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烟华·火葬场》 1. 第一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南朝,昌平十四年,小寒。 宋家祖屋狭窄逼仄的密道里,宋烟烟跪坐于冰凉地面,将高烧昏迷的娘亲紧拥在怀中。 昨夜戌时,蒙面持刀的马队冲撞院门之时,十岁的宋烟烟绷紧面庞、死咬牙关,瘦小的身躯似从恐惧中得了无尽的力,迅速将重病的母亲拖入密道中躲藏。 她心底不断念着:“你答应过爹爹,要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 马队闯入祖屋,四下搜寻、打砸后,一把火点了祖屋,连带着爹爹的灵堂一并烧毁。 密道略高出地面的一小截侧墙上,有一狭小透气缝隙。黎明时分,她于其间外望,见灵堂及祖屋已被焚烧殆尽。盈尺大雪,绘了茫茫一片凄冷的白,似敛布覆于灰烬之上。 隔墙又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已是今夜的第三批。 “都烧透了,怎还搜得到什么手札?” “方圆十里都搜遍了,未见人影,那娘俩想是已跑远了。” 房塌屋毁,残垣遍地,已无可搜之处,马蹄声很快远去。 宋烟烟低头,将脸埋于娘亲颈间,单薄肩膀不住抖动,泪水崩泄而下,却不敢发出一丝泣音。 爹爹自幼习宋氏妆佛之术,忠君礼佛,精行俭德二十余载。四年前被派往西北协修佛塔,两年前归京辞官,原以为将得天伦之乐,却从此缠绵病榻,三日前不支离世。 他一生虔诚,笃信轮回,岂知停灵未满,灵柩被焚,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程,终究没能好好走完。 纷扬大雪,染白了黎明灰暗天空,好似老天也觉了不公,要为爹爹再添上几挂丧幡。 天色渐亮之时,墙外马蹄声又起。宋烟烟蓦地止了泪,冰凉小手紧握成拳,竖耳听着墙外声响。 蹄声歇落,没有意料之中奔走翻寻的嘈杂,反倒是漫长无垠的寂静。 密道内静得只闻娘亲因高热而沉重的喘息声。宋烟烟抬头,双眼直直盯着面前虚无的黑暗,屏了呼吸,尽力去抓捕墙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宋大人妻女如何?”清冷矜贵的男声响起,许是墙体的阻隔,声音显些沉闷。 “回世子,昨夜那边连着几队人马搜寻,天亮才歇,应是没能寻着。” 又一阵沉寂,宋烟烟听着了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而后清冷男声复起:“宋大人可落葬了?” “停灵方三日,当是……尚未落葬。” “哒哒”蹄声又起,但只几声便又静了。 似有物什被掷落地面,厚雪被马蹄反复踏过,已然压实成冰,金属敲击其上的刺耳之声,令宋烟烟心头巨颤。 “周辙,你带几名侍卫,寻了宋大人灵柩遗骸,安葬了吧。” 宋烟烟蓦地睁大了眼,滚烫的泪雾盈满双眸。 马蹄声随后再起,她小手仓促趴于冰凉墙面,自缝隙外望。 可缝隙窄小,视野受限,她透过朦胧泪雾,只见着了一只黑锦绣金绵履踩于马镫,玄色锦袍下摆和竹青色剑穗于风雪中飘扬。 世子?是哪一家的世子? 于密道的暗沉之中,宋烟烟辨不清外间嘈杂之声持续了多久,只知当所有人撤离,她爬出密道之时,风雪已停,阳光灿眼。 向着祖屋灰烬跪地三拜,她沙哑着嗓音轻喃:“爹爹终得安葬,望安心而去。烟烟定会谨遵爹爹教诲,勤练妆佛之术,博得立身之本,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 话毕,她额头贴地,久久未起。 泪珠滴落,被身下厚雪吞没而去。 祖屋已焚,她和娘亲……当何去何从? 撑于雪地的双手手指冻得通红,恍惚间,她忆起爹爹病中常来探望的那位,先帝第八子,邕王。 她想着,爹爹这两年与他往来甚多,如今娘亲亟需治病休养,也许此等贵人,会看在往日情分,帮衬一二? 抬头忘了眼天色,已近正午。 她必须在京城宵禁前,到达邕王府。否则,长夜冻寒,娘亲如何熬得过? 可被纷乱马蹄踩踏成冰的路面,湿滑无比。娘亲个子娇小瘦弱,可她毕竟年幼,弯腰背负,只前行了几步,便已觉脱力。 短暂停歇了会,眼角瞥见阳光下一处刺眼的反光。 她抓紧娘亲手臂,小心蹲下,捡起墙角那小巧的盾状金属令牌,见上方刻着一个“燕”字。 他是……燕王世子。 那个传闻中,文武兼资、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 将令牌细细收入怀中,宋烟烟拽紧娘亲双手,往京城行去。 待她咬着下唇,颤着双腿到得邕王府外时,夕阳余晖已尽。 邕王府侧门已在眼前,强撑着的那股劲骤然松去,宋烟烟勉力驮负着娘亲,只觉双腿已再使不出一丝一毫气力。 便在这片刻间,侧门守卫换岗,她听得其中一名守卫抱怨着:“昨儿个去京郊搜人搜了一晚上,回来都正午了,今晚还要当值,侍卫长真是没拿咱们当人用。”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地平线吞没。 宋烟烟于侧门石墩后的阴影中,听到自己急剧加速的心跳之声。 她颤着瞳眸,心底骇然:“邕王,竟是昨夜主使之人?不,亦或许……他只是其中一人。” 其他人是谁,他们所图为何,宋烟烟此刻已无心去想。 她脑海只嗡嗡鸣响着,砸烧搜捕,定无善意。这偌大的京城,到底何处能让娘亲安歇治病? 下意识将娘亲双臂抓得更紧,她小手紧紧抵于腹前借力。 手侧碰上了令牌,坚硬的触感,令她忆起那条随风飘扬的竹青色剑穗。 燕王世子。 无论他是否也有他图,至少他愿为爹爹落葬,许能……对她及娘亲也存一丝善念? 沿着王府高大院墙投下的漆黑影迹,她拖着已然脱力的腿,颤着步伐离去。 极近宵禁,街道几无人烟。 宋烟烟于猎猎寒风中逡巡、探问,终抵燕王府大门之时,使了浑身最后的力,将娘亲轻置于地。 而后,双膝重重跪于台阶,瘦小的身子扑倒而下。 被寒风吹得木僵的小手,自怀中托了那令牌,龟裂的唇不断抖动、喃溢着。 那是她自那清冷矜贵的男人口中听来的,唯一一个人名:“周辙……” * 宋烟烟再睁眼时,往日清透伶俐的桃花眼中,惧意未散,血丝尚残。 询了前来关照的丫环,方知昨日,王府守卫见她手持燕王府令牌又念着侍卫长姓名,便行通传。再后,燕王便亲自下令,将她母女二人安置于府后别院,遣了医官来治。 现下,她娘亲仍于隔壁房间昏睡,王府医官诊断,娘亲多年陈疾,此次受冻愈重,恐怕难熬,便是熬过了,也定是要 2. 第二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宋烟烟于阵阵轻幽嗡鸣声中醒来。 那嗡鸣声惹得她太阳穴微抽,她秀眉微蹙,手臂撑着床铺,缓慢起身。 行至推窗前,握起把手轻推,见将将自远方地平线露头的朝阳洒了满天金芒。 冰凉晨风中,似夹杂着竹叶清香。 又一阵嗡鸣之声随风入耳,她偏头向声音来处寻去。 五丈外竹林旁,一名玄衣少年手持长剑,身姿时而挥洒飘逸、时而刚劲有力。 下一瞬,长剑随身,一跃入林,他于其间腾挪飞转。霎时间,竹林骤响,木叶四散。 少年于簌簌残叶中落地,长身玉立、挺拔如松,银剑负于臂后,剑尖反射晨光,于他侧颜映出耀眼光晕。 他紧握着的剑把之下,竹青色剑穗于风中飘然。 竹青色剑穗…… “是他。” 燕王世子,萧京墨。 那个下令为爹爹安葬之人。 宋烟烟不禁愈发凝神向他望去。 少年似有所觉,略转了身子,线条分明的侧颊之上,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尾扫来凌厉目光。 宋烟烟慌忙垂了眼,许久,才觉了自个儿重重的心跳平缓下来。 心下稍定,她挂念着娘亲,便又紧着去了娘亲房内照顾。 那日午后,燕王妃亲临别院,探望了她娘亲。她满目慈爱望着宋烟烟,轻声细语地抚慰着。 “可怜的孩子,安心住下,事总向好。” 宋烟烟红了眼,抽泣着言谢。 燕王妃临走,宋烟烟嚅嗫半晌,开口求了些平日练习所需资材。 拿到资材,已是黄昏,夕阳半落,油灯半明,房内且显了暗。她于是将小方案几移至窗旁,又推开窗扇,多引了些许光线。 右手执铜片上下搓动,左手协着控制土线前行之速,慢慢地,将漆土团搓成了一根纤细的长线。 可今日,她红肿的右手,一直微微颤着,使力颇为不稳,搓出的线条粗细不均。 她拧眉半刻,沉思着,应是冬日天寒,且手指受冻未愈而致。 分神间,窗外掠入一阵带着寒意的晚风,随风散入窸窣的竹林摩挲之声。 她忆起那抹挥剑身影,下意识抬头往竹林望去,右手因此抖动更甚,长线受力过重,嘎然而断。 但她并未停歇,重新执起铜片,颤着手继续练习起来。 “宋烟烟,这是你与娘亲日后在世间立足的唯一倚仗。” “你只得勤奋,不能因任何理由懈怠半刻。” 窗外,那曾于竹林晨光中练剑的,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 而窗内的她,自爹爹病重离世那刻起,便注定只能在孤灯摇曳下素履独行。 那夜梦中,凄白丧幡漫天,与飞雪一同冻彻了她身骨。 * 三日后。 宋母江柚凝高烧退下,王府医官复诊,言她总算挺过了鬼门关,只是往后,恐病随终身,无法断药。 宋烟烟耳里只听得娘亲挺了过来,抱着娘亲久久不肯撒手。 “定是爹爹,求了神佛相佑。” 傍晚,王府侍卫来传,世子遵王爷令,欲于明晨携宋烟烟上山祭拜,派他相询,身子是否恢复全了。 宋烟烟身上仍觉虚弱,但她心觉贵人事忙,抽这半日恐已不易,况她挂念爹爹葬后无人焚纸上香,便点头应了。 翌日晨起,她换上丫环处借来的素色布衣,又请托那丫环代为看顾娘亲,便随侍卫绕外墙,行至王府大门。 门前长街上,十名侍卫持刀齐列,最前方是一驾马车、一匹骏马。 宋烟烟顿了步,小手不自觉捏紧了稍长的衣袖,深吸了口微凉空气,鼓起勇气抬首相望。 她见那宝驹纯白如雪、高大骏伟,其上跨坐少年手执长剑、身如青松,劲衣玄沉、墨发高束。 可朝阳之光于他身后灿灿,照得他浑身似笼了一层淡淡光晕,她望不清他面容。 只一瞬,她便垂首敛目,再不敢相望。 脚下步伐不自觉缓了下来,宋烟烟到得骏马跟前,拘谨地福了福身子。 “世子殿下万福。” 但她未得任何回音,只听得清冷嗓音带了丝不耐,自头顶传来:“出发。” 白驹发出一声嘶鸣,踏蹄自她身前掠过。 她一时愣然。 片刻后,一圆头圆脑,自称元叶的仆从跑到她身边,引了她上马车。 “宋姑娘,我们世子平素最厌等候,今日且等急了,您快着些。” 宋烟烟闻言,懊恼着为何不再早起几分,咬牙忍着腿脚的酸痛,迅速爬上了马车。 到得爹爹墓前,她直直跪落于地。这几日间,她一寸一寸为自己捏塑起的铠甲,于见到爹爹墓碑坟包那一刻,轰然碎裂。 她额头紧抵碑前泥土,低声泣哭起来。 悲恸间,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男声。 “宋大人,父王萧泽沛深念往日情谊,哀思切切,本欲亲自来祭,无奈圣命在身,南下未归,只得遣京墨代之。宋大人人品贵重,一生清廉、勤艺,为吾等晚辈楷模,奈何天意弄人,英年早逝,实为吾朝之憾。父王感念旧恩未报,命京墨前来相告,燕王府必将护佑大人妻女,望您得安九泉。” 宋烟烟抬头起身,于香烛燃烧间滚动着的空气之后,第一次望入那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眸。 她欠身示谢,接过元叶递来的香烛纸钱,祭拜焚烧。 火势渐旺,纸钱焚烧后的灰烬被热力带起,漫天纸灰飞扬。宋烟烟透过泪雾,似于那盛旺火苗中见了爹爹慈爱笑容。 “爹爹放心,烟烟一定谨记教诲,勤练妆佛之术,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还报燕王府大恩。” “燕王府不缺你那点回报,你当知怀璧其罪。”萧京墨冷然打断她,气氛一时凝滞。 宋烟烟垂首盯着自个儿脚前一株被踩踏倒伏的小草,手指抠着衣袖。 她见那双沾了泥印的绣金锦履转向,往山下行去。 侍卫们随萧京墨下山,只方才领路上山的高壮侍卫仍候在一旁。 见刚刚丧父,又瘦小羸弱的小姑娘垂首默泪,握着刀把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半晌才跨步提醒了句:“宋姑娘,莫让世子再等急了。” 宋烟烟于是胡乱抹了泪,提着裙摆深一步浅一步往山下赶去。 化雪后的山路湿滑,她走得急,险些摔了。 那侍卫反应极快,一把扶了她手臂,稳住了她。 “多谢侍卫大哥。” 侍卫见她站稳了身子,手被烫了似的弹开了去,摸了摸后脑勺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姓周,你喊我周辙就成。” 周辙…… 宋烟烟忆起那日黎明,萧京墨下令寻她爹爹灵柩安葬之时,便是唤的这个名字。 又想起方才他于爹爹坟前所述。 燕王世子,他虽骄傲冷漠,但……他葬她爹爹、留令牌供她求助又亲带着她来祭拜,定是心怀善意之人。 * 四年时光,宋烟烟眉目间稚气退去,体态婀娜尽显,出落得 3. 第三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三月中,燕王妃父亲,当朝宰相苏相六十.大寿,燕王妃挑了宋烟烟耗时两月盘制的一套金莲供盘相贺。 苏相大喜,赞不绝口。 燕王妃回府,唤了江柚凝及宋烟烟到跟前,好一顿夸奖。末了,问宋烟烟是否愿凭家传之术,以镶金漆线将佛经绘于屏风之上。 宋烟烟犹豫半晌,垂首低声答道:“烟烟幼时,虽由爹爹开蒙、识字,但自爹爹病逝,便未再习字。平素绘制些花鸟虫鱼,倒是尚可,但若及书法,怕是……难登大雅之堂。” 燕王妃因此安排宋烟烟每日午后至王府学堂,随三公子萧京煊、四公子萧京朗一同习字。 宋烟烟不喜进王府,不愿过多与他人接触,心中自是不愿。 可燕王妃平素对她及母亲照拂有加,宋烟烟见她满脸殷切,实开不了口拒绝。 “对了,我表妹府中先生年高归乡,她女儿怀德县主,过几日也会来学堂。她与你们年岁相近,是武成王唯一的女儿,平素被宠得过了头,你见着她,可避着些。”临走,宋烟烟听着燕王妃交代。 * 两日后,怀德县主谢妍淇一袭粉色绣金锦裙,带着丫环,风风火火入了学堂。 此前宋烟烟进学堂,选了最为角落的位子,不欲引人注意。 但那日散学,谢妍淇仍注意到了她。她认出了宋烟烟是萧京墨弱冠那日,曾在偏厅见过的人,出言讥讽。 宋烟烟知她必是燕王妃曾提及的怀德县主,想着燕王妃曾交代,避着她些,便只低头忍了。 萧京煊已先行离了学堂,方行至学堂门口的萧京朗听着动静回头,劝了句:“妍淇表妹,这是烟烟妹妹,她父亲是前礼部祭礼司员外郎,不是什么丫环。” 谢妍淇闻言,满脸不屑:“什么员外郎,不过是个从六品芝麻小官。” 宋烟烟深吸气,双眸紧闭着,告诫自己权当未听着。 “原来你就是那个死了爹的孤女,仗着能做点佛前物什,就赖在燕王府这许多年,上不了台面的庸匠。” “我不是孤女。”宋烟烟终于抬头,坚定回了句。 谢妍淇听着宋烟烟顶了她话,气得狠瞪了双眸。但未及发难,便被萧京朗拽离。 “京朗表哥,就那个臭丫头,京墨表哥弱冠那日,在偏厅与他两人待在一处,谁知道她存着什么心思?” 听谢妍淇这般念着,萧京朗大体是明白了。 谢妍淇自小眼高于顶,别说普通世家子弟,便是皇宫里的那些皇子,也未必入得她眼。偏偏对向来骄傲、清冷的萧京墨情有独钟,想尽了办法要缠他,却处处被躲着、避着。 她那日撞见宋烟烟与萧京墨独处,想是已嫉恨上了。如今在学堂碰了面,以她那难予的性子,怕是日后不得太平。 * 第二日,谢妍淇虽臭着脸,却没再来为难宋烟烟。 临走,萧京朗告知,原是他昨日向燕王、燕王妃提了学堂之事,燕王妃特交代谢妍淇,宋烟烟是为她所托之事才去的学堂,万不可再相扰。 如此,平静安然了三日。 第四日散学时,宋烟烟照旧于角落候着,欲等其余人先行,她再回别院。 萧京煊、萧京朗先后出了门,可谢妍淇却于她身侧站定,居高临下望着她,嗤道:“你可知我父王是何人?你找我姨母求助,莫不成以为她会帮你?真是可笑,你难道不知,她留你在燕王府,不过是看着你这双手可利用而已。” 宋烟烟眉头微皱,却仍只盯着面前桌案,隐忍着。 谢妍淇显然不肯罢休,续道:“我父王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戎马半生、军功卓著,如今仍掌着南朝半数军队。我便是今日把你这双手废了,姨母也绝不会斥我半句!而你,届时就是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废人了。” 宋烟烟听她言辞激烈、任性,有意相避,起身欲出学堂。 谢妍淇示意丫环拦了宋烟烟,接着道:“我听父王说,你爹当年涉了贪没之事,才辞了官。如今看你竟还戴了羊脂玉簪,看来所言非虚。” 言罢,示意丫环取宋烟烟头上簪子。 宋烟烟听谢妍淇污蔑爹爹,又见丫环来抢家传绕线簪,只得后退两步,避开那丫环,驳道:“我爹爹一生清廉,绝不可能贪没修造款。” 谢妍淇听她辩驳,冷笑一声,向丫环道:“动手。” 宋烟烟不欲沾惹麻烦,向学堂门疾行而去,可那丫环却于后紧追着她。方至门口,二人遇了听着动静回身的萧京煊、萧京朗二人。 萧京朗拦了丫环,正欲斥责,便听着学堂里一道金属落地的刺耳之声并一声轻呼传来。 几人慌忙往学堂中望去,见谢妍淇左手手背一道浅淡划痕,隐隐渗了血迹。 “县主!”丫环惊呼着跑向谢妍淇。 “宋烟烟,我不过说了你爹贪没之实,你便抢了我簪子伤我手,我定要让我父王废了你双手报仇。” * 燕王府偏厅。 “烟烟,我瞧你素来懂事、沉稳,才让你去王府学堂一并习字。我还特特交代了你避着她些,怎就能闹成这般?”燕王妃坐于上首,拍着案几,对立于厅中垂首不语的宋烟烟痛心道。 “母妃,烟烟已解释了,不是她伤了妍淇。”萧京朗见宋烟烟不再争辩,帮着她道。 他心里想着,谢妍淇素日里刁蛮横霸惯了,表兄弟姐妹们哪个见了她不绕着躲着,怎可能这么轻易吃了亏? “母妃,我与四弟虽未亲眼见着,但当时那情形,分明是妍淇表妹的丫环……”萧京煊接了话。 “住口!”燕王妃又重重拍了案几,“今日之事,同你们兄弟二人没任何关系,闭紧你们的嘴。” “再者,便是妍淇说了几句难听话,也不至于要动手伤人!” 燕王妃并不在意真相为何,她此刻只想着,武成王疼爱谢妍淇至极,平日里连说话都不舍得大声,她今日在燕王府竟见了血回去,岂能善了? 偏偏燕王两日前领圣命北上未归,她此时当务之急便是把自家儿子都同此事撇清关系。 至于其他,哪还顾得着? 正说着,二公子萧京安皱着眉入内。 “母妃,已送妍淇回府了。姨丈今日去了京郊军营,尚未回府。但……”萧京安望了眼垂首默立的宋烟烟,迟疑了。 “但什么?快说!”燕王妃追问。 “明明只是轻微划伤,妍淇却哭闹不止,还说烟烟因她说了句话便故意伤她。姨母她心疼妍淇,说……说待姨丈归来,要令他来燕王府,废了烟烟的手,替妍淇出气。” 宋烟烟往日清灵甜美的桃花眼中,已满布血丝。她两手于身前紧揪着裙摆,青葱指节泛起一层森冷的白。 她分不清此刻心底激荡着的情绪,到底是愤怒、委屈抑或是恐惧。 脑海只不断重复着一个 4. 第四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姨丈,您若听不进京墨相劝之言,仍执意要拿人,便破了燕王府这祠堂之门,也问问内里所供历代皇族先祖,如何看待此事?” 后来的繁杂吵闹,宋烟烟全未听着。轻阖双眼,她脑海只余那一缕朝阳残下的灿然光影。 素白的手掌贴于地面,因夜寒而起了高热的身子贪婪地汲取着丝丝凉意。 意识于那一瞬之间,彻底消散。 * 宋烟烟于额角的剧痛中稍还意识,未及睁眼,前额传来清凉湿意和温柔按抚,缓去了些许不适。 “娘亲……”双眸惺忪半启,她见了娘亲苍白面容,哑然唤了声。 宋烟烟见娘亲匆忙抹去眼角泪珠,低柔的嗓音应了她:“娘亲在,烟烟受委屈了。” 而后,她隔着被褥,被娘亲拥入怀中。被病痛纠缠多年的娘亲,身子早已瘦弱不堪。可这一瞬,宋烟烟却觉仿若回到了幼时娘亲暖盈的怀中。 那时爹爹尚于京中任职,娘亲温柔明媚。她与邻家孩童闹别扭受了委屈,娘亲也总这般,安静地拥她入怀,轻声安抚:“娘亲在,烟烟受委屈了。” 她多想放任自己,如幼时那般,在娘亲怀中放声哭泣,宣泄出心底所有的不甘。 可是爹爹没了,娘亲重病无依,她不能令娘亲忧心。 她须得长大,长成娘亲的倚靠。 但娘亲这话,却似知晓了昨日之事? 不知世子是否帮她相瞒了,又是如何与娘亲言说的? 吞下喉头哽咽,眨去眸中泪雾,宋烟烟犹豫着开口:“娘亲,我昨夜只是……” 迟疑间,她觉娘亲抚了她额发,轻声道:“烟烟,今晨世子送你回来后,王妃也带了许多补品来看望。她也叹,这几日王爷不在府中,那武成王又素来蛮霸,世子年岁尚轻,未掌实权,也是不得已才关了你在祠堂,望你勿要介怀。” 宋烟烟静静听着,只觉心口传来一阵涩然酸痛之感。王妃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想是因为如今困局已解,怕她心有芥蒂,不愿再为她妆制器具吧。 可燕王府于她及娘亲大恩,她恐终生难报,又怎能因这一日的委屈便有甚想法呢? 复又轻阖双眼,晨间萧京墨同永安王之言,于耳边再次盘旋。 喉间酸涩的哽咽似被一团柔软但充盈的棉絮取代,但她一时仍发不出声响。 江柚凝见女儿闭目无言,只道她定是因祠堂之事委屈,便抚着她侧颊劝解:“无论如何,世子他……保住了你双手。” 宋烟烟岂不知娘亲之意,于她们母女,保住宋烟烟的双手,便是保住了她们往后人生全部的倚仗和希望。 “恩。”宋烟烟低应一声。 江柚凝续道:“世子昨儿夜里来寻我,言你怕我忧心,本欲相瞒,但他觉谎言更易令人相忧,便干脆如实相告。昨日事发突然,他不知武成王何时会发难,只得将你整夜锁于祠堂。晨间送你回来时,他还同我致歉,说未曾想竟会累你重病。” 宋烟烟听着娘亲之言,觉心口突又泛起一阵粘粘湿湿的暖意。 听王妃昨日所言,他本应去太子府赴宴。那,是为了她而中道折返? 明明口上责难于她,似并不信她,却到底想了法子保了她双手。他当是……愿信她的吧? 便于那一瞬暖意之中,她好似又见着了那年父亲墓前,那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眸。 那时的少年骄傲淡漠,嗓音清冽却透着令她心安的笃定。 他说,燕王府必将护佑她与娘亲。 他说,燕王府不图她的回报。 想来,他那时是当了真的。 这些婉婉转转,细腻缠绕着的心思,如春日丝雨,浇透了她心底深埋了四年的种子。 从前被她细细掩藏的脉脉情思,终于此刻破壳,在她凄冷如雪的心头,悄然露出一截新芽。 “娘亲,”良久,宋烟烟轻声回道,“世子帮了我,护了我,我自该感恩,又怎会介怀呢?” * 燕王府东院回廊之中,燕王妃苏念安面带愁思、步履匆忙,身后丫环怡翠手上端着一盅汤水,尽力跟着。 到得萧京墨房外,见他一身玄色袍衫,束发正冠,领着元叶正欲出门。 “京墨,这是要外出?你昨儿一夜未歇,今日当要好好休息才是。”言罢,苏念安手腕轻抬,示意怡翠将汤水送入房中。 萧京墨却直直于房门处站着,未让半步。怡翠无法入内,正感无措,元叶便上前接过汤水,端入房内。 萧京墨低头片刻,淡然回道:“劳母妃挂念,京墨并无不适。” “是要去太子府中?”苏念安捏着丝帕的手紧了紧。 她这儿子自小天赋过人,性子却是傲然、清冷,已至弱冠之年仍未纳一房侍妾。她本想着,他应是眼光极高,又确于男女之事无心,未曾多虑。 但他昨日,竟为了别院那宋家丫头,旷了太子宴席,于祠堂外守了整整一夜,今晨更是为了她直面武成王,甚而出言相胁。 万一……是对她动了心,可如何是好? 宋家丫头倒确是乖巧懂事,平日也勤恳刻苦,一手妆佛技艺渐成,往后定能于燕王府有些助益。如今年岁渐长,稚气稍退,也是个温婉秀丽的。 但终归,她只是个无品无阶的匠人,身后还拖着一个重病的母亲。 更何况,当年她父亲那些事儿,至今尚未捋清。王爷顾念她年幼,令所有人相瞒,只令她觉那些人均只冲着宋家祖艺而来。 可那些事儿,断然不会因他们的刻意隐瞒而消散。那便是个全不知何时会复发的旧疾,永远都将于她身后紧紧跟随。 这样的一个姑娘,便是要入她儿子房中做个侍妾,她都觉了极大不妥。 可她这儿子自小主意极大,若是心底真有了想法,这事怕是难善了。 “是。”萧京墨凤眸晦暗,嗓音清冷,难辨喜怒,“母妃若是无事,儿子先行一步。” 说罢,垂眸点头,未再多留一眼,转身离去。 “京墨……宋烟烟她……”苏念安望着萧京墨冷然背影,双眉蹙得愈紧。 他平日虽则清冷,却也是孝顺有礼,今日这般态度,莫不是真向着宋家那丫头,在气她昨日未曾相护? 苏念安正焦急着,突见萧京墨顿了步,而后转身,直直望着她道:“母妃,您如今看中宋烟烟技艺,不过是指着她为您做些寿礼贺礼,图个人情,无为大用,故而觉随时可弃。但如今民间笃信佛教者众,其艺若真有所成,日后于燕王府、于太子,都将有极大助益。您当看重她双手,他日必是一柄利器。” 苏念安眸光微闪,紧捏着丝帕的手稍松了些:“你是说……” “母妃切勿因眼前小利,而损了日后大益。如今她与谢妍淇龃龉已生,切不可再令她去学堂了。”萧京墨语气沉然道。 “京墨所言确实在理,母妃自会顾好她。”苏念安双眉终于彻底舒展,轻扯嘴角,定然回了萧京墨。 目送萧京墨身影出了院子,苏念安手臂轻抬,怡翠迅速领会,搀扶着她往自个儿房中行去。 “倒是我多虑了,昨夜 5. 第五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燕王府那世子,究竟是有多了不得,弄得我娘亲跟中了邪似的!” 赵元欢“砰”一声关门,嘴里咋咋呼呼嚷着,向宋烟烟走来。 宋烟烟方于案前长凳落座,听着动静,回头怔愣了一瞬。 待回神,慌忙站起,伸直双手,俯身去够了窗把,急急将窗扇掩了下来。 那双水灵的桃花眼,略含嗔意望向赵元欢: “小点声!” 她既怕窗外练剑那人听着赵元欢的话,又怕赵元欢察觉了自己隐秘心事,只片刻又慌忙回身垂首,握着铜片忙碌起来。 可赵元欢显是只沉浸在自个儿的事中,顾自行至她身侧,于长凳另一端落座,未再嚷嚷,只絮叨着: “他燕王世子择个亲,这满京城多少贵女上赶着呈递八字画像。我爹爹不过一个三品文官,家世门第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娘亲却跟中了邪似的,削尖了脑袋,要托人把我的八字画像也送入燕王府!” 宋烟烟按着漆土的左手倏顿,右手五指不自觉颤动了下,铜片自手中滑落,于地面敲击出了一声刺耳的嗡鸣。 他要……择亲了? 她双睫快速颤了几下,心口莫名跳得生疼,慌乱俯身,低头去捡铜片。 再抬头时,后脑“噌”一下撞于案几下沿。 方拾了铜片的手握得愈紧,掌心膈得生疼,她咬着下唇,便这般维持着半俯的姿态,不愿再抬头。 赵元欢全以为她撞得疼了,终于停了话头,护着她头,将她身子扶正。 “撞疼了吧,瞧你,眼睛都红了。”赵元欢揉了揉她脑袋,关怀道。 宋烟烟定定望着案前窗扇,窒语半晌,才回了句:“无碍的。” 她听着自己这一声,袅袅绕绕如晨间薄雾,须臾间弥散于无形。 撞了头,无碍的。 他要择亲了…… 无碍的…… 深深喘息两下,宋烟烟垂眸,问道:“那赵姨可送成了?” 赵元欢见她问起,话匣子又开,续道:“自然是没成。虽说我一哭二闹反抗未成,但到底我爹爹品级差得多,我们家又离京多年,娘亲根本未寻着门路。” “如此。”宋烟烟喃了声,思绪百转。 礼部三品侍郎嫡女,大哥于工部领水部司员外郎,二哥于礼部领仪制司主事。这样的元欢,竟连递个八字的资格都无。 她这一生,便也合该只能遥遥相望于他…… 这几日里,于胸中涌动着的那股莫名暖流,终又沉落心底茫茫白雪之中,彻底消散。 “你做什么满脸低落,我本就不愿,递不得正合我意。” 赵元欢说着靠向她,双手挽着她臂,脑袋凑近她耳边,又低语了几句。 “我早便有了自己中意的人,若是他也欢喜我,我以后,定是要嫁予他的。” 宋烟烟眸间闪过一抹讶然,倒并未相问,只静静望了赵元欢片刻。 赵元欢于是凑得更近了些,将偷藏于心底的少女心事,悄悄吐露。 赵父领了江南道之职,举家南迁之时,赵元欢正是活泼年岁,到处都觉新奇,整日里往外间跑。 赵父赵母管束无用,只得从侍卫中挑了一人,同丫环一道,陪同看顾于赵元欢。 那侍卫姓周,名予衡,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虽因自幼习武,长得身高体阔,却面相清润、性格和顺。因了虚长赵元欢几岁,又感念赵府厚待,平日里对赵元欢有求必应,照拂有加。 久而久之,赵元欢便生出了些异样心思。 她平日再欢脱,也仍是个少女,只将这点念想默默藏着。可如今年近及笄,见爹娘开始筹算她婚事,她便再坐不住,开始试探着靠近。 “那倘若……倘若……”宋烟烟迟疑着。 “便是他不欢喜我,我也甘愿。届时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也不至后悔从前未争取过。” * 翌日清晨,宋烟烟觉心绪不宁、身子酸痛复起,便于床上又躺了一会。 耳闻窗外竹林沙沙作响,间歇传来阵阵嗡鸣,她蓦然想起昨日赵元欢所言,萧京墨择亲之事。 双手用力拉了被子,闷住了头,欲隔了那恼人的声响。 被中仍残着昨夜梦魇时汗湿的潮气,她很快觉了窒闷,猛然掀被。 眸中不知何时盈起一抹粘湿,越过眼角一颗泪痣,滴落枕面。 她想,她恐怕永远无法如元欢那般,她该锁起那扇窗,如同锁紧自己的心门。 * 宋烟烟将自己关于房中,紧锁了那窗扇,逼着自己静心,不断尝试以漆线绘字。两日后,倒也将将绘出了一首诗词于墨底瓷片之上。 她端详片刻,秀眉稍皱,也不知是心境受了影响,还是于书法一道理解终究浅薄,漆线所呈笔锋劲力,实令她不满。 正沉思间,规律的敲门声起。怡翠奉燕王妃之命,前来问询进度。 宋烟烟如实相告,言尚未有所成。但怡翠一脸不满之色,于房中静立,宋烟烟不得已将方才那墨底瓷片交予她带回至燕王妃处。 “王妃交代,你冲撞了怀德县主,往后不可再去学堂了。但总归也已习了几日书法,自个儿多琢磨琢磨,尽快开始绘制王妃要的屏风。”怡翠临走,于房门处留了话。 宋烟烟未接话,只淡然望了眼怡翠离去背影,便又回案几前练习起来。 * 午后,赵元欢提着一食篮点心进了江柚凝房中,传达了爹娘问候。 她听江柚凝念叨宋烟烟近来总把自己闷于房中,每日仅至江柚凝房中用餐时能见着人,便提议趁春色宜人,带宋烟烟出门散心。 宋烟烟平日甚少出门,初时,于京中街旁见了热闹集市、繁花绿树,确觉心境豁然不少。 但后来,日头渐斜,宋烟烟对那从未窥得全貌的幕后势力的恐惧又在心底冒了头。 可赵元欢热情欢脱,哪肯放她归去,强拉着她回了自个儿家中。 赵母见着宋烟烟,热泪于眼眶满盈,抚着她手,一阵感慨。可宋烟烟眼见天色渐昏,心绪不安,直言放心不下娘亲,急急告别。 赵母欣慰笑着,夸赞宋烟烟懂事,安排府中侍卫送她回别院。 哪知赵元欢突地出声:“烟烟平日少出门,府中侍卫大多方从江南道而来,对京城不熟悉,我不放心。二哥赴京任职已一年有余,对京城可比南边来的侍卫熟悉多了,今日又恰巧休沐,便劳他替我相送吧。” 赵母深望了向她挤眉弄眼的赵元欢一阵,终是默许了。 宋烟烟想着,赵 6. 第六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宋烟烟将菜夹入碗中,放下筷子,直直盯着面前饭碗,低喃了句:“转达……什么?” 江柚凝见女儿莫名低落的模样,疑惑着望了她一会子。 房内突陷静谧,宋烟烟耳旁似又回响起方才院外,萧京墨连讽带刺的言语。 置于桌下的手蜷了五指,轻揪了裙摆于掌心。她正觉心口涩胀难抑,便听江柚凝轻柔的话音响起。 “世子送来了文房四宝,并一些他的书法习作。说是燕王妃见了你出的那瓷片,有些着急了,他不忍燕王妃焦心,便整了些习作来,让你临摹、练习。” 宋烟烟眼皮轻跳了下。 原是心疼他母妃焦心了,怨不得见她出门,会那般反应。 “世子还留话,说他往后,半月休沐一次,会来别院替你相看临摹字帖。”江柚凝续道。 宋烟烟初时被“会来别院替你相看”震得愣了神。但很快便明了,萧京墨不过是要替燕王妃督促她习字罢了,于是垂眸掩去一闪而过的落寞之意。 一会子后,她又起了疑惑:“半月休沐一次?” “是啊,说是明日起便要至京郊军营赴任,须赶在今日宵禁前出城。”江柚凝显未察觉异样,娓娓道。 食不知味的一顿饭后,宋烟烟回房见了那被置于桌案的文房四宝,又见其前一沓宣纸叠放得整整齐齐,纸上行书如游云惊龙,矫健有力。 行至案前,细观所书,宋烟烟瞳眸略震。而后,急急掀了一张又一张,直待最后一张纸张上,萧京墨的落款印鉴赫然入目,她才恍然回了神。 她眼中氤氲了热意,嘴角分明轻扬着,却又尝着了一股子咸苦泪意。 这一沓宣纸所书,正是燕王妃欲令她绘制的那佛经。 可这洋洋洒洒五十来页,又岂是燕王妃收到瓷片后,这短短一两个时辰能书就? 且其上墨迹早已透干,绝非今日临时所书。 况屏风所需,仅只这佛经中的一段,他为何将整本抄下? 沉思间,宋烟烟指尖抚过烛光下呈显着刺目红意的印鉴,觉心跳如擂鼓之声隆隆于耳。 泪睫轻眨,她突地忆起那日元欢所言:“便是他不欢喜我,我也甘愿。” 是夜春雷忽至,风雨骤来,窗隙透入丝缕凉意,可她望着眼前厚厚宣纸,却不知缘由地,觉了一股子暖意充盈于心。 但夜半之际,惊雷之声仍令她自沉眠中乍醒,于喧哗雨声里,听闻微弱而连绵的咳嗽之声。 她蓦然睁眼,于雷声间隙竖耳听着,而后猛然起身,往江柚凝房中奔去。 “娘亲!” 宋烟烟于闪电映出的一瞬冷然亮光中,见娘亲倚床而靠,面色惨白。 疾步行至床前,她迅速将江柚凝身上被褥拉高,又伸手于她额处轻探,手心灼烫的温度令她紧蹙起了眉。 但只须臾,她便强令自己定了神。 “娘亲,定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王府请医官。” 随手拾起房中油纸伞,宋烟烟于倾盆雨幕中,踏水向院门跑去。 江柚凝久病多年,身子虚弱,承不住长时高热。但她多年服药,药物急效已微,须得医官施针,才能尽快退下高热。 心间踌躇着,脚下步伐却未缓半刻。宋烟烟打开院门,正欲往王府后门行去,却被一执剑之手横栏了去路。 “啊!”院门外形单影只的一盏灯笼,于檐下散着幽微火光,宋烟烟分辨不清来人,吓得惊叫出声。慌乱间,双手举起手中油纸伞往对方面上怼去。 “宋姑娘!宋姑娘莫慌,我是周辙。”尚算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宋烟烟终于稍定了心,赶忙收回了油纸伞。 但她实不愿耽搁时间,全顾不得周辙为何夜半于此,直直道:“我娘亲起了高热,我须得立刻去王府请医官来施针退热。周大哥若有急事,待晚些再说。” 宋烟烟方要举步,便见周辙又拦了她,粗砺嗓音定然回道:“我去,我熟悉王府,脚程也比姑娘快。只姑娘一会须锁好院门,待我归来再启。” 宋烟烟未及回神,便见原本拦在身前的高大身影,已在瓢泼大雨之中,迅速隐没于王府后门。 周辙果真行动迅速,不出一盏茶时间,便带了睡眼惺忪的医官到得别院。而后,又顾自执剑于院门外站立。 医官施针后,约隔大半个时辰,江柚凝高烧终于退下。 望着昏暗烛火中,江柚凝安然睡容,宋烟烟方才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下。双眸渐渐泛起一丝赤红,她小心撇开了脸,不愿令医官见着。 “有劳您,深夜前来为我娘亲诊治。”宋烟烟鞠躬致谢,而后送了医官出门。 目送医官自后门入府,宋烟烟回头确认了眼江柚凝房中门窗均闭,不致透了风雨,方递了块娘亲房中随手取的帕子予周辙,问道:“方才多谢周大哥。只不知,夜半来此,可有急事?” 周辙半抬的手顿了下,但透湿的发间不断滴下水来,他终是接过帕子,拭去了额间雨水。 “宋姑娘,在下并非夜半来此。近日京中形势颇杂,别院又常有外人往来,世子特请了王爷令,遣侍卫营分一小队,于别院驻守。” 宋烟烟闻言,握于伞柄的手蓦然紧了去。 雷雨之夜,周遭漫布嘈杂之声,可周辙的每一字一句,她都听得那般分明。 萧京墨……他…… “世子交代,请宋姑娘安心于院内,勿要外出。”周辙补充道。 宋烟烟轻眨眼睫,好一会子,才低声回道:“我知晓了。那便劳烦周大哥和侍卫大哥们了。” “分内之事,宋姑娘不必客气。” 复又关门落栓,宋烟烟靠着屋檐下被滴溅了水汽的院门,想起萧京墨傍晚留下那话。 “你最好还能辨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原来……竟是此意。 回得江柚凝房中,宋烟烟拍去裙身湿汽,于床畔落座。而后,俯身而下,抱着江柚凝手臂,头枕在她臂弯中。 “娘亲。” * 此后半月,宋烟烟周到照顾着,江柚凝病气渐散,只身子仍虚弱,于床上静卧修养。 宋烟烟一面忧虑娘亲病情,一步不愿远离;一面也确然按嘱,于院中静心临摹并着练习漆线绘字的笔锋之感。 是以,期间赵元欢来寻,虽入得院内,但确是再也未曾带宋烟烟出过别院。 赵元欢性子洒脱,听宋烟烟解释着自个儿只一心勤练,不愿外出,也便不再强求。只间或向宋烟烟分享着,她与周予衡之间的些微进展或变化。 “烟烟,我昨日向府中厨房白案师傅学了做桃花酥,还给他尝了。”赵元欢挽着宋烟烟手臂,眯眼笑道。 这几日,因了侍卫值守,赵元欢贴身的丫环和周予衡都未能入得院,只在院外候着。是以,她说起这些 7. 第七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宋烟烟愣然半刻,才缓下因敲门之声而骤乱的心跳,口中轻喃:“元叶……” 方启院门,她闻元叶语气焦急道:“宋姑娘快些将临摹习作取予我,我还需赶回世子房中待命。” “他……” 他不来了吗? 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未能出口。 轻蜷指尖抵于掌心,她觉了一丝细微的刺痒。 “稍候,我即刻去取。” 宋烟烟颔首示意,而后自房中取了那早已整理妥当的,厚厚一叠宣纸,递予元叶。 元叶确似着急得很,双手接过宣纸,匆忙点头,迅速自后门入了府。 宋烟烟眉眼微垂,于院门口静立一阵,直待天空飘落淅沥雨丝,方才回了神。 她喉间溢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回房取出了那被揉团塞在角落的宣纸。 * 翌日傍晚,萧京朗提着一篮子水灵灵的桃子至别院。 江柚凝延他至自个儿房中落座,他招呼了江柚凝吃桃子,又到宋烟烟房外唤了她,便顾自拿起桃子吃将起来。 半个时辰后,桃子已啃了两个,萧京朗却仍在江柚凝房中赖着。 他见桌上摆着一盘艳然可口的桃花酥,取了一块尝,而后向江柚凝和宋烟烟诉苦道:“江姨、烟烟妹妹,可得许我多留会儿。今日我母妃心情不郁,我平日里爱招她生气,这会子实不愿在她面前出现。” 江柚凝温然接道:“四公子活泼率性,怎会惹人生气?” 萧京朗毕竟少年心性,听得江柚凝夸赞,爽朗地笑了两声。 “我母妃要是也同江姨这般想就好了,可她就欢喜我大哥那种冷情冷性的傲性子,平日里总挂在嘴边夸。” 萧京朗手肘撑于桌面,单手支了下颚,续道:“这回好了!我大哥终是也离经叛道了一回,给她气够呛,哈哈哈。” “世子他……”宋烟烟听他提起萧京墨,眼眸微垂,脱口欲询,但终归仍是止了话头。 萧京朗却似全未察觉宋烟烟的犹豫,吞下了口中桃花酥,接话道:“此前我母妃大张旗鼓,要为我大哥择亲,闹得满京城都翘首观望着,惊动了我外祖不说,连我皇祖母都颇为关切。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吞下,而后继续眉飞色舞道:“他竟严辞拒了我母妃精心挑选的所有贵女,转头又请托太子向圣上请旨,领衔入军,躲得远远的,让我母妃连人都见不着。” 说到激动处,他甚用手拍了拍大腿,但很快觉了失态,便倒了杯茶,正了正神色,清了嗓子。 “他……为何?”宋烟烟惑道。 论及年岁,萧京墨已然及冠,便是当下择亲成婚,也算不得早了。 “为何?”萧京朗浅笑一声,“我大哥自小眼高于顶,放眼满京城,又有哪一个女子入得了他眼?” “话说回来,我和二哥、三哥都曾以为,大哥最终恐怕只能等着父王、母妃向圣上请旨赐婚呢。未曾想,他竟连这条路都给我母妃堵死了。果然不愧是我大哥!” 话至此处,萧京朗手中的桃花酥已全部入腹,桌上的茶壶也已见底。 江柚凝提了茶壶欲去接水,宋烟烟忙起身接过:“娘亲,我去便好,你歇着。” 行至房门处,宋烟烟听萧京朗又向江柚凝说着:“圣上春猎遇险,我大哥拼死相护,身受重伤,却未要任何赏赐,只求了圣上予他婚事自主。这会子,若不是他重伤在床,我父王母妃恐怕已家法伺候了。” 宋烟烟握着茶壶的手颤了颤,待回神,她赶忙捏紧壶柄,快步往灶屋行去。 时近晚膳,萧京朗才回了王府,临走还带了块桃花酥,嘴里直夸着:“味道甚好,不似府中大厨做的那般甜腻。” 可宋烟烟自晚膳后回房,便一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四公子言他……重伤在床? 怨不得提前回府却未见他人,怨不得王妃特召了周辙大哥回他院中,怨不得今日元叶神态匆忙…… * 第二日清晨,春雨未至,朝阳初现。 小窗外的竹林格外安静,春夜露珠凝结于竹叶之上,间或散射着晶莹光晕。 宋烟烟于窗前案几上搓盘着漆线,可心绪繁杂,手劲不稳,所出漆线粗细有异。 将手中铜片重重置于桌面,她长长叹了口气。 抚去桌案漆土,取来笔墨纸砚,她闭眼回忆了爹爹曾教过的那些吉祥文案,于纸上一笔一笔描绘出了一平安盘扣图样。 而后取来漆土,细搓成线,染上赭红之色,再细细盘制了纸上图样。 待漆线透干定型,以红绳穿挂,一枚精致玲珑的平安扣静躺于她掌心。 将平安扣小心收纳于袖袋中,宋烟烟向江柚凝知会了声,又向门口侍卫说明,便自后门进了王府。 她步下有些迟疑,到得萧京墨院外时,日头已盛。 周辙正于院外守着,见她徘徊许久,忍不住出声问道:“宋姑娘可是有事?” 宋烟烟脚下骤停,迟疑片刻,向周辙行去。她垂首望着院外小径上已被磨得光滑无比的鹅软石,轻声问道:“世子可在院中?” 周辙稍皱了下眉,默了一会子才回道:“世子交代,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宋烟烟点了点头,缓缓转身,望着小径旁那一簇茂密竹丛许久,终又回身。 自袖袋取出那枚平安扣,双手托起,微颤着声音道:“能否劳烦周大哥代为转交世子?” 周辙眼中闪过一抹讶然之色,但他很快恢复了平日板正模样,摇头拒了。 “我……我只听闻世子负伤,便制了这祈福佑安的平安扣。唯愿世子安康而已。” 宋烟烟托着那小小平安扣的双手,此刻却似托举着千斤之物般沉重。 周辙见她坚持,稍有动摇,伸手拎起穿挂红绳,细观两眼。 身后院中传来一声窗扇闭合的撞击之声,周辙神情微动,最终仍是叹气,放回了宋烟烟手中。 “抱歉,宋姑娘。” “无碍的,本是我逾矩了。”收回平安扣,宋烟烟迅速点了点头,步履匆乱地远去。 * 三日后清晨,元叶至别院传话:“宋姑娘,世子有请。” 宋烟烟在清晨的凉风中怔愣了许久,方回神,急急回了句:“稍待。” 回房取了被小心藏于枕下的平安扣,仔细查了遍自个儿衣群、发髻,至江柚凝房中交代了去处,才随元叶进了萧京墨院中。 沿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入院,她见了几处幽翠竹丛。 再行几步,随风飘来几缕淡然清香,宋烟烟抬首望 8. 第八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湖面倒映的柳枝新绿,被层层涟漪惹得模糊不清。 宋烟烟出神望着,忽闻一道娇细女声传来:“人说冤家路窄,如今看来颇有其理。” 是怀德县主! 宋烟烟当下回神,下意识转身,将两手背负于身后。垂眸望着谢妍淇纱裙下摆,她福了身子:“问县主安。” “贪官之女,低俗匠人,有何资格出入我表哥院中?”谢妍淇讥嘲着,跨前一步,愈加靠近了宋烟烟。 宋烟烟本能后退,欲躲开谢妍淇。可她离湖已近,后跨那一步,半脚悬空,险些后仰而去。 她勉力稳住身形,定了定神,尽力平复着内心因谢妍淇污蔑爹爹而起的不忿。告诫自己,当吸取前次教训,无论如何忍着、避着。 谢妍淇再跨半步,宋烟烟后退无路,本能往旁侧挪去,却被谢妍淇随侍的丫环拦了去路。 “我倒要看看,今日还会不会有人来管你的死活!”谢妍淇尖厉道。 那丫环迅速欺近,宋烟烟方抬首,便被她用力推了肩膀,失去重心,往湖中倒去。 “宋烟烟擅闯我表哥院落,被我表哥斥责,心伤之下失足落水!”谢妍淇不急不缓地说着,“可惜我等都不会水,也无法搭救,那便去唤人来‘捞’吧!” 言罢,面湖轻笑一声,领着丫环款款离去。 宋烟烟不谙水性,惊恐地于春日冰凉的湖水中挣扎。方才泛着波光、涟漪的湖水,此刻如同猛兽侵袭于她口鼻,拽着她双脚不断往下沉去。 “救……救……”她本能地张口唤着,但那微弱声响却被灌入口中的湖水彻底淹没。 因无助扑腾而溅起的水花,模糊了她视线。耳中,也只剩下周遭凌乱哗然的水声。 几近力竭,终于沉落,她双眸圆睁着,脑海中不断忆起江柚凝雨夜重病之貌。 绝望之瞬,身子突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托举。口鼻复又露出水面,冰冷的空气在她剧烈的呛咳中重新袭入胸腹。 到得岸边,她紧闭双眼蜷躺于草地之上,浑身因湿冷和惊惧,不住颤着。 而后,她身上被一件宽大的袍衫覆了,耳畔响起周辙熟悉的粗砺嗓音:“宋姑娘,没事了,莫怕。” 宋烟烟睁眼欲向声音来处望去,却觉眼眸因浸了湖水而涩痛不已,不觉伸手去擦揉。 一方绢帕被递至她手中。 擦净睁眼,宋烟烟双眸却似血染般殷红。 见着面前半蹲的宽阔身影,濒死的惊怖再一次涌起,宋烟烟冻得僵直的五指,本能地抓了他衣袖,低泣出声。 “周……周大哥……”宋烟烟嗓音因呛咳而显了碎裂嘶哑。 “推你落水的是何人?”距离稍远,方才情急之下未及看清。 “我遇……”到口之言终是被咽下,宋烟烟心知,说了亦是无用。 她今日便是指认了怀德县主,县主也未必会因此遭甚责罚。 倒是她自己……可能又会因此被嫉恨。 周辙见她欲言又止,未再追问,只半蹲着,握拳将小臂展于她身前:“起得了身吗?” 宋烟烟会意,双手攀了他小臂,借着他力,颤着身子勉力站起。惊惧与寒意未散,她手中捏着绢帕,下意识拢紧了身上衣物。 “世子!” 本就惊魂未定,元叶突来的一声惊呼,令宋烟烟浑身又震颤了下,手中绢帕飘然落地。 而后,她抬眸望去,见小径旁萧京墨身形笔直,肃颜沉目,直直望来。而他身旁元叶,正弯腰关切着他又被鲜血染红了绷带的手。 方才萧京墨于书房中的训斥,言犹在耳。宋烟烟目光只触及了他面容一瞬,便垂眸避开,下意识往周辙身后站去,只望周辙宽阔身板挡了萧京墨的视线。 “宋烟,今日起于别院禁足,未得准许,不得擅出!” 萧京墨语气森寒无比,宋烟烟突觉心上因此冻寒,甚于方才湖水的冰凉。 他见她落水,一句客套的关怀也无。 甚至……未曾想过要相问一句,缘何落水。 禁足? 他半月前便已派侍卫围了别院,她早就被困于其间了不是吗?又何须在此时此境,再提醒她一遍? “你最好还能辨清自己如今的处境。”那日黄昏,他讥讽话语又于耳边响起。 是!她早该辨清的。 只是那年爹爹墓前的少年身影,还有熹微晨光中遥遥相伴的千余个日子,似灿阳般迷了她心,叫她辨不分明。 她垂眸无言,周遭一片冷寂。 萧京墨终于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冷硬话语:“周辙回岗,元叶带她回别院。” * 回至别院之时,江柚凝正于灶屋准备午膳。宋烟烟急急进了房,换下衣物,拭干头发,在被中紧紧捂了会儿。 待江柚凝端了午食,来唤她用膳时,她双手捂了会儿面,整了整神色,才出了房门。 “烟烟?”但那双透红的眼,到底没能瞒过江柚凝。 宋烟烟望着江柚凝关怀神色,勉力扬起唇角,低声应道:“书法习练未得其法,叫世子斥了句。” 江柚凝抚了抚她身后秀发,安慰着:“烟烟不急,尚有时间练习。若然真无法,娘亲去同王妃求情,看能否免了此事,另制他物。” “娘亲,我可以的。” 那日午后,宋烟烟于案前枯坐许久,愣然注视着面前遍布了褶皱的宣纸。 那张被她揉团后又展开的,书就了他名的宣纸,被她仔仔细细地折叠,塞入案几与窗下墙壁的缝隙中。 她想,萧京墨,他并未有错。 他只是……不欢喜她。 便如他不欢喜这世间太过平凡、普通的其他一切事物。 * 午膳后,萧京墨带着元叶,返回至湖岸边。 自宋烟烟手中滑落的那块绢帕,因沾水透湿,被风吹动,粘附于一旁小小石块之上。 萧京墨弯腰将它拾起,手指于帕角绣着的“宋”字上,轻抚而过。 元叶眼尖,见着那字,疑惑道:“这不是周侍卫的帕子么,怎地绣的是……” “你确定,你追 9. 第九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他堂堂燕王府,管不了一个异姓王家的县主,我赵府可不怕她!我就不信,她还敢闯进朝廷命官家中闹事!” 言及此,赵元欢满面愤懑,眉目间亦毫不掩饰对宋烟烟的心疼和关怀。 宋烟烟突地展臂拥了她,将脸埋在她肩头。 久别重逢的幼年伙伴,好似冬日旭阳,于她凄冷心头洒下融暖的光芒。 但终究,宋烟烟仍是拒了她。 当年爹爹病逝后,前往祖屋砸烧搜捕的那几批人马,至今未露真容。她只间接得知,邕王恐便是其中一人。 至于其他,究竟何方势力,她全然未知。 如若冒然搬去赵府,恐会给他们带去无尽的烦扰,甚至危险。 况她于赵元欢提起搬离别院之时,心头不知为何便起了一股子莫名的惧意。 思虑再三,她握起赵元欢双手,直言道:“四年前祖屋之事,你当有耳闻。我与娘亲如今的处境,恐会给你和家人带去麻烦,甚至危险。” “烟烟……” “元欢,你的心意,我自领了。可燕王府佑我平安、救我娘亲,这番恩情,已是此生难报。如今我方学有所成,当是报答之时,又怎能说走就走呢?” 宋烟烟握着赵元欢的手紧了紧,语气轻缓迟疑,也不知是在说服赵元欢,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赵元欢无奈撇嘴:“所以你便准备一辈子留在燕王府别院了?” 宋烟烟闻言轻蹙了下眉。 “这世上真便没有其他任何地方,能予你和江姨安稳生活了?” 赵元欢见宋烟烟垂首未答,趁势继续追问道:“你身为女子,此生便不嫁了?江姨可答应?” “我……”宋烟烟一时语塞。 自爹爹重病起,便不断地告知她,必要勤习妆佛之术,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 后来爹爹病逝,祖屋被焚,她的每一个日夜,都在祈求平安和娘亲康健。 除极端病痛,她几乎无一日懈怠地习练。夏日蚊虫滋咬、冬夜寒霜冻手,都不曾令她停过。 出嫁? 她确然从未想过……… “你若嫁了,便不能还报燕王府恩情了吗?” 宋烟烟下意识摇头,顾自沉陷于莫名的惧意中,眼眶里不知何时,又蓄起一汪热泉。 “罢了罢了,我说说罢了。”赵元欢终是不忍,拍着她肩头,状似无意地说起,“我前几日还想着,你若日后能嫁到我家,你我岂不可以每日为伴?” 宋烟烟却似未听着赵元欢最后的那些言语,顾自愣神着。 * 其后几日,宋烟烟将案几前那扇窗紧紧闭着,再未启过一丝缝隙。 她每日于房内静心研习,只在赵元欢来寻她之时,才会放下手中物什。 半月后,赵元欢进院时,将丫环及周予衡都带了进来,宋烟烟才发觉,院外守卫不知何时已撤离。 隔日萧京朗来串门,闲聊间说起谢妍淇往后不再来燕王府学堂了,又说萧京墨伤未痊愈,便强行回军,令燕王及王妃忧心不已。 宋烟烟垂眸静静听了几句,便以习练为由独自回了房。 闭目静心,任窗扇映入的日光在眼前洇出一片灿金光晕。 春日渐盛,竹林中虫鸣渐起,她耳边似又响起爹爹重病之际的殷殷嘱咐。 于是埋首习练,日复一日,直至夏日蛙鸣遍野,秋夜桂香幽远。 至冬日腊八节上,雪落苍茫,厚积如被。 将将放晴的那一日,燕王妃苏念安身披靛蓝锦缎披风,踏雪进了别院。 “王妃!” 于宋烟烟房中见了她耗时三月所制的屏风,跟在苏念安身后的怡翠惊叹一声。 宋烟烟见苏念安出神望着那屏风上所绘佛经,垂首福礼,而后推启了那已然久闭的窗扇。 晨间灿阳霎时涌入屋内,面窗屏风在光线映射下,悄然氲起半圈柔和微光,如法华清晖,融心以净。 苏念安双眸倏睁,不觉后退半步。 “这是为何?” 宋烟烟双手于身前交握,低声回道:“回王妃,妆佛之术与其余书法、绘画不同之处,首在其‘立’。屏风绘制之时,择特定之位,其字向上之面掺以细腻银粉。光映之时,整屏金光灿眼,反倒会衬出那半圈银晖的圣洁之感。” “确然!” 隔日,屏风被覆以红绸,由四名侍卫小心抬离别院。 宋烟烟目送众人离去,扶着江柚凝进房,于床前落座,缓缓蹲下身子,将脸轻轻贴靠于她腿上。 江柚凝近年愈发瘦削,可冬日厚绒的袄子,令宋烟烟心头涌起一阵温软。 “好孩子,不怕,娘亲会一直陪着你。” 宋烟烟觉了背脊上一阵轻柔抚触,伸展双臂,拥于江柚凝腰身。 江柚凝身上清苦药香入鼻,宋烟烟不自禁更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回道:“娘亲,烟烟不怕。” 待那屏风被呈送太后,她将面临的,会是怎样的变化? 是否还能于这一方小小院落中,安宁静习? 她并无答案。 她只明了,这一步已然跨出。 此后,是波澜,是荣光,她都只得受着。 * 隔年二月初八,太后六十华诞。 晨起,宋烟烟一身素色薄袄,于院中静立,抬首望天际阴云薄雾许久,终于悄然闭目。 无有光照,那屏风便只比普通书法之作稍多些新奇之感,所呈象意,恐折损大半。 “烟烟,外头凉。”江柚凝关怀之声自房内传来。 宋烟烟轻应一声,跨步入屋之时,清风徐拂,云开雾散,灿然日光自她身后照来,在房中映出一道长长影迹。 她望入江柚凝关切眸中,轻唤:“娘亲。” 她心头轻念,许是爹爹,求了神佛相佑。 * 翌日,燕王府正厅。 燕王萧泽沛、燕王妃苏念安于上位端坐,萧京墨、萧京安因太后寿诞,休沐三日,亦于下首静坐。 宋烟烟扶着江柚凝入厅,行礼后于厅内静立,眼角余光却似不受控般,往萧京墨处望去。 他变了许多…… 自他入军,每半月只 10. 第十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宋烟烟终是未解苏念安之意,但苏念安既未言语,她更无置喙余地。 只得用了七日,将那莲座修缮一新。虽则犹豫过,到底仍是费了一番心思,修补之外,以极细镶银漆线,在莲瓣内勾画出若隐若现的纹理。 宫中派来取莲座之人,是位年岁尚轻的公公。他开盖检视了番宋烟烟手捧的紫檀木盒,恭谨接过。 而后,眼神示意身后跟随之人,将一靛底蓝云纹食盒递予宋烟烟。 宋烟烟心下未解,一时惶恐,直待苏念安点头示意,才轻舒了口气,双手接过。 “贵妃娘娘特赐,答谢宋姑娘修缮莲座。”那公公留下此言,又向苏念安行礼告退,恭敬捧着紫檀木盒出了府。 忐忑不安回至别院,宋烟烟将那食盒置于桌案。良久,才掀起第一层盒盖,见其间整整齐齐码放着六枚金锭。 食盒赐金,皇家厚恩。 竟……仅为一莲座? 可她并不愿投于何人门下。 “娘亲,烟烟只愿同爹爹一般,守心谨行。” 那夜晚间,宋烟烟又于凛然梦魇之中,历了满目丧幡之惧。 * 惊蛰前夕,春雷萌动,万物渐苏。 萧京朗生辰前日,特提了一篮子贡果至别院。那果子红润清甜,脆爽可口,听闻是陇右节度使年节朝贡之果,太后因萧京朗生辰,特赐了两箱至燕王府。 “这果子珍贵,如何使得?”江柚凝推辞道。 萧京朗顾自将果篮置于屋边,回道:“江姨不必客气,且收着。年后陇右边境骚乱频起,我大哥领命,七日后率军出征。母妃如今,见了这陇右来的果子,就想起此事,愁眉不展。可太后所赐又不得外送,且遣着我们尽快吃了。” “出征?”宋烟烟方至江柚凝房外,听闻“出征”二字,不自禁伸手扶了门框。 萧京墨他……方入军一年,便要领兵出征? 久已平静无澜的心底,霎时掀起一阵波涛,她双脚好似灌了铅,再挪不动分毫。 “是啊,大哥当朝请缨,圣上已然恩允。我父王母妃便是再气,也无转圜余地了。” 萧京朗语气淡然,实是因萧京墨近几年行事,愈发“乖张任性”,他和二哥、三哥早已司空见惯。 取了一果子塞入宋烟烟手中,萧京朗续道:“烟烟妹妹吃个果子!明日我生辰,你带江姨一同来王府吃席。” * 宋烟烟自是未带江柚凝进王府。可萧京朗平日对她及江柚凝照拂有加,昨日又特来邀了宴席,若然丝毫无有表示,似也失礼。 但她一时不知该送何物,只忆起萧京朗曾言喜爱吃那桃花酥,便于翌日早早晨起,回忆了去年元欢所教手法,亲制了两盘。 她用心捏制着每一瓣花型,雕镂着瓣上纹理。恍然间,忆起去年习制之时的心境。 元欢曾说,她那般心境,未必便是真心欢喜,许是因了恩情。 可她至今未能辨清,也许……本也不必辨清。 左右最终,不过一场空念。 * 宋烟烟将桃花酥送入王府之时,午宴方散。 长辈、亲朋皆已离席,只王府公子并几位平日好友,七位青年于花园妍丽景致间,摆起了一桌茶席。 花园内不时传来的笑闹之声,令宋烟烟不自觉顿下了步子。 她正垂眸望着自个儿素衣裙摆,便听萧京朗欢快的招呼声:“烟烟妹妹,可算等到你了!” 宋烟烟闻声抬首,见萧京朗已穿过花园,到得她跟前,自顾自接过她手上桃花酥。 “你做的?送我的生辰礼?” 宋烟烟轻点了点头。 “谢谢烟烟妹妹!快随我来!”萧京朗话毕,转身往回行去。 宋烟烟正踟蹰着,便听得前头又传来萧京朗催促之声,只得跟随。 萧京朗将两盘桃花酥直直摆于桌案之上,挑眉得意道:“烟烟妹妹送我的生辰礼!” 他顾自捏起一块,送入口中,笑着续道:“今日便便宜你们,沾沾我的光,尝一尝烟烟妹妹亲手制作的点心。她这双手,可是被太后褒扬过的!” “烟烟妹妹,还有这番手艺?”萧京煊赞了声,也取了一块。 萧京朗这头,一手捏着桃花酥,一手指着萧京墨身旁空位,延宋烟烟入座。嘴上还不忘向众人炫耀,自己一年前便品尝过宋烟烟手艺。 宋烟烟抬眸,见萧京墨面色冷然,凤眸凌厉目光直直望着自己。她慌忙垂首,掩去眼中无端涌起的委屈泪意。 他是觉她不该来此处吗? 或者,是又嫌她送人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眨了眨眼,步下未动分毫。 “过来!”萧京墨清冽嗓音响起。 经年未曾听闻他言语,宋烟烟却依然能在众人喧哗之声中,清晰辨得他的声音。 她手指轻颤了下,犹豫着行至萧京墨身旁。 站定后,抬眸观望片刻,她终是福了福身子,小声回道:“世子、诸位公子慢用,烟烟尚有事,先告退了。” 萧京朗顾自与众人笑闹着,当是全未听着她话语。 宋烟烟不敢再看萧京墨冷然面色,只垂首往花园外行去。轻风拂动她素淡裙摆,清甜花香中还混着丝缕浅淡的酒味,应是众人方才于宴席之上饮酒了。 可她方行几步,眼前便出现了一袭锦蓝绸衫,一道陌生的男声传来:“你便是,近日令我贵妃姑母青眼的,那个宋烟烟?” 他唤贵妃姑母,想是武成王世子,那怀德县主谢妍淇的兄长。 可“贵妃青眼”这样的话语,她岂敢随意应之? 宋烟烟不愿招惹是非,蹙眉半晌,一时无言。 那身影却更近一步,宋烟烟只觉一股子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她不自觉偏过头去,侧步欲躲。 “嘿,还挺清高……”陌生男子手伸至她臂侧欲拦阻。 “谢诚,自重!” 陌生男子的手被人猛地挥开,宋烟烟耳边响起萧京墨沉怒嗓音。 而后,她觉小臂被炽热的大掌紧握,整个人被拽至萧京墨身后。 “萧京墨,妍淇言你偏帮于她,果真不假。不过,她如今技艺初成,便得了宫里贵人的青眼,燕王府当年的赌注,下得可真是又准又及时。” “ 11. 第十一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萧京墨出征之日清晨,京城飘起了绵绵春雨。 宋烟烟静坐于案几前,出神地凝视着沿窗扇而下的雨丝。 萧京朗生辰那日,萧京墨于小窗外问的那句“为何”,她至今未明其义。 他令她“安分些”,她听了酸涩难受。但心头萦绕更多的,却是同去年闻知他受伤时那般的惊惶与担忧。 但,他自小天资卓绝,出文入武,当能……一切顺利,平安归来吧。 恍然垂眸,见着案几边残留的一段赭红漆线,宋烟烟纤白的手蓦然蜷起。 她想起他手上缠着的那绷带,想起那枚被她掷于湖底的平安扣,心里莫名起了丝懊恼。 于是又静心半日,以赭红漆线,精心盘制出一枚平安扣。 她将那平安扣以红绳牵系,又在末端缀了一小小铜铃。待云开雨霁之时,推开窗扇,将平安扣系挂于窗把之上。 铜铃随风漾起清灵的声响,她出神凝视了片刻,不自觉将心头话语吐露而出:“愿世子平安归来。” 其后的每月,宋烟烟都新制一枚平安扣。她将它们牵系于一处,每日在风中为她喃念着心中祈盼。 * 六月初,谢贵妃又遣人送了一金制莲盆,请宋烟烟妆制。 苏念安虽则仍面有不郁,但仍未明言,宋烟烟便接了莲盆,于房中静心盘制着祥云纹案。 那日午后,赵元欢嘟着唇、红着眼眶,来别院寻宋烟烟。 宋烟烟方一开门,她便揽着宋烟烟,将脸埋在她肩头,泣诉道:“他竟同我爹娘说,想调至外院值岗,不再贴身护我……” 宋烟烟抚着赵元欢背脊,待她稍缓下那股子劲儿,才掩上房门,将她拉至案几边落座。 “你……真同他说了?” 宋烟烟拿起赵元欢手中丝帕,替她拭着面上泪珠,小心翼翼问道。 前几日赵元欢来寻她时,便说周予衡收下了她亲制的驱虫香囊,好似还红了脸。赵元欢那时觉自个儿已见着了周予衡待她的心,筹划着要寻机会同他把话说明。 如今看来…… “嗯。”赵元欢应声,鼻音甚浓。 宋烟烟自个儿也曾历过这般心伤时刻,更是心疼赵元欢,抚着她发,轻问道:“他可回话了?” 赵元欢紧抿着唇,摇了头。 “一字未回,转头便同我爹娘说,要调去外院值岗。这不是……这不是摆明了,是……” 看着素日里似阳光般热烈开朗的好友,此刻心伤难抑的模样,宋烟烟心疼地揽了她肩,安抚着。 “他若对你无意,直言相拒便是。一字未回,又要调离,听来倒像是……”宋烟烟犹豫着,是否该将话说明。 周予衡待赵元欢的好,她平日里听赵元欢絮絮叨叨提起过许多。他年长几岁,思虑自也较赵元欢周全,怕是自个儿也动了心,但不愿误了赵元欢,才想着要远离。 如今元欢尚未察觉他这番心思,她若于此刻点破,对元欢而言,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可赵元欢也是个通透的,听宋烟烟此言,当下止了泪水。 殷红的眸子瞬间又亮堂了几分,赵元欢抽噎着道:“你是说,他是欢喜我,又碍于身份,才想……逃避?” 宋烟烟眉心稍蹙,迟疑着未回话。 赵元欢却突地拽回宋烟烟手上丝帕,胡乱擦去面上泪水,气道:“好一个姓周的,他若真因了什么侍卫身份而瞻前顾后,不肯接受,我必要……必要让他也……” 毕竟是女孩家心思,又是说的自个儿心头藏着的人,狠话在嘴边绕着圈,最后还是未能出口。 而后她涨红着脸,与宋烟烟对视了眼,终于破涕为笑。 窗外烈阳如火,窗边的两个姑娘互揽了臂膀,轻靠着彼此。 * 天色稍晚,宋烟烟送赵元欢出门后,听江柚凝说道:“方才怡翠来过,说是燕王妃令她送三皇子府的中秋花宴柬贴来。那会子你和元欢在房中,她不便打扰,托我转交于你。” 宋烟烟闻言,霎时间整个人激灵着颤了下,急问道:“怡翠?她何时来的?” “元欢进屋后,没过一阵子,她便来了。” 江柚凝话毕,宋烟烟两腿灌了铅似的定在当场,分毫动弹不得。 她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方才与赵元欢的对话,试图忆清是否有提到赵元欢与周予衡的姓名。 赵元欢平日虽洒脱,但到底是官家小姐,出嫁前的清名极为重要。 况赵元欢如今虽沉浸于对周予衡的情感,却大抵不会真的嫁他。 若这些事儿被有心人听了去,再肆宣扬,元欢她……被父母亲责骂事小,名声被污,婚事受影响事大! 江柚凝见宋烟烟面上血色倏退,担忧地上前抚了她肩头。 “烟烟?” “没……没事,娘亲。”宋烟烟回神,语气稍带凌乱。 她接过江柚凝手中柬贴,兀自回房,在案几前静静坐了好一会子,才稍缓了神。 方才应该……并未提及名姓,便是怡翠真听去了些许,也当无碍吧。 * 七月初,骄阳似火,炙烤着整座京城。 宋烟烟在蝉鸣、蛙叫声中,拈起又一枚平安扣,与另四枚牵系于一处。 熏风掠动铜铃,带着“叮咚”脆响,一同拂过宋烟烟耳畔。 出神之际,她听得门外传来萧京朗的声音。 原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将到了,他同萧京安、萧京煊并几位表弟表妹相约当晚去逛灯会,特来相邀宋烟烟。 乞巧节是本朝年中最为热闹的节日之一,当天全城宵禁解除,游船、灯会热闹非凡。 宋烟烟素来不爱出别院,往年也从未去体验过,只是今年,她耐不住赵元欢相磨,已然应了她了。 “多谢四公子相邀,烟烟已同友人相约,恐无法与诸位公子同行了。”她福身回道。 “友人?可是那位时常来寻你的赵家小姐?”萧京朗状似无意,摸了摸鼻子问道。 “正是。”宋烟烟未作他想,直直回了。 萧京朗右脚脚尖点了点地,嘟囔了句:“也不便同行吧?” “嗯。”宋烟烟轻应了声。 萧京朗临走,又道:“听闻大哥西北战事告捷,已在凯旋归京路上了。待整顿军营、入宫复命,约莫初六初七能回府,也不知是否能赶上同去。” “世子他……”宋烟烟觉心跳突重,胸口扯疼了下。 他凯旋归京了。 铜铃“叮咚”之声跃入耳中,她心中喃念着,平安归 12、第十二章 因了萧京朗此问,宋烟烟本就窘然的面庞,更觉了一丝热烫。 她低着头,稍挪了步子,好以萧京朗为屏,挡了萧京墨那道令她窒然的视线。 迅速点了点头,宋烟烟福身告辞,急急跨步出了偏厅。 厅内,萧京朗将托着那绣竹香囊的手伸至萧京墨面前时,萧京墨面色沉黑,无有动作。 凌厉凤眸盯着萧京朗另一手中的绣菊香囊,面侧肌肉因紧咬的牙关而隐隐鼓动着。 萧京墨方才莫名重置了茶盏,这会子又面色阴郁,萧京朗面对着他,脸上不觉也露了一丝慌张。 宁渊见状,展臂略过案几,接了萧京朗手上香囊,笑道:“宋烟烟,倒确是个妙人儿!怨不得那几位盯得那般紧。” 萧京墨长臂倏抬,一把抢过宁渊手上香囊,紧握于掌心。 他闭目无言,只牙关仍紧咬着。 “子染,她同你们?你这是……”宁渊挑眉,低声道。 “为求庇佑,心思都费尽了。”萧京墨撇唇嗤笑。 只是他心头亦未明,这一声,到底是笑她,或是笑自己? 这五年多,他分明已尽力护得她周全,她为何仍要这般,处处趋奉于人? 为何……却对他…… 一声重叹打破厅内沉然寂静,萧京墨终抬眸瞥向宁渊:“太子府中事务繁杂,临深断不该在此蹉跎,尽早回吧!” 话音方落,萧京墨便起身,挥袖而去。 * 宋烟烟双手于身侧紧握,疾步向别院行去。 盛夏暑气腾腾,她分不清此刻面上的热烫之感,究竟是因高温或是因羞恼。 亦分不清顺颊而下的,是泪或汗。 踏入别院时,赵元欢已于院中候了她多时。 “烟烟!” 见宋烟烟闷头前行,赵元欢忙唤了她一声,上前迎她。 她见宋烟烟面色煞白,眼眶泛着红意,赶忙侧身挡了身后之人视线,将宋烟烟领入了房中。 “这是怎么了?”轻掩房门,赵元欢低声关切道。 宋烟烟咬着唇,摇首未语。 她于偏厅外,听着的那句“心思都费尽了”,好似一记重重的巴掌,扇于她心上。 不过是一心祈望他平安。 如此简单而纯粹的一份心,他为何竟能曲解至此? 可宋烟烟心中再是委屈难抑,此时也决计开不了口吐露分毫。 赵元欢取了帕子,沾水拧干后替宋烟烟拭了泪,神色间难掩心疼。 萧京墨率军凯旋,阵势颇大,赵元欢自也听闻一二。 他昨日方一归京,平和静然了多月的好友便又开始这般难受,便是宋烟烟一字未语,赵元欢也早已猜着了七八分。 “又是他惹了你?”赵元欢话音听来不忿。 宋烟烟垂眸未语,只那唇被咬得愈紧。 萧京墨,他何曾惹她? 他不过是道出心里话罢了。 分明是她自个儿,记不得他曾令她“安分些”,还上赶着要去送些他看不上眼的物什。 宋烟烟两手接过赵元欢手中湿帕,牢牢捂于眼前。 冰凉的湿气霎时驱散了满身暑气,褪下了面颊莫名的热意。 胸腔中又急又重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 宋烟烟长舒一口气,取下帕子,捋了捋额前散下的发丝,抿唇向赵元欢轻笑道:“不想这些无为之事,答应了今日陪你游灯会的。” 放回帕子,宋烟烟牵起赵元欢手,往房门处行去。 赵元欢却稍顿了下,拽了拽宋烟烟手,凝视她片刻,为难道:“今日,恰巧我二哥休沐,他……主动提了要与我们同去。” “啊?” 宋烟烟讶然。 方才进院之时,她无心细看。此刻想来,元欢身后,除了周予衡,确是还多了一道身着白衣的修长身影。 可人既到了,宋烟烟也未再多言,任赵元欢牵着手出了房门。 赵元佑性子儒雅端方,面庞俊秀清润。宋烟烟见他于院中静立等候的身影,心头无端升起一番恬淡安宁之感。 已然久候,赵元佑却一句也未相询,只予了两位姑娘关切的眼神,见她们不欲多言,便抬手示意前行。 赵府马车抵达举行灯会的河畔之时,时辰尚早,天色仍浅。 赵元佑延引两位姑娘进了一河畔酒肆,于二楼临河雅座点了一桌晚膳,允了周予衡同桌而坐。 夕阳渐斜,河中摇橹前行的乌篷船上,陆续亮起了花灯。 花灯随船轻轻摆动,晃晃荡荡映于河面,好似晚夜烟火被撒入了水中。烟火被荡漾的波纹扰攘,忽而层叠,忽而牵长。 宋烟烟于窗畔下眺,迷醉于湖面景致,停箸许久未动。 “烟烟喜欢乌篷船?晚些我们去坐,二哥?”赵元欢咽下口中藕片,快意道。 “好。”温润男声几无迟疑地应了。 宋烟烟回神,在二人笃定的眸色里,轻扬了唇角。 饭后,一行四人在饰满各式花灯的长街上,随熙攘人群而行。 赵元欢私心里,欲借机与周予衡独处,遂刻意放缓了脚步。 不觉间,宋烟烟与赵元佑已遥遥于前。赵元佑始终控着步子,行于宋烟烟侧前半步处,不时展臂为她挡开纷扰人流。 “烟烟妹妹。” 吵嚷人声中,传来赵元佑温和轻唤,宋烟烟循声抬眸,见他步伐停伫于一泥塑摊前。 “我记得你幼时喜爱兔子,曾与元欢一同,吵着闹着要养。” 话落之时,他已将手上捧着的一圆润嫩白的白兔泥塑,递至她手边。 “烟烟妹妹如今熟掌妆佛之术,所制器具案形均栩栩如生,不知还是否欢喜这般平凡的小泥兔?” 宋烟烟忙双手捧过白兔泥塑,见它憨拙圆润、鼻头及眼睛处红艳艳的,眼中不由泛起喜爱之情。 “但……” 赵元佑取了银子欲付之时,宋烟烟迟疑了一瞬。只话音未出,便被从后赶上的赵元欢打断了。 “好可爱的兔子,二哥,我也要一只!要和烟烟这只一般模样的!” 宋烟烟望着花灯掩映下,赵元欢灿然笑靥,眼底不觉也漾起笑意。 四人抵达乌篷船起始点时,岸边将将只剩了两艘船。船夫掌着橹,于船尾招呼着。 周予衡上船巡视,又同船夫谈妥了银钱,于船头向三人示意。 赵元欢性子急,从前也常于江南道坐游船,颇为熟稔。她见周予衡相迎,拉着宋烟烟的手,踩着踏板便要上船。 “烟烟妹妹少坐游船,元欢你慢着些。” 赵元佑于岸上垫后,见赵元欢步子急切,提醒了句。 宋烟烟侧身向赵元佑点头示谢,而后垂首,仔细观着脚下狭长的踏板。 左脚踩上,右脚方往前跨了一步,右手小臂便被人一把扣了,往岸上拖拽。 “元欢!” 一时慌乱至极,宋烟烟牵着赵元欢的手未及松脱。突来的那股力,将正踩于踏板之上的赵元欢扯得失了重心。 宋烟烟双眸倏睁,急望着赵元欢,却被手上那股子力拽着,闷头撞入了一硬实的胸膛。 “宋烟,跟我回去!” 宋烟烟方稳了身子,后退半步,右手用力甩挣着,却听得熟悉的清冽嗓音传来。 13. 第十三章 《墨染烟华·火葬场》全本免费阅读 方才那一瞬涌起的惊惧之感稍缓,宋烟烟顾不得身前之人,转头急寻赵元欢。 “元欢!” 宋烟烟话音颤着,直待定神,见着赵元欢被周予衡揽回了船头,才终是放下了心。 长长舒了口气,宋烟烟回身,稍抬头,见萧京墨下颚肌肉紧绷着。 本就棱角分明的下颚,此刻这般神态,愈发显了他怒意灼然。 宋烟烟忆起午后偏厅里,他凤眸凌厉视线,又想起他嗤笑于她的那句“心思都费尽了”,便再未上看半分,只又轻挣了两下。 “跟我回去。” 萧京墨扣于她臂上的手丝毫未有松动。 宋烟烟蹙眉未语,只觉方才夜游时欢快平和的心境,于片刻间消散无形,心头又升起一股子烦闷。 “世子福安,难得乞巧节灯会,烟烟妹妹往常少有外游,今日家妹特邀她同游,稍晚些自会送她回府。” 赵元佑自突来的混乱中回神,上前解释。 萧京墨冷睨了赵元佑一眼,而后扣着宋烟烟的手猛然使力,将她往自己身前拉拽了半步。 “听闻世子昨日方凯旋归京,未曾想会在灯会巧遇。世子若不弃,不妨上篷船同游?” 见萧京墨态度未有转圜,赵元佑续道。 萧京墨冷嗤一声:“孩童把戏!” 而后,未再多看赵元佑一眼,转身拽着宋烟烟便往前行。 “烟烟!”赵元欢清亮的嗓音透过岸边嘈杂的人声传来,其间满是焦急,“烟烟你别同他走!” 宋烟烟闻声回头,见赵元欢顾不得踏板窄小,着急忙慌地欲上岸追她,被强拽着踏出的步子猛然顿下。 赵元佑上前两步,接道:“烟烟妹妹虽受燕王府大恩,但如今她已然长大,偶一日外游当无不妥?” 见赵元欢、赵元佑兄妹二人急切之状,宋烟烟终是深吸了气,抬眸回道:“我……不想回。” 她见萧京墨突地闭了眼,扣于她小臂的手愈发使了劲,令她臂上一阵胀痛。 而后,旁侧街面上形形色色的花灯光影,突地被萧京墨蓦然靠近的高大身形遮了去。 清冷竹香袭入鼻尖,萧京墨弯腰,于她耳畔沉冷道:“灯会人多势杂,极不安全,同我回去。” 清冽嗓音伴着温热气息一同拂过耳际,令宋烟烟僵然愣于原地许久。 下一瞬,祖屋被焚那夜的彻骨寒凉又蔓延至全身,她不自禁轻颤了下。 直待赵元欢上前抓握了她另一只手,宋烟烟才回神,歉然地望了她一眼,低声道:“元欢,今日谢谢你邀我同游。” “烟烟……” 赵元欢顾自拉着宋烟烟手不肯放,双唇微嘟着,不知是为自己委屈,还是为宋烟烟委屈。 赵元佑上前劝解了赵元欢两句,取了两位姑娘因要上船而交托于他的白兔泥塑,递予宋烟烟。 宋烟烟将将接过泥塑,尚未拿稳,便被萧京墨猛然拖着前行。 泥塑倏然落地,向旁侧滚去,宋烟烟用力挣着手,急喊了声:“等等。” 萧京墨步伐稍缓,却始终未曾松手。 宋烟烟伸长手臂,却无法够着。赵元欢慌忙上前捡起泥塑,塞入宋烟烟手中:“烟烟,白兔!” 下一瞬,萧京墨步伐突地加快,拖拽得于后紧跟的宋烟烟狼狈不堪。 上得元叶所驾马车,宋烟烟咬着唇急挣了下手。萧京墨终于松手,任她 14、第十四章 翌日清晨,待窗外习剑的嗡鸣声歇落,宋烟烟才至案几边落座。 于小窗透入的夏日朝阳中,她看着憨态可掬的白兔,好似忆得了幼年无忧时光和纯真情谊。 轻抚了白兔断耳之处,她起身将窗扇把手又紧了紧,而后解下那一挂平安扣,系于床尾阑干之上。 再后,取来漆土,照着模样捏塑了一只兔耳,仔细将它安了上去。 将将修补完兔耳,便听得急促敲门声传来,赵元欢提着一覆了藏青麻布的笼子进了屋。 “烟烟,昨夜你走后,我二哥寻了整个灯会夜市,才找得的好东西。” 赵元欢将笼子置于案几,眉眼弯弯道。 宋烟烟面露疑惑,在赵元欢示意下迟疑着掀开麻布。笼内,一只洁白圆润的白兔,正忙碌地咀嚼着干草。 “昨儿买了两只,我留了一只,给你送来一只。”赵元欢语气轻快,仿佛早已忘却了昨夜宋烟烟突被带走时的不郁。 “好可爱。”宋烟烟探指入笼,点了下白兔毛绒绒的身子,赞叹了声。 二人于窗畔逗了那兔子一阵,赵元欢突地深望了宋烟烟一眼,而后双手揽着她臂,凑近她耳边,低语起来。 “昨夜你走后,予衡说,你身边有隐卫暗中跟随。方才进门之前,我让他留意查看,发觉别院四周,应也布满了隐卫。” 宋烟烟霎时愣了神,探在笼边的手,蓦地紧握住了笼上栏杆。 “隐卫?”她喃喃惑道。 “怨不得昨日萧京墨能准准找着你,想是因了隐卫传信。” 宋烟烟方才稍皱的眉头,蹙得愈紧,自言自语般低喃了句:“为何会有隐卫?” 赵元欢却似早已看明白了,指了指置于案几旁侧的金莲盆,在宋烟烟耳畔续道:“送这莲盆来的,可是谢贵妃?” 宋烟烟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谢贵妃之兄武成王手握本朝重兵,膝下三皇子又颇得圣上宠爱,她明晃晃地欲拉拢你,燕王府派隐卫监视于你,有所防备,也无甚稀奇。” 赵元欢一本正经地低声解释着。 “三皇子是太子之外,最接近储君之位的人选。而燕王世子萧京墨,自小与太子一同长大,几乎是圣上亲允的太子党。有他这层关系在,燕王府与谢贵妃,当是完全利益相悖。” “可是……” 可是谢贵妃遣人送来莲座、莲盆时,燕王妃并无半句推脱之辞啊。 甚至,谢贵妃以食盒赐金之时,燕王妃也未置喙半声。 赵元欢见宋烟烟迟疑未语,接着道:“总之朝堂之事颇为复杂,你如今夹于其间,当要万分小心才是。” “恩。” 宋烟烟点头应下。 而后,又想起萧京墨昨夜提及,令她与元欢少些往来。 可她望着赵元欢关切眼神良久,终是将话都吞了回去。 * 一月后,中秋前夕。 元叶至别院领了宋烟烟至萧京墨院中。 脚踏于鹅软石铺就的小径之上,宋烟烟偏头向院墙旁两棵玉兰树望去,见往昔绿叶已然枯黄。 许是气温尚未降下,午后仍有丝闷热,书房门直敞着。 宋烟烟步入书房之时,萧京墨正闭眼靠于椅中,右手两指不住捏揉着眉心。 “世子,宋姑娘到了。”元叶恭敬报了声,便自觉退出了书房。 宋烟烟垂首福身,轻声问安:“世子万福。” 见萧京墨并无反应,宋烟烟便将眸光垂得更低了些,出神地想着,他院中并未栽植桂花树,却不知为何,空气中竟似有缕缕桂花幽香。 “何时接下的柬帖?”萧京墨手上动作未停,却突地睁眼,炯然目光直视着宋烟烟,直问道。 清冽之声倒并未带甚情绪,但也立刻将宋烟烟莫名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握着袖子的手紧了紧,宋烟烟兀自皱了下眉。 他是指,三皇子府中秋花宴的柬帖吗? 那柬帖并非她所接,是燕王妃接了,令怡翠递至别院的。 可心间所思到底未出口,宋烟烟只仍死死盯着身前地面。 “你可知……”萧京墨话至一半,又转为了长长的叹气之声。 他右手垂落于桌案,指尖有规律地轻点着。 “罢了。”萧京墨倏地起身,行至宋烟烟身前,沉然道,“花宴正逢中秋前夜,太子慰军,我需全程陪同。” 萧京墨玄衣下摆侵入视野,淡淡竹香驱走了鼻尖残存的桂花香,宋烟烟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同她说这些作甚? 15、第十五章 “躲什么?” 方才温沉的声线突得凌厉了几分,宋烟烟头垂得愈低,指尖于掌心扣出了细微的刺痛之感。 初秋盛阳自门外洒入,萧京墨紧前半步,玄色锦衣下摆轻晃,反射点点光亮。 宋烟烟觉了眸间一阵刺疼,不自禁闭了眼。 “抬头。” 这一声听来,不知是愠怒抑或无奈,总归宋烟烟稍抬起了头。 萧京墨身量高,她于是便将视线牢牢锁在了他衣领相交处,银丝暗竹纹绣之上,一瞬不瞬。 头顶传来一阵绵长而轻幽的叹息,而后是他一连串冗长的叮嘱。 “我母妃日后若给你安排事务或席宴,及时告知予我。” 萧京墨稍弯下腰,抬起她小臂,将一枚玉质令牌放入她掌心。 “我久在军中,但会留元叶在府里。如若事急,凭此令遣元叶来寻我。” 玉牌浸润了他掌心的温度,明明该是温润的触感,落入宋烟烟手心之时,却没来由带起了一阵灼烧之感。 她终是抬头望向他,见他正垂首下望,眸色晦沉,难辨喜怒。 下一瞬,她急急低头,握紧玉令,将手臂自他掌中抽离,好似生怕胸腔中骤然剧增的心跳,通过眼眸或手的相触,便会传至他处。 “听到了吗?” “恩。” 宋烟烟应声,因身前全被他气息笼盖而觉了呼吸窒然。 正犹豫着,是否再退一步躲开些,便见萧京墨转身向桌案行去。 “我会令京朗和元叶同你一并去花宴,切记凡事避之、忍之。待过一阵,这些繁杂事儿便都能了了。” 待过一阵?宋烟烟不明其意。 她怔怔望着萧京墨高挺背影,任清甜桂花香气再次萦入口鼻,渐渐缓下狂烈的心跳。 自月前出征归来,他好似……变了许多。 只乞巧节那夜,强行带她回别院时态度强硬了些。此后,逢休沐之日,便时常令元叶唤她来院中,检视她书法,话语倒也颇为和气。 他因何而有了这般变化,她全不明了,也断想不清,只尽力控着自个儿心绪,不愿再轻易被牵扯进那般难忍的酸涩中。 出神间,萧京墨已自桌前回身,掌心托了一精致小巧的玉兔。 那玉兔通体无暇,碧绿圆润,在明亮光照之下,仿佛浑身浸满了晶莹水渍。 他将玉兔托呈在她面前,喉间低低溢了一声:“嗯?” 宋烟烟急急后退一步,头似拨浪鼓般拼命摇了会,回道:“多谢世子,玉兔贵重,民女收受不起。” 瞥了眼他略略沉下的脸色,宋烟烟吞了口口水,又补充道:“此前那泥兔,已然修补好了。娘亲尚等我回别院用膳,先告退了。” 话毕,迅速福了福身子,转身而去。 * 三皇子府,中秋花宴。 是日秋高气爽,凉风习习。宋烟烟将谢贵妃所托莲盆装入特制沉香木盒中,一并带往三皇子府。 花宴赏菊,本就是贵子贵女们的雅兴。三皇子妃特地给宋烟烟发了柬帖,一来是为了迎合三皇子生母谢贵妃对宋烟烟的青眼,二来便是为了借这方完工的莲盆一展,再挣些面儿。 是以,三皇子妃于柬帖言贵妃已应允,宋烟烟便必得将莲盆带上。 萧京朗谙熟于京中贵子贵女,入府后便在花园四处与人谈天,已然顾不上宋烟烟了。 宋烟烟本想,便与元叶一道,安静守着莲盆于角落歇坐,待唤得她时再将莲盆外展。 却不想,平静总归是奢侈之物。 沿着花园偏廊向此处快速靠近的两道人影,令她觉了背脊处,无故又升起一阵冰凉的湿寒。 16、第十六章 时近黄昏,初秋夕阳的余温自宋烟烟背后洒落。 但萧瑟晚风轻啸,轻易便将那一丝暖意全数带走。 宋烟烟下意识将装着莲盆的沉香木盒拢得更近了些,背脊僵直,小腿肌肉紧紧绷起。 元叶见着来人,立即起身往前跨了步,挡在宋烟烟身前。 “哟,许久不见,排场倒是大了不少。” 怀德县主谢妍淇于廊道十来步开外见着有元叶相随的宋烟烟,拈酸道。 元叶自小贴身伺候于萧京墨身侧,今日同宋烟烟一块儿出现在此,不必说,谢妍淇自也知是萧京墨授意。 见谢妍淇步伐稍快了些,元叶应是怕宋烟烟吃亏,回身便要抱那沉香木盒,带宋烟烟先行离开此地。 可元叶方转身,便见得三皇子妃身边的丫环快步赶来,嘴里招呼着:“燕王府宋姑娘,宴席将开,三皇子妃请您快些去宴厅准备。” 元叶轻舒了口气,赶紧弯腰抱起沉香木盒,随宋烟烟同那丫环往宴厅而去。 宴厅宽阔,穹顶高挑,中悬一巨型宫灯。 宫灯下正中,摆着一齐胸高的方形檀木架,面宽与元叶所抱沉香木盒相近。 金制莲盆颇重,元叶取出后,两名侍卫合力,小心将它安置于檀木架上。而后,几个丫环按此前沟通,舀了大半盆山涧溪水倒入,再覆红绸于盆上。 席间众人不明所以,只间或低头耳语几句那莲盆外侧所绘纹案精美。 待酒至半酣,三皇子于上座举杯引道:“我母妃素来礼信神佛,近日着宫中造办处制一莲盆,以供养佛前金莲。后又交独掌妆佛术的宋家传人妆制,可谓精巧至极,今日便请大伙儿一同赏之。” 言毕,厅内四周烛火骤熄,仅余正中高悬的宫灯一盏。 宋烟烟上前将红绸掀落,宫灯崭亮的光线落于盆中,又被反映至宴厅宽阔穹顶。 众人被穹顶显现的巨大佛印震撼,厅中霎时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慨叹之声。 而后,三皇子示意众人可上前细观其中奥妙。 几位宋烟烟未曾相见过的温雅公子,于她身旁凝立许久,衷心赞叹着,又攀谈了一阵,待席宴近散,才告辞离去。 席宴散尽,宾客皆退,谢妍淇却仍拉着谢诚不肯离去,疾步冲至檀木架旁,嗤笑了句:“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骗人把戏,你还真当自个儿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了!” “妍淇!”谢诚轻斥了声。 “我倒要看看,你在这盆中又做了什么手脚!” 宋烟烟见元叶欲开口提醒,伸指抵于唇畔,示意他禁声,而后静立于一旁,冷眼淡望着谢妍淇。 宋烟烟心知,这莲盆虽形色近似铜盆,但厚实沉重得多,如今其间装了半盆溪水,份量岂是平日里娇养着的小姐能承托起的? 谢妍淇却全当它是日常家中铜盆般,欲挪至木架外侧细观,却不想霎时盆倾水覆。 冰凉溪水泼了谢妍淇满身,她下意识松手后退。莲盆于檀木架跌落,谢诚瞪着眼急急上前,欲接抢之,右手却被一突来之力击中,偏离了去。 莲盆坠地,发出金器闷沉之声,而后一道清冽男声自宴厅门口传来:“看来武成王府对谢贵妃珍爱的这莲盆,不甚看重啊!” 18、第十八章 车厢里弥散着淡淡酒气,车行颠簸间,宋烟烟膝头不时与萧京墨相触,她下意识往后挪坐了些。 “躲什么?我此前交代你的话,可记得半分?”萧京墨长臂一展,拉住了宋烟烟手臂。 宋烟烟微翕了下鼻翼,头垂得低低的,不愿看萧京墨分毫。 “你当她真会因这莲盆损毁便遭何斥责吗?”萧京墨却仍咄咄逼问,语气愈重,“若是她当场未认,又再推责于你,你又该如何?” 萧京墨身子稍前倾了些,身上铠甲在他动作间发出了窸窣声响。 宋烟烟双手紧揪着身侧裙摆,用力咽下喉头泛起的酸涩。 是了,他曾当面郑重交代她,凡事忍之、让之。 无需理由,莫辨对错,总归她只得是咽下委屈的那个。 她怎么忘了呢? 忘了自己曾诺过他,不会给王府招惹是非。 忘了自五年前爹爹病逝、祖屋被焚那日起,她便该是那个忍着、让着的人。 不过是前阵,萧京墨不明缘由地态度转变了些,她竟又忘了自个儿的处境…… 萧京墨曾经提醒过她的,她当要……辨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再难压抑翻涌的情绪,宋烟烟极用力挥手,将手臂自他掌中抽离,而后往车门处挪坐了几分。 萧京墨被挥开的手,僵于空中半刻,而后大掌蓦然握拳,收回了身侧。 他转头,银盔下那双凤眸,神色凌厉地直视而来。 宋烟烟却难得的,抬头对望而去。车厢暗色掩去了她眼底泛着的血丝,却未能遮盖她话音里的哽咽。 “宋烟烟不过一介民女,又怎敢对皇亲贵胄有所置喙?”宋烟烟话音极轻,觉喉间紧涩地发不出声,用力吞咽了几下,才将方才萧京墨所言,复述了遍。 车厢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宋烟烟心底再思量着的话,却是再未出口。 她若说了,谢妍淇便会听她之言,不再推责于她?而不会觉她多嘴多事,直接发难于她吗? 至于三皇子所言手札之事…… 五年前,她于别院见到燕王的第一眼,便已猜着了王府必有所求,不是么? 缘何今日,听闻三皇子所言,心头竟还觉了酸疼难抑? 马车行至王府后门,缓缓停驻。宋烟烟抿着唇,匆匆福了身子,推门而下。 步下仓惶,她下车之时,右脚踩于裙摆之上,整个人往车下跌去。 耳畔闻得元叶的惊呼之声,而后,她被一道极重的力拉拽着,撞上一片冷硬的盔甲。 下一瞬,方站稳身子的宋烟烟,便双手推于那冰冷的胸膛,后退了三步。 “多谢世子。” 宋烟烟低着头匆匆道谢,转身往别院院门快步行去。 院门并未落栓,宋烟烟怕吵扰了江柚凝歇息,轻手轻脚推着院门。可门方启一道缝,其上把手便被人拉着。 门扇复又关合,门口檐下那一盏孤独摇曳着的灯笼,在门扇上映出了一道高大的影迹。 宋烟烟被困于那身影及门扇之间,鼻尖尽是铠甲所散冰冷的铁器之味。 可她双手未有卸力,仍固执地推着院门,那门却无一寸松动。 头顶又一次传来一声沉沉叹息,她双眼满盈的泪雾,溢渗而下。 “三皇子与谢贵妃,谋求甚多,所言所行皆有其目的。”萧京墨终不再似马车上那般咄咄逼人,言语听来和缓了几分。 宋烟烟心头却是低语着,他人所言所行皆有目的,那他萧京墨呢? 他今日所言,又是何目的? 他欲得爹爹生前所著手札,为何从未主动提及?到底……所求为何? 宋烟烟紧咬着唇,到底未应半词,二人一时间就这般僵持于门扇之前。只渐沉的呼吸,被秋夜晚风所扰,交揉难辨。 直待车前马匹不耐踏蹄,频繁轻嘶,萧京墨才终于松手,任她推门入院。 迅速落下门栓,宋烟烟额头抵靠于门扇之上,望冰凉的触感能为她降下燥然心绪。 许久,门外马车驶离的声响传来,宋烟烟才回身。 却见江柚凝房中烛火未熄,她直望着那昏黄窗扇,推门而入。 “烟烟回来啦。”门内,瘦弱的江柚凝正静坐于小桌后,单手支额,静待着宋烟烟。 宋烟烟行至江柚凝身侧,半跪于地,将脸轻埋于娘亲腹上。 “娘亲。”她双手揽着江柚凝日益消瘦的腰身,深吸着气,任淡淡药香冲走鼻头酸涩。 “娘亲,明日中秋了,烟烟今日想同娘亲睡。” 微凉秋夜,宋烟烟枕于江柚凝臂弯中,任她轻抚着额头,望将一切扰人的心绪尽从脑海中抹除。 连同那双……凌厉凤眸。 * 翌日,中秋之夜,宋烟烟与江柚凝于别院自制了月饼,晚膳后正于江柚凝房中品着。 房中窗扇大启,外望而去,一轮硕大的明月高挂于夜空。 宋烟烟忆起幼时,曾与爹娘一同,在中秋夜赏月品饼。心头微热着,想起昨夜,她少见的,未有梦着漫天大雪、丧幡,而是又见了那年爹爹逼着她复诵手札时的情境。 那手札不过是记录了当年爹爹于西北协修佛塔之时的简略心得,最多不过是在干旱酷寒之地,如何保证妆佛工艺的一些技巧。 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值得萧京墨惦记? 出神间,突见江柚凝起身向外。待她回神,才听得院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 片刻后,江柚凝领着一高大的身影,跨过院门而来。 21、第二十一章 燕王府正厅宽敞透亮,此时门扇大开,秋风徐入。 宋烟烟觉察了江柚凝异样,担忧她身子不适,忙凑近一步,展臂挽了她。 而后,宋烟烟见江柚凝拧眉思忖片刻,听闻她平日虚弱的话音里,隐隐透了丝坚定:“谢王爷王妃关爱挂心,只烟烟一介民女,虽说曾受宫里贵人抬爱嘉奖过,却到底只一匠人,又哪里能配得上这般高门贵第呢?” 苏念安闻言,捏着帕子的右手猛然下挥,眉眼间突起几分凌厉,但只须臾便又敛了神色,缓缓回座。 宋烟烟母女见苏念安此态,自知她恐是心有不满了。 毕竟是她姐妹家的孩子,又是侯府嫡子,他对宋烟烟瞧上了眼,那也得侯府足够开明、燕王府再抬些宋烟烟身份,才勉强配得上。 江柚凝那番话,虽则明面是谦词,但实则显是拒绝,燕王同燕王妃自是听明白了。 苏念安兀自饮茶不语,萧泽沛深望了眼宋烟烟,浑厚嗓音徐徐道:“宋夫人,你同烟烟相伴相持多年,你的心情本王亦能理解。但烟烟既已到了这年纪,婚嫁之事总也躲不过的。与盲婚哑嫁相比,嫁入宸阳侯府,于烟烟余生是最有保障的。” 萧泽沛见宋烟烟仍无所动,只紧抿着唇僵立着,倒是江柚凝面色稍缓,便续道:“宸阳侯府那孩子,也是本王看着长大的,人品才学绝无差池。两家本也往来甚密,烟烟嫁去侯府,本王及念安也能多顾得她些。” 萧泽沛话语诚恳,态度谦和,江柚凝虽心中仍觉赵家稳妥,面上竟也稍有松动。但此前宋烟烟于亲事的态度仍令她忧心,故右手抚上宋烟烟搀着她的手,低头探看宋烟烟的态度。 宋烟烟抬起微染血丝的眸子,定定望了江柚凝片刻。突地向萧泽沛、苏念安福了身子,而后定然道:“烟烟多谢王爷、王妃挂爱,但烟烟已同娘亲说过,身受燕王府大恩未报,烟烟不想嫁,只愿能一生安心留于王府,以报大恩。” “你这孩子……” 那日,燕王和燕王妃见宋烟烟态度坚决、语气笃定,倒未再多言,只令母女俩回别院好生再思量思量。 * 秋色渐深,宋烟烟房里豢养着的白兔,瑟缩于笼中角落。长长的绒耳紧贴于背脊,红宝石般的眼睛随它的身子一并轻颤着。 宋烟烟自柜中取来旧时一件素色袄子衣物,简单裁剪,为它缝制了一个温暖的小窝。 她将小窝置于笼中,轻手轻脚抱了白兔入窝,而后轻轻于它背上抚着:“这是你的家,在家里,是定不会冻着的。” 好一阵,白兔应是觉了温暖,长耳逐渐又竖起。宋烟烟见之扬起了唇角,轻喃了句:“冻着了,也无大碍的。只要有个自己的家,慢慢就会暖起来。” 白兔很快在舒适的新窝中趴卧着,闭眼安然睡去。 宋烟烟起身轻倚于床头阑干处,食指于那一挂平安扣串成的风铃上轻拨了下,清脆的铜铃声溢满了整间房。 好一会子,待铜铃声渐息,她自怀中取出一物,置于掌心,定定凝视许久。 是那枚,萧京墨留于冰面,于绝望的风雪冻寒之中,牵引着她来到此处的,燕王府铜令。 * 三日后傍晚,燕王妃苏念安领着怡翠并几名家丁,抬了三个礼箱进别院。 挥手命人将礼箱置于院中,苏念安淡淡瞥了出门相迎、问安的江柚凝和宋烟烟。 江柚凝、宋烟烟不明所以,稍显了迷茫。 苏念安轻抬手腕,由怡翠扶着,行至二人身前。一身深紫绣金夹袄,在秋日斜阳照耀下,令宋烟烟觉得刺目非常。 宋烟烟扶着江柚凝于廊下静立,双眸微垂,静听着苏念安微冷话语:“柚凝,这是今晨宁远侯府送来的礼,为的也是探得烟烟亲事。你须得知,只要烟烟亲事一日未定,这般的事儿便不会停。” 苏念安话语中且露了不耐,令宋烟烟搀着江柚凝的手稍紧了紧。可更令宋烟烟觉了紧张的,却是她话中隐含之意。 宋烟烟不自觉抬眸,惑然望向苏念安。 却听苏念安轻蔑笑了声,续道:“你道为何突得有这许多望门贵府相中烟烟?这满京城多少容姿昳丽、才貌皆备的高门贵女,难道便比不得烟烟?” 江柚凝稍蹙眉,局促地挪了挪脚,轻声回道:“王妃,这也正是柚凝不解之处。” “那我便实话同你们说了,这几日里,除了宸阳侯府那孩子,其余恐都是某些人授意而来。只要烟烟亲事一日未定,她便不会停了这些事儿,你们且等着吧。” “这……” 江柚凝这头尚疑惑着,宋烟烟却似醍醐灌顶般,突地清明了。 她恍然忆起,三皇子府花宴那晚,萧京墨于院门处同她说的那话。 “三皇子与谢贵妃,谋求甚多,所言所行皆有其目的。” 宋烟烟此前只觉,三皇子与谢贵妃显欲拉拢于她,定是因了欲利用她所掌妆佛之术。即便再有些别的心思,顶多不过是如取悦于太后、圣上之类。 可如今,这般阵仗…… 似如豪门贵阀之间联姻求利之举,竟也用在了她一介民女之身。 “再予你们一夜时间,若然无有回音,我这头就替你们应了宸阳侯府了。”冷硬话语出口,院内尬然静默了一阵。 苏念安见宋烟烟母女二人低头默然,又咳了声,清了嗓子,缓下语气道:“我早知你们也同赵家有所往来,但赵家门第与侯府又如何能比得?王爷那日也已说得透彻,烟烟嫁于宸阳侯府,便如未出咱燕王府的门,燕王府自能顾着她。” 苏念安这一连串的话语,将宋烟烟思绪拉回,又令她陷入了赵母来探亲事那日的惶恐不安之中。 她整个人微微颤着,只顾于江柚凝在旁,勉力强撑着,可那双桃花眼中蓄着的泪珠,几乎便要滑落。 苏念安瞥了眼宋烟烟此态,跨前一步,于宋烟烟身前轻念了句:“烟烟断然不肯议亲,莫不是心头装了什么不该装的人吧?” 宋烟烟倏地大睁了眼,松了搀着江柚凝的手,慌张后退了半步,于苏念安突露凌厉的眼神之中,急切而剧烈地,摇着头。 * 那夜晚膳后,许是因了心事过重,愁思又深,江柚凝病容渐起,咳得愈发厉害。 宋烟烟慌了神,欲往王府延请医官来诊,却被江柚凝拉住了手。 “烟烟,娘亲无大碍的,左不过心头愁着事儿罢了。”深秋之夜,江柚凝枯瘦冰凉的手,于宋烟烟手背轻抚着,“烟烟同娘亲说说,烟烟心里头,怎想呢?” 宋烟烟却仍是垂首默立,沉默许久,缓缓再喃了那句:“烟烟不想嫁,烟烟只愿能一生安心留于王府,以报大恩。” 自江柚凝第一次向她提起赵家之事,宋烟烟便于心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一句。 她欲令自个儿确然相信,这便是她心中所求的所有,这便是最真的、唯一的真相。 如此,他人才能信她。 “哎,今日王妃之言,烟烟亦听得了。若然烟烟不愿卷入这些无畏的权伐斗争,确需得尽早定夺。”她冰凉无温的拇指,于宋烟烟眼角拂去一滴泪,“女儿家,总得有个归宿。只有烟烟成了家,娘亲才能心安,他日……才好向你爹爹有个交代。” “娘亲!”宋烟烟急切挥去了江柚凝手,伸臂紧搂了她,将泪水濡湿的面庞深埋于江柚凝颈间,“只要娘亲与烟烟在一块儿,烟烟就有家。” * 晚间秋雨突至,寒意骤增。 宋烟烟于哗然雨声中久久无法入眠,突闻江柚凝房中传来咳嗽之声,急急起身,为她加盖了一床被褥。 推门而出,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傍晚苏念安那话。 “再予你们一夜时间,若然无有回音,我这头就替你们应了宸阳侯府了。” “烟烟断然不肯议亲,莫不是心头装了什么不该装的人吧?” 心头惶恐愈盛,宋烟烟以湿帕净面,洗净满脸泪痕。而后着衣挽发,提起油纸伞,自后门进了王府。 雨夜深深,王府廊道幽暗,宋烟烟走得急促,裙摆被不知是地上溅起的或是空中飘落的水汽沾湿,紧贴于腿上。到得萧京墨院外时,且显了丝狼狈。 她前阵虽常于萧京墨院中往来,但值守侍卫见她深夜冒雨前来,仍觉了诧异,惊讶道:“宋姑娘?” 宋烟烟正犹疑着该如何开口,旁侧行来一队穿着蓑笠的巡逻侍卫,为首的正是王府侍卫长周辙。 周辙于院外灯笼微光中,见着宋烟烟满面愁容,示意大队先行,自个儿到宋烟烟跟前,关怀了句:“宋姑娘深夜冒雨入府,可是今日气温骤降,宋夫人又有不适?” 雨帘模糊了幽暗视线,宋烟烟细望了一阵,才认出蓑帽下周辙面庞,忙回了句:“劳周大哥挂怀,娘亲无碍。” 周辙点头,追问了句:“可有需周某相协之事?” “多谢周大哥,烟烟无事,别误了你巡逻值岗。”宋烟烟欠了欠身,感激回道。 待周辙走远,她又静立了一阵,方从怀中取了玉质令牌,呈予侍卫:“劳烦大哥同传,我寻元叶有急事。” 22、第二十二章 夜深雨急,寒夜愁肠。 宋烟烟于房中案几前怔怔坐着,被雨水打湿的裙摆,冰凉凉地粘于腿上,她却似毫无所觉。 案几上,烛台积了厚厚一堆蜡油,摇曳的烛火映亮小窗,她愣愣望着窗棱滑落水流映出的一道道暗痕。许久,才将视线稍稍下挪,凝视着正于温暖小窝中安然趴睡着的白兔。 它今夜,好似一点都未觉得冷。 真好。 视线再下移,细瘦的白烛就快要燃尽了。自元叶听了她所求,手持玉令出发前往京郊军营,已然过去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足够往返军营、王府两趟了。 也许…… 也许,萧京墨并不愿插手此事。 毕竟,为了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匠人心底莫名的执拗,去违抗他母妃,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 那明日,该作何解呢? 倔强不肯议亲,怕是会似王妃所言,给王府带来源源不断的烦扰。 听从王妃安排,嫁予宸阳侯府那位,她甚至未能忆起容颜的小侯爷? 也许,相较而言,嫁入赵府,令娘亲安心,与元欢为伴,已是所有选择中最优一项。 可她并非情愿,亦无心情爱,于那位温润和善的邻家哥哥,恐多有不公。 她捏握起搓漆铜片,食指指尖极用力地下压,直至指尖渗出血珠,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传至心头。 恍然回神,她松去五指,任铜片掉落桌面,发出一声刺耳声响。 只是那声音被外间隆隆雨声吞没,除了她,再不会有任何人听得。 好似她此刻心头的无助与惶恐,除了她,再不会有任何人听得。 枯乏的等候最是磨人心性,宋烟烟渐觉额际传来一阵阵抽疼。 她想,她需得做点什么才好。 就着微弱烛光映下的昏黄光晕,宋烟烟于案几布上笔墨,展开纸笺,而后闭眼静坐,将爹爹当年令她背下的手札内容于脑海中又复诵一遍。 再睁眼,她提笔蘸墨,将手札内所述一一书于纸笺。 待厚厚一沓纸笺书就,她定定望着,又兀自愣神。 萧京墨当是有需于这手札,她虽不明缘由,更不知他为何从不言说,但若不日便要被迫离了王府、离了别院,便将他所需予了他吧。 又取一纸笺,她于其上落下两行娟秀墨痕。 盼君所愿皆得尝,余生尽安康。 将纸笺细致叠齐,收纳入屋侧矮柜之中,再回神,雨势渐歇,窗外墨染般的暗色已稍褪了些。 小窗处,突地传来几下敲击之声。 她恍觉错闻,亦或许,是雨滴落窗之声。 未几,规律敲击声再起。 宋烟烟煎熬整夜而通红的眼,倏地大睁,步伐切急而前,至墙边推开了窗。 那道她曾于窗后默默注视了四年多的身影,此刻正执伞静立于窗外。 落雨的黎明昏沉,屋内幽微烛火映去,隐见他此刻身着锦袍,发束玉冠,与往年练剑时完全不同模样,也……不似从军中赶来。 “出来。”宋烟烟听得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较往常显了丝哑然。 宋烟烟眼眸于瞬间热烫着,氤氲起一汪水雾,她辨不清心头突起的那股子酸涩为何,只于慌乱中撞着了案前长凳。 “小点动静,仔细吵着江姨。” “嗯。” 宋烟烟垂眸应声,急取了把油纸伞,推门踏水出了别院。 院外檐下,玄衣锦袍的高大身影正执伞相候。檐上垂落的水帘,在他伞上敲出一串闷闷的轻鼓之声。 笼灯下,宽大的伞面遮了宋烟烟视线,她全望不着他面容。 只下一刻,那高大身影后退半步,而后弯腰,昔日凌厉的凤眸中,似涌动着她读不明的心绪。 未执伞的那手,捎带着秋雨的寒凉,伸抬至她面前。 沾了泪珠的双睫因此轻颤了下,而那手便久久悬停于那一处,未动分毫。 许久,她听到他清冽而哑然的声音,传入耳中:“别哭。” 悬于面前的手被收回身侧,只那眸子仍一瞬不瞬地凝视于她。 雨丝溅落的水雾,令宋烟烟觉呼吸间都沾染了潮气。湿粘的空气,冲淡了他身上惯有的竹叶清香,令她一时失神于那双情绪波涌的凤眸中。 “我……”她红唇微嚅,欲言说此刻的无助和惶恐,却终究被紧涩的喉咙阻了所有话语。 她以为,他不会来了。 可此刻,他当真出现在她面前,她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我知道,元叶都同我说了。”萧京墨温沉道。 宋烟烟通红的眸子里又起惑然,他今日为何又是这般温和的语气和姿态? “随我来。” 萧京墨站直身子,转身往王府后门行去。 跨下台阶,踏上门前青石板路之时,他步下稍顿,转身向仍怔愣在原地的宋烟烟望去。 直到她轻抬步子,跟上了步伐,萧京墨才复又前行。 萧京墨难得步下和缓,宋烟烟心中怀着忧思及忐忑,跟随着入了他院中。 她全不知,他是否会愿替她解围? 只是在最为惶恐难抑之时,她脑中只记得他曾予她玉令,要她记得,如若遇事,及时遣元叶去寻他。 况他也曾说,要她留在王府,以报恩情。 踏上湿滑的鹅软石道时,天光微亮,宋烟烟见旁侧竹丛有一半仅余半截。尽管秋雨丝丝,要再生发而出,恐也要待明春了。 再行前,她被萧京墨引入院中一客房。 萧京墨止步于门外,宋烟烟惑然回首相望,见他收起油纸伞,轻蹙眉道:“衣衫湿粘,也不知替换。里头放了套衣物头面,去换上。” 宋烟烟尚未回神,房门便被萧京墨由外带上。 待她更衣挽发,再启门,萧京墨方踏步入房。 此刻屋内灯火盛旺,她抬头仰望而去,方见了他眼下两抹淡淡的乌青之色。 正出神着,她被萧京墨轻拽着小臂,来到屋内小桌旁落座。 萧京墨于她身前久久默立,她独坐无措、心头急切,仰头望去,却撞上他正凝望于她的晦暗双眸。 一时静默无言,她只听得他喉间溢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她见他神色略动,却于下一刻,转身至窗边,推启了窗扇。 凉风携潮气涌入,吹散了屋内窒闷之气。 可宋烟烟一夜未眠,此刻乍然受风,额头紧抽着疼。 她伸手按揉着太阳穴,心下又因他无言而急切,直望着他背影,站起身嚅嗫了声:“王妃她……” 萧京墨闻言转身,突地大步行近,双手按于她肩头,令她再坐于凳。 他高大身影因而于她身前微躬,下巴几乎便要抵她发丝,独属于他的气息随他沉沉呼吸,自上而下笼罩于她。 周身空气似又回温,可宋烟烟心头切急着燕王妃告诫今日须得做个决断,见萧京墨无言,颇觉无措。 他突地半蹲下身,弯曲膝盖带起锦袍,腰间缀挂的玉佩及香囊被顺势承托于腿上。 宋烟烟见那香囊,倏然抬眸,见他正平视于她,清冷之声似极为淡然:“你遣元叶寻我,是因不愿议亲?” “嗯。”宋烟烟瞳眸微垂,直直盯着那香囊,轻应了声。 “我今再询你一次……”萧京墨话至一半,突地便又静默许久,直待宋烟烟因他沉默觉了不安,双手于身前紧揪起来,才续道,“为何,不愿议亲?” 宋烟烟揪着的手愈发紧握,无措间双眸又泛起一层薄雾。 “你可是……心里……” “没有!”宋烟烟想起昨日傍晚苏念安所问之言,似被针蛰了般,急着否认,“民女只愿能一生留于王府,以报大恩。” 片刻间,身前气息骤离,冰凉湿气又一次涌入宋烟烟鼻尖。 萧京墨直身而立,背脊稍僵,话音不知为何突呈了冷硬:“好。” 他转身复又行至窗前,好一会后,沉然问道:“你确确想清楚了?” “回世子,民女……想清楚了。” 萧京墨再未应声,只命元叶着人送了早膳至房内。宋烟烟简单垫了肚子,出得门时,却见萧京墨于院廊拐角处负手而立。 元叶于旁担忧道:“世子,奔波一夜,该垫垫肚子。” 萧京墨却只转身缓缓向书房行去,清冽之声远闻轻幽无比:“送她回别院。待人来传,若在我院中……不妥。” 宋烟烟不明其意,只目光不自觉随了萧京墨身影。他于书房门口稍顿脚步,回身淡望一眼,嘴角似起一抹轻讽笑意,而后跨步而入。 宋烟烟心中只觉较这深秋雨意更为透凉。 她最终,未得一言。 究竟……该如何是好? 晨间,雨势渐歇。 元叶领了宋烟烟往别院行去,只方至王府后门,便遇了匆忙往别院跑去的丫环。 “宋姑娘!宫里来人,传宋姑娘入宫面见太后。王妃着奴婢即刻来唤!” 24、第二十四章 时近正午,江柚凝双手却仍毫无温意。她一手轻握宋烟烟,一手指了指宋烟烟房门,示意她入内查看。 “你昨夜……未将窗扇闭合?” 宋烟烟不明所以,松了江柚凝,向房内小跑而去。 入得屋内,她置于兔笼之中的小窝已被江柚凝取出,摆放于房内避风处地面。 平日里活泼好动,总不停啃食着青草的白兔,一动不动地安躺于窝中。 宋烟烟脑海似被雷电闪击而中,她……忘了…… 昨夜等候愈久,萧京墨来寻她之时,她心下急切,出门之时忘了将窗扇闭合。 深秋夜寒,今日凌晨更是风雨冻人,它便这般被她遗忘于窗台。 宋烟烟那双早已满布血丝的桃花眼,愣愣然望着那个安静的雪白绒球。似灌了铅般的步子,一点一点挪至它旁侧。 缓缓蹲下身,她似平日般轻抚了抚它,那长长的耳软软地耷拉于背,紧闭的双眼未睁一丝缝隙。 宋烟烟两手将它托起,分明同平日一样,还是绵软的触感,却再未给她一分回应。 她两手将白兔拢于怀中,望用自己怀中的体温再暖暖它,口中不停喃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一时大意……” 宋烟烟将手伸至嘴边,急哈了口中热气,而后将手捂于白兔身侧。 “你会好起来的,在家里……在家里,怎会冻到呢?” 可怀中那团绒球,仍旧未显一丝生机。 “娘亲……”宋烟烟无措已极,抬眸向门外望去,欲起身求助于江柚凝。 可映入她眼中的,却是怡翠匆忙赶至的身影。 “宋姑娘,王妃令我来传话,世子今晨替你拒了宸阳侯府的亲事,且说将你许予周辙侍卫长。侍卫长那头,王爷王妃自会安排。事既已定,昨日所言答话,自也不必了。” 宋烟烟此时尚未起身,由下而上望去,觉怡翠背光身影格外模糊,传入耳中的话语好似也不真切。 她兀自木然望着那方向,无有任何回音和动作。 只待江柚凝匆忙拉住怡翠,急切相问为何突作此般安排,宋烟烟眸中才起了一丝波动。 世子……将她许予周辙侍卫长? 她不愿议亲外嫁,他便要把她许给府内侍卫? 所以,他昨夜全未上心,及近凌晨才回了王府。 所以,他对她的求助未予任何回音,只漠然而去,留予她一抹讽笑。 是了,她说她只愿留于王府。 这般安排,嫁在府内。他又何尝不是……遂了她愿呢? 宋烟烟突觉脚下麻木刺痛,忽而往侧跌坐于地面。地面的湿冷透过衣物,一点一滴传遍她全身。 好似五年前爹爹过世、祖屋被焚那日,彻骨的寒凉渐渐回至骨血深处。 她见江柚凝神色慌张地进了屋,接过她怀中那团再不会有回应的毛绒,放回窝中。细瘦的臂膀勉力拉拽着她,将她扶至床畔落座。 双脚麻木,她跌坐于床,床铺因而微晃,阑干所挂铜铃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整个人颤了颤,而后被江柚凝揽入怀中。 “无事的,烟烟。定是有甚误会,娘亲……娘亲去找他们,把话讲明便好了。” 宋烟烟麻木的腿脚,在江柚凝不住的搓揉之下,散起一阵又一阵细密的刺痛。 她不由皱起眉,右手颤着抚上自己面颊。 竟……未有一滴湿意。 她恍然回神,双眸突地清明了几分,深深凝望于江柚凝,低声却又无比清晰地,喃了句:“娘亲,烟烟弄错了。” 她想,这几年里,她确然弄错了。 她竟将这寄宿之所,当成了“家”。 她竟以为,他人施舍的恩情,是恒久温暖的。 却不知,她便如那笼中白兔,窃喜于他人施舍的温暖小窝,却不知他人只一个未上心,便能令自己彻底覆灭。 而她甚还困于笼中,连出走自保之能……都未必存有。 “娘亲,烟烟弄错了。” 江柚凝不解其意,满是凉意的手,担忧地抚上宋烟烟面颊。 宋烟烟掌覆于江柚凝手背,轻拉而下,而后展了双臂,紧紧拥住江柚凝。 “娘亲在房中好好歇息,烟烟自能处理好的。” 眸中有一瞬薄雾泛起,她直望着屋外秋阳,而后蓦然眨眼,驱走所有无谓泪意。 她需得长大,不再是,亦不能是那个渴仰于他人恩施的无助女孩。 她需得常记诺过爹爹的话,需得常记那夜的烈火与寒雪。 她往后……不能再懦弱哭泣,不能再仰于他人鼻息,渴求他人恩助。 她当要,自己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 * 尽管食不知味,宋烟烟仍同江柚凝一道用了午膳。 膳后,她于白兔身旁默立许久。整夜未眠,身子此刻似于云端漂浮般微摇。 但终究咬了牙,连那小窝一起,将白兔抱起,于院外竹林后深埋。 “对不起。” 望着那小小的土堆,宋烟烟挚然道。 “望你往后轮回,皆得喜乐。” * 待回至院门外,见两顶灰轿停置。 宋烟烟惑然入院,于江柚凝房中见了已多年未见的赵家伯伯,赵建辰。 他身着紫袍,顶戴三梁冠,于房中桌旁正襟危坐。身侧站着的赵元佑,因着青色官服而与往日所见稍显了不同。 她当是面色极差,以致赵元佑见着她时,眼中也起了忧色。 “烟烟,还好吗?”江柚凝知她此刻心伤、恍惚,忙上前迎她并关怀着。 直待宋烟烟轻点了头,江柚凝才将她引至赵建辰身前:“快唤赵伯伯。” “赵伯伯、赵二公子。” 宋烟烟福身致礼,而后静待着二人阐明来意。 赵元佑见宋烟烟此状,紧着上前引宋烟烟入座:“烟烟妹妹可是身子不适?坐着说话。” 宋烟烟脚步虚浮,深秋之日,额际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再未勉强,急至桌前落座,而后抬眸,恍惚中,见赵建辰正目光温厚地注视着自己。 “宋夫人、烟烟,这几年,你们受苦了。” 赵建辰话语暖沉,全不似燕王那般肃然,令宋烟烟觉好似又见着了幼年那位可亲的邻家伯伯。 “幸有王府照拂。”江柚凝回道。 “如今烟烟长大了,她踏实、刻苦,确有当年景行的风范。今晨太后与圣上提起烟烟,圣上忆景行当年清正、勤勉,又念如今烟烟技艺已成,特命礼部前来召擢烟烟。” 宋烟烟尚觉迷离的神思,于这一刻乍然清醒。 “本朝宽明,有其能者,女子入朝为官之例不少。礼部祭礼司如今切缺一礼器审校之人,只暂为吏属,无有品阶。” 赵建辰言语间,仔细观察着宋烟烟面色。话毕,却并不催促答复,只执起面前茶盏抿着。 宋烟烟闻后,先望江柚凝片刻,见她面上神色复杂,亦不知是喜是忧。 而后,她垂眸直盯着自己置于桌面的双手。十五六岁的年纪,本该柔滑细嫩的少女柔胰,却已满布薄茧。 她独自一人,对窗苦练五载,其间挫折、磨砺已不可计,为的是什么? 她从前清晰知晓的,她需得凭这双手,带着娘亲活下去。 可近年情丝蔓溢,将她缠裹于这一方院中。他人偶然的相助与关怀,竟真令她辨不得自个儿处境,以为这一生,都能于此安然平静。 她已错了许久,往后,再不能错了。 再抬眸,宋烟烟伸手抹去额际薄汗,定然回道:“烟烟愿为,谢圣上隆恩。” “好!”赵建辰面露欣慰之色,“如此,明日至礼部铸造局领职。” “明日卯时,我来别院相引。”赵元佑紧接道。 赵家父子二人尚余公务,事定后便急着回衙署,宋烟烟及江柚凝于后相送。 于房门处,赵元佑缓步回身,稍弯腰望着宋烟烟,温润话语满含关切:“烟烟妹妹似有不适,不必相送了,赶紧歇着。我明晨来院外相候,若然仍有不适,直同我说,可再后延几日。” “无碍的。”宋烟烟下意识垂眸,避开了赵元佑视线。 赵元佑再未多言,只又定定然凝视于宋烟烟一阵,方缓慢起身,随其父出了别院。 秋日暖阳照于青年身后,丝锦青袍散溢淡淡光晕,宋烟烟于房门处靠立许久,方回身,轻拥着于旁关切望来的江柚凝。 “娘亲,烟烟长大了。” * 赵家父子离去后,宋烟烟稍缓下即将步出别院的些微慌张,却终究未能静心歇息片刻。 “世子将你许予周辙侍卫长。” 怡翠此言,在她脑海中不住回响着。 于是净面提神,她手握玉令,往萧京墨院中而去。 萧京墨院外,已惯常会为她通传话语的侍卫,今日却执剑拦了她。 宋烟烟沉吸口气,缓下胸腔中涌动着的复杂心绪,问道:“世子可在院中?” “世子令,任何人不得入院。” 宋烟烟将玉令呈托于掌心,紧询侍卫道:“寻元叶或世子,事态切急。” 那侍卫满面难色,避了宋烟烟视线,吞吞吐吐回道:“世子明言,宋姑娘……宋姑娘尤其不得入内。” 宋烟烟蓦然片刻,为自己心头乍起的那丝疼痛,扯起一抹无奈笑意。 下一瞬,她将玉令置于侍卫手中,淡然道:“麻烦侍卫大哥,将此令交还世子。” 而后,她急迈步子,往燕王妃院中行去。 25、第二十五章 宋烟烟从前总以为,人要长大,须得一日日、一夜夜的历练。 如今却恍然,原来成长和醒悟,都不过是一日之间的事。 或许,仅一瞬便足矣。 及至燕王妃院外之时,秋日渐斜,宋烟烟踏过满地枯黄银杏叶,被引入院内偏房。 苏念安于上首倚坐,正垂眸认真细观着方染蔻丹的双手,见宋烟烟入内,轻睨一眼,略显不耐道:“为个婚事,几次三番地折腾,如今已遂你意,嫁于你心许之人,亦可留于王府,又有何不满?” 宋烟烟不由蹙眉,何为“嫁于你心许之人”? “回王妃,民女并无心许之人,也不愿议亲,只望能专心于技艺。” 苏念安双手垂落于腿,坐直了身子,眼神凌厉瞥向宋烟烟:“何必说这些无畏的托词,怡翠分明在你房外听得你同赵家小姐说,心许于周姓侍卫,你素日里也同周辙往来颇多,莫不成是其他周姓侍卫?” 宋烟烟瞳眸倏睁,望向一旁咬着唇、偏头躲她视线的怡翠。 她一时心乱,急切言道:“王妃,这其中有误会,民女未曾……” “何须再多狡辩?你是欲说怡翠胡言?还是欲说,心许于周姓侍卫的,是那赵家小姐?”苏念安不耐地截断了宋烟烟话语。 宋烟烟脚下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双手指尖轻抠于掌心薄茧。 她当如何说? 怡翠那日确然听得的话语,便是她此刻断然否认,怡翠也必不会轻易妥协。否则,怡翠岂不得背上妄言误导主子的罪过? 可她也绝不能便言说是元欢心许于周姓侍卫…… 元欢一个官家小姐,她虽满心望着嫁予周予衡,到底往后婚嫁之事如何尚无定论,若然外传,怕是…… “想是……想是那日,民女与赵家小姐言语间措辞不当,以致误导了怡翠姐姐。但民女属实从未曾心许于何人,也确然一心只想着精善技艺,望王妃成全。” 宋烟烟垂眸,未曾对视于苏念安,但语气却是笃然。 “你!”苏念安气急,一时竟觉语塞,“为了你这婚事,我前前后后费了多少心,怎地就如此这般别扭!跟……” “跟京墨一般执拗”几字终究被吞下了肚,苏念安一指揉按着太阳穴,不耐挥手:“京墨出言为你定的事,你自寻他去吧!我这头再无精力管了。回头我再多言两句,他那边又得来寻我事儿。” 宋烟烟再无话可驳,只淡淡留了一句:“今日午后,礼部侍郎携圣令来传,寻民女明日起至礼部铸造局任职。” 苏念安听闻圣令,神情稍僵,但终究只说将会转告王爷,便不耐挥手,示意宋烟烟离去。 退得门外,廊道上洒满夕阳温黄的光,宋烟烟稍稍抬头,觉了一瞬刺目,一阵眩晕。 耳际传入闷闷的几声话语:“若不是当年京墨亲言,此女技艺他日要为太子及王府所用,又何须多年养着、惯着她。如今倒好,用途大不大尚未可知,麻烦事倒是一茬接一茬。” “是啊,当年世子大费周折,特特去往京郊抢着的人,也不知到底有何金贵之处?” 那话音好似从遥遥远处传来,宋烟烟茫然顿了步。 傍晚凉风,卷起一片枯黄银杏叶,飘落于夜雨遗留的一汪水渍之上。 波纹反射粼粼之光,宋烟烟恍惚间忆起,那个绝望冬日里,祖屋焦黑废墟外的冰面之上,那枚反射日光的燕王府铜令。 虚浮脚步且停,她觉日光灼痛双眼。 不是早知,多年庇佑为有所求? 恩佑之始,到底为利、为义,又有何区别? * 宋烟烟回至别院之时,赵元欢已于她房门口等候多时。 见宋烟烟面色惨白,神色恍惚,赵元欢忙上前将她搀扶入屋,令她倚靠于床头。 她在宋烟烟面前蹲下,双手握她,忧心道:“面色如此难看,莫不是病了?” 宋烟烟望着赵元欢关切目光,摇了摇头,而后倚于床头,稍眯了下眼,望能缓去额间难忍的胀痛。 “我都听江姨说了。若不是我二哥今日见你面色有异,着人通知我来探你,你便打算一直瞒着我?发生这般大事,为何不同我说?我……我和我哥哥们,我爹爹娘亲,都能为你一同想想办法的!” 宋烟烟未有应答,只与赵元欢交握的手紧了紧,以作回应。 “原是我不好,怕你为我二哥之事为难,不敢来见你,才……才会……” 赵元欢仍自愧疚着,宋烟烟终张了双眸,身子前倾,将额头抵于赵元欢肩。 “元欢曾同我说,不必将自己困于王府,亦能还报恩情,我如今方懂了。” 赵元欢心疼地抚着宋烟烟背,轻嗔道:“我还说,这世上好男儿何其多,烟烟定能找到与自己心意相投之人。你可懂了?” 宋烟烟将额往赵元欢脖颈处蹭了蹭,终于稍觉了丝困意,迷蒙之中喃了句:“往后慢慢会懂的。” 将已困顿至极的宋烟烟扶躺于床,为她掖了被,赵元欢于床畔低声问道:“如今可愿搬去我家那头住?” 见宋烟烟闭目蹙眉未语,赵元欢又问:“那于我家附近,寻一小宅,倚傍而居如何?” 赵元欢私心里想着,若是他日宋烟烟果真嫁于她二哥,江姨于旁小宅居住,既自在又便于照顾,岂不两全。 可宋烟烟未再回话,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默许了。 总归赵元欢认为,她是默许了。 * 这一觉,宋烟烟睡得极沉,无梦无噩,平静安然。 至江柚凝晨起来唤时,双眸已是一片清明。 卯时,一身青色官袍的赵元佑准时于院外候着,待江柚凝送宋烟烟出得院门,他和煦而笑,向江柚凝道:“江姨安心,我会顾好烟烟,待傍晚送她回来。” 江柚凝向温润青年展眉浅笑,点头应道:“有劳了。” 宋烟烟被细致引入灰轿,入轿之时,身后传来青年殷殷叮嘱:“轿撵颠簸,如有不适,及时同我说。” 宋烟烟轻应一声,而后在起轿之际,掀帘向江柚凝望去,扬了一抹浅淡笑意。 踏入礼部铸造局时,宋烟烟被其间各式精美礼器所震,一时忘我,顿足而观。 幸而赵元佑于前提示着,方不至于上任第一日,便误了时辰,闹了笑话。 铸造局所攻,靠的是手艺、经验,故而其内多为年岁较长的男性。女性偏少,且多年长,似宋烟烟这般二八年华的姑娘,确是仅此一位。 赵元佑亲自将宋烟烟引荐于众人,而后自回衙署赴职。 局内众人亲切,其中一位李姓大叔,与宋烟烟颇为投缘,直言要收她为徒。 旁侧审位的大娘闻言,放下手中检视工具,轻讽道:“凭你也妄图收人家宋姑娘为徒,宋姑娘父亲可是当年祭礼司员外郎,一手妆佛之术神乎其神,怎还需得你教?” “唉。”那大叔吃了瘪,倒也不恼,只满脸遗憾望着宋烟烟,“说来可惜,宋大人当年若未出事,如今这侍郎之位,定然是他的,哪有他赵家什么事?” “是说呢,真是可惜了。若不是当年西北那些腌臢事儿,本不至于……” “喂,慎言。” 大叔大娘们的话语在宋烟烟的茫然与不安中被打断。 “西北……出了何事?”宋烟烟见众人突地止了话头,追问着。 “无事无事,能有啥大事,不过是老匠们闲来无事的瞎揣测罢了,全不必理会。” “揣测?”宋烟烟口中喃喃,而后转头向李大叔问道,“我爹爹当年去西北,不是因朝中遣派,协修佛塔吗?” 她那时虽年幼,但这般大事,总不至记错。 “是……是啊。”李大叔眼神闪烁了下,而后又转了话头道,“近几年崇佛之风愈盛,宋姑娘只需勤勉踏实,他日成就必能超越你爹爹!” 宋烟烟勉笑着,应了声。而后跟着李大叔,熟悉局内各项规制,器具用法,一日时间倒也颇为充实。 只休息间隙,偶会陷入沉思。 爹爹当年自西北归来,便重病辞官。到底……当年于西北经历了什么? 爹爹病逝前,留下妆佛之术祖传之诀及一手札。她原以为,当年来祖屋搜寻之人,全当为了得妆佛之术。可那日于三皇子府中听他所言,却只提了手札,全未提及妆佛之术及口诀。 那手札……当是鲜有人知才是。 她也闭目又细细回忆了手札内容,却是……未觉任何特别之处。 下工之时,赵元佑已静然于局外候着,他仍是温和周到,宋烟烟却不自觉想起大叔们说的那话。 “宋大人当年若未出事,如今这侍郎之位,定然是他的,哪有他赵家什么事?” 可入轿片刻,她便摇首轻笑于自个儿。 她幼年便识得赵家伯伯及哥哥们,他们为人温厚、谦和,如今又对她及娘亲照拂有加。 本是命运无常,又岂能平白怨于他人? * 于王府别院落轿之时,宋烟烟见一高壮身影,正于院门侧边伫立。 她抿了抿唇,面上显露一丝为难,脚下步子也不自觉缓了下来。 “烟烟妹妹?”赵元佑不解,驻足回首相问。 “今日劳烦二公子了,来去之时烟烟已记了路,明日自行前往即可。”宋烟烟福身回道。 赵元佑面上闪过一瞬红霞,默了片刻,却仍坚持道:“往来路长人杂,便是元欢和江姨,也定不放心烟烟妹妹自行往返。我自来候你,也只顺路,烟烟妹妹不必心有负担。” 宋烟烟本欲再辞,但见院门侧那高壮身影已望来,便只得应了声,送了赵元佑上轿回程。 她脚下踟蹰片刻,终是举步前行,至那正抬手挠着后脑勺的身影前,歉了声:“周大哥,近日无畏之事,给你平添烦扰,对不住了。” 周辙抬于脑后的手,僵了片刻,而后蓦然下垂于身侧。他面色稍沉了下,而后扯了丝尬然笑意,回道:“无事无事,昨日王妃寻我说起那……那事,我也甚觉突兀。只……不知宋姑娘何意,不敢冒然回话于王妃,故而今日……” 宋烟烟闻言,心下稍惊,又觉歉意更甚。 周辙此话,便是说,若然宋烟烟真欲相嫁,他会为她而允,若宋烟烟并非情愿,他也会为她去拒此安排,特来相询她的想法。 宋烟烟心下感慨,这几日围着她议亲之事,莫名冒出许多人和事,却只有周辙一人,愿意先行来询她之意,尊她之意。 “烟烟与娘亲,素日受周大哥照拂颇多,心内诚谢。可烟烟确然一心于技艺,无心婚事。未曾想,这一遭又一遭的乌龙之事,竟也累烦至周大哥处,实在对不住。” 宋烟烟话毕,长舒了口气。见周辙久久未语,便又接道:“我带起的糟烦之事,定会想法子解决,再不能劳周大哥为此费神了。” “如此,我自明了了。” 周辙黯然欠身,而后身影没入王府后门。 * 久于别院,难得出门从事,见了那许多新鲜的人、事、物,晚膳时,宋烟烟觉心境较往日开阔了许多。 饭后,她仍跟在江柚凝身后,细致地同她讲着铸造局见闻,还有那几位亲和的大叔大婶。 只是后来,想到大叔大婶们提及的爹爹之事,她话头又打住了。 宋烟烟心头有许许多多的疑惑,不知江柚凝是否知晓一二。可她不愿相问,只因不愿在江柚凝面前提起宋景行,怕再惹了她心伤。 江柚凝抚着宋烟烟墨瀑般发丝,朝她露出抹欣慰笑容:“烟烟,真的长大了。” 窗外夕阳落尽,天边仅余一抹惨淡的灰白。 秋夜风寒,宋烟烟起身为江柚凝闭上窗。窗栓落下之时,却听得别院外传来规律敲门之声并元叶轻唤。 宋烟烟扶江柚凝于床铺静卧,替她掖好被褥,而后安抚道:“娘亲早些歇息,烟烟自能处理的。” 院门处灯笼未点,宽大的房檐挡去了仅余的,微弱的光,愈发显了暗沉。 元叶手捧玉令,满脸为难之色:“宋姑娘,世子命元叶将此令……送还予宋姑娘。” 26、第二十六章 昏蒙夜色中,元叶手中所托玉令并不清晰,宋烟烟也只看去一眼,便垂眸默立。 她未曾抬手相接,元叶竟也就一直托呈着。 宋烟烟终是不忍,后退半步,低声回道:“不必了。” 元叶闻言,急着跟前半步,续道:“世子交代,此令送还予宋姑娘,并令我转告,他此前所诺,往后仍旧作数。” 元叶此话,好似一记轻锤,令宋烟烟心头微震,掌心仿还能觉了,那日自他手中接过玉令时的温度。 只下一刻,她闭目凝神,紧握起拳,深深呼吸,寻回了平静。 “不必了。” 宋烟烟退回院中,双手用力,“砰”一声关上院门。 她从未如此用力关门,好似指望着这把力气,关了院门,也再替她将心头的门关紧一些。 可回房躺卧于床,却久久无法入眠,想到周辙傍晚于院前相问之语,一时又觉相愧。 近几日里所有的烦杂心绪并着当年爹爹之事似有若无的隐情,致她整夜翻覆,直至天边再起鱼肚白,她干脆坐起了身。 萧京墨院外,元叶正翘首张望着,神情看似颇为焦急。 未再犹豫,宋烟烟径直至院门口相告:“世子可在院中?劳烦通告,寻世子有要事。” 元叶却只怔怔望着她,无有回音。 侍卫当是见元叶未拦,亦未相阻,她于是咬牙踏上那鹅软石道,果见书房中灯火透亮。 宋烟烟近前敲门数下,静待许久,全无回音。 凌晨霜落寒冻,往常她且爱闻的院内草木香气,此刻都因了低温而觉刺鼻。 宋烟烟于门外候立颇久,双手拢了自己。 “莫非不在书房?” 面门而立,宋烟烟口中不自觉喃了句。 她回头往院门张望而去,欲起步再询元叶之时,书房门乍然开启。 她闻声回首,于朝阳升起时的第一缕灿光之中,见萧京墨往日挺拔傲然的身姿,立于门后。 却……似有些微憔悴。 宋烟烟急急垂首避开他视线,闻他往日清冽嗓音,极显了嘶哑:“外间凉,进来。” 她见萧京墨转身回至桌案后,紧闭了眼,一手撑额,一手两指不住捏揉着眉心。 宋烟烟进门后许久,仍是默然。昨夜晚间满心转着的那些话,于嘴边兜兜转转,却始终未能出口。 深秋清晨凉冷的寂静中,宋烟烟余光见萧京墨凤眸睁启,却是满布血丝。 急急低头,逼迫自己将视线凝注于案前地面,宋烟烟低声道:“世子福安,清早求见是为……” “为何不接玉令?”萧京墨哑然之声,打断了宋烟烟话语。 宋烟烟一时语塞,鼻头微酸,稍偏了头未有应声。 “过来。”萧京墨沉哑道。 宋烟烟步下未有所动,只一会子,又听得萧京墨之言:“如今诸事皆顺了你意,这般姿态又是何故?!” 宋烟烟望着地面的视线,一瞬又被泪雾朦去,她用力眨着眼,望心头与双眼同得清明。 原来,他竟觉,仅听怡翠一言就将她许给周辙,便是顺了她意? 晨风自房门涌入,宋烟烟不自觉轻颤了下,只她此时再难分清,究竟是身子冷些,还是心头更冷些。 下一瞬,萧京墨大掌紧握了她臂,将她拽至桌案旁。 手中又被塞入那枚玉令,宋烟烟不知何来的勇气与力气,突地挣了起来。 玉令被甩脱于地,裂为数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究竟要如何?”萧京墨血红的凤眸灼然瞪视于她,“你以为,仅凭周辙之力,日后便能护得你周全?” 周全? 他要她的周全何用? 为哪日得他心念的手札? 为哪日太子或燕王府有需,用得她这双手? “民女早就同世子说过,不愿议亲,今日特来请世子收回成命,免给他人平添烦扰。” 言语间,她仍挣着被他抓握的手臂。 “不愿嫁于周辙?你成日里蝇营狗苟,多方奉迎,左不过为留于王府。你既心仪于他,嫁了他亦可留在王府,难道不是你所愿?” 宋烟烟闭目,躲了他逼人的视线。 “我何曾说过心仪周辙!” 宋烟烟愈发剧烈地挣着手,萧京墨却突地松了她臂。 她一瞬得了自由,方揉着臂膀酸疼之处,又被萧京墨两指捏抬了下颚,被迫对视于他双眸。 指腹长年握剑而起的薄茧,于她肌肤落下刺痛之感。下一刻,萧京墨鼻息骤近,血红眸子中翻涌的心绪,她全不得解。 “你自个儿口口声声欢喜人家,又紧着送这送那,如今却不愿相嫁,是嫌他身份低微?” 温热鼻息裹挟着他身上淡淡的竹叶清香,随他话语袭于她面庞。可这一瞬,宋烟烟却只觉了无比的愤然。 “莫不成……”萧京墨语气倏然沉落,轻嗤道,“想当世子妃?” “你……” 在他萧京墨的眼中,她究竟是怎样不堪的一个人? 宋烟烟一时羞恼,急切之下,双手抓了他掌,拉拽而下。 而后,垂首向他腕间咬去。 她这一口,咬得极尽了力,好似要将这数年时光错付的慕艾之情,错认的无私恩情,都一并还报于他。 可她从来都清晰知晓,她那些丝缕纠缠的情意,最终将是一场空念,又何曾有过一丝妄念? “请世子安心,民女从未有过这般念头。” 松口之际,话语亦脱口而出,宋烟烟双手用力推他臂。多年习武之人,却不知为何,似虚弱已极,在她那点子力气下,连着后退了几步。 宋烟烟顺势夺门而去,屋外朝阳金光灿灿,她恍然忆起那年马背之上等待着她去为爹爹扫墓的少年身姿。 那时未曾望清的面容,如今又何能望得? * 半月后,宋烟烟休沐之日,赵元欢取了三间宅院图纸至别院,供宋烟烟及江柚凝挑选。 宋烟烟虽仍心有迟疑,却到底细选了一赵府侧门边的简约小院,又自江柚凝处取了银两,硬塞于赵元欢。 赵元欢办事风风火火,七日后,便将房契送至别院。 “既都购置了,便再简易布置下。毕竟……是自己的家。”宋烟烟喃念着。 初冬午后,两道身着夹袄的秀丽身影,于长街店铺之内兜转,不多时便置了一堆物什。 赵元欢并不客气,将大件的全扔给周予衡去提,轻便些的交予丫环拿着。 时辰稍晚,二人正琢磨着折返回院,却于一家绸缎行外,遇着了燕王府管事。 宋烟烟礼貌招呼了声。 管事携几名家丁,正往马车上装载着绸缎布匹,见着宋烟烟,嘴角咧笑叨念着:“世子这许多年与王爷王妃犟着不愿娶亲,如今终于松口要择亲,虽则我们也跟着高兴,但这里里外外一应事务,也是繁杂。” “择亲?”赵元欢讶然接了句,而后紧着望了眼宋烟烟面色。 宋烟烟面无异色,回望赵元欢,唇角轻扯了下。 回至别院,宋烟烟于房内小窗前静坐许久,赵元欢忧她心伤,只于旁安静伴着。 待夕阳映得小窗一片暖红,宋烟烟笃然道:“天色将暗,元欢早些回吧。下个休沐日,我同娘亲搬去新宅居住。” “嗯?”宋烟烟乍然想开了的模样,令赵元欢反应不及。 “这几日得空,我就去同王爷、王妃说明。” 下意识捏握着铜片的手,愈发紧了些。 但宋烟烟自知,此刻她心头所触,已远无那许多幽怨愁思了。 * 三日后,宋烟烟郑重同燕王、燕王妃说明了新居所在。 被问及为何欲搬离别院,宋烟烟未有迟疑,只确然答道,欲与赵家小姐相伴。 她于厅中跪落,伏首而拜,言辞恳切:“王府大恩,烟烟此生都将铭记于心。今日虽搬离别院,但他日王府有需,烟烟定不推辞,必当全力而为。” 燕王妃面色阴郁,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燕王则眸色沉沉,深望于宋烟烟。良久,点头应允。 “你如今已于礼部领职,当有自立之能了。好生照顾你娘,若然外间遇着事儿不得解,记着回王府相告。” 宋烟烟再叩首言谢,起身而退。 外间阴云渐浓,空中渐落雪花。 又是一个冬日…… 宋烟烟伸掌,任细密洁白的绒花落于掌心,又被余温慢慢化去。 望她与娘亲,往后余生,再不必历雪夜丧幡之寒。 * 她即将搬离别院之事,很快传至燕王府几位公子耳中。 萧京朗颇为不舍,领着萧京煊、萧京安于乔迁前夜,至别院告别。 “本该明日来相帮的,奈何为大哥择亲之事,母妃明日于府中设下梅宴,我等未必能跑得开。”萧京朗憾道,“若能钻了空,我必要来相送!” 宋烟烟垂眸片刻,福礼回道:“烟烟多谢诸位公子多年照拂。” “烟烟,确然不能再晚一两日?”萧京安犹豫颇久,终开口问道。 宋烟烟不明所以,只回道:“既已定了,早一日、晚一日也无甚区别。” “可大哥他……因军员裁涣,被困于军中无得出,明日晚间方能……” 宋烟烟未再接言,众人见江柚凝面露疲色,也皆告别离去。 * 虽在别院居住五年多,可来时一身孑然,如今家什行礼亦也简单。 夜间无眠,宋烟烟于柜前,久久凝视着柜中那一沓已然泛黄的佛经。 佛经旁,静躺着她誊默的手札。 自不必带走了,留于此间亦无意。 宋烟烟于院中雪地置了铜盆,将佛经点燃,飞凤字迹,一页页被火舌吞没。 她想,一同燃去的,还应当有她这几年的无为心念。 紧捏着的手札,最终被她带回,仍自放回了柜中。 他有所需,便权当作还报恩情罢了。 * 翌日傍晚,寒风瑟瑟。 方从军中赶回的萧京墨,匆换衣物,斥退了苏念安前来引他去梅宴的丫环,紧着步子往别院行去。 院门仍如往常般紧闭着,他握着木匣的手紧了紧,另一手执起铜环,规律敲击了几下。 久无回音。 可分明时辰已晚,她便是未休沐,也早该下工回得院中了。 况,江姨也该在院中。 “世子……” 元叶匆忙从后追来,满脸难色,言语吞吐。 “世子,奴才托人传去军中信笺,您……未曾相看?” 26、第二十六章 昏蒙夜色中,元叶手中所托玉令并不清晰,宋烟烟也只看去一眼,便垂眸默立。 她未曾抬手相接,元叶竟也就一直托呈着。 宋烟烟终是不忍,后退半步,低声回道:“不必了。” 元叶闻言,急着跟前半步,续道:“世子交代,此令送还予宋姑娘,并令我转告,他此前所诺,往后仍旧作数。” 元叶此话,好似一记轻锤,令宋烟烟心头微震,掌心仿还能觉了,那日自他手中接过玉令时的温度。 只下一刻,她闭目凝神,紧握起拳,深深呼吸,寻回了平静。 “不必了。” 宋烟烟退回院中,双手用力,“砰”一声关上院门。 她从未如此用力关门,好似指望着这把力气,关了院门,也再替她将心头的门关紧一些。 可回房躺卧于床,却久久无法入眠,想到周辙傍晚于院前相问之语,一时又觉相愧。 近几日里所有的烦杂心绪并着当年爹爹之事似有若无的隐情,致她整夜翻覆,直至天边再起鱼肚白,她干脆坐起了身。 萧京墨院外,元叶正翘首张望着,神情看似颇为焦急。 未再犹豫,宋烟烟径直至院门口相告:“世子可在院中?劳烦通告,寻世子有要事。” 元叶却只怔怔望着她,无有回音。 侍卫当是见元叶未拦,亦未相阻,她于是咬牙踏上那鹅软石道,果见书房中灯火透亮。 宋烟烟近前敲门数下,静待许久,全无回音。 凌晨霜落寒冻,往常她且爱闻的院内草木香气,此刻都因了低温而觉刺鼻。 宋烟烟于门外候立颇久,双手拢了自己。 “莫非不在书房?” 面门而立,宋烟烟口中不自觉喃了句。 她回头往院门张望而去,欲起步再询元叶之时,书房门乍然开启。 她闻声回首,于朝阳升起时的第一缕灿光之中,见萧京墨往日挺拔傲然的身姿,立于门后。 却……似有些微憔悴。 宋烟烟急急垂首避开他视线,闻他往日清冽嗓音,极显了嘶哑:“外间凉,进来。” 她见萧京墨转身回至桌案后,紧闭了眼,一手撑额,一手两指不住捏揉着眉心。 宋烟烟进门后许久,仍是默然。昨夜晚间满心转着的那些话,于嘴边兜兜转转,却始终未能出口。 深秋清晨凉冷的寂静中,宋烟烟余光见萧京墨凤眸睁启,却是满布血丝。 急急低头,逼迫自己将视线凝注于案前地面,宋烟烟低声道:“世子福安,清早求见是为……” “为何不接玉令?”萧京墨哑然之声,打断了宋烟烟话语。 宋烟烟一时语塞,鼻头微酸,稍偏了头未有应声。 “过来。”萧京墨沉哑道。 宋烟烟步下未有所动,只一会子,又听得萧京墨之言:“如今诸事皆顺了你意,这般姿态又是何故?!” 宋烟烟望着地面的视线,一瞬又被泪雾朦去,她用力眨着眼,望心头与双眼同得清明。 原来,他竟觉,仅听怡翠一言就将她许给周辙,便是顺了她意? 晨风自房门涌入,宋烟烟不自觉轻颤了下,只她此时再难分清,究竟是身子冷些,还是心头更冷些。 下一瞬,萧京墨大掌紧握了她臂,将她拽至桌案旁。 手中又被塞入那枚玉令,宋烟烟不知何来的勇气与力气,突地挣了起来。 玉令被甩脱于地,裂为数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究竟要如何?”萧京墨血红的凤眸灼然瞪视于她,“你以为,仅凭周辙之力,日后便能护得你周全?” 周全? 他要她的周全何用? 为哪日得他心念的手札? 为哪日太子或燕王府有需,用得她这双手? “民女早就同世子说过,不愿议亲,今日特来请世子收回成命,免给他人平添烦扰。” 言语间,她仍挣着被他抓握的手臂。 “不愿嫁于周辙?你成日里蝇营狗苟,多方奉迎,左不过为留于王府。你既心仪于他,嫁了他亦可留在王府,难道不是你所愿?” 宋烟烟闭目,躲了他逼人的视线。 “我何曾说过心仪周辙!” 宋烟烟愈发剧烈地挣着手,萧京墨却突地松了她臂。 她一瞬得了自由,方揉着臂膀酸疼之处,又被萧京墨两指捏抬了下颚,被迫对视于他双眸。 指腹长年握剑而起的薄茧,于她肌肤落下刺痛之感。下一刻,萧京墨鼻息骤近,血红眸子中翻涌的心绪,她全不得解。 “你自个儿口口声声欢喜人家,又紧着送这送那,如今却不愿相嫁,是嫌他身份低微?” 温热鼻息裹挟着他身上淡淡的竹叶清香,随他话语袭于她面庞。可这一瞬,宋烟烟却只觉了无比的愤然。 “莫不成……”萧京墨语气倏然沉落,轻嗤道,“想当世子妃?” “你……” 在他萧京墨的眼中,她究竟是怎样不堪的一个人? 宋烟烟一时羞恼,急切之下,双手抓了他掌,拉拽而下。 而后,垂首向他腕间咬去。 她这一口,咬得极尽了力,好似要将这数年时光错付的慕艾之情,错认的无私恩情,都一并还报于他。 可她从来都清晰知晓,她那些丝缕纠缠的情意,最终将是一场空念,又何曾有过一丝妄念? “请世子安心,民女从未有过这般念头。” 松口之际,话语亦脱口而出,宋烟烟双手用力推他臂。多年习武之人,却不知为何,似虚弱已极,在她那点子力气下,连着后退了几步。 宋烟烟顺势夺门而去,屋外朝阳金光灿灿,她恍然忆起那年马背之上等待着她去为爹爹扫墓的少年身姿。 那时未曾望清的面容,如今又何能望得? * 半月后,宋烟烟休沐之日,赵元欢取了三间宅院图纸至别院,供宋烟烟及江柚凝挑选。 宋烟烟虽仍心有迟疑,却到底细选了一赵府侧门边的简约小院,又自江柚凝处取了银两,硬塞于赵元欢。 赵元欢办事风风火火,七日后,便将房契送至别院。 “既都购置了,便再简易布置下。毕竟……是自己的家。”宋烟烟喃念着。 初冬午后,两道身着夹袄的秀丽身影,于长街店铺之内兜转,不多时便置了一堆物什。 赵元欢并不客气,将大件的全扔给周予衡去提,轻便些的交予丫环拿着。 时辰稍晚,二人正琢磨着折返回院,却于一家绸缎行外,遇着了燕王府管事。 宋烟烟礼貌招呼了声。 管事携几名家丁,正往马车上装载着绸缎布匹,见着宋烟烟,嘴角咧笑叨念着:“世子这许多年与王爷王妃犟着不愿娶亲,如今终于松口要择亲,虽则我们也跟着高兴,但这里里外外一应事务,也是繁杂。” “择亲?”赵元欢讶然接了句,而后紧着望了眼宋烟烟面色。 宋烟烟面无异色,回望赵元欢,唇角轻扯了下。 回至别院,宋烟烟于房内小窗前静坐许久,赵元欢忧她心伤,只于旁安静伴着。 待夕阳映得小窗一片暖红,宋烟烟笃然道:“天色将暗,元欢早些回吧。下个休沐日,我同娘亲搬去新宅居住。” “嗯?”宋烟烟乍然想开了的模样,令赵元欢反应不及。 “这几日得空,我就去同王爷、王妃说明。” 下意识捏握着铜片的手,愈发紧了些。 但宋烟烟自知,此刻她心头所触,已远无那许多幽怨愁思了。 * 三日后,宋烟烟郑重同燕王、燕王妃说明了新居所在。 被问及为何欲搬离别院,宋烟烟未有迟疑,只确然答道,欲与赵家小姐相伴。 她于厅中跪落,伏首而拜,言辞恳切:“王府大恩,烟烟此生都将铭记于心。今日虽搬离别院,但他日王府有需,烟烟定不推辞,必当全力而为。” 燕王妃面色阴郁,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燕王则眸色沉沉,深望于宋烟烟。良久,点头应允。 “你如今已于礼部领职,当有自立之能了。好生照顾你娘,若然外间遇着事儿不得解,记着回王府相告。” 宋烟烟再叩首言谢,起身而退。 外间阴云渐浓,空中渐落雪花。 又是一个冬日…… 宋烟烟伸掌,任细密洁白的绒花落于掌心,又被余温慢慢化去。 望她与娘亲,往后余生,再不必历雪夜丧幡之寒。 * 她即将搬离别院之事,很快传至燕王府几位公子耳中。 萧京朗颇为不舍,领着萧京煊、萧京安于乔迁前夜,至别院告别。 “本该明日来相帮的,奈何为大哥择亲之事,母妃明日于府中设下梅宴,我等未必能跑得开。”萧京朗憾道,“若能钻了空,我必要来相送!” 宋烟烟垂眸片刻,福礼回道:“烟烟多谢诸位公子多年照拂。” “烟烟,确然不能再晚一两日?”萧京安犹豫颇久,终开口问道。 宋烟烟不明所以,只回道:“既已定了,早一日、晚一日也无甚区别。” “可大哥他……因军员裁涣,被困于军中无得出,明日晚间方能……” 宋烟烟未再接言,众人见江柚凝面露疲色,也皆告别离去。 * 虽在别院居住五年多,可来时一身孑然,如今家什行礼亦也简单。 夜间无眠,宋烟烟于柜前,久久凝视着柜中那一沓已然泛黄的佛经。 佛经旁,静躺着她誊默的手札。 自不必带走了,留于此间亦无意。 宋烟烟于院中雪地置了铜盆,将佛经点燃,飞凤字迹,一页页被火舌吞没。 她想,一同燃去的,还应当有她这几年的无为心念。 紧捏着的手札,最终被她带回,仍自放回了柜中。 他有所需,便权当作还报恩情罢了。 * 翌日傍晚,寒风瑟瑟。 方从军中赶回的萧京墨,匆换衣物,斥退了苏念安前来引他去梅宴的丫环,紧着步子往别院行去。 院门仍如往常般紧闭着,他握着木匣的手紧了紧,另一手执起铜环,规律敲击了几下。 久无回音。 可分明时辰已晚,她便是未休沐,也早该下工回得院中了。 况,江姨也该在院中。 “世子……” 元叶匆忙从后追来,满脸难色,言语吞吐。 “世子,奴才托人传去军中信笺,您……未曾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