿,为萧窈梳了个极其精致的发式,珠翠点缀在云鬓间,温婉端庄。 珍珠耳饰垂下,光泽莹润。 纤腰袅袅,系着环佩禁步,将步子压得轻而缓。 脸上也上了妆,蛾眉横翠,唇红齿白。 任是谁见了,都得承认,这是个颇为貌美动人的女郎。 至于给王老夫人的寿礼,重光帝早就令人备好。 萧窈出宫前,先去了祈年殿。 她要带着重光帝给王家的旨意与赏赐一道过去,如此,才能显得更为郑重。 重光帝将自家装扮一新的女儿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老怀甚慰,捋过斑白的胡髯,接连说了几个“好”字。 萧窈眉眼一弯,笑道:“阿父若是没别的话吩咐,我就先走了,班大家还在等着。” “窈窈,这是你来建邺后,头回在士族那边正经露面。要乖乖听班大家的叮嘱,谨言慎行,不准胡闹。”重光帝稍稍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道。 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令萧窈的心沉下些。 她离开时没再如往常一般随意,屈膝行了一礼:“女儿记下了。” - 王老夫人的寿宴设在王氏的引仙园,占地极为广阔,其中筑有山石林泉、亭台楼阁,花果竹柏、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时人又称其为“金阙”。 萧窈先前曾随崔循来过此处,但她那时心神不宁并没闲情逸致,加之隔着幕篱,并没好好看过。 以致她对王氏的印象,停留在那个昏暗而阴湿的地牢上。 如今由班漪相陪,从正门踏入引仙园,才发觉此处好山好水,一眼望去竟远胜皇宫许多,倒真是无愧人间仙境之名。 又因老夫人六十寿辰,园中各处着意布置过,珠玑罗绮,极近豪奢。 看得人眼花缭乱。 萧窈还记得自己的此行的任务,未曾将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表露出来,只在心中暗暗惊叹。 她脸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 这是经班大家指点过的,既不会让人觉着冷淡疏离,又不会显得谄媚讨好。 王氏的侍从在前引路,而身后,是捧着贺礼的内侍、宫女。 这样一行人,在今日登门祝寿的诸多客人中,也显得尤为突出。一路走过,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道目光落在萧窈身上。 众人都想看看武陵来的这位公主。 传闻她在乡野间长大,虽貌美,但无才无德,娇纵蛮横。 重光帝登基伊始,甚至都没敢将人带来建邺,悉心教导这么久,才终于肯放她在世家这里露面。 在来之前,班漪面上未曾表露,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怕萧窈未曾来过这样的场合,会紧张露怯,叫人看了笑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喜欢这位小公主,不愿这样的事发生。 而如今,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回原处。 萧窈压根不在乎这些名满天下的士族。 心中不认为他们有何尊贵,也不期待获取他们的认可,故而并不会为此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她就是依重光帝的意思,来送些寿礼,再吃顿饭,就可以打道回宫了。 萧窈来到松柏院时,里边也得了通传,原本正撒娇凑趣博老夫人高兴的女眷们齐齐安静下来。 唯有备受疼爱的王四娘子没什么顾忌,依偎在老夫人身侧,依旧道:“可算是来了。若不是祖母寿辰,这位还不定藏头露尾到什么时候呢。” 在场众人皆是擅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