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窗》 1. 第一章:来活了 《明月在窗》全本免费阅读 “小官人去哪儿?” “扶风县。” 果然。 最近禹州长衡书院要办入学试招生,整个禹州的学子都往扶风县赶。 车夫一眼就看中了人群中一位青衫少年。他容貌清隽,仪态挺拔,即使身边一个仆妇小厮也无,也挡不住流露出来的特属清流子弟身上的如竹风骨。 上前询问,一点不差。 少年说包车就包车,一锭白银眼都不眨地就抛给了他。 马车晃悠悠地上了路,车夫知道遇上这种贵人若能哄人开心,还能另外得些赏钱,于是语气轻快地向青衫公子搭话道。 “不知小官人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车夫本以为无论这少年答什么,他只管夸说小官人好风骨,只身求学,志气可嘉,怎么都不能出错。 可这看着清贵的少年却用轻快语气,说着阴森的字眼。 “噢,我家吗?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 林清樾其实没有撒谎。 不过后来她“金盆洗手”,直到不久之前,她的逍遥日子才到了头。 记得那日是安南县惊蛰后,熬过数日阴雨的第一个晴天。 是林清樾盼了许久的日子。 “樾姐姐,可以晒药了。” 黄杉姑娘一见着日头,便迫不及待地喊起来。她从小体弱,是故只能打打下手,用笤帚将院子里淤积的小水洼和残叶扫开,剩下的体力活还是要交给林清樾。 少息,里屋两扇木门被彻底推开,屋子的阴影下走出一个青衫女子。她边打着未睡够的哈欠,边拿着满满的物什走了出来。 她容貌不似琉璃秀美明媚,如墨长发束以木簪成髻,一双眉眼如远山秋水,乍看不觉有多惊艳,可融在山水之中,却如浑然天成的美玉,自带隽永的温润。 看着她的脸,很容易会忽略,她单薄臂膀其实可以一口气扛起常人难及的重量。比如几根造型诡异的长杆,一捆卷起来比腰还粗些的竹席,还有少说十几斤沉的樟木药箱。 而这长杆和竹席在女子手下关节互相咬合,眨眼间成了一个晒台。 她们的药极其怕潮,每年多雨时节结束后都要晾晒。 琉璃不得不承认林清樾研究的晒台巧思省了许多麻烦。 “琉璃,把阿爹带出来也晒晒太阳吧。”林清樾一边取药一边嘱咐。 “好嘞。” 柔软干净的竹席上,数百粒孔雀蓝的药丸规矩铺开。 林清樾数了数,大约又有十几粒因为潮气化开,作了废。 十几粒啊,林清樾肉痛地皱了皱眉。 “樾姐姐!” 琉璃一声惊叫引林清樾回头。她刚把木轮椅推到檐下,坐在上面的中年男子还是老样子,无知无觉的模样。但琉璃脸色苍白,目露惊恐,林清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飞鸟。 山野之间,飞鸟很是常见。 可那大鸟穿过阴云露出黄褐真身,模样英武,翅展三尺,一对利爪上套着红环,抓着油纸包,就在他们晒台上方不断盘旋,好似会随时冲下。 ——这哪里是寻常山鸟,分明是林氏一族豢养的信鸮。 都四年了,怎么还找呢? 林清樾厌烦地闭了闭眼,还是当机立断,起身回屋。 琉璃怔在原地,一些噩梦般不愿回想的记忆瞬间攫住她的四肢。这信鸮似比从前更通人性,竟是知道这儿最重要的便是晒台上的药。 它飞速俯冲而来,尽管琉璃反应过来,但仍不及它快。 孔雀蓝药粒被信鸮砸得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纷纷飞起,又纷纷散落,许多都溅在地上未干透的泥水之中,霎时化成惨淡浑浊的蓝色污液。 “樾姐姐!它认得药!” 琉璃望着化开的蓝水,脑子一片空白。 她们为了躲得更彻底,更久一些,隔一旬就该吃一粒的药,她们硬生生省到一月吃一粒。区区一只林氏的牲畜,轻而易举把她们四年的省吃简用变成笑话。 竹席上的药只剩最后四分之一,而那畜生还不罢休,又盘旋飞起,准备第二次俯冲! 林氏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 琉璃顾不得那么多,飞身扑在药上,恨恨地想。 却是这时,嗖嗖嗖,三声破空之声接连传来。 琉璃抬起头,正看到在屋檐下拉满弓的林清樾。 清风吹拂过她的额发,露出一双在绷直弓弦后的眼。那双眼依旧温润从容,随着箭一支支破风而去,琉璃觉得被扰得兵荒马乱的心,重新静了下来。 琉璃再回头,刚刚还耀武扬威的信鸮被林清樾三箭精准地钉在小院木门上。 但林清樾并没有就此停下,箭筒里的箭还在一支一支不断被她抽出。 不出片刻,后来的箭只围着鸟身密密麻麻一圈,竟是完整钉出鸟的轮廓。没有一箭真正射中要害,可每一箭又都在血肉的边缘。 琉璃听那信鸮的叫声已经从挣扎不屈的凄厉变成了……吓疯的鸡叫。 鸡叫。 刚刚还憎恨的心忽然松快了下来,琉璃甚至还有点想笑。 自从她们离开林氏,她就猜被重新找到的这天,她会是什么的心情。 所谓林氏,虽被称作林氏。 但并非单纯字面上,以林为姓的寻常氏族体系。 他们是一股自燕国开国时就存在的力量,因沈氏皇帝恩情,他们誓死效忠燕国沈氏皇脉。经过百年演化,又分为明、暗作用不同的两支支系。在明的林氏,分散在朝廷百官之中,名正言顺替沈氏稳固山河。 而在暗的林氏,刺杀、监察、诱敌,没有姓名地活着。 林清樾和琉璃都曾隶属暗部,只是四年前,她们趁乱逃了。 那时琉璃想过,她们逃不远的,只要一日她们身上流着林氏的血脉。 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呵,不是能耐挺大的,以后跟我吧。” 林清樾放下弓,走过去,信鸮看也不敢看她,抖得跟筛子一样。 “是惩戒令吗?”琉璃见林清樾弯腰捡起信鸮掉落在地的油纸包。 修长的双指从中夹出一份簇新牙牌,上面刻着一个名为林樾的男子身份。 林清樾顿时一脸晦气。 “不,是来活了。” - 扶风县 风飒飒,雨霖霖。 飞鸟盘旋之下,一双麻鞋急匆匆地踩过巷子里高低的水洼。 这是县里最偏僻的巷子,因为潮湿破败,只有一两户人家租住在这里。 飞奔到巷尾的少年是其中的一户,住到今年,已经有六年。 少年一回家水也没喝一口,湿掉的衣服也来不及换,先将怀里的药包煮了出来,掐着点地端着药汤送进屋中。 “阿婆,吃药了。” 即使是白天,也因为阴雨天日光昏沉,屋内晦暗不明。 药味和陈旧返潮的铺盖味交融在一起,厚重难闻,隐隐透出一股枯败的气息。 少年轻快的声音无人回应,他倒也不在意,掀开床帘,又好声好气唤了声。 “阿婆,过了时间,药就不灵了。” 晦暗之中,一只枯朽瘦干的手骤然伸了出来推开药碗,看那力气也是攒了好一会儿。 “我说过,你这药,我无福消受!” 幸好少年反应迅速,才救回了一半药汤。 此汤药是他好不容易求了游医有 2. 第二章:来杀你 《明月在窗》全本免费阅读 “樾姐姐,要不还是一同去吧,好歹有个照应。” “不要吧。林氏不知道你俩还活着,去了只会拖累我。” “……” 琉璃望着林清樾那双温润的眼,多年相处,她还是搞不清这样的眼下,怎么会长着这么张冰冷的嘴。 她倒是不想管,可林氏这次的指令实在不一般。 说是将不再追究林清樾当年过错,只要找到流落民间的太子并辅佐他树立君德,便能由暗部转为明部,从此药石无忧,光明磊落地活着。 药石无忧。这几个字既是诱惑,又是威胁。 药,是林氏对皇室保持绝对忠心的其中一个原因。 凡林氏之人生来就会得一种怪病,没有皇室秘药“玲珑心”延命,一开始会影响五感,先是视觉,然后是听觉、味觉、嗅觉、触觉…… 最后陷入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之态。 林清樾亲爹便是沦落到了最后一步。 四年前林清樾从林氏偷了不少药,但直到昨天她们已无逃避的余地。 但让林清樾独自接下指令,琉璃实在放心不下。 “书院都是男子。” “你忘了我在暗部易容的成绩了?” “你出门二里地就不认路。” “路远车夫,路近问人嘛。” “你……凡事三思而行——” “好了好了,啰里啰嗦的,说不定我很快就回来了。” 林清樾笑着弹了一下琉璃的脑门,背上行李转身朝外走去,就像寻常上山打猎,不出几个时辰就能回来一般。 目送人离开,琉璃心中不安却越满。 念着林清樾的话,很快就回家?很快是多快?她匆匆跑回家,眯着眼找了一圈,果然在桌子底藏着她塞进行李的玲珑心药瓶。 琉璃数了数,竟一颗不少! 林清樾上次吃药是一旬前,从安南到太子所在的扶风,路上都要半月。 她想凭剩下的三五日就完成任务?? - 车轮声阵阵,一句似真似假的话让马车内外静默了许久。 “我说笑的,阿叔不会当真了吧?” “哈哈,没有没有,小官人好生幽默啊~” 车夫讪讪笑过之后,彻底停了搭话的心,这也正遂了林清樾的意。 车厢中的林清樾手里拿着一副小像,这是林氏唯一给她辨认太子的凭证。 上面白描着一位衣着贵气的小孩人像。小孩怎么看也就三岁大,还没有长开,肉乎乎的,周身上下除了鼻梁上的一颗小痣,小模样和天底下所有观音庙里的金童没什么区别。 林清樾重重叹了口气,把小像收了起来。 林氏,知道你向来派给暗部的指令很刻薄。 但怎么从一开始就是刻薄她娘给刻薄开门,刻薄到家了。 要她说,十七年前宫中剧变,林氏秘密把真太子送出宫李代桃僵这一招 一开始就用得太过鲁莽,才导致如今要她来为林氏擦屁股。 林氏要找真太子,却又不直接把真太子带回宫。 要她去教养,去当磨刀石,要她带只能带回一个能堪大任的太子。 可他们想过没?可能这找到真太子的第一步,兴许就失败了呢? 不知不觉,马车不再摇晃,车夫隔着车帘喊道。 “公子给您送到学子们住的常悦客栈了。” “有劳。” 又是二两碎银抛出。 钱是林氏批的。 为了做实“世家子弟”身份,林氏的钱铺她随时能凭牙牌去领钱。 花林氏的钱,林清樾开心得很。 刚下车,便能听到许多学子闲聊此次长衡书院入学试的声音。 本来扶风县地处燕国边境,不如京都学子济济。 长衡书院之所以能引得本府众多学子趋之若鹜,一是因为前身的万松书院被京都大儒庄严看中,由私学升为府学,引进庄家百年传家的万册藏书。 二是此次招生,不论出身,只论学识。 但凡考进,便免除束脩,食宿等费用。 这更是难得,以往如此规格书院多是世家子弟家入仕的跳板。 “掌柜的,住店。” 掌柜忙着算账,头抬也没抬,无甚耐心道。 “你到的晚了,再两天就是入学试,只剩下最贵的天字号房。” 林清樾笑容温和,对这怠慢不以为意。 “那就天字号房。” 十足十的银锭摆上台面,响声就不同。掌柜再抬头完全是笑模样。 “好嘞,天地伍号房一间。” “掌柜的,我帮我朋友打听一个人,他鼻梁上有一颗小痣,年约二十也来参加入学试,不知道您有没有见过?” 掌柜多看了林清樾一眼,故作为难道,“痣?客官您真是说笑了,我这客栈天天来来往往这么多学子,我这哪记得住啊——” 林清樾又加一锭,摆在台面。 “噢噢,还真有,你瞧我这记性!”掌柜喜笑颜开地将两锭银子搂回袖子里,“是有一位模样清秀,鼻梁上有颗痣的学子,就住在我们天字一号房,不知是不是客官要寻的那位。” “多谢掌柜。” 林清樾领了钥匙往二楼的天字号房走。 走出一段距离,耳力不错的林清樾才听到掌柜的小声嘀咕。 “也不知这鼻梁有痣的书生有什么本事,竟不少人找他。” …… 常悦客栈日日热闹,因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学子之间熟络得极快。 经过林清樾两日观察,天字一号房里住的是位名叫祝虞的文弱学子。为人清高孤僻,多数时间都在房间里苦读,时常能听到房间里传出他的记诵声。 看着志气颇高,可林清樾这两日来混熟的其他学子却告诉她。 ——知人知面不知心。 虽说住着天字房,但听说这钱是赌来的,祝虞初来时只住黄字号房,去了几次赌坊,才升到天字房。不过近两天,似赌运不好,有人撞见过放印子钱的莽汉上门追债。 “追债?” 林清樾捧着茶碗,虽是与众人闲谈,可他仪态端方,闲谈也变得像是清谈。 “我听闻!这镇上赌坊特别有手段,没有追不回来的外债!特别是那个叫梁大的!经过他手的,非死即残。啧啧啧……不过以林兄家世,定不会同这样下三滥的人打交道。” “出身不由人定,无甚可比……时间不早,诸位继续用茶,我先回房休息了。”聊了也有一会儿的林清樾向茶桌边上的每一个学子辞别后,又叫来茶博士结了所有人的账这才上楼。 一众学子望着那财大气粗又温柔亲和的背影,无一不希望能与林樾真正交好的人是自己。 转眼到了入学试的当天。 山上的长衡书院迎来了几百名学子登门。 因人数众多,书院分出不少斋堂用以入学试。 起晚些许的林清樾没能和勤勉的祝虞划到同个斋堂考试。 考试和科举相同,帖经、诗赋、策问都有,共要考一整天。林清樾翻了翻书院下发的试题,主要看学子根基,倒也不算很难。 林清樾不想引人注意,每科都等了等,没有提前交卷。 谁知最后一科策问,等到了一桩意外。 ——是隔壁考试的书斋。听架势,好像是有人舞弊。 眼见斋房外长廊下,监考学正提了两名学子匆匆路过。林清樾认出其中一个便是祝虞,忙不迭起身交了答卷,出了斋堂。 可惜书院颇为幽深,林清樾又不认路,没几步就跟丢了。只能选择守在山门,这是离开书院的必经之地。 书院古朴的钟声响了三下又三下。 答卷时间正式结束,大批答到最后一刻的学子从山门涌出。 要不是林清樾刻意盯着,祝虞的小身板差点被人群淹没。 刚出山门,祝虞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狠狠推了把。祝虞一时不查,直接扑摔到地面上,发出好大声响霎时引得无数学子瞩目。 下黑手的是位金簪玉带,身材圆润的少年,他愣了愣,迷糊得看了眼自己的手,继而想起要事,又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叫嚣起来。 “你这小子,怎么弱得跟个瘟鸡似的,就这样也敢告发我?” “那是不是就是放着京都国子监不读,来我们这儿的高衙内?” “就是他!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我和他一个考场,你都不知道,地上那小子当堂告发高衙内舞弊呢!胆子是真大,书院都睁一眼闭一眼了,偏他计较!” “那完了!以高衙内他家权势,这小子怕是读不了书了……” 周遭议论纷纷。 趴倒在地的祝虞抬头,泥泞脏了他白净的脸,可鼻梁那颗小痣却更衬出他眼眸中的不屈。 “舞弊就是舞弊,你就算打死我也是事实。敢做何不敢认?懦夫!” “嘿!你小子!给我等着!” 高衙内被祝虞的话激得撸起袖子,四 3. 第三章:有的救 《明月在窗》全本免费阅读 箭矢所带来的,是冰冷彻骨的风。 梁映呼吸停了一瞬,这世间刹那间变得极慢,他透过箭矢的方向,一直望到月下张弓的女子眼底,那里与何亮的阴戾狰狞不同。 ——明净宁远,她好像不是来杀他,而是来渡他。 他回过神时,已经被装醉的祝虞推到一边,箭羽擦着他的耳廓钉入身后檀木屏风。 射空这件事,林清樾很久没遇见了。 但她心态很好地又从箭筒里勾出一支箭。 再一次瞄准厢房中的络腮胡男子。 皎洁的月华落在他身上,他的身形并不和同龄的少年一般瘦削。身量过了八尺,与那满心杀意的刺客能相持许久,想来平日里没有被养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只是样子,实在有碍观瞻了些。 他的发卷而凌乱,将眉眼几乎遮了个干净,粗糙的络腮胡又把下半张脸藏得让人不愿多看,因此那一颗鼻梁上颇为秀气的小痣几乎无人会去发现。 林氏信中曾提及真太子还未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所以他是在一无所知之时,想到隐藏自己的身份,甚至找了个替身代替自己抛头露面,不惜开罪京都来的高衙内以扩大事态,钓出心怀不轨之人。 以人命为饵,力量孱弱,又匹配了不该有的野心。 这位真太子殿下果然像极了皇室的血脉。 若非林清樾旁观者清,看到了先她一步打中高衙内的石子,她也差点被这局唬住。 林清樾素来照顾自己,她才不想当成林氏的帮凶,为一个天生恶种磨刀。 指尖再次响起弓弦被绷紧的声音。 真太子,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要杀他,先杀我。” 准心里忽然冒出了另外一张脸。 “喂,傻小子,他拿你当饵。”林清樾无奈地提点。 祝虞显然是怕的。 他一睁眼就看到倒在地面的何亮尸首,那时他的身体就在发冷僵直。 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执着挡在梁映身前。 “我是自愿的。这是我同他的交易。他在赌坊曾救我一命,不管他人是善是恶,这命我总是要还的。” 梁映视线巡梭在身前之人单薄的身躯上,长睫掩映着他眼底晦暗的思绪。 就祝虞的体格,恐怕挡不住那人一箭。 她若是想,将他们二人射个对穿也不难。 所以挡不挡都一样,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少年意气。 而那人也没有说错。 他确实利用了祝虞,虽并未想要置他死地,但也不能保证祝虞的安危。 是的,祝虞可能会死在他的计划里。 可人都会死。 梁映推开祝虞。 “你欠我的已经还完了,别再碍事。” 祝虞又挤回来:“我怎可见死不救?” 梁映:“你在这,无非多死一人。” “也好,三人死于非命,实属大案,这样就算死也要让杀手不得安宁。” “你吃醉了,别发疯。” “……” 还张着弓的林清樾感觉自己作为一个杀手没有被尊重。 一点都没有。 而自夜晚到来,就时不时传来的脑后刺痛终于让林清樾指尖一晃。 她默默把箭重新放回箭囊。 梁映眼力好,但不相信杀手对杀人可以如此草率。 “不杀了?” “我只杀该杀之人。” 林清樾背好弓,俯视着月色里不知不觉鲜亮起来的少年眼眸。 “你看起来,好像有的救。” - 又心软了。 心软的后果就是自己受罪。 林清樾捂着刺痛越发强烈的头,几乎是狼狈地借着随后一抹理智,从窗户跌进了常悦客栈天字五号房。 没按时间吃药,脑中刺痛只是开头。 躺在地上的林清樾喘息片刻后,视野之中逐渐失去窗外的月色。 黑暗,只有无尽黑暗。 她无法再辨别黑暗之中是否藏着猛兽在窥视,是否有孤魂野鬼趁机伸出枯柴般的手来扼住她脖颈…… 莫名的冷意,让林清樾默默地蜷缩起四肢,用双臂将自己尽可能地圈住。她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强行让大脑运转,靠思考分散注意力。 原计划是她将太子解决后,说太子被人截杀,虽说任务失败,但林氏不会真的在意,因为假太子已经稳坐东宫十七年,真太子的死活此时轻于鸿毛。 这样,她还是可以拿到药。 最惨不过她回归林氏暗部,每月省出来一些玲珑心留给琉璃和阿爹。 可现在计划失败了,那个真太子偏偏算不上天生恶种。 没办法早点回家……琉璃啊琉璃,你知道了可千万不要说她。 如果真的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那她与林氏的人就真的找不到一点区别了。 届时,逃得再远又有什么用。 她会永远厌弃自己,厌弃自己流淌着的和林氏一样龌龊的血。 长夜转瞬即逝。 扶风镇迎来了第一抹晨曦,许多彻夜把酒言欢的学子们还沉浸在美梦中,丝毫没有察觉金海楼最里面的厢房里来了一队衙役,匆匆抬着盖着白布的木担离开了。 没有调查,没有询问,连记录何亮来过的那一页账册都被撕走。 何亮的死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压下, 匿名报官的梁映躲在暗处目睹一切。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唯一被他藏下的物证,微微抿唇转身离去。 “出什么事了?” 彻夜未归,一回来便收拾物什的梁映被阿婆敏锐察觉。 梁映不答。 六年老宅,能整理出来带走的,没有多少。 “有人来杀你?” 阿婆迅速猜中,梁映本能摸了摸他分明遮好的颈上伤口。怕阿婆嗅到药味,也怕之后赶路耽误。他是用火钳烙过伤口姑且将血止住,再用高领的衣襟进行掩盖,按理是很难察觉的。 可阿婆只是轻叹。“你能带着我这个拖累逃到哪儿去呢?” “我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好春光,老人的语气从未如此平静坦然过。 梁映不想这个节骨眼再和这个固执的老妇人起争执。 他放软了声音道,“我已租车,您只待我买药回来。” 梁映出门的背影,透着一股自己也未察觉的少年倔强。 阿婆摇摇头。 这臭脾气,也不知道日后谁能给他改了…… 啪嗒一声,像是落花归于尘土。 轻微得甚至不会惊动枝头翠鸟。 一双皂靴在梁映离开后,轻巧地从墙头老树落进了破败的门户之中。 林清樾皱着眉打量眼前景象。 这真太子看样子这些年过得是真不好,难怪养出那样阴郁的性子来。 虽然听到了婆孙两人的对话,知道老人缠绵病榻,但出于一个“贼”的尊重,林清樾还是往里面吹了一管迷烟。 等她推门进去,屋内寂静,只有躺在床上的人微弱的心脉。 4. 第四章:云与泥 《明月在窗》全本免费阅读 “真有我的名字!” “长衡真的不看家世?共置四斋……我看看……我竟然在朱明斋?!” “真是疯了……什么三教九流都收,我看长衡书院这学办不久!” 书院入学试结束的第三日,书院山脚张贴了入学试结果。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没停,告示板前挤满了一把把油纸伞。 有的学子兴致勃勃地来,臊眉耷眼地回。 林清樾来得又晚了些,不过她一身青衫在学子中已是很好辨识,甫一到山脚,在客栈被宴请照顾过多次的学子们自发地为她让开了一条道。 道两侧,有祝贺恭维的,也有约着一起去书院的。 显然他们已然看到了林樾的名次。 林清樾唇角噙着浅浅的弧度,依次打完招呼,站定在告示板前。 她的名字很好找,挂在甲等一列,分属青阳斋下。 她是第二名,前面是祝虞,后面是孟庆年。 看到这里,林清樾的目光并未直接离开,她顺势一一往下找。 乙等朱明斋……丙等白藏斋…… 丁等玄英斋。 林清樾目光一顿,看到了挂在第八十名下的梁映二字。 因着长衡书院位居深山,只有十日一次的旬假,其他时候无故不得外出,更不允许留仆妇伺候。不少学子只当今日最后放肆,要一醉方休,林清樾收了不少邀约,但她统统以不胜酒力婉拒了。 而其原因,无他。 她得去看看一个没空来看名次的小疯子。 距她带走老妇人一天一夜,这个小疯子也寻了一天一夜。 若不是林清樾知晓梁映是皇室血脉,真的要为这祖孙情落泪了。 说笑的。 月白锦缎长靴踩进小巷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水之中,直到走到巷尾。脸带面纱的林清樾缓缓抬高伞,伞沿下雨珠串成帘,砸落在昏倒在地的青年身旁,注视着的清和双眸并无几分怜惜。 又脏又乱,像只落水狗。 雨依旧一刻不停地下。 破败老房中,被用得坑坑洼洼的旧炭盆破天荒地燃着金贵的瑞兽香碳,将春雨带来的寒意和潮湿一点点驱散。陈旧桌椅上那恒久去不掉的腐味,都赖着寸炭寸金的高级货,变成了好闻安神的檀木香。 耳边是敲落窗台的雨声,身上却暖和干燥。 梁映很久没有在这么舒适安逸的环境中醒来了。 过分舒适总是会让人掉以轻心,而梁映成长之道是永远不能掉以轻心。 他的头昏沉得厉害,连眼前的东西都聚不成像。 整个世间都模糊成一团黑灰的、毫无生机的颜色。但凭嗅觉,梁映还是能认出这里是他的老屋。 谁把他带回来了?梁映蹙眉,他在扶风除了阿婆并无亲近之人。 有动静从门口闯了进来,梁映匆匆闭上眼装睡。 他的鼻尖在短暂的几息之后被风寒药的苦味包围。 来人把他从床榻上扶了起来,似为了喂药又领着他的头靠在一处瘦削的肩头。离得近了,一股浅淡却又清新的草木气息让梁映提神不少。 戒心使然,梁映当然不可能轻易开口。 可对方却没什么耐心地捏住他的下颌。 嘎达一声,他的下颌被卸了下来。 温热的药如同湍湍小溪划过他的喉咙。 然后嘎达一声,对方又给他把下颚安上了。 梁映:…… 明明梁映哼也没哼一声,喂药的动静停了一会儿,一道女声传来。 “你……还真是察觉不出痛意啊。” 梁映心中一跳,却仍然竭力抑制住气息起伏。 “别装了,先前给你换湿衣时,那才叫昏迷。你没练过武,骗不了我的。” 梁映睁开眼,他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碧青色。 像是山水的浓缩,像是春日的生机,是屋中唯一明亮的颜色。 她指尖划过他颈边的伤口,没有痛楚,只有温热的痒意。 “因为察觉不到痛意,才这么不惜命?何亮这样的人多来几个,你一条命能换几个?真是天底下最蠢的法子……” 原来那天,她都看见了。 梁映舔了舔干涸的唇,艰难发声。“是你?” 女声不曾回应,收回手顿足惋惜。 “哎……早知道有这事,该多要些……” “你带走了阿婆?阿婆在哪?为什么?” 梁映的嗓子早在长时间的叫喊中受损了,咄咄逼问只显得破碎可怜,毫无威慑。 那抹青色转过脸,梁映好像看到了她眼中的怜悯。 “是我又如何。” “现在的你根本没有力量从林氏把人要回来。” 听这口吻,她确实是林氏的人。 而话说得残忍,也现实,书院好像真的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可……非得是书院么。” 女声竟懂梁映言外之意。 “你不愿知道你的身世?可你能抛下你的阿婆逃跑吗?” 梁映沉默了半响,“你来这里,和我说这些,为了什么?” “书院会把你一点点推向光鲜亮丽,团花簇锦的高台,但底下是无尽深渊。想在高台坐得安稳,就得把高台当成武器,而非礼物。” “我与你阿婆做了交易,会暗中护你,但你自己也要时刻清醒。” “要好好活下去,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许是药劲上来,梁映视野之中连青色都开始飞散、昏暗。多年前的记忆不受控制的如潮水一般涌上,直到和眼前的人重叠。 青涩的声音如是说道。 “死有什么好的,好好活下去吧,活下去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是她吗……梁映竭力地伸出手,紧紧攥住那人的一寸衣角,话音却渐弱。 “别走,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 虚弱的少年终究什么都没能留住。 竖日,雨色暂消,长衡书院如期迎来了开学。 因乃升为府学后的第一次新生入学,长衡书院十分重视,由山长为主祭,各教谕率众学子特意办了释菜礼。 释菜礼前朝曾废,今因山长庄严为显尊师重道,简礼重现。 清幽山林之中,偌大前院,所立有百人。 书院山长庄严在前,六十多岁的年纪身板依旧硬朗,身穿吉服,他的身后是不问出身,只论学识招进书院的学子。 学子们身穿长衡书院统一的烟青色学子服,各个姿态挺直,在阴沉天色下犹如一道道穿透云层的晴光,鲜明于世。 众人面前是先圣先贤牌位,神案之上主奉枣、栗、蔓菁、芹四样。 枣意为早立志,栗以表坚实、谨敬之状。 蔓菁以表才华,而芹则意为学子。 念完祝文,山长庄严望着台下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温和道。 “诸生,我希望在长衡书院就读的时日中,要明白自己为何读书。” “长衡书院建立之初衷,始终是为立厚德载物之君子。” 虽是朴素之礼,但在叩拜完后,随着庄严亲手将四份祭品分发给每一位学子,大家捧着四样果蔬,要读书立命的实感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在学正告知诸生可回学舍安顿,明日起正式授业后,释菜礼结束。 “竟有学子第一日便不守规矩,仪式开始才到山门。” “可是那最后一名梁大?之前便听说他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若不是这次不问出身,书院怎么会让这样品性的人入学。” “山长只罚他抄诗经,要我说真是太轻了,这种人就该立立规矩。” 学录之间的闲聊被刻意缓步离开的林樾收尽耳中。 “林樾,山长要见你。”拖沓的脚步一下被人叫住。 学正们的视线望过来,和刚刚的嫌弃不同,他们对林樾全是欣赏。 入学试三甲之中,林樾位列第二。 但刚刚队伍中,榜首的祝虞不知最近遇到了什么事,神色不济;而第三的孟庆年则常年戴着一副厚厚的叆叇,满门心思都在先贤道理上,不太会与人交往。 相较之下,第二的林樾一露面,其风姿、谈吐堪称惊才绝艳。 瞥过那最后说话的学录,林清樾跟着引路的学正离开。 山长斋房,济善堂。 “不方便告知?” 素净书斋之中,书案上摆着一封已经被打开的举荐信。 换下吉服的庄严更显长辈和蔼,面对婉拒的话语也不生气。 “山长当知举荐信不是作假,可证明人已入书院。但何亮暗杀在前,停在府衙的尸身失踪在后,定是林氏密信被泄,书院不再安全。眼下还是暂由我一人暗中相护,等将暗刺拔完,我再将人带来更安全些。” 林樾滴水不漏地答。 最后还补了一句,“若是山长不放心我,也可换人。” 庄严想起何亮尸身之谜,沉吟片刻。 “一切以他安危为重。其他可还要我做什么?” “不必。山长只管一视同仁地教导便是。” “好,若有要事可在子时三刻,敲门两短一长寻我。对了,这是你这个月的玲珑心,收好。” 庄严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交给林清樾。 林清樾盯着瓷瓶,“谢过山长。” 待林清樾身影走远,庄严循规律转了转桌案上的笔架,一道暗门从他身后的书架显现,有人站在阴影里已听了许久。 “敬之,人被藏 5. 第五章:第一夜 《明月在窗》全本免费阅读 这叫什么。 天生的劳碌命。 你不找活,活自来找你。 林清樾心中喟叹,幸而书院围墙不高,她抬高胳膊将纸伞微微倾斜,刚好能撑到梁映头顶上方,为其遮去一些风雨。 “郎君是书院学子?”耳边传来清朗温润的男子声音。 梁映回过神来。 过了昨日一遭,梁映对待青色较之其他生出些许不同。可一男一女分明不同,何况他一路过来时,已见过许多书院学子都穿着相同的青色衣衫。 他冷下神情,推开林清樾的伞沿,背好包袱一把从墙头跃了下来。 “与你无关。” 梁映说完左右看了看陌生的地方,随便挑了个方向就走。 ……那是林清樾来时的方向。 对林氏瞒梁映身份,对梁映瞒她林氏身份,是林清樾的计划,但这不代表她要放任梁映大剌剌顶着异类二字,满书院转悠,引起别人注意。 “等等这位郎君,雨势渐盛,我往玄英斋去,若是顺路,何不同行?” 梁映反方向的脚步顿了顿。 他因晚来被学录罚在山门跪了一个时辰,但等仪式结束也没见任何人来引他,似完全把他忘了。他便懒得再等,自己摸着书院围墙往学舍里面翻。但他的学舍具体在哪儿,他也不知。 林樾的话无疑为梁映省去些麻烦,但似嫌尴尬,他人虽调转了方向,但并没有与林樾并肩,而是走得比她慢了三步。 想要淋雨,林清樾也实在管不着。 她撑着伞,昂首迈步,依旧怡然自得。 不多时,两人一同站在了最后一间舍房的门口。 门口挂着两块学子姓名木牌,分别上书:关道宁、梁映。 “原来郎君与我同住一间学舍。”林清樾明知故惊叹。 “你是关道宁?”梁映隐隐想起自己在常悦客栈似见过这张脸谈笑风生。 林清樾笑了笑,她侧过身端端正正行了礼。 “在下姓林,名樾,未及弱冠,还未取字。郎君瞧着年长我一些,唤我林樾便可。关兄有些不便与我换了舍房,只一夜,还望梁兄海涵,不予外人道。” 林氏,林樾。 如此巧合? 梁映再一次审视起林樾,林樾却大大方方抬起头与他对视,眼里只有温润清和,什么喂药的不耐,张弓的杀伐果决全然没有踪影。 林氏姓林,应该不至于明目张胆成这样吧。 梁映撤回目光,他没学过那些虚礼,径直略过林清樾,推开学舍的房门便要往里进。 可不待他用力,学舍的门咣啷一声,脱开半扇,斜着往一边砸去。梁映躲得快,眼睁睁看着这木门碎成两半。 没了门,最后两名所住的学舍内景便全然展现在眼前。 ——怪不得关道宁要逃呢。 刚进屋的屋顶上就塌了一块儿,足有腰身大的洞,下着和屋外一样的雨,地板湿漉漉的。 也因此,整个房间水汽尤为重,房间墙角的青苔长得茂盛,床榻桌椅更是霉味扑面而来,甚至有一条青蛇被门的动静砸出来,在林清樾眼皮底下从东游到西。 怪不得一路走来,就属玄英斋吵闹得厉害。 看来书院是想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从入住学舍就开始贯彻。 学舍外笤帚和抹布等打扫的早早备在一旁。 林清樾默默瞥了眼身边这位真太子,心想林氏派来的这位山长还真是一心要让学子修身,也不怕这环境吓走了真太子可如何是好。 然而常年打扫家中的梁映顺手就拿起笤帚,并未觉得有何。 他干活不算细致,只是以自己的眼光判断到能住人的地步而已,能用留,不能用扔。是故,没一会儿,梁映就开始收尾地去舍房后的碧潭打了盆清水,将他自己所住的床榻桌椅擦了擦,什么缺角破洞高低腿的他都不管。 林清樾住的那半边更是分毫未动,好一个泾渭分明。 好歹还是她把人领过来的。 所谓君子立德,怎么能少了乐于助人呢。 林樾打着伞进了屋子,从怀里拿出了一方绢帕递给因为劳动而出了一层细细薄汗的青年。 帕子用的是薄如晨雾的绫绢,角落绣着栩栩如生的翠竹。 没觉出疼痛的梁映瞥了一眼,只觉出林樾身上藏不住的世家风雅。 “梁兄手脚麻利,在下从小四体不勤,只略懂一些工事,或能帮忙修缮一些器物。不若我为梁兄将床榻案几修好,辛苦梁兄也为我这半边简单打扫下可好?” 笑容亲和、态度有礼,按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可梁映一偏身避开林樾示好的伸手,即答。 “不好,无需你修。” 话音落下,梁映把自己的布包袱放在床头当成枕头,他顺势躺下,似不想再动。 可看着还完整的床榻,当梁映的体格刚躺上,不堪重负的横架景直接一声尖叫,魂归西天。 本来四平八稳的躺姿即刻变成了头脚上翘,腰臀下陷的泡汤姿态。 梁映发誓,他绝对看到了在他陷下去的那一刻 ——林樾眼底藏着的笑意。 这人打从一开始就笃定,自己一定会需要他的帮忙。 “梁兄,无事吧?” 林清樾几步上前,再一次向梁映伸出手。 白皙纤长的手,有如玉琢。 梁映本不想搭上,可他恶念一起,也想看看公子狼狈的样子。 于是他故意使了劲。 但意外的,这文弱公子比他想象得有劲许多。 也不知是提前防备,还是平日便有所训练。 梁映轻轻松松反被林樾从床榻拉了起来,人还反应过来就已经稳稳立住,林樾还甚是体贴地替他拍了拍扎在他衣裳上的细碎的木屑。 说这公子不讲究吧,他自己不肯动手,要别人帮忙整理卧榻。 说他讲究吧,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沾满污痕,他却也毫不避讳。 细数起来,这人见梁映第一面时,便没有露出其他人那样或嫌恶或害怕的神色。好像在他眼里,梁映就只是梁映自己而已,没有外貌、没有身世所牵连的任何偏见。 “梁兄你看,都这样了,这床榻一定是要修的。或者,入夜时,梁兄也可以和我挤一挤,不过我收拾得慢,恐要梁兄等——” 林清樾给台阶下的话还没说完,梁映便似受不了林清樾后一种提议,三步并作两步去收拾他这半边污糟了。 原来是这样的性子…… 林清樾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有所拿捏。 其实收拾擦净没什么难的,梁映没一会儿就能弄完。他更想知道来时空着手的林樾,要怎么凭空修缮。结果,刚擦完,他就听见舍房外传来热闹的说话声。 “我也只是帮忙修缮,用完便归还……好意谢过,我一人足以。” 出门有一会儿的林清樾好像在婉拒一些人的热情提议。 梁映走出来一看,一眼就看到林樾被隔壁学舍学子围着要走来。离开舍房时还空着的手,现在揣着满满的工具,旁边还有人怕他拿不住,要帮他拿。 明明所有学子都是穿着统一的烟青色学子服,偏偏林樾最是能让人一眼看到,那宽大外衫穿在他身上就似量身定制,一颦一笑都生出一股他独有的温雅和煦。 梁映唇线抿直。 有这本事,何苦叫他,林樾若是想,自有的是人愿意帮他清扫。 梁映嫌眼烦,转身就走,林樾却眼力好,挥手喊住了他。 “梁兄,不必担心!都借到了!稍等我片刻。” 谁担心了? 梁映皱了皱眉。 他一头乱发加乱须,其他学子看不清神情,却也能实实在在感受到梁映散发出的阴郁和烦躁。 “这就是林兄与交好,愿特意来此为他修缮床榻的人?” “哎,小声些。林樾对谁都是一般好,想来也是可怜他吧。” “武力胁迫也有可能啊!你看他那头发,怕是有胡人血统吧。” 学子们当他们说得小声,梁映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为了阿婆,还有那人的话…… 书院这种地方,他此生都不会踏足。 更不会和林樾这样的人,有一分交集。 梁映回屋,不多时林清樾也跟了进来。好人缘让她借东西容易,送人难。不过总算东西都借到手了,林清樾前后查看了一圈室内破损的器具,心里有了谱,修起来便得心应手。 敲敲打打的修缮声响倒比人的喧闹声听得舒服。 屋子里实在没地方坐,梁映收好他的包袱倚着门闭目养神。 这一日他过得并不容易,风寒退了后,他打起精神想拿着阿婆留下的举荐信去书院,却没想到举荐信不见了。他反反复复在老屋搜寻,耽误了时间,被赌坊打手堵了正着。 现在想想应该是被她拿去,大抵是不想他一来就暴露身份。 不过她肯定不知道,赌坊的打手有多凶。 逼着他把这些时日背着赌坊私吞的赌债吐出来。 但钱他大多拿去买药,所剩无几。 而且就算剩下,梁映也 6. 第六章:第一课 《明月在窗》全本免费阅读 换舍房到底不合规矩,学录把关道宁引到青阳斋后好一阵嘱咐。 直到夜色都深了,关道宁连连保证自己绝不会叨扰第一名祝虞的休息,进门就安置就寝,学录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目送学录离开的关道宁转过头看着门上名牌,翘了翘唇角。 青阳斋,可是好地方啊。 关道宁揉了揉脸,换上了一副专用的殷勤笑脸,弯腰从自己大小包袱里找出一包酥酪,他先数出六块,随后想了想又拿走两块。 把剩下的重新摆好位置后,迎着屋子里的光亮走了进去。 “是祝虞祝兄吧?小弟关道宁今日叨扰,先行赔罪了。” 彼时收拾完的祝虞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关道宁贸然出现的脸吓了他一跳。他猛地站起,是屁股下的矮凳也歪倒了,关道宁递到眼前的酥酪也尽数被打碎在了地上。 “抱歉,我还有事,你自便就好。” 祝虞的脸在烛光下十分苍白,看都没多看关道宁,便消失在木屏风后。 愣了一会儿的关道宁默默跪在地上,把碎掉的酥酪重新用手指扫进原来的油纸上,喃喃了句真浪费,几口自己吃了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走进了他那半边的舍房。 五更时,书院的山钟响了三声。 大多学子睡眼朦胧起床洗漱。 和别人不同,梁映是被敲门声敲醒的。 睁眼的那刹那,梁映不禁想,他是何时睡着的。 明明前一刻用冷潭洗漱过的他,睡意并不浓重。 陌生的地方,亲切过头的同住人。 他闭上眼,在烛光下恭贺他入学的少年模样便越发生动。 林樾此人若不是心机深沉到,将一切伪装到天衣无缝。 那梁映猜,他一定是生在一个父母相敬如宾、家学渊源的大家族中。大抵是嫡次子,既没有嫡长子的重担,又无需为生存挣扎,他才能活得如此闲情逸致,光风霁月。 就连野蛇,都能为它留一个安身的地方。 梁映希望林樾是前者。 这样他才能更好理解林樾所表现出来的“善意”,往后利用起来也不用手软。 意识……好像是从这里开始困乏。 梁映一下子坐起身,第一个摸了摸他垫在颈后的包袱,仔仔细细查看了一下,确认不曾有失,才松了口气下了榻。 敲门声还在继续,但舍房里的另外半边已经没了林樾身影。 梁映左右伸展了一下,感觉自己身子松快了不少,依稀感觉自己难得地做了个好梦。路过书案时,他瞥了一眼不曾动过的果蔬,这才打开被敲了半响的房门。 门外站着昨日罚他跪山门的学录。 “梁映,怎么这么慢?”学录显然对他的开门速度很是不满。 但随后他摸了摸跪了两个时辰隐隐作痛的膝盖,改了口吻。 “昨日实在是昨日释菜礼太忙了,我也不是故意将你留在山门那儿的。如今,该罚的我也受过了,咱们此事翻篇。学服我帮你拿来了,穿好就去上课吧。” 这噼里啪啦一顿看似关心,实则教训的话听得梁映挠了挠耳根。 勉强理出其中关键。罚?有人因他罚了学录? 学录说完,把学服塞到梁映手上转身就走。 好像梁映是什么晦气的东西。 梁映看了看手上一整套烟青色学服,和林樾的一样。但当他把衣服换上身之后,去潭边照了照自己。 不伦不类。 梁映嗤笑着,把水面上的自己一掌拨散,上课去了。 - 长衡书院共置四斋,每斋二十学子。为学子上课的教谕,除了专授礼、乐、射、御、书、数君子技艺的教谕外,山长庄严还招来四位经学大家,不止是经义教谕,还是每斋的掌事教谕。 这四位学识与成就仅次山长之下,被赋权统管各斋学子诸事。 林清樾所在的青阳斋,掌事教谕名叫李之望,是位半百学究。 看着好像比山长庄严年纪还大些,眼神不太好,讲起经义来也慢慢悠悠的。他授业第一课,讲的是《春秋》,不过是前朝经学博士编纂的《春秋集传纂例》上的内容。 国子监曾刊印过此册,只是流传到扶风的数量不多。 斋堂内能和李学究一样拿出经义的,只有一部分家底丰厚的学子。 林清樾纵观全斋,算上她不超过七人。 看来此次书院招生,还是家境贫寒,刻苦读书的学子招得更多些。 第一排坐在她左右手边的祝虞、孟庆年都在此列。 没有书册在手,学究又默认青阳斋的都懂,讲得深奥,也不多加解释。 一时之间课堂上只听得学子们马不停蹄,动手将学究的话记在纸上的声音。 大家都秉持着,就算课上听不懂,好歹课下可以好好巩固研究的想法。 在如此氛围中,林清樾随手翻着珍贵的书册,便显得不太认真。 尤其,她还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饶有闲情地去打量隔壁的祝虞。 清风吹开祝虞几缕碎发,扫着他清秀的面颊,鼻梁上的小痣早没了踪影。 也不知道梁映是怎么解释的,又怎么让祝虞守口如瓶的,但作为书院里仅有的知道梁映情况的人,林清樾不能不多留心一些。 “讲到这里,谁愿说说,至圣为何修《春秋》?” “学生孟庆年愚见,乃为尊周公之制,明将来之法。” 李学究笑着摇头,“尚未达。” 青阳斋里静了静,孟庆年能跟上李学究所讲已经是斋中佼佼者,连他的答案学究都不能满意,其余人更是想不到学究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而孟庆年脸色微微胀红,视线不安地转了转,这一转很难不注意到身旁这有经义不看,歪头看别人的林樾。心里的燥意不免烧上来几分。 “学生们手中经义不全,不过想来林樾林兄早已读过,应已通达此理。” 冷不丁被点名的林清樾,回望了一圈斋堂里都聚拢到她身上的视线,最终落在孟庆年的身上。 孟庆年缓缓扭过头,身姿依旧端正,好像他不曾发难。 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得罪了人家的林清樾姑且起身,但并没直接回答。 比起不知答案,更似是,没听清问题。 祝虞莫名感受到林樾的视线,不算炙热,但绝对忽视不掉。他悄悄掀起眼帘,林樾清亮的,又带着三分示弱的眼神更清楚地出现在眼前。 在向他求救?为何? 祝虞摸不着头绪,可对着那样一张脸,偏也聚不起拒绝的心思…… 回过神,手中记了提问的纸页已经默默往林樾的方向送了送。 林樾自然看见,须臾,清朗的声音在斋堂之间清晰响起。 “学生以为,修《春秋》不为复周礼,而在救时之弊,革礼之薄。” 林樾答的几字言简意赅,但并不难懂。 课堂逐渐响起吸气声。 原来如此。 其实,刚才孟庆年所答并非错答,这答案是修书以来众多大家探讨后的主流之意,只是李教谕不认可,众人思绪仍困在前人总结的教诲里抽不出身。 林樾的话一下点透了他们,联系李教谕先前所讲的深奥晦涩的句意。 他们终于明白,李教谕想让他们读懂的是什么。 李之望捻了捻花白的胡子,颌首。 “不错,正是此理。我教诸位读经义,不是只为明章句,通训诂,而是通经致用。今日的课,可以不用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