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太努力了》 第一章:圣旨 洪武三年,凤阳。 哐当一声锣响。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俺教皇子朱樉、朱棡二人至中都凤阳耕读,好教其知晓百姓疾苦,所食粮米不易。谁知二子好不晓事,这样顽劣,若不好生管教,将来必成祸害,即令中都有司,将此二子押至承天门外头,当众责打二十,定要打实不可,钦哉!” 这一阵夹杂着凤阳口音的官话念毕,紧接着,便传出鞭打声,哀嚎阵阵。 这里是凤阳皇城的承天门,平日里倒有一些进出的闲人,许多人听到这动静之后,却都纷纷急走而去。 只有数十名穿戴着明晃晃甲胄的亲军,还有几个脸色极尴尬的宦官,偶有几个胆子大的好事的护卫,却也只是远远地踮脚看着,既缩着脖子,却又不敢将脸正对着,只侧着脸,眼睛上斜。 一顿哀嚎之后,宦官们才心疼地扑上两个受刑的少年。 这两个少年,一个乃是洪武皇帝的二子秦王朱樉,另一个则是洪武皇帝的三子晋王朱棡。 此时,朱樉疼得龇牙咧嘴。 一旁的朱棡则是眼泪婆娑的模样,可一转眼,见自己的二哥一副歪着脖子要断过气似的可怜样,顿时咧嘴,乐了。 他指着二哥朱樉道:“二哥好不经打,没出息!” 朱樉:“……” 似乎如此,朱棡竟觉得没有那么疼了,以至于宦官在他的后头跪着,还在小心翼翼地给他提马裤,他也浑然不觉痛疼。 随后他站起身,背着手,像凯旋得胜的公鸡,左右顾盼有神的样子道:“才二十鞭,父皇瞧不起我!” 宦官和亲卫们听罢,脸色骤变。 秦王朱樉本是在装死,他比朱棡要聪明一些,知晓父皇‘教育’他们兄弟二人,是极关心‘疗效’的,其实行刑的宦官哪里敢真打,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疼是有些疼的,却并没有伤筋动骨。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继续趴在行刑时的长凳上,一面骂:“你就少说两句吧,到时又教人密报去父皇那……” 朱棡一听,却一下子将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密报……密报?没错,二哥,咱们身边有奸细,如若不然,为何咱们一举一动,远在南京的父皇都了如指掌?” 说罢,他眼睛逡巡,一脸狐疑地看向一个个宦官和亲卫,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皆不约而同地连忙垂下头去,不敢直视。 朱棡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某处,却一下子不动了,目光沉沉地眯起了眼睛看着那处。 此时,躲在不远处的,是一个穿着齐腰甲的少年,少年年轻,不过十二三岁,眉目清秀,一双眼睛闪烁着,人却显得茫然无措。 朱棡抬手,朝少年一指,大呼道:“这人瞧着面生,是在哪里当值的?” 少年:“……” 看少年依旧呆站着,久久没有回应,朱棡大怒,颐指气使地道:“问你话呢,为何不言!莫不是做贼心虚?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少年依旧一脸迷茫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在朱棡的迫视之下,才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知道啊……” 顿了一下,少年继续道:“我是见这里吹吹打打,又聚了许多人,又见大家穿的花花绿绿的,还以为……还以为谁家摆酒,我是来吃席的。” “……” 这承天门外头,死一般的沉寂。 事实上,这位面容清俊秀气的少年郎,名为邓千秋,准确来说,他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过小半个月的时间。 至于这具身躯此前的主人,似乎是个体弱多病之人,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 原本父子二人颠沛流离,谁知道就在三年前,朱元璋建国,以明为国号,登基称帝。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份旨意,从此改变了父子二人的命运。 新帝朱元璋居然派人寻到了邓千秋的父亲,赐予了他一些田地,又命邓千秋至凤阳中都皇城当值,赐了一个亲军的身份。 可以说,这一对父子,也算是过了两三年的好日子,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不过这对于现在的邓千秋而言,却有着太多的疑窦。 首先,他那爹怎会认得朱元璋,以至于朱元璋登基,竟还惦记着派人送来赏赐呢? 可如果说他爹真在建立明朝的过程中立有什么功劳,却为何只赐了百亩的田地,既没有给什么爵位,也没有给什么官职呢? 最可疑的是,自己的父亲似乎对于这些事,却是守口如瓶,无论邓千秋再如何旁敲侧击,每当邓千秋谈及到皇帝的事时,却只是拧紧眉头,不发一语。 其实此时的邓千秋,才十二岁,所以所谓的亲军里头当值,不过是领一份口粮而言,他们的职责,只是守着中都凤阳的皇城。 只是邓千秋太年轻,人又瘦弱,那百户也懒得真让他去站班卫戍,只给他分发了一套并不合身的齐腰甲,让他平日里给宫禁内外跑跑腿。 平日里,这凤阳中都的皇城,虽名为皇宫,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贵人来,再加上邓千秋年纪小,只要不进入内苑,谁也不会为难他。 之所以他念兹在兹地想着吃席,实在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虽然家境还算‘殷实’,可实际上,这个世上即便家里有田百亩,产出却是很低。一个月下来,能见着几次荤腥,就已超越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了。 而平日里所吃的食物,多是以蔬菜为主,米饭也多为糙米。 当然,前世的邓千秋也爱吃蔬菜,可来到这个世界,肚里少见油星不说,即便是蔬菜,也和后世经过无数次改良的蔬菜有着天差地别。 在邓千秋看来,这个世上所谓的蔬菜,倒不如更像是野菜,吃一两次倒也罢了,吃多了则就难以忍受了。 他现在正是精气最旺盛的时候,但凡想到了吃食,即便是两世为人,可也依旧忍不住嘴角湿润,以至于有时满脑子都是小龙虾、麻辣烫和肥猪肉。 此时的晋王朱棡,却是窒息了,看着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有点猝不及防,他没想到有人竟胆大到吃席吃到自己的头上来。 于是朱棡勃然大怒,朱元璋圣旨之中痛斥秦王和晋王顽劣可不是说玩笑的,这两个家伙在南京时就不老实,除了朱元璋和长兄朱标之外,谁也制服不了他们。 “大胆,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本王瞧着,此人必是歹人,来人,来人啊……” 邓千秋已知道自己闯祸了,看着这行刑的现场,再看看疼得龇牙咧嘴的晋王朱棡,便晓得出事了,这家伙是要拿他出气呢。 惹上这样的小阎王,可不是好玩的。 倘若是从前那个邓千秋,只怕早已吓得尿了裤子。 可此时的邓千秋,终究有着两世为人的经验,知道对付这样的恶棍,既不能表现得过于强硬,从而惹怒对方。 却又绝不能屁滚尿流的求饶,因为你喊的越大声,人家会越兴奋。 此时,站在朱棡身侧的一个宦官,本是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邓千秋,大抵是觉得邓千秋撞到了枪口上,要倒大霉了。 上一世,邓千秋深得职场办公室政治的熏陶,在上司们经年累月的PUA之下,早已深谙了至高的职场的境界……装傻! 天下职场,唯傻不破! 此时,那躲在朱棡身侧本是幸灾乐祸的宦官的目光有些错愕。 因为这个时候,邓千秋竟没有痛哭流涕的求饶,而是依旧一脸茫然的样子站在原地,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薄雾。 他木若呆鸡的样子,眼睛看向虚空,似乎此时……好像在思考。 宦官:“……” 朱棡也有些懵了,他无法理喻,心里禁不住嘀咕,此人莫不是傻子吧? 心里生出这样的念头,朱棡顿感有一些索然无味起来,于是撇了一下嘴,叉手,头一扭,神气活现的样子道:“走!” 说罢,不再理会依旧还在看着虚空,对外界事物‘恍然不觉’的邓千秋。带着从人,与一瘸一拐的秦王朱樉进了承天门,朝着内苑去。 路上,朱棡眼一斜,瞧着依旧还一瘸一拐的朱樉道:“二哥,别装了。” 朱樉却仿佛自己已获得了残伤证明一般,眼泪吧嗒吧嗒似要落下来的样子,口里道:“哎呀,哎呀,我被打坏了,这一次伤筋动骨,定要休养一年半载才好,以后怕读不了书了……” 朱棡听了,身躯一颤,下意识的,他的脚也一瘸一拐起来,道:“糟了,糟了,我似也残了,没三五年……也好不了。” 秦王朱樉:“……” 好不容易二人磨磨蹭蹭到了中殿歇下,朱棡又想起方才那少年,不由道:“这宫禁之中,怎么会让一个这样的傻小子在此当值……” “殿下……”此时,殿中只有两位皇子和一个年迈的老宦官。 这老宦官一直尾随两位皇子身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过一言,他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双目浑浊,只是他开口的时候,连朱樉、朱棡二人都收起了嬉皮笑脸,似乎对这老宦官,颇为敬重。 老宦官继续道:“此人奴婢若是没记错的话,叫邓千秋。” 朱棡一头雾水。 老宦官接着道:“他的父亲……名叫邓健。” “邓健……”朱棡喃喃念叨起来,下意识道:“这名字竟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第二章:吃席 呼…… 此时的邓千秋,正长舒了一口气,他晃晃脑袋,等承天门的人走了干净,他眼里才恢复了神采。 来这个世界才几天啊,还没搞清楚邓家与朱元璋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就差点惹出了事端。 哎……管不了这么多了,无论如何…… 邓千秋一念至此,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心里暗暗道:“来都来了,不管怎么说,我要吃肉,我以后要吃香喝辣,哎呀……好饿……” 吞了吞吐沫,却有一个禁卫匆匆而来,大呼道:“邓千秋,千户有请。” 千户? 邓千秋心里一愣,这千户可是他顶头上司的上司呢?这家伙来寻他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得罪了人,所以要予以惩戒? 而且……邓千秋记得这千户叫胡建,似乎还是当今皇帝朱元璋身边的红人胡惟庸的族亲! 胡惟庸啊……历史上那个被抄家灭族的家伙…… 不出意外,胡惟庸被灭族的时候,这位胡千户,肯定也有份。 抄家灭族,一想到这四个字,邓千秋不禁胆寒,要知道,他上辈子离抄家灭族最近的一次,就是那时的一个朋友,因为察觉到写作文时,若是写到自己痛失亲人表达追思怀念之情时,往往语文老师都会怀着死者为大的心情给一个高分。 于是乎,这位朋友在找到了作文高分密码之后,开始乐此不疲地将自己的三代亲近纷纷写入作文,以至于不出一个学期,整个家族在他的作文中被连根拔起,整整齐齐,化成了骨灰盒,一家老小,‘死’了个干干净净。 总而言之,无论是胡惟庸,还是胡千户,他都不想和他们牵扯上关系。 可邓千秋还是乖乖地随着那禁卫,来到了千户值房。 值房里,千户胡建穿着一身钦赐麒麟衣,全没有武官的样子,反是文绉绉的,伏在案头,提笔写着什么。 见邓千秋进来,一双眼睛抬起来,打量了邓千秋一眼。 只一看邓千秋小小年纪,穿戴着甲胄松松垮垮的样子,见了他,也只是局促不安地站着,并不行礼。 胡建的眼底深处,抹过了一丝轻蔑。 可这轻蔑,随即便被他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所取代。 “哦,你就是邓千秋吧,来,不必局促,坐下说话。” 邓千秋大剌剌地坐下。 胡建继续打量着邓千秋,依旧和蔼,询问邓千秋的家庭情况,又问家里有什么困难。 邓千秋也只随口回答,心里却在疑惑,这胡千户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问过一番后,胡建心里对邓千秋,便更漫不经心起来,看来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值一提。 不过他依旧是笑容可掬,前些时日南京那边,有宦官特意来传一份中旨,让胡建大出意外。 要知道,皇帝特意颁布中旨,封赏的却是一个小小的总旗官,这是难以想象的事。 眼前这个少年,或者说他爹……到底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得到皇帝的格外看重呢? 胡建想不明白,他也算是功勋之臣,且负责中都凤阳的卫戍工作,又和当朝参政的胡惟庸乃是族亲,算是见多识广了,可依旧猜不透眼前这个少年的来路。 越是如此,胡建就越显出对邓千秋青睐有加的样子,嘘寒问暖之后,和蔼地道:“你既到了本官帐下,本官自要好生照拂你。” 邓千秋心里咆哮:“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胡建又沉吟片刻,接着道:“你初来乍到,当值也不过十几日功夫,依老夫看,你就暂且在老夫身边听用吧,嗯……待会儿……下值之后,你且留下,随本官赴宴。” 邓千秋下意识问道:“赴宴?赴谁的宴?” 胡建一听,忍不住要扑哧笑出声来,这少年……真是没有眼色。 胡建只审视着邓千秋,笑而不语。 傍晚的时候,整个凤阳城也从万物勃发的神采之中,多了几分萧索。 这一座中都新城,在连续数年的大规模基建之下,一面繁华,一面却是夯土般的残破。 而宅邸林立的某一处繁华街坊,如今却已是华灯初下,百十个灯笼点缀,光彩炫目。 却在此时,宅邸之内,一穿着布衣的老者笑吟吟地走出来,朝一队前来赴宴的宾客行礼道:“胡千户……能光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请……” 这老人是城中富户,此次宴请胡建,不过是希望得到胡建的庇护。 胡建顾不得一旁邓千秋的异样,却是笑容可掬地道:“有劳。” 说罢,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含笑进入宅邸。 邓千秋浑浑噩噩地尾随在他们后头,这宅邸富丽堂皇,数不清的亭台楼榭,如云的仆从……可邓千秋却没有一丁点好好欣赏的心思。 不知不觉间,胡建跨入了厅堂。 厅堂之中甚是古朴,东墙不过是几幅字画,南墙则挂着一张琴,这琴的木料似也已斑驳。 与古琴辉映的,却是这里半旧的桌椅,此时……这桌上,已摆上了热腾腾的美味佳肴。 便听那刘公抚须笑道:“胡千户,请上座。” 胡建笑吟吟地道:“刘公乃是主人,自当上座。” “客随主便,还请胡千户上座吧,莫要折煞了老夫……” “哈哈……”二人同声大笑。 哈哈哈…… 这笑声却在骤然之间,戛然而止。 紧接着,两张笑脸却是逐渐僵硬起来。 这姓刘的富户,此时眼珠子都似要掉下来一般,却见此时此刻,那原本空荡荡的上位上,原本跟在胡建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年,却端坐在了上位。 胡建虎躯一震,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 坐在上座的邓千秋,反是嘴角微微勾起,笑道:“啊……别客气,坐……坐啊……” 刘富户眼睛看向胡建。 胡建面色忽冷忽热,最终,他干笑一声,大剌剌地坐在了邓千秋左手的位置,刘富户只好陪在末席。 气氛竟一下子降至了冰点。 好在这刘富户也算是八面玲珑之人,干笑着道:“久闻胡千户最爱吃鲈鱼,因此特意让人弄了一尾四斤七两重的鲈鱼来,此鱼难得,张千户不妨尝一尝看?” 胡建笑容可掬,只是眼角总忍不住瞥一瞥坐在上座的邓千秋,心里思量着什么,口里却道:“好……那么老夫便却之不恭……” 他取了筷子,正待要伸向那桌上的清蒸鲈鱼方向。 刹那之间,竟见那清蒸鲈鱼最肥美的鱼腹处被人极快地用筷子撕下了一团肉来。 胡建只觉得眼前一花,抬眸之间,却见邓千秋早已是快人一步,那快夹起的最是肥美的鱼肉,被他塞入了口中。 吧唧……吧唧…… 胡建和刘富户呆若木鸡,在落针可闻的鸦雀无声之后,这厅中响起了轻快的咀嚼声。 “嗯……唔……”鱼肉下肚。 邓千秋却在此时放下了筷子,从嘴里蹦出三个字:“不好吃!” 胡建:“……” 刘富户:“……” 邓千秋露出一分嫌弃之色道:“这鱼太腥了,应该多放香葱掩盖它的腥味,而且火候也没有掌握好,烹饪的时间太长,肉质又老又柴,可惜,可惜了。” 邓千秋摇头,见胡建和刘富户一脸震惊的样子,便咧嘴,乐了:“哎呀,胡千户,你说话呀。” 刘富户震撼地看向胡建,眼里仿佛在说:“这个少年到底何方神圣?” 胡建眼里尽是茫然,好像似在思量着:“这小子到底有多大的后台,怎敢这样放肆。” 短暂的沉吟之后,胡建毕竟身居亲军武官,却又露出了微笑,只是这一次的笑容,显得干巴巴的,不真切。 “哈哈,真是后生可畏啊。”胡建笑着,举起筷子,只是他的筷子再没有伸向鲈鱼,而是随意朝向其他的菜肴去了。 刘富户一脸诡异,却热情地道:“别光吃菜,喝酒,来,草民敬张千户与……这位……小兄弟……哈哈……哈哈……” 胡建亦是举起了酒盏。 邓千秋低头吃菜,一面口里支支吾吾地道:“你们喝,我不喝酒。” “……” 胡建只觉得心口一记闷锤,人都麻了。 此人莫不是脑子进了水吧? 刘富户已是如坐针毡,人都快要哭出来了,却生怕冷场,努力笑着道:“那我与胡千户……喝……哈哈……少年人不懂事……噢,对啦,对啦,人来,人来……” 他朝一旁服侍的下人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四五个妙曼少女便鱼贯而入,抱着琵琶,面带媚色,尤其是为首的少女,更是面若桃花,双目含烟,她微微低头,似带娇羞,宛如从古画中走出来的女子一般。 胡建眯着眼,似乎糟糕的心情终于被冲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 “胡千户,这是府中养着的一些…瘦马…” 看胡建的样子,刘富户已会意,知道胡建生了兴趣,面上大喜,一脸巴结着介绍。 可话音才落,却突然一个正气凛然的声音响起,吓了刘富户一跳。 只见邓千秋拍案而起:“换一批!” 第三章:本王有疾 “啊……”刘富户手中的酒杯险些跌落下来。 胡建收起了色眯眯的眼神,一脸错愕,换一批……换一批是啥意思? 而脱口说出这话的邓千秋竟也是一愣,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失言了。 呃……两世为人,上一世的自己作为历史爱好者,却在工地打灰,此时身临此情此景,难免产生错乱。 哎……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邓千秋已不知自己是今人还是古人了。 管他呢,我邓千秋要继续作死,坚决和这张千户划清界限。 邓千秋摸摸头道:“说错了,说错了,继续,继续,酒喝起来,曲唱起来。” 于是女子们落座,拨弄琴弦,唱起了小调。 胡建只觉得此时,气氛已全无,只感觉到满肚子的怨气。 只是此时悠扬的曲调渐生,不免使他迷醉,一旁的刘富户又尽力劝酒,几杯酒下肚,终于畅快了一些。 此时微熏。 他不免眉飞色舞,说起自己的风流韵事,说的是当初自己血气方刚时,如何如何。 刘富户喜滋滋地翘起大拇指:“千户果然不凡,实是教人钦佩。 胡建不免得意,左右顾盼,此时长夜之下,佳人在侧,幽幽的丝竹之声入耳,美酒下肚,一旁又有刘富户在旁不断发出溢美之词,不免沉醉其中。 胡建说着,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还在风卷残云,自顾自地抓着一个猪肘子啃得嘎嘎响的邓千秋。 胡建含笑道:“这有什么可钦佩的,男儿大丈夫,多少女子见了老夫,都要花容失色……不瞒你说,老夫当年人称小嫪毐!” 嘎嘎嘎…… 突然,啃猪肘的声音猛地停止。 邓千秋歪着头,似沉思。 嫪毐?额滴偶像啊! 胡建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邓千秋极认真地盯着胡建,一双眼睛似纯洁得毫无一丝的杂质。 邓千秋道:“真的吗?” 胡建:“……” 邓千秋略带稚嫩的脸上,又露出更认真的样子,道:“我不信!” “……”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时间好像在此刻定格了。 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空气之中都弥漫着滔天的杀气。 邓千秋继续道:“据闻嫪毐那玩意能比牛鞭还大,竟还可挂住桐木车轮行走,不是我不信胡千户,只是我见识少,有本事胡千户摆出来给我开开眼。” 胡建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刘富户已察觉到不对,慌忙扯了扯胡建,干笑道:“小孩子……闹着玩……哈哈哈……哈哈哈哈……” 邓千秋也笑了:“对啊,我开玩笑的。” 于是捡起猪肘子,继续啃。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胡建深呼吸,此时他脑子一片空白,那美妙的丝竹之声,只令他觉得乱耳。 杯中的残酒,竟好似苦药。 他忍不住升腾起一个念头:我是猪啊我,为啥拉拢这样一个憨货? 此时,刘富户一脸担心地看向他。 胡建倒是恢复了理智,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滔天怒气,心道,这个小子,是皇帝亲自下诏补入禁卫的,还不知这小子的深浅,忍着吧。 何况外人在旁,终究还是要显露自己的风度。 他酒醒了,头脑却出奇的清明,于是含笑道:“此子非同寻常,将来或成大器。” 只是说到一半,那本温和和调侃的语气,却渐渐变得咬牙切齿起来,似乎每一个字,都需咬出来才罢休。 “是啊……是啊……”刘富户汗颜,一脸强笑。 二人对视,只能以笑相对。 只是这笑,有些心酸。 至子夜。 胡建已全无心情,现在只恨不得赶紧带这憨货走为上计,还有……等走出了这里,就将这个小子一脚踹到爪哇国去,以后再和这小子有半分瓜葛,我胡某人肠穿肚烂,下辈子当狗变猪! 刘富户心里却是万分为难,他深知今日这酒宴,并没有起到好效果,虽然这并不是自己的原因,可在这中都凤阳,若是得不到像胡千户这样的人保护,将来只怕…… 只有邓千秋,这个时候却是一脸的满足,他拍打着自己的肚皮,发出嘭嘭嘭的声音。 有钱是真的好啊,每天都可以这样大鱼大肉,也不枉两世为人了! 很好,大丈夫当如是也! 暗地里,他给自己的新人生规划了一个小目标。 收工回家,邓家的宅邸只是一个小门小院,有一个仆役,叫邓二,而邓千秋的父亲邓健,近几日说是寻亲访友,却不在家。 邓千秋只好孤零零地睡下,可辗转着有些难眠。 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划过那富户人家里奢华和满是美味佳肴的景象。 对啦,还有胡千户,胡千户似乎想要拉拢他,可是拉帮结派,死路一条,朱元璋可不是吃素的…… 迷迷糊糊的,邓千秋终是倦意袭来,渐渐失去了知觉。 ………… “晋王殿下。” 胡建一大清早,便前往宫城拜见凤阳皇城之中两位被朱元璋贬谪来此‘学习改造’的藩王。 晋王朱棡此时正躺在病榻上,口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仿佛昨日的一阵‘鞭挞’,令这位皇子伤筋动骨。 他平躺着,额上还让人敷上了热巾,脑袋歪着,就好像这脖子随时会不堪重负,要歪过去死翘翘的样子。 “本王有疾……” “殿下要保重贵体啊……” 晋王朱棡气若游丝的样子,瞥了一眼胡千户道:“入你娘,说重点!” “啊……”胡建听到入你娘三字,竟突然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想要喊爹的冲动。 可随即,他依旧陪笑,他对于晋王朱棡的性子,早已习以为常。 昨天夜里,他是一宿没有睡,越想越气,那总旗邓千秋……他神经病啊! 原本是想着,皇帝突然封赏此人,必有什么由头,他好借此机会拉拢一下,除此之外,再借着酒宴,试探一下这个人的真实背景。 可一通酒宴下来,却令他生不如死。 他胡建是邓千秋的上司的上司,要收拾一个小小总旗自然不在话下,可偏偏此人是皇帝亲自敕封,终究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可细细一想,既然他胡某人不能出面,却也未必没有人不可以动手。 晋王朱棡殿下性情最是乖戾,倘若他在这晋王面前吹点风,让晋王狠狠收拾这个小子,然后再想办法将这个家伙踹出禁卫去,即便皇帝将来记起这么一个人,至多也只是收拾呵斥晋王而已。 一念至此,胡建抖擞起精神,脸上堆笑道:“殿下,这几日,禁卫之中,有一总旗,甚是张狂,此人可谓是恶贯满盈,小小年纪,便无君无父,不但不愿听从调遣,还放出狂言,说什么天下没什么人可以放在他的眼里……” 晋王朱棡骂完了娘,本还在口里哎哟哎哟地发出呻吟,一副行将气绝的样子。 可听到这里,猛地打起了精神。 胡建见朱棡来了兴趣,便连忙继续添油加醋起来,他知晓这位皇帝的第三子性情,最是喜怒无常,他挑拨几句,保管那邓千秋吃不了兜着走。 “此人还自称自己是小嫪毐,说是六七岁开始,便与妇人相奸……” 第四章:本王考考你 “这人平日里跋扈惯了……” “世上还有这样罪恶滔天之人!”朱棡发出感慨。 “正是!”胡建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棡一眼,才道:“卑下以为……” 朱棡却打断胡建道:“此人叫什么来着?” “邓千秋!” 朱棡面带疑惑之色:“邓千秋?本王好似昨日还见过他,看着傻乎乎的样子。” “这只是他的表象……所谓大奸似忠便是如此。” “原来如此!”朱棡恍然大悟,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 胡建对朱棡的反应有点懵:“殿下,殿下……” 朱棡道:“昨日见此人,还以为只是一个没见识的傻小子,竟没想到,还有这样大的本事!好,好的很,本王还以为自己已算是顽劣了,没料到还有比本王更坏的人。这样的人,本王很欣赏。” 胡建:“……” 朱棡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请殿下责罚邓千秋,以儆效尤。” “责罚,为什么要责罚?”朱棡道:“我干一点坏事,便受父皇责罚,现在这邓千秋,也只干了一点点的坏事,本王便责罚他。这岂不是说,人只要干了一点点的错事,就要惩罚?如此岂不是说,父皇责罚本王是理所应当的?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王若是责罚他,那还是人吗?” 胡建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在抽筋,他横竖没办法理解朱棡这番话的逻辑。 此时,他的心里不免有点后悔起来,昨日碰到了邓千秋这样的二货也就罢了,今日怎么又撞到了晋王这样的二货枪口上来了。 深吸一口气,胡建却笑着道:“殿下,卑下的意思是……此人如此奸邪,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等有一日陛下得知,殿下身边竟然还有这样无恶不作之人,殿下非但对他不惩罚,反而还对他赞不绝口,卑下担心……陛下那边……” 这话似乎直击了朱棡的要害。 朱棡的神情变得认真,沉吟起来。 胡千户见状,接着道:“殿下,此人不学无术,恶贯满盈,殿下只需一念之间,便可教训此人,若是陛下得知殿下如此,必要龙颜大悦。” 朱棡却是一笑,道:“父皇曾说过,不教而诛即为虐,那小子竟这样坏,偏偏本王甚是喜欢,那么不妨,将这小子叫到本王的面前来吧。本王倒要看看,他是如何的不学无术,恶贯满盈。” 胡建感觉心口堵:“……” 胡建是万万没想到,这朱棡此时竟还生出了惺惺相惜之心。 不等他反应,朱棡已吩咐一旁的宦官道:“将那邓千秋给本王召来。” ………… 邓千秋惴惴不安地赶往晋王的寝殿。 听闻那恶名昭彰的晋王召见自己,邓千秋便觉得有些不妙了。 等在这寝殿里,见胡建竟也站在角落,邓千秋便一切全明白了。 敢情有人给自己上眼药呢。 越是这个时候,反而越要镇定,上一世,他也曾遭遇有过许多次被人穿小鞋的经验,这种时候,越是情绪波动,反而越可能让局面更糟。 所以邓千秋一脸朴实的样子,局促不安地对朱棡行了礼。 朱棡重新打量邓千秋,随即笑嘻嘻地道:“好啊,本王听闻你这小子胆大包天。” “啊……啊……啊……”邓千秋双目似乎呆滞,看着虚空,宛如唐氏综合症的少年。 朱棡见状,撇了撇嘴道:“竟还敢装傻!昨日就差点让你骗了过去,你好大的胆子。” 邓千秋无奈,却道:“殿下恕罪。” 朱棡此时已从榻上起来,不过因为昨日受罚,所以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样子,虎着脸,继续道:“你入宫来当值,还好吗?” 邓千秋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胡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道:“回禀殿下,实在再好不过,尤其是胡千户,对卑下关照有加。” 朱棡听罢,戏谑的脸上猛的一沉,眼睛落在了角落里的胡建身上。 胡建似也察觉到了什么,身躯一震,嘴唇蠕动着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朱棡慢吞吞地道:“是吗?胡千户对你很关照?” “正是。”邓千秋义正严辞地道:“胡千户待卑下就好像亲兄弟一样,他还请卑下吃饭呢,卑下初来乍到,啥都不懂,难得遇到胡千户这样如兄长一样的人,对卑下关怀备至,还对卑下说,他这人最讲义气,也最爱护自己的下属……” 朱棡却猛然目光一冷,突然朝胡建咆哮道:“你还请他吃饭了?” 胡建愣在原地,老脸微红。 他本想解释,却发现自己好像百口莫辩,最终耷拉着脑袋道:“是。” 朱棡眼睛眯起来,他虽然是浑,却不是傻。 此时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邓千秋,再看一眼胡千户,心里便忍不住怒火中烧。 胡建在自己的下属面前,装出一副关爱的样子,入他娘的,他居然还宴请自己的下属。 可转过头,却跑来他晋王的面前,将这邓千秋说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仿佛在这一刻,这胡建对于朱棡而言,就好像额头上已打成了‘卑鄙小人’的标签。 邓千秋却继续絮絮叨叨地道:“卑下年轻,突然蒙受圣恩,得了禁卫的职事,本来还担心自己办不好差,有负圣恩。幸亏有了胡千户,胡千户在咱们卫里,有口皆碑,大家都说他是好人。起初卑下还不相信,可谁晓得,他堂堂千户,居然亲自关照卑下,对卑下既是嘘寒问暖,又是交心,卑下……” 邓千秋拿袖子擦拭自己的眼睛,好像自己都被感动了,继续道:“卑下真的……真的感动至极,从此以后,卑下一定要好好当值,既不有负于皇恩,也绝不能辜负了胡千户这一番厚爱。” “得了,得了。”朱棡恶狠狠地瞪了胡千户一眼,目光再落到邓千秋身上时,面上竟忍不住有一些同情。 真是一个傻小子啊,他怎么这么蠢,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幸亏本王睿智,一眼就看破了天机。 转念之间,又想胡建这般的卑鄙无耻,朱棡磨了磨牙。 这时,邓千秋道:“不知殿下召卑下前来,所为何事?” “啊……这……”朱棡自己也懵了:“是啊,本王召你来所为何事?” 邓千秋:“……” “咳咳……”朱棡重新打起精神,道:“这个嘛,这个嘛,本王是来考教考教你的。” 说着,他踱步,装作煞有介事的样子:“嗯,没错,本王要考考你……” 第五章:奇怪的答案 朱?看了一眼邓千秋,心念一动,道:“本王问你,你说说看,我大明的心腹之患在哪儿?” 邓千秋此时已知道,自己其实算是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似乎这位皇子,对自己并没有恶感。 只是一听这个题目,邓千秋顿时又警惕起来。 大明的心腹大患? 这个题目,显然不是邓千秋这么个小小亲军总旗的身份去回答的。 怎么听着,像是有人考教朱棡的。 邓千秋的猜测,倒是没有错,朱元璋对于儿子们的教育,最是上心,尤其是马皇后所生下来的这几个嫡子,比如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周王朱橚五人。 而五个儿子之中,秦王与晋王最是顽劣,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朱元璋才将他们丢来了中都凤阳, 本意自然是为了让他们在这凤阳老家好好改造,体会一下民间疾苦。 当然,除了这些手段之外,朱元璋也会经常派人传旨,考教这几个儿子,通过儿子们的回答,来考察他们的才干。 就在昨日,皇帝还有一份旨意送来,其中就给秦王和晋王出了这一道题,晋王朱?一看题,就直接傻了眼。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题想要回答很容易,对于他的兄长太子朱标而言,最是贤明,自然有许多的答案,而对于秦王以及燕王而言,他们素来勇武,且素知兵法,他们的回答,必定是大明的心腹大患在漠北。 其实晋王朱棡也想这样回答,历朝历代,心腹大患不都在北方嘛? 问题就在于,他的兄弟们都这样答了,他再去答,就显然不出彩了! 何况,他那父皇的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他父皇必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继续追问他为什么心腹大患在漠北,我大明又该如何应对,而这些回答,显然都是他那二哥和四弟的强项。 朱棡此时可谓是绞尽脑汁,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来。 “嗯?说话啊,本王在考教你!”朱棡盛气凌人地看向此时一脸继续呆滞的邓千秋。 邓千秋硬着头皮,看来若是不露一手,是没有办法蒙混过关了。 于是他想了想,道:“艰难时代造就坚韧不拔的勇者,勇者开太平盛世;而太平盛世使人好逸恶劳,好逸恶劳的弱者又使天下重返艰难时代!” “……” “殿下,卑下答完了。” “……” “殿下……” 朱棡脸色终于从微微震惊之中恢复过来,随即道:“你且等等。” 说罢,一溜烟的,竟跑去了侧殿,一会儿功夫,便见他提着笔墨和一个速记的竹片嗖的一下冲出来,道:“来,你重新说,本王听。” 邓千秋很是无语,却见朱棡索性直接趴在地上,拱着臀,舌尖点了点笔尖,随即啐了一口,口里道:“念。” 邓千秋只好道:“艰难时代造就坚韧……” 朱棡顿时挑了挑眉道:“且慢着,韧字怎么写?” 邓千秋也愣住了,上辈子电脑打字习惯了,此时让他回答,他还真未必能答应得上来。 朱棡便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本王考教你这样简单的事,你也不知?喂喂喂,去叫人,给本王写一个韧字来。” 一通忙碌,朱棡总算是将这话记下,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个答案,可能有用。 将这句话抄完,朱棡才道:“嗯,你这回答,虽没有暗合本王的心意,却也算是得体。看来……你还是有才的,下去吧,好好用命。” 邓千秋松了口气,便准备行礼告辞。 其实他的回答,便是后世的一句谚语,其实历朝历代,甚或者是世间所有帝国和王朝,几乎都无法逃脱的历史和规律。 邓千秋临行时,还是忍不住作死地打量了一眼这寝殿,眼见这里的雕梁画栋,心里禁不住感慨,有钱有权是真的好,大丈夫……大丈夫当如是也。 很好,从明日起,我邓千秋要立下志向…… 目送邓千秋离开,朱棡脸色已拉了下来,目光冷飕飕地看向角落里的胡建。 胡建心里有鬼,他哪里想到,这邓千秋竟是对他赞不绝口啊,以至于胡建都无法揣摩,那邓千秋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胡建只能哭丧着脸道:“殿下,卑下……万死…..万死之罪。” 朱棡哼着声道:“滚,滚!” “是,是。”胡建早已吓得面色惨然,既不敢为自己辩解,更不敢继续在此逗留,屁滚尿流地跑了。 朱棡一脸恼怒的样子,口里还喋喋不休地骂:“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若不是本王刚刚受了罚,非要打断这狗东西的狗腿不可。” 说着,却又取出那一份速记下来的竹简,吩咐道:“取笔墨来,本王要给父皇修书。” 一旁的小宦官道:“殿下……奴婢多一句嘴,陛下出的题,是希望殿下能够亲自回答。” 朱棡对这小宦官,倒是没有张牙舞爪,只是大笑:“对呀,本王就是亲自答,这是本王凭本事听来的答案。” 小宦官面色带着扭捏,小心翼翼地道:“可是……这能成吗?” 朱棡和颜悦色的样子,已铺开了纸砚,抓着笔,正待要对着竹简照猫画虎,一面咧嘴笑着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句话很犀利,听着很厉害的样子,管他呢,反正其他的兄弟,都比本王有本事,本王也没有其他的头绪,先应付便是。” 小宦官只好道:“就怕不合陛下的心意……” 朱棡不以为意地道:“那也无妨,答错了本王便原谅那邓千秋,绝不打死他。” 小宦官:“……” 朱棡又感慨道:“若是答对了,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好处。” 这小宦官是晓得朱棡的性情的,虽然喜怒无常,不过却极少迁怒身边的人,在几个年长一些的皇子之中,虽说是顽劣,却并不残忍。 就在这小宦官愣神的功夫,却见朱棡突然侧目过来,咬着笔杆子:“八斤里,回字怎么写?” “啊……”小宦官也一脸懵逼。 二人大眼瞪小眼。 半响后,朱棡义愤填膺地道:“该死,都怪那几个大师傅,平日里倒是教了本王几次,可本王总是记不住,就这还自称大儒!哼,连本王都教不好,真是一群酒囊饭袋。八斤里,是不是?” 这叫八斤里的小宦官脸色难堪,却努力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道:“对,对,殿下说啥都对。” 朱棡一面让人去翻书,一面继续咬着笔杆子,道:“这邓千秋的父亲,当真是邓健?” “回殿下的话,应该没有错。” 朱棡听了,反而面上更是疑云丛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奇怪,真是奇怪……” 他喃喃念叨着,一种不符合他性情和年龄的愁容出现在他的眉梢。 第六章:祖训 此时只是开春,天气微微有几分凉意,凤阳的天气便如朱棡的心情一样说变就变,方才还是艳阳,转眼便又布满了阴霾。 邓千秋回到了邓家的小宅,如往常一样,邓二给邓千秋下了一碗素面,邓千秋吃过之后,便回房睡下。 古时的生活朴素而单调,一旦入夜,即便是点上了火烛,也是黑乎乎的,使人总是提前便能生出困意。 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邓千秋还在迷迷糊糊的,却听到耳边有人轻唤:“千秋,千秋……” 邓千秋张开眼,却已发现黎明的曙光,已顺着不甚密封的窗格和门缝里洒落进来! 此时,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中年书生的手里,抓着一个木偶,此时这木偶在邓千秋的眼前晃荡。 中年书生的一双眼睛,盯着邓千秋一动不动,试图想从邓千秋的脸上寻出惊喜。 邓千秋显然对这破木偶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幼稚。 可是眼前这个中年书生,却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父亲……邓健。 “爹……” 邓健和邓千秋长得极像,都是眉眼清秀,身段修长,只是邓健看着儿子的眼眸里,更多了几分柔和和暖意。 可见儿子眼睛只是一扫木偶,目光便移开,邓健那满是憧憬的眼神里,似乎稍稍有一些低落。 但很快的,邓健便又微笑着对儿子道:“饿不饿,为父去给你和面,今日做蒸饼吃。” 邓千秋摇摇头,和衣而起,道:“待会儿进皇城当值,那儿有餐食供应。” “噢,那便好,那便好。” 邓千秋这才发现,此时的邓健一脸疲惫之色,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连夜赶回家的。 邓健将木偶摆放在了邓千秋屋里的小案上,一面唏嘘着叹口气,道:“为父在外,就担心你吃不好。” 邓千秋道:“爹,我有些想不明白,为何皇帝要赐我们家一些田地,还让我入宫去当值。” 邓健听到皇帝二字,身躯像触电一样,动作开始变得迟缓起来,随即却又恢复如常,眼帘垂下,似乎是想要隐藏自己眼里的情绪,口里却道:“这个谁能晓得。” 邓千秋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打量着邓健携带回来的书箱。 这书箱是邓健的宝贝,里头都有他搜罗或者是抄写来的书,无论走到哪里,他都随身携带。 皇帝虽然赐了些田,不过这些田,每年所收来的租子,其实也不过勉强应付一家人的开销罢了,邓健也不是一个擅长理财的人,所以这些藏书,对他尤为珍贵。 邓千秋此时眼前却是一亮:“有了,我终于想到目标了。” 邓健诧异道:“千秋,有什么?” 邓千秋趿鞋而起,兴冲冲地道:“爹,这些时日,我入宫当值,还吃了一次席,方知咱们以往的日子,过的实在清苦,所以我便暗暗立下了志向,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绝不能让我们父子再吃苦了。” 邓健听罢,突的眼睛一红,鼻头有些酸,吸了吸鼻子,认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邓千秋,不可置信的样子道:“儿啊……你长大了,你已经有志向了。” “爹,你先听我说完。” “好,好,好。”邓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脸欣慰。 邓千秋道:“昨天夜里,我还在默默敦促自己一定要努力奋发呢,可清早起来,便又想到,我这个人又懒又馋,脑子似也不甚灵光,就算想要努力,只怕也难有什么成就。所以我现在将我的志向,小小地修改了一二,我现在重新立志,这个志向便是,要让我爹成为有用的人,要督促他来努力,出人头地,光耀咱们邓家门楣!” 邓健面上的欣慰,渐渐变成了稍许尴尬,他温柔的眼睛,也慢慢地开始躲闪:“……” 邓千秋这时却已是兴高采烈,好像过年一样,乐呵呵地道:“爹,你有没有信心?”说罢,又加重语气:“告诉我,有没有信心!” 邓健张着嘴,沉默。 邓千秋则津津乐道地道:“爹,你不是爱读书吗?既是爱读书,可否想过……参加科举?” “科举?”邓健一脸诧异之色:“国朝尚未开科举吧。” 现在是洪武三年,诚如邓健所言,科举还没有开始! 现在的朝廷命官,都是当初跟着朱元璋打天下,或者是前朝的旧官,不过邓千秋却知道,大明的科举,应该很快就要开始了。 而这……也是邓千秋的杀手锏。 这就相当于,恢复高考之前,却已有人提前得知了消息!而且邓千秋还清楚,这高考准备要考的大致是什么方向的内容。 后世的人都知道,科举考的乃是四书五经,而且采用的是朱熹版的理学注释,要知道,即便有人觉得皇帝可能开科,其实也难以猜到这大明的科举要走什么形式的。 譬如唐朝的时候,科举侧重诗赋。 宋朝的时候,则花样百出,既有经史子集,也有诗词。 即便同样的经史,实际上,里头的偏差也是极大! 要知道人们虽口称儒学,可实际上,儒学里头,不知分了多少派别,从汉代的左氏春秋与公羊学的对立,到了宋朝时又出现了道学派,数学派,气学派,理学派,心学派,事功学派以及经世致用学派等等。 到了元朝之后,因为上层的蒙古贵族们对儒学几乎属于放养的态度,使得这天下的儒学派别更是多如繁星,大家对儒学的理解各有不同。 可邓千秋知道最终大明的科举会采用朱熹所注释的四书,也知道科举最侧重的乃是策问。 这就等于赶在所有人之前,得知了高考的内容,以及要考的重点,而且还比所有人提前进行复习! 邓千秋觉得只要自己的爹够努力的话,一定很有把握。 而一旦能够科举高中,金榜题名,毕竟那是大明第一场科举,中了进士,这朱元璋要立木为信,固然他脾气不好,只要自己的爹不作死,自己父子二人,不到处去拉帮结派,这辈子应该吃香喝辣妥妥的。 邓千秋越想越兴奋,于是道:“就算现在不开科,可大明要收揽天下的英才,也迟早要开科,爹早做准备,又有什么不好?再者说了,读什么书不是读?爹,你放心好啦,明日我给你买书回来,你好好复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寸光阴一寸金,千金难买寸光阴。从今往后,这就是我邓家的祖训了,爹,你要牢记在心。哎呀,时候不早,我该上值了。” 说罢,他匆匆穿了衣甲,急急忙忙地赶去点卯。 只留下邓健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他看着邓千秋的背影,不禁苦笑地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又或者是邓千秋的一番话,让他想到了一些旧事,于是就这样沉吟了良久,口里不由喃喃道:“科举……科举……哎……真的可以吗?” ………… 两封自凤阳皇城而来的急奏,由急递铺的快马,火速送至南京通政使司。 这是皇子的家书,通政司不敢怠慢,立即传递入宫。 巍峨的南京紫禁城里,此时晨曦洒落在那如卧龙一般起伏的金色琉璃瓦上,散发出炫彩的光芒。 在这光芒之下,则是一处偏殿,偏殿里,一个宦官匍匐在地,纹丝不动。 端坐着的,却是一个面色略黑,相貌堂堂之人,他头戴着金丝翼善冠,身披大红云龙纹理的绛纱袍,此时他的浓眉微微一凝,突然挥手:“退下。” “是,奴婢遵旨。”小宦官蹑手蹑脚起身,碎步退去。 朱元璋起身,他身材魁梧,龙行两步,道:“鼎臣,现在的孩子,真是不晓事啊,朕若是不惩罚那两个小子,他们再不痛改前非,将来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庶民之子若是顽劣,至多也不过害了他们一家。可天子的儿子,顽劣不堪,则要害死一路的百姓。” 被朱元璋称呼为鼎臣的人,乃是中山侯汤和。 第七章:奏疏 汤和是朱元璋最早期的伙伴,在朱元璋最落魄的时候,汤和便死心塌地地跟随朱元璋,与这大明其他的开国文武大臣们相比,汤和文不如李善长,武不及徐达、常遇春。可论起交心和朱元璋的关系,却没有人可以超越这位中山侯汤和。 汤和笑了笑,他面相敦厚,说话也不疾不徐,只温和地道:“他们年少,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朱元璋听罢,摇头:“这还年少?朕在他们这年岁的时候,便已不知干下多少大事了!可瞧一瞧他们,哎……文不成,武不就,只晓得胡闹……” 朱元璋顿了顿,又道:“前几日,朕给他们几个出了题,询问他们,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在何处,太子答的很好,只可惜,他性情太温和了,这答案嘛,虽然没有什么过失,却也只能说是四平八稳。” 汤和道:“太子乃是储君,自该持重,所谓老成谋国,不正是如此吗?” 朱元璋只笑了笑,说到太子朱标的时候,他脸色浮上来了难有的温情。 朱元璋又道:“还有燕王朱棣,朕的这个老四,则回答说我大明的腹心之患在于漠北的敌人,除此之外,他还上了一道应对漠北胡人残党的奏疏,朕看了他的方略,这小子应该是下了一些功夫。” 汤和微笑道:“燕王勇武,坚韧不拔,乃是帅才。” 朱元璋颔首,似乎也表示了对燕王的认可,随即又道:“至于其他几个小子的回答,就乏善可陈了……” “他们毕竟还未成年,陛下,不可责之太过。” 朱元璋眯着眼,重新坐回了龙椅,这才道:“这些答案,各有千秋,可朕却总觉得,像是隔靴搔痒,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其实朕这些时日苦思冥想,也在寻求答案……” 朱元璋皱着眉,似乎已陷入了思考,又好像在比对着几个皇子们的答案。 就在此时,一个通政司的小宦官匆匆而来,拜下道:“陛下,秦王、晋王两位殿下的奏疏到了。” 朱元璋闻言,只眉梢微微一动,不过面上却并没有太多期待的样子,只是沉声道:“取来。” 汤和笑着道:“两位殿下的答案只怕也已到了。” 朱元璋颔首,却道:“这两个小子,狗嘴里必吐不出象牙。这一次,还不知他们又打算怎么蒙混过关呢!上一次必定是打的轻了,到现在才上奏。” 汤和也不由得无奈一笑,他对秦王和晋王是最清楚的,这两个家伙,和太子、燕王都是马皇后所生,却最是顽皮,没少挨揍。 宦官小心翼翼地将两份奏疏送到了案头。 朱元璋只随手取了一份,打开,眼睛飞速地扫了一眼,而后,他的脸突然僵住了。 汤和看着朱元璋的神色,疑惑道:“陛下……” 这各叫唤才落下,朱元璋便粗声粗气地道:“果然不出所料,你看看,你看看吧,秦王这个混账,竟敢说我大明腹心之患在于父子总被奸人离间,使父子失和,恐要祸起萧墙之内,还要朕做表率,绝不再痛打自己的儿子,家和才可万事兴,这个孽畜!” 汤和张大了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停顿了片刻才合拢了下巴:“咳咳咳……咳咳咳……百姓人家……嗯,百姓人家确实是讲究家和万事兴的。” 朱元璋满面怒容:“他屡尝教责,终不省悟,现在却还敢强词夺理,真是岂有此理。” 说罢,他恶狠狠地将奏疏摔下。 汤和忙道:“陛下,还是看看晋王的奏疏吧。” 朱元璋道:“晋王也必定好不到哪里去,这二人一丘之貉,朕此番将他们打发去凤阳,本意是教他们尝一尝民生的艰难,知道他们现在的不易,谁晓得他们反是觉得山高皇帝远了,以为朕离他们有数百里的路程,不能现在就收拾他们,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口里虽骂骂咧咧,却还是被汤和转移了话题。 朱元璋取了另一份奏疏,打开。 汤和脸色尴尬,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元璋的表情,他有点后悔,为啥自己这个时候入宫,自讨没趣。 随即,汤和的心又提了起来。 因为他察觉到,朱元璋此时的表情,开始变得更加的凝重,汤和心里嘀咕,不会吧,秦王无状,难道晋王还能更加没有下限? 此时的朱元璋,魁梧的身躯似已僵硬,他双手托着奏疏,一双虎目,纹丝不动,死死地定格在这奏疏上。 汤和只觉得度日如年,连呼吸都下意识的变得微不可闻,仿佛下一刻,随时一场暴风骤雨即将袭来。 “嗯?” 朱元璋从鼻里发出一个音节。 他的目光终于有了神采,却开始疑虑不定。 汤和咳嗽一声,道:“殿下……小孩子……嘛……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时,一个洪钟一般的声音自朱元璋口里发出来:“艰难时代造就坚韧不拔的勇者,勇者开太平盛世……” 汤和一愣,随即开始侧耳倾听。 朱元璋接着道:“而太平盛世使人好逸恶劳,好逸恶劳的弱者又使天下重返艰难时代!” 朱元璋长长地呼了口气,道:“不错,不错,这才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好,好,好的很!” 汤和听了这番话,竟也陷入了沉思,因为与朱元璋一同患难与共的他,尤其对这番话有着说不出来的触动。 朱元璋的眼眶竟下意识的红了,口里忍不住地道:“历历往事,历历往事啊,想当初,天下大乱,鼎臣,朕与你岂不正是在那连狗都活不下去的世道里艰难生存?忍饥挨饿,遭人欺压,被人侮辱,终是靠着这些磨砺,凭着三尺之剑,才有今日。这句话的上阙,岂不是朕的写照?” 汤和亦感慨地道:“是啊,那时真不容易。” 朱元璋说到此处,似乎触动了什么,眼眶更红了,道:“可是……为何天下为大乱呢?为何你我这样的人,会逼迫的去杀官呢?这岂不正是那些王公贵族们,生来富贵,渐而好逸恶劳,不知天下疾苦!于是……导致民不聊生。朕这些时日,都在想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在何处,想了许多的可能,也未尝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这一句话,反而将朕点醒了,当初我们斩杀的蒙古王公贵族,还有那些为虎作伥的赃官污吏,将来等你我老去,后世的子孙们渐渐承平日久了,岂不也会变成一群好逸恶劳之辈,最终……” 汤和噤声,这话可不兴说。 朱元璋踱步,沉痛地道:“这就是天理循环,当初朕所诛杀的王公贵人,而迟早朕的儿孙……” 汤和赶紧道:“臣万万想不到,晋王殿下小小年纪,便已能有此深思。陛下,可喜可贺。” 第八章:赏赐 朱元璋摆摆手,却道:“好逸恶劳……好逸恶劳,朕明白晋王这个小子的意思了!他的意思是,想要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就必定要严防子孙后代好逸恶劳,绝不可放纵他们,更不能让他们自以为生来富贵,便不可一世。” 汤和:“……”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眼里复杂无比,既有对儿子的柔情,又夹杂着不近人情的冷酷:“朕终是人,终是一个父亲,当初吃了这样多的苦,为人父的岂会没有舐犊之情?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们,不似朕当初那样。可晋王的这份奏疏,却教朕终是醒悟,若是再这般纵容,将来贻害天下的,便是朕的这些儿孙。” 汤和心里翘起一个大拇指,晋王那个小子,真是高风亮节。 朱元璋道:“传旨,上一次,秦王和晋王犯错,朕只是稍加惩戒,可现在思来,实是过于宽仁,教人取朕的马鞭,再去凤阳,教他们各领二十鞭,既是以儆效尤,让他们给兄弟们做一个榜样,也是要教他们能够深刻反省。除此之外,诸王在京和在凤阳的月钱,全部再减一半,所有的供奉,也都降低一等……” 一旁随伺的宦官吓得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却忙是应道:“遵旨。” 朱元璋阴沉着的脸,这才渐渐缓和,道:“晋王这个小子,为朕分忧,这一份奏疏,深得朕心,也要旌表,传旨嘉奖,等他挨完了鞭子,便传他回京。嗯……还有,他身边的人,也予以赏赐!这个顽劣的小子,能突然开窍,必是身边出现了贤人。” “喏。” 朱元璋挥手,宦官忙不迭地告退。 朱元璋又低头看了一眼奏疏,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不管怎么说,朕家的这老三,总算是懂事了!妙,妙不可言啊!这小子是吴下阿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汤和赔笑道:“是啊,晋王殿下真是胸怀坦荡,高风亮节,连臣都为他的舍己为国的情操所动。” 朱元璋道:“他的进步,可谓是一日千里,对了,这句话,朕要让皇子们都好好的抄录,而后送到他们各自的寝殿里,教他们时刻观摩,希望他们能够明白朕的苦心。” 汤和见朱元璋这个时候龙颜大悦,此时却变得心事重重起来,他张口想趁着朱元璋高兴的时候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有几分担忧。 朱元璋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心事重重的汤和,脸色又恢复了凝重:“有话说?” 汤和脸色犹豫地道:“臣……臣不敢……” 朱元璋淡淡地道:“朕还不知道你?说罢。” 汤和顿了顿,才道:“陛下,臣前几日派人去了凤阳,想要去……寻……” 朱元璋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怎么样,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吧?哼!” 汤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元璋,斟酌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只可惜,他去访亲了,所以并不在家。” 朱元璋听罢,一时默然。 汤和道:“臣在想,应该是他也预感到臣会找上门,才借故访友,想要回避。”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看来这么多年,他倒是越来越识相了。” 汤和眼里露出复杂,真情流露道:“这么多年,陛下还只记得他的错处吗?” 这一句话,令朱元璋露出了怒色,可随即,这怒色又闪烁了过去,朱元璋的眼里,变得更加的深不见底,他沉声道:“既没有寻到他,可打听了一些什么?” 汤和道:“听说他只和自己的儿子相依为命,陛下仁厚,前些时日,给了他儿子一份亲卫的俸禄,日子虽还清苦,不过却也足够养家糊口了。” 朱元璋脸色稍稍的缓和了许多,却微微垂目,抿着唇,不发一言。 汤和皱眉,忧心忡忡地道:“不过臣打听到,他的儿子,似乎名声不甚佳……” “哈哈……”朱元璋突然大笑,露出很痛快的样子:“这倒是令朕没有想到,没想到他也不过如此,原来也教不来儿子,朕看他这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汤和苦笑:“陛下……” 朱元璋摆摆手,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变得无趣起来,叹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哎,鼎臣,你就是太念旧,太宽和了。他那儿子,既是他的骨血,他父亲犯的错,朕岂会迁怒在他的子嗣上?无论如何……” 朱元璋的话戛然而止,半响,他才沉吟着道:“吩咐凤阳那边,教人查一查他儿子的过失,若是老老实实就罢了,倘若当真顽劣,就教人狠狠收拾一下。记着,下手不必过重……不要伤了性命,无论如何,要给他留个后。” 汤和的唇边终于露出了点点微笑,道:“臣遵旨!” 另一头的邓千秋,跑遍了凤阳城所有的书铺,总算是寻到了相关的书籍。 这个时代买书不容易,哪怕是寻常的四书五经,在一次次的传抄和各版本演进的过程之中,版本也各有不同。 古代的读书人有一个臭毛病,就是在修书的过程之中,总是希望掺杂一点的私货,要知道,这都是文言文,文言文一字之差,意思可就千差万别了。 除了四书五经,对科举考试最有帮助的,就是朱熹版的注释,这很重要,关系到的乃是孔子说的每一句话,怎么去解释,也就相当于官方版的答案。 而朱熹的注释,其实又有无数个版本,毕竟朱熹他老人家死了,人死之后,后世的读书人便不免打着朱熹的名义去添加自己对儒学的理解。 这就是好像后世的鲁迅以及白岩松,谁管这句话你有没有说过,反正他们说你说了你便说了。 将这十几本书买回家,便央求自己的爹来看。 邓健爱书如命,看什么书不是看,倒也答应下来。 只是过了两日,邓千秋便不满意起来。 他幽怨地看着邓健,发出了灵魂拷问:“儿子节衣缩食,好不容易才买来这些书,爹你不好好读,卯时三刻还没爬起来看书,爹,你对得起我吗?” 说着说着,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接着道:“我听人说,凤阳城里有一个儒生,走在路上都要抱着书,爹,你看看人家!” 邓健的嘴角微微抽了抽:“……” 邓健觉得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只是长的有点歪。 可作为父亲,他终究心软起来,顺着儿子的话道:“知道了,知道了,算为父的错,以后一定好好详读。” 邓千秋点点头道:“爹,看到你能努力,我便欣慰的很!儿子在外当值不易,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看着你。这书即要读,可不能只读好这样简单,爹要将四书五经,还有这程朱集注能背个滚瓜烂熟才好,不然你怎么对得起这些年来儿子被你养育之苦。” 邓健:“……” “爹,你别怪我,不是我不讲父子情分,所谓父不教……呃……呃……爹,你好生努力,我也好生当值去啦。” 说罢,邓千秋便一溜烟的跑了。 只是跑了几步,便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清早吃的是白粥,其实白粥在这个时代,已算是上等人家的饮食了,这白粥可是白米熬制成的,而这个时代能吃白米的人,已算是百里挑一。 可邓千秋还是觉得不适,他唯一欣慰的就是,自己的爹已经在努力了,将来总还有机会成为人上人。 ………… 感谢极品*流氓兔同学打赏的盟主,休息了一年,这一次发书比较仓促,昨天晚上才签约,啥都不说,努力码字吧,感谢! 第九章:吃香喝辣 到了皇城,去点了卯,邓千秋便在宫城之中晃荡。 胡千户不喜欢他,千户所下头的人都看出来了,不过大家对邓千秋这个‘臭名昭著’的家伙,似乎又因为没有看透邓千秋的背景,所以并没有轻易敢招惹。 当然,许多同僚表现出来的不善,让邓千秋有些担心,他知道胡建对他有所忌惮,未必会对他动手,可架不住攀附胡建的人多啊,燕王好惹,小鬼难缠啊…… 嗯……看来,还是得想想办法和胡建达成君子协议才好,最好大家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邓千秋的差事就变成了孤家寡人,好在邓千秋也乐于如此,平时的时候在宫城内走动一二,等太阳上了三竿,便找个阴暗处去打个盹。 不过今日,在老远的时候,邓千秋便听到了哀嚎声。 循声过去,便见秦王和晋王二人,被人按在长凳上,应当是从南京来的宦官,挥舞着鞭子,便是一顿狠打。 邓千秋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似曾相识。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不只晋王和秦王被打习惯了,连邓千秋这样的看客,却也看习惯了。 他眯着眼,细细观察几个动刑的宦官,却发现这几个宦官,格外的卖力,显然,是远在南京城的皇帝陛下特意交代下来,要从重从实地打。 晋王朱棡的痛呼声声震瓦砾。 而秦王朱樉除了惨叫,口里还大呼:“冤枉,我冤枉啊,我什么都没干啊,这几日我都在养伤,我招谁惹谁了!” 朱棡大叫道:“二哥,别说了,这事怪你,你胡乱答题。” 朱樉大怒:“你不也胡乱答题,如若不然,怎的我们都遭这无妄之灾?” 听到答题二字,原是默默站一旁的邓千秋,猛地打了个寒战,心说: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跟我有关吧。 他下意识的,便想躲。 两个王爷打完了,惨叫连连,两人趴在行刑的长凳上,还不敢动弹。 便听朱樉唉声道:“打就打,扣我们的月俸做什么?哎,我不想活了。” 却有宦官站出来,笑吟吟地道:“两位殿下,陛下还有旨意。” 朱樉、朱棡二人趴在凳上四目相对,此时面面相觑,方才一封圣旨,又是罚俸又是挨打,这第二封,不会要了他们的命吧。 宦官却笑吟吟地道:“这封旨意,是给晋王殿下的,晋王殿下静听。” 朱樉听了,咧嘴大笑道:“啊?没我的事,父皇还是明察秋毫的,他老人家圣明啊。” 朱棡已吓得魂不附体,张口想要大呼:“邓千秋那个臭小子误我。” 这心头的话还没来得及交出来,便听宦官朗声道:“敕曰:晋王朱棡平日顽劣,朕念其年幼,方才命人将其送凤阳磨砺,望其能体察朕心,痛改前非,为朕分忧。因此朕对其多有考教,此番询问其国家大弊,晋王竟能对答如流,且深得朕心,可见晋王进步神速,令朕宽慰,喜不自胜。朕治天下,有功行赏,有过诛灭。晋王此番精进,当命其入南京来见,朕当亲自嘉勉。至于晋王周遭属臣,亦予嘉许,钦哉!” 朱棡屏住了呼吸,先前还是惊吓的魂不附体,可转眼之间,却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圣旨之中,朱元璋对于朱棡的进步,可谓毫不吝啬溢美之词,除了欣慰之外,还用了喜不自胜这样的字眼。 而且……他那父皇还要将他召回南京? 朱棡骤然觉得,身上的伤痛竟神奇一般的消失的无影无踪,虽是趴在凳上,却觉得自己的腰板也挺直了几分:“父……父皇爱我?” 秦王朱樉也惊得嘴巴张得有鸡蛋大,面上有惊疑,有不可置信,眼里仿佛是在说:他什么档次,他……他……还不如我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朱棡大喜道:“是我的答案,称了父皇心意吗?” 宦官忙道:“殿下……您身子还带着伤呢……” “这算个鸟。”朱棡将圣旨收下,细细看了一遍,这才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不是做梦,忍不住眼里发红:“父皇总算不糊涂,他看到我的好处了,父皇圣明啊。” 说着,他猛然醒悟到了什么一般,却警惕地看了看左右,尤其是秦王朱樉,随即道:“快,快,送本王去寝殿歇息。” 回到寝殿,朱棡抱着圣旨,竟是勉强站起来,不等御医来给他敷药,便激动地道:“叫邓千秋……不,请邓千秋。” 身边的小宦官哪里敢犹豫,一会儿功夫,便将邓千秋寻了来。 看着站在自己跟前得邓千秋,朱棡欢喜地道:“哈哈哈,快看,本王的卧龙凤雏来了。” 卧龙凤雏……邓千秋听着感觉是朱棡是在骂人。 “哈哈,瞧一瞧,瞧一瞧这旨意。” 邓千秋没有接,却是笑着道:“恭喜殿下。” “这是多亏了你。”朱棡道:“若不是你的指点,本王焉有今日?你瞧,现在父皇很欣赏我,虽然他不知吃了什么药,又打了本王一顿,可你瞧这旨意之中,真是言辞恳切。哈哈,实话告诉你,父皇终于不将我丢在凤阳,要召本王进南京城了,连本王身边的属官属吏,也跟着鸡犬升天。” 说着,朱棡兴奋地拉住邓千秋的手,道:“这都是本王慧眼识珠的结果啊,本王得千秋这样的卧龙,何愁大事不成!” 邓千秋一听大事二字,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赶紧缩回手,忙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朱棡嘻嘻一笑:“本王说的大事,是让父皇更加青睐于我,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啊……这……” 朱棡说着,又眉飞色舞地继续道:“过两日,本王便进南京去见父皇,你在此等着好消息吧,有本王在,一定有你的好处。现在父皇青睐于本王,本王要将你召到南京城,跟着本王吃香喝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邓千秋一下子也兴奋起来,眼里开始有了光,他还真的想吃香喝辣! 于是邓千秋道:“卑下听人说,能共富贵的人,都是人杰,殿下果然不愧是龙子,实在教人感佩。” 朱棡摆摆手,道:“这算得了什么!以后有本王一口肉吃,便也有你的一口,谁让本王是伯乐呢?本王是伯乐,你是千里马,你直说了吧,你将来想做什么官,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本王有,尽都倾囊相送。” “啊……这……”邓千秋听得热血沸腾,内心既是悸动,又不免带着几分羞涩。 碰到这么一场大富贵,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邓千秋真的不想吃白粥,每日吃蒸饼了。 “咳咳……殿下能否赏赐卑下一些钱,卑下近来手头紧。”邓千秋扭捏地道。 这一下子,朱棡的脸稍稍地拉了下来,本是放光的眼睛,也渐渐地失去了光芒,他咳嗽一声道:“这个,这个啊……千秋,本王很看重你,你是知道的,你做人做事,目光要放长远,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只想着钱财呢?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凌云志!好了,好了,不谈钱了,不谈这个。” 沃日,你这样玩是吧? 见邓千秋怏怏不乐,朱棡便不免继续鼓励他:“钱的事,先放一放,无论如何,等本王回了京城,得了父皇的喜爱,到时你跟着本王吃香喝辣,还会没有钱?来,千秋,你坐下。” 有宦官给邓千秋搬来了一个锦墩,邓千秋只好坐下。 朱棡便循循善诱道:“上一次,你答的那个题很好,这令本王受益良多,只是……你觉得,除此之外,我大明还有什么忧患?” “探讨?”邓千秋此时的脸上倒是多了几分认真之色,道:“殿下,许多事,说出来犯忌讳。” 朱棡大笑道:“哈哈哈……这是你我相互请益嘛,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这里没有外人,本王今日可以掷地有声的说,你邓千秋与我虽是异父异母,可本王见你,便觉得亲近,说是自家兄弟都不为过,你我之前,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呢?” 他说的豪情万丈。 可在邓千秋眼里,却怎么看他都像上一世给自己画大饼的老六。 邓千秋道:“若只是私下探讨,倒也罢了,有些话,可不兴往外说。” 朱棡义正严辞:“你我情若兄弟,彼此无所讳言,邓兄弟的话若是本王随意传出去,天必厌之!” 第十章:他怂了 朱棡说罢,眨了眨贪婪的小眼睛,死死地看着邓千秋:“说罢,说罢,我们都还年轻,两小无猜,无所忌也。” 邓千秋想了想,他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可上一世,又接触了许多对这个时代的经验总结,此时的他,就好像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明朝的弊病,他说上三天三夜,怕也说不完。 可是,该从哪里说起呢?他想了想,抬头看着眼前的晋王。 有了! “我大明还有一患,依我看,这便是我大明的藩王制度。” “藩王制度?”朱棡听罢,眼前一亮,兴致勃勃地道:“继续说。” “当今皇上,以布衣而得天下,因此宗族亲信之人寥寥,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进行封建诸子,希望将来依靠诸藩王来拱卫京师,这样做,无可厚非,只不过……” “且等一等,本王去取纸笔。”朱棡嗖的一下,却是一瘸一拐地往侧殿奔去。 等他气喘吁吁地回来,邓千秋道:“殿下,咱们私底下说话,为啥还要记下来?” 朱棡讪笑道:“本王脑子打小就不好,既是与千秋交流心得,当然要记下,将来记不住的时候,还可拿起翻看!好啦,好啦,不要计较这些,你继续说。” 邓千秋无奈,只好继续说下去,当然,他是很懂得语言技巧的,尽量不去触碰有忌讳的东西。 而朱棡一面挥汗如雨地记录,一面忙不迭地点着头。 好不容易说完,朱棡眼中闪过赞赏的神采,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千秋这番话,真令本王茅塞顿开啊!痛快,哈哈,痛快。” 邓千秋则道:“殿下,时候不早,卑下要去当值了。” “去吧,去吧。”朱棡道:“你放心,跟着本王,准备吃香喝辣吧。” 这是他第三次说吃香喝辣了。 朱棡似乎还有一些不舍,道:“不过本王很快就要回南京去了,只怕本王与你有一些时日不能相见呢,真是令人遗憾,本王行将与你离别,不知你还有什么请求?呃,钱财除外。” 邓千秋想了想,许多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瞬而过,他眼睛微微掠过一丝狡黠,随即道:“卑下还真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恩准。” 朱棡抖擞精神,微笑道:“说,说,但说无妨。” 邓千秋沉痛地道:“殿下,卑下自入值宫中以来,一直蒙受胡千户的厚爱,胡千户说,他将卑下当自己的儿子来看待。殿下,一个人若是不懂得知恩图报,那和畜生有什么分别?现在殿下总说要重用卑下,可卑下却以为,若是卑下不能报恩,那么就算每日吃香喝辣,卑下也不会开心。殿下想厚待卑下,不如先厚待胡千户,若想赏赐卑下,不如赏赐胡千户。” 朱棡本是面上含笑,可提及到胡建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消失。 这一声声大恩大德,就好像在捶打着朱棡残存的最后一点良心。 看着邓千秋感恩戴德的样子,朱棡用一种关注智障的眼神看着邓千秋。 哎,千秋兄弟是很有才的,就是人太老实了。 “嗯……”朱棡支支吾吾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谢殿下,卑下告退。”邓千秋告辞出去。 邓千秋一走,朱棡面无表情地招呼宦官道:“召胡建那狗东西来。” “喏。” …… 邓千秋行至凤阳皇城的钟鼓楼,便恰好见到胡建被几个校尉拥簇着迎面而来。 胡建龙行虎步,顾盼自雄,几个校尉更是亦步亦趋,一脸讨好。 邓千秋只好上前,硬着头皮上去行礼招呼。 胡建的眼睛却撇到一边,故意似的不看邓千秋,只漫不经心地道:“噢,是邓总旗,邓总旗……这宫中当值,人要机警,可不要只看着上头,却忘了脚下看路,如若不然,要摔大跟头的。你还年轻,切切不可自误。” 邓千秋:“……” 见邓千秋不回应,胡建心里更有几分怒火,不过他没声张,倒是一旁的校尉,狐假虎威地道:“千户的话,邓总旗没有听见吗?卫里最讲的是上下尊卑,怎可对千户放肆?” 邓千秋道:“你区区一个校尉,我乃总旗,你既知上下尊卑,却怎敢在我面前放肆!” 那校尉一愣,便看向胡建。 胡建却是笑吟吟的,似乎乐见于下头人与邓千秋滋生矛盾。 果然,随扈他左右的书吏、小旗、校尉们,一个个对邓千秋露出了愤恨之色。 好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胡千户,晋王殿下有召。” 胡建皱眉,却看了一眼邓千秋人等,只道:“你们在此等待。” 说罢,头也不回便匆匆赶去见晋王。 对于这位晋王殿下,胡建倒是并不害怕。 在凤阳皇城的两位殿下,虽然都有少年人的顽劣,不过秦王脾气最粗暴,而且经常惩罚下人。倒是晋王殿下,虽是行事乖张,却从不见欺凌弱小。 他进入了晋王的寝殿,便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口称:“卑下胡建,见过晋王殿下……” 他说到这里,仰起脸,喜滋滋地正待朝晋王朱棡行注目礼。 说时迟,那时快,却听一句怒吼:“我入你娘!” 胡建面色一沉,就在这愣神的功夫,却见一个茶盏生生朝他的面前砸来,胡建甚至还来不及露出惊恐之色,眼前一花,接着便见那茶盏直接击在自己的额上。 “啊呀……”胡建一声哀嚎,忙是捂着额头,却发现自己的额头已是肿得老高。 紧接着,便听晋王朱棡大呼一声:“给本王实实地打。” 于是左右窜出数个宦官,各自举着棍棒,便生猛地朝着胡建打来。 在这间隙之中,还伴随着晋王朱棡的怒吼:“你这个卑鄙无耻之徒,小人,小人!” “给本王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本王的,本王自会去请罪!” 胡建浑身吃痛,在地上打滚,那些宦官却一个个用上了吃奶的劲,这一棍棍下来,直令他哀嚎连连:“冤枉,冤枉啊,殿下……是什么人非议了卑下……” “非议……”晋王朱棡听到这里,更是咬牙切齿:“看来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还是痴迷不悟,给本王打,打!” “啊啊啊……” ………… 邓千秋与几个书吏和校尉依旧在钟鼓楼等待。 左等右等,也不见胡建来。 只是那几个书吏、小旗和校尉,躲在一边窃窃私语,闲聊着什么,时不时的,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朝邓千秋身上看来。 邓千秋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孤独,这种被排挤的感觉,上一世坐冷板凳的时候也经历过,很不好受。 不过心理建设很重要,他只撇嘴,一副目若呆鸡的样子。 终于,远处出现了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这身影很悲凉,头上的冠帽不见了,披头散发,身上的赐服也已千疮百孔,裸露出来的肌肤,也是伤痕累累。 书吏、校尉们一看,顿时骇然,纷纷迎上去,将浑身是血的人迎了,有人悲愤地道:“千户,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只有邓千秋孤零零地站在远处。 胡建只感觉浑身都在痛,面上有血迹,可面色上却毫无血色,他抬头,死死地看了一眼邓千秋,任由人搀扶着,只有气无力地道:“回千户所,回值房……” “去喊大夫……” 众人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将胡建搀回了千户所。 好不容易在值房里坐定,胡建道:“都退下,邓千秋,留下。” 众人不解地看了一眼胡建,又看了一眼邓千秋,最后才纷纷告辞出去。 “咳咳……咳咳……”胡建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邓千秋。 邓千秋咧嘴,朝胡千户笑道:“卑下见过……” 胡建却摆摆手,示意邓千秋不必行礼,他重重地咳嗽两声:“咳咳,方才这里人多,有些话,不好讲。” “还请千户示下。”邓千秋一脸真挚地看着胡建。 胡建捂着自己的额头,道:“从前的事,无论是否愉快,本千户都希望大家都忘了。从此以后,本千户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走各路。” 第十一章:进京面圣 邓千秋适时地露出惊愕之色道:“啊……千户何出此言?” 胡建忍着周身的痛,上下打量着邓千秋:“小子,你别装蒜了,以后不可再在殿下们面前称赞本千户,这一点,能做到吗?” 邓千秋看着着胡建狼狈的样子,心里呼了一口气。 他所求的,就是这个结果! 于是道:“能。” 胡建好像如释重负一样,这才道:“很好,以后你在卫里,本千户也保证,绝不会有人为难你。” 邓千秋倒也知趣,拱手道:“多谢千户。” 胡建依旧深深地看着一眼邓千秋。 他是愤怒的,甚至怒不可遏。 不过傻子都知道,自己已贵为了千户,却实在没有必要和一个少年总旗官去死磕。 娘呀,太吓人了,要是这臭小子在晋王殿下面前夸他一次,他就得挨一顿毒打,这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要报销! 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赶紧摊牌,以后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 他此时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从这个呆滞的少年身上,他看到了某种不太好招惹的东西。 “嗯,就这样吧。” “千户,卑下可以告退吗?” 胡建深吸一口气,从缺了一颗门牙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邓千秋:“……” 胡千户好像不是很有礼貌啊! 好吧,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邓千秋反正不愿攀附胡建,甚至在努力避免和胡家产生什么牵连。 当然,他也不愿意胡建时刻惦记着他,总想找他出气。 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这样一想,邓千秋却又忍不住想,胡千户看上去确实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啊,换做其他厉害的角色,是绝不会这样轻易妥协的,看来他能成为千户,无非是因为有一个朝中重臣的族亲胡惟庸而已。 “哼,有亲戚当大官又有什么了不起!”邓千秋心里道:“我爹不是也已经在努力了吗?” 莫欺我爹穷! ………… 哒哒哒哒…… 骏马驮载着马车过了南京城金川桥,随即便穿梭进了金川门的门洞。 金川门的守备见状,不敢阻拦,慌忙在道旁拜倒。 这马车张挂着皇族的标记。 马车一路沿着金川门的道路,直通南京紫禁城,至紫禁城外这马车才缓缓停下,晋王朱棡在宦官的搀扶之下,徐徐下车。 “本王又回来了!”朱棡朝着宫门幽邃的门洞,咧嘴,忍不住发出了呼喊。 当初凄凉地被父皇赶去凤阳,如今终于蒙受父皇的深情召唤,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朱棡觉得人生的起伏,实在不过如此。 “父皇,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儿臣的厉害。” “邓千秋,等着跟本王吃香喝辣吧!” “哈哈哈哈哈……”朱棡狂笑。 这魔性的笑声,直吓得这宫门门洞内的禁卫以及宦官噤若寒蝉,许多人不免关心这位晋王殿下的心理状态。 接着,朱棡背着手,犹如得胜凯旋的公鸡般,大摇大摆地进宫。 “父皇在何处?本王要见父皇!本王有一大贤,要荐给父皇,今日本王,不,本伯乐要让父皇知晓我大明最大的弊病在何处。” 两个宦官在后头亦步亦趋,将头垂得低低得,直吓得大气不敢出。 此时,奉天殿内,刚刚结束了朝会的朱元璋,脸上略带疲惫。 他又将汤和留下,此时站起来,活动着自己的手腕,虎目却重新落在了御案上。 这御案上,是一方新上来的砚台,只是砚台上,却刻着一句朱元璋再熟悉不过的话:“艰难时代造就坚韧不拔的勇者,勇者开太平盛世;而太平盛世使人好逸恶劳,好逸恶劳的弱者又使天下重返艰难时代!” 这一句话很通俗,却仿佛映射了朱元璋的内心,正因为如此,所以朱元璋命工匠将这句话刻在自己常用的砚台上,以备时时提醒自己。 他目光所及之后,下意识地道:“好逸恶劳,好逸恶劳……” “陛下……”汤和低垂着眉,道:“陛下又在念叨此事了?” 朱元璋叹一口气道:“现在细细思来,这历朝兴废,何尝不就是如此呢?朕又如何不担忧?” 汤和道:“我大明有陛下这样的圣君,必开千年不朽国祚,万世永昌。” 朱元璋失笑道:“得了吧,朕与卿家私下里何必说这些无用的话。” 不过显然朱元璋心绪好了不少。 此时有宦官碎步进来,拜倒在地:“陛下,晋王殿下回京,已至宫门。” “这个臭小子。”朱元璋眉一挑:“召来吧。” 汤和也露出了喜色,显然,这位他看着长大的晋王殿下,他也已有许久不见了,心里倒是有几分小期待的。 过不多时,便见穿着朝服的晋王朱棡入殿,朱棡神色很好,中气十足地道:“儿臣见过父皇。” “你这小子,倒是清瘦了一些,嗯……看上去,有了一些长进。” 朱元璋面带期许之色,上一次的回答,实在让朱元璋太过深刻,眼看着自己神采奕奕的第三子,一种舐犊之情,还是不由得占据了内心,以至于连语气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朱棡听到父皇的夸奖,忍不住腰杆挺直许多,只恨不得双手叉腰,口里道:“何止是长进了些许,不瞒父皇,儿臣的进步,可谓是一日千里,不是儿臣吹嘘,便是乐毅、孔明转世,他们也要甘拜下风。儿臣的学识,已经非寻常凡夫俗子可比了。” “咳咳……咳咳……”汤和感觉自己的口水差点没将自己呛死。 朱元璋:“……” 龙生九子,虽说各有不同,不过……朱元璋看到沾沾自喜的朱棡,突然生出一种这家伙到底是谁的种的疑问。 朱元璋拉下了脸来:“够了,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朱棡的脸皮堪比紫禁城的城墙,非但没有因为朱元璋的打压而收敛,反而放肆地道:“父皇现在一定在想,儿臣怎么这样不谦虚呢?父皇啊,不是儿臣想要含蓄,实在是一颗明珠,即便蒙尘,也没有人可以掩盖它的光芒。” 见朱元璋的眉梢在抖动,似有发作的迹象。 朱棡却更加信心十足:“儿臣此次进京,既是蒙父皇垂爱,让儿臣回来与父母团聚。可儿臣如此归心似箭,却也是因为,实在有忠言向父皇相告!此事涉及到的乃是我大明江山社稷,实在非同小可,儿臣既为人臣,又为人子,既然已揣测到了天机,又岂敢不言?” 他说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看向朱元璋,仿佛在说:“快问我啊!快问我啊!” 汤和抓着自己的胡须,既是怪异,又是亲切地看着朱棡。 马皇后所生的这几个儿子之中,其实他最喜爱的就是朱棡,他很欣赏朱棡这种总能变着花样在他爹面前作死的性子。 人有这样的天性,未尝不是一件痛快的事。 朱元璋压抑着怒火,虎目微微眯得狭长,似在审视着朱棡:“说来朕听听。” 第十二章:晋王的杀手锏 朱棡神采飞扬地道:“此事可了不得,父皇当真要听吗?” 朱元璋额上青筋似有曝出的迹象,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那我说啦,父皇你可听好了。” 朱元璋:“……” 朱棡便背着手,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在殿中先踱了几步,才慢悠悠地道:“父皇可知,眼下我大明有一极大的弊病,不可不察?这个问题的症结,就在藩王体系的上头!” 朱元璋一听,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居然耐心起来,没有选择去打断朱棡的话。 朱棡继续道:“父皇乃是布衣起家,呃……呃……所以才封建诸子,本意嘛,自然是希望将儿子们都分封到天下各处,想要借用我们兄弟,来拱卫我大明中枢。父皇,你说儿臣说的对不对?” 这其实对于朱元璋而言,是十分敏感的话题,不过好在,说这话的人里没有外臣,即便在场的汤和,那也是朱元璋最早一批起事的老兄弟,属于心腹中的心腹。 朱元璋不为所动,他端坐着,虎目一张一合,似在养神,又好似是在凝神静听。 朱棡讨了个没趣,却接着道:“可是儿臣以为,这样大大不妥,父皇难道不知汉朝和晋朝的前事嘛?那些分封出去的藩王们,不久之后,渐渐开始不服中枢,于是酝酿出了七国之乱和八王之乱。” 朱元璋眼眸微微一凝,盯住了朱棡,不过……依旧还是没有什么表示。 汤和骤然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他渐渐如坐针毡起来。 朱棡则是继续侃侃而谈地道:“当然,父皇肯定也早就料想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既分封了儿臣人等,又在封地里,派驻了官吏,以此来制衡诸藩。” “父皇既希望藩王们分守天下各处要害,又借用官吏制衡藩王,这样做……倒是有了一些防范,不过……不过……在儿臣看来,却又滋生了一个天大的隐患。” 朱棡说到这里,却是停下了。 朱元璋本是平静地听着,可朱棡说到这却没了后文,不免怒道:“有话便说,有屁快放!” 朱棡挨了骂,只好悻悻然地继续道:“问题就出在君臣相疑,虽然父皇解决了八王之乱和七国之乱的问题,可根子问题并没有解决,那便是君臣相疑,对于以后的皇帝而言,他所想的是,这些叔叔和堂兄弟们会不会有朝一日谋反,虽然已经有了制衡,可谁也不能确保,这些同宗不会生出异心。” 朱元璋已面露不悦之色,朱元璋少年时,有过极为痛苦的经历,他早年便父母双亡,兄弟失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上悲惨谋生。 所以即便今日打下了天下,可内心深处,他对于亲情的渴望,也绝不是寻常人可比。 而现在,自己的儿子居然揭开了这个伤疤,这无疑是告诉朱元璋一个现实,后世自己的子孙们,会彼此相残。 朱棡显然没有太注意朱元璋的脸色,兴致勃勃地继续道:“而对于藩王们而言,陛下既然成日在疑心自己,这样每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只怕也会生活在惊惧之中,难保不会有人随之生出异心。久而久之,父皇,你猜会发生什么?” 朱元璋怒道:“会发生什么?” 朱棡道:“最坏的结果,就是当真有藩王谋反,而且当真杀入了南京城……” 朱元璋听罢,不屑地道:“凭着藩王的那些数千护卫,便可拿下数十万大军拱卫的南京重镇?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异想天开吗?” 朱棡则是笑道:“对,儿臣也以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皇帝进行激烈的削藩,引发诸王的疑惧,纷纷起兵。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第二种了。” 朱元璋浓眉轻挑,眼眸里微微掠过了一丝疑色。 他以为朱棡所说的不过是七国之乱这样平庸之见,没想到,似乎朱棡还有不同的看法,于是道:“说朕听听。” “第二种可能就是,皇帝进行温和的削藩。” 朱元璋讶异地道:“温和的削藩?” “就是减少藩王们的护卫,父皇为了让藩王们镇守天下各处要害,给每个藩王都配属了卫队,这卫队多则万人,少则数千。” 朱元璋听罢,颔首,以他的见识,这似乎是可以预见到的。 朱元璋冷冷道:“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原来竟只是这些见识,你以为这些朕没有想到?” 朱棡一愣:“父皇想到了?” 朱元璋瞥了一眼如坐针毡的汤和,随即风轻云淡地道:“当然早已想到了,朕建藩诸子,乃是权宜之策,正如你这小子所言,乃是国朝新立,人心未附,等朕百年之后,天下归心日久,即便有朝一日,当真有后世的子孙要温和的削藩,那也证明,人心已经思定,所以即便进行了温和的削藩,也未尝不可。” 朱棡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喔,原来我爹是在利用俺们兄弟,先让咱们干脏活累活,等天下承平日久了,我们没有了用处,便让大哥的子孙将我们削藩了。 不过显然,朱元璋这样的人,当然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做任何事,怎么可能没有后手? 就好像历史上,朱元璋和建文皇帝朱允文就曾有过一段关于削藩的对话,由此可见,其实削藩问题,也早就在朱元璋的预料之中,而眼下的封建诸子,其实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棡,仿佛是在说,你这小子,就这些能耐吗? 可朱棡居然没有任何被挫败的样子,反而露出了笑容:“可是父皇,这温和的削藩,该怎样削呢?” “嗯?” 朱棡道:“宗王们不服皇帝,而皇帝要削藩,必然要削掉宗王们的护卫,对也不对?” 朱元璋颔首。 朱棡道:“可削掉了护卫,就必然引发天下人的猜疑,人们会说,皇族相残,而藩王们也必然大为不满,对不对?” 朱元璋淡淡道:“正是。” 朱棡继续问:“那么敢问父皇,皇帝为了防止宗王们狗急跳墙,又要防止天下人的非议,他会怎么做?” 朱元璋显然没有意识到,朱棡居然还有更深沉的想法,这令他不由地重新审视朱棡。 “继续说下去。” 朱棡便道:“儿臣若是皇帝,若没有昏了头的话,会选择赎买的办法。” 朱元璋暗暗思咐,暗暗点头。 朱棡道:“怎么赎买呢?当然是只削其护卫,而不削诸王们的待遇以及田产。” 此言一出,朱元璋的脸色则是微微一变,这一句话,宛如一道电光,猛地点醒了朱元璋。 第十三章:龙颜震怒 朱棡见朱元璋神色异常,便更加得意洋洋起来:“所谓温和的削藩,就等于是让宗王们做富家翁,而不必承担守卫天下的责任,藩王们虽是不服,却也不得已的接受,而皇帝也没了后顾之忧,可是父皇,这真的没有了后顾之忧吗?” 朱元璋的脸色在此刻,变得越来越差,他抚着御案,露出焦躁不安之色。 朱棡则继续道:“父皇分封的藩王,赐予了大量的田产,还给了大量的王俸,给这么多的钱粮,可不只是用来养藩王一家的。其中还有大量的藩王属官、护卫们的开销!实际上,每一个藩王,父皇给的钱粮,其实就是一支军队的军饷,是吗?”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后世许多人看明朝的历史,总认为明朝对藩王们实行的乃是养猪策略,几乎每一个王爷,都给予了骇人听闻的田产还有俸禄。 可实际上,这个制度设计之初,至少在朱元璋这样雄才大略的皇帝而言,这根本就不是供养王室的费用,因为每一个藩王理论上都养着一支以护卫为形式的军队,因此……某种意义而言,这田产和俸禄,其实就是军费。 而朱棡却是道破了问题的所在,后世的皇帝,肯定会削藩,而削藩重在削除军队,也就是说裁撤掉藩王们的护卫,可是……护卫和军队都没了,那么军费呢?要不要收回? 很明显……除非你想逼着藩王们铁了心谋反,你既撤掉了人家的护卫和军队,怎么可能,还把当初太祖高皇帝给的田产以及俸禄都裁撤掉?你这样干,还是一个人吗? 朱棡所说的赎买,还有所谓温和的削藩,本质就在这里。 “父皇想想看啊,百年之后,藩王们被削去了护卫,可是每一个人却都拥有大量的王田,还有超高的俸禄,而后世皇帝也会有自己的子孙,他们的子孙也要册封为王,既然父皇的儿子们都有这么多的田产和俸禄,后世册封的藩王,他们的俸禄,能比其他藩王低吗?于是,天下的藩王越来越多,而供养藩王们的田产也越来越多,每年支付藩王们的俸禄,也将无法想象,百年,两百年之后,朝廷能够应付得了这个开支吗?” 朱元璋听到此处,眼里已掠过了震惊。 这个推论,以朱元璋的见识,几乎算是严丝合缝,说是八九不离十,也不为过。 藩王们现有的待遇,包含了军费,可有朝一日,护卫裁撤,藩王们就减少了供养军队的职责,可是该给他们的钱粮却没有减少,而且随着册封的藩王越来越多,这种毫无意义的开支,对于朝廷而言,却是与日俱增。 那么,再过几代人,天下一半的财赋,就将供养藩王,而裁掉了藩王护卫们的朝廷,却不得不自己供养这一部分的军队,反而负担更加加重,不但增加了财政的支出,还大大地减少了财政的收入,一加一减,陷入了一个死局。 朱元璋从削藩的层面,想到了后世可能发生的事,但是……却唯独没有思虑到财政的问题,而这个巨大的漏洞,甚至可能危及到整个大明的根基。 一念至此,朱元璋突觉的如芒在背。 朱棡见自家父皇如此,心下狂喜。 邓千秋,简直就是神了,父皇没有想到的事,他是怎么想到的? 哈哈……现在父皇害怕了,待会儿,本王再禀明父皇,告诉父皇,这是本王随手寻访到的一个千里马的主意,让父皇这个土包子开开眼。 朱棡面上的得意,已无法掩藏。 而此时,沉默的朱元璋,已背着手,站起身,他一步步地走下了金殿,而后,在这殿中来回踱步,他面上阴晴不定,似乎是在思虑着各种可能。 他为这个天下,操碎了心,如今想到了一个巨大的制度漏洞,就更令他殚精竭虑起来。 转瞬之间,朱元璋眼里好似开始充血,布满了血丝。 而后,他突然踱步到了朱棡的面前,站定,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朱棡,突然一字一句地问:“你方才说了这么多,倒未必没有道理,不过……朕来问你,你既总在说,藩王们会起异心。那么你呢?朱棡,你也会有异心,将来也会想谋反吗?” “……” 这个问题,振聋发聩。 殿中已是落针可闻。 朱棡突然觉得空气令他窒息。 他一对小眼睛,有些慌乱地与狼顾而来的父皇虎目相对,四目相对之下,朱棡张大的嘴巴有些合不拢。 咦? 对呀,本王会不会反? 本王若说绝对忠心于朝廷,那么岂不是说明,本王方才所说的都是一群废话? 连本王都不会反,宗亲们又怎么会自相残杀,朝廷又何必要削藩呢? 一旦否认,岂不证明,本王所说的都是子虚乌有? 可若说本王会反……心存异志…… 想到这里,看着父皇不善的目光,朱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电光火石之间,朱棡只觉的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他心里甚至在想,本王为何要跑来给父皇卖弄这些? 我是猪啊我! 朱元璋继续逼问:“说,你会反吗?” 朱棡的目光开始游移,开始躲闪,他的眼睛里,有悔不当初,有恐惧,还有…… 还有坚持! 这是一种对真理的坚持。 本王是不会错的,对吧…… 深吸一口气,朱棡怯怯地道:“会,会……会的吧。” “什么?”朱元璋顿时瞪大了虎目,怒吼:“你还有反志?” 朱棡要哭出来了,他战战兢兢,两股战战,期期艾艾地道:“父皇,你是知道我的,若父皇和大哥在,我……我不敢,可若是其他人,就不好说了。什么样的阿猫阿狗,都可做天子吗,他做得,我也是父皇的儿子……又如何……如何做不得?当然……儿臣……儿臣是假设,只是建设而已……” 朱棡努力勾起自己的嘴角,朝近在咫尺的朱元璋,努力地露出讨好的微笑。 朱元璋眯起眼眸道:“这么说,你当真会反?” 朱棡:“……” 朱元璋怒道:“说,你说!” 朱棡歪着头,想了想,用极认真的口吻道:“父皇,儿臣会的!” 朱棡便看到蒲扇一般的大手,从天而降。 啪…… 朱棡眼冒金星,他捂着腮帮子,啊呀一声惨叫。 朱元璋勃然大怒:“你真长本事了,竟还敢反?” 第十四章:手持钢鞭将你打 朱元璋这下子是真用了劲儿,朱棡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不敢了,不敢了……不,不对,我敢!父皇,我偏敢,我打定了主意,非要有异心不可,皇帝不削我藩,我便反!” 汤和坐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朱元璋和朱棡,他嘴张得极大,却是大气不敢出。 朱元璋身材魁梧,已是像拎着小鸡一样,将朱棡拎起,接着便开始扒朱棡的马裤。 朱棡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泪雨滂沱。 “你反啊,你反,朕不信,你这畜生小小年纪,还能反了天了。” 雪白的臀便已被人当众撕扯出来,宛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若隐若现。 啪……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朱棡叫的撕心裂肺。 这一次,他连父皇也不叫了,只发出原始的音符:“爹……爹啊……娘……娘嘞……” 一通爆锤。 朱元璋怒气尤存,喘着粗气道:“还反不反了,说不反便不打你。” 朱棡疼得龇牙咧嘴,他几乎脱口而出,要说出再不敢反这样的词句,可话到嘴边,却哀嚎道:“不是说了反吗?爹还问个啥。” “啊啊啊啊……” 奉天殿内,惨叫声震瓦砾。 朱元璋狠狠打了儿子,已是大汗淋漓。 汤和在一旁,手足无措,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身为大臣,还有晋王的叔父,怎么也该吱一声,尽一下做人的义务。 于是,在惨呼声中,他嘴巴蠕动,轻轻道:“哎……这是做啥,父子没有隔夜仇,小孩子闹着玩,陛下,算了,算了……别打孩子。” 不过他的声音轻微不可闻,并没有教人听见。 说完了,汤和仿佛感觉自己的良心重新找了回来,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作壁上观了。 朱元璋愤怒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架出去,将这逆子架出去,让他滚,滚回凤阳,给朕好好反省,这个逆子……逆子!” 宦官们早在外头探头探脑,一听到这声音,便早已噤若寒蝉的碎步入殿,七手八脚地架起又遭了一顿痛殴的朱棡,而后火速离去。 即便如此,朱棡还在用微弱的声音道:“说反就是反,哼……反正就得削藩,不削藩便反……削藩就裁护卫,不裁田产和俸禄……咳咳……我是对的……对的……” “呼……呼……”大汗淋漓的朱元璋粗重呼吸,目中闪掠着骇人的光芒。 汤和已吓得魂不守舍。 朱元璋急促地在殿中踱步,每一步,都令汤和的心哆嗦一下。 一时间,殿中除了朱元璋的脚步,安静的可怕。 突然,朱元璋的声音道:“晋王有长进了,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长进,真是后生可畏。” “啊……”汤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朱元璋。 一双眼睛仿佛是在说:有长进,你还这样打? 朱元璋瞥了一眼汤和,慢悠悠地道:“理当然是这么个理,而且依朕看,十之八九,朕百年之后,真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这确实是动摇我大明基业的弊病,不得不三思。朕所恨的,是晋王这逆子的态度!” 汤和的脸色忽明忽暗,想说点啥,不过最终还是怂了,便道:“对对对,陛下圣明。” 朱元璋虎虎生风地走回了御案,落座,目光顾盼着,流露出了复杂之色。而后,虎目微阖,闪掠过一丝精光:“依着朕看,这样的深谋远虑,绝不是这个逆子能想出来的,看来……晋王身边……有高人指点啊。” 汤和松了口气,便道:“陛下所言极是,却不知此人是谁。” 朱元璋眯着眼,若有所思,他沉吟道:“朕命大儒周昌教育晋王,莫非便是此人?这个周昌,倒是学贯古今,不过朕原本以为此人虽有学识,却终究只是一介腐儒,却没想到,他竟有此深谋远虑,这些……连朕也没有想到,可见此人的厉害!朕还是小瞧这些儒生了。” 汤和便道:“那么陛下何不将此人召入朝中?这样的学问,只教导晋王,是否可惜?” 朱元璋犹豫再三,最终摇了摇头道:“晋王年少,又在最顽劣的年纪,当然,这个小子虽然顽劣,不过本性却还不坏,只是……总惹人生气罢了,他难得能对一个人言听计从,还是留在晋王身边,先教导晋王成才吧。” 汤和一时不知这陛下到底算不算是在夸赞晋王,顽劣……是顽劣一些,本性不坏…… 汤和咳嗽一声:“陛下说的是。” 朱元璋叹道:“人才难得,这位周先生只教导晋王,确实屈才。下旨,晋王长史周昌,加授中议大夫,赐翰林院侍侍读。” 此言一出,汤和不由得露出了别有深意的表情。 所谓大夫,乃是大明文臣的散职,这个授予的中议大夫,位列正四品。 可实际上,一般藩王的长史,统统也只授予正五品的奉议大夫而已。 而且长史照理来说,是不会加翰林院侍读职衔的,唯独晋王府长史周昌,却加授了翰林院的官职,由此可见,陛下对于这位长史的看重。 朱元璋淡淡地道:“人才难得,我大明也并非没有人才,可是似这样敢于揭露我大明弊病的人才,却更是凤毛麟角。” 汤和则是露出了不解之色道:“陛下……晋王他……” 朱元璋气定神闲地道:“今日揍他,是朕蓄意为之。主要是这家伙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聪敏有余,就是性子还需磨砺,还是打发他回凤阳,继续磨一磨吧。” “只是委屈了他。”汤和苦笑道。 朱元璋心念一动:“有过要罚,有长进,当然也要重赏,明日朕会好好下旨抚恤。” 汤和便不敢吱声了。 朱元璋却突然瞥了汤和一眼,像是漫不经心地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汤和一听,不由得微微一愣,他先是不解,却慢慢开始体会到朱元璋所说的‘他’是谁了。 于是他忙道:“这些时日,倒是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陛下……他……” “算了,算了。”朱元璋起初的脸色似还温和,却突然之间,又变得焦躁起来,显得不耐地道:“不必说了,朕不想提及他。” 汤和无语,心里忍不住道:“这是你提的啊。” 当然,汤和心如明镜。也就是在他汤和的面前,提及此人,陛下总还能说上几句,若是宫中其他人提及,那可能就是十恶不赦了。 汤和最后也只有无奈地笑了笑。 ………… 新书期,大家支持一下呗。 第十五章:晋王殿下怎么啦 “爹,你又睡着了?” 这几日都太平无事,邓千秋每日清早起来,便都要到小厅里去。 邓家只有一个小宅院,自然不会有专门的书房,所以父亲邓健读书,都是在小厅里。 儿子关心父亲,这很合理。 邓健是个爱书之人,不过每日只看那几本经书,还有程朱的注解,倒也确实乏味。 很多时候看着看着,不免睡意袭来。 这令邓千秋很担心,他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父亲如此辛苦,邓千秋能感同身受。 小心翼翼地给邓健的书案收拾文墨,一面关切地道:“爹,这样可不成,这样下去,吃不消的,读书讲究的是事半功倍。” 邓健也只淡然一笑,他就是这样,看似平静,心里却好像永远都藏着心事。当然,在面对邓千秋的时候,他心事重重的脸上,才会露出温情。 “爹年纪大了,哎……不如从前了。” “从前?”邓千秋来了兴趣:“爹,从前发生了什么事?” 邓健莞尔,拿起镇纸,一面镇住翻开的书页,一面道:“没什么事,你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能发生什么事呢?千秋,真的要将这些倒背如流吗?” 邓健对邓千秋的建议发出疑问,他很温和,甚至很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失望,似乎……从前的邓千秋的记忆里,他就一直如此。 邓千秋道:“天下这样多的读书人,聪明的如过江之鲫,想要比他们厉害,自然要做到人无我有,爹……我看着你这样读书,还时不时打盹,儿子心疼……” 邓健露出了宽慰之色,似也动了情:“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咦?”邓千秋突然想起了什么:“爹,我倒有了一个主意。” 邓健疑惑:“什么主意?” 邓千秋道:“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可曾听说过悬梁刺股的典故?爹看书经常打盹,何不试一试看!爹,你等着,我去找一根绳索来。” 说罢,邓千秋兴冲冲地冲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居然当真寻了一根麻绳来。 邓健惊愕地看着孝顺的儿子,此时已搬了长凳,喜滋滋地将麻绳悬在了房梁上,而后,捏着麻绳的另一头,朝他走来。 邓健:“……” 邓千秋将邓健的发髻拆开,将邓健的长发与绳索的一头绑在了一起,他拉了拉绳子,或许是小厅的房梁许久没有人清扫的缘故,于是房梁上的灰尘便扑簌而下。 “爹,这样舒服吗?” 邓健沉默了片刻,道:“还好。” 邓千秋兴致勃勃地道:“爹,你低头看看。” 邓健依言低头,因为头发被绳索吊着,头一低,脑袋又被拉扯起来。 “呀。”邓千秋惊喜地道:“古人诚不欺我,看来这悬梁刺股的方法果然有效,如此一来,就不担心父亲犯困了,读起书来,就可以更加事半功倍了!爹,还是老祖宗们的方法管用。” “管用是管用,就是……”邓健斟酌着,想说点啥。 “就是什么?” “没什么。”邓健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确实长大了,居然还知道了悬梁刺股的典故。 当然……唯一令邓健有点烦恼的就是……这长大的儿子性情到底像谁? 邓千秋呼了口气:“爹,你就这样好好读书,儿子……去当值了。” 邓健哭笑不得,终是点了点头。 邓千秋取了一旁搁着的佩刀,要跨出小厅,前脚跨出去,又旋身,转过头握紧拳头对邓健道:“努力,努力,努力!加油,加油,加油!” 邓健:“……” 宫中无事,邓千秋到了凤阳皇城,便如孤魂野鬼一般。 “邓总旗,邓总旗……” 却有人急匆匆地迎面而来,和他招呼。 来人看着很面熟,邓千秋依稀记得,这是一个百户。 拱卫司和其他的卫所不一样,其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里头的不少禁卫级别都不低。可实际上,除了胡千户这样的人,绝大多数也只是占一个官名罢了,属于级别都很高,却都是皇城里站岗的货。 放在皇城外能唬人,回到了皇城,则就成了小卡拉米了。 所谓百户多如狗,总旗、小旗满地走,大抵就是拱卫司里的生态。 不过这里头,却又卧虎藏龙,即便是一个百户、小旗,那也不可小看的,谁也不能确保,这个人会不会是某个侯爵的次子,亦或者是某御史的亲戚。 这百户笑着来打招呼。 显然是这几日,人们察觉到,胡建突然和邓千秋和解了,那胡千户似乎对邓千秋并没有刁难,甚至还给邓千秋调了一个更闲散的差事。 可邓千秋见着来人,却是绷着脸。 他不想和任何人都有瓜葛,他只想混口饭吃,谁也不能确保眼前的这位百户和哪一位大人物有瓜葛,说不准……这货将来成了谋逆的余孽呢? 所以在朱元璋的时代,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搭理。何况两世为人,邓千秋最是清楚所谓的无效社交是怎么回事了。 见邓千秋不搭理自己,百户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便又呼道:“邓总旗怎的不说话?” 邓千秋只好驻足,看着眼前的百户,他沉默了片刻,决定整顿一下这皇城内的职场。 于是他挺胸、收腹,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百户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再到羞怒,随即又渐渐变得僵硬。 可邓千秋却没事人一般,挎着刀,大摇大摆地走了。 真是烦,好端端的非要来惹我。 邓千秋踱步走着,眼睛却不免落向了内苑的方向。 他突然想起了晋王,现在不知晋王如何了,他在京城一定很快活吧。 哎……说好了带着我吃香喝辣的,转过头就将我忘了。 心里不由得感慨,别人是靠不住的,幸福要靠自己的爹争取,只有自己爹辛苦挣来的东西,才是我邓千秋的。 却在此时,远处却传来喧哗声。 邓千秋驻足一看,却见从宫门的方向,一大队的人,呼啦啦地朝内苑的方向而去。 人声嘈杂,好不热闹的样子。 又有乐子了! 邓千秋面露喜色,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地凑了上去。 却见三四个禁卫正抬着一个担架,周遭又是一窝蜂的宦官。 担架上的人,面目全非,脑袋裹得像天竺阿三一样。 他的声音居然很耳熟,口里发出哎呀呀的声音:“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父皇爱听建言,哎哟哟……慢些……慢些……” 邓千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仔细端详和辨认,才依稀地看清了担架上的人。 “邓千秋!”担架上的人突然看到了远处驻足瞧热闹的邓千秋。 说话的人正是朱棡,朱棡方才就在搜索邓千秋,他算是摸透了邓千秋的心思,这家伙属鼬鼠的,哪里有热闹哪里便有他。 邓千秋震惊不已,沃日,人还可以被打成这样? 第十六章:宫中有旨 见到这样的场面,邓千秋竟生出几分痛惜,不管怎么说,他对晋王的印象是很不错的,这家伙虽是荒唐、顽劣,可本性并不坏,对他……挺不错的,甚至颇具浪逼作死的精神。 邓千秋便立即露出悲痛的表情,一下子朝担架扑过去,大呼道:“殿下,殿下这是咋啦,呀……谁干的。” 朱棡又发出杀猪的嚎叫,龇牙咧嘴道:“碰着伤口了,碰着伤口了,你别过来,都别过来啊。” 邓千秋讪讪。 朱棡才道:“先回寝殿,先回寝殿。” 于是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了寝殿。 一回到寝殿,宦官和禁卫们下意识地告退下去。 邓千秋也想开溜,却被叫住。 “千秋……” “啊……殿下……还疼吗?” 朱棡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不过他很努力的没有使眼泪落下来,道:“你那建言……害苦了本王……” “什么建言?”邓千秋大惊。 朱棡道:“你还装糊涂,你忘啦,藩王……藩王……为此,父皇震怒,哎哟,哎哟,你瞧瞧,下手真黑。” 邓千秋大为震惊,用不可思议的样子看着朱棡道:“当初殿下不是说内部交流,绝不泄露吗?” 朱棡一愣:“是吗?有吗?” 邓千秋道:“殿下还起了誓的。” 朱棡幸好脑袋和半张脸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使得邓千秋无法看出他面上的羞愧之色。 他只好含糊不清地道:“本王忘了,你也知道,本王脑子不好,总是不记事,罢了,原谅你。” 邓千秋哭笑不得,道:“殿下,这是陛下打的?卑下以为,这也不至于啊,再怎么说,殿下也只是建言献策而已,实在犯不上。” 朱棡痛苦地哀嚎:“建言献策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动静,可父皇却突然问我会不会反。” 邓千秋挠挠头,他还是很费解:“这有什么问题吗?” 朱棡瞪大着小眼睛道:“怎么没问题,本王若说本王不会反,岂不是说……咱们这建言献策连立论都错了,藩王们若个个忠心,那还削什么藩?” “嗯?” 这倒是很有道理。 这一次,邓千秋抬头看朱棡,倒是不由得有一种崇敬感油然而生。 这可是敢在朱元璋面前说自己敢谋反的人,而且还是活的。 朱棡似乎一下子忘却了痛苦,居然开始眉飞色舞起来:“你是不知道,当时父皇质问本王的时候,本王可不怕他!哼,我朱棡也不是吃素的,我便对父皇说,换了是本王,本王也要反,而后,父皇便痛打了本王。” 顿了顿,朱棡添油加醋地道:“后来,父皇便又质问本王,还敢不敢反?” 邓千秋听的都快要窒息了,忍不住捏一把汗道:“殿下怎么说?” 朱棡神气十足地道:“本王当然说,便是打死也要反。” 邓千秋不由得翘起大拇指:“殿下的勇气令人钦佩。” “勇则勇矣。”朱棡道:“若说不怕,是骗人的,不过当时本王转念一想,我若是那时候改口,前头的打岂不是白挨了吗?哎,只是可惜了,千秋……” 朱棡颤抖着手往自己的里衣摸索,随即便掏出一封奏疏来:“你瞧瞧。” 邓千秋谨慎地道:“这是我能瞧的吗?” “不怕,瞧了就知道。” 邓千秋这才接过,随即打开奏疏,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却见这上头,是朱棡将他邓千秋的建言整理成册,正式进给皇帝的奏疏。 而这奏疏的落款,除了朱棡,居然还赫然写着:拱卫司总旗官邓千秋。 他真的,我哭死! 这家伙作死,还签我名? 邓千秋吓得汗毛竖起:“这……这……” “幸好本王机灵,原本还想给你讨功,这下好了,挨了一顿打,这奏疏也就没有进上去了。” 朱棡的话,让邓千秋顿时轻快起来,忙道:“对对对,殿下,咱们有话可不能乱说啊,就算要说,也别捎带着卑下,卑下胆儿小。” 朱棡叹道:“看来,吃香喝辣暂时是不成了,本王自身难保!哎哟,哎哟,不过你别怕,终有本王时来运转的时候,到时候……嘿嘿……” 邓千秋刚要说什么。 却听到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传进一个声音道:“三弟,我的好三弟,听说你又挨了打,哎呀呀,心疼死为兄了,来,为兄瞧瞧。” 邓千秋谨慎地退到了一边去。 便见秦王朱樉飞快地走了进来,他看到了床榻上被打成猪头的朱棡,脸上先是一喜,接着又努力地将嘴角拉下来,露出沉痛的样子。 “二哥,你来做啥?” 朱樉道:“哥心疼你,来瞧瞧你。” 朱棡却道:“可是二哥,你为啥好像很高兴!” “不。”朱樉拿长袖掩面,悲切地道:“二哥心如刀割,快不能呼吸了。” 朱樉心情很复杂,他又怕三弟苦,又怕三弟得了父皇的赏识,原本分明两个兄弟一起发配来这凤阳,总不能最后只有他最顽劣,烂在这凤阳吧。 朱樉坐在了榻前,开始拉住朱棡的手,叹息道:“哎,三弟,我平日咋说的,咱们都被父皇发配来此,上一次,还挨了罚,咱们就不能安生一点吗?你瞧瞧为兄,为兄啥也不干,就成日躺着,教御医给为兄配几方滋补的药,对外说就是为兄伤筋动骨在养伤。你瞧,这样多自在,父皇他老人家,也挑不出一个不是来。” “三弟啊,你平日里就爱出风头,且还总是信身边人胡言乱语,还跑去寻父皇建言献策,你看……你看……哎,不听二兄言,吃亏在眼前啊。” 朱樉说的情真意切,且越来越激动,捂着朱棡的手搁在自己的心口,继续滔滔不绝地道:“三弟,咱们父皇是什么人,你不晓得吗?他是何等圣明的人,这可是开国圣君。这样的雄主,咱们兄弟算什么?莫说是咱们兄弟,就算是咱们身边的人,有哪一个及得上父皇的一根手指头?三弟,你总是偏听偏信,拿一块烂石头当作是宝贝,结果怎么着?触怒了父皇,有你好果子吃吗?” 朱棡不想搭理他,只觉得身上的伤更痛了。 于是任由他摆弄自己的一个胳膊,自己则哼哼唧唧地躺在榻上,像一头小麋鹿,此时安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朱樉显然意犹未尽,摇头晃脑地接着道:“学一学为兄吧,不要好的不学学坏的,你身边那些人,尽都该杀……” 邓千秋听到秦王朱樉说出该杀二字,心里哆嗦一下。 他知道这位秦王性情残暴,他还是躲远一点的好,于是脚底悄悄地开始挪动起来。 朱棡语气低沉,显得很沮丧:“要杀也该杀我,是我糊涂,惹父皇不喜,与他人无涉。” 朱樉道:“你能知错能改,那也算是你晓事。不过三弟,你心太善了,哼,你心慈手软,我是你的皇兄,却要为你出头的。来,你来告诉为兄,这些鬼主意,都是谁给你出的,你说出来。” 邓千秋脸色骤变,他已打算逃之夭夭了。 朱棡争辩道:“二哥,这不关你的事。” 朱樉道:“我不能亲眼看着自己的三弟继续被人糊弄,有我这样的好皇兄不学,偏要跟人学坏了。当初劝你的时候,像为兄一般,每日躺在病榻上哼哼,躺个一年半载,父皇便会念及父子之情,将咱们召回南京去。可你现在还执迷不悟,迟早要被人害死。” 朱棡闭嘴不言。 朱樉大怒起来:“啊呀呀,你不说是不是,你不说就以为为兄查不到吗?” 正吵得不可开交。 却有宦官气喘吁吁地来:“两位殿下,两位殿下,宫中来旨,宫中来旨。” 第十七章:父皇爱我 无论是朱樉,还是朱棡,都万万没想到,这朱棡前脚刚被抬回凤阳,后脚就有旨意到了。 朱樉听了,却是笑了起来,道:“父皇的性子,历来是嫉恶如仇的,想来打了三弟一顿还不解恨呢!你瞧,父皇他老人家在三弟送来的路上,却又派快马后脚来收拾三弟了,三弟……你糊涂啊。” 朱樉的脸上既掩饰不住喜色,又有勉强露出来的惋惜,此时只恨不得说一句这即将打来的大棒,虽打在朱棡身上,却痛在自己身上了。 朱棡脸色惨然,嘀咕一声:“都已经挨了打,咋还来?” 兄弟二人正待要去钟鼓楼接旨,却又有宦官疾步进来。 这宦官大呼道:“晋王殿下,奴婢知道晋王有伤在身,不宜多动,陛下有过吩咐,晋王接旨,不必行全礼,也不必设案焚香。” 说着,众目睽睽之下,取出旨意,捧着旨意,慢慢地展开,口呼:“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朱樉和朱棡二人面面相觑,他们对于那位远在南京城的父皇,实在是猜不透,所谓帝心难测,却又不知,现在又是在玩哪一出。 “晋王朱棡,尚处幼冲,却屡以真知灼见,陈于御前……” 朱棡听到此处,露出惊讶之色,摸摸脑袋,忍不住嘀咕:“这是在夸我?” 朱樉却是竖着耳朵,脸上的笑容宛如风吹过后的云层,渐渐淡了。 “朕出身布衣,体尝天下疾苦,奋发图强,方有今日之大业。而今所忧者,乃子弟生于深宫,不知人间疾苦,好逸恶劳。是以才命秦王、晋王至凤阳耕读,便是寄望尔等子弟,能有所长进,奉承鸿业。近日得晋王屡屡上书,其言令朕刮目相看,朕生诸子,唯第三子朱棡聪敏非凡,深得朕心,可见在这凤阳,朱棡学业大有长进,已能明辨是非,朕为之大慰。” 朱棡的眼睛却已直了。 他精神一振,竟觉得身上的伤也不疼了。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是正儿八经的敕书,显然是经过中书省润色过的。 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着,这份敕书经过了正儿八经的程序,不但在宫中,便是在中书省进行抄录备份,甚至还要抄录进邸报,昭告天下的。 朱棡一念至此,只觉得体内生出了一股暖流,父皇爱我啊。 朱樉原本还想准备好丝巾,拿给自己这可怜的三弟擦一擦眼泪和鼻涕,好好安慰安慰他。 谁曾想……父皇竟对三弟这般爱护! 却又听宦官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也。今晋王学业大成,既有晋王敏而好学,晋王上下随扈亦功勋卓著,敕晋王长史周昌,加授中议大夫,赐翰林院侍侍读。其余人等,各赏金一万,勉之。钦哉!” 朱棡浑身一颤,竟一时懵住,不知如何是好。 朱樉也懵了,只是内心无比复杂。其实理性上而言,他自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故意笑一笑,缓解一下气氛,道一声恭喜,可这话却好像一口老痰,堵在口里,竟是说不出。 “周昌……”朱樉心里默默念着,似乎开始对这个人,加深了印象。 “千……千秋……”朱棡突然喃喃自语,猛的,他眼里好像闪过一丝亮光。 难道……是因为千秋的章程,令父皇龙颜大悦? 可为何父皇要揍自己? 莫非……是因为这章程实在太厉害,以至于父皇担心他聪明过了头,所以小小惩戒一下? 哎呀…… 朱棡突觉龙精虎猛起来,却又忍不住想,这功劳,分明是千秋的,父皇却为何赏了周昌? 心里无数个念头纷沓而来。 这传旨的宦官却又笑吟吟的道:“除此之外,陛下还有口谕。” 秦王朱樉一听还有,心都凉了,脸色寡淡地道:“若只是给三弟的口谕,我还是回避吧。” 宦官含笑道:“秦王殿下,里头也牵涉到了您。” “有我?”朱樉倒是来了精神,道:“快快说来。” 宦官道:“奉天承运皇帝说与秦王、晋王知晓。俺每每思之,你们两个小子性情最是顽劣,如今晋王倒是有所长进,可俺听闻,秦王却每日在病榻上装死,今日俺说与秦王知晓,你堂堂男儿,难道还消受不了一顿责打?竟还每日似妇人一般,成日凄凄切切,是何道理?” 朱樉听罢,已是色变,慌忙拜倒,叩首道:“万死。” 他是了解他爹的,一般情况,父皇说这样的话,若是再敢不认错,接下来只怕真要痛打他了。 只是……此刻他好像剜心一般,心疼得厉害。 他埋着头,咬牙切齿,轻轻念起了一个名:“周……昌……” 宦官则是接着道:“晋王能亲近贤人,可秦王如此愚钝,怕是身边多是一些巧言令色之徒。投机取巧,乃男儿大忌,再有下次,便打断你的腿,其秦王府左右之人,也一并教他们的腿折了。” 朱樉脸色煞白,冷汗淋漓。 却又听宦官道:“是以俺思之,汝二人既在凤阳耕读,却不可继续放纵,若是不体尝百姓艰辛,学习文武之艺,如何继奉鸿业?从即日起,二子搬离凤阳皇城,各赐田五十亩,教尔二人,各自自谋生路,左右之人,不得资助。如有人胆敢私下接济,朕必诛之。钦哉。” 这宦官念罢,不敢留了,着急忙慌地告退。 朱樉听了,只是脸色苍白,愣在原地。 倒是朱棡看了他一眼道:“二哥,你没事吧。” 朱樉喃喃道:“自谋生路,我冤哪……我做什么了我?” 他一面说,竟一面蹒跚而去。 朱棡也忍不住摸摸脑袋,神色间露出一丝疑惑。 自谋生路是个什么意思,父皇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不过很快,他便将这些抛在了九霄云外,却是猛地一把冲到了一旁觉得匪夷所思的邓千秋面前,狂喜道:“哈哈,凤雏,凤雏,至亲至爱的凤雏,哈哈,我们两个实在太厉害了。” 邓千秋瞠目结舌于朱元璋教儿子的手段,此时见朱棡兴冲冲的到他的面前,一把要将他抱住,顿感头皮发麻,忙侧身让开,笑嘻嘻地道:“恭喜殿下。” “本王这便上书,告诉父皇,这主意是你……” 邓千秋脸色一变,慌忙摆手道:“殿下,不可,不可。” 朱棡惊道:“为何不可?” 邓千秋心里嘀咕,我还想多活几年,实在不敢在你爹面前晃荡。 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的,哎……男人要低调也不容易啊。 于是邓千秋将下巴微微抬起三十度角,用一种不卑不亢的语调,缓缓道:“因为我不求名利。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 朱棡身躯一震,脸上下意识地露出了敬仰之色,道:“很好,本王也一样。” 邓千秋眼角的余光斜了朱棡一眼,心里道:“不要脸。” 第十八章:上达天听 朱棡道:“哎,可是本王实在没想到,千秋既有这样的高才,又有这样的品行,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说罢,他又苦恼起来:“方才父皇让我与二哥自谋生路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自谋生路。” “我知道自谋生路,只是……”朱棡道:“莫非是真教本王去耕地谋生?父皇有什么用意?” 邓千秋道:“想来应该是继续考验殿下吧。” 朱棡想了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你说的对,这是父皇要考验我,只是……只是,难道本王当真去耕地?” “这个嘛。”邓千秋拧了拧眉道:“我不知道。” 朱棡垂头丧气:“你得想个办法,本王该怎样才能谋生。” 邓千秋道:“这个不好说。” 人家爹教儿子呢,邓千秋还能说个啥,他能表示默哀。 朱棡却是突的笑了:“有办法了。” “殿下真是聪明伶俐,却不知有什么办法?” 朱棡眼睛发亮,道:“我这便上书父皇,教他赐我一个一起自谋生路的亲卫,自谋生路嘛,总要有个帮手,千秋,就你啦,我们有难同当。” “啊……”邓千秋的眼眸微微瞪大! 朱棡喜滋滋地道:“有苦一起吃嘛,你等几日,我让人用快马去恳请父皇,这快马两三日便可来回,父皇爱我,定然欣允。到时你我一道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同窗学艺,也不枉兄弟一场。” 邓千秋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开始沉重起来。 可是看着朱棡乐呵呵的神色,邓千秋一时找不到拒绝的说辞。 管他的吧,走一步看一步。 ………… 承业殿里灯火冉冉,朱元璋依旧还头顶着朝会时的通天冠,此时他穿着一身便衣,在冉冉的灯火之下,他捡起一份份奏疏低头看着。 每日要处理的军政大事实在太多,令朱元璋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即便此时已是夜深,他的眸子却依旧被灯火映射着,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也如摇曳的烛火一般,忽明忽暗,令人觉得深不可测。 此时,一个穿着布裙的妇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来。 朱元璋恍然不觉。 这妇人笑了笑,却蹑手蹑脚要离开。 朱元璋却慢慢开口,道:“秀英,这么晚了,还张罗什么,让奴婢们去做就好了。” 这妇人正是马皇后,这世上也只有她在朱元璋的面前,丝毫感觉不到恐惧,她脸色恬然,微微一笑道:“陛下也知道夜深了,却还不是不肯就寝?这米粥,趁热吃了吧。” 朱元璋抬头,报之以一笑,他的眼睛似乎也温和了许多,随即又低头下去,随手捡起一份奏疏,道:“再看完这一份,朕就吃。” 说着,他目光在奏疏之中凝视,随即,朱元璋突然道:“朱棡这个小子,竟还知道讨价还价了。” 马皇后听到朱棡二子,面色也有了波动,毕竟是她的亲骨肉,不免格外关注,于是道:“怎么,他又不老实了?” “倒也不是,近来他倒是长进了不少,俺对他都刮目相看了。不过……”朱元璋顿了顿,道:“正因为他的真知灼见,才让俺觉得这些个皇子,更要好生教导,如若不然,不知要害苦多少百姓。” 马皇后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妾对此深以为然。” 朱元璋笑道:“你平日倒是心疼儿子,今日却不心疼了?” 马皇后道:“心疼也得看时候,磕着碰了,亦或者是饿了、乏了,自然做母亲的都心疼。可心疼太过,就成骄纵了。” 朱元璋含笑点头,身子挪了挪,示意马皇后在自己的御椅边坐下,又道:“是啊,朕就是想让他们自己谋生,总也好过成日荒唐胡闹的好。” “噢,对啦,有一个学士,叫做周昌,俺真是选对了人,此人自担任老三的长史之后,朱棡这小子,实是一日千里。这样的人物,俺当初竟没有察觉,俺看,这个人有大才。” 马皇后倒也来了兴趣:“是吗?既有大才,若只是教授棡儿,只怕大材小用,陛下为什么不将其征入中书省,承担大任。” 朱元璋笑道:“不急,不急,再看一看,他提出来的许多方略,都很得俺心,可俺就担心,此人毕竟也是读书人,虽有大才,却没有历练,暂将他留在凤阳也有好处,磨一磨性子,将来再做打算。还有朱棡这个小子,俺让他自谋生路,他倒好,非说即便是寻常百姓家,那也是一家子人谋取生路,非要让俺容许他挑选一个亲卫,从旁协助,一道谋生,这亲卫……” 说到这里,朱元璋细细地看着奏疏,猛地,脸沉下来。 他的眼眸倒影着奏疏中的三个字:“邓千秋!” 马皇后本是面带微笑,可听到这三个字,一双眸子,却似也有了几分波动。 朱元璋抿了抿唇,才慢悠悠地道:“朕若是没记错,那个人的儿子,也叫邓千秋吧?” 他这话,似在自问自答,又道:“又是在凤阳,还是……在凤阳皇城之中当值,看来……没有错了。” 马皇后叹息一声,道:“陛下,看来……真是这故人之子。”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似抽动了一下,他眼帘微微地垂下,似有所动,似饱含深意的样子。 “陛下啊。”马皇后微笑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陛下……” “哈哈……”朱元璋突然大笑,道:“你这是说朕小肚鸡肠吧?别人不知朕的性子,你会不知吗,朕会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计较?” 马皇后抿着朱唇,道:“若是臣妾当初没有记错的话,这邓千秋还真与棡儿同岁呢,真没想到,棡儿竟与他相交,这世上的造化,真是无常。” 听到此处,朱元璋的脸色又微微有了变化,他突的正襟危坐,对着虚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大喝道:“也该先。” 紧接着,在远处的耳殿里,有宦官悄无声息地碎步而来,拜倒在地,叩首道:“奴婢在!” 朱元璋风轻云淡地道:“查一查凤阳皇城拱卫司邓千秋的底细。” 这叫也该先的宦官道:“遵旨。” 这宦官回应之后,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下,隐入侧殿。 马皇后含笑道:“陛下,事关国家大事,自要较真。可若只是私事,何须这样大张旗鼓?” 朱元璋似有所触动,他站起来,踱了几步,接着抬头看着殿中一侧窗外的月色,突然道:“秀英,天家无私情。” “那么……棡儿的启奏?” 朱元璋道:“这奏疏若是朱樉那个小子说的,俺非要打他一顿不可,那小子装了大半个月的死,实在可憎。不过既是朱棡,那就从了他吧,棡儿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邓千秋这个人……” 朱元璋顿了顿,才又道:“让他跟老三,也不是坏事。你放心,俺不会为难,俺没有这样小气。” 马皇后心领神会,笑着道:“陛下又要忧心这个,又要担心那个,可眼下啊,夜深了,陛下只怕也已饿了,还是先顾着自己,将米粥吃了。” 朱元璋脸上的凝重也渐渐消散,平日里他是寡言少语,可在马皇后面前,却似乎有些话痨。 “俺想说点啥,你便要拿东西来堵俺的嘴。” 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端起了粥水,拿着银勺,先吃了一口。 第十九章:吃香喝辣 也该儿奉了皇帝的旨意,匆匆前往凤阳。 也该儿乃是鞑靼人,入宫做了宦官之后,因为谨慎甚微,一直颇受朱元璋的信任,因此在司礼监担任了要职。 当然,这个时候的司礼监,并非后来这样的显赫,后来的司礼监之所以位高权重,都是因为皇帝不愿面对繁杂的奏疏,将批红秉笔的权力下放给了司礼监太监们的结果。 现在的也该儿,更多只是协助皇帝处理一些内宫的事务,管理宦官而已。 可即便如此,也足可见他在朱元璋心目中的地位了。 正因如此,也该儿也非常清楚,陛下命他前往凤阳,是希望通过他作为耳目,详尽了解晋王以及这位邓千秋的真实情况。 晋王乃是陛下的第三嫡子,陛下看重自然情有可原,可那个邓千秋…… 管这邓千秋是谁呢,当务之急,还是将他在凤阳所见所闻,统统具实禀奏。 因此,在交割了司礼监的事务之后,也该儿火速动身,直抵凤阳。 先到了凤阳皇城,与留守的宦官一打听,才知道晋王殿下早已搬出宫去了。 稍一打听,原来竟在东城落脚。 大致打探了一些情况,才知两位殿下,秦王去了某处庄子,要自谋生路,居然当真去耕地去也。 至于这位晋王的情况,被问的人却是三缄其口。 也该儿心里疑惑,却还是立即动身,马不停蹄地前往了东城。 循着皇城那边宦官所指点的位置,也该儿终于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这里是一处沿街的铺面,而此时,一处铺面却是格外的醒悟,彩旗招展,格外引人瞩目。 却见这铺面挂着一张牌匾,上书《济世堂》。 也该儿有些懵逼。 恰好此时,竟见一个少年,威风凛凛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晋王朱棡。 朱棡一见到也该儿,先是一愣,随即就好像丢了魂似的,竟拔腿就跑。 要知道,这也该儿乃是朱元璋身边的宦官,陛下到哪儿,也该儿也就在哪侍奉,以至于这朱棡一见到也该儿,便好像见到了朱元璋亲临。 也该儿反应快,在朱棡跑掉之前,慌忙上前,行礼道:“殿下,奴婢可寻着您了。” 朱棡下意识地四顾左右,没有看到朱元璋的身影,这才稍微定了定神,随即笑了笑道:“哈哈,你这奴婢咋的来了?” “奴婢是奉旨来看望殿下的。” “我爹……不,我父皇呢?” “陛下在宫中呢。” 朱棡大舒一口气,原来还是山高皇帝远,这一下子便觉得自己的腰杆子更加挺拔了。 于是他豪气干云地道:“我这爹也真是的,让不让人好好过日子了,又让本王自力更生,不,自谋生路,却又叫人来盯着,咋的,我就这样不让人放心?罢了,本王不和他一般见识。” 也该儿低着头,自动将这些话过滤出去,却是满面笑容地道:“殿下您这是……” “自谋生路啊,挣银子……” “这……这是医馆?” “对呀,这有什么问题?” “殿下也会治病?” 朱棡顿时显得神气起来,叉着手道:“本王和千秋妙手回春,不信你自己瞧。” 也该儿满脸狐疑,小心翼翼地随着朱棡进了医馆,一进去,便见这左右的墙壁上,居然张贴着一个个字幅,上书:“悬壶济世,妙手回春。” 又有字幅上头写着:“妇科圣手,普渡天下。” 也该儿见这妇科二字,顿觉得菊花一紧,接着努力定眼看去,却见这一幅字下头还有落款,却是‘胡建题’的字眼。 胡建…… 也该儿觉得这名儿有些眼熟。 可一时想不起来。 “殿下……”也该儿低声道:“这……这是……” “这是病友们送的,不值一提。” 也该儿满脸怀疑之色,可朱棡眼神落在他的身上时,他立即将这怀疑收起,忙尴尬一笑。 此时,却见有人已在此瞧病了。 坐诊的,居然也是一个少年! 这少年端坐着,待见一人问诊,却也不把脉,只摸摸他的额头,又教人张口,看一看舌苔,而后火速地写一个单子,兹拉一下,撕下纸片,丢给对方,道:“多喝热水,下一个。” 又一人上前,少年依葫芦画瓢,这一次连药单也不开了,只随口道:“多喝热水,下一位……” 第三个…… 也该儿:“……” 也该儿震惊了,瞠目结舌,老半天回不过神来:“这……这也是叫治病?” 朱棡一瞪眼,大怒道:“你就说治没治吧。” 也该儿下意识道:“治倒是治了……” “治的快不快?” “快也很快,只是……” “那不就得了。”朱棡智珠在握的模样,接着道:“根据本王的深入调查,咱们济世堂治病的速度,是寻常医馆的十七倍,你说厉害不厉害。” “咳咳咳……”也该儿拼命咳嗽。 朱棡道:“咋的,你也病了,那不巧了吗?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不不不。”也该儿慌忙回复正常,连忙轻声道:“殿下,奴婢好的很,好的很。” 朱棡露出了遗憾之色:“可惜了,不然正好让本王和千秋露一手。” 也该儿不敢多话了,只在这医馆里杵着,并不吭声。 这里的病人倒也不少,当然,多是衣衫褴褛的贫困者居多。 不过倒是隔三岔五,有一两个老妪提着一个木箱子进来,面带欣喜的模样,进来都是喊:“母子平安。”亦或者:“母女平安。”的字眼。 朱棡一听这个,便大为兴奋,立即趴到一边的桌上,进行统计。 这些老妪,统统都是招募来,专门给人接生的,这个时代,妇人生产,便如走一遭鬼门关,存活率感人。 莫说是寻常百姓的人家,便是在宫里,嫔妃们生子,也是要命的事。 可这老妪们,几乎抬腿进来,都是平安的,倒是教人匪夷所思。 而端坐在问诊台上的邓千秋,却如老僧坐定一般。 之所以切入医药这个行当,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既是自谋生路,总不能学那秦王,当真去耕地吧。 而对于医术,他也不过是个半桶水的水平,只是上一世,因为爷爷是赤脚医生,所以打小无事,便翻看一本叫《赤脚医生指南》的书罢了。 其实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病症,都是因为卫生条件的原因导致的,而百分之九十的病症,其实都可以通过增强抵抗能力来解决。 所以……很多时候,喝热水可能真的有用。 而至于所谓的妇科,其中规范助产,以及保证卫生条件,减少感染,几乎可以减少九成以上生育问题。 有了这些,邓千秋不是吹嘘,这世上九成五以上的病,他都能治,足以确保药到病除。 这一个个老妪,都来报喜,其实用的都是邓千秋助产的办法,他将老妪们召集起来,进行简单的培训,而后再分发给他们助产的工具以及药物。 所谓的工具,无非就是产钳之类,而药物,则是自己和朱棡一起熬炼出来的酒精。 没错,有了酒精,生育的问题,存活率几乎可以直接提高九成九,后世在这方面,可是有大量的案例。 天色将晚,总算这医馆渐渐地冷清下来。 邓千秋洗了洗手,却见朱棡身边多了一个生人。 第二十章:要发财了 “你便是邓千秋?”这生人扯着公鸭嗓子,询问道。 邓千秋立即察觉到眼前这人绝不是寻常人,忙道:“正是。” 也该儿打量着邓千秋,随即换上了笑容。 他在宫中,大抵也知晓这个邓千秋,似乎颇有才干,还颇得帝心。 当然,对于这家伙的医术,他不予置评。 如果真要给这家伙的医术下一个结论,那也只能是……他真的很快。 似也该儿这样的人,是极少愿意树敌的,不只如此,他还很擅长拉关系。 于是趁着朱棡兴冲冲去算账的功夫,也该儿笑吟吟地拉着邓千秋到一边,自然是嘘寒问暖。 邓千秋心里透亮,他知道这是宫里来的人,而且看来这个宦官,地位还不低,如若不然,依着朱棡的性子,不踹他几脚,实在说不过去。 尴尬之处就在于,邓千秋除了晋王之外,不想跟其他人打的火热,胡建也好,宦官也罢,尤其是这种高级的太监,他实在不想跟他们拉帮结派。 可这样的人,恰恰就在皇帝身边,却也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因为即便朱元璋是个明察秋毫的人,可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没想到,邓总旗这样的年轻,咱见你骨骼清奇,将来,必成大器,哈哈……” 也该儿显得很亲昵,如沐春风的模样,对邓千秋大大的夸赞。 似乎下一刻,这家伙就要跟邓千秋称兄道弟了。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热情,邓千秋却是尴尬无比。 既不能得罪,又要保持距离,这尼玛的,考验我情商的时候到了。 也该儿依旧带笑:“咱方才一直在观察邓总旗给人治病,邓总旗当真妙手回春吗?” “当然。”邓千秋几乎要叉手了,我都出来治病了,当然要自信。 也该儿喜滋滋地道:“好,好,了不起,小小年纪有此本事,啧啧……” 邓千秋道:“公公,咳咳……那啥……” “千秋,你有话,但说无妨。”也该儿双目之中,满带着慈母的笑意。 方才他还称邓千秋的职务呢。 现在直接以千秋相称了。 不知不觉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邓千秋一脸认真地道:“公公,我该恭喜你。” “啊……”也该儿诧异道:“喜从何来?” 邓千秋便道:“根据我多年来的研究……” 也该儿听到多年二字,眼里掠过一丝不可置信的样子。 却听邓千秋继续道:“还拿过牛啊,马啊,骡子啊来做实验,不,不是实验,是观察,观察……” 也该儿翘起大拇指:“千秋小小年纪,居然就如此认真细致,啧啧……观察了个啥?” “我观察到,无论是牛马还是骡子,但凡只要阉割之后,身体机能的老化,便能大大的延缓,往往表现出长寿的特点……” 也该儿脸上依旧还挂着微笑,那一抹笑容,却似乎渐渐在凝固。 “公公,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也该儿收起笑容,一副沉重的模样道:“啥?” “从临床表明,公公和它们一样,也具有这样的特性,因此,恭喜公公,公公寿命大增,能长命百岁。” “噢。”也该儿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懒洋洋地点了个头。 “公公,这可不是大喜的事吗?还有老鼠,对,根据对老鼠的阉割……” “咳咳……”也该儿咳嗽两声,面上带有几分肃然的模样:“哎呀,咱肚子饿了……” “公公,你且先听我说完……这老鼠在被阉割之后,寿命比之其他雄性老鼠,能增加一至两成,公公……一至两成啊,你猜其他的雄性的老鼠,会不会羡慕它。” 也该儿终于没得笑了。 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咱怎么知道它们会不会羡慕。” 邓千秋道:“我猜……” “好啦,好啦。”也该儿的脸色甚至有些绷起来了,道:“邓总旗,咱一路远道而来,也已乏了,今日就言尽于此,下次再听你的高论。” 邓千秋道:“且慢,公公先听我说完,难道公公就一点也不好奇,不想知道这其中的原理吗?” 也该儿脸已黑了,双目喷火,他虽是蒙古人,可耳濡目染,却也知晓自己的身份很有屈辱感,眼下这个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教他不由得咬牙切齿,当下拂袖:“哼!” 说着,居然甩袖而去。 此时,也该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他有病吧。 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不过…… 也该儿慢慢冷静下来,察觉自己好像实在不该和这样不知所谓的人置气。 罢罢罢,当务之急,还是禀奏陛下,如实禀奏即可。 也该儿很规矩,他的密奏,必须一五一十,绝不能添油加醋,也不发表任何对邓千秋的看法,只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道出便是。 至于其他的,陛下自有明断。 不耍小性子,不玩小聪明,这才是长久之道。 另一边,晋王朱棡跳将起来,口里发出了嚎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震瓦砾。 邓千秋无奈地去安慰他:“殿下,咋啦,咋啦?” “亏啦,亏啦。”朱棡悲痛欲绝的样子,道:“咱们几日下来,不但没挣银子,还亏了四两,天哪,敢情你我二人这样辛苦,居然还折了本呢,呜呜呜……我不活啦,这样的妇科圣手都要赔钱,还有什么面目做人,我对不起我爹,对不起俺娘。” 邓千秋:“……” “你咋不说话?” 邓千秋很认真地道:“殿下,才亏四两银子,比我预想中的好。” “啊……这……”朱棡张大着眼睛,哀嚎道:“起初没说要亏本呀,本王还指着跟你吃香喝辣的。” 邓千秋用一种诡异的表情看朱棡:“殿下,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的是教我跟你吃香喝辣的。” 朱棡脸不红气不喘,振振有词地道:“这能怪我?得怪我父皇……” 邓千秋忙道:“慢着,慢着,我们不要跑题,你再说我要吓的尿裤裆了。” 朱棡无奈地道:“哎,山高皇帝远,你怕个什么,好啦,好啦,咱们现在该怎么收场?” 邓千秋道:“殿下有没有发现,那些产婆,咱们都交给她们一味消毒药?” “是啊,那不是你的神药吗?” “问题就在这里。”邓千秋道:“现在的情势很好,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想想,这寻常百姓,要娶个婆娘多难啊,娶了婆娘,还得有身孕,有了身孕,还要产子,这一趟鬼门关下来,一旦母子不能平安,这就真的是天塌地陷了。” 朱棡托着下巴,摆出一副睿智的样子:“你说的很好,可是和咱们折本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邓千秋道:“殿下再想想,假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有了这神奇的药之后,母子平安的概率大大的增加,那么……会发生什么?” 朱棡道:“请咱们济世堂的稳婆去接生?” 邓千秋摇了摇头,微笑道:“殿下的格局小了,咱们济世堂才多少人力,接的过来吗?” 朱棡眼睛一亮:“咱们涨价!” 邓千秋继续摇头:“殿下,做人可要有良心,趁人之危,这还是个人吗?” 朱棡挠挠头:“我也想有良心,可我还想挣银子,我要教父皇晓得我厉害,我还想醉生梦死,想……” 看他打算没完没了的样子,邓千秋连忙打断他道:“那么我们就可以大规模地推广这消毒药,以至于这凤阳,不,乃至于以后整个天下,所有的药堂,还有所有接生的稳婆,若是没有这一味消毒药,都没有买卖做!到时,这天底下人,都要求购此药,殿下,这是多大的需求?” 第二十一章:君臣父子 朱棡眼一张,猛地又亮了。 这一下子明白了,骤然之间,腰杆子挺直起来:“我明白啦,我明白啦,哎呀,还是我聪明,一点就透,哈哈……这样说来,咱们……” 邓千秋道:“来不及了,眼下得要想尽一切办法招募人手,预备大规模的生产,还有备好原料,殿下,时不我待啊。” 朱棡小鸡啄米的点头:“听你的,都听你的。” 邓千秋眨了眨眼睛道:“只是这买卖……咱们怎么算?” 朱棡很是爽快地道:“你我兄弟,比本王和二哥还亲,几乎和我大哥一样亲了,你说咋算就咋算。” 邓千秋道:“二一添作五可好?” 朱棡道:“没说的,那就二一添作五。” 邓千秋想了想:“不过这毕竟是涉及到了妇科,殿下乃是皇子,若是打着你的招牌,终究不好听。” “那就打你招牌好了,真羡慕你,可以出风头。”朱棡道。 邓千秋忙摆手:“不可,不可啊,殿下,其实……我也是要面子的。” 朱棡觉得不可思议,这样很没面子吗? 邓千秋道:“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请一个人出面,一方面呢,教他来主持这妇科消毒水的事,不会教人违和和侧目,所以得请个妇人和女子最佳。这其二呢,这人最好大家信得过,殿下和我则隐身于背后,免得遭人非议。” “原来是这样。”朱棡转念之间,立即就智珠在握起来:“你早说嘛?这个还不容易?本王有人选,交给本王办即可。” 邓千秋心里想笑,其实这就是所谓的‘法人’,将来真要出了什么事,就是拿来挡枪的。 自己当然要小心为上,千万别做出头鸟。 “殿下的人选是……” 朱棡道:“就许你卖关子,却不许本王卖关子吗?好啦,咱们眼下,紧要的是将那药给大规模造出来,还有……这医馆,咱们还经不经营了?” 邓千秋道:“当然还要经营,咱们现在赔钱赚吆喝,自然就会有许多人慕名而来,趋之若鹜!再者说了,这对殿下的名声,也很有好处嘛,这便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朱棡听罢,将手呈倒八字托住自己的下巴,道:“也只好如此,我们吃一些亏。” 要建立作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首先得采买原料,建立库房,除此之外,还需招募人手。 邓千秋不打算去负责做管理的工作,但凡是抛头露面的事,他都极力避免,主要还是负责酒精的工艺制作,以及人员的培训。 当然,这熬制酒精工序,却分为了许多个步骤,其目的,不言自明,自然是为了防止有人窃取秘方。 这可是他的第一桶金,只要能保住几年的秘密,就足以让邓千秋挣得盆满钵满了。 酒精的消毒效果,是惊人的,即便是寻常的百姓后知后觉,可这凤阳城里的医馆和稳婆们,却大多知道了济世堂出现了某种神奇的药方,能大大的提高生产的安全,此外,它对于外伤也有神奇的效果。 就在所有人都惊讶于这神药的功效,从而担心济世堂低廉的价格会抢走自己的病人时,却突然传出风声,济世堂要寻求分销商进行合作,一起兜售神药。 这一下子,让原本惴惴不安的大夫和稳婆们,突然长松了口气,从而也开始私下打听起来。 分销的模式是邓千秋认为最正确的选择,原因很简单,晋王和他都没多少本钱。 是的,两个人,几乎将自己所有的家当都贴了进去,那济世堂现在还在赔钱呢。 要招募大量的人手,还要建立作坊,收购原料,这处处都是银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分销的商人合作,让他们看到未来广阔的前景,而后划分销售的片区,再之后,让他们下定金,晋王和邓千秋再拿这一笔钱,去扩大生产,从而进行供货。 要不说两世为人的好处呢,邓千秋心里清楚,论起人情世故,自己上一辈子也不过尔尔,凭那点三脚猫功夫,怎么玩得过古人? 而至于所谓的读书、学武,指望着靠这个脱颖而出,那就太小看古人了。 穿越者嘛,发挥的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优势,毕竟融会贯通了数百年的知识,尤其是这数百年科学技术以及商业的发展,确实是远远超出古人想象的。 至于放下穿越者优势,转而去选择和古人硬刚智谋、读书,邓千秋觉得这种人……他神经病。 一切敲定,其他的事,反而让晋王朱棡这家伙来处理为妙。 这家伙天生爱出风头,同时也给这个买卖,提供了信用以及武力的保障。 无权无势,还想将买卖做大做强,免受人觊觎,以现在邓千秋的身份而言,还差得远了。 朱棡也开始忙碌起来,因为许多商人似乎看到了商机,开始登门洽商。 而另一边,一份关于这作坊的产权,也开始拟定,朱?和邓千秋都画了押,至于那位妇科圣手的招牌‘法人’,邓千秋也决心给出一点股份,于是将这股本一分为三,朱棡和邓千秋各得四成五,那‘法人’得一成。 “殿下,人可找着了吗?” 朱棡带着几分得瑟道:“找着了,找着了,我办事,你放心便是。” “敢问高姓大名。” “哎呀,你怎这样的多事!怎么,还不放心本王吗?已包我身上了,断不会有错!这人选,你必定满意!只不过,我得修书问问她,免得她说我擅作主张。你是知道我的,我从不强人所难。” 邓千秋点点头,倒也觉得询问了之后,会比较稳妥一些,这种事,毕竟要自愿才好,总不能强迫吧,否则,那还是个人吗? …… 而在另一边,一封快奏,火速送往南京皇城。 朱元璋一脸疲惫之色,而此时,朱标却端了铜盆来,搁在朱元璋的脚下,为朱元璋脱下靴子。 朱元璋满脸欣慰,道:“这等事,让奴婢们去做就好了,你是太子……” 朱标道:“父皇,我是太子,却也是你的儿子,父皇疲乏了,做儿子的,给您涤足,是天经地义,这是天理。” 朱元璋哈哈笑起来:“好好好,难得你有孝心!哎,有时想起来,你和你的其他兄弟相比,实在好的太多了,朕的儿子若都是你这样,何须这样操心。” 说罢,朱元璋却用一种笑吟吟的眼神看向朱标:“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儿啊,你一定还有什么事,想要求朕吧。” 朱标也笑起来,一面将朱元璋的赤足搁入铜盆的温水里,用巾帕擦拭,一面漫不经心地道:“昨日奏疏,说是番禺县县令贪墨了纹银七十九两,父皇下旨诛杀其满门,儿臣在想,这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朱元璋听到此处,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散得无踪,浓眉微微压下,一双虎目,变得严肃起来:“照你说,该怎么办? 第二十二章:办事牢靠的晋王 “儿臣听说,此县令官声还算不错,何况他家里贫困……” “贫困?”朱元璋突然打断他的话,脸上显出大怒之色,要将自己的赤足从铜盆里抽出来。 朱标见状,忙是退开,想要溜之大吉。 朱元璋却突然压住了怒火,沉声道:“贫困?他一个县令,朕每月给他支米七石,这便是白米千斤!好,朕给你好好算算,他一家哪怕七八口,每日用米也不过十斤,这一个月下来,一家人吃饱喝足,只需三百斤就足够,除此之外,还有盈余七百斤,现在市价,七百斤白米,足以得银三四两,三四两银,还不够他一家老小的开销用度吗?” 朱标:“……” 朱元璋又道:“你瞧一瞧你的母后,她平日也是粗茶淡饭,穿着的,也是布衣。便是朕,除了祭祀和上朝,也不过春秋四套常服而已,朕和你的母后如此,他一个县令,有吃有喝,如何来的贫困?你可知晓,当年你祖父在时,朕一家老小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时候……莫说是白米一石,便是一家老小,能有米百斤,也可称的上殷实了。” 说到此处,朱元璋格外的激动,似乎是很为朱标的话伤心:“他若是贫困,那番禺一县上下的僧俗百姓,岂不是活不下去了,大儿啊,朕和你的母后,不敢崇尚奢靡和享受,平日里粗茶淡饭,难道朕和你的母后不晓得如何过好日子吗?这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大明江山,你去瞧一瞧吧,看一看每年的国库岁入和支出,再去内库里,翻看一下宫里的内帑用度,这样的狗官,每月有白米千斤,居然还不知足,不但贪赃枉法,竟还能引起你的同情,哎……” 朱元璋摇头:“朕和你的母后的苦心,你瞧不见,这寻常百姓的疾苦,你也瞧不见,你却心疼一个贪赃枉法的县令,只需装一下可怜,你便怜惜了,你看到的是他贪墨的不过区区七十九两,却有没有想过,这七十九两银子,足以教一个县令一念之间,改判一桩案子,制造出一桩冤案,教一家老小蒙冤,使有罪的人,逍遥法外,而无罪之人,灭门破家。这七十多两银子的贿赂,也可能教一个大户,隐藏人口和土地,使数百上千亩的土地,不能纳入官府的鱼鳞册,使这大户的子子孙孙,能从朝廷和官府这儿,得到数百上千两银子的实惠!” 朱标听罢,忙道:“儿臣知错。” 朱元璋摇摇头,叹息,却又苦笑道:“朕和你的母后,每日节衣缩食,你就再苦一苦你的爹娘,等到将来,教你和你的子孙们,府库丰盈,可以使劲胡闹了。” 朱标道:“父皇其实不必如此锱铢必较……” 朱元璋瞪大眼睛:“锱铢必较?银子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省下来的,打天下难,难道从马上下来坐天下不难吗?朕和你的母后,少穿一件新衣,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人,就不敢跟着一起添置新衣,我们少吃一口佳肴,宫里上下,便也都不得不跟着我们粗茶淡饭,这一点一滴的积攒下来,是多少钱粮?” 朱标一时哑口无言。 朱元璋似乎也不愿多去责备他,便突然道:“大儿,朕问你,你说,这人若是阉割了,真能长寿吗?” “啊?”朱标嘴张得大大的,足以吞下一个鸡蛋。 这画风转的太快,以至于朱标有点懵。 “没事,朕只是好奇,该死,朕怎么真会信一个黄口小儿的鬼话。” 朱标不免升起几分好奇道:“父皇说的黄口小儿是谁?” 朱元璋下意识地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你那近来又突然疯疯癫癫的三弟,还有他身边那个……” 说到此,朱元璋突然噤声。 朱标却满是关切:“三弟又怎么了?” “他啊……他现在招摇撞骗,冒充大夫,开始给人治病了。” 朱标:“……” 朱元璋突然气地胡子都开始发抖:“招摇撞骗也就罢了,开了医馆,居然还亏了钱!造孽啊造孽,朕这样神武,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憨货。” 朱标:“……” 朱元璋摆摆手:“不说他,不说他,他一个男儿大丈夫,本就该摔一摔跟头,实在活不下去,不还可以跟朕当年一样吗?反正饿不死他,该让他吃一点教训。” 可虽是这样说,朱元璋似乎还气不过,于是又道:“一个医馆,开了十几日,居然就亏了九两银子,哎,真是脸都丢尽了。朕臊得慌!” 朱标道:“不如儿臣去凤阳……” 朱元璋又摆摆手:“你别管他,由着他去,这家伙,还有那个家伙……” 朱元璋顿了顿,朱标一时不明白另一个家伙是谁。 却又听朱元璋道:“他们聪敏是有余的,就是阅历不足,人在少年的时候,就容易目空一切,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仗着自己一点聪明,就可以做成什么事!就该教他们吃了苦头,才能收了心。” 朱标只好点点头道:“是。” ………… 马皇后此时在寝殿之中,做着女红。 灯火冉冉,却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此时趴在几子上,灯火之下,她一双眼眸,在烛火的映射之下,显得格外的明亮。 此时,她正摊开一封书信,只大抵看过,面上却吃吃的笑:“母后,母后,三哥来书信了。” 马皇后的秀眉微微蹙起:“说了什么,不会是什么胡闹的事吧。” 女孩儿道:“这倒不是,三哥说有好事给我,还说……还说什么泼天富贵,这世上,唯有他最信任的女子,才肯托付。” “那到底是什么富贵?”马皇后一头雾水。 女孩儿细细看过一遍书信,才道:“没说。” 于是马皇后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别搭理他,他准没什么好事。” 女孩儿噢了一声,想了想,却道:“可是三哥还说,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将来一定会追悔莫及,他……他说他心疼我,在凤阳时,每日都在挂念我哩。” 马皇后:“……” 见马皇后久久不说话,女孩儿便又道:“我想三哥只想着对我好,一定不会害我吧。” 马皇后叹口气:“你们兄妹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不过你要仔细了,他可是打小就上房揭瓦的,也就是这些时日,转了一些性子。你和他不同,你是女儿家,可不能随他一起胡闹。” 女孩儿鹅蛋般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浅笑,吐了吐香舌,又旋即露出憨态,道:“嗯,女儿晓得。” 第二十三章:偷着乐 “千秋,千秋,你看……” 邓千秋这些时日,几乎都在筹备着作坊的事,每日回家,都疲惫不堪。 可今日,邓千秋一进门,便见邓健兴匆匆地捏着什么东西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掩盖不住的兴奋之色。 “爹,咋啦?” 邓健将东西递到他的跟前,边道:“给你看看,这是刚刚衙里抄送出的邸报。朝廷,真要开科举了。” 邓千秋眼眸猛地一亮,连忙接过邸报,一看,果然里头有朝廷开科取士的诏书! 不只如此,里头对于科举的规范,和他的‘预料’一模一样。 以经义作为官学,同时尊崇朱熹版的理学作为官方钦定的版本。 可千万别小看这里头的猫腻,因为四书五经,无论是《论语》还是《春秋》,流传到现在之后,各种学派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数千年来,各种大儒都对孔子的学问进行了不同的解释。 而程朱理学,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现在将程朱理学设为了官学,也就意味着,你用其他的任何版本去解读孔子的学问都是错误的,正确的答案只有一种。 这邸报里头,甚至还解释了科举的规则。 邓健此时也不由得感慨:“真没想到,里头和你的预测一般无二,为父这些时日的苦功,看来没有白费。” 邓千秋看着邓健,目光中居然带着几分哀怨之色,道:“爹,你对得起我吗?” 邓健:“……” 邓千秋道:“你好好的读书就是了,现在怎么还关心这个?这天底下聪明的人,如过江之鲫,哪怕是爹你先进行了温习,只怕也未必能力争上游,所以……爹啊,你要更加用功,切切不可沾沾自喜,骄傲使人失败,谦虚才有进步。” 邓健咳嗽,他有点缓不过神。 只见邓千秋继续道:“我看哪,此次科举,最重要的还是做文章。爹,你现在应该已将这些书读的滚瓜烂熟了,眼下该多练一练文章。” 邓健只好道:“为父可以试试。” 邓千秋道:“不过我倒有一个办法……” 邓健疑惑道:“办法?” 邓千秋便道:“我这方法叫八股法,爹,你不妨试一试看。” 明初时期,科举做文章,其实是没有八股的。 所谓的八股,其实就是一群儒生们在科举开始卷起来之后,慢慢总结出来的作文章的方法罢了。 结果大家发现,照着这八股之法去做文章,不但符合科举的规范,而且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文章来,且水平不低,因而开始流行开来。 这就好像数学里的公式一样,起初没有公式,慢慢的有人总结出来了规律,才得以出现,最后推广开来,成为了大家进行算数的终南捷径。 邓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邓千秋,他越来越发现,自己这个儿子,有点……怪异。 当初的时候,邓千秋便提出朝廷开科,起初他还是将信将疑,可现在…… 不会吧,难道……我家儿子当真开窍? 可话虽如此,却又好像,听说自己的儿子好好的差事不当,在鼓捣什么医馆,给妇人们治病…… 一想到这个,邓健瘆得慌,觉得喉头好像被什么被堵住似的。 深吸一口气。 他才认真地道:“什么八股之法。” 邓千秋倒也痛快,他不理会邓健的心思,当即将这八股如何破题,如何起股,如何承题,如何收股的法子说出来。 “你瞧,就是这样,先破题,后头按着这个格式,去填空即可,就好像填格子,这个,爹应该会吧。” 邓健看过之后,却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杂念,当真端详研究起来,细细揣摩,不由道:“若如此,这好好的做文章,岂不成了填格子的把戏?” “爹……”邓千秋一脸痛心疾首地道:“这话怎么说的,这是考试啊,应试不靠这个,难道爹你还真想写出什么旷世的文章来?差不多得了,儿子只指望你能金榜题名,没考中,一切皆休。” 邓健:“……” 邓健想了想,又道:“可文章的字句,总会有长有短,如何确保,这格子能填满呢?” 邓千秋笑了:“这个容易啊!爹,亏你还是读书人,我打个比方吧,比如承题这里,需要九个字,可你现在只能写出‘微子去,箕子为之奴’,你瞧,少了一个字对不对,那你是不是可以写‘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爹,你瞧,这不就凑了九个字吗?咱们得将之乎者也四字运用起来,少了字,就填个之乎者也进去,还怕凑不齐?” 邓健:“……” 他服了,世上竟还有这样水文的,此时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就好像一个怪物。 若是孔圣人或者朱熹再世,要知道有人拿他们的学问像填字游戏一样去投机取巧,一定会…… 当然,邓健是无法想象,在数十年之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都在玩这一套,而且玩得还不亦乐乎的话,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道德困境了。 终于,邓健深吸一口气道:“我试一试。” 他照着邓千秋的办法,尝试开始去作文章,几次之后,立即察觉到这八股作文的厉害。 这玩意,就好像天生用来辅助做文章的,速度极快,且能确保质量不低。 “我儿……我儿……若是不给妇人看病的话……那我邓家,应该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吧。”邓健在震撼之余,心里却这样的想着。 其实邓健并不知道,这八股作文之法,将会发挥出何种的威力,那何止是祖坟冒青烟,简直就是邓家的祖坟挨了原子弹,坟头上升腾起了蘑菇云。 这科举定在四月之后,因为是国朝第一次科举,因而,首先考的乃是乡试,允许所有儒生参加。 这四个月的时间,对于绝大多数读书人而言,确实有些仓促了,可此时却都不得不临时抱佛脚! 一时之间,市面上所有关于程朱的集注统统销售一空。 邓千秋则依旧早出晚归,邓健则每日在家做文章,他慢慢熟悉了八股作文之法后,开始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看着邓健这样的废寝忘食,邓千秋不由得露出了老父亲……不,露出了儿子一样的慈祥微笑。 做爹的吃得苦中苦,才能教儿子做人上人,这是万古以来,颠扑不破的道理。 一想到这里,邓千秋不由得热血沸腾起来,体内的小宇宙,仿佛燃起了熊熊之火,不行了,我也要努力,我不能意志消沉,不能这样碌碌无为下去,一定要努力监督父亲读书。 这两三个月几乎是邓千秋最忙碌的时光,济世堂那边,还需有榜样效应,所以他每日还需去坐诊。 除此之外,在晋王朱棡和邓千秋的努力之下,作坊早已建立起来,朱棡兴致勃勃地去联络承销商,在收到了一笔笔的定金之后,便开始培训招募来的匠人以及劳力开始生产。 银子得力量是强大的,有了银子的诱惑,二人干劲十足,只一个月的时间,便开始生产出了第一批酒精,此后,则继续扩大生产。 当然,说到底,还是这买卖的利润实在太足了,酒精的熬制,即便是用土法,产量也不低,再加上济世堂这边大量的用药之后,使的凤阳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东西简直就是治疗外伤以及稳婆们的神药。 这个时代,生子是性命攸关的事,关系到了人的性命,谁也不敢轻视,不少的商贾和医馆见有利可图,于是纷纷求购酒精。 以至于很快,这酒精声名在外,已经不只是凤阳,便是整个南直隶,争购者也如过江之鲫了。 朱棡很兴奋,每日对着账本傻笑。 “千秋,千秋,我早该认识你的,我若早认识你,何愁大业不成。” 邓千秋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警惕道:“大业,什么大业?” “挣银子啊,你以为什么大业?” “噢。”邓千秋心下稍安,立即转移话题:“咱们现在还在初创时期,只怕还要扩大生产,还有……以后商贾采购,定金还得加高两成,现在是承销商求我们供货,不是我们求他们。对啦,还有原料,趁着眼下原料价格低廉,得赶紧采买了。至于利润,既然要投入再生产,暂时咱们就不分利了,以后再说吧。这事,你得跟另一个股东说一说。” 朱棡兴冲冲地道:“放心,俺妹不会说什么的,她白白占了好处,偷着笑呢。” 第二十四章:遵旨 “什么?”邓千秋脑子有点懵,张大了眼睛道:“你妹?” “对呀,我妹!”朱棡道。 邓千秋突然身体僵硬,脑壳开始隐隐作痛,突然朝朱棡咆哮:“你妹!” “我妹咋啦?” 邓千秋满头黑线地看着朱棡道:“你的意思是,这法人……不,这个咱们的招牌,是你妹子?” 邓千秋一面说,一面急匆匆的寻了一个簿子,指着簿子上的一个姓名:“这上头,叫朱镜静的,是你妹?” 朱棡点头道:“对呀,朱镜静就是我妹呀。” 邓千秋突觉得自己的身躯乏力,他欲哭无泪地道:“你怎么找你妹来?” 朱?理直气壮道:“当初你咋说的,你说……要寻一个信得过的,还不能强人所难,最好是个妇人或者女子对不对?” 邓千秋:“……” 朱?继续振振有词地道:“我信得过的人,不就我妹吗?再者说了,找别人,别人也未必肯答应呀,只有我这个妹子,她天真率直,最好糊弄了!我打小就骗她,她总上我当,那我不找她,还能找谁?难道找我娘不成?” 邓千秋听到这里,只觉得头晕目眩,昏天暗地。 沃日啊! “你为何不早说?” 朱棡对于邓千秋这么大反应很是不解,便道:“当初咱们不是说好了的嘛?我主外,你主内,咱们……各干各的,你还说……其他的事,你不想过问……” 尼玛。 邓千秋如遭雷击,当初这样说,当然是为了建立防火墙,包括这个法人,其实也是这样的打算,可现在,居然……这个消毒水的法人,眼下名噪一时的妇科圣手变成了朱?的亲妹子,也就是大明的公主殿下,这哪里是防火墙,这简直就是草船借箭中的稻草人! 吸引来的不是弓箭,是他娘的加特林机关枪啊。 邓千秋心都慌了,于是下意识就道:“快,快,赶紧将她撤了,咱们立即撇清关系。” 朱棡摊了摊手道:“怕是来不及了,这事……都传开了。” “……” “千秋,千秋,你别死,你别死。”朱棡一个箭步冲到邓千秋的面前,开始掐邓千秋的人中,一面惨叫道:“我们说好了一起挣银子,发大财的……你死了,我可怎么活。” 邓千秋本是故意翻一翻白眼,下意识的想要诈死。 谁知被朱棡一掐,诈死失败,于是幽幽道:“完啦,完啦,我定要被千刀万剐,我惹大祸了。” 朱棡则神气地道:“哼,你放心,这世上除了父皇,没人敢动你。” 邓千秋咬牙切齿道:“杀我者,就是你父皇。” “不会吧。”朱棡看他脸色的确不太好的样子,便道:“父皇心善的很哩,你瞧我,打小就上房揭瓦,不也活得好好的,你瞧,你瞧。” 邓千秋:“……” ………… 一封急奏,又火速地送至了宫中。 因是夜深,所以这急奏乃是从大明门的夹缝投递进去的。 当夜值守的通政司宦官见此急奏,不敢怠慢,居然连夜将在寝殿中睡下的朱元璋叫起。 这是仪鸾司密奏,而仪鸾司原本的职责,乃是随扈皇帝,负责警戒,只不过到了明朝,朱元璋又给了他们一个新的使命。 而正因为这个使命,这仪鸾司在以后,则改了一个名字……锦衣卫。 作为锦衣卫的前身,仪鸾司几乎形同于朱元璋的眼线和耳目。 一旦涉及到了仪鸾司的密奏,朱元璋曾有旨意,无论何时何地,要随时奏报,不得有误。 于是,在朱元璋被唤醒之后,这寝殿内外,已是点起了一盏盏的宫灯。 朱元璋趿鞋而起,已有宦官拜在他的脚下,双手高高地举起了一个匣子。 朱元璋取匣,揭开了封条和火漆,取出其中的密奏。 他神色淡然,显得平静,烛火之下,忽明忽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可下一刻,他的脸色先是显得不可思议。 而后,双眉已是皱起:“这个小畜生,安敢如此?” 突然一声暴喝,令随之同起的马皇后露出惊讶之色:“陛下,这又怎么了?” “朱棡……朱棡……看看他做的好事吧。” 朱元璋大概是真气狠了,将奏报弃之于地。 宦官慌忙捡起,呈送至马皇后面前。 马皇后接过,随即也露出了怒容。 这朱镜静,乃是朱元璋的长女,虽不是马皇后所生,却是马皇后养大,作为长女,自然获得了无数的关爱和宠溺。 可现在她……居然成了妇科圣手,成了什么什么类似于大力丸之类的所谓神药的代言。 马皇后忧心忡忡地道:“陛下,此事的影响……” 朱元璋去呼呼地道:“影响……现在,只怕整个凤阳都传遍了。朕怎么能想到,朱棡这个孽子,还有他的同伙,居然敢胆大包天到这样的地步。” 马皇后略带犹豫地道:“是否核实……” “不必核实了。”朱元璋道:“就算是有人栽赃陷害,你信不信,这构陷之人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样荒唐的事,这事……还真就是朱棡这个孽子才能想到。” 马皇后默然无声。 朱元璋面上带着冷酷,眼里杀机毕现。 他略一沉吟:“拿人,将朱棡这孽子,还有那个为虎作伥的邓千秋,一并拿下。” 随即,他又道:“这两个混账,真不嫌丢人现眼吗?给朕查抄济世堂!” 宦官慌忙叩首:“遵旨。” 随即,急速碎步而去。 灯影之下,朱元璋面上如冰山一样阴冷。 可随即,他眼角竟有了几分湿润。 “陛下……”马皇后面带愁容,上前抚着他的背。 朱元璋道:“朕聪明一世,怎么会有这样糊涂的儿子啊,他就怎么敢,这样使他的妹子于声名狼藉的地步!朕教他自谋生路,他开一家赔钱的药铺,成日兴风作浪,朕都纵容宽恕他,可这一次,朕绝不轻饶他,绝不饶他!” 马皇后脸色凝重,却是道:“陛下所言甚是,子不教,是父母之过,现在闹出这样天大的事,这样的逆子,莫说是狠狠严惩,便是臣妾也羞愧难当,甘愿领罪。只是……” 她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抡起过失,这其中罪大恶极的,自是朱棡,若不是他,谁有这样的胆子,敢教自己的妹子承担污名。这其次,便是臣妾,臣妾身为人母,本是负有养育之责,现在朱棡这样糊涂,臣妾也是难辞其咎。可是陛下,那叫邓千秋的人,不过是小小的一个随扈,若说他有天大的胆子,竟敢牵连镜静,臣妾是万万不敢相信的。现在儿子犯了大错,陛下严惩自己的儿子也好,惩罚他的母亲也罢,可是为何,要迁怒一个随扈和护卫呢?还请陛下明察。” 朱元璋看着马皇后拜在自己的脚下,本是怒不可遏,又痛心疾首的同时,不免心里升腾了一丝暖意,连忙将马皇后搀扶起来。 而后,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 很多时候,朱元璋即使盛怒,可往往马皇后若是在旁一番言语,总是能令他怒气消散,渐渐理智。 因此,朱元璋面上的怒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如平常一般,那令人难测的神情。 他若有所思,却慢慢地道:“无论如何……此事……当然朱棡必是主谋,可这个邓千秋,也断不是省油的灯!龙生龙,凤生凤,他是什么德行,朕不知道,可他爹……” 说到这儿,朱元璋戛然而止,却是神色难测。 朱元璋想了想,又道:“现在他们犯下这样的天条,难道还想教朕姑息吗?先行拿下关押,抄没掉那个什么济世堂,至于其他的事,再做定论吧,朕到时,自会命仪鸾司审问,届时,一切自然可以水落石出。” 马皇后沉吟一会儿,则道:“仪鸾司行事,历来没有轻重,皇儿倒也罢了,可那邓千秋……” 朱元璋叹了口气,他凝视了一眼自己的发妻,朱元璋曾见过很多表面善良的人,可数十年的磨砺,却让他再难以相信,这世上人心本善。可唯有马皇后,他却深知,这个陪伴自己身边的人,是真正纯善如初的人。 朱元璋的语调缓和了一些,安抚地道:“你放心……牵涉到了宗室,仪鸾司不敢无礼的,但该吃的苦头,总是有的,不给这一记当头棒喝,将来还怎么得了。” 马皇后察觉到,朱元璋似乎对这件事,另有用意,于是心下稍安。 可这一夜,朱元璋有些睡不着,他趿鞋,在寝殿之外,此时圆月高悬,却因周遭灯火通明,令圆月之辉,竟也黯然。 走在这雕梁画栋的长廊之下,朱元璋似乎回忆着什么,良久,他驻足,宽大的背脊在微微颤抖之后,突然,他旋身,身后随扈的宦官猛地见陛下回眸,那一双虎目落在身上,犹如万箭穿心一般,直教这随扈的宦官肝胆俱裂,于是连忙俯首帖耳,身如筛糠。 朱元璋则是漫不经心地道:“立即快马送一份密旨,朱棡、邓千秋二人,要秘密捉拿,不可惊动他人!邓千秋的亲族,不必告知,也不必下达驾贴,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其奉了拱卫司的差事,往南京公干。” 宦官这才长松一口气,夜风吹过,回过魂来的宦官,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襟,早已被汗浸湿了。 “喏!” 第二十五章:密奏 凤阳城里淫雨霏霏。 这皇城之内,或许是因为匠人们修建时疏忽的缘故,所以这地砖的面上,有一些地方,因雨水难以排出,竟是积起了些许的水洼。 朱棡兴致盎然的,冒着雨,有时故意狠狠踩在水洼上,将积水溅起来,而后发出笑声。 “好啦,好啦,千秋,你别总是苦着脸了。”朱棡一面享受着踩水的乐趣,一面安慰邓千秋道:“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再者说了,这是我的主意,不会有人拿你怎么样的,本王护着你!” 邓千秋耷拉着脑袋,今日秦王请朱棡到皇城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可邓千秋自打知道了朱镜静的事之后,便开始陷入了惶恐之中,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要大祸临头了。 听了朱棡的话,似乎心里倒真的有了少许的安慰:“殿下,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朱棡神气活现地道:“你说你怕个啥,你也不想一想,我是谁?我可是我父皇的亲儿子,谁能拿我们怎么样!不是我吹嘘,这天底下,就是我亲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他至多也就只能对着我吹胡子瞪瞪眼罢了,难道真不要我这儿子?他敢这样做,我娘第一个不答应,反了他!” 邓千秋道:“可是……” 朱棡拍着胸脯道:“放心,你也一样,父皇若真要拿你泄愤,我便自杀,我明着告诉他,世上没有邓千秋,就没有我朱棡。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放心了?我朱棡义薄云天……” 说话之间,二人已一前一后地入了殿。 朱棡话还未尽,正要眉飞色舞地继续说下去,突然之间,眼前一花,却见这殿内,竟是从左右涌出了十数个鱼服禁卫,而后一拥而上,直接将他按倒。 朱棡大呼:“我来见我皇兄的,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可惜……这一个个面带杀气之人,居然对此充耳不闻,生生将朱棡按在地,丝毫不见动容。为首之人,面目冷酷,一双犹如刀锋一般的眸子,只扫视一眼,随即落在了邓千秋的身上。 朱棡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只可惜依旧没有得到礼貌的回应,无论他如何挣扎,都被人按着动弹不得。 邓千秋嘴张得有鸡蛋大。 而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双手举起,敬了一个标准的法兰西军礼。 几个禁卫见状,稍稍迟疑,似乎觉得这样也不费工夫,再无迟疑,轻松将邓千秋按倒。 朱棡开始破口大骂,声震瓦砾。 为首之人,却冷酷地道:“奉旨拿人,得罪了,来,即行就地收押。” …… 城郊。 一处热火朝天的工坊,如今却突然被团团围住。 而后,有人按刀,领着一队人马,径直冲入了这工坊里的库房。 有人指挥若定,口里大呼,道:“切莫走了一个,一只苍蝇不得出入。” 说罢,已有人一脚踹开了库房的大门。 一群人蜂拥而入。 这昏暗的库房里,有人打了火折。 可随即,这渐渐亮堂起来的库房,除了照亮起了一个个冷峻的面容,却也可清晰可见那面容之下,一双双面带狐疑的眼睛。 “千户,是不是……是不是查抄错了。” “就是这里。”这千户皱眉,双目逡巡,可目中,却依旧带着不可置信。 因为……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处几乎宝藏一般的库房里。 堆积起来的银子,犹如小山,还有无数散落的铜钱,更是目不暇接。 显然,即便是他们,也不曾见过这样多的银钱。 这千户眼里掠过了一丝不可置信,他虽是语气笃定,确信自己确实没有查抄错地方,可事实上,连他这种久经查抄的仪鸾司千户,看着眼前得一切,此时也有点不知所措。 毕竟来的时候,大家的心理准备是,将这像笑话一样的所谓产业直接掐灭,可哪里知道,居然是真的查抄。 不过震惊归震惊,该做得还是得做的! “立即清点,来人,搜寻账簿!” “喏!” 足足过去了一夜。 仪鸾司这一次似乎准备不够充分,所以不得不又抽调了一些精兵强将,才勉强在一夜之间,将这里查抄了个干净。 一份清点出来的账簿,送到了千户的手里。 这千户已是一宿未睡,眼睛已是熬红了。 他细细地过目了账簿之后,露出了惊讶之色。 “千户,现在……” “立即封存,我这便回京复命。” “可是……千户,是否还是先行提审,等一切水落石出,再……” 千户已将账簿收了,却道:“事情已经起了变化,需立即奏报,事不宜迟,立即备马!” 随即,几匹快马,已踏上了凤阳往南京的官道,绝尘而去。 汤和入宫。 朱元璋居然选择在了寝殿里见他。 马皇后招呼汤和,道:“汤兄弟,近来弟妹可好,家里也还好吧?” 汤和脸色蜡黄,却不敢回应,而是敬畏地看了一眼端坐在案牍之后,喜怒无常的朱元璋,噗通一下,面如死灰一般,拜倒在地。 马皇后见状,竟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识趣地走开了。 朱元璋继续低头,摆弄着案头上的奏疏。 良久之后,朱元璋才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的?” 汤和不敢回应。 朱元璋猛地抬头,凝视着汤和道:“是你嫂子教人告知你的吧,让你入宫来求情的?” 汤和不敢否认,也不敢承认,只是道:“臣万死。” 朱元璋脸色冷峻,一双眸子,更加让人不可捉摸,口里道:“说罢,这一次是要给谁求情,朱棡?还是那个邓千秋?” 汤和嚅嗫着嘴唇,有气无力地道:“既为朱棡,又为邓千秋。” 朱元璋将奏疏拍在了案牍上,抚案道:“你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吗?” 汤和微微垂着眼眸道:“臣,略知晓一些。他们确实罪无可赦,居然……居然胆敢污蔑长公主……” 朱元璋冷哼,他身子微斜,靠在了一旁的软垫上:“只是因为这些?” “其他的,臣就不知了。” 朱元璋顿时怒气冲冲起来,道:“这固然是滔天大罪,罪无可赦。可你看看吧,我大明的皇子,还有朕亲封的禁卫总旗官,居然游手好闲,跑去像商贾一样,去开什么医馆,弄的人尽皆知,要去给妇人……妇人……” 一说到这个,朱元璋便愤恨难平,咬牙切齿地道:“朕让皇儿们自谋生路,本有磨砺之意。可他们呢,干这样的丑事,这是要做什么?是故意发泄对朕的不满吗?是想向朕示威?还是…纯粹是寡廉少耻,不但要自污,还要将天家的脸面,也弃之于地,教天下人取笑?” 汤和一脸垂头丧气,一时竟无话可说。 朱元璋说到痛恨处,不禁骂道:“入他娘的,朕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已是开始南征北战,开创基业。瞧一瞧这些酒囊饭袋,丢人现眼的东西,朕的脸都给丢尽了,丢尽了!” 朱元璋一面说,一面拿手掌拍打自己的脸,居然显得有些失态。 汤和无奈,哭笑不得地道:“是,是,是……陛下说的是。” 朱元璋倒是渐渐冷静下来,只是面目变得更为冷酷。 此时,有小宦官碎步入殿。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拜倒在地道:“陛下,仪鸾司……有凤阳密奏。” 第二十六章:朕要亲审 朱元璋听罢,目中更是露出了高深莫测之色。 他几乎戏谑似地看一眼汤和,才道:“瞧一瞧吧,这丢人现眼的东西终于又来消息了。来,将这密奏给中山侯好好看一看,让他也来开开眼,瞧一瞧他护着的这两个犊子,都是什么样丢人现眼的货色。” 宦官不敢怠慢,慌忙将奏报送至汤和的手里。 汤和双手颤抖,手里捏着奏报,仿佛有千斤重。 可朱元璋凝视着他,令他不敢迟疑,只好硬着头皮将这密奏拆开。 他低头,艰难地开始看奏疏。 这不看不打紧,细细看过之后,汤和竟像是要窒息了。 朱元璋见他如此,面上更是露出冷笑:“怎么,不说话了?无地自容了?纵是你,也觉得难堪,是吗?” 汤和:“……” 朱元璋见他久久无言,喝道:“你还想怎么为他们辩护?” “陛……陛下……”汤和颤抖着道:“的确……的确是太骇人听闻了。” “骇人听闻?”朱元璋颇有几分痛心疾首:“是啊,骇人听闻,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这两个小子,真是教人难以想象啊!”汤和反是一脸感慨地道:“臣看来,从前还是太小看了他们。” 朱元璋:“……” 汤和接着道:“这医馆,他们应该不过经营了三四个月,三四个月,这济世堂的库房里,居然已积蓄了折银九万三千五百多两的财富,除此之外,还储蓄了七万三千石的粮……这……这……实在匪夷所思,太匪夷所思了。” “什么?”朱元璋微微错愕。 “陛下,这……仪鸾司密奏,是否……是否有所偏颇。陛下请看……” 汤和一时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他起身,踱步至御案前,将这密奏奉上。 朱元璋目带狐疑,忙是接过了密奏,低头一看,却也不由得瞠目结舌。 大明国库的现银收入,在三百万两纹银上下,这区区九万三千五百两的现银相比于国库,可能只是一个零头,可是……若只是一个小小的医馆的话,那么……就骇人听闻了。 不只如此,居然还有储存的粮食……足足有七万多石。 而这……竟只是短短数月功夫出现,因为密奏所携带的账簿里头,所有的账目,都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算起的。 “三个月……三个月……”即便是朱元璋,也不由开始为之震惊。 他细细往下翻阅,居然还附带了一份契书。 这契书,显然也是查抄出来的,里头明文,划分了股权,朱棡、邓千秋各得四成五,朱镜静分得一成。 朱元璋的虎目半张半阖,那眼底的深处,既有狐疑,又似乎不经意之间,掠过了一丝惊喜。 当然,这一抹惊喜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狐疑。 “陛下,这两个家伙,莫不是效仿了张士诚?” 这张士诚,朱元璋和汤和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了,此人曾是朱元璋的劲敌,乃是贩卖私盐起家,而贩卖私盐,在这时代,被视为牟取暴利的手段。 朱元璋却下意识地道:“即便是张士诚,区区三个月,只怕撞到他们,也要甘拜下风。” 汤和哑然,抬起眼来,与朱元璋四目相对。 显然,眼下这份密奏,完全超出了君臣二人理解的范畴。 “那医馆,不是倒赔银子吗?”朱元璋喃喃说着,双目看着密奏,陷入了深思。 汤和现在也顾不得为朱棡二人求情了,因为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道:“要不,再等一等口供?” 朱元璋目光又落在了那触目惊心的数目上,似乎现在,他已可以确定,这一份密奏的真实性。因为,密奏上已言之凿凿,确认了藏银和藏粮的库房已经封存。 也就是说,这是对得上账的,绝没有虚夸的成分。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那原本隐藏起来的喜色,却又不由得在目中闪现,他吞咽了一下吐沫,思量了片刻。 “不成,此事……不必让拱卫司审了,要审,只能朕亲自御审。” “陛下……这?”汤和一脸诧异。 朱元璋面色凝重:“事关重大,这么多的现银和粮食,不能视为儿戏。” “那臣这就去凤阳,提调二人入京。” 朱元璋沉吟片刻,却是摇头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中都凤阳就在不远,朕亲自前往。” “啊……” 朱元璋低头,又看了一眼数目。 单银子就是九万两,晋王得了四成五,这便是四万两纹银,还有长公主,也平白得了一万两,而这只是三个月啊…… 心念一动之后,朱元璋便道:“事不宜迟,你挑选几个禁卫,随朕立即动身,不必大张旗鼓,微服即可。” 汤和想了一下,只好道:“喏。” ………… “什么,我兄弟被拿了?”秦王朱樉一脸震惊。 “嘘,殿下,慎言,此事……似乎秘而不宣。” “是何缘故?” “这个就不知了,只晓得,仪鸾司拿了晋王殿下,噢,还有那个邓千秋。” 朱樉顿时摆出一脸痛心疾首之色,道:“我可怜的兄弟,他咋就不听劝呢,父皇教咱们自谋生路,他倒好,跟着人跑去给人治什么病,这下好了……他呀,就是太糊涂,看看我……” 朱樉说着,指了指自己,此时的他,穿着短装,一副农人的打扮。 实际上,他在这里垦荒耕地已有三个多月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朱樉是算准了朱元璋的脾气,既然父皇这么看重劳作,那么自己就老老实实耕作,到时父皇知晓,还不知怎么夸奖呢。 一想到这个,朱樉便忍不住一阵喜意涌入心头。 “殿下是不是……该去探一探晋王殿下?” “不去。”朱樉很干脆的道:“我要耕地,父皇这一次绝饶不了他,我若是再去探视,父皇会觉得我们是一伙的,到时……不免又要打我。” “……” 顿了顿,朱樉似乎觉得自己的良心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咬牙切齿的握拳道:“不是我不讲兄弟义气,而是因为我有孝心,忠孝不能两全。怪只怪三弟糊涂,我看,三弟对那个周昌言听计从,这一定又是那周昌的馊主意,天啊,我将来一定要手刃周昌此贼,为我可怜的三弟报仇雪恨,非要敲碎他的骨头,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第二十七章:君臣相见 自朱元璋定鼎天下之后,为天下设置了三个京城。 除了南京城之外,还有北京以及中都。 当然,这北京并非是数十年之后的北平城,此时的北京,乃是开封城。 这三座都城,都营造了皇城,只是规模有别。 朱元璋至凤阳,却是先行到了英陵。 这英陵埋葬的,乃是朱元璋的父母以及兄嫂。 在这享殿里,朱元璋穿着素衣,呆坐了半个时辰。 汤和则在外头守卫,等到朱元璋出了殿,汤和见朱元璋神色落寂。 “久等了吧。”朱元璋说着凤阳话,语气柔和。 汤和摇头,看着朱元璋略带落寞的神色,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朱元璋最后只道:“走吧。” 他虽说走吧,行了数十步,却又回头看一眼享殿。 此时的朱元璋,感觉眼前的这一切,就仿佛如在梦中,数十年前,他的父母以及兄长惨死,那时候,竟连一个埋葬的地方都没有,所谓死无立锥之地,对于尚还是一个孩子的朱元璋而言,真如天崩地陷。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做什么伟业,不过只想父母安在,哪怕是给人当牛做马,苟活于世也能满足。 可惜,终究他们还是一个个故去了,或病死,或饿死,犹如草芥,而那个当初叫朱重八的孩子,只能带着悲伤,踏上灰暗的前程。 对于埋葬于此的父母兄弟,朱元璋的记忆已是模糊了,或者说,只剩下了某几处最值得他回味的片段,而如今,这些许的回忆,即便模糊得已是失真,却总在朱元璋愣神或者睡梦中偶尔惦起。 他总是回味着,仿佛已嚼烂了的甘蔗,早已没了津甜,只剩下了残渣,可即便到了今日,朱元璋还是一遍遍的咀嚼,他不甘心吐出来,也无法将残渣生咽下去。 于是,在此刻,又至凤阳,久远记忆中的些许欢乐和无尽苦痛,便又涌上心头,在回望配殿的刹那,朱元璋不禁眼圈一红,纵是铁石心肠,热泪也翻滚下来。 汤和见状,忙将脑袋别到一边去。 朱元璋深吸口气,阔步而行。 他已没了父母和兄嫂,却还有妻子和儿子。 他曾失去一切,如今却得到了万里江山! 很快,仪鸾司的人便已行动起来。 他们秘密驾车,送朱元璋至一处库房。 进入了库房,朱元璋看到了早已整理好了的金银。 他上前,取了一块银锭,若有所思,更或者来说,此时的他,似在思量,这些金银,到底是怎样挣来的。 只是短短数月啊! “陛下。”一个仪鸾司千户躬身,低声道:“人来了。” 朱元璋背着手,面上没有表情,随即便有人进入了这诺大的库房。 来人显得战战兢兢,身穿布衣,脸色却保养的极好。 “见过……见过……” 朱元璋一挥手,淡淡道:“不必多礼,说罢,账簿里说,你曾花五百两银子在此订货,这是何缘故?” “是因为……因为……” ………… 囚室里,格外的阴暗潮湿。 而更让人不适的,却是这无尽的黑暗。 此时,邓千秋仰躺在稻草堆里,他原本是恐惧的,可进来之后,却发现恐惧消失了。 据说有一种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非但不会惊慌失措,反而会格外的清醒,似乎这和人体内的肾上腺素有关。 所以邓千秋满脑子想的却是如何脱身,当然,他唯一担心的,是那个只晓得死读书的爹,当然,这个爹对他也是真心的好! 皇帝不会真杀他全家吧……啊……可怜的爹……他才努力了一半。 这里没有日夜和时辰,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缕灯火终于照亮起了这里的黑暗。 这只是一盏油灯,因而虽是驱散了黑暗,却也视线模糊。 邓千秋只看到了一个魁梧的身影,慢慢地踱步到了囚室前的栅栏前。 而另一边,则有一个瘦小的人,尾随其后,他先给这魁梧的人搬来了一把椅子,就这么透过栅栏,端坐在邓千秋的面前。 灯火昏暗,邓千秋看不甚清来人。 而这人端坐,半张脸隐在昏暗之中,他不吭声,却仿佛这牢房里的虫鸣蟋叫,也骤然间静止了。 这里死一般的安静。 邓千秋看着那半张冷酷的脸,一时五味杂陈。 仪鸾司的许多人和这个人一样,身上都隐隐带着杀气,甚至远远的,邓千秋仿佛能闻到血腥气。 于是,他开始行动起来。 想活下去,似乎只能装傻,这不是邓千秋故技重施,而是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 于是,他挤着眼,宛如智障一般,歪着嘴,想要流点哈喇子出来。 那瘦弱的,在旁伺候着的人低声道:“来此之后,他便是这个模样,似乎……有些不太聪明。” 魁梧的人依旧端坐,那隐在黑暗中的眸子,却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以至于原本一场邓千秋自以为精彩的表演,在此刻,却好像变成了一场尴尬的默剧。 突然,沉默终于打破。 这魁梧之人,声若洪钟道:“再装傻,立即阉了,拖下去喂狗。” “……” 邓千秋打了个激灵,瞬间恢复了正常,眼珠子开始乱动,表示自己拥有着狡黠而又灵动的眼睛,口里慌忙道:“不傻,不傻,我聪明着呢。” 一力降十会,邓千秋有表演天赋,可他娘的架不住人家有刀啊! 魁梧之人,正是朱元璋,朱元璋看着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少年,一时竟是无语。 不过他什么人不曾见过呢?随即便道:“晋王开这医馆,可是你的主意?” 原本以为邓千秋会抵死不认。 谁知邓千秋道:“是,是我的主意。” 朱元璋眼底深处,已从平静,似乎多了几分兴趣。 “将长公主列入医馆之中,也是你的主意?” 邓千秋脑子嗡嗡的响,他知道,这才是自己的取祸根源。 哥们冤啊,比窦娥还冤啊!我事先要知道这是长公主,我就算小嫪毐变成了小赵高,我也不敢招惹上她。 可邓千秋想了想,却道:“是。” “是你的主意?你可要想清楚,侮辱了长公主的清白,你该知道是什么罪吧。” 邓千秋脑子嗡嗡的响,公主啊,拿她的身份来招摇撞骗,还是主犯…… 邓千秋觉得自己的脖子痒。 他几乎要哭出来,脑子里似乎有两个小人在相互打王八拳。 似乎看到了邓千秋的犹豫。 朱元璋淡淡道:“若不是你主使,或可轻饶。” 出乎意料的是,邓千秋道:“是……是我主使。” 第二十八章:大不敬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已是冷汗淋漓。 不是邓千秋怂,因为即便两世为人,他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他唯一的优势,不过是比这个时代的人,站得更高一些,多了一些见识罢了。 朱元璋此时沉默了,他忍不住上下打量着一脸恐惧的邓千秋,居然显得有些诧异。 于是,朱元璋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踱着步,良久,突然道:“库房里的九万多两银子,哪里来的?” “挣的。”邓千秋毫不犹豫地道。 朱元璋挑眉道:“挣的?这天下有什么好事,可以短短数月,挣来这么多银子?” “因为……因为我的药,有奇效。” 朱元璋一字一句道:“我们已经打探过了,你这药,确实颇有奇效。可天下有效的灵药,也是不少,却为何短短数月挣不来九万两?” 邓千秋慢慢地松弛下来,他察觉到,自己在这个人的面前,居然丝毫不敢有什么小心思,就好像被下了魔咒一般。 “因为生意模式。” “生意模式?” 邓千秋很是老实地道:“先亏钱,打出名号,就说这什么自吹自擂的妇科圣手,还有低价给人看病,其实都是抓住了人心。” “嗯?” “人都喜欢看热闹,若是听到了什么耸人听闻的事,尤其是自吹自擂之言,就不免想要看笑话,慢慢的,大家传为了笑谈,一传十,十传百,便形成了舆论。” 朱元璋听罢,皱眉起来,他越发狐疑地瞥了邓千秋一眼,只道:“继续说。” “这就是广而告之了,既然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就不免会有好事者打听,久而久之,当大家都知道此药有效时,这种笑谈,随着此药的功效,自然也就深入人心了。” 朱元璋坐回了椅上,手搭在膝盖上,食指为叩,不疾不徐地敲击着自己的膝盖。 “就这些?” “有了一个好名声,其实也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让人觉得有利可图。” “你是说,那些商贾?” “对,要让人深信,可以利用这药能赚钱。” 朱元璋觉得新奇,可是只经邓千秋一点拨,他开始迅速地回味过来。 邓千秋继续道:“既然让人深信,可以挣银子,那么下一个模式,就是收取定金,承诺供货了,殿下和我便将附近的府县,分为了一个个片区,每一个片区,都招揽一个承销的商人,商人为了承销此药,就要提前交付金银,而且,还可收他们一笔承销费。” “拿到他们的定金之后,这作坊就可以建起来,人手也就可以招募,原料也可采买,药也就自然而然可以大规模的生产,何况有了这些承销商,就有了源源不断的订单,足以让晋王殿下和我安心生产,进行供货。” 朱元璋:“……” 他们居然是空手套来的白狼? 邓千秋接着道:“不只如此,招募的这些承销商,都付出了代价,自然而然,也就和晋王殿下进行了捆绑,如此一来,他们为了销售这些药,就必然更加要吹嘘药的功效了。这每一个府县,能承销此药的商贾,多是当地的地头蛇,他们造起声势,必然会将此药的功效深入人心!如此一来,晋王殿下和我,根本不必花费任何的功夫,就会有人为我们广而告之。” 朱元璋道:“……” 邓千秋又道:“如此,就形成了一个良性的循环。越多的人吹捧,此药越是深入人心,这天下其他地方的商贾,就会慕名而来,请求承销,而此药的订单和销量,自然而然,也可以像滚雪球一样的扩大。” 朱元璋本就已经对这一套新奇的玩意,颇有震撼。 他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 那一双虎目,在此时,霎时好像有了光。 他凝视着邓千秋,久久的不发一言。 囚室中,静的可怕。 而后,朱元璋闭上了眼睛,才道:“这岂不成了盐铁?” 在古代,盐铁能获得巨利,因此从汉朝开始,盐铁就被朝廷所垄断,被视为税收的一种。 明朝建立之后,朱元璋采取的主要还是实物税,也就是通过征收布匹、粮食作为主要税收的手段。 而朝廷的真金白银,则是从盐和铁的专营而来,因此有明一朝,朝廷每年所征收的现银,大致在三百万两纹银上下。 邓千秋道:“这药水比之盐铁,相差十万八千里。” “噢?”朱元璋道:“你可知道,每年朝廷能从盐铁之上,获利多少?” 邓千秋道:“朝廷能征收多少是一回事,可这盐铁的实际获利又是另外一回事,此药获利可能远远不如盐铁,可是挣了多少,都入账的都进了库房,至于这盐铁……” 朱元璋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杀机,身上的血腥气,似是更重了。 盐铁的获利更多,可是银子去哪儿了呢? 朱元璋的唇边勾起了一丝急不可闻的弧度,却道:“有趣,有趣,今日倒是受益匪浅。” 邓千秋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倒是一愣。 朱元璋又道:“这些,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是……是……”邓千秋本想搪塞,可一时之间,想不到理由,只好道:“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朱元璋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 而后他站起身来,似乎已生出了去意。 “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元璋驻足,回头看一眼邓千秋:“还有什么话说?” 邓千秋道:“我心知自己犯了必死之罪,现在既是提审,还请……你若是好心,在上奏的时候……能否恳请陛下……恳求陛下……饶了我父亲一命,我爹是老实人,他……他……” 朱元璋抿唇看着邓千秋好一会。 突的沉声道:“谁告诉你,皇帝要杀你的父亲?” 邓千秋苦笑道:“我就是知道,若是能为我爹美言,我……我自当感激不尽。” 朱元璋:“……” 此时的朱元璋,面上掠过了一丝羞怒。 他依旧沉声道:“你犯了罪,便要杀你爹。你以为皇帝是天生杀人狂吗?” “啊……”邓千秋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元璋愤怒地道:“你这是诽谤……” 他歇了口气,似乎在搜肠刮肚着肚里可怜的词汇,继而呵斥道:“是无人臣之礼,大不敬!” 邓千秋:“……” 面对斥责,邓千秋竟是哑口无言。 他能说啥呢?横竖怎么都得死对吧? 第二十九章:加官进爵 朱元璋却是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面上虽怒,心里却审视着眼前这个惶恐不安的少年。 他惊讶于少年的才智,却也诧异于,一个本该无忧的少年,为啥会这样的胆小如鼠。 可似乎因为受到了刺激,朱元璋便不得不重新坐回了椅上,他给那瘦小的人使了个眼色,那瘦小之人忙是退下,于是这里就只留下了栅栏两边遥遥相对的朱元璋和邓千秋。 朱元璋这道:“皇帝宅心仁厚,是有大仁大义之人,你不必畏惧。” 邓千秋好像懂了什么,毫不犹豫道:“皇帝圣明,我自然没有畏惧之心,只是自己平日里也有一些劣迹,所以诚惶诚恐罢了。” 朱元璋对他的回答似乎颇为满意,于是漫不经心道:“念你还想着你的父亲,可见你也是有孝心的人,并非是大奸大恶之徒……”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道:“好自为之吧,到时你是生是死,自有圣裁。” 说罢,头也不回的隐入黑暗。 ………… 朱元璋出了大狱,而另一边,汤和却已在此等候了。 汤和手里拿着的,乃是一份笔录。 就在朱元璋御审邓千秋的功夫,汤和也奉旨前去审问晋王朱棡。 朱元璋顶着刺眼的阳光,头微垂了了一些:“问出了什么?” 汤和道:“陛下,晋王殿下一口咬定,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 “嗯?”朱元璋眯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 汤和又道:“陛下……臣也在想……那邓千秋,应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朱元璋冷冷道:“朕当然知道他没有这样的胆子。你以为朕是聋子、瞎子?” “臣不敢。” 朱元璋气定神闲:“可是朕在审讯邓千秋的时候,这邓千秋也是一口咬定这是他邓千秋的主意。” 汤和一愣。 朱元璋不由得叹了口气道:“现在二人争相供认不讳,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汤和犹豫了片刻,道:“长公主殿下的名讳,寻常人如何知晓呢?这邓千秋,就是一个糊涂的少年,臣在想……此事……应该和他没有关系,当然,晋王殿下年少,小孩子不懂事……” 朱元璋道:“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汤和看了朱元璋的一眼,此时见朱元璋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便小心翼翼地道:“晋王殿下,自然应该予以惩戒,而那邓千秋……臣在想……要不革去他的禁卫之职……” 朱元璋的声音不重不轻地道:“只是革职吗?” 汤和却是在心里一咯噔,此时已是绞尽脑汁,想要将这事糊弄过去了。 可现在看来,似乎陛下并不肯轻易了结此事啊! 这毕竟关系到了长公主,想要善始善终,只怕…… 汤和心里叹口气。 朱元璋却道:“将邓千秋押赴南京吧,朕另有任用……” 汤和:“……” 朱元璋接着道:“至于抄没的作坊,依旧物归原主,这药既是灵验,也算是利国利民。只是……里头静儿占了一成,邓千秋占了四成五倒也罢了,朱棡那小子这四成五,朕看此人打小就奢靡无度,他年纪还小,让他娘给他保管,充入内帑。” 汤和似乎对于的朱元璋的决断很是意外,他不由惊喜道:“陛下这是认为他们无罪……” 朱元璋显得有几分疲惫,却依旧中气十足道:“能自谋出路,挣来银子养活自己,且还能将一个小小的医馆,短短数月之间,规模做到如此的地步,若是这样的人都要惩罚,那么朕岂不是昏聩不明?你将朕当成了什么人?” 朱元璋突然看向汤和,道:“鼎臣,你和朕是老相识了,朕来问问你,朕是天生的杀人狂吗?” 汤和窒息了。 “陛下仁义……” 朱元璋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喃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小子竟敢诽谤朕,换了其他人,朕定灭他三族,看他还敢不敢说朕是天生杀人狂!” 汤和:“……” 汤和在震惊之余,立即咧起了笑容,摆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 邓千秋被人押上了囚车。 此时,他已从惴惴不安,开始慢慢地适应下来。 人就是如此,慢慢适应了环境,也只好自嘲:“两世为人,穿越在洪武朝也没有活过半年,我他娘的……会不会有点失败。” 可不知怎的,邓千秋还是担心自己的爹,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其实他表面看起来年岁小,可来到这个世界,他已是一个成熟的人了,所以分明和那个叫邓健的父亲,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隔阂。 可是……这半年多来,即便父子聊得不多,也没有过分亲昵的举止,邓千秋却总能从那一双凝望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关切和在意。 这种感觉,犹如来到这个黑暗时代的暖阳。 可现在……似乎一切都行将结束。 夜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邓千秋发现这密不透风的囚车突然停止。 随后,有人打了灯笼,却是将邓千秋迎出囚车。 邓千秋只觉得又疲又饿,却被人迷迷糊糊地引着进入一个房里。 这房里的陈设,居然出奇的干净。 就在邓千秋疑惑之间。 却突然有人进来,大呼道:“邓千秋,接旨。” 邓千秋居然茫然无措。 可还不等他反应,来人便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告曰:邓千秋胆大包天,竟敢冒犯皇女,罪不容诛。上天有好生之德,俺念尔年少,况且俺历来宽厚仁爱,所谓不教而诛者,谓之虐也,因此暂不计较。又曰:俺闻邓千秋之药方甚是灵验,在凤阳悬壶济世,广施恩惠,可谓功不可没,即令邓千秋升为仪鸾司百户,在南京宫城听用,卫戍宫中,其所抄没家产,尽数归还,钦哉。” 邓千秋:“……” 邓千秋觉得见鬼了。 尤其是听到那朕历来宽厚仁爱四字,鸡皮疙瘩竟都起了来。 这不是做梦吧? 那人则是不耐烦地道:“怎的还不接旨?” 邓千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接了圣旨。 于是又有几人鱼贯而入,居然端来了甲胄、头帽,还有印绶。 这人笑了笑道:“恭喜。” 邓千秋只木然地站在原地,还未反应。 却突然有人冲了进来,大呼道:“滚,都滚出去。” 邓千秋居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定睛一看,竟是朱棡。 却见朱棡穿着衮服,背着手,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这一刻,他的尾巴已经翘到了天上。 屋里的人,统统退下去。 朱棡才笑嘻嘻地对邓千秋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本王没有吹嘘吧,我就说了,要带你吃香喝辣的。你瞧,哈……我太了不起了,世上为何有我这样了不起的人,一诺千金,又讲义气,可谓是义薄云天。千秋,你咋苦着个脸?” 邓千秋苦笑道:“殿下,我这是在哪?” 朱棡道:“南京,贤良寺。” 第三十章:因祸得福 邓千秋一脸诧异:“我来南京了?” “对呀,你已到了南京,还升官了。”朱棡乐呵呵地道:“我早说了,我爹看我的面上,不会拿你如何的,现在晓得我的厉害了吧?不只是你,连本王……嘻嘻……现在也回京啦,说起来,我们真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下过狱,现在合该我们一起要吃香喝辣了。” 邓千秋一听他吃香喝辣,便觉得脑壳疼。 他心有余悸地道:“咱们现在算是无罪了?” 朱棡连连点头道:“不但无罪,还有功。” 邓千秋噢了一声:“我们的作坊……” 朱棡笑道:“当然是如数奉还了!以后咱们将买卖统统移到南京来,毕竟这里才是首善之地,天下通衢的所在,比在凤阳要好得多了。” 邓千秋振奋起来:“我们的银子也还我们了?” “当然。”朱棡喜滋滋地道:“都是如数奉还,一文不少。当然,本王这里有点小小的问题。” “不知是什么问题?” 朱棡便道:“我爹说啦,我现在还小着哩,怕我乱花。说是暂时将我的那一份暂时存在内库,我爹娘给保管,等过一两年,我再长大一些,保准还我。” 邓千秋一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朱棡。 却见朱棡面上没有丝毫的沮丧,心里忍不住说:“卧槽,不会吧,你还真的信啊?” 当然,这话邓千秋决心憋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说。 朱棡道:“这贤良寺,乃是本王平日所居的地方。过几日,你便要入宫去当值,你放心,那宫里头我熟的很,有我在,看谁人敢得罪你,有事我来兜着。” “贤良寺……” 贤良寺其实是南京皇城隔壁的一个建筑群,表面上虽叫寺,可实际上,却是年长皇子,还未就藩时暂居的集体宿舍,甚至一些封疆大吏进京,也可在此暂住。 邓千秋不知道的是,自己沾了朱棡的光,一到了京城落脚,便有了这样好的住处。 朱棡此时见邓千秋一脸沮丧的样子,不由道:“咋的,千秋似乎还有心事?” 邓千秋微微叹气道:“我现在无端来了南京城,可我爹咋办?” 朱棡听了,眼中浮出欣赏之色,道:“我没有看错你,果然你和我一样,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孝子,这个时候,你还能惦记着你爹。” 于是朱棡想了想道:“你爹那边好办的很,过一些时日,我让人去将你爹接来京城,和你团聚便是。这世上,没有我不能办的事!千秋,咱们相交了这么多时日,你还不知道我吗?” 邓千秋心里想,再过一些时日,就要乡试了,凤阳也隶属于南直隶,乡试本就在南京城举行,掐指一算,也差不多这个时候该来南京了。 唯一令他担心的,是他不在的这些时日,爹应该不会偷懒吧,他爹要是不努力了,咋办? 眼下,也只好如此。 就在此时,突然有宦官在外头探头探脑。 朱棡怒道:“八斤里,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叫八斤里的宦官便战战兢兢地进来,似乎很急切的样子,道:“殿下,有……有要事……” “有话就说,不要鬼鬼祟祟,这儿没有外人。” 八斤里吞了吞吐沫,才道:“这……这……娘娘病了,奴婢从紫禁城里听来的……” “啊……”朱棡道:“我娘?” 八斤里点头。 朱棡顿时露出了痛不欲生的样子:“我可怜的娘……” 八斤里慌忙道:“殿下,殿下……这个可不兴说。” 朱棡便收了眼泪,朝着邓千秋招呼道:“你先住下,我得去看我娘了,你不要有心事,有什么事,我来处置。” 说罢,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孝子,便飞也似的跑了。 邓千秋疑如梦中,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现在不但躲过了这一场危机,似乎还升了官。 仪鸾司百户官啊!这放在后世,可是妥妥的内卫连长了。 邓千秋不由想到了那个审问自己的人,莫非是这个审问他的人,在供状上为他说了好话? 只可惜他不知此人的高姓大名,不然非要谢谢这人不可。 这些时日下了狱,又一路辗转,邓千秋只觉得疲惫到了极点,现在在这舒适温暖的厢房里,眼下邓千秋似乎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当即便睡下。 这一觉格外的香甜,醒来时,便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 邓千秋趿鞋去开门,便见朱棡红肿着眼睛回来:“千秋……我忘了你交代的事,既要接你爹来京城,你得写一封书信为凭,不然世叔会误以为我要绑了他呢。你也知晓,我经常闹这样的误会。” 邓千秋顿时瞪大了眼睛,心说:卧槽,你还真绑过人。 依着他对朱棡的了解,这家伙做的事,一般不会存在误会的情况。 于是邓千秋连忙回房取了笔墨,拿出了一张便笺,匆匆写了几个字。 待吹干了墨迹,一面要交给朱棡,一面道:“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朱棡便沮丧地耷拉着脑袋道:“不好,很不好,情况很糟糕。” 朱棡平日里,要嘛一副嚣张跋扈,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若是遭受了皇帝的圣裁,便立即一副有天大冤屈,恸哭哀嚎的样子。 可像现在这样,一副像刚刚阉割的公鸡一样无精打采,却是少见。 邓千秋便不由道:“不知娘娘得了什么病?” “御医们也吃不准。”朱棡道:“不过倒是有人说,可能是热入营血,说是身体肿胀,身子发热,无精打采,还说心悸的很,她此前已一日没有进食了,后面勉强吃了一些,似乎更难受。” 邓千秋听罢,不由得皱眉起来:“就这些症状吗?” “还有……还有……”朱棡想了想道:“大抵是眩晕、头疼、疲惫虚弱、呕吐之类,我也说不好。” 邓千秋噢了一声,点点头:“这样啊……身体又肿胀,还眩晕头疼,疲惫虚弱,还有呕吐……不会是有身孕了吧。” 朱棡一听,脸瞬间涨红,他一把抓住邓千秋的衣襟:“你说啥,你说啥,你疯啦,千秋,你侮辱我的母后。” 邓千秋顿时不知所措,道:“这……这怎么叫侮辱。” 朱棡怒气冲冲地道:“我娘已四旬了,这样的年纪……啊呸,呸……” 古人早熟,许多女子,可能十几岁就出嫁了,再加上这个时代卫生条件有限,因而,绝大多数的妇人,因为各种妇科疾病以及卫生条件的制约,莫说是四十,便是三十多岁有身孕的都是少见的。 在古人眼里,年纪到了四十,大抵已开始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毕竟这个时候,孙子孙女已经有了,若是成婚更早一些,可能孙子孙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这和后世,四五十岁的妇人,还被称为靓妹、小姐姐之类,却有极大的区别。 邓千秋确实发现了一丁点怀孕的症状,他之所以有这念头,是因为在他的心底,四十岁有身孕,乃是稀松平常的事。 况且这些症状,确实有不少符合高龄产妇的特征。 邓千秋忙道:“殿下啊殿下,这到底是不是有身孕,我也只是猜测,你咋还急了?” 第三十一章:恭喜殿下 朱棡道:“御医都说是热入营血,那必定没错了。” 邓千秋摇着头道:“倘若真的有身孕,那可糟了。” 朱棡倒是一下子肃然起来,道:“什么意思?” 邓千秋如实道:“若是有身孕,下错了药,那可能原本的喜事,结果就可能埋下了祸根,下错了药,是要命的啊。” 朱棡脸色一变,似乎也有点慌了,他喃喃道:“不会吧,不会的吧,我爹他不是人,他这样的年纪,还成日想着……想着……” 邓千秋咳嗽道:“殿下,我们能不能步入正题?” “正题是什么?”朱棡恍惚,随即才想起什么:“对,下错药……那该咋办?” 邓千秋想了想道:“应该先确定,是否怀有身孕。” 朱棡冷笑:“这么多御医都看不出来,咱们哪能知道?” 邓千秋倒是理解,道:“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估计就算有孕也是时间很短,时间太短的情况下,把脉也把不出来。另一方面是高龄产妇的缘故,症状和寻常怀有身孕的妇人也该是有所不同。另一则是这症状确实很重,御医们也没办法往这个方向去想。何况这天下的许多疾病,本来症状其实都差不多。” 朱棡听完这些,就更急了:“那该怎么办?该咋办才好?” 邓千秋想了一下道:“其实……有一种可以确定是否有身孕的办法。” 朱棡眼睛一亮,于是忙道:“啥办法?走走走,你跟我去见父皇和母后……” “使不得,使不得。”邓千秋噤若寒蝉。 卧槽,他也只是推断而已,他只是说有身孕,朱棡的反应就这样大,若是跑去跟朱元璋说,那不是又要一家人跑去地府一日游? 没有十足的把握,邓千秋是绝不敢冒险的。 邓千秋定定神,才又道:“其实不必去见。” “不必把脉?” 邓千秋道:“你取一样东西来,便足够了。” 朱棡越听越是玄乎:“啥?” “咳咳……尿液……你娘的……” 朱棡顿时眼睛瞪大,又一把抓住邓千秋的衣襟,暴怒道:“我待你如兄弟,你当我……” 却似乎因为衣襟勒得太紧,见邓千秋开始翻白眼,朱棡终是忍住了,松了手,却还是气呼呼的样子。 邓千秋大口喘气,边委屈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不信我便算了,怎还动手动脚?罢罢罢,不说也罢。” 这一下子,倒是让朱棡慌张无措起来,忙挤出笑来道:“千秋,千秋,你别生气,我闹着玩的,哎……我只是担忧我娘而已,我……我……我并非有意……” 邓千秋叹口气道:“好了,我并不怪你。” 朱棡却低头不语,他想来是信任邓千秋的,这邓千秋不说还好,一听到可能有下错药的风险,便不由道:“你真有把握?” 邓千秋点着头道:“你只要真将东西取来,我当然有把握。不过一切有个前提,那便是……这件事,绝不能跟任何人说。” 朱棡像是下定了重大的决心般,声音也沉了几分,道:“好吧,你在此等着。” “噢,还有……你最好去御医那儿,想办法抄录一份他们的药方来,看看这几日,娘娘吃的是什么药。” “晓得,晓得啦。”朱棡是急性子,一旦打定了主意,便风风火火,于是又一溜烟的跑了。 邓千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了,毕竟这朱棡,是个不太靠谱的人,这件事中途有任何的差错,都可能产生未知的后果。 或许……是因为方才朱棡的沮丧,令邓千秋生了恻隐之心吧,这一世,他在世上没有母亲,只有和父亲相依为命,这种失去母爱的感觉,并不好受。 等了小半时辰,朱棡终于去而复返。 他端来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除此之外,还抄录来了一份药方。 邓千秋低头一看,这药方之中,果然有一味他再熟悉不过的药物……藏红花。 其实这份药方开的很专业,因为藏红花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对于手脚肿胀,热入营血的疾病,有着极好的疗效。 可问题就在于……它在这个世界,也是一味打胎药,还效果很好那种。 邓千秋不由脸色凝重起来:“但愿不是有身孕,如若不然,可能……” “可能什么?”朱棡凑着脑袋,也装模作样的看药方。 邓千秋道:“这御医开的药,皇后娘娘已经服了吗?” “昨夜吃了一剂,今日清早,又吃了一剂。” 邓千秋顿时皱眉道:“这一下完了,若当真有了身孕的话……” 朱棡此时则是急得满头大汗:“好啦,好啦,东西给你弄来了,你倒是说,到底有没有身孕啊。” 邓千秋却是道:“给我抓一只青蛙来。” “啊……”朱棡瞪大眼睛,他这眼睛犹如铜铃大,倒是真像一只青蛙。 邓千秋催促道:“少啰嗦,事不宜迟。” “噢,噢……” 很快,一只青蛙便出现在了邓千秋的案头上。 朱棡道:“青蛙不好吃的,太腥了,我还是喜欢吃鸡……” 邓千秋没理他,却从瓷瓶里取出了少许的尿液,随即取了一根针,小心翼翼地刺破了青蛙的皮肤,将尿液沾上去。 朱棡大惊失色:“这是做什么?” “这是测孕。”邓千秋道:“接下来,咱们等着吧。” 邓千秋的测孕之法,可比后世的验孕试纸要准确的多。 上一世,七八十年代的乡下,很多人都依靠这种方法来验孕,几乎是赤脚医生们的拿手绝活。 这种方法的原理,来源于霍格本验孕法,人们发现,怀孕的妇人尿液中含有激素,而这种激素,一旦注入青蛙的体内,则会促进青蛙的排精和排卵,因此,这种准确率极高的验孕法,也就渐渐为人们所熟知。 “接下来该如何?” 邓千秋将这已皮下沾染了尿液的青蛙收入了一个长匣,一面道:“接下来……就是等。” “等?”朱棡耷拉着脑袋,坐下,却很快又因为烦躁,便又起身,急躁地踱步,一面口里念念有词:“不会有孕的,不会有的……他们都一大把年纪了,真是不堪人父,不堪人母……哎……” 邓千秋听到这些虎狼之词,心跳加速,面色涨红,决定假装充耳不闻,一副假寐的样子。 等了很久,邓千秋一遍遍的观察,终于……在太阳要落山的时候,邓千秋察觉到了什么。 垫了一张白纸的长匣里,出现了四溅的液体,这是……这是青蛙排精所致。 见邓千秋目瞪口呆。 朱棡焦急地道:“咋啦,咋啦。” 邓千秋板着脸,用一种严肃的目光看着朱棡,而后一字一句道:“恭喜殿下。” 朱棡一听,骤觉得天昏地暗,手脚冰凉,期期艾艾地道:“你……你是说……” “对。”邓千秋笃定地道:“我拿人头作保,娘娘有了身孕。” 朱棡脸色苍白,想骂点什么,却如鲠在喉。 第三十二章:胆大包天 “不过眼下,这还不是紧要的事,如今紧要的是……娘娘此前吃的药。” “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朱棡痛苦地闭上了眼,而后又张开眼睛,现在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邓千秋道:“此前开的药方,有引产和打胎的成分,不但可能肚子里的孩子不保,甚至……一个不妙,可能连娘娘,也有性命之忧。” 这绝不是开玩笑的,古人流产,还真会可能导致人的死亡,那时代可没有刮宫手术。 朱棡打了个激灵,吓了一跳:“然后……然后呢……” 邓千秋道:“不但要立即停药,而且现在当务之急,是进行保胎。等等,我想想……咱们得开一剂保胎药,你速去见娘娘,无论如何也一定得让她换药,明白了吗?” 朱棡机械式地点点头,他只觉得晕乎乎的。 “噢,还有……” 朱棡却已夺门而出。 邓千秋急了,连忙追到了门口,大呼道:“殿下……一定要记着,别把我供出来……” 朱棡却已如脱兔一般,飞也似的不见了。 ………… 此时,在马皇后的寝殿之中,朱元璋一脸的愁眉不展。 他回到京城,就发现马皇后身体开始不适了,原以为只是小疾,便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渐渐的,病重开始加重,马皇后年岁已不小了,再加上身体一向不好,如今……病情有恶化的迹象。 这令他开始担忧起来。 到了昨夜,病情愈重,御医们开了几剂药,都不见好。 朱元璋看着在病体中的马皇后,已开始忧心如焚。 几个儿女都已来探视问安过,可朱元璋却觉得异常的烦躁,将这些儿女们,都驱赶了出去。 此时,朱元璋在床榻跟前端坐着,亲自给马皇后喂了药。 马皇后吃过之后,泛黄的脸上,更见愁容。 “怎的,又有哪里不适?” “臣妾……臣妾……腹部隐隐作痛。” 朱元璋大喝一声:“御医,御医……” 马皇后却道:“他们昨夜照顾了一宿,只怕现在已是人困马乏,再者说了,已开了方子,这药效还未发作,现在又叫他们来做什么?他们见你这个样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心思问诊?不如教他们都好好歇一歇。” 朱元璋耐住心中的怒火,此时却显得恭顺无比,这朱家的血脉,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一代代下来,绝大多数朱家人总有一种对某个女人的偏执。 朱元璋将药碗放下,又给马皇后换了热巾,似乎还想做点什么,便又开始想方设法地掖被子。 “陛下,教奴婢们张罗吧,陛下……该关心国家大事。” 朱元璋摇头:“无妨,朕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只是想在这儿呆一呆,手头不忙活一点事,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你休要劝。” 马皇后便只好噤声,苍白的脸上不由地多了几分柔和。 这时,外头传出急促的脚步声,又听到宦官的惊呼。 朱元璋刚要皱眉。 却见一个身影冲进殿来,朱元璋眼前一花,便见这身影到了他的面前,叉手,神情凝重,喝道:“父皇,你做的好事,我来问你,最近的时日,你是否临幸了母后?你照实说!” 朱元璋:“……” 马皇后:“……” “你说呀。”朱棡咄咄逼人的质问。 朱元璋暴怒了,大骂:“照实说你个头。” 一巴掌要抡下去,朱棡拔腿便退,却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道:“父皇,母后……许是有身孕了。” “什么?”朱元璋怒视着朱棡:“你又说什么昏话?” 马皇后却蹙眉起来,她此时本就虚弱,不免咳嗽起来。 朱元璋一时顾不上朱棡,忙去给马皇后掖被子。 朱棡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儿臣用人头作保,母后吃错了药,该死,那些该死的庸医,他们要害死母后。” 朱元璋听罢,目瞪口呆,连忙看向马皇后。 马皇后竟是有几分羞怯,主要是自己儿子在旁呱噪,令她觉得难堪,不过这时却还是有气无力地道:“起初臣妾也疑心这个,不过……臣妾怀了这么多的孩子,这一次,却分明不同,以往有身孕,哪里像这般,又是浮肿,又是心悸的?再者说了,臣妾这都什么年纪了,自生下来了橚儿,迄今已有十年,十年都不曾再见过动静,怎的临到这样的年纪,还会有什么身孕?” 朱元璋听罢,也觉得不合常理,于是他道:“御医也没有把到喜脉,料来是绝无可能了。” 朱棡却是道:“父皇、母后。这是真的,儿臣……儿臣……” 他有些急了,不知该如何取信于人,便跺脚道:“这可是性命攸关,母后高龄,现在又吃这药,这药里有致孕妇流产的成分,到时不但肚里的胎儿不保,母后也恐有性命之忧。母后……你这是高龄产妇的症状,该用我这方子,方可保了性命,如若不然,恐怕一尸两命。” 朱元璋听到一尸两命,顿时又是暴怒,此时眼里杀机毕现,吓得朱棡打了个哆嗦。 他本想跑,可奈何腿脚不争气,这两腿竟是软了,一下子趴倒在地,泣告道:“父皇,儿臣……儿臣也是顾念母后,这可是性命攸关啊!这天底下,只有母后对我最好,我……我……” 他这般一说,倒是教朱元璋的脸色缓和下来,目中掠过一丝舐犊之情。 朱棡眼角里泪水如珠链一般的落下来,随即从怀里掏出了药方,道:“照着这个法子吃药,或可保胎……” 朱元璋亲自将这药方夺过来,打开一看,随即他的眼神里,掠过了一丝不同寻常,朱元璋漫不经心地道:“这是邓千秋所书?” 朱棡一愣,擦拭了眼角的泪水,愣愣地道:“父皇咋知道?” 朱元璋怒道:“你现在和他成日厮混,对他言听计从,你以为朕会不知?朕还说怎的你有这样的胆子敢在朕的面前闹呢,原来是因为邓千秋的缘故。” 说着,朱元璋冷笑:“只怕这邓千秋教你今日去吃粪,你也要抢上去大快朵颐不可。” “啊……”朱棡歪着头想了想道:“父皇竟真是儿臣肚里的蛔虫,还真是……” 朱元璋听到这里,眼前一黑,只觉得心口好似被大锤锻打,闷哼一声。 他是何等人,九死一生,久经铁血淬炼,而到如今,早已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魄。 可如今,朱元璋居然有些破防。 朱元璋勃然大怒,正待发作。 倒是马皇后幽幽地道:“邓千秋……是那个……在凤阳治病的……孩子吗?” 朱元璋这才醒悟,此时不宜对朱棡动手,免得马皇后急火攻心。 可随后,他又低头看一眼药方,朱元璋虽不懂药方,却也晓得,这里头有几味药,都是保胎之用。 他站起来,眉头深皱,来回踱步,显得心绪不安起来。 “来人,召太医来。” 不多时,几个太医匆匆而来,忙是行礼,他们神色疲惫,显然现在精神压力都不小。 朱元璋道:“给朕号脉,都来号一号,看一看,是否有喜脉。” “啊……” 太医们面面相觑,已有人色变了。 要知道,此前他们的诊断,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喜脉的可能,而且几经磋商之后,大家的药方子里,可是有藏红花之类活血化瘀功效的药物,倘若真有喜脉,那还了得? 太医们一个个开始担心起来。 这可真是杀头的大罪。 第三十三章:皇帝都畏惧的人 当下,为首的刘太医便上前把脉,很快,他皱起的眉头舒展了起来:“陛下,没有喜脉。” “没有?”朱元璋忧心忡忡地挑着眉。 刘太医站起来,垂下眼帘道:“确实没有喜脉,臣行医多年,倘若当真有喜脉,但凡肚中有子,贵人们怀胎一个半月,必能测出喜脉,而娘娘的脉象,实在与喜脉迥异。”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元璋心里满怀着的希望,骤然消散。 只是此时他眉头却是皱得更深了,随手挥挥手道:“你们告退吧。” 太医们松一口气,正待告退。 却听朱棡道:“父皇,这些都是庸医……” 太医们脸色一变,连忙踉踉跄跄的走了。 “住口!”朱元璋大怒道:“难道这样高明的御医,会不如一个邓千秋?你……你……” 朱元璋勃然大怒之色,吓得朱棡连忙继续行五体投地大礼,脑袋埋到地板上。 朱元璋心烦意操地来回踱步,恶狠狠地道:“看在你母后的面上,朕不惩罚你,若在平时,朕非要取你狗头不可。” 朱棡委屈地道:“父皇……千秋他……” 朱元璋脸色更差,冷笑道:“你以为朕是因为邓千秋的缘故迁怒于你?你到现在你还不知错!朕取天下,大小征战无数,这十数年来,任何人犯错,朕都一一处罚,绝不姑息。可朕却从来未敢折辱和责备身边的厨师和医师,你竟当太医的面,这般侮辱,痛斥其为庸医,你这小子,难道不知道这是取祸之道?” 朱棡:“……” 朱元璋摇摇头道:“太子过于仁善,你呢,却过于刚直,须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朱棡有些迷茫,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的父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杀伐果断,天下没有他所能敬畏之人,哪里晓得,父皇竟对小小的厨师和大夫却这样的警惕和看重。 “父皇……无论如何,这太医的药方,不能用了,得用我的方子才可。” 朱元璋犹豫不定:“你当真就这样相信邓千秋?” 朱棡道:“父皇不是说了吗,他叫我吃粪……我也……” 朱元璋顿时又是暴跳如雷,于是跳将上前,直接一把伏虎擒拿手。 朱棡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我的胳膊,我的胳膊。” 病中的马皇后,不由惊呼。 朱元璋无奈,只好撒开朱棡的胳膊,骂骂咧咧:“你要点脸吧,朕的脸都教你丢尽了。” 朱棡道:“你自己连厨子、大夫都怕……也说要脸……” 朱元璋骤然之间,肚中似已升起了三味真火。 就在此时,马皇后拼命咳嗽。 朱元璋才无奈地上前道:“怎么还加重了?” 他骤然明白,这是马皇后借此想要化解父子之间的争吵,当下叹了口气,倒是想起了什么,皱眉道:“这邓千秋固不可信……” 朱棡道:“怎么就……” 朱元璋怒喝:“来人,将这孽子拉下去,发配琼州,发配岭南、发配云南……” 朱棡立即住嘴,不吱声了。 朱元璋似乎不想继续追究,继续皱眉道:“这邓千秋固不可信,可这等事,难保会有一个万一。此事,还是秀英来拿主意吧。” 马皇后看了看朱元璋,又看一眼朱棡,她踟躇了片刻,才道:“臣妾也在担心,倘若……真有了陛下的孩子……臣妾若是因此而害了他的性命,怎么吃罪的起。” 朱元璋露出痛苦的表情:“你不可这样说。” 马皇后道:“我跟了陛下二十余年,日夜侍奉左右,能为陛下生儿育女,执掌内务,便是臣妾最大的功德。既是有这个万一,那么……假若真是没有身孕,只是身体害了病,臣妾即便不吃太医的药,也未必不能挺过去……” 朱元璋听罢,眼眶都要红了:“秀英,你说这样的话,教朕无地自容……” 朱棡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反胃,不停翻白眼。 朱元璋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他,刚刚心里柔情涌上心头,便又觉得有无名业火,却也是知道这一时半刻不是计较这个时候,当即,他又将这药方细细看过,便对身边宦官道:“将这药方,查一查,这些药的药性,若对身体无碍,就……让煎一副试试看。” 宦官接过了药方:“喏。” 朱元璋指着朱棡道:“立即给朕滚出去。” 朱棡吞吞口水,道:“噢。” 他一溜烟,跑了。 朱元璋依旧愁眉不展,他显然对此有着极大的担心。 倒是马皇后安慰他。 朱元璋叹息道:“朕是不是太冒险了?当初……朕错信了那个人,现在……还要再错信一次这个人的儿子吗?” 马皇后听罢,握住朱元璋有些冰凉的手,劝慰道:“陛下,过往的事,想它做什么,何况……那个人也只做错了一件事,其他时候,不也……” 朱元璋听罢,面上露出了痛苦和焦灼之色,打断马皇后道:“哎……你好生歇着,倘若朱棡和邓千秋那个小子,当真只是胡闹,朕回头将他们丢到琼州去。” ………… 邓千秋渐渐熟悉了贤良寺的环境。 这里紧邻着紫禁城,甚至还有专门的门禁,通往紫禁城的前殿,而这里则是由大小数十上百个封闭的庭院所组成的一个巨大建筑群。 在这里,有专门的官员进行管理,不只是刚刚成年的皇子在此居住,还有一些地方上来面圣的封疆大吏,以及一些皇亲国戚在此居住。 尤其是天下刚刚平定,不少的功臣还在营造自己的府邸,暂时没有容身之处,于是便索性拖家带口,来此寓居,反正占的是朱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邓千秋眼下有许多的烦心事,他既担心自己的父亲,又要关注现在酒精作坊的买卖。 在南京城,重新开一家作坊,倒不失为更好的选择,只不过自己在此人生地不熟,却需先观察一些时间。 如今封了百户,可邓千秋却歇了几日,才去仪鸾司点卯。 他找人打听,才到了仪鸾司的签押房,只可惜,这一次千户却没有见他,这仪鸾司里的人,似乎格外的严肃,只有一个司吏,似乎早候着他来,给他交付差事。 “仪鸾司和其他的禁卫不一样,这司里分为了内差和外差,外差较为辛苦,当然,这与邓百户没有关系,邓百户负责的乃是内差。” 邓千秋心里想,这仪鸾司乃是锦衣卫的前身,就和锦衣卫一样,那锦衣卫既有南北镇抚司的校尉,是后世谈之色变的緹骑,令人恐怖的存在。 当然,也会有专门在宫里当差护卫的大汉将军,显然,这司吏交代的内差,应该就和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一样,主要是负责皇城安全卫戍的任务。 邓千秋笑了笑道:“只是不知,我下头带多少兄弟,守哪一处宫门?” 司吏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定定神才道:“这个啊……邓百户,这个……仪鸾司的内差,和其他禁卫是不同的。这守卫皇城,人人都是走卒,嗯……你懂吗?在宫里能随扈和卫戍的,一般的小旗官,是轮不上的,在这里当值的,最低也是总旗官。你要知道,许多公侯的子弟,也只是在皇城里和你一样侍卫宫中呢。” 邓千秋:“……” 第三十四章:树大招风 这话邓千秋明白了,敢情自己升了百户,还是个看大门的。 不过邓千秋也渐渐能理解了,皇城里当值,需要的是绝对信任的人,这就和清朝时所谓三品带刀侍卫,四品五品带刀侍卫一样,放在宫外头,他们属于高级武官,可在宫里,其实都是看大门。 理论上来说,这属于储备的武官,先跟着皇帝在宫里混几年,既利用这些未来前程不可限量的贵族青年保护了皇城的安全,等火候差不多了,再外放出去。 在宫里当值的经历,对侍卫们而言是脸上贴金,而对皇帝来说,这些当初跟着他的人,也成了他操控天下的爪牙。 邓千秋悻悻然一笑道:“其实这个我是知道的,我只是随口问问。” 司吏道:“你知晓就好,邓百户,你是特旨调拨来的,所以你的差遣,其实仪鸾司已经安排妥当了,暂时的职责,就在贤良寺巡卫即可。” “啊……”邓千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现在暂时下榻在贤良寺,现在又负责给贤良寺看大门,这……这……论起来的话,好像贤良寺,还真属于皇城的附属建筑,所以…… “怎么,邓百户有什么意见?” 邓千秋道:“没,没有的……” “如此甚好。” 又交代了一番,这司吏突然道:“邓百户乃是淮西人?” 邓千秋道:“是……是啊。” 司吏突然兴趣浓厚起来:“淮西哪里?” 邓千秋道:“凤阳。” 司吏眼前一亮:“凤阳……嗯,好,好,好,来了仪鸾司,好好干。” 说着,便别有深意地看了邓千秋一眼。 邓千秋当然晓得,作为皇帝的同乡,这淮西人在朝中,可谓是声势浩大,有这样的同乡身份,是极为便利的。 他回了贤良寺,看了一会儿大门,只觉得实在索然无味,可到了下值的时候,却突然有人打马进贤良寺。 此人一身甲胄,威武雄壮,顾盼自雄,和邓千秋同站班的几个仪鸾司护卫连忙朝此人行礼。 邓千秋晓得这一次来了大人物,也慌忙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行了军礼。 这人勒马驻足,左右四顾。 于是有人殷勤的上前,帮他拉住马绳,边道:“吉安侯,今日倒是回来的早。” 原来这人乃是跟随朱元璋打天下,受封的二十八侯爵之一,叫陆仲亨,他为朱元璋经略江西、岭南,功勋卓著,不但担任了江西平章事,而且此番回京,受封我吉安侯,因为京城没有住处,所以便寓居在这贤良寺里。 陆仲亨面上没有武夫的杀气,却是带着堆笑,不理会其他禁卫的讨好,却是道:“听说仪鸾司,新来了一个凤阳的百户,叫邓千秋的,是不是?” 于是大家便都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卑下邓千秋。” 陆仲亨下马,亲昵地道:“俺也是凤阳人,咱们说不准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哈哈,自家兄弟,就不必行什么礼了,自己人,自己人……” 其他禁卫,已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可邓千秋却一丁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是凤阳人没有错,可问题就在于,吉安侯陆仲亨,他是有一些印象的,这个人,和胡惟庸关系很近。 或者说,历史上的胡惟庸之所以权势滔天,其实并非只是因为他成为宰相,而是因为,他与许多淮西文武大臣,几乎都是死党。 这朝中无论是文武大臣,但凡只要是淮西人,他们便予以关照,进行拉拢,大家一起跟着胡惟庸升官发财,即便犯了什么过失,胡惟庸也会尽力为他们进行遮掩。 而现在,这个叫陆仲亨的侯爵,其实就是胡惟庸的爪牙之一。 邓千秋更没想到,自己一个仪鸾司的百户,都会成为他们拉拢的目标,可见虽然胡惟庸一党还没有形成气候,可他们的拉帮结派,有多严重。 邓千秋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可这些人却总是能找机会凑上来,若是将他们得罪死了,依着他们的能量,即便有晋王会照顾他,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想要收拾自己,却是轻而易举。 于是邓千秋赔笑道:“原来是声名赫赫的吉安侯,真是久闻大名。” 陆仲亨亲昵地拉着邓千秋的手,边道:“说了不要这样的生疏,咱们同饮一江水,便是一家人,老夫年长你几岁,可英雄不在年高,咱们不能以世俗来论长幼,这样吧,你若是不嫌,那么咱们以后兄弟相称即可,如何?” 一旁的禁卫,已是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位侯爷如此没有架子,这邓百户,当真是天大的运气,才刚来仪鸾司,便找了一颗大树乘凉。 邓千秋心想,我这百户是皇帝刚刚封的,现在又暂住在贤良寺,只怕你们早就摸到了我的路数。 要知道所有的诏书,都是需要经过中书省的,而现在的胡惟庸,就在中书省担任要职,只怕这胡惟庸和陆仲亨这些人,也晓得自己这一道任命很不寻常。 既然你要做兄弟,那么…… 邓千秋便干脆道:“好的,陆贤弟。” 陆仲亨本是笑的如沐春风,一听贤弟二字,笑脸开始僵硬。 邓千秋道:“贤弟不以世俗来论长幼,这令为兄很感激,为兄在这世上,只与父亲相依为命,还从来没有一个弟弟,现在有了陆贤弟这样的兄弟,真是死也无憾了。” 众禁卫肃然起敬,心里无数卧槽。 陆仲亨:“……” “陆贤弟,你说话啊。” 陆仲亨左右四顾,强笑着,发出森森的声音,又上下打量邓千秋,道:“你还有一个父亲?” 邓千秋道:“陆贤弟不必客气,咱们关系这样深厚,我爹就是你爹,以后我看不必这样生疏了,得叫咱爹。” “咱爹……”陆仲亨顺口说出二字,顿觉得晦气,当即道:“你爹不知在哪里公干?” 邓千秋道:“在家赋闲读书。” “噢。”陆仲亨已是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他应付一声,心想……自己今日不知踩了哪一坨狗屎,教自己遇到了这么个的傻瓜,晦气,真晦气。 说着,便继续要回身上马,一面道:“好好当值,不要辜负圣恩。” 邓千秋见他如此,却一把拉住了马绳,自己可不能将他得罪了,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侯爷。 于是邓千秋道:“陆贤弟,怎的这样快走,正好,我也差不多要下值了,不如这样,我请你喝酒。” 陆仲亨老脸颤了颤,似想发作,却又觉得好像对一个少年傻瓜发作有些不妥当,何况中书省那边嘱咐过他,近来突然有一个凤阳来的少年,封了仪鸾司百户,这仪鸾司乃是宫里的耳目,别看只是百户,却也不可小看,而且这个任命,实在蹊跷。 于是陆仲亨隐忍下心中的努力,只道:“我还有事,待会儿还要去拜望朋友。” 邓千秋却是眼前一亮的样子:“啊……既是贤弟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也可同去。” 陆仲亨道:“你又不认得。” 邓千秋道:“去了就认得了,陆贤弟,你带我见见世面吧。” 陆仲亨支支吾吾,一旁一排的禁卫站在那,教他有些恼羞成怒,却见邓千秋殷勤的样子,细细思来,好像……是他自己先去招惹了这个傻瓜的,若是翻脸,于情于理好像说不过去,当即便道:“下次吧,下次一定。” 邓千秋便闷闷不乐的样子:“那陆贤弟要起誓,下次一定带我去。” 陆仲亨勃然大怒,眼里杀机毕现,拍着马,竟不理邓千秋,绝尘而去。 邓千秋摸了摸鼻子,心里想,你怎么这样的小气。 回过头,却见其他几个看大门的,一个个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邓千秋朝他们一笑。 他们也跟着笑。 邓千秋刚想开口说话。 一个禁卫道:“下值了,下值了,怎么顶替的人还没有来?” “是啊,是啊。” 邓千秋的举措,好像换来了大家的疏远。 不过,这样也很不错。 邓千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独自一人到角落里去巡守,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 朱元璋这几日心忧如焚,马皇后的事,教他百爪挠心,何况堆积的奏疏,越来越多。 他要求中书省将所有的奏疏,统统都要送入宫里来,教他过目,于是白日需三不五时去照看马皇后,到了夜里,却要批阅奏疏,直到子时。 此时,这文华殿里,是安静的可怕。 终于,朱元璋觉得腰酸背痛,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腰。 一旁的宦官见状,连忙上前想要伺候,朱元璋摆摆手:“现在几时了?” 宦官道:“陛下,已是子时三刻了。” 朱元璋眺望了一眼窗外,吁了口气。 “陛下,时候不早……” 朱元璋却道:“早是不早,可是这样多的事,朕能留至明日吗?” 说着,他犹如喃喃自语地道:“今日召这吉安侯来见,听他说江西的情况,倒是有些事,教人忧心。” 这宦官听了吉安侯三字,突然眉眼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过这笑意一闪即逝,却被朱元璋的眼角捕捉。 朱元璋喝道:“你笑什么?” “奴……奴婢万死之罪。” 朱元璋厉声道:“说!” “奴婢该死,奴婢听陛下说起了吉安侯,令奴婢……想起了昨日,听来的一些事,奴婢……罪该万死……” 第三十五章:君臣相会 朱元璋眼眸里闪烁着疑虑,却是漫不经心地道:“哦?他能有什么事?” 这宦官在朱元璋冷沉的目光下,只好如实道:“昨日……吉安侯在贤良寺,认了一个同乡。” 朱元璋面上阴晴不定,有些事他也有所耳闻,而对于这种结为乡党的情况,他是素来不喜的。 朱元璋道:“陆仲亨倒是寂寞的很哪,成日四处攀亲。这一次,攀的又是哪一家的亲?” 宦官小心翼翼地道:“是……是邓百户,仪鸾司的邓百户。” 朱元璋听罢,啪嗒一下,将本是搁在手头的奏疏丢弃在了御案,他面色更冷了,凝视着宦官,这眼眸如刀子一般锋利。 “寻到了邓千秋的身上?邓千秋是四日之前来到的南京城,才刚刚封的百户!这诏书,经由的乃是中书省,陆仲亨乃是勋臣,怎么……他在中书省也有耳目?” 宦官一脸恐惧地道:“奴婢……奴婢该死。” 朱元璋脸色阴沉得可怕:“这样说来,这邓千秋现在攀上了陆仲亨这棵大树了?” 宦官此时是心惊胆跳,道:“攀上了,又好像没攀上。” 朱元璋:“……” 宦官看了一眼朱元璋的脸色,又忙低垂下头道:“这吉安侯倒是对他客气,还说都是同乡,大家以兄弟相称,可那邓千秋呢……真和他称兄道弟了……” 朱元璋阖目,那眼缝里闪烁着精芒,可此时的他,却又好像老神在在的样子,对这样的事,显得冷漠。 宦官继续道:“然后……然后邓千秋就称呼吉安侯为贤弟了。” 朱元璋的脸色陡然一僵,人都麻了。 “你说什么?贤弟?” “哈哈哈哈……”朱元璋突然大笑,似乎一日的阴霾,竟是一扫而空。 他禁不住饶有兴趣地道:“然后呢?” “后来吉安侯的脸色就一下子的变了,好在这位侯爷大气,没有和邓百户计较,可这邓百户却是不依不饶,拉扯着吉安侯,说什么……我爹便是你爹,咱爹如何如何……” 朱元璋下意识的,脑海里浮现出故人的模样,再想起那满脸沟壑,五大三粗,和自己同岁的陆仲亨,不由失声:“陆仲亨后来如何?” “当时有不少禁卫在侧,吉安侯找了个由头便走了。” 朱元璋脸上又是喜,又似乎想端着,摆出肃然之色,可他的眼睛终究出卖了他,这眼底浮出一种说不出的笑意,他不由道:“这个邓千秋,倒是没规矩的很。” “是啊。”宦官道:“此事已在宫里内外传开了,仪鸾司那儿,现在索性安排他值夜。” “值夜?”朱元璋皱眉起来。 宦官道:“据说是和其他仪鸾司的禁卫合不来。” 朱元璋眼睛微微眯起来,这一次,那眼底的喜色当真已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冷冽和肃然。 “噢。”他只应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便道:“这是陆仲亨的报复吗?” “奴婢不敢说。”宦官难得见朱元璋谈兴正浓,若是平时,陛下是决计不会和他一个宦官说这么多话的。因而,他倒有几分讨巧的心思,便自作主张道:“也可能是吉安侯并没有这样的心思,可是这仪鸾司上下的人,听闻他得罪了吉安侯,这同侪之间,就不免要排挤了。” 朱元璋面色却越来越冷:“邓千秋那边,可有什么反应?” 或许是因为这事儿过于有趣,以至于在这百无聊赖的宫廷内外,引起了不少人的私下议论。 这宦官道:“倒是听说他并没有什么怨言,每日在贤良寺值夜,没听说闹出什么动静。” 朱元璋嗯了一声,好像到现在为止,这件事再引不起他的关注了。 他开始低头,又捡起奏疏。 看了片刻,映射着宫灯的眸子,突然变得精厉起来,他已是无心继续看奏疏,突然将奏疏摔在案头,道:“仪鸾司乃朕耳目,又随扈朕的左右,卫戍皇城!区区一个仪鸾司的百户,他陆仲亨开国侯爵,江西平章事,竟还要结交,这是想做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喝问,教那宦官大惊失色,连忙拜倒在地道:“奴婢多嘴,奴婢多嘴。” 朱元璋抬眼看着虚空,此时他已不似方才一般如那坐定的老僧,却浑身充斥着威仪,冷冷道:“起驾,朕去贤良寺。” 这贤良寺也属于宫廷的建筑群,虽在紫禁城之外,可实际上,却和太子所居的春和宫只一墙之隔。 此时朱元璋要夜游,宦官忙道:“奴婢这便去张罗,教那贤良寺做好迎驾的准备。” 朱元璋却是摆手道:“不必。” 他一言九鼎,宦官岂敢多嘴。 于是月色之下,一身常服的朱元璋,便已大喇喇地出发,随行的贴身护卫,本要随扈左右,朱元璋也只大手一挥,教他们远远影从。 朱元璋似有许多的烦心事,皇后的病,皇子们的教育,自然……还有越来越多朝中出现的一些迹象。 他沉默着,脚下却是健步如飞,途径了春和宫,又径直往贤良寺去,到了贤良寺,看着这彩灯张挂的一处处宅邸,还有月色之下,那宛如盘龙一般此起彼伏的屋脊,朱元璋骤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他信步走着,月色之下,竟显得有几分落寞,此时他脑海里,太多太多的事交杂在一起,竟教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可他依旧还是顾盼自雄,那骨子里所流露出来的气质,教这天上的明月竟也黯然。 “老兄……没想到竟在此处遇到你。” 这时,黑暗中一个身影窜了出来。 朱元璋一愣,面色掠过杀气,下意识的生出了戒备之心。 可他定睛朝声源处看去,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数日之前,在凤阳大狱里所见的少年。 此时的邓千秋,穿戴着甲胄,挎着一柄刀,叮叮当啷的上前来,露出惊讶之色:“哎呀,老兄……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了。” 邓千秋在当值呢,此时在这贤良寺里值夜,他来了南京,封了百户,起初以为自己也算是混出头了,往后就跟着晋王吃香喝辣。 谁晓得在这仪鸾司,居然让邓千秋直接一步到位,起初还是看大门,现在好了,大门似乎人家也觉得他看不好,直接当了保安,还是夜里巡逻的那种。 混到这个地步,落差还是有的,不过邓千秋也慢慢适应,这样也挺好,夜里巡逻,上半夜的时候假装积极一下,后半夜随便找个地方躲懒睡一觉,美滋滋,难怪大家都想做保安,他这不但是保安,还是有编制的那种。 见到朱元璋的时候,邓千秋已是大喜,他对眼前这个老家伙,还是很感激的,因为他清楚当初那个牵涉到长公主的案子有多严重,一个定性不好,可能真要全家人整整齐齐,一起人头落地。 可最终,自己不但得以开释,而且还又晋升了一步,邓千秋就算再傻,也知道自己能够脱罪,应该和那一份眼前老兄审问自己的供词有关。 可以想象,眼前这个审问和承办这个案子的人,在奏报案子前情后果的时候,非但没有对他进行添油加醋,甚至可能还为他美言了几句。 而眼下,承办此案的恩人就在眼前。 朱元璋打量着喜滋滋的邓千秋,一时有些不适,轻皱眉头道:“嗯?” 第三十六章:真相 邓千秋感慨道:“若非是老兄,只怕现在我还身陷囹圄,还在牢里待着呢。老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朱元璋愤怒于,这个家伙敢称他为老兄。 不过似乎想到,那吉安侯陆仲亨也不过是这家伙的‘贤弟’,似乎……心里好受了一些。 他借着灯火和月光细细地看邓千秋,心里不由得嘀咕:“像,太像了。” 这般的念头,令他突然百感交集。 “老兄,你怎的来此?是来访友,还是在此暂住?” 朱元璋沉默着,依旧不言。 这令邓千秋很尴尬,可不管怎么说,这人也算是自己的恩公,邓千秋心里想,不愧是救我的男人,这样的高冷,这样的不近人情,我更加喜欢他了。 良久,朱元璋突然道:“怎么仪鸾司让你在此值夜?” 邓千秋一笑道:“啊……这个啊……可能是我年轻吧。” 朱元璋终于透出了几分笑意,道:“我还听闻,你似乎在仪鸾司不被人所喜。” 其实邓千秋知道,自己和那侯爷的事,只怕很快就会传开,这整个皇城内外,其实就是个大型情报收集站,有什么风吹草动,尤其是有乐子,必定会一传十,十传百。 邓千秋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道:“我来此人生地不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不为人所喜,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等大家相处久了,他们知道了我的为人,自然而然也就喜欢了。” 朱元璋一时不知邓千秋这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宫里的事,哪里有这样简单。 他心念一动,于是道:“你这般形影单只,莫非在这南京城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 邓千秋尴尬道:“有倒是有一个,不过……不过……”‘ 朱元璋道:“不过朋友也未必可信的,对不对?” 邓千秋拨浪鼓似的摇头,他对朱元璋很有好感,此时值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只是他觉得自己和朱棡的事,却也不好多说。 只是说:“我那朋友对我没的说,我对他,自然也要肝胆相照。” 朱元璋听到这番话,心里竟一时之间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或许是被天上凄冷的月儿所感染,又或者是因为眼前这个酷似故人的少年,唤起了他的许多往事,他突然冰冷地道:“你现在还年轻,尚且不知道这世间的险恶。世上的事哪里有你想的这样简单,至于所谓的朋友,其实不过是某一些时候,彼此各取所需罢了。” 邓千秋听了他的话,皱起了俊眉,只觉得有一股寒意。 气冷抖。 邓千秋两世为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间险恶,可他和眼前的老兄不同,他依旧是相信这个世上,是有纯粹的东西的。 于是邓千秋道:“老兄此言,未免有些偏执了,莫非老兄……曾被朋友所弃吗?” 此言一出,却好似突然之间,戳中了朱元璋内心中的某样东西,朱元璋突然面露杀机,这掩藏在月色下的杀机,令邓千秋没来由的生出浓厚的寒意。 邓千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看着眼前这少年,朱元璋方才意识到什么,很快便恢复了平常之色,却是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他平静而冷漠地道:“还真被你料中了。” 邓千秋道:“却不知是何人,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朱元璋背着手,在这庭院细巷里踱步,看着庭院里的灯火,偶尔听到丝竹靡靡之音,亦或者隐隐的欢声笑语,他道:“当年我地位卑贱,衣衫褴褛的时候,曾遇到一个读书人。” 邓千秋心情愉悦起来,他就喜欢听这样的八卦,这可能是所有看大门的保安的通病。 邓千秋当即跟着朱元璋亦步亦趋,竖着耳朵听这朱元璋追忆往昔的事。 朱元璋道:“这读书人不以我的身份卑贱,却与我一见如故,他不但教我识字,还给我衣穿,与我同食,那时候天下大乱,他竟愿与我肝胆相照,屈尊来为我做事。” 邓千秋不由道:“能遇到这样的朋友,人生如此,应该也知足了。” 朱元璋不理会邓千秋的呱噪,他继续道:“那时候虽是贫贱,可日子依旧迄今难以让人忘怀。天寒地冻的时候,我们大被同眠,私下里,他会悄悄撕下自己衣里的棉絮,塞到我的衣里,好教我暖和一些。我打了胜仗,便留缴获下来的最好酒肉,送给他吃。说起来,我现在能识文断字,还是拜他所赐,他也教授了我不少书中的道理。而我……” 朱元璋顿了顿,此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更加的红了,他语气沉痛地接着道:“而我亦教授他这世间的谋生之法,那时候我便想,有朝一日,我们这些兄弟,定会创下大业,共享富贵。” 邓千秋感慨道:“乱世真是不易啊……活着都很艰难,真想象不出你们是如何……” 朱元璋专横地打断邓千秋道:“你别打岔。” 邓千秋晃了晃脑袋,这老兄脾气大的很啊! 朱元璋抿着嘴,继续开口:“你此时一定以为,此人乃是我的好兄弟,将来一定会肝胆相照,愿与我同甘共苦,是吗?” 邓千秋点点头:“理应如此啊。” 朱元璋面带讽刺的笑了笑道:“可你是否知道,就在一场大战迫在眉睫的时候,这个人却突然音讯全无,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邓千秋一愣:“这……倒是令人没有想到,生死关头,他竟怕死,看来你确实看错了他。”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却是摇摇头。 邓千秋倒是义愤填膺起来:“这等贪生怕死之人,实在可恶,既然怕死,何不早些言明?现在却丢下了自己的朋友,实在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老兄,你也不必沮丧,世上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还是像我这般义薄云天的。” “何况,你也不必伤心,这世上总还有天理的,所谓天理昭昭,即便他苟且偷生下来,也必受天谴。” 朱元璋一愣,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神色间显得有些复杂。 朱元璋道:“你意思是……此人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邓千秋从朱元璋的语气之中,听出了朱元璋对于这位旧友的遗憾以及感伤,当然,还有愤怒。 正因为如此,邓千秋自然要安慰他,邓千秋咬牙切齿地道:“何止不会有好下场,简直就是天理难容,这样无情无义之人,能有什么叫下场,这样的人,生儿子没腚眼。” 朱元璋:“……” 第三十七章:伴君如虎 见朱元璋沉默无语,邓千秋关心的道:“老兄,咋的了?” 朱元璋定定地看着邓千秋,竟不由道:“其实……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想……可能当时他应有什么苦衷吧,如若不然,一个人不可能一下子转了自己的性子。” 邓千秋感慨道:“老兄你就是太心善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事到如今,老兄何须为他辩白?哼,我这人平生好义,最见不得这样出卖朋友的卑鄙无耻小人,这样的人我没见着便罢,若是见着,定要教他见见我的颜色不可。” 朱元璋听罢,皱眉起来:“那人固然可憎,却也不至你说的这样不堪,你小小年纪,什么事都不懂,胡想和胡说些什么?” 邓千秋却是气鼓鼓地道:“反正出卖朋友就是不对。” 朱元璋冷笑:“不对是不对,可若说卑鄙无耻,遭受天谴,未免严苛,你的性子太残暴,过于偏偏颇了。少年人不必这样愤世嫉俗。” 说罢朱元璋道:“你还年轻,不知世间的人和事,不是一言可以道尽的。” 邓千秋晃着脑袋,心想,我这是安慰你呀,你咋反来说我了,是你朋友对你不起,又不是我对不起你! 可他分明看到眼前这汉子居然有些恼羞成怒,倒好像是让帮这人出气,反令这人不悦一样。 邓千秋只好心里翻白眼,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看你救我的份上,才如此的,换做其他人,关我鸟事。 朱元璋道:“不说这些从前的事,教人烦恼。” 邓千秋点点头。 朱元璋突然道:“吉安侯的事,你是故意如此吧?” “啊……”邓千秋好像一下子,被人看破了什么,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可朱元璋一双眼睛,却是逼视着他。 邓千秋讪讪道:“我……我……我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朱元璋不免好奇起来,于是道:“这是什么缘故,难道你不知道他乃开国侯爵?你若当真与他相交,必能受益匪浅!” 邓千秋摇摇头,苦笑道:“这样的人与我交往,并非真心,不过是拉帮结派而已,我自知自己卑贱,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被他利用的地方。” 朱元璋听了他的解释,目中倒是掠过了一丝欣赏之色:“人有自知之明,是最紧要的,你小小年纪,能明白这一点,就再好不过。” 不过朱元璋却又笑了笑道:“可我见你回答时,眼神飘忽,想来,事情并不只于此吧,你应该还有其他的担忧。” “我……”邓千秋心里想,这个人好厉害啊! 朱元璋道:“说来无妨,你自己也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怎么,难道以为我会害你吗?” 邓千秋悻悻然道:“真的能说吗?” 朱元璋板着脸道:“我若要害你,在当初便足以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了,何须留你在今日?” 邓千秋觉得有理,他咳嗽一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这吉安侯,居然连我这小小的百户也要结交,这样拉帮结派,想一想都令人如芒在背。我看此人将来必遭大祸。再者说了,当今陛下嫉恶如仇,但凡知道这吉安侯的事,还不灭他九族,杀他全家?怕是连这吉安侯的党羽和亲信、朋友,也要统统杀个一干二净!老兄,正因如此,所以我才避嫌。” 邓千秋说的真情流露,其实他已经猜测到眼前这个人身份不一般,说不定这家伙和吉安侯一样,也在洪武朝某个谋逆大案被株连之列,他毕竟受了这人的恩惠,倒不如干脆旁敲侧击提醒一下这人,免得将来他这恩公受了什么株连,结果成了刀下之鬼。 朱元璋听到邓千秋前头的话,倒是不断点头,露出赞许之色。 可听到自己要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顿时脸拉了下来:“你把皇帝当成什么了?真是可恶,小小年纪不学好,却是满肚子的勾心斗角。皇帝是九五之尊,岂会轻易大加屠戮?若是有罪之人,当然该死,可若是无罪之人,如何会肆意冤杀。” 邓千秋一愣,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露出尴尬之色:“我差点忘了,老兄不喜欢听这个,咳咳,我的错,我的错。” 朱元璋深深地看邓千秋一眼:“在你心里,你真以为皇帝是个杀人狂?” 邓千秋面露难色,这么要命的问题,要他怎么答? “我想……可能……应该……或许……” “哼!”朱元璋冷笑一声。 不过很快,朱元璋就意识到,眼前此人,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少年,绝大多数时候,已比同龄人要出类拔萃的多,只是有时有些糊涂罢了。 所以他终是消了气,却是突然温和地拍了拍邓千秋的肩,道:“这贤良寺,终究不是好的出路,你若是愿意,我可想办法将你调入武英殿或者文华殿值守,如何?” 邓千秋一听,连忙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口里急急忙地道:“不必,不必,多谢你的好意。” “怎么?”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样的好差事,你也不愿?” 邓千秋面露难色:“这个……这个……常言说的好,伴君如伴虎……” 朱元璋脸上的横肉颤了颤,一双眸子,似变得锐利起来,可最终他似乎掩饰了什么,只是道:“年纪轻轻,已教人刮目相看了,努力罢!” 他似乎已无心继续说下去,说着,抬腿便走。 邓千秋下意识道:“我送送你。” 朱元璋背着手,月儿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他只背身对邓千秋挥挥手:“不必,汝好自为之!” 那身影,便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了黑夜的浓雾之中。 邓千秋目送他离去,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感觉和眼前这个人说话,并不轻松。 噢,他竟忘了问这老兄的尊姓大名了。 ………… 朱元璋已无心再在贤良寺里闲逛了,他匆匆回到了紫禁城,入殿,他突然大喝一声:“也先该。” 片刻的惊慌之后,终于一个老宦官,匆匆地碎步入殿:“奴婢……见过陛下。” 朱元璋气呼呼地道:“立即叫人,去贤良寺将晋王那逆子,给朕拎起来狠狠地收拾一顿,往实里打!” 也先该吓得大气不敢出,哪里敢多言,忙道:“奴婢遵旨。” 于是匆匆而去。 朱元璋在殿中,似乎余怒未消,他来回踱步,口里念念有词:“这邓千秋历来独来独往,他爹理应也对那些旧事秘而不宣。他一个屁大的娃娃,怎会生出朕乃杀人魔头的成见?必是朱棡这逆子,成日背着朕,和那邓千秋说了许多的闲话了。” 他气的咬牙切齿:“这个逆子!于公,朕是君,他是臣。于私,朕是父,他是子。臣辱君,子骂父,天理难容,这是天理难容!朕还就不信,朕就收拾不了他!” 第三十八章:太残暴了 贤良寺里。 呼呼大睡的朱棡,突然被人从被窝里拎了出来,他一激灵,看到了许多的壮汉,朱棡整个人在发懵。 耳畔,听到有人道:“殿下,得罪了,卑下人等也是奉旨行事……” 不久之后,朱棡的寝殿里,便传出了杀猪一样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次日一早,邓千秋睡到了三竿才起来。 本是百无聊赖,好在朱棡来了。 只是朱棡的脸色很不好,走路又是一瘸一拐的,到了邓千秋这儿,也不坐下,只站着纹丝不动。 邓千秋诧异地道:“殿下,你这是……怎的又挨了打?这一次犯了什么事?” 朱棡一脸迷茫,脱口而出:“我不知道啊。” 邓千秋:“……” 邓千秋挠挠头:“怎么会不知道呢?” 朱棡歪着头,想了想道:“大半夜的,就有文华殿的禁卫将我从被窝里拉出来,说是奉旨打我一顿,至于原因……他们不敢说,我也不敢问。” 邓千秋心疼道:“太残暴啦,怎么能这样,殿下,你治了伤吗?” “打我的时候,有几个御医跟着,一打完便上了药。” 邓千秋不由得唏嘘。 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道:“看来你的父皇,还是爱你的。” 这一次,轮到朱棡沉默了。 不过很快他又振奋了精神:“千秋,咱们该想一想作坊的事了,不是说要在这京城,也重建一个作坊吗?” 说到这个,邓千秋就一下子振奋了起来,道:“对对对,这才是天下最紧要的事,南京城这里,比凤阳的商贸可要大得多,既然咱们要干,自然而然要做大做强,现在我们手里有本钱,不只这南京的作坊规模要比凤阳的好,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主意。” 朱棡眼睛一亮,似是忘记了身上的伤痛,急匆匆地道:“啥,啥,说来听听,千秋,我晓得你是最有办法的。” 于是邓千秋道:“我近来都要当值,所以这事,可能还真需殿下操劳了。” 说着,邓千秋交代了一番,朱棡听的云里雾里,却连忙寻了笔墨,将邓千秋交代的事一一记下,口里不免道:“这样能成?” 邓千秋道:“当初我们一穷二白的时候,尚且可以空手套白狼,现在有了本钱,还怕个什么?” 朱棡咧嘴乐了:“哈哈,哈哈……自打结识了千秋,我便觉得我已时来运转。不过……也不知我遇到了什么妖人,犯了父皇的煞,我改日找人去算算,身边到底有什么妖人在作祟,怎么最近三天两头,好事坏事都要揍我。” 说到这里,他愤愤不平。 而邓千秋则只能表达同情,安慰他道:“殿下,节哀,有些事想开一些,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看,我爹就从不打我。” 朱棡:“……” 却在此时,有宦官来道:“殿下,殿下,该去探望娘娘了。” 朱棡将自己记下的便笺收入怀中,边道:“我得去看望母后啦,抽空我来寻你。” 说罢,由宦官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 ………… 马皇后的身子,似乎越来越糟糕。 尤其是手脚的浮肿,愈发的严重。 再加上食欲不振,令她显得格外的虚弱。 朱棡刚刚到寝殿的时候,便已听到了朱元璋愤怒的声音。 “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的又更加糟糕了。” 此时,朱元璋的一双眼睛,怒视着几个御医。 而御医们大气不敢出。 终于,为首一个御医上前回答道:“陛下,这几日用的乃是晋王所献之药,臣等……也是无能为力啊。” 朱棡听了,吓得缩了缩脖子,只是他挂念着母后,终究不敢离开,只好蹑手蹑脚地缩在殿中的角落里。 朱元璋的目光,便逡巡起来,目光落在了朱棡的身上。 朱棡故意低下头,假装没事发生。 朱元璋显得焦灼起来。 当初用了太医们的药,虽也没见什么效果。 可好歹,病情似乎并没有恶化。 而现在用了朱棡的药,情况却愈发的恶化,若是再没有解救的办法,只怕…… 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后果之后,朱元璋不禁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寒。 他这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这天下万千人的生死荣辱,都操之于手,是何等的气魄和伟力。 可唯独……面对自己的发妻,他却没有丝毫的办法,此时,他竟心乱了。 朱元璋回头,看向病榻上的马皇后,声音也刻意地放轻了几分,道:“秀英,现在身子如何?” “臣……臣妾无事……”马皇后幽幽道。 朱元璋听罢,却是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突然看向朱棡。 朱棡吓得哆嗦,忙道:“父皇,父皇……昨夜……儿臣已经受过罚了。” 朱元璋冷哼,他重新起身,对着那为首的御医道:“刘先生,你再来诊视一二,再看看,到底是什么病症。” 这位刘太医,从前就在元朝的宫廷,因为医术高明,所以依旧留用。 以往朱元璋对他颇为敬重,不过……却从来没有对他以先生相称。 刘太医已经吓尿了,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皇帝对自己如此敬重有加的时候,这就说明,陛下对眼下尤其的关切,他若是能妙手回春倒也罢了,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方才叫你先生,明日他就要人头落地了。 他战战兢兢,慌忙硬着头皮上前道:“喏。” 于是,宦官给他在榻前搬来了一个锦墩,刘太医欠身坐下,而后恭恭敬敬地小心将手搭在了马皇后的脉搏上。 这寝殿之中,骤然之间鸦雀无声起来。 可很快,刘太医的脸色一变,额上,竟是落下了豆大得汗珠。 他的手开始抖擞,抖得自己无法控制。 朱元璋见状,脸色骤变。 他凝视着刘太医,仔细观察刘太医的表情。 而刘太医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似乎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而后,他悄然起身,回头看了身后另一个老太医一眼。 这老太医本也一直关注着刘太医的诊视,现在见刘太医求助的眼神,心中产生疑惑,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刘太医起身让座,老太医只得也开始为马皇后把脉。 老太医的手触及到马皇后动脉之时,竟也如刘太医一样,好像是见鬼了似的,浑身颤栗。 他的定力甚至不如刘太医,因为他面上,已露出了惶恐之色,吓得面如死灰一般。 朱元璋见状,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向顾盼自雄的他,在这时,竟觉得自己脆弱起来,他双目满是血丝,期期艾艾地道:“如……如何……” 听到朱元璋的声音,刘太医和老太医更是身如筛糠,这刘太医啪嗒一下,竟是拜倒在地,随即哽咽着,磕头如捣蒜:“臣……臣有万死之罪,万死之罪啊……” 第三十九章:皇后有喜 老太医也已从锦墩上跌落下来,他身子软绵绵的,居然跪不住,而是像一滩烂泥一般,匍匐在地:“万死,万死……” 朱元璋听到这万死二字,已是如遭雷击。 他双目像是一下子失去了神采,身子摇摇晃晃的,嚅嗫着唇,想说点什么,却是如鲠在喉。 这一下子,殿中所有人已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拜倒,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朱元璋突然冷硬地道:“怎么……救不回了吗?是救不回了吗?朕……朕不信……不会的,不会的,上天为何这样对我……” 朱棡也已吓呆了,刹那之间,脑海里,想到可能失去母后,何况……母后竟是因为自己上错了药而死,他懵懵的,心里好像有巨石压着,堵得他窒息。 刘太医叩首,此时脑袋狠狠撞击着地砖,却已将脑袋磕的鲜血淋漓,他惊惧地道:“陛……陛下……这……这……娘娘是喜脉……是喜脉……” 此言一出,殿中又死一般的安静下来。 朱元璋惨然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开始恢复血色。 那些跪在地上的宦官们,突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便连马皇后也不禁动容,她本是哀叹于自己的命运,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现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都轻快了不少。 这刘太医和老太医的反应,是因为他们此前的诊断错误,而且还开错了药方,药方之中,还添加了大量活络血气的药材,如藏红花等等。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手脚浮肿,必是血气不畅,那么活血化瘀,本就是理所当然,可偏偏,这东西对孕妇而言,却是毒药,是会导致流产的。 他们所摸到的,自然是喜脉,这本来是高兴的事,可对他们而言,却是大祸临头。 朱元璋满脸惊诧之后,突然怒道:“喜脉……喜脉……为何不早说?” “臣……臣……”刘太医泪流满面:“臣罪该万死,起初……竟是诊断错误,可是……可是,这怪不得臣啊……” 他拼命的为自己辩护:“从脉象看,娘娘的身孕,不足四十日,从医理而言,这样短的孕期,脉象根本没有显现,即便是大罗金仙来,他……他也未必能诊断出喜脉啊。” 这话倒也有理,因为怀胎一個半月左右,根本不可能摸到脉象的,而且这一次,马皇后的病症,和寻常的孕期确实迥异,再者说了,马皇后这个年纪…… 只是,若是寻常时候,这个辩解倒是有用的。 可朱元璋是何等人,他开口道:“既然大罗金仙也无法摸到这脉象,那么朕来问你,晋王和他的朋友,却如何得出这是喜脉?” 朱元璋说话之间,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朝晋王朱棡的方向扫视过去。 令朱元璋诧异的是,方才还一脸懵逼和悲痛的朱棡,现在却在骤然之间,变了另一个模样。 却见朱棡抱着手,一脚撑着地,另一脚只脚尖掂着地,两腿交着,身子倚着墙壁,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脑袋微微下垂,双目斜视着朱元璋,用一种沉着又带着气泡的声音缓缓道:“父皇,儿臣说句不当说的话,这些个御医,哪里会有儿臣还有千秋这样厉害,他们能及得上儿臣和千秋万一,便算是有些本事了。” 朱元璋见他这翘起尾巴的模样,只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 不过朱元璋却顾不得朱棡,转而咬牙切齿地道:“这样说来,若非晋王献药,你们这些庸医,竟真要害死人,是吗?” 刘太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继续叩首:“臣……臣万死,万死……只是……只是这天下,竟有人能在如此短的孕期内诊断出喜脉,实在……实在匪夷所思……” 朱元璋勃然大怒:“万死你个头,到现在还想抵赖,真是该死,来人,给朕拿下,统统拿下。” 朱棡一愣,立即放下双手来,道:“父皇,不是说不能侮辱大夫和厨子的吗?” 朱元璋痛骂道:“大夫你个头,给朕滚!” “噢。”朱棡已吓得魂不附体,嗖的一下,便箭步冲出殿去。 朱元璋却在后头喝道:“回来。” 朱棡的身子猛地一顿,便又慌忙碎步小心翼翼地折返回来:“父皇,还有什么吩咐?” 朱元璋凝视着他道:“朕来问你,那药方,确实是邓千秋所开吗?” 朱棡道:“是,是……当然,儿臣也出了大力的,儿臣给他磨墨了。” 换做从前,自己的儿子居然给别人磨墨,朱元璋早就一巴掌抡过去了。 不过现在,他却对此漠不关心,而是道:“那药,是保胎用的?” 朱棡道:“是。不过……母后此前吃了太医院的药,那药里头……对母后有大害,若是保不住,可怪不得我们。” 朱元璋皱眉,不由得忧心忡忡,随即道:“幸赖当初听了你的话,如若不然,不但腹中胎儿不保,只怕连伱的母后性命也要丢了。” 朱棡道:“父皇,这还不是因为儿臣和邓千秋可靠吗……” 朱元璋挥挥手:“得了,得了,少说这些屁话。朕来问你,太医都说,这脉象尚未显现,这邓千秋,如何知晓有了身孕的?” 朱棡得意起来:“这个容易的很,只需将母后的尿液……” “什么?”朱元璋怒视朱棡。 朱棡吞了吞口水,有些胆怯,道:“这尿液是儿臣偷的,邓千秋将这尿液注入进青蛙的身体里,而后观察一二,便得知是否怀了身孕,千秋说啦,不是他吹嘘,这种法子效果显著,且绝无可能失算。” 朱元璋皱着眉,他听的头疼。 马皇后此时已心情愉悦起来,见父子二人还在嘀咕,不免道:“好了,陛下,棡儿,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只需晓得这一次是那邓千秋,救了我和孩子的性命便是。” 朱元璋颔首,他若有所思起来,脑子里似乎在回忆着那个少年,一时之间,心里升出许多的疑惑。 那个家伙,生了一个这样厉害的孩子? 抬头,却见朱棡喜滋滋的样子,朱元璋挥挥手:“好了,好了,滚出去,滚出去,不要惊扰你母后休息。” 朱棡道:“父皇,立下这样的功劳……” 朱元璋道:“朕自有思量,快滚。” 朱棡道:“噢。” 随即,他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不过这一次,他再不是健步如飞了,而是大摇大摆,阔步而行,很有藩王威仪。 第四十章:皇帝赏赐 朱元璋摇摇头:“这个孩子,真是又爱又恨。” 回头见着马皇后,却见马皇后或许是因为喜讯的缘故,竟是脸色都好了不少,朱元璋忙道:“看来那开的药方,却是紧要,需要按时吃不可。” 马皇后嫣然笑道:“臣妾知晓。” 而后,她不由得感慨:“真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略带几分得意道:“这个年纪咋了,俺们和其他人不同……” 马皇后道:“这一次,倒是幸赖了邓千秋,臣妾在想,此次这邓千秋对臣妾受益匪浅,便是寻常百姓,也晓得知恩图报呢,宫里头,该好好感谢不可。” 朱元璋倒是沉吟起来,他皱眉道:“他没军功,封不得爵,又这样年纪,如何做的了什么官?要不,赐他万金吧。” 马皇后含笑道:“且不说赐这万金,也值不得多少银子,何况若是赐金,不免显得世俗。” 朱元璋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道:“万金也不少了,一万铜钱呢,朕算算……” 他抬着头,心里计算。 马皇后素知陛下性情,笑了笑,忍不住道:“前些时日,臣妾缝了一些新衣,本是给子侄们穿的,不如这样,臣妾寻一件好的教人送去。听说他没了母亲,只和父亲相依为命,他爹的性情,臣妾是晓得的,虽是读书人,却历来不拘小节,哪里晓得疼儿子,陛下看是否妥当?” 朱元璋听到他爹二字,脸色微微一些不喜,板着脸,一副威严的样子,不过他细细一想,道:“如此甚好。” 马皇后摇头,叹息道:“其实当初若不是……因为那些事,这邓千秋也是陛下的子弟,本该年年臣妾缝制了新衣,给这孩子送去的……” 朱元璋脸上显出几分复杂之色,皱眉道:“秀英,你怎的又提起了旧事。” “好,不说,不说。”马皇后微笑着道。 ………… 此时已至傍晚,晚霞初露,邓千秋穿着甲胄,怏怏不乐地到了仪鸾司的值房里点卯。 这里永远都是闹哄哄的,有人是来送公文,有人来此领驾贴,也有人和邓千秋一样,来这儿坐等点卯,随即上值。 不过邓千秋这個外来户,却永远是大家忽视的那一个,其他的武官和校尉,多是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彼此打着招呼,只有邓千秋孑身一人。 有人是不认得邓千秋,也有人倒是听说过邓千秋的一些事,便只用怪异的眼神瞥过邓千秋一眼,目光又一下子落在他处了。 当然,这儿说话最大声的,自然就是用浓厚凤阳口音的。 他们作为当今皇帝的同乡,而且朝中淮西人大多抱团一起,彼此照应,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校尉,都觉得自己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声调都比其他人大得多。 倒是邓千秋这个正宗淮西凤阳人,显得格外的落魄。 如今大家都晓得,有个百户得罪了吉安侯,那吉安侯大人有大量,没有理会他。 当然不只如此,这吉安侯的背后,莫说是朝堂,即便是在这仪鸾司里头,也有不知多少同乡和党羽。 “点卯……”邓千秋走到了书吏的面前,预备领上值的腰牌。 这书吏抬头,本能地朝邓千秋笑了笑,可一看到邓千秋,便立即恢复了严肃的模样,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噢,邓百户,稍等一下,老夫还得给王百户写一份驾贴呢。” 这驾贴没有半注香时间写不完,照理来说,邓千秋的事,其实只需他耽搁片刻功夫,让邓千秋点个卯就走,可偏偏,他觉得王百户的事最是紧要,至于邓千秋,大可以等一等。 邓千秋嬉皮笑脸地道:“不会吧,你这不是故意怠慢我吗?王百户的事是事,我的事就不是事,对吧?” 这等事,不能怂,他年轻,捶这一个文弱书生足够了。 书吏听罢,顿时恼羞成怒,搁下笔,道:“你这人,怎的如此……老夫这是公事公办……” 他说着,故意拉开了嗓子,吸引了其他的武官和校尉过来。 邓千秋眯着眼,面上带笑,他在琢磨自己若是给他一个猴子偷桃的话,会不会引发什么后果,晋王不知道能不能帮他摆平,摆不平的话……他爹在凤阳是不是够努力,他混不下去了,是否还可以回家啃爹。 武官和校尉们此时都饶有兴趣的样子,驻足围观,大家面上带笑,全然无人肯制止的样子。 邓千秋和吉安侯的事已经不胫而走,大家都知道邓千秋这个傻瓜居然得罪了吉安侯,不少人看笑话之余,其实也希望能够撇清与邓千秋的关系,免得将来吉安侯报复时,这邓千秋的血溅在自己身上。 却在此时,有人推开人群,来的却是几个宦官,为首的宦官气喘吁吁,扯着嗓子道:“邓百户,原来你竟在此,教人好找。” 武官和校尉们本就在宫中当值,这宦官见得多了,倒不觉得新鲜。 有人幸灾乐祸地道:“这不是崔公公嘛?崔公公,这邓百户正惹事呢,呵呵,你来的也巧,今日有乐子瞧。” 这崔公公听罢,顿时色变,看着眼前这面目有些熟悉的校尉,却是突然抬手便一巴掌打了下去,大喝道:“谁认得你,瞧什么乐子,大胆,咱乃钦使,特来传旨于邓百户,尔等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此造次。” 这一声大喝,那本是挨了一个耳光面带不忿的校尉听罢,慌忙退下去,签押房里骤然之间,也安静下来。 崔公公继续板着面孔,呼道:“陛下有口谕,邓百户接旨。” 邓千秋有些诧异,不过他在南京已经渐渐熟悉了礼仪,于是道:“卑下接旨。” 崔公公道:“奉天承运皇帝好教邓千秋知晓:这天要入冬,南京的天气冷的很,去岁的时候,便听闻有人在街上冻毙,民生多艰……好了,俺似扯远了,言归正传……” 邓千秋听到这儿,人都麻了,此时他的脑子里一团浆糊,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崔公公继续道:“天寒地冻的,伱孑身一人在京当值,也不晓冷热。好在皇后新近缝制了几件新衣,今日格外开恩,赐你一件,免得你少不更事,冻坏了身子。对衣物要晓得爱惜,需知这天底下的衣物,都是许多人种桑种麻,还有蚕虫吐丝,又需人一针一线缝制而来,实属不易,人紧要的,是知晓所衣所食,尽为民之脂膏……又扯远了,就这般吧,钦哉!” 第四十一章:谢恩 邓千秋:“……” 这崔公公念毕,签押房里还是死一般的安静。 崔公公则是笑吟吟地取了包袱,将这包袱抖落出来,果然是一件新衣,绸缎的,崔公公将这大红的新衣,披在了邓千秋的身上,随即堆笑道:“邓百户,陛下恩典,怎还不谢恩?” 一直懵逼的邓千秋,终于反应过来,扯了扯披在自己身上的新衣,才道:“谢……恩……” 那皇帝老子吃错药了吧,他这是要干啥? 会不会是晋王的恶作剧? 无数念头交织一起。 倒是一旁崔公公笑意盈盈地拱拱手:“那咱……不惊扰了,告辞。” 说罢,带着随来的几个人扬长而去。 邓千秋愣愣地看着那几人离开的背影,脑子里却是努力回忆着许多的可能,一时失神。 等他回过神,却发现这签押房照旧还是人满为患,只是人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目光所及之处,许多人都不似方才脸上的戏谑,却多是对他的躲闪,又或者是略显几分讨好的堆笑。 “邓百户,邓百户……学生……学生,给您点卯……” 邓千秋恍然,看着说话的人,却是方才那书吏。 此时书吏一脸陪笑,脸上写着局促不安。 邓千秋收起满腹的心事,斜他一眼:“你不是要给王百户写驾贴吗?” “哈哈……”书吏忙道:“这……这……自然是邓百户点卯要紧。” 邓千秋理也不理他。 这书吏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哎,哎……都是学生有眼无珠,邓百户,你且高坐,我这便给您……” 邓千秋似笑非笑看他,不置可否。 可越是这样,这书吏心里越慌张,一旁的武官和校尉都看过来,默然无声,此时空气中似乎多了几分紧张。 书吏见邓千秋不做声,心里更慌了,道:“邓百户,学生多有得罪,还请邓百户见谅。” 邓千秋音声冷淡地道:“我为何要原谅?” 此言一出,教人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原本话说到这个份上,邓千秋但凡表现一下大度,大家自然也就都松了口气,然后书吏表达几分赞许,大家都夸几句邓千秋得饶人处且饶人,于是皆大欢喜。 可谁也没想到,邓千秋是睚眦必报的,而且睚眦必报也不背人,就这样赤裸裸。 这不符合周礼啊! 邓千秋越是这样不依不饶的表现,其实这书吏便更慌张了,那边陛下亲自赐衣,这边如此咄咄逼人,眼前这個少年,到底是多大的背景啊。 他心里慌极了,苦着脸,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敢问邓百户,如何……如何才能原谅学生。” 邓千秋打了个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心里想笑,他还没咋地呢,对方倒是吓死了,这样趋炎附势的小人,就该吓吓他。 何况这里这样多的人,正好……将他不合群的一面表现出来。 于是邓千秋漫不经心地道:“你学狗吠我听听。” 其实邓千秋就是故意为难的,并没觉得人家会真的按照他的这个要求去做,他甚至以为这书吏必定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要知道,古人是很讲面子的,面对这样的羞辱,不砍死邓千秋就不错了。 谁料这书吏居然张口就:“汪……汪汪……” 邓千秋:“……” 虽说出乎意料,但是他笑了笑,便再没有多说什么,不再理会这书吏,扬长而去:“哈哈哈哈……” 这刺耳的大笑,随着邓千秋的身影远去。 留在签押房里的众人,却都个个脸色紧张,有人低声议论:“难怪这小子平时里这样不近人情,原来……竟是简在帝心啊!” “他一个百户,怎么能上达天听呢?” “总之,以后别招惹他。” ………… 邓千秋翘班了。 在签押房没有点上卯,人便跑回了贤良寺,不过他相信,会有人给他点好卯的,而且也一定会有人帮他顶班。 回到了寺里,左右无事,邓千秋想到了晋王。 也不知这个小子,现在在做什么。 白日里天热,他将赐的衣服收拾好,便去隔壁不远的庭院寻晋王去。 服侍晋王的宦官是认得邓千秋的,一见到邓千秋,格外的亲热,乐呵呵地领着邓千秋去禀见。 等邓千秋进入这小殿的时候,却发现除了朱棡之外,这里竟还有客人。 来人披着一件猩红的披风,个头不高,鹅蛋脸,一双眼睛格外好看,像星辰一般,她与朱棡相对而坐,中间是一个书案,书案上摆着棋盘和棋子。 邓千秋见此,正要回避。 朱棡的眼睛瞥到殿门口,正好看到了邓千秋,大喜道:“千秋,千秋,你来的正好,快来看我如何大杀四方,哈哈哈哈……” 邓千秋不理他,却看向与朱棡下棋的少女,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少女有些腼腆,朝邓千秋颔首。 邓千秋方才大胆上前去,站在朱棡的身后,看二人对弈。 这是传统的围棋,二人下的不亦乐乎,连下了两把,朱棡总是眉飞色舞,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哈哈哈,你又输了,妹子,我真同情你,下棋总不见长进。” 少女此时倒是显出了几分活泼,连那双犹如星辰一般的眼睛也显得亮了几分,嫣然一笑道:“还要来,还要来。” 朱棡却是板着脸道:“男儿大丈夫,不能沉溺于嬉戏玩乐,伱三哥是要干大事的人,千秋来了,正好我要将咱们大买卖的账簿给他看看,看他还有什么新的主意。” 殿门口的宦官忙道:“奴婢这就去取账簿。” 朱棡却道:“本王要亲自去取,你个奴婢懂什么,弄坏了账簿,你吃罪不起。” 说着,一溜烟的,兴冲冲地往书斋去了。 于是,这殿中只余下了那少女和邓千秋。 少了朱棡,少女又安静了下来,她动作优雅地收拾着棋子,将棋子分了黑白,装入两个大香囊之中,很是细致。 邓千秋此时眼中却是浮起几分疑惑,咳嗽一声,终是忍不住道:“我粗通棋艺,方才在旁观战,却发现每一次落子,似乎你的棋艺比晋王殿下更高明一些,晋王下棋,刚猛有余,谋划却不足,许多次你可以赢他,可是……为何最终都是晋王赢了?” 少女抬眸看了邓千秋一眼,仿佛一下子,自己的心事被邓千秋看穿一般,俏脸微红。 她想了想,却还是道:“我与三哥下棋,是因为希望三哥陪伴我玩耍。三哥争强好胜,他下棋却希望能够战胜我。现在我得了三哥的陪伴,而三哥赢了棋,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 这个答案倒是让邓千秋意外,邓千秋不由对这少女生出了几分好感,倒不是因为她心思细腻,而是因为,对方很真诚。 公主难道不该是桀骜不驯的吗?还是我大明的公主好啊,大唐的公主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坑货。 不过邓千秋虽是在思考,可口里已是无词了,只是窘迫地在一边故意端详墙壁上的字画。 倒是少女落落大方地道:“你便是邓千秋吗?” 邓千秋这才收起落在字画上的目光道:“正是,没想到殿下也知道我。” 少女微笑道:“怎么会不知道呢,三哥可成日将你挂在嘴边的,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邓千秋下意识道:“说我什么?” 少女吃吃一笑,似乎觉得这样无礼,便微微垂眉,收敛了笑容,道:“他说你除了聪敏,其他都很坏。” 邓千秋眼前一黑,卧槽,这狗东西。 第四十二章:大孝子 恰在此时,朱棡兴冲冲地抱着账簿进来,一面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邓千秋没好气地道:“在说殿下坏得很。” 朱棡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道:“多谢夸奖,承蒙大家瞧得起,虽然得此殊荣,可我深知自己还略有不足,将来一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绝不教天下的坏人小看。” 邓千秋:“……” 少女失笑起来。 朱棡则是急匆匆地道:“好啦,千秋,你瞧,这都是照着你的办法做的。” 于是邓千秋接过了朱棡手上的账簿,细心看起来。 可看到一个数目的时候,他突然抬头,对着朱棡道:“这薄荷……居然一百五十钱一斤?” 朱棡却是得意道:“外头都卖一百七十钱呢……咱们赚大了,只花了一百五十文,我花了许多的气力才谈下来的。” 邓千秋却是皱眉起来,道:“亏了,亏了。” 朱棡诧异道:“啊……这还亏?咱们分明赚大了啊,千秋,你是不是搞错了,你糊涂啦?” 一旁的少女,也不禁吸引过来,侧耳倾听。 朱棡道:“那伱说,得多少钱收?一百四十五文,还是一百四十四文,难道一百四十文?” 邓千秋却是胸有成竹地道:“我说一个数,五十文!” “啥?”朱棡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忍不住道:“五十文?你不如去抢!” 邓千秋道:“殿下,是你去抢,你主外!” 朱棡:“……” 朱棡突然觉得自己增加了良心的负担。 他不介意去做缺德的事,可是这外头行价一百七十钱的薄荷,居然五十文去收,这真和抢劫没有任何的分别了。 哪怕是朱棡,都觉得邓千秋的心太黑了。 那少女听罢,似乎也蹙眉起来,似乎觉得这样很不妥当,不过她心思细腻,似乎并不愿意轻易发表自己的建言。 “千秋啊千秋,虽说……抢劫确实来钱快,可是……”朱棡顿了顿,神色纠结地道:“咱们不是说好了是做生意的吗?怎么做着做着,就改行了?” 邓千秋却是懒得跟他解释,只道:“殿下,就这个收购价,不只薄荷,其他的收购价也要改一改,你听我的,就按这個价去谈。” 朱棡深深地拧起了眉头,可在邓千秋坚持的目光中,最终道:“好罢,好罢,我去谈谈看,倘若人家不肯,我可不抢,我立志要做的是奸商,可不是盗匪。对啦,你爹已来了京城。” 这一下子轮到邓千秋紧张起来了:“你为何不早说,害我竟没有去迎接,我这样大孝之人,你这不是教我成了不孝之徒吗?” 朱棡鼓起了腮帮子道:“我好心接你爹来京,你反倒抱怨我……他现在下榻在来朋客栈……” 邓千秋终究还是真诚地对朱棡道了谢,而后匆忙道:“那么,殿下……再会!” 说着,便匆匆而去。 …… 邓千秋匆匆寻了邓健的住处,等见到邓健的时候,父子二人阔别已久,不免都有感慨。 邓健一把握着邓千秋的手道:“都说你来南京公干了,倒是教我担心,倒恰好乡试在即,为父也需来京,你住在何处?” 邓千秋如实道:“在贤良寺。” 邓健皱眉起来:“贤良寺……是在那当值吗?” 邓千秋不敢说自己升了百户,主要是担心他爹知道自己儿子发迹了,失去了进取之心。 这样不利于奋斗! 于是他含糊不清地道:“唔,是一件差事,爹,你的书读的如何了?” 邓健拉着儿子坐下,才道:“这你不必担心,为父自有安排。” 邓千秋听了,反而更不放心了,却想到父子刚刚重逢,也不好催促什么,便喜滋滋地道:“爹,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说罢,他解下了随身带来的包袱。 邓健心头一热,满是欣慰地道:“怎么还让你给为父买东西了?你呀,可不要乱花钱,带来的是什么?” 邓千秋将包袱解开,邓健定睛一看,却发现这是一摞摞的蜡烛。 邓健皱眉起来,面露不解道:“这是……” 邓健道:“爹,这是我特意买来的,就是担心你夜里看书熬坏了眼睛,你平日简朴,夜里也舍不得多点几根蜡烛,以后你在此看书,就可多点几根,这对眼睛好。” 邓千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似乎看到他爹的嘴角飞快地抽了一下。 而邓健深吸一口气后道:“千秋想的真周到。” 邓千秋乐呵呵地道:“不只呢,我还给爹定了两只雄鸡,已跟楼下的伙计吩咐过了,说就养在这客栈的后院里。” 邓健道:“为父不爱吃鸡,这你知道的。” 邓千秋笑了:“我怎会不晓得?只是这鸡却不是用来吃的,养在后院里头,天刚亮,他们就要打鸣,儿子这是担心爹熬夜看书,天亮了起不来,有了这两只雄鸡打鸣,爹一听到鸡叫,就晓得天亮要读书了。你是不晓得,为了让那伙计给我养鸡,我是好说歹说,还破费了一些养鸡的钱,他们才肯的。” 邓健脸色微微一僵。 这下子,邓千秋是看真切了,于是道:“爹,你这是咋了,怎的脸色不好看。” 邓健不愿让儿子伤心,却也明白儿子是为了他好,最终道:“可能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吧,千秋,你真的有心了。” 父子相逢,总有许多话说,邓千秋一直在客栈坐到了天黑,方才不舍离去。 邓健目送着邓千秋离开,深吸口气,多点了几根蜡烛,开始苦读。 不知不觉,似在子夜时分,困意袭来,他才睡去。 似乎没过两个时辰,夜里的浓雾尚在,大抵也只是在寅时三刻不到的时候,便听到鸡鸣不止。 那两只雄鸡像是比赛似的,惊得楼下惊醒的伙计忍不住大骂:“这该死的瘟鸡怎么天不亮就叫,叫的还这样大声。” 另一个伙计道:“这鸡不如宰了算了,留在此,哪个客官还肯住?” 原先那伙计隐隐约约道:“这可不成,送鸡来的那人,穿着的乃是仪鸾司武官的官服,还挎着刀。若是哪一日他再来,不见了鸡,到时还不知会怎样呢!这样的人,咱们可吃罪不起!” “天哪,这客栈里是不是住着他的杀父仇人,他要报仇,却教我们跟着遭殃。” 果然,二楼的住客们许多都被惊醒了,纷纷叫骂。 邓健张开眼,迷茫地看着房梁,他脑子有些昏昏沉沉,那残余的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窗外只有暗淡月光下映出的绰绰的树影,邓健有点懵。 ………… 朱元璋的心情很不错,无论如何,马皇后又将给他在这个世界带来一个孩子。 因此,哪怕是再如何忙碌,他总也会挤出时间,到马皇后的寝宫来。 一进入了寝殿,却见马皇后端坐在案旁,提着笔,教授着什么。 而另一边,却是长公主朱镜静乖巧地坐旁边,细细地观摩着马皇后的行书。 朱元璋见到此情景,却是对马皇后微微皱眉道:“怀有身孕,且又得了一场病,怎还坐着,该躺下养胎才是。” 说着,他看向朱镜静道:“静儿,朕想起来,前些日子你的母后给朕绣了一幅刺绣,你取来朕看看。” 马皇后见是朱元璋来了,含笑地朝角落里的宦官看一眼,那宦官会意,忙是去预备茶水了。 朱镜静噢了一声,要起身来,怏怏不乐地走了几步。 朱元璋却似乎察觉到什么,道:“回来,你怎的闷闷不乐?准是你哪个兄弟欺负你了。是不是?” 第四十三章:大鱼吃小鱼 朱镜静摇头道:“父皇,没有呢。” 朱元璋背着手,他的双目,似有一种洞察人心的锐利,想来他对朱镜静的回答并不满意:“朕看……定是有人欺负了你!” 马皇后不由在旁笑着道:“陛下,人家是女娃娃,有一些心事,不也是常理吗?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太操心了,九州万方的事要殚精竭虑,家里的儿儿女女,也一个个都要管束,连静儿有什么心事,也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这如何消受得了。” 朱元璋道:“这不是趁着朕在壮年,能管一点是一点吗?等朕老了,管不动了,那时才好颐养天年,现在事事不过问,将来才操心。” 朱镜静这时便道:“父皇,我心里只是在想一件事。” 朱元璋端坐下来,宦官已给他斟好了茶,他抱着茶盏,道:“说罢,无碍的,谁欺你,朕剐了他。” 朱镜静道:“孩儿一直在想,这薄荷市价到底是多少一斤。” 朱元璋被问住了,脸僵硬着,没啥反应,整个人纹丝不动,他似乎琢磨了很久,才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朱镜静道:“孩儿只是想……问问……” 朱元璋倒也好奇起来:“你这么一问,朕倒也想问问。” 说罢,看向宦官,吩咐道:“立即去问,而今市面上薄荷市价几何。” 宦官哪里敢怠慢,飞也似的去了。 等到宦官去而复返的时候,已过去了一個多时辰。 他气喘吁吁,入殿之后便拜倒在地道:“陛下,现如今薄荷的市价,在一百五十文至两百文之间。” 朱元璋笑了笑道:“噢,原来如此。” 他却瞥见朱镜静的秀眉皱得更深,当即便道:“怎么,现在这价格已帮你问了,你还有什么疑惑?” 朱镜静想了想道:“孩儿只是没有想到,这薄荷的价格竟这样高昂。” “高昂?”朱元璋心里哂笑,才一两百文而已,何高之有? 朱元璋问她:“那伱看,该多少文?” 朱镜静犹豫了一下道:“如果是五十文呢……” 五十文…… 朱元璋吓了一跳。 也将那宦官吓了一跳,他是打听来的,最低最次的价格也是再一百七十文啊,这岂不是说他虚报了? 他当即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奴婢乃是据实禀奏,实在不敢弄虚作假。” 朱元璋看着这宦官恐惧的模样,心里似乎有了底,他便道:“五十文,你哪里听来的五十文?” 朱镜静道:“孩儿只是想,若是五十文能收来薄荷的话,那么……” 朱元璋却是绷起了脸道:“这不叫收,这叫抢!” 只转念之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而对马皇后道:“静儿是不是这两日又去寻她的三哥了。” 马皇后的脸色僵了一下,忙道:“陛下,好啦,少操这些心了。” 似乎朱元璋已在马皇后这儿得到了答案,便道:“朕就知道!怎么,静儿,你三哥跑去抢人家的薄荷了?” “没……没有的。”朱镜静忙道,她踟躇了片刻,才又道:“只是三哥打算以这个价钱,进行收购。” 朱元璋听罢,不由冷笑:“他这是皮痒了,又想作奸犯科了。” 朱镜静焦急道:“父皇,你不能这样说三哥,三哥是在做买卖。”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世上有这样的好买卖,为何别人不做,偏他做得?也只有你才愿上他的当,来人……” “奴婢在。” 朱元璋冷声道:“给朕盯着晋王那个小子,对了,还有那个邓千秋,但凡察觉到他们掠民掠商等不法之事,立即来报。” 说着,朱元璋还不解恨,气呼呼地道:“今日就敢上街去劫商贾,明日就敢残害百姓,到了后日,只怕要惦记着朕的江山了!” 朱镜静万万没想到,自己无心之言,竟是惹来这样的事,当即担心起来。 眼见朱镜静担心的模样,朱元璋道:“这些时日,你不可出内苑,免得去给你三哥通风报信,朕就想看看,他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镜静似乎已经意识到,接下来她家三哥,还有那个新认得的邓千秋,只怕要遭罪了。 可这一切因她而起! 她垂着头,眼眶微红,心头不由得忧心如焚起来。 ………… 这些时日,朱棡一直都在忙碌,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倒是邓千秋,清闲的很,当然,他也有他的烦恼。 自从皇帝赐了衣,他便察觉到身边的人看她的眼神更加古怪起来。 不过这无所谓,邓千秋更关注的还是买卖,那一桩案子已经结束,原以为皇帝会撤了这个买卖,可结果,宫里似乎一点动静都没有。 按理说,这个买卖照做,至少那‘法人’朱镜静,也该退股了吧。 可似乎,宫里也没有退股的打算。 就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般,没有丝毫的动静。 这就让邓千秋的胆子开始渐渐大了起来,在确定安全之后,他决定放手捞钱。 南京城比之凤阳,商机更多,天下通衢之地,可不是说着玩的,何况还有朱棡,可谓如虎添翼。 朱棡在一步步的指点下,也开始掌握了诀窍,现在出去谈买卖,采购原料,经营工坊,竟是得心应手。 这没法子,有银子赚嘛。 这朱棡人也阔绰起来,走路带风,不到两个月,已是大变了模样一般,走到哪儿,都要呼一声,给赏。 邓千秋见他如此,不免告诫他低调,财不可外露。 朱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大呼道:“财不可外露,难道还怕人抢了不成?我倒要看看,谁敢这样大胆,我打断他的狗腿!” 邓千秋很无奈,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殿下,你的银子,不是预备送到宫中保管吗?你不会从我的账上支了银子吧,我们可说好,亲兄弟明算账,你不能黑我的银子。” 朱棡笑嘻嘻地道:“你的银子,还有要放进宫里保管的银子,现今都在作坊的账簿里躺得好好的,一文钱都少不了,我动的是我妹子的钱。” “啊……” 朱棡叉手,傲娇地道:“没有我这个好三哥,天上哪里有馅饼砸中我那妹子?再者说了,我是她三哥,她的银子交我保管,又怎么了?我爹娘还帮我保管银子呢。” 邓千秋终于知道,为何当初朱棡对宫中要保管他的分红,毫不在意了。 原来他娘的细节在这里。 敢情这老朱家,都是水里的生物,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邓千秋道:“就怕公主知晓,要怪罪。” 朱棡道:“将来我有四成五的分红,要送进宫里头去,还怕我没银子还她?再者说了,她年纪还小,又是女儿家家,现在手里留钱做什么,她肯拿着,我这做哥的还不放心呢!我这是为她好,千秋,你没有妹子,所以无法体谅我这种做兄长的心情,我肩上有千斤的重担。” 邓千秋竟是无言以对。 第四十四章:发大财了 过去了一月,朱元璋似乎一直有着心事,他几次派人询问近来南京城里几个市场的情况。 不过从仪鸾司那边得到的回报,却都是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 难道那两个小子,得知了什么风声,居然收了手? 这似乎又让朱元璋有些措手不及,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终于,在这一天召见了大臣,忙碌了一天之后,朱元璋忍不住了。 他朝一旁的宦官招招手:“也该先。” 也该先匆忙碎步上前道:“奴婢在。” 朱元璋道:“朕的内帑,可有那药行的四成五买卖呢!朕若是没有记错,这迄今已过了一个月了吧,这一個月,那边怎么没有动静来?不会有人想赖朕的账吧。” 也该先慌忙道:“奴……奴婢……的疏忽,奴婢没有盯紧……” 朱元璋不耐地摆摆手道:“去,立即去取账簿,就以……晋王的名义,去那作坊取来,这是朕的钱,怎可视若无睹?” 也该先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不过他很快道:“奴婢遵旨。” 朱元璋似乎觉得这有些直接,于是下意识地又道:“朕这些时日,倒是愈发察觉这经营财货,也是不易的事。经略的好,未必不能对朝廷有益。朕的儿子们啊,总是令朕操心,尤其是朱棡,朕为人父,不能不看紧着他,他是朕的骨肉啊。” 也该先一时猜测不出朱元璋的心思,只好应付,连声说是。 朱元璋这才挥挥手:“速去。” 也该先哪里敢怠慢,应了一声,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朱元璋安静地坐在案牍前,批阅着奏疏的时候,那也先该总算气喘吁吁地去而复返。 只见他手里抱着几本账簿,边道:“陛下……奴婢……奴婢……” 朱元璋伸手:“拿来。” 也该先忙将账簿奉上,朱元璋一面捡起了一本账簿,一面深吸一口气,才打开了账簿,细细看下来。 当然,他很快就将账簿直接翻到了尾页,他脸色平静,就如……一个地主老财,像平时一样,巡守着自己家的鸡窝,清点着每日鸡窝里生下的鸡蛋。 他眼睛搜寻着,显得有些没有耐心,只想看到最后的总账。 终于,他的目光在某处定格下来,而后,双目已从似笑非笑中,变得开始肃穆起来。 紧接着,他似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竟是下意识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等他重新聚焦于数目的时候,朱元璋居然纹丝不动起来,他似乎有些震惊,双肩竟微颤。 也该先捕捉到了这一切,他小心翼翼的,猜测着朱元璋的心思。 突然,朱元璋道:“也该先,你说,若是你做这药材的买卖,能获利几何?” 也该先一愣,他有些吃不准,可他听朱元璋似乎话里有话,甚至他觉得朱元璋的嗓音里,竟带着几分嘶哑,情绪有些激动。 于是他斟酌着道:“陛下,若是奴婢,应该三五千两,不成问题。” 朱元璋抬头,迅速地扫视了也该先一眼,而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继续审视。 也该先心里有些慌,陛下这是怎么了?这账簿有什么问题? 可就在此时,朱元璋突然笑起来,道:“如果朕告诉你,这账簿上,一个多月前,才躺着八九万两银子,可现今,这账上已有二十五万两纹银了呢?” 也该先:“……” 一个多月,二十五万两银子?就只是买卖药材,这难道不是抢? 可他发现,朱元璋似乎并不是开玩笑,因为现在陛下的表情,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此时,朱元璋显然开始变得激动起来,这个新的数目太大了,大到连他都开始有些怀疑起来。 大明每年岁入三百万两固然多,可那是国库的岁入。 和他朱元璋的关系不大,可这么一大笔银子…… 朱元璋的呼吸竟有些粗重起来,他抬头,虎目凝视着也该先,忍不住道:“也该先,朕来问问你,经营药材,就可获利如此之巨,这如何可以做到?” 也该先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犹豫了很久才道:“陛下,恕奴婢无能,奴婢……不知。” 朱元璋也不由得喃喃自语:“朕……朕也不知……这……这……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此时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沉吟片刻,他才开始真正关注起细节。 看着这巨大的数目,固然令朱元璋喜出望外,可朱元璋却知道,这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如此的暴利,从何而来? 他端坐着,开始细细地看账目。 这些账目繁杂,以至于朱元璋看得出神。 他一点点地翻阅,以至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终于,他开始看出了端倪。 薄荷,收购价五十文一斤,售价一百二十文。 黄连,收购价二十三文,售价八十文…… 各种各样的药材,琳琅满目,可几乎……都是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而以数倍的价格疯狂售出。 朱元璋的脸微微一沉,他脑海里,电光火石之间,竟是想起了四个字……强取豪夺。 这可是堪比贩卖私盐的暴利,而且看这账簿中的购买和出售的数目,堪称惊人。 朱元璋的脸色越来越阴暗,神色也越发的凝重。 一种不好的记忆,开始涌入心头。 二三十年前,就是因为天下充斥了无数的赃官和劣商,打着买卖的名义,如此强取豪夺,才使天下崩坏,民不聊生,以至…… 对于这些记忆,朱元璋可谓是感同身受,因为他就曾是那被人强取豪夺的其中一人,那种滋味…… 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记忆,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朱元璋的脸色,也同时开始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良久,他闭上了眼睛,人却端坐着,脑海里似乎有一种景象开始呈现出来。 “明日……”他顿了顿,用一种冷酷无情的音符,缓缓道:“传晋王朱棡觐见。” 一旁的宦官,听到朱元璋冰冷的声音,便知有人要大难临头了,只是道:“是。” 朱元璋斟酌着,似乎在思虑着什么,继续道:“邓……千……秋……” 也该先常伴朱元璋左右,心知陛下开始对接下来的事颇有疑虑。 这在陛下的身上,其实是极为少见的情况,宫中上下谁人不知,陛下一向乾坤独断,极少犹豫不决? 第四十五章:君臣再会 朱元璋闭着眼睛,脑海里浮想着什么,他猛地张开虎目,那虎目之中的凌厉,教人生畏,而后他道:“邓千秋明日……罢了,不必了……” 也该先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错愕,似乎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朱元璋却是突的抬头道:“天这么快就黑了。” 也该先忙道:“陛下御览账簿,已过去了一个半时辰,如今已是戊时三刻了。” 朱元璋的神色微微有了一些变化,他漫不经心地道:“此时宫中的禁卫已开始值夜了吧?” “是,戊时一刻开始轮值。” 朱元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无论如何,这个小子还是有功的,那么……就告诫他一二吧。” 也该先支着耳朵,听不清楚朱元璋说了什么。 却见朱元璋长身而起:“摆驾……” 他顿了顿,干脆利落道:“贤良寺。” 也该先的脸色一变,可此时,他心知陛下大怒,哪里敢胡说什么? 这也该先经常陪伴在朱元璋的左右,对于朱元璋的脾气摸得最是清楚,显然是因为这个账簿,既让陛下欣喜,却也触怒了陛下。 明日召那晋王殿下来觐见,必然会有狠狠的责罚,只是唯一令他不解的却是,这账簿,似乎和那邓千秋也有关系,可陛下对于邓千秋的处置,却颇有顾虑。 莫非是因为……前些时日,马皇后的缘故? 只是帝心难测,即便是这也该先,也无法揣测陛下的意图。 下一刻,朱元璋已是往常一般,夜巡贤良寺。 贤良寺里,照旧还是灯火通明,却因为夜已黑了,几乎不见人影。 朱元璋信步走着,看到了几個巡夜的禁卫,不过都很面生。 朱元璋沉眉,依旧还是如地主老财巡视自家的羊圈一般,继续踱步而行。 远处,几个禁卫悄然尾随随扈。 良久,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朱元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家伙在一处巷道里,浑身甲胄,却是蜷着身子,躲在此呼呼大睡。 朱元璋一见,怒从心起,当即上前,飞起一脚。 可这少年显然极为警惕,即便熟睡时,一听到风吹草动,竟是骤然警觉,他下意识地跳将起来,大呼一声:“是谁!大胆,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人已跃起,紧接着开始摸着腰间的刀柄,便要拔刀。 奈何他机警有足,身手却是差了许多,情急之下,居然这刀竟拔不出,无奈何,只好低头开始鼓捣着刀,口里念念有词:“他MA的,这该死的刀不给面子。” 朱元璋依旧怒视着他,他倒是有所觉地在此时抬起了头,一见朱元璋,露出了喜色:“呀,竟是老兄,老兄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有贼……” 朱元璋见他喜出望外的样子,虽是带着愤怒而来,此刻,却也脸色稍稍缓和,不过他还是呵斥道:“你就是这样当值的?” 这人自然就是邓千秋了,邓千秋苦着脸道:“我白日要忙事,夜里还要当值,我还年轻,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若是睡的不足,将来长不高的,长不高就娶不到媳妇,娶不到媳妇就断子绝孙,愧对我爹养育之恩……我是个大孝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朱元璋头疼。 邓千秋喜滋滋地道:“老兄怎么又来了?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仪鸾司的,不会是我的上官吧?” 说罢,他居然正儿八经起来,朝朱元璋行了个礼:“卑下邓千秋见过……” 朱元璋挥挥手:“你少在此油嘴滑舌,小心有人割了你的舌头。” 邓千秋却是笑吟吟地道:“那……那可没有这样的胆子,兄弟我现在不同凡响了。” 朱元璋一愣:“……” 邓千秋挺直了腰杆:“现在我可是皇后娘娘赐了衣的人,这仪鸾司上下,谁不晓得。” 朱元璋冷笑道:“你这是恃宠而骄吗?” 邓千秋慌忙道:“这倒也不是,说实话,现在虽没人敢招惹我,不过……我却也烦恼的很。” 朱元璋本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他此时察觉到,自己居然被这个多嘴的小子牵着鼻子走,下意识地道:“什么烦恼?” 邓千秋此时已松弛下来,道:“近来总有人想要结交我。” 朱元璋若有所思,却是平和地道:“有人愿意与伱结交,你还不肯嘛?” 邓千秋摇了摇头道:“他们哪里是想要结交我,不过是看中皇后娘娘赐我穿的那件衣服而已,再者说了,我为何要和他们做朋友?” 朱元璋颔首:“不错,历来结党必然营私,那些总是愿意与人为善,与人亲近之人,多半都是大奸大恶之徒。” 邓千秋道:“可我不过一个小小的百户,我若是结交他们,我自己心里不情愿。可若是冷着他们,不免又要开罪他们,到时若是对我不利,我倒无所谓,就可怜了我爹,他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朱元璋听到我爹二字,眼底分明有了波动,他淡淡道:“真没想到,你还这样有孝心。” 邓千秋道:“这是当然的,我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朱元璋微笑,对此不置可否。 “怎么,你不信?”邓千秋瞪大着眼睛道:“不信的话,你去问我爹去……” 朱元璋打断他道:“好了,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了。我实话告诉你,你的大祸就要临头了。” 邓千秋一听,果然如朱元璋所料,居然立即紧张起来:“什么……什么祸事……我没惹祸啊,我是良民……”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觉得此时应该严厉地进行告诫,因而,他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森而可怕,他冰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了吗?你勾结了晋王,强取豪夺,掠夺商贾,这些事,已有人在私传了。” 邓千秋一愣,下意识地道:“什么,晋王……晋王他……真去打劫了……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朱元璋冷然道:“一百七十文的薄荷,五十文收购,而后百二十文转售他人,这不是强取豪夺,又是什么?此等行径,与那元末勾结官府的奸商,又有何异?” “原来竟是这个。”邓千秋的脸色顿时恢复了过来,他大呼道:“这很正常啊,有什么问题?” 朱元璋不由气得七窍生烟,他所恨的,固然是那种强取豪夺之辈,可更恨的,却是那种强取豪夺之后,还自以为是的家伙。 朱元璋气呼呼地道:“这是劫掠!” 见朱元璋气得不轻的样子,邓千秋却也不惧怕,而是道:“老兄,你先别生气,我知道你这般来询问我,是为了我好。不过我有一个问题,你说这是强取豪夺,那么敢问……那些被劫掠的商贾,为何就没有人喊冤叫屈呢?” 朱元璋:“……” 朱元璋有点愣住了。 第四十六章:化腐朽为神奇 朱元璋被这话问住了,他突然想到,这里头涉及到的商贾,不只一家。 账簿中牵涉到的各种药商至少数十上百人,哪怕其中一家为之不忿,他已命仪鸾司特意关注,也不可能没有消息传到他的耳边来。 “这说明他们是自愿的啊。”邓千秋道:“他们都是自愿的,算个什么强取豪夺?” 朱元璋皱眉道:“或许,是因为畏于你们的权势。” 邓千秋摇头:“不,其实是因为他们也获得了盈利。” 朱元璋自然对此嗤之以鼻:“一百多文的东西,卖你五十文,他们还能盈利?” 邓千秋哈哈大笑,边道:“老兄,这你可就不懂了吧,其实这经营里头,有一个东西,叫做周转率。” “嗯?”朱元璋此时已开始迷茫起来,这显然,已经涉及到了朱元璋的认知空白。 他自认自己鼎定天下,曾指挥百万军马,调度无数的粮草和军需,治理了无数的百姓,这天下,即便有他不甚懂的知识,却也绝不可能对某些事物完全的一无所知。 邓千秋笑着道:“老兄,我来问你,这一百七十钱的薄荷,为何价值一百七十钱?” 朱元璋道:“难道不是它本身就是这个价格?” 邓千秋摇着头道:“一個商贾收购了薄荷,其中除了收购的价格之外,还有仓储和运输的成本,这事我调查过,单这个成本,在一百七十文的薄荷里头,就占据了三成以上,也就是说,一斤百七十文的薄荷,实际上,就有五十文以上的开支是仓储和运输的成本。” 邓千秋顿了顿,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资金的成本。” “资金……还有成本?” 邓千秋笑着道:“这货物你收购了,花的是真金白银,现在银子变成了货物,压在自己的手上,你售出去的时间越长,银子回流的时间也就越长,这当然就是成本了。” 朱元璋还是有些不解,于是道:“这是什么缘故?” 邓千秋道:“如果伱有一百文钱,若是利润丰厚,你一百文钱一年可以挣两百文。可另一个买卖,你一百文钱,投入进去,每日可以挣一文钱,那么,是前者更挣钱,还是后者呢?” 朱元璋道:“前者一百文一年之后变成两百文,后者每日挣一文,加上本金,一年之后,可得四百三十六文,当然是后者。” 邓千秋笑了:“这其实就是周转率,货物压在手上的时间越长,哪怕卖出高价,可实际的利润却是最低。而若是货物可以快速的周转,那么即便利润微薄,时间一长,却可以获得丰厚的利润。更不必说货物压得越久,不但有仓储的成本,而且还会增加损耗……” 损耗二字一出,朱元璋的脸色恢复了红润,这个他懂。 邓千秋继续道:“所谓损耗,其实不只是仓储的损失,其中还有,你收购了货物,却未必能在货物保质期内全数卖出去,必然会有一部分的货物因为无人问津,最终变得一钱不值,被损耗掉。” 朱元璋若有所思,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里头有这么多的门道:“你继续说。” 邓千秋道:“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只要解决掉这些资金成本、损耗、仓储成本,就可将货物的价格压到最低。” 朱元璋颔首。 邓千秋道:“可是晋王和我却将这个问题解决了。解决的思路很简单,现在消毒水热销,而我们在许多州县,都设置了代理商,这些代理商,每隔一些时日,就需雇舟车来采买消毒药水,那么如果我们这儿除了消毒药水,还有价格较为低廉的其他药材呢?” 朱元璋道:“这些代理的商贾,既是从事药水的买卖,他们的铺子,也必然兜售其他的药材?” “对。”邓千秋道:“而且他们反正要来运输货物的,正好搭售,只需腾出一点位置,装载其他的药材即可,跑一趟即可将药材全部置办齐全,岂不是一举两得?” 顿了顿,邓千秋继续眉飞色舞地道:“如此一来,这就意味着,晋王殿下培育了一大片的市场,从黄连到田七,再到薄荷、人参等等的出货量都是惊人的,有了这个保证,老兄……” 邓千秋得意洋洋地继续道:“那么,就可以和药材商们去谈,直接告诉他们,他们有多少货,我们要多少,谁的价低,就收购谁家的药材,对那些供货的药材商而言,他们只需要货物一到手,不需储存,没有损耗,就可直接将货物兜售出去,而且周转率也变得惊人,那么……老兄,他们是亏了还是挣了?” 朱元璋皱眉:“你的意思是,他们即便卖五十文,也有利可图?” 邓千秋笃定地道:“当然有!可能这利润只有一文或者两文,可只要货物卖得多,卖得快,比起他们从前,收入未必降低。” 朱元璋一时之间,竟是豁然开朗:“代理商既收购了消毒的药水,又同时可以增购其他的药材,为他们提供了便利。而那些药商,却因为你们大规模的采购,减少了许多的成本,依旧有利可图,至于你们……却从中可以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药材,转售给代理的商贾,从中牟取暴利,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邓千秋笑着道:“姑且算是皆大欢喜吧。老兄,敢问这算强取豪夺吗?” 朱元璋沉吟,虽说邓千秋的话,可能还有待证实,可若当真如他想的一般,那么……这已经不是暴利这样简单了。 先亏本给人治病,继而兜售他那神奇的药水,转而分销,再利用分销,使代理商铺设至各州县,转而利用这些代理商,来销售其他的药材,因为销量极大,又回过头降低供货商人的成本。 朱元璋仿佛见证了一整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而更可怕的是,这一切……竟是完全符合了事物的规律。 那个人……真的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朱元璋内心深处,竟颇有几分羡慕。 “老兄,老兄……” 朱元璋道:“嗯?” 邓千秋轻轻皱眉道:“不过,外头真有这样的谣言吗?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心虚了。要知道人言可畏,看来……做买卖,也是很危险的事,我想……要不见好就收,免得到时候……” 朱元璋脸一绷,断然大喝:“什么人言可畏,你行得正坐得直,怕个什么?” “啊……”这一次轮到邓千秋哑口。 朱元璋急了,额上的青筋在灯火之下都曝露了出来:“做人,最紧要的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你既没有干鸡鸣狗盗之事,那些市井流言,又何惧之有。” 邓千秋心说,这位老兄倒还真急人之所急,我谢谢他。 “不过……”邓千秋想了想道:“我觉得长此下去,总会招致许多的非议,何况我觉得银子也赚够了……” 朱元璋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朕都没有赚够呢,你就想跑?” 第四十七章:儿臣万死 方才那个念头一晃而过,朱元璋断然道:“你是男儿大丈夫,做事怎可半途而废!你不必怕,不是还有晋王吗?” 邓千秋道:“晋王?晋王固然身份高贵,可他上头,不还有他老子吗?” 朱元璋脸色微微一僵,不知什么缘故,这个时候的朱元璋居然表现出了超出往常时的耐心。 他慢条斯理地纾解邓千秋道:“你放心,陛下乃是宽和之人,能够明辨是非,怎会和你一个小娃娃为难?” 邓千秋却是歪着头,不吭声。 朱元璋脸已拉了下来,沉声道:“总而言之,好好干!少年人该有凌云志,你是男儿,难道就只想像现在这样,每日给人看家护院?领着这么点儿俸禄,了此一生?你不喜欢财富吗?” 邓千秋想了想道:“喜是喜欢,就是……好像我觉得现在的银子,足够我过一辈子。” 朱元璋后牙槽要咬断了,却依旧表现出了耐心,目光炯炯地凝视着邓千秋:“伱不好美色?” 邓千秋一愣,讪讪道:“怎么,老兄家里有女儿……” 朱元璋腾的一下,心里开始冒火,脸色变得凌厉起来。 邓千秋看朱元璋脸色不善,猛地反应过来,慌忙解释道:“啊啊啊……我的错,我还以为你瞧我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又有稳定的差事,想跟我说亲呢。”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幽幽道:“你不爱权势?不想飞黄腾达?” 邓千秋却是出人意表地道:“我没什么志气,只要我爹有志气就可以了。” 一下子提及到了邓健,朱元璋的脸色开始不易察觉地掠过了异色,他心里似是百感交集,却还是道:“你爹若是有志气,何至于你这做儿子的,只是区区一個百户。” 方才还神色平和的邓千秋,猛然大怒起来:“不许你这样说我爹!我爹已经在努力了,你等着瞧吧,此番科举,他一定……” “科举……”朱元璋一愣,他震惊地看着邓千秋:“你说什么?” 邓千秋道:“我这人不擅长吹嘘,不过你既然要问,那么告诉你也无妨,此番科举,我爹意图功名,想要考一考,以我爹的才学,看来必定要高中的。” 夜色之下,朱元璋的脸色却是又青又白,他眼里写满是震惊。 “这乡试已经在即,这样说来,你父亲已经来南京预备应试了?” “当然!” 朱元璋的脸色越发的复杂,苦笑摇头。 邓千秋不由奇怪地道:“老兄,你这是怎么了?我见你脸色不好。” 朱元璋瞪邓千秋一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果然有什么儿子,就有什么样的爹,你们父子二人真以为可以小看天下的读书人吗?” 邓千秋觉得眼前这老兄,似乎对自己的爹的实力颇有几分看轻,于是也反唇相讥,道:“那是你小看我爹了。” “呵……”朱元璋面上似笑非笑:“不知天高地厚!” 邓千秋还是忍不住满嘴牢骚:“小瞧我爹?哼,难道不知道我爹闻鸡起舞,悬梁刺股吗?我也不是吹嘘,全天下的读书人,有几个这样努力?” 朱元璋终于觉得自己耐心到了极限,邓健要科举的消息,似乎令他心里有几分震撼,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子,反复地调整着心态。 最终,他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那你有什么愿望?人总有欲望,你应该也有。” 邓千秋却被问住了,他挠挠头,居然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想了片刻,邓千秋道:“我想……这世道如果变得更好一些,天下人可以安居乐业一些,这个欲望会不会比较大……” 朱元璋一愣,随即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邓千秋,眼里变得更加地复杂起来,他察觉到这个少年似乎没有在说谎。 这个答案,朱元璋的确是始料未及的,甚至从眼前这个年纪还并不大的少年的口中说出来,令他有着小小的震惊。 朱元璋的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下来,问道:“你小小年纪,为何这样想?” 邓千秋很认真地道:“因为我也挨过饿、受过冻,知道这种滋味有多难受。” 朱元璋:“……” 朱元璋沉默了,他避开了邓千秋的目光,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 “老兄,你怎么不说话了?”邓千秋道。 朱元璋定定地看着邓千秋,发现少年一脸坦然地看着他,一双秀目中的眸光在这月色下显得格外的清明。 朱元璋却是道:“我还听闻,你治了皇后娘娘,就是不知,这皇后娘娘肚子里的胎儿能否保住。” 邓千秋惊道:“这个你竟也知道?妈的,这宫里怎么跟筛子一样,什么鬼消息都能传?看来这宫里的宦官统统抓去砍头,也不冤枉。” 邓千秋觉得好像有点扯远了,便又道:“皇后娘娘的症状,其实都是高龄导致的,平日的时候,适当走一走,心平气和,身边又有人照料,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朱元璋这才显得轻松不少,他不由道:“非议后宫,大胆,迟早要掉脑袋。” 邓千秋:“……” 邓千秋无语了,这话题不是你这老兄先提起来的? 朱元璋却是背着了手,信步便走,一面道:“以后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辞,小心祸从口出!” 说着,不等邓千秋反应,朱元璋已是快步而去。 ………… 次日,晋王朱棡惴惴不安地入宫觐见,他听到父皇指名召见自己,人已吓尿了。 进了殿,他碎步,小心翼翼地左右观察,一双不大的眼睛眨了又眨,宛如鼬鼠一般。 朱元璋就在这殿中的帷幔之后,突然道:“逆子,你干的好事!” 朱棡本就不大好的脸色,更是一下子白了许多,啪嗒一下便朝帷幔方向跪下去,大呼道:“儿臣万死。” 朱元璋大抵就知道,这家伙果然没干好事,平时但凡他有一丁点的道理,也必然要趾高气昂,今日这鬼鬼祟祟的样子,看来是当真又犯浑了。 朱元璋沉声道:“你也知道万死,看来你是知道自己罪无可赦的。” 朱棡便啪嗒流眼泪:“儿臣不该背后非议父皇,父皇,你听儿臣解释,当时的情况是……” “嗯?”朱元璋挑眉道:“你还非议了朕?” “啊……”朱棡一脸懵逼地抬头起来,下意识道:“父皇,你到底说的哪一桩罪啊,你就别卖关子了,你再卖关子,儿臣平日干的事若是都抖落出来,到时候咱们父子的面上就都不好看了。” 第四十八章:孤家寡人 朱元璋居然一点脾气都没有,他自帷幔之后踱步出来,凝视着朱棡道:“朕召你来只一件事,你这些时日,殚精竭虑地经营作坊,朕甚是欣慰。” 朱棡本是苦瓜脸,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即猛地抬头看向朱元璋,接着眼睛的惊慌之色一下子消失了,嘴角开始微翘:“是吗?父皇不要诳我,不会是想先诈我,而后……” 朱元璋依旧心平气和:“那个百户,是叫邓千秋吧。” 朱棡老实地道:“是。” 朱元璋耐心地道:“你既与他一起经营,就该好好鼓励他,让他多几分志气,朕最恨的就是半途而废之人,你懂了吗?” 朱棡:“……” 看朱棡不吭声,朱元璋声音更低沉了几分:“经营作坊就好好地经营,有什么事,多听听他的建言没有什么坏处。就算是朕也要礼贤下士,从善如流呢!你是个什么东西,切不可刚愎自用,知晓了吗?这邓千秋与你年岁相仿吧,朕上次听伱说,他性子文静,不爱出风头,男儿大丈夫,怎可胸无大志呢?你要多开导。” 朱棡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也不知父皇这一次演的哪一出,只好连声道:“是,是,是,他确实没志气,儿臣一定要鼓励他。” “好。”朱元璋满意地点着头道:“你有此孝心,朕很满意,滚吧。” 朱棡一头雾水,告辞而去,心里忍不住嘀咕:“见鬼了这是,还以为今日又不免要遭罪呢。不揍本王,好端端的召来我做什么,就说这些废话?” …… 朱元璋待朱棡走了,方才朝帷幔之中的人道:“这个邓千秋,很有几分意思。” 帷幔之中,汤和却侍立着,方才朱棡入殿的时候,他没有什么动静,他们父子的事,汤和不想管。 只是陛下突然对邓千秋生出了如此大的兴趣,令汤和心中微喜。 不过他没有露出喜色,却是道:“陛下,少年人就该多磨砺,他年纪还轻,不能滋长他傲气。” 朱元璋道:“朕自有主张,怎么,这小子来了京城,你没有去探望他?” 汤和心里想,陛下一直都在说我偏袒邓千秋,我若是再去探望,岂不是坐实了偏袒他吗? 不过他却不能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想了想道:“臣确实对他颇有几分关注,只是因为有所关注,所以才没有前去探视。” “哦?”朱元璋似乎心情还不错,道:“说来朕听听,这是何故?” 汤和道:“臣打探了一下邓千秋的为人,据闻他性子有点乖张,和谁都不亲近,对人刻薄。前些时日,吉安侯就吃了他的闭门羹。除此之外,还听说仪鸾司上下之人和他的关系都不好,臣实在不愿效仿吉安侯,去自取其辱。” 朱元璋不由笑起来:“那小子确实不通礼数,如若不然,怎么会和棡儿厮混一起呢。不过……人要看其长处,这样才可人尽其用。” 汤和心里有些犯嘀咕,陛下今日是怎么了? 朱元璋突然脸色严肃起来:“朕听闻,他爹也来了南京城。” “啊……”汤和显得诧异,不由道:“陛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朱元璋背着手,眼底看不出喜怒,语气却是越来越凝重:“要来参加南直隶的乡试,怎么,此事你也一无所知吗?” 汤和满脸震惊:“乡试?他?” 朱元璋似乎已从汤和的脸上寻找到了答案,于是漫不经心地道:“想当年,我们三人,都曾立下志向,朕的志向是,建不世之功,立万世不朽之业。朕若是没有记错,他的志向是匡扶天下,安天下黎民百姓吧?” 汤和惭愧道:“臣当然记得。” 朱元璋踱了几步,叹息道:“只可惜,这些统统都已过去了。他要考,那就考吧,由着他去。只是可惜……他这样做,实属不智,这天下不知多少读书人,更不知多少大儒和名士!此番科举,朕便是要伦天下英才,他年岁已不小了,学业还算不错,可和其他人相比,却是相差甚远。朕今日已得偿所愿,位居九五之尊。而他……却只怕不能如愿了。” 汤和也不由得为朱元璋所说的人为之惋惜起来,他忍不住道:“陛下,终究还是相识一场,若是他想要功名,陛下何不如赐他一個官职……” 朱元璋的脸色一下子冰冷下来:“战功封爵,科举举官,这是朕定下来的规矩。若是朕擅自更改,将来谁还肯相信朕?何况依着他的性情,你真以为,他会接受朕的施舍吗?” 汤和微微垂下了有眼眸,默然无言。 朱元璋看着不远处的窗外,看着外头无尽的蓝色,神色淡淡地道:“这就是命,他命中不该有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即便想要强求,也无济于事。人世间的事,不就是如此吗?世上哪里有称心如意的事?就好像朕,固然得偿所愿,可是……如今又何尝不成了孤家寡人……” ……… “娘娘,陛下命奴婢来交代一件事,说是偶尔走动,对娘娘有好处,这是他从邓千秋那儿听来的。” 有宦官奉了口谕,到了寝殿。 寝殿里头,马皇后不得已斜躺在凤榻上养胎。 朱镜静则在一旁,拿着一本书,当着马皇后读。 读的乃是《女诫》,马皇后对这即将成年的皇女教育的极为上心,这当然也是吸取了元朝的教育所致。 在元朝时,公主也会赐予采邑,而且不少公主下嫁之后,极为刁蛮,甚至还有对夫家拳打脚踢的种种传闻。 这对马皇后而言,是无法接受的。宗室之女身份高贵,本就被人所敬畏,倘若性子刁蛮,下嫁了去,动辄对自己的丈夫、公婆重拳出击,那还谈什么家庭和睦? 这宦官来传口谕,倒是让朱镜静可以歇一歇了,她搁下书,道:“母后,既可以走动走动,活络筋骨,那可太好了,我还担心母后以后要在这榻上一直躺着才可平安呢。” 也幸好马皇后当初喝的太医的那些汤药并不多,后面又及时喝着保胎药,经过几天的休养,身子倒是好了不少。 此时,马皇后似也欣喜,她道:“邓千秋确实不愧为妇科圣手,他的本事还是有的,既是他的医嘱,料来……听他的不会有错。” 当即,便要起身,一旁的宫娥连忙伺候着马皇后起来。 朱镜静不必读书了,俏脸便掠过几分喜色,道:“母后,我听闻这邓千秋当真用五十文钱采购了薄荷,还挣了许多银子,说是有二十万两。这是父皇昨日嘀咕的……被我听了真切。” “是吗?”马皇后若有所思,她是贫苦出身,自然晓得这二十万两银子的份量,她不禁大为诧异:“陛下没有细问事情的原委吗?” 朱镜静轻挑着秀眉道:“这……这……孩儿就不知道了,只晓得三哥他们并没有作奸犯科。母后,我瞧那邓千秋,小小年纪,和三哥一样大,真没想到,他居然有这样的本领。” 马皇后心里更是诧异,随即她嫣然一笑道:“倘若真有这样的大本事,那可了不得,你父皇一定会看重。” 朱镜静却是摇摇头道:“不过我又听说,父皇似乎也在为这个事担忧,那邓千秋,好像不愿继续经营了。以至于父皇担心,还将三哥叫来宫中,狠狠告诫了一通,教三哥让这邓千秋有志气。” …. 推荐一本书,我的姑父是朱棣! 第四十九章:咱爹 马皇后不由失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朱镜静灵动地眨了眨一双如黑曜石般的明亮的眼睛,道:“三哥这样性情的人都有,又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的人。” 马皇后便虎着脸道:“你不可非议你三哥。” 朱镜静摇摇头,很是无辜地看着马皇后道:“母后,我没有非议,我反而觉得三哥的性子最好,大兄太正经,二哥又……” 马皇后打断她道:“好了,好了,你是女儿家家,若是看中的是棡儿这样不着调的人,那还了得?将来怎么嫁的出去。” 朱镜静一下子俏脸红了,扭捏道:“母后不要取笑。” “哎哟……”马皇后在寝殿里踱了几步,不由道:“我这腿脚,倒是有些酸麻。” 朱镜静便紧张起来:“母后是不是在榻上久了……” 马皇后摇摇头:“这倒不是,说不上来,总觉得……没有什么气力。” 朱镜静神色认真起来,道:“我看,索性召那邓千秋来给母后看看吧,不然我要担心。” 马皇后失笑:“真是胡说,岂能让一个少年进这内苑?这宫里多少妃嫔,传出去……还不知会闹出多少流言蜚语呢!你太糊涂,以后切不可有这样的念头。” 朱镜静面色微窘,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道:“是。” 马皇后又走了几步,命一旁的宦官搀扶着,随后,突然道:“真没想到,那邓健……竟能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来。” “啊……”朱镜静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母后,似乎一时不明白母后话里的意思。 马皇后面上含笑,道:“我的意思是,这邓千秋太聪明了。” 朱镜静却是道:“母后,他可不甚聪明,我也听人说过,他除了会治病和做一些买卖,为人处世却糟糕得很,也只有三哥才能忍得了他的怪脾气,他总是让身边的人难堪,据闻脾气坏得很,是个惹人生气的人。” 马皇后有些诧异,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是吗?倘若是如此的话,那么倒是可惜了。男儿在外,最要紧的是为人处世,若是连这個都有欠缺,这可不是好事。所谓正心、诚意、齐家、治国、平天下。便连圣人,都将正心、诚意放在前头,可见人在世上,要先立德,何谓德呢,便是与人为善的道理。” 马皇后开始露出惋惜的样子。 朱镜静道:“他只是不好相处而已,我看这也没什么错,为何人就一定要好相处,难道就不能随自己的性子吗?” 马皇后不由嗔怒:“平日教你读女四书,你倒是读了,就是没有读到心里,若是寻常的百姓,只要不触犯律令,率性而为倒也无不可。可男儿要做大事,无论是从商亦或者为官,倘若什么都由着性子,就会伤害到其他的人。” 朱镜静自然不敢反驳。 马皇后面上的惋惜之色更盛:“可惜,真可惜了,若是他为人处世更周到一些,那便好了。” 朱镜静已经不愿继续讨论了,反正继续讨论下去,最后还是自己的错,于是便双手撑着下颌,趴在书案前,露出憨态,想着少女的心事。 “哎哟……”马皇后突的道:“我这腿脚……倒是越发的酸软了。” 朱镜静担忧地又猛地小步到了马皇后的身边扶着她道:“母后……这可怎么办?” 马皇后蹙眉,想了想,犹豫之色一闪而过,最后道:“那邓千秋,下榻在何处?” 朱镜静下意识就道:“听三哥说,是住在贤良寺。” 马皇后道:“既是贤良寺,那么也算是紫禁城中了,既如此,那么不妨就去见一见,看他有什么建言,无论如何,这一次多亏了他,否则只怕我这腹中的孩儿也要不保,他这样不近人情,必要遭人嫉恨,将来迟早会酿成大祸,倒不如此次趁机提醒他一二。” 朱镜静忍不住又反驳道:“母后,我听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马皇后恬然一笑:“我这叫尽人事,听天命。该说要说,至于成与不成,却也强求不来。” 朱镜静想着方才马皇后方才的话,忍不住道:“可是母后,方才还说男女授受不亲……” 马皇后不由露出嗔怒之色,几乎要伸出手指头溺爱地戳朱镜静的脑袋:“伱啊,学了一句话,就胡乱说。这后宫内苑,不许人进来,是有忌讳。我去看诊,这能有什么闲话?这贤良寺,可都是你兄弟们的宅邸。” 朱镜静这回似乎无话可说了,只道:“哦。” ………… 邓千秋下值,便蒙头大睡,不过却还是被喧闹吵醒了。 来的居然是熟人,吉安侯陆仲亨。 随陆仲亨同来的,还有一人,乃是平凉侯费聚。 这陆仲亨与费聚乃是义兄弟,而且与中书省参政知事胡惟庸都是莫逆之交。 二人在前,后头跟着个军卒,抱着一坛酒。 “邓兄弟,邓兄弟,我来看你了。”陆仲亨很大声地呼唤。 邓千秋听到了动静,出来迎接,一见是陆仲亨,有些诧异。 他无法理解,上一次……不是他惹得这家伙很不高兴吗?怎么还来? 陆仲亨甚是热情地道:“哈哈,邓兄弟,上次一别,咱们可约好了一起喝酒的,陆某一诺千金,你看,酒带来了。还有……这位平凉侯,想来你也有耳闻吧。” 邓千秋一听平凉侯三个字,他倒想不起这家伙到底会不会因为勾结胡惟庸谋反而获罪了,不过……瞧此人和陆仲亨亲热的样子,那十之八九…… 我咋这么招蜂引蝶呢? 陆仲亨可不知道邓千秋此时何等糟糕的心态,更似乎看不出邓千秋脸上的冷淡之色,一副自来熟的样子道:“咋,不教咱们进去坐坐?” 邓千秋只是微微抬眸,却是伸出手,抠着自己的鼻孔道:“陆贤弟太客气了。” 陆仲亨似乎终于绷不住地脸色微变,不过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上一次,邓千秋已惹他不喜了,谁晓得中书省的那位,又请他去议事的时候,却又提及到了这邓千秋,说是不知何故,皇帝突然赐了衣给这个小小百户。 这件事本就成了宫内外的一些八卦传言,可显然,中书省的那位却认为这件事绝对不简单,胡公乃是有大智谋的人,他似乎觉得这可能代表了某种宫中的风向,若是不将邓千秋的深浅彻底试出来,他实在不放心, 何况邓千秋乃是正儿八经的凤阳人,偏偏这朝中这么多的文臣武将,不知多少人出自凤阳,可唯独,大家对于这邓千秋的身世没有丝毫的印象,胡公总觉得这个人透着太多太多的古怪。 反正不管如何,一个能被宫中青睐的人,而且还被皇帝特意提拔至仪鸾司里当值,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百户,也不能小看。 所以……胡公一再要求陆仲亨要礼贤下士,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个同乡拉拢来。 陆仲亨无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只是邓千秋一口一个陆贤弟,教他实在恼火,此时却还不得不笑嘻嘻的样子:“你在此当值,你爹在家可好?” 邓千秋道:“咱爹。” 第五十章:娘娘驾到 陆仲亨身子抽搐了一下,面上带笑:“咱爹身子可好?” “好着呢。”邓千秋道:“咱爹身体好的很。” “那你娘……” 邓千秋道:“咱娘。” 陆仲亨痛苦地闭上眼睛,中书省的那位胡公还不如让自己闯刀山火海呢,却教自己遭这罪,自己好歹是个开国侯爵! 于是他强笑道:“咱娘的身子硬朗吗?” 邓千秋道:“可惜,已经故去了。” 陆仲亨一听,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不过很快,他换做一副悲伤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啊,这……哎……哎……真是教人悲痛啊。” 他说着,又道:“却不知咱爹续弦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他不断地询问邓千秋爹娘的事,其实就是想试探出邓千秋的身份。 邓千秋却是不甚欢喜地看了他一眼道:“咱爹有咱们孝顺就成了,为何要续弦?” 陆仲亨的老脸抽了抽,而后哈哈大笑:“对对对,续弦不好,不过啊……这身边没有一个照应的人,也不好。我的府邸里,倒是养了两个胡姬,又高又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还学了琴棋书画,要不……我做主了,我割爱,让她们去侍奉咱爹吧。” 邓千秋心里一惊,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自己在南京城已经出名了,对方居然下如此血本来拉拢,这是非要教他上贼船不可啊! 这姓陆的脸皮真的比他还厚,厚颜无耻之徒,都这样了居然还能面不改色。 邓千秋笑嘻嘻地道:“不好,不好。” 陆仲亨笑吟吟地道:“邓兄弟,你不必谦让,这不过是陆某的一片心意,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咱们做了兄弟,这点东西还舍不得孝敬你爹……咱爹吗?” 邓千秋道:“我也没有推辞的意思,只不过咱爹年纪大了,我怕他玩物丧志,长久下去,失去了进取之心,不利于艰苦奋斗。要不这样吧,既然是陆贤弟的盛情,这两個胡姬,你便送我这儿来,兄弟我还年轻,咬咬牙也能应付。” 陆仲亨:“……” 一旁的平凉侯费聚终于没忍住,开口道:“听闻邓百户在凤阳时,还给人看过病?” 此言一出,更令邓千秋心里警惕,好家伙,查我? 陆仲亨则在一旁道:“会治病好,会治病好啊。哈哈,其实此番,兄弟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想请你出山的。” 邓千秋不明他的目的,不过依旧镇定自若地道:“我收费很贵的。” 陆仲亨脸色颇有几分难看,他与费聚交换了一个眼神,陆仲亨道:“你可知道当今左丞相李善长李公。” 邓千秋道:“听过。” “他身体一直不好,这令中书省参政知事胡惟庸胡公一直忧心如焚,于是遍访名医。邓兄弟,不妨可以去一试,如何?” 邓千秋却是一秒不带犹豫的道:“不去。” 陆仲亨:“……” 那费聚抬眼看着陆仲亨,眼里仿佛在说,这个人莫不是一个傻子吧,李公和胡公是何等滔天权势之人,这家伙居然也油盐不进? 陆仲亨只以为邓千秋目光短浅,想不明白这二公的能耐,于是耐着性子道:“邓兄弟,这李公乃是当朝丞相,手握滔天的权柄,他现在病了,不能视事,若是再无法医治,只怕要辞了官职,告老还乡,伱若是能治好他,到时……” 邓千秋顿时来了兴趣:“他要告老还乡?他的府邸是不是靠着钟鼓楼那儿?占地不小呢,我上次路过时瞧见了,真是一栋好宅子,他此番告老还乡,不晓得他宅子卖不卖,要不陆贤弟,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他那宅子,便宜一点卖我。” 陆仲亨眼前一黑,只觉得头晕目眩。 啪…… 一旁的费聚终于无法忍受,拍案而起,怒喝道:“邓千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可知道,莫说是李公和胡公,即便是我二人也可弹指之间,教你灰飞烟灭。你竟敢消遣我二人,简直岂有此理!少年人可不要气盛,莫要自误了自己的性命!” 这一下子,轮到邓千秋呆住了。 邓千秋立即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我……我……你们两位侯爷,欺我一个孩子做什么?” 这一句话,真是一针见血。 骤然之间,本是怒气冲冲的费聚竟也呆住了。 他猛然醒悟到……好像自己这一通脾气,还有这满身的杀气腾腾,实在滑稽可笑。 在他们二人的眼里,这邓千秋不就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孩子吗?他们二人专程跑来这里,对他喊打喊杀,甚至连李公和胡公都抬出来威逼,这…… 跟这种傻瓜计较,传出去丢人现眼的不是自己? 于是,空气中骤然尴尬起来。 费聚脸色又青又白。 就在此时,外头一声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这动静一出,不等三人反应,有宦官匆匆而来,大呼道:“仪鸾司百户邓千秋,速速接驾。” 邓千秋大吃一惊。 皇后娘娘?马皇后? 费聚与陆仲亨更是大惊之色,他们万万料不到,马皇后竟会来此。 只是现在,他们想躲,也没法躲了,只好跟着邓千秋前去接驾。 邓千秋到了庭院,却见外头来了不少人,其中一妇人甚是雍容华贵,下了乘舆后,周遭人便前呼后拥,鱼贯而来。 陆仲亨心里更是吃惊不已,娘娘好端端的,为何来此? 而费聚心里想的却是,这下糟了,这少年人脑子有问题,说话没有轻重,待会儿当着娘娘的面,说错了什么,娘娘未必会降罪一个少年,可他和陆仲亨二人却在此,娘娘误会自己与这邓千秋的关系,到时将这欺天之罪算到自己的头上,可如何是好? 实际上,莫说是这二人,连邓千秋的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他心里禁不住有几分恐惧,却又有一些激动。 马皇后啊,听说为人慈善,历史上,她活着的时候,不知道保护了多少人。 如果……如果……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一般冒出来,如果……他能得到马皇后的庇护,是不是……等于多了一个保命的护身符? 哎呀,我怎的这样的大胆。 “见过娘娘,娘娘千岁。” 马皇后脸带微笑,她打量着邓千秋,面上带着慈和的微笑,教人如沐春风。 站在她身旁的,则是朱镜静。 马皇后温和地道:“不要这样多礼,你便是邓千秋吧,嗯……这不是吉安侯与平凉侯吗?” 陆仲亨还未开口。 那费聚便忙道:“娘娘,臣只是路过,路过此地……” 却听邓千秋突然道:“费兄弟,你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费聚:“……” 费聚已经七窍生烟了,恨不得立即跳将起来,直接取狼牙棒啪叽一下,将邓千秋的脑袋砸个稀巴烂。 马皇后是何等人,见三人微妙的样子,已察觉出了蹊跷。 她含笑道:“邓千秋,我常听棡儿提及到你,你人来了南京城,可住得惯吗?” 这话自马皇后口中说出来,真教人意外。 可邓千秋却没有回应。 这可是皇后娘娘亲询,寻常人早就赶紧答了。 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在邓千秋的身后,见邓千秋没动静,不由得交换一个眼神。 他们心里是绝望的,现在在这儿被皇后娘娘撞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和邓千秋的关系多好呢。 这小子纯粹就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疯子,待会儿,天知道又会从他嘴里蹦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他不会喊马皇后妹子吧? 马皇后见邓千秋不发一言,似乎也没有见罪,不过她大抵已经耳闻了邓千秋的性情,知道是个不通情理、为人处世极糟糕的人。 马皇后历来心胸宽阔,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看着邓千秋,马皇后的心里还是有几分失望,真是可惜了,这样的好少年,唯独…… “呜呜呜呜……” 细看之下,邓千秋竟在擦拭眼睛。 陆仲亨、费聚:“……” 马皇后蹙眉道:“邓千秋,你这是什么了?” 朱镜静张大眼睛,她像在看大马猴一样。 邓千秋依旧擦拭眼泪,此时他心里努力想着悲伤的事。 这一把是高端局啊,千载难逢的时机,真要抱上马皇后的大腿,便是高枕无忧。 陆仲亨和费聚心里都在说:来了,来了,这狗东西又要开始了。 朱镜静脆生生地道:“邓千秋,你在哭。” 邓千秋很是满意地接口道:“嗯,我在伤心。” 朱镜静道:“你伤心什么?” “我……我……”邓千秋哽咽着道:“我听了娘娘的话,对我嘘寒问暖,我想起我过世的母亲了。我娘若是还活着,一定和娘娘这样关心爱护我。” 第五十一章:娘娘太好了 陆仲亨睁大眼睛,显然这个时候,他已觉得有点不对味了。 嗯?怎么和方才有点不一样? 朱镜静在沉吟,心里想,母后和他娘有什么关系? 马皇后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得眼里多了几分慈和:“你的母亲……何时过世的?” 她说着,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 邓千秋道:“我一出生,她就故去了。” 马皇后心便软了下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更柔和了几分,道:“这样说来,你也真不容易。” “何止是不容易,我打小便和我爹相依为命,我爹人又懒……” 邓千秋决定将他爹卖了,没办法,马皇后这样年纪的心善妇人,是最听不得这些话的。 爹啊,可别怪我,我这是为了咱们这个家。 “我爹人又懒,从我记事起,我便没有吃过一顿热饭,衣服十天半月也不洗,我……我……我平日里经常听晋王殿下提及到娘娘,说娘娘如何关爱自己的孩子,我真羡慕他有这样的慈母,每每想到,便禁不住心酸落泪,方才又见娘娘这样关切垂询,我……我触景生情,这才落泪,我罪该万死,不该失仪……” 费聚眼睛张得有铜铃大,骤然之间,竟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他头皮也不禁发麻起来,这……这还是刚才的那个疯子? 马皇后听着,眉头蹙的更深,眸光中甚至带着几分怜惜,她不由道:“你的父亲终究是男子,如何能照料得了你,看来你这些年,倒是吃了不少苦。” 邓千秋道:“吃些苦不算什么,我爹对我也很好,只是不细心罢了。现在我已长大成人,已经能养活和照顾自己了,唯独……唯独……” 马皇后看着他的目光,显得越发的柔和,道:“唯独什么?” 邓千秋神色间显出几分落寞,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只是总是想起故去的母亲,便禁不住又想要伤心落泪,我想……我想……” 朱镜静道:“你想什么,伱说呀,不要总是吞吞吐吐。” 邓千秋犹豫的样子道:“这是我可以说的吗?” 马皇后倒是恬然一笑,忍不住上前鼓励他道:“你不必怕,有什么心里话,都但说无妨。” 邓千秋才显得大着胆子道:“我在想,若是我娘还活着,一定也像娘娘一样,是那种……对自己的子女爱之深切的人,我……我有没有说错话?” 一旁的陆仲亨,直接倒吸口气。 好家伙,这狗东西他怎的这样没脸没皮! 显然,马皇后是吃这一套的,她同情地看着邓千秋,温和地道:“真是可怜见的,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你的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晓得你这般的孝顺,一定含笑九泉。” 朱镜静似也有所触动,轻声道:“母后,他真可怜。” 马皇后心里却想,外头人都说邓千秋不近人情,可现在瞧来,都是空穴来风,不过是好事者的呱噪罢了,此人哪里是无情,虽说孝感天地有些过分,可人性的情感却是不少的。 她端详着邓千秋道:“天气要寒了,你还穿的这样少,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上一次,不是赐了你衣吗?” 邓千秋一脸不舍之色道:“这是宫中的馈赠,我怎么敢穿在身上?我将它藏起来,免得弄脏了。” 马皇后嫣然笑起来:“真是一個糊涂的小子,这衣服就是用来穿的,难道还要供起来?” 陆仲亨听到马皇后说到糊涂的小子,心里便咯噔一下,心道这邓千秋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这才三言两语呢,就与皇后娘娘熟络到这样的地步。 陆仲亨乃开国功臣,对于马皇后的性情,也是有所耳闻,这马皇后母仪天下,性子最是平和,莫说是对大臣,便是对身边伺候的人,也从不会说重话。她待人一向客客气气,可现在对一个少年突然评价为糊涂的小子,这其实就有几分贬义的意思了。 可越是贬义,却越是教陆仲亨心里震撼,因为……但凡这种带有贬义的用词,本身就是关系拉近之后才会用上的,就好像,一个人可能对陌生的人不会轻易的责罚和辱骂,可对自己亲近的人,却总是会有几句责备和教训。 邓千秋这狗东西……他何德何能…… 不等陆仲亨心里琢磨下去,耳边就听邓千秋颤抖的声音道:“娘娘,我……我真可以穿着吗?” 马皇后鼓励道:“尽管穿,若是到时衣服脏破了,宫里还有呢,你打小没人疼,这生活起居的事,也不知有没有人料理,棡儿也是个糊涂虫,以后你但凡有什么委屈和难处,让棡儿来禀报我。” 邓千秋忙受宠若惊地道:“不能,不能的。” 马皇后觉得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少年,愈发的让人同情,又对这样谨慎甚微的性子,很是欣赏,于是道:“怎么又不能了?” 邓千秋道:“我蒙娘娘这样的厚爱,已是感激涕零了,倘若娘娘再关照我,娘娘的恩情,我便永世也还不完了。” 马皇后不由得失笑起来,瞥了一眼一旁的朱镜静,道:“你瞧,他既孝顺,又知礼,反倒是你们……” 朱镜静低头,玩弄衣角。 马皇后随即道:“你与棡儿是兄弟一般,这些我心知肚明,你是有本事的人,德行又好,在本宫面前,不必这样的拘泥。本宫啊,一见你这样的孩子就喜欢,来,到里屋去说话。” 邓千秋连忙应下:“好。” 随来的宦官和宫娥,以及护卫,都在院里等着。 两个侯爷很尴尬,他们站在这里不是,不辞而别又不是,两个人疯狂地使眼色,彼此之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邓千秋陪着马皇后,以及朱镜静,后头跟着一个贴身的宦官,进了小厅。 马皇后落座,便随口说起了自己的症状。 邓千秋便道:“这个应该是身上缺了点什么,娘娘,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只要娘娘平日里,多吃一些动物的内脏、牛羊肉,还有蔬果,便好了。” 马皇后眼中有着好奇之色,忍不住道:“你尚没有把脉,就有这样的把握?” 邓千秋尴尬地道:“我……我是妇科圣手嘛……” 朱镜静突然脆生生地道:“不是说我才是妇科圣手吗?” 马皇后忙给朱镜静使眼色,教她不要胡说。 于是邓千秋忙道:“娘娘,关于这件事,都是卑下的错,当初卑下一时糊涂……” 马皇后却是笑容可掬,道:“什么你的错,你真以为本宫不知道?这天下敢教静儿去做挡箭牌的人,除了棡儿还有谁?你这是代人受过!好了,以后不可如此,棡儿胡闹,你也跟着他一起胡闹吗?” 邓千秋讪讪道;“我……我……家父打小就告诉我,做人要讲义气,要对得起朋友。所以……” “是吗?”马皇后突然动容,她别有深意地凝视了邓千秋一眼,才道:“你的父亲,真是教子有方。” 邓千秋的唇边透出一丝笑意,道:“那是当然的,我爹在生活起居方面有所欠缺,可说起教我为人处世,却是最用心的。” 马皇后笑着道:“说起来,真是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只怕本宫还不知如何呢,现在又烦你看诊。” 她居然刻意回避了邓千秋父亲的话题,接着,已是站起身:“往后啊,有什么事,亦或者有什么念头,都可以给宫里捎话,本宫喜欢听你说一些家常。” 邓千秋道:“真的可以吗?” 马皇后亲和地微笑道:“无妨。” 邓千秋心里想,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可别怪我三两天就给你写信啊。 邓千秋将马皇后送出了小厅,到了庭院。 陆仲亨和费聚二人,慌忙来相送,一齐行大礼:“恭送……” 马皇后摆摆手:“不必多礼了,本宫只是随便走走,来邓卿这儿串串门,没有这样多的礼数。” 当即,在众人的拥簇之下,牵着朱镜静款款而去。 转瞬之间,这本是热闹的庭院里,一下子凄冷下来。 只有陆仲亨和费聚二人还留在庭院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邓千秋目送着马皇后人等的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回过劲来。 而后,他看着两位侯爷。 “呃……”邓千秋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好像说啥也不合适。 第五十二章:娇妻如云 大家都是聪明人,方才他装傻充愣,现在马皇后来了,这两位侯爷若是再觉得他是个愣子,似乎……有点小瞧了他们二人的智商了。 总之……有些小尴尬。 陆仲亨也发出同样的声音:“呃……” 他的脚趾抠着自己的靴底,任是他脸皮厚,此刻也不由得老脸微红,好似刚喝了酒,带着微醺一般。 现在令人尴尬的情况是:陆仲亨和费聚知道邓千秋不是傻子,邓千秋也知道他们已知道了自己不是傻子,偏偏虽然知道邓千秋不是傻子,可若是揭破了这一层皮,那么陆仲亨和费聚不免会觉得自己也像个大傻子。 而若是不揭破这一层皮,似乎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大傻子。 于是三人都伫立在庭院里,久久纹丝不动。 六目交错着,三颗聪明的头脑此刻在飞速地运转,寻求打破尴尬而又不使自己陷入被动的破局良方。 同时,或许是被邓千秋传染,陆仲亨和费聚的喉头也随着邓千秋的嗓子产生了共鸣,下意识的,三人同时发出共振:“呃……” 呃了很久。 终于,陆仲亨故作轻松道:“时候好像不早了。” 费聚也很轻松起来,这一脸黝黑,虎背熊腰的壮汉,此时也轻松写意的样子,耸耸肩道:“是啊,不早了,叨唠了这样久,该告辞了。” 邓千秋长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起来:“两位兄弟不多坐一会?” 陆仲亨摆手:“不必,不必啦,来日方长嘛……” 费聚咧嘴笑了:“是啊,是啊。” 邓千秋便适时地道:“我送送两位兄弟。” 二人摆手:“不必客气,不必客气,自家兄弟。” 二人故作轻松地开始抬腿不急不慢地向庭院外踱步,可他们的灵魂,却已嗖的一下,冲出了这小小的庭院,冲出了贤良寺,甚至冲出了南京城。 出了庭院,陆仲亨没来得及松口气。 突然,身后有声音道:“陆贤弟。” 天空有些阴霾,似要下雨了,陆仲亨此刻的心情,就如这灰暗的天空一样。 他驻足回头:“啊……” 邓千秋笑着道:“记得胡姬,两個!” 陆仲亨沉默,时间仿佛此刻凝固。 他想了想,颔首:“嗯。” 他连忙转过身,这一次他打算疾行。 可这时候,又听到邓千秋的声音,却见邓千秋小跑着追了上来。 陆仲亨:“……” 邓千秋气喘吁吁道:“还有一事,我不知提了会不会显得冒昧。” 陆仲亨面色僵硬,看着邓千秋,心里似乎产生了某种邪恶的冲动。 “但讲无妨。” 邓千秋想了想道:“我左思右想,李公不知什么时候告老还乡,他都回乡了,这宅邸空着也是空着,我现在暂居在这贤良寺,总不是长久之计,可靠着皇城的宅邸又是凤毛麟角,若是住太远了,我当值难免有些不便。所以我……我想,陆贤弟和李公熟,要不……就帮我问问吧,放心,我有银子的,当然,若是李公能看在陆贤弟的面上打个折就更好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同乡嘛,大家同饮一江水,就是一家人。” 陆仲亨机械式地点头:“噢。” 而后头也不回的,与另一旁目瞪口呆的费聚狼狈地快步走了。 出了这行贤良寺。 二人没有骑上在此守候的亲兵牵来的马匹。 而是并肩而行。 二人用靴子踩着缝隙里长出青苔的路面,终于,费聚打破了沉默,阐述了一件事实:“这小子不傻,他戏弄我们。” 陆仲亨道:“是的!” “那胡公那儿,怎么交代?” 陆仲亨轻皱着眉头,沉吟着道:“若是如实说,会不会让胡公觉得我们两个不甚机灵,被一个少年戏弄着玩……” “那……” 陆仲亨道:“就说这小子傻乎乎的,油盐不进,实在不值得结交吧。” 费聚托着下巴,摆出一副凝重的样子,似乎是沉思良久:“你说的对,就这样说。可那宅邸的事,要不要去和李公说?” 陆仲亨抬眸,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扫了费聚一眼。 ………… 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在夜晚时,抵达了一处府邸。 这府邸占地规模不小,仆从如云。 原本这里丝竹阵阵,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可二人抵达之后,猛地,这欢愉似乎一下子戛然而止。 紧接着,二人被引入了一处小厅。 仆从和女婢忙碌着上了瓜果和茶水,却又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一个穿着圆领绸缎衣,面色和蔼的人接待了陆仲亨和费聚。 “两位兄弟……” 三人彼此见礼。 “胡公……”陆仲亨苦笑。 这叫胡公之人,面上风轻云淡,没有继续寒暄,开门见山道:“怎么样,如何了?” “那个小子……实在有些油盐不进。”陆仲亨道:“胡公,我看此人,只是一个傻小子,实在没有继续结交的必要。” 胡公含笑,眼底深邃,沉吟片刻,道:“听说今日皇后娘娘去见过他?” “正是。”陆仲亨自是知道这事瞒不住的,于是道:“胡公真耳目灵通,真不知宫中怎么会瞧上这样的混账小子。” 胡公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地道:“陆兄,慎言。” 陆仲亨苦笑道:“是,是……” 胡公这才又正色道:“邓千秋可有说什么?” 陆仲亨没多犹豫便道:“这小子极为贪婪,居然开口……开口索要十六个胡姬,还要肤白貌美,你说说,这样的人……” 坐在一旁的费聚听罢,身躯微微一震,而后眨眨眼,深深地打量胡公的反应。 胡公哈哈笑起来,却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这无碍,前些时日,福建那边查抄了不少蒲氏的产业,陆续押解来京的美貌胡姬不少,有不少尚未在教坊司造册,过几日,你去挑选十六人,送去便是。” 费聚一听,骤然之间眼前一亮。 陆仲亨却道:“胡公,这小子狮子大开口,欲壑难填,胡公怎对他这样大方?不可,不可啊。” 胡公微笑着道:“咱们这些淮西的兄弟,跟着陛下打下了天下,本就该好好的享受了,这邓千秋也是咱们的同乡,他既好美色,跟着快活快活又怎么了?既是凤阳人,便都是兄弟,关照是理所应得的,我不会亏待自家的兄弟。” 陆仲亨便喜笑颜开地道:“胡公高义。” 胡公道:“这都是陛下的恩典,是咱们跟着陛下享福。” “是,是。”陆仲亨忙不迭地点头。 坐在一旁的费聚,脑子已是嗡嗡的响。 他舔舔嘴,看一眼陆仲亨,又看一眼胡公,似乎想到什么,腾的一下老脸一红,却还是鼓足勇气道:“这个邓千秋,他真不是人,他何止是要胡姬美婢,居然还索要宅邸,说是要靠着皇城,至少也要三五十亩才好,不只如此,旧宅他不肯要,非要新宅,他说他爱用黄花梨为材……你说说,这种人……真是贪得无厌,卑鄙无耻,啊呸!真羞与这样的人为伍!我瞧不起他!” 陆仲亨听到这里,诧异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费聚一眼,而后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滚动着喉结。 胡公不急不慢的,继续低头喝茶,呷了口茶之后,才淡淡道:“邓千秋这个人,有太多的古怪,这些时日,科举在即,陛下对此格外看重,我要将心思放在南直隶的乡试上。至于这邓千秋,就交给两位兄弟了。” 陆仲亨和费聚见胡公撇开了话题,不由得心底有几分失望,却还是应承道:“是,包在我们兄弟身上。” ………… 此时,邓千秋提着食盒,兴冲冲地抵达了客栈。 这些时日要值夜,父亲进了京城,他也极少去拜望。 眼看着乡试在即,邓千秋这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怎么能无动于衷? 第五十三章:我爹太努力了 这是最后的冲刺了! 邓千秋索性告了两日假,来陪父亲读书。 只是抵达客栈后,令邓千秋意想不到的是,这儿没有想象中的热闹。 不是说许多读书人都进京了吗?这里距离考场不远,照理来说应该生意兴隆。 却为何这样冷清,莫非是黑店? “店家,店家……”邓千秋到了高柜前头,拍了拍趴在柜上呼呼大睡的掌柜。 掌柜打了个激灵,抬起眼来,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邓千秋,只见他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眼袋漆黑,活像一个熊猫。 “噢,原来是邓百户。”掌柜的一下子清醒了,见着了邓千秋,像见了鬼似的,想说点啥,却似乎对邓千秋有些惧怕,于是吞咽了口水,将话也随之塞回了肚子里。 邓千秋却是关切地道:“我爹这几日可好?” 掌柜的道:“他倒是好,精神不错。” 邓千秋感慨道:“这样便好,我还生怕他来了南京城水土不服呢,每日都提心吊胆,没一日不操心。” 掌柜的道:“邓百户真是大孝子。” 邓千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主要还是我们邓家的家风好,百善孝为先,这是祖传的。” 就在此时,突然后院突然传出鸡鸣声。 那后厨方向,有人一惊一乍的大呼:“这该死的鸡,没日没夜的叫,它不死,我便没法活。” 掌柜脸色微变。 邓千秋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却蹭蹭蹭地上楼,蹑手蹑脚地到了邓健的客房外头,猫着腰,透着门缝朝里头瞧去。 却见里头灯火冉冉,书案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对着窗前的书案,奋笔疾书着什么。 一见此情此景,邓千秋不禁为之欣慰,感动得要热泪盈眶。 我爹实在太努力了!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衫,方才拍门,门似乎没有锁上,便推门而入。 “爹……” 邓健听到了动静,诧异地回头。 一见到邓千秋,那一双熬红的眼睛,骤然之间似乎有了光。 “千秋……”邓健的声音带着几分疲倦得沙哑。 邓千秋放下随身带来的食盒,才道:“爹,我来瞧瞧你,你怎么样,书都读了吗?每日交代你照着方法作的文章写了吗?我瞧瞧。” 说话间,他便到了书案前,看着堆积如山的书稿,面上更是露出欣慰之色:“三日之后就要开考,爹,咱们得再努把劲,到时候,咱们爷俩就可以吐气扬眉,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邓千秋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不管其他的读书人多有才情,家学渊源如何深厚,可邓家只干一件事,那就是卷死他们。 什么才情,我悬梁刺股,你怕不怕? 什么家学渊源,我通宵达旦,日夜不休,你服不服? 至于什么劳逸结合,还有考前放松的所谓说法,其实都是扯淡。 学习本身就是痛苦的过程,人就好像一台老旧的机器一样,一旦停下来运转,就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恢复。 只有时刻保持紧绷的状态,永远沉浸在这备考的氛围之中,往死里去卷,才能把所有的竞争对手全部拽下来,拔得头筹。 邓健看着自家儿子,露出几分慈爱之色,道:“你这八股之法,当真管用,从前做文章,总是需要苦思冥想,纵是胸中有千壑,可下笔时,却无一言。这些时日,为父照猫画虎,却发现这文章作起来,如有神助。” 邓千秋笑嘻嘻地道:“爹,伱辛苦了,儿子心疼你。” 邓健禁不住感慨,拉着儿子的手,感触良多地道:“你在外头奔波,才是辛苦。” 邓千秋倒也是真心疼自家父亲的辛劳,便安抚地拍了拍邓健的手背,而后去取食盒。 将食盒打开,里头一股浓郁的鸡汤便飘荡出来。 “爹,这是我请人做的汤,你读书辛苦,要滋补滋补。” 邓健听到鸡字,却是下意识的打了個激灵。 邓千秋没有注意到自家父亲那细微反应,而是继续道:“我晓得你不爱吃鸡,不过眼下大考在即,没有一副好身体,却是扛不住的……” 邓健似乎在这一刻释然了一般,哈哈一笑道:“好,好,我有一个孝顺的儿子。” 他大笑,取了勺子,当着邓千秋的面,喝了几口鸡汤,随即他像是突的想起什么似的,皱眉起来道:“千秋,你可听说了外头的传言?” 邓千秋道:“传言,什么传言?” 邓健道:“现在外间都在传,淮西之地,虽有龙气,却无文脉,这天下文脉,在江东和江南。” 邓千秋晃着脑袋道:“这也没错啊。” 邓健想了想,犹豫地道:“错是没错,可是现在突然街头巷尾的议论,而且还传出许多读书人进京之后,便拜访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以及御史中丞刘基,听闻这二人门庭前,车马如龙,络绎不绝,读书人敬仰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大儒,此番进京赶考,都以门生之礼拜望,此事……也一时传为了美谈。” 邓千秋挠挠头道:“噢,这有啥问题?” 邓健喝了口鸡汤,他叹道:“现在你已来了京城,又在宫中当值,有些事,为父是该告诫你了。依为父看,这里头的水很深,你切要小心,不要随意和人交往。” 邓千秋素来机灵,一点即通,便道:“你的意思是,之所以传出这些消息,是有人故意为之?” 邓健脸上透着谨慎之色,道:“你要知道,天下任何的事,若是突然闹出街头巷尾的议论,这背后,一定是有人推波助澜,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邓千秋皱眉道:“事情闹的这样大,将这右丞相汪广洋还有御史中丞刘基架到了风口浪尖上,又传出贬低咱们淮西读书人的言论,莫不是……莫不是……故意制造淮西人和南直隶其他各州县的矛盾?只怕传到了宫里头,陛下也要为之挠头了。” 邓健那双与邓千秋极为相似的眼眸中,透出欣赏之色,感慨道:“千秋,为父小看你了,想不到你这样的睿智,细想下去,那么会不会是……有人想要借机打击异己呢?” 邓千秋接口道:“谁打击谁?” 邓健迟疑了一下道:“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即将致士,这件事人尽皆知,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几次上书请求告老还乡,而右丞相汪广洋以及御史中丞刘基,都是左丞相之位最重要的人选。可现在闹出这些事,岂不正说,这二人如日中天,得到了天下读书人的敬仰,若是他们二人之中有人再进一步,成为左丞相,那岂不是更如虎添翼吗?你想想,若你是陛下,是否会考虑制衡?那么……又会让谁来制衡这二人呢?而要制衡此二人,那么这个人,必定就是左丞相的重要人选。 邓千秋听罢,恍然大悟:“我懂了,左右丞相、御史中丞之下,就是中书省左丞和右丞,这是要打击江南大儒出身的大臣!那么……这个人,必定是淮西人,有资格能代替李善长的……爹是说胡惟庸?” 邓健抿抿嘴,突然叹了口气:“陛下圣明,我想他一定能看穿这一切。可是……就算看穿了,又能无动于衷吗?看穿了,也必须得依靠胡惟庸这样的人去制衡江浙的名士和大儒。所以,哪怕陛下洞若烛火,面对这群情汹汹的议论,怕也不得不进行布局……” 邓千秋眼睛一斜:“爹,你不好好读书,关心皇帝老子做什么?” 邓健一愣,忙是低头喝鸡汤。 邓千秋没有发现邓健眼中那一双而过的复杂之色,而是咬牙切齿起来:“大考在即,你还有闲心管这闲事!爹,你对得起咱们列祖列宗,对得起我吗?都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样的至理,你咋就不懂?” 第五十四章:厉害了 我的爹 邓健飞快地喝完了鸡汤,邓千秋还在喋喋不休,仿佛满肚子的委屈。 邓健忙道:“我写文章去。” 邓千秋这才噤声,他决心啥也不干,却是怨气冲天地坐在一旁盯着,一面心里想:“花钱教你读书,你学人键政,脑子抽了?阿弥陀佛,这是我爹,我是孝子,不该骂父。” 三日之后,乡试开考。 当夜,邓千秋便兴冲冲地将两只公鸡给杀了。 客栈的掌柜、伙计、厨子听说要杀鸡,很是乐意帮忙,于是连夜帮衬着放血、拔毛,熬制成了浓郁的鸡汤。 等到卯时,邓健洗漱完毕,吃了鸡汤,便提着考蓝出发。 “爹……”邓千秋送他,张口欲言,眼睛却红了,哽咽难言。 辛苦了这么久,只待今日,父子之间的深情厚谊,在此刻也毕现出来。 邓健眼眶也是青红,倒不是感动,而是这些时日熬红的,他深吸一口气,拍拍邓千秋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背:“我必全力以赴。” 乡试是一个冗长的过程,这是大明第一次乡试,规格尤其隆重。 邓健经过重重检查,最终进入了考棚,紧接着便是放题:“学而。” 邓健定定神。 这题容易! 而其他的考生,此时已开始苦思冥想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这种文,大家都是第一次作。 而且考试的章程极多,规矩十分森严。 无论你家学渊源如何深受,如何通晓四书五经,亦或者你有多大的才情,至少在科举方面,朝廷是公平的。 因为这玩意压根就不在乎你的才情。 它要求的,是你在规定时间之内,围绕着考题,代圣人立言,这个‘言’。 既要符合周礼,又要符合孔圣人的思想,还要融合程朱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和诠释,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这就好像,后世的阅读理解一般,鲁迅先生写:我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那么,学生需要理解,为何先生要这样写,而他这般写,必是用心良苦,两棵树代表的,可能是万恶的封建社会。 而先生如此着重这样的描写,首先排除先生只是纯粹想要凑字数和水文的可能。 那么接下来,必定是想要借枣树来控诉什么,必然是因为封建势力的压迫之下,对代表了枣树的先进青年们,产生了分化,因而有了两颗枣树,两颗枣树固然是同根生,却因为压迫,最终生出了不同的花果。 某种程度而言,越是有才情的读书人,反而此时已开始发懵了,因为才情的本质,就在于思维的突破,就如李白一样,他写诗豁达,想象力让世人惊为天人,可这种想象力,若是放在此时的科举上,只怕属于不合格,因为代圣人立言,不是做诗作词。 就在所有人开始绞尽脑汁的时候,邓健却是气定神闲。 他镇定自若地在心里默念着:“破题、承题、起股……”等口诀。 几乎很快就有了思路,随即开始提笔。 而在另一头,一封奏报,火速地送到了宫中。 宦官拜倒在地,呈上奏报之后,等候圣裁。 朱元璋打开了密奏,看到密奏中的内容,双目愈冷。 他踱了两步,将密奏合上,瞥了一眼宦官道:“仪鸾司连来三次奏疏,倒是有趣的很。” 他说着,看向这宦官道:“外间都说,淮西少举人,凤阳堂堂中都,可能连一个举人都中不得,这些话,仪鸾司可追查这些流言蜚语的根源?” 宦官毕恭毕敬地道:“仪鸾司那儿说,此事流传甚广,想要追查到底是何人妖言惑众,却实在难以查证。” 朱元璋颔首,他倒是没有发怒,而是道:“想要追查确实不易,看来是有人想来离间淮西与江浙。没想到,一個乡试,居然惹出这么多是非出来,庙堂里的这些大臣,都好得很哪。” 说罢,他却是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了御椅上,慢悠悠地呷了口茶。 这宦官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甚至诧异于,陛下为何会将这等忌讳的事直接挂在嘴巴,也不怕这宫里头,有其他人的耳目,将这些话也流传出去。 可细细思量,又忍不住想,陛下或许就是想将这些话传出去,给有心人去听也是未必,于是只能叩首,不发一言。 朱元璋道:“待会儿,给中书省传一道口谕,就说:朕对天下的读书人,都一视同仁,朕乃淮西布衣出身,并无地域之念,此番读书人争相科举,盛况空前,朕心甚慰。南直隶历来文风鼎盛,必能高中许多学富五车之人,待放榜时,火速将中榜的新科举人,教他们入宫来,朕要亲自见一见,以示优渥。” 要见新科举人? 宦官心里大抵明白了,现在外头风言风语,一时查不到流言蜚语的源头,可这是大明第一次科举,关系重大,若是因此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反而可能教这一场科举,成为有心人嘲弄的把柄。 而直接召见新科举人,显示出皇帝没有任何地域之间,管他淮西,淮南亦或者江南的学子,只要高中,皇帝都引为腹心,那么一切闲言碎语,也就不攻而破。 于是宦官忙道:“奴婢晓得了。” “还有……”朱元璋目光幽幽:“京城有一个考生,叫邓健的,这考完之后,他是否回了凤阳,这件事……给朕查一查。” 宦官错愕地抬头,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对一个考生如此的关切。 可这不是他可以问的,只道:“喏。” 朱元璋则是冷笑道:“若是还没有动身,这回乡的路上,虽还算太平,却也难免会有盗匪滋生,予他一份官牍,教他走官道,沿途在急递铺和驿站歇脚。” 这宦官一听,突然意识到,陛下似乎对这个叫邓健的考生,颇为亲近。 他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观察了陛下的喜怒,于是趁机讨好似的道:“陛下,说不准,这位邓生员中榜了也不一定呢……” 这本是一句讨喜的话。 谁料朱元璋突然之间勃然大怒,喝骂道:“他这样的年纪,能与诸多大儒与名士相比?他这样的年纪,又能考中什么?他要做官,大可以厚颜向朕索要,却要这般自取其辱,朕本以为他高明,谁料他这样的没有自知之明,来此应试,这是自取其辱!他若是能高中,朕将脑袋拧下来,给伱做夜壶!” 宦官后悔极了,谁晓得自己的马屁拍在马蹄上,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脸色苍白。 他身如筛糠,忙磕头如捣蒜地道:“奴婢万死,万死之罪。” 朱元璋显然此时的心情不大好,却也只是道:“滚!” …… 此次南直隶的乡试,引发的关注是惊人的,毕竟这是第一次乡试。 而至于此次能高中的举人,更是让人瞩目。 现在是明初,和后世的明朝是不一样的。此时天下百废待举,在经历了天灾和兵祸,再加上蒙古人在的时候,并不重视教育,正因如此,所以能中举人的,其地位,并不比明朝中后期的进士要差。 甚至朱元璋在科举之前,还曾专门下诏,要求在乡试之后,各地的举人年富力强者,都需进京至吏部选官。 这自然是因为,现在大明官员不足,求才若渴,大家高中了举人之后,就别瞎折腾考进士了,赶紧到朕的锅里来,朕给你官做,好好干活,发光发热。 而此时,负责阅卷的阅卷官宋濂处理着一大堆的考试文章。 他一面提笔阅卷,一面发出了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天下没有英才了吗?” 他这样的感慨是有其道理的,南直隶已是文风鼎盛之地,读书人甚多,可是许多考卷,却实在惨不忍睹。 有的完全超出了考试的规定,为展示自己的才学,直接一脚踹开了程朱,大写特写。 有的倒还勉强能符合程朱理学的诠释,可写来写去,却不得要领。 还有的,只写了一半…… 大家毕竟没有真正经历过这种科举,即便对于朝廷的考试章程,也只是盲人摸象,毫无章法和要领可言。 终于,一篇文章引起了宋濂的注意,他眼睛为之一亮,不禁道:“有趣,有趣,竟有这样的文章,嗯……很好,其立意也极好,对仗工整,妙,妙啊。” 他若是知道,这文章所谓的立意,其实在大明后来的科举之中,已成为范文和公式,但凡来个考生,管他什么考题,开始就直接强行忧国忧民,只怕非要吐血不可。 可眼下,这第一篇如此立意的文章,对宋濂而言,却可称得上是耳目一新,写这篇文章的人,真是人才。 宋濂当即,来了兴致,大呼道:“诸公来看,看看此文。” 他这一呼唤,将其他的阅卷官也吸引了来。 众阅卷官传阅,纷纷啧啧称奇,不禁点头:“以学而为题,从而引申至君臣之道,又将这穷究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事故的大道理蕴含其中,与朱熹理学契合,且对仗能如此的工整,简直就如白玉一般,毫无瑕疵,此文真如日月,其他文章与之相比,反显得如萤火之光了。” “这样的文,可列为头名。” ………… 明天上架,开始爆更。 第五十五章:中榜 与考场的热火朝天的气氛不同的是,此时的邓千秋已开始度日如年了。 邓健一考完,他便开始不断催问邓健写的是什么文章,能不能默出来,他也来研究一番。 后来又觉得,考都考了,其他考生的文章也没有参照,单凭研究自家爹的考卷,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便劝说自己,不要紧张,不要激动,要淡定。 倒是这时候的邓健,一派从容不迫的态度,令邓千秋不禁觉得这个爹不争气。 “爹,你咋还老神在在,咱们父子读这书容易吗?花费了多少苦功,靡费了多少的心血,现在要见真章了,你却是不急了。” 邓健依旧还是满脸轻松,反是劝起了自家儿子道:“考都考完了,何须要自寻烦恼呢?千秋,做事切忌的是操之过急,我前些时日太困倦了,你快去当值吧,为父得好好睡会。” 邓千秋摇摇头,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初三,终于等到了放榜的日子,迫不及待的邓千秋,清早便去了放榜的夫子庙,要占据有利的地形。 而夫子庙这儿,已是人山人海。 不少的读书人,以及好事者,群聚于此,人们私底下议论着,都想看看,此番上榜的幸运儿。 邓千秋凑进里头,扯着邓健,邓健倒是显得有些不情愿,寒窗苦读这么久,让他对这样的热闹有些不适。 不多时,随着一声锣响,这夫子庙的影壁上,便开始张榜。 邓千秋扯着邓健的衣襟,抓得紧紧的,他可谓是为自家爹操碎了心,倒像是自己要科举一样。 邓健的表情,也逐渐开始凝重起来。 身边的许多读书人,纷纷低声细语。 邓健道:“千秋……张榜了没有,我眼神不好,看不甚清。” 邓千秋刚要回答。 身边,却突然有几个读书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父子二人。 邓千秋此时正心情紧张呢,便道:“看什么看。” 邓健道:“不得无礼。” 这几个读书人,为首一個却是冷笑:“听你们口音,像是凤阳人?” 众人都笑。 那为首的读书人趁着大家都笑的功夫,继续道:“凤阳人能来此参加乡试,确实不易,不过并非是学生瞧不起二位,实在是……这看榜的事,还是休要来了,免得自取其辱。” 邓千秋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时候呢,听此人这话,自是怒了:“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邓千秋的怒视,这人毫无惧色,淡定地道:“学生陈雄,还未请教名讳。” 邓千秋自然懒得理他。 倒是邓健道:“邓健。” 正说着,终于有人道:“张榜了,张榜了。” 骤然之间,本是喧闹的夫子庙,一下子安静下来。 无数人焦灼地翘首,寻觅着张贴出来的榜单。 邓千秋口里默念:“陈雄,陈雄……陈雄……” 一旁那叫陈雄的读书人心里开始有些焦躁起来,本来看榜就紧张,结果身边这少年,却絮絮叨叨的,他叫自己名儿做什么? 邓千秋突然大笑:“哈哈,没有陈雄,你没中,伱没中,哈哈……” 他这一笑,教那陈雄骤然之间,几乎眼前一黑。 他心里无尽的失落和苦涩,现在又被邓千秋这般的奚落,更觉昏天暗地,人生没了兴趣。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邓千秋开始哼曲。 陈雄暴怒:“我没中,莫非你就中了?” 邓千秋挠挠头:“噢,我竟忘了给我爹看榜了,方才只记得为你看榜,差点忘了正事。爹,儿子不孝。” 邓健眼神不好,只觉得远处的榜模模糊糊的,心里正焦灼,见邓千秋还在和人拌嘴,一时无语。 那陈雄更是要吐血三升,他表示无法理解。 邓千秋继续紧张地开始目光搜寻,突然,他拍了拍陈雄的肩:“陈兄,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陈雄白了他一眼,不过此时心灰意冷,只是耷拉着脑袋道:“请教什么?” 邓千秋道:“这榜上列在首位,是不是表示名列第一?还是只是按姓名笔画排列,亦或者是有其他的玄机?” 陈雄道:“当然是名列第一,是为榜首。” 他话音落下,突然觉得自己肩头吃痛,方才还搭在他肩上的手突然之间死死的拧着他的肩,那钻心的痛感传来,令他发出哀嚎。 几个随他来的同伴见状,顿时怒容满面,一个个急公好义,似乎想要上前帮衬。 可这时,邓千秋一面激动地拧着陈雄的肩,一面大呼:“中了,中了,我和我爹中了……” 中了…… 那几个正想要上前助战的读书人一听,脸色一个个灰白。 陈雄大呼:“小子,你中了什么?” 邓千秋挂着大大的笑容,兴奋不已地道:“榜首,高中榜首,名列第一,我爹叫邓健,叫邓健……” 陈雄疼的不轻,可这时,却好像一下子跌入了蚕室,然后被人绑起来,开始给他实施阉割,是一点点切割的那种。 邓千秋终于松开了手,一把抓住邓健。 邓健则茫然地看着远处的榜单,伫立着,死一般的沉默。 他嚅嗫着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此时,有宦官飞马而来,扯着嗓子大呼:“诸生接旨,有陛下旨意。” 这里头的好事者们和读书人一时之间哗然,老半天,方才有了秩序,纷纷接旨。 宦官扯着嗓子大呼:“奉天承运皇帝,勅谕诸生:朕惟君国莫大于奉天,守成莫重于法祖;为臣之道,莫切于忠君而爱人。朕本江淮布衣,顺应天命,得承鸿业,今承国器之重,励精思理,不敢怠宁。 今我大明肇岁改元迄今三年,与天下一新,尔等生员,今奔京城乡试,其必有以副朕之望,今南直隶高中举人之生员,当留至京城,静候吏部选吏,以充庙堂,尔等为官,定当勤勉,清廉自守,方可保禄位于悠久,倘有而倍德慢礼,纵欲徇私者,国家赏罚之典具在,朕不敢私,定当诛之,以儆效尤! 众人听着这旨意,尤其是那高中举人之人,一个个觉得前途有望。又不禁为之惊悚,冷汗浃背。 宦官又道:“明日朕于奉天殿召诸举人得见,以示恩荣,诸举人不必多礼,及早至礼部点卯侯见,钦哉。” 这个旨意,谁也没有料到,当今皇帝,居然要亲自召见高中的南直隶新晋举人! 不过细细一想,这是大明第一场乡试,不但直接破格让他们至吏部选官,现在召他们觐见,以示对读书人的优待,也无可厚非。 可以预见,这第一批的举人,其待遇,必然比之后来者要高得多,毕竟他们将来就是天下人的榜样和表率。 众人谢恩,那宦官已飞马而去。 第五十六章:见驾 邓千秋激动地道:“爹,你明日要见驾了,你是榜首,到时见了皇帝……” 他说着,又低调起来,扯一扯邓健的袖子,此时身边的许多人听闻眼前的邓健乃是榜首,一个个炙热的目光看来。 邓千秋谨慎起来,连忙扯着邓健立即打道回府。 回了客栈,邓千秋关紧门,才乐呵呵地道:“爹,咱们今日好好庆祝。” 邓健颔首:“嗯,好好庆祝。” “不过在此之前,我有话要交代。”说到这,邓千秋收起笑脸,表情凝重起来,道:“你明日要见驾,爹可知道这陛下是什么样的人?” 邓健用古怪的表情看一眼邓千秋:“难道你知道?” 邓千秋点着头道:“我太知道了,当今陛下,小鸡肚肠,你若是招惹了他,他必要睚眦必报,一不小心,就可能人头不保。” 邓健用复杂的目光看一眼邓千秋:“你在仪鸾司当值,莫非见过了圣驾?” 邓千秋诚实地摇摇头道:“我虽没见过……” 邓健道:“伱没见过,如何敢这样笃定?” 邓千秋挠挠头,想了想道:“我想……他应该是这样的吧,爹,无论如何,你是榜首,皇帝肯定要问你话,到时……你听我的……” 邓健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随即正了正身上的冠帽,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好,听你的,你说,我听。” 当日,便有乡试的奏疏呈送中书省。 此时的中书省,有左丞相与右丞相,除此之外,还有左丞、右丞,以及参政知事等等。 他们几乎组成了中书省的核心,被人称为相府。 丞相与此后大明内阁大学士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内阁大学士虽然可以参与机要,但毕竟他们承担的只是秘书一样的角色,只是随时给皇帝提供建言而已,虽然他们的建言几乎都能被采纳。 可丞相不同,中书省是一个独立的中枢机构,在这里,除了丞相之外,还有大量的官吏,负责协助丞相的事务,他们掌握着天下的人事,掌握着下头各部堂,同时可以自行发布政令。 可以说,假若皇帝对军政事务有兴趣的话,当然可以插手一下天下的事务。 而如果皇帝对此没有兴趣,那么,整個中书省也可以自行运转。 在左丞相的公房里,李善长坐在太师椅上,他身子佝偻着,脸色显得满是沧桑,身上的大红麒麟衣,松松垮垮,像是他的骨架子,完全撑不起这一身官衣一般。 “李公,乡试的榜文送来了,此次共计中了一百七十九名举人,事情总算是尘埃落定,教人松了口气。” 说话的乃是胡惟庸。 胡惟庸毕恭毕敬地将奏疏送到了李善长的手边,随后又脚不沾地的去亲自给李善长斟了一副茶。 “说起来,这一次……似乎还有咱们淮西人中榜……” 他将茶递来的时候,一面笑吟吟地道。 李善长只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子,居然没有去看奏疏,而是将奏疏搁到了一边的茶几上。 接过了茶盏,却是一声长叹:“子中,老夫老了,年轻人的事,已经不想关心了。” 胡惟庸皱眉,而后瞥了李善长一眼:“李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善长打断他:“子中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希望老夫多干几年,免得老夫这左丞相的位置,教别人抢了去,你还年轻,资历尚浅,现在只是参知政事,没办法一下子替代老夫……” 胡惟庸忙道:“李公何出此言?” 李善长苦笑道:“你是聪明人,可你的心太大了,等你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人既要思进,思变,可人活在世上,最紧要的是能思退。这乡试的事,老夫不关心,也不愿关心,朝中的事也一样,老夫已经上了几道奏疏了,就希望陛下能够恩准,教老夫告老还乡……” 胡惟庸痛心地道:“可是李公,这中书省,还有这朝中,多少人都指着您……李公若退,更有多少人,指着李公退下之后弹冠相庆呢?我们都是蒙李公厚爱,才有今日,我倒无妨,可许多人……难道李公也不管不顾吗?” 李善长依旧苦笑,他叹息道:“多余的话,老夫已不想说了,这份奏疏,你呈入宫中吧。” 胡惟庸带着微笑点点头,取了奏疏,走出了公房,他打开了奏疏,细细一看,却见那列在首位上的,赫然是凤阳生员邓健的名字。 凤阳…… 胡惟庸眯着眼,眼底却掠过了一丝震撼,他喃喃道:“榜首的,竟是我凤阳生员邓健,他也姓邓,那么……” 紧接着,奏疏呈送宫中。 只是到宫中时,却已是傍晚,因马皇后怀有了身孕,朱元璋每日这个时候,便及早赶往皇后的寝殿,这奏疏自然而然,便堆在他的御案上。 次日。 天罡拂晓。 邓健便已至礼部,随他同来的,有一百多个新晋的举人。 一时之间,这部堂里热闹非凡,有礼部的官员,大抵讲授了一下觐见的礼仪,而后便领举人们入宫城见驾。 朱元璋也已起了个大早,他精神还算不错,尾随他其后的乃是也该先。 朱元璋背着手,他没有乘坐乘舆往奉天殿去,而是步行。 一面走,朱元璋好像想起了什么,道:“举人们何时觐见?” 也该先跟在他的身后,微微低垂着身子道:“陛下,礼部那边,说是辰时三刻,待见过之后,教他们去孔庙祭拜。” 朱元璋颔首,又想起了什么,随即道:“那个叫邓健的,寻到了吗?” “奴婢……奴婢已教人出宫去了,只怕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他所住的客栈,自然会传达陛下的旨意。” 朱元璋低着头,漫步着,似乎触动了什么,突然叹了口气。 也该先忙道:“陛下放心,奴婢都安排的稳妥,这位邓生员,沿途绝不会有事的。” “嗯。”朱元璋道:“这样很好。” 随即,他抖擞了精神,迎着朝阳道:“我大明第一次开科,一个南直隶,就取士百八十人,朕取这天下之精华,这天下的大治,有望了。” 他眼底,露出了某种期待。 也该先忙道:“恭喜陛下……”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不是恭喜陛下,是恭喜太子,恭喜朕的皇儿,朕为朝廷储才,不是为朕所用,而是为太子储备人才,哼,朕治天下,难道还需人协助吗?” 也该先有些尴尬,却还是堆笑:“是,恭喜太子殿下。” “走吧,去见一见举人。” 朱元璋圣驾抵达奉天殿,而此时,奉天殿内,举人们早已到了,在礼部官员的指挥之下,早已分班站好。 邓健乃是榜首,所以站在了左边的第一列,他神色有些复杂,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却不像其他志得意满的举人们一样,脸色似带着忧虑。 朱元璋阔步入殿,宦官连忙唱喏:“陛下驾到。” 于是,几乎所有人轰然拜下:“吾皇万岁。” 可这时,邓健的眼帘里,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竟有些失神,一时之间,身体竟是僵在原地。 虽然来时,他早有心理准备,可在此时,却终究发现自己无法做到从前那样的平和镇定。 朱元璋升座,看着乌压压的举人,又见有人依旧伫立,他皱眉起来。 于是定睛看去,只是乍看之下,朱元璋的神色却不禁为之一变。 赫然站在这里的人,竟是……邓健! ……………… 那啥,老虎记错日子了,上架还要延后几天,老虎对不起大家,额……大哥大姐,预祝你们六一儿童节快乐。 第五十七章:杀无赦 于是,刚刚落座的朱元璋,突然豁然而起,他双目,依旧直勾勾地虎视着邓健的方向。 邓健亦用复杂的目光,与朱元璋的目光为之相对。 在这刹那之间,二人似有无数的往事突然涌入心头。 彼此之间,似乎都看到了对方脸上和目光中所流露出来的沧桑。 朱元璋粗重的呼吸着,他纹丝不动,那目光越来越复杂,变得更加的变幻莫测。 许多人见殿中突然安静下来,有人小心翼翼地微微抬眸看向陛下,又见那依旧伫立在原地的邓健。 此时,一个宦官急了,慌忙呵斥道:“此人是谁,大胆,竟敢君前失仪,目无君上,还不快立即跪下!” 他扯着嗓子大呼着,像是气急败坏的样子。 朱元璋厉声道:“来人,将此人拿下,杀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举人们已吓得面如土色。 邓健微微一愣神。 外头便有轮值的仪鸾司亲卫入殿,直奔那邓健而去。 朱元璋却在此时手一点,指着那方才呼喊的宦官,气急败坏道:“拿他,拿他,立杀,立即杀了,将他杀了喂狗!” 那宦官一听,顿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瘫坐下去,口里道:“奴婢……奴婢……” “陛下。”邓健深吸一口气,道:“他无死罪,岂可妄杀。” 此言一出,殿中人纷纷心里一咯噔。 有人大着胆子朝着朱元璋看去。 却见朱元璋额上青筋曝出,面上满是羞怒。 显然,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顶撞朱元璋。 于是,有人同情地看了一眼邓健。 朱元璋瞪着邓健,良久,他突然道:“取乡试名录来!” “……” 朱元璋一面说,一面落座在了龙椅上,好像方才的事,不曾发生。 可这却让那仪鸾司的亲卫们犯了难,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否将那宦官拖下去。 另一边,也该先慌忙从御案上捡起了乡试的名录,递到朱元璋的手边。 朱元璋好像是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打开了名录。 只是这打开名录的瞬间,那个熟悉的名字便映入了眼帘,邓健……竟是榜首。 朱元璋得眼睛微微瞪大,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正待要碎步退下的也该先,也只转眸的功夫,亦看到了邓健的名字,猛地,他心头只觉得魂飞魄散。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好像陛下曾发过毒誓,是对他也该先发的,若是邓健高中…… 当然,陛下的脑袋是不可能割下来给他当夜壶的。 那么想要解除誓约,会不会解决掉曾经对着起誓的那個人…… 也该先只觉得浑身冒着冷汗,硬着头皮退到了一边,却如丧考妣之状。 朱元璋似还处在震惊之中,他当然清楚,当年的邓健,是绝不可能高中榜首的,即便是举人,也未必能考中,这倒不是看轻邓健,而是这本身就太难太难了。 凤阳,确实不是一个有文气的地方。 可现在…… 朱元璋沉默着,双目闪烁着什么。 良久,他才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更加的变幻不定。 猛地,他虎目抬起来,又落在了邓健的身上:“尔乃榜首?” 邓健荣辱不惊地道:“是,臣乃榜首。” 一瞬间,朱元璋突然觉得有些面子搁不下,他突然厉喝一声:“哼!” 这一声冷哼,却让殿中所有人肝胆俱裂。 朱元璋脸色阴沉,突然道:“邓健,你是榜首,这些年来,都在苦读吗?” 对于朱元璋的问话,邓健倒是淡定的,回应道:“陛下,臣这些年,都在虚度光阴,不敢称苦读。” “是吗?”朱元璋面上带着几分讥讽之色,眼角的余光瞥了邓健一眼:“没有苦读,便能考上南直隶乡试的榜首,邓卿倒是有本事的很。” 举人们无法理喻,为何这陛下的话里含枪带棒? 这令不少人举人心里冰凉,倒是联想到了历史上那将儒生帽子摘下来便溺的刘邦。 也有人暗中不禁为邓健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却听邓健回答道:“不是臣有本事,只是侥幸而已。” 朱元璋显得更为不满,他凝视着邓健道:“这样说来,此前你倒是闲云野鹤,逍遥自在,既然是闲云野鹤,为何又来科举,求取功名?” 朱元璋的语调,令人觉得刺耳。 邓健此时的内心其实还是复杂无比的,不过他依旧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淡然,他道:“因为臣的儿子长大了。” “嗯?”朱元璋微微一愣:“你的意思莫非是,在此之前,你只为着养大你的儿子?” 邓健道:“是……” 此言一出,有人终于绷不住了,不由得失笑起来。 任谁都无法想象,当今南直隶榜首,居然是个奶爹。 朱元璋却突然勃然大怒:“不许笑!” 殿中骤然之间安静起来,所有人不由得心中一惊。 朱元璋在殿上来回踱了几步,对其他的举人置若罔闻,继续追问邓健道:“你休要告诉朕,伱这十数年,都只是为养你的儿子。” 邓健镇定自若地道:“陛下圣明,臣确实这十数年来,都在用心养育犬子。” 朱元璋:“……” 朱元璋听罢,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邓健,你莫非是在戏谑朕吗?十数年来,你堂堂一个男儿,却如妇人那般?竟还要亲自养育自己的儿子?你的婆娘呢?” 邓健沉默了。 朱元璋却是瞪着眼睛,厉声质问:“你不敢说了吗?莫非是方才想要欺君,如今被朕揭穿,是以羞愧难言。” 邓健神色黯然,幽幽道:“十三年前,贱内难产过世,只给臣遗下了一个孩子。” 此言一出,朱元璋身躯一震,面上原有的刻薄之色一下子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震惊。 他口里轻声喃喃念叨着:“秀娘在那个时候……就已过世了,为何……为何……” 邓健此时眼眶已是红了,拼命抑制着自己,只是双肩却不禁为之颤抖。 而殿中之人,个个低垂着头,莫名其妙的听着这君臣的奏对,所有人却都因朱元璋所爆发出来的愤怒而恐惧难安,谁也不敢瞻仰圣颜,却哪里知道,此时的朱元璋已是露出了沉痛之色。 朱元璋猛地冷笑,随即大笑两声,这笑声教人肝胆俱裂。 可不等大家反应,朱元璋却已阔步,竟是将这诸多举人们,直接晾在了这里,疾步而去。 一时之间,殿中议论纷纷,许多人带着探究之色看向邓健,他们无法理解,这个邓健,为何会突然触怒了皇帝。 于是,许多人同情地看邓健一眼。 也有人摇摇头。 当然,不免有人幸灾乐祸,邓健乃是榜首,摘取了所有的风头,嫉恨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 邓千秋愁着一一张脸,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他虽在贤良寺当值,可心里头却惦记着自家爹的见驾之事。 要知道,明太祖皇帝在历史上可是一等一的狠人,这若是应对不当,留下一个糟糕的印象,那可不妥。 长夜里,邓千秋依旧找一个角落,开始混日子。 这种看大门的工作,果然很吃香啊,尤其是上夜班,不用动脑子,也没有人半夜三更来监督,实在太适合现在的邓千秋了。 迷迷糊糊地睡着,邓千秋察觉到有些寒意,可半梦半醒的时候,却感觉身体开始暖和了,他忍不住发出了呓语:“狗东西,我的胡姬呢……” 转个身,突然醒来,邓千秋下意识地掖了掖身上的衣物,猛地,察觉到不对劲,他忙是擦拭眼睛,却发现不知何时,一件锦衣竟是覆在了自己的身上。 “是谁?” 借着灯火,邓千秋发现一旁竟坐着一人,而身上的衣物,显然就是这个人的。 灯火和月色之下,邓千秋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是老兄,吓我一跳,老兄怎么又来了?” 朱元璋坐在一旁,他外衣脱了下来,只一件里衣,不过他身材魁梧,似乎并不觉得冷,此时,他眉头深皱,陷入了深思。 邓千秋的话,他似乎置若罔闻。 第五十八章:对子骂父 邓千秋忙凑上去,便闻到了一股酒气:“老兄,老兄……” “闭嘴。”朱元璋猛地狼顾邓千秋,那眼里的凶悍,吓得邓千秋打了个激灵。 邓千秋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却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张口嚅嗫,想骂他一句,好教自己下得来台。 这时,朱元璋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他双目中布了血丝,叹了口气:“哎……” 邓千秋见他这样子,反倒同情起来:“真可怜,老兄一定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咱们大丈夫在世上,当然是如此的,上有老下有小的,谁没有一点烦心事呢?你瞧我,我就……” 朱元璋却是打断了邓千秋:“我若告诉你,我那朋友这几日与我重逢了,你会怎样想?” 邓千秋一愣:“你说的那个无情无义,卑鄙无耻的小人?” 朱元璋凝望了邓千秋一眼,轻挑眉头道:“嗯?” 邓千秋叹息道:“老兄,你可千万别心慈手软啊!俗话说的好,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妻子……那個那个你懂吧……” “哪个哪个……”朱元璋突然一改方才的黯然之色,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趣。 邓千秋咳嗽道:“就是那个那个,我该怎么说呢,红杏出墙?水性杨花?呃……偷男人!” “呼……”朱元璋长出一口气:“此后呢?” 邓千秋道:“第一次我朋友原谅了她,可此后,她开始变本加厉。” 朱元璋似乎也开始联想起来:“怎么变本加厉?” 邓千秋道:“就是接二连三,亦或是……甚至开始以寡击众。” 朱元璋恍然,道:“我明白伱的意思了。可如果他有他的苦衷呢?” 邓千秋冷笑道:“苦衷?谁没有苦衷?” 朱元璋沉思起来,他席地坐着,心事似乎更深。 邓千秋看他又沉默下来,于是道:“老兄,你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 朱元璋道:“因为我不似你这般,当个值还可以粗心大意到躲起来偷懒,我有许多事要干。” 邓千秋觉得这话带着刺,于是反驳道:“我也有许多事要干,不过我懂得劳逸结合。” 朱元璋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 邓千秋觉得身子暖和了,将朱元璋披在他身上的锦衣还给朱元璋,一面道:“你要干什么事,不妨和我说一说。” “嗯?”朱元璋目光幽幽地瞥了邓千秋一眼,心念似乎一动,道:“元帅徐达,奉旨北征,十万大军,在居庸关、安定县一带与北元残党对垒决战,不过听闻,如此浩荡的大军,所需粮草惊人,朝廷虽竭力供给,花费的银钱有百万两之巨,靡费的粮食损耗更为惊人,可是……这补给线实在过长,这粮草,依旧再三告急,这可牵涉到了军国大事,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旦断了粮草,徐大元帅,只怕就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了。” 顿了顿,朱元璋接着道:“再过一些时日,就要入冬了,而一旦入冬,粮草的调度会更加的艰难,现在正是一鼓作气扫灭北元在关内残党的时机,一旦贻误战机,拖到了明年,胜负就未可定了。” 邓千秋不由道:“老兄怎还关心这些事?” 朱元璋怒道:“莫说我要关心,你乃仪鸾司的百户,难道就不关心吗?你久食君禄,难道不该忠君之事?” 邓千秋愣了一下,卧槽,道德绑架是吧,我特么的才吃他们朱家几两银子的俸禄? 深吸一口气,邓千秋看朱元璋依旧眉头不展的样子,倒是心软了一下,想了想才道:“老兄,现在徐达的大军,已花费了多少钱粮?” 朱元璋便道:“这粮食,朝廷调拨了五十万石,不过沿途的损耗惊人,能送到大军时,这粮食只剩下了十万石了。不得已,朝廷只好又拨付了七十九万两纹银,教他们就地购粮。只可惜,北地粮产本就不高,再者,随着大肆购粮之后,粮价也开始暴涨,这七十九万两银子,所购粮数,竟不及平时的三成,银子就已告罄了。” 邓千秋笑了笑道:“一个巴掌大的地方,突然大肆购粮,这粮价不涨到天上才怪,主持这件事的人,莫不是脑子进了水,怎会出这样的馊主意。” 朱元璋:“……” 邓千秋又沉吟道:“按理来说……不该用盐引之法吗?” “什么?”朱元璋一愣,显得有些疑惑。 邓千秋这才意识到,现在还是明初,可能这盐引之法还没有开始实施。 于是邓千秋笃定起来,道:“我再问你,朝廷官营的盐税,每年收入几何?” 朱元璋道:“每年应该在二十五万两纹银上下。” 邓千秋诧异道:“这样少?” 朱元璋道:“你少在这儿呱噪,说说你的主意。” 邓千秋笑起来:“办法很简单,废黜官方卖盐。” 朱元璋脸色微变,显然他没想到,邓千秋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废黜盐铁专卖。 邓千秋继续道:“而是采用代理商的模式,朝廷不负责自行经营盐的买卖,而是控制住产地,所有的盐商,想要购盐,就必须拿到朝廷颁发的盐引。” 朱元璋沉吟起来:“意思是……让他们购买朝廷的盐引?” 邓千秋道:“这盐引嘛,采用以盐换粮的模式,比如……要求盐商,运输了多少粮食,则可给予盐商多少配额。” “让商贾运粮?” 邓千秋见朱元璋疑惑不解的样子,却是笑了,这法子,肯定是有效的,因为明朝中后期,开始普遍采用这种盐引的制度,你还别说,效果非常惊人,使得明朝在极为有限的征税水平情况下,居然在三百年来,发动了大小数百场战争中,尚且没有出现粮食调度的问题。 邓千秋笃定地道:“老兄,你还信不过我?我又不是你那贪生怕死的朋友,这些话,若是别人,我才不肯说,只有老兄你和我有过命的交情,我才肯说给你。” 朱元璋心里计较着,似乎在筹谋着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良久,他道:“这盐引之法,倘若当真奏报陛下,得以实施,能缓解大军之急,我也不贪你的功劳,这在军中也是大功一件。不过……” 邓千秋下意识地道:“不过什么?” 朱元璋道:“若是坏了事,那可关系到了十万将士的性命,到时少不得要军法从事。” 邓千秋大惊失色:“啊……不会吧?我戏言而已,我还是个孩子啊,我的话你也当真?老兄,咱们不是过命的交情吗?” 朱元璋咬牙切齿地道:“休要啰嗦,你少来油嘴滑舌,这是军国大事,岂容儿戏!” 邓千秋还是继续挣扎一下,于是道:“我……我的意思是……咱们只是私底下……只是开玩笑。” 朱元璋却是伸了个懒腰,而后站了起来。 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不少,现在看到邓千秋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居然心里痛快了不少。 他背着手,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谁和你开玩笑,我像开玩笑的人吗?你以为数十万人的性命,是玩笑吗?好啦,你好好当值,不要懒懒散散,成日躲在这里睡大觉……” 朱元璋说到这话的时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气得咬牙切齿:“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这天下会成什么样子,下次再见你如此,非教你知晓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邓千秋:“……” 第五十九章:赐官 邓千秋没想到,眼前这位恩公,说翻脸就翻脸。 就在他讪讪的不知如何回应时,朱元璋已抬步准便离开,边道:“走了。” 说着,似想起什么来,将邓千秋还他的外衣抛到了邓千秋的手里:“夜里冷,别受了寒,年轻时不晓寒热,等年岁大了,浑身疼痛起来,就晓得厉害了。” 说罢,便大步而去,只留下邓千秋,抱着衣物,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这家伙,脾气不小,他有说他爹中了榜首吗? ………… 朱元璋回到了宫中,他依旧还是心事重重。 此时,天色依旧漆黑的不见五指,几个宦官打着灯笼,给朱元璋照耀回宫的路,即将路过春和宫时,却发现这里灯火通明,许多宦官,发了疯似的奔出来。 朱元璋大怒,揪住一个宦官,怒道:“大胆,宫中行走,如此毛躁,还有规矩吗?” 那宦官一见是陛下,吓得不轻,却慌忙扯着嗓子道:“陛……陛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他……奴婢去请太医……” 宦官的话说的含糊不清,而朱元璋一听太子二字,再听到请太医,如遭雷击,脸色骤然黑下来,道:“咋,咋的了?” 在朱元璋的瞪视下,宦官努力地定了定神道:“殿下他……骑马……骑马伤着了。殿下白日要读书,可陛下平日里敦促他要学骑射,他只好夜里骑,谁晓得……摔着了……” 朱元璋听罢,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竟是惊得魂不附体。 他一把将宦官推翻,疯了似地朝春和宫奔去。 此时的朱元璋,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发疯似的奔跑,身体竟感受不到疲倦。 足足百丈的距离,后头十几個宦官和身强体壮的护卫竟都追之不及。 还未到春和宫的寝殿,朱元璋便发出了哀嚎:“儿,我的大儿,你这是咋啦……” 说着,如旋风一般,奔入寝殿。 却见此时,灯火通明之下,太子朱标捋起长袖,露出胳膊来,一旁的宫娥给他擦拭着什么。 “爹……父皇……” 朱元璋冲上去,端详着朱标的脸:“伤着哪了,伤着哪了?” 朱标道:“擦伤了胳膊,只擦伤了胳膊,爹,没有什么大碍的,您怎么来了?” 朱元璋伫立原地,一双眼睛还瞪着如桂圆一般,发懵的脑袋,终于渐渐开始恢复了神智。 而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了,现在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可心底深处的后怕,却依旧还盘绕着,驱之不散。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手,便怒喝道:“你这糊涂虫,大半夜骑马,吓死朕了。” 一巴掌劈头盖脸打下去。 朱标早有防备,身子像兔子一样,一溜烟便躲开。 朱元璋没打着,还余怒未消,口里大骂:“擦了一点小伤,还请御医,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骂着骂着,觉得没意思,便拂袖直接走了。 朱标:“……” 回去的路上,朱元璋感受到了寒意,方才的衣服已浸透了,外衣又留给了邓千秋,这心里的后怕,让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若是十三年前秀英没了,难产留下了标儿……” 回到大殿,朱元璋终于放下了内心跌宕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也该先道:“命人给朕传一份口谕给徐达大营,教他知晓,朕欲以盐引之法,供应军需,教他稍事忍耐,朕一定会竭尽全力,解决粮草供应。” 顿了顿,朱元璋又交代道:“明日召中书省左右丞相、左右丞、参政知事,以及户部尚书、兵部尚书来见驾,共商机要。” 也该先忙恭谨地道:“奴婢遵旨。” 朱元璋恢复了冷静,一双虎目,变得清明不少。 次日,商讨完了盐引的问题,自然而然,朱元璋的圣意还是引起了中书省以及兵部的担忧。 只有户部听说不用拨粮,似乎颇为赞成。 当然,最后折中的办法是,采取分头并进之法,一方面实施盐引之策,另一方面,户部拨发的粮草适当裁减一半,可依旧进行供应。 等议定了此事。 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人等正待告退。 此时,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吏部有奏疏进上。” 朱元璋眉头微沉,却饶有兴趣的样子:“噢?新晋的举人,吏部已经选官了吗?” 新朝刚立,对于人才的需求是极大的,这群举人放在几十年之后,可能不算什么,可若放在现在这个时候,却比进士还要吃香。 朱元璋已经迫不及待要挑选出人来,补充眼下的官员缺口了。 他伸手:“取来朕看看。” 李善长端坐着,一言不发,他似乎对于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而汪广洋与胡惟庸,却似乎对此紧张起来。 汪广洋乃是大儒出身,门生故吏甚多,因此格外关心这一批读书人的出路。 而胡惟庸显然对此也有着浓厚的兴趣。 朱元璋接过了吏部的奏报,揭开细看了片刻,突然冷笑起来。 这时,李善长面上才稍稍动容,他老眼微微张开,慢慢阖上。 朱元璋慢条斯理地道:“邓健为瑞州府高安县县丞?这吏部如此有眼无珠吗?” 此言一出,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底了。 邓健的事,在场之人其实都已有数,吏部此番选官,想来也是有所考虑的。 那一日陛下为此大发雷霆,以至于一场举人觐见不欢而散,令吏部察觉到陛下对这个榜首并不满意。 可另一方面,又有人议论,陛下这突如其来的震怒,似乎又有什么其他让人难以揣测的情绪。 总而言之,事有反常即为妖。 所以吏部选了邓健为县丞,实际上这有点委屈这位榜首了,要知道,名列前三的,除了邓健,都选为了县令。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留有了余地,这瑞州府地处江西,江西乃是鱼米之乡,高安县又是瑞州府的府治所在,虽算不上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县,却也是上上之选。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陛下可能对这个邓健不满的问题,又解决了邓健这榜首的问题。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大家挖空了心思,想出来的一着妙棋,结果竟又惹来了陛下的不满。 其实无论是李善长,还是汪广洋和胡惟庸,他们只听陛下说这个邓健任为了高安县县丞,心里就已揣测出了吏部的考量。 可架不住陛下实在太难伺候。 “陛下。”胡惟庸上前。 他气度非凡,生的相貌堂堂,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气质:“高安县乃是……” 朱元璋则是在此时笑得更冷,打断胡惟庸的话道:“高安县是什么县,朕会不知?朕首开科举,南直隶更是天下文风最鼎盛之地,这榜首乃是翘楚中的翘楚,区区一个县丞就想将他打发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赐不起官呢。” 胡惟庸立即道:“陛下所言极是,吏部那儿,确实思虑不周,应发还吏部,教吏部重新选定,免得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朱元璋冷笑道:“不必啦,依朕看,现在这江宁县的县令不是出了空缺吗?就让他任江宁县令吧。” 此言一出,连李善长都不由得动容起来。 江宁县,就在南京城,或者说整个南京,其实就是江宁和上元两个县拼凑而成,因为处在京城,所以被称之为京县,其地位,远超天下诸县。 再加上这里人口稠密,又有诸多王公大臣的府邸,其县令的地位,可见一斑。 第六十章:皇后娘娘的贴心小棉袄 至于这个京县的空缺,其实胡惟庸本就有其他的打算,这等要害的位置,原本就是预备给自己人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谁料到…… 胡惟庸道:“陛下,江宁乃是京县,与其他七品县令不同,京县县令,为正六品,邓健乃是举人,若是直接赴任六品京县县令,只恐……有悖陛下选官的初衷,臣以为,不如……”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胡惟庸。 这令胡惟庸突觉得背脊发凉。 朱元璋道:“什么时候,朕说话不算数了?” “臣有万死之罪。”胡惟庸忙道,眼中闪过惊惧之色。 朱元璋站起来:“这是首开的科举,算是先例,就这样罢。” 李善长忙微微颤颤起来:“陛下圣明。” 胡惟庸心里似有不甘,却还是俯首帖耳,跟着一道行礼。 …… 中书省诸臣告退。 李善长当先,胡惟庸殷勤的搀扶着李善长。 至于汪广洋,却落在了后头。 胡惟庸叹道:“李公,为何方才李公不说几句话呢?此事……一旦开了先例……” 李善长道:“陛下自有圣裁,我等做臣子的,咳咳……只需奉旨行事就可,陛下何等圣明之人,岂容的了你我有其他的主见?” 胡惟庸皱眉,不由得嘀咕道:“这个邓健,到底是什么人?陛下似对他不满,可是此次授官……” 李善长抬头,看了看天色,他面上几乎不为所动,只颤颤巍巍地走着,道:“子中,听老夫一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吧。” 胡惟庸道:“李公,我胡惟庸若只是孑身一人倒也罢了,可下头这样多的老兄弟,当初……大家可都指着你我啊。这江宁县县令自开缺以来,县丞刘吉就志在必得,他当初在我门下,负责军需事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打大明开国,他已担任了三年多的江宁县丞,就巴望着,有朝一日能从县丞继为县令,可谁晓得,一个区区举人,却占了他的位……” 顿了顿,胡惟庸又道:“李公,你说他怎么肯服气?何况这等事传出去,又教别人怎么看待李公和胡某?难道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妥吗?自己的亲信门下,都无法照顾,李公……” 说到这里的时候,胡惟庸却是压低了声音:“何况江宁乃天子脚下,这江宁县令虽位卑职浅,却乃是最要害之处,这县令不是自己人……总教人不放心。” 李善长沉默着,无心听胡惟庸喋喋不休的言语,他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悲凉。 “李公,我看这刘吉,肯定不甘心,少不得要闹一闹……” “闹吧,你们闹吧,总有一天,你们要闹到家破人亡,要闹到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李善长似乎耐心耗尽,拂袖,甩开了胡惟庸搀扶他的手,负气而去。 一连数日,从居庸关至南京城,急递铺的书信便没有中断过。 朱元璋向远在前线的徐达表达了自己更改粮草供应的方法。 徐达性情稳重,对朱元璋也一向恭顺,可是涉及到了军国大事,尤其是十数万大军的生死存亡,就没有这样客气了。 远在居庸关的徐达,三日内,连续发出了十一封书信,除了讨粮,就是对这盐引之策,表达了自己的顾虑。 毕竟这不是儿戏,现在大军的粮草供应本就艰难,现在擅自更改供粮之法,哪怕出了一丁点的岔子,也会导致灭顶之灾。 着急上火的徐达,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若不是碍着君臣的身份,这徐达就差指着朱元璋的鼻子骂娘了。 朱元璋恰恰对徐达这样的情绪,表示了理解,他所憎恨的无外乎是两种人,一种是阳奉阴违的,另一种是耍小聪明的。 前者属于吃我朱家的饭,砸我朱家的锅,不杀你全家,是朱元璋心情好。 后者更让人憎恨,朱元璋是何等人,什么样的小心思看不穿,在朱元璋面前玩把戏,伱以为你是谁? 徐达则不同,他主打的就是一個真诚,平时的恪守臣礼,遇到了事,他真敢硬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尤其是牵涉到了十几万大军生死存亡的事,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要怼一番。 朱元璋耐心地给徐达解释了自己的思路和想法,可徐达不接受。 因为徐达算是看出来了,陛下这是想省钱粮,他自然知道朱元璋有节俭的一面,可你拿我的大军来节俭,你这不是儿戏吗? 于是乎,你来我往,朱元璋极力想要说服徐达,而徐达则开始卖惨了。 前线的粮快要告罄了,军中已经出现了流言蜚语,北元的残党席卷而来,决战在即了。 弟兄们已经开始勒紧裤腰带了,没法活了啊,现在从我开始,都已开始节省军粮的用度,陛下,我现在一日只吃两顿。 朱元璋看着心烦意乱,其实户部和兵部,依旧还是拨粮的,只是并用了盐引之策后,采用了两头并进的方式,若是盐引不能成功,那么户部和兵部拨发的粮也能应付一阵子,不至于出大乱子。 可毕竟因为盐引,供应的数目已经大大地减少,大军可供吃用的军粮,也开始萎缩。 对于盐引的办法,其实他心里有数,成功的概率不小,他不是一个只听了邓千秋的话,就盲从的人。 而是在自己的认知之中,正因为这个办法可能有效,所以才想尝试。 现在朝廷四处用兵,从四川到居庸关再到兰州一线,何况,天下未定,满目疮痍,朝廷的钱粮本就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方法。 在这心烦意乱之中,朱元璋回到了后苑,很多时候,朱元璋心情紧张或者烦躁时,总会去马皇后那儿坐坐。 只是到了寝殿。 却见朱镜静又在寝殿里,她正襟危坐着,捉着笔头。 便听马皇后道:“邓千秋见字,我身体尚可,有劳你记挂……” 朱元璋皱眉起来,背着手踱步入殿,咳嗽一声。 马皇后见了朱元璋来,笑吟吟地道:“陛下……”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宦官退下,这才道:“这是在修书,给谁修书啊?” 端坐在一旁执笔的朱镜静道:“父皇,是给邓千秋回书呢。” “邓千秋?”朱元璋不由道:“回他什么书?真是荒唐。” 马皇后温声道:“上一次,臣妾不是去贤良寺寻他问诊吗?这孩子倒是怪可怜,人也很聪明,就是他爹待他不好……” 朱元璋沉着脸,漫不经心地听着,捉起案牍上一封书信,却见这书信上写着:‘皇后娘娘尊鉴。下头又书:‘卑下邓千秋敬禀,伏惟珍摄……’等等的字样。 朱元璋忍不住看得撇嘴。 马皇后继续道:“我垂怜他没有母亲,难得可贵的是,他还能这样的懂事,所以便和他说,得闲呢,有什么心事,就修书来宫里头,让晋王带进来,若是有什么难处,那更要禀知于臣妾,我不忍他一个孩子在外头受委屈。” 朱元璋大抵就知道了原委,他忍不住要跳将起来,调高了嗓门:“不是,他还真修书来?” 马皇后微笑,她历来善解人意,看法自然与朱元璋不同。 朱镜静坐在一旁,耷拉着脑袋,状告道:“父皇,何止是真修书来,而是三天两头就修书来,从没间断过,今日问安,明日谈自己心事……” 说罢,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母后每一次都教我回书,我……我……胳膊这几日疼。” 朱元璋:“……” 马皇后含笑道:“好啦,好啦,不要抱怨,你看看人邓千秋多可怜,再想想你,身边哪一个人不是顺着你,每日锦衣玉食的,却还来叫苦。” 朱镜静伏案托腮,沉默噤声。 朱元璋露出人生无趣的样子,也索性不吱声了。 ………… 邓健现在四处在寻觅宅邸,他想让父子二人在京城安一个家。 这南京城居不易,想要找一处符合自己心意的宅邸却并不容易。 出乎邓千秋意外的是,他爹,居然被敕为了江宁县县令。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若是放在几十年后,邓健这个举人的含金量,将会大大的稀释,能混一个县丞就算不错了,当然,他是榜首,运气好,选一个县令也有可能。 可是京县县令不一样,这是天子脚下,是首善之地。 这一下子,反而让邓千秋既喜又忧。 喜的是,自己的爹出息了。 忧的是,县令和县丞不一样,若是担任县丞,天塌下来有上头的县令顶着,明初的许多大案,朱元璋杀的就是县令,一砍一个准,这县令的死亡率爆表。 第六十一章:父行千里儿担忧 在赴任之前,邓千秋决定给自家爹进行培训, 首先,严重警告他,在县里交割钱粮时,千万不可用空印,哪怕再麻烦,也绝不能为了省事,拿着一个盖了印章的白纸,跑去户部核对钱粮数目。 要知道,一场空印案,可几乎将明朝的县令都杀绝了。 其次,咱们现在切不可贪墨钱粮,儿子有钱。 被再三告诫后,邓健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邓千秋:“千秋,此番,我既蒙恩任为江宁县令,本就是要去澄清江宁吏治,造福一方百姓去的,这些事,你不必教授我,为父自有主张。” 邓千秋这时才发现,自家爹,好像不像从前想的那样简单,他从邓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凛冽之气。 邓健微笑道:“儿啊,你已长大了,为父终于可以放下心了,从此之后,这天下即便没有了为父,你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邓千秋忍不住皱眉起来,道:“爹,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邓健则是语重心长地道:“好啦,为父也该做一些,为父想要做的事了。” 邓千秋挠头,他又想起什么来,于是道:“我听说了一些八卦,不不不,叫流言。” 邓健挑眉道:“流言?” 邓千秋便道:“我听闻,这江宁县的县丞刘吉,原本是接任县令的。可谁知道,皇帝居然钦点了爹来担任这个县令,这刘吉,听闻门路很多,而且为了这县令之位,早已挖空了心思钻营,他也是淮西人,人脉不浅,现在爹担任了县令,而他作为佐贰官,未必心服口服,爹要小心防范他。” 邓健颔首,倒也把邓千秋的话听进了心里,于是道:“初入仕途,便担任这样要害的位置,确实值得担心,为父会尽量小心。” 如此过去月余,寒气初见,天已愈来愈冷了,一场大雨过后,人们不得不开始穿上了袄子御寒。 初冬将至。 邓千秋百无聊赖,他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京城的闲散人员,而且看大门也愈来愈艰难,这可是古代啊,热岛效应还不严重,一到了黑夜,寒风冷冽,想睡觉都找不到好去处。 于是在这种百无聊赖下,他前往江宁县县衙寻邓健。 他听闻了许多事,自家爹赴任之后,便立即开始裁撤了一些无关的人员,又开始清查县里府库的情况,很是雷厉风行,当然……得罪了多少人,就不知道了。 邓千秋这才发现,自家爹如今就等于是那脱缰的野马,已经完全开始超出了他想象力的边界,这令邓千秋开始怀疑人生。 “爹。” 见着邓健时,却见邓健的脸色似有不妥。 见着儿子,邓健还是很高兴的,笑了笑道:“千秋,你怎来了?” 邓千秋道:“我顺路,恰好来看看。” 说着,便在邓健的廨舍里坐下。 “我听闻爹在这江宁任上做了许多事,新官上任三把火。” 邓健给儿子倒了一杯热茶,边道:“这不算什么,眼下这只是起了一个头,接下来要做的事,还多着。” 邓千秋拿着茶盏喝了一口热茶,顿时感觉驱散光了方才从外头带进来的寒气。 见邓健脸色有些微妙,便不由道:“爹,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唔。”邓健倒也不否认。 邓千秋便接着道:“咱们父子一体,就算是犯了事,那也是父子一起掉脑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爹,有什么事不要藏在心里。” 邓健这才定定神,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才道:“实不瞒伱,为父的印,丢了。” 邓千秋一听,人已麻了:“官印?” 县令丢失官印,这在大明律里,可是杀头大罪啊! 因此,任何县令都会妥善的保管,邓千秋不相信邓健不懂这個道理,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根本不是丢失,而是被人偷了去。 偷了官印的人,这是要将邓健置之死地。 邓千秋道:“何时丢的?” “昨夜察觉不见的,最后见印的时间,是在大前日。” 邓千秋打了个寒颤:“父亲认为是谁下的手?” “现在还未确定……” “一定是被人偷去的,爹,他们这是要你的脑袋啊,歹毒如此,咱们决不能善罢甘休!一旦这件事传出去,爹的人头也就不保了。” 还有他的人头,也是岌岌可危! 邓健深吸一口气,道:“其实……谁最有可能,为父也心里明白,只是……无凭无据,也拿他没有办法。” 邓千秋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可是那县丞刘吉?” 邓健居然表现出了出奇的冷静:“你当初说的对,因为我担任了这县令,确实拦住了他的晋升之路,这令他一直怀恨在心。何况我到任之后,开始清查府库,已经查出了一些端倪,有不少经他手的钱粮,都对不上。本来为父想要彻查清楚,到时再治他一个贪赃枉法之罪,可谁曾想……” 邓千秋咬牙切齿地道:“这狗东西,什么和他拼了。” 邓健却是从容劝解邓千秋道:“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官印被盗的事,只怕这两日就要事发,现在就算和他拼命也没用,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官印。” 邓千秋倒是在此时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细想片刻,便道:“我倒有一个办法,不过……得有一个帮手才好,爹……我现在算是看明白啦,有时候遇事躲避是躲不过去的,咱们不能任人欺负了。” 邓健的精神气一下子好了许多,忙道:“什么方法?” ………… “陛下,陛下……” 也该先匆匆忙忙入殿,行了个礼。 朱元璋正在执笔,给徐达下达军令。 他边抬头道:“何事,这样行色匆匆?” “陛下,那邓千秋……” “邓千秋?”朱元璋微微动容:“他怎么啦?夜值的时候又躲懒,终于受寒了?” 也该先摇头:“他白日的时候,不知何故,四处在仪鸾司里打探陛下。” “打探朕?”朱元璋搁下笔,他皱起眉头:“好端端的,打探朕做什么?莫非,他已察觉了朕的身份?这个家伙平日聪明的很,现在才察觉,倒也不易。” 也该先勉强笑了笑:“奴婢倒是以为,他应该知道陛下不是寻常人,只不过,这天底下的人,无论再如何聪慧,只怕也绝想不到,您就是陛下吧,那邓千秋亦是如此。” 朱元璋端坐着,他陷入了沉思:“也可能……是他遇到了什么难处?” 朱元璋说着,站起身,道:“看看去,朕倒想看看,他这江宁县县令的儿子,能遇到什么难处。” …… 果然,今夜邓千秋没有睡,而是四处紧张的张望。 一见到了朱元璋的身影,邓千秋大喜,飞跑过来,大呼道:“老兄,你可算来了,我四处打探你,若是再寻不到你,我就只好去找晋王了。” 朱元璋皱眉起来:“晋王?” 邓千秋对朱元璋坦然道:“我现在遇到了一桩天大的事,非要信得过的兄弟一起去干不可。晋王倒是讲义气,可是他办事不牢靠,我担心事没办妥,他还火上浇油了。思来想去,也只有求到老兄头上。” 朱元璋倒是第一次见邓千秋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又听他对自己信任有加,却也是哭笑不得。 他神情愈发的严肃:“到底出了什么事?” 邓千秋吞咽了口口水,期期艾艾地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爹现在发迹了,现在已是江宁县令……” 朱元璋不置可否。 邓千秋接着道:“可是……他现在遇到了天大的难处,我爹随我,和我一样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我们父子两个,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朱元璋可不是个好耐心的人,怒道:“能不能直截了当的说。” “就因为这样,我爹得罪了人,现在……他的官印丢了。” 此言一出,朱元璋直接色变。 他死死地盯着邓千秋,一字一句地道:“你可知道,丢了官印,是什么大罪?” 在朱元璋的目光下,邓千秋没来由的有几分惊惧,道:“知……知道。” “这不但在大明律中是死罪,便是在皇帝颁布天下的大诰之中,也是罪无可赦。一旦丢印,就如失土,便是皇帝想要网开一面,也是罪责难逃。” 朱元璋似乎有些急了,这才刚上任的县令,就是一个杀头之罪。 想到这里,他浑身上下,似透着一股血腥气:“你爹这样糊涂,如此不小心?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后果?” 邓千秋苦笑道:“哎……我爹就是这样的,他不太聪明。” 朱元璋面上已是杀气腾腾:“盗取官印者,便是诛其三族,也难以消恨。” 随后,朱元璋回过神来,又道:“怎么,你希望我帮忙去找人,为你父亲美言,留你父亲性命?” 邓千秋摇摇头:“不,我是想要找回官印。” 朱元璋冷笑:“找回?你以为那盗取官印之人会这样糊涂吗?他既盗了去,自然也知道盗取官印是什么罪,一定早将这官印藏起来了,任谁也寻不到。除非绑了他全家老小,一个个下油锅,细细审问,否则,他也绝不会吐露一字半句。只是……无凭无据,如何杀他全家?” 邓千秋则是道:“其实我有一个办法,所以才来请老兄帮忙,其实这事简单,只要老兄搭把手。” “嗯?”朱元璋看着邓千秋,似乎察觉到邓千秋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道:“你真能寻回来?” 邓千秋笃定地道:“我拿性命担保!好了,时间来不及了,事不宜迟,咱们就今夜动手。老兄,你帮了我这个忙,以后我们一生一世做兄弟。” 朱元璋的额头上顿时多了几个川字:“……” ………… 推荐两本书,第一本:我的姑父是朱棣,大眼小金鱼的作品,老虎兄弟。 第二本:1978:我的黄金时代(年代神豪文)。 第六十二章:天子之怒 伏尸百万 血流千里 江宁县衙里,似乎一切都平安无事。 潜藏在这平静的衙署之下的,又似乎有着什么暗流。 不过此时,这里却表现出了一派祥和。 夜深了,此时,邓千秋猫着腰,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朱元璋,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大汉。 邓千秋汗颜道:“老兄,咋还带这么多人?” 朱元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你少来啰嗦。” “噢,噢。”邓千秋确实觉得自己有些话多了,请人帮忙,还嫌这嫌那,实在有点不上道。 而在朱元璋的心里,却压抑着愤怒,他愤怒于官吏之间为了争权夺利,竟敢盗取官印。 更忧心于,这邓健的官印找不回来,那又该如何处置? 这可是天大的事,若是邓健不能被处置,那么他这个皇帝定下的规矩,天下还有谁愿意遵守? 可处置……那可是杀头! 至于这邓千秋,瞧这家伙鬼鬼祟祟的模样,似乎对于此等鸡鸣狗盗之事习以为常,他居然直接翻身,攀爬这衙署的院墙。 后头七八个大汉,一直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却都一脸无语地看着邓千秋在墙上蹦跶。 朱元璋也很无语,抬头,看着邓千秋在墙上挣扎着,手脚并用。 此刻,他想拍死这個家伙。 好不容易,邓千秋骑上了墙头,低呼道:“上来,都上来。” 朱元璋:“……” 一个护卫抬头看着骑在墙头上的邓千秋,良久道:“那儿好像有一个门。” 邓千秋道:“那是小门,我晓得的,上了锁。” 那护卫道:“我颇精开锁之术。” 邓千秋:“……” 那护卫果然走到了小门处,居然轻而易举,便用一根竹签捅开了锁,而后拥簇着朱元璋进了院墙。 邓千秋气喘吁吁,只好又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墙,忍不住低声道:“为何不早说?” 那护卫理直气壮地道:“你也没问。” 邓千秋直气得咬牙切齿:“你看我都爬墙了,哪里还需要我来问?” 护卫道:“你不问,我哪里知道你爬墙是为了进这衙署?” 邓千秋感觉心口痛,道:“好好好,你这样玩是吧。” 朱元璋面带怒容打断道:“伱少来啰嗦,我来问你,我等来此,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别急。”邓千秋道:“老兄,待会儿依计行事,不是兄弟我信不过老兄,而是信不过……” 他故意看向那几个护卫。 而后,邓千秋领几人,到了后衙的一处柴房。 紧接着,开始从怀里掏东西。 一会儿功夫,居然掏出了一个火折和一个瓷瓶。 他开始打开瓶口的木塞,随即,在这柴草房撒上火油。 而后,开始吹动火折。 呼…… 火折开始泛起了火光。 邓千秋一把将火折塞到朱元璋手里:“来,点,点上它。” 朱元璋:“……” 身后一护卫怒道:“你要烧县衙?你可知道,这是死罪!” “你说对了。”邓千秋居然十分爽快地承认,不过,自家爹丢了官印,好像也是死罪。 当然,他不能对人这样解释,而是循循善诱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翻越县衙的围墙,擅闯衙门,还是这等黑灯瞎火的时候,这算不算死罪?” “……” 邓千秋道:“亏得咱们皇帝圣明啊,律令严格,横竖大家都得死!好啦,你们放心,山人自有妙计!老兄,赶紧,赶紧点上。” 朱元璋的脸色在火折微弱的火光之下,阴晴不定,其实几个护卫,在邓千秋大言不惭的说什么亏得皇上圣明的时候,他们就有些心怯了。 于是都小心翼翼地观察朱元璋的脸色,哪里还有心思和邓千秋斗嘴。 朱元璋脸色铁青,冷哼一声,将火折子摔在地上,这火星四溅,瞬间便引燃了火油,一时之间,火势居然开始悄然蔓延。 邓千秋一看抖擞精神,立即道:“你们在此躲着,待会儿,会有人出来,你们关注那个县丞,给我盯紧了他,好了,咱们的事要成了。” 他交代一句,便疯了似的朝着后衙的廨舍狂奔。 朱元璋等人,很是一致的无语。 紧接着,便听邓千秋的呼喊声:“着火啦,着火啦,快,救火,救火……” 他的狂呼,刺破了夜空。 这安静的衙门,骤然之间变得热闹起来。 朱元璋与几个护卫,不得已,猫在一处角落。 随即,便看到邓千秋搀扶着邓健出来。 衙里其他人等,也纷纷出来。 而此时,那柴草房已是被大火蔓延,黑烟滚滚,火势有冲天之势。 许多人惊慌失措,犹如受惊的小鸟。 借着火光,朱元璋看到了邓健,也瞧见了廨舍里另一头出来的几个官吏。 其中一个,亦是头顶翅帽,穿着圆领禽兽服,被人拥簇着。 想必,这就是那县丞刘吉了。 刘吉倒是淡然,不急不躁,毕竟火势虽大,却终究不能伤他的性命。 可邓千秋搀扶着邓健,却是上窜下跳,蹦蹦跶跶,口里发出各种瘆人的呼叫,仿佛大家都已葬身火海一般,教人平添了许多的焦虑。 现在,许多人已心生不安。 而这时,邓健和邓千秋已彼此给了对方一个眼神。 邓健突然大呼一声:“都不必害怕!诸位,我等乃保民官,衙署地处闹市,倘若蔓延,非但官府不保,这周遭的百姓也要死伤。我邓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便是死,也决不能教这大火残害百姓,如若不然,不敢苟活。” 他这一声大喝,教这拥簇上来的数十个官吏稍稍安心。 邓健随即道:“尔等官吏,多是文弱书生,不可试险,我乃主官,守土有责,自当亲自救火。” 说罢,他摘下了自己的翅帽,脱了自己的官袍。 朱元璋远远看着,他几乎看不清邓健的模样,却能听到他掷地有声的声音。 就在此时,却见邓健郑重其事地抱着一个盒子,居然往那县丞刘吉走去。 “刘县丞。” 那刘吉眼看着大火,脸上看着淡定,事实上其实还惊魂未定呢。 他一时之间有点懵,虽说好像自己没有性命之虞,可毕竟事出突然,而且这邓健一套一套的,更教他有些惊慌失措,方寸大乱。 邓健却是一把将盒子塞到了他的怀里。 刘吉下意识地抱住了盒子,正在瞠目结舌的时候。 邓健朗声道:“此乃本官的官印,乃是朝廷的信物凭证,关系重大,本官现在就要进入火场救火,关系甚大,随时有性命之忧,倘若本官遭遇了不幸,那么……就请保存好官印,等待朝廷另委干员,保我江宁县一方平安。” 刘吉一听,瞳孔收缩,官印……在他自己的手上啊! 可这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瞧见了这装着官印的木盒子被塞到他的手里。 最紧要的是,邓健这样做,简直就是无可厚非,人家这是要去救火,如此凶险的情况之下,还想着保护好朝廷的官印,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大臣的楷模,是读书人的典范。 ……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朱元璋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道杀机,已是毕现。 那掩藏于他内心深处的杀欲,此时犹如滔天巨浪一般澎湃起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 感谢西湖遇雨打赏的盟主,今晚上架,晚上十二点爆更。 第六十三章:完璧归赵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刘吉比任何人都清楚,官印根本就不在邓健的手里,那官印…… 而现在,官印被他抱着,就意味着……如今所有人都知道,这官印的监护人,已经从邓健,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刘吉可不笨,一下子就明白了,一旦这官印……丢失……当然不会有人责怪邓健,人家为了救火,奋不顾身,且人尽皆知,官印由他刘吉保存,从现在起,官印丢失,杀的就不是邓健的头,而是他这个县丞的脑袋了。 退一万步,即便邓健的举止失当,他依旧难辞其咎,那么至多,也就邓健和丢失了官印的刘吉一起砍头罢了。 丢失官印的责任……转移了。 刘吉嘴张的极大,脑子里嗡嗡的响。 而此时,大火引起的浓烟已是扑面而来,带来刺鼻的咳嗽。 他下意识的,想要立即揭开盒,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这盒中并无官印。 可眼下,情势紧急,又是浓烟,又是黑灯瞎火,这里混乱不堪,就当他准备打开盒子时。 他的脸色一下子的黑了,心里开始咒骂:“狗东西,这盒上了暗锁。” 一时半会根本打不开。 而这时候,邓健也绝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而是大呼一声:“刘县丞,保护官印,丢失了官印,朝廷灭你我二人满门。儿子,还有其他快吏,都随我来,救火。” 他们拿湿巾,用巾帕捂住了嘴,开始朝水井方向去。 周遭人受了邓健的鼓舞,也纷纷行动。 骤然之间,人便散去了个干净。 只有刘吉,抱着盒子,脑子依旧有点发懵。 火光之下,他脸色惨然,显得十分瘆人。 于是,他努力地揭开盒子,好不容易,这盒子才打开,只可惜……这盒子果然如他猜测的一样,空空如也。 “狗一样的东西。”刘吉低声咒骂。 可很快,他打了个寒颤。 丢失官印,是要杀头的。 而主官救火,让佐贰官保存官印,作为佐贰官的刘吉却将这官印丢失了,又当何罪? 问题就在于,这种事他没处说理去,若是跑去跟朝廷说,其实救火的邓健,给他的是个空盒子,根本就没有印。 你猜,有人会相信吗? 难道人家性命都不顾,还亲自救火的人,会有什么坏心眼? 退一万步,邓健乃是新官,而刘吉宦海浮沉,前者是个书生气未脱的县令,后者是个老官油子。 大家会信谁? 刘吉倒吸一口凉气,他心里诅咒着,却左右张望,而后抱着盒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朱元璋在远处,隐隐已看到了这儿的动静,他也忍不住吸了口气,大抵,他心里算是明白了什么。 邓千秋这操作,他也算是服了。 “暗中盯梢那刘吉。”朱元璋渐渐放下了心。 而后,他无事人一般道:“再抽调几人,假扮周遭的百姓去帮忙救火。” “喏。” ………… 一场火,来的快,去的也快。 终于……邓健和邓千秋气喘吁吁地回到了衙堂。 已有人给邓健端来了茶水,他呷了一口,才顺了气,当着其他的官吏,邓健眉飞色舞地道:“幸好这火势还未蔓延,只烧了一个柴草房,不过夜里走水,这是本官的过失,我定要启禀应天府,请应天府论责。” 这衙堂外头,当夜值守的更夫以及几个差役本是惴惴不安,夜里他们当值,现在起了火,他们难辞其咎。 可听到邓健的话,让他们稍稍安心,县尊这是不打算追究他们,有干系,县尊也打算自个儿担起来。 他们心里,给邓健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同时对这位新上任的县令,心里隐隐多了份感激。 其他的官吏,惊魂不定。 可邓健又呷了口茶,左右张望:“刘县丞,刘县丞在何处?” 众人纷纷张望,有人道:“方才还见他。” 又有人道:“救火时,我见刘县丞跑出了衙门。” 于是,大家心里便又都不禁暗暗摇头。 衙里起了火,堂堂县令以身作则,身先士卒。作为县里佐贰官的县丞,却逃之夭夭。 哎……担当不足啊。 邓健微笑:“无碍,莫不是他在火场里出了什么事吧,来人,找一找,可不要让刘县丞磕着碰着。噢,本官的官印,还在他的手上,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这江宁县乃是京县,配属的佐官和其他县不同,除了常配的县丞、典吏、主簿、县尉、教谕之外,还有巡检、库大使、仓大使、税课大使、驿丞、河泊等等。 现在大家齐聚一堂,那些对此不知情的人,当然面上无动于衷,可这衙里,当然也有那刘县丞的心腹亦或者亲近之人,似乎知道一点儿内情,此时却都故意低下头,掩盖自己异常的脸色。 终于,在曙光初露的时候,那县丞刘吉气喘吁吁地来,邓健见了他,当即笑着道:“刘县丞……去了哪里,教人好找。” 刘吉面上尴尬,依旧似宝贝似的揣着盒子,道:“下……下官……” 不等他解释,邓健便道:“本官的印在何处?” 刘吉就算心头气狠了,也只能老实地将盒子奉上。 邓健接过了盒子,却将盒子当着大家的面揭开,此时,一方官印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帘。 邓健面带微笑,道:“我还以为……刘县丞将这印丢了呢。” 刘吉忙道:“不不不,下官便是丢了自己的脑袋,也绝不敢……拿这印开玩笑。” 大家便都笑起来。 邓健笑了笑道:“刘县丞此言有理,这官印,是朝廷颁发给官员的凭信,乃最紧要之物,你我宁可丢了性命,也断不能遗失官印,如若不然,便是万死之罪,好啦,诸公一夜辛苦,大家都先去歇一歇吧,天要亮了,白日还有公务。” 那刘吉……知道责任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不得已之下,只好想办法,将这本是偷去的官印,又重新找回来装回盒里,做出自己完璧归赵的假象。 可他很清楚,自己先盗了官印,而后却被邓健耍弄,找回了官印,教自己吃了一个闷亏,偏偏他吃了这哑巴亏,却是有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因而,他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看向邓健的眼里,却闪烁着怨毒之色。 邓健却不理他,与邓千秋回到自己的廨舍。 等房里只有父子二人的时候,邓千秋才忍不住道:“爹,咱们只找回了官印,岂不是便宜了他?” 邓健则是淡定地道:“来日方长,为父自有计较。千秋,这一次伱也辛苦了。” 邓健看着邓千秋,目光中很是柔和。 邓千秋便笑着道:“说起来,这一次多亏了我那位老兄,若是没有这帮手,这事儿还不一定能成呢。你等等,我去寻我那老兄来……给爹见一见。爹,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义薄云天,很是仗义,哈哈,爹要是见了我这兄弟,也一定很喜欢。” 找回了官印,邓千秋的心情很好,说罢,他便一溜烟地出去寻朱元璋了。 可寻遍了后院,也不见人影。 邓千秋有些失望,不由得暗暗挠挠头,叹息一声。 ………… 武英殿中。 朱元璋一宿未睡,他已沐浴,换了一身新衣。 此时,正背着手,来回踱步,他面上阴晴不定,这是他思考的习惯,他一双虎目,此刻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威严。 “陛下。”有禁卫匆匆入殿,拜下行礼道:“已经查到了,那官印就藏匿在刘吉府中的水井之中,卑下亲眼见他从水井之中取出了官印……” “嗯。” 片刻之后,也该先匆匆而来,他手里捧着一沓文牍,道:“陛下,刘吉的履历,奴婢已调取了,此人乃和县人,伪帝至正二十一年投军,本是左丞相李善长下头的一个文吏,此后调度军粮,颇有功劳,于是一路升任至江宁县县丞。” 朱元璋面上似笑非笑,慢悠悠地道:“他还任过什么官职?” 也该先道:“在宁国县担任过司吏,而后又担任吉安的仓大使……” 朱元璋听罢,突然冷笑起来:“有趣的很,又是淮西人,又曾在宁国县和吉安……” 也该先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元璋,随即道:“陛下,是否知会仪鸾司下驾贴拿人?” “拿人?”朱元璋淡淡道:“用什么罪名?” 也该先语塞。 朱元璋道:“说他盗取官印吗?若是盗取官印,那么必然会有人遗失官印,盗取官印的人死罪,遗失官印的人又当如何处置呢?” 也该先忙道:“奴婢……多嘴了。” 朱元璋踱了几步,却是冷冷地道:“构陷上官,甚至敢欺到朕的头上,真是胆大的很哪。” 朱元璋面上黑沉沉的,透着死气,他一对虎目,宛如勾魂索一般。 闭上眼,朱元璋似乎渐渐地冷静下来:“再等一等,看看邓健会如何举动,朕要看看,他是忍气吞声,还是有所作为。” 也该先显得诧异。 倘若是在平日,陛下早将这刘吉砍了。 可哪里晓得,陛下居然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就为了磨砺邓健? 邓健这个人……似乎越来越不简单了。 朱元璋随即端坐,又开始骂骂咧咧:“邓千秋这个混账,今日敢烧县衙,明日还不知敢做出什么事来。” (本章完) 第六十四章:杀人放火亲兄弟 一夜过去,朱元璋又恢复如常,他似乎并不急着解决刘吉的事,只是此时居庸关大营的奏报,如雪片一般送入宫来。 这一次,徐达倒是老实了,不过随军的李文忠、冯胜、邓愈诸将却是连连告急。 大家在前线拼命,陛下你跟我们玩这个,断了粮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朱元璋依旧稳坐钓鱼台,事实上,他心里已经模拟过许多次盐引代粮的情况,还是颇有把握的,否则断然不可能如此的冒失。 只是看着诸将的告急奏报,朱元璋不禁为之气闷,他耐心地解释盐引代粮的种种章程和措施,以及自己留下的后手,一遍遍地告诫他们不必担心,只管出击。 于是,许多的圣旨发了出去。 原本这一切都如常,实际上,每一次大军出征,这种扯皮的事本就不少。以往的时候前方的大将也会时刻发回讯息,产生争议,朱元璋对此,习以为常,无外乎就是要嘛安抚,要嘛臭骂几句,安抚几下,把人稳住,老老实实去给朕干活。 臭骂自然是恫吓几下,让你乖乖识相,可别把朕惹毛了。 而朱元璋的战略预判,一向神奇,往往最后的结果,也都能令人心服口服。 可独独这个时候,突然之间,前方居然失去了消息。 连续数日,无论是徐达,还是冯胜、李文忠人等,居然一份奏报也没有来。 唯一的奏报,却是从安定县送来的消息。 说是徐达已出居庸关,直入大漠,追击伪元顺帝,而此时,而元军大将扩廓帖木儿,也就是被人称为王保保的家伙,居然直接派兵,抄了安定县。 也就是说,徐达为了彻底打击元顺帝,破釜沉舟,直接深入大漠,甚至不惜冒着后勤补给断开的风险。 朱元璋骤然间明白,最终的决战……开始了! 这不只是一场勇气的对决,是一场时间的赛跑,更是一次关乎于后勤补给的决战。 数百上千里的漫长补给线啊,且随时有贼军骚扰,十数万大军,日夜兼程,直扑贼首,如此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必然是因为徐达抓住了战机。 可是……巨大的诱惑,也必然伴随巨大的风险,一旦补给不能及时,那么…… 于是朱元璋开始变得无比的焦躁起来,他几乎每日都在盼着自居庸关传来的消息。 甚至到了夜里,竟也无法安睡,他只好夜巡,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一次,鬼使神差一般,竟又到了贤良寺。 “老兄……” 邓千秋躲在角落里,虽是披着一件绵甲,却还是冷得脸红扑扑的,于是他躲在墙角跺脚,口里呵着气。 这时他终于明白,农业文明的看大门,和工业时代的看大门,完全是两回事,没有暖气和空调,夜间看大门,简直就是折磨。 邓千秋已经后悔自己干保安了。 眼见邓千秋这般,朱元璋焦虑的脸上,不由得柔和了许多,他要解下自己的披风。 邓千秋摇摇头:“你年纪大,就不要装硬汉了,我血气方刚,熬得住。” 朱元璋道:“怎么不多穿件衣出来。” “还不是陛下的规矩多。”邓千秋道:“只允许带甲巡视,伱瞧,发的绵甲就这点棉絮……算了,我还是慎言吧。” 邓千秋刚想抱怨,最终却还是噤声,他发现自己有时候和眼前这老兄说话时,有点刹不住车。 有可能是大家一起嫖过……不对,是一起放过火的缘故吧。 朱元璋听罢,脸色更古怪起来,不过见这家伙如此口无遮拦,不由得没好气起来。 不过邓千秋反而喧宾夺主,却先抱怨起来:“上一次老兄怎么跑了?我还想介绍你认识我爹呢,谁晓得四处寻不见人,我爹还想感谢你。” 朱元璋不由愤怒:“你烧县衙,这是欺天之罪,却还敢提。我看你没有一点悔改之意,反而得意洋洋。你小小年纪就敢在县衙放火,将来还了得?纵是天大的事,你他娘的难道就可以不守规矩了吗?这朝廷有法度在此,岂是容你这般儿戏。你可知道,你犯的乃是滔天大罪,万死莫赎。” 邓千秋歪着脑袋,沉默。 朱元璋看他不吭声,便道:“怎么,知道自己错了?” “没有,老兄,我只是在思考。”邓千秋道。 朱元璋一愣,下意识道:“思考,思考什么?” “不对呀。”邓千秋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而后道:“当初放火的不是老兄你吗?你好好想一想,火折子是你拿着的吧,又是你丢进柴草里的吧。还有,后衙的小门,是老兄你带着的兄弟开的吧,老兄,做人要有良心啊……” 邓千秋几乎哀嚎,振振有词地接着道:“你以为我傻?我自来了南京城,便开始钻研大明律和大诰,我会不晓得这是滔天大罪?所以我断然不会放火的!老兄,你扪心自问,你这样责备我,就没有想过,整件事的过程之中,我只是从犯,而老兄你是……” 朱元璋:“……” 邓千秋看到朱元璋的胡子吹得在颌下飘舞,显然是朱元璋自己吹的。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上了你的当。” 邓千秋笑起来:“没有,没有,大家谁也没上谁的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会告发老兄的,咱们有过命的交情,我可不像你的朋友那样,至少我不会出卖自己兄弟。” 朱元璋:“……” 朱元璋发现自己累了,他本以为自己会怒从心起,可邓千秋突然提到了自己的那个朋友,教朱元璋觉得有点乱。 他突然叹了口气。 邓千秋见状,倒是露出了几分关切,道:“老兄有烦心的事?无妨,无妨,和我说说看。” 朱元璋沉默着,突然侧目看了邓千秋一眼,才道:“你说那盐引之法,当真有效吗?”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邓千秋倒没有注意到朱元璋脸上得认真之色,随意地道:“当今皇帝乃是开国之君,马上得来的天下,他自有手腕。你放心,这天下,很快就会太平的。我们就别瞎操这个心了。你瞧我,大半夜的守在这看大门,北风飘飘,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我还操心这个?” 朱元璋面上对邓千秋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气不打一处来:“你怎的这样没有志气。” 邓千秋理直气壮道:“好好好,你有志气,你了不起,你清高。” 朱元璋顿时又觉得火气直往脑门子冲了。 看朱元璋一下子黑下来的脸色,邓千秋反倒有些畏惧了,连忙陪笑道:“哎哎哎,别生气,方才只是戏言,我逗你玩的。嗯……盐引的办法,应该没有问题,你放心好啦,我还能骗你?” 朱元璋脸上带着几分冷嘲道:“烧县衙时,不就上了你的当?” 邓千秋反倒很是认真地道:“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朱元璋冷冷看他。 邓千秋道:“因为我孝!” 邓千秋一脸我有理我理直气壮的样子道::“县衙的事关系到了我爹,这是我亲爹啊,我还指着他养我下半辈子呢,他遇到了那样的大事,我能不管不顾吗?” 朱元璋发现,这家伙似乎总有理由,可偏偏,这理由居然无法反驳。 你总不能让他不孝吧? 所谓忠孝,在古人的心目中,忠孝是一体的,道德观念上,一个人不孝,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感恩,怎么可能会忠义呢?因此,孝顺的人,必然忠君。 朱元璋此时也只能摇头,他不能推翻自己的统治基础,也不能劝人不孝。 于是朱元璋皱着眉道:“罢,下次不可如此了,再敢如此,打断你的腿。” 他也只能发出这样的恫吓。 而邓千秋却笑了,其实不是他想坑这位老兄,实在是事太大,关系到了他爹的性命,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得寻找帮手。 火烧县衙,这罪也不小,邓千秋是个谨慎的人,他来到这个世界,虽然不肯多读书,却是一名资深的法律爱好者。 什么《大明律》,《大诰》,里头每一个条文,每一个案例,他虽不敢说研究得通透,可若是这个时代有讼师资格证的话,他自信自己可以考一考的。 而这老兄,显然颇有能耐,既然拉他下水,这火是一定要他放的。他不放,难道让邓千秋自己放吗?那岂不是成了现行犯? 倒不是他不信这老兄,而是做任何事,都需留一手不可。 天气愈寒,邓千秋不得不双手拢起,跺脚。 心里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送别了朱元璋。 朱元璋心事重重,回到了宫中。 又过了两日,朱元璋又再三询问关于居庸关的情况。 不过得来的消息,很是繁杂,几乎都是从宣府、河北一线来的消息,各说纷纭,因为没有徐达的亲奏,所以几乎各地送来的情报,大抵都是盲人摸象。 这个时候,消息送来的越多,反而令这战争迷雾更浓。 因为道理很简单,每一处都有消息,消息越多,人人都各执一词,其实就代表没有消息。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捷报 “看来,可能是因为王保保的袭扰,截断了徐达的快奏,他应该已十分深入大漠了。”朱元璋皱眉起来,不由得陷入苦思。 这个时候,朱元璋是不愿意和王公大臣们商议的,因为没有必要! 很多时候,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看上去都好像颇有道理,可实际上,只有朱元璋明白,此等真正关系到了社稷的军国大事,只有自己进行判断,这天下没有人可以协助自己。所谓孤家寡人,可能就是如此吧。 “是否可能是……伪帝的诱敌之策,利用伪帝在大漠之中吸引徐达,而后王保保在后截击?若如此,大军危矣。” 他沉吟着,很快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这种想法,不是没有可能,可前线的主帅,乃是徐达,徐达绝不会贪功冒进,他是个稳如磐石的人。 于是朱元璋阖目,想着一切可能,只是这一次,确实事出非常,教他无法预料。 ………… 江宁县衙。 刘吉提心吊胆了几日,原以为偷印的事,会惹来邓健的报复,这令他不安了几日,以至于他开始暗中活动起来。 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这位新县令,非但没有进行报复,反而对他更客气了许多。 刘吉大抵就明白,这应该是邓健在被偷了印,不禁后怕,虽然用手段将印给找回,却也知晓他刘吉绝不是好惹的。 当初能偷印,明天能干出什么事来,那邓健不敢想象。 因而,这位秉持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县令,不得不展示软弱的姿态。 甚至连清查府库的事,居然也交到了刘吉的手里。 刘吉心里不禁得意,他领着县中主簿张海,清查了府库,随即回了县衙。 人一到达,便有文吏过来,对刘吉道:“刘县丞,县尊请刘县丞去廨舍喝茶。” “好。”刘吉笑了笑,面上不无得意。 虽说这一次盗印,没有将邓健置之死地,可至少……也让这个家伙收敛起来,开始懂得如何做人了。 哼,只是可惜,刘某人要的是取而代之,你在任上呆一日,刘某便无一日不是寝食难安。岂能容你? 他心里想着,此时又想着该如何请托上头应天府,甚至……将关系打到各部堂,甚至是中书省去。 他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可毕竟也是淮西人,而且当初,一直曾为中书省参知政事的胡惟庸所用,虽说和胡惟庸的关系并不熟,可脸熟却还是有的。 胡惟庸好义,对下头人尤其的好,当初跟着他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文吏,现在也早已鸡犬升天了。 只是如何请托,又怎么想办法表达自己的心思,却还需费一番功夫。 他心里想着,径往后衙的廨舍去。 “刘县丞,你来啦。来,坐下,我这儿有一事要求教。” 刘吉一到,邓健便拉着刘吉,满面春风的样子。 刘吉皮则是笑肉不笑地道:“使君,下官岂敢当使君求教二字。万死,万死。” 邓健道:“伱我同在一个屋檐之下,造福一方百姓,本为一体。何况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刘县丞久在江宁县,对县里的情况熟悉,邓某求教,也是理所当然。” 刘吉笑了起来,道:“请使君示下。” 邓健亲自给刘吉斟了一副茶,方才转过身端坐,道:“清查府库的事,关系重大,现在清查了这么久,前几日的邸报,你是看了的。陛下对各县清查府库的事,也十分急促。我还见那邸报,陛下处死了几个县中的官吏,都是因为府库的账目不清楚的事。原本本官打算亲力亲为,可毕竟才上任不久,对县中的事不甚熟稔,库里有一些账目对不上,本县思来想去,此事还是刘县丞全权处置吧,一切都由你,何如?” 刘吉听了只是想笑,这邓健看来是彻底怂了,清查府库的事虎头蛇尾,现在将这大权交给他刘吉,其实就是给一个台阶下而已。 于是他心头得意,含笑道:“若如此,那么下官敢不尽力。” “甚好。”邓健动情地道:“有刘县丞资助,邓某可无忧,只是这些日子,刘县丞有劳了。” “使君切不可如此,折煞下官。” 双方亲切友好地进行了交谈。 很快,这县里便传出了消息,这县里的人,都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且耳目灵通,此时都嗅到了一股风向。 因而在主簿房里,书吏绘声绘色地说到了县里发生的变化。 而那主簿张海,不由用他浓厚的江西口音道:“介样说来,噶不是这清查的事,都操持刘县丞之手?好端端的,县尊亲自主持的清查,怎的就虎头蛇尾了呢?” 文吏压低声音:“张主簿,怕不是……” 他声音越来越低。 而主簿张海,脸色却变得越来越糟糕起来,他似乎开始有些惊魂不定,已没心思去理会那文吏的话了。 ………… 南京城的南门,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雨花台。 为了传递快奏,在这里,朝廷专设了一处急递铺。 所有快马和急奏,几乎都从这里中转。 而此时,有人飞马至雨花台急递铺。 此人面色惨然,似乎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他的身后,背负了一个密封的竹筒,人马刚到雨花台,这马似乎已不行了。 马上的人火速跃下马,也不管这马的死活,只大呼道:“寻马来,寻马来,前营大军急奏,大元帅急奏……” 这驿卒们听罢,哪里敢怠慢,火速预备了新马。 而此人也不停歇,只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口驿卒们递来的冷茶,随即便翻身上去。 “老兄,前营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有好事之人,忍不住询问。 马上的人已是坐定,他一脸疲惫,不过此时,眼里却是放光:“大捷!” 丢下这两个字,他驾的一声,已勒马,绝尘而去。 ………… “陛下,江宁县急奏。” 也该先微微垂着腰,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份奏报,送到了朱元璋的手里。 朱元璋打开奏报,前些日子,他命人关注江宁县的动向,尤其是那个刘吉,因而,这县里的动静,三不五时都会传递过来。 低头看了奏报之后,朱元璋目光幽幽,脸上带着似笑非笑。 “呵……倒是有趣。”朱元璋慢悠悠地道。 说着,他随手将这密奏搁下。 也该先便又躬身上前,给朱元璋收拾御案。 朱元璋却是背着手,他漫不经心地道:“这邓健,倒是和他儿子很像,很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也该先听罢,不知自己该不该回应,斟酌着,才小心翼翼地道:“父子,父子,可不是一脉相承吗?” 朱元璋道:“是啊,一脉相承,都他娘的擅长将人当枪使。” 也该先听的一头雾水,此时他谨慎起来,却不敢再多嘴了。 收拾了一番之后,也该先才道:“陛下,参知政事胡惟庸,兵部侍郎乐邵凤求见。” 朱元璋听罢,神色微微一变,胡惟庸在中书省,虽是第五号的人物,可实际上,他主要管理的就是军队和粮草的事宜,而兵部侍郎乐邵凤,负责的也是粮草的调度。 这二人突然求见,莫不是……前头出了什么事? 此番出征,徐达所率领的,乃是大明的精锐。 别看只有十数万人,却都属于百战精兵,乃是大明野战之中,能拿出来的绝大部分力量。 一旦有失,那么……想要再进行北伐,只怕至少需要休养十年,方可重新积蓄力量。 朱元璋道:“传。” 似乎连宦官也听出了朱元璋声音中的急躁,于是火速出殿,一会儿功夫,便将胡惟庸与户部侍郎乐邵凤二人领了来。 二人行了大礼。 朱元璋喝道:“何事觐见?” 胡惟庸叩首,却没有吭声,他等这乐邵凤来奏报。 乐邵凤只好道:“陛下,安定县传来急奏,户部的粮队,已被王保保的军马拦腰截断,七万石粮,为贼军付之一炬,如今不但粮道断了,大军的消息,也已……” 朱元璋压压手,示意乐邵凤不必说下去。 这乐邵凤惴惴不安,本以为会龙颜震怒。 可谁晓得,此时的朱元璋居然表现出了出奇的冷静,他甚至神色平和地道:“现在传回了消息,那么就说明,这粮道断绝,应该是四五日之前,王保保抄了徐达的后路,王保保此人,果然厉害,只是徐达……” 他起身踱步,沉吟着,继续慢悠悠地道:“徐达从来不是一个急功近利之人,那么,他的谋划是什么呢?如今深入了大漠,他不会想不到抄了粮道的危险,现在还没有前营大军的动向和消息吗?” 胡惟庸这时才道:“陛下,没有。” 朱元璋呼了一口长气,显然,在他冷静的外表之下,依旧还是有着躁动的心。只是,他出奇的克制:“事有反常即为妖,中书省和兵部不必慌张,想尽办法继续给朕调粮,无论如何也要将这粮草接续上。至于……”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至于大军的动向……现在虚虚实实,既然战情不明,也不必细细打探了,有徐达在,即便情势如何的糟糕,他也能力挽狂澜。” (本章完) 第六十六章:邓千秋觐见 胡惟庸和乐邵凤悄然地对视一眼。 显然,陛下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其实之前,他们预料陛下会勃然大怒,所以已经准备好了推诿责任的说辞,毕竟二人负责的乃是粮草调度的工作。 而如今,陛下居然没有责备,也没有震怒,甚至居然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耐心和理智,这令他们有些猝不及防。 “怎么,还有话说?”朱元璋瞥了胡惟庸和乐邵凤一眼。 乐邵凤想了想,鼓足了勇气,才道:“陛下,此番之所以粮道出问题,自是王保保狡诈。可归根到底,还是粮道的供应出了问题。以往,朝廷每月拨付十七万石粮至居庸关一线,可如今,已减少至六万石。” “陛下,军中所积蓄的粮草减半,一旦情势危急时,前线的大军,不得已之下,进行冒险,也未必没有可能。” 朱元璋冷冷地看了一眼乐邵凤道:“那么乐卿家的意思,是责怪朕不该裁剪兵部拨发的粮草,这问题的根子,出在了朕的身上?” “臣不敢,臣只是……”乐邵凤慌忙道:“臣只是……以为,这样实在过于冒险……” 胡惟庸老神在在,好像置身事外一般。 兵部对现在的情况有所怨言,其实也是理所当然。以前前头的粮食全部由兵部拨付,兵部掌握了大量的粮草的调配。 可自从陛下决定试一试这盐引代粮之策后,这兵部管理的粮草,也随之减半。如今似乎粮道出了岔子,借此出来抱怨几句,在乐邵凤眼里,也是无可厚非。 朱元璋冷哼一声:“谅你也不敢。” 虽是这样说,朱元璋也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只是面上没有表露。 倒是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居庸关急奏。” 朱元璋听罢,神色微变,随即道:“传来,是谁送来的急奏,也一并来觐见。” 突然得到了前线的消息,令朱元璋也不由得紧迫起来,他终于显了几分焦躁,吐出了一个字:“快。” 于是很快有人气喘吁吁地被迎入了殿中。 此人拜下,立即口呼:“卑下百户官陈同,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元璋沉声道:“取奏报。” 很快,这装在竹筒里的奏报便送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飞快地拆开,顿时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他虎目微微一张道:“捷报?” “是,陛下,魏国公大捷,深入大漠,追逐伪帝,斩首七千余,俘贼三万,其中伪皇子、王孙十数人,各部酋长数十人,还有伪丞相、将军人等,亦有百人……”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此时他说不意外不震惊是假的,因为他察觉到,这一场战役的地点,居然是在大漠深处,距离居庸关,竟有七百里的距离。 他眼眸一转,锐利的目光落在那百户官的身上,道:“也就是说,徐达率军,长途奔袭,居然追逐了七百里,寻觅到了伪帝的残部,是吗?” 在扫荡北元残余势力的时候,明军一直遇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些残部一旦作战失利,便立即遁入大漠。而明军不敢轻易追击,每每都不能彻底的击溃对方的主力。 可如今……如此稳重的元帅徐达,居然采用了如此冒险的行动。 朱元璋继续看着奏报,瞳孔收缩着,内心不由得澎湃起来。 他面露了大喜之色,忍不住道:“好好好,好的很哪!朕有徐达,如得一臂。李文忠人等,也甚是骁勇,好的很。” 胡惟庸和乐邵凤都露出了震惊之色,显然,这一次胜利,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乐邵凤不由道:“陛下,大军深入大漠七百里,后路又被截断,那么……粮草和补给……如何解决?臣以为……这奏报之中,颇有出入。” 乐邵凤乃兵部侍郎,自然对军中的事是熟稔的,他提出这些,显然也很对朱元璋的胃口。 于是朱元璋看向那百户道:“大军之中,可缺粮吗?” 百户道:“陛下,不缺,沿途都有粮草供应,所以……大元帅方才决心追击。这一路,虽是风餐露宿,很是辛苦,可基本的马料和粮食,却总能得到供应。” 此言一出,朱元璋不由得再次震惊起来:“这是何故?” 百户挠挠头,苦笑道:“卑下……卑下其实也不知道……” 朱元璋猛地想起了什么,他的眼里,似乎一下子放了光。 而后,他开始变得焦躁起来,随即道:“来人,来人,诏邓千秋觐见,传邓千秋觐见。” 胡惟庸和乐邵凤对视一眼,显然,他们有些无法理解,这邓千秋……到底是什么名堂? 只是很快,胡惟庸更加老神在在起来,这个邓千秋,看来是越来越不简单了。 不过…… 此子也从老夫这儿得了不少的好处,幸赖老夫有先见之明,早早委托两位侯爷进行了拉拢,赠给了他不少胡姬,区区十几个胡姬,便得一个人脉,值了。 朱元璋此时显得极为激动,显然,此时他心里有了太多的疑惑。 为何粮食能在大漠之中还能供应,徐达为何又敢于下这样的决心。 这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朱元璋的估算,眼下也只有从邓千秋那儿寻找到答案了。 宦官匆匆给朱元璋斟了一杯热茶。 只是此时的朱元璋有些出神,居然下意识地端起了热茶,便呷了口。 可随即,这热茶便从他的口里喷出来,吓得一旁的宦官连忙跪下去,惊恐万分地道:“奴婢万死。” 朱元璋历来都要求宦官用热腾腾的茶奉上,不过他一般不会立即去喝,而是耐心等这茶水稍凉了一些。 如今被这巨大的捷报所惊喜,居然一时之间,忘了这一茬,以至于被烫得喷出茶水来。 他皱眉,不过显然,他对于痛苦有着超常的忍耐,只是一挥手,用嘶哑的声音道:“怪不得你,你下去,换一副新茶来……咳……” 宦官如蒙大赦,忙去奉茶了。 等待的过程,颇有几分漫长,朱元璋索性低头拿起捷报,继续观摩。 “当真是那盐引带粮之法解决了粮草的问题,可是……怎会有此功效?” 朱元璋心里想着,却是越想越是激动。 粮食的问题大为缓解,这不但减少了朝廷的负担,而且还增强了大军的供给能力。 世上焉有此理? 朱元璋急迫地等待着。 而邓千秋的心情,却与朱元璋相反。 邓千秋吓尿了。 当有宦官寻到他的头上的时候,邓千秋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历来被皇帝传召,都是天下莫大的荣耀,可在邓千秋看来…… 这可是朱元璋啊…… 那个传说中,擅长诛人九族的朱元璋。 完啦。 这下完啦。 终于…他还是被关注了。 他此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整个人好像被人掐了脖子的鸭子,耷拉着脑袋,犹如奔丧赴死一般。 一再整理了自己的衣帽,一再询问来的宦官,道:“公公,一般入殿,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宦官对他很客气:“邓百户,这个……随意。” “啊……”邓千秋心头正慌得很,便追问道:“就没有一个规矩的吗?公公平时迈哪一只脚?” “这……”宦官沉默了老半天,才道:“咱也没想过。” 邓千秋:“噢。” 他虽然噢了一声,心却更虚了。 两世为人,上一辈子,关于朱元璋的记录,对他来说实在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这人还未入殿,他就开始两腿打颤了。 虽说平日里在外吹牛逼,觉得自己挺勇敢的。 可碰到这种情况,邓千秋不是吹牛,上辈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他们来到这个时代的表现能比他好,他把头拧下来。 键盘上吹牛逼,谁不会? 邓千秋入殿,他低着头,很郑重其事地先迈的左脚。 而后碎步到了殿中,他正琢磨着,大明是不是行的三跪九叩大礼?可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样没有骨气,会不会过于对不起自己的爹,和自己大孝子的身份会有所不符? 可就在此时,便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道:“邓千秋!” “在……在……在……”邓千秋低着头,哆哆嗦嗦地道。 朱元璋凝视着低眉顺眼的邓千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家伙平日里胆大包天的勇气呢,今日倒好,一下子换了一个人。 瞧这没出息和志气的样子…… 看来怪也只能怪朱棡那个混账,那家伙……又不知说了多少妖言,把人吓成这样。 朱元璋给邓千秋的胆小脑补了一个觉得很合理的理由,便道:“知道宣伱来,所为何事吗?” “臣……臣有罪!”邓千秋耷拉着脑袋,带着悲腔:“臣久食君禄,无功而受君恩,却当值摸鱼,实在罪该万死……” 摸鱼…… 朱元璋:“……” ……………… 上架了,四更送到,更新计划是这样的,以后每天确保四更,每章三千字,也就是每天更新一万二千字,新书上架,恳请大家支持一下吧,求订阅,求月票。 (本章完) 第六十七章:御前奏对 一旁的胡惟庸,却是悄然端详着邓千秋,似在思索着什么。 朱元璋沙哑地道:“这盐引代粮之策,朕来问问你,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啊……”邓千秋一愣。 他心里直接咯噔了一下,莫不是那老兄……跑去禀告了皇帝,现在来秋后算账了? 他依旧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道:“敢问至亲至爱之至圣明的陛下,这盐引代粮……咋啦?” 朱元璋听到这至圣明三字,不由得一顿反胃,他只好微微皱眉道:“咋啦?当然是大军用了此策。” “啊……陛下……”邓千秋几乎发出了惨叫:“陛下,这和卑下无关啊,卑下只是胡说八道,谁晓得,竟有人丧尽天良,居然真去执行。陛下,我是无辜的,我才十三岁,我……我……” 朱元璋一听丧尽天良四字,这满腔的喜色,顿时冲淡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七窍生烟。 他声音更显嘶哑了,怒道:“你骂谁丧尽天良!” “我……我……”邓千秋一时无词。 他是讲义气的……当然,人要有灵活的道德底线。 看他不吭声,朱元璋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一点,便道:“不过此番徐达大军报捷,此战收获甚大,乃我大明立国以来第一场如此漂亮的大捷。此战,与粮草充裕不无关系,由此可见,这盐引代粮,实乃不可多得的谋国之策。献此策者,虽未临战阵,却也功不可没,此番论功,献策者当有一席之地。” 邓千秋一听,心里震惊。 他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居然导致了一场天大的功劳。 不对,方才他好像…… 于是他低眉顺眼,咳嗽一声:“原来如此,陛下,这不算什么,卑下久食君禄,做的不过是微末的贡献,实在不值一提,不敢贪功。” 一旁的胡惟庸已皱眉起来,他万万没想到,盐引代粮,居然是眼前这个小子想出来的。 朱元璋冷冷一笑:“是吗?伱当然不敢贪功,方才你不是说了吗?这是丧尽天良之人……所为?” 邓千秋懵了,不会吧,不会吧,朱元璋你这样小气?我特么的立下大功,你跟我玩文字游戏? 堂堂九五之尊,开国皇帝,这样玩心眼是吧? 邓千秋忙道:“卑下斗胆,恳请陛下,万万不可说臣之义兄丧尽天良,我与他虽是异父异母,却是至亲至爱至诚的兄弟,便是彼此两肋插刀,也绝无怨言。他有功劳,就是我的功劳,反之亦然。” 朱元璋:“……” 他狠狠地深吸一口气,才道:“朕问你,你如何可以确保,粮草可以供应及时,就靠盐引?” 邓千秋想了想,道:“陛下,就靠盐引,盐引就是利益,因为有利可图,自然而然,这许多的商贾会不惜为了利益,趋之若鹜。” 朱元璋听罢,却道:“可徐达的大军,深入大漠,且四处都可能有北元的残部袭扰,甚至连朝廷的粮道,也已断绝。那些商贾,还能在大漠中供粮?” 邓千秋听罢,乐了,不过此时他心情轻松不少,于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陛下……深入大漠,供粮的难度很大。而贼军袭扰,难度又大大增加了几分,可越是如此,大家反而更加要供粮了。” 朱元璋一愣,不解地道:“这是什么缘故?” 邓千秋道:“越是困难,说明能供应粮食的人越多。供应的粮越少,就意味着分发出去的盐引越少。盐引供应越少,则意味着盐引的价值越高。盐引的价值越高,就意味着丰厚的利润。原先供粮,可能是一成两成的利润,而因为情势危急,供给量大大的降低,那么利润可能就变成了三倍、五倍,甚至是十倍。有这样的巨利,这商人们还不高兴疯了?” “莫说是汉商……臣斗胆而言,只怕是那大漠之中,勾结北元残部的胡商,只怕也要闻风而动,贫困筹措粮食,无论如何,也要给咱们明军供应上粮食。” 朱元璋听罢,大受震撼:“你的意思是,这些人为了金银,连身家性命都不顾,甚至那胡商……亦如此?” “陛下,商贾重利而轻别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所谓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无人问津。至于那些胡商,他们首先是买卖人,其次才是胡人,自古财帛动人心,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得?” 朱元璋一下子心里便通透了。 此时,他陡然发现,眼前这个少年,居然有一种超出常人的成熟。 于是朱元璋道:“这样说来,你也是如此,若是为了暴利,自也敢冒天下之大不讳。” 卧槽……邓千秋突然觉得这大明皇帝,咋像上一辈子自己的前女友和前前前前女友,特么的,好端端的大家讨论问题,咋就扯到自己的身上。 邓千秋慌忙道:“陛下,卑下……和他们不一样,卑下又懒,又馋,小富即安,还好美色……卑下……冤枉……” 胡惟庸不由得身躯一震,这一下子就对上了。 起初,他还以为吉安侯虚报了胡姬的数目,十六个……分明是那吉安侯漂没了至少八个。 可现在见了这邓千秋,这无耻下流的东西,莫不是他当真的厚颜无耻,开口就索要了十六个胡姬? 竟差一点误会了吉安侯。 朱元璋有点发懵,说实话,这一辈子,还真没见过如此‘实在’的人。 “你小小年纪,怎可这样胸无大志?你要支棱起来,好好效命。” 邓千秋只觉得度日如年,汗流浃背,他不得不低垂着头,全神贯注地应对:“卑下……天生随父,我爹就是这样的,我大父听说也是这样的,还有我曾祖,我祖宗十八代,都是这样随遇而安,胸无大志。这是祖宗传下来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恳请陛下……见谅。” 朱元璋:“……” 朱元璋似乎觉得自己的耐心在消失,要不是这家伙立下大功,朱元璋真想挑下御台,狠狠捶这家伙一顿。 当然,很快朱元璋想起了高兴的事。 “哼。”朱元璋随即又喜道:“无论如何,你献了此策,为我大明大大的减轻了粮草的负担,从此之后,我大明再无供需粮草之虞。朕以区区盐引,便可使我大明千百年后,亦不必为粮草而担忧。朕将这盐引代粮定为祖制,子孙尽可效法。这是你的功劳!” 邓千秋听罢,却沉默了。 “为何不回话?”朱元璋挑眉看他。 邓千秋略显犹豫,叹了口气才道:“臣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元璋微微一愣,道:“但言无妨,朕赦你无罪。” 邓千秋这才道:“盐引代粮,本质上就是利用了商贾的贪念,单凭这个,确实能缓解粮草的问题。卑下敢问陛下,对商贾有什么看法?” 朱元璋顿时脸稍稍绷了一下,冷哼道:“哼,尽为重利轻义、投机取巧之徒。” 邓千秋道:“陛下既然对商贾是这样的看法,那么为何会相信凭借一个盐引代粮,就可以解决千百年的问题呢?” 朱元璋忍不住露出疑惑之色,不由道:“此话何解?” 邓千秋道:“此次之所以能够如此的成功,是因为陛下刚刚采用这样的手段,以至于商贾们为了利润,所以想尽一切办法筹措粮食,供应军需。” “也是因为,陛下口中所说的重利轻义的商贾,还没有找到其他投机取巧的办法。只是陛下,商贾们今日靠这个,可以挣下一万两银子,难道他们会甘心只挣这一万吗?” 朱元璋脸色微微一变。 连胡惟庸此刻,也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邓千秋接着道:“卑下敢保证,不需等十年,只需要三五年,慢慢的,商贾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开始找到窍门。譬如他们会结交武臣,对其进行拉拢,而后开始虚报供应军粮的数目,用更简单高效且成本更低的办法,拿到更多的盐引。又或者,他们可以用劣粮,取代好粮。总而言之,这样的办法,有的是。他们现在没有这样干,是因为还没有时间找到门路,也没有时间,想到更投机取巧的办法。” “现在的办法有效,不代表十年二十年更遑论是千百年后的办法,都能有效了。因为人的贪欲,是增长的。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今日挣了一万两,就会有人想明日挣两万两,今日可以冒着天大的危险,供应军需。那么明日,照样可以冒着天大的风险,为了牟取巨利,找到空子,赚取更高的利润。所以卑下以为,盐引代粮,只可应付一时,解决十年二十年的问题,就已是良策了。可指望它能解决百年、千年的问题,却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朱元璋听罢,不由为之动容。 邓千秋的这番话,其实是不对他胃口的,朱元璋所追求的,乃是万世一法,在他看来,一个律令,只要永不更动,那么子子孙孙照着这个方法去办,才可完美地执行。 第一更送到,今天还有三更。 (本章完) 第六十八章:军功 可满朝文武,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朱元璋,任何政令,可能起初时是好的,可时日一久,那些贪婪之人,必定会找到这个政令的漏洞。 继而……如饕餮一般去从这‘完美’的政令之中牟取好处。 朱元璋认为政策不能修改,本就是防范有人借着更改而去牟利。 可现在细细去想,似乎…… 朱元璋沉默着,他别有深意地看了邓千秋一眼,那一双眸子,下意识的掠过了一丝欣赏,口里则道:“你很大胆。” “不。”邓千秋方才说的很挺口顺的,此时却是吓尿了:“卑下打小就胆小。” 朱元璋叹道:“你抬起头来。” 邓千秋心慌慌地道:“卑下不敢。” 朱元璋的脸色微微一冷:“为何不敢?” 邓千秋道:“陛下乃是开国圣君,允文允武,天下无双。卑下只是微末小臣,在陛下面前,虽有三十步之远,便已感觉到陛下威势扑面而来,如排山倒海,此时更不敢胆大妄为,直面陛下。陛下之光,犹如太阳一样的猛烈,小臣怎敢直面?” 朱元璋忍不住想要暴怒,威势是吧,太阳之光是吧?朕微服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感受? 他不由道:“此番献策,乃是军功,兵部叙功时,献策之功也要添上,朕赏罚分明,断不会委屈了功臣。邓千秋告退吧。” 邓千秋听到叙功,还是军功,心里倒是期待起来。 此时让他告退,他才长松一口气,连忙告退而出。 “哎……”朱元璋目送着邓千秋,若有所思。 胡惟庸看了看朱元璋的神色,道:“陛下,此子有大才,臣听他的口音,似乎是凤阳人。” 朱元璋瞥了胡惟庸一眼,淡淡道:“伱还需听他口音,难道……他的底细,你不已经打探过了吗?” 胡惟庸听罢,面上依旧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却已是大惊。 他依旧镇定地回应:“陛下,凤阳乃是龙兴之地,臣确实万死,总是对龙兴之地的人,有所关切。” 朱元璋似乎觉得嗓子沙哑,此时茶已凉了,便呷了口茶,他端坐着,口里道:“若是太子能如他一般的深谋远虑,朱棡有他的谨慎,朕也就能放心了。这个小子……犹如璞玉,稍一雕琢,可成大器。就是胆儿太小了,这也随他爹?” 他心里似在嘀咕着,他爹也不是鼠辈啊,难道是隔代…… 胡惟庸听着朱元璋的嘀咕,心里却是庆幸,此子颇得圣眷,幸好此人已得了老夫的好处,将来……或有大用。 朱元璋又抬头,对乐邵凤道:“叙功之事,要着紧办,不可寒了功臣的心。邓千秋这个小子,他胆子这么小,除了叙功,朕要破例厚赐他,好让他晓得,朕的宽仁厚爱。” 乐邵凤忙道:“臣遵旨。” “对了。”朱元璋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脸色骤冷道:“将朱棡那逆子,给朕叫来。” ………… 邓千秋走在紫禁城之中,真觉得好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快到贤良寺的时候,突有飞骑与邓千秋擦身而过。 很快,便见一辆马车与那飞骑一道出来。 这马车突的停下,却是露出了朱棡的脸。 朱棡惊喜道:“千秋,千秋,哈哈哈……” 邓千秋上前:“殿下” 朱棡眉飞色舞地道:“方才听人说,你见了父皇。怎么样,父皇有没有赏你什么?” 邓千秋倒是老实道:“我两股战战,现在都惊慌失措呢。” 朱棡又大笑,不由得得意地道:“你啊,胆子太小了,论起怎么应付父皇,我可是极有心得的,下次我教一教你,你就不会这样害怕了。” 邓千秋转了个话题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父皇突然传召我去觐见。”朱棡道。 邓千秋有些心虚:“是为了何事?” 朱棡趴在马车车厢的窗口,歪着头想了一会:“我不知道啊。” 他随即又道:“回头我来见你,哈哈,到时你就知道了。好啦,好啦,走走走,父皇想念我,一定等得急了。千秋,回见。” 邓千秋不由得为他们的父子情深而感动。 这不由得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于是索性往江宁县衙去。 邓千秋到了县衙,却得知父亲是在公房,等到了公房的时候,却发现这里还有外人,正是那江宁县县丞刘吉。 却见邓健亲自给刘吉斟茶,一面道:“刘县丞,这些时日清查府库,实在辛苦了。这府库的账上少了这么多的钱粮,若非是刘县丞,只怕难以厘清。刘县丞有劳。” 刘吉脸上堆着笑,却是翘着腿,只慢悠悠地道:“使君不必客气,这是下官的本职。” 邓健含笑道:“今日还有一桩诉讼,倒还要向刘县丞请教。” 刘吉依旧翘着腿,老神在在的样子道:“使君,区区诉讼,自然使君一言而断便是。” 邓健摇头,认真道:“此言差矣,本官只是举人,到任不久,许多事实在不知如何处置,若没有刘县丞鼎力相助,如何能使这江宁县井井有条。” 刘吉笑了,他看着邓健和气的样子,大抵已知道,这位县令已认了怂,便咳嗽一声道:“使君,万万不可如此,下官襄助使君,本就是应有之义,你我都为朝廷效力,怎分彼此?不如这样吧,下官这就去刑房,看一看卷宗,若是有主意,再来禀奏。” 邓健和颜悦色地道:“辛苦。” 这刘吉起身,邓健朝他拱拱手,刘吉回礼,这才离去。 邓千秋见罢,肺都气炸了,走进去,气咻咻地道:“爹,你咋这样怂?我们邓家历来铁骨铮铮,这人差点害死我们,为何还要对他这样客气?” 邓健依旧端坐着,却是答非所问:“为父在忙公务,你怎的来了?现在为父当值,这里没有父子。” 邓千秋:“……” 邓千秋心里悲愤,自己含辛茹苦,将这爹培养成才,如今金榜题名,高中了榜首,又做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江宁县令,转过头来,他居然翻脸不认儿! 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下官,见过使君。” 邓健一听,立即正襟危坐,道:“进。” 随即,便有一人进来,来时关了门,一见邓千秋也在,面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邓健看着他,笑道:“是张主簿,张主簿有什么话要说吗?” 来人正是主簿张海,张海瞥了邓千秋一眼。 邓健道:“这是犬子,张主簿是见过的。” 张海才松口气,笑着道:“令郎真是一表人才。” 邓健道:“张主簿,本官公务繁忙,有什么尽说无妨。” 张海的脸色,骤然之间又青又白起来,犹豫了再三,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低声道:“使君救我。” 邓千秋看的目瞪口呆。 邓健此时却是气定神闲的样子,道:“天不救人,人自救。本官如何救你呢?” 张海脸色惨然,道:“下官……下官有事禀奏。” 邓健道:“让我猜一猜你的来意吧,你是想要检举刘县丞?” 张海奇怪的眼神看着邓健。 邓健笑吟吟地道:“你来晚了,有人比你来的更早,王巡检,还有李司吏就先来了一步。” 张海慌忙叩首,道:“我……我……” 邓健道:“那么我不妨来猜一猜吧,是不是那刘县丞清查府库,发现许多账目不对,你心里害怕,怕他将这些账,扣到你的头上?” 张海面如死灰,带着哭腔道:“下官乃是江西人,忝为主簿,实则……一直都受刘县丞的打压。这刘县丞党羽众多,而且上头又有人关照,一向跋扈,他贪墨了不少府库的钱财,原本使君要查账,他便记恨了使君。可谁晓得,使君后来却将这府库清查的事,统统交付到了他的身上。” 张海顿了顿,接着道:“府库里少了这么多钱粮,这账无论怎么查,都是抹不平的。若是使君清查也就罢了,可现在让刘县丞来查,这刘县丞自然贼喊捉贼,会想尽办法,将这账全部算在下官的身上,为的……就是金蝉脱壳。下官和他一向不对付,虽说是主簿,可在这江宁县,却是无依无靠,贪墨在本朝乃是大罪,莫说这账上少了的数千两纹银,一万七千石粮,就算只少了几十两银子,也要人头落地……” 他说着,眼眶便红了,抽泣着道:“使君……这县里最大的蠹虫便是刘县丞,现在使君将县中大小事务交给他来处置,下官性命休矣,还请使君明辨是非。” 邓千秋在旁,一直没吭声,却是看的瞠目结舌。 邓健此时站了起来,踱了几步,他显出极稳重的样子,对张海的话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你的意思是,本官让刘县丞全权负责清查,反而害了你?” 张海道:“是。” 邓健道:“可你口口声声,说这钱粮都是被刘县丞贪墨了去,可有真凭实据?” “下官这儿,平时会记一些小账,就是为了防身,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消息……” ………… 第二更送到,还差两更。 同时拜谢净无痕的盟主打赏,感谢万分! (本章完) 第六十九章 :一网打尽 邓健微笑道:“取来我看。” 张海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些贴身藏着的账簿以及书笺,呈到邓健的面前。 邓健只扫视了一眼,笑了起来:“这样看来,这就都对上了。” 张海诧异地道:“使君的意思是……” 邓健含笑着,突然从书架上,取出了一部书,将这书翻开,居然从中落下一些供状下来。 他将这些统统摆在了案头上,道:“这上头,倒是有不少县中之人的检举,有你的账簿和供词,还有巡检王振、司吏李涛人等的陈词,噢,这里还有一份仓大使陈敬的出入记录,我看看……果然,人证、物证都搜罗的差不多了。很好!” 张海此时是惊得下巴都要落下来了,他伸出脑袋,果然看到邓健摊开的一些纸张之中,有一些熟人的笔迹。 他方才只听邓健说他张海来晚了,有人已捷足先登,还不以为意呢。现在看来……果然是有人……不,是有很多人…… 邓健将这些东西都收拢起来,这才道:“这样看来,火候差不多了。既如此,张海,你速去寻王巡检,让他调十几个武吏,速来衙里听令。再去知会司吏李涛,让他来衙堂速记。” 张海只觉得云里雾里,却又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慌忙爬起来,边道:“是,是,下官这便去。” 说罢,狼狈地冲出了值房。 “爹,这是啥意思……”邓千秋皱眉:“儿子有一些地方不明白。” 邓健叹道:“千秋,你还小,有一些龌龊的事,为父真不愿和伱说,你自己慢慢领悟吧。此等事只有自己体悟,别人教授不得的。” 说着,邓健又道:“去取我的官靴来,我要正衣冠。” 邓千秋:“……” 不过邓千秋还是愉快地去提了靴子来,邓健已头戴翅帽,将身上的禽兽官服扯的笔直,穿了靴子,当即迈着方步,还交代道:“你不是县里的官吏,待会就算要看热闹,也只在衙堂外看,不得越公堂一步,公堂之上,没有父子。” …… “啪……” 已是升座的邓健手持惊堂木,狠狠一拍。 衙里一些胥吏,不由得为之一惊。 邓健随即端坐,与此同时,却是王巡检凶神恶煞,领着十数个巡检司的兵丁来,将这公堂围了。 邓健大呼:“来人……捕县丞刘吉!” 一声号令。 居然早有人将刘吉从刑房‘请’了来。 这县中上下之人,早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窃窃私语。 刘吉的脸色难看极了,一进公堂,便怒不可遏地道:“这是何意?” 邓健斜眼看他,不屑于顾的样子:“来者何人?” 刘吉更怒:“使君,莫不是忘了我吗?” 邓健板着脸道:“我认得县丞刘吉,却不认得监守自盗的贼子刘吉!” 刘吉脸色大变:“邓健,你血口喷人,你是县令,我为佐贰官,乃是本县县丞,你如何敢这样辱我?” 邓健只瞥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李司吏,吩咐道:“记录,一字不漏。” 说着,邓健便沉声道:“府库里,总计四千七百三十二两纹银,一万七千五百二十七石粮食,还有布匹一百二十匹。你要我继续说吗?” 刘吉脸色苍白,这些时日,邓健一直对他低眉顺眼,令他觉得邓健不敢招惹他,对他言听计从,而清查府库的事,一直都是他和他的心腹在进行,县令根本没有插手,说是对此不闻不问都不为过。 可这邓健……如何会知晓的这样详尽? 就在他犹豫着如何应付时,却听邓健道:“王巡检。” 那军汉站出来:“卑下在。” 邓健道:“速拿刘吉的家眷,免使他们畏罪潜逃,尤其是其父刘申,其子刘赫,以及他的两个兄弟。除此之外,他在柳叶巷,还养着一个外室,其中不少藏银多在那里,也一并去,要拿的刘氏家人,总计十九口,将他们暂行看管,不要动强。” 王巡检听罢,身躯一震:“喏。” 说罢,毫不犹豫地点了七八人,匆匆去了。 刘吉此时,脑子已开始发懵。 因为这些话,最令他恐惧的是,他全家的讯息,居然都被邓健掌握得一清二楚,这意味着…… 刘吉破口大骂:“邓健,我入你娘。” 邓健不为所动,对着李司吏道:“这句记下,下一句不必记了。” 说着,邓健才道:“我入你刘吉祖宗十八代,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死到临头,还敢在我面前放肆!” 李司吏执笔的手一抖,笔尖也随之一颤。 刘吉红了眼,粗重地呼吸。 邓健继续道:“事已至此,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天下的事,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桩桩件件的事,都在我的掌握,我这便禀奏大理寺,到时自有人公断!” 说罢,邓健笑吟吟地看着他道:“你不会以为,那大理寺寺正程泰和你是老相识,他就敢包庇你吧?今日江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必定上达天听。我有铁证如山,莫说是大理寺的区区一个寺正,便是中书省有人保你,你也休想活命!” 刘吉听罢,已是头晕目眩。 他无法想象,邓健居然短时间内,将他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更无法想象,他在大理寺的关系,也被邓健摸透了。 当然,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邓健直接将此事当堂公开化,以县令审县丞,乃是闻所未闻的事,此事必要引起街头巷尾的议论,事情摆到了台面上,谁也不敢为了保他徇私枉法。 此前的委曲求全,都是伪装。实际上,人家这是以命相搏,是奔着他的脑袋来的。 他何等聪明的人,此时已然想明白了从中缘由,此刻已吓摊在了地上,犹如烂泥一般。 却是发出狂笑:“邓健,你好狠毒,亏得你还是读书人……” 邓健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官服,用冷漠的口吻道:“我寒窗苦读,悬梁刺股也照旧手不释卷,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杀尽你等贪墨害民的蠹虫,如若不然,你以为我读书科举是为了做什么?” 刘吉:“……” 邓健端坐,端起了茶盏,不急不慢的呷了口茶,方才慢悠悠的继续道:“下辈子,好生做人吧。” 邓千秋傻乎乎地站在公堂外头,他人麻了。 这公堂内外,已是肃然,官吏们看邓健的眼神,已是大不相同。 邓健不理会刘吉,目光只逡巡众官吏,平静地道:“你们之中,也有不少人为虎作伥,不要以为我不知晓,这县中的诫石所书:‘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们平日里所作所为,纵能欺民,欺我这父母官,却真以为欺得了天吗?” 众官吏战栗,鸦雀无声。 邓健背着手,慢慢地在案牍后踱了两步,他压低声音,可他声音无论高低,却都知道,这里的人都会支着耳朵,将他的话听的清楚明白。 “三日之内,自行来我公房自首,过了三日,再心怀侥幸的,那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刘吉便是尔等榜样!” 衙堂内外,已是一片惨然,仿佛一座大山,压得所有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 邓千秋匆匆地回了贤良寺,却迎面撞见了鼻青脸肿的朱棡。 邓千秋没心思顾朱棡身上的新伤,劈头盖脸就道:“殿下,我有话要说。” 朱棡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口里含含糊糊地道:“真巧,我也有话极想和你说。” 邓千秋和朱棡同时道:“你先说。” 最后还是朱棡道:“还是千秋先说吧,谦让是男儿大丈夫的美德。” 邓千秋顾不得他这屁话,却是大呼道:“不得了,殿下,我爹他成精啦。” “啊……”朱棡震惊,道:“那更巧了,我爹他也成精了。” 邓千秋:“……” 这下子,邓千秋倒是整不会了。 朱棡道:“这些时日,说也奇怪,每一次父皇叫我去,就好像预知了我又犯了什么错似的,没来由的便揍我一顿,好像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一般。” 说到这里,他苦着脸看着邓千秋道:“你说说看,这不是成精又是什么?千秋,你爹咋成精了?” 邓千秋听到这里,反而冷静下来,他古怪地看了朱棡一眼:“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不震惊了,倒觉得我爹修炼还不够,应该还没有到成精的地步。” 朱棡呼出一口气,骂骂咧咧地道:“本王的身边,一定出了内贼,我一定要找到他,剥了他的皮。” 邓千秋劝道:“殿下,差不多得了,若是找到了才糟糕。” 朱棡一愣:“这是为何?” 邓千秋道:“就算找着了,陛下随手就派几个更厉害的,说不准下一次,会有人钻到殿下的床底下,连殿下梦呓都能摸得一清二楚,那才可怕。” 朱棡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托着下巴,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慎重地点点头道:“不错,果然不愧是千秋,你这样一提点,我竟觉得还是不查为好。” (本章完) 第七十章:江宁县的奏报 朱棡似乎还有话想说,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千秋,咱们现在买卖都铺开了,不过倒是有一个吴江县的商贾,想和咱们好好谈一谈。” 邓千秋勾起一丝笑意道:“吴江?吴江自古多巨贾,他既然敢来谈,一定家资不薄吧。” 朱棡笑着道:“千秋就是千秋,这般的神算。实话和你说,此人姓沈,这沈家还真是号称江南第一巨富,你猜他阿爷是谁?” “啊……”邓千秋下意识就道:“姓沈,莫不是沈万三?” “啊……千秋,你真是神机妙算,这一次我彻底的服了,这些伱怎知道?”朱棡震惊无比,一副惊为天人之色,满眼都是那种初成少女,见到了自家GIEGIE的星光。 邓千秋却比他更加震惊,他惊得说不出话来,缓了缓才道:“你自己说江南巨贾,不是沈万三是谁?不对,沈万三不是因为修南京城,被陛下给流放去了云南吗?” 南京城早就修成七八年了,这在明史之中是有记载的,最后朱元璋将沈万三全家流放,也确实记录在明史之中。 那么……这个沈森是什么鬼? 就算他没有被跟着去流放,还能有这样巨大的财力? 甚至……还有胆子敢跑来南京,大张旗鼓的做买卖? 可邓千秋的震惊还没有过去。 这一次,却又轮到朱棡震惊了:“千秋,你说什么,沈万三……他早就过世了啊,现在执掌他家业的乃是他的孙儿沈森。流放云南?千秋,你莫不是昏了头吧,咱们大明,还未拓土到云南呢,这云南还被元人的残部盘踞着呢。” 而震惊显然又开始转移了。 邓千秋道:“沈万三早就死了?会不会……会不会是陛下将沈万三家族,直接流放到了敌境?” 朱棡又又震惊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邓千秋:“他当然已经死了,就算还活着,应该也不会将这种擅长经营的人,全族丢给元逆吧,这岂不是资敌?父皇虽然未必有我聪明,但是我觉得他应该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那么……”邓千秋有点乱。 因为他知道的信息确实是言之凿凿的,且有鼻子有眼,毕竟记载在明史里。 当然,邓千秋所不知道的是,实际上,关于这一段历史,史学界确实有很大的争议。 因为根据考证,元末明初时,有一个叫王行的读书人为沈万三的儿子沈荣撰写过墓志铭,其中明确提到:沈荣死于明朝洪武九年秋八月,享年71岁;推算下来,可以得知:朱元璋1368年建立明朝的时候,沈万三的儿子沈荣已经62岁,如此,沈万三的年龄在80岁上下是没有问题。 这沈万三能活到八十岁,且还被充军流放,实际上本就是有待商榷的事。 而至于修南京城墙之后,流放云南,更有几分蹊跷。 因为实际上,大明是在洪武十四年,也就是十一年后,才开始对云南用兵,到了洪武十五年,才开始正式统治云南。 那么,若是那个时候,沈万三假若还活着,应该也在一百岁左右了,一个一百岁的人,流放去了云南…… 何况那墓志铭里头,也早早记载了沈万三早就死亡,因而,最终得出来的结论就是,这个修撰于明史之中,写的有鼻子有眼,甚至马皇后私下里劝阻朱元璋记录的一清二楚的事,极有可能是杜撰。 而沈家这个家族,确实乃是巨富,沈万三这个人,可能早在元朝灭亡之前就已亡故了。 现在沈家在世的人中,还活着的人,乃是沈万三的儿子,即现年六十五岁的沈荣,以及沈万三的孙儿沈森。 邓千秋现在有点懵逼,他发现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话说……咋有点乱? “这沈家,此前犯过什么罪吗?”邓千秋看着朱棡,认真地道。 朱棡觉得邓千秋的反应很奇怪,便道:“他一个商贾,能犯什么罪?” 邓千秋有点懵逼地道:“也不对吧,难道就没有商贾被灭族的?我不信。” “有啊。”朱棡兴致勃勃地道:“泉州的蒲氏,就被父皇下旨屠戮了,男丁杀尽,女子充入教坊司,只留了幼儿,不过也世代为奴为婢,斥为贱民。” 邓千秋噢了一声,道:“你这么一说,令我稍稍安心一些。” 朱棡一愣,终是忍不住道:“千秋,你今日怎的这样的奇怪?” 邓千秋此时抖擞起了精神,他难道能告诉朱棡,他刚刚研究了一桩史学的谜案吗? 咳嗽一声,邓千秋真情流露道:“我这不是见你受了伤,我心疼你。” 朱棡一听,恍然大悟,忍不住有几分感动:“千秋,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点伤算不得什么,你不必悲伤。” 邓千秋则心里嘀咕着,这个沈森,到底找他邓千秋想洽谈什么? 沈家若还是江南巨富的话……那么……他家的财力,到底有多丰厚呢? 邓千秋满心的好奇,最终下了决定,道:“殿下,你和他约个日子吧,我倒想会一会此人。” ………… 紫禁城内苑,有一处小明堂,除了宦官也该先,寻常人不得随意出入。 此时,在这一尘不染的小殿之中,朱元璋正亲自端着贡果和一大碗的猪肉,端至这小明堂的灵位之前。 燃了香,在香气袅袅之中,却是两个牌位。 这里供奉的,乃是朱元璋父母的灵牌。 朱元璋温和地对着灵位道:“爹,娘,吃吧,多吃一些,这肉咱亲自尝过,带劲的很。还有这果子,娘你也尝尝,前些时日,咱让人烹了一只乳猪,味道倒是妙得很,就不晓得爹吃得惯不惯。” 说着,朱元璋搬来一把椅子,在灵位前端坐,他显得很和善,甚至带着几分谄媚,道:“爹,咱家现在再饿不着了,不过那些个子孙,却很不成器,就说老五,他不爱吃肉,他娘的,你说说看,这还是人吗?说也奇怪,咱们挨饿的时候,知道这过日子艰难,一粒米,一文钱都不易。可等到终于有衣穿有饭吃的时候,儿孙们却已开始不晓得珍惜了呢。” “看来啊,那邓千秋说的是对的,哎……这邓千秋他爹……咱已和爹娘说过许多次了,这些话……真是一言难尽……” 他絮絮叨叨,像是村口里蹲着的闲汉:“朱棡现在出息了,他居然能自己挣银子了。不过……朕今日见了朱标,和他讲治国之道,他却满口仁爱,咱真担心,他被读书人给骗了。汉宣帝,爹,你晓得吧,噢,我忘了,爹是理应不知道的,反正就是个汉朝的皇帝。” “他曾对自己的儿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这话咱觉得实是至理,可奈何……朱标不是这样想,他觉得只要倡导仁义,天下就可以长治久安。” 朱元璋说罢,摇头苦笑:“还有那个邓健,朕赐了他一个江宁县令,也不见他上表来谢恩。哼,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有什么话,他也不肯说。可谁晓得,居然有歹人偷他官印,要置他于死地,可惜的是……咱听说,他似乎对那歹人,非但没有报复,反而处处陪着小心,哎……真教人看着难受。爹,你说……才短短十三年,当初那个踌躇满志之人,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他端坐着,继续说着闲话。 孤家寡人,如今只能对着这两个灵位,才可一敞心扉。 说着说着,朱元璋笑起来:“咱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咱做了皇帝,可爹娘……” 他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喉头发出噗的声音,突然失声,骤然之间,他微红的眼睛里,有泪水夺眶而出,终于,他声音嘶哑疲惫地道:“爹,娘,不饿了,你们再不会挨饿了,咱也能吃饱了,以后朱家子子孙孙,都饿不着了。” 他双肩颤抖着,泪水顺着他脸上沟壑一般的皮肤里滴淌下来。 他突然咬牙切齿起来:“可咱虽不饿了,做了皇帝,有时咱见了那满朝的文武,见他们穿的花团锦簇,却总觉得……好像这些人,就是当初,那些饿死了咱爹和咱娘的赃官污吏,今日见他们这样谄媚的对着咱,咱又想,当初他们对咱们家,有多凶恶,爹、娘,你说这些人……到底是温顺的绵羊呢,还是虎豹豺狼?” 说着说着,朱元璋似已疲惫了,他擦拭了眼泪,恢复了一些镇定:“可能有什么办法,纵使他们是豺狼虎豹,纵使当初他们穷凶极恶的面孔,咱爹咱娘,还有我们当初的兄弟几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可现在……要治理天下,咱还是离不开他们……离不开他们……” 良久之后,朱元璋踱步出了明堂,只是此时,他的脸上,已显出了无上的威严,那面上的豪壮,令人不敢直视。 也该先佝偻着身,在数十步外悄然守候着,见了朱元璋出了明堂,便碎步上前,道:“陛下,中书省有禀奏,除此之外,大理寺寺卿求见……”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诛你全家 朱元璋淡淡地嗯了一声,摆出超然的态度:“宣来。” ………… 中书省,分管刑名的右丞相汪广洋,领着大理寺卿李士鲁入殿。 朱元璋端坐,见了李士鲁,他笑着道:“李卿来见驾,必是有大案。” 李士鲁道:“臣尸位素餐,惭愧之至。” 朱元璋道:“卿家有何惭愧?” 李士鲁道:“臣今日收到了一桩江宁的县贪读大案,惭愧的是,此案发生在天子脚下,而大理寺居然毫无察觉……倒是江宁县令……” 说到这里……朱元璋脸骤变! 朱元璋面上的笑意开始消失,他变得冷酷起来,道:“你继续说下去。” 李士鲁道:“此案,乃江宁县令邓健所揭发,大理寺得到了奏报,方知这江宁县,居然有如此贪赃枉法之人,臣依旧还记得,陛下擢升臣为大理寺卿时,曾有教诲:大理寺卿,就如同古时的廷尉。唯有处心公正,议法平恕,狱以无冤,才能口耳相传,流芳百世。而陛下命臣担任大理寺职,应该推情定法,务必明允,使刑必当罪,才能不辜负陛下的期望。那孔圣人又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指手足……” 朱元璋面带微怒,大喝道:“朕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在此喋喋不休做什么,给朕说正题!” 李士鲁本是想掉一下书袋子,谁晓得这圣人才刚搬出来,就给陛下喷了回去,这令他好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却只好悻悻然地道:“江宁县令邓健揭发县中县丞贪读府库财货,大理寺刚刚知悉,本欲委派人员前往查证,可江宁县,却已将所有的人证物证俱都呈上,臣查验过,里头确实罪证确凿,因为此事牵涉的乃是京县的贪墨大案,所以臣特来见驾,恳请陛下……过目。” 其实朱元璋所不知道的是,这李士鲁与右丞相汪广洋相交莫逆,而那江宁县丞却是江淮一党,汪广洋历来与李善长、胡惟庸为首的江淮一党交恶,彼此攻讦。 此次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可汪广洋却认为或可借此攻讦江淮一党,因此才决心与李士鲁一同觐见,奏知皇帝。 朱元璋面色动容,他此前所收到的讯息是,邓健与县丞刘吉关系十分和睦,甚至邓健委曲求全,将县中大小事务,都交给这刘吉处置。 可转眼之间…… 朱元璋顿时来了兴趣,道:“所谓的人证与物证呢?” “陛下。”李士鲁捧着卷宗道:“俱都在此,还请陛下过目。” 有宦官接过了卷宗,呈送上殿,朱元璋将其摊开,细细看起来。 这一看之下,朱元璋越发的精神抖擞,他双目如电一般,考究着里头不同人的口供,以及县丞的供词,除此之外,还有呈上来的小账。 朱元璋起初是看的精神鼓舞,可随即,却开始心惊肉跳起来。 “区区一个县丞……区区一个县丞……”朱元璋的面色,开始越发的狰狞,他口里喃喃念着:“区区一个县丞……也敢如此,民脂民膏啊……都是民脂民膏啊!” 猛地,朱元璋抬头起来:“这都是邓健所呈报的?” 李士鲁道:“陛下,正是江宁县令邓健所呈。” 朱元璋挑眉道:“他赴任不久,就能取得如此详尽的奏报?” “这……”李士鲁顿了顿,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臣也觉得匪夷所思,因为里头有不少县中其他官吏的诉词。照理说,这些官吏此前没有揭发,却等到邓健这个新官上任不久,便纷纷揭发,这有悖常理。” 李士鲁所说的,乃是庙堂里的规则,一般情况之下,这官吏久在地方,都是官油子,即便自己没有掺和进什么事里,可作为旁观者,也大多会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毕竟,谁也不愿意得罪人。 即便打算揭发,一般也会找信得过的上官。可问题就在于,这邓健才上任一个月不到啊…… 官吏们行事谨慎,绝不可能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这邓健,是如何做到让这些人,短短时间里,竟纷纷对县丞进行揭发? 朱元璋当然也明白这里头的疑问,他眯了眯眼,不由得道:“邓健啊邓健,朕真是小看了他,他蛰伏十三年……爪牙却依旧还这样锋利。”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汪广洋,此时笑了笑,附和道:“陛下,这个邓健,确实堪称能吏。” 朱元璋却突然满脸肃杀之气:“一个县丞,竟敢如此,依伱们看,该如何处置?” 李士鲁顿了顿,才道:“此人贪墨的数目巨大,臣以为,当诛!” 朱元璋笑起来,道:“你说的对,当诛!可死了他一个,那些跟着他一起享福的人,一定很伤心。他的父母妻儿,如今没了他这个主心骨,以后还怎么安享富贵。以后他们有靠什么维持生计呢,这一家老小,都靠着一个主心骨过日子,没了刘吉,将来可怎么办?” “啊……这……”李士鲁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实在太仁善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能为罪官的亲属考虑,如此大仁,臣远不如也。” 朱元璋靠在御椅上,他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朕思来想去,那就让他们一起去九泉之下,陪着刘吉吧。他们跟着刘吉,在世间享了这么多的福,朕怎么忍心,教他们分离呢?将他们一家老小,统统诛杀,一个不留。” 顿了顿,朱元璋泰然自若地看着汪广洋和李士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温和,可每一个字的意思,却都带着杀气:“至于刘吉,不要轻易的杀死,先剥皮,而后戮尸,死后不得下葬,不得盖棺。扒下他的皮之后,在这皮囊之下充草,制成皮草人,张挂于城隍庙中,如此,才可以儆效尤!” 李士鲁只觉得窒息,甚至浑身汗毛竖起,他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看一眼汪广洋。 汪广洋似也吓坏了,他喉结滚动,却还是道:“陛下圣明。” 朱元璋见二人色变,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心思,道:“怎么,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汪广洋想说点什么,却突然顿了顿,垂头丧气,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倒是李士鲁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陛下,这是否过重了,若是单凭严刑峻法,臣以为……” 朱元璋凝视着李士鲁,目光渐冷。 却在此时,有宦官入殿:“陛下,兵部有奏。” 朱元璋才收回了目光。 而李士鲁却觉得度日如年,似乎自己从鬼门关中走了一圈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后怕。 朱元璋风轻云淡地道:“将奏疏送来。” 也该先将兵部的奏疏奉上。 朱元璋只扫了一眼,一面道:“此战徐达人等,居功至伟,将士用命,令朕甚为宽慰,只这一战,便将那逆元的脊梁给打断了,生擒王保保,看来也只在朝夕之间。朕再三催促兵部论功,便是希望,朝廷要及早颁发赏赐,免得寒了众将士们的心,现在这兵部的章程,倒是不错,不过……这邓千秋的功劳……却很值得商榷………” 他沉思起来,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良久之后,却突然取了朱笔,唰唰唰的在这章程里头下了朱批,转而交给也该先,吩咐道:“其他都很妥当,只是关于邓千秋的赏赐,朕有自己的斟酌,就比照朕的朱批来办理吧,速速拟定旨意,昭告天下,不得迟疑。” “喏。” 朱元璋站起来,瞥了汪广洋和李士鲁一眼:“卿等退下吧。” 他脸色冷漠,犹如冷面阎罗。 ………… 邓千秋这儿,这两日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居然有人开始登门,和他攀起交情来。 对此,邓千秋购置房产的心思,开始越发的强烈起来。 若是有了自己的宅院,不是住在这鱼龙混杂的贤良寺,或许就没有这么多闲事了。 不过今日来的人,却让邓千秋不得不硬着头皮乖乖迎接。 来的乃是吉安侯陆仲亨与平凉侯费聚。 “邓兄弟,邓兄弟……哈哈……有些日子不见了,甚是想念啊。” 陆仲亨极为殷勤,一见着邓千秋,便拉着邓千秋的手不肯撒开。 邓千秋心里只觉得恶心,却立即道:“今早见喜鹊跃上了枝头,我便晓得有贵人来,果然,两位贤弟竟是来了。” 陆仲亨似对贤弟二字,早已听的麻木了,这种事就是如此,起初的时候自然是心里不愿接受的,可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 其实他也是没办法,那胡公对邓千秋越来越感兴趣,一直催促着二人多和这邓千秋亲近亲近。 这陆仲亨实在无法想象,即便是邓千秋和宫中有些关系,可毕竟只是个百户,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近的人多着呢,这胡公咋就这样的上心? 陆仲亨刚刚定神。 邓千秋便劈头盖脸的问:“我的胡姬呢?” 陆仲亨和费聚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 第一更送到,还有三更。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加官进爵 陆仲亨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一个小娃娃,成日脑子里想的就是胡姬、胡姬,长大了还了得? 不过他笑了:“邓兄弟真是痛快的人,难怪我对你一见倾心,本侯就爱你这性子。” 费聚也在一旁应和道:“是啊,是啊。” 邓千秋则是轻挑着眉头道:“当初答应了的事,我左等右等也不见来。” 陆仲亨瞥了费聚一眼。 眼里似说,现在这家伙来索要,你是不是该破费了? 二人早就挑选了胡姬,每人八个,先放回府里调教。 不过费聚见陆仲亨给自己使眼色,他人都麻了。 怎的,伱自己不是已挑了八个回府吗?人家来索要,你为何来找我? 那八个……自个儿已经快活过了,送出去,恐怕不合适。 于是,他便给陆仲亨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而陆仲亨身躯一震,心说,不是吧,这个畜生一样的东西,他这就将人统统糟践了? 啊……好像自己的八个胡姬,也都已被自己祸祸了。 那没事了,英雄之间的心意总是相通的,大哥别笑二哥。 陆仲亨笑着道:“这两个胡姬,你放心便是,我还能骗你?嗯……总需要一些时日的,你也知道,这胡姬……体臭,邓兄弟,你爱银子不?” 邓千秋觉得这家伙在侮辱自己的智商,胡姬还没送来,就又来给自己开空头支票了,他道:“爱是爱,可是……” 陆仲亨一脸大气地道:“这便好办,过些时日,我让人送三千两,来了这京城,就当这里是咱家,而咱们就是你的亲人,一家人,不可说两家话,哈哈……哈哈……” 邓千秋却皱眉道:“可是……” 陆仲亨不等邓千秋说下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噢,你是不是想升官?哎,你在仪鸾司,虽说是百户,可在这贤良寺里当值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调拨你去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里,我有人,将来升个千户,甚至再往后,混个同知甚至是指挥使,也不在话下。若是你对五军都督府没兴趣,我还有办法,请托人,教你去中书省当值,虽说还是仪鸾司里头巡视和卫戍,可那中书省乃是中枢之地,却比这贤良寺里头要舒服自在多了。” 邓千秋心里倒是警惕起来,这些人怎么感觉像诈骗犯,你特么的缅北来的吧? 于是邓千秋道:“我觉得这儿很好,我……” 陆仲亨立即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邓兄弟,这话从何说起?你也不想想看,你今日不努力,不博取前程,等将来老了,儿孙满堂的时候,他们可怎么办?人活在世上,为的不就是功名二字吗?” 邓千秋看似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我觉得贤弟说的有道理。” 陆仲亨大笑,当即道:“如此甚好,看来你也开窍了,哈哈哈哈……这样吧,我过一些时日,就给你安排妥当,你有什么想法,尽可以跟我说,是中书省里卫戍,还是去五军都督府?若是你想自由自在,也可以想办法,将你调到京城外头去,我看你身份不一般,等到了外头,先给你提一个千户官也是不在话下的,实不相瞒,中书省、兵部甚至是你们仪鸾司,我都有朋友。” 邓千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心说,好家伙,你朋友这么多,难怪后来敢牵涉到谋反大案里。 邓千秋顿了顿,便道:“可是我爹……” 陆仲亨眼睛眯起来,他看着邓千秋,面上似笑非笑:“你爹就是那个江宁县令邓健吧?” 其实邓健这事,惹得胡公很不高兴,毕竟,那县丞刘吉也是淮西人。 不过这气头一过,胡公也察觉到了邓健的价值,他觉得这一对父子,越来越不简单。 正因如此,他才让陆仲亨加紧拉拢住邓千秋,这其实也是胡惟庸最擅长的手法。 比如李善长,李善长这个人虽提拔了胡惟庸,对胡惟庸视做自己的门生,可李善长这个人也十分圆滑,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没有底线的,正因如此,这李善长对于胡惟庸而言,更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胡惟庸照样还有办法,那就是将李善长的兄弟李存义拉下去,甚至胡惟庸还和李存义结了姻亲,如此一来,这李善长就算是想脱身,也脱身不得了。 那邓健……显然不好打交道,正好一并从邓千秋这个少年的身上下手。 陆仲亨心头打着如意算盘,笑吟吟地道:“哎,男儿大丈夫,怎么什么事都指着自己的爹呢?你爹有他的前程,你也有你的前程!无论如何,你的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总是不教邓兄弟吃亏的。今日我陆某人放一句话在此,三年之内,保你一个千户,你现在年纪还轻,等你升千户的时候,那时你也算是我大明最年轻的千户官了。” 邓千秋此时不得不佩服,这些糖衣炮弹,实在厉害,那胡惟庸能拉拢这么多人,确实有他的道理,金银、美女、前程,人家是舍得下本钱的。 虽然……总是见不得实在的东西,可这些许诺,就足以让人心动了。 若不是两世为人,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邓千秋觉得以自己的心性,是一定把持不住的。 他讪笑着,正要回应。 突然外头人声嘈杂起来。 而陆仲亨本以为邓千秋已是动心,心中正暗喜,此时听到外头嘈杂,不由皱眉。 他只差最后一口气,便要让这个小子束手就擒了,怎的又生了什么事端? 就在此时,外头一个随陆仲亨来的亲兵急匆匆地进来,慌忙道:“两位侯爷,有宫里的人来了,有宫里的人来了,似是朝这儿来的。” 陆仲亨和费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心里都不由得紧张。 他们觉得自己不知造了什么孽,但凡来了姓邓的小子这儿,总是会和宫里头沾一点边。 于是陆仲亨看向亲兵问:“来的是什么人?” 亲兵道:“好似是宦官……” 呼…… 陆仲亨暗暗长舒了口气,上一次来的是马皇后,让他和费聚二人小心奉陪了小半天,幸好现在来的,只是区区宦官。 那就不怕了。 陆仲亨心情舒畅多了。 于是露出笑容道:“邓兄弟,你不必顾着咱们兄弟二人,赶紧去接客吧。” 邓千秋此时也是好奇怎的宦官来了,噢了一声,便忙往庭院去。 这邓千秋一走,费聚便凑上来,挤眉弄眼,低声道:“陆兄,咋还承诺给他送三千两银子……” 陆仲亨小心翼翼地左右瞥了一眼,才低沉着声音道:“你啊,若是不承诺送他银子,回头和胡公怎么说?” 这费聚听罢,反而急了,皱眉道:“胡公那边,咱们若是报个五千一万两,他必定舍不得,到时……咱们手里能落几个钱?这不是白费了功夫吗?统统都便宜了这邓千秋。” 陆仲亨则是胸有成竹地道:“你放心,我有主张,到了胡公那就报三千两,至于邓千秋这儿……到时候再说。” 费聚顿时意会,眼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不过他想了想,忍不住道:“既然如此,咱们兄弟为何还要费这个气力,跑来跟邓千秋说这三千两的事?这事不该和他说,咱们到时候直接找胡公,就说邓千秋索要三千两就是了,何须多此一举?” 陆仲亨听罢,顿时怒了,鄙夷地看了一眼费聚,气咻咻道:“这是什么话?咱们跟邓千秋说了,转过头去寻了胡公,从胡公那儿拿了银子来揣自己怀里,这叫过一道手,叫捞油水,叫损耗,叫雁过拔毛。可若是无中生有,平白跑去寻胡公索要银子,那就缺了大德了,这是不将胡公当朋友,叫做招摇撞骗……” 陆仲亨直气得身子发抖:“你想想看,胡公将咱们当腹心,咱们这样招摇撞骗,那还是个人吗?你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侯爵,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咱们干这样的事,能安心吗?我陆某人,平生最恨的就是招摇撞骗之人,这等事,想想都教人恶心,啊呸!” 费聚听罢,反而心怯了,不自信地点点头:“陆兄说的对,是我孟浪了。不过……到时咱们给邓千秋多少?” 陆仲亨面色平静,眼皮子抬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给个一两百两吧,咱们不能太占他的便宜!” 费聚:“……” 不过很快,二人就被庭院里的喧闹所吸引,于是忙出了宅子,却见有宦官在几个禁卫拥簇下来,见了邓千秋,面上带笑,扯着嗓子道:“仪鸾司百户官邓千秋接旨意。” 陆仲亨与费聚忍不住四目相对,他们有点懵。 这宦官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晓谕仪鸾司百户官邓千秋:历朝历代,恩荣莫过于军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征伐之要,莫过于粮饷。仪鸾司百户官建言献策,于此之北征大军捷报关系重大,俺赏罚分明,特敕邓千秋世袭千户,好教其子孙永享大明恩荣,世代恩养,与国同休。又赐邓千秋丹书铁券一对……” 丹书铁券…… 一对!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赏的太重了 这一下子,陆仲亨和费聚人又麻了。 且不说这世袭千户,要知道,大明真正的爵位,是很少的,公侯获赐的人数,不过寥寥数十人而已,这数十人,无一不是南征北战,立下无数赫赫功劳。 不过,开国的征战之中,立功受赏的人甚多,正因为如此,所以朝廷除了公侯,还有各种世职。 譬如世袭指挥使,世袭千户等等,这些可都是子孙可以承袭的职位,别小看这玩意,其实某种程度而言,它们就是爵位的一种,一旦获赐,就等于迈入了功勋集团的门槛,不但子孙后代,可以生活无忧,永远都有保障,而且对于获赐之人而言,也是极大的荣耀。 当然,这世袭千户,还不是最让陆仲亨和费聚觉得可怖的,毕竟他们都是侯爵,未必能看得上这世袭千户。 真正让他动容的,却是这丹书铁券。 费聚甚至忍不住嘀咕道:“这丹书铁券,我家也才获赐一枚呢,这小子何德何能,还能赐一对?” 这一下子,二人的目光,骤然之间,开始放起光来。 丹书铁券,就意味着可以免死,只要你不谋反,犯了什么事,都可免罪。 这是何等的殊荣! 莫说是他二人,即便是李善长和徐达,也只获得了一枚呢。 “这狗东西……” 可邓千秋……先是从一头雾水,然后……他更懵了。 前头那个世袭千户,让他心中喜不自胜,这玩意好啊,这玩意就是个铁饭碗,子孙世世代代不用考公了,长期饭票,至少能吃三百年的那种。 可是丹书铁券…… 此时,那宦官继续唱喏道:“邓千秋小小年纪,就如此年少有为,天下功勋官宦子弟,岂不汗颜?俺闻其在贤良寺当值,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且能吃苦耐劳。严寒酷暑,亦忠于本职,不辞劳苦。俺若不拔擢此人,如何显出赏罚分明……” 邓千秋听到说他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心里忍不住要笑了。 这皇帝眼瞎啊,肯定是被身边的奸臣给忽悠了,我邓千秋混日子混的飞起,他居然还认为我尽忠职守,我一臭看大门的,还能咋样的尽忠职守? 宦官的声音继续响起:“敕令邓千秋,至大本堂值守卫戍,参赞太子、亲王读书事。钦哉!” 此言一出,邓千秋已笑不出来了。 而陆仲亨、费聚二人,却已身躯一震,竟是说不出来。 所谓的大本堂,其地位,可比中书省还要高得多了。 大明开国之后,朱元璋极为重视太子以及亲王们的教育问题,因此,在宫中设立了大本堂,这大本堂位于皇宫东部。朱元璋建大本堂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延请名儒教授太子、亲王。因而,大本堂首先是用作为太子、诸王读书之所的。此外,朱元璋还“选民间之俊秀及公卿之嫡子,入堂中伴读”。 当然,还不只如此,因为这里收藏了天下的图书,所以这儿,还是朱元璋与大臣讨论国事的场所。他曾在这里,召见文臣,甚至通宵达旦的进行讨论。并且与东宫各官员商榷古今,评论文字。 这里集成了朱元璋议论国家大事,太子和诸王们读书,并且藏阅天下图书之地,所有被朱元璋特意召入大本堂的大臣官员,即便现在未必位高权重,却也绝对有着锦绣的前程。 即便是卫戍在那儿的仪鸾司和拱卫司的禁卫,亦是优中选优,其中不少,都是陛下朱批,亲自选定。 而这些,显然并不是最厉害的,真正厉害的,不是邓千秋卫戍的职责,而是这圣旨最后的一个词:参赞太子、亲王读书事。 这参赞,有协助的意思,也就是说,邓千秋虽是以世袭千户,仪鸾司百户的名义卫戍在大本堂,却也有资格协助太子、亲王读书。 这……可是一场泼天的富贵啊! 即便是这陆仲亨和费聚,堂堂侯爷,眼都不禁红了。 那宦官一脸笑容,如沐春风般,念毕了谕旨,便从护卫手里,亲自取了丹书铁券,交给邓千秋手里,嘱咐道:“好生藏着,邓百户是有天大福报的人。” 邓千秋低头,看着这一对丹书铁券,果然是铁的,上头用朱砂写着:‘世袭千户官邓千秋,平虏资粮有功,特赐尔此券,恕卿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的字样。 邓千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明朝大规模的颁赐铁券,基本上这拿着铁券的人,除了少数人之外,几乎都被杀光殆尽了。 到了明朝末年的时候,崇祯皇帝也曾赐给过魏忠贤侄子魏良卿丹书铁券,然后不久之后也被斩首了。 这玩意……在如今很大多数让你眼中,它可能有着免死的功能。可邓千秋比谁都清楚,拿着这玩意的人,基本上一拿一个死,准确率百分之九十八点五三四六二。 问题是……这皇帝脑子进水了吗,为啥给我赐两块? 他跟我有仇? 邓千秋低着头,一言难尽地把玩着两块铁券。 那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倒是看不清邓千秋那眼中的郁闷,他们此时是眼睛都直了,眼里冒着星星。 邓千秋终于忍不住道:“话说两位贤弟,这陛下赐我两块这个,是什么意思?你们比较博学,能否解惑?” 陆仲亨:“……” 邓千秋道:“陆贤弟,伱家应该也有吧?” 陆仲亨有些不自信起来:“有……是有一块。” 邓千秋道:“你们和陛下熟,能否帮我琢磨一下,陛下这是有什么高深的用意?” 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对视一眼,费聚性子直,忍不住道:“你糊弄俺吧,陛下应该和你比较熟。” 邓千秋:“……” 邓千秋眨了眨眼睛道:“我想明白啦。” 陆仲亨道:“想明白了什么?” 邓千秋道:“其实外放到外头的卫所里也不错,我现在是世袭千户,陆贤弟能不能帮我运作一下,我比较喜欢南方,南方的气候湿润一点,最好找个有水的地方,我……” 陆仲亨笑了:“邓兄弟莫不是消遣我?差不多得了,你咋得了便宜还卖乖。” 邓千秋:“……” 陆仲亨贪婪地看了一眼那一对丹书铁券,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你这前程……真是教人无法想象啊,啧啧……好啦,我们该告辞了。邓兄弟,再会。” 陆仲亨只想逃之夭夭,他不想在这呆了,人比人气死人,老子当初可是大小征战数百次才得来的侯爵,这小子何德何能,咋跟竹子似的,小小年纪,一节还比一节高。 狼狈地从邓千秋的宅院出来,费聚耷拉着脑袋,忍不住道:“陆兄,我心里头酸了,这邓千秋到底什么来路,怎么我越发觉得这里头有明堂?” 陆仲亨深呼吸,只应着:“嗯……嗯……” 费聚道:“我突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你说,咱们来回奔波的,刀山火海里出来,加在一起,也就一枚铁券……” “哈哈哈哈……”陆仲亨突然大笑。 费聚一愣,不解地道:“陆兄弟,你咋还笑了?” 陆仲亨却是答非所问:“走,去见胡公。” 费聚挠挠头,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老实地跟在陆仲亨的身后。 ………… 夜深。 点点星光之下,胡家今日却是出奇的安静。 此时,两位侯爷被迎入了小厅,他们二人,对这里早已熟稔了。 落座之后,便见一身布衣打扮的胡惟庸背着手,碎步进来。 二人要起身行礼。 胡惟庸压压手,含笑道:“自家人,不必客气,这里就和家里一样。” 陆仲亨和费聚便落座。 胡惟庸笑了笑道:“昨日我做了一梦,梦见有乌鸦在庭前鸣叫,不知此梦何解,似是不祥之兆。” 费聚一时接不上话。 陆仲亨却道:“胡公是何等人,天大的不祥之兆,到了胡公这儿,也能逢凶化吉。” 胡惟庸微笑,道:“这些话,言重了,不过老夫确实不信这个。李商隐曾有诗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可见这鬼神之学,多半是危言耸听,却令许多人,趋之若鹜。胡某人,不信鬼神,却信朋友和兄弟,只要朋友和兄弟多,人才可高枕无忧。” 陆仲亨笑着道:“是,是。” 胡惟庸拿起一副茶盏呷了一口茶,才抬眸,像是不经意地道:“今日还听闻,宫中有一道旨意……” “胡公是想说那邓千秋吧,这个混账……哎,胡公,我可以后再不去拜访他了,此人……”陆仲亨气咻咻起来,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胡惟庸依旧带笑:“陆兄息怒,又怎么了?” 陆仲亨冷哼一声道:“这厮……开口就说自己在京城没有银子用,居然索要七千两银子……我实在是受不了此人了,这人贪得无厌,真是卑鄙无耻!” 费聚坐在一旁,身躯微震,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瞥了陆仲亨一眼,心里忍不住嘀咕: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吗?索要个三千两,转过头,给一二百两将邓千秋打发了。怎的……转眼之间,还涨价了? 可陆仲亨却是面不红,心不跳,一副大气凛然的样子。 胡惟庸则是笑着喝茶,不置可否的样子。 (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发达了 这陆仲亨与费聚见胡惟庸不置可否,心里倒是忐忑起来,七上八下。 胡惟庸喝完了一副茶,才道:“这个邓千秋,真是让人意外,他此番立下了军功,陛下对他印象极佳,此次让他去大本堂,本就有栽培之意,这样的人……说不定前途不可限量,七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可他值这个价……” 顿了顿,胡惟庸接着道:“银子的事……还好说,查抄蒲氏的时候,确实有一笔银子,还未入账……眼下邓千秋既然有些困难,那么我等作为同乡,怎可坐视不理呢?二位兄弟,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现在邓千秋年纪还小,这大鹏还尚未展翅呢,将来他真要一飞冲天时,七千两,还真未必能看得上。” “胡某人,最爱交朋友,这七千两,你们过一些时候送去。” 陆仲亨与费聚二人,脸开始通红起来,像是喝醉了酒似的。 陆仲亨还好,这费聚已开始有些舌头打结了,人好像成了棉花糖,飘忽忽的。 “这样啊……”陆仲亨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托着下巴,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胡公,我还是觉得咱们太瞧得起他了,不就是一个世袭千户吗?哼……算啦,算啦,既然胡公主意已定,我也只好勉为其难。” 胡惟庸含笑道:“有劳。” 这陆仲亨与费聚告辞而去,胡惟庸如往常一般,将他们送至中门。 临行前,还拍拍陆仲亨的肩膀道:“两位兄弟,以后常来,至于邓千秋的事,也就托付你们了。” 陆仲亨忙堆笑道:“胡公好气魄,我们兄弟没什么说的。再有什么消息,我们再来叨扰。” 胡惟庸回到了自己的书斋,这书斋占地极大,藏书也是极多,据闻大本堂里许多的书,他都命人抄录了来,珍藏于此,因此这里的规模,不亚于一个小型的图书馆。 此时,这个宽敞的书斋里,有不少的读书人,有的看书,有的在书桌前写字,这些人都是一些失意的读书人,前来投奔。 也有不少人,是久闻这里的藏书多,愿意来此栖身。 要知道,古代藏书乃是极奢侈的事,即便那些大富之家,有一些藏书的,也多概不允许外人随意出入,只允许族中子弟阅读。 像胡惟庸这样,拥有巨量藏书,同时又肯放开了让读书人诵读的,简直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他穿梭在一排排书架之间,恰好对面一个读书人迎面而来。 胡惟庸对他行了个礼,道:“劳烦刘先生,烦请取那本宋版的《理学阙疑》来。” 这刘先生听罢,道:“胡公客气。” 这人显得不卑不亢,从书海之中,寻到了书,便至书斋中的暗室。 这里已是灯火通明,茶水也已有人斟好了,胡惟庸端坐着,似乎在候着他。 这刘先生闲庭漫步一般地进来,将书搁到了一边,却见此时,胡惟庸取了笔,寻了一张便笺,匆匆写下了一些字条,对刘先生道:“明日,刘先生去一躺那边,取七千两现银……” 刘先生皱眉起来:“这一次,又是谁要索要?” 胡惟庸道:“还能有谁,自是那邓千秋。” 刘先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忍不住道:“胡公,确定了是邓千秋索要吗?每一次都是吉安侯和平远侯来索要,学生倒是以为这里头或许有蹊跷,莫不是……这里头有鬼?” 胡惟庸反是微笑道:“刘先生稍安勿躁,其实老夫又何尝不知这里头必有蹊跷呢?吉安侯就不说了,就说这平远侯费聚,这几年越发的沉湎酒色,世人皆知。刘先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想让这两位侯爷死心塌地,有些时候,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来……真要有事发生,他们从老夫手里拿走了这么多的好处,还脱的开关系吗?” 刘先生沉吟着,却下意识地点点头。 胡惟庸放下笔,后背微微靠着椅背,泰然自若地道:“以老夫预料,这邓千秋,大抵应该是提出三四千两纹银,亦或者可能有五千两。至于费聚与陆仲亨,虚报了一些数目,从中捞取了一些好处定是有的,不过无碍,这本身也在老夫的计划之中。” 刘先生颔首,边道:“邓千秋这个人,学生以为,有太多令人看不懂的地方,是否让人细细打探一下?” 胡惟庸微微地眯了眯眼,斟酌了片刻,他手抚着案牍,摇摇头道:“这个人,最蹊跷之处就在于,陛下对他尤为关注。陛下这两年,疑心愈来愈重了。他关注的人,若是老夫这边打探得太紧,难免会有所察觉。” 顿了一下,他又道:“其实,他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这并不紧要。陛下这个人,过于看重钱粮,是舍不得给人好处的。而邓千秋这样的少年,血气方刚,正是贪恋财富和美色的时候,只要舍得下本钱,不愁他不归心。” 刘先生的眼眸亮了亮,赞叹道:“胡公高见。” ………… 这仪鸾司上下,其实早已议论开了。 陛下钦点了仪鸾司的百户入大本堂当值,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只是……偏偏这个人,恰恰是仪鸾司里人缘最坏的邓千秋。 一时之间,自是众说纷纭。 而邓千秋,现在也不得不抖擞精神,他心知那大本堂再不可能像在贤良寺一样清闲自在了。 那个地方,不但有太子和诸皇子,还有许多的文臣,甚至连皇帝,也会隔三差五的去。 稍有差池,那可就糟了。 就是不知那两个铁券有没有用,两块加起来能不能免一次死? 邓千秋心里既是惴惴不安,又不免生出了期待之心。 他胆小怕事是真的,可是真正能进入那天下最核心和精华之地,一览整个明初诸多著名人物的人才,却令他不得不有些激动。 人的心性是挣扎的,从最初的小心翼翼,渐渐看上去好像自己还没死,似乎这明初也没有这样可怕,因而,这胆量也就渐渐地滋生起来。 只是…… 以后还是要谨慎一些,尤其是别和胡惟庸沾边,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 这一日清早,邓千秋便早起,匆匆入宫,这大本堂,就设在宫中,不过这里禁卫森严,邓千秋走马观花,却又谨慎甚微,见了许多的禁卫和宦官,当他不知所措,该去哪里点卯的时候。 便有人大呼:“邓千秋?” 邓千秋一愣。 却见一个面容陌生的年轻人,却穿着蟒服,看着二十岁上下,肤色保养得极好,神态怡然自若,嘴角似乎永远含笑。 尾随在他后头的人,也穿着蟒服,只是气势就凶悍极了,他眼睛只迅速地在邓千秋的身上扫过,而后流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 邓千秋试探地道:“敢问?” 为首之人,看着很是温和,含笑道:“人们称我为太子。” “啊……” 邓千秋能感受到眼前这个叫朱标之人所表露出来的含蓄,惊讶归惊讶,但还是不忘见礼道:“卑下……” 倒是朱标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母后提及过你,听闻父皇召伱来大本堂,我便想,是该见识一下。” 邓千秋诧异道:“卑下斗胆想问,殿下是如何知道我是邓千秋?” 朱标又笑了,道:“这大本堂里上上下下的人,本宫都面熟,唯独你面生得很,自然也就想到是你。” 邓千秋一时无语,他心里嘀咕,这才是明主啊,大本堂上上下下,这禁卫和宦官就有上百人,他都能熟识,可见是个很体恤别人的人。 跟着这样的人混,有前途! 朱标含笑道:“你初来乍到,定是心里忐忑。无碍,跟着本宫吧,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 他说话很随和,似乎觉得邓千秋年少,所以还不忘嘱咐:“以后来此,不必穿戴甲胄,父皇的旨意里,是让你参赞读书,随意一些的好,这里的师傅都极厉害的,你多听一听,对你极有益处。” 邓千秋挠挠头,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如果这位太子殿下没有死的话,那么……大明会不会不太一样?又或者,朱元璋…… 想到这个,邓千秋下意识地道:“太子殿下,陛下平日会来这里吗?” 朱标亲和地道:“父皇常来的,一方面是要督促我们的功课。另一方面也需要和这里的大臣议论国家大事。这治理天下,不免要从经史典籍中寻找经验,所谓以史为鉴。怎么,你希望见着父皇?” 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而且每一次说话都会驻足,眼睛看向邓千秋,予以邓千秋一些尊重。 这令邓千秋很舒服,邓千秋反而放松下来,说话开始口无遮拦,道:“我……我不敢……我怕面圣,我心里害怕。” 朱标看着他脸上露出的胆怯之色,宽慰道:“你不必怕的,父皇有时脾气不好,可只要不违法乱纪,他即便发怒,他躲着就是,我这做儿子的,也是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过了一夜,他气消了,也就没有什么事了。” (本章完) 第七十五章 :给太子殿下开开眼 邓千秋点点头,尾随朱标至一处大殿,殿中竟是琳琅满目的书架和桌椅,到处都是藏书,一股墨水和纸张特有的书香让人觉得心安。 许多人向朱标行礼,朱标一一颔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邓千秋道:“邓千秋,母后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啊……”邓千秋一愣,想了想道:“殿下,这个……这个……我也不好说。殿下何出此言?” 朱标哂笑道:“我听镜静说,你总是修书关心母后的身体,何况你的医术又很高明……” 邓千秋心虚了一下,道:“我只是关心而已,她的身体大抵没有问题,我……我……” 邓千秋心里有鬼,脸微微一红,不过见朱标面上没有异色,倒是放下了心。 此时,朱标指了指一处书案道:“这里距离几个师傅的书案近,本宫清早命人收拾了一下,你以后就在此当值。若是有授课,伱也跟着去旁听,这些师傅博古通今,你多与他们接触。” 邓千秋一一应下。 有了太子的亲自引导,倒是让邓千秋放宽心不小。 这里的环境很宜人,没有喧哗嘈杂,所有人都很有礼,而太子对他的态度还算不错,想来是因为马皇后和朱棡的缘故。 因而,他很快就适应下来。 几乎每日,都会有人给太子授课,听课的人除了太子,还有两个皇子。 一个是燕王,还有一个周王,不过他们没来和他打招呼,邓千秋也懒得去理会他们。 邓千秋琢磨着为何朱棡可以不来上课,于是找了一个宦官打听,方才知晓,原来这是陛下特批的,说是特旨让晋王历练。 那家伙……成精了,居然可以成为特殊的存在。 虽然经常挨打,不过邓千秋还是佩服他。 当然,起初的时候,邓千秋还觉得新鲜,可是很快,他就厌烦了。 倒不是邓千秋不适应这样的环境,而是……他发现来讲授课业的所谓大儒,说的许多东西,都令邓千秋感到不适。 无一例外,这些统统都是道德宣教,虽是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可这种令人倦乏的东西,邓千秋实在怀疑,这玩意……真的有用吗? 《大学》、《中庸》、《左传》、《资治通鉴》、《贞观政要》,表面上,似乎记录的是不同时期,不同的历史史实,可其内核,却是一模一样。 甚至可以说,套了周朝、秦朝、汉、唐、宋的皮,任何君主的得失,其实都可以用圣君因为实行仁义而大治天下,而昏君必定是宠幸奸人,严刑峻法。 这倒不是说不对,可邓千秋总觉得,这样千篇一律的用一个模板去套用和分析如此复杂的事物,有点过于极端了。 尤其是太子的一个叫范显祖的宾客,最令邓千秋生厌。 可每一次授课,他都必须去旁听,不得睡觉,要正襟危坐,还不能喧哗。 于是邓千秋只好双目看着眼前的虚空,似认真状,人便开始神游起来。 只是,偶尔瞥见朱标很认真地端坐在那,聚精会神的样子,邓千秋忍不住有点心疼这位太子殿下了。 太子有没有被人忽悠瘸了的可能? 课余的时候,朱标可能会踱步过来,和邓千秋闲聊上几句。 大抵是问一些家常,当然,邓千秋还察觉到,一个比他还小一些的少年藩王,总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 一种怪怪的感觉。 那热切的眼神,让人觉得不适,这家伙……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这一日,邓千秋继续神游。 突然有人声音高亢起来,道:“邓百户,方才所言的汉灵帝卖官鬻爵,宠幸宦官,导致党锢之祸,以至此后天下大乱的典故,你可听了吗?” 邓千秋回过神来,抬头错愕地看一眼说话的人。 这人正是在讲授汉书的太子宾客范显祖。 范显祖冷冷地看着邓千秋。 他一直看邓千秋不顺眼,一方面邓千秋是个武夫。另一方面,他总怀疑邓千秋旁听时对他不够敬重。其余陪读之人,都是正襟危坐,一个个竖着耳朵。唯独此人,看上去像是老僧坐定一般地端坐着,可眼睛却毫无神采。 邓千秋见许多人的目光,都朝自己看来。 他定定神,便道:“我……我脑子笨……” 范显祖听罢,皱眉起来,随即他瞥了一眼朱标,当下便怒道:“陛下钦命你是参赞太子与藩王读书,你却在此胡思乱想!能进这大本堂之人,无一不是博古通今,好学之人,哪里有你这般不学无术?” 朱标微微皱眉,不由道:“范师傅……” 范显祖听罢,只好噤声。 邓千秋本是想鬼混过去的。 可见朱标为他解围,突然之间,心里头却有一种冲动。 朱标人太善了,以至于他居然有一种将朱标视为自己兄长一般的感觉,一想到朱标身边围绕的这等人,邓千秋心中的热血竟是沸腾起来。 于是他再不犹豫,张口道:“我固然是不学无术,可是范师傅,汉灵帝党锢之祸的根本,在哪里?还想请教!” “自然是宠幸外戚与阉人、卖官鬻爵、沉湎美色……” 邓千秋摇头道:“可据我所知,汉灵帝期间,也出击了西南,击溃了鲜卑的叛乱,平定了羌乱,同时经略了西域,若是一味只说他只晓得卖官鬻爵,那么敢问,他在位时平定四方的祸乱,这些钱粮……是从何而来?这汉书之中,若是我记得不错,从汉初至汉灵帝时期,税收非但没有增多,反而大大减少,税赋的减少,不得不使朝廷卖官鬻爵的地步,却还需解决羌人、鲜卑人、西域的隐患,若是一概用打击士人,宠幸宦官和外戚来认为这是东汉灭亡的主要原因,这只怕也不能服众吧。” 范显祖一听,突然之间脸色骤变,他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呼道:“你说什么?” 朱标端坐着,似乎也觉得邓千秋的话有些过火了,不由得皱眉起来。 倒是其他的一些人,突然来了兴趣,都兴致勃勃地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倒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目光,淡定地道:“要知道,汉时屡屡用兵,多是使用外戚为帅,而他们平定四方,也确实没有引发太大的乱子。那么,一味将一切的根源,归咎于他们头上,这是否有失公允。我倒认为,汉朝败亡的根源,在于大量的人口被隐匿,土地兼并严重,而朝廷无法有效的征收来税赋,以至不得不卖官鬻爵,才能勉强维持天下的运转。至于皇帝宠幸美人之类,这就更可笑了,敢问这天下的男人,哪一个不爱美人?汉高祖不爱吗?文帝、景帝不爱吗?范师傅,你难道不爱吗?” 范显祖差点要昏死过去,只觉得眼冒金星,他气极了,不由道:“我……我……老夫……老夫……老夫乃是读书人……” 邓千秋看他气得不轻的样子,反而受到了更大的鼓舞似的,于是道:“意思是,读书人就不能爱美人咯?” 顿了一下,邓千秋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接着道:“那你等着,我回头去你家数一数,你家里有几房小妾。” 范显祖:“……” 范显祖的脸红了,显然是气红的。 邓千秋却不打算就是罢手,又道:“其实我的意思,并非是说,这宠幸美人是好事。只是意思是说,既是要分析败亡之道,那么就不可一味的形而上学,将这天下所有的亡国之君,统统都扣上宠幸宦官、美女,滥用了奸人,严刑峻法,不实施仁义的帽子。圣君也宠幸美人,圣君有时身边也会有得力的宦官,圣君照样有得力的外戚帮助,我们要做的,难道不该是分析出其他的成因吗?如此,才可以史为鉴?” 范显祖身子开始颤抖,邓千秋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性客观了,可这些话,在范显祖看来,却行同于妖言惑众。 他手指着邓千秋,只吐出两句话:“不学无术,离经叛道!” 邓千秋深吸一口气,他察觉到,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朝自己投来不善的目光了。 这些时日,他压抑在内心的怒火,终于喷发出来了:“是吗?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范显祖怒道:“此等妖言,你都讲了!还有什么话,你不敢讲?” 邓千秋勾起一抹笑意道:“那我说啦。范师傅授课时,只一味照本宣科,完全没有自己的思考,这在我看来,其实才是真正的不学无术。” 范显祖勃然大怒,瞪大了眼睛道:“我所讲授的,乃是圣人之学!” 邓千秋笑道:“可是圣人的学说,是他们思考之后的结果,而范师傅却只知道照猫画虎,从没有自己的主见,难道这还不够不学无术吗?” 范显祖怒极:“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说着,他看向朱标道:“太子殿下……学生今日非要讨个说法,此等不学无术之徒,殿下如何说?” 不等朱标回应。 邓千秋却是笑吟吟地道:“其实……谁是不学无术,咱们比一比,也就一目了然了。” “什么?”范显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邓千秋,居然想和他比一比,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就这小子也配? 于是他眼带藐视,冷冷地看着邓千秋道:“这是你说的!” 邓千秋眯着眼,朝范显祖笑了笑:“不过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但凡和人打赌,不免技痒,总要下一点彩头才好。” 这大本堂中,众人脸色俱都微变,若只是学术的争论,倒也罢了,可这样的场合,却是连彩头都挂在嘴边,就更不合时宜了。 大家都是有道德的人,怎么这里头,混进来一个这样的家伙。 范显祖心下冷笑:“悉听尊便。” 邓千秋道:“我这人酷爱音乐,乐于从音乐中陶冶情操,缺一些歌姬……” 范显祖现在只恨不得立即与邓千秋一较高下,挽回自己的面子,当下便道:“你要几个。” “不会吧,不会吧。”邓千秋惊讶的大呼:“范师傅你家里真豢养了歌姬,我喜欢歌姬是因为洁身自好,只畅想于有朝一日若真有歌姬,可以为我陶冶情操,你家里养着歌姬,难道也是酷爱音律?” 范显祖脸骤然通红:“……” (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朱元璋的兴趣 大本堂中的众人不禁为之尴尬起来。 而邓千秋却是不打算得理饶人,在这个时代,范显祖是没有敌手的,因为他有读书人的金子招牌在。 可对邓千秋这样的人,没有效果,因为……在他看来,范显祖就像后世的小鲜肉,他们营造人设,借此收割人们对他的敬仰。 只是越营造人设,一旦人设崩塌,塌房就越快,这就好像,倘若有小鲜肉抽烟喝酒烫头,可能就成了致命打击。 同样的道理,邓千秋拿歌姬出来说事,至多也就是小孩子不懂事,这个家伙很无礼。 对范显祖,对他形象的影响是巨大的。 范显祖冷笑道:“邓百户,你若是想要讨教,老夫随时奉陪,可若要在此胡搅蛮缠,可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邓千秋则是神色淡定地看着他道:“讨教,讨教,不如这样,过三日如何?我正好借这几日功夫,好好看看书,到时自是要来讨教的。” 临时抱佛脚…… 朱标人等,竟都无言以对。 范显祖也不禁笑了,在他看来,邓千秋这个人,简直就是不值一提,论这学问,他范显祖就是拔下一根毫毛,邓千秋也要甘拜下风。 于是他嘲弄地看着邓千秋道:“那么,老夫恭候。” 说罢,他气咻咻地朝太子朱标行了个礼:“殿下,学生孟浪,还请殿下恕臣无礼之罪。” 朱标颔首道:“今日大家都乏了,就且都歇了吧。” 等送走了范显祖,朱标将邓千秋叫到了面前,才道:“范师傅性情急躁,这几日,本宫察觉到他对你确实有所怨言,这是他的过失,可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至于讨教,我看就不必了,他精通经史典籍,伱的学问,远远不如他,可能……你的父亲或可和他一较高下,本宫知道你当时没有台阶可下,等明日,本宫来说和,这件事也就适可而止了。” 邓千秋自是明白太子的用心良苦,只是…… 邓千秋摇摇头道:“殿下,我的学问,远在他百倍之上,他一定会甘拜下风。” 朱标:“……” 见过吹牛的,没见过这样吹牛的。 不过见邓千秋大言不惭,倒是不少跟着来的陪读藩王们却都眼前一亮,他们和朱标的心态不一样,他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难得碰到这么一个敢于吹牛逼的人,让这枯燥的学习中,突然增加了许多的乐趣。 邓千秋从宫中打道回府,却是先行一步,去寻晋王朱棡。 “殿下,殿下……” 朱棡见了邓千秋,也是一脸激动之色,大呼道:“千秋,我已得知消息了!千秋,你不愧是我敬重的人,你居然敢与那范师傅争论。要知道那范师傅,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听闻他从小就能过目不忘,天下的书,他都读过……千秋,你不必怕,我已在盘外开设赌局了,让本王的兄弟们都来下注,我做庄,稳赚不赔,哈哈……你可知道,有谁押了你胜吗?是我皇妹……呃,就是长公主,哈哈……她真糊涂,这么多人,唯独只有她押了你,也幸好她押了,如若不然,这赌局也成不了。” “呃……” 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而至于宫中,这消息漏得简直跟筛子一样。 邓千秋很是无语得样子道:“少啰嗦,你不希望我胜吗?” 朱棡道:“我固然是希望你胜,不过我是庄家……谁赢谁输都一样。” 邓千秋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不由道:“我们不说赌局的事,我的意思是……你出于私心,想不想我胜?” 朱棡歪了头,想了想道:“想是想的,不过……若是你爆冷赢了,大家一定很生气。” 邓千秋却道:“现在,你得必须帮我干一件事,三天之内,将事办成,那么我便必胜无疑了。噢,对啦,给我也押一注,我对自己有信心。” 说着,邓千秋不理会一头雾水的朱棡,却是快步到了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便笺。 而后交给朱棡道:“三日之后,我教那范师傅哭着求饶!” 朱棡接过了便笺,更觉得一头雾水了,便道:“事儿倒不是不能办,就是……就是……千秋,这范师傅,可不是寻常之辈,我猜你准要输的。” 邓千秋感觉有点心塞,却还是目光坚定地道:“那就拭目以待。” 朱棡倒也不犹豫,他还是知道事情轻重的,更何况这是他的好兄弟呢!心知这事得着紧着办,便心急火燎地去了。 ………… 武英殿。 因马皇后有了身孕,朱元璋已有一些日子,不曾去大本堂了。 不过对于大本堂的事,他倒是颇为关心。 此时,朱元璋端坐着,朱批完了手头的奏疏,突然道:“也该先,邓千秋去了大本堂,可还适应吗?他胆量大了一点没有?” 朱元璋对邓千秋的胆量显然是尤为关心的,这家伙太怂了,教朱元璋恨不得将这小子拎起来,左右开弓,给几个耳刮子,然后抓他去奋斗。 现在赐了他邓千秋两块免死铁券,他总该有了几分胆量吧。 也该先的表情有那么点一言难尽的意思,道:“陛下,这……胆子是大了一些……” “嗯?”朱元璋抬起头来,看着也该先:“是吗?” 也该先便道:“陛下,邓千秋昨儿,就和范显祖师傅产生了争执呢,彼此之间,闹了很大的动静。” “范先生……”朱元璋眯着眼,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这范显祖乃是太子宾客,官职不算高,只相当于是詹事府的闲职,可此人乃是大儒,学问极好,是朱元璋特意钦点去的。 可以说,太子身边的人,几乎每一个,朱元璋都经过了斟酌选定,他自然而然,也就对每一个人都如数家珍。 “这范先生,博学多才,不过……性子确实急。只是……却怎么和邓千秋产生了冲突?邓千秋不是在那看大门吗?” 也该先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陛下,您当初让他参赞太子与皇子们读书。” “噢。”朱元璋一脸猛然想起来的样子,颔首道:“有这么一回事。” 也该先接着道:“太子殿下,似乎很欣赏邓千秋,对邓千秋甚是疼爱,拉着他一道去听讲,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范师傅对此有些不满意。” 朱元璋的脸色渐渐沉了几分,冷冷道:“他能有什么不满意?” 也该先沉吟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道:“读书人……总是不免自视甚高。” 这话一出,朱元璋便心里了然了,于是道:“他们滋生了什么冲突?” 也该先道:“陛下,奴婢听大本堂那边说,好像是关于汉灵帝的问题,具体的……奴婢就不知了,不过邓千秋认为范师傅的话有失偏颇。” “噗……”朱元璋不由得失笑,调侃道:“这家伙……果然胆子大了不小,便是朕当着这范显祖的面前,也不敢轻言偏颇二字,毕竟……肚中的墨水,实在不如他。” 也该先道:“因此,这邓千秋还提出,要向范师傅讨教,一较高下。” “什么?”朱元璋有些意外,却是兴趣更浓:“一较高下?是他还是他爹?” “当然是邓千秋。” “什么时候?” “后日……” 朱元璋顿时来了兴致,他满是期待地道:“这倒有趣的很,这小子胆量是大了,就是有点自不量力。这学问,可不是靠一些聪明可以弥补的,需要读大量的书才成,他既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让他吃一点苦头也好。” 也该先便笑了笑。 朱元璋似乎察觉到也该先脸色颇为怪异,便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吧?” “陛下,奴婢不知该怎么说,等陛下听仪鸾司的奏报,就一清二楚了。” 朱元璋冷了下来,道:“说。” 也该先犹豫了一下,便道:“奴婢还听闻,宫里有人设赌,这赌局,好像就和大本堂范师傅与邓千秋的讨教有关。” 朱元璋皱眉起来:“参与者是谁?这般的大胆!” 也该先如实道:“晋王殿下坐庄,燕王殿下、周王殿下、还有长公主殿下,以及楚王殿下、齐王殿下……人等……” 朱元璋听完一连串的称呼,勃然大怒道:“齐王才六岁,竟也干这样的事?这不必说,定是被那坐庄的朱棡给拉去的!这畜生,连娃娃的银子也骗?” 也该先低垂着头,不敢接茬。 朱元璋突然又道:“算了,这也算是挣银子,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泼他的冷水,这里头,有谁押了邓千秋?” 也该先立即回道:“长公主殿下。” 朱元璋:“……” 朱元璋沉默了。 见陛下无言。 也该先更是大气不敢出。 良久之后,朱元璋才道:“你代朕也押邓千秋,无论如何,朕还是支持他的。” 也该先道:“敢问陛下,押多少银子?” 朱元璋气定神闲,漫不经心地道:“一两。” 也该先颔首。 “还有后日,朕也要去大本堂瞧瞧看,到时提醒朕。” “喏。” ………… 两日之后,才清晨拂晓,一缕晨光洒下大地,带来了一天的生机。 邓千秋已兴冲冲地启程。 今日有乐子瞧,何况还关系到了朱棡这个大庄家,所以朱棡也兴冲冲地要跟着一道去。 于是,二人结伴而行,一路过春和宫,至大本堂。 (本章完) 第七十七章 :皇帝驾到 大本堂这儿,依旧还是如平常一般。 实际上,真正好事者,大多还是宦官和禁卫,当然,还有看乐子不嫌事大的众皇子。 而对太子,以及许多太子宾客们而言,今日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今日的讨教,其实早已分出了结果。 邓千秋进入了大本堂,对朱棡使了个眼色,朱棡会意,便溜到了一边去,和几个兄弟吆喝着,似乎因为许多日子不见,所以他与燕王、周王很是热络。 朱标也及早的来了,似乎想寻觅邓千秋说几句,却有几个宾客在他的身边,一直说着什么,使他无法分身。 早课的时候还早,所以这时大家还算清闲。 那范显祖来的迟了一些,抵达的时候,先去见太子朱标,行过了礼,朱标便含笑对他道:“范先生,前几日邓千秋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今日之事……” “殿下。”范显祖急了,他学富五车,不过如朱元璋对他的评价一样,不免恃才傲物。 可现在太子有息事宁人的意思,他却是急了,他振振有词地道:“君子守信,一诺千金,既然此前已下许诺,岂有轻言放弃的道理。殿下仁爱,不忍见臣下们争执,可这事关臣的品格,还请殿下容许臣下今日无礼放肆。” 朱标见他坚持,似有不悦,他本想说,邓千秋就是一个小孩子,你和他计较做什么?就算胜了,又有什么好处! 不过这话没说出口,站在一旁的治书侍御史文原吉道:“殿下,大本堂乃是重地,现在有小子如此无礼,若是不治一治,那么就不免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以至到妖言惑众的地步。太子殿下固然能明辨是非,可其他藩王年纪却还小,一旦受了这小子的蛊惑,这对诸藩王的学业大大不利,所以臣以为,不妨就让宾客范显祖好好惩治他一番,既让他知道天高地厚,也好让其他诸藩王能够正心诚意。” 这治书侍御史文原吉的身份,却是非同一般,他的职责,是在朱标的身边,随时劝诫太子,若是太子有什么行为失当,他也会提出警告。 何况文原吉也是大儒,曾著有《昭鉴录》一书,很为朱元璋所看重。 朱标面对文原吉,也只好颔首,他心知现在不少侍读以及宾客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一次非要给邓千秋当头棒喝了。 当然,在这大本堂之中,本就有读书人瞧不起武勋的风气,许多詹事府的从官们,自认为自己是清贵,是读书人,与众不同。 时辰终于到了。 有宦官唱喏着报时。 于是,众人齐聚于大本堂的明伦阁。 所有人各自坐在书案之后。 朱标温和地瞥了一眼邓千秋,见邓千秋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摇摇头,有些失望。 其实他此前从兄弟那儿得知邓千秋的一些事迹,对他倒是很是欣赏,而且母后的事,也让朱标感激他。 可性子稳重的他,免不得觉得邓千秋终究还是个少年,尚没有到知晓天高地厚的年纪,这一次,范显祖有备而来,他必要吃大亏了。 众人甫一落座,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大呼道:“陛下驾到,陛下驾到……” 此言一出,众人动容,纷纷起身。 太子朱标,亲自前去迎驾。 而后,便见朱元璋穿着一件常服,信步进入了明伦阁。 邓千秋一听到陛下驾到,心里已是大惊,心说……好家伙,今日怎把皇帝给招惹来了,完啦,今日出风头……若是让这陛下知道,非要砍我脑袋不可,不知那两枚丹书铁券管不管用。 他心虚了,有些大气不敢出。 却见一个魁梧的身影,踱步进来,吓得邓千秋一哆嗦。 那魁梧的身影,随即便开始绕着这明伦堂踱步,待众人行了大礼,他开口道:“咳咳……不是要比试吗?朕也很想看看,是范先生的水平高,还是那个邓千秋的小子……有本事……开始,开始……” 他显得急躁。 邓千秋低着头,心里却说……这声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固然上回也面圣过一次,可上回太紧张了,当时没有抬头看皇帝一眼,也没有太注意皇帝的声音,可这一次,怎么听着,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只是朱元璋已走到了远处,邓千秋看不甚清,这明伦阁太大了。 不过……这还是让邓千秋生出了怪怪的感觉,总觉得…… 朱元璋此时却满是期待,他对邓千秋的学问,是不抱太大期望的,这小子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超出常人的思维,就好像朕……朕也不是以学问见长。 而至于范显祖,那却是天下有数的名家,这样的人,一根手指头,都能将邓千秋捏死。 他就纯粹是想来瞧一瞧热闹。 范显祖见朱元璋来了,心里更是气定神闲。 邓千秋离经叛道,不可饶恕,陛下来了最好,正好亲自见一见这个小小的仪鸾司百户的无知。 当下,他微笑着站了起来,道:“陛下,请恕臣无礼。” 说着,便走到了邓千秋的面前。 邓千秋被范显祖挡住了视线,他本还在琢磨着皇帝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可现在,却不得不聚精会神,全力应付范显祖了。 邓千秋笑着道:“范先生,该怎么讨教呢?” 范显祖年纪大,何况又是有名的儒者,出于惯性,自然道:“你先出题,如何?” 邓千秋道:“这样啊……那么……我可就献丑了。” 范显祖微笑。 邓千秋说着,便道:“我听闻晋王殿下那儿,有一篇文章……是不是……” 晋王朱棡立即兴冲冲地道:“有,有呢……” 说罢,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一篇文章来。 朱棡道:“这篇文章,来头可是不小,乃是宋濂亲书的文章,不过我看过之后,不解其意。所以……千秋,交伱啦,给你请范先生过目,烦请范先生解惑。” 一听到宋濂二字,朱元璋微微皱眉。 可殿中之人,却都肃然起敬。 可以说,宋濂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儒。 如果大儒也有等级,那么宋濂便属于一品,而殿中诸人,大多也就三四品而已! 至于范显祖,作为太子宾客,甚至不入流。 至于这宋濂,其实早就被朱元璋征辟入朝,因为他巨大的名望,以及高深的学问,所以令他为《元史》的总裁官,下旨命他修撰元史。 要知道,能主持修史的人,必然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其必须要对经史子集有着极深厚的理解,至于这范显祖,便是给他提鞋都不配,这范显祖即便想做宋濂的学生,也还差了档次呢。 只不过,就在今年的时候,《元史》修成,宋濂却因为失朝,也就是上班迟到早退,朱元璋将他贬为了翰林院修撰,去翰林院里摸鱼了。 可即便如此,无论他担任什么官职,也绝没有人敢于否认宋濂的学识。 朱标更是一副肃然起敬之色,显然,他对宋濂的学问,也是敬仰的。 范显祖倒是显得极认真起来,他露出欣然的样子:“真没想到,宋先生近来又有大作。他的文章,老夫一直拜读,钦佩不已。今日又能拜读他的佳作,实是万幸。” 范显祖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遇到比他学问更高,更知名的人,他便如舔狗。 可遇到其他人等,他必然又高高在上,显现清高,仿佛和你同处一室,都污了他自己的身子。 当即,邓千秋便将这文章摊开。 范显祖低头一看,骤然眼前一亮。 这确实是宋濂的行书,其行书苍劲有力,有古朴之风。 只是…… 范显祖很快就面露疑惑之色。 因为他发现,这篇文章……有点草率。 邓千秋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念起了文章:“这文章叫治国论。” 说着,邓千秋继续念:“文明、礼貌、树新风;卫生、秩序、讲道德……” 邓千秋开始念起来,殿中之人,都屏住呼吸,这殿中落针可闻,人们支着耳朵,咀嚼着这文章里头的每一个字。 可是……怎么感觉……这里头的词汇虽然简单,却教人有点生涩难懂。 范显祖更是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文章极短,只有百来字,邓千秋念毕,便看向范显祖道:“宋先生的文章,晋王殿下横竖看不明白,却不知范先生有何高见?” “这……”范显祖脑壳痛。 不过他开始细细梳理,这宋濂将文定为治国之道,那么必是鸿论,他学问精深,一定有其道理。 于是他从容不迫地开始讲解道:“这开头以文明为题,文明者,早见于《易传》中,曰: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此后,又见于《尚书》,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宋公以此为开篇,应当是温恭允塞之意,何谓温恭允塞呢,是指谦和恭敬,谦和恭敬者,为君子也。治国之道,就如这谦谦君子一般,礼贤下士,谦和有礼,如此,则天下皆安。” 说罢,他露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微笑起来,道:“宋公的学问,果然令人钦佩,只这文明二字,便正中圣人治国的主旨,其言简意赅,令人拜服。” 邓千秋:“……”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当头棒喝 原来如此…… 这明伦阁内,本是苦思冥想之人,现在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果然不愧是太子宾客范显祖,一出手就是不凡,若是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 需知像宋濂那样的大儒者,行文必有深意,且这样的正宗圣人门下,必然字字句句,都符合天下儒学正统。 这般直接引经据典,居然以‘文明’为切入,这文明二字,若非是饱读诗书,能将《易传》、《尚书》倒背如流之人,还真未必能解其深意,宋公的学问,博大精深至此。 当然,这范显祖的学问,亦是教人可畏,寻常人觉得生涩难懂的东西,他竟信手捏来,足见他的学问,深厚到了何等的地步。 邓千秋的面上却是半点不慌,道:“后头又作何解呢?” 开了一个好头,范显祖似乎也感受到了周遭人灼热的目光。 尤其是当着陛下和太子大显身手,教他此时已是满面红光。 他一副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模样,笑吟吟地道:“这其后的礼貌,就更容易理解了。这礼貌二字,源自于《孟子·告子下》,曰: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实,这也是恭敬谦虚之意。而这文明与礼貌二词,本是同意,只是……宋公令人钦佩之处,就在于他这一处的巧思。妙,妙啊,真是妙不可言。” 邓千秋身躯一震,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范显祖。 不得不说,这家伙……还真是‘学富五车’,把他送到现代去,他作文能拿一千分。 邓千秋道:“什么巧思,你这是胡扯的吧。” 此言一出,不少太子身边的文臣和宾客们都露出了不屑之色,只觉得邓千秋实在粗俗。这样说来,宋公这篇文章,恰好与邓千秋这样人的举止背道而驰,天下因为有这样的人,才会有这么多伤风败俗的事吧。 朱元璋认真听着,他起初也不明白这破文章到底什么玩意。 这也叫文章?朕一天能写八百遍。 可听了范显祖的解读,似乎也听出了一点味道。 太子朱标,自是继续洗耳恭听。 只有燕王和周王,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没睡醒似的,耷拉着脑袋。 范显祖微微一笑,露出高深莫测之色,不无讥讽地道:“邓百户此言差矣,这文章的事,你不懂。” 邓千秋只道:“你要说便说,啰嗦什么?” 陪伴在朱元璋左右的也该先,听到啰嗦什么,居然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下意识的,他悄悄看了一眼朱元璋。 范显祖道:“文章以治国为题,而前后两句,先是文明,后为礼貌,都是同一个意思,即谦和恭敬之意。这从文章的结构而言,属于复述,亦或者叫做点题,即此文主旨之主旨,便在于这谦和恭敬,此乃重中之重。” 邓千秋惊讶道:“这不就是凑字?” 范显祖现在反而露出了不与邓千秋计较的样子,他要表现出孤傲,越是如此,越显得他对邓千秋的鄙夷:“非也,伱读书少,不晓得这文章的厉害,如此复述,其实就是正中题心,将治国之道,直接提到了圣人之道上头。” 邓千秋露出大惊之色:“圣人之道?” 范显祖朗声道:“对!圣人的治国之道,其一为仁、其二为德,其三为礼,所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又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心拱之。又曰:治国以礼也。这便是圣人之主张,乃大治天下的不二法门。” 邓千秋挠挠头,像很是不解一般,道:“可这和这文章有什么关系呢?” 范显祖微笑道:“邓百户,老夫知道你很急,可是你先别急。” 他顿了顿,继续道:“无论是礼,是德,是仁,其实都离不开一件事。” 邓千秋下意识地接口道:“什么事?” 范显祖道:“人!” 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这一下子,许多人仿佛开窍一般,脑子嗡嗡的响,好像一下子醐醍灌顶一般,不少宾客和文臣俱都色变。 他们好像一下子领悟到了什么,都下意识钦佩地看向范显祖。 范公高才啊。 可这殿中,还有几个榆木脑袋。 比如朱元璋,朱元璋依旧晕头晕脑的听着,虽然觉得范显祖说的很厉害,却还是不免有点费解。 还有就是邓千秋了,邓千秋下意识地道:“人?咋又转到人的身上了?” 范显祖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眼带嘲弄,却是含笑道:“你读书少,这不怪你。” 邓千秋怒道:“你怎的骂人。” 范显祖微笑道:“礼、德、仁,都离不开人,因为这三点,都是人身上的美德,所以……大治天下,必遵仁、礼、德,而要遵行仁义礼德,就离不开圣君。” 呼…… 许多人长出一口气,如痴如醉之人,似乎开始如梦方醒。 范显祖声音开始高亢,他用带有音律的嗓音继续道:“那么何谓圣君呢?宋公已给出了答案……文明、礼貌!” 邓千秋:“……” 卧槽,卧槽……好家伙…… 邓千秋不可思议地看向范显祖。 范显祖已不在乎邓千秋了,这里仿佛已成了他的舞台,他声音高亢,开始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宋公信手将《尚书》、《左传》的词眼,破了治国之题,从而衍生出了君子修德而大治天下之意,他将谦和恭敬,视为君主最大的德行,有了这样的德行,那么……大治天下,成就尧舜一般的盛世,也就不远了。此文只前面四字,就教人醐醍灌顶,一扫人之疑惑……”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此文若只看表面,实在平平无奇,可其意,却是发人深省,犹如当头棒喝,读宋公之文章,犹如饮清泉,教人一下子晴朗明目,真真是教人佩服之至。” 这一下子,就算是再愚笨之人,也似乎明白过来。 朱元璋也不由得觉得这范显祖,实在厉害。分明是让人不得其解的东西,经他这样一说,竟一下子便清晰明白了。 朱元璋本是拧起的眉毛,也不由得缓缓舒展开来。 其余之人,既钦佩宋濂,当然,也不免佩服这范显祖,他的文思敏捷至此,非同凡响。 要知道,写文章不易,可要解读文章,也不容易,没有深厚的学识,没有读书万卷的根底,有些文章,你是永远看不懂的。 “邓百户,你输了,你学问太低,还是不要与范先生争论了,方才这范先生的高论,就足以教人喝彩。这一次,范先生不与你计较,你认输便是。” 说话之人,却是另一个太子宾客,这人知道太子希望息事宁人,显而易见,现在这范显祖的表现实在过于耀眼,因而便给邓千秋一个台阶,让邓千秋借坡下驴的意思。 “且等一等。”邓千秋神色间依旧淡定,道:“范先生,这文章竟真这样的厉害?” 范显祖不禁得意洋洋,不过此时,他似乎想到了宋濂的文章,文明、礼貌,这何止是治国之道,这也是读书人的举止规范啊,只有谦和有礼,才方为君子。 当下,他摆出一副不予邓千秋计较的口吻:“当然厉害,越是这样的文章,才越是厉害,宋公之作,当然非同凡响,老夫虽也读书,可比之宋公,却虽有一些墨水,却无此巧思,实在惭愧之至。宋公只此一文,便足以教我汗颜了,甘拜下风,若能成为其门下走狗,此生无憾!” 邓千秋听罢,与朱棡四目相对。 朱棡大受震撼的样子。 邓千秋则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范显祖。 “范先生所言当真?我不信!” 范显祖微微瞪着邓千秋,佯怒道:“小子无状,怎的还不开窍。” 其余之人已是看不下去了,邓千秋这家伙,简直胡搅蛮缠。 邓千秋道:“你真的想拜这文章的主人为师?” 范显祖鄙夷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你懂个什么……” 邓千秋挠挠头:“其实如果你真的诚心诚意想拜我为师,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学费很贵的。” 范显祖脸色骤变,正想大声呵斥。 却听邓千秋道:“那个……那个……我的意思是……这文章……这文章……是我写的。” “……” 一下子的,整个场面异常安静起来。 范显祖面上微愣,而后嘴角微微勾起,笑了起来:“你?就你能写出这样惊为天人的文章?简直……简直就是荒唐!此文乃宋公所书。邓百户,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对呀。”邓千秋道:“这确实是宋公所书,我字写的不好,像狗爬的一样,所以自惭形秽,因而便写了一篇文章,请了晋王殿下昨夜去寻了宋公,委托他抄录一下这篇文章,这文章,确实是宋公亲笔抄录书写,可是……文章却是我写的啊,你若是不信,你问晋王殿下,若连晋王都不可信,大可以去请宋公来。” 范显祖:“……” 明伦阁内。 一个个人已开始窒息了。 这时听到刺耳的声音道:“对呀,是我亲自跑了一趟,去请了宋公帮忙抄录的文章,这文章,也算是宋公所书,可文章确实是千秋所写,这没有错,我拿我人头作保,若是还不够,我拿我全家的人头作保!” ………… 休息了一年,现在每天一万二千字,好累,大家支持一下。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恐怖如斯 接着,朱棡又大呼:“喂喂喂,大家可都听着了,连范先生都对千秋这般的佩服,说看了他的文章,甘拜下风,他一辈子活到了狗身上,读了一辈子的书,不及千秋这文章的一根毫毛!” 只见范显祖微微张口,嘴巴有些合不拢,方才的得意之色已消失不见,双目无神地看着邓千秋。 这时听邓千秋道:“对呀,这是我胡写的文章,我闭着眼写的,万万没想到,范先生居然给了这样的评价。范先生,你这样钦佩我吗?看来我们是不打不相识,莫非这便是英雄惜英雄?” 所有人都窒息了。 起初人们还陶醉在范显祖那精彩至极的讲学之中,个个都觉得醍醐灌顶。 可现在…… 大家开始震惊于……好像……讲了这么多,似乎讲了一个寂寞。 朱元璋又脑壳痛了。 因为此时,朱棡与邓千秋一唱一和。 “千秋,我真万万没有想到,你这样有学识,太教我钦佩啦,我也对你甘拜下风。” 邓千秋一本正经地道:“殿下……请万万不要如此,我写这文章的本意,就好像范先生说的那样,文明、礼貌……是谦和恭敬之意,其实我就有这样的品行,所谓看文章识人,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文章!殿下这般像范先生这样吹捧抬爱我,会令我小小年纪,便不知天高地厚,眼高于顶,自认为连范先生这样的大儒,都对我顶礼膜拜,从而自我陶醉。这样下去,对我的成长不利,殿下应该棒喝我,而不是像范先生这般吹捧。” 朱棡嘎嘎嘎的笑起来,笑得阴森森的,他叉着手道:“说的好,从今儿起,我也要像千秋一般,谦虚恭敬,咱们一道儿做君子。” 邓千秋煞有其事地道:“殿下有如此大志气,真教卑下钦佩,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能与殿下亲近,才使卑下德行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 范显祖此时得脑子嗡嗡嗡的响,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抽抽,这刺耳的声音,像冬日里的寒风,无孔不入,刺得他扎心的疼。 朱元璋有一种荒唐的感觉,可是……又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这时……他想严肃一些,偏偏又觉得滑稽,想笑两声,似又觉得……有失君仪。 只有朱标,这时才大抵明白了什么,他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范显祖,这眼神怪怪的,有一种想说点啥,又不知该说点啥的感觉。 其余的文臣和宾客,一个个脸色铁青,照理来说,事情到了这个荒唐的地步,在这大本堂中,但凡任何一个正直的大臣,都应该站出来,严厉的说上点什么。 可此时此刻……话到嘴边,却又统统的吞了回去,他们只能同情地看一眼范显祖,选择了沉默。 只有燕王朱棣,以及周王周橚,却突然痛心起来……他们好像……打了赌。 此时又听朱棡叹息道:“范先生,伱说句话啊。” 范显祖方才是如何的说得滔滔不绝,现在就有多沉默。 他……着了这两个家伙的道了。 问题就在于,这‘文章’,确实就是宋濂的笔迹,绝不会有错。 何况他先入为主,从未想过有人会玩弄这样的把戏。 而现在……他能说啥? 若是这个时候,有人塞给他一把刀子,他绝对想一刀将邓千秋和朱棡捅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索性不活,大家都和谐了。 当然,这只是大胆的想法,这样的念头一闪即逝,他更多的是无地自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此时,只见朱棡又道:“范先生你不说,我可要说了。方才是你自己说甘拜下风的,是不是?可没有人强迫你!而且千秋的文章,你解析的极为精彩,感人肺腑,连本王听了,都自觉得受益良多,你说千秋的文章,比你高明十倍,这是不是你说的?” 范显祖耷拉着脑袋,他犹如一个石雕般,只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朱棡觉得自己素来就是个得理不饶人得主儿,此时更是底气十足,道:“看来范先生还是颇有眼力劲的,慧眼识珠,只可惜,比千秋的学问,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范先生,这一次比试,你是不是输了。你说呀,你说呀。” 朱棡直直地瞪着范显祖,连连质问。 这真不是他朱棡要伤口上撒盐,须知他是庄家,虽然胜负已分,可他的那些个兄弟姐妹,他最清楚不过的,这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耍赖,可怎么办? 所以他非要问个清楚明白,教这范显祖亲口认输不可。 于是他接着道:“你不说是吧,你不说,那我可要重新复述一下你方才的话了,我要念了……” 朱棡咳嗽一声,便掏出了几根竹简来。 这竹简,乃是速记用的,方便人们站着记录。 这时大家才发现,就在那范显祖方才滔滔不绝信口开河的时候,朱棡这厮,居然躲在一边,记录了他的话。 年轻人不讲武德,居然是有备而来。 于是,众人:“……” 终于……范显祖急了,整个脸色难看至极,方才的记忆,又开始攻击他几乎崩溃的内心。他咬牙,自是不敢招惹朱棡,却是愤恨地盯着邓千秋,切齿地道:“邓千秋,你卑鄙,你无耻!” 众人看向范显祖,神色却都变了。 因为实际上,既然胜负已分,无论如何,这一次确实是范显祖一败涂地,这个时候,但凡有那么点羞耻心的人,都该认个错,乖乖认输。 可偏偏,范显祖居然选择了最不符合读书人的方式,直接进行了反击。 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范显祖认输就范也就罢了,偏偏他选择了负隅顽抗。 那么……邓千秋自然而然,也就不惯着他了。 邓千秋脸上的缓和之色淡了下来,冷冷道:“我卑鄙无耻?敢问我如何的卑鄙无耻?这文章……我只请你看,也分明说好了,这是宋公亲书,却没说文章乃是宋公写的。只是你……照本宣科,一听宋公的大名,顿时敬若神明一般,自以为聪明的,在那洋洋洒洒的诠释。说到底,真正无耻之尤的,恰恰是你这样的人。” “什么?”范显祖心中大怒,可这时候,他虽怒极,偏偏已落了下风,这时被邓千秋反唇相讥,已如五雷轰顶一般,身躯一震,面上赤红,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邓千秋继续道:“你所敬仰之人,那些一直挂在你嘴边的人物,无论是孔圣人,是孟子,是程朱,亦或者是宋濂,但凡只要文名天下,你便竭力吹捧。可偏偏是这些人,他们也读书,他们读书之余,会有自己的思考,从而才有今日的盛名。可你呢,自称自己学富五车,说什么一肚子墨水,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学舌的鹦鹉而已,只晓读书,口口声声,说什么代圣人立言,实际上,却是脑子里空无一物,一味的照本宣科,还自诩什么读书人。” “呸,这叫什么读书人,读书人不用脑,一辈子都是鹦鹉,我已听了你许多的课,你所讲授的那些东西,就好像是别人嚼烂的残渣,从没有自己的主见,我来问你,你读这书有什么用?” 范显祖已气得浑身发抖,他涨红了脸,怒视着邓千秋,只恨不得目光能将邓千秋千刀万剐。 邓千秋看着他眼中得愤恨,冷笑着道:“假若天下的读书人,都是你这个样子,看见一篇文章,只要这文章的主人比你名气更大,便不假思索,搜肠刮肚的去吹捧,以此来沾沾自喜。那朝廷豢养读书人,又有何用?陛下请你来大本堂,本是要你教授太子殿下和皇子们读书,可若是太子殿下与众皇子,都学了你去,难道……凭借这等可笑的东西,将来可以成才吗?” 范显祖身上的青筋已曝出来,他身躯不停地颤抖,充满血丝的眼睛开始泛黄。 邓千秋却不打算就此罢休,接着道:“实是可悲可笑,太子殿下这样的信任你,钦佩你的学识,你却用这样无用的学识,误导太子殿下。亏得你还自称是读书人,圣人门下。孔圣人若在,必要诛你这败坏他门风的无用书生才好,如若不然,留着你这等无脑的废物,却打着圣人门下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妖言惑众,这儒学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范显祖听到这里,突觉得五雷轰顶,犹如被一记闷捶,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上,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心里悲愤到了极致,口里大呼:“你……你……噗……” 还没还没完,喉头一甜,居然一口血痰喷出来,范显祖只觉得心绞痛,接下来口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邓千秋道:“你不要装死,咱们在相互讨教呢。” (本章完) 第八十章 :原来是你 原本……这范显祖虽觉得身子糟糕到了极致,还想调整自己的心态,平缓心情,或可慢慢平复自己的身体。 可一听你不要装死,那心内的一团火,猛地直冲天灵盖,他突然捂着心口仰天发出狂啸:“啊……” 一声刺耳的嚎叫。 下一刻,人便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两腿开始抽搐,扑腾扑腾地蹬着。 “不会吧……”邓千秋倒是给吓了一跳,惊道:“你别吓我啊,我们这只是学术讨论。” 这明伦阁里,已是一阵慌乱。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后诧异地看了一眼邓千秋,心里若有所思。 邓千秋这个家伙……真是一个怪胎和妖孽,谁能想象,在这大本堂里,邓千秋竟直接驳倒了一个大儒? 小小年纪尚且如此,那邓健,到底是怎样养出来的儿子? 范显祖已觉得两耳轰鸣,双目陷入黑暗,心口的绞痛令他痛不欲生。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扶他躺倒,而后一记闷捶一般,有人狠狠地捶打他的胸口。 咚咚咚…… 这一锤锤下来,更令他生不如死。 可突的,他心口的绞痛,似乎缓解,于是他幽幽张开眼睛。 却见此时,邓千秋正抱着他的脑袋,一双清澈的眼眸正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 这眼神,哪里有方才的凌厉,却颇有几分柔情。 范显祖目光与他交错,然后又痛苦得想要闭上眼睛,他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与其如此,不如死了干净。 当即,他又要啊呀一声,气的蹬腿。 可邓千秋这时腾出手来,死死地掐住他的人中穴。 一股刺激的感觉顿时灌顶,于是范显祖又活了,范显祖拼命地呼吸,只觉得自己的肋骨火辣辣的疼。 邓千秋关切地道:“范先生,咱们只是相互讨教,你怎的还差点背过气去?幸好我施展了急救,范先生,伱不要多想,好好地调匀呼吸,清静自然之后,也就可以缓解了。” 范显祖似乎心里稍稍舒畅了一些,毕竟,人有求生的本能。 可这时,他眼帘之下,有一个熟悉的脑袋凑过来,是……晋王。 晋王朱棡检视了范显祖的状态之后,才放了心,随即道:“太好了,还活着,吓我一跳,我还当他死了呢!” 而后定定地看着范显祖道:“范师傅,你别死在这啊,你死在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我和千秋骂死的你。你年纪不小啦,脸皮怎还这样薄?不就是当中出丑,丢人现眼吗?我也经常出丑,可我从不往心里去。你别牵累我,别死在大本堂。” “噗……”范显祖顿时间又觉得喉头一甜,火辣辣的肋骨随着胸口起伏,又一股刺痛传出。 紧接着,他猛地张口,一口老血喷出来。 范显祖口里吐着血沫,两腿又开始抽搐起来。 邓千秋见状,又开始掐人中,一面大呼:“照我方法,捶他心口。” 咚……咚…… 范显祖消停了。 邓千秋这才长松一口气,道:“还好,还好,今日你运气好,撞到了我,如若不然,这性命就不保了。” 范显祖一声不吭,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此时的他,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好像一下子看透了什么,竟有一种遁入空门之感。 而众人看向范显祖,有的心生同情,也有输了银子,恨铁不成钢。 自然,更多人很快将目光关注在了邓千秋的身上。 太子朱标,此时已陷入了深思。 显然,他不是一个不懂得反省之人,邓千秋折腾了这么久,他已是心如明镜,只是今日的场面实在不堪入目,令他有些难以消化。 这时,朱元璋突的道:“太子……” 这声呼唤,令所有人心里紧张起来。 所有人束手而立。 邓千秋心里咯噔一下,他越来越觉得…… “儿臣在。”朱标行礼如仪,却道:“恳请父皇,命人将范师傅请去歇息。” 朱元璋道:“如你所愿,来人……” 宦官们会意,纷纷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抬着范显祖出去。 朱元璋这才背着手,打量着朱标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待?” 朱标认真地想了想,微微低垂下头来,才道:“儿臣惭愧。” “惭愧,惭愧什么?”朱元璋凝视着朱标。 朱标道:“父皇,范师傅博闻强记,已是读书人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他确实过于照本宣科。就如邓千秋所言,鹦鹉学舌的时候多,可自己的思考却少。圣人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与思,乃是相辅相成。可当今的读书人,只注重学,而不敏于思,即便是在这大本堂之中,也是如此。这令儿臣甚为遗憾。” 顿了顿,朱标继续道:“而今日之事,对儿臣也有着警醒,倘若一味知道苦读,却不能有自己的思量,这书……读了也是空无一物,不过平添人笑尔。” 朱元璋听罢,倒满是欣慰起来。 他为了教育太子和诸王,可以说费尽了苦心。 可不管怎么说,朱元璋虽也能识文断字,可毕竟和真正的读书人相差十万八千里,在真正的读书人眼里,朱元璋无疑就是一个大老粗。 也正因为如此,朱元璋为太子和诸王选择人才,尤其为了让儿子们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挑选人才来大本堂时,却只注重名望,而不注重实际。 如果不是邓千秋大闹了一通,几乎要误人子弟了。 朱标也是极聪明之人,一旦受到了震撼,也立即进行了反省。 可要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只有自己知道。 朱标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他一旦有了某些想法,绝不会轻易受人影响,纵然是朱元璋这个老父亲,成日在他耳边念经,他也依旧会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动摇。 可见,这碎碎念,远远比不上现实中的教育。 这不……太子朱标……开窍了。 于是朱元璋的心里不禁喜出望外,以至于眉眼间也染上了笑意,整个人都显得和蔼了许多,他含笑道:“你是太子,最紧要的就是注重实际。依着朕看,这大本堂里头,也不只该是让诸儒生们来讲授课业,有时候……让其他人也来讲一讲,或许对你们有所帮助。就如这个邓千秋,他行事是荒唐一些,年纪也小,可有时,总有一种一鸣惊人之举,教他偶尔也说一说自己的心得,也可教你们都开一开窍。” 朱标不由得苦笑,他对邓千秋,有着很大的善意,不过今日邓千秋行事,对他这样性情的人而言,其实是有些鲁莽的。 可事后想想,他也不得不钦佩邓千秋此等的急智,至少他自己就做不到。 于是朱标实实在在地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可朱元璋的话,却让这殿中的其他讲师以及陪读的读书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心里一惊。 这邓千秋,才多大的年纪,而且此人狡诈,最重要的是,他不过是一个武臣…… 只是朱元璋显然并没有在乎他们的感受,显然也不打算询问他们的意见。 朱元璋定定神,端坐下来,悠然自得地端起了案牍上的茶盏,这本是太子的案牍,茶水也是给太子的,可朱元璋对此不以为意,一口茶水喝下,才道:“邓千秋……” 这一声邓千秋,突的让邓千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心跳开始加速,脑子嗡嗡的响,下意识地道:“臣……臣在。” 朱元璋笑吟吟地道:“朕上一次召见过你,你那时吓得魂不附体,哪里有少年郎的朝气。可今日却敢在这大本堂这样的放肆,朕看你胆子不小啊,给朕抬起头来。” 最后一句可谓说得铿锵有力。 邓千秋却是吓尿了,忙期期艾艾地道:“臣……祖传下来,就……就胆小如鼠,臣……臣不敢……” 朱元璋听罢,却是气定神闲,他微微笑着,继续呷一口茶,才慢悠悠地道:“来人……将邓千秋拿下,他抗旨欺君,立即斩首。” “啊……” 邓千秋听罢,惊得浑身都猛地抖了一下,慌忙道:“我抬,我抬……” 在强烈的求生欲之下,他再不敢迟疑,连忙抬头,直视朱元璋。 只见眼前,端坐在书案前的人,越发看的清晰。 就是……有点眼熟。 简直就和某位老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还有这神情…… 这是……这是…… 一瞬间,邓千秋的脑子骤然要炸开。 他又打了个激灵。 脑海里无数的画面如走马灯似的跃过。 此时的邓千秋,眼睛都直了。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朱标和诸皇子,还有文臣们都不由得古怪起来。因为邓千秋这家伙的表现,实在有点过于离谱。 朱元璋缓缓地抚着案牍,道:“怎么不说话了?邓千秋,可还记得那日放火的那位仁兄吗?” 是那老兄无疑了。 邓千秋腿已软了,他记性这样的好,好像还有点心胸狭隘…… “卑下万死,卑下有万死之罪。” ……………… 下一章会争取早一点发。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你是朕的人 真的是那位老兄? 邓千秋一时不知该喜还是悲。 可是……不对啊,那老兄……虽然也有脾气,看着挺正常的啊。 可据邓千秋所知,这朱元璋应该是个杀人狂魔…… 这似乎有些对不上。 反正不管如何,一个成熟的人混社会的规则,就是有理没理,先认错反省,这是准没有错的。 面子值几个钱,有命重要吗? 朱元璋凝视着邓千秋,道:“朕不管你什么万死,朕只问,还记得当初放火的那老兄吗?” 邓千秋只觉得天昏地暗,张了张口,最后道:“不,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朱元璋自己都给气笑了。 “可是朕却记得很清楚,那火折子,还是你递上来的。” “有……有吗?”邓千秋硬着头皮,心乱如麻地道:“那我还怪好呢。” “这是当然,你好的很,好的很。” 这分明是夸奖的话,可邓千秋却听的有点心里发麻,他干笑道:“陛下,真没想到……陛下您……如此的魁梧,真是……真是……” 朱元璋冷哼:“是吗?” 邓千秋一时无言,他本想搜肠刮肚地夸几句,却发现,好像这一点不够有说服力。 要知道,当初他对那‘老兄’可没少贬损,总不能对着那老兄贬损,转过头对着这位老兄一顿天花乱坠的吹嘘吧。 他邓千秋铁骨铮铮,这样的事终究还是做不出来。 朱元璋则是沉着脸,扫视了众人一眼,一挥手道:“其余之人,退下!” 所有人一头雾水,可此时纷纷从命。 朱棡却不肯走,他看看自己的父皇,再看看自己的好兄弟,怯怯地道:“父皇,这个其余之人,是不是也包括了您的至亲骨肉……” 朱元璋只吐出一个字:“滚!” “噢。”朱棡听罢,再不敢多费一句话,一溜烟的率先溜了。 一下子的,这明伦阁里,人已走了个干净,邓千秋更是惴惴不安,尤其是朱棡跑了,让他觉得好像一下子失去了靠山。 此时,朱元璋了站起来,踱步着朝他走来。 邓千秋觉得自己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里。 没多久,朱元璋便在邓千秋的面前站定,此时此刻,似乎有一束光,打在了邓千秋身上,令邓千秋无所遁形。 邓千秋只好硬着头皮微微抬着头,勉强笑着道:“陛下……卑下有万死之罪,卑下当初竟不能……” 朱元璋一摆手:“少啰嗦这些,说这样的屁话做什么?” 邓千秋讪讪,只好道:“是,是,陛下真是随和,教卑下为之如沐春风。” 朱元璋则是自顾自地拉了一把椅子来,在邓千秋的面前坐下,道:“知道朕为何要赐伱两枚铁券吗?” 邓千秋自是不敢乱说话,只道:“这……卑下愚钝。” “你聪明的很。”朱元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你是否又知道,朕为何调你至仪鸾司?” 邓千秋道:“这……” 朱元璋道:“还有,朕为何让你来大本堂?” 一连三问,邓千秋更加一头雾水。 朱元璋的脸色却是温和了下来,顿了顿道:“你不必害怕,来,坐下说话。” 邓千秋僵着脸道:“卑下站着心安一些。” 朱元璋脸一绷,道:“不坐拉出去喂狗。” “好嘞,谢陛下赐座。”邓千秋一溜烟的,飞快地拉了一把椅子来,欠身坐在了朱元璋的不远处。 朱元璋的脸色才又缓和下来,道:“因为你是朕的人。” “啊……”邓千秋一愣。 朱元璋叹口气道:“孤家寡人,做了这天子,便成了孤家寡人,你可知道天子是什么?” 邓千秋不多思索便道:“天子当然是九五之尊,是天下至圣至……” 朱元璋摆着手道:“放屁,所谓天子,不过是掌握了天下最大权柄的那个人,也是这天下最兵强马壮之人。掌握了这些,自然而然,会有人给你戴高帽子!就好像方才那姓范的家伙一样,他听到是宋濂的文章,便会摇着尾巴去吹捧。朕就是那个宋濂!” 邓千秋吓了一跳,这是我能听的吗? 卧槽,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朱元璋却显得极为平静,口里接着道:“可是人人都怕朕,又人人都想靠近朕,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他们那点儿小心思。” 邓千秋道:“陛下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其实卑下也是这样想的,现在寡廉少耻之人实在太多……” 朱元璋压压手:“先听朕说完,你再吹嘘吧。” 说着,朱元璋继续道:“就说你吧,朕好端端的赏赐了你,就有人开始接近你。因为你也是凤阳人,便会有人结交你。当然,不说这些闲话了,还是捡要紧的说。” 邓千秋认真道:“卑下洗耳恭听。” 朱元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才张开虎目:“朕放火的事,你矢口否认,这很好。这件事,谁也不可提起。” 邓千秋眨着大眼睛道:“什么放火?卑下不知道啊。” 朱元璋禁不住失笑,边道:“往后再有人拉拢你,你尽和他们打交道便是。” “啊……”邓千秋一愣,看向朱元璋,他想了想道:“可是……可是……他们品行不好。陛下,卑下年纪还小,他们总想怂恿我去干坏事。” 朱元璋眸光微闪,意味深长地道:“什么坏事?” 邓千秋道:“总是要送女人给我,说着不堪入耳的话,除此之外,还想用金银来腐蚀卑下,卑下的性子,陛下是知道的……” 朱元璋勾唇一笑道:“那就将计就计,不必有什么顾忌,无论是谁,送你什么,你照单收着便是,朕不加罪。” 邓千秋诧异道:“这实在太为难卑下了……何况……这样会不会让卑下有些不成样子?” 朱元璋立即道:“你这是奉旨行事,怕个什么?你就当你这是在忍辱负重好了。” 邓千秋定了定神,此时看着熟悉的老兄,倒让他胆子大了一些,于是道:“陛下这样做,可是要让臣深入敌营,为陛下……刺探消息?” 朱元璋却是摇摇头道:“若是你这样想,就显得眼力小了,你真以为有一些人的小心思,朕会不清楚?” 说到这里,朱元璋的面色冷若寒霜起来,道:“有些事,不是朕不知道,只是朕……还不想上称而已。之所以安排你,不过是落下一颗闲棋,不是非要你打探什么底细,而是……至关重要时,朕有大用。” 邓千秋沉默。 朱元璋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不说话了?” 邓千秋犹豫了一下才道:“许多人,都是当初的从龙功臣,卑下斗胆在想,陛下既然对他们生了疑,那么为何又信得过卑下呢?” 朱元璋微微一笑:“你这胆小如鼠的家伙,你不同,朕已说了,你是朕的人。” 朱元璋随即站起来,边道:“当然,在大本堂这儿,你好好地待着,太子的性子很好,他啊……打小就愿意照顾身边的人,你在他的身边,偶尔学一学他的长处。当然,他也有不少的短处,你若是有心,就及时劝阻。” 顿了顿,朱元璋继续道:“当然,你自己的胆子,不妨放大一些。总而言之,现在你是奉旨行事,有天大的事,朕给你兜着。” 邓千秋耷拉着脑袋,沮丧道:“卑下遵旨。” 朱元璋忍不住道:“你怎的还这样无精打采?” 邓千秋道:“陛下,卑下只是还有一些担心。” 朱元璋气咻咻地踱步,坐回了太子的书案,又下意识地取了茶盏喝茶。 邓千秋陪笑着道:“担心归担心,可是卑下一定会尽忠职守,无论如何,也不敢教陛下失望。” 朱元璋的脸色这才松动了许多,道:“这才差不多。” 朱元璋说罢,搁下了茶盏,将这茶盖也搁到了一边。 邓千秋却在此时,直勾勾地看向那茶盏,居然失了神。 朱元璋顺着邓千秋的目光看了一眼茶盏,道:“怎么?喜欢这个?可惜这是太子所用,你自己寻太子索要吧。” 邓千秋表情凝重,却道:“不,卑下……只是在看这釉……” “釉……”朱元璋一头雾水,不由道:“你还对这个有兴趣?” 邓千秋上前一步,道:“陛下,能否容臣看一看这茶盏?” 朱元璋大度地道:“看吧。” 邓千秋随即便取了那茶盏,而后将里头剩下的一些茶水泼了,当下,当真认真地端详起来。 而后,他脸色越来越古怪。 这令朱元璋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于是他疑惑道:“怎么?” 邓千秋这才将茶盏放了下来,道:“陛下,这茶盏……卑下以为……有些不同。” 朱元璋还以为他是怎么了,此时不免笑道:“此乃御用之物,当然不同,喜欢就直说。” 邓千秋则是摇摇头,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道:“臣的意思是……这釉面不同寻常之处就在于,这釉面清澈透明,色彩丰富,确实很值得把玩,可若是卑下没有认错的话,这应该是铅釉……这好像是汉代就有的东西……不过……制作如此精良,用来作为茶盏,却是少见。” 朱元璋没有看出邓千秋脸上的凝重,只笑了笑道:“是吗,你倒懂得不少。” 邓千秋却皱着眉头,极认真地道:“而这东西,若是卑下斗胆言明的话,它……它有毒,能令人慢性中毒,久而久之,使人不治身亡。”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凶手落网 朱元璋听了邓千秋这句话,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你说什么?” 邓千秋深吸一口气,才道:“老……不,陛下,卑下只是胡说……” 朱元璋瞪着他,怒道:“关乎人命,你敢胡说?” 邓千秋只好道:“其实卑下也不敢确信,不过……只是猜测。” 朱元璋看他犹犹豫豫的神色,心里明白邓千秋或有顾虑,便道:“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和朕说,无论伱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 朱元璋天性之中,本就有多疑的一面,这当然也是和他的成长过程中有着巨大的关系。 现在邓千秋的话,立即引起了他的警惕,特别这还关乎着太子的性命,自是放心不下。 邓千秋想了想便道:“这是铅釉,当然,若是瓷器上用了这样的釉面,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妨碍,只要烧制得好,问题并不大。我看这应该是官窑烧制的……卑下再看看。” 说着,他取了茶盏,看了茶盏的底部,上头赫然写着:“至正十一年御制”的模样。 此时,大明才开国不久,所用的许多器皿,多是从元朝宫廷中来。 邓千秋边细细端详着,边道:“元朝的瓷器,多以青花瓷为主,而眼前这茶盏,釉面却十分的鲜艳,尤其是釉面上的花鸟,栩栩如生,这用的就是铅釉没有错了。” 朱元璋拧着眉心道:“你说这东西有毒?” 邓千秋道:“卑下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知道这东西对身体有害,是否有毒,大可以询问一下,太子殿下是否有精神萎靡,腹部憋闷之类的症状,倘若是有……” 不等邓千秋说完,朱元璋已是大呼,沉着脸道:“来人,来人,召太子。” 不多时,太子朱标觐见。 朱元璋紧紧地盯着太子得脸色道:“大儿近来身体无恙?” 朱标不明就里,眨了眨眼道:“父皇,儿臣无恙。” 朱元璋绷着脸道:“你说老实话!” 朱标想了想,才道:“今岁精神有些萎靡……” 朱元璋继续追问:“是否腹部也有憋闷之感?” 朱标一愣,随即颔首:“可能是今岁读书导致身体有些疲惫,儿臣也看过御医,御医觉得儿臣应该是劳累所致,开了一些药方。” 朱元璋此时目中已掠过了一丝冷色:“吃了药之后,可有缓转?” 朱标摇摇头。 朱元璋虎目一瞪,喝道:“这不是劳累,是你中毒了。” 此言一出,朱标大惊。 朱元璋目光一转,看向邓千秋,拂袖道:“邓千秋,你来说罢。” 邓千秋点头,大致地解释了一番,而后道:“原本我以为……这可能只是我的多心,不过现在殿下已显现出了中毒的症状,那么……理应就没有错了。太子殿下果然中了铅毒。” “铅毒?”朱标已是脸色苍白。 朱元璋身躯一震,他像是一下子的没了往日的神气,居然一屁股的瘫坐在椅上。 邓千秋道:“不过好消息是,这是慢性毒药,需要长年累月才可生效,等到药性发作,可能需要数年,乃至十年甚至二十年之久,只是让人无法长寿罢了。只不过中了此毒之后,不免会让人生出萎靡和疲惫之感……” 朱元璋听罢,眼中像是猛然燃起了一股浓浓的火焰,怒道:“有人想要害死大儿,要教朕断子绝孙!” 此言一出,倒是邓千秋吓了一跳,他古怪地看了朱元璋一眼。 不会吧,这什么话,好歹我也是朱棡的兄弟,你这话说的……朱棡就不是你儿子? 不过这话邓千秋不敢说。 朱元璋完全没注意上邓千秋的怪异之色,对外头伺候的宦官道:“来人,立即将那茶房的宦官寻来。” 不多时,负责为太子斟茶的宦官小心翼翼地进来。 “奴婢金四,见过陛下。” 这宫中的宦官,大多名儿古怪,大抵是因为,明朝宫廷,尤其是在早期,大多都是鞑靼人亦或者高丽国或者其他藩国供奉。 像金四这样的宦官,大多都是太子身边的人,平日里颇为得宠,不过他现在见情势不太对,倒是提心吊胆起来。 朱元璋方才显然是有些心慌的,可现在居然格外的冷静起来,抬手指了指那茶盏道:“平日是你给太子斟茶的?” “是。”金四很是乖巧的样子,如实道:“一直都是奴婢侍奉。” 朱元璋接着道:“这茶盏,从何而来?” 金四恭顺地道:“回陛下的话,茶房的茶盏,一向都是御用监那边拨付来的,奴婢不知……” 朱元璋冷冷道:“负责这茶具的御用监宦官是何人?” 金四道:“陛下,乃是掌握司刘崇。” 朱元璋冷笑,道:“立即去拿人,朕要知道真相!” 他本是想要命禁卫去,可转念一想,却突然看向邓千秋道:“邓千秋,你点两人去。” 说着,又看向金四道:“你为邓千秋引路。” 这简直就是新手村的任务。 首先宦官在宫里跑不掉,其次,宦官手无缚鸡之力。 邓千秋对显然此极有信心,当下与金四一道出了大本堂,又叫来了两个仪鸾司的禁卫,直扑御用监。 这御用监的掌司,在宫中也算是一号人物,很快,邓千秋亲自踹开他的值房。 咚…… 大门轰然撞开。 端坐在里的一个老宦官,已是脸色大变。 邓千秋已踱步进去,微微抬着头大呼:“刘崇,你东窗事发啦。给我拿下!” 这老宦官面色惨然,只须臾间,便犹如霜打的茄子,瘫坐在地,直到被人拖走。 这种感觉……还不错。 邓千秋依旧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 随即看向金四,道:“怎么样,我威武不威武?” 金四忙堆笑道:“邓百户威武。” 邓千秋笑吟吟地道:“你这人说话很好听,不错。” 金四则是低眉顺眼地道:“邓百户,接下来该如何?” 邓千秋想了想道:“接下来,当然是提审了……” 金四笑了笑道:“真没想到,这刘崇竟是这样的人。” 邓千秋勾起一笑道:“你想不到的东西多着呢,金公公是高丽人吗?” 金四点头道:“是呢,不过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咱入的宫,先是在大都,后来……来了此,不过这紫禁城中的奴婢,大多都和咱一样。” 邓千秋笑嘻嘻地道:“还是你们好啊,吃喝不愁,你能在太子的身边照应,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好啦,咱们回去复命。” 此时,朱元璋已摆驾了武英殿。 邓千秋觐见。 朱元璋依旧沉着脸,道:“此事关系重大,太子的身体需要调理,你这几日,就在春和宫和大本堂里头随时候命。” 邓千秋道:“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天底下,像卑下这样老实本分的人,实在不多见了。若是不找到凶徒,任由他们逞凶,将来太子必然还会有不测。” 朱元璋道:“朕已命仪鸾司进行审问,料来几个时辰之后,就可以得出真相。” 邓千秋迟疑了一下,便道:“陛下,若是有了消息,卑下是否……可以听一听?还有那大本堂,卑下也尽一尽仪鸾司的职责。” 朱元璋其实正心烦意乱呢,他哪里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当下挥挥手道:“你是仪鸾司的百户,现在发生了钦案,除非内苑,其他地方,任你畅通无阻。” 邓千秋道:“遵旨。” 当即便一溜烟的跑得没影了。 目送走了邓千秋,朱元璋的脸色便显得极恐怖,他目光森然起来,似乎有一种杀气,在他的体内蠢蠢欲动。 此时,他就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虎豹,似乎在耐心地收拢了爪牙,等待着什么。 两个时辰过去。 夕阳缓缓下移,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犹如凤凰浴火般的霞光从窗外洒落进来,煞是美丽。 可显然,朱元璋此时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他只沉默地端坐着。 终于,也该先匆匆入殿,禀告道:“陛下,仪鸾司那儿……已提审过了。” 朱元璋则道:“立即将人带来,邓千秋跑去哪儿了?” 也该先的脸色有些复杂,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他在大本堂呢,上蹿下跳的,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 朱元璋不由无语,随即道:“将他也召来,此事幸赖是他察觉,如若不然,天要塌下来了。” 朱元璋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朱元璋这辈子,几乎就干了两件事,一件是打天下,而到了下半辈子,他干的所有事,几乎都是围绕着太子,从培养太子治国,到扫清太子的障碍,无一不是殚精竭虑,费尽了一切的心机。 可以说,这朱标就是朱元璋平生最大的软肋。 真要出了什么事,那就真的可怖了,朱元璋不介意来一场血雨腥风。 不多时,便有一个仪鸾司的千户,押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老宦官来,随后,邓千秋也已来了。 朱标与金四,随即闻讯而至。 朱元璋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那老宦官刘崇,目光又落在那千户身上,张口道:“周洪,你来说!”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这周洪,正是那仪鸾司的千户,邓千秋在仪鸾司见过他,不过此人一向行事低调,寡言少语,也不太爱理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交集。 只是没想到,让他来负责提审,可见此人,很受朱元璋的信任。 周洪道:“陛下,已经询问过了,刘崇对此供认不讳,说这是他蓄意为之。” 朱元璋听罢,面色冷然,道:“是吗?蓄意为之……” 朱元璋道:“让他来说。” 这被打的血肉模糊之人正是刘崇,刘崇听到朱元璋让自己开口,立即嚎啕大哭:着道“奴婢万死,奴婢有万死之罪,这茶盏确实是奴婢……安排的。” 朱元璋冷笑:“你负责供应宫中器皿,这样做,是何居心?” 刘崇颤抖着,咬了咬牙,最终道:“是……是有人使了银子,说是……说是……只要将这东西给太子殿下用,便还有好处……” 朱元璋勃然大怒:“所以你便敢做这样的事?” 刘崇嚎哭道:“陛下,陛下……奴婢当然是不敢的,奴婢再怎样的大胆,也绝不敢因为一些银子,就谋害太子殿下,奴婢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啊。” 他声音颤抖极了。 不过朱元璋是何等洞悉人性之人,此时他也颇为费解,这宫里头,还真有人要钱不要命了,这可是滔天大罪。 却听刘崇继续道:“奴婢……奴婢是查过这茶盏,确保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才斗胆拿了他的银子,拿去给太子殿下的用,所以……所以……” 他的意思是,若真可能害了太子的东西,他当然不敢拿给太子用,可这银子,他确实想拿,在确保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之后,还是收了这银子。 一般说来,寻常人确实无法预料,就这么一个看上去没有问题的茶盏,居然真的有毒。 任何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说着,刘崇磕头如捣蒜,哭腔着道:“奴婢万死,万死之罪。” 朱元璋看向那周洪:“只是这些吗?还问出来了什么?” 周洪神色镇定自若,只是他面上有一种特有的冷酷,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他道:“陛下,卑下还审问了刘崇是受谁指使。” 朱元璋冷冷地看了一眼刘崇,而后慢条斯理地道:“何人?” 这显然,才是朱元璋最为关心的。 这绝不是一个小宦官敢做的事,他朱元璋要的是真相,是真正幕后之人。 他想知道,究竟是谁这样胆大包天,竟敢摸老虎屁股。 何况这牵涉到的乃是太子,是朱元璋最大的软肋。 周洪定定神,道:“这刘崇交代,给他银子之人,是一个带有苏州口音的商贾。” 朱元璋的眼眸微微眯起,瞳孔收缩,死死地盯着周洪,道:“可查了吗?” “卑下已命人在城中开始海捕,只是……那人虽有姓名,不过根据卑下的推测,此人用的必然不是真名,只好根据其相貌来辨认,只是这茫茫人海……” 朱元璋怒道:“挖地三尺,也要彻查到底,苏州……商贾……呵……呵……” 朱元璋森然笑起来。 很明显,这一些讯息,让朱元璋心里似乎有了一些想法。 朱元璋道:“有的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加派人手吧,若手头上的人不够,就下驾贴,给五军都督府,给五城兵马司,给直隶各府各县,命他们协助,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就给多少,不惜一切代价!” 周洪道:“喏。” 邓千秋一直在旁细细地听着,此时突然道:“陛下,卑下也想问一问这刘崇。” 朱元璋似乎气得不轻,今日的事,实则让他有些破防,有人敢对太子下手,这对他而言,可比在他面前舞大刀还要严重。 朱元璋倒多问,随即就道:“你问。” 邓千秋点点头,他微笑着看向周洪:“刘公公……” 邓千秋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递给他:“来,擦擦血。” 这刘崇犹豫着,犹如受惊的小鹿,不敢去接。 朱元璋却是连连皱眉。 邓千秋见刘崇不接,便上去擦了擦刘崇额上的血,一面道:“伱是哪里人?” “奴婢……奴婢……是苏州人……” “何时入的宫?” “是吴元年的时候。”刘崇哭丧着脸道:“奴婢那时是俘虏,所以……被充入宫中。” 所谓的吴元年,其实就是大明开国之前,朱元璋在南京自称为吴王的时候。 邓千秋接着道:“那你运气不错,才短短时日就已是御用监的掌司了。” 刘崇流着泪道:“是……是……奴婢平日里还算规矩,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手。” 邓千秋微笑道:“你在苏州,是否和张士诚有什么关系?” 刘崇一愣,抬头看一眼邓千秋,随即又低垂下头来,磕磕巴巴地道:“苏州上下军民,那时候谁不与张士诚有关呢?” 这话听的朱元璋更是皱眉,他抿着唇,目露凶光,显然已有些不耐烦起来。 邓千秋依旧淡定如常,继续看着刘崇问:“刘公公平日里也会出宫吗?” 刘崇交代道:“御用监需监督官窑、御制的作坊,偶尔需要出宫……” 邓千秋边点头边道:“这是肥差啊,陛下对你真的没的说了。” “我……我……”刘崇一时说不出话来。 邓千秋继续道:“你可知道,这茶盏里有毒吗?” “不……不知道……” “当真一丁点也不知道?”邓千秋不急不慢地道:“或许你知道,但是事关重大,你不敢说,是吗?” 刘崇嚎哭起来:“当真不知,这是一个苏州商贾……” 邓千秋听罢,脸色大变,突然翻脸,怒喝道:“你既然不知道,却还在此血口喷人,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这殿中之人,俱都露出古怪之色。 只有那仪鸾司千户周洪神色不变,依旧面无表情。 刘崇则已吓得面如土色,他身躯颤抖着,竟是大气不敢出。 邓千秋道:“到现在,你还不说出实情吗?是谁在恫吓你?” “没……没有的事……”刘崇拼命摇头,矢口否认:“确实是……” 邓千秋道:“该死啊该死,你真是该死!原本我打算救你一命,可既然你没有悔改之心,那……谁也救不了你了。” 刘崇面色复杂,却依旧道:“奴婢一字一句,俱都是实情……” 邓千秋没有再理他,转而看向了朱元璋,道:“陛下,卑下已经问完了。” 朱元璋今日的心情显然是非常差的,此时忍不住愤怒道:“那还在此啰嗦什么,立即给朕海捕,从南京城至苏州城,牵涉到的人,朕要一网打尽!” 随即,他又吩咐周洪道:“将这刘崇拿下,先下诏狱,待拿住了幕后主使之人,再一并将他们千刀万剐。” 周洪道:“卑下……遵……” “慢着!”邓千秋突然道。 其实邓千秋本来想在朱元璋说千刀万剐时就打断的,不过他胆子小。 打断朱元璋的胆子没有,打断周洪的勇气却还是有的。 朱元璋这时才发现,在这等事上,邓千秋这个啰啰嗦嗦的性子有多碍事了,可想到……自己才在不久之前,许诺你是朕的人,你干了啥事,朕也不会追究,这才几个时辰呢,总不可能就翻脸了吧。 一念至此,他终究还是压住了火气。 何况此案正是因为邓千秋,才有所察觉,若不是这个小子,只怕自己的儿子被害死了也无人知晓。 周洪这时终于有了一些情绪波动,抬头看了邓千秋一眼。 周洪道:“邓百户还有什么交代?” 邓千秋听出了周洪话中带刺,论起来,周洪是他的上官,他怎么有资格向周洪交代什么呢? 可邓千秋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他朝着朱元璋道:“陛下,刘崇此人,欺君罔上,罪不容诛,卑下以为,应该治他欺君之罪,立即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那刘崇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是其他人,脸色却都变了。 刘崇当然必须要死。 可问题就在于,刘崇的罪名乃是毒害太子,是弑杀储君,而且勾结了逆党。 只是邓千秋,却只说他欺君罔上,这……就很说不过去了。 朱元璋心头忍不住升起疑惑,凝视着邓千秋道:“邓卿家这是何意?” 邓千秋道:“陛下,此事……和刘崇无关。” “嗯?”朱元璋用古怪的眼神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继续道:“若是卑下所料不错的话,这下毒的另有其人,绝不是这个刘崇。” “你为何不早说?”朱元璋怒道。 邓千秋悻悻然地道:“陛下,卑下也是初来乍到,入宫不久,宫中的生态还不熟悉,这不是先熟悉一下环境嘛,不然说错了什么话,岂不是罪该万死?” 朱元璋:“……” 只是邓千秋这番话出口,无疑却令殿中许多人色变。 尤其是那仪鸾司千户周洪,他死死地盯着邓千秋道:“邓百户,何出此言,又凭什么这样断定?” 邓千秋显得甚是淡定,道:“我不是说了,这下毒的是另有其人,而且……如果我猜测得没有错的话,这个下毒之人……就在这殿中……” 什么…… 所有人的目中都露出了骇然之色,人们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眼里俱都露出了疑色。 朱元璋的脸又沉了下来。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真相大白 此时,反而朱元璋表现得尤为平静。 他目光在往所有人身上都扫了一篇,才道:“在这殿中?呵,若如此,倒是有趣了。” 那千户周洪听罢,却是皱眉起来。 很明显,邓千秋推翻了他周洪的结论,这对他而言,有着不小的危害。 于是周洪道:“邓百户,仪鸾司上下人等,绝不会胡言乱语,若无真凭实据,不可胡言。” 邓千秋对他的话没有半点怯意。 而是笑吟吟地回应道:“陛下教我畅所欲言,周千户好大的官威,居然教我住嘴。” 作为一个成年人,看人下菜总是必须的吧,邓千秋反正也不指望自己有什么好人缘,在洪武朝,有好人缘是很危险的事,好吧。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就让自己痛快一些了。 周洪便不做声了。 在这么一会儿里,其实朱元璋也在心头猜测了许多,最终皱眉道:“邓千秋,你说凶徒不是这刘崇?” “回陛下,确实不是。”邓千秋的表情显得很是自信,道:“真正的凶手,乃是……” 说到这,邓千秋像是故意的顿了顿,随即目光在殿中逡巡。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金四的身上,而后唇角勾起,看着似笑非笑。 自是那位为太子斟茶递水的宦官了。 金四的面上本是带笑,可这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便没有再移动半分,骤然之间,懵了。 他慌忙拜倒,磕头如捣蒜地道:“陛下,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奴婢有千古奇冤。奴婢只是平日里斟茶递水,奴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恳请陛下为奴婢做主。这邓千秋……他血口喷人,他……” 任谁都清楚,这件事几乎是谁碰谁死,莫说什么真凭实据,哪怕只是有嫌疑,都足够金四这样的人死一万遍了。 因而,金四已吓得魂飞魄散,疯狂地叩首,以免喊冤。 朱元璋目中没有情感,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太子朱标则微微皱眉起来。 金四惊恐万分地道:“奴婢这些年来,照顾太子殿下,无一日不是殚精竭虑,从不敢懈怠。奴婢绝无加害太子殿下之意!这样做,对奴婢有什么好处呢?陛下……陛下……奴婢是真的冤枉,天大的冤枉啊!何况……刘崇已是供认不讳。” 说到这里,他委屈至极地看了邓千秋一眼道:“邓千秋,奴婢素来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何故牵累我这一个小小的奴婢?我……我……” 他说着,已是涕泪直流,因为恐惧,脑门磕的咚咚的响,即便已是红肿,他也好像没有察觉一般,依旧以头抢地。 朱元璋皱眉,也不免带有几分狐疑地看了看邓千秋。 朱标露出了几分同情之色,毕竟是自己身边的人,他忍不住道:“父皇,金四在儿臣的身边,确实规规矩矩的……从没有什么过失……” 朱元璋则是摆手道:“不必伱说。邓千秋,你来说。” 邓千秋点点头,却是认真地看着朱元璋道:“陛下,卑下真的可以说吗?” 朱元璋挑眉道:“你说便是。” 邓千秋则是为难地道:“可是周千户不让卑下说……” 周洪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这家伙真记仇啊。 朱元璋突发现,碰到这么一个家伙,你越是凶神恶煞,他越是鬼鬼祟祟。当即,深呼吸,露出平静又慈和的样子,道:“你说罢,即便说错了,也赦你无罪。” “那臣斗胆说了。”邓千秋这才放心地道:“其实起初,卑下也怀疑可能是御用监的人,不过……却发现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朱元璋此时除了对有人竟敢毒害太子的愤恨外,也不由的有着几分好奇,道:“什么至关紧要的问题?” 邓千秋道:“陛下,用铅釉做茶盏,虽是有毒,不过毒性并不大。有的人,可能长年累月,甚至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的接触,也未必会对身体产生问题。当然,卑下说的是可能,这取决于它的工艺。” 朱元璋默不作声,只细细地听着。 邓千秋又道:“可是……当陛下召太子殿下,询问他身体的时候,太子殿下说自己近来身体确实不好,而且许多的情况,确实符合铅毒的症状,那么……就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了。那便是……有人熟悉铅毒的情况,也并不指望这铅釉的茶盏,能对太子殿下不利,他们一定还动了其他的手脚。因为只有如此,太子才会产生症状。” 朱元璋脸色越来越凝重,便道:“你说的手脚,又是怎么回事?” 邓千秋道:“陛下,所以臣的判断是,首先这个人,需要对药理十分精通,而且必定受到过高人的指点,以卑下的深入分析,这个指点他的人,一定十分不简单,甚至这个人……应该十分熟悉宫廷的情况,如若不然……是无法做到把控的。” 高人……熟悉宫廷…… 朱元璋的脸色已越来越差,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甚至怀疑对太子的不利之人,极有可能…… 因而,他越想越糟糕,面色也愈发的可怖阴森,令人看着都不由有着几分心颤。 朱元璋阴沉着脸道:“你不要停顿,继续说。” 邓千秋哪敢迟疑,于是便继续道:“而且还必须得在太子殿下的身边,安排一个人。这个人,必然要是太子殿下的心腹……这也是为何,卑下排除掉了刘崇的原因,刘崇虽然负责宫的器皿,可确实对此不知情,也可能是有因为托了人情,又或者,只是无心之失,总而言之,他不可能当真和逆党有关。” 朱元璋深深地凝视着邓千秋,一字一句地道:“可假若如此,为何刘崇认罪伏法?” 邓千秋看着刘崇那惨不忍睹的样子,笑了笑道:“陛下,你现在把我吊起来打的话,就算让卑下吃下粪卑下也认。” 朱元璋大喝一声:“来人。” 邓千秋猛地打了个激灵。 卧槽,我打个比方而已,你来真的? 朱元璋却是道:“将这刘崇暂先押下去。” 呼……原来是自己误会了,邓千秋长长地松了口气,只是方才的骇然令他有些狼狈,感觉有点没面子。 这刘崇很快被押下。 可千户周洪的脸色,却是难堪到了极点。 他微微低垂着头,默然无言,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朱元璋此时继续看向邓千秋道:“照你这样说,只有太子周遭的人,才可能是凶徒?” “回陛下,正是。”邓千秋很是笃定地道。 这时,那金四已是大呼:“陛下,陛下,千万不可信他!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又不是奴婢一个,奴婢冤枉啊,比窦娥还冤枉啊!此事当真与奴婢无关,奴婢……奴婢……” 说着,一滩尿液,已自他的身下流下来。 众人见他惊恐如斯的样子,实在无法想象,这个还未开始用刑的宦官,居然当真敢做出这样的事。 朱元璋对此,置之不理,他继续追问邓千秋:“这金四有一处说的好,太子身边的人不少,你是如何一口咬定,此人就是金四呢?” 邓千秋回头瞥了金四一眼,却见金四已吓得浑身颤栗,不得不说,这样的人,实在不像一个干大事的人。 倒是和邓千秋一样,是个怂货。 邓千秋则是又笑了笑道:“其实起初,卑下也不敢确认,直到发现了他的手。” “他的手?”朱元璋眼睛微微阖着。 邓千秋道:“他的手,很是白皙,除此之外,却又显得干燥,因而……有不少蜕皮。” 这一下子却教人整不会了。 大家都忍不住看向金四的手,可都不无露出疑惑之色。 朱元璋替所有人提出了心中的疑惑:“这又是什么缘故?” 邓千秋道:“陛下,卑下方才说,这个太子身边的人,一定用了什么方法,将这铅毒催出来,直到见了他的手,卑下就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了。” 邓千秋见无人响应他,有些尴尬,便继续道:“是用醋!” “用醋?” 对于这个答案,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邓千秋则道:“没有错,若是用醋,则可将工艺良好的铅釉洗出来。而一个人,倘若经常用醋去洗茶盏,那么,他的手长时间被醋浸泡,固然会使他的手白皙柔软。可同时,也会使其手上的某些东西失衡,因而……滋生皮肤的疾病。”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看向那金四。 而金四竟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手藏进了袖里。 只是这不经意的动作,却是骤然令人生疑。 朱元璋觉得着答案确实是有几分合理的,道:“是这样吗?” “不只如此。”邓千秋道:“这只是让卑下起了疑心而已,卑下也是为了免得被这金四所冤枉,所以趁着仪鸾司审问刘崇时,便四处找人打听,这宫里都是用什么洗涤器皿,得出的答案是……根本没有人用醋!陛下,明明可以清水洗涤的事,这金四……为何偏要用醋来洗涤?” 朱元璋倒吸一口凉气,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他更想象不到的是,单单这里头,就有这样多的门道,若是当真有人想要谋害宫中之人,有心算无心的话,真是防不胜防! 不管朱元璋怎么想的,邓千秋已接着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卑下还偷偷在大本堂和春和宫,打探了一下金四的情况。他们都说,金四平日里不爱喝醋,而且……也没有他正经的调用醋的记录。” “陛下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此人做贼心虚!这用醋洗茶盏,是偷偷进行的。为了防止留下罪证,哪怕根本不会有人有意去查证用醋洗茶盏会有什么问题,他依旧还是选择隐匿,可见此人……有多么的谨慎甚微。” 此言一出,突然殿中金四一声大喝,这金四狞笑道:“邓千秋……” 说时迟,那时快,这金四,居然飞扑过来。 邓千秋吓得忙往离自己最近的朱标的身后要钻。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护驾有功 而这金四,便如猎豹一般,似乎铆足了平生的气力,竟是张牙舞爪,朝着邓千秋飞扑。 只是在外人看来,却是这金四直奔太子朱标。 朱标眼前一花,竟是愣在原地。 这变故实在太快,快到让人窒息,眼看这金四突然奋起发难,朱元璋下意识的起身,尤其见到是冲着太子和邓千秋的方向去的,整个人急了,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却发现自己的腰间空空如也,那长剑,已许久不曾佩戴了。 “来人,来人……”朱元璋大呼。 而那金四,已到了朱标的身前,随即,身子却与躲闪的邓千秋撞在一起。 “啊呀……”邓千秋发出一声悲呼。 “我杀了你!”金四继续狞笑,眼中闪动着阴狠。 朱标只看到这金四奔着自己来,却被邓千秋截住,而邓千秋…… 噢,邓千秋被金四一下子掐住了脖子,他仰着头,在翻白眼。 朱标勃然大怒,亦是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金四,张开口便往金四的胳膊处咬。 “啊啊啊……”金四疼得惨叫。 可他似乎恨极了,一只手依旧掐住邓千秋,另一手便甩向朱标。 朱标见咬了没用,便抓着金四的长发,开始拉扯。 一时之间,乱做一团。 朱元璋这时也已飞扑而来,加入战团。 他提起拳头,就在三人不可开交的时候,一拳直中金四的面门。 那金四骤然之间,面上血肉模糊,人一下子倒了下去。 邓千秋的脖子终于自由了,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遭了毒手,翻着白眼,人也倒了下去。 朱标大惊,一把抢上前去:“邓千秋……邓千秋……” 他受此刺激,面上涨得通红,大抵想到方才邓千秋毫不犹豫的扑向他,对他的保护,竟是惭愧的无地自容。 他一直视自己为大兄长一样的人,从来都是他保护别人。如今却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奋不顾身地保护,心中的汗颜,可想而知。 而朱元璋已是狂怒:“御医,御医……” “别……别……” 一听到御医二字,吓得邓千秋打了个激灵,忙道:“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不需御医……咳咳……咳咳……差一点,就差一点……” 朱元璋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而后,他却是更觉得愤怒了,狠狠踹一脚地上的金四,怒道:“这狗娘养的东西,狗娘养的!” 邓千秋已翻身起来,朱标道:“快,取一座椅来,教邓千秋赐座。” 朱元璋没有反对。 而此时,殿外呼啦啦的禁卫已冲进来,如临大敌。 那周千户……其实本想这个时候表现一二,于是一把将地上早已没了还手能力的金四按住,口里大呼:“护驾,护驾……” 朱元璋很是不客气地怒喝道:“护个鸟驾,等你们来护驾,太子还能活吗?酒囊饭袋!” 这些禁卫,心里很委屈,这是宫里头啊,不是他们松懈,实在是万万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何况这金四,看着孱弱不堪,更无法想象,他有此胆量。 可眼下,谁也不敢出声。 朱元璋回头看一眼邓千秋道:“无碍吧。” 这是工伤。 邓千秋此时脑子里已生出无数个念头,根据上一辈子的经验,好不容易碰到了工伤,是绝不能假装坚强的。 于是他抚着自己的额头,气若游丝地道:“卑……卑下……脑壳疼,脑子晕乎乎的,似是受了内伤,只觉得……只觉得……爹……爹……你怎么来了?” 他这一呼唤。 吓了所有人一跳,朱元璋和朱标忙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起来,可哪里有邓健的身影? 于是,面面相觑。 这样看来的话,已经不是内伤了,还伤了脑子。 不过这被人掐了脖子,还能伤脑子…… 这个念头从朱元璋的脑海里冒出来,令生性多疑的朱元璋,都不禁生出了愧疚之心。 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想法去猜度一个舍身忘死的少年郎,简直就是猪狗不如,朱元璋啊朱元璋,伱这样想,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至于朱标,自然没有朱元璋这样多的心眼,他只心疼此时的邓千秋,于是左看看右看看,满眼的关切。 邓千秋被朱标牵引着坐下,一会儿功夫,才缓过劲来,道:“卑下万死。” 朱元璋深深地看他一眼,才道:“不必站起来,继续给朕坐着。你放心,朕会为你报仇雪恨,这金四……朕会将他磨成齑粉,要教他覆宗绝祀,一丁一点地将他的皮肉刮下来。” “不过……”朱元璋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接着道:“给朕继续的审,这绝不是他一人所为,此番多亏了你。” 邓千秋道:“卑下哪里有什么功劳?都是平日受过陛下的指点。这一次,只是恰好,恰好而已。” 朱元璋摇头道:“你就不必和朕客气了,你的本事,朕已领教,朕不只取你的才干,更取你的忠烈,你比你爹强得多。” “啊……我爹……”邓千秋突然有点心虚,他猛地想到了什么。 朱元璋却没心思管邓千秋怎样想,自顾自地道:“现在已不知消息是否走漏,若是一旦走漏,背后指使他的人,或许已是逃之夭夭。这些狗贼,朕绝不会饶恕,若是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朕决不罢休,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进行提审,无论如何,也要讲这幕后之人揪出来。” 说到这里,他阴沉地看着金四道:“至于这金四……又是如何与贼子勾结,更是如何狼狈为奸,他们到底有何图谋,如此种种,朕都要水落石出,而且要快!” 周千户忙道:“陛下,卑下……万死,恳请陛下,给卑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朱元璋只瞥了一眼千户周洪。 很明显,这个周洪,朱元璋也是信任的,如若不然,方才就不可能让他对刘崇进行提审。 只不过这一次周洪的表现,实在教人大失所望。 现在这周洪主动请缨,朱元璋却冷漠地道:“邓千秋,你也来参与提审,朕给你钦命之权,宫中内外,若是对你查探有帮助,尽都归你节调。” 邓千秋还未开口应下来。 朱标却皱眉道:“父皇,他受了重伤……只怕……” 朱元璋也不由得犹豫起来。 邓千秋却道:“陛下放心,事关重大,莫说只是带伤查这钦案,便是刀山火海,下了油锅,卑下也尽心竭力,非要继之以死不可。所谓国难思良将,板荡见忠臣,卑下可以的。” 朱元璋面上露出古怪之色:“朕横扫天下,如今天下大体承平,你吃饱了撑着,没事做什么诗,非要咬文嚼字、之乎者也不可,而今天下,如何来的国难?” 好好好,你这样的是吧,诗也不准做是吧。 那要是后世那位平生作诗四万首的某建奴天子来,你不要扒了他的皮? 邓千秋悻悻然道:“卑下只是有感而发,主要是抒发自己的情感,可能并没有那样的应景,可心境却是相通的。” “休要啰嗦,来人……”朱元璋突然想起什么。 也该先已脸色惨然匆匆上前。 宫中发生这样的事,他这个司礼监的太监,也难辞其咎。 何况,现在陛下正在盛怒之中,说不准……就可能自己倒霉。 他慌忙拜倒在地:“奴婢在……”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现在起,禁绝宫中内外的消息,要做到外松内紧,卫戍还是依旧一切如常,却需隔绝内外,以免打草惊蛇,更要杜绝有人造谣生非。” 朱元璋一开这口,也该先便一切都明白了。 一方面,是要防止有同党提前得知消息,所以逃之夭夭,亦或者狗急跳墙。 而另一方面,则是尽量控制这件事的影响,太子被人下毒,这是骇人听闻的事,这可能会引发市井之间,某些兄弟相残,亦或者是祸起萧墙之类的谣言。 大明刚刚平定天下,那元朝各种宫廷中的变故,早已被天下人熟知,陛下显然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大明。 即便是最后真的有,那么……也决不允许传出去。 而这……却令也该先心里沉甸甸的。 他当然清楚,假若……假若……这个背后主使之人,当真是出自宫廷,甚至可能是某个贵人,那么……这宫廷之内,依着陛下的脾气,怕是要血流成河了,谁也无法确保自己能够置身事外。 到了那时……不知多少人要送命。 毕竟,也该先心里最清楚不过,这太子的安危,乃是至关紧要的事,甚至比一切都紧要。 也该先点头:“喏,奴婢这便去办。” 朱元璋回头,看一眼那地方的金四,他漫不经心的道:“死有很多种,可这蠢物,居然选择了这世上最不应该的方式,好生招呼他吧。尔等退下,邓千秋暂留。” 邓千秋心里狐疑,不知陛下留自己还有什么交代。 不过现在他渐渐已适应了朱元璋的性子,这老兄……似乎也没有这样可怕,至少……对于自己而言。 ………… 一年没码字了,现在一万二,感觉吃不消,老虎这么努力,求张月票吧。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招供 众人告退。 朱元璋低着头,把玩着手里拿铅釉所制的茶盏。 见朱元璋不吭声,邓千秋索性也就沉默。 良久,朱元璋突然道:“邓千秋,你真是古怪啊,这所谓铅釉之学,你是从何学来的?” 邓千秋答不上来,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卑下喜欢杂学,东学一点东西,西学一点,久而久之,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就记住了。” 朱元璋抬头道:“是吗?那你也太有本事了,天下学习杂学的人不少,可似伱这般的却是凤毛麟角,你是不可多得之人。” 朱元璋这看似毫不吝色的对邓千秋的夸赞。 邓千秋却是怯怯地道:“陛下能否明示卑下,卑下听着心里慌。” 朱元璋眼中对邓千秋的赞赏又多了几分,笑起来道:“哈哈,你也有今日,平日你不也是喜欢说一半留一半打哑谜的吗?” 邓千秋汗颜。 朱元璋随即道:“仪鸾司……你对此有何看法?” 邓千秋猜不准朱元璋的心思,给了一个不痒不痛答案:“仪鸾司拱卫陛下,当然好的不得了。” 朱元璋笑看着邓千秋,却是意味深长地道:“是吗?它确实有它的长处,不过经历了这一次,却令朕不得不多思量了。就说这铅釉,仪鸾司上下,无一人知晓,若不是你点出来,几乎要酿成大祸。还有那用醋去洗铅釉之法,朕难道指着仪鸾司吗?” 听罢,邓千秋似乎明白了什么,道:“陛下的意思,莫不是……觉得他们不够……专业……” 朱元璋笑了笑,道:“专业……这是什么词?” “咳咳,卑下的意思是,专长不够。” 朱元璋颔首道:“不错,朕就是这么个意思,罢了,朕再思量思量吧,方才没伤着你吧。” “伤是伤着了,不过这时候,不是计较卑下个人得失的时候。” 朱元璋道:“朕怎么不记得你从前有这样忠义?” 邓千秋尴尬起来,他开始绞尽脑汁,琢磨着当初跟朱元璋到底说过什么话来着,不过此时来不及多想了,邓千秋只好道:“陛下,卑下……其实……其实当着人面,不好显得过于忠义。卑下是个内敛的人,是那种……心里有事藏着不说,却拿一些胡话来遮遮掩掩。”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是吗?” 这个时候,难道还能说不是吗? 于是邓千秋振振有词起来:“如若不然,方才千钧一发之刻,卑下如何能舍身忘死……” 朱元璋听罢,倒是动容起来:“其实不忠不义也没什么……” “啊……” 邓千秋有点懵了,陛下,这是该对我说的话吗? 朱元璋倒是淡然地道:“你真以为朕相信这天下有几人忠义?当然,朕说的不是你。” 邓千秋道:“陛下大不可如此悲观,要知道,我中原之地,总还是倡导忠孝仁义的。” 朱元璋微笑摇头道:“固然是如此,可朕活到了这个年纪,从出生起迄今,身边所见的,从那蒙古人的宫廷,到地方上的那些士绅和勋贵,亦或者到近在咫尺之人,无一不是争权夺利,相互杀伐。但凡有丝毫的机会,便反目成仇,刀兵相向。朕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相信自己的感受。” 朱元璋的这一番话,却突然令邓千秋醐醍灌顶。 对于邓千秋而言,他读了历史,知晓明有三百年的寿命,虽然这三百年的过程中,总有奸臣、权臣亦或者弄臣。可说到底,似乎大家都没有脱离明朝的这个框架,所以他先入为主,觉得明朝没有出现曹操亦或者司马懿那样的人,且皇位的传承,除了出了一个靖难之外,总还算传承有序。 可不要忘记了,朱元璋所生长的环境,却是那接近混乱了一百年的元朝。 这一百年,人们所见所闻,自打蒙古人入主中原,那元朝从宫廷开始,便没有一日安宁,今日是兄弟相杀,明日便是儿子杀爹,后日又是权臣弑君。 这还只是宫廷,到了地方上,就更加混乱不堪了,整整一百年,说是被元朝所统治,可实际上,几乎与乱世没有任何分别。人性之恶,早已被释放出来,这就是朱元璋所生长的环境,漫天遍野都是草头王,人人都在出卖兄弟求取富贵,但凡手头有了点人马,便都想过一过皇帝瘾。 即便是反元的义军内部,又何尝不是兵强马壮便立即弑了自己的主公,反复横跳。 朱元璋最不相信的,就是所谓的秩序! 可与此同时,他最渴望的,恰恰又是这种秩序。 至少在这个时代,不会有人相信,朱元璋缔造的这个大明,能够存世数百年,因为经历了太久混乱的人,固然渴望安宁,却似乎都已经植入了一个天下无法久安的观念。 此时,朱元璋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揪出幕后之人,你亲去调拨仪鸾司的校尉,供你驱使。” 邓千秋想了想道:“陛下,我手头确实需要一些人手,不过……能不能不从仪鸾司调拨?” 朱元璋没有问为什么,只道:“那你想从哪里调拨?” 邓千秋道:“五城兵马司。” 朱元璋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瞥了邓千秋一眼。 五城兵马司,主要负责的是京城的捕盗、救火、通渠、清理粪便,以及监狱看管等事宜,在整个京城之中,从仪鸾司到拱卫司,再到寻常的五军都督府,真正鄙视链最底端的,自然而然就属五城兵马司了。 甚至可以说,仪鸾司或者拱卫司里养的一条狗,撞见了五城兵马司的百户,这百户都得绕着道走。 毕竟仪鸾司,亦或者拱卫司,可是卫戍宫中,是奉钦命的差事。需要出入宫禁,无一不是勋臣的子弟。无论是前程或者是地位,都是非同凡响。 而五城兵马司的人,还有为数不少,都是征发来的胥吏,彼此的身份,可谓是天差地别。 朱元璋倒也很干脆地道:“一切依你,你需要多少个,朕命人……直接给他们仪鸾司的差遣。” 邓千秋没想到朱元璋这样的大方,他忙道:“也不需这样多,给个五六个即可。” 朱元璋便取了朱笔,当即匆匆写了一封谕旨,边道:“给十个吧,你去挑选,呈上名姓,朕照准都批了。” 邓千秋对于朱元璋的大气,很是心悦诚服地道:“多谢陛下。” 朱元璋却是淡淡笑道:“谢你自己,现在朕还指着你查出幕后逆党,事关重大,你不要儿戏。若是揪出来,便是大功一件,倘若敷衍了事,朕不怪罪你头上,你挑选的这些人,朕统统发遣回五城兵马司。” 邓千秋应下,告退出去。 朱元璋倒是想起了什么,对身边的也该先道:“待会儿提审,朕也去。” 也该先一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此事关系重大,朕不得不防……” 他本是想捡起案牍上的奏疏来看,可此时心烦意乱,又将这奏疏丢下,一副烦闷的样子。 “逆党不除,朕寝食难安。” 其实邓千秋想从五城兵马司招募人手,也是有原因的。 仪鸾司的人,他是领教过的,他们人人都有背景,一个个像大爷一样,怎么甘心供他这么一个少年驱使。 反是这地位低贱的五城兵马司校尉,因为他邓千秋的缘故,一下子鲤鱼跃龙门。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样的人,反而更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身份。 何况他们没有任何的背景,唯一能依仗的也只有他邓千秋了,所以邓千秋不担心他们阳奉阴违。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的事,却是提审金四。 这金四已下了诏狱,邓千秋本要自己前往诏狱,可随着一份口谕来,朱元璋却已一身便衣,与邓千秋一前一后地来到了诏狱之中。 而在这里,周千户已经在此开始着手审讯了。 见了邓千秋来,这周千户脸色冷然,其他的校尉,也只勉强来见了礼。 朱元璋却没有和邓千秋同路,而是直接传召了一个诏狱中的千户,他没有出现在刑房,却只在一旁的耳室之内喝茶。 当然,刑房里的动静,俱都瞒不过隔壁的朱元璋。 周千户没有想到陛下会来,只是见着了邓千秋,却是一脸冷漠。 而邓千秋也不理会他们,只是自顾自地搬了一把椅来,在刑房里坐下。 这金四已是被五花大绑,他此时已没有了殿中的凶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只是冷漠的任人摆布,一言不发,甚至见了邓千秋,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周千户大喝一声:“金四,是谁主使的你?” 金四垂着头不动,照旧不予理会。 周千户皱眉起来,厉声喝道:“来人,动刑!” 邓千秋道:“我看不必了,屈打成招,即便开了口,取得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用处。” 周千户听罢,脸色微微一变:“这样的凶徒,若是不动刑,你以为他肯招供吗?现在时不待我,若是错过了时机,那幕后之人,只怕早就跑了!到时天下之大,茫茫人海,到哪里寻去?” 邓千秋却是气定神闲地道:“我有我的办法,保准不出一炷香,便教他开口。”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特殊的审讯手段 周千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感觉受了屈辱。 其他的校尉纷纷只看向周千户,等他指示。 周千户最终还是挥挥手道:“让邓百户来!” 而后看向邓千秋道:“邓百户,有言在先,倘若你问不出,出了什么干系,这个责任,只怕需你来负担。” 说着,他抱手,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 邓千秋心里想,你想将责任都推我身上是吧?真以为我邓千秋说话好听,好拿捏? 于是邓千秋笑了,眼睛瞥了一下一旁的耳室,似乎这目光穿透了耳室的墙壁。 他对周千户行了个礼:“周千户,伱莫动气,咱们都是仪鸾司的兄弟,方才我言辞上有什么顶撞,请你勿怪。” 周千户依旧不为所动,能来这仪鸾司,甚至还担任千户的人,自然是深受皇帝信任,且身份非同一般。 这种人一向高傲,眼高于顶,只是这一桩案子,杀出一个邓千秋,让他在陛下的面前丢人现眼,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现在邓千秋居然还想继续插手此案,这更令周千户警惕起来。 邓千秋见他不接这个茬,便道:“周千户,有话好好说嘛,哎……都怪我,我这人蒙了圣恩,又得了胡公的青睐。这胡公,隔三差五的请人来我家……又是怕我冷了寒了,要送胡姬来暖床,又想给我送宅子和金银,以至于时日久了,我竟开始不知天高地厚,说话没有轻重了,倒是惹了周千户的嫌……” 邓千秋的这番话,完全可以摸着良心说,没有一句是假的。 他这般说,坐在一旁耳室里的朱元璋,却只觉得好笑,这家伙……这样和人套近乎的吗? 可接下来,却突然令朱元璋的神色有些不对了。 这千户周洪听了邓千秋的话后,居然面带了疑虑,他不由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道:“你与胡公相熟?” 邓千秋搬出胡惟庸,还是有把握周洪会缓和关系的。 仪鸾司里头,勋臣子弟众多,而大明朝勋臣最多的地方,就是淮西。 且不说胡惟庸最擅长邀买人心,哪怕是他没有收买的人,在这仪鸾司上下,大家伙儿对胡惟庸的大名如雷贯耳,也知晓胡惟庸的能耐。 可以说,皇帝若是青睐邓千秋,那么仪鸾司的许多人,会视邓千秋为竞争关系。 可若是仪鸾司之外的胡惟庸青睐邓千秋,那么……大家可能就是团团伙伙了。 邓千秋红光满面地道:“何止是熟,我和他的关系,实在没的说,不是卑下吹嘘,胡公待我,真如自己的儿子一般,我亲爹也没这样好。” 耳室里。 朱元璋本是端起茶盏喝茶,听到这一句,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或许是因为水入了肺的缘故,他忍不住想要咳嗽,好不容易,方才缓解。 另一头里,周洪却对此毫无察觉,只是看向邓千秋的眼神,缓和了许多:“胡公,我也是素来敬重的。” 那也是中书省参知政事,最重要的是,传承的乃是左丞相李善长的衣钵,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周洪虽然知道邓千秋可能有夸大的成分,可想到眼下这个人分明毫无背景,却突然一下子进了仪鸾司任了百户,此后居然又调拨去了大本堂。 这样的际遇,若是背后没有高人相助,只怕也没有可能。 正因为大抵将邓千秋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周洪才对邓千秋的话才没有太多的怀疑。 邓千秋笑着道:“找日子,我去和胡公说一下,咱们周千户,可是有大才干的人,一家人,都是一家人嘛,他素来仰慕英雄。” 周洪微笑起来:“我不过是个千户,哪里敢与胡公结交。” 朱元璋听到此,倒是脸色平静。 可接下来,周洪道:“若是能蒙胡公厚爱,能与他交个朋友,却是再好不过。” 朱元璋整个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他面若寒霜,一双眼睛,锐利中多了几分警惕。 若是寻常的千户,朱元璋自不会放在心上,他深谙人性。 可仪鸾司…… 朱元璋对此,似乎十分关注,因此他再没有弄出响动,而是皱着眉头,凝神静听起来。 邓千秋的声音这时道:“好,好,赶明儿,我就让我胡叔给你送几个胡姬,都是一家人嘛。” 周洪笑了笑,居然没有拒绝,不过也没有应下来接受,而是道:“邓百户,快快提审吧,事关重大,你来提审,周某负责记录在案。此等事,不能假手于人。” 显然,这态度比方才,显然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邓千秋这才将心思放在了那金四的身上。 这金四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要被动用极刑,亦或是会动用其他的手段。 却见这周洪和邓千秋你一言我一语的,居然开始拉起了家常,他本是紧绷的神经,突然开始有些松懈起来。 “话说……” 邓千秋突然道:“周千户,我前些日子见了一处宅邸,靠着夫子庙那儿,占地不小,雕梁画栋,很是不凡,可价格却比附近的宅邸便宜了大半,这价格低是低了一些,可我心里没有底,总觉得不踏实,周千户久在仪鸾司,可知道那一处宅邸的名堂?” 原本听说要准备提审,金四又重新紧绷精神,听了邓千秋的话,他本是一副紧绷的神经,骤然之间……又松垮下来。 “……” 周洪觉得邓千秋实在多事,这个节骨眼上,还在此闲扯,不过这人和胡公…… 周洪耐着性子道:“你说的是夫子庙诚意巷的那一处宅邸?实话和你说,那里曾是鞑靼人的王公的居所,此后一家被诛杀,那一处宅邸的几处井里,你信不信若是现在去打捞,还不知会捞出多少森森白骨!” 邓千秋打了个哆嗦,有些吃惊地道:“难怪,这就难怪了,那牙子真不是人,居然敢瞒着我这个,我回头找他算账去,差一点就上了他的当,哎……真是人心坏了,现在缺德的人实在太多。” 周洪看邓千秋一副像是完没完了的样子,只好道:“赶紧提审。” 邓千秋颔首:“好好好。” 当即,邓千秋上前,冷笑着看金四:“金四,你在宫中,也算是受了不少的优渥,太子殿下这样的信重你,可你却胆大包天,居然敢行谋害之事,你可知道,接下来少不得教你下油锅……” 金四依旧冷着面,一副木然的样子。 可邓千秋说到了下油锅,突然回头看周洪:“周千户,钟鼓楼那儿,为何有人开了一家摊子,就是那家油炸胡麻饼的,你说他指着油炸这个,能挣几个钱?却占着这样的好地。这摊主真可怜,守着金山银山,却卖油炸胡麻饼。” 周洪:“……” 耳室里的朱元璋,已有些忍耐不住了。 邓千秋这家伙……哪里是在提审,他将诏狱当什么,当他老宅的村口吗? 这样耽误下去,只怕那幕后指使之人,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他豁然而起,从椅上站起来,开始焦躁地来回踱步。 周洪也开始受不了邓千秋了,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可真正破防的,却是那金四。 他本是咬牙切齿,做好了一切应对的手段,可这轮番的折腾,这邓千秋却像是将他当空气一般,反而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邓千秋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周洪不耐烦的脸色般,此时又道:“那胡麻饼好吃是好吃,就是那油……不知多少日子换一次,这玩意吃多了,非要闹肚子,周千户爱不爱吃胡麻饼?” 周洪深吸一口气,已有些想反目了,他怒喝道:“公务要紧。” “噢,对,对,公务。”邓千秋恍然大悟,道:“我需得提审这个该死的阉人,金四,你爱吃胡麻饼吗?” 金四:“……” 周洪:“……” 邓千秋回头道:“周千户,他不肯说。” 朱元璋黑着脸,肺已气炸了,快要忍不住想要摔门而出,冲到刑房,狠狠捶邓千秋一顿不可。 好在这时,邓千秋的声音突然道:“你不爱吃,不爱吃也不要紧,明儿我带给你,其实啊……我根本不需审问,大抵已知道你的秘密了,来这里,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你那幕后之人,我算算,应该在今夜,就要落网了,到时……正好来此和你相聚。” 金四本打算一直沉默,可听到这番轻描淡写的话,脸色微微有了一些松动:“是吗?咱倒是不信你有这样的本事。” “我若是没有这样的本事,你们的图谋,我如何能察觉?你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可笑的是……这一切都逃不开我的眼睛。” 邓千秋的这番话,就像是一柄利剑一般,扎在了金四的心上。 金四的瞳孔分明收缩了一下,他这时似乎为了掩饰心虚,冷哼了一声。 邓千秋随手拉了一把椅子,端坐下来,一脸泰然地道:“那么……我就不妨现在将你的底细,统统说出来吧。当然,对与不对,你自己心里思量。” ………… 大家端午节快乐,今天中秋节,下一章可能会吃点,可怜兮兮求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