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黑莲花皇子》 1. 群山中(一) 《杀死那个黑莲花皇子》全本免费阅读 “所以我是要找到他么?” 暮春三月,十里锦红。长安城外桃李盛开,大雪一样的粉白花瓣洒在曲江池上,无边的浮花在水面上悠悠荡荡。偶尔有金红鲤鱼顶破花瓣跃水而出,对着日光划出金灿灿的弧线。 煦暖的阳光落在池心小舟上,照亮舟中少女一张白瓷般的脸。她坐在窗边,单手托腮,纤长的睫羽扬起,缝隙间盛满碎金般的光,轻巧地一晃一晃。 她一边无聊地转动着手里的茶盏,一边无声对着空气说话,仿佛自言自语。 一个除了她以外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回答:[是的,你要找到他。] 云渺叹了口气:“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把手中的白瓷盏搁在身旁的竹箪里,提起拖曳于地的间色襦裙,挽着披帛坐在蒲团上,像个满怀好奇的及笄少女那样,撩开珠帘朝外张望。 这一日恰逢上巳节,曲江池上烟水明媚,公卿贵族们纷纷设宴盛游。池畔到处搭着彩色帐子,池面上画舫彩舟连绵成云,满路鲜花车马,游人络绎不绝。 几乎全长安城的贵女们都在这一日乘车出游,或踏青赏花,或曲水流觞,或咏诗作赋。 而云渺......云渺在找人。 她在找一个叫“白头老翁”的反派。 ......云渺已经穿进这本书里半个月了,可是连这家伙的影子都没见到。 是的,很不幸的,她是一个穿书者。 她半夜追更一本叫做《雪满长安》的武侠言情文,没看完就困了倒头便睡,醒来后变成了一个原著里连名字都没被提到过的炮灰女配,还绑定了一个没什么用的系统,告诉她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 系统的第一个任务是让她找到原著里的大反派。 只是找个人,听起来很简单。 但问题是,她根本没把这本书看完! ......所以她完全不知道反派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原著里的大反派有个听起来就很反派的江湖名号,叫做“白头老翁”,干的是一门叫做“中间人”的行当。 所谓“中间人”,就是江湖上杀手与雇主之间的中介。雇主发布悬赏,杀手接下赏金,而中间人在其中牵线搭桥,从赏金中提成,赚一笔中介费。 而原著里的这位中间人“白头老翁”,几次三番试图指使人杀掉男女主角,在江湖和朝堂上搅弄风云,却从不显露真实身份,是一个躲在幕后的阴险大反派。 根据云渺仅有的印象,这家伙同时有着江湖与朝堂的双重身份,“中间人”应该只是他的马甲,他的真实身份是宫廷中人。 再根据“白头老翁”这个名号,他应该年纪很大,长得很老,头发很白。 很好,就根据这个标准去找人。 ......然而宫城里符合这个标准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云渺在心中叹气。 ......天知道在茫茫人海里捞一个反派有多困难。 她揉了揉头发,支起手肘撑着下巴,目光从池面上扫过去,逐一掠过在小舟上玩行酒令的世家公子们,试图从他们的面孔上辨认出点什么来。 “阿渺,”这时,背后响起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声,“可看中哪位合你心意的郎君了?” 云渺又在心中叹气。 她回过头,先是绽开一个乖巧听话的笑容,露出唇角一个浅浅梨涡,然后揉着头发、撇下嘴、十分苦恼地回答:“阿娘,那些公子我都不喜欢。” 她生着一双漂亮的杏眼,眼尾有着弯弯的弧度,笑起来的时候很甜,不高兴的时候耷拉下去,就显得有些没精打采,格外惹人心疼。 “怎么会一个也看不中呢?”慕夫人有些无奈,温柔地拉过她的手,同她一起坐在船边,朝池面上望过去,“阿娘陪你一道看看。” “好呀。”她仰着脸脆声回答,乖乖让慕夫人为她打理揉乱了的头发。 “我们阿渺已经及笄两年了,不再是小姑娘了,也该嫁人了。”慕夫人一边为她梳头发,一边絮絮叨叨地讲,“之前的日子苦了你了,阿娘定要为你寻个好夫家,等到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府,阿娘才算能放下心来......” 云渺一边嗯嗯嗯敷衍点头,一边把目光投向池面上的小舟,继续努力寻找那个隐藏的幕后反派。 身边的温柔女人是她在这个小说世界里的阿娘,姓慕,是户部尚书云丞的结发妻子,也是殷川云氏家主的唯一的夫人。 她们“母女”相认是在半个月前云渺穿来后不久。云尚书和慕夫人这对夫妻在看到云渺时热泪盈眶,紧紧抱住她说她是他们失踪多年的独女,在一场平蜀的战乱里走散,十数年后终于在长安城里重逢。 被紧紧抱住的云渺懵懵地抬起头,看见他们背后的少年朝她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轻轻眨动的睫羽里缀着光,藏住了底下的一丝狡黠。 带她到云府来的人就是这个少年。 刚穿来这里的那天也是暮春时节,桃李花漫山遍野地盛放,云渺从一棵桃花树上掉下来,正中围坐在树下烤肉的一帮山匪之间。 ......天知道她哪里来的坏运气。 如果不是恰好遇到这个少年,云渺大概会成为史上死得最快的穿书者。 云渺掉下来的时候,正好砸在这个少年的身上。她有些茫然地揉着头发坐起来,发现自己从树上掉下来却不太痛,紧接着才意识到自己压着一个人。 那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被压在身下的少年闷哼一声,微微抬起头。泼金的阳光落进他如墨玉般的眼眸里,瞳孔上洒满星星点点的碎光,倒映着她有些讶异的神情。 云渺在他的怀里仰起脸。面前的少年大约未及冠,穿一袭锦缎织成的深绯大袖袍,乌浓的黑发用一枚小巧的玉扣束起,长长的缎带垂落下来,尾端坠着一枚透亮的羊脂玉。 浓烈华贵的锦缎更衬得他的肌骨如冰似玉,眉眼惊艳仿若工笔画,骨相清绝得好似一位天上来的谪仙,干净的气质又如温养在金玉之家的世家小公子。 “好好看!”云渺下意识地大声说。 这是每一个颜控看见长得过分好看的人时的正常反应。 “这位姑娘,”少年歪着头看她,虽然被压着但仍旧不失礼貌地微笑,“可以请你从我身上起来么?” 嗓音清冽得好似一泓甘泉泻落,溅起满地琼珠碎玉。 “抱歉抱歉。”云渺晃了下神,才朝他道歉,刚想起身就被一个彪形大汉提起来,拎小鸡似的拎到一旁,紧接着几个山匪用一根麻绳把她五花大绑,扔在了树下少年的身边。 “不知道能卖多少银子。”其中一个山匪一边撕着烤肉一边随意嚷嚷,“这两个看起来都是锦衣玉食的小主子,干不了多少重活,值不了几个钱。” “卖不出价就宰了!”另一个山匪恶狠狠地“撕拉”一声扯下条鸡腿。 被绑在树下的云渺打了个寒战。 “我绝对是在做梦。”她喃喃般地自言自语,摸摸索索地抓着手腕用力掐了一把,“......好像不痛。果然是在做梦对吧?” “你掐的是我。”身边的少年微笑。 “抱歉抱歉。”云渺小声问,“你也是被绑了么?” “我出来玩,然后就被山匪绑了。”少年似乎无奈地叹了声,顿了下,他忽而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得太快,云渺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回答:“云渺。” “云渺……”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似乎想到了 2. 群山中(二) 《杀死那个黑莲花皇子》全本免费阅读 交织的红白两色犹如大雪里怒放的织锦玫瑰,而立在其中的少年绯衣落雪,一刹如神佛,一刹如恶鬼。 纵然云渺坚信这只是个梦,也被满地鲜血吓得原地僵住不敢动。 恶鬼般的少年踩着一地鲜红提刀走来,从大袖里递出洁净如玉的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颌。 云渺紧张地同他对视。 他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注视她因为慌乱和害怕而微微颤动的瞳孔,神情专注地打量着她,带着十足的认真和好奇,像是一只打量猎物的小兽。 旋即,他忽而歪头笑起来:“那么害怕么?” 恰在此刻,云间泻出一束金线般的阳光,投落在两人之间。 那个恶鬼般的影子转瞬即逝,他又变回那位温文尔雅的世家小公子,举止有礼,笑容温和,只有全然明朗的友善,连带周遭的一切都暖和起来。 “别怕。”他说,手中刀刃一抖。 云渺闭了一下眼,感觉到冰冷的刀锋经过她的肌肤,但是一点也不疼,只是有点儿凉。 下一刻,五花大绑在她身上的麻绳寸寸断裂掉落,少年翻腕提刀斩开了束缚她的一切。 再次睁眼的时候,蹲在面前的少年看着她,眼里满是友好的善意。 “我答应了要送你回云府做尚书之女。只要你替我保守秘密,我就会护你平安。” 注意到少女纤长的眼睫还在微微颤抖,他似乎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我有那么可怕吗?” 他认真地解释:“不杀死他们的话,死的就是我们两个。” “我没怕你......”云渺细若蚊呐般地回答,声线还有点发抖,“我只是有点晕血......” 她小声指出:“你在流血。” “嗯?”少年愣了下,碰到自己的脸颊,垂眸看见指尖的血,才察觉那里有一道极细的伤,大约是刚才杀人的时候被划伤的。 他不甚在意地抹过自己的伤口,随手擦去那些血迹,然后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温暖的掌心覆上她的眼睑。 少女纤密的睫毛在他的掌心里一颤,些许痒意扫过他的肌肤,带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他不太在意,只是认真而专注地遮住她的眼睛。 “别看。”少年清冽如碎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好似一种温柔的诱哄。 云渺被他捂住眼睛,感觉到他的动作轻柔而温和,一根柔软的绦带覆在她的眼睛上,一片温暖的黑暗迅速笼罩了她。 “这样看不到血,就不会怕了吧?”少年拍拍手,站起身,“好了,走吧,我们回长安。” 云渺挣扎了一下,没站起来。 “又怎么了?”少年回过头她,这次的嗓音里压抑着一丝明显的不耐烦。 “走不动。”她小声说,有点抱歉,“腿软了。” 少年叹了口气。 “我背你好了。”他走过去,弯下身,“上来。” 被遮着眼睛的云渺摸摸索索着把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然后踮起脚尖攀上了他的后背。 少年的脊背有些单薄,可是背起她却刚刚好。他身上的衣裳布料昂贵,有种特别丝滑舒爽的触感,她蹭了蹭,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好真实的梦。云渺心想。连布料的质感都那么真实。 这种料子应该会很贵吧......她一边乱糟糟地想着,一边感觉到少年在什么地方停了下来,微微躬下身,似乎在做什么。 她眨了几下眼睛,从遮住眼睛的绦带下探出来,看见少年正停在一具山匪的尸体前,弯身从那里捡起一把小刀。 与其说是一把小刀,不如说是一片薄刃,约莫三指宽、一尺长,不带鞘也没有刀柄,刃的两侧都开了锋。 没有柄也没有鞘的刀,无论握在哪一面,都会伤及握刀的人。这种兵刃太过危险,完全不像是供人使用的,在杀敌的时候容易伤及自身,哪怕仅仅是握在手中都极易自伤。 “你在看我。”少年突然说,没有回头。 云渺吓了一跳。他的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这家伙简直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不用回头也知道她摘了遮眼的绦带,正悄悄地观察他。 “不是说晕血么?这里遍地是血和尸体。”少年的语气很随意,说着关于血和尸体的话,却像在轻松地聊家常。 “我只晕流动的血。”云渺诚实地回答,又问他,“你在干什么?” “拿回我的东西。”他说。 他两指轻轻一夹,将那片薄刃翻转,放在自己的手腕上。冰凉而危险的刀刃紧贴他的肌肤和血管,仿佛一条随时要露出獠牙的小蛇。 “这是你的东西?”云渺从他的肩头冒出脑袋。 少年点点头,毫不隐瞒地回答:“这是我杀人的秘密。” “而见过我杀人的人,”他微笑,轻巧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大多已经死了。” 云渺的第一反应:好中二的台词! ……不过听起来很拉风就对了。 她偏过头看他,他正咬着一根从发间抽出的红绫,一圈圈把刀刃缠在自己的手腕上,再一同收进宽大的袖口,动作认真得简直像教室里专心写作业的好学生。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歪头看过来,这副样子一丝杀气也无,只像个温和又可亲的邻家少年,纤密的睫毛轻轻眨一下,甚至显得有点儿乖。 “走吧。”少年背着她再次起身,微微地仰头,极淡的天光投落在他的眼底,他仿佛轻声自语,“......天快黑了。” 风起风落,一角深绯色的衣袂垂下,无声掩住藏在深处的刀光。 -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山峦苍翠,云石层叠,风从漫山遍野吹来,卷起一片悠然的沙沙声。寂寂山野间,少年背着少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群山之中。 “你是云尚书的女儿啊。”少年懒洋洋地回答,“到了长安城里,别让任何人觉得你不是。” “你明知道我不是。”云渺看他一眼。 他轻笑了一声。 “大约是因为你夸我好看吧。”他随便换了个理由,语气漫不经心,“很少有人夸我。你让我高兴了,我就对你好喽。” “难道从来没人夸过你好看?”云渺被他的话题带跑了,睁大眼睛看他一会儿,“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又笑。 “倘若你见过我的.......”顿了一下,“兄长和阿姊,你就知道了,只要站在他们身边就没人会在意我。” “我家里人不太喜欢我。”他微笑着,仿佛在说事不关己的话,“你看,我溜出来被山匪绑了,也没什么人会来救我。” “不过,”他又说,回过头,“见到我家里人以后,你绝对不能说出我的秘密......” “否则……”他笑了下,没往下说。 “我不会说的!”云渺立即举起四根手指发誓,接着又好奇问他,“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阿渊。”他随口说。 云渺:“?” 太不真诚了吧,我已经连名带姓地把大名都告诉你了,你就给我个没头没脑的假名? 而且懒到连个姓都懒得编吗?请问这世上有人姓“阿”吗? “哦好,那我叫阿渺。”她有点不高兴,逆反起来,“我不是什么殷川云氏的人,更不是什么云尚书的女儿,我......” “谢。”少年打断她。 云渺没听懂,歪头看他,看见他转过脸,望着她,低声道:“我姓谢。” “你叫谢渊?”云渺抓抓头发。 她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想不起来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天幕一寸寸地变暗,夏夜熙攘的虫鸣漫上来,漫山遍野的蝉声如沸。 谢渊背着云渺又一次经过一棵歪脖子树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指出,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经过这棵树了。 于是少年极不情愿地承认:“迷路了。” 他停下来,把她放在树下,从袖口倒出一把小小的竹签,坐在铺着落花的地上,单手撑着下巴,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摆弄着那些竹签,神情专注,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云渺看他。 “起卦。”回答得很简短,他懒得解释。 可是云渺刨根问底:“起卦做什么?” “问路。”谢渊随口答。 云渺缓慢地理解了一下这句话。 “你靠算卦来找路?”她瞪大眼睛看他。 ......玄学不可信啊少年! 她正想严肃指出伪科学不可靠,他已经收起竹签站起来:“算好了,走吧。” 谢渊的步伐很快,并没有等她的意思,云渺只好匆匆忙忙小跑着跟上。 她在后面追着他的背影,突然隐约记起,方才他起身的时候,身形仿佛踉跄了一下。 - 抵达足以栖身的洞穴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随风拂动的草木沙沙作响,群山之间回荡着悠长的狼嗥。 一阵夜风卷着山间的凉意呼呼地刮过来,云渺抱着胳膊在森冷的洞里跳脚:“好冷好冷。” 话音未落,一件外袍盖在了她的头顶上,柔软的锦缎顺着她的头发垂下来。她甩甩头发,从底下探出脑袋,伸手抱住这件外袍。 外袍上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以及淡淡的不知名的香,味道十分好闻,像是冬日晨间 3. 群山中(三) 《杀死那个黑莲花皇子》全本免费阅读 一片温暖的黑暗笼罩下来。 云渺就这样被谢渊捂住眼睛。 她看不见他的脸庞,但能感觉到他的话语轻轻地擦过她的耳畔,携着滚烫而凌乱的气息。 她意识到他此刻仍旧很虚弱。 传递过来的气流紊乱急促,心跳擂鼓般敲在胸腔里,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混乱而无序。 “扶着我。”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紧紧抱着她不是出于别的理由,而是因为不倚靠在她身上的话,他根本没办法靠自己站住。 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抓住那片刃的时候他伤到了自己。 但他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似的,随意地甩开手上的血,单手紧紧捂着怀里的女孩,缓缓地直起脊背。 手中刀光翻转,他抬起漆黑的眸,冷冷睨视着前方的狼群。 无声对峙。 衣袍纷飞如云,少年的身形立在狂涌的山风里,犹如一柄凛冽的长刀插在夜色之中。 他在赌。 狼群也在赌。 人与兽相对而立,都在试探彼此的界限。倘若谢渊显露出一丝破绽,狼群就会扑咬而上,而此刻的他太过虚弱,并没有抵抗的力气。 所以此刻的他必须展现出绝对的、足以震慑一切的强大。 长久的对峙之后,狼群终于退缩了。 为首的头狼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少年前面的同伴的尸体,领着狼群在山风之中一步步后撤了。 泼墨般的夜色渐渐吞没了群狼的身影。 下一刻,“当啷”一声,刀刃坠落在地。 谢渊松开手,突然像是失去力气,全身的重量都倒在云渺的身上,撞得她后退几步,慌乱地接住他沉沉跌落的身体。 “让我靠一会儿。”他闭上眼,呢喃般地说。 满目鲜红之中,少年倚靠在她的怀里,无声地昏了过去。 - 一线月光从云层里漏出,落了遍地的灿烂霜白,仿佛一泊明亮而静谧的湖。 她坐在满地的血里抱着沉睡的少年,听见他匀净的呼吸声,东方一抹白正在群山之中升起。 天快亮了。 也许是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云渺后知后觉地开始感觉到疼痛。 云渺抱着谢渊的双手松开,低头一看,满手鲜血。 是握他那把刀的时候被伤到了手。 强烈的痛感自指尖传上来,像是无数绵密的小针在扎手,一抽一抽地剧烈疼痛起来。 痛痛痛痛痛! 云渺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而在感觉到疼痛的同时,她还突然意识到...... 会痛,就说明不是在做梦。 难道她穿进了什么陌生可怕的异世界! ……于是云渺眼泪真的掉出来了。 满地狼藉里,她抱着一个陌生的少年,放声大哭。 “喂。”耳边忽而传来一声轻叹,“你哭什么?” 怀里的少年不知何时醒了,正满脸认真地看着她。 东方日出,一缕明亮天光垂落下来,堆积在少年的眉眼之间,仿佛落了片羽毛般柔软的纱。 他干净的眼神里透着好奇,似乎真的很想知道她为什么哭。 云渺哭得一抽一抽的,没力气没答话。 “是因为疼么?”谢渊想了会儿。 他轻轻拉过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低头察看她手上的伤口,温暖的指腹一寸寸抹去上面的血。 “其实只有很浅一道划伤。”他抬起头看她,试图安慰,“其余的都是我的血。” 云渺不管,云渺还是哭。 谢渊叹了口气。他扯出一角衬袍,咬着撕下来的布条,耐心地为她包扎伤口 他的手指灵巧地在她的指缝间穿来穿去。很快她的双手就缠满了白色的布带,只露出一点纤细雪白的指尖,像春日冒出来的青葱笋尖。 “这样就好了吧?”谢渊撑着下巴看她,“别哭了,要出发了。” 云渺还是哭。 莫名其妙穿到这个可怕的异世界,第一天就遇到那么多恐怖的事,她现在只想回家。她想念温暖的被窝和热腾腾的早餐,学校的上课铃和写不完的作业都变得美好了起来。 她越想越难过,眼泪大颗大颗地划过脸颊,噼里啪啦落在地面上,断了线的珍珠般。 “哎。”耳边是少年重重的叹气。 突然之间,他歪了一下头,然后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和以往的拥抱都不一样,轻得不可思议,又柔软得如同抚摸,像是挥挥洒洒落了一场温暖的雨。 她怔住了,额头抵在少年的胸口,闻到他身上的清冽气息,仿佛堆积在云上未落下的雪,甘冽而洁净。 ......她真的不哭了。 “我在书里读的......”耳边是少年一本正经的嗓音,有点像是在念台词,“‘人们在悲伤的时候,就要彼此拥抱。’” “你在哪里读的?”她轻声问。 谢渊愣了下,答:“我兄长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他歪头笑起来:“你看,真有用,你不哭了。” “好啦,我们出发。”他拍拍手,站起身,“去长安还有好长的路。” 可是云渺不动。 “怎么了?”谢渊低头看她,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但语气还是保持温柔。 “我难过。”女孩的声音仍带着哭腔,“我想回家。”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身边的少年冷冷皱了下眉,神情里露出一分近乎暴躁的不满。但很快他就换了表情,欠身从树边摘了片小巧的叶子。 “我吹叶笛给你听。”他撑着一只手坐下来,两条长腿屈着,随意地靠在树下,“听完就不难过了。” 悠扬的叶笛声响起,少年衔着片叶子坐在树下,轻轻盈盈地吹着笛。 笛声清脆又动听,婉转而缠绵,回荡在山谷之间,应和着夏蝉的鸣叫、黄鹂的歌、还有潺潺的流水响。 漫山遍野都是悠然的哗哗声,少年忽而停了笛声,敲着一根竹枝,轻轻地唱起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清朗的嗓音随着落花的风,卷在沙沙的林叶声里远去了。 云渺在这歌声里平静下来,倾听着群山的声音,才发觉满目都是青绿鹅黄,长尾的雀儿跃过落花的林梢,这片天地恍若世外桃源。 群山青翠,苍然如画。 “我随便唱的......”谢渊抓抓头发,“音律一道,其实我不擅长。我的两个兄长都比我善歌。” “很好听。”云渺摇摇头,“你在哪里学的?” “我娘教我的,我只是跟着唱。”谢渊耸肩,“我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云渺举起手,“那是小学六年级的古诗三首......” 谢渊不知道什么是六年级,但是他并不关心,只乖顺地点头,一副认真听她讲话的模样。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云渺托着腮想了会儿,“两个人隔着一水之距,却怎么也见不到面,只有空怅惘,遥相望......” “咫尺之距,有如天堑。”她轻声说,“一水之隔,却是一生也无法抵达的距离。” 风从山下吹上来,卷起遍地桃李花。云渺抬起头,看见对面的少年正在走神。 他在树下微微地仰着脸,细碎的阳光透过林叶落在他的眼里,淌过一抹又清又亮的光。 仿佛流光,仿佛止水。 - 他们花了十个日夜来到长安。 这场旅途起初很艰难,可是下了山以后,一切就变了。 他们住最好的旅店,包最好的马车,谢渊带着云渺享尽了一切山珍海味,他似乎总能从什么地方搞到大把大把的银子,花起钱来就像抛洒纸张、毫不吝啬,简直可以用挥金如土四个字来形容。 在他的带领下,云渺终于渐渐熟悉起这个异世界。 这个王朝大约是个太平盛世,百姓们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已经十数年不识干戈。在这里,一切事物都有着明亮的弧度,大街小巷夜不闭户,清晨袅袅的烟火气里,小贩们推着车贩卖胡麻饼和毕罗。 平凡的生活之外,又有一片刀光剑影的江湖。这里有白衣剑客和草莽大侠,头戴斗笠的女侠穿街打马而过,也有道士和修仙者隐于市井之中。 这里的习武之人很多,谢渊虽是公卿之子而非江湖人士,会武功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但他要求云渺隐瞒他会武功的事,云渺也就答应了。 谢渊同她讲了许多有关长安的事,有巍峨的太极宫、笔直的朱雀大街、文庙和武庙的钟鼓声,也有熙熙攘攘的坊市、嘈杂的江湖酒肆,还有朝堂上的趣事、文人之间的党争,以及殷川云氏在长安五姓七家之中的卓然地位。 < 4. 繁华里(一) 《杀死那个黑莲花皇子》全本免费阅读 自从那日在云府分别之后,云渺就没有再和谢止渊说过话。 一开始她有点气愤这家伙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想来她也没有告诉他自己来自何方。 再说,他说过他叫“阿渊”,又说他姓“谢”,似乎并不算对她撒谎。 来到云府以后,云渺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慕夫人身边,有时候跟着她一起去参加宫宴。 偶尔在含元殿的宫宴上,云渺会遥遥地望见谢止渊。他穿一袭皇子穿的华贵襕袍,垂袖跟在自己的皇兄皇姐背后,低眉敛眸,温顺而安静,几乎教人难以察觉他的存在。 只是在云渺看望过来的时候,他会忽而抬起头,在人群之中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 也是在宫宴上,云渺终于知道了他口中的“兄长和阿姊”都是怎样的存在。 皇长子岐王谢玦时常与自己的夫人裴玥走在一起,一袭风流倜傥的深紫襕袍,披金佩玉,衣带当风,谈笑自若,在众人间如同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皇太子谢康据传常年抱病,很少在宫宴上出现。但是当他出来的时候,一袭绛纱袍逶迤而下,华贵而清绝,在群臣之中微笑而立,温文尔雅,行止有古时君子之风。 皇长女谢瑗是诗画动长安的温亲王谢珩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才华斐然,遍读诗书。她穿了件明艳宫裙,捧着金盏与人低声交谈,眉眼间俱是明亮笑意,犹如春风化雨。 与这几位惊才绝艳的皇兄皇姐相比,三皇子谢止渊似乎显得并不亮眼。他独自坐在幕帘之下,仿佛并不关心四周的一切,微微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几个算筹。 “你在看谁?”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云渺回过头,看见一张明媚的脸。穿襦裙的女孩从她身边探出头来,笑眯眯地望着她,耳边缀着一粒摇曳的翡翠珠子。 “世人皆说天家诸子都是小神仙,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女孩眨眨眼睛,“不过我还以为你在看岐王殿下或者太子殿下……结果你居然在看三皇子殿下。” 她敲了两下脑袋,突然想起:“对哦,你是三殿下带回来的姑娘......” “青莲洛氏,御史中丞之女,洛黎。”女孩温温婉婉地行了个礼,朝她眨着眼睛笑,“你可以叫我阿黎。” 云渺学着洛黎的样子还了礼,介绍完自己,洛黎已经十分热情地牵了她的手,自来熟地唤她“阿渺”。 很高兴有了新同伴,洛黎眼珠子转了一下,问云渺:“你想不想知道三殿下的事?” “他的事?”云渺眨了下眼睛。 “不过三殿下在几个皇子里是最低调的......” 洛黎想了会儿,没能想到什么有趣的八卦,“人们都说三殿下很少离开宫城,行止平平常常,不曾有什么轶闻,礼乐射御都不算拔尖,在崇文馆的课业也规规矩矩......” 她托着腮顿了下,“大家对他的印象是:温文知礼,宽和仁善,纯良天真......” 云渺回想起初见时少年踩着血光微笑回头的模样...... 总觉得这些描述似乎有些不对劲。 “先不聊这些。”洛黎自顾自地切换话题,转过头看着云渺,弯起眼睛眼笑,“我们要做同窗啦!” “同窗?”云渺茫然。 “我从我阿娘那里听说,贤妃娘娘正在为公主殿下从世家之女里寻找伴读。”洛黎说,“我们两个大约会在崇文馆见面的。” 她回头眨眼笑:“回见哦。” 上巳日游宴结束之后,云渺始终在苦恼的正是这件事。 ……她不想上学。 长安城里有三大学府,崇文馆、弘文馆与国子监。其中崇文馆在名义上归由皇太子执掌,仅招收皇亲国戚和贵族公卿的子弟,教授的课程内容难度极高。 对于云渺来说......简直像直接从高中生跳级到研究生。 ……没想到穿书了还要上学。 其实上学也没什么,但是云渺急于完成寻找反派的任务,实在没有心思花在学习那些繁复的经史子集上。 在她的回忆之中,原书里的男女主分别是皇太子谢康与将军府幺女姜葵,两人都同时有着朝堂与江湖的双重身份,与反派“白头老翁”之间的斗争也同时在朝堂与江湖上进行着。 而皇太子名义上执掌着崇文馆,却因为常年抱病从不来上课,这里不是主线剧情的发生地。 那么反派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穿来的时节是暮春,而原书剧情开始的时间点在夏末秋初,她要赶在剧情开始之前找到反派。 云渺在心里叹气:所以她一定要尽快摆脱在崇文馆的伴读日子。 一边这么想着,她一边抱着书和同窗洛黎一起沿着回廊往学堂的方向走去。 “嘘。” 走到虚掩着的木门边,洛黎朝里面望了一眼,转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指,“……里面还在课考。” 她蹑手蹑脚牵起裙角,拉着云渺走到窗边:“我们在外面等。几位殿下都在里面呢。” 云渺跟着她一道等在学堂外面,两个女孩踮起脚往窗里好奇地探看。 天光如水般从窗外流进来,静谧的学堂里坐着几名穿青矜服的学生,年轻的太学博士虞长盈执了一卷书立在一侧,学生们正提笔答题。 纸页的沙沙声掠过堆满书卷的檀木案几,屋里满是陈旧的书和砚台的墨的清香。 坐在最外侧的少女是皇长女谢瑗,她身边的座位空着,皇太子谢康照例称病缺席。几张檀木桌案前还坐着几个贵族子弟,正襟危坐,拢袖提笔。 最里面的窗边则坐着个少年,微垂着头,侧颜挺拔,执笔的手指骨节分明。 三皇子谢止渊。 他坐得端正而笔直,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落笔时一字一句,低垂的眼眸里映着光。 可是恰从一个特别的角度,云渺分明看见这家伙早已答完了题,他其实是悄悄在卷子下面的稿纸上无聊地画小人。 监考的年轻夫子拍拍手,学生们交了答卷,从学堂里鱼贯而出。 “你刚才在看我。”擦肩而过时,谢止渊突然轻声说。 云渺吓了一跳。 她转过脸,看见身侧少年的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地弯了下。 无声的口型说:下课找我。 - 于是那堂课云渺几乎没在听。 因为是为公主殿下伴读的第一节课,夫子的要求并不太高,对云渺的走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在意。身边的洛黎时不时戳一戳她,友善地提醒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终于熬到下课后,皇长女谢瑗留在学堂里向夫子提问,云渺和洛黎抱着书往外走。 学堂外一棵高大的青槐树下,一身青矜服的少年倚靠在树干上,微微仰头,任凭风吹起他的衣袂和发丝,几瓣淡香的花停落在他的发间。 “三殿下必定不是等我的。”洛黎比了个鬼脸,扔下云渺笑着跑掉了。 云渺只好一个人抱着书走到树下。 树下的少年抬起眸,弯了弯嘴角,微笑起来:“好久不见。” 云渺抱着书在他身边坐下来。 “课考的题目你分明都会做,可人们都说你的课业平平常常。”她望着他。 “嗯。”谢止渊点头,也不隐瞒,“藏拙而已。” 话音未落,他倏地俯身而来,清冽的气流掠过她的颊边,微凉的唇瓣凑到她的耳畔,低语:“你没把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吧?” 一抹流淌的风缠绕过他们交织着的发丝,这个动作亲昵得如同一对恋人在密语。少年的嗓音里含着笑意,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开口,云渺却从里面读到某种微妙的警告意味。 ......这是个危险的朋友。 虽然危险,却又是她唯一可以寻求帮助的人。 没等她回答,他又笑起来,“……我知道你没有。” “走吧。”他伸手把她抱着的书揽到自己怀里,“带你去个地方。” 云渺只觉得眼前一晃,谢止渊已经捂住了她的眼睛。双脚忽而离开地面,他轻轻巧巧地把她抱起来。 足尖微微一点,青槐树下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风裹着花香在耳边起落,再度睁眼的时候,云渺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处完全陌生的所在。 她坐在开满花的池畔上,眼前是一方开阔的荷花池,此刻是春末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粉白荷花破水而出,几个早熟的莲蓬弯弯垂落,在荷叶的掩映间苍翠欲滴。 一缕琴声从很远的水面上传来,伴着几只翻飞起落的白鸟,悠然如画。 “这里是东宫荷花池,弹 5.繁华里(二) 《杀死那个黑莲花皇子》全本免费阅读 ...... 风在林叶之间静了会儿。 听完谢止渊的话,云渺睁大眼睛瞪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啊。” 身边的少年露出十分诚恳的眼神,“你嫁给我吧。”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云渺觉得自己还没反应过来。 “我方才算了一卦。” 谢止渊一脸认真,“我们八字相合,五行相契,有一世夫妻的姻缘。” ......云渺觉得这话术听起来好像什么江湖算命骗子。 偏偏他说得一本正经。也许他们真的上一世在某处结了缘,这辈子要做一世的夫妻来还。 “你不是说你不想嫁给一个陌生人么?” 谢止渊又换了个说法,“我就不是陌生人啊。” “我皇兄近日已经开始择妃了,等到他大婚之后,就轮到我娶妻了。” 他继续解释,“我也不想娶一个不认识的姑娘。” “我保证这场婚姻只是形式而已。就算我们做了夫妻,也还是好朋友,什么都不会变。” 他特意强调了那个“好”字。 “我们各自住各自的房,各自忙各自的事,不会相互打扰,更不必朝夕相对。” 他进一步说,“我们只是顶着夫妻的名头,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而已。” 云渺被他说得有点动心了。 思考片刻,她终于开口:“......我拒绝。” “嗯?”谢止渊歪了下头。 “在我的故乡,有一种习俗叫做‘求婚’。” 云渺严肃朝他指出,“男孩需要在一个浪漫的场景下,郑重向心爱的女孩请求她嫁给自己,等到她答应之后两人才会结为夫妻。” “虽然我们是协议结婚......” 她握拳,“但你的求婚方式也太草率了!” 作为一名正值青春年华的花季少女,她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就嫁了! 身边的少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问:“什么叫浪漫的场景?” “浪漫,具体来说,就是星星、音乐、和花啊。” 云渺双手托着腮,满脸神往,“你想象一下,在漫天星星下,放着好听的音乐,有人抱着一束花朝你走过来......” 她对着自己点头:“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都会回答我愿意吧!” “我懂了。”谢止渊跟着她点头。 “不,你才没有懂。”云渺小声哼。 身边的少年支着下巴,微微仰头,望着午后天边的云,不知在想什么。 云卷云舒,光影落在他的脸上。 - 时光就这样匆匆来到仲夏。 仲夏之日,梅子熟时,松廊雨过,荷花盛丽。 云渺在崇文馆为皇长女谢瑗伴读之后,跟同窗洛黎在太学门边道过别,乘坐自家的马车回到云府。 殷川云氏主家大小姐的闺阁临水,高高的阁楼边偎着一棵桃花树,每至春三月就开花,待到夏季花落,纷纷如一场粉白的雪。 回到闺阁里的云渺,会独自坐在窗边,一笔一划地临帖,偶尔抬起头来,对着窗外的桃花树发呆。 云渺来到这个异世界已经许久了,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她和洛黎变成了闺中密友,同公主殿下的关系也很好,在世家女的宴会上还结交了好几位年龄相仿的贵女。 女孩们时常在天气放晴时相约结伴去杏园踏青,或是在下雨天去紫云楼听戏,拍着手跟着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歌。 慕夫人还是经常催促云渺尽快寻一位心仪的郎君。在云渺几次三番敷衍过去之后,她隐隐感到有些挫败,催促的话语说得少了,但还是悄悄地为她缝制起了一件红嫁衣。 那日的求婚失败之后,谢止渊没有再提过协议结婚的事。他还是一如既往,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领着云渺出去玩,带她采莲蓬、剥莲子、偷听皇太子弹琴,有时候也指点她的功课,教她临帖和背书的躲懒办法。 在崇文馆之外的地方,云渺很少见到他。便如传闻一般,三皇子谢止渊很少离开宫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母亲淑妃所在的柔仪殿内。 不过云渺偶尔能在云府里见到他。 他来到云府的时候,总是搭乘青玉缀角的马车,一身温润如玉的襕袍,恭谨而有礼地拜访云渺的父亲云尚书。 户部尚书云丞,字子乘,是一位儒雅而清冷的中年臣子,年少时就拜相,因其殷川云氏家主的身份以及卓越的政绩而在朝堂上有着超然的地位。 他手中有一柄先帝所赐的天子剑,掌刑罚,上斩逆臣,下赦罪民,是一件既可以处死犯错的宫人与臣子、也可以为被判以死刑的犯人免罪的御赐之物。 每次谢止渊拜访云府时,都会携仆从带一匣好茶,与云尚书一道在茶室里对坐谈话。 云渺从窗缝里悄悄探进去时,常看见这个少年拢了袖袍,跽坐在竹席上,执着紫砂茶壶在沏茶,温文知礼地微笑。 只不过恰从她所在的角度,能看见少年的唇角掠过一抹狡黠笑意。 他总是知道她在看他。 “嗒”一声,一枚小石子打断了云渺的思绪。 云渺被落进窗里的石子吓了一跳,刚想要惊呼出声,突然被一双手轻轻捂住眼睛,掌心微暖的温度覆上她的眼睑。 耳边是少年清冽干净的嗓音:“是我。” “谢止渊?”她认出声音,“你来这里干什么?” 睁开眼,翻进来的少年坐在窗上,穿了件织锦的大袖袍,深红浓烈的颜色衬得他的肌骨如玉石般清贵。高高束起的发带上,一块小巧的羊脂玉坠下来,是他常佩在身上的那一枚。 他这副打扮像是佩玉出游的世家小公子,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不过云渺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缠着红绫,里面必定藏着他那片没有鞘也没有柄的一尺刃。 她还记得他微笑着杀人的模样。 少年在她面前俯下身,指节叩了一下她的额头:“带你出去玩。” “这么晚?”云渺探身望了一眼窗外深重的暮色。 “好吧,其实也不是出去玩。” 谢止渊随意地倚靠在窗边,屈起手肘撑着窗棂,抬头对她解释,“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云渺问。 他在这些日子里帮过她这么多忙,她若是有能帮到他的地方,自然愿意回报。 “我要赴一场宴。” 谢止渊答,“宴会主人要求赴宴的客人携带一位女伴,我实在不认识别的姑娘,于是只好请你相助。” 云渺应了他,正要起身,他忽然轻轻按住她的肩,抵着下巴看她一会儿,说:“赴宴之前,要先易容。” “什么宴还要易容?”云渺眨眨眼睛。 “到时你就知道了。”谢止渊笑了下。 于是云渺乖乖坐在窗前,仰起脸,谢止渊坐在她的对面,微微低下头,运起内力,手指轻轻按在她的眉骨上。 “这是什么易容法?” 云渺闭着眼问,感觉到他的指腹轻轻地触碰自己的脸颊,抹过她的眉骨、鼻梁和唇线,带起些微微的痒意。 “这是易容术,是一种武功。” 谢止渊随口解释,“天底下会这种武功的人很少,但我的老师恰好是其中之一。” 他松了手,推过一面铜镜,给她看。 云渺惊讶地眨眼。镜子里的女孩依然美丽,带着独属于她的气质,但是模样已经彻底变换,纵使她阿娘也认不出她这张脸来。 “这是武功?”她喃喃。 ......这是武功? 这分明是魔法!! 身边的少年轻笑出声,也给自己飞快地易了容,又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轻轻巧巧地把她抱起来,转身推开了窗。 < 6.繁华里(三) 《杀死那个黑莲花皇子》全本免费阅读 穿过幽暗而狭窄的通道,忽然有花的香气袭来。 云渺惊讶地抬起头,碎金色的闪光落在她伸出的指尖。 黑暗之中豁然洞开一方开阔的天地,纷纷扬扬的金色粉末从天心某一点落下来,携着数不尽的花香,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细雨。 狭长的通道尽头是一座赌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繁华得令人难以置信。 举目所望尽是香花、烈酒、赌桌和堆成小山般的筹码,买醉的瘾君子和豪赌的狂徒大笑着碰杯,甘冽浓稠的酒光泼溅似的洒落一地。 在这座破败肮脏的畸形建筑群里,居然藏着一处这样奢靡的场所。 整座赌坊宽阔而豪华,横梁之间悬挂色调艳丽的轻纱。那些薄纱上的装饰竟然是一片片金箔,时不时有闪着光的金屑落下来,携着花的香,就变成落在头顶的金色的雨。 癫狂的赌徒们正在狂笑着推出巨额的赌注。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坐庄的小老头嗓音嘶哑地高喊。 “大大大大——!”一帮人挤在赌桌边大吼。 “小小小小——!”另一帮人同时大吼。 云渺正惊讶地张望着四周不可思议的一切,身边的谢止渊轻轻笑了下,附在她的耳边说:“别惊讶。在这里就要装出不可一世的模样。” 他似乎十分熟悉这里的一切,随手从袖口取出一枚碎银放在门边一位从人的掌心,让从人领着他们往赌坊深处走。 “这是长安城最大的赌坊。赌坊没有名字,因为位于百鬼坊地下,这里的人就叫它百鬼赌坊。它比西市鼓楼那边的赌坊还要大,因为这里的人赌得很大。” 谢止渊低声为云渺解说,“来这里赌博的都是些亡命之徒,反正花的是不义之财,输光了就输光了。” “若是输到什么也不剩,下雪天出去一躺就冻死了,也无所谓。” 他垂眸笑了笑,轻声自语般的,“无人会在意一个贱民的生死。” 云渺仰头望着横梁间轻纱上的装饰:“那些金箔是真的金子吗?” “是。”谢止渊答。 “没有人拿走吗?”云渺觉得那些金箔触手可及。 “没有人敢,因为赌坊的规矩很严。” 顿了下,他不在意地说,“倘若违背......” “......就会死。” 云渺悄悄打了个寒颤。 “客官要玩点什么?” 赌坊尽头的长桌前,头发花白的庄家小老头搓了搓手,抬起头,堆满笑意。 他方才已经观察过这两位客人的衣着打扮。 走在前面的年轻公子一袭华贵的锦缎大袖袍,发间缀着的羊脂玉看起来价值千金。 而他身后的漂亮姑娘也一身华美的襦裙,露出的一张脸姣好清丽,肌肤莹然如玉,看起来就是温养在金玉之中的女孩。 这种客人在百鬼坊最受庄家欢迎。 这些年轻的贵客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总是在赌桌上豪掷千金,每输一局都能让庄家赚得盆满钵满。 “博戏。”客人回答,推了一枚玉牌上去。 博戏是一种比较复杂的玩法,赌局双方各执青色与白色棋子,用六支箸和十二枚棋子对赌,这种游戏在世家公卿之中很流行。 不过在百鬼坊的地下赌场,玩法得到了简化,双方只用三支箸和六枚棋子,一局玩起来很快,输赢之间赌注如流水般往来。 “赌什么?”庄家小老头笑眯眯。 “银票。”赌桌对面的少年微笑。 一名从人从他手中接过一沓银票,弯身递到庄家的手中。 小老头低头看了一眼,神色突然变了,抬起脸,压低声音,问:“一张千两银票一局?” “不。”对面的少年回答,“十张一局。” “......一万两一局?”庄家小老头舔了舔嘴唇。 他有些贪心,又有点慌乱。十张一千两银票一局,玩十局就相当于一万两黄金......这个金额的赌注相当于这张赌桌上整整一年的全部收入。 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拒绝。百鬼坊的规矩就是不能拒绝,无论你赌的是一张银票、一条腿、一对眼睛......还是一条命。 庄家小老头压抑住咚咚的心跳,挥袖推出一张青白两色的棋盘,笑意盈盈地朝对面的少年作揖:“客官请。” 他愣了一下,看见对面的少年摇了摇头。 “对赌的人不是我,”少年微笑着,忽而把背后的女孩推到赌桌前,“是她。” “......她?”庄家小老头懵了下,看向赌桌对面的女孩,她顶着一张乖巧而纯真的脸,看起来连赌局的规矩都不懂。 “不可以么?”谢止渊问。 “当然可以!”庄家小老头连忙点头。 云渺有些无措地被推到赌桌面前,手里被塞了一枚青色的棋子。她茫然抬头,却听见身边的少年在耳边低语:“别怕。我教你。” “输了怎么办?”云渺小声问,有点紧张。 “输了就输了。” 谢止渊笑了下,从后面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执住她的手,帮她握紧手中的棋子,“况且,有我在,你不会输的。” 三支箸叠在一起,“啪”地一响。紧接着,六枚棋子在棋盘上落定。庄家执白,玩家执青,赌局正式开始。 因为这张桌上的赌注太大,周围不少人好奇地围拢了过来。 赌桌前,一袭清丽襦裙的少女握着棋子,微微抿着亮色的唇,神情认真又有些懵然。 身后的少年执着她的一只手,时不时在她的颊边轻声耳语,额发微微垂落,遮住他低垂的眸光。 “入水。”有懂行的赌汉在一旁念出棋步。 “牵鱼!”又有个赌汉拍手大喊。 “......骁棋!”片刻后,人们轰然起哄,“胜了!” 云渺有些惊讶地眨眨眼,她居然就这么赢了。 赢的过程出乎意料地不算艰难。她很快就学会了这种博戏的玩法,而且谢止渊总在身后低声指点她下一步棋怎么走。此外,她这一日的手气格外地好,总是骰出形势最好的箸。 “下一局还是十张银票么?” 庄家小老头哑声问,舔了下干涸的唇。 他有些不安,仅仅一局他就输掉了这张赌桌足足十分之一的收入,再输个一两局他就可以从赌坊收拾东西走人了。 “不。”对面的少年微笑。 庄家小老头缓了口气,以为他要减少赌注,却听见他含着笑说:“一百张。” 一百张银票,就是一万两黄金。 这下庄家小老头直接“嘶”了一声,周围那些围观的人群也“轰”了一声。 “一百张还是有点少了......” 对面少年的脸上挂着不顾人死活的微笑,他似乎真的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下,旋即漫不经心地说,“一千张吧,我嫌麻烦,一局赌完。” 一千张银票,十万两黄金...... 那就是足以买下整座赌坊的赌注了。 庄家小老头舌尖抵了下牙齿,被迫站起身,缓缓行礼:“这位小公子,赌注金额太大了......容我向坊主大人禀报一声。” 谢止渊随意地点了下头,无聊地把玩着一枚棋子,棋子勾着一绺儿云渺的发丝,缠绕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他就像小孩子玩花绳那样翻来翻去地玩。 片刻之后,庄家小老头从幕帘后出来,作了个揖:“这位小公子,我已经问过坊主大人,因为赌注实在太大,按照百鬼坊的规矩,我们需要你证明带来的银票确实能兑换出这个金额的银两。”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银票上写的仅仅是一串数字,倘若客人不能证明银票能够兑现相应的金额,这场赌局就算是欺诈,而百鬼坊不允许欺诈。 “明白。” 谢止渊礼貌地点头,从大袖里取出一样东西,随意一抛,扔到庄家小老头手里,“把这个带给坊主看。” 那东西在空中飞快地划过一道弧线,仰着脖子的人群都没能看清那是什么。庄家小老头也不敢看,毕恭毕敬地接了就走。 又过片刻,庄家小老头重新回来,神色已经彻底变了。 他深深作了一揖,压低声音问:“传坊主大人的话......接下来这一局,公子是要以自己为赌注么?” 对面的少年伸手拍了拍身边女孩的发顶,随口答道:“是啊。” 他抬起头,颔首,微笑:“我是她的赌注。” “……我们真的没问题么?” 赌局重新开始,云渺一边踮起脚选箸一边念念叨叨,“要是输了怎么办?我就算是从现在开始在这里打工到老死也还不了十万两黄金......” “别怕。”谢止渊听笑了,“输了也没关系,你只是输掉我而已。” “我可不想输掉你。” 云渺小声嘟嚷,“你太贵了,我赔不起。” 这边的赌桌上两个人正在说着话,对面的庄家小老头已经冷汗涔涔。 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听见胸腔里激烈的心跳声,这局要是输了他就把整座赌坊都输掉了,坊主大人大概会直接给他痛快地来一刀。 “入水。”人群里有人在念棋步。 “入水。”对面的赌桌进行着相同的步骤。 “牵鱼。”庄家继续。 “牵鱼。”玩家跟上。 云渺有些紧张地咬着唇。 她骰出的每一箸都是最好的,但是对面的形势也很好。棋盘上,她这边的骁棋犹如一位孤独的王,孤军深入朝对面发起冲锋,而对面的散兵则保持着缠斗,两边的青白棋子厮杀在一起。 “最后一步。”庄家小老头嘶哑地说。 博戏进行到第六筹,前面五次都是一胜一负,只要再赢下一筹,云渺就赢了。 她紧紧咬着唇,纤白的手指落下最后一支箸。 这时候,对面的庄家小老头突然长舒一口气,拨下一枚棋子! “......骁棋!” 人们高声起哄,“庄家胜了!” 最后一刻,棋盘上庄家的散棋成围攻之势,吃掉了云渺的最后一子。 那颗孤零零的青色棋子倒下,“啪嗒”一响,滚落下去。 四周的人群轰然而动,高呼着大力拍桌。几名佩刀剑的从人交换了眼神,缓缓地围拢上来。这是赌局输了以后要求玩家交付作为赌注的对应金额的意思。 “谢止渊......” 云渺手里还抓着一支箸,整个人已经有点慌了,回过头,“怎么办?我输掉你了......” 身边的少年却毫不在意地笑起来。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弯身凑到她的颊边,悄声耳语:“别怕,你不会输掉我的。” “还请这位小公子完成交付。”庄家小老头哑声说。 “好啊。”对面的少年抬起头,“我要见这里的主人。” 庄家小老头犹豫了一下。十万两黄金这个数额确实足以让他在坊主大人那里当面交付,再加上坊主大人似乎也对他有很大的兴趣。 于是小老头起身作了一揖:“请随我来。” 谢止渊站起身,云渺跟在他的身后。 往幕帘里走的时候,云渺忽然感到身边的少年拨了一下她的发丝。 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耳语传来:“记住我说过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怕。” 与此同时,庄家小老头停了步,对着幕帘深处的一道人影恭敬地行礼:“......坊主大人。” 幕帘深处,百鬼坊主人撩开一道轻纱,缓缓地走了出来。 那是个男人,或者说,一个近乎雌雄莫辨的男人。他生着一张清秀苍白的脸,眉眼昳丽,眼尾明艳,身材高挑得有些惊人,又如同鬼魅般消瘦。 一名从人领着两位年轻的客人在一张案几前坐下,再奉以镶金玉盏的甘洌美酒。 穿襦裙的女孩捧着酒盏乖巧地落座,身边的锦袍少年随意地摇晃着杯盏里的酒水,却不饮酒,只是淡淡微笑。 百鬼坊主人望见他,微微地笑了,轻轻柔柔行了个礼:“三殿下。” “没想到殿下这样的贵客居然会来拜访我这个小小的赌坊。”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往对面少年的方向一抛,“敝舍实在是蓬荜生辉。” 原来当时谢止渊让庄家小老头带给坊主人的就是这枚小小的玉牌。 玉牌上雕刻着皇室的徽记,左下角印一个“渊”字,证明这是三皇子的令牌。他之所以能够以自己为赌注,是因为他向坊主人表明了真实身份,而一个皇子当然可以抵得下十万两黄金。 “殿下前来此地,”百鬼坊主人笑道,“是为了得到我这座赌坊么?” “是。” 对面的少年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意图,十分坦诚地点点头,“平康坊是皇长兄的地盘,长乐坊一带常年在东宫的庇护之下,而我想要百鬼坊变成我的东西。” “殿下真是……狮子张大口。” 百鬼坊主人似乎苦恼起来,“殿下是因此故意输给我十万两黄金的?” “是。” 对面的少年再次点头,“十万两黄金,这是我的诚意。” “可是殿下能带给百鬼坊什么呢?” 百鬼坊主人拨弄着一缕鬓发,“我们本是绝对自由的赌坊,不受官府任何管辖,殿下要执掌百鬼坊,不就违背了这里的规矩吗?” “坊主似乎误解了什么。” 对面的少年支起一只手,撑着下巴歪头看他,“我不代表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