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一章 布帛 寒风刺骨,滴水成冰。 簌簌枯叶被狂风卷得上下翻飞,一路扫过道旁的的残红败绿,挟夹着漫天尘土与沙砾,直直拍在窗棂之上,撞得啪啪作响。 半梦半醒间,赵明枝似乎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焦急的人声钻进耳朵里,让她倏地惊醒过来。 被褥里的汤婆子暖意未消,厚厚的帐幔将薰香袅袅笼在方寸床榻之间,挡住了外边的寒气,却是拦不住细碎人声。 “陛下”、“哭闹”、“颍州”等等字眼隐隐约约,将赵明枝的心震得狂跳。 她一下子就没了睡意,半坐起身叫道:“玉霜,谁在外面?” 帐幔撩起一角,守夜的宫女玉霜口中应着“公主”,脸上却有遮不住的惊惶之意,也不等她吩咐就急忙道:“是王都知前来传旨——陛下、陛下宣公主此刻去垂拱殿面见。” 所谓的王都知本名唤作王署,乃是一名黄门宦官,在当今幼帝、也就是赵明枝胞弟赵弘身边当差。 小皇帝赵弘年仅八岁,因太上皇为敌国所掳,他于战乱之中被仓惶拥立,到今天也才登基两个月。 北狄兵临城下那一日,太上皇携后宫、臣子开城投降,然而贼寇并不满足,索要金银、美女之余,又在城中烧杀掳掠。 赵弘被亲兵拼死送出,亲眼得见城中惨相,中途还被贼人抢夺过两回,又给流矢射中右臂,自此便受了惊吓,时常半夜惊梦不能入睡。 听到是弟弟传话,赵明枝面色一变,马上掀开身上的薄被坐了起来,吩咐道:“给我更衣。” 玉霜连忙打铃唤人,不多时,五六名宫女鱼贯而入,或捧盆、或执巾、或展衣、或烘鞋,快而不乱地给公主梳洗起来。 烛火摇曳,桌上的镜面打磨得光亮如净水。 赵明枝眼眸半敛,微微垂着头,安静地闭目养神。 自从上京城破,胞弟赵弘被拥为帝,她就没有睡过一回好觉,今日又是深夜起来,面上难免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玉霜本来正在挑选合适的首饰,一抬头,正好对上镜中那张脸。 柳眉如画,琼鼻秀挺,樱唇不点而朱,一张脸只有巴掌大,肌肤白得胜雪,抬眸时双目光华流转如秋水。 然而终究是多日不能安寝,再如何天生丽质,也难掩憔悴之色,只要再仔细瞧一瞧,就能见到眼底满布的红血丝,着实让人生怜。 然而都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哪怕贵为公主,美若天仙,也只能成日仓皇。 想到方才隐约听到的几句话,玉霜心中狂跳,手也有些发颤起来。 她转头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箱笼。 那一处装着公主的随身细软。 赵明枝却是没有留意玉霜的异常。 她穿着妥当之后摆了摆手,示意准备给自己插簪打扮的宫女们退下,倒是不急于出门,而是把王署召了进来,问道:“半夜三更,陛下不在福宁宫休息,到垂拱殿作甚?” 王署是从潜邸跟来的,知道天子年幼,又一向对公主依赖得很,哪里会隐瞒。 外头寒风肆虐,可他早已急得满头是汗,看到屋中伺候的只有玉霜一人,当即回道:“两府诸位官人正一同议事,不知说了什么,陛下哭嚎不止,直呼要见公主,官人们劝了数次,皆是不中用,陛下几乎要哭得厥过去……” 他话音中几乎发着抖:“三公主,小的……我……臣……臣听说,贼人又打过来了,今日……昨日收得消息,已是到了大名府,正在屠城……” 王署的话颠三倒四,说到后头,不但声音发虚,便是牙齿也跟着上下打起颤来。 他仰头看向赵明枝,惶惶然之中,居然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难堪与希冀:“大臣们都说今次要迁都,地方都定下来了,不是舒州,便是洪州……咱们……陛下,陛下真的要迁都吗?” 当真要迁都吗? 这句话一问出口,连同后头侍立的玉霜也有几分战战兢兢起来。 由太上皇并一众大臣、宫人、百姓被掳,当今在许州登位,至今不过短短数十天,天子已是带着上万兵马同数百大臣,数千臣眷、宫人,一连退了上千里地,直到半个月前才在蔡州安顿下来。 可是现在屁股还没坐热,居然又开始筹划着要继续南逃,一国之主,竟至于如此逃窜,何其可悲可怜。 天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他身边的大臣、随从,乃至于普通百姓呢? 赵明枝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蓦地站了起来,径直朝外走去。 才踏出门,裹着冰粒子的风雨就迎面袭来。 赵明枝拢了拢才披上身的大氅,又罩上帷帽,借着引路宫人们手中提着的灯笼光快步前行。 “公主,小心脚下。” 玉霜在前两步开路,一边走,一边不忘回头提醒。 此处不过是蔡州的一处园子,根本称不上规制可言,临时征用,完全来不及休整,地面难免有些凹凸不平。 赵明枝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众人已是到了垂拱殿外。 说是垂拱殿,不过套用了京中大殿的名字,实际就是间大点的屋子,此时燃着两三根白烛,照得四下皆亮。 赵明枝一走进,就听见其中哭声阵阵,又见十来个大臣聚在当中,一名小儿坐于椅上,正背转过头,仰头大哭,几乎声嘶力竭。 大臣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上前相劝,唯有一个妇人不知所措地半坐在那小儿身旁,她手中倒是拿了一方帕子,却是只顾着给自己试泪,口中不住喃喃唤着“皇上”。 那小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又一边被呛得连连咳嗽。 赵明枝见得如此场面,面色大变,口称“陛下”,疾步上前。 听到她的声音,又见她进来,殿中官员们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那妇人更是连忙起身退得远远的。 至于坐在正中的天子赵弘,更是立时一头埋进赵明枝怀里,抱着她不肯放,连叫“阿姐”不停,一面用手掌、手背擦着通红的双目,一面放声大哭,还拿手指朝后头胡乱指着。 赵明枝见他形容不对,一手抱着弟弟轻拍,侧头看了看桌面。 桌上摆着一份摊开的布帛,上头满是殷红字迹,字形虽然潦草,可运笔如钩,其形绰约,清丽之中别有几分端庄。 第二章 请罪 赵明枝一眼就认出这是太上皇手书,低头再看,却是写给当今天子赵弘的。 上头先说自己在北狄手中如何之苦,又要新皇竭力筹措黄金一百万两,白银五十万两,战马十万匹,再要女子三万,幼女五万,发向北方以换夷狄满意,再遣使商谈换他回朝之事。 纵然前世早已经历过一回,可是眼下再看到这一份手书,赵明枝还是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恨得发抖。 她站在椅子旁,转头环视,此刻才发觉阶下跪着一名绿袍官员。 其人正以头叩地,浑身颤抖如同筛糠,却是一丝响动也无。 哪怕朝臣被挟走近乎半数,如非特殊,进到垂拱殿议事的怎么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绿袍小官。 赵明枝不去管他,而是直接向已经退得老远的妇人问道:“娘娘,阶下何人跪地,陛下为何受惊?” 那妇人打了个寒颤,喃喃欲语,声音却如同蚊蚋,叫人难以听清。 赵明枝索性转向了一旁侍立的黄门。 那黄门内侍倒是立刻站了出来,也跟着跪在地上,指着右手的人道:“回禀三公主,此人名叫张礼,原来在京城任太常寺协律郎,城变时被北人掳走,自家逃了回来,带来太上皇手书,又说……” 他说到此处,一下子就住了嘴,跪在地上,面上尽是犹豫之色。 赵明枝掉转回头,冷声质问地上的绿袍官人道:“张协律,你方才说了什么?” 她声音当中仿佛浸入了冰雪,叫人听来心头发寒。 张礼抬起头,脸上青紫一片,涕泪横流,整个人瘦得可怜,此刻膝行上前几步,像是同天子赵弘比谁哭得响一般,大声骂道:“陛下,还请早日筹措金银,皇上……太上皇在夏州受尽磋磨,西人是为禽兽,所行所为,实非人哉!” 又哭道:“陛下乃太上皇之后,有父受苦,儿女怎能视而不见!罪臣打听得消息,只要我朝筹齐金银、钱物、人马,再请陛下亲身前往夏州请罪,西人皇帝便肯归还太上皇同宗室大臣……” 这话一出口,原本已是情绪稍有平稳的赵弘复又颤抖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声哭叫,喊道:“阿姐!” 赵明枝知道弟弟贼子掳走那两回里遭遇许多欺辱,他年纪又小,本就怕得不行,要他再投贼寇之手,如何能不慌。 然则此时此刻,她已无暇去顾及胞弟,而是朝着阶下站立的十来个朱紫大臣,寒声问道:“张协律带来太上皇手书,又要陛下北上请罪,诸位官人难道都无话可说吗?” 屋中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赵明枝不由得冷笑。 自然不会有人主动站出来说话。 他们家原本不过是太祖一脉无人问津的旁支宗室,弟弟赵弘年仅八岁,皆因太上皇并一众皇亲被掳走,只余他一人血脉最近,才阴差阳错上登了帝位。 太上皇在位二十余年,虽然荒淫奢靡、昏庸无道,可只要他一日还姓赵,还是太宗血脉,一日就是赵弘名正言顺的“君父”。 此刻张礼跪在阶下,又送来太上皇的血书,若是赵弘置之不理,国朝以孝治天下,今后又如何服众? 可是搜刮域中财物人马作为赔礼,又让天子亲身北上请罪,这般奇耻大辱,哪怕下头有些人已经千肯万肯,也不敢头一个站出来同意。 赵明枝心中喟叹。 太上皇纵情声色犬马,任用奸佞,大晋早已病入膏肓,北人南下势如破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大片城池,而守城官员多是毫不犹豫开城投降。 如果说前两次附上降表时,朝中还有不少或死谏或愤而请辞的官员,到了现在这个临时凑出来的南逃小朝廷里,已经没有几根硬骨头剩下,只是仍然要点颜面而已。 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只顾保存自身富贵、性命,把面皮丢得干干净净。 见怀中的赵弘哭得唇乌面白,赵明枝十分忧心,她无意与众人再做纠缠,挥手让内侍去召见医官,将弟弟抱去了偏殿。 *** 石屏后,赵明枝看着赵弘服药睡下,确认他呼吸已经恢复平稳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走出屏风,只见几步开外站着方才与赵弘陪坐的妇人。 对方揉着手里早已皱巴巴的帕子,脸上满是忐忑之色,急急上前问道:“三公主,陛下他……” 这妇人乃是太上皇后宫嫔妃李氏,因她不甚受宠,被分派住在偏僻宫殿处,城破时与侍女躲进枯井里,侥幸逃过一劫。 看到李太妃等在外面,赵明枝一下子就蹙起了眉。 她从前没有多想,此刻倒是察觉出些许不对来。 太上皇的妃嫔中只剩李太妃一个跟着南下,上一世就一直由她照顾赵弘,在赵明枝的印象中,此人的表现也始终殷勤小心,对赵弘更是体贴周到。 南行路上多有坎坷,跟随帝驾的宫人足有数百人,而能管事的人所剩无几,赵明枝只顾着打理大小事务,又要安抚人心,想着李太妃温柔贤淑,又曾生有一个女儿,应当能照顾好弟弟。 可是方才她进垂拱殿的时候,赵弘在殿中哭得已经到了伤身的程度,这李太妃却只知道躲在一旁,别说去哄了,甚至不曾召唤太医。 等到赵明枝将弟弟抱出来,煎药也好、擦洗哄劝也罢,此人都只是站在外头,并无半分动作言语。 她不由得记起了一件旧事。 彼时已经南下颍州,赵弘有夜梦之症,几乎无一日能安寝,李太妃就带着随身宫女在隔壁搭了个小床,对外宣称方便照顾天子。 可不管李太妃如何细致入微,天子的睡眠依旧没有丝毫好转。 赵明枝当时只以为是弟弟生来体弱,又受了惊吓,还特地着人四处外出探访名医。 然而大夫们给赵弘诊脉开药之后,每每没有什么作用。 唯有一回,那大夫多问了一句夜醒之后,都如何处置,李太妃明明就站在一旁,却是一句都没有说,最后还把宫女招了进来回话。 当真是事事亲力亲为吗? 第三章 做数 毕竟都是无法证实的事情,赵明枝将心中怀疑压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娘娘莫急,陛下已经歇下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屋子。 李太妃顾不上旁的,几步追到赵明枝身边,急急问道:“三公主,妾身方才听得诸位相公大臣在殿里说话,是不是北边肯将太上皇同宗室、臣子放回来?这说法能有几分做数的?” 赵明枝摇了摇头,道:“贼子反复无常,什么时候说的话做数过?” 李太妃神色失望,强忍片刻,却仍是耐不住道:“那张协律到底是从北边逃回来的,不比我们隔得那么远,他自家经历过事,熟知情况,既然能带这样的信,想来有几分把握,不是信口胡言,况且还有太上皇手书在……” 赵明枝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太上皇而今什么情况,娘娘当真不知?” 李太妃犹豫道:“再如何也是我朝太上皇,北人当礼让三分……” 赵明枝心中冷笑,问道:“那依娘娘所言,应当如何才好?” 李太妃一时激动,连忙道:“狄人残忍,个个兵强马壮,我朝如何能挡,说不得赶紧凑齐了他们要的金银人马,快些送得过去,以免陛……以免百姓受苦受难,也不用再叫太上皇同一干皇家受苦。” 赵明枝懒得同她多说,只道:“朝中政事自有陛下做主,便是陛下一时不决,也有诸位相公、官人们商议,我等只要照顾好陛下便是。” 她行了一礼,复又道:“陛下方才歇下,我去守一守,娘娘自便罢。” 语毕,径自退了回去。 赵明枝一走,李太妃就将脸上讨好的表情收了起来,也不坐下,也不离开,只站在原地出了好一会的神。 她的贴身宫女这才凑了过来,小声问道:“娘娘,公主怎么说?她肯不肯帮着去劝陛下的?” 李太妃神情难看,咬牙切齿道:“这蹄子一步登天,只顾着做她金尊玉贵的公主,日日拿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说,哪里会管旁人的死活……”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声音里头也带出了几分哭腔,道:“只可怜了我的宝珠……太上皇自家都顾不了,哪里顾得上她,这个年纪,落在那群贼狼手里,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我只恨把她生得相貌太好……” 那宫女也跟着泪流起来,道:“那可如何是好?娘娘,咱们不如还是去劝劝陛下吧?他毕竟还是个小儿,想来比起三公主要好说话许多。” 她顿一顿,又道:“再一说,朝中哪有几个大臣是亲友故旧全在的?谁人没有几个亲眷不得已随了太上皇北去,只要陛下肯开口,应当不会有人真出力大拦着……” 当着这个带着自己躲进枯井,救了自家一命的心腹,李太妃无须遮掩心思。 她恼道:“你当我没有劝过!陛下白日里被那些相公官人们围着,又有那赵明枝时不时来打点,等他睡下了才肯走,我只晚上才能同他安静说几句话,只是回回叫得起来,他不是哭闹,就是发脾气,说得多两句,就吵着要找赵明枝,哪里肯听我的话!” 又恨声道:“真是个养不熟的……枉我日日守着他,平常连一点好脸色都不肯给!” 宫女一时无话,过了许久才只得道:“虽如此,也别无他法,少不得再试一试——娘娘,如今境地,宝珠殿下可得全仰仗你了!” 提到自己的女儿,李太妃心酸又心疼,不免试泪道:“那群贼人早不来,晚不来,好歹也等人过了及笄礼过了再来,多少得太上皇一个公主封号在身,在北边才不至于被人轻慢。” 又吩咐道:“便是陛下夜晚不醒来,你我也要记得多多把他叫起才是,好好说一说北边苦处,叫他早些拿定主意,哪怕太上皇回不来,好歹也先把小女儿辈赎回来了。” 最后忍不住恶狠狠发愿道:“总有一日,叫那赵明枝也吃到苦头!” 那宫女站在一旁随声附和,心中却是七上八下。 众人随天子南下,按理来说后宫之中乃是李太妃辈分最高。 偏偏遇得新陛下上有个亲姐在,一登位就得了公主封号,硬生生压了李太妃一筹。 这姐弟二人感情深厚,天子年纪小,时时都要找长姐,而那三公主赵明枝一向机敏,手下还有藩地的数百亲兵在,是以平日里我行我素的,哪怕对上朝中两府大臣时也少有怯弱。 自家太妃原本就没什么心计,否则往日又怎么会被后宫一众妃嫔排挤,又被太上皇多年冷落? 一旦两边对上,谁人会吃苦头,难道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 赵明枝退回屋内,静静看着床榻上身体蜷缩的幼弟。 赵弘两颊微凹,面色苍白,形容瘦弱,即便是服了安神的汤药,依旧辗转反侧。 他时而皱眉,时而胡乱踢脚,将身上的被褥蹬开,喃喃呓语:“阿姐,阿姐,救我……” 赵明枝连忙坐到床榻一侧,小心捉住了弟弟的手。 小儿的手指细且短,上面还有散布着没有痊愈的星点伤痕,她握在手里,只觉得柔软极了,心里蓦地就恍惚了一下。 仅仅就在一年之后,敌寇再度破城而入,冲进临都的新皇宫。 其时,就是这一双细瘦的手奋力抓起长剑,挡在她面前。 他鲜血迸射、拼死护卫的景象宛然在目。 赵明枝鼻端一酸,轻轻抚着弟弟的背,低声道:“阿姐在这里。” 赵弘往她怀里靠了靠,攥着她的手,终于舒展眉心,慢慢恢复平静。 确认怀中人已经熟睡,赵明枝这才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看着赵弘的童稚的睡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能够自己选择,弟弟又何尝愿意做这亡国之君? 然而乱世之中,无论人君还是百姓,都与草芥无异,不管他们姐弟二人躲去哪里,绝无偏安可能。 况且立于帝位之上,身后有亿兆百姓,又岂容他退缩? 既然不能退,那就只能进了。 她悄悄走出屋子,对着门口等候多时的玉霜问道:“吕贤章人在何处?” 第四章 垂青 寒风穿堂而过。 吕贤章身着紫色官袍,纵使冻得直哆嗦,依然不肯躲到一旁,而是特地杵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 他不到而立之年,相貌俊逸,中等身量,只是比起寻常人略瘦一二分,此刻垂手侧目而立,颇为不安地道:“不知殿下有何事?不如召见两府大臣一同商议……” 如果按照大晋旧例,天子年幼,当以太妃垂帘。 只是此时后宫仅剩的李太妃全然不堪大任。 她当日一听说要自己听政,就千躲万躲,对着百官哭诉,说众人欲要陷其于不义,又说将来太上皇、太后并诸太妃得知,实在无法解释,是以连挂名都不肯。 与此相反,幼帝赵弘的胞姐赵明枝却是深明大义,又沉着冷静。 天子年幼,还有伤病在身,时常耍些小儿脾气,百官束手无策时,俱是由赵明枝出面安抚。 除此之外,她手中另有自藩地带来的数百亲兵,南下途中每日提前布置,安营扎寨,可以说多靠着这一位三公主,众人这一路才不至于被天枕地,餐风宿露。 吕贤章虽然特地偏开头,却是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瞥座上的赵明枝。 确认两人之间并没有隔着屏风,而是直直相对,毫无阻隔之后,他心中的忐忑之意愈发浓了起来。 吕贤章少时一心读书科举,高中榜眼之后才与当朝宰相家的孙女说了亲,只是两边六礼刚走完,那一位娘子就在随父回京的途中病殁了。 婚虽未结,定亲已成,吕贤章持身以礼,就为这一个没缘分的夫人守了一年节。 如此君子之行,自然让人赞叹。 彭相公不舍得放走这一个孙女婿,索性招他为婿,又将才及笄的幺女许了过去。 这一回倒是样样顺利,谁知临近婚期,相夫人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生母故去,彭娘子少不得要守足孝三年。 然而好不容易彭家的孝期守得七七八八了,又遇得吕贤章的老父亡故。 就这般坎坷辗转,最后撞上北狄头一回南下,彭相公为阻天子降敌,力谏不成,最后自请辞官。 至于城破之时,贼寇上门说降,答允给他高官厚禄,屡被坚辞之后,一气之下,将彭府上下数百人屠戮殆尽。 吕贤章得知消息,悲愤之余,更是无心自身婚事,耽搁到了今日仍是孤身一人。 此时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最近听来的流言。 ——三公主早已及笄,她忧心陛下年幼不能掌政,有心要在朝中择一贤臣结亲以增其势。 因本朝旧例,驸马不得参政,只能领些闲差,中书正商议要废改其中部分规制。 当日众人指点一番,数来数去,两府之中没有家室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的两个鳏夫,一个四十多,一个五十整,自然是不合适的,唯有吕贤章一人相貌、条件都合适得很,便苦中作乐,拿他来取笑。 吕贤章先前只把那说法当做无稽之谈,可是今日三更半夜被单独召见,连屏风都不用,顿时让他惶恐起来。 难道这是公主在相看自家? 如果真的是三公主垂青,他要如何是好? 但凡换一个公主在此,吕贤章都有决心斩钉截铁说出自己要为彭家的小娘子守节,一年半载之内没有娶妻之意,更无攀龙附凤之心。 可偏偏面前站的是三公主赵明枝,叫他那拒绝的话在肚子里转来转去,许久说不出来。 外头时有人言,当今三公主花容月貌,美若天仙,只是她常年头戴帷帽,得见真颜的并不多,是以常被当做信口开河。 可吕贤章却知道那不是吹嘘之语。 当日天子赵弘还未登基,被亲兵护卫出城之时,吕贤章正领着手下急急去往祥符县藏匿库中军械,以免被贼人所夺,谁知路上阴差阳错给散逸敌兵撞见。 他们一行不过三四人,对方却是十来个披甲持械的骑兵。吕贤章其时身着官服,很是显眼,已经给贼人发现,于是当机立断,打定主意以自己为诱饵引开贼兵。 结果虽然计策奏效,他本人却为狄人所掳,眼见就要被俘,凑巧给闻讯出来接应弟弟的赵明枝撞见,由此获救。 得知吕贤章此行目的,赵明枝特地让手下换了新马给他,又分兵协助同去报信帮忙。 也全靠这一回通报,库中及时将重要军械转移,才没让神臂弓、床子弩等许多神兵利器及制作之法落入北狄手中。 吕贤章立下大功之余,随着赵明枝的亲兵一路同行,也因缘际会,看到过这一位后来得封的公主真正相貌。 端的是国色天香。 所谓绝代佳人也不过如此了。 此时此刻,纵然隔着一层帷帽,可对于吕贤章来说,并不难想象面纱后头的娇美面庞。 不独如此,他还回忆起了当日赵明枝对自己的赞许。 “……有吕官人如此忠义之臣,实乃我朝之幸,只盼将来官人将来能得机会青云直上,一展胸中抱负。” 其中激赏,一目了然。 而后太上皇并一干大臣被贼子掳走,赵弘继位为帝,吕贤章以不足而立之年得入两府,虽说是南逃的新朝廷,比不得从前,却也算得上是手握权柄了,正被赵明枝一言说中。 那么,她是不是看中了自己呢? 此时国虽将亡,吕贤章仍怀报国之志,而无论中书最后讨论出个什么结果,究竟驸马能不能参政,毋庸置疑,只要驸了三公主,自己肯定会被人认定是那等趋炎附势之徒。 他一时有些扼腕。 自己虽然正在彭家娘子守孝,究其原因,除却感动于彭相公气节,更多的也是表示自家志气,并非这辈子都不打算娶亲了。 到了今日,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两年,此时再将嫁娶之事摆上台面,谁人都不会提出什么质疑。 如果提出此事的是赵明枝,而不是“三公主”,十有八九他不会拒绝。 才子佳人,绝妙姻缘。 有此美貌,有此品行,不仅友爱幼弟,还胸有丘壑,端的是娇娥不让须眉,正合做他的妻子。 只可惜这公主的身份,着实太过敏感…… 吕贤章踌躇极了,拒绝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又转,只觉得怎么都说不出口。 ------题外话------ 羞涩地伸手,讨,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票…… 第五章 惊梦 吕贤章脑中浮想不止,对面的赵明枝却是隔着帷帽打量了他一眼。 一年之后,狄人破城,就是这一个年轻的官员带着不足两千的兵士拼死顽抗,最后被乱刀砍死。 他看着稍显文弱,能力也犹有青涩,但忠君之心毋庸置疑。 大晋虽然风雨飘摇,并非无药可救,眼下不是迁都之后,诸人脊梁骨全被打断,仍有忠义之士在,只要将其一一发掘,各归其位,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不能继续南逃。 所谓天子死国,臣子死社稷。 要是诸人尽皆远远躲开,又怎么能指望前线将士用命抵御敌寇? 赵明枝思忖片刻,问道:“并无旁事,只是今日得了北面来的太上皇血书,吕参政,依你所见,陛下应当如何才好?” 少女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山间潺潺流水,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柔婉,动听极了。 吕贤章甫一入耳,一时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却是打了一个激灵。 原来不是来问婚配之事?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尴尬还是遗憾,然而等到分辨出其中意思,只顿了一顿,就答道:“以下官愚见,北狄实乃禽兽,从无信义之道,不可轻易许之,天子万金之躯,又岂能亲身北上,若是贼子出尔反尔,我朝殊无半点牵制……” 赵明枝“嗯”了一声,却是再问道:“那为何今日在殿中不见参政出列陈言?” 殿里的门窗都没有关上,明明被冷风吹得身上都有些发僵,吕贤章的脸却是一下子就发红起来,只得狼狈回道:“军国大事,关乎社稷,今日事发突然,微臣来不及细思,自然不敢随意臧否。”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内心十分清楚:自己白天没有站出来说话,并不是因为旁的理由,纯粹是不愿意做那个出头鸟而已。 此时朝中形势何等复杂,新皇虽然登基,毕竟年龄太幼,全然不能驾驭朝堂。 而太上皇即便远在北方,依旧身占大义、国、家三重,高高在上,更要小心对待。 狄人南下速度不减,要是按照这般趋势,用不了多久就能攻破安丰军。 大晋屡战屡败,说不得就要被赶尽杀绝,这个逃亡朝廷也未必有多久可活,如此一想,好似不如降了,还能少死些百姓。 可死国是一回事,降又是另一回事。 要是赵弘再降,君臣、百姓真的就要成为亡国之奴,倡议者也会变成千古罪人。 可要是不降,要是因此生灵涂炭,又是谁人去领这个罪名? 说降失了名声,说战又得罪正在掌权的主和一派,更有无数首尾,但凡懂得明哲保身的,都不会此时出头。 ——先前那些个因为一力要战,被贬被罚乃至被杀的,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吗? 赵明枝闻言却道:“那……依参政之见,北边来的书信,是不用做理会的意思了?” 对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吕贤章心中少有防备。 他得官晚,乱时以功晋升,官场经历较少,比不得那些官油子,见对面人素服之下,腰肢不盈一握,抱着暖炉的柔夷纤细修长,白得同雪一般,不禁想到其父嘉王过世已经两年有余,仅一姐一弟,被迫于这乱世之中惶惶而行,免不得又生怜悯之心。 吕贤章当即也顾不上什么明哲保身,回道:“如此要紧之事,朝中自然得要细细商议,哪里能一时有什么结果的?” 又暗示道:“况且两国相交,自要互遣使者磋商,北人所图,我朝岂能一口答应……” 这就是要漫天开价,落地还钱的意思了。 他唯恐三公主听不懂自己话中之意,还补了一句,道:“北面正处战时,使者往来实为不易,不知商定之后,又是什么年岁了。” 话一出口,吕贤章就后悔了。 他又怕三公主听懂了,又怕她没有听懂。 明明白白提醒使一个“拖”字诀,让太上皇死在北人手中,这般谋划,实在不该出自臣下之口。 即便众臣心里都是这样想,也不能这样说。 赵明枝却是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道:“当日我与参政会于祥符县,你一心报国,对敌之时不惜自身,而今大晋正值危急存亡之际,还盼参政一以贯之才好——若是你也三缄其口,朝中岂非万马齐喑?” 吕贤章的面皮本来只是微红,此刻一下子就涨得通红。 他原本还担心三公主不听不出自己的隐晦之意,却不想对方聪慧至此,不但听出来了,还在此处暗暗提点。 被异性当面点破自己的小心思,尤其吕贤章本心是要做青史留名的士大夫,内心深处对对方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当真是羞且窘迫,一时局促站于原地,不知如何回话。 赵明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虽然年幼,却非贪生怕死之辈,所谓玉碎瓦全,以参政之见,陛下是为玉,还是瓦?” 吕贤章一怔。 君玉非瓦,何须质疑。 只是想到天子平日里在朝中的表现,吕贤章不免又犹豫了起来。 虽然三公主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可今日幼帝一听到要北上请罪,就吓得涕泪横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叫他怎么分辨真假? 赵明枝没有跟吕贤章说太多,见他意有松动,便请送客了。 ——自己说再多都没有用,还得最重要的那一个人开口。 她转身回了后屋。 几名伺候的宫女一见赵明枝回来,便像得了主心骨一样围了上来。 “三公主!” “三公主!陛下又惊梦了……” 赵明枝急忙走进屋内。 屋中门窗关得紧紧的,四角都放了暖炉烧炭。 她方才被寒风吹了一路,此时一进屋子,不但觉得闷热,还被香熏得头重,四下一扫,果然见到床边的木柜上放着一只香炉,正袅袅升起白烟。 等到撩开遮得严严实实的帐幔,那甜香味更重,叫人甚至有点喘不上气来。 床榻上,幼帝赵弘面色潮红,俨然正在梦魇之中,挥着手胡乱蹬腿,发出低低的呜咽。 赵明枝面色一变,问道:“怎么不把陛下叫醒?” ------题外话------ 今天看到真真喵的科普,现在网站好像对追读有考核,通过这个来决定后续曝光推荐之类。 好在俺写文未必很行,但脸皮是很厚的,在此恬不知耻地请大家一方面要记得俺的饭盆还空着,可以装各种杂票,另一方面也不要再养我了。 本文大概率会倒v,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诸君!来追我吧!来杀我吧!五章了,很肥了!!! 第六章 铜钥匙 随侍一旁的宫女连忙站起身来,道:“奴婢才伺候着陛下换了小衣,又请服了药,因快到子时才睡着,实在不敢擅自叫醒。” 那女子低眉顺眼的,说话的时候垂手躬身,看着十分循规蹈矩。 赵明枝一眼掠过,只觉得有些不对,便站定了仔细看此人相貌。 鹅蛋脸,五官清秀,一双丹凤眼,约莫二十。 似乎有一点眼熟。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她问道。 那宫女连忙低声回道:“奴婢春绿,本是李太妃身边伺候的,太妃看婢子手脚勤快,做事仔细,便叫夜里跟着过来伺候陛下。” 赵明枝点了点头,再问道:“李太妃在何处?” 春绿急急回道:“太妃去煎药了。” 既然才服了药,又煎什么药? 赵明枝眉心一拧,不但没有点破,还点了点头道:“太妃辛苦。” 她扫了一眼角落的漏刻,道:“都这个时辰了,怎好叫娘娘亲自煎药。” 说完,又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玉霜。 玉霜道:“奴婢这就去替娘娘回来歇息。” 床榻之侧的春绿登时站了出来,忙道:“天冷风大,怎么好叫殿下操心,奴婢自去接替娘娘便好。” 她也不待赵明枝回复,匆匆行了一礼就往外走去。 玉霜则是对着一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对方悄悄跟了上去。 赵明枝不再理会此事,而是指挥宫人将帐幔拉了起来,又打开一扇小窗通风,复才问道:“哪里来的香?” 有宫女回道:“李太妃送来的安神香,说是能定神助眠……” 寒风贯入,屋子里的甜香一下子被冲散,空气虽然冷冽,也叫人的呼吸都通畅了许多。 眼见赵弘眉头稍微舒展了些,赵明枝转而看向了那只香炉。 炉内白烟袅袅不停,一走近,香味浓甜,带着烘烘暖意。 她年幼时也曾热衷过熏香之道,虽很快撂开手去,自觉也有几分浅薄了解,然而凑近细嗅,怎么都分辨不出炉中熏香的来历同品种,心中一时疑窦丛生。 此处宫女杂乱,赵明枝不想大肆声张,指了指仍余有一小角的香料,对着玉霜低声道:“悄悄收拾了,一会请刘大夫过来帮忙看看。” 玉霜会意,找由头将一屋的宫女们支使得团团转,趁人不备,寻了个玉盒将那剩余的香料收起来,还特意装出了不少香灰。 明明只有几步路,然而直到丑时正,李太妃才匆匆带着两个小丫头过来。 她眼中的惺忪未消,衣角凌乱,腰带都系歪了,头发也只简单梳了个单云髻,跟往日里精心打扮的模样大相径庭。 “陛下又惊梦了吗?”一进门,李太妃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早知如此,奴身便不去伺候那点子药汁了!日日吃,天天喂,也不见什么奏效,还劳烦三公主又亲自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迈着小步向赵弘探身去看。 见人靠近,赵明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她嗅觉甚是灵敏,立刻就辨识出了对方身上的杂香。 是龙涎混着沉香的味道,另有淡淡的榅桲、宫中常用的浴后香脂味,却没有半点药味或是木烟味。 这李太妃,多半是直接回去休息了。 明明对赵弘的身体毫不在意,为什么要做出那么殷勤小意的样子? 南逃路上,弟弟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次,太医全然找不出什么具体原因。 而自己竟然没有怀疑过负责照料的李太妃。 一想到这里,赵明枝就悔得心口疼。 歧路而已,走得再辛苦、再远,又有什么用? 她从前只想着收买人心,给弟弟积攒助力,为两人在乱世苟活增添一丝可能。 可攒来攒去,城破之时,那群攒出来的所谓“良材”能有多少得用的? 莫说雪中送炭,只要不落井下石,她都能对其高看一眼。 太上皇自己都那副德行,朝臣们吃了他的饭,养成一样的种,倒也不奇怪。况且生死存亡之时,自然是自家性命同富贵荣华更为要紧。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谁也没说过那个帝王一定要姓赵。 官渡之战时,魏军营中都有那么多摇摆不定的臣僚,曹孟德什么枭雄,自己同弟弟又是什么狗熊,凭什么要求别人舍生忘死呢? 赵明枝并不是那等妄自尊大的人。 曾经做不到的事情,重来一回,难道就能做到了? 当然未必。 只是总要试一试。 都说近朱者赤。 朝中只要有一二脊骨在,带动文官不惜身,武官不惜命,哪怕最后落得同样的结局,也总归无愧于心了。 跟弟弟的健康,和其他迫在眉睫的事情比起来,赵明枝暂时还没有功夫去探究李太妃所图为何,但她知道最省时省力的做法,就是直接将人隔开。 她伸出手,拦在了对方面前,低声道:“陛下歇息了,无甚大碍,太妃也回去休息吧。” 李太妃勉强笑道:“陛下这般模样,奴家哪里放得下心,还是在这里守着罢——公主每日事情杂多,还是早些回去睡了才好。” 赵明枝摇头道:“无妨,明日再劳烦太妃来看顾。” 李太妃仍有话说,却是不敢违背赵明枝的意思,听得她说明日还要用自己,也拿不准究竟有没有出问题,只得不住看向床头,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屋中烛光昏暗,映得帐中影影绰绰的。 方才一干人等进进出出,再有李太妃同那春绿说话,以赵弘往日浅眠的习惯,早该惊醒了,此刻却依旧沉在梦中,只是两道眉毛微微皱起,胸口起起伏伏甚是疾快,显然睡得不甚舒服。 赵明枝左右权衡,一时也不敢把人叫醒,再等片刻,玉霜已是领着一名短须中年人进了屋,口中低声道:“殿下,刘大夫来了。” “三公主……”对方低头就要行礼。 她连忙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道:“不必多礼,给陛下诊脉要紧。” 那人果然不再啰嗦,探脉之后,又观赵弘面色,最后为难地看了赵明枝一眼,道:“殿下……不如借一步说话?” 两人出了里间。 刘大夫不肯落座,却是道:“不敢私瞒公主,陛下好似是阳虚体弱,因受了惊吓邪风入体,憋在心肺之处,只能徐徐调理……” 说完,又犹豫地道:“小的拿不太准,不如请随侍的几位医官会诊之后再做定夺?” 赵明枝道:“园中人多口杂,医官们又怕陛下年幼,总不敢定医案,拖来拖去,反而不好,只刘大夫,你自小看着我们姐弟二人长大,这一回也烦请再多劳神,至于酬谢,此时不敢说将来事,但看我爹娘从前行事,便知我姐弟如何了。” 语毕,起身行了一礼。 那刘大夫哪里敢受,唬了一跳不说,躲之不及,只好匆忙跪在地上。 赵明枝道:“这些日子,还要多劳你了。” 语毕,只把玉霜留下,自家回了里间。 那玉霜却捧出方才留的玉盒,同刘大夫低语一阵。 刘大夫接了玉盒,原还一脸苦色,等把东西收拢进袖子里后,却是慢慢想转过来,暗道:也罢,得嘉王同王妃泽被这十数年,今日当要偿还了。 再一想方才赵明枝所行所言,更多几分安定。 这位公主自小就承父母德志,对人只有庇护,从无毁害,就算谋不到富贵,在她手下也不至于赔进去一条老命。 只尽心竭力便是了。 再踏出屋时,他面上却已经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把那玉盒遮得更严。 *** 再说赵明枝回了卧房,听得里面一片安静,宫女们各安值守,心下稍安,便走到床边,掀起一角帐子想看看里头情况。 然则那低垂帐幔当中,烛光昏黄之下,弟弟赵弘却并未入睡,而是睁大了一双通红眼睛,侧躺着,咬着牙大滴大滴落泪。 赵明枝惊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连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赵弘见到是她,只伸手把眼泪一擦,问道:“阿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语毕,又将左手一个攥紧的拳头伸了出来,慢慢打开。 赵明枝低头一看,只见那拳头中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铜钥匙。 赵弘哭得已是有些更咽,却不忘把钥匙往她怀里塞,又哭道:“阿姐……我……我要死了,你不要管我了,自家逃吧……” 又含含糊糊不知哭了什么。 赵明枝急得不行,忙把人托着按背顺气,却见薄被之下,一个小小的铜箱被赵弘护在身侧。 那箱子开着,里头有几粒大明珠,一小抓金瓜子,另有几幅虫鱼小画卷,却是在藩地时自己把着弟弟的手所做,本是准备给母亲贺寿之用,自画好之后便被他宝贝似的藏了起来。 父母故去之后,她再没见过。 赵明枝一时心头大恸,再一抬头,赵弘泪水未停,却把那箱子盖好,锁也锁上,又将钥匙重新按了过来,低低道:“阿姐。” 也不知在求些什么。 第七章 如何 “我不中用啦,又不听话,以前说过的……算不了数。”赵弘手心手背胡乱擦着脸上的泪,那泪水却越擦越多,“阿姐等不到我长大啦,我自己去夏州,你不要跟着……” 赵明枝心中又甜又苦,低声道:“别瞎说。” 赵弘仰着脸道:“我刚刚看到刘大夫了,他也治不好我是不是?别人都说我是个养不大的病秧子,活不长的……” 这样一句回话,叫赵明枝面色遽变,但怕吓到弟弟,只得勉力挤出一个笑容,问道:“你听谁在胡说八道?” 赵弘闭口不言。 赵明枝心中难受。 一个刚登基的八岁小儿,又是逃亡朝廷,莫说王公大臣,便是寻常宫人随侍都不把他当回事。 然而这小孩又着实忠厚懂事,这种关头,也不肯供认出人名来。 赵明枝不想逼他,便把伤心压下,做一副轻松模样,笑道:“没有治不好,只刘大夫觉得自己医术比不上其他几位医官,不敢轻易开药……” 赵弘将信将疑。 赵明枝复又笑道:“阿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一回,半晌之后,赵弘终于将握着钥匙的手慢慢缩了回去。 他用半边腿悄悄把木盒挡住,又悄悄扯过被褥遮了遮,仿佛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过了一会,才把头贴在她胳膊上,用仍带着一丝奶音的童声道:“阿姐,那我能不喝药了吗?” 赵明枝只做不知他动作,听得他问,便道:“不是说头疼得睡不着,喝了药才舒服些。” 赵弘嘟起嘴:“可现在时时要喝药,喝了之后一整天都难受得很,只想吐,肚子里好难受,一点东西都不想吃了,头也不见多舒服。” 这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赵明枝白日间找了几个经常跟着弟弟的人来细问,才知道他这阵子食欲委顿,一天能连半碗粥水都喝不进去。 七八岁的小孩正在长身体,像这样拿药当饭吃,怎么能行呢? 许是见赵明枝良久没有回应,赵弘有些着急起来,察言观色之后,复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老实喝药的话,阿姐,吃了药,能回回给我吃个桃子吗?” 赵明枝失笑:“天寒地冻的,哪里来的桃子……” 赵弘失望极了,嘟哝道:“可马上就是爹爹过寿了,往年这个时候,家里都有桃子吃的。” 比他两个手掌并在一起都还要大好多的桃子,桃尖尖上粉红粉红的,不用怎么凑近闻,就香得不行,刚拿到的时候脆甜,但放久会变软,吃进去都不用牙齿咬,抿一抿满口的甜滋滋汁水。 大夫说他脾胃不好,随从又得了娘的叮嘱,不肯叫他随便吃东西,莺桃李子杏子桃子,平日里都只能看着阿姐吃,惟有爹爹生日,他才能暂时解禁。 吃一次,能够他惦记一年。 然而想到从前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场景,又想到当日信使来报,家中得知父亲被狄人害了性命后,人人哭做一团,母亲在床上一日委顿过一日的模样,赵弘只觉得那桃子一下子再没了滋味,再一抬头,见得姐姐赵明枝怔然出神,顿时后悔起来,忙道:“阿姐,我不想吃桃了,我只是说说罢了,也不会不喝药的,你别担心……” 又道:“我不说爹爹的事了,阿姐,你别伤心了。” 赵明枝不想叫弟弟一说起父母,就觉得这是个要避开的伤口,更不愿意至亲之人同“伤心”二字联系在一起。 她柔声道:“蔡州同我们家中不一样,气候四时不同,此时没有桃子,但马上是爹爹生辰了,阿姐找点旁的,咱们一起给他过寿好不好?” 再道:“爹爹可疼你了,知道你对那桃子念念不忘,每年就算忙得不行也要叫人回来问食单,只怕少了你一口吃的。” 赵弘破涕为笑,却又立刻道:“胡说,爹爹最疼的明明是阿姐,阿姐那有爹爹亲手做的纸鸢、走马灯,还有瓷瓶,我什么都没有!” 姐弟二人就在此处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起父母究竟更疼哪一个来。 以赵弘的年龄,早已知道天人永隔是什么意思,他说着说着,忽然道:“阿姐,他们都说你好可怜,又要当爹,又要当娘。” 赵明枝一愣。 赵弘的脸微微发红,小声道:“你不可怜的,等我长大了,我也又给你当爹,又给你当娘!” 良久,声音越发模糊起来,再次道:“阿姐,要是狄人来了,你不要理我,自己跑了吧。” 又有“不要当皇帝”、“谁来帮我当皇帝”等语。 另还在喊“爹爹”、“娘”,间或夹着几句“阿姐”。 他年纪小,折腾了大半夜,困意渐渐上涌,一旁是这个世间最为信赖依靠之人,许是身心放松,慢慢竟就这么睡着了。 赵明枝没有离开,给赵弘掖了掖被角,脑子里思绪纷飞,也就这般挪张交椅坐在一旁陪了一晚上。 *** 次日一早,天才微微亮,赵明枝就听到外头隐约有人声。 不一会,门就开了。 小黄门王署急匆匆走了进来,见得赵弘仍旧在睡,慌得不行,再看赵明枝在一旁,忙上前低声道:“殿下,诸位大臣在垂拱殿议事,因时辰到了……都在问请陛下。” 赵明枝低头一看,床榻上赵弘正睡得安稳。 她此刻不同从前,不想把人吵醒,于是小心把袖子从其手中抽出,稍作整理之后,才跟着王署出了门,心中算一算时辰,吩咐道:“你且在此处守着,若陛下不是自行醒来,便不要叫他,也不要给其他人在此处吵闹,若有不肯听从的,喊来找我便是。” 听得不用自己担责,王署立刻松了口气,连忙领命称是。 赵明枝回去换了一身服色,又洗了把脸,才朝着垂拱殿而去。 屋舍的门户大开着,还未十分靠近,就听得里头激烈的争论声。 刚送了太上皇手书归来的张礼已经把一身污秽泥土洗净,只依旧满脸青肿伤痕。 他眼睛瞪得像要鼓出来一样,喝骂道:“吕竖子!你这是要置太上皇于死地!” 其声尖利,其容狰狞,竟有几分骇人。 不过一个八品协律郎,当面辱骂朝中参知政事,实为失仪无礼,然而此时却无一人出来指责。 而吕贤章被骂到头上,毫不色变,而是道:“并非本官置太上皇于不顾,只问一句——如若陛下被扣,朝中待要如何?” 见此情景,赵明枝索性站定了脚步,不再向前,只打算听听众人如何回答。 待要如何呢? 今时今日,被掠去夏州的太上皇便像是一泡砸在头上的烫屎,置之不理,就要流到脸上,熏得人无法忍受,可要是想要伸手清走,不但会被灼出水泡,还要沾得一手污秽。 ------题外话------ 多谢黄色天蝎宫、b?useye、不二咲千秋三位亲送我的平安符。 顺便,《娇术》的简体好像部分上市了,编辑老师改了个书名,叫《顾合清歌》,目前在微博弄转发抽奖,我去瞄了一眼,感觉抽中的几率还蛮大的,高的差不多到1/10了,感兴趣的朋友如果有微博账号的话,可以去试一下。 出版方应该是找了小推广,所以现在信息有点杂乱,目前比较快捷的方式是分别搜索“华文天下”、“阅文ip”、“-官方微博”、“起点中文网”、“红袖读书app”、“qq阅读”,在这几个账号里搜关键字“娇术”,找到对应微博转发即可。 第八章 嚎啕 面对吕贤章的发问,屋内鸦雀无声。 张礼等了半晌,见无人说话,额头的青筋微微颤动,只得自行出列大声道:“以北人兵力,若要南下,压根不费吹灰之力,自庆阳而始,西往兴元,东行平阳,俱有狄人骑兵列队疾行,不久就会至于此地,与其等到兵临城下才做计较,不如早早附上降表——北人不耐南面炎热,今后仍需士人代为……” 听到此处,赵明枝不再迟疑,而是提步走了进屋,绕进了屏风之后,扬声道:“北人不耐南面炎热,今后必定仍需我辈士人代为辖之——张协律,你心中是如此作想的吗?” 太常寺协律张礼喉结滚动,嘴巴大张着,原本已经快冒出喉咙口的后半句话,却像是突然被狗叼跑了一样,再无法说出。 等他转头一看,只见赵明枝,却不见有赵弘身影,顿时同被踩了脚一样跳起来,愤然道:“今次是为朝堂议事,我辈臣子各安其位,只待陛下开朝,虽说三公主照顾有功,也不能越俎代庖罢……” 一面说,一面转头去看身侧同僚,想要寻些帮手同自己一起讨伐。 然而出乎张礼意料的是,左右不仅无有出言附和的,还都不约而同地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向他。 倒像是……同情? 甚至连方才对他不假辞色的吕贤章,此时面上也露出不忍再看的神情来。 这是,发生什么了? 张礼声色俱厉,赵明枝却气定神闲得很。 她从容道:“敢问张协律,依我朝旧例,陛下年幼,太妃垂帘,是否得当?” 张礼冷笑:“自然得当,只三公主身份虽然尊贵,依旧只是年长同辈,难道想要开辟新事,以公主之身代朝吗?竟这般手长?岂不闻……” 眼见这位礼官又要引经据典开始啰嗦,赵明枝当即将他打断:“再问张协律,陛下偶感风寒,李太妃身体不适,二人着我代为临案,以书记之,欲效开朝太祖病时皇妹事,此为故事,还是新事?” 张礼一时为之语塞,情急之下,脱口回道:“其时我朝开国,事急从权,太祖皇帝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赵明枝平静道:“那依张协律之见,我朝今日太上皇屈居夏州,陛下迁于蔡州,此情此境,比之太祖皇帝时,竟是不到‘不得已而为之’的地步吗?” 举朝投降,天子被掳,难民百万,大晋沦落到如此地步,除非张礼是个瞎子,不然怎么可能辩论得了事实。 他被噎得无法反驳,想到夏州的太上皇同一众臣民,心中悲愤,却暗恨自己昼奔夜逃,精力不济,致使从前的能言善辩都难以发挥一二,连个女人都说不过,只好死死盯着赵明枝脚下的一小块地砖,恨不得把那里瞪出一个洞来,叫她跌下去死了算了。 赵明枝又道:“若按协律所言事事必须依循旧例,那今日乃是小朝会,按故事,非陛下亲召,以协律郞之职守,应该老实在太常寺中点卯,才是不当在此处议事的那一位罢?” 张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然而一看周围,居然好几人面露赞同之色,甚至有二三人正在缓缓点头。 如果说赵明枝的话,简直像当众给他扇了个大巴掌,那朝臣们的反应,则更令他窘怒难耐。 这屋子当中,不少人数月前还同他官职仿佛,品阶不过尔尔的,只是因为许多朱紫大臣同他一般忠于太上皇,被一齐掳去了夏州,空出太多缺来,才叫他们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才几天的功夫,这群从前自诩忠义的士子就已经改廷换面,连脸面都不要,给一妇一孺当起狗来了? 他不能自抑地抬起了头。 隔着一张屏风,根本看不清赵明枝的脸,可他已然在在心中怒骂:好尖酸的一张嘴!如此毒妇,如何能为我大晋公主?! 赵明枝没工夫跟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只问道:“今日朝会,陛下偶有不适,诸位可有紧要政务,如若没有,可等陛下康复之后再做商讨。” 众臣纷纷摇头。 吕贤章更是道:“中书已承奏本,请陛下依旧例批阅便可。” 主持朝会的同平章事也出列道:“并无紧急事,请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眼见场面回归平静,张礼再忍不得,愤而呼道:“臣有本奏!北人就在眼前,太上皇、一干宗亲、大臣、数十万百姓尚处烈火烹油之中,请陛下早日定夺,臣愿往兴庆府请送降表,舍了此身,也要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张协律。”赵明枝冷声道,“你当真以为送了降表,陛下俯首称臣,百姓便能安居乐业么?” “如何不能?!” “所以,太上皇而今身处夏州,以你所言,尚处‘烈火烹油之中’,是从前朝中递出的那一份降表文辞不佳,还是尔等俯首时姿态不美,才叫狄人如此对待?” 张礼怒道:“若非陛下登基,另设朝廷,招致北人不满……” 赵明枝冷冷相对:“太上皇北上时,陛下一样被狄人所掳,何时登基了?难道在北人梦里登基了?” 张礼说一句被堵一句,到得最后,竟又重新至于无言以对的地步。 等到司礼官宣布退朝,众人一一走出了屋子,仅有一人留在最后,对着仍旧站在原地的张礼道:“茂夫,你……唉,又何必如此?” 张礼脸上淤青、伤处累累,却是倔强道:“我志无悔!” 他眼中尽是血丝,眼底通红,隐隐有泪水在其中滚动:“你们远遁千里,随身还有家眷侍从,泡个脚都有人端热水,何曾见过夏州的晋人过的什么日子,太上皇过的什么日子?” “你们不曾见过北人骑兵,不知厉害,只晓得喊要战不要降,如若能战,我张礼又岂是那等贪生怕死的,难道当真又愿意被后人耻笑不曾?!” “得臣,你若是有法子,当助我一臂之力,我朝兵马如何能战北人,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徒送性命而已!陛下年幼无知,由着那三公主牝鸡司晨,妇人不知深浅,难道满朝文武都是蠢的,生生看着她断送……” 他说到此处,不免想到自己被拘于夏州的妻妾子女,幼子不过一岁,长子、次子北行路上颠沛,缺衣少食,更无医药,最后得病而亡,而最疼爱的四子同当今天子一般年纪,却因拦着狄人兵卒醉后逞凶,不叫其侮辱亲妹,反被剥光了倒挂树上,硬生生吊死。 如若今次自己不能成功说降,夏州那些家眷,又如何能活? 怕是连粒米都难以寻来吃罢? 想到许多高官女眷、宗室贵女,甚至于清秀男子为了一口吃食被迫做的事,张礼竟不知自己是愿意她们活着,还是宁愿她们即刻死了。 思及此,他悲从中来,再说不下去,伏地嚎啕大哭。 第九章 不可 耽搁了这一阵,赵明枝回到东边屋舍时已经接近卯时末。 天色渐亮,赵弘难得地仍在睡梦当中。 她确认过弟弟无事,直接坐到了外厢,翻看起中书递上来文书。 桌上铺了好几摞,一旁更有两个装了满满当当奏章的木箱,然而一一看去,但凡标了加急签注的,无一不是坏消息。 早十来日,前线还只是发回北人已过大名府的急报,紧接着,徐州就开始发急脚替向朝中求援,言称敌军早至,足有五万之巨,多是披金执锐的骑兵,在州中一路劫掠,其时距离州城已是仅有百里之遥。 蔡州这里拱卫天子的禁军都不够用,遇到流窜匪徒还时不时要靠赵明枝从藩地带来的私兵,大晋四面开花,到处挨打,往往狄人刚走,本地的流民便成乱民,为求存活化为匪徒,早已没有半点秩序可言。 朝中如此之乱,哪里凑得出什么援军来。 只徐州到底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放弃,狄人便能以此为据,顺势南下许州、颍州,一路畅通无阻。 如此利害攸关,新团成的草台朝阁就凑不凑援兵,到哪里去凑援兵吵得不可开交,还未商议出个所以然来,前方已然又传了消息过来。 狄人抵达徐州,围困州城的折子,此刻就躺在赵明枝面前的桌案上。 赵明枝越看越觉得局势如同一团乱麻。 她原本对兵事一窍不通,从前对着舆图都满脸茫然,只是后来形势所迫,不得已耗了许多时间硬逼着自己学会。 从前的这个时候,她只知道形势危急,大晋生死存亡,并不知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可现在懂得越多,越叫人绝望。 一旦徐州失陷,再下许州、颍州,两者共成掎角之势,狄人就能站稳脚跟,攻向京城。 留守京城的老将晁炯手中不过散兵一二万,说是兵士,半数还是京中临时征召来的,连战场都没上过,真打同身经百战的北狄打起来,就算被一击即溃也不是什么奇事。 双方势力如此悬殊,狄人所到之处,通常不费一兵一卒,大晋守城者已然望风而逃。 如此一看,早早被掳去夏州,又十分明白己方兵力究竟有几斤几两,更清楚北狄如何兵强马壮的张礼,此刻如同被吓破了胆一般哭着喊着要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她着人把舆图抬出来,在墙角的大桌上摊开细看。 张礼此人虽然可悲可恨,可目前而言,他却是朝中最清楚狄人底细同前线情况的。 恰才他说“自庆阳而始,西往兴元,东行平阳,俱有狄人骑兵列队疾行”。 赵明枝依稀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奇怪。 循着记忆,她凑近了舆图的左上角,果然,庆阳至兴元、平阳之间,明明还夹着凤翔、京兆两府。 狄人想要南下,明明可以直取凤翔,距离更短,又是大散关所在,扼守着关中去往蜀地的必经之路。 等据了凤翔,顺势再取京兆,后者不仅是西北军事重镇,亦是经贸繁华之处,还可以战养战。 可以说,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舍绕开这两城,反而去攻打距离更远,却同样易守难攻,地力、人力贫瘠的兴元、平阳,更何况长于战事的狄人。 赵明枝理不清各种原因,但直觉认定张礼不是在信口胡说,她想了想,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宫人道:“去请……” 话音未落,门口守着的黄门官就走了进来,行礼禀道:“殿下,御史中丞杨廷、同平章事孙崇、枢密院副使张异、参知政事吕贤章,此四人俱在殿外,并请求见。” 同时来了这么多军国重臣,赵明枝一下子就察觉出了紧迫。 她不敢稍有延误,立刻道:“宣。” 等到众人先后踏进屋内,除了年纪较大、经事较多杨中丞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外,其余三人脸上的表情都难看得很。 “殿下。”一站定,御史中丞杨廷就立刻开口道,“早间前线报来,言称京城、许州俱是已有狄人兵卒出没,想是先锋兵前来探路,少说也有数万精兵之巨,臣等本欲再等一二日,不料方才得了急脚替消息,徐州危急,城破就在眼前,为大晋计,前次所说新都之事,还请陛下早做定夺,此时便要动身南迁了!” 一面说,一面把怀中的奏报呈了上来。 赵明枝听得一愣,急忙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折子,打开一看,却是十数日前来自徐州的线报,只是不知为何,辗转至今才到了蔡州。 依着奏报上所说,徐州知州早在发出讨要援兵急报的次日,就已经弃城而逃。 州官一走,城内立时大乱,原本的守军或跑或散,只有通判岑得广领着数千厢军在城中勉力维持秩序,安抚百姓,然则没过两日,狄兵果然攻至,当下便围了城。 州城一被围,里头的消息就全数送不出来了。 城中最后的消息,是通判岑得广的亲兵拼死送出,再为徐州求援兵。 见赵明枝低头翻看奏章,杨廷只等了几息,就再按捺不住,复又催促道:“殿下,陛下身体如何?若是无碍,此刻便要请他起身,外头留有五百班直,又有禁军八百,等择定了去处,须臾不能等,立时便要迁移……” 一时吕贤章也催道:“前次中书所选,襄阳、江陵、苏州、临安,或有天险,或深处腹地,各有长处,还请殿下禀明陛下择定一处……” 眼见一个催,两个催,人人显得惶恐焦虑,赵明枝反而镇定下来。 她问道:“诸位官人,若是徐州失守,京城安能幸免遇难?如若京城失陷,襄阳、江陵、苏州,乃至于临安,甚至静江府,直至于漳州,凡所大晋所属,难道竟能苟全?” 杨廷道:“殿下,此乃不得已之举,为今之计,只有先忍辱苟全,待到……” 赵明枝问:“徐州当真不能救了?” 杨廷忍耐道:“殿下何故发出此问,蔡州多少兵,旁人不知,殿下难道竟不知?如若能救,朝中怎会见死不救?只是此时徐州左近无兵能用,欲要调兵,先要有兵……” 赵明枝站起身来,指着左边已经被立起来的舆图,问道:“京兆府也无兵可调吗?” 京兆府居于黄河之侧,可走水路顺流之下,再急行军,由京城转徐州,若是能城中强撑一口气,未必不是办法。 然而她此言一出,屋中人人为之色变,几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叫道:“万万不可!” 吕贤章更是上前两步,急忙道:“殿下!殿下!京兆府中兵卒不可轻用,若是西兵北上,至于京城,再下徐州,北边便会全数为其所占,西兵名为厢军,同私兵也无甚区别,为节度使裴雍所领,此人早有反志,一旦……” 他顿了顿,终究不愿说出不吉利的话,又恐赵明枝不以为然,只好疾声再道:“北狄是狼,裴雍为虎,殿下请劝陛下,为大晋计,为长久计,断不可生出引虎驱狼,饮鸩止渴念头!” ------题外话------ 大家有票吗?随便什么杂七杂八的票都行,给我面前的空盆里扔几张? 要是咩都没有,那我就明天再来问问>_< 第十章 反骨 赵明枝眉头微蹙,转头看向了身侧。 黄门官很快将先前整理好的东西搬了出来。 厚厚的折子堆在地上,足有尺高。 赵明枝看着地上的折子,忍不住道:“自陛下登基,不曾见到京兆府做出不妥之事,今日我着人翻查,短短两月之间,彼处送来的折子就有二十余本,先前时是自请进京,后又请遣兵御驾随行护卫,至于战略之法也时有专述,其中有的放矢,仔细翻来,足有万言。” 她越说越是不解。 这几天静下心来把当前局势摆上台面细看,便只觉得这一团烂泥当中,稍有秩序,仍能抽调有用兵力的,仅有西军。 从前毫无防备,只能被推着往前走,朝阁大臣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甚至有时都没有办法分辨他们说的究竟谁对谁错。 现在她虽然依旧不懂兵事战事,但京兆有兵不能用,仅仅一句“可能必反”,已经不足以作为说服了。 更何况从前直至新都城破,她与弟弟赵弘一同死于狄人刀斧之下,那位“早有反志”的裴节度也没有真反啊。 都说伪君子做一辈子,也就成了真君子。 凡事论迹不论心,大晋最惨也不过同从前一样的下场,又有什么可怕的? 若是国破之时,姓裴的依旧没反,又怎能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其人头上,最后因噎废食呢? 赵明枝顿一顿,复又问道:“诸位官人,却不知这京兆府中究竟有何不妥,以至不能用兵?难道西军便不归我大晋所属不成?” 屋内人显然没有料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俱是忍不住面面相觑起来。 不知为何,一向举重若轻的杨廷,这回的应对反而更为小心起来:“殿下有所不知,太上皇在位时凤翔并京兆府中便势力纠结,战事不休,各处争端旷日持久,遗毒至今……” 他没有展开细说旧事,而是岔开一句,道:“凤翔、京兆府今时俱是裴雍所辖,殿下聪颖,自能分辨其中蹊跷——狄人自兴庆、夏州南下,除翔庆军,此二府首当其冲,为何狄人不取,不占、不打,反而绕路而行?” 赵明枝抬眸看他,问道:“为何?” 杨廷道:“京兆府原为曹莽所辖,此人本是关西一游侠,后来落草为寇,借元祐三年关中蝗灾祸乱时趁势起兵,彼时我朝内忧外患,无力清剿,竟坐视其人势大,而后再行出兵时,已然尾大不掉,难以清灭。” “元祐九年时藩人叩边,曹莽毫不节制,反而纵其入关,自据临洮、凤翔、兴元、京兆府多地,俨然国中之国,只差称帝而已。” 他见赵明枝满脸讶然之色,复又道:“此乃多年前事,殿下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朝中多次围剿不成,反而损兵折将,又因藩人来势汹汹,唯恐背腹受敌,便变剿为抚,许出无数金银富贵,将那曹莽招降,复又令其人回临洮与藩人战,只这一战便是十数年,那曹莽拥兵自重,在关中越发根深蒂固起来。” “后来那曹莽酒后失言,将从前事内情道出,朝中才知藩人进犯全是他与之同谋……” 即便过去十数年,说起此事时,杨廷的语气中依旧怒意难消。 他看了看地上成堆的折子,只觉得全是污秽,甚至不愿靠近,以免辱了自己的鞋底。 “殿下,节度使裴雍,便是曹莽此人义子,素来得其宠信……”杨廷肃声道。 他虽然没有直接把话点出来,可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相敌狄人兵强马壮,南下势如破竹,之所以绕开凤翔、京兆府,未尝不是裴雍效仿义父从前事,引敌入关。 眼看赵明枝默不作声,吕贤章已是赶忙出列道:“殿下有所不知,裴雍此人残暴无端,阴险狡诈,曹莽得病时,本有亲侄在旁侍疾,将要接收曹家势力,然而被那裴雍得知此事,将其诓骗出来,把那侄儿一箭射杀,夺了关中军权,自行上位。” “曹莽其时将要受抚,俘了对阵藩兵,那裴雍竟是一把火将八百藩人全数烧死,此番举止,何其残暴?怎能与之为谋……” “曹莽死后,朝廷屡次召那裴雍入京,其人从来置之不理,召得急了,便要带一万兵卒一同进京陪同释解,浑如一无赖……” “从前召见,裴雍避而不见,此番不召,却急着往前凑来——若是其中没有图谋,谁人敢信?” “此人在西地十数年,从前曹莽在时,也曾对手下笑言自己要看义子眼色行事,将上下经营得如同铁板一块,朝中多次对其敲打,只有屡教不改,没有半点反省,政和三年,他甚至纵容手下为祸,让下头酒后醉杀了前往巡察的转运副使钱纲……” 吕贤章细数其人罪状,张口即出,越说越多,也越说越是气愤。 太上皇手腕优柔,致使西北坐成大祸。 然而自然不可能去怪君上,那定然便是臣下的错了。 “依得此人往日行径,若要调派京兆兵卒,只怕最后乃是与虎谋皮,不但不能将狄人驱逐,反而多了一重祸端。” 说到此处,吕贤章又催道:“京兆府调兵一事着实不可为,还请殿下早日禀明陛下,择一良地暂且为都,蓄精养锐,以谋将来。” 一个叫人人都反对的提议,赵明枝自然不可能执意而为。 只是她总归还是不太愿意直接放弃,便又问道:“若是一万兵不可,那三千兵……” “殿下!” “殿下!!” 众人俱是怒目而视。 杨廷再道:“陛下下令调兵三千,若是裴雍出兵三万,朝中能奈他何?待其坐稳徐州,掉头占定京城,再打一‘清君侧’名号南下……” 这一回也不用他继续说,赵明枝便知道了。 “清君侧”之后,顺理成章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再以摄政之名改朝换代的戏码了。 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对着众人的拳拳劝告之心,赵明枝团在心中的话,却是怎么都吐不出来。 虽然诸位官人说的全数有理有据,无可辩驳,但那裴雍,当真是莫名的到最后都没有反啊! ------题外话------ 可能有错字,明天再来修了。 再小声问一句,今天是不是也可以求票的? 第十一章 亲问 被催得再怎么切峻,赵明枝还是没有当即给出回复。 理由是现成的。 赵弘确实再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医官同诊每天三回从来不落,对新帝的身体状态,阁台中人人都心知肚明。 徐州危急,但狄人打到眼前终究还有一段距离,可要是催得太过厉害,联想到上一回小皇帝被逼得当众痛哭,抹着眼泪要回藩地找娘的场面,谁会不担心他真的撂梁子不干了呢? 众人散去之后,赵明枝没有离开,而是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出了许久的神。 大晋江山覆灭之始,是太上皇率众开城投降,但彻底崩塌,却是自赵弘这个新继位的幼帝迁往新都,才全无挽救余地。 晋人对上狄人,本就一击即溃,见得天子南逃数千里之后,少数原本还处于观望的官员们便再无犹豫,敌未至,城先开,遇到有些心思活泛的,连府库里的银钱、军械都全数清点妥当,直接成册交降,致使北狄南下时一路打,兵一路强,补给一路多,至于军械都比初时强了不少,赢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赵弘虽然年幼,能力上全无助益,可只要他人在蔡州一日,域中人心便不至于尽散。 而只要再挺一阵子,等到来年元月,北狄正当壮年的首领乞木会落马而死,皇族宗室为了争权夺势,将短暂地陷入混乱,直至大半年后,乞木的弟弟宗骨上位才压服部族。 年末,宗骨重新整理军队南下,此回便势如破竹,大晋沿途州城全无半点抵抗,叫他轻松领兵贯穿中原,次年二月从容杀入新都。 也就是说,只要能撑过这个冬天,撑住这数十日,等到乞木横死的消息传出,狄兵便会选择暂时偃旗息鼓。届时大晋就算不能扭转颓势,也能争取到数月喘息的功夫。 但那一切的前提是——徐州不能破。 一旦北狄向曾经发生的那样占据徐州,旋即就能攻入京城,直杀至襄阳、江陵、江州,至于洪州,大半个江山生灵涂炭,江南废土一片,至少再数十年的修生养息才能稍微缓和。 这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除却京兆府、庆阳,大晋无兵可用,可按着政事堂、枢密院的说法,西军绝不能用,否则就要被人谋朝篡位。 可按赵明枝想来,既然用也死,不用也死,为什么不用? 任由徐州城破,国破便是必然,调用西军北上,还有那么一线生机。 只是她空口白牙,难以说服两府,再一说,又凭什么认定只要朝中旨意一发,京兆府、庆阳两地,就能兵随令出,北上对敌? 从前的奏章毕竟只是文字,惠而不费,说个嘴响而已,真要出兵之时,那裴雍还会认账吗? 土皇帝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掺和这个烂摊子? 要知道自赵弘登基,两个月来早已发出了许多召令,可真正前来护驾的也不过寥寥数千兵卒而已,其余地方各有理由,多是按兵不动。 赵明枝心中权衡半晌,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 她起身走向内室。 赵弘已经起来,正坐在床榻上叫小黄门给帮忙穿靴子。 看到赵明枝进来,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叫道:“阿姐!” 又急切地问道:“我……朕,今天真的不用吃药了吗?” 赵明枝走得近了,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道:“我们先停三天,若是你晚间睡得香,白天每顿都能吃一满碗,我就答应去同几位医官商量,看能不能最近都不叫你吃药了。” 赵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巴着赵明枝的手,生怕她反悔的样子:“我昨晚就睡得很香,现在肚子已经饿了,只要不叫我吃药,我一顿能吃掉半头羊!” 这种话自然只是说说而已。 实际上赵弘只吃了一碗小米粥,又几块米糕,配了点酱瓜菜就再塞不下了。 吃完之后,他稍微歇了半刻,就又问道:“阿姐,我是不是当要去上学了?今日轮到冯翰林讲经。” 弟弟从小就听话,偶有调皮,也不会叫人反感。 赵明枝见他乖成这个样子,原本的不安也消退了几分。 她摇了摇头,道:“今天两府有要紧事,冯翰林的经义要往后挪一挪,弘儿,阿姐有事同你商量。” 姐弟二人进了里间。 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在之后,赵明枝问道:“若是半夜身体不舒服,你当找谁?” 赵弘答道:“我喊人。” 赵明枝摇头道:“今日开始,除了从前嘉王府的人,或是刘大夫,其他人给的东西都不要吃,也不要拿,平日里小事无妨,要是身体不适,尽量不要去唤生人,熏香、香囊这些也要小心留意,记住了吗?” 赵弘一向聪明,只过了几息就反应过来,问道:“阿姐,是不是李太妃……” 赵明枝不置可否,又道:“再过几日,杨中丞、孙平章、吕参政他们晚间都会过来值夜,有什么事不对劲的,当时就要着人通知他们……” 她话还没说完,赵弘已经露出了十分警觉的表情,皱着眉道:“阿姐,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赵明枝并不瞒着他,而是把徐州被围之事,另有自己欲从京兆府、庆阳等处调兵,却被两府官员合力制止的情况和盘托出,又说了早间听来的裴雍行事同西北情状。 屋内早放了一张舆图,她将布帛摊开,指着图上江湖州县细细解释,最后问道:“弘儿,若是交给你,你会如何做选?” 赵弘听得半懂不懂,但很快就把其中的道理搞明白了,想也不想地道:“当然是从京兆府调兵。” 他抿着嘴唇,脸颊瘦得没有什么肉,又板着一张脸,如同个小大人:“自从我当了这个劳什子皇帝,就一直在逃,先前在祥符县,饭还没吃一口,说是狄人来了,就叫我赶紧跑,后来到徐州,再到颍州,王署前一日还说给我晾衣服,隔一天衣服还没干,就又要逃了。” “难道这回再往南迁了都,贼人就不追了?南边又没有刀山火海,就算有,怎么知道不会烧我们?” “既然这样,还不如从京兆府调兵呢,万一真能把狄人撵走,这个皇帝给他做了便是。” 又问:“可是那个裴将军肯不肯帮我们的?我什么好处都给不了,银钱也没有,按杨中丞说的,只能许官,可他的官好像已经很大了。” 赵明枝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道:“所以……我想去问问他。” ------题外话------ 多谢写码天才喵亲送我的财神钱罐,fox121212亲给我的财神小钱罐^_^ 谢谢真真喵亲给小裴送的刀片(咦?),给我送的两只平安符~ 感谢书友20210923204010872、书友20220126070105381两位送我的平安符=3= 顺便娴熟地掏出我的空盆,向大家吆喝求票,有多余的话随便扔一点给我,如果没有多余的,我就改天再来摆碗…… 第十二章 抢话 赵弘的反应意外地激烈。 等弄清楚赵明枝所谓的“我想去问问他”,指的不是写书信,也不是下诏询问,而是亲身前往之后,这位年幼的帝王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 “前次那个官,北面回来,要我写降书那个,不是说过沿途都是狄人吗??”他攥紧了小小的拳头,“为什么阿姐要自己去?别人去不成吗?要是路上被贼子抓走了怎么办?” 赵明枝耐心地同他解释。 “杨中丞他们说的没有错,要是京兆府真的同北面私下有所往来,此次狄人南下也有他们推波助澜,那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彼处调兵,可若是其人、其地并无反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大德无亏,小节之处,我们便不要多做追究,仍旧……” “我听不懂。”赵弘闷闷地道,“我想别人去,我不想阿姐去。” “朝中那么多大臣,他们不是出口成章,通晓经义诗文吗?喊我逃跑的时候都能找出好多典故,说我跑是对的,不跑才是错的。”他难得地闹起了脾气,“又有那么多武将,个个夸自己是忠义之辈,愿意为我肝脑涂地。这种时候,难道一个都用不上吗?那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发俸禄,还要听他们的‘劝诫’?” 赵明枝顿了顿,轻声道:“因为他们都不姓赵。” 赵弘抬头,竟是有些错愕的模样。 赵明枝低声道:“从来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同从前在家时一样,街角的大娘卖糖人,卖给咱们也是卖,卖给旁的人一样是卖,官人也是人,又有什么不同?若是大厦将倾,诸人各寻出路,哪里又有错呢?” 赵弘聪慧,立时找到了反驳的点,道:“可是从前先生说过,天子乃是‘与士大夫共天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赵明枝道:“太上皇在时,士大夫与他共天下,此时你在,士大夫与你共天下,将来……” 赵弘喃喃道:“将来……与狄人共天下……” “降臣不过换主而已,进得利,退得名,此乃人性,并不为过,况且若非太上皇……大晋又何至于此?真正论起来,他们也同是受累者。” “然而降君……自古有几个好下场?” 赵明枝把自家浅薄见识同弟弟说了,又道:“旁人去京兆,要论那裴雍道德人品,要论西军派系归属,要讲究朝中势力权衡,还要顾及文武此消彼长,另要考虑太上皇生死,乃至于北迁的大臣宗室,但我去,只用想如何能调动西军,将徐州救下……” 又道:“旁人说话,京兆府如何敢信?且不说此刻两府中无一能走开,人人身负要务,便是有能走开的,一旦起了言语冲突,被拘了杀了——那一处可是有过杀转运使的前车之鉴,届时蔡州远隔千里,你我又如何判断是非?” 倒不如她去最为合适。 毕竟是当今天子长姐,既显示了朝廷的器重与信任,又不至于叫他们过于警惕。 赵弘自然明白深浅,只他忍不住道:“那我同阿姐一齐去……” 又道:“若是京兆府中当真……有反意,把阿姐……” 他说到此处,强行忍住了泪意,半晌才孩子气道:“那我也不活啦!” 这话说完,眼泪也顺着脸颊滑了下去。 赵弘拿袖子擦了,仰起头道:“阿姐,你叫我同你一齐去罢,我是天子,我说的话那京兆府中人保管会信的!” 赵明枝叹一口气,拿帕子给他把眼泪轻轻擦了,又道:“你身在蔡州,天下瞩目皆系于此处,不能随意迁动,徐州仍在打仗,一路都是狄兵,你往北走,旁人不知你的目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狄人便会往北集聚,只会叫徐州压力更大,却同我们初衷全然相悖了……” 又道:“我也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护卫守着,又是与急脚替同行,走的熟悉官道,不必珍惜马儿脚力,沿途日夜不停,最多七八天功夫就能到那京兆府,不会遇上狄兵主力。” 赵弘赌气地转过头,不肯搭理她,然则过了几息,还是忍不住道:“爹爹当初应诏北上,也是说不会遇上狄兵,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阿姐,你,你莫要哄我……” 赵明枝鼻头一酸,到底把那难过压下,只伸出右手小拇指道:“阿姐同你保证,来,拉勾?” 赵弘犹豫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把小指也探了出来,最后却道:“我年纪小,用不着那么多人看着,阿姐,你带多点护卫好不好?” *** 说服了弟弟,又将各色大小事嘱咐了他半天,赵明枝总算松了口气。 她出了屋子,还没走多远,就见得沿途房舍中宫人们进进出出,人人脚步匆匆。 “这是在做什么?” 一旁随侍的黄门连忙道:“好叫殿下知晓,大家已经听得要北面消息,都在收拾东西,不然等陛下降了旨意才动作,难免要耽搁时辰。” 赵明枝心中暗叹,却也没有说什么。 少顷到了西屋,一进门,房中虽不像其余地方那样忙乱,却有一种十分压抑的气氛在。 她颇为诧异,走近一看,却是几个亲近的宫人聚在一处,玉霜当中坐着,满脸凝重,其余人面上或是愤怒表情,或伤心模样。 “这又是闹哪一出?”赵明枝问道。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赵明枝低头一看,只见一旁地上箱笼打开,桌案上摆着几套华服,其中礼衣,钗冠俱是有些眼熟,像是弟弟刚登基时尚衣库给送过来的公主制式。 玉霜见她看过去,连忙把东西收拾了起来,重新放回木箱里,又道:“无事,婢子们在整理东西罢了。” 赵明枝见她情状不对,上前几步又问:“到底怎么啦?真有事也莫要瞒我……” 见她发话,一旁立着的宫人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怒意,恨声开口道:“殿下,那……” “墨香!” 却是玉霜突然出声喝止,又转头抢着对赵明枝道:“当真无事,殿下莫要忧心。” 第十三章 转变 越是这样,赵明枝越觉得不对劲,她没有逼催,而是转向了方才说话的墨香。 墨香稍一停顿,一咬牙,道:“好教殿下知晓,前日北面回来了一位张协律张官人,除他之外,还一并逃回来了好几个,听他们说……兴庆府的贼头子不知从哪里听得了传言,得知我朝新帝有位姿容绝色的姐姐,便扬言借着此次南下,要……” 她说到此处,就被玉霜再度出声打断,喝道:“你同殿下说这个作甚?” 墨香却是转头道:“此时说得清楚,才好请殿下早做防备,若是不说明了,将来真遇上怎么办?难道就那么两眼一摸黑?” 她说着又退后几步,与玉霜并排而列,扬着脸,挺直腰杆向赵明枝道:“殿下且看,我与玉霜相比,是不是身量更为苗条,相貌更为姣好,肤色也更白?” 语毕,又挑衅似的看了玉霜一眼。 赵明枝不由得一怔。 这两丫头自小一起在嘉王府内长大,平日里相处融洽,同亲姐妹也无甚差别。 尤其墨香性格更为热情活泼,玉霜则稍显寡言,从来是前者为后者邀功请赏说好话的,怎么突然之间变化这样大? 她挑眉看向玉霜。 玉霜却是目不斜视道:“我自小习武,遇事还能跑,实在不行,枯枝竹条都能取用做为武器,你平日里连殿下的箱笼都搬不动两个,能顶什么用?” 她素日少有与人口角,此刻这样硬气,倒把一向口齿伶俐的墨香都给说愣了。 而玉霜说完这话,却是再无迟疑,自箱笼中取了方才那套礼衣,又有相配的钗鬟首饰等等,捧在手上,跪于地面。 她没有称奴道婢,而是抬头看着赵明枝道:“我自小伺候姑娘,从前对府中一应事体十分熟稔,后来一路跟随北上,又南下同行,对沿途情形很是了解,如若有一天,事情真到了那不得已地步,请姑娘把朝中下的公主敕书赠予我随身携带……” 赵明枝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 这怕是几个丫头从前看戏折子看多了,情急之下,也不知谁想出来要行那李代桃僵之计。 想法虽然天真简单,可这一番心意,却着实叫她不能不感念在怀。 须知皇亲大臣被掳至夏州数月,早有往来两国的商人行者将所见所闻一一传开。 真要到了狄人手里,有一个所谓大晋公主身份,只会落个更为惨烈的下场。 玉霜、墨香二人与她朝夕相处,熟知北面情况,对狄人自然不存在半点幻想,此刻表面看着像是争抢一个当公主的“机会”,剖开来看,内里全然是舍出性命来,给自家这个不中用的“真公主”求一丁点生机而已。 从前她的那一点点好,哪里又值得了她们的性命? 赵明枝心中涌过一片暖流,正要把自己安排同众人说了。 只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已是听得一旁的墨香冷嗤一声,抢道:“摆什么资历,难道我便不知道从前王府中事?不清楚这一路南行情形?” 又道:“旁边那有块镜子,呶,去照罢,看看自己那张脸,瘦巴巴的,哪里有殿下十中之一美貌?却不像我,有一双巧手,虽仅一二分相貌,也能涂脂抹粉,做得肖似殿下四五分。” 她说着转向赵明枝,笑道:“奴婢出身便是丫头,从未做过公主,玉霜是个锯嘴葫芦,反应也慢,被人问话时,十有八九不知怎样回答,哪里及得上我醒目?况且姑娘自来也更信重我,不如将那敕书给我收着罢?” 再向玉霜道:“你那一把蛮力,跟金尊玉贵半点边都搭不上,倒是耍起刀枪来有点子意思,不如跟在殿下身边,真遇得事,也能帮着防挡一二,你也晓得我手脚没甚力道,搬不动箱笼,也挡不住狄兵,从前有好差我总叫你先挑,这回就只让我一次,也不成吗?” 眼看玉霜开口将要回话,这两人一来一回,能扯到天黑去,赵明枝忙道:“行了,都别争了,就按墨香说的做。” 又对墨香道:“明日你就来当公主。” 墨香本来已是做好了被极力拒绝的准备,正想着如何把自己打了无数遍腹稿,精彩得不得了的说辞搬出来。 她脑中尚在构思着当要用怎样的语调,才能既将情绪烘托到位、又不把公主给说得太过难受,就突然听得赵明枝这样一句吩咐,整个人呆住,只会将嘴巴张着,竟连闭上都忘了。 赵明枝忍不住抿嘴笑,又对玉霜道:“你一会便去收拾东西,早则今晚,迟则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玉霜忙问:“殿下,是要迁都了吗?我听得说徐州城破就在眼前……” 眼见屋中人人看向自己,赵明枝摇了摇头,道:“应当不会迁都。” 这一回,便是墨香也反应过来了,问道:“既是不迁都,那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都是从藩地带来的亲信,赵明枝自然不会瞒着,她直接道:“我一趟京兆府,看看能不能调用西军。” 凤翔、京兆山迢水远,就算事事顺利,没有一二月功夫,也不太可能回得来。 幸而自己一向甚少插手朝政,从前一应政务都听凭两府处置,今后只要找好打掩护的人,便是谁起了疑心,一个公主而已,赵弘这个天子好端端居中坐着,应当不会有太大影响。 赵明枝的话一出,墨香就变了脸色。 她原本已是要伸手去抢玉霜手里的钗鬟,此刻忙把一双手收回,做出对面东西同自己一厘钱关系都没有的模样,又轻咳一声,道:“殿下,婢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家不太适合做公主,倒是玉霜虽然脸上瘦些,但她胜在气质好,一看就是公主样,不如明日叫她收了敕书,再画个妆容,来扮公主罢?” 顿一顿,又道:“奴婢力气虽然比不得那等粗莽汉子大,可胜在耐力强,小时候生在野山里,撒丫子跑一个时辰都不带累的,殿下若是真要去京兆府,不如把婢子带上罢?路上遇得什么不妥当的人,总得要出面应对的,婢子又有一手好厨艺,便是半途没有驿站,也能把干粮收拾得容易入口些……” 说到此处,她还不忘转过头,对着一旁的玉霜露出一个乖巧笑容来。 而玉霜捧着礼衣站在原地,却见得对面人突然这般言行,终于目瞪口呆,觉出自己也许差的不是辩才,而是一张说话同放屁一样的嘴。 ------题外话------ 多谢b?useye、可乐查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3= 谢谢大家的各种票^_^ 第十四章 错愕 出发在即,赵明枝没有再给她们各自施展的机会,而是向众人一一做了分派。 墨香有心想要再做争取,却也不敢违命,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了。 片刻之后,玉霜领着刘大夫进了屋。 这日的蔡州天低云厚,虽是正午,天光却有点暗沉沉的。 赵明枝着人看了座,开门见山地问道:“刘大夫,昨日那熏香……” 刘逢不消她再说,也不坐,已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盒置于左手掌心,又用右手将其打开,上前两步,呈于赵明枝面前。 木盒当中,正是昨日玉霜暗中藏下的熏香同炉中香灰。 “在下学艺不精,实在也不长于治香,一时不敢妄下定论,殿下如若信得过,待得南迁时路过鄂州,彼处有我一位老友在,此人自幼爱香,兼学医道,应当能帮着钻研一二。” 赵明枝问:“此人是否信得过?” 刘逢道:“殿下放心,某以项上人头作保。” 赵明枝沉吟片刻,道:“鄂州距离此处稍远,今次朝中未必迁都,既如此,劳烦刘大夫写就书信一份,我即刻着人送去。” 刘逢迟疑几息,方才道:“殿下……依在下想来,此事最好莫要张扬,信件往返究竟不太合适,不如我亲自走一趟?” 赵明枝并未答应,而是轻声道:“我信得过刘叔,也不瞒着你,我有事要外出一趟,这一向不在蔡州,只随行医官毕竟都是生人,不能尽信,惟有将舍弟康健托付于你。” 说到此处,又将语调放得更为柔和,道:“此事仅是商议,如若刘叔自觉不便,不愿……” 她话还未说完,对面刘逢却是将手上玉盒掩合,抬头直身道:“殿下且放心,小人自来受嘉王府大恩,本当尽心竭力,况且我身为晋人,虽不习武,使不动刀枪,杀不得狄人,却也明白大义所在。” 他也不多问,转身就着玉霜摆在一旁的纸笔,挥毫而就,不多时便将那书信写好,以蜡封存。 赵明枝见他如此知机,也不啰嗦,只再交代几句,就将此事了了。 等到将刘大夫送走,她对着在边上侍立的王署点了点头。 对方得了示意,连忙出得门去,不多时,便请御史中丞杨廷进了屋。 两人密探了小半个时辰。 杨廷老成持重,直到此时仍旧抱有幻想,总觉得狄人不过来打秋风,便如同前次掳走太上皇赵宣时一般,等抢够了金银人口,便会自行返回,对中原大统并无觊觎,只要敷衍过去,仍能苟全。 而京兆府那一处却不同,一旦西北起乱,裴雍顺势而反,才是真正心腹大患。 对于赵明枝欲要借调西军驰援徐州的想法,他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反对。 赵明枝早有预料,问道:“难道便由徐州百姓命丧狄人之手,如此行事,叫死守城门的将士如何作想?叫天下人如何作想?” 杨廷一时无语,却仍旧不肯退步,道:“微臣知道殿下乃是为百姓所忧,只天下事、国是,并非那样简单,此时只徐州一城受困,如若裴雍乘势占了徐州……” 赵明枝仿佛抓到了什么,干脆地问道:“那依中丞所言,如若裴雍只身前来护卫陛下,由朝中另遣将帅统领西军,抑或将西军编入禁军,此事便为可行?” 杨廷闻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何故做此发梦?如此自废之事,那裴雍怎会同意?莫说另遣将帅,只要他同意西军混编入禁军,另遣他人统率,便是他本人不来,已然足矣。” 只这般做法,同解释兵权又有何区别? 除非裴雍傻了…… 他犹豫片刻,唯恐赵明枝不清楚朝堂惯例,竟是当真发诏去往京兆府,把那杀神激得出来,本来不反,最后逼反,连忙道:“殿下莫要冲动,如此做法,实为不智,当要徐徐图之……” 双方很快都得了对方承诺。 赵明枝答应自己不会强下诏令,命那裴雍前来护驾。 杨廷则是应允,只要京兆府同意将西军编入禁军,双方可以一同指定统率,便同意发兵徐州。 为了显示自己不是在敷衍,他还当场圈了几个武将的名字出来。 “这四人俱在西北轮戍过,又受朝廷恩泽多年,当无二心,应为首选。” 一旦得了准话,赵明枝立时就放人了。 杨廷只觉得自己这一回被召来得毫无头绪,等他跟着小黄门出了屋子,刚走没多远,却是越品越觉得不太对劲。 此处园子本就是临时征用,占地不大,待行到拐角的时候,他特地把脚步放慢,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他方才出来的那间房舍外,另一名小黄门领着一人从对面方向而来。 恰逢此刻,那人抬起头,同他对视了一眼。 杨廷不由得一愣。 竟是枢密院副使张异。 对于两人一前一后被召见的事,张异明显也没有准备。 两人一人离开,一人初至,却是彼此都在心中都埋下了一颗狐疑的种子。 *** 短短一个时辰里,赵明枝接连面见了多位两府大臣。 众人不同于早上朝会,此刻单独同赵明枝面谈时,对从京兆府调兵的抵触态度莫名地显得弱了不止一筹。 等到得知最为强硬的御史中丞杨廷也已经让步后,没怎么费力,众人就跟着表了态,甚至有几位还主动地另外提供了不少代为领兵的人选。 一个个将人送走之后,已经到了申时末。 早有宫人把蜡点了起来。 赵明枝趁着天色未黑,召见了最后一个人。 她把自己答应杨廷的条件摆出来,又问:“若是那裴雍果真如此,参政可会附议自西北调兵?” 半丈开外,吕贤章垂袖而立。 他的神情原本还有些局促同紧张,然而听完赵明枝的这一番话后,脸色立时就变了。 不同于前面诸位大臣顺势而应的回答,他皱眉问道:“殿下怎会突然发出此问?那裴雍决计不会同意,若非……” 而后,不待赵明枝说话,吕贤章蓦地抬起头来。 “殿下……” 他福至心灵,一时竟恍然明悟,便再顾不得失态,上前半步,疾声问道:“难道竟要亲身去往那京兆府不成?” ------题外话------ bye,小吕。 hi,小裴。 第十五章 临行 赵明枝不置可否。 吕贤章顿觉心都苦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张口便道:“眼下狄人势大,京西东、南、北三路,具有乱兵出没,沿途又有匪患流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怎可亲身前往险地?” 又道:“那裴雍素来跋扈自恣,本就有反意,殿下此行如若不谐,岂不正中其下怀,犹如……” 他欲要说羊入虎口,可这般形容又着实堵心,忙岔开一句,道:“此举万万不可!” 一干朝臣里边,赵明枝对吕贤章一向是另眼相看的。 她没有像对其他几位那样斟酌用词,而是干脆回道:“参政既知狄人势大,定然也知此刻我等处境,怎还会有此发问?” 吕贤章满肚子的争辩欲要吐出,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应当如何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晋此时唯有西军可用,只无一人愿意去捅那个马蜂窝。 与之相比,南迁至于江陵,甚至临安,竟然都似乎成了更好的选择。 他踟蹰片刻,道:“微臣不愿敷衍殿下,前次去往京兆府巡察,为那裴雍手下所斩杀的转运副使名唤钱纲,此人身份特殊,当日在西北被害时便激起朝中哗然一片,其人祖父是为钱准,曾任三司使、同平章事,告退后又在国子监任职多年,人脉无数,广结善缘……” “事出之后,朝中欲要追究真凶,却被那裴雍一力包庇,群情激愤之下,难免严加惩戒,那厮必定记恨在心,今次殿下当真要前往,难免为其报复……” “此外……”他心中稍一措辞,继续道,“眼下还有最要紧的一桩事——那钱纲原是现任马步军都指挥使钱惟伍的侄儿,后因钱惟伍无子,便将之过继,钱家得知此事,力主要主犯押解入京,还要裴雍给个交代,却被视为无物。” “钱淮伍而今手掌禁军,正在京城驻守。“ 吕贤章说到此处,忍不住看了看桌后的赵明枝。 她今日没有隔纱,也未置下屏风。 此时光照不亮,却也正因为不亮,四下的昏黄灯烛更映衬得少女肌肤洁白如玉。 不知是他先入为主,还是烛光映照的缘故,这位三公主简直笼在一层柔光之中,美得叫人不敢抬头细看。 她坐姿端正,肩背挺得笔直,投过来的目光那样柔和。 吕贤章本想再攻讦京兆府几句,然而一想着对方正看着自己,莫名地就再说不出口了。 他嚅嗫几声,最后还是道:“便是殿下当真能说服那裴雍,微臣也怕此等行径会寒了守城武将的心,届时西军或许不反,说不得驻京城的守将也会被逼反了……” 然而吕贤章同诸位重臣们最为担心的问题,在赵明枝看来,却并不成其为阻碍。 毕竟那位人人都寄予厚望,恰才被御史中丞杨廷、同平章事孙崇,另有数位枢密院大臣同时属意,手握近万人马,被视为京城最重要、也是最为有力的一道防线的马步军都指挥使钱惟伍—— 一收到徐州被围,知州潜逃的消息,他手中捏着徐州通判岑得广的求援信,没有发兵相助,也没有去信回复或是做出任何反应,就这么把人空荡荡吊着,直至数十天,狄人久围之后,开始攻城,他便直接率领禁军南退了。 而就在他四处搜刮粮谷之时,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对手早有预谋,在京城至许州的道路上,竟是被数百狄兵半夜偷袭。 禁军数千,狄兵不过数百,前者却被打得屁滚尿流。 至于钱惟伍本人,更是在乱战之中为流矢所杀。 其时赵明枝也正在南迁路上,信件往来迟滞,直至数月之后众人在新都安定下来,才慢慢拼凑出曾经发生过的事。 钱惟伍在京外州县横征暴敛,行径恶劣,从未想过应战不说,还曾给狄人写过降信,只是因为价码没有谈拢,才迟迟未动。 如果不是钱惟伍,京城还未必会陷落得那样早,中原也未必会乱得如此之快。 赵明枝想了想,直白问道:“那位钱都指挥使前次上折,是什么时候的事?” 吕贤章记性极好,稍一回想,便道:“当是……” 他刚要回答,却是忽然一愣。 钱惟伍最近的一次上折,居然已经是二十多天之前。 这样长的时间间隔,叫他心中猛地一跳。 赵明枝从容道:“参政政务繁忙,怕是未必留心京城消息,我早间听得诸位官人提起,已是着人去翻查了——自过了寒露,钱惟伍那一处便反复来信催要粮饷,次数之频,近乎一日两回,然而一过小雪,便再未有消息送来,不独如此,其人手下禁军,亦是没了声息。” 换句话说,守在京城的那数千禁军,已经在中书重重叠叠的奏章当中消失不见。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实在太多,便是少有领兵过的吕贤章,也能察觉到其中的不妙。 他咽了口口水,却是不知当要说什么才好,更不敢为钱惟伍说上半句话。 万一当真降了呢? 赵明枝又道:“不独京城,便是许州信件也逐日减少,前次军部司已遣人密探,如若顺利,想来这一二日便当有所回复。” 只是从前没有等到回复,众人已经南迁,正好同密探错开。 道理已经这样清楚,吕贤章自然不会强辩。 然而钱惟伍靠不住,那裴雍难道就靠得住了吗? 不过他没有再行质问,反而半低下头,轻声道:“殿下心忧徐州,微臣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如何能安坐?既如此,臣请领诏前往京兆府……” 赵明枝摇头道:“参政何必如此——此次若非陛下亲往,便只有我自去才有一二可能。” 吕贤章一时无语,竟是胸前一闷,问道:“下官随殿下……” 赵明枝道:“朝中势力混乱,我同陛下并无根基,今次实在无人可信,假使我在京兆府当真成事,朝中台阁不愿听从,还需参政斡旋一二——不知行也不行?” 吕贤章茫然而立,竟是推拖不得。 赵明枝又道:“今次南行,随侍多为从前宫人,忠奸难以甄别,依旧例,危机之时,可着两府进宫值夜——吕官人……” 吕贤章却是不用她把话说完,已是涩然道:“请殿下放心,下官今夜起便入宫值夜,守卫陛下,只等殿下平安归来之日才算功德圆满,必定不叫祸起宫中。” 赵明枝于是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礼。 吕贤章微微叹气,侧身半步,却是回了一个大礼,缓声道:“只盼殿下此行事事顺意……” 语气艰涩,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 天色渐晚,赵明枝将面前的放置的小印、敕书一一贴身收好。 她起身离开内间,刚推开门,就见一人跪于门边。 对方一身劲装,头发也已经用头巾包起,听到动静之后,飞快抬起头来,却是依旧一言不发,只将放在一旁的包袱挎在肩上,自行站起身来,一副只等赵明枝前行便要跟上的模样。 ------题外话------ 多谢华璎璎亲送我的小财神钱罐=3= 小小声问,大家,今天,有多余的票吗? 第十六章 布包 那人正是玉霜。 赵明枝停在原地,问道:“你这又是作甚?难道竟也要学墨香了吗?” 玉霜低头道:“婢子不敢。” 一面说,一面却将系在腰间的东西解开。 赵明枝这才瞧见,她竟然还随身缠了一条鞭子。 “婢子自小习武,虽比不得父兄悍勇,却也不输给寻常男子,殿下今次北上,旁人俱可不带,怎能不叫婢子同行?” 玉霜口中说着,已是把那鞭子轻轻抖开,好似赵明枝一不答应,就要当场耍一套鞭法出来作为佐证的模样。 赵明枝看着她这般动作,不但没有拦阻,反而退开两步,让开位置,道:“那便来罢。” 玉霜登时一愣。 蔡州这处园子的屋舍本就狭小,此处里间暂为书房,外间放置了许多奏章,又有新挪来的桌椅木架,剩余空间十分狭小,平日里行路倒是无妨,如何能施展? 然而她毕竟老实,听得赵明枝口中有所松动,连忙抓住机会,倒提着那条鞭子就开始小心挥动起来。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难。 半丈见方的地方,想要使一条数尺长的鞭子,又怕碰坏了一旁放置的物什,怎可能不束手束脚。 一套鞭法还未使完,玉霜已然自觉毫无章法,全然不能看,心中凉了半截,然而等到抬头眼巴巴去看赵明枝,却见她嘴角带笑,也不生气,亦不失望,反而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她总算还不蠢,连忙把手头鞭子收了,追着上前,叫道:“殿下!?” 赵明枝笑着指了指地上,问道:“东西不要了?” 玉霜急忙去把包袱捡起,重新挎在肩上。 方才她一叶障目,此时回头细想,已是察觉出些许端倪来。 ——公主应当本来就打算把自己捎上。 偏她竟是被墨香给带得偏了,巴巴来献了回丑…… 虽说在公主面前出点丑也不打紧,可毕竟丢人。 赵明枝行在前面,若有所觉,余光瞥见她垂头丧气,却是站定回头,道:“北上京兆凶险得很,按我原本打算,其实是想将你留在陛下身边的。” 玉霜一时惊醒,浑身悚然,正要出言分辨,却不料近处赵明枝又道:“只我虽得护卫,又走官路,仍觉心中惴惴——我从小到大任性得很,闯出不少祸事,你都一同分担,今次这样险,心中却想:只要有玉霜在,便不怕了。” “如此做法,实在自私,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只想再随心所欲一回。” 赵明枝微微一笑,道:“不过如今毕竟不同从前,你身有武艺,当真遇得不妥,见势不妙,不要管我,自逃回此处报信便是。” 玉霜迟迟不语,眼眶却是微红,只将头再一低垂,轻声道:“婢子领命。” 然而手中握紧那行囊褡带,心中却暗道:当真有那一日,主仆一场,便是为你死了又何妨。 *** 说也奇怪。 两人一走出屋子,阴沉了一整日的天空就陡然一亮。 赵明枝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夕阳撕破厚厚云层,露出半边温柔光亮,照得整个西边都明朗起来。 她极目眺望,见得天边晚霞明灭,云层变幻,心中原本的隐约忐忑也渐渐消散。 从来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只要做了自己所有能做到的,其余多思无益。 …… 出发就在眼前,收拾好一应物什,趁着玉霜查漏补缺的功夫,赵明枝回了一趟东厢。 一向很乖的弟弟赵弘,这回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黏着怎么都不肯让她走。 赵明枝哄了一会,同他道:“今夜杨中丞同吕参政轮值,外头也有墨香在,一旦有事……” 赵弘认真地道:“我就喊墨香去叫人。” 赵明枝点头,轻声道:“阿姐出门一趟,要过一阵子才回来,你好生吃饭睡觉,等身体好些了,骑射功夫也要跟着学起来,另有功课,全不能落下,待我回来检查。” 赵弘强忍着眼泪,抱着赵明枝的胳膊好一会,才把她的手放开,又小声道:“弘儿这就睡啦。” 语毕,果然闭上了眼。 赵明枝坐在床侧,伸出手去,摸了摸弟弟的脸,终于站起身来。 然而这一回才出内厢,就见得一人双目通红,偏头站在门边。 却是墨香。 她见得赵明枝终于出来,把眼泪一抹,问道:“姑娘,我在你心中,竟不如玉霜吗?” 赵明枝心中叹气,却知此事早晚要来,只得道:“莫要胡说。” 墨香更咽问道:“那为甚玉霜能同姑娘一道北行,独撇下我一人在此……” 赵明枝上前两步,与她只隔着半步之距,却是缓声道:“弘儿不过八岁,旁人不知,你竟不知我吗?今次远行,短则月余,要是不顺三两月也未必能回来,留他一人,我如何能放心?” “虽如此……”她说到此处,从来能言善辩,渐渐默然无声。 虽如此,为什么是她走我留? 这样的话,墨香看着赵明枝略显疲态的面容,怎么都说不出来。 在旁人面前的三公主,一向从容不迫,半点惫累也不露,只有到了她们这些自己人面前才能放松一二。 怎么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叫她再来分心? 然而赵明枝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墨香的不平。 她轻声道:“蔡州此地人心复杂,势如累卵,陛下的饮食起居,无一不要紧盯着,若论灵巧机变、心细胆大,除你之外,我想不出旁人,也放心不下旁人。” 这句话语气温柔,可其中的分量,又是那样重。 墨香原本那等不足为外人道的“患不均”之心,莫名就被这一句话全然抚平了,心道:玉霜虽然好,可留守蔡州之任,放眼望去,确实除我之外再无半个人选。 只是自得之后,又生惭愧:殿下如此推心置腹,我能跟而随之已是天幸,行事再要小气扭捏,又怎对得起她。 思及此处,墨香脸上一热,心中更是满志踌躇,诺声道:“蔡州有婢子在,殿下只放手行事便是,不必操心。” …… 亥时将至,赵明枝随当日发出的急脚替一齐出了园子。 中书政令紧急,发出时不能怜惜跑马脚力。 趁着玉霜去牵马的时候,赵明枝用布条一道道缠住手心,却听得身后一道低低人声。 “殿下。” 她转头一看,只见一盏宫灯之后,一人身着斗篷,朝她递了一个圆长布包。 那声音熟悉,分明是吕贤章。 然而对方并未多言,将布包送出,只躬身行礼,便退了回去。 一时园中落锁,玉霜也将马匹牵来。 赵明枝翻身上马,挽缰回头,只见宫灯明暗跳动,园门终于掩锁,目光所及,一片黑暗。 而她收入怀中那个布包触之柔软,重量却轻,当中不知装了什么。 ------题外话------ 小声问:大家今天的随便什么票,有留给我的份吗? 第十七章 羊肉 冬日的行道上积雪未消,一出蔡州城,赵明枝就被杀了一个下马威。 她早已用了布巾将头脸包住,又披了大氅,按理是不怕冷的,然而初时还好,才跑了两三个时辰,整个人就已经被寒风吹了个透。 急脚替向来是日夜不停,为了不叫马匹半路疲惫,通常是四骑快马轮换。 赵明枝自觉骑术尚算拿得出手,事前也做了些准备,可当真自己上了,才换第三匹马,已经快跑不动了,全靠一股毅力支撑。 一行十数人,俱都不发一言,默默环护在身后,犹如一条长长的蛇形队伍,马蹄纷杂踏地,激溅得碎冰同硬土四下飞溅。 夜间行路,原还有官道,虽是泥泞些,总归能走。 等到越往西,那道路越发不成样子,两旁也越来越多零星人群集聚。 天色半黑,众人也怕不小心踩踏到了行人,只能把速度稍降了下来。 赵明枝这才有功夫稍微喘了口气。 她的视线偶尔投向官道上的行人,目之所及,多是老弱妇孺,多随身携带细软行囊,锅碗瓢盆,有些随意拿东西搭个棚子,有些甚至就用油纸稍稍挡一挡,乃至于仅仅裹得厚些,寻个避风处,就那般蜷缩睡下。 说是行人,其实就是流民了。 马蹄的动静极大,尚未靠近,已是把人惊醒,吓得沿途哭叫声满地,男女老少不知缘故,满山乱窜去躲。 眼见道旁越发混乱,原本跑在最前的急脚替只得回身问道:“上官,今次不若还是分开些走罢?这一带百姓俱是平阳、徐州、许州一带退下来的,见过狄人骑兵,咱们马匹多,只怕要招人误会。” 行在最前的那位护卫也不敢拿主意,也只好调转马头,去寻领队。 领队哪里肯答应,皱眉就要拒绝。 而赵明枝在后面听得不对,却是把人叫了过来。 那急脚替虽不知赵明枝身份,见得这十余位着装统一,一看就不是寻常兵士的护卫,也知其中深浅,又见众人好似以她为首,忙把缘由说了。 一人四骑,十人便是四十骑,昏暗之中铁蹄踏地,叫才遭了战事,乡土沦陷只得南迁的百姓看来,如何能不怕。 赵明枝坐于马上,侧身去看,只见近处远处混乱一片,已是隐约听得有人哭着喊:“莫要撞倒了我娘!” 又有人哭叫:“谁抱走了我儿!” 她情知如若一行人径直前行,仗着马匹速度,当是能安然通过,只这官道旁的行人徒受惊扰不说,出得伤死也不稀奇。 须知从前每年上元关灯时,被踩死踩残的都成十上百,今夜甚至没有光亮,荒野之地,叫这些毫无防备,本就已经举目茫然的人们怎么应对。 不敢再迟疑,赵明枝只稍一思忖,便对着带队禁卫官道:“劳烦安排四位军士先行一步,告知沿途百姓,就说……” 她顿一顿,又道:“就说朝廷办差,请闲人退散,莫要阻路。” 此处距离蔡州不远,也在驻守禁军管辖范围之内,秩序犹存,便是扬出旗帜也不担心。 听得赵明枝发话,那禁卫官立时就点了人手,果然打马前行,沿途呼喝不停。 后头一行人等了半刻,才继续行路。 果然有了前面人打招呼,流民们已是得了准备,不再惧怕,虽有仍旧不肯退开的,毕竟数量不多,只要略留意些就不至于引出乱子来。 眼看一队人马行路顺利,赵明枝却并无半点高兴,心中反而沉甸甸的。 蔡州已经算是后方,距离徐州、许州那样远,可此地居然已经有这许多流民。 她方才略一盘数,短短半盏茶功夫的路程,就在路边看到至少三五十户人家。 虽说逃难时往往同乡熟人会聚在一处,可从这样的数目当中,已是能推测出大晋前线究竟是何等惨状。 百姓何辜? 而蔡州一地,能否安抚得了那么多流民? 从前此时,朝廷正在往南迁都,蔡州几成空城一座,她后来才得知自蔡州至于洪州,沿途饿死饥民数十万,百姓易子相食。 而来年更惨。 丢了半壁国土,大晋元气大伤,甚至北人退兵之后,朝廷又过了数月才敢慢慢收复旧土,流民自然也不敢回乡,致使无数土地抛荒。 又因江南遭受百年难遇洪涝,粮食飞涨,饥荒遍地,饿死百姓无数。 此刻明知再撑数月狄人就会退,那便最好将这一众流民留在蔡州,至少不能继续南行,否则狄人退兵后,再想组织流民回返难度会更大。 只要有人敢发话,肯做事,想要安置流民并非不可能。 同平章事孙崇年轻时就曾在颍州抚流民数万。 就怕众人因为天子在蔡州,又有私心迁都,暗戳戳急着把百姓们都往南撵。 以国力论,不管人口、地域、财力,大晋比之北面胜过何止十倍。 只要有一点喘息的功夫,叫人缓过气来,但凡苟活下去,将来总有机会。 而北边疆土绝不能放弃,否则此消彼长,以后无论是想要夺回领土,还是振奋人心,都比登天还难。 赵明枝厘清了这一点,心中也拿定了主意,等到天色大亮,终于到得一处驿站,见得前头先去开路的几个护卫同领路的急脚替站在门前等候,她才终于缓了口气。 一夜再加半个早上的空腹快跑,她已经全靠惯性,此刻停下来双脚再度踩实在地面,赵明枝一个腿软,险些站立不稳,总算反应够快,扶住马鞍,才没有跌倒。 玉霜连忙过来将她扶住,两人一同进了驿站。 早有驿卒上来送食水,众人各地择了桌椅坐下吃饭,却是不发一言,而最近那一桌上几人面色难看,只喝水,放着饼、肉在当中,无人去拿。 赵明枝一眼望去,直觉不对,因认出这一着都是去先行开道的几人,便转身点了一人问:“可是吃不惯?还是途中遇得什么事了?” 那人摇头。 赵明枝寻了个年纪最小,脸上忿忿之意甚浓的,再度问道:“这是遇得什么事了?” 那护卫忍得愤懑,本要低头喝水,可那茶水才送到嘴边,就又放回了桌面,道:“方才俺去开道,遇到同乡,被人听出口音,迎头便骂,说我不去前线杀狄贼,只会在后头拿百姓耍威风……” 一面说,鼻子一酸,眼泪鼻涕已经下来了。 赵明枝心中一紧,知道这人是代姓赵的受骂,有心安慰,却懂这会说什么都无用,索性道:“且放心,当真有气,便要多吃口菜肉养着,总有叫你杀狄贼那一日。” 她说完之后,将自己面前一盘羊肉端了,径直摆在那护卫面前,又亲倒与他一杯茶,道:“我且等看你那时有无力气。” 那护卫仰头把眼泪抹去,半晌,用力“嗯”了一声,却把前头大饼夹着几片羊肉,恶狠狠咬了一口。 ------题外话------ 看到小兔啦,谢谢madoka1013兔给我的和氏璧,很漂亮,但是下次不要啦~ 多谢真资给我捎的财神小钱罐和平安符,黄色天蝎宫往我头上挂的平安符=3= 这本也不要大额打赏哦,大家看得高兴给块平安符什么的凑个趣就行~ 看到很多老朋友,其实特别开心的,但是又有点担心你们觉得无聊或者难看,偏偏碍于我的面子,不好明说…… 第十八章 希冀 一时堂中无人再说话,只有吃饭声。 彻夜疾驰,即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军中汉也觉难捱,趁着驿卒给马匹添草加水的功夫,余人各自寻了条凳原地躺下,眯眼打盹不提。 赵明枝自泡软了半张饼,和着大片带着膻味羊肉努力咀嚼吃了,转头见玉霜只随意应付几口,一急着去找驿卒的模样,知道这是要给自己安排休息之所,便拦住她道:“你吃你的。” 她寻了角落无人注意处坐下,解开身上大氅,伸手将前夜吕贤章给的布包从怀中掏出。 靛青蜀锦之中,又有几重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等到把油布摊开,其中竟是一卷明黄诏书。 再那诏书内容,原是发予安西节度使裴雍,着其派兵北上救援徐州的诏令。 而翻转这一份诏书,后头咣当一声,掉出一块方形金牌。 是调兵金符。 金符边上另有书信一份,却是出自吕贤章手书,承诺如若裴雍按诏发兵,无论徐州是否能够救下,将来必定会在这诏书上填上签书,补齐手续。 书信末尾,签书之外又按了他五指手印。 按大晋历来规矩,调兵需经中书舍人草拟,由两府签书,经天子首肯,再做登黄。而金符更是替代从前虎符,作为调兵信物。 吕贤章知制诰,按中书所排,昨日正是他轮班。 可以说,有金符、诏书、吕贤章以身家性命作保的书信在,已经足够说服一个仍有忠义之心的将臣出兵。 当然,如果这样都调动不了,那即便一应流程挑不出任何毛病,也不可能有用了。 裴雍如果成心装死,谁又喊得动他? 看着诏令上的中书舍人范铭起草录黄,同平章事孙崇签书,中书确印,参知政事吕贤章草校,天子大印,赵明枝表面如常,其实脑中念头已是反复翻涌。 她从来以为两府内多是投降派,毕竟人人喊着迁都,尤其只差把赵弘提溜去泉州、漳州的杨廷。 偏偏这诏书上,杨廷签得最前。 赵明枝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这番出行肯定瞒不过那些个老狐狸,而他们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难得。 谁知道这一个个的,嘴上喊着决计不能调兵,私下居然肯在这样的诏令上签押? 难道说,他们内心其实也不愿降,只等着有人敢于踏出那一步。 做不到中流砥柱,却能顺水推舟? 想不清楚。 不过无论如何,两府的态度给了赵明枝些许慰藉,她小心将诏书收好,学着旁人的模样,靠着墙闭目养神起来。 才休息了不过盏茶功夫,驿卒就从外头走了进来,急忙同那领队道:“官人,此处规制太小,只能换出马匹二十,此刻已经安排好了。” 众人听得声音,马上起来各自收拾东西。 那领队看已经事事妥当,转头瞄赵明枝,见她尚无动静,正犹豫间,被一旁同伴拉住,道:“且叫殿……叫她休息下罢。” 然而赵明枝本就未曾睡着,此刻立时站起,也不用帕子,将桌上茶水往两手左右一倒,在脸上拍了拍。 天寒地冻,茶水早冷透。 被那冰寒意一激,她瞬间就重新清醒过来,把原先厚布同皮毛围住头脸,复才转过身道:“我好了,诸位若是妥当,这便走罢。” 领队的领命退下,众人各自提着行囊出门。 而先前那被乡人骂的年轻军士却是特地落在后头,悄悄蹭了过来,趁无人瞧见,自腰间解下来一枚粗布包,放在赵明枝面前,扭捏开口道:“公……公……” 他局促半晌,不知是不是选不定合适称谓,竟是尴尬得口吃起来,最后索性舍了称呼,才把话说了个清楚。 “这是俺家去岁自摘了炒来吃的茶,粗劣得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胜在味浓提神,您……还是叫那位小娘子帮着泡一水囊罢。”正说着,特还去看了一眼“小娘子”玉霜,“您究竟是个精细贵人,不似俺们这大老粗,这一路也没能好生休息,在马背上睡着了磕碰到哪里怎的是好……” 说完之后,他也不等赵明枝回话,飞也似的跑了。 一出门,外头本该散去的护卫们却未曾走,那领队当头站着,瞪他一眼,道:“一点子茶也好意思这般去送,也不嫌丢人!没下回了,好歹也弄点上得了台面的。” 军士没想到自家一番行事被人看了个全,顿时耳朵都红了,道:“俺……也是俺一片心意,若将来真叫俺把狄人撵走……” 一队人俱知他出身籍贯,也不再做取笑。 只身边一人重重拍一下他肩膀,道:“殿……”说到此处,顿时住了口,转头去看赵明枝位置,扬了扬下巴,“那位既说了,看她这许多行事,当不会骗人。” 领队的见左右无人,也低声安慰道:“我虽不曾见过皇上,可今日看这位……既是姐弟,一门出来的,当差不了多少……” 另有人也跟着道:“你看昨夜,分明不必管,直接闭眼跑过去还省力,她也管了,脑子好使是一码事,脑子里头把人当人才是最要紧的,再看她今天说的——要不是个好的,做什么不在蔡州躲着吃香喝辣,偏要来这里喝一口西北风?晚上连觉都没得睡的。” “谁晓得……”那军士闷闷道,跟着转头看去,见门内赵明枝正把腰间水囊解下,将自家方才给的那破布包里茶叶倒得进去一小撮,终于将声音收住,目光中也露出一点希冀来。 *** 赵明枝却不知道自己那些个全然出乎本心的行事同说话,会被护卫们看得如此重。 但她很明显地感觉到众人态度变化。 刚出发时,护卫们对她虽然尊重客气,却也疏远,其中还有些若有似无的隔阂同不耐。 如今只过了短短一两日,他们就热乎起来,不仅行路时会特地挑出温驯稳妥的马匹出来,甚至负责在前头开道的先到驿站之后,还会专门让驿卒给找细棉厚布,帮着赵明枝把马鞍给厚厚裹了起来。 然而饶是日夜兼程,无人喊苦喊累,可路还是越来越难走。 初时还能日行三四百里,后来变成二三百里,越往北,路上流民越多,甚至好几次都同盗匪擦身而过,至于沿途的驿站补给也越发变少。 等过了邓州地界,按着路程,本当到驿站换马时,一干人等终于遇到了一桩最始料未及的事。 驿站大门敞开,当中狼藉满地,空无一人。 ------题外话------ 谢谢写码天才喵亲送我的财神钱罐^_^ 多谢b?useye亲给我的平安符~ 今天想小小地求几张票装点一下门面,可以么…… 第十九章 兵分 按原本的计划,从邓州去往京兆应当沿官道先转东北,再向西北,穿过数十个县镇。 而此刻不过向东边行了百余里地,才踏出邓州地界,半途的驿站已经成了这个模样。 那急脚替偷偷进驿站里寻摸了一圈,语调都变了,道:“恐怕不是劫匪,也不像是流民,倒像是……狄兵来过。” 领队的带上几个人跟着进去看了看,出来时表情也不对了,问那急脚替道:“左近还有能歇脚的地方吗?” 对方面色发白,道:“这一路人烟稀少,本要休息一夜再走,到下个驿站少说也要跑上百里路。” 领队的脸色更难看了,小声嘀咕道:“真古怪,当真像是狄人。” 赵明枝听得几人这般说,忍不住也皱起了眉。 在邓州辖内的时候还一应正常,才走没多远,怎么突然之间就冒出来了狄兵? 难道是零散斥候? 此时天色渐晚,在这半路荒凉之地,往回退自然是来不及了。 她见状便道:“此处无人,实在无法,不如在里头歇一晚上再说。” 这也是无奈之举。 众人赶了一天路,再不歇息,实在撑不住。 领队犹豫片刻,捡了两张椅子出来,先叫赵明枝同玉霜在门口稍待,又领着几个护卫把门掩了,在里头捣鼓半日,才请她们进去。 一进门,赵明枝就瞥见堂中地面扑了厚厚一大片香灰。 即便如此,还是能闻到淡淡的臭味同血腥味。 她见四处桌椅、墙面上尽是毁坏痕迹,知道此处必定发生过极为惨烈之事,并不去多问,只同众人聚在一处,简单吃了随身带着的干粮。 一时饭毕,赵明枝同玉霜一齐到后头水井处洗手。 趁着玉霜去找盆的间隙,她左右寻了一圈,见得角落地上落了半个葫芦瓢,便走过去拾,刚俯下身,余光一瞥,却见几堆柴禾边上虫蚁集聚。 再定睛一看,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这个角度正凑着柴禾一角,看见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掌,而柴禾后横七竖八,垒的都是被乱刀砍残的尸首,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其中一具容貌已毁坏,却瞠目欲裂,自右耳至左下颌被削掉半片头颅,剩得一双干糊血迹的眼睛同一个鼻孔正对过来。 这一幕如此惊骇,赵明枝目力极好,看得真真真切切,全无防备之下,好险叫出声来,勉强忍住了,却吓得手中不稳,那葫芦瓢本来已经抓在手上,一下子又“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正堂中跟得出来的护卫见状,已是察觉出不对,连忙上前用身体把那柴禾挡住,急得手足无措,转头去喊领队。 众人一同冲得出来,见赵明枝目视方向,哪里还有不知。 而去厨房里找盆的与玉霜听得动静,急忙出来,转头一看,却是全身一僵,过了几息,竟转身捂嘴,又连跑几步,寻一处角落呕吐起来。 那领队气急,骂道:“谁人那么不小心,不是说了仔细些吗!” 一干人尽皆无言以对。 仓促之下,哪里还能顾及那么多。 赵明枝强自镇定,把那惊惧之心压下,做一副无事人模样,努力笑道:“无事,是我一时没有防备,有些一惊一乍了。” 然则再不敢单独在此处,稍待玉霜吐完了,才把那葫芦捡起来洗干净,舀一瓢水给她漱口。 回得堂中,赵明枝仍有些没缓过来。 倒是那急脚替不得已站出来问明日行程。 一干人看完领队,又转来看赵明枝。 赵明枝便问:“原是怎么走?” 急脚替道:“原是朝东走,再要走一百八十里的永兴镇上有个驿站,可以换马……只现在,也不晓得狄兵走了没有,有多少人,是个什么情况。” 赵明枝又问:“如若不走东边,还能怎么走?” “那边只能后退回去,先等几日,打听清楚前头什么情况再说……” 赵明枝见他欲言又止,复又问道:“还有什么法子吗?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能不能成另说。” 那急脚替犹豫片刻,还是道:“小的其实还知道另一条道,就在左近,那路不必东行便能通去京兆方向,只有些难走——要过两回河,夏日时有水行舟还不打紧,此刻那水都结了冰凌,往年搭浮桥同人,只不知今次浮桥能否过马。” 赵明枝详细问那道路情况,又同领队商量了一会。 因不知这驿站中路过狄人还回不回来,去的哪个方向,只能次日先遣人出去探查再做决定。 一夜无话。 既然有狄兵出没,众人的行事就更小心起来。 次日一早,护卫们脱下统一制式的服装,打扮成寻常富户家丁。 而赵明枝身上的大氅毛色虽然低调,但看着毛光水滑,显见价值颇高,她便也收了起来,同玉霜分别都换了身粗布棉袄,将脸涂上藤黄粉混着锅底灰, 众人打点完毕,却见那探路之人几乎是滚也似的撞了进来。 确实有狄人,而且不仅不是零散狄兵,还是精锐,不知从哪里来,急行军正一路南下,沿途走官道,遇得人挡路便杀。 “小的马快,又是换马,才捡了点时间出来,如若咱们再往前走,估摸着用不了一两个时辰便会撞见,前边消息不通,小的打听不全,也不敢打听这些兵是什么来历,但看他们那行军模样,像是要往邓州去……” 那人说着,已是嘴唇发紫,面色发白,只哆嗦问道:“咱们要不要赶紧往回退?” 他们不过十余人,对上千骑狄人骑兵,一旦被发现,甚至来不及求救,便会被直接碾碎。 赵明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只是暂不知道狄兵方向目的,只怕因那一退正好被困住。 她迟疑一下,问那急脚替道:“你方才说那通京兆府的小道不太好找?” 急脚替道:“如若走得快,当是能躲避一二。” 这便不用再选了。 众人赶忙收拾东西,将要出发之时,赵明枝却是忽然醒起来一事,急忙问那探路人道:“你说沿途州县知不知晓有狄兵来了?” 那护卫一愣,仔细思索,摇头道:“小的实在不知,只是看那行兵速度,又都是兵强马壮的,着实精锐,不像才打过仗的模样。” 赵明枝听得越发心头不安,勒转马头同那领队道:“不如分派几位出去,通知沿途县镇先做准备……” 她说到此处,心中狂跳,想到前日自己看的折子,急声道:“邓州厢军好似就在这几日换防,城中守军有数日空档……” 而一旦被人拿下了邓州,以此为据安营扎寨,杀向天子赵弘在的蔡州,急行军不过三四日路程而已! 第二十章 辎重 京兆府那不能等,可邓州也不能不顾。 赵明枝不敢贻误,问道:“谁人手中有禁军令牌?” 众人皆是禁军出身,此番出行,自然将腰牌随身携带,顿时人人答应。 领队听完赵明枝吩咐,立时点了几人出来,只复又犹豫道:“一路护卫的本就才十余人,一下子就走了这几个,若是……” 赵明枝道:“我们马匹快,寻常盗匪追之不及,当真遇到狄兵,便再多上一百个也无甚用处——此时还是报信要紧。” 至少得叫邓州城内有个准备,还要发信前往蔡州,以免这一千骑兵如入无人之境。 如若给他们杀进蔡州擒了天子赵弘,那也不用再去什么京兆府了。 领队的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照办了。 一行人则是跟着急脚替择了那一条小径。 说是小径,其实早不成样子,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从前痕迹,时而还有横木、乱石挡道,偶尔甚至要直接踩过成片的枯木杂草。 众人从早出发,走了大半日,中途只短暂休息几回,等行到一处岔路口,那急脚替便道:“再往前要进官道走一段,小的先去探探。” 原来这一条原是邓州通往西边的官道,因春夏汛时常遭水淹,州府将之弃了绕道重修新路,只是为了省力省工,新旧官道仍有几段重叠。 果然行不了多久,就见前面豁然开朗,复又走回官道之上。 才辨了方向,去探路的急脚替就匆忙跑了回来,满脸喜色道:“前头遇到厢军了!看样子是要往邓州走,小的没敢上前,但远远看着那声势,怕有成百上千人!” 又问:“应当是来换防的,不如上去同他们说一声狄兵的事,喊人跑得快些,也能给州城做个打援?” 听得这话,余人尽皆高兴,只那领队的皱起眉来,道:“狄兵俱是精锐,又是骑兵,南下中途不歇,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能到邓州,按着厢军惫懒脾性,要是知道了前方有狄兵,平日里一日能走八十里,也要慢走成四十里,只求躲命。” 而赵明枝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她听得是自前方来的厢军,心中已觉不对,自鞍旁包袱里取出随身舆图,只稍一核对,便抬头问那急脚替:“来的那一队兵,挂的什么旗?” 急脚替愣了一下,想了想,方才尴尬回道:“小的忙着回来报信,倒是不曾留意……好似……前头部众手中并未持旗?” 再一想,才道:“倒像是有一二旗帜,也不知是不是小的目力不足,看不清上头字迹……” 赵明枝复又问:“什么颜色?” 急脚替犹豫一会,道:“像是青莲色。” 赵明枝心下一凉,同领队的道:“今次邓州是与均州换防,如若是均州来的换防厢军,当要从南而上,今次却自东北而下,又挂京西青莲旗——只怕是自从前方运回来的辎重……” 而今前线在徐州,寻常物资只会自南向北。 这批如果当真是辎重,极有可能其中藏有吕贤章前次救下的军械同一干利器制造图法副本。 天子南下,徐州危急,这些原本收在京西的军中要密自然得随之而迁。 大晋同北狄打到此刻,已是一败涂地,勉强能稍作支撑的,便是神兵利器了。 狄人勇武,却也畏惧神臂弓同床子弩这等厉害军械。 以往丢失一二成品便罢,要是连制作之法也被彼处获得,夏州又有同太上皇一并被掳去的工匠,用不了太久,大晋就再无半点优势。 前世狄人再度南下时,便带了新制的改良弓弩,比之大晋原本军械杀伤力更大,果然甫一对面便把晋人打蒙,后来再未遇上像样抵抗。 如今倒推回去算算时间,难道就是这次得到的图法? 她将自己推测一说,诸人尽皆晓得其中利害。 那领队道:“咱们先走,等两边拉开一段路程,我再回头去问个明白。” 赵明枝知道他是怕半途出现什么意外,影响自己安全,便点头道:“辎重随行必有厢军护守,果真不幸被我言中,哪怕迎面遇到狄兵,也来得及拖延一二,先将图纸毁了。” 这种时候,押运的无论是军械、粮秣,还是其余物资,与其资敌,不如一把火全给烧掉。 一行人这便向前而行,然则快马跑了好一会,才见得一队人马自远处而来。 对面举着青莲色旗帜,当先开道的是十几骑,后头则是数十兵士,走得不快,也没什么秩序可言,三三两两或分或聚的,衣色杂乱,手中所持兵械也混杂得很。 赵明枝看得暗暗心惊。 光是这么一眼扫过去,已是能看出对面那股低落颓然的士气。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知道晋兵不成气候,却不想差到这个地步。 真遇上狄兵会成什么样子? 她不敢细想。 见得前头来了行人,又都是一骑三四骑,那队伍中总算稍微警惕起来,有了些低声骚动,却也不曾做什么动作。 而赵明枝等人迎面疾驰而过,越过前军,终于见到中间拉得长长的队列。 果然是辎重。 共有十几辆骡车,俱用黑油纸盖得严严实实的,其中不知装了什么,此时道路上并无积雪,冻得冰泥混合,十分坚硬,可那车轮依旧吃重得厉害,压出深深辙痕。 而排在最后的,是一辆食水车子,因油纸盖得不严,露出下面炊饼布包的炊饼等物,还有十几坛子酒水,想是他们的押送时自家吃的口粮。 彼处队伍虽长,其实护送的厢军最多三百,另有数十骑兵护在最后,其余皆是民伕,总计五六百人,只是因为走得太过散漫,才叫方才探路的急脚替以为足有千人之数。 不过区区十几辆骡车,用数百人来护卫,已经算得上重兵了。 从两边见面、迎面,直至擦身而过,那队伍都没甚反应,任由赵明枝他们这群来历不明,一人多骑的队列远去。 等向前跑了小一刻钟,那领队准备回头的时候,赵明枝便将他拦住,低声道:“另再带上一个人。” 又道:“我看那厢军不太行,怕是不抵事,你问问情况,留一人与他们同行,要是……其他的顾不了那么多,图纸必要烧了。” 第二十一章 追兵 领队的顿时松了口气。 他是自厢军选入禁军的,对京畿下头厢军里是个什么模样心知肚明,更晓得军械最为要紧,自然愿意叫信得过的手下去守着。 就怕这边一片好心,对面未必肯信,也未必肯搭理。 不过他自然不会说这些叫赵明枝担心,应声点了一人,转身便去了。 目送二人离开,赵明枝不敢耽搁,跟着急脚替飞驰前行。 此时已是下午,天空阴沉,太阳被挡在厚厚云层之中。 今日接连收到的都是坏消息,还分走了不少同伴,余人心情都沉甸甸的,一时气氛低沉,无人说话,俱只专心赶路。 约莫才向前走了片刻,行在最前的一个护卫忽然勒马停了下来,急忙举手回头示意。 众人见他示警,也跟着纷纷拉马准备停下,正要问话,就觉出不对来。 原本从蔡州跟出来的禁军护卫总计十一人,走了四人回邓州等并沿途县镇送信,而今又走二人,赵明枝身边便只剩五人,并急脚替同一个玉霜。 一人三马或四马,八人便是三十匹,一时之间,也不太可能立刻就全数停下来,仍会有一段向前惯性。 上百只马蹄踩在地上,哪怕是慢行,其实也有不小的动静。 可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前方那由远而近,地面震动的感觉,比之己方要强烈数倍不止。 护卫的禁军都上过战场,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不约而同转头同赵明枝道:“是骑兵!” 此处乃是平原,道路坡度都不太高,其中一名护卫不用人吩咐,便同玉霜讨了千里目,快马跑去前方高地攀高引颈探看,不多时,几乎跌滑下来,急急翻身上马跑回,语调都变了,慌忙道:“是狄人骑兵!两大队,怕有一二百之数,俱都全身披挂,举的杏黄旗,旗上写的字我不认识。” 一二百狄人精锐骑兵,又是在平原上,怎么都算得上是骁勇。 莫说己方只有几人,便是多上十倍,也不敢此时上去硬碰硬。 沿途俱是平原,连树木都不过碗口大,稀稀疏疏散布着,地面也是零星碎石,毫无可以藏匿之处。 赵明枝毫不犹豫便道:“往回退。” 他们人少马多,身上又无披挂,必定比狄人跑得快,未必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众人立时听令而行,因知此次命悬一线,一旦被捉,凶多吉少,是以人人竭力打马狂奔。 然则此次回跑了不过小半个时辰,远比来时时间短,就见得对面一条长长队列朝己方快快走来。 那队伍前头举着青莲色旗帜,又有骑兵开道,今次速度比方才初见时快了一倍不止,人人脸上全是惊惧之色,见得赵明枝一行迎面二来,当前一人扬声叫道:“你们同方才来报信的是一伙的罢?莫要往前走了,后头探得有狄兵!赶紧往回逃罢!” 不多时,就见方才回头去报信的护卫领队打马从后头出来。 他看到赵明枝,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您怎的回来了?不是往前走了吗?” 方才前去探路的护卫道:“前头有狄人骑兵,怕有一二百。” 领队的登时色变,道:“后头也有狄兵,虽不是步兵,但人数极多……” 这般前后夹击,如果说还不知道狄人的意图是什么,那便是傻子了。 赵明枝顾不得考虑其余事,当先便问:“领兵的是哪一个?这队中运的是?” 领队的调转马头,领着赵明枝一众往前走。 而队伍前头的骑兵们听得方才几人对话,惊疑不定,也不敢再往前走。 辎重队慢慢停了下来,一时进退不得。 很快,赵明枝就见到了这一行运送队的领兵。 对方三十余岁,满面风霜,看着十分老实。 他早已核对过那护卫领队身份,知道对方是禁军军官,官品不知比自己高上多少级,又见连他都对赵明枝俱都言听计从,哪里还有怀疑。 听得赵明枝问话,他苦笑道:“您既是知道其中内容,何必再问,我是不能说的。” 赵明枝便道:“狄人前后来袭,你待要如何?” 对方脸面发白,整个人也有点发木的模样,道:“能怎么办?逃得掉就逃,如若逃不掉……” 却是不再往下说。 赵明枝皱眉道:“此处运送的辎重当中若有军械,不妨此时便取出来,我方尚有兵卒数百,民伕成百之众,未必不能一战。” 那军官支支吾吾,踟蹰不动,半晌才道:“今次运送的辎重当中并无可用之物。” 见他同一面破鼓似的,敲一下,连个声响都无,索性直接问道:“东西是哪一车?先烧了便是!” 那人满脸苦色,道:“虽不知小娘子是什么身份,只那些箱子本是特制,刀剑不能劈,水火不入,钥匙也不在我们手上,此刻便是想要处置,也无计可施……” 赵明枝懒得理他,转头去看护卫领队。 领队的立刻在前头带路,很快到得一辆骡车面前,同护卫一齐将那油纸揭开。 当中垒得高高的全是木箱,然而等到一一卸下,当中却有五只两尺见方,看不出材质的中等箱笼。 赵明枝随身便有玄钢匕首,平日里削铁也不难,然而在那箱子上用力劈切,竟是只有浅浅一道划痕。 时间这样紧急,想要处置,怕是当真来不及了。 她稍一犹豫,转头四下探看,又问道:“后边追来的狄兵距此还有多远?” 禁军领队连忙回了。 赵明枝突发奇想,招来那急脚替,指着远处问道:“方才我们来时那条小路,是不是就在那道弯口再往前行便是?” 急脚替探头一看,点头道:“正是,只不知道会不会同后头追兵撞上。” 左右在此也是等死,不如尽力一搏。 赵明枝同那领兵的军官道:“如若真有军械,不妨取出一用,总比赤手空拳强罢?” 那军官迟疑道:“其中只有弓弩,却无箭矢,便是取出也无用,况且我等并无钥匙……” 赵明枝不愿啰嗦,拔出自己那支匕首,对着面前一只木箱铜锁用力一削。 只听登时“啪”的一声,刀下锁落,木箱也随之而开。 她抬头看那军官一眼,道:“谁说没有钥匙。” 对方愕然立在原地,竟是一时无言。 前后队中见得此处这般动静,已是躁动不已,纷纷围在一旁。 赵明枝撇开对面军官,对众人道:“前后俱有狄兵,若要活命,便来自取军械。” 眼见诸人仍在踟蹰,也不再多说,只又同那军官道:“你选几人出来,带着箱子同我们一道走小径。” 此时禁军领队已经带人将骡车上其余箱子挪开,剩余那五只在上,又把绑系的绳索解开,绑在己方马匹身上。 眼见人好似当即就要走了,那军官终于拿定了主意,招手找了几个年纪最轻的兵士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赵明枝只做不见,等那绳索绑好,带上人立刻上马前行。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耽搁的这片刻,已是能听到远处马蹄声。 被那军官派来同行的几名兵士见得众人跑得那样搏命,也全力跟随,只跑着跑着,其中一人忍不住回头去看,霎时间失声叫道:“狄人!是狄人骑兵追上来了!!!” 第二十二章 脱手(给madoka1013的加更) 赵明枝闻声回首去看,见得远处场面,顿时目瞪口呆。 她一向知道晋人军队不敌狄兵,也明白今次一旦两军对阵,多半己方要败。 可在她想来,最惨的画面也就是溃不成军,却不是眼前这般景象。 远处狄兵举枪纵马朝前,晃眼望去,成群结队,其势自然也汹汹。 可这毕竟只是数十人而已,并不能碾压。 晋人有辎重车为屏障,车后木箱垒得同小山一般,方才赵明枝亲手斩过锁,见得那箱子木板极厚,足有两寸,寻常箭矢根本不能穿透,完全可以作为阻挡。 而箱子当中有弓弩,随行也有数百厢军护卫,民伕亦是青壮男丁。 可以说,只要把厢军同民伕都集中起来,再将辎重车头尾相接成环形,人躲于其内,对上这些个骑兵,未必不能耗死若干。 前有骑兵数十,后有追兵数百,两面夹击之下,如果说还有半丝活路,那只能是趁着步兵未至,抢了骑兵马匹向前。 然而对着蜂拥而至的狄兵,护卫厢军第一反应不是收缩防御圈,以备反击,却是勒转缰绳,掉头狂奔。 有了骑兵们的以身为例,剩余兵丁同民伕便似被冷水倒入的滚油锅一般,再无迟疑,夺路奔逃。 几乎就在刹那之间,十余辆辎重骡车已经被全数遗弃,无人去捡其中武器,也无人去抢那拉车的骡子作为脚力。 所有人脑子里好似只剩一个字,那便是“逃”。 他们已然不能思索,只有惊慌同恐惧,自然不会去想怎么逃得快,怎么才能真正逃走。 这样的场面,用“一战即溃”四个字来形容,简直太过抬举了。 完全是屁滚尿流,不战而逃。 可人只有两条腿,又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匹?便是躲得了一时,又怎么躲得过后头射来的无数箭矢? 眼见先是民伕、后是兵卒次第倒地,至于骑兵,一个个落于马背,赵明枝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叫她半点透不过气来,大恸之余,却只能勉强呼吸,把心思稳住,转头冲一旁已是惊呆的几名兵卒叫道:“别停,快跑!” 回过神来的年轻士兵们不用她再提醒,知道被追上仅有一个“死”字,只恨胯下马匹没有再多生四条腿,人人咬牙搏命狂奔。 初时还好,众人不惜脚力,速度自然极快。 可前一日那驿站中便未能换得了新马,只歇息一夜,今日更是从早赶路,跑了一整天也无正经休息,人倦马疲,已是越来越慢。 赵明枝被人护在当中,强自坚持,跑到后半段,已是眼冒金星,几乎无以为继。 正跑着,眼见前头一道横木挡道,她连忙夹马跃跳而过,才一落地,忽觉后头隐约有风声,身侧有人闷哼一声,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 她下意识侧转过头,那几匹马儿仍旧往前急奔,可马背上却空空如也—— 只一个错眼的功夫,跟在左后方的那名护卫已然消失不见。 再往身后去看,果然一人跌倒在路边,不知为何,再无半点动静。 赵明枝张口便要喊他名字,还未来得及开口,前行时方向一个变换,那护卫被挡住的后背终于露了出来。 背上横七竖八,插着至少五六根长长箭矢。 赵明枝手足发凉,急忙往前俯身,伏在马背上,挨着马颈向侧头向后边示警:“快趴下,有敌袭!!” 然而几乎就在她声音发出的同一瞬,接连“噗噗”几道利器入肉的声音自身边传出,惨叫之后,又是两人掉下马背。 这一刻,赵明枝终于将身后情况看得清楚。 数十丈之外,十数名狄人骑兵正追袭而来。 他们手中持弓,也是一人数骑马匹轮换而骑,身上仅披挂半甲,一面跑,一面有人错开一段,张弓瞄准朝着前方自己一行人处射箭。 这批狄兵精锐非常,哪怕极速奔走之时,箭法依旧准头很高,好几回箭矢都擦着赵明枝身侧飞过,有一回甚至贴着她的脸颊直直穿了过去。 两边马匹相当,自己一方还要分心躲避箭矢,此消彼长,用不了太久就会被追上。 赵明枝心中惶急,竟有了种穷途末路之感。 而就在此时,忽然听得身边一人低声叫道:“殿下!” 冰寒疾风之中,赵明枝勉强循声回头。 是护卫自己的禁军领队。 他并未多言,却是突然举起手中一根箭矢,对着赵明枝叫道:“抓稳了!” 话音未落,手中箭矢蓦地用力刺出,逐一重重戳在赵明枝所辖的几匹快马后臀之上。 马儿吃痛,纷纷发出嘶鸣声,朝前狂奔。 而禁卫领队则是拉紧了缰绳,又对同伴叫道:“全体听令!停马!射箭!!” 赵明枝带着七八匹马,拖着后头几个箱子,只敢回头看了一眼。 昏黄暮色当中,七名禁卫各自翻身下马,分散而立,俱都扬手引弓。 而才被点出来的几名年轻厢军也无一人躲闪,竟是跟着竭力拉弓。 玉霜缀在赵明枝身后,急声提醒道:“殿下莫要回头,快跑!” 可即便如此,也只多撑了片刻功夫而已。 赵明枝跑得浑身脱力,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忽觉右肩处一阵锐痛,低头一看,一根箭矢穿肩而过,直直刺穿了前头马儿的右耳。 她再无侥幸之心,矮身拉马回头。 果然十几丈外,两名狄人骑兵正狂奔而来,一人五马,一面跑,一面朝前射箭。 生死之际,赵明枝反而冷静下来。 她仗着目力好,屏住呼吸,认真数了后头两名兵身后所背箭矢数量,同玉霜并领路急脚替道:“你我三人散开,引他们射箭。” 另两人只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散得开去,把速度加快,一边跑,一边左右变换位置。 如此试了数次,后头人果然上当,为了牵制他们速度,前行时射箭不断。 赵明枝逐渐将速度放慢,动作放轻,数着射来箭矢数量,等到最后一根射完,忽的勒马站定,余光扫一眼后头,见得前后相距不过数丈,已是能看清对方着装服色,忙大声叫:“玉霜!西南处,打头!” 玉霜闻声引马回转,打马回身一个冲刺,便向来人冲去。 那两名追来的狄兵正全力追击,哪里料到这一行人还会回转,因无防备,竟是有一时相停滞。 两边对面疾冲,几个呼吸功夫,便打了个照面。 玉霜将手中捏了一路的绳镖用力甩出,奋力朝着最前一人面中刺去。 她手中绳索足有丈长,脱手后,化为一道蛇影,直直扎进对方右眼。 ------题外话------ 这章是给小兔的加更,谢谢和氏璧~ 凌晨的更新会晚一点,早上起来再写,总之这两天肯定把这个情节写完。 第二十三章 压倒 对面狄人惨叫一声,伸手去抓眼前绳索,却不想玉霜用力一扯,将镖尖骤然回拉。 那人吃痛,被带得往前翻,瞬间自马背上摔落,重重砸在地上,又被自己原本牵引的几骑轮换马匹踏蹄践踩而过,痛得捂眼抱头于地面翻滚。 赵明枝早已打马回身,见此情状,当即放松缰绳,夹紧马腹纵马朝前,从侧边飞驰,狠下心直接踏过。 二十只铁蹄之下,那人哀嚎数声之后,再无动静。 此时仅剩一名追兵。 玉霜收回绳镖,转身正要如法炮制,剩余那名狄人却已经偏开马身,将那袭面而来的镖尖躲过,顺势反手一拉,把玉霜拽了个趔趄。 玉霜直直扑身向前,幸而被马儿脖颈挡住。 赵明枝见势不妙,单脚勾住马踏,左手攥住马鞍,矮身侧往地面,将方才那狄人落马时掉在地上的长枪抓起,就势又跃身回到马背上。 马蹄不停,她与对面狄人仅有一丈之遥,甚至能看清此人相貌——一张方脸,眼窝深深凹陷,鼻梁极高,头发遒结在头顶铁胄中。 他半身甲胄磨得锃亮,头上盔也是精心打制,展翅、兜鍪,并最上头突出的盔缨俱全,胯下马匹十分高大不说,鬓毛还茂密油亮,手中持的长弓大小更是远非寻常弓箭可比。 许是见一击不中,那狄人索性扔了手中弓箭,自马背一侧拔出一把长刀,高高举起,就要往近在咫尺的玉霜头上劈下。 而玉霜身形未稳,双手抱着马颈,一时难以闪躲。 赵明枝心下大急,再等不得,远远就将手中长枪朝对面奋力掷出。 那狄人闻声抬头,却连闪躲也无,把手里大刀重重一挡,“砰”的一声,轻易就将飞来长枪磕歪。 赵明枝倒吸一口凉气。 两边一追一跑,其实都已经力气大减,此人居然还能如此神力,如何能挡? 幸而有此一下,玉霜终于得了喘息之机,急忙直起腰来。 跟上来的急脚替也取了防身长枪,打马近前向那狄人刺去。 只是他才捅到对方面前,就被人用腋下一把将枪身夹住,也不知怎么使的力气,给重重一扳,自马背上掼落,发出凄厉惨叫。 这急脚替三十出头,正当壮年,也是自军中仔细选出,骑射功夫出色的,在这狄人面前,竟是只打了个照面,撑不住一个来回。 赵明枝悲意骤起,却不敢再想,只怕想得深了,叫自己连反抗力气都无,忙把手掌向后,摸出了自己随身匕首。 等到握紧了匕首柄部,她才心中稍定,却是转头看向了身侧的玉霜。 玉霜满头是汗,见她看过来,顾不得喘气,急声道:“殿下快跑!” 又拉马扬蹄,欲要挡在前面。 这个时候,哪里又逃得掉? 赵明枝没有理会,却是低声问道:“你的鞭子呢?” 玉霜一愣,下意识低头看向右边腰间。 赵明枝循着她视线看去,确认之后,才命道:“引鞭掀他铁胄。” 玉霜犹豫一下,一咬牙,终究还是听令扬蹄前行,只近两步,便把腰间那长长铁鞭解下,小心将其逶迤于地,趁着对面正往那急脚替身上补枪的功夫,冷不丁扬鞭抽出。 那人此时正低头,听得声响不对,这回不再敢伸手去抓,而是弯腰要躲。 孰料玉霜鞭子使得如同自家手臂一般,那鞭尾停滞在空中,半空打一个转,竟是恰好缠在那狄人铁胄顶端盔缨处。 狄人矮身补枪之际,竟是恰到好处地反送了一个助力,叫玉霜顺顺利利就将那铁胄自空中从他头上提吊拉开。 而赵明枝觑准时机,松开足下马蹬,几乎扑也似的将自己摔了过去。 她本以为以自身重量,定能将对方撞翻下马,却不料其人如同铁水浇注在马上一般,被自己这狠狠一撞,竟是只微晃,旋即立刻反应过来,探出右手把她肩膀捏住。 刹那间,赵明枝好像听到了自己骨头被捏碎的声音。 她强忍痛意,将右手匕首猛力扎向对方左眼,却被那人伸手格挡。 如此跌撞过来,全靠马匹向前惯性,一击不成,想要再借势便不再可能,赵明枝心知不妙,手头却再无兵器,情急之下,再无选择,趁着势头未衰,便要去咬对方鼻子。 两人强弱虽是悬殊,可被她这般搏命一样往头脸处发力,那狄人也不敢全然不顾,只得后退。 此刻玉霜已是腾出手来,将手中铁鞭再度飞快甩出,口中急叫“殿下”。 赵明枝立时把头偏开。 铁鞭嘶啦啦的,瞬间在那狄人脖子处缠绕几圈。 其人察觉不对,再度伸手去拽。 他气力大得可怕,只一使劲,就把玉霜从马上扯了下来。 赵明枝急忙去抓铁鞭。 马速极快,可那狄人如履平地,丝毫不受影响,被三人围攻,竟是还牢牢占据上风。 赵明枝心下发寒,却不肯放弃,强忍着左肩疼痛,攥住身下马匹毛发,狠命一揪。 骏马吃痛,嘶鸣一声,高高抬起前头双蹄。 那狄人终于被带得一个仰倒。 玉霜则是狂扑过来,将那狄人半条大腿用力拽住,自马背上拉下,重重砸落在地。 赵明枝拉马正要踩他,但那马儿便似有灵性,居然怎么都不肯下蹄。 而就在如此时刻,却听后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三人同时回头去看,却是三骑狄兵手中引弓,正打马追来。 一人已是要命,再多三人,如何能活? 赵明枝死到临头,只生出一个念头——便是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她转身擎起匕首,就要冲那狄人头脸刺去,却被对方用力一翻,险些压倒,而玉霜见势不妙,也将那铁鞭一勒,将人反向拉扯,只她力道远不如那狄人,又被反拉得一个趔趄。 三人与其说是缠斗,不如说是己方被单方压制。 那狄人解不开颈项处铁鞭,索性不去理会,听得马蹄声,转头一看,见到同伴声影,却是哈哈一笑,抓过自己被卷翻在地的头盔,朝着玉霜头面处砸了过去。 玉霜应声而倒。 马蹄声越近,叫人近乎绝望。 而那狄人手中虽失了武器,毫不着急,握掌成拳,朝着赵明枝一拳砸了过来。 赵明枝攥紧手中匕首,侧头躲开对方拳头,正想着如何才能鱼死网破,余光当中,却见追来的三骑快马上,莫名少了一个骑兵。 她一愣,定睛再看,果然其中一匹马落在最后,马背上空无一人。 而随着远处细微弓弦声,只听接连两下,另两名骑兵前胸处忽然各有一道长箭穿胸而出,二人僵直片刻,各自应声从马背上滚落。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她一反应过来,便再度举起手中匕首,刚要袭击,却听远远几骑奔来,一人坐于马上,大声吼道:“兀那女子,躲一边去!” 赵明枝的身体快过脑子,还未分辨清楚,已然仰身后倒,正喘息间,就见一人骑在马上,倒提一把巨斧。 她还在疑惑,却见对面人扬手使力,将手中巨斧朝前甩出。 那斧头不知多少斤,其势如奔雷,直冲赵明枝对面狄人头面而来。 ------题外话------ 明天凌晨更的估计也要到白天了,我顺便调一下作息,大家不要等哦。 第二十四章 莫慌 来人动静这样大,又是喊人,又是打马,那斧头更是比人的头颅还大,于空中发出极响声势,赵明枝都晓得躲了,那狄人自然不会坐而待毙。 他一个翻滚,侧卧在地。 被人躲开之后,巨斧毫不停留,掠空而过,竟是把前方数尺外一匹快马的右后腿当中砍断,其势不歇,继续急飞,又牢牢嵌进马匹右前腿根处。 那斧柄居然不是木制,而是铁铸,斧头在马腿处扎得死紧,斧柄也连颤动也无。 奔马嘶鸣一声,跌倒在地。 而见了斧头,对面狄人面色一变,不复先前轻松,也不管自己颈项上还缠着铁鞭,甚至不理会已经再无反击能力的赵明枝,当即站起身来,拉住一旁骏马缰绳,也不用去踩马踏,即刻跃身上马。 他手抓缰绳,打马便跑。 而来人却是远远喝骂道:“跑屁啊!给老子站住!” 接着又骂将出两句狄语来。 他语气又凶又狠,中气足得声若洪钟,隔空都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赵明枝有一瞬间竟是觉得自己听懂了。 是骂爹吧? 还是骂娘? 那狄人听得被骂,显见气极,立时拉住缰绳,咬牙回头,一副就要杀将回来的模样,可那马身未转,他余光扫见不远处三具援兵尸首,再见上头箭矢,却是再无迟疑,重新回身打马。 远处,来人失了斧头,身后却仍有箭囊,当时左手持弓,右手拉弓,遥遥射出数箭,箭矢直奔狄兵后背、头颈而去。 可那狄兵并不回头,甚至未做什么反应,胯下马匹便似通人性一般,并不需助力,原地高高跃起,险有一人高,将射来箭矢全数避开。 如此神骏,令赵明枝看得目瞪口呆。 俄顷,又是一波射箭,那马儿仿若背后生眼,尽数躲闪开去,只被擦了一点皮毛,却又激发出气性来,扬蹄便要往前冲。 赵明枝虽不知缘由,却也晓得此刻不能叫他走了,当即一个前扑,拉住玉霜那条缠在对方颈项间,长长拖于地面的铁鞭。 她重量不足,那狄兵却是连人带马,只当空停顿半息,就直接连鞭带人,全数拖走。 此处地面全是碎冰土石,赵明枝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拖曳于地,只觉得贴在地面的那半边衣裳立时就要磨破。 她吃痛,咬死牙关不肯放手,却竭力回头,欲要去找追来人寻他示意。 彼处,那人见得赵明枝情状,急忙拉弓再射,几箭射出之后,却是立马回头,大声喊道:“二哥——” 几乎就在他喊出的同时,远处一骑奔马踏步而来,马背坐着一人,因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那手中所持长弩更是将半人挡住。 是神臂弩。 这等神兵,骑在马背上还好发力吗? 赵明枝的疑惑才起,就见那人举起半臂,朝天挽弓,继而右手徐徐搭上一根长箭,并无半分迟疑,好似自然而然地就将弓弦放开。 他动作明明从容不紧,可不知为何,箭矢发出得那样快,宛如流星,叫人来不及眨眼,破空声才响,已是听得“笃”的一下,好似穿透了什么。 赵明枝瞳孔一缩,下意识将手放开,人却被惯性带得往前翻滚几下,等再抬头,竟不见马背上狄兵,而那匹马脚下不停,反跑得更快。 她再一细看,才见数十步外,马背之上并非全然空荡,而是倒着一人。 方才以一敌三,赢得毫不费力的狄兵正伏在马颈背处,背后插着一根长长箭羽——前胸后背的护甲竟是毫无用处,早被一箭射穿,此时从孔隙中汨汨涌出殷红血水。 两处明明相隔至少二三百步,可破甲还如破纸一般。 这便是神臂弓之威吗? 赵明枝骇然之余,却听背后一人大叫道:“二哥,莫要射那马!!” 继而弓弦声再起,一道箭矢倏地从后方急射而出,自左后方向右,扎入那狄人右边背肩处,将其从鞍上钉翻下马。 骏马疾驰之中,猛然扬蹄停住,哀鸣一声,掉转过头,奔回那狄人身旁,低头用鼻子去碰主人头脸,发出咴咴声,又用舌头舔舐,见人没能起来,复还拿牙齿咬住他盔甲,欲要将其拉起。 狄人穿胸中了一箭,右肩插着箭羽,竟还未死,猛地拽住马头便要起身,瞪大双目朝着赵明枝扑来。 赵明枝此时才发现此人身形居然那般高大,怕有八九尺,还未站直已似一道高高阴影,表情狰狞,满身是血,如同厉鬼一般。 眼见对方踉跄过来,似要于自己同归于尽,她虽已力竭,却一咬舌尖,抓起掉落匕首,强撑起身,朝对方头脸扎去。 如此要害,那狄人犹不躲闪,挟着血腥压了过来。 赵明枝无力闪躲,索性双手攥紧匕首,迎面而上,被重重压倒之时,将匕首直直扎入对方右眼。 她所携匕首削铁如泥,刀尖入肉,如热刀切一块凝结猪油,全不费力,只心中未安,正要再补几下,忽的发觉不对,低头去看,身上那血淋淋狄人全无挣扎,早没了动静——终是气绝了。 察觉这一点,赵明枝浑身气力尽消,再撑不住,后倒在地。 她身上压着一具尸首,却无力挪开,只能大口大口喘气。 须臾,马蹄声终于由远而近,停在她身边,几息之后,有人将那狄人沉重尸首搬开。 赵明枝手脚发软,想要爬将起来,因手掌无力,撑了两回才坐起。 余晖之下,对面那人浓眉环眼,一张方脸,拳大手长,身材极高,身上并无披甲,只半搭了一件短袍,赤着两边晒成古铜色胳膊,全然不畏寒风,扯着那狄人头发将其尸首扔开,又看向赵明枝,皱眉先嘀咕自语一句,方才开口问道:“这小娘子,你无事吧?” 赵明枝全身发疼,不知伤在何处,被他一问,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自觉应当不至于死,便一摇头,却是先忙道:“我有两名同伴……” 一面说着,咬牙撑地站起,四下环顾一圈,跌撞着先寻到近处平倒在地面急脚替,一探呼吸,见还有气,顿时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因记起对方恰才肚腹处挨了那狄人重重一挟,此时看他没有意识,怕昏迷时胃中东西呕出堵了呼吸,便要将他侧转身去。 只她早已力竭,拖了几次也没翻好,正急忙间,一只手自她耳边探下,轻易把那急脚替扶转侧身,道:“莫慌。” ------题外话------ 多谢书友20220126070105381给我的三枚平安符,给明枝头上挂的平安符*1^_^ 谢谢书友160619063205158、b?useye、书城婳之可颂送我的平安符=3= 感谢大家的各种票:) 第二十五章 莫急 那声音低沉,不疾不徐的,并不带什么情绪,甚至有些许冷淡。 赵明枝侧坐于地,转头去看,一人正从她右侧两步外矮下身去。 此时夕阳渐落,旷野上一片昏暗,惟有寒风贴地刮过。 那人身量极高,没有披甲,一身窄袖长袍,被风刮得呼呼作响,人却极是沉静,看着不像武人,又不像文人。 他此刻左手仍擎一把长弩,俯身之后,将扶着那急脚替的右手放开,垂眸向赵明枝瞥来,眼神凌厉,仿佛要看到人心中最污秽处,明明无甚表情,已叫人心惊胆寒。 然而赵明枝恰才为其所救,见他浑身肃杀之气,反倒更觉安全,看他动作,又觉可亲,莫名若有所感,伸出手去接那长弩。 对方只怔了怔,便将手中弓弩竖在地上,半靠给赵明枝,复才再度俯下身去,解开地面伤者身上衣衫,先看他眼底鼻口处,再去探查身上伤势。 赵明枝双手使力,才勉强将那长弓扶住,只觉沉重异常,也无心去细看这神兵利器,见那人正以手按压急脚替胸腹,彼处青紫一片,忙提醒道:“那狄人方才用长枪用力打了他两下肚腹,从马背摔下时先是右腿着地……” 对方点了点头,并未答话,却是立刻转去摸那急脚替右腿腿骨。 眼见他动作熟练,毫不迟疑,赵明枝心下大安,这才把手中弓弩小心放平在地,拾起地面一杆长枪做杖,强撑着支起身来,四下寻看。 这一回很快就在十余步外,一匹正低头舔食碎冰的马——的屁股后,找到了正挣扎起身的玉霜。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却见玉霜脸庞全无人样,自眉心至于人中,已然肿得发黑,当是被那狄人盔胄重击所致。 见得赵明枝过来,玉霜急忙张口欲言,但话未出口,便呛咳出声,须臾间吐出一口血来,还忙不迭道:“我无事,殿……姑娘伤了哪一处?” 赵明枝看她吐血,惊得腿软,急忙在腰间香囊中乱摸,半晌寻出随身伤药。 可瓶盖才开,看着里头蜡封药丸,她心中又拿不定主意,一时不知此回究竟是算外伤还是内伤,当用金疮药还是清淤散,唯恐错了药性反而致使伤势更重,无措之下,只得转头去寻人。 不远处,那人已将急脚替伤势处置妥当,重新站得起身,看到赵明枝如此情态,也不用她开口,便主动走了过来,去探玉霜伤处。 赵明枝忙指着一旁盔胄道:“是被这东西砸了头脸,落马时又摔了左肩。” 那人只看了一眼,并不理会玉霜头脸伤肿,反倒先将她肩膀并左膝衣料破损一一撕开,露出里头血肉。 他动作一直极快,半点犹豫也无,此刻见得伤处,却稍一停顿。 赵明枝心中回想从前太医治伤步骤,忖度这是准备清创,忙把随身匕首取了出来,倒转刀柄,递得过去。 对方头也不抬,伸手接过,果然开始清理起黏连布料来,手中动作不停,忽然开口道:“莫急,只是一点小伤。” 这等伤势,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只是一点小伤”罢? 然而听了这话,赵明枝却奇异地长松一口气,再无力站着,把那手中支撑长枪松开,慢慢坐倒在地。 刚坐下,就听不远处一人大步走来,一手提着大斧,一手拎着坨黝黑不知何物,淅沥沥的,还未走近口中便呼道:“二哥,要不要用酒的?” 说着将那右手大斧随地一扔,自腰间摸出只海碗大葫芦。 他手中本已经做势要扔,忽的意有迟疑,复又将其收回,将那葫芦凑到嘴边,用牙把木塞一咬,先仰头咕嘟喝了一大口,才拿胳膊一抹嘴,转头见赵明枝一双妙目看向自己,却是嘿嘿一笑,做个嘘声表情,匆匆又喝一口,才连忙将那葫芦递到她面前。 赵明枝下意识接过,正不知所谓,对面那“二哥”已经把手中匕首横展过来。 她顿时明悟,挑着袖中看着稍显干净布料把那葫芦口擦了擦,又从中倒出些许酒水,才用剩余酒液小心洗涮匕首刀锋。 等一应事情做完,眼见开始清理伤口,玉霜疼得满头是汗,咬牙抽搐,赵明枝忙挨过身把她双眼挡住,低声道:“别看。” 语毕,伸手抓握紧她手掌,低头正要出声安慰,余光一扫,却见对面环眼赤膊男子手中提着的东西正对自己,黑乎乎的,上方毛发散乱,下方断口处还慢悠悠往下滴着垂凝物什,分不清是血水还是脑浆子。 那东西一只眼睛瞪得极大,另一只眼一片血肉模糊——不是方才狄人脑袋是什么? 她骇得惊叫声堵在嗓子眼,忙把玉霜挡得严了,生怕被其瞧见,半晌才找回声音,涩然问道:“你……拿这个作甚?” 那赤膊男子见她反应,理直气壮答道:“领赏啊!” 又好心解释:“拿狄兵首级可以换赏钱,如若杀了百夫长,还能晋升加赏——你不晓得吗?” 他见赵明枝满脸茫然,忽的恍然道:“险些忘了,这规矩只京兆府中管用。” 说到此处,看着那首级,一时陷入犹豫,竟看向赵明枝,同她商量道:“看这人模样,必是百夫长,说不得职位更高,可这头臭熏熏的,难道我竟要拿盐腌渍了带回去领赏?被臭这一路,为三五银钱,你说是不是不太值当啊?” 这是臭不臭,值不值当的事吗? 赵明枝干巴巴答道:“盐巴也不便宜罢?” “也是。”赤膊男子认真考虑几息,终于将那首级撇到一旁,惋惜道,“便宜这群厢军了,白捡个大功劳。” 又看向不远处,酸溜溜道:“狄贼什么运道,捡得那样忠心好马。” 赵明枝听那语气不对,这才发现他袍子下摆同上衫肚腹处大喇喇好几个马蹄印,新鲜得很,像是才按上去的,再看其人视线方向,那匹骏马正低头凑向狄人尸首处,环绕不离,行动时偶尔抬起蹄子,倒同他袍子上踢印十分相似。 她经过这一会缓冲,终于慢慢六神归位,脑子可以转了,连忙问道:“方才有狄兵前后夹击,那些厢军……” ------题外话------ 多谢三于1送我的香囊~ 感谢可乐查、b?useye送我的平安符=3= 第二十六章 降服 听到赵明枝发问,方才一直嬉笑自如的赤膊男子神情为之一变,过了几息,才道:“我同二哥只是恰好路过,据说前头丢了东西,便来帮忙追一追,旁的事情,哪里晓得。” 这般言语,赵明枝自然不信,忍不住偏头去看被自己先前平放在地的弓弩。 而今随意一个恰好路过的,都使得动神臂弓,还有这般神准箭法了? 对方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咧嘴问道:“怎的,看不起我们押镖的?” 又道:“从前在军中做活,后来不干了,出来拿点子银钱办事,给人当个护卫,不成吗?” 他话极多,还未等赵明枝回答,便又道:“你这同伴今次算是运气好,遇得我二哥,否则她臂膀伤成这样,等寻到靠谱大夫,早已废了。” 赵明枝关心则乱,实在也分辨不清此人是为了岔开话题,还是说的实情,却也无暇再顾及其他,连忙低头去看玉霜肩臂。 不过片刻功夫,该处伤口竟是已经处置完毕,上头撒了不知什么伤药,此时用一角棉袍压着,又有一条腰带束紧。 那“二哥”则是抬起头,收回一双沾满血污的手。 赵明枝忙把手中葫芦伸得出去,给他用酒水清洗一回,因闻到那酒味冲鼻,犹豫一会,复又将腰间水囊解了下来,正要给他倒水洗手,对面赤膊男子却是同时也自腰间解下另一只葫芦来,递了过来。 眼见一只葫芦,一只水囊分别探出,那“二哥”略一抬眸,却把双手仍旧放在赵明枝水囊下。 赤膊男子显然愣住,一扬眉,将手中葫芦收回,却又忍不住看向赵明枝。 他原觉得这女子虽然力量忒弱,但处事不惊,应变机灵,话也接得住,是以有那三分赏识。 此时长一个心思来看,就见她披头散发,面上又黄又黑,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的,狼狈非常。 不由得心想:人虽不差,可外貌上实在寻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怎的,她那水囊的水就比我葫芦里的干净不曾? 虽品不出自家二哥想法,但他本就不是那等细致心肠,事情一过,便已抛之脑后,见两人一个倒水,一个洗手,默契得很,并无自己插空余地,也颇觉无聊,索性转回身,鼓起勇气,又寻那马儿去了。 赵明枝却没有留意这一位动静,等对面人洗净双手,便从自己袖中寻出一方帕子,正要送出去,却见对方接到手中,并不擦拭,而是反手将她手臂按住。 她登时一惊,仰头去看,却听对面问道:“这是被什么伤的?” 这话来得奇怪,赵明枝茫然看过去,随着他右手所指低头再看,只见自己上半身棉袍褴褛,想来是方才被那狄人马匹拖曳时被地面擦烂,里头衣衫也茸茸破破的,而左肩处更是狼藉一片,幸而有几片破布搭着,未曾露出里头皮肉来,也没看到什么血迹。 竟有这样好运,打了这一路,自己连皮也未破! 赵明枝还未来得及高兴,稍一动作,身体便似被冻住了一样,肩膀上钝痛感慢慢传进脑中,下意识再看右肩作为比较,左边那半边肩膀,就像泡发雪蛤,大了不知多少。 看完两边,她仿若被人从梦中突然拍醒,肩膀上皮肉一抽一抽,痛得整个人都麻了,犹如伏砧板上鱼肉,每个弹指刹那间都被人用大锤不住往左肩处重击。 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自那狄人身死,又确认急脚替同玉霜二人并无大碍后,赤膊男子嘴上虽顾左右而言他,可两人能从后边赶来,想必早有援兵前来将局势逆转,赵明枝心中大石落下,脑子里装的东西便全数不会转了,仿佛一片空白。 被对方一问,她半晌才道:“突然记不得了。” 等说完,见得那人蹙眉看向自己,忙作一副老实模样,右手主动去解衣襟。 这等情境,自然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只她素来不擅长生活杂事,此刻那左边肩膀不碰都疼,外袍又是男装,单手解了半天仍卡在原处,最后还是对面人看不下去,搭手过来帮着脱了棉袍,又用匕首将里头衣物层层割开。 等露出内里皮肉,上头四只手指印清晰印在肩头,另有大拇指模样印记高高隆起,扣在锁骨处,肿得发黑,令人望之生畏。 赵明枝不敢去看,连忙撇开头,半晌,肩上一阵冰凉,先是更痛,继而冻得有些麻痹,疼痛感才消退些许,转头去看,那“二哥”不知哪里寻来一张油布,当中装了地面拢起的碎冰,扎紧之后,直接按在她肩头。 又问道:“你来此处做什么?要往哪里去?” 赵明枝下意识道:“我……本要去投亲,随行带了护卫,因听得说前方有狄兵,恰好有个熟路人认得此处近道……” 那人怔了一下,却没再问,而是道:“此处不甚太平,一会收拾好回了官道,你们便随那群厢军回邓州罢,路上也有个照应。” “不是说有上千狄人骑兵南下,要打邓州?”赵明枝道。 “八百骑罢了,邓州不会有事。”那人轻描淡写道。 赵明枝心中越发疑惑,忍住疼痛,道:“我姓赵,父母从前在京城行商,薄有产业,今次因徐州被围事,家人不放心,才叫我另寻一条退路,今日全靠……兄台搭救,却不知姓甚名谁?还请相告,将来才好答谢。” 那人道:“不过顺手而已,你只谢自己自救便是。” 却不说自己姓名,显然不愿扯上什么关系。 赵明枝无法,又不好纠缠,正要知趣闭嘴,却听不远处一阵马儿嘶鸣,转头一看,却见那狄人所骑骏马前足人立,在空中出力乱蹬,后足不停奔跃,而那赤膊男子抓着它后背马鞍,拼命想要往上跳,却屡屡被闪开,时不时还被狠踢几下。 那赤膊男始终不肯放弃,追到后来,也有了气,狠狠将那马儿前蹄捉住,竟将它前半身直接举了起来。 那马哀鸣一声,却仍尽力挣扎,双目中泪珠滚滚落下。 赵明枝看得怔然,却听身旁那“二哥”出声叫道:“承彦,撒手!” 语毕,竟是起身走上前去。 承彦无奈放手,退后几步,抱怨道:“二哥,我只想降服它当个坐骑。” “又不是寻常马匹,你当面取了它主人首级,它又怎还会听你降服?” 承彦一愣,转头看那马儿,果然对方虽非人类,大大眼中却露出怨恨之意,一时心中沮丧至极。 赵明枝看到此处,连忙垂肩上前,一手扶着那油布冰袋,笑道:“我家中做些马匹生意,其中有一匹枣红色神马,性情极烈,无人能近身,今次劳烦二位搭救,本无以为报,不如就将那枣红神马送予这位承彦兄——只不知道能否降服……” ------题外话------ 多谢书城立誓要做大土豪亲送我的小心心^_^ 突然就想问,我现在立誓,还来得及做大土豪吗? 第二十七章 酒水 听得此言,承彦眼睛一亮,满脸写着心动,然而犹豫片刻,还是道:“不过顺手之劳,还要拿你一匹好马,不妥罢?给那不晓得的听了,要说我挟恩图报。” 赵明枝笑道:“如若施恩善人总无回报,将来如何劝寻常人施恩?难道指望世上全是承彦兄这等品性高洁之人?如此做法,不好为例,更不便助长义举风气,况且这马儿也不是我想送便能送,还得看你能否降服,此马性烈,我家中一应马师都已试过,俱不能骑,我今日虽大言不惭,说要相送,将来却未必能送出去。” 那承彦脸上郁闷之色尽去,哈哈一笑,道:“什么叫‘却未必能送出去’?等我亲自出手,叫你看个热闹,见识见什么是天生马主!” 语毕,又道:“我也不白拿你的,届时仍旧按原价给付银钱,你做你的生意,我收我的好马,两相便宜,如何?” 赵明枝不过用骏马来吊着这人而已,至于银钱与否,压根不在她考虑当中,当即应道:“却不知承彦兄要去哪里,我好叫家中人把那马匹送来。” 对方迟疑一下,先转头问道:“二哥?” 眼巴巴模样。 那二哥却不忙回答,而是问赵明枝道:“你那马匹多少银钱?” 赵明枝藩地家中确实有好马,这倒不是骗人,即便藩地没有,以她身份,此时再怎的远不如从前太平时,寻两匹神骏来,依旧不在话下。 只他来问价钱,她又不是当真卖马的,哪里晓得,只得硬着头皮随口报了一个数。 那承彦脸上并无难色,也不讲价,先一口答应下来,复才又转头问道:“二哥,我存的那些,还够不够的?” 二哥并未说话,只颔首。 承彦嘿嘿一笑,却又转向赵明枝,道:“我姓卫,你叫铺中送马伙计送到均州,去鲤鱼巷子寻李家镖局里头卫三当家的便是——我兄弟二人在当地十余年了,少有不识得的。” 语毕,见赵明枝眼睛只看向自家身边,顿时意会,指着那“二哥”笑道:“这是我二哥,姓李。” 他语气一派自然,神情也未变,显然口顺得很,又兼有去处,有屋巷,全然就是在均州多年生活之人,将来到当地一问便能得知跟脚,并非随口杜撰。 然则赵明枝使劲回忆,却不记得从前军中有过如此神勇之辈,且看这卫承彦天生神力,再看李二哥箭法,怎能没有姓名? 不过再一想,自己对军中事体本也不甚关注,整日同那群死到临头依旧咬着讲祖宗规矩,日日在争权夺势,还要口口声声“相忍为国”的台阁大臣敷衍。 今日想来,那群人又不上阵,更不知兵,便有那知战事兵事的,只把她姐弟二人当小孩哄,从他们那能晓得些什么。 难得今次出来,且不论这卫承彦口中几分真假,听他言下之意,两兄弟曾经在京兆府军中效力过是跑不脱的了,说不得自己去到京兆、凤翔几处,人生地不熟,无头苍蝇四下打听,还不如从他这里问那裴雍事来得快! 打定主意,赵明枝便顺杆子问道:“却不晓得二位今次押的什么镖?” 承彦一愣,问道:“怎的?你有什么话说?” 赵明枝道:“不瞒二位,我今次本是要去京兆府投亲,身边带了十数名护卫,只是遇得狄兵,全数……” 她说到此处,想到方才情景,不免神情黯然,道:“诸人方才为我等断后,而今也不知什么情况……” 又道:“只我家中事耽搁不得,眼下前后不着,按着李……二哥所说,此处又不甚太平,如若再往邓州去,不知何时才能到京兆府——两位既然开镖局,却不知现下押的什么镖,又是去哪里?如若顺道,能否捎我一程?” 她诚恳道:“我承蒙二位搭救,不想将金银俗物挂在嘴上,也不想叫二位为难,只当真十万火急,如若当下所押标的未必那等要紧,我出银钱买下,将来两位再做押送,或是我另出银钱,再使人帮着转运,妥也不妥当的?” 赵明枝如此言行,浑身上下犹如写着“来宰”二字,然而并非莽撞而为。 寻常时候,她哪敢如此。 也实在是已经得见二人武艺,人品着实信得过,又为其所救,命都是搭送的,些许银钱,又算什么? 况且她方才亲眼看着那群厢军对上狄兵,何等惨不忍睹,真遇上事,哪里顶用?再说行得又慢,一步三回头的,要是真跟着他们去邓州,怕是才到地方没多久,那徐州城都要撑不住了。 听这一席话,那卫承彦明显一顿,犹豫几息,也不说话,只冲着赵明枝努嘴使眼色,分明看向左边。 赵明枝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朝左边那人行了大礼,恳言道:“李二哥,你看?” 李二哥立在当地,看一眼赵明枝。 赵明枝迎着他目光站直腰身。 她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满面污垢,一手还扶着从指缝淌水冰囊,可全无局促,另有一种从容仪态,虽是拿了银钱托请人办事,可行事之法,言语神态,使得被托者并无被冒犯之意,也不觉得为难。 卫承彦咳嗽一声,心中那三分好感已是涨到七八分,又有那赵家等着他去降服的宝马把最后二三分补足,越发看得顺眼,一时心中只得一句“人不可貌相”,忍不住道:“二哥,成也不成,你给个准话,叫人家干等着也不好罢——没得说我们拿架子。” 得了卫承彦帮着敲边鼓,赵明枝不进反退,道:“要是换做旁人,我也不好意思做这般提议,只二位心胸人品,使我厚着颜面也想来一问,为家中求一条生路。” 再道:“便是不成也不打紧,我晓得对二哥同承彦哥来说,信义最最要紧,那客主未必看得上我这一二铜臭,今日缘分,也不说报不报恩这等生分话——我定记在心中,异日相逢,必有一杯水酒相敬……” 第二十八章 大氅 话说到这个份上,台阶、梯子,俱已搭好,上下皆是便宜。 可那二哥并不直接答应,也不拒绝,而是问道:“你去京兆府,要投哪一门亲戚?” 赵明枝一时迟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次不能随意敷衍。 然而她在京兆府中哪里真有什么亲戚,心中忙把所知官员全数想了一遍。 知道这兄弟二人在军中待过,又不敢扯武官,甚至为了稳妥,州中官员也不敢提及,好险勉强选出一人,赵明枝面不改色,张口便道:“是我一位姑父,姓廖,在高陵县中做主簿的。” 那二哥听得这般回话,沉默片刻,道:“我恰好要去京兆府,只中途有事,要先转一趟均州,虽是顺路,也得耽搁些许功夫,短则一二日,长则三两日,你若介意……” 按着急脚替原本行程,本也要从均州转京兆府的,其实并不耽搁,至于中途办事,如果搭不上他这一回,空耗的又岂止三两日? 赵明枝闻言忙道:“不介意,一应听二哥吩咐。” 二哥无奈看她一眼,道:“你且听我说完。” 赵明枝连忙闭嘴,仰头看他。 二哥道:“眼下道路不通,去京兆府本就要绕均州,我先捎你这一段,并不耽搁,但到了均州便不同此刻,州城繁华,你若着急,可另寻个镖局送你去京兆府……” 考虑得这般周全,赵明枝只有连连点头,正要道谢,却听那二哥又道:“我手下兄弟要往南边去,只我同承彦两个西行——你这两位同伴伤势不轻,怕是要中途先做休养,单你一个女子同行……” 赵明枝怕他顾虑,立刻道:“我家是生意人,这等乱世,还讲究什么男女之别?命最要紧!”筆趣庫 又道:“二哥放心,我身强体壮,不怕赶路,也能吃苦,定不会拖你二人后腿。” 那二哥一点头,复又道:“只我兄弟两个,也不必谈什么银钱了,便当今日结你这個善缘罢。” 见他总算首肯,赵明枝长长吁出一口气,至于回报之事,自有将来,此刻也不啰嗦,面上登时露出个笑来,连连道谢不迭。 那李二哥又道:“我姓李,单名一个训字,你直呼我名字即可。” 两边又说了几句 ,见赵明枝问及先前替己方三人断后的那几个禁军护卫,李训回道:“路上倒是见得几人同狄兵纠缠,已被救下,只是不清楚伤势,稍后一问便知。” 见此处谈妥,那卫承彦登时大喜,一颗心已是飞回府中,恨不得此刻就把那库房翻个底朝天,找出适合自己宝骑的辔头同马鞍,又惦记着赶紧去打条新鞭子,不能叫新马闻得味道,以为自己心中还惦记旧马。 他急得不行,催促道:“既如此,收拾收拾,这便走了!” 口中说着,已是主动上前,仗着自己力气大,也不用旁人帮忙,自家就将散落四处的几口箱子挪到一处,又卸了两块木板去抬急脚替同玉霜。 赵明枝正要去搭手,却被李训拦住,指着那左边肩膀道:“你这处伤势不轻,虽未裂骨,其实最好要静养,不要乱动。” 她只好原地站着,等人将马收拢牵来,待到打点妥当,三人数十骑,往来路而去。 逃命时还是傍晚,此时侥幸得生,早已夜色降临,冷风嗖嗖,刮到脸上,如同小刀割肉。 卫承彦不耐烦慢慢拉那几只箱子,又因赤着双臂,被风吹得胳膊冷,自打马跑到前头,美其名曰探路,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赵明枝骑在马上,给那冷风一激,其余地方还罢,左边肩膀露在外头,却是冻得几近僵硬。 只她才发了话,自吹身强体壮能吃苦,再如何也要强忍着不肯吱声。 就此行了一段,转过前头一道大弯,本以为希望就在眼前,谁知道放眼望去,前方黑乎乎一片,只有稀薄月光洒落在地,连路都不太能看清。 她本已经跑在最后,借着前头几只箱子垒的小山挡那冷风,然则这路一拐,风从侧边吹来,冷得不禁暗暗叫苦,心中只能靠数数熬辰光。 数未数到过百,已经比过了一个甲子还漫长。 赵明枝正煎熬,忽见前方那马车渐渐变慢,片刻之后,竟是停了下来,不多时,自前头打马过来一人,走得近了,才借月光勉强认出对方形容。 是李训。 他左边单手拉着缰绳,右手则是从马背上包袱里掏了掏,带出一捧不知什么东西来,快行几步,又调转马头, 同赵明枝靠得近了,才将那东西抖开。 原是一件大氅。 赵明枝连忙将扯了扯缰绳,使那马儿稍停,转头问道:“二哥?” 此时风大,她声音被呼啸声吞没。 李训左手松开缰绳,将那大氅搭在她身上,想来是怕风声太响,不好传话,特地离得近了些,倾下身子同她道:“且先拿来遮一下。” 语毕,把那大氅前头布绳草草绑了两下,退开几步,伸手将兜帽往前一盖,见把赵明枝头脸遮严实了,才又打马前行。 剩得赵明枝一人跟在后头,半晌忘了打马。 那大氅不知什么动物皮毛所做,应当是许久未用了,闻着一股菖蒲艾草味,冲到鼻子里,十分醒神。 赵明枝拢了拢前襟,只觉得冷风依旧,可身上有东西遮挡,尤其那肩膀处不再面风,又跑了这一路,竟是慢慢暖和起来。 此时再往前看那李训,也不知为甚,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又跑了小半个时辰,前方终于光线隐约,半盏茶后,终于见得一片大亮——半里之外,数十人骑着快马嘚嘚疾行,前头数人举着火把,看身上穿着同所举旗帜,竟是方才遇得的厢兵。 然而赵明枝甫一见得这般阵仗,心中就生出奇怪来。 不过个把时辰功夫,这一队原本恹恹的骑兵就全然变了一个样,行路时井然有序,哪怕快马急奔依旧半点不乱,不但如此,两边还未靠近,对面听得此处有动静,已是立时调整队列,做出防御姿态。 众人尽皆披甲带枪,远远望去,一片肃杀之气,哪里像那一队懒洋洋护送辎重的游兵,倒像极了才从战场上下来的精锐。 然而还未等她多做思索,两边已是碰上,自对方队列中快马奔出两骑来,其中一个赤着双臂,竟是卫承彦。 他装扮明明在众人里格格不入,此刻气质却又莫名相同,同初相遇时全然迥异,走得近了,指着李训后头几个箱子,与同行之人道:“都在那一处,去点一点,莫要磕了碰了,小心护送。” 又道:“另有两个伤患躺在后头,同伱们前边捡那几个是一起的,二哥已是简单收拾过,送去邓州找大夫诊治罢。” 第二十九章 不妥 与他同行那名骑兵闻言点头,单手举起火把,转身朝后招了招手。 很快,自后方行伍间打马出来七八人,一齐上前,将李训身后马匹、马车、箱子一一接去。 一众兵卒相互间毫无交谈,但行动时秩序井然,配合有度,一看就不是三天两头能训练出来的。 赵明枝越发疑惑,只不好发问。 那急脚替伤势甚重,一路行来,已经沉沉昏睡过去,倒是玉霜在颠簸间迷糊醒来,因不见赵明枝,挣扎起身,口中直呼:“我家姑娘呢?” 赵明枝翻身下马,走得近了,见她虽是面色惨白,精神倒是恢复了几分,便上前低声把自家安排简单说了。 一得知赵明枝要跟着两个生人去京兆府,玉霜就吓得再躺不住,强撑着要起来,急忙道:“我同姑娘一道去。” 然而还未坐正,便已脱力,险些往下一个倒仰。 赵明枝伸手将她扶住,低声劝了几句。 玉霜不住摇头,左右探看,问道:“其余护卫……” 赵明枝道:“也受了伤,现下还不知什么情况,如若还能行路,我便带上能走的随行,如若不好挪动,也自罢了。” 又同她分派道:“你到邓州之后再着人回蔡州,另派几人过来接应我。” 另把方才李训做的行程安排大致说了。 她此行不能大张旗鼓,看沿途厢军素质,也不敢用,只能舍近求远,回蔡州觅人来护卫。 只是说到此处,赵明枝稍一犹豫,又补了一句,道:“莫让弘儿知道了。” 玉霜满脸写着不情愿,但见赵明枝拿定主意,又不能违抗,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实在自恨无能,却只好瞪大眼睛死命盯着那李训同卫承彦二人,想要把他们相貌牢牢记住,唯恐将来真有那万一,见了庙宇也寻不出从前老和尚。 赵明枝看她那紧张模样,安慰道:“你慌什么,他二人既是与北面来的厢军相熟,便有跟脚可寻,此时不好打听,等到了邓州,你 再向那些厢军细细问了他们来历,不就妥了?” 玉霜无可奈何,偏生自己行动都不便,更莫说跟随赵明枝了,半晌,只说出一句:“虽如此,无人在左右伺候,谁照料姑娘日常?不若路上雇个……”筆趣庫 赵明枝忍俊不禁,道:“些许小事,怎的被你说得我同个废人似的。” 玉霜却只作未闻,趁着无人注意,从贴身处摸了只香囊出来,悄悄塞到赵明枝手中,道:“殿下带着防身。” 赵明枝捏着当中硬硬的一小包,知道多半都是金银,也不声张,沿途确实也用得上,便把那香囊拢进袖子里。 一时两边交接完毕,赵明枝特地找上一名头目模样厢军,打个招呼,问那几位断后禁军护卫情况。 对方道:“狄兵当是着急来追箱子,把人打伤之后,撇下就跑了,我们随军有大夫,方才已经尽数救下了。” 赵明枝心中稍安,忙又请托对方途中帮忙照料。 那人面上半点不耐之色俱无,道:“不消多说,已是有人交代过,且放心罢。” 两人还在说话,那卫承彦见此处半日没有动静,便骑着匹矮马过来。 依他心意,本是要催促,然而见得赵明枝正同对方交代那几名护卫事,面上些许急躁之色却是慢慢散去,再看过来时,眼神中甚至多了几分亲近。 他举着手里鞭头,居高临下,对着那头目笑着点了虚虚点了一下,道:“老廖,你可得好好帮忙盯着点。” 那被唤作老廖的头领哈哈笑道:“你都发话了,我哪敢不听……” 卫承彦难得正经道:“同我有什么关系,这几個都是拿命打狄贼的好汉,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今次来得这样晚,若非这几位拦着,那些个狄贼飞骑兵早将箱子拖走,人都跑了,凭你那点能耐,能拦得住?最后还是二……” 他还要再道,忽然醒起身旁还站着一个赵明枝,便把话吞了回去。 老廖却不必他再提点,正色回道: “我晓得,方才不过说笑,心中自是感激得很。” 又转身再同赵明枝道:“姑娘放心,我等自会仔细照料。” 一时卫承彦又道:“你且留几个人在此地,明天一早,往前头走个把时辰,路边有几具狄贼尸首,旁的自可不做理会,但其中有一个,至少当是百夫长,二哥拿箭射死的,首级我已是割了,扔在路边,仔细找找,等翻了出来,说不得还能叫你白捡个功劳回去……” 他说到此处,神情渐渐惆怅,看向来时方向,仿佛正遥望什么,叹一口气,道:“还有一匹好马,脾气凶得很,守着那百夫长尸首不肯叫人靠近,要是明日去的时候还是如此,你叫他们也不必理会,挖个坑,把人埋了,随那马儿自家爱去哪去哪罢。” 竟是仍然耿耿于怀。 赵明枝听得感慨,却更觉此人可交,便出声道:“承彦兄莫急,我家中那马儿不比今日这匹差什么,况且宝马本不寻常,总讲究一二机缘,你同它不过是没有缘分罢了。” 卫承彦叹息一声,点头道:“而今只盼我同伱家那马儿有缘,莫要叫我白……” 他转过头,话未说完,忽然一愣,只盯着赵明枝,半晌没有说话。 赵明枝随他眼神低头去看,不远处有人手举火把,光线勉强,却也能看个囫囵,只觉自家衣衫虽然破烂不整,其实并无什么大不妥,况且一路俱是如此,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唯一不同,只是…… 她一时醒悟,指着身上大氅道:“路上风大,二哥看我孤弱可怜,便寻了件外袍予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语毕,便要伸手将那大氅解开,打算要还回去。 卫承彦却是突然醒过来似的,虽说还满脸困惑,却连忙摆手道:“没有的事,哪有什么不妥,你穿你的,莫要理我发癫!” 一面说着,狗撵屁股一般打马便跑,还不忘回头催赵明枝道:“赶紧的,你不是着急要去京兆府吗?” 第三十章 提点 一行人收拾妥当,大队人马自往回走。 此刻虽然夜半更深,但有火把开路,又有前后拱卫,毕竟好走许多,不过大半个时辰,已是回到最初官道上。 一出那条岔道的拐角,赵明枝眼熟之余,就觉得有些什么不对。 果然没一会,前行速度逐渐变慢,一里之外的开阔平坦处已经扎好营地,一路行,一路有岗哨守卫。 出门在外,又遇得这许多事,赵明枝此时全身疲惫,实在没工夫去管那许多,进得自己同玉霜等人分得的一只小帐子,和着衣裳倒头便睡。 只这无床无被的,一块硬木板,怎么躺怎么难受,她睡得不甚安稳,一夜醒来数次,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听得外头隐约动静,立时就爬将起来,挽起帐帘一看,卫承彦正搓脸打着哈欠站在不远处。 见人出来,他也有些诧异,却是立刻道:“醒得这样早?既如此,二哥着我叫你收拾收拾,差不多便要走了。” 此时外头天色不过蒙蒙亮,帐中玉霜吃了大夫给的药丸,仍在沉睡,营中帐满人多,也不好去寻那几个禁卫,赵明枝稍一迟疑,回身取了行李,将一双冻手搓了搓,便钻了出来,跟着卫承彦去前头灶锅处简单洗漱。 而一路经行,营中号令森严,旗帜严明,哪怕炊营当中也自有法度,远非前日所能比。 赵明枝腹中饥饿,半点也不挑,捡了面前炊饼蘸着寡淡汤水,吃得有滋有味。 倒是对面卫承彦三口两口吞完几张干饼,拿水对付一口,一抹嘴,叹气道:“没酒就算了,肉也没有,这营中日子,实在过不下去。” 赵明枝听得好笑,把手中炊饼放下,道:“将来到得京兆府,我治一桌好酒好菜,叫承彦兄吃个尽兴!” 卫承彦哈哈大笑,显然听得十分高兴,道:“你卫三哥虽不是什么奢遮豪富,却不至于这般小气!” 他看了赵明枝一眼,见她脸小肉少,面容蜡黄,好感之余,忍不住生出惜弱怜才之心,问道:“你年纪小小的,家中竟无长辈帮着打点吗?还要自家一人不远千里去投亲?那亲戚靠不靠得住的?” 别人如此大方直爽,倒教赵明枝不愿相瞒,想了想,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道:“其实这一二年同那姑父往来也不太频密,尤其狄人来犯后,传信更是不便,只实在无法,而今北面俱是狄人,南面……不提也罢。” 她叹一口气:“数来数去,唯独京兆、凤翔两地偏安一隅——做寻常生意还罢,我家这样生意,总要找个靠得住的,思来想去,只能来投他了……” 卫承彦一撇嘴,道:“什么偏安,哪里偏安了?往东便是西京,同邓州相连,若论位置,其实距离狄人最近,比起来,用他们文人说法,那才叫头当其冲!” 又哼一声道:“去夏州才多远?距离狄人都城兴庆,快马也就多几日路程,只彼处有人把天顶着,你们才以为是偏安,不过是靠高个子遮风挡雨罢了……” 赵明枝听他口气,顺那话头问道:“三哥说的那‘高个子’却是哪一位?我听得说京兆府有位裴节度……” 卫承彦原本言行无忌,然则听到“裴节度”三字后,却是一顿,转了话头道:“旁人的事不去提他——你这人着实投我脾气,我也就多提点两句罢。” 他举起筷子沾了点水,在面前粗木案板上画了两个圈,道:“京兆府中生意可没那么好做,高陵是大县,呶,看,此处是京兆府的话,这便是高陵县。” 说着拿筷子在左边的圈中点了点:“两地相距不过二十余里,你那亲戚有什么不妥当,趁着这一向我同二哥还在,不妨上门来找,说不得能给搭把手。” 撒一个谎,就要再用一千个谎去圆。 赵明枝只得硬着头皮道谢,却又在想,高陵乃是大县,主簿位虽不高,却是现管,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况且按卫承彦所说,他一个均州开镖局的,再如何手长,也管不到那样远吧? 她心中疑惑更甚,碍于相识不深,仍旧不好问,只得郑重道谢,暂且按下。 两人把早饭吃完,收拾妥当,牵了马匹出得营地。 才到了外头,就见到不远处李训正同几人站在一处,不知说些什么。 见得赵明枝与卫承彦两个出来,李训同对面又说了几句,略一点头,打马跑了出来,在前方领路。 赵明枝缀在最后,回头去看,却见那几名军官竟是一个不走,遥望此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她目力极好,记人脸也是擅长,看那几人打扮,俱不是寻常兵卒,而看来看去,却不见昨日同禁军领队交接的那名头领,一时越发狐疑,忍不住打马回头。 等到得面前,在众人莫名神色中上前先行一礼,将昨日那护送队头领相貌情况形容一番,又问道:“却不知那位官爷而今如何?我心中着实不放心。” 听得她问,对面三人脸上都不好看。 其中一人道:“你说的老秦罢?他身上挨了两箭,又中了一刀,命是保住,只将来多半要废了。” 此事并不意外,赵明枝悲痛之余,叹一口气,又问及昨日战况,己方果然死伤惨重。 而面前这一行,其实乃是自均州来的换防援兵,已非昨日那一队人马。 怨不得军容军貌截然不同。 赵明枝虽仍有不解,但核验过来历,晓得对方并无问题,便也不再追究,偏转过头,追上在路边停马等待的二人。 卫承彦欲要问话,却被李训拦住道:“走罢。” 三人才跑出去不到半里地,前头李训便把速度放慢,回身点头示意。 赵明枝立时打马上前。 他把缰绳擎住,同卫承彦起头并行,却在中间留出一片空地,对赵明枝道:“你走中间,一会只朝前看,不要东张西望。” 赵明枝虽觉莫名,也未多想,老实行到前头,被两人护在当中。 只是有时候人心逆反,越是交代不做什么,越忍不住想做什么。 过了扎营处不过三四里地,前方便是一处窄小行道。 赵明枝很快记起这当是前夜那群厢军与狄兵相遇之处。 当时厢军未战先逃,可谓毫无抵抗之力,此刻故地重游,原本空荡荡的路边,却东横西倒,密密麻麻全是尸首,远远看去,难以数清。 隔了一夜,尸体早已僵硬,而地面上断肢残臂,废箭破甲,甚至凝结黑血、黑黄脑浆,一应俱全。 赵明枝虽得了李训嘱咐,早已抛之脑后,全数引入眼帘,登时只恨自己目力太好,样样都看得清清楚楚,其中惨状,难以描述。 虽一向晓得战事残忍,她此番却是头一回亲身置于真正战场尸山当中,血腥味同难以形容臭味几乎是随风灌进了她鼻腔当中,一时再难忍耐,喉咙泛起一股酸苦,捂着口鼻转身欲吐,然则脚下竟无一处可以落足之地。 第三十一章 鞭子 此刻正值清晨,并无野风,反而天低云重,一副雨雪将来之势,地面尸体虽未至于腐烂不堪,却有氤氲雾气带得血腥臭味徘徊滞停,久久不散。 赵明枝强忍恶心,反胃之余,舌根处也骤起清涎。 她本不愿多生枝节,只是一时难以自抑,正要翻身下马,刚一转头,就见一旁李训忽然出声道:“坐稳了。” 与此同时,探出马鞭,在她所骑马臀背后处虚空一鞭。 鞭花一闪,并未打在马身上,却犹如凌空炸了炮仗,吓得几匹马儿次第拔蹄狂奔。 赵明枝猝不及防,连忙一手攥紧缰绳,一手扶住身前马鞍,好不容易才稳住,就听身后鞭声再次响起。 如是以鞭声相驱,跑了小一刻钟,那马儿才渐渐将奔势减缓。 此时那李训左右环视一眼,寻一处空隙,终于稍停几息。 他伸手拉住赵明枝那马儿缰绳,往一旁带了三四丈,找到两丛枯矮灌木后,策马让开七八步,又指着她鞍旁水囊,道:“先用水漱一漱罢。” 赵明枝方才被那般一吓,恶心难受感竟是莫名半消,此刻再一松缓,居然恢复不少。 她闻言本要依照而行,然而才将所带水囊的木塞揭开,就见一股白汽自其中升腾而出——原来她早上吃饭时才灌进的热水,眼下过去未久,那水囊乃是墨香特特寻出,皮子硝过之后,厚叠硬锤了不知道多少层,水在其中保热极了,全然不能入口。 正犹豫间,那李训看出端倪,已是将自家鞍旁水囊取下,递过来道:“这水囊我不曾用过。” 赵明枝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囊冷水。 水一入喉,冷得她一个激灵,总算整个人清醒舒服多了,脑子转动之下,第一个浮起的念头却是极为古怪——冬日冰寒,这李训怎的一大早的就喝如此冻水?他那五脏六腑难道铁做的? 只她不曾多问,先道一声“多谢二哥”,才将那水囊还了回去。 李训并未多言,随手将其挂回马鞍上,又道:“昨日那仗打得虽不大,其状却惨,前方还有二三里在战场当中,寻常人实难承受,莫说你非行伍兵卒,便是寻常兵丁,挨不住也正常得很——不如捂住口鼻,将眼睛闭上,我二人带你前行便是。” 赵明枝也不强撑,点头道:“劳烦二哥同承彦哥了。” 语毕,也不拖延,用袖中帕子将嘴角擦得干净,复又坐稳,道:“我好了。” 李训一点头,牵转缰绳,重回道路,转头向一边卫承彦道:“走吧。” 而卫承彦方才持缰等在一旁,看着两人动作言语良久,几次想要插嘴给赵明枝出言安慰,总寻不到机会。 他本就人活话多,此时许多好话无法出口,竟只得重新咽回去,犹如一泡憋了半日的尿,好容易可以放肆一滋,将将触及出口,居然给硬生生压住,堵得心口都发慌。 卫承彦恨不得跺脚,无奈之余,只得扼腕跟上,看向李训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委屈。 而赵明枝虽未闭眼,双目却只看着身下马匹脖子鬓毛,不敢稍有偏转。 那马匹跑得飞快,行进之中不用视路,她便忍不住想起方才所见场景。 地上尸首初时全是狄兵,间夹零星晋人兵士。 行到中途,几乎全是晋人。 彼处晋人正是那押送队的,兵械制式,另有逃逸民伕穿着打扮,全数对的上。 他们不是死于箭矢,就是死于刀枪,而尸首方向无序,应当同她携箱奔逃时看到的场面一般,是在逃命时为狄人骑兵所杀。 但狄兵死时,近乎全数死于箭矢。 狄兵身上插的箭矢尾巴眼熟得很,不同于寻常木箭,却是与前夜那所谓“可能狄兵百夫长”身上所中一般,乃是木羽箭。 一路行来,她虽不能细数,但见到的尸首中狄人步兵就至少有千数之计,而身披甲胄的骑兵,也少说有个数百,尸首所向类同,死时也十分集中,几乎全数倒在一处。 狄人不会干坐等死,站定了任由他们射杀。 必定是以神臂弓列阵,远远齐射,才能如此。 赵明枝虽然不懂兵法兵事,但她南逃时见过禁军神臂弓队列阵御敌,战术、战法、战力,缺一不可,只要节奏稍乱,或是配合稍差,都容易被对面骑兵捉住时机,反攻过来。 能在她离开的一二时辰间,歼灭这样数量狄兵,少说也要有数十乃至于上百神臂弓手配合默契,才能做到。 但想要训练一支配合成熟的神臂弓队,谈何容易? 便是家底丰厚,又能从各地精挑细选的禁军之中,也不过寥寥数百而已。 现如今,均州去往邓州换防的寻常厢军,竟是如此精锐,已经能锤炼出神臂弓队了吗? 如若这般,为什么所有人都同她说,除却京兆、凤翔西军,其余晋军军纪败坏,人废员弛,毫不堪用? 回想枢密院中几位老臣陈言,并有其余官员上书,另有旁的许多佐证,赵明枝总觉得他们并不是说谎。 并且路过邓州时,也见过彼处厢军,明明同今次护送辎重兵士一般,夸一句疲敝已是给足了体面。 两地时常换防,怎能做到彼此之间这般格格不入,浑然不同的? 可此时自己亲眼所见,尸首总不可能作伪罢? 她虽暂时找不到缘故,但已经将此事记下,决心等回了蔡州,定要着人查个清楚。 *** 再说三人纵马奔驰良久,人疲马倦,等到日上中天,正巧路过一处小小溪流,左右有些枯草树木,便暂且停下歇息。 赵明枝双脚头一下踏实地面时,简直都站立不稳,缓了片刻,本要原地趺坐,刚碰到地面,却被李训拦住。 他皱眉道:“跑了这半日,你腿脚血脉俱僵,莫要坐着,起来走一走。” 赵明枝实在无力走动,此刻被这样一拦,恨不得原地躺倒给他看。 只碍于两人毕竟才相识,又无半点关系,对面还是男子,半点不能卖乖撒娇,甚至连难色都不敢稍有露出。 她一咬牙,努力爬将起来,然则一时难以支撑,竟又坐了回去。 而对面李训却是叹一口气,俄顷,终于将手中鞭子探到赵明枝触手可及面前。 ------题外话------ 多谢蒲公英2017亲送我的……这个叫什么,救命这个数字我不会换算了……算小心心吧? 感谢b?useye亲给我的平安符:) 第三十二章 容貌 赵明枝一愣,随即拽着那鞭子借力起身,老老实实走了几个圈,才慢慢朝不远处小溪边而去。 天气虽冷,溪流却是活水,并未冻结,其色甚清,发出潺潺声,看着干净透亮。 马儿都被松松绑在一旁小树上,任它们自家吃草吃叶子喝水。 跑了这一路,赵明枝且累且疲,李训脸色都不变,而几步开外的卫承彦,却是出了一身汗,正把外袍一把脱了,袖子一撩,露出两条汗津津胳膊,也不怕水冷,低头凑到水面洗脸。 赵明枝见他一脸享受,也觉手上黏糊糊的不甚舒服,便跟着想要去洗手。 她正要倾身,看那水源方向,忽觉不对,连忙转头看向李训,问道:“二哥,昨夜同狄人打那一场,两边死伤惨重,路上留下许多尸首,叫路人见了怎的办?” 又问:“另有那一处好似也有水源,尸首堆积如山,血水腐肉难免沉积入土,此时冬季还好,要是遇得春季,只怕要左近人要得病。” 李训原正解开窄袖,去汲那溪水,听得赵明枝此言,难得一顿,转过头,凝视她面容半晌,方才道:“不妨事,他们仗都打得惯熟,晓得怎么处置,等天亮了自会有人去收拾。” 他目光平正,其中并无其余情绪,更兼浑身正气,赵明枝被看时也未觉不妥,晓得有人后续处置后,也自撂开手去,不再理会。 而一旁卫承彦喝完半葫芦水,却是插口夸道:“你倒细致,还想到这许多!” 说完,将边上包袱打开,取出干粮,又把整包让给一旁李训。 他张口咬那硬邦邦炊饼一口,边嚼边叹气,抬头看赵明枝正开水囊要喝水,突发奇想问道:“赵姑娘,你会做饭不会?” 赵明枝一口水险些被呛住,本来伸手要去拿个炊饼,那手都不敢再往前,回道:“说来惭愧,饭不太会做,倒挺能吃……” 卫承彦哈哈大笑,道:“我也能吃!” 再诉苦道:“这炊饼,干得掉渣,牙都要给它硌碎,赶半日路,还要吃这东西,实在可怜。” 一面说,眼巴巴转头去看李训。 李训瞥他一眼,道:“恁大一个炊饼,堵不住你那张嘴?” 说完,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来,抛了过去。 卫承彦急忙接住,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拳卤肉。 他拿手撕了,忽的想起什么,忙递到赵明枝面前,问道:“你吃不吃?” 那肉放了许久,已是冷硬,又结了白油,一股膻味。 赵明枝恶心感才消,哪里敢挨这个,连忙摆手,客气道:“承彦哥你自家吃,不必理我。” 卫承彦又看李训,见对方摇头之后,方才得了什么大便宜似的,眉开眼笑,把一拳冷肉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之后,犹自不足,叹道:“人心不足,牙缝难塞啊!” 语毕,竟又去看李训。 赵明枝听得好笑,忍不住也跟着向右看去,却见一旁那李二哥正就水慢慢咽下口中炊饼,仿若未闻。 卫承彦见他不搭腔,只得讪讪又取了干粮去吃,吃时也不闲着,一双眼睛东张西望,也不知哪一点触了他,一边嚼着炊饼,一边若有所思模样。 等赵明枝吃完之后,他又犹豫许久,方才试探道:“赵姑娘,这一路而来,你我不算生人了罢?” 赵明枝点头道:“自然。” 卫承彦又道:“你实在不像那等介怀的,我也不怕多嘴一问了——你这……” 他拿手比了比自己脸上,又问道:“是生来如此的吗?还是后来得病?” 赵明枝暂未反应过来,道:“怎的了?” 卫承彦面露可惜之色,又道:“虽无什么,只我方才看你,其实五官生得不差……” 他话未说完,一旁沉默许久的李训蓦地开口道:“眼下世道,无论男女,生得寻常些也是幸事,赵姑娘家有资财,人心良善,又无父母长辈在旁庇护,眼下就很好,至于相貌,锦上添花而已,无甚要紧。” 卫承彦急忙点头,道:“正是二哥说的这个道理!” 又道:“不过若是后天得病才变得如此,等到了京兆府,我晓得有个大夫擅治疑难杂症,不如去看看,若能医治好自然高兴,要是不能,也…… 赵明枝本就坐在溪流边,余光一扫,溪水波光粼粼,犹如破碎镜面。 难得那太阳此时露出几丝刺眼光亮,水面映照之下,少女面色蜡黄,右边脸颊一颗指甲大痦子凸起,左边半片黑斑,虽不至于骇人,却叫人不愿多看。 她顿时恍然,才醒得当初吃的方子药性仍在,而墨香花许多功夫做的伪装,颠沛这一路,居然毫无影响,果然那丫头从前不是大夸海口,这妆容当真拿水洗也不会掉。 只自己一路都只和同伴来往,又多戴帷帽,少有遇得异样眼光,是以早把此事忘了。 本就是防小人的,眼下被如此关心,赵明枝便坦然道:“其实无事,我生得有几分能看,就如同二哥所说,此刻世道不好,因怕路上横生枝节,才做了一二伪饰。” 又道:“实在不是有意对二位遮掩,只二哥同承彦哥待我坦诚,我却……” 她正要道歉,对面卫承彦“哦”了一声,却是满脸好奇,问道:“怎的才叫‘有几分能看’?” 又道:“我这样的,自然够不上。” 说完,指了指一旁李训,再道:“二哥这张脸,算不算‘有几分能看’?” 赵明枝应其所指看去,那李训单手倚着右腿膝盖,另一手拿着水囊,席地而坐,一言不发,犹如一柄在鞘宝剑,虽才半露,已是能叫人感受到内里锋芒。 他相貌其实极周正好看,但无论谁人一眼望去,都会先为两道剑眉与炯炯双目先吸引,又因他时常沉默,说话时多为指令,往往叫人急忙去听其中内容,不敢去看脸。 同行这许久,经历更多,赵明枝竟是此刻才有机会仔细看他面容,一时为容貌所惑,又为气势所逼,有一瞬竟自觉把眼睛挪开,转向一旁。 第三十三章 发嫁 而李训闻言转头,仍未开口,只拿眼尾扫过身旁之人。 那卫承彦被看得一个激灵,再不敢胡乱说话,连忙拿着炊饼站得起来,讪讪笑道:“我去看看那些马吃得怎么样了……” 口中说着,连步子也不敢大迈,束手束脚往另一边去。 他叼着炊饼腾出手来,摸摸这马屁股,拍拍那马脑袋,一番打扰不停,也不管人家饿得厉害,抢草抢叶子都不及,恨不得个个撅蹄子踹他几脚。 而卫承彦走后,李训过了片刻,才指了指面前干粮道:“且先应付一顿,一会要跑得快些,最好在日落前到田家河,那一处有间驿站,其中厨子不错,能做几个菜肉吃。” 赵明枝早从方才莫名情绪中脱得出来,听得说的是正事,立时点头,伸手去掰那干硬得掉渣的炊饼,一面慢慢嚼咽,一面想着沿途所见所闻。 她问题甚多,从前那急脚替答不上来什么,此刻遇得面前两位,卫承彦暂且不说,至少这李训李二哥,对西北一地,应当是熟稔得很。 跑了已经大半日,他根本不用去翻看舆图,似乎闭着眼也能找到路。 好几回前方官道难以通行,他在前头带着,七绕八拐的,从大道岔入小径,行不得多久便又重回道路,显然走过不知多少回了。 熟悉道路,多半就意味着熟悉风土人情。 赵明枝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二哥,我头一回来邓州,一路所见,实在不解——怎的沿途歇脚铺子那样少,人丁也不见几个?” 南逃时暂且不说,毕竟跟的官员家眷、京城百姓都数以万计,而蔡州至于邓州路上,更是能见得流民遍地,朝南迁徙,可此处官道上竟是难得遇人。 偏偏刚入邓州地界时还并非如此,路上虽算不得十分繁华,也有不少商队行人,至于茶铺酒肆,更是多见。 同一州属,为何靠西的就如此荒凉? 她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问道:“按理京兆府同翔庆位于西面,这一二年间,光我晓得的就有不少巨商大贾迁去避战,听闻生意都做得不错,如此,应当越靠西,地方越繁华才是,怎么而今来看,却是相反?” 李训将手中水囊放下,道:“此处已近京兆府,可按辖属,却归均州、邓州两地,你既有认识的人迁去京兆,不知有无听闻,彼处少有盗匪?” 赵明枝点头。 那裴雍虽然在朝中名声极差,可治事之才,便是提起一次就要骂他一回的吕贤章都不愿攻讦。 实在是很难挑出毛病。 曹莽还在时,就把凤翔扔给那便宜义子去管,据闻他甫一接手,旁的不理,先抓流匪盗贼,一时治内风气为之一肃。 百姓虽不至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却也哪怕处于乡野之地,都不怕夜行。 而等曹莽死后,京兆也复归裴雍,自此两地同一,井井有条,莫说匪患,连偷盗都少了。 李训又问道:“那你可知,山间盗匪哪里去了?” 赵明枝有些诧异:“不是据说全数剿了吗?” 李训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盗匪哪里来的?” 赵明枝顿时明悟,道:“或有一二天生做贼,但多数怕是衣食无继,无法可想,不得已才落草为寇……” 她犹豫几息,试探问道:“既如此,便当只诛杀几名首恶,其余仍旧放归?” 只稍停一会,不免又生不解:“从前西北盗匪极多,又有山林,一旦听得风声,四散逃开,那首恶却不好抓。” 李训道:“只京兆、凤翔两地抓,其余地方又不抓。” 这话如此明示,叫赵明枝听来只觉得离谱:“难道此处这样荒凉,竟是盗匪所致?” 李训道:“也不全是如此,不过邓州、均州两地相交处,自数年前就匪患极重,眼下又有狄人南下,蔡州四处抽调厢军,外头州县军力更少,难免弹压不住。” 赵明枝面上难掩黯然。 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弘这個新任天子逃到蔡州,周围缺兵少卒,必然要调派外地厢军,而北边也要援兵,一来二去,此消彼长,最终受苦的又成了下头百姓。 最惨的还是北面流民。 才遭狄人屠戮欺辱,好容易逃出一条生路,南下寻口饭吃,到得此处,又要遭盗匪洗劫。 她手中捏着冷硬炊饼,实在再无胃口。 而那李训又道:“你一家既是打算去京兆府,将来西迁时便要多做留意,莫要半路当了人案上鱼肉。” 所谓家人西迁,不过是赵明枝随意诌出来的理由而已,自然并不存在。 可那许多西迁百姓却是活生生的。 她忍不住喃喃低语,道:“这些个贼匪,难道竟无法可想了吗?” 不远处,刚回得来的卫承彦听了个没头有尾,虽不知在谈些什么,却插嘴道:“什么贼匪?哪里有贼匪,赶紧喊京兆府的巡卫队去剿啊!” 他眼睛都亮了:“剿匪算是中等功,虽比不上杀狄贼功劳大,可胜在不用费力,切菜瓜似的,那些家伙天天都嚷着寻不到盗匪。” 赵明枝忍不住问道:“京兆府剿匪的巡卫队,能不能也把邓州、均州的盗贼一同剿了?” 卫承彦脸上笑容顿收,道:“别人的地盘,哪里轮到京兆府去管了?” 又道:“朝廷正等着抓小辫子,一旦越界,怕是京兆府前脚刚把匪徒剿了,后脚就要被蔡州发诏,说姓裴的是乱臣,人人得而诛之了!” 回想起朝中那些个大臣对裴雍的态度,对上这番荒谬推论时,赵明枝竟是全然无法反驳。 她此番本就是来探查裴雍意图,再看有无可能劝说京兆府出兵,难得此刻卫承彦主动提及,自然不会放过,便试探问道:“我虽不知朝廷什么意思,可如今狄人南下,朝中除却西北,再无兵可调,如若当真下诏要京兆府剿匪,再抽兵北上,也不知会不会管用,有无人听从。” 卫承彦冷嗤一声,道:“都说皇帝不差饿兵,从前挨过那许多回打,而今又想再来打,当人是傻子吗?京兆府虽姓裴,却也不愿时时倒贴,往那无底洞里把命也赔了罢?” 又冷笑道:“前头那一个坐龙椅时,还说打算嫁一个侄女去京兆府做拉拢,后来果然反悔,而今蔡州不是京城,赵家也今非昔比,真有诚意,听闻当今倒有个姐姐,不若发嫁了……” 他还未说完,一旁本来安坐的李训却遽然色变,喝道:“承彦!” 第三十四章 茶盏 卫承彦犹有不服,兀自嘴硬道:“二哥,我难道哪里说错了?” 李训道:“你骂夏州那个我甚时拦着了?怎的还去坏不相干女子名声,哪里学来的坏毛病。” 卫承彦这才省出不对来,只面皮稍黑,看不出脸红,道:“我一时嘴快……” 李训道:“我晓得你不过无心,只于你是嘴快,于旁人全不相同。” 他顿一顿,道:“那郡主本就无辜,当日要她下京兆的是先皇,后来翻脸的也是先皇,同她有什么干系?眼下世道不容易,你我身有武艺,能战能走,自然无惧,可那等弱小又能如何?” 再道:“至于当今,才登位几时?说话又有几分用?他姐妹家人同此事又有何干?这样的话旁人图个发泄,不过说说,可自你口中出来,若是被人当了真,惹出事来,谁人收拾?谨言慎行不过四字,学了这几年,还是不会?” 卫承彦听到此处,面上越发惭愧。 他本要认真认错,话到嘴边,见得一旁赵明枝,像是顾忌什么,却不再仔细分辨自家,只干脆道:“二哥说的是,今次是我的不对!” 而赵明枝见得兄弟两个一番对谈,着实如芒在背,偏偏此事因她而起,欲要走开,又显突兀,可留在当地,更觉尴尬。 最后,她只得装个哑巴聋子,低头把那一口硬炊饼嚼到天荒地老。 因有这一桩插曲,李训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赵明枝问话。 三人草草吃过午饭,稍作休息,便再度启程。 虽说李训熟悉道路,毕竟天寒地冻,沿途多有阻碍,再一人二马,那马跑到后头,速度早跟不上从前,直到月上中天,才终于到得所谓田家河。 眼见远处几间房舍坐落路旁,外头酒旗被狂风吹得上下翻飞,而空中簌簌声不停。 赵明枝仰头去看,明明已经天黑,地面还有薄薄白光,又自天上砸下细碎冰粒子——竟然下雪了。 那雪越下越大,不过百步距离,已在人肩膀上积了白白一层。 赵明枝正要低头拂落,忽见自家马儿前蹄下方开始,至于前方一丈远的地方,先是零星,后来颗颗累积成山堆状,下头黑黢黢的,上面为白雪覆盖,全是一拳拳球状物,俱在地面,看着有些眼熟。 还未等她仔细去想,那马儿已然并不犹豫直接踩上,一蹄到底,轻松压实到地面上。 不多时,酒旗就在眼前。 此时早过了宿头,那客栈门窗俱关,并无半点光亮。 卫承彦先行上前敲门,赵明枝便跟着翻身下马,还未站稳,就闻得一股烘烘臭味,仔细去探来源,竟是从那马儿前后蹄上发出。 ——原来先前踩中的球状物是几堆马粪。 她生性喜洁,嗅觉也灵敏,忍不住挪开几步,叫那马儿自臭自的。 而见得她走动,一旁李训也看了过来,见得马蹄上沾着软趴趴黑黢黢膏状物,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吱呀”一声,那门已经开了。 一个跑堂模样人托着油灯探出头来,先照见外头卫承彦,又见后面站着二人,本要张口,复又迟疑,最后见得那六匹马儿,才终于问道:“三位这是?” 卫承彦道:“住店的。” 又道:“还有吃的么?若无旁的菜色可选,酒先上来一坛,有那卤肉、煮肉也切几斤来。” 那跑堂犹豫一下,才让出身,将那门大开,又回头喊:“老三,有客人来,快来牵马!” 随着他一声叫喊,后堂帘子一掀,出来一个胖高个。 那人也不说话,先拿眼睛自下而上扫了三人一遍,立时撇开赵明枝,特地去瞄那李训同卫承彦几眼,才自行出门把马往后院牵去。 赵明枝虽只被他盯着看了一会,已是觉得此人眼神直勾勾的,令人十分不舒服,心念微动,不由得回头看他一眼。 大半夜的,那胖高个居然足下着一双长靴,靴子上泥点斑斑,行走时踩在地上,印出一串痕迹,虽不太清晰,却能看出当是水湿。 赵明枝只觉奇怪,也不多话,拎着行囊跟那李训进门,寻张桌子坐下。 等了好一会,那小二才端着几个炊饼并一壶酒出来,放在桌上,弓腰道:“今日实在不巧,厨子家中有事,不在此处,只剩下这点子我们自家吃的。” 卫承彦凑头去看,不免皱眉问道:“只这两样?” 小二陪笑道:“哪有生意不做的,当真只有这一点了。” 卫承彦无奈,自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来放在桌上,道:“菜没有就罢了,这酒太少,且搬一坛来罢。” 那小二忙应了,正要回头,就被李训叫住,道:“厨房里头有无茶水?打一壶来。” 对方一口答应,走到对面柜台上,当即提了一只瓷壶过来,噔在桌上,自回厨房不提。 李训将那瓷壶提起,翻正桌上茶盏,拿水浇洗两下,先给赵明枝倒了一杯,推到她面前。 屋中寒沁沁的,无一点暖意,可水流自瓷壶壶嘴里倒得出来,竟是还有些许白汽。 赵明枝伸手去摸那茶盏,杯身温热,果然还带着温度。 转头见放在屋子角落漏刻,趁着月光辨认,早已过了子时。 她心中疑惑,见那柜台上还摆着几只瓷壶,便起身走了过去,拿手一一去探,果然壶身俱是温热,怕是才灌满不到半个时辰。 除此之外,自上朝里看去,那柜台当中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抽屉大开,几本账册摊得大大的,一旁摆着把算盘,另有笔墨仍在。 砚台未盖,墨汁早干了,一杆笔被随意仍在桌面上,用手一捏,其中吸满墨汁,已经冻得干硬。 赵明枝再定睛去看,那账册誊得十分仔细,字迹整洁,版式干净,瞧得出是规矩人做的。 这样规矩人,怎会忘了收拾笔墨? 一点两点,虽都是细微之处,不知为何,却叫她心下甚是不安,只寻不出什么旁的东西做佐证,只得回了桌边,低声同李训道:“二哥,这客栈怎的怪怪的?” 她还要说话,却见李训摇了摇头,做个噤声手势。 ------题外话------ 多谢书友20210923204010872、书友20181215220951056、sleigh送我的平安符=3= 感谢书城说怿送我的玫瑰^_^ 第三十五章 点灯 没过一会,那小二就抱着坛酒从后头出来了。 他也不着急开去酒坛上的泥封,只先放在桌角,自去拿早摆在一旁酒壶,给李训同卫承彦两人倒了个满,陪笑道:“此处行路不便,不好去城中买好酒,都是乡野自酿浊酒。” 口中说着,把那两个酒碗往李、卫面前又推近了些,道:“这酒味道寻常,还发酸,两位先尝一点子,看吃不吃得惯。” 说完,就站在一边等着招呼。 李训端起酒碗,却不着急喝,而是道:“且先烧两桶热水,一会送到房中好做洗漱。” 那小二立时应下,行到门帘边,冲着里头喊了一声。 少顷,后头便另有一人应了。 赵明枝心中早有怀疑,也不敢动那吃食,趁小二去叫人的时候,轻轻捅了捅一旁卫承彦,低低叫一声“承彦兄”,欲要提醒他莫喝那酒水。 然则话音未落,就见对方冲着自己眨了眨眼,拿起面前两只酒碗,并不往嘴里送,却是靠到墙边,从等身墙面慢慢浇了下去。 深冬寒夜,那掺了酒的水一挨着冻墙,还未流到地面,就已经慢慢凝在墙上。 此时大门紧掩,透不进一丝月光同白雪光亮,堂中只点一盏小小油灯,那黄光如豆,叫人根本看不清黑洞洞的墙面什么模样。 小二等到人应,复又回来时,就见得李训面前大碗只剩半盏酒。 卫承彦则是一抹嘴,道:“滋味太寡淡了,全是酒糟,罢了,不吃了。” 小二忙道:“实在无法,村酒滋味差。” 卫承彦没再说话,抓了桌上一枚炊饼往嘴里塞,三口两口吃完,另一手夹起行囊,起身道:“走罢,住处在哪?” 那小二连忙在前头引路,很快带着众人到了后头。 原来这客栈分为前堂后院,厢房围着中间院子,呈“同”字形。 眼见小二越走越往里,走到“同”字最后那一横处,最后站在一间房门口,拿钥匙开了,指着里头道:“却不知哪位在此处歇脚?” 又歉声道:“委实抱歉,今日三位来得晚,其余客房都满了,只好隔开睡。” 卫承彦皱眉道:“另两间在何处?” 小二指着尽头处一间房,道:“彼处还有一间,另有一间在前头拐角。” 说完,又领着众人一一看去。 在外住宿,本来是同路人挨得越近越好,此时却被对方直接拆往三个不同地方,前两间还勉强能照应,最后一间委屈缩在逼仄角落,打着灯笼都难找上头标的木牌。 明知此处有不妥,只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着实麻烦。 赵明枝正犹豫待要如何处置,就听李训道:“你去里头那屋。” 原是同她说话。 赵明枝虽不知缘由,也不多言,老实听从分派。 只她刚踏进那屋子,就听得后头脚步声,转头一看,竟是李训跟在后头。 李训将门掩了,又把包袱放在屋中桌子上,这才抬头道:“这店有些不对,我与你一间,夜间也好有个照应。” 听得他这样言语,赵明枝反而心中大安,忙道:“那我与二哥轮流值夜……” 又道:“眼下丑时初,二哥先睡,我值两个时辰……” 正要细细去算辰光,叫两人都睡得整些,那李训却闻言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你且先睡,待我应付不来,再来喊你。” 这话同骗孩子明日必会给你买糖葫芦吃一般,赵明枝一时无语,却也知道自己那花拳绣腿,抓猫遛狗或许有点用处,对上几个青壮,全不够看,只得将随身行囊放在榻上,去取其中洗漱之物。 而李训放好行囊,不忙其他,先把小小房舍搜检一番。 赵明枝见他动作,正要好奇去问,就听得外头敲门声,小二提着一桶热水推门而入。 李训顺势靠在床榻上,同赵明枝并排而坐,又指挥小二把水桶搬到自己面前,不急不忙试了水温,又叫人倒一盆出来给赵明枝洗手净脸,把人支使得团团转。 等一应东西处置完了,才做一副随意状,指着一旁一尺见方窗户道:“怎的那窗好似打不开?” 小二正往铜盆里倒水,被这样一问,一时手抖,水都溅出来些许,过了一息,才忙道:“冬日天冷风大,此处又正对着外头,半点没有挡风的,原先糊了窗纱窗纸全都无用,因被往来客商抱怨得多,主家便特特喊人来把那木窗钉上了。” 还十分体贴补道:“客官且别多手,不然半夜被那风吹了头,一时着凉中了风寒,这地界可寻不到大夫。” 李训点一点头,道了个谢,又要他送了一壶热茶进来,才把人放走。 这一番折腾,已经丑时二刻。 那小二一走,李训便将门锁死,又挪了一只木桶放在门后。 赵明枝则是忙走到窗边,试着用手推拉,那木窗纹丝不动——果然已经从外边钉死,连一丝缝隙也不露。 她略一思索,取出随身匕首,转头问道:“二哥,这窗……” 李训把随身包袱里东西清出来,将那外头油布抖开,遮在窗内,道:“你扶着这布。” 赵明枝依言而行,刚过了片刻功夫,就听得“咔”的一声响,紧接着,那李训竟是半身收了回来,手上拿着整片窗棂。 他将卸下木窗轻轻放在地面上,随手重新摆了一下桌椅位置,道:“此处可以通风,旁的有承彦在,都不打紧,你且睡吧,有事我叫你起来。” 赵明枝知道推脱无用,索性也不说废话,将那匕首捏稳,左手抓鞘,右手握柄,头朝外边和衣而卧。 她这一向日夜赶路,昨夜又经历那许多,压根没睡好,方才拿热水洗了头脸,又被李训一番调配得以泡了脚,此刻浑身暖意上涌,只觉得脸耳又红又热,困顿不已。 正强压着不叫那千斤重的瞌睡虫爬上眼皮子,忽听得门口处一阵悉索声,赵明枝立时睡意尽消,刚要坐起身,一直坐在门边的李训却是起身走了过来。 他手脚极轻,半点声响也无,走得近了,冲赵明枝做了个手势,等她让出位置来,才跟着一齐躺了上去。 随着细微的门闩挪动声,“吱呀”一下,黑暗之中,那门从外头被轻轻推开,刚碰到木桶,那桶就被人提了起来,放到一边。 赵明枝睡在床尾,听得动静,心中紧张至极,不自觉往外挪了挪,把那刀鞘轻轻抽出,只等有机会便要用上。 屋子里头静得吓人,寒冬腊月,也无虫鸣鸟叫,黑暗之中,那脚步声虽竭力掩饰,依然闹出些许动静,明显不止一个人。 来人熟门熟路走到床边,一前一后伸出手来摸人。 赵明枝心中默念,眼见床边两道黑影高高举起手,想是确认了床上有人,就要行凶,连忙屏住呼吸,握紧匕首猛力去戳立在床尾后头那人双腿之间。 她手中匕首触感刚才扎实,蓦地听得一声凄厉惨叫,还未来得及再捅得深些,却听身边一阵疾风掠过,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叫,随即“砰”的两下次第响起。 虽是黑暗间什么都看不清,可她估忖方位,也晓得必是那两人砸到了坚硬凸起之处,突然就想起方才李训行事,这才悟出对方挪那桌椅目的所在,也顾不得旁的,连忙翻身起来。 黑暗之中,只听李训声音在地上响起:“点灯吧。” ------题外话------ 多谢卿眉瘦分别送我和赵小弘的两枚平安符,感谢缓歌慢行给我的平安符:) 第三十六章 挡风 赵明枝取了火折子,刚把随身蜡烛点燃,就听不远处一声巨响,虽隔着门墙,那声势依旧吓人。 少时,又闻得一阵跌撞奔跑声,另有惨叫求饶声不绝于耳。 她听那声音方向,晓得多半是卫承彦弄出来的,连忙举烛下床,先把房中油灯点了,一低头,就见地上躺了两个。 其中一人正捂着肚子翻滚,另一人则是四肢伏地,被一张交椅的四条腿从头颈到腰倒扣住,起身不能。 而李训一条腿踩在那椅子上,抽了那人身上腰带,将其双手一左一右绑死在交椅腿上,复才转头同赵明枝道:“你来此处坐着。” 赵明枝不敢怠慢,连忙擎灯走了过去,坐下之后,再定睛照看交椅下伏地人脸面,竟不是今日那小二,也不是去牵马那人,而是张生面孔。 而此人奋力挣扎,拼命扭头,见得赵明枝正打量自己,怒目回瞪,骂道:“哪里来的撮鸟,还不老实把我们几个给放了,晓不晓得爷是谁?!” 口中说着,已是用力上拱,欲要把赵明枝掀翻。 半夜来行凶,被抓了竟还这样嘴臭,那口气更是硬得很。 赵明枝见他眉眼凶煞,手脚挣扎时力气甚大,竟是要把椅子给撬散架似的,心中不安,忙一脚压着交椅,双手搬过摆在一旁水盆,往他脸上使力砸去。 那人本还要骂,一时冰水自头流进脖颈,冷得上下牙齿直打架,又被砸得一阵头晕,再说不出话来。 而当此之时,却听门口处一阵冲撞,“砰”的一下,那门被踹开,一人大步踏得进来——果然是卫承彦。 他满脸不耐,左右两臂各夹一人,进得门,才把双腋松开,叫那两人滚得下地。 其中一人早无动静,另一人犹在挣扎,却被他一脚重重踩在背上,发出一声嗷叫。 卫承彦充耳不闻,转头同李训道:“二哥,方才我已是问了,这客栈里头除却我们,一个客人也无!” 又道:“外头还有两个喽啰,被我绑了,话也说不囫囵,我听得烦,送他们去睡了。” 又指着足下踩着的人道:“此人倒是有张嘴,问他便是,若是答不好,我手头旁的没有,刀却挺快,把那舌头割了便是!” 他一番话说出,割舌绑人,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容易,把地上正滚着那人吓得煞白,色厉内荏叫道:“你莫要嚣张,叫俺们景山寨的兄弟晓得了,小心把你们皮肉都撕剥下来碾碎了吃!” 又喝道:“若是此刻将我们放了,便只当做无此事,叫你们留条性命!” 然而卫承彦足下那人浑身抖动如筛糠,却是连连道:“好汉饶命,小的乃是被那贼寨拿家小性命胁迫,实在不是本心!” 又主动供认道:“这客栈主人早被他们杀了,一应小二,凡属不肯从命的,也被杀了,今日是看中你们所骑马匹,想要夜间杀人越货,特还在端与你们酒水中下了迷药,却不想遇上这样百毒不侵好汉!” 再讨好道:“小的也是逼不得已,那几人手上都有人命,唯独小的当真清清白白,不曾伤得行人半个!便请放我一条贱命罢!” 这话一出,地上还有嘴的都骂将起来。 一人喝道:“杂碎!你这厮糊弄谁啊!哪回不是你去掐点子,寻那富贵的,说杀我们就杀,说劫我们就劫,眼下你倒清清白白了!” 又有人怒道:“你这般话明日我便学与老大听,看他不撕烂你那张嘴!” 地上那人却冷声道:“我从前没得选,才被你们逼着作恶,而今有好汉来救,怎还能助纣为虐!” 他本是伏在地上,此时借着屋内灯光去看,先扫过赵明枝,最后却径直朝着李训爬转过头,远远隔着跪坐起来,道:“好叫好汉知晓,我原不是邓州人,因北边遭难来此躲避,不想被他们捉了去,一时失足,今次承蒙搭救,旁的不说,只求放我一条出路,带我逃出此处贼窟!” 赵明枝见他声音耳熟,此时见其行径,低头去看,立时认出这便是初时来接应他们那名小二。 此人当时拿酒水出来,怕他们尝出滋味不对,还晓得拿话来遮掩,其余时候,也是随机应变,十分机灵。 而眼下被擒,当机立断跪地求饶,还一眼就看出谁人是做主的,对自己毫不搭理,对卫承彦也视若无睹,只冲李训求饶。 这般眼力,这般巧舌如簧,如何分辨其人言语真假? 还未等她多想,那小二又道:“我昨夜行事端的不正,好汉不信也是正理,只今次倒不单是为着我一人偷生——那景山寨日日都会有人来此处交接探问,彼处有贼寇上百,又有被俘男女无数。” 他说着说着,竟有几分大义凛然之态,昂首道:“几位虽是武艺高强,并非寻常能耐,可三拳难敌四手,独虎难胜群狼,此刻不走,明日同他们撞上,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如此言语,简直层层递进,叫人听了即便不信,也要生出几分忐忑。 赵明枝转头去看李训,还以为他要再做细问,却不想那人听了这许多蛊惑,竟是毫不动容,只抬头对卫承彦道:“一并捆了,关起来罢。” 而卫承彦也一句不问,自那小二袖口处撕下一条长布来,把他嘴巴给勒绑了,又抽他腰带把手脚全数倒绑起来,就这般依样画葫芦,熟手熟脚把其余几人一一处置。 而那两个仍有神智的人则不住挣扎,痛骂那扮小二的,只他们一口乡音,啰啰嗦嗦也没个重点,叫赵明枝听得一知半解。 等人尽数被绑好扔进隔壁房中,屋子里终于重回宁静,那李训才道:“且先睡罢,明日再说——景山距离此地数十里地,路也不好走,此刻又正下雪,贼匪当真要来,也要等雪停了再行动作。” 又对赵明枝道:“我二人便在隔壁同那几人一间,门是开的,你若有事,出声来叫便是。” 语毕,还不忘把那木窗再装得回去挡风,才同卫承彦先后走了。 第三十七章 撕饼 这一回过得虽不如前夜惊心动魄,却也叫赵明枝提胆半宿。 此刻终于只剩她独自一人,本以为有所谓景山贼匪在前,又遇得这许多事,多半要睡不安稳,但不知是实在太过困顿,还是听得李、卫二人就在隔壁,她才挨着枕头,便已沉沉睡去。 次日再一睁眼,就听得外头呼呼风声。 她连忙爬起身来,搬开那木窗去看,外头风雪未停,再看远近地面,那积雪怕是已经有了一掌之厚。 雪中行路不易,想到后续路途,赵明枝心中甚忧,唯恐风雪太大,只能停歇,如此一推二二推三,等到得京兆府都不知猴年马月,哪里还来得及去打听什么裴雍品性,更莫说去劝他出兵。 只她晓得多思无益,把那担心收起,先不管今日最后如何安排,简单梳洗之后,换上骑装推门而出。 一踏得出去,就见对面那间屋子大敞着,卫承彦大马金刀,劈右腿搭在一张条凳上,正呼噜噜喝粥吃饼。 他见赵明枝来了,忙指着桌上大碗大盘子招呼道:“赵姑娘来吃饼!” 又道:“我本来要喊你,二哥说你若非累极,早醒了,让等你起来再自家来吃。” 赵明枝看了一眼那桌面,上头摆着足有卫承彦脸大头深的两海碗,一只里头装着稠糊糊白粥,另一只里头则是飘了油的肉汤,汤中卧一整只光鸡,未劈未斩,又有大盘子里装了十来张粗面饼,七八只白水煮蛋。 见得这许多吃食,她才五感回体似的闻到鸡汤香味。 卫承彦又道:“二哥去探路了,你我吃了再收拾东西等他回来。” 说着还主动给她盛了一碗鸡汤,道:“他急着走,这粥同汤后头都是我看的火,也没敢放盐,你自家放吧,如若好吃,全算二哥的,要是难吃,只算我的。” 有得现成的吃,赵明枝哪里好意思挑剔,先夸一句香,等真吃了,更连声夸赞。 这一回就多了十分真诚,一是实在饿了,二是味 道确实不错,那鸡估计才杀的,熬的汤十分鲜浓,拿它就饼,饼虽不知放了几天,又干又硬,竟也变得可口起来。 卫承彦想是头一回被人称赞厨艺,忍不住自夸道:“你不晓得,那鸡我杀的,骨肉未寒就下了锅……” 又夸自己眼睛如何尖,一眼就在群鸡中选中了两只最肥的,果然腹中还有提灯,腿怎的长,跑得比鸡还快,手那样利索,一下子就把它们翅膀摁住,刀实在快,那两鸡来不及叫头就落了地云云。 赵明枝同他笑谈几句,吃得七八分饱才停了筷子,忍不住问道:“我看外头雪大,今日还能赶路吗?” 卫承彦吞了口中肉道:“我同二哥要紧事回均州,趁着此刻积雪不深,更要早走才是——怎的,你跑不动了?” 赵明枝急忙摇头,道:“没有的事,况且我也急得厉害,只是实在不懂道路,也不敢多嘴,难得运气好,遇得有人带,便是再跑不动也要跑的。” 卫承彦听得这话,连沾了热汤的饼都不着急吃了,看她一眼,问道:“你家那生意做得很大罢?” 赵明枝一愣,当即道:“虽未必称得上很大,却也确实不小——怎的这样问?” 她一面说,一面拿了张饼来,另取个空碗放在面前,用干净帕子隔着手细细撕碎。 卫承彦道:“说不好,就觉得你这脾性,寻常商户养不出来。” 赵明枝一时莫名,不免抬头看他。 卫承彦笑道:“怎的,你不会以为随便一个,都能跟着我们两走这一程罢?” 赵明枝也笑道:“前日若非承彦兄帮我说话,以李二哥行事,必定不会多此一举将我捎上——说来还未好生谢你。” 卫承彦哈哈一笑,摇头道:“我却不承你这个情,虽平日里我也不怎的给旁人搭腔,那夜着实觉得伱这人可亲可近可交,才多那一嘴。” 顿一顿,又道:“但从前我不多嘴,实在也是晓得说了也无用——这许多年,缀 在二哥后头的人多了去了,他可未曾带上一个,不是我开口便成的。” 说到此处,他好似才品出什么不对一般,认真打量赵明枝,最后道:“你从前也这样么?谁人见了你,都想给你做点什么,见不得你为难委屈模样。” 赵明枝一怔,随即听懂这说的是那夜自己行状,琢磨一会,却自笑道:“倒未曾留意过——但我却也不是见了谁都愿同他交好,也不是谁人来救,都会缀在后头跑这一路的。” 又问道:“同我相比,倒是李二哥那脾性才稀罕罢?好似谁人见了都想跟着他做点什么——旁的不说,承彦哥这般人品能耐,都同他过命交情,难道不是明晃晃佐证?” 这般反将一军,却把卫承彦听得一愣,等到反应过来,立时指着她拍桌大笑,道:“你这人这张嘴,实在对我胃口!” 少顷,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笑容渐渐收起,却又道:“他对人仗义,旁人然愿意跟着他,只有时也不能太仗义了,心狠些才好。” 赵明枝听他语气不对,却不好多问,把两张饼撕完,又磕剥好几只鸡蛋,将那碗推到卫承彦面前,道:“我吃好了,先回去收拾行李,这一碗留给你同二哥就汤吃。” 语毕,起身自回房不提。 剩得卫承彦一人看着面前那一大碗碎饼愕然独坐,也不去动,单拎两个白水蛋出来几口嚼巴了,若有所思盯着赵明枝掩上的房门。 等到那李训探路回来,他方把最后一口汤喝了,又将那一碗饼让得过去,笑道:“二哥,赵姑娘见你平日里一口饼嚼半日,怕今早着急赶路,噎着你这要害人物,给你提前撕好了。” 又笑嘻嘻问:“你吃是不吃,如若不吃,我虽更喜欢自己来,今次却也不嫌弃,就受点委屈,替你吃了。” 而李训不置可否,径直坐下,把碗挪到自己面前,拿热汤泡了那一碗细饼块慢慢吃着,才道:“且去收拾,莫要啰嗦。” 第三十八章 久离 一时赵明枝收拾完毕,带着行囊下了楼与二人回合。 她刚走出大门,卫承彦就提了把寻常大小斧头出来,抱着一臂木板,又抓一叠封条,往门上钉起横封板来,复又贴封条。 那条子极大,简单写着“有贼”、“黑店”、“打劫”等语,除此之外,大门上淌着红黑一片,黏糊糊的,叫人望之生畏。 而等他把木板封死,顺手一个使力,就将那斧头深深钉入门板之中。 这一应处置完毕,他退后几步,看一眼自己成果,还不忘叹一口气,道:“可惜那几只鸡的脖子血了,拿浓汤一烫,原汤化原食,其实也有几分吃头。” 赵明枝晓得这是在做示警,为免后来人误入客栈之中,然则此处不过分支据点,盗匪窝不除,其实也治标不治本。 她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不知近日所经沿途有无州县?那景山寨盗匪的事情,咱们来不来得及顺道报个官?” 卫承彦冷脸道:“此处本来三不管,哪里有什么官府理会——你当他们不晓得附近匪寨林立,劫杀路人?若肯出力,也不至于到今日地步了。” 赵明枝一时沉默,深觉无力,却又更无可奈何。 她往日总是奇怪,各地厢军打不赢狄兵,难道连贼匪也打不过吗? 然则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却叫她明白此时大晋的州县衙门也好、营伍也罢,粮饷都未必能发得囫囵,肚子空着,哪里还有心做事,更别提要动刀动枪去搏命,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更何况对衙门而言,此刻朝廷自身难保,无人考功,一旦剿匪,败了损兵折将,胜了更无甚好处——那匪徒中许多已经熟悉当地,晓得你官吏兵丁家小几人,住在何处,又都是穷极凶极,一旦惹恼了真反起来,如何应付? 简直便是一个死局。 狄人进犯,晋兵无用致使城池田亩尽失,百姓只能南下逃难,饿极而反,又逼得朝廷不得已抽兵剿匪。 于是守兵更弱,领土沦丧更快,再使流民更多,匪患愈烈,只能又抽兵剿匪。 剿匪,匪立时反,不剿匪,民声载道,却未必当即出事,虽最终必定食其恶果,但饮鸩止渴,怎的也不会立地渴死。 至于受苦百姓,生于此时,天子尚且那般,百姓又能如何? 不过忍耐罢了。 真被劫杀了,只能怨命不好,死就死了。 想是见到赵明枝神色郁郁,卫承彦顺手提过她所携包袱,甩在一旁马鞍上,却是道:“得了,这脸本来就黄,还不笑,都要变黑了——衙门不管,却未必无人能管,也算这一处贼匪运道不好,遇得我卫三爷,看我怎的教训他们!”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上前,也不用扶那马鞍,单脚一踩踏脚就跨上了马背,打马当先急奔而出。 赵明枝追之不及,也来不及问他话中何意,急忙上得马去,还未跑出两步,忽想起后头还有人可靠,回头叫道:“二哥?承彦哥他哪里去?” 李训也翻身上马,面上却无半点担忧之色,只道:“由他去罢,忍这一路,狗脾气已经难为了。” 又道:“你莫要多想,他这些时日见得许多不合意事,十分不满,正要找由头撒气。” 话虽如此说,因遇得这桩事,赶路时又迎着风雪,赵明枝跟在李训二人身后,脑中就不住想着西行途中匪患,又有百姓惨状,只觉自身虽然无能为力,却不能当真置若罔闻,左思右想,倒叫她当真理出一二三点来。 一时傍晚稍事休息时,趁着卫承彦先行往前探路,她便问一旁李训道:“二哥,昨日那景山寨事,州县无兵剿匪,却未必只能听之任之——我有些许粗浅想法,此刻说来,想请二哥帮忙看看。” 那李训原本站着,听得这话,便盘膝对面而坐,十分郑重模样。 赵明枝提道:“不能剿,也不能躲——必经之路处处有匪,躲了这家寨子,躲不掉那家寨子,那就只剩防了。” “其一,均州、邓州两处不做剿匪,却不至于宣化之力也无罢?可在州界处出人力,张榜公示之余,也要口头晓谕西迁流民,令其知晓前方流寇贼匪成风,若图安稳,可再绕行河中、夔州,虽耗时日,至少性命无虞。” “其二,百姓中有老弱妇孺,却也并非没有壮勇,或可使当地巡铺牵头并联,叫众流民结伴而行,那寻常匪寨一般不过百余人,同时出门劫掠,多半也就十数、几十人,了不起百余人,要是流民成群,有二三百壮勇在前,便是遇上匪寨出来,也得掂量一二。” “厢军不敢同盗匪拼命,流民壮勇却是护着自家亲人资财,怎可能不使尽全力?如此同行,总比零散而行安全。” “其三,而今西行商户甚多,不少身携资财,想来也惧怕沿途匪患,除却自身护卫,多半还要沿途另聘镖师壮勇相护,既如此,可否叫他们筹集钱财给予流民中壮勇作为护卫,其余妇孺则跟在后头?” “有妇孺随行,那等流民壮勇有所牵制,途中不至于起觊觎之心,到了京兆府,以其中治安,更不至于能行不法之事……” 她摆出自家所想,说完之后,忐忑问道:“不过草草所想,如若施行,总要官府细细完善——却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些,不知是也不是,有无可行之处?” 李训认真听完,道:“此事本与你不相干,你能放在心上,费心想这许多,不管有多少可行,已是极难得了。” 夸完之后,却又道:“流民西行本就至难,寒冬腊月,人地不熟,更无法绕路,多绕一地,许多老弱便会把命绕没了,而商户惜命惜身,防流民怕比防盗匪还甚,怎会同意叫无人作保流民作为护卫?更何况妇孺走得那样慢,耽搁了时辰,商户怕也要怨声载道……” 赵明枝听完心中沮丧,好险没有把一张脸垮下,勉强道:“果然我想得太简单……” 李训却道:“也非如此,那流民并联同行之法,确有几分可为……” 他停顿几息,低眸看她好一会,方才道:“等去得均州,我有几个熟人能同有官人说上话,你将那做法誊写出来,我与你做一二修改,转递上去,叫他们试行一番看看如何,也算寥尽寸心。” 声音低沉,却又温和得很。 又道:“如若衙门中都如你这般,也不至于到得今日。” 虽只轻描淡写带过一句,可自李训口中出来,却叫赵明枝方才丧气散去大半,复又鼓舞起来,暗想:这李二哥跑镖从军,不知还有什么其他营生,但见识肯定甚多,晓得民生疾苦,也懒得哄我,既他说可行,定是当真有可行之处。 只要能出一二力,也比全然袖手要好。 她心结散去,整个人都轻松不少,抬头看天,又朝前眺望,半日不见卫承彦回来,算一算时间,只觉他离开久得异常,再想此地情况,那卫三哥脾气同早间所说那一番话,也有些紧张起来。 ------题外话------ 多谢纤莜亲送我的左玦和氏璧,么么哒=3= 感谢华璎璎亲给我的香囊:) 谢谢书城欢乐马亲送我的玫瑰^_^ 第三十九章 故人 此时天色渐暗,风雪未停,眼见卫承彦去时马蹄踏出来的印迹已被新雪全数淹没,而人依旧不见踪影。 赵明枝日间因挂着盗匪寨事,无心留意其他,甚至不记得那卫三哥甚时出发,往哪个方向去的,此刻回忆,方才醒起他白日赶路时竟是也大异从前,寡言少语,只顾埋头快跑。 眼见日头偏西,她忍不住问道:“二哥,承彦哥怎的还不回来?咱们要不要去迎一下?” 正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李训随即起身,道:“今晚宿头离得不远,想是半途遇得熟人了。” 又道:“叫它们再歇片刻就走。” 说完,顺了顺一旁马儿嶙峋骨头,又自一旁袋子里掏出不知什么东西。 那马闻得味道,发出一声低低嘶鸣,亲昵回头,去舔他手背。 他将手翻正,露出掌心,当中却是一把干豆。 一时左右马儿都团了过来,凑头来抢。 赵明枝看得稀奇,也围了过来。 李训便把袋子递来,道:“一匹马儿一把豆子,别给多了。” 赵明枝将那袋子接过,甫一打开,就被几只马头拦得不能动弹,又被许多马舔舐手指,用水汪汪大眼睛盯着,又有两匹拿鼻子来挨她,发出哼嘶撒娇声,聪明得同人也无甚差别。 给那样眼睛看着,周围一点位置都被争来抢去,有插队的,也有蹭来蹭去的,赵明枝哪里扛得住,免不得用手一把一把抓得满满去喂,因喂不及,手忙脚乱的,只好急叫“莫要急,慢慢来”。 只恨它们听不懂,无一个能按序排队来领不说,还要互相踩踏。 而她在此处手脚并用,转头一看,那始作俑者却站开几步袖手而立,一副旁观姿态,一时情急,叫道:“二哥!” 李训应了一声,复才拎起手中葫芦,从中慢慢倒了一把豆子出来,引开两三匹去吃。 赵明枝身边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只那马儿们不知是不是一路同行久了,都晓得她是个无原则生手,吃完份内一把豆子,俱都不肯离开,甚至有一匹直接靠着她小腿倒地坐下,拿软腻鼻子去拱她手心,又用脸挨蹭,确认得到注意之后,特地用嗲嗲眼睛抬头看来。 赵明枝被看得再无法抵抗,背对着其余马儿,小心从袋子里又抓了一小把出来,把手偷偷探到它嘴边,等它用舌头去卷。 然则刚张开手掌,忽然觉出有些不对,余光一瞥,却见李训一手搭在马背上,嘴角含笑,正看着自己。 她心中一惊,仿佛小时候偷吃私藏的饴糖正被母亲撞见,明明是件压根不值一提小事,莫名吓得手一抖,那一抓干豆已经撒落在地,引得群马去抢。 夕阳半昏,李训侧着身,那光晕映得他五官也多了几分柔和,尤其眉眼因带着笑意,在群马躁动衬托下显得气质更沉静,看在赵明枝眼里,竟是温柔大过锋利。 她心中亲近感顿时涌起,畏惧立消,反应极快地又从袋子里抓了几粒出来往地上撒,不叫方才那罪魁祸首撒娇马再来厮缠,引诱自己再铸下大错。 再抬起头看那李训,煞有其事道:“二哥骨架大,说的‘一把’,度量衡换算过来,想是同我这手掌‘一把半’相当,我仔细一想,马儿可怜,辛苦驮了咱们这么久,总不能亏待它们罢。” 特又补道:“世人都说无商不尖,我家从前卖东西给客人,足斤够两之后,还都要多给一个尖尖的!” 李训并不反驳,只慢慢“嗯”了一声,才夸道:“赵姑娘果然因地制宜,考虑周全,做得很是。” 说完,把手中葫芦挂回马背上,翻身上马,回头温声道:“走吧,天一黑,就不好看路了。” 上马之后,他往前走出几步,顺道牵起另几匹马儿缰绳,把空地方让出来,等赵明枝将收尾收拾妥当,方才打马当先领路而去,走前还不忘先回头看她一眼,做了确认。 这般赞许口吻,另有态度,叫赵明枝一面些微赧然,一面回想自己应对,又觉得再寻不出更合情合理解释,竟有种奇怪的自满。 这感觉不能去想,一旦仔细琢磨,就让她自觉幼拙丢人得很。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抹残阳终于全数隐没,只有寒沁沁积雪映着隐约月光,路也越发难走起来。 李训当即勒马回停,点了从客栈中寻出的火把,于路旁等候。 赵明枝见状,也把马速放慢,正要上前说话,忽听得前方隐隐马蹄声,远目眺望,只见天地相接,黑天白雪一线间,突的跑出几匹马来。 几骑并行而来,俱都举着火把,速度极快,马上骑士们远远就出声叫喊,只是天地辽阔,那声音早被风吹散,实在听不太清。 而李训似乎早有预料,听得声音,又见得来人,并不意外,等到赵明枝走近面前,先把那火把换了個手,映照她前方道路,才道:“是旧相识,不必惊慌。” 不过片刻功夫,来人已经由黑豆大小变得有拳头大,许多含糊喊叫声中,一道中气十足声音也由远至近传得过来,十分响亮喊道——“二哥!!” 不用再做辨认,赵明枝已是听出了那是卫承彦。 果然不多时,一骑单独奔出,跑得奇快,领先几个马身到了二人面前,正是又脱了外袍,撩起两只衣袖的赤膊卫承彦。 他面上微微涨红,道:“我半途遇得老许他们几个,许久未见,忍不住坐下多说了几句,又混了几口吃喝,兴头上来,一下就忘了时间,倒叫赵姑娘同二哥久等。” 语毕,又尴尬问道:“你们吃了未曾?前头已经备了酒菜,我早说了不要,只实在拦不住……” 一边说着,却是难以自控地吞了口口水,又拿眼睛去瞅李训,十分怕事的老实模样。 李训眼皮也不抬,也不提旁的,只问道:“喝了多少?” 卫承彦忙道:“已是同他们商量好了正事才喝的,也不敢多喝,只一瓶浊酒,肠子缝都没润多少。” 又辩白道:“二哥放心,我心中有数,再不会喝酒误事!” 正说话间,后头马匹也跟了上来,听得卫承彦后头这几句话,其中一人忙接道:“二公子放心,不过几十个小寨子,等这许久,弟兄们等您发话都等得眼睛大了,日日在这地方耗着,再不来令,闲得鸟都要结……” “咳!” 却是卫承彦咳嗽一声,冲那说话人使个眼色。 对方茫然转头,看着卫承彦挤眉弄眼,一时也不知自己错了什么,却只好闭了嘴。 ==我是v后以下字数也免费的分割线== 跟大家闲聊一下^^ 下周二上架>_< 如果顺利的话,本文是个短篇(虽然最后写成什么样我也太不敢说),所以可能会倒十来章v,养文的朋友建议还是别囤了?至少追到最新章嘛,不要多花钱~ 年纪大了,状态也一般,比较难保证更新,目前的目标是奋力加更,尽量两更,不行就一更,实在扛不住一定只能断更的话,我会努力间隔短一点。 《珠柔》的背景框架、整体基调都决定了这是个小众文,数据肯定不会很好,我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即使这样,还是想厚颜向大家求一下首订和未来的订阅tot 另外,有#多余的#月票的话也可以考虑在这里丢一下哦,但不需要特地去多订阅来凑票或者打赏赠票什么的:) 真高兴还有老朋友记得我、来找我玩,欢迎新朋友,谢谢每一位亲的点击、投票、评论、订阅、打赏。 最后,再特别感谢一下所有平台支持正版付费订阅的读者朋友们,你们是动力,尤其是起点女频陪伴的诸君,从首发平台得到的即时数据、互动正反馈是作者最重要的精神食粮。 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能不辜负大家的支持和包容。 第四十章 告状 赵明枝自小家教既严也不严,闲书自然是没少看的,只仍旧难以接触到这样糙话,此刻虽已听出应当不是好的,但又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更不好问,只得暗自心中纠结,好奇后头究竟缀着什么言语。 而那说话人被卫承彦接连明示暗示,终于留意到李训身旁赵明枝,登时大为尴尬,轻咳一声,当做无事发生模样翻身下马,道:“二公子同这位姑娘明日还要赶路,不如同我们换了马匹,先行回去休息。” 他起了头,身边另两人也连忙跟着下马,牵马走了过来。 眼见一人已经到得自己身侧,甚至热情递上手中缰绳,赵明枝连忙摆手道谢,正要拒绝,就听不远处李训道:“我们先走,今次本就是来换马的,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回去填了肚子,也好休息。”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接过一旁人递来的缰绳,把所骑马匹让出去,双方做了一个交换。 而其余来人也纷纷去接应后头几匹闲马。 连着跑了多日,吃得少歇得短,众马早已疲惫不堪,赵明枝一换上新马,还未放开速度,已经将来迎那几个骑着旧马的落在了后面。 卫承彦在前方领路,方驱使马匹撒蹄跑开几步,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回头小心打量一眼李训脸色,纵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太妥当,忙把缰绳一勒。 他脑子一团浆糊,正不知往哪个方向流,一转头,见得赵明枝面色踟蹰,屡屡朝后探看,要等不等模样,再循她目光,扫见远落在后头那一群,立时明悟,便道:“都是自己人,不必理会他们,跟着你卫三哥走便是!” 赵明枝这才放下七八分心,仍有过意不去,直到见得前方李训引火把朝她点头示意,方才再无顾虑,纵马往前。 这一回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得见人烟,却非寻常百姓人家,而是成排成列整齐营地,门口有巡逻兵士,又竖旗帜以做警示。 此处所辖极大,三人跑了盏茶功夫,才出了其圈定地界,而那营地外时有兵士巡逻,军容整肃,队列井然,发现他们路过,便一直紧紧盯着,站立原地,以目相视,直到人走远。 赵明枝见那巡逻兵卒队列气象,果然同自己前几日所遇均州去往邓州换防厢军如出一辙,不免更生几分希冀。 她出来这许久,已是晓得州县行伍中欺上瞒下早为惯例,虽暗将此处地界牢牢记住,只待将来回了蔡州,便要把当地将领名字翻找出来,好做提拔之用,却也不敢轻易相信,仍要择机先做确认。 过了那军营,又往前跑小半个时辰,忽现一片小县城郭。 不必进城,卫承彦已经在一处院落大门前停了下来。 那院子占地不小,门面敞开,四只灯笼齐齐点亮,左右坐两只大石狮子,其中一只张牙含珠,另一只作发怒起跳状,虽是黑夜之中,借那后头灯光也把凶猛之态全然显出。 门口处早早立着十来个人,远远听得马蹄声时已经聚拢出来,等见三人靠近,更是急忙上前相迎,众口各自乱叫,“二公子”、“二当家”、“当家的”等语不绝于耳。 卫承彦最当先到,此时拉马腾让开位置。 他才空开几步,李训便已跳下马,将正要行礼众人一一拉起,或互相握拳,或同对方拍肩抱背,方道:“我这一向耽搁太久,全靠你们辛苦维持作为留守。” 其中一人似是资历最深,立时回道:“又不是跟旁人做事,有什么好说辛苦的!” 一时人人附和。 又有人道:“时辰太晚,都赶了一日路,莫要在外头站着了,先进去吃酒说话!” 果然一群人簇拥着他们进门,闹哄哄地围着李训,七嘴八舌,个个都有话讲,也有挤不进去的,便同那卫承彦勾肩搭背,不知说问什么。 赵明枝知趣地后退两步,正要让开位置给他们说话,不想脚还未踏出,一旁便有个憨脸汉子同她笑道:“是赵姑娘吧?这边坐,兄弟们早备了好菜等你来呢。” 说着就引她落座。 主人诚心邀请,赵明枝便不再推拒,坦然坐下。 桌上十几盘碗东西摆得满满当当,鸡鸭鱼肉俱全,显得十分豪爽,只众人面前却无酒盏,单有茶杯。 陪座那位当先起身,举茶道:“二公子既是到了,旁的大事自然听候差遣,无需啰嗦,可有一桩小事,便当着一众兄弟的面干脆说开了——虽不晓得我等走后,谁人接手此处,却有一样不能不防备。” 他告状道:“均州城这一二年间时常来信,要此处交帐交银,那傅大最近半年更是隔三差五遣人过来看账,又讨要镖局兄弟名录,复要派人来接管,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那癞蛤蟆脸,什么狗梦都敢做!” 又自承道:“我月月按数往城中送分润,只多不少,二公子看……老当家面子,养她们这许多年,这镖局明明同姓傅的半点干系都无,也要给他白占个名分。” 说到此处,边上另有一人也跟着站了起来,附和道:“当家的,那傅大他管了均州城里的人不算,还要把手往外头伸,听闻这一二年还不住使人打探二公子在外州的营生,好似还寻路画图,到处问三问四的,不知想做什么——依我看,索性断了算了,久了终究是个祸害!” 一番话说完,原本热闹的桌上顿时无人再做言语,只个个去看李训。 李训道:“眼下事忙,不必搭理他,先着人盯着看那问路画图什么缘故,等腾出手来再说。” 众人得了示下,当即偃旗息鼓,本还想问什么,却是不约而同看向了一旁赵明枝。 一干人等面上表情各异,有想仔细打量又不好意思的,有满脸狐疑的,有偷偷看她一眼又去看卫承彦要问不敢问的,又有先看她再去看李训再回来看她的。 那李训只做不见,以掌引向赵明枝道:“这是半路遇见的赵姑娘,她劫了狄贼道路,救了河中来的要紧辎重,我便接了她的镖,送她往京兆府去投亲。” 这话一出,众人立刻此起彼伏发出“哦”、“啊”之声,望向赵明枝眼神中立时多了几分敬重同了然,不但如此,还偷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谓地以目相示。 第四十一章 吃亏 打这之后,席间的氛围就变得有些奇怪。 赵明枝隐约品到三两分,正有些微不自在,右手边李训便转过头,稍靠近半拳位置,也不把声音放低,如同平常说话一般自然道:“桌上人多且乱,都是跑江湖的,粗鲁得很,我方才叫人给你单独做了几个小菜,叫承彦送你回去躲个清静吧。” 果然卫承彦已经笑嘻嘻先站了起来,在旁边当个引路人模样。 桌上一众人等刚想要凑哄挽留,见得李训同她说话,又见自家被冠个“粗鲁”名头,顿时人人低头装作无事发生,摸袖子的摸袖子,看茶杯的看茶杯,等她起身行礼告辞时,更是个个学做一副斯文样子。 只果真是群老粗,翻来覆去除却“不再坐会?”、“多吃点肉”、“要什么别客气”等干巴巴寄语,一句旁的漂亮话说不出来。 一下桌,赵明枝就松了口气。 她其实一点也不讨厌这酒席,恰好相反,很想去听众人席间说话,虽只旁敲侧击几句,也能了解这李二哥情况,更好晓得他说话将来能听用多少。 只是明显这回时间太急,他们自己人说正经事,自己一个外人夹在中间,着实耽误,就没必要了。 她刚踏出厢房门,小刀子似的冷风就冲面前刮了过来,脸上明明已经冷麻了,依旧觉出痛来,忙拿手挡脸遮风。 前方卫承彦也被堵了一口风雪,朝地上“啐”了一口,转头道:“站你卫三哥后头,我体格大。” 赵明枝正要应声,就听不远处一阵错杂脚步声,抬头一看,也无什么灯光来照,只从黑暗中远远走来数人。 天虽黑,后头门窗纸糊处仍透余光,卫承彦手中又拎着一只长灯笼,倒把对面几人轮廓照了出来。 他们脚步奇快,几乎可以说是用跑的,身上竟着半甲,而那护甲明显是军中制式。 这群人离得远时已经让人觉得身量不低,走得近了,赵明枝做个比较,更有感触。 大晋从前禁军精锐要求身高五尺四才能入选,殿前四军更是要求五尺八,而今仗打成这个样子,损兵折将,编制未缩人已没了,哪怕在蔡州拱卫的殿前禁卫军也不过五尺五六模样。 可她以自己身高度量,今晚所见之人,几乎人人在五尺八九以上,壮勇至极,虽看着粗莽,可站坐有矩,行动有度,比之禁卫军,也有胜之而无不及。 两边直直对面而行,对方当先那人立时喊道:“卫三!你小子也跟着……” 卫承彦当即大声咳嗽一下,打断道:“别啰嗦,没看我此处有事吗!” 对面人这才发现后头站的赵明枝,便不再多说,让开几步,等卫、赵二人错身而过时,同卫承彦交握一下双手,撞肩笑道:“你小子行啊,一会赶紧来!” 一面说,又用眼角余光去瞄赵明枝。 卫承彦阴测测道:“我给二哥送的人,你那嘴巴放仔细点。” 那人当即闭嘴,连手脚都放轻了,再不敢说话,连忙与同行人一并站到一边,目送二人离开。 一时走到檐下,赵明枝笑问道:“承彦哥,方才那人穿的是军甲吗?” 卫承彦随口道:“是我们从前故人,恰好就在附近驻军,今次听得二哥到了,特地过来聚一聚。” 他在前方领路,明显对此处房屋布局十分熟悉,很快就带着赵明枝到了一处厢房门口,推门而入,方才回头道:“你在此处歇一晚,隔壁有个做饭的婶子,一会便来,要什么都喊她帮忙便是。” 赵明枝连忙道谢,又催他道:“且回去吃席罢,屋里人人都等着你,时辰那样短,明日都要走了。” 卫承彦哈哈一笑,道:“我明日不走,只你同二哥先走。” 赵明枝讶然看他。 卫承彦道:“我在此处还有旁的事,你同二哥先行一步,左右在均州也要耽搁一夜,等我办好了,自会日夜不歇追得上去。” 他也不说什么事,只笑道:“怎的?叫你同二哥单独赶路,怕了?” 再特地拉长腔调,笑嘻嘻道:“唉,可惜此处镖局另接了活在身,不然抽那二三十镖师在前头开道,再二三十人在后头护着,岂不比只有二哥一人护送来得威风?” 赵明枝没有正面回他,却走近半步,垫脚仰头,隔空嗅了嗅,忽然问道:“承彦哥,你当真只喝了半壶酒吗?” 卫承彦脸上表情顿时一僵,道:“当……当然?” 赵明枝“哦”了一声,又道:“我家也做私酿,自家还卖酒,尤其我娘好酒得很,最喜京城丰乐楼眉寿酒,其次是某位贵人家的瑶池酒,说是入口清淡,却回味悠长——承彦兄,你喝的就是瑶池酒罢?” 卫承彦本已要转身,此刻同手同脚停在原地,竟连话也不敢说了。 赵明枝抿嘴笑道:“这瑶池酒后劲足,酒味却浅,若只浅酌几杯,其实旁人闻不出什么来——我爹在家时,我娘就只敢偷喝这酒,不容易被他发现。” 一时又道:“我站在此处都闻到瑶池酒香,承彦兄怕得喝了有一二斤才能如此罢?” 再笑问道:“二哥是不是不常喝酒啊?好似他不太能分辨出来?” 卫承彦方才席间吃得火热,顺势便把外袍脱了,敞着半边胳膊,本还觉得热,听完赵明枝这一番话,冷得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抱臂求饶道:“赵姑娘!” 赵明枝险些笑出声来,道:“不过也可能是我闻错了,其实不是什么瑶池酒,只是寻常村酒?承彦哥也只喝了几口?” 卫承彦连连点头,犹如雄鸡啄米,又快又凶,再不敢多留,口中道了谢,就要往外跑。 赵明枝犹豫一下,却把他叫住,方才道:“方才我说笑的,不要放在心上。” 语毕,自腰间香囊中摸出一瓶药给他,道:“虽不晓得你明日有什么要紧事,想来不容易,得你照顾这一路,也不说其他感谢话,只不太放心,这是上好伤药,并非寻常货色,我跟着二哥,又进了均州地界,此后走官道,不怕出事——予你随身带着,用不上最好。” 卫承彦听得这话,嘴里嘟哝一声:“我哪会有什么不容易,明日谁人遇得我,才晓得什么叫不容易!” 然则到底把那药瓶接过,临转身了,还不忘回头叮嘱道:“那均州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可把二哥盯紧了,别叫他吃大亏!” ------题外话------ 多谢真真喵亲给我的右玦和氏璧=3= 感谢狸奴几下偷翻书送我的三张平安符,可乐查亲给我贴的平安符^_^ 谢谢书城婳之可颂送我的玫瑰:) 这章开始v了哦,前面的都是倒v,看过的朋友不要错手多订了。 第四十二章 二哥 卫承彦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人遛得倒快,却叫赵明枝十分莫名。 在她看来,那李二哥那样人品能耐,便是偶尔被人占了便宜,也是他心胸大,不计较,才有意听之任之——便似自己这回一般。 可要想叫他吃大亏——谁人有那本事? 她并未多想,进得里间刚坐下稍事整理,就听得外头有个声音叫门。 来的是四五十岁婶子,送了不少吃食进来,汤汤水水,肉就算了,这大冬天的,竟有些绿叶小菜。 赵明枝连忙道谢。 那婶子笑道:“应当的,当家的方才让人交代了许多话,说姑娘赶路辛苦得很,又吃了许多日难咽干粮,今日难得回来,要做得清淡开胃些。” 说完,也不在边上杵着,又出去端茶送水进来,连提了十几桶热水进得内厢,方才出来同赵明枝道:“里头备了热水,姑娘可以去洗浴。” 另又寻到她随身包袱,也不去动,只站在一边,指着一旁空椅子道:“若有攒的换洗衣物,姑娘一会放在此处就行,我拿了去洗,明日一早就拿火烘干了送回来,不耽误事。” 又道:“那桶中水姑娘不必理会,等我明日来收拾。” 有她在此处搭手,赵明枝吃了饱足一顿,难得洗净全身脏污,等收拾好出来一看,屋中摆了一大盆火炭,正好烘头发。 出行路上,竟还能这样休息一晚,当真是意外之喜。 赵明枝心中默算行程,只觉如若顺利,也许只多两三日便能到均州城中,再七八日,就能到京兆府,比起自己从前计算走得更快。 她既松了口气,又提一口气。 并非到了京兆府就万事大吉,那裴雍什么情状,眼下半点未知,也不能贸然上门去叩。 又要从长计议,徐州又急得不能从长计议。 她躺在床上,脑中全是到京兆府后应当如何行事,这问题其实早想了一路了,总难寻出什么好法子,不过再度翻来覆去罢了,今次自然一样,只实在太过疲惫,想着想着,已是沉沉睡去。 赵明枝心中挂着事,次日一早,天才有一点亮就已自觉醒了过来,等洗漱一番,推开里间门一看,果然外头椅子上摆了干净衣物,又有一桌坐在热盆里的早食。 她简单吃饱,草草收拾一番,带着包袱出了门。 眼下不过寅时末,院落里竟仍有人站岗,又时不时有人来人往。 昨夜那婶子更是就在厢房出来院子口站着,一见她,连忙上前打招呼,得知已经收拾好了,又在前领路。 此时天色极阴,看着云层厚重,低沉沉的,俨然就要有大风雪。 赵明枝不敢耽搁,拎着包袱疾疾而行,很快见得前方院门大敞开,数十人在外列队,前方又有数人围在一起说话。 而李训站于当中,明明也只是一身简单骑装,身边又都是魁梧壮勇,独他一人更挺拔高大不说,气质也迥异,犹如鹤立鸡群。 他不知说了什么,众人尽皆点头,接着立正而站。 此时又有人牵了四匹马来,引到李训身边。 他伸出手去给最近那匹顺了一下鬃毛,忽然若有所感,回过头来,同赵明枝双目相撞,眼神顿时一柔,其中似乎含笑。 赵明枝胸腔跳快一拍,也不用他说话,拎着行囊快步上前。 这一回不用再介绍,围着的那几人已经纷纷来打招呼,口中叫“赵姑娘”不停。 赵明枝识得有两个是昨晚离席时在门口相遇的,其余尽皆乃是席间人,连忙回礼。 李训见她过来,牵出两条缰绳递送出去,等赵明枝接了,方才轻轻拍了其中一匹马背,道:“走罢。” 一时门口人尽皆站直注目而视,口中送别不止。 两边就此别过。 一人两马比起一人三马四马,自然是轻松太多。 赵明枝跟在李训身后,不多时就见得前方县镇城门。 两人并不进城,而是从一旁官道而行。 这会时辰依旧还早,但道上已有成群结队百姓同他们相对而行,挑担推车,运的全是口粮辎重,从来处看,都是打城中出来的。 众人虽然面有倦色,可看穿着打扮,面相气色,远胜赵明枝沿途所见他州百姓。 这个当口,从均州往邓州方向走,是个什么意思? 赵明枝摸不清缘故,眼见人数极多,运送粮草源源不绝,更是疑惑,等中途稍停时,忍不住就去问李训。 “当是给北面徐州送粮谷的。”他答道。 “均州……此处也有发粮草吗?”赵明枝愕然。 李训点头:“自然,不仅粮草,还有援军。” 这样一个消息猛然抖出来,震得赵明枝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甚至顾不得掩饰,急急再问道:“二哥,均州甚时发的援军,发了多少?这消息当真可靠吗?” 这样的事,她怎的半点不知情? 难道最近才发的? 可即便是前世,她也从未听说徐州被困时,均州有往彼处发兵相救啊! 一说起救徐州,朝中臣子有说从颍州、襄州调兵的,有说从安丰军调兵的,甚至夔州、黔州那般远都有人打主意,唯独均州,因从前被抽调太过,早就只剩弱汰厢军,众人连提都懒得提及。 她问得这样急切,李训却并无多少意外,只道:“均州发粮草,邓州发援兵,具体多少数目暂未可知,应当还在继续点兵罢。” 他将马背上水囊解了下来,打开塞子,递给赵明枝,示意她喝水。 赵明枝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只是总算理智重回,还记得找个理由遮掩道:“好叫二哥知晓,我家中有至亲仍在徐州……我……” 原在蔡州时,被群臣逼压,她不曾半点退却; 一路西行时,沿途见得满目疮痍,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她也只是咬牙前行。 可此时此刻,说到此处,不知是有援兵的消息太过冲击,叫她刚才生了一点喜出望外,其余提心吊胆已然将那喜悦全数压过——要是这援兵不过纸糊稻扎,一碰就倒,所谓惊喜最后落得一场空…… 一时乍喜还悲,万般复杂滋味涌上心头,不知为何,竟是鼻子一酸,眼泪不能自已落了下来。 她强忍泪意,更咽着擦了,那眼泪却越掉越多,忙急急吸气将泪水压下,欲要强笑,那笑却比哭还可怜,半晌,方才叫出一声“二哥”。 第四十三章 自家(给纤莜、真真喵两位的加更) 李训沉默半晌,从马背包袱中取了一方干净帕子出来。 赵明枝既停不住,索性痛痛快快哭了一回,哭完之后,也觉尴尬,接过那帕子背转过身,匆忙擦脸,等情绪稍缓,赧然道:“二哥……” 李训轻声“嗯”了一下,忽然道:“其实……徐州未必没有活路。” 赵明枝心中狂跳,抬头看他。 李训道:“此时寒冬,徐州驻扎不便,州城下属县镇尽皆失守,百姓死逃无数,十室九空,狄人难以补给……” “徐州撑得越久,狄人越进退维谷,只要生出退意,不管再犹豫不决,遇得邓州援兵抵达时,也很难再撑,多半要退,彼时或能把一城百姓保下。” 赵明枝犹豫片刻,问道:“邓州援军,当真能抵用吗?” 李训点头:“即便无用也能作为助力,叫徐州晓得朝中正竭力相救,只要徐州死撑,州城不破,拖得越久,对狄兵越是不利。” “如若没有援兵?” “以岑得广之才,最多可再守一个月。” 李训顿了顿,安慰道:“而今均州粮秣已发,邓州援兵将出,只要蔡州能稳,徐州就不会有事。” 赵明枝不由得喃喃问道:“什么叫蔡州能稳?” 李训道:“不再南逃便算稳。” 这话那样简单,却叫赵明枝无言以对。 岑得广一个州官都能坚守许久,而赵弘前世作为天子,却被群臣裹挟着,不仅早早南逃,还迁了数次都。 像是看出她心中难受,李训又道:“此时如若能有精兵八千,从东、南两面成掎角之势打援,再伏重兵于北面,说不得还能把狄人留下半数。”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当真不把徐州被困之事视为棘手。 如若是旁人,赵明枝十有八九要认定对方在夸夸其谈,偏偏说话的是李训,她听完之后,脑中生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哪里有精兵八千?寻常“精兵”遇得狄兵就逃,哪里管用?又去哪里调重兵伏击? 她再三按捺,终究还是不禁问道:“二哥,你同卫三哥曾在京兆府从军,对那裴雍裴节度知晓多少?” 李训难得一愣,神色莫名,反问道:“知晓什么?” 赵明枝道:“如若要救徐州,邓州好似没多少兵力,未必足够罢?若是能从京兆府调兵,想来更多几分把握,既如此,自然要看那裴节度眼色行事……” 这话她从前便说过,只是被卫承彦中途岔开。 此刻旧事重提,李训依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调兵之事,与裴雍何干?难道不是朝廷发令,军中听令?” 赵明枝低声道:“我觉得卫三哥说的不无道理,朝廷从前那般对京兆府,裴雍又不是傻子,怎会不怕兔死狗烹,即便有军令,如若不听,为之奈何?” 李训淡淡道:“或许这一道他就听了。” 他说完这一句,复又看向赵明枝,道:“你生在京城,或对京兆、凤翔这等戎狄交界北地不甚清楚,京兆府军中,少见同外藩外狄无有血仇的。” “且不论他人,只说我自家。” “我自小在凤翔长大,家中务农,村里私塾先生偶然教识了几个字,便夸我聪明,劝家人送我读书。” “农人自然供不起,只我爹听那先生夸赞,到底心动,不肯耽搁,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跟着人一同去夏州从商,银钱没赚到,遇得狄人犯庆阳,捉赶过往百姓作为肉盾攻城,他运道不好……” “那时我年纪小,也顶不了用,我娘独木难支,幸而遇得有人说了一桩亲,是个货郎,虽说只能挣些辛苦小钱,但人品极好,又是头回亲,也不嫌我是个小子,听得从前原因,还要送我读书。” “我读了几年,纵无什么成就,继父也不逼催,只说要供我科举,还要供得我做达官显贵,将来才好带契弟弟妹妹。” “只最后也没什么弟弟妹妹——重和六年,我娘同继父去秦州跑商,临走时还极高兴,只说这一回虽去的时间长,但跑一趟顶过去七八次,回来时我三五年书墨钱都有了。” “结果半途遇得藩人劫掠,一队行商全数遇难,只有一人侥幸逃回报信——我娘其时怀胎六月……” 他未再往下说,而是与赵明枝正色相对,道:“即便没有朝廷下令,以我之见,京兆府也不会袖手相待。” 语毕,再又补道:“还不放心,你那至亲要是财可通天,不妨探问一番,我看蔡州眼下沦落得很,两府早已不复从前奢遮,更有不少人落魄至极,手也短,或许能从中着手,自其余地方抽调兵卒一二,更添几分把握。” 赵明枝再如何也不曾想到会听得这样一番话,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半晌,方才问道:“二哥,你也想打狄贼的罢?” 李训面沉如水,沉默良久,终于道:“国恨家仇,你若是我,会不会想打狄贼?”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这话已经到了舌尖,还是被赵明枝一口吞了一回去。 倾盖如故。 她晓得李训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番不去北面从军,必定有他自家缘故,而自己再如何也只是外人,不当窥问。 不过这一番交谈,却叫她心中郁结散去不少,又得知几个好消息,一时不愿他再回忆从前难受事,便站起身来,扬声道:“二哥,我先前同你说过,你或许不信,我家当真做了好大生意!” 李训怔了怔,“嗯”了一声,垂眸注视她神采飞扬面庞。 赵明枝也正色回道:“财可通人,人可通天,或许我真能托人说通两府,拿到朝廷调兵令,虽不知二哥同卫三哥当初为什么脱了行伍,但如若有那一天,你便有机会同旧任袍泽一道手刃仇雠,把狄贼撵杀回兴庆府!” 她立于雪地之上,站得笔直,被日光、雪光把头脸照得分明,皮肤褐黄,半边脸上还有凹凸不平黑疣,可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整个人犹如在发光一般,叫人全然忽视那脸上异常。 李训点了点头,凝视她良久,道:“我等那一天。” 第四十四章 羊肉 见了均州运送粮草的民伕,又得知邓州正在点兵将发,即使暂时不清楚消息的确切来源,但话是李训说出来的,赵明枝已经听进去了。 纵然这并不意味着徐州一定会得救,可比起从前,无疑为自己说服裴雍多争取了时间,更多几分转圜余地。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赵明枝已经将这作为振奋,也更抖擞精神,在心中假想京兆府中种种情况,以做应对。 她埋头赶路,从来是不喊苦累的,可是自从进了均州地界,却与从前行路时全不相同,当真没有那么累了。 从前卫承彦说,他们在均州城中有处镖局,随意问路都不怕,城中人人尽知,赵明枝只当是夸大其词。 然而一路行,一路停,她却很快觉得对方所言非虚。 这个李氏镖局,当真沿途俱是分点。 她跟着李训而行,刚开始还一人两马,后来只用一人一马——半日路程之内,往往便能有下一处李氏镖局作为休整。 镖局中显然对李训到来并不意外,准备极充分,往往去到,如若是白天,那边一应补充之物俱是现成,赵明枝在外稍作歇息,李训同众人说完话,从内厢出来,两人便能换马再行。 如若是晚间,什么事都不用去管,吃睡之后,一觉醒来,连衣服都有人帮着洗烘好了。 从前在藩地时,赵明枝也常跟着父母去看自家铺面产业,伙计掌柜对主家自有一番恭敬,却与李氏镖局中镖师们反应同相处模样全不相同。 一干人等令行禁止,秩序森严,对李训与其说是敬重,不如说是尊崇,另还有全然听服。 如此情况,怕是军营中也少见。 赵明枝心中纳罕之余,旁敲侧击,才晓得这众人从前俱是行伍出身。 她只能自作推测,彼处都是李训往日袍泽,同营同伍,一同杀敌得的交情,远非寻常人可比。 这样镖局分点,她见得越多,越是痛惜。 镖师们那样壮勇,高大魁梧,蔡州城里的殿前禁卫都比之不如,如此精锐竟然全数做了跑镖的。 如果军中都是这样人物,那大晋对上狄贼时,又怎会毫无抵抗之力? 由是,她得出两个结论。 其一:此刻的大晋,果然只有西军能用,虽不知道他们为何全数从营中脱开,但管中窥豹,自众人材质可看出西军水平。 想要保住徐州,撵走狄贼,保住大晋,至少这数年之间,必要用京兆府,调用西军, 至于之后如何调理其余地方兵卒,当做后话。 其二:等到了京兆府,她腾出手来,必要同二哥打听如何训练兵卒事,如若他肯,最好把人带回蔡州。 以他之能,从前在京兆府应当至少有寸许功劳,届时了解清楚,或调或升,自然能再做任用。 如此良材,却只任其长于山野,岂非可惜? 眼下了解虽不深,可单凭他一手出神入化箭术,精湛骑术,便能在禁军之中充当教授者,另有管理之才,行路时统筹协调之能,也有许多适合位置。 赵明枝一路前行,这两点想法越发坚定,等到后来时已经忍不住观察那李训平常行动,听他分析时局时,觉得此人或也可以考武举之路,偶尔自镖师们口中得知他从前百步穿杨箭术如何威震敌寇时,又觉得此番能耐,不上阵杀敌实在可惜。 且不说她对各处镖局中镖师们资质极是认可,心中蠢蠢欲动想要挖墙脚,在众镖师眼中,这位不知打哪出来的“赵姑娘”,却一样叫人万分好奇。 送走二人,众人一面收拾行囊,却仍旧忍不住互相议论。 有人问:“二当家说接了赵姑娘的镖,要送她去京兆府——真只这么简单?” 有人就嗤笑:“扯他娘的淡!二当家的甚时那样好说话了?谁能请得动他押镖?真只是要送人去京兆府,这一路上点出来几个,谁不能送?只他送得动?难道他来送那路就好走些?” 顿一顿,又道:“哦,或许真就好走些。” 那人绘声绘色道:“昨晚张婶子来上菜,特被当家的叫住,叮嘱要去弄点叶子菜来,要她给赵姑娘做清淡点,就那么当着我的面,也不晓得避一避!” 又笑骂:“他娘的还叶子菜,上次府里来的学给我们听,有回卫三抱怨前日府上厨子卤的羊肉不够咸,你猜二当家的说什么?” 众人尽皆竖耳朵。 那人道:“他说——前日吃的羊肉么?” “从前吃了什么肉都不记得,眼下连叶子菜都会认了??这才几天?将来还得了?” 一时人人大笑。 那人复才又道:“我只说笑,眼下八字没一撇,你们莫要乱猜乱传!或许当家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我这求娶过几年媳妇的人想多了。” 然则这话说完,左右人更是笑个不停。 有人又道:“可惜生得不够俊——不过我看赵姑娘人品气度,那脸生得怎样,其实也无所谓了,原还以为商户人家出来不行,眼下看,其实未必,还是要分人。” 有人便点头道:“我原还想即便皇家贵女来配也嫌不足,总差点什么意思,现在再看,其实这样的就很好,若无那些奢遮人在朝中瞎折腾,家国怎会沦落这地步?” 一旁有人附和:“真娶个贵女进门,说出去好听了,日子不好过了,被带累是其一,说不得人家还要嫌弃你出身!” “谁敢!” “眼下在夏州那家人不就嫌过!” 顿时众人脸上笑意尽散。 半晌,方才有人哼了一声,道:“嫌了之后,眼下不就去夏州了,只可惜还连累这许多人!” 又道:“我看商人就很好,大大方方的,说话行事样样拿得出手,旁的不说,只她敢半路去救辎重这一点,我就认了!” “不但胆量好,脑子也好使,席间我们只说了各自姓名一回,来回进出少说有二三十个人,隔天一早再遇见,她一口把我姓氏叫出——竟是还把名字同脸记认得清楚,我们其实只搭着说了一句话罢了!” 第四十五章 首饰 而赵明枝对众镖师这许多议论,自然毫无所知。 她跟着李训夜间少歇,白日多行,只花三日功夫就到了均州,卡着算着时辰,终于赶在入夜前进了城。 天色渐黑,城中就不再好纵马而行,然而李训却与往常不同,并不着急寻镖局落脚歇息,而是先找一处饭馆,进门点了几个菜。 赵明枝途中疲顿,自去隔间净手洗脸,等再出来,就见李训正临窗而立。 一路雨雪未停,此刻窗户大开,细雪和着冷风刮入,赵明枝站得足有两丈远,仍旧被冻得一个激灵,而那李训就在窗边,竟无所觉一般,面容沉肃,复带几分萧索之态。 他听得动静,转过头来,看了赵明枝一眼,回身把那木窗关了,复才落座。 饭菜未上,两人相对而坐。 赵明枝早已犹豫一路,见他方才那般行状,终于开口道:“二哥,我有一句冒昧话在心中许久,因怕不妥,一直不敢问。” 李训便道:“你问。” “不知这均州城中是否有什么棘手事情,竟叫二哥为难?” 迎着李训诧异目光,赵明枝低声道:“先前二哥便说过,今次是有要紧事来均州城,特还同我交代,需在城中耽搁一夜。” “然则自从来到,二哥便情绪不高,平日里赶路时那样着急,眼下已是到了地头,反而宁可在外饮食,也不愿进门——究竟是什么缘故?” 她抬头直视李训,缓声道:“虽相识不久,一路行来,我叫这一声‘二哥’发自本心,其实早不把自己当外人看,是以而今不怕腆颜来问——如若无关要害大事,能否同我说来?我虽无什么才干,到底旁观者清,或许会得一两句能听的,即便寻不出什么法子,也于事无损。” 见她这般郑重模样,李训却神色古怪,半晌,才失笑道:“是不是承彦同你说什么了?” 赵明枝一愣,欲要遮掩,又觉无用,索性老实道:“承彦哥叫我把二哥看好些,不要……” 她原先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复述这话,忽然发现好似有哪里不对,说到一半,连忙住了嘴,一时赧然。 李训不免再笑,却没有再同她纠结这个,只道:“其实无事,只我今夜本要去拜访一位长辈,因瓜葛甚多,又蒙她家恩惠,有些事情不好推辞,却又不能答应,是以有些情怯罢了。” 最后用的竟是“情怯”二字。 上门都情怯,不好推辞又不能答应的,会是什么? 不过既然李二哥说无事,那必定不是什么大事,只有些麻烦而已。 赵明枝顿时松了一口气,复又诚恳道:“虽不晓得是什么,但不知有无我能帮上忙的?” 又道:“二哥要有事情,自可去忙,不必理我——我自小一人在外时候不少,眼下又不同从前那样在荒郊野外无法可想,均州是为州城,我寻一间客栈住下,自便得很,只老实窝着等二哥得空来找就是。” 她话说得这样乖觉,只叫对面李训听得不免微笑,最后道:“虽未必有用,只你跟着却比你在外住着能帮上忙。” 又道:“你与我同去,旁的不用做,只当外人面多多催我回京兆府便是。” 竟这样简单? 赵明枝一时愕然,连忙一口答应。 一时饭菜摆布完毕,两人吃完再度出门,沿街行了盏茶功夫,那李训寻到一间店铺,在门口停下,叫住赵明枝一同走得进去。 此时虽是夜晚,那店铺当中依旧有一二个客人,看穿着打扮,像是哪家管事。 赵明枝扫了一眼店中陈列——却原来是个金银铺子。 那店中小二见得有客人,连忙迎了上来。 他先见到李训,又见赵明枝,只觉这两位客人虽然打扮寻常,但气势不凡,也不敢怠慢,打个招呼道:“二位不妨里面坐坐?想要看些什么?” 李训便道:“有无成套钗鬟首饰?” 那小二连忙道:“本店便是专做这个的,请的全是蜀地金匠,手艺高超,足金足银,客人来得正好,方才到一批货——待我拿得出来……”他眼力尖,立时转头向赵明枝,“给这位姑娘做选?” 李训摇头:“不必,捡最贵的来两套便是。” 小二一愣,忙又道:“客官可能不晓得,本店首饰各有特色,不知是送姑娘家,还是送夫人,或是老夫人?只怕选得不好,钱虽花得多,反被责怪。” 又对赵明枝笑道:“姑娘且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明枝一愣,转头去看李训,见对方同她摇头,便道:“多谢提醒,不过此番只是送人,捡最贵的来两套便是。” 小二无法,只得往后头去了。 赵明枝闲来无事,便抬头看铺中摆设,没一会,便听一旁李训忽然道:“可有喜欢的?既然得空,不如索性挑选一二?” 她摇头笑道:“不过随意看看——眼下日夜赶路,暂无闲心插簪,也不方便,我只用绳带就够了。” 李训便道:“也罢,等到了京兆府再买便是。” 他沉默片刻,不知为何,忽然道:“其实不必着急上门投亲,我名下有些产业,将来不如先在城中住下,将情况打听清楚再说。” 又道:“高陵那一家既是多年未见,信件来往也少,最好不要轻信,还是徐徐图之为妥——届时等我先去细细打听,你莫要急于一时。” 赵明枝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自己杜撰出来那做高陵主簿的姑父。 虽确有其人,可人家同自己哪有什么关系?又哪里经得起打听? 她心中一惊,却也只好勉强笑道:“我自省得,届时再说,二哥不必担心。” 李训皱眉看她,半晌方才一点头。 一时那小二送了头面首饰来,打开给二人看,果然金光闪闪,熠熠生辉,钗、簪、篦、梳、步摇等等一应俱全,总计一套三十六件,足有十余斤,连那盒子都是精雕细琢。 李训只看了一眼,便问银付帐,最后报了一个处宅子名号,道:“送到此处门口,在外稍等我片刻。” ------题外话------ 昨晚二更梦碎,嗷!!!!! 第四十六章 好处 买完首饰,早已戌时二刻。 赵明枝一出门,就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沾了半脸。 她刚离开蔡州的时候戴的是帷帽,其实看路十分不便,走到邓州时服食的药丸逐渐生了效力,致使面色黄褐,又有那黑疣占了半脸,便不用再担心赶路时自身容貌引出麻烦来,早把帷帽摘了。 然而冬日严寒,更兼越往西北,风霜越烈,同小刀子割肉一般,她便学了人用布遮裹半脸同头发,以挡风雪。 只是今日在外吃饭,又同那李二哥说了许多话,出来时就忘了遮脸。 天一黑就更冷,眼下被那凛冽寒风裹挟着点点雪粒从颈项处灌进去,冻得她整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忙背过身,用手把雪拂去,又重新将布缠围回头脸处。 狂风漫天,想要躲风背雪并不容易,等到她打理妥当,双手已是被半化雪水浸得有些发僵,颈部也有些湿冷。 一时李训接马出来,见的就是雪地中一人原地搓手跺脚模样。 那人跺完两下,还不忘还往上一跳一跳的。 他站在原地看了几息,复才牵马过去,问道:“你随身只带这样薄衣服吗?” 赵明枝一低头,见得身上披风,道:“原有一件厚氅,虽说颜色不起眼,但毛色光润,皮毛也十分稀奇,我嫌它白日看着太过惹眼,又听得说前方盗匪猖狂,怕引来贼人瞩目,就留给同伴了。” 当时玉霜负伤甚重,只能跟着辎重队退往邓州。 赵明枝觉得跟着大队而行,比起自己跟着李、卫二人,更不方便补给东西,天又冷得厉害,便把自己厚氅同对方披风换了。 却没想到一路向西,竟能一路更冷。 她本还觉得或许能忍,今日白天赶路时已经觉出些许不对,晚上被这冷风一吹,更是下定决心,明日便要寻个机会去买条厚毡遮风保暖。 而李训听得此言,却是道:“他们随军带了棉服,自会挪些出来给你那同伴……” 他皱了皱眉,没有再往下说,只将马背上包袱打开,取出一件大氅来,随手抖开,递与赵明枝道:“先穿着罢,风大雪冷,仔细着凉了。” 赵明枝见得是前次那件眼熟鹤氅,也不推辞,连忙道谢,接过之后老实搭在了肩上。 那鹤氅比起她自己身量,自然大了太多,轻易就把里头许多厚衣服罩住,正两手系着胸前绳带,一抬头,却扫到李训身上穿着。 他一身劲装,上身只随意裹了一件披风,像是寻常鸟禽毛做的皮子,看不出冷暖,但明显很单薄。 好像同她相比,穿得更薄更少。 赵明枝手中动作不禁慢了下来。 她顿时有些犹豫,也不清楚自己应当把这鹤氅让回给李训,还是继续往身上穿,只好问道:“二哥不冷吗?” 李训摇头道:“我从军后便一直习武,丹田贮热,并不会冷。” 他看赵明枝犹豫模样,又见门顶上灯笼光照出她手上一片湿痕,便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同缰绳一道按进她手中,催道:“外头风大,走罢。” 赵明枝忙将缰绳同干燥帕子接住,一时只觉掌心温热,竟是那两样东西只被李训抓了短短一段路,已经带上了他的体温。 而李训已经牵马当先而行,走出几步,复才回头看她,放慢脚步稍等。 赵明枝擦干手中雪水,把那帕子收好,连忙追得上去。 两人相隔几步,一人牵左手马,一人牵右手马,在大道上并肩而行,沉默之中,各有思量,其中气氛却并无半点尴尬,只有簌簌沙沙踩雪声。 寒冬半夜,风雪交加,路上仅有零星行人,其实此刻便是上马也无妨。 然而李训却像忘了,而赵明枝不知为何,也不记得提起,安心同他慢慢在雪中行路。 约莫走了半条街,其实平日里只用盏茶功夫,此刻走雪地耗得久些,也不过多上一炷短香辰光,便来到一处宅院前。 见得那院落大门,赵明枝才猛地发现,原来两人走的后半截路上连绵不绝高墙,有大半都是这宅子后院。 宅子门口题了偌大“许”字,又有极大红灯笼、两头石狮子。 李训看了一眼那个“许”字,把手中缰绳丢开,上前拍门。 过了好一会,里头也无人应答。 他也不着急,复又拍了一回,再等片刻,如是好几回,才听得后头门闩抽动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牙酸开门声,同隐约骂骂咧咧声。 “大半夜的……哪个不长眼……敲不死你……” 灯笼光下,一人满脸黑着脸拉开一线门,探出半身来,不耐烦道:“谁啊!什么事!” 李训神情平静,道:“是我,不要惊扰老夫人,先备两间挨着的客房。” 又道:“一会有人送两套首饰过来,先收在内房,明日再说。” 那人眯着眼睛,满嘴刚起床时臭气,此时听得声音,已是有些冒汗,等把灯笼举高,等映出李训脸,更是唬了一跳。 他连忙把半门打开,点头哈腰道:“二当家的甚时回来的?怎的不遣人提前打个招呼,也好叫小的有个准备!” 又急急解释道:“这回确是小的不对,只前阵子傅大爷总夜晚来,时不时还在府上歇息,我睡了两三个月门房硬床板,挨得病了,好容易才好些,恰逢他今次又回得早,我以为无事,便回里间睡了——” 他口中说着话,正战战兢兢给自己找补,手却已经抖了,去拉一旁铃时连着两三次都没有抓到绳子,脸上露出惶恐表情。 李训却不做理会,只转头去看赵明枝。 那门房见他动作,方才反应过来,狠狠打了几下铃,复才冲出去接赵明枝手中缰绳,正要问好时,猛地发现身形好似不对,终于反应过来李训带了个女子回来时,竟是险些一个踉跄。 赵明枝正要伸手去扶,见他重新站稳,复才皱眉让开,道了声谢,自跟着李训上前。 而那门房听得她声音清泠,又见那一双眼睛,再见李训站在门边耐心等她,等人走近,又拿手虚扶挡风,也不管究竟挡得了几分的模样,一时再无心去管那马匹,随意牵进门中,把那缰绳就地一扔,已是撒腿往后头跑。 一面跑,一面心头火热。 看这李二模样,老夫人打算,未必能成,但傅大爷心中所想,这回或许竟能成真? 得赶紧去给他通风报信,得一二好处才是! ------题外话------ 多谢真真喵亲送我财神小钱罐,送明枝的三枚平安符,送赵小弘、老裴的平安符:) 感谢逆秋意亲送明枝的两枚平安符=3= 谢谢sleigh、香凝纤手两位亲给我的平安符^_^ 第四十七章 端详 这许宅占地极大,赵明枝跟在李训身后走了好一会,才进得会客堂。 未久,仆妇们接连进来点烛送茶。 赵明枝旁观众人对李训态度,并不像先前镖局镖师,也不像对待寻常客人,倒有点像对主家,却又比对主家更谨慎些,恭敬之余,仿佛还多了几分害怕。 只稍坐了一会,李训就又吩咐来送水的丫鬟道:“先把房间收拾出来。” 那人连忙道:“二当家的且放心,她们已是在收拾了……” 她口中说着,却忍不住一直拿眼睛余光去瞥赵明枝。 而李训环视左右,问道:“怎么不烧地龙?” 那丫鬟又道:“这一二年正堂用得多,就停了此处偏堂地龙——婢子此刻便去叫人点起来?” 李训想了想,道:“罢了,寻个手炉过来吧。” 对方愣了一下,连忙答应,也不要旁人帮忙,却是自己走了出去,不多时送进来两个暖手炉。 她迟疑一下,先看了看赵明枝,复才送到李训面前。 李训伸手取过手炉亲身试了,侧身递给赵明枝。 赵明枝随口道一声谢,顺手接过,便把那手炉拢进了怀里。 两人一送一接,其实是极为简单动作,这几日不知做过多少回,自然得很,彼此都全不在意,但打这之后,赵明枝就觉得怪怪的,好似一直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只四下扫过,又不见哪里有人看向此处。 那丫鬟送了手炉,立时就走了出去,一时堂中再无第三人。 赵明枝方才走了一路,此刻一坐下,手里又捧个暖烘烘手炉,顿时就困意上涌,只觉得头脑发沉,上下眼皮直打架,忍不住低声同一旁李训道:“二哥,我且眯一会,若是有人来,你叫我一声。” 李训应了一声,犹豫几息,索性脱了外袍,倾身过来将那袍子垫在赵明枝身后,低声道:“你往后靠这椅背,挨得舒服些。” 又将她散开大氅下摆挪了挪,盖回膝盖上。 赵明枝已经顾不上拒绝。 她实在眼困,更兼下腹隐隐作痛,双腿间更是若有所感,算一算时间,明白这是小日子到了,幸好早做了准备,也不敢强撑,迷迷糊糊眯了一会。 毕竟是在别人家做客,她心中又记挂着事,只睡一会就醒了过来,一睁眼,就对上对面李训关切目光。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整个人都缩进了那外袍里,忙重新坐直身体,将其稍作整理,道:“我睡了多久?二哥怎的不叫我?” 又把那袍子递了回去。 李训道:“只刚眯眼又醒了,还来不及叫。” 他也不推拒,将那袍子收了,上身穿好,复才道:“你在此处稍坐,我去看看客房。” 说完,打铃等到有个人进来,复才走了出去。 这一回来的人却是一张生面孔,态度殷勤得很,等李训一走,只自侍立片刻,就主动问赵明枝道:“姑娘可要热水?婢子去打一盆来,外头风雪大,不如拿热帕子擦擦脸?” 赵明枝摇头道:“多谢,不必了。” 听得拒绝,那丫鬟“喔”了一声,却是仍不放弃,又指着桌上纹丝未动茶盏问道:“姑娘怎的不喝茶,可是这茶水不合胃口?不如婢子给换一杯?” 赵明枝复又摇头,温声道:“我此处无事,不必理会,你自去忙别的。” 那丫头一时无法,原地又站了一会,本想还扯几个由头问话,见赵明枝态度淡淡的,虽无半点失礼之处,甚至说话也依旧和缓,可莫名就叫她再不敢亲近。 她虽壮着胆子张了几次口,可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犹豫片刻,只得道:“那婢子先出去一趟,去催催那两间客房好了不曾。” 说着果然退了出去。 人一走,赵明枝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人虽困,脑子却没全废,方才那丫头先要送热水,又要给自己换茶,这般热情,自然不单是规矩好,其中意图实在明显——不过想看自己被布帛遮住的相貌罢了。 可这脸有什么好看的? 她早上还照过镜子,哪怕把那黑疣挡住,皮肤依然黄褐得厉害,叫人望而却步。 或许人一旦先入为主,就很难居中评判。 自知道那李二哥对这“许宅”持了敬而远之念头,十分想要早走,赵明枝就有了不好印象,等进门时见得那擅离职守还要满口狡辩的门房,眼下又遇得别有心思的丫鬟,更生疑惑。 此处分明尊那李二哥为主,可是以他能耐,只要稍作管束,又怎会叫一府门纪败坏至此? 不过毕竟不是“李府”,她也懒得多做理会,正要转头去看漏刻时辰,就听门口处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须臾,一人门也不敲,便猛地推门而入,笑着道:“李训,你甚时回来的,怎么的不叫人通传于我?” 他走在最前,过了几息,身后跟着的两名随从才举着灯笼追了上来,一主二仆便呈“品”字而立。 赵明枝闻言站起身来,抬头看向来人。 对方看着二十五六,一张国字脸,相貌端正。 他比之李训只稍矮半头,看身材应当是个武人,双手仍有握过刀剑的痕迹,但此时穿着一身锦袍,头上戴冠,腰间缀着玉珏、香囊、络子,又更像是高门贵族出身的公子哥。 赵明枝行了一礼,回道:“我姓赵,因事与二哥同行,他一时有事走开,不如稍待片刻,应当很快就要回来。” 等她礼毕起身,说完回话,却见对面那人正看向自己,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不禁伸手去摸面上布帛,探到实物仍在,只觉莫名。 不过来人倒是很快回过神来,道:“原来是赵姑娘,在下姓傅,傅淮远,同李二一处长大,是打小的兄弟。” 听得对方介绍,赵明枝便礼貌应了声“傅公子”。 那傅淮远笑了笑,却是拿过右边随从手中灯笼,向着赵明枝走过来几步,仔细端详她几眼,又问道:“却不晓得赵姑娘怎么会与李训同行?你二人如何认识的?” 赵明枝并不退后,却侧开一步,道:“我路上遇到险境,幸得二哥仗义出手相救,如此便认识了。” ------题外话------ 多谢纤莜、马尾裙两位亲送我的财神小钱罐=3= 谢谢来自遥远的世界给明枝的香囊,顺带捎裴雍的半边香囊:) 感谢卿眉瘦跟她的流氓小妹黄色天蝎宫分别给明枝佩的香囊,书友20191123235617604亲送裴雍的两枚平安符^_^ 今晚应该来不及写完二更了,等后天我再来补更qaq。 第四十八章 雪梨 见得赵明枝动作,那傅淮远眼神闪烁,又上下打量她一会,复才问道:“听赵姑娘口音,不像均州人,不知今次要去往何处?” 明明是姓“傅”的,半夜还在“许”家,看他模样,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前有一个李训,后又有一个傅淮远,这个许宅难道自己就没有一个主家了吗? 赵明枝摸不清他来路,但想到先前李训所言,要她多多说话,催着二人回京兆府,便借题道:“我家中有急事,要往京兆府去。” 对方“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笑着请赵明枝重新落座,自己寻了张距她最近椅子坐了。 他把手中灯笼就放在两人当中桌案上,借着烛光,转头去看赵明枝,问道:“这一向都不太平,却不晓得姑娘家在何处,做的什么营生,家人竟就放心你孤身一人上路么?” 赵明枝回道:“我家做些生意糊口,虽时局不宁,却一门上下都要吃饭,也不能就此袖手。” 正好此时有丫头送了新茶进来,她就势接过,也不喝,只捧在手中用杯盖轻轻刮那茶盏中漂浮茶叶,又坐正身体,去看茶水颜色。 她自低头垂眸,却不晓得从一旁傅淮远方向看过来,那灯笼烛光昏黄,映出少女明眸善睐、眉目如画,细密睫毛扑闪扑闪的,双眸形状美极,抬眸时亮极,其中仿佛含秋水,顾盼而生辉,垂眸时又显气质宁静,令人望而生出亲近之心。 至于露出的肌肤,虽有些许黄中带褐,但瑕不掩瑜,有一双如此眼睛,谁还会去理会旁的? 而除此之外,另有她那一管声音,清泠泠的,宛如清流小溪,咬字带着三分柔婉,却又全无顺服之态,并不拉长尾音,而是干净利落,听来让人十分舒服。 傅淮远看她相貌,又听她声音言语,难免有所印象,再聊得几句,见她进退大方得宜,脑中便只余下一个念头。 这李二,怎么随手也能捡到如此货色? 这样乱时,敢一人在外行走,虽不知缘故,但必定有所依仗,只不晓得那依仗是什么,又从何而来。 虽只是商户,但商户自有高低,在路边卖糖葫芦的货郎,同京中开了几家十几家正店的商贾,再比南货北调,左右物价的巨贾,又怎能混为一谈。 面前这少女通身行事气派,果然家中行商,必定做的大买卖。 以她眼光,怎会随意便肯孤男寡女,同路而行。 想来是看上那李二品貌能耐。 借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最后捉个夫婿回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自以为弄清了来龙去脉,傅淮远的心思就活泛起来,问道:“我听说京中有一门做酒水买卖的,也姓赵,难道便是姑娘家生意?” 赵明枝摇头道:“家中买卖俱是旁人操持,我不甚清楚。” “所以姑娘家中果然是京城人士?” “只在京城待过一阵。”赵明枝道,“也有些大小生意,不过糊口而已。” 她越是这样说,傅淮远心中越是狐疑,打个哈哈道:“只是待过一阵吗?我听姑娘官话说得十分漂亮,原以为乃是自小在京城长大,原来不是?” 赵明枝只笑笑,不再搭话。 那傅淮远不免又去看她,笑问道:“姑娘家不会也做茶叶生意吧?是不是这茶叶味劣,不堪入口?我看你这半日里一口也不喝。” “怎会。”赵明枝摇头客气道,“茶香便足以提神,只时辰太晚,不便多饮。” 傅淮远顿时大为懊恼,转头吩咐一旁随从道:“大半夜的,怎还给客人上茶,还不快换了竹水来,再备些果子小食!” 那人匆忙去了,不多时,果然捧进来新水并一盘吃食。 大冬日的,那盘中有半拳大的乳柑几只,黄梨几枚,又有枣子若干。 傅淮远取了只乳柑,托在手里道:“这是自温峤岭来的果子,今年朝廷,便是京中日子也不好过,未必容易得到,眼下冬日,少有鲜果,赵姑娘来试试。” 说着,把借着自己将那乳柑递向赵明枝机会,顺势低头仔细打量。 烛光摇晃,那一双握着杯壁的双手肌肤细腻,手指纤细,除却肤色有些发微黄带褐,又有少许新添伤痕细茧,当真可以用柔荑称之。 可惜看不到脸,不知长相究竟如何。 傅淮远思绪复杂,难以形容心中所求,一时希望面前这一位赵姑娘至少有些相貌背景,才好把那李二栓紧了,不至于去觊觎旁的,一时又不想她太过出挑。 他那手还未伸到赵明枝面前,就听得门口处一阵杂乱脚步声,抬头一看,见得来人,连忙把手中乳柑收回,本人已是站起身来,上前迎道:“姨母!” 话音刚落,门外就先进来几个仆妇,众人簇拥一个拄拐老妇进门。 那老妇没有理会傅淮远,一进门就大声问道:“李训呢?人哪里去了?” 她约莫七十,一双吊梢眼,薄嘴唇,颧骨稍稍突出,一看就不是容易打交道的面相。 问完之后,不见人回答,她又拿手中拐杖用力去一下下捣击地面,骂道:“一个两个,都不将我这把老骨头放在眼里了!李训回来这许久,竟无一人前来通传——这个家,眼下究竟是谁在做主?!” 一时屋中无人敢应,个个低头。 赵明枝早站了起来,此时置身事外,只觉场面尴尬。 她见那老妇指桑骂槐,便转头去看傅淮远,却发现对方束手而立,避让一旁,乍一眼瞥去好似正低头听训,然而两边离得稍近,借了一旁烛光,正好看清他那脸——竟然满是不耐。 他不说话,那老妇却话说不停,骂完之后,终于转向傅淮远道:“大半夜的,你不回去,在此处做什么?” 傅淮远上前道:“我听说姨母这一二日咳嗽不止,好似犯了伤寒,趁着今日无事,特去寻了些西京雪梨过来,想着不如叫人炖了冰糖来化咳……” 那老妇闻得此言,神色稍霁,眉头却还皱着,问道:“你甚时送了雪梨过来?我怎的不晓得?” 傅淮远道:“听说姨母正在诵经,我便来堂中稍待片刻,本要等您得空再去,不想正遇得赵姑娘,才晓得原来李训今夜回到……” 他一面说,一面转身对向赵明枝。 那老妇本来已经怒意尽去,听到“赵姑娘”三个字,跟着他指引看去,这才发现堂中另还有一人,方为之一愣,再得见赵明枝眉眼后,整个人勃然色变,强忍怒意,问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怎会在此?” ------题外话------ 谢谢doka1013小兔送我的和氏璧5(其实以前起点对这个数字有个对应别称但是我不记得了……) 么么,以后真的真的不要这样大额打赏了哦 等我忙完这一阵,把欠的更新补了再来给你加更_ 第四十九章 美丑 虽然是上门做客,但对方这样语气态度,都问到自己头上了,赵明枝自然不会听之任之。 只她刚要开口回话,那傅淮远便已是抢着出声拦道:“姨母!这位赵姑娘家中经商,一路与李训结伴而行,是被他亲自相邀回来做客的,当要以尊相待啊!” 也不知是哪句话起了效用,那妇人的脸色立刻转好不少。 她拄着拐杖上前几步,放缓声音问道:“原来竟是李训的客人,这孩子自小不爱在外头胡来,却不晓得你二人怎的认识的……” “我途中遇事,赵姑娘半路出手相助,救下我护送之物,我得她恩惠,无以为报,主动要接这一趟人镖,送她回京兆府——便是如此认识,老夫人可还有什么话,都来问我便是。” 接着那妇人话尾,一人自外迈步而入。 他身边并未跟着半个侍从,手上也无灯笼,身上只穿一间外袍,从容站在入口之处,被那风雪一吹,发出呼呼鼓动声。 正是李训。 他来得如此突然,人人猝不及防。 倒是赵明枝最先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二哥”。 李训进得门来,径直走向赵明枝,半挡在她身前两三步,先同那老妇行了一礼,复才转头引荐道:“这是许老夫人,我自小便同她家相识,蒙这一门照料颇多。” 说完,又转向那许老夫人,单掌虚指赵明枝道:“这是我恩主赵姑娘,本为方便明早办事,不耽搁明日赶路,才想着在此处留住一晚,既是老夫人这般不耐,我便同她外宿一夜,明日再来便是……” 这话一出,不独那傅淮远面色大变,便是许老夫人也唬了一跳。 她脸上一白,连忙拄拐上前一把将李训抓住,哭道:“这话如何能胡说的!我哪里不耐了,不过人老了脑子糊涂,见得你带个年轻姑娘回来,怕你在外头找了相好,把我们菀娘给忘了,才学那死鸭子嘴硬罢了!” 李训皱眉道:“老夫人慎言!” 许老夫人不敢再扯那那有的没的,只好又道:“外头如何能住,这大冷的天,还是家中被褥松软暖和。” 语毕,转头吩咐跟来的管事道:“去同菀娘说一声,有贵客上门,叫她把院子里西厢收拾出来,地龙先烧热了,被褥也拿热筒滚暖,热水热汤备足,准备待客!” 一面说,一面又放开李训,上前两步,双手作揖状扶着那拐杖,冲赵明枝矮了矮腰,道:“我方才嘴巴臭,赵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婆子计较!” 赵明枝看得目瞪口呆。 她见识过朝阁当中的臣子们唇枪舌战、各显神通,也见过护驾的士卒们为了争功讨赏互相对骂、犯浑闹事,却没见识过许老夫人这般的。 当真是得尽无赖精髓。 偏这又是个古来稀的老人,也没有真做出什么不妥来,而今自打脸来主动认错,叫人无法计较。 她不得不侧身半步让了,又回礼道:“老夫人言重。” 一面说,一面去看李训。 这样一个滚刀肉似的老人,精明厉害,当真不好应付,所以他日间才会说出那一句“不能同意,却又不好推拒”罢? 李训无奈回身将人扶起,道:“我方才已是着人收拾了客房,此处同菀娘并无干系,不必打搅她。” 许老夫人连连摇头:“哪有回家还住客房的道理,赵姑娘是你恩主,本不是寻常客人,更何况那厢房空置不知多少日,四处生尘,一时也扫不干净,你倒不怕,赵姑娘一个小女儿家,如何能住?” 李训无法,只得道:“我先送赵姑娘去西厢歇下,再回来同老夫人说话。” 许老夫人连忙道:“正该如此,我在前头等你便是。” 说完,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塞到赵明枝手里,道:“头回见面,老婆子便犯了这样大一个混,只把这一点小东西做心意,作为见面礼,请赵姑娘莫要推辞才好。” 赵明枝一眼瞄去,见那玉镯水头十足,显然价值不菲,便不肯接,只笑道:“夫人好意我已心领了,只明日还要赶路,这般贵重之物,不好随身带着,今后有机会,再来此处做客便是。” 对方听得这话,只好把那手镯戴得回去,左右看了几眼,却是自一边桌上托盘里取了两盏新茶,递得一盏给赵明枝,复又举杯道:“那老婆子便以茶代酒,给赵姑娘洗尘。” 这就不好再辞了。 赵明枝将面上布帛解下,喝了一口熟水,又把那茶盏放回桌案上。 她面容既露,些微黄褐色不提,那半边脸颊的黑疣,却是令人不愿去看。 一时傅淮远、许老夫人尽皆愕然。 前者满脸震惊,忍不住看向一旁李训,却见对方只护在赵明枝身旁,偶尔低头正对那张异样面孔时,依旧面色不改,甚至直直相对,全无半点不耐、难忍。 而后者见惯风浪,惊讶之后,立刻转喜,只很快便将喜色压下,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道:“既如此,夜色已深,我边不打搅赵姑娘休息了——明日再来寻你说话!” 说完,拄着拐杖,又在众人簇拥中高高兴兴出门而去。 只她刚跨出门槛,转身之时,无意间扫到堂中赵明枝身上所着大氅,一时脚下顿住,再走不动,钉在原地半日,抓着身旁人问道:“你且看她身上披那鹤氅——莫不是我眼花了?” 对方听了,也急忙跟着回头去看,一时脸色都变了,却是道:“有些像,只这蜡烛光不太亮,或许看错了也是有的。” 许老夫人有心再回头细看,却见得李训提起两只包袱,跟着赵明枝身前半步领路,想到方才发生之事,实在不敢再做耽搁,只好吩咐道:“你跟上去,瞧瞧那鹤氅怎么回事。” 一时方才得见赵明枝相貌时泛起的所有喜悦全数不见,只剩下惴惴不安来。 ——这是怎么回事,世上难道当真有人会不辨美丑么?当真有男子会喜欢那等颜色吗? 若只是寻常衣服也就罢了,偏偏不是。 从前都拿来压箱底一样保存,对着如此一张脸,怎会舍得把那身鹤氅给她穿去? 不应当啊! ------题外话------ 谢谢纤莜亲送我的财神小钱罐:) 感谢华璎璎亲给卫三送的狗粮(他表示要“嗝”给你听)^_^ 多谢卿眉瘦给卫三贴的护身符,她的宠物黄色天蝎宫给卫三投喂的五只小鸡腿=3= 第五十章 子期 赵明枝自然注意到了旁人投来的惊疑目光,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被自己这张脸吓的。 她跟着李训就往后厢走。 虽是半夜,借着月光同灯火,也能看出这许宅建时耗资靡费,三步一景,十步一亭,地近西北盖这江南亭台哪里容易,材料、工匠,都要特地去运请,其中费用可知。 另有雕栏画栋,即便冬日经月风雪,遮盖之下,依旧有绿树红花,非雇请有名园林子细细打点,不能有此景象。 只走了一阵,赵明枝就发觉后头又多缀上了两个仆妇。 从方才堂中众人言语,她已是知晓这许家有招李二哥为婿之意,见得她们此番行事,意图更是明显。 虽说晚饭时李训说了“不能同意”等语,可眼下见得许家如此资财,又听闻老夫人所说,赵明枝却不敢就此轻易认定。 趁着前后人相隔还有一段距离,她便往一旁挨近两步,小声叫道:“二哥。” 李训闻声转头。 赵明枝低声再道:“我看那许老夫人模样,是想将你留下,我今夜到宅中内院去住,不知是否妥当?要是被那‘菀娘’问话,当要如何回答才好?” 财帛是其次,李二哥不是那等为财动心之人。 可他心肠甚软,这一门又是旧交,或许碍于情面,最后至于无法拒绝,也未可知。 她正想着,却听李训道:“其余我自会料理,你只正常答话便是。” 他顿一顿,似在思索什么,又道:“菀娘性子和顺,从前也不见爱说话,你不必多做顾忌,难得明日不用早起,可以好生歇息,最迟到得中午,等我来叫就出发。” 赵明枝闻言点头。 她本就是个搭便的,只有感激,不会挑剔,况且跟着李、卫二人赶路,速度比起从前快了一半不止,眼下只稍停半日,更不会多有意见。 因雪未停,北风呼呼作响,两人说着说着,不免挨得近些。 李训手中提了灯笼,本来还在叮嘱,两句话没说完,瞥见赵明枝双手将行囊抱在胸前,忽然足下放缓,出声道:“你且先站一站。” 赵明枝一愣,依言停住,问道:“怎的了?” 李训把那灯笼举高到赵明枝面前,低头细看她左肩片刻,方才道:“你那伤处未愈,骑马已是逞强,当要知道少用左手才是。” 语毕,将她胸前抱着的行囊提了出来,自行抓在手里,复才继续前行。 赵明枝反应过来,急忙几步跟得上前,又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摸左肩,果然一碰就作痛,仍旧肿得不行。 她也不敢再说什么,老实跟在李训身后。 而后头仆妇见得两人动作,已是追上前来,其中一人陪笑伸出双手,道:“二当家的,不如叫小的来提?” 书信同自己小印,赵明枝自然是贴身携带,但那包袱当中也有些皇家物什,不便让外人看见。 她正要说话,那李训已是将手中灯笼递出去,道:“你二人在前头照路便是。” 那妇人无法,只得接了,在前方几步领路。 一行人走了片刻,才到了那所谓内院。 早有个丫头在门口守着,上前相迎问好,领着众人往里走。 这内院就在后园当中,院中又有花园,其中不少奇花异草,虽是冬日,红黄白绿粉色色不少,比之外院所见,更为难得。 又往里走了一段,忽然隐隐听得一阵琴声,夹在风雪声当中,婉约悠扬,自成曲调。 赵明枝循声望去,分辨出声音出自远处一座小阁楼。 走得越近,琴声越发清晰。 是一曲《蝶恋花》。 都说乐出人心,弹琴之人已有三四分琴艺,正借曲抒情。 赵明枝细听那琴声,只觉操琴之人心乱如麻,一时好似十分欢喜,满怀少女春情,一时又极为烦闷,仿佛陷入纠结当中,到得后头,声音倒是渐渐清晰,铮铮利落,当中充满决然之意,不多时,又缠绵不绝起来。 一旁领路丫头先打量李训,未见动静,转头见得赵明枝远眺出神,便顺势问道:“赵姑娘也同我们姑娘一般,是个爱琴之人么?” 赵明枝摇头笑道:“只略懂一二,听个意思罢了。” 那丫头倒是性子活泛,听得赵明枝不愿多说,便也笑道:“我们姑娘极爱古琴,也不晓得甚时才能遇得那子期。” 语毕,又拿眼睛偷偷去看李训,见他无动于衷,不免有些失望,便不再多话。 等走到阁楼面前,那琴声铮的一下,终于停了,不多时,大门自内而开,从里头走出一个被人簇拥少女来。 那女子生得娇小可人,窄衫长裙,肩上一条青白相间披帛,手戴翡翠镯,头簪灿然步摇,腰间悬玉、佩络,又有一枚小小香囊。 当真是通身贵气,让人一眼便知这是哪家奢遮之女。 那女子出得门,先怯怯唤一声“二哥哥”,也不怎么靠近,更不说旁的,复又转向赵明枝同她打招呼。 原来这就是那许菀娘。 两边见过礼,李训也不多话,只向菀娘点点头,又说两句话,就跟人去看赵明枝就寝房舍,等把那行囊放下,左右视看一回,便道:“天色不早,我就不多留了,如若有事,立时着人来报我即可。” 李训一走,那菀娘当即松了一口气似的,面上也露出轻松表情,转头同赵明枝道:“赵姑娘一路辛苦,若有什么缺的,吩咐她们便是,不要客气。” 又指着对面房舍道:“我房间就在那处,遇得不方便的,随时寻我便是。” 说完,特地派了身旁一个丫头过来伺候。 赵明枝道过谢,也不耽误她休息,自回房间去了。 等她一应打点完毕,洗漱好了,才自内厢出来,就听得有人在外敲门,叫道:“赵姑娘。” 那声音有些耳熟,一开门,果然是菀娘。 对方身后跟着个丫头,却是方才在门口相迎问琴音那一个。 那丫头先进了门,把手中托盘在屋中桌上放下。 许菀娘解释道:“我夜间惯喝燕窝盏,今日难得赵姑娘来,便送一盏过来,此物镇神安眠,常吃对身体好。” 要只是为了送一盏吃食,派个人来便是,何苦要亲身而至。 赵明枝把正主往屋里让,请她坐了。 许菀娘犹豫一会,也不推辞,同那丫头道:“既如此,不如把我那燕窝也一并拿来,我同赵姑娘一处吃吧。” 一时那丫头出门而去,屋中只剩赵、许二人。 第五十一章 枣宁 丫头一走,许菀娘也不尴尬,当即主动将那盏燕窝端出,放到赵明枝面前,道:“此物当要趁热才好吃,赵姑娘莫要嫌弃。” 又取了桌上茶水,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两人相对而坐,将对方相貌尽数看在眼中。 许菀娘端详赵明枝半脸黑疣半晌,又看她手、脸颜色,不免面露怜悯,挣扎片刻,方才道:“我有一事,欲要请教赵姑娘……” “我听人说起,你与二哥哥乃是半道相识,后来一路结伴同行,经历甚多,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赵明枝听她问话,不免一笑,问道:“不知许姑娘生辰年月?” 许菀娘一时莫名,却是脱口答了,连日子也说得清楚。 赵明枝便道:“我虽只比你早生半月,毕竟当先落地,今次托大叫你一声菀娘,如何?” 许菀娘下意识点头,稍一犹豫,忍不住问道:“那我如何称呼赵姑娘才好?” 三言两句,就被带着走了。 赵明枝不禁莞尔一笑,道:“我在娘胎里时爱吃枣子,有了枣便能安宁几分,是以出生时得了个小名,叫做枣宁,你唤我枣宁便是。” 许菀娘听得有趣,忍不住接道:“那生出来后也还爱吃枣子吗?” 赵明枝点头笑道:“自然,只是小时候不懂事,挑嘴得很,只吃在娘胎时吃的那一种,换了其他便不肯张嘴,还要哭。” “那枣子难道竟味道不同吗?” “滋味全不相同,甜中带一丝丝酸味,甜是清甜,不同有些枣子寡淡,也不同有些晒后枣干齁甜,粒大肉厚,籽只有当中小小一颗,吃起来极松脆,半点不用费力。” 赵明枝伸出右手来,拿左手截出右手食指无名指两指第一指节长宽,比给许菀娘看,道:“就这样大一颗。” 她手指极好看,亮出来同葱段一样笔直细长,只要不去理会那颜色,当真是拿来赏看,半日也不会腻。 许菀娘看着那粉嫩指甲盖,忍不住去对比自己指甲,只觉得这样手指,不拿来弹古琴,实在可惜,喃喃道:“我竟没见过这样的。” 一时心中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这样漂亮手指,还是那样大的枣子。 赵明枝不由得笑道:“那枣子唤作黄骅冬枣,若是将来有机会,我家中事情了了,我得了空,叫人送一篓子与你尝尝,确实不同寻常——听我娘说我小时候牙还没长好,就瞒着我爹偷偷藏过几颗在袖子里,夜晚拿门牙来磕。” 许菀娘瞪大了眼睛,问道:“竟无人发现吗?” “自然是有——乳娘连着几回晚上听得咯吱咯吱声音,还以为是老鼠,翻箱倒柜一通乱寻,还抱了猫狗进来抓,老鼠毛都没找着,只在床下翻出几粒枣芯。” 听到此处,许菀娘早忘了自己今晚究竟是来做什么,只晓得追问道:“那后来如何是好?” 赵明枝笑道:“房里人人摸不着头脑,都要把我抱出去睡了,却是我自己从香囊中掏了枣子给娘亲分吃——其时年纪小,也不会说整话,一个两个字往外蹦,只我娘觉得我年纪小小,就这样晓得孝顺,高兴得不行,逢人嚷嚷三岁看大……” 她说到此处,便住了嘴,面上笑意仍在,心中却多几分怀念。 那时娘亲当即就把几处嫁妆先挂到她名下,又催着爹爹给留出好的田亩铺子,给她攒来做身家…… 谁又能想得到后来时移势易,最后一门寥落,竟至于此。 赵明枝不敢沉耽,收拾情绪,抬头见对面许菀娘嘴角含笑,那茶端在手里,半晌不记得往嘴边送,已然听得十分入神。 她便笑着问道:“菀娘呢?也有小名吗?” 许菀娘忙把手中茶盏放下,红着脸道:“其实小时候有个小名,我爹起的——叫做大妞——他常年不在家,许久才回来一次,头次见面时我都已经满一岁了,回回见我都要叫,他虽不识字,却单学写了我的小名,着人寄送回来……” 又小声道:“其实我倒觉得土点没关系,‘大妞’虽比不得‘枣宁’名字这样别致,究竟贱名好养活。” 赵明枝点头道:“小名不过家人叫个亲近——你爹当真疼你了。” 许菀娘“嗯”了一声,道:“只可惜也没见着几回……” 赵明枝怔然。 许菀娘便道:“我家是跑镖出身的,挣的都是卖命钱,前些年我爹半途得了急病,偏又遇得贼匪劫道,连尸首都没能送回来。” 她神色微黯,再无心喝茶,把那杯盏放回桌面。 赵明枝道:“如此,你我二人便算同病相怜了——只你究竟还有亲娘在,我爹娘俱已过世了……” 许菀娘愣怔一下,却是不自觉伸出手去,握住赵明枝左手,一时面带悔色道:“是我不对,倒叫你想起不好来……” 赵明枝一笑置之,道:“怎能这样说,亲人在时总有许多好处,虽最后遇得不幸,只想那幸事不也足以慰藉么?” 许菀娘听得这话,忍不住点头,再看赵明枝时就多了几分亲近。 两人说了这半日话,那去拿燕窝盏的丫头总不见回来。 赵明枝观其言、察其行,只觉得这许菀娘同李二哥所说不尽相同——性子确实是好的,也十分和顺体贴,然则根本不是“不怎么爱说话”。 明明话多得很,没话时还会自己找话! 眼见时辰渐迟,赵明枝便不再耽搁,开口道:“聊了这许久,菀娘与我应当算做认识了罢?” 对着赵明枝,许菀娘此时哪里还说得出半个“不”字,只会不住点头。 她只觉得这位二哥哥带回来的赵姑娘——枣宁,实在卓尔不同,有趣之余,又十分可爱,除却可爱,又那样体贴,那体贴并不刻意,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叫人实在难以抵抗。 原来人的性格,影响居然如此之大吗? 至于相貌——人已是这样可爱,自己早已忘记了她相貌。 只可惜男人多只晓得看外貌,不辨内里,这样好人,偏以她出身、相貌,摆得出去,未必能被人慧眼识珠,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赵明枝却不晓得对面这小姑娘心中在想什么,接着道:“既如此——却不晓得菀娘方才那话是听谁人说的,来问我又是作何意图?” 许菀娘“啊”了一声,神色有些无措。 赵明枝提醒道:“你问我同李二哥事,是个什么意思?” ------题外话------ 多谢b?useye、秦海原、书友20170831151540754三位亲送我的香囊:) 第五十二章 词句 许菀娘面上顿时涨得通红,道:“并无……并无什么意思。” 然而她到底不愿对赵明枝说谎,停顿片刻,还是老实交代道:“我娘一向看重二哥……李二哥,多年前就想要让我同他结亲,这一二年间,更是执着。” 不知不觉,她已是转了称呼,从原本的“二哥哥”,变为跟着赵明枝叫“李二哥”。 赵明枝把那盏燕窝推到一边,又将椅子挪得近了些,问道:“那你呢?你怎么想?” 许菀娘苦笑道:“我能怎么想?李二哥对我并无半点意思,我也……” 她迟疑一下,问道:“枣宁,你与他同行这一路,如何看他?” 如何看李训? 赵明枝想了想,道:“文武俱全、为人妥帖、性格可靠,不怪你娘看重,确是值得托付。” 许菀娘无奈道:“我同他话都没说过几句,为人再可靠、再值得托付,要是不合适,又有什么用?” 她低头扭捏片刻,复又抬头道:“也不怕枣宁笑我,我自小是母亲带大,三年两载才能同父亲见得一面,当真嫁人,并不想再选跑镖的——便是必然要选,也不愿那人是李训。” 赵明枝难得愕然,问道:“为何不愿是李训?” 许菀娘道:“李二哥太过严厉,我见了他就怕,也不敢说话,要是有他同席,连饭都不敢吃饱,坐时都要端正些,他也不晓得体贴人,连句体己话都不会说,眼睛里头只有差事。” 她说到此处,忍不住愤愤举例道:“前次回来还是前年,在城中留了七八日,只头一天和最后一天在家中吃饭,其余时间连家里的边都不挨着,也不知道忙什么,整日都在外边,便是我娘三催四请,也不能把他叫动。” “另还有一回,已是多年前,他当时跟我爹一道回来,年纪也不大,心肠就硬得厉害——我叔叔想要借着跑镖的时候搭送一二东西,虽不甚合规矩,其实倒也常见,往日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怎的给他晓得了,当面便把东西搜检出来,还将人从镖局驱逐出去,便是我爹在旁劝说也无用。” 她不满道:“枣宁,以你来看,这样行事难道就对吗?我爹常年在外,镖局上下都是叔叔打点,许多年间,没有功劳,也有哭闹,倒不是说他做的就对,可天下事哪里就非黑即白了?便要处置,也当更和缓些,不要把脸面撕破。” “最怕人的是——当日他还未及冠,我爹都管不住了,眼下更是独断专行,当真成家,一旦有事,不能彼此商量,难道上下只由他一人做主?” “眼下我爹不在了,我娘也劝不住,等到结亲之后,日子还怎么过啊?我毕竟一个姑娘家,做得跟追着倒贴也无甚差别,难道不要脸面吗?这样男人,要来做甚?” 赵明枝听得那许多形容,有些是怎么都不能同李训连在一起,有些却怎么都品不出不对。 哪里太过严厉了? 只是有一点严肃,那也是性格使然,只要相处,不用太久便能发觉此人其实极柔和。 至于说话——已将事情色色都做到了,还要什么体己话? 况且……只是不啰嗦而已,相熟之后,话也不少,并不是那等需要人剃头挑子一头热的。 再说心肠,分明那样心肠软,自己一个生人,都能把人赖上,这还叫硬么? 她听得许菀娘那镖局里头人举例,只觉得少年时便晓得赏罚分明,是为长处,要是处处都能求情,规矩何在? 至于行事和缓——既是许家叔叔,根基深厚,要是不当面撕破脸,给他运作机会求情,哪里还能治? 她见许菀娘成见已深,也不急于去劝,只柔声道:“我虽未曾见过你爹,但听你所言,只觉得是个厉害人物,必定极有能耐——不知是也不是?” 许菀娘眉眼间满是引以为傲,道:“那是自然,我爹白手起家,听说本只是个游侠儿,后来赤手空拳,挣下如此家业,旁人如何看待我不晓得,在我来看,已是极为厉害。” 赵明枝便道:“这样厉害人物,怎会被管不住李二哥一个黄口小儿——有无可能,其实你爹本就要整肃镖局,只不好出头,不过借力使力而已。” 许菀娘若有所悟,却仍道:“虽如此,未必没有其余做法,因那年事,叔叔便同我家生分,只留堂兄在镖局中。” 她叹一口气,道:“后来我爹半途生病,还是堂兄在旁照料,遇劫匪时为救我爹,也不幸……唉,我家亏欠叔叔良多,我娘还总不肯给好脸色,我每每去劝,总是无用,还要被呵斥……” 赵明枝未知全貌,不好置评,但听这话,便道:“虽如此,不如先去问问你娘其中缘故?毕竟亲娘,不好为了叔家同她闹生分吧?” 许菀娘眼神闪躲,稍停片刻,低声道:“不是亲娘。” 赵明枝一愣。 许菀娘低头道:“不是亲娘,我是妾生的,亲娘生我时难产走了,母亲自小将我养大。” “若论血缘,其实叔父反而亲近,只我爹单我一个女儿,这些年来,母亲待我同亲女儿也无半点区别,养恩极大,但有时遇得事,她总把我当做不知事小儿,不肯明说,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赵明枝回想所见许老夫人模样,再比对面前许菀娘,倒是能理解那母亲一二心思。 她和声劝道:“你既不想她把你当做小儿,便要做出一二样子才好——家中中馈谁人执掌?” 许菀娘一时惭愧,道:“我……还在同嬷嬷学,只实在不喜欢这些琐碎事,学得不太快。” 赵明枝想了想,问道:“今夜那曲《蝶恋花》,‘帘幕风轻双语燕’,是你弹的么?” 许菀娘一时惊喜,眼睛都发亮了,道:“枣宁竟能品出其中词句么?” 见她如此,赵明枝心中一叹。 怨不得许老夫人一心要把二哥拉去做女婿,以这许菀娘性子,若无一个可靠助力,只凭她自身能耐,实难守住这份家业。 ------题外话------ 多谢siematic亲给我系的香囊:) 感谢可乐查、狸奴几下偷翻书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3= 第五十三章 罚酒 许菀娘娇养长大,能半夜弹琴,可随性吟诗,最大烦恼不过是长辈看上的婚配人选不合心意。 可赵明枝早已没有资格去过这样闲适生活。 如果蔡州、徐州、京城乃至大晋那些麻烦,能用一桩婚事就全数解决,她早恨不得把自己嫁个万八千次了。 至于婚嫁之事,婚嫁之人,同自家性命比起来,同更多人性命比起来,乃至同天下人性命比起来,当真是无关紧要。 然而世间事情,又怎可能都那样容易。 她现在甚至连最开始的一步——到达京兆府,都遇到了无尽波折,仍旧没能做到。 按着李训计划,最迟明日中午便要出发,眼下已经子时。 眼见许菀娘谈兴正浓,已是要就操琴之题聊开去,她实在无力奉陪,只好道:“我听你曲中之意,却是难以抉择,仿佛正心意萌动——是也不是?” 许菀娘原还面带兴奋之色,被这样一问,手一抖,正端着的那茶盏竟是一个歪倒,直接栽在桌面上,洒出半杯茶水来。 赵明枝连忙去扶时已经晚了,那茶水顺着桌面倾淌,而许菀娘躲之不及,等半幅衣裙俱都沾湿,才晓得站起身来,匆匆用手帕去擦拭衣服。 突发意外,叫赵明枝也吓了一跳,虽然摸着茶水已凉,还是再三确认对方没有烫到伤到哪一处,才松了口气。 许菀娘更是再不敢留,道:“天色不早,耽搁这许久,我先回去换衣服,枣宁也该早点歇息了。” 语毕,匆匆告辞要走。 赵明枝有心规劝,道安之后,又道:“你我这样年纪,虽然都想行事随心所欲,可毕竟经历太少,遇得要紧的,还是要洗耳一听长辈见解,慎而重之才好。” 这话其实已经有些多管闲事,她本以为许菀娘会不爱听,谁知对方竟没有,反而回以一叹,最后道:“我晓得枣宁是为我好,多谢你。” 然则多余的话却也再无一句了。 赵明枝见那去取燕窝的丫头此刻都不见回来,因离得甚近,不过两三步路,便也懒得打铃,自桌上取了烛台,亲送许菀娘到房间,方才回屋歇下。 她本就日夜赶路,疲惫不已,又兼正值不适之时,夜晚强撑着陪聊这许久,一沾枕头,眼皮便再睁不开,当即沉沉睡去。 而就在同时,同一处宅子里,前屋正堂当中,却另有一番谈话。 彼处门窗尽掩,屋中点了油灯,那灯火被透过缝隙钻进屋子的寒风鼓舞,不断跳动闪烁。 许老夫人坐在主位,李训坐于下首,屋中并无半个仆从。 两人坐着喝了半盏茶,先还只是许老夫人问些家常之事,没说几句,忽听得那油灯灯芯哔啵一下,竟是跳闪灯花,引得她抬头去看,叹道:“我老了,眼睛一年不如一年,此刻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还带重影。” 李训便道:“桐油不耐烧,也容易熏得眼花,这一二年送回来的应当有大蜡烛,家中怎的不用?还是已经用尽,得要再补?” 又道:“等我回去便着人再送来。” 许老夫人连连摆手,道:“你隔三差五许多关照,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太,菀娘也只一个人,哪里用得了那许多——单那蜡烛,库房里都还摆着七八箱子。” 说到此处,她又诉苦道:“我烧桐油灯,不是因为没有蜡烛,只是年岁渐大,要是点灯,还能怪灯照得不亮,要是点烛,再看不清,却只有认自己瞎眼,半个旁的借口都没有了。” 再道:“自老头子去了,镖局里头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动,只好交给傅大去搭手,他性子轻浮,行事也没个章法,实在叫人不放心——你甚时回来?没个顶梁柱的,这偌大家业,将来如何处置?” 李训道:“大人早已交代过,家中产业尽给菀娘做嫁妆,夫人何必多此一问?” 绕了许久弯子,见对面人油盐不进,许老夫人终于耐不住了,只好挑破道:“老头子说把镖局给菀娘做嫁妆,便是招你做婿的意思——你分明清楚得很,何必还要装傻?” “夫人明知我心意,又何必强求?” 许老夫人苦笑道:“你要菀娘拿了嫁妆另嫁夫婿,可九城二十三县,五十八处镖局分点,那许多镖师,除却你,谁人能服众?当真做了嫁妆,怕是前脚消息才传出去,后脚那些个镖师便都散去投你了——只剩个空壳,顶什么用?” 李训道:“夫人且放心,我对大人曾有诺言,许家一日有人在,我便会照料一日。” 许老夫人欲要反驳,终究不知如何说,只得又道:“且不论那许多嫁妆,单论菀娘,她琴棋书画皆通,为人贤淑,相貌可人,性情娴静,又与你自小相识,是有哪一处不好,你竟一点都看不上?” 她一样样数出女儿优点,数到最后,当真是十分不满。 李训摇头道:“并非看不上,只我二人实在不配,我也不愿连累她——大人从前如何,最后又如何,夫人难道不知?何苦叫菀娘也过那般辛苦日子?” 许老夫人哑了半晌,才问道:“你们做的究竟什么营生,老头子从前不肯说,眼下你也不肯说——竟不能就停了吗?” 李训半晌不语。 许老夫人见状又劝道:“眼下时局这样乱,以家中钱财,便是不开镖局,只做些寻常买卖,难道不能得财?听我一句,便把镖局关了,均州上下皆熟,好生安家立业,岂不是好?” 李训沉默片刻,道:“如若夫人不想再做镖局,其实关了也无甚要紧,要是想开,我仍旧帮忙看着,自等菀娘将来发话便是。” 又道:“只那婚事,还请莫要再提——我只把菀娘当亲妹妹看待。” 见他这样态度,许老夫人再无侥幸,翻脸道:“李训,你莫要以为我是傻的——你那大人从前做那剪径之事,当我一点不知吗?我只装傻罢了!他要入赘我许家,还叫菀娘同我姓,难道不是从前惹了祸事,留了姓名,怕追到身上吗?” “我见他后来转了性子,开了镖局,以为学了好,如今来想,应当还有首尾罢?” “想想也是,自均州去京兆府、凤翔,再去兴元,凭什么旁人走不了的镖,偏他能走,偏你能走?是不是同往日那些‘兄弟’通了气,叫人放你们一马?整日不着家,在外头浪荡,难道还有其余山寨不曾收拾?” “旁的我不管,今日你既来了,把菀娘当做妹妹看也好,当做媳妇看也好,不娶了她,便不要再想走!” 她把手中茶盏重重一撂,冷笑道:“我在均州经营这些年,上下皆熟,当真以为拿你无法吗?眼下只要冠一个私通盗匪的名头,便能把你送进大牢里——你孤身一人在此,也无人搭手,莫要敬酒不吃,却吃罚酒!” ------题外话------ 更正一下,早上狸奴几下偷翻书亲的平安符,不是给我的,是给明枝的……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泪目tot 第五十四章 手狠 放完狠话,许老夫人当即就去看李训。 她等了几息,见对方面上毫无畏惧之态,也无恼怒之意,不免暗叹一口气。 丈夫一向对这李二夸赞不已,说他沉稳果断,最要紧是遇事不慌,举重若轻,不管多难多险,总能做好应对。 只这样能干,是自家人是当然得力,一旦变成自家要设计之人时,就不是什么好处了。 毕竟不想立时就撕破脸皮,许老夫人进三退一,复又放缓语气道:“李训,你是个聪明人,一向又知恩图报,何苦要如此执拗?” 又苦口婆心道:“方才所言,实非我本意,只你太过不识抬举——菀娘这般人才,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我难道害你?只要留下,人、财两得,趁我仍有余力,等有了孙儿孙女,也能帮着照应,你自去忙正经事,后顾无忧,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世间难得圆满,究竟为何拒绝?” 李训把手中茶盏慢慢放回桌上,等她把话说完,才道:“我意已决,老夫人莫要再说,免得伤了情分。” 梯子已是给了,偏偏来人就是不下,许老夫人从来独断,便是从前对上丈夫也少有让步,一时气极,怒道:“私通盗匪,何等重罪!李二,你莫要以为我在说笑,一旦报了官,进得大牢,你以为还能活命??真要领教老婆子手段……” “那就报官罢。” 她话未说完,冷不丁听得这一句,只以为自己耳朵出了岔子,愣了半晌,方才张口问道:“你……你说什么?” 李训平静起身,站在原地,道:“那老夫人便报官罢。” 许老夫人一时错愕,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到万不得已,她怎会想要做到那一步。 越有本事的人,越不愿被算计,一旦留下心结,日后想要再解,便如破镜再难重圆。 菀娘那性子,哪有可能拿捏李训,不过指望日久相处,以后有了子嗣,看在从前恩情,日后感情份上,多顾惜一二罢了。 眼下利诱不吃,威胁也不吃,难道当真要把桌子掀翻吗? 丈夫意外死后,连尸首也未能得见,所有情况不过听人转述,也不清楚真正死因。 她一个老妇,既要拦着小叔觊觎家业,又要把住门庭,还要养大女儿,虽有李训在外撑着,毕竟一面要用,一面也要拉拢提防,当真是殚精竭虑。 好容易看了这几年,终于认定人品,敢于信任他了,想出这样一举两全之法,满以为一拍即合,谁知竟只是一厢情愿。 女儿面团似的提不起来,又有如此身家,是祸不是福。 要是再无可信人照顾,将来自己去了,这偌大许家,老头子辛苦一辈子挣下的家业,当真就要便宜别人了! 想到此处,许老夫人一时心酸,喉咙里堵得难受,重重咳了半晌,至于脸面发青、嘴唇发白,也没能把那浓痰咳出,反使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抓着椅子扶手,好容易咳得缓了些许,回转过头,就见那李训正站于面前,一手在桌上放下痰盂,另一手给她茶盏中添水。 “李二……” 她哑着嗓子道:“从前老头子如何待你?你还要负他?” 李训将茶壶放下,道:“人既已逝,有些事情不提反而是好,老夫人当真不知?” 许老夫人一时默然,暗恨丈夫死前未留下只言片语,也未做出任何安排,叫她此刻如此被动。 所谓恩,受者肯认便是恩,不肯认,就成了仇,她又如何不知。 回想今夜见面情形,许老夫人实在不能接受,忍不住问道:“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既不在,视老头子为父,我便于你同母,你为甚不肯答应?你说自己同菀娘不合适,那‘不合适’又是如何来的?难道你已是遇得合适的,才会下此定论?” 李训皱眉道:“我眼下姓李,便不姓李,也不会姓许,不过尊称一句‘大人’,何时有过认过他为父?” 许老夫人冷哼一声,道:“不过问一句是否遇得合适的,你便如此撇清干系,怎的,还怕我找她麻烦不成?” 又道:“你身边何时有过女子,今次竟把人带回府里,难道须臾都不舍得离身么?那赵姑娘,莫不就是你那所谓‘合适’?” “你也不必再拿话遮掩了,我虽老眼昏花,却也没有瞎——她今日身上所披,是不是你旧袍子?那年你自京兆府回来,只住一日便走了,说要去给你娘祭扫,带的便是同一件吧?” 说到此处,她忽然冷笑起来,道:“当日我看它破旧,还想着叫人缝补,被老头子拦了,说是你娘遗物,轻易不给人动——怎么,自家人缝补都不行,外人穿倒是可以了?一个丑妇,哪里比得上菀娘半分了,也值得你这般?!” “老夫人,还请慎言!” 许老夫人本还要说,听得这话,抬头一看,却见当前那人居高临下站着,面沉如水,眼睛看来时锋利如刀,其中威慑之意,叫她心头狂跳,背后更是发寒,不过片刻,便觉后背已然汗湿。 她勉强扶住椅子,煞白着脸强撑道:“怎的,难道我哪里说错了吗?” 只口气已经软三分了。 李训沉声道:“赵家姑娘同我相识不过数日,婚姻是为私事,与旁人无干,她何其无辜,怎能随意牵扯臧否?!” 又道:“至于相貌美丑,人眼各辨——她仗义出手时,于我眼中远胜天仙,若论胆识,更非寻常人可比。” 他声音越发冷然,听得许老夫人强咽一口唾沫,竟是再不敢出声。 “老夫人既要说恩,我便来说恩——你既知大人从前曾行那径剪之道,可知我一落魄小儿,本只跟随商队去往西北,料理父母后事,却为何突然中途而停,愿意留他手下,受其驱使?” 许老夫人一时悚然,只敢闭嘴,再不想问。 李训却道:“我而今愿不计较,还肯去看往日情分,还那口饭之恩,若要细论——老夫人还要细论吗?” “果真牵扯旁人,我便要来细论了,届时还请莫要怪我手狠。” 第五十五章 做妾 这夜谈话,自然不欢而散。 李训走时无半分迟疑,剩得许老夫人一人枯坐堂中,半晌没有动作。 未久,她身边跟着的婆子觑得人走了,才敢进来回话,道:“我跟去那小娘子房中看了——她外头那袍子,确有几分像,只是时隔太久,又……” 许老夫人却是叹一口气,道:“不必再探了,那李二已是认下。” 婆子脸上登时变了颜色,道:“当年夫人想叫我去帮着缝补,老爷拦得那样死,只不叫碰,说二当家的护得同什么似的,而今……我看那女子模样,怎的把人弄得失了魂一样,竟连袍子都穿到身上去了?” 许老夫人沉默一息,再忍不住,却是怒道:“你问我,我又问谁人去!” 那婆子被骂了一脸,反而道:“以我来看,其实老夫人倒不必太过忧心,我打近处细看,那小娘子相貌着实丑陋,叫人不能正视,眼下虽不知二当家的为何上心,但世间男子异道同归,日久相处,时时对着,便是美人都会厌倦,更毋论这样一张脸……” 许老夫人冷冷扫她一眼,道:“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她如此容貌,李二初识便全不在意,必有其人出色之处,你我用相貌度量,又有何用?” 又道:“我看重李二,便是喜他知恩重情,要把菀娘嫁与他,也是指望二人日久生情,男人可贪图美色,可喜新,却不能厌旧——当真如你所说,那我要他又有何用?” 那婆子便问道:“那……今夜夫人同二当家的谈这许久,最后怎的说?” 许老夫人半日没有说话,只拿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冷茶。 茶水入口,早无半分香气,只有苦涩余味。 她看着杯中沉底茶叶良久,复才把那茶盏放下,问道:“李二虽不同意亲事,但又说他同那女子不过相识数日,并无私情,你方才一路跟着,可看出什么了?她性情如何?” 婆子一愣,神情有些怪异。 “怎么?”许老夫人问道。 第五十六章 两计 且说那婆子得了许老夫人交代,果然出得门去。 她才踏出正堂,绕过拐角,就见得回廊上站着一人,正是傅淮远。 对方立时迎了上来,问道:“姨母怎的说?” 那婆子摇头道:“傅大爷,不是小的不给你打边鼓,实在夫人主意已定,非那李训不要。” 傅淮远面色难看,问道:“他究竟看中那李二哪一处?又看不上我哪一处?” 婆子支吾一阵,只捡出那夸李训的说了几句,却不敢学其他话。 然则傅淮远只听夸李训的,脸上已然青一阵、白一阵,问道:“他夸李二这些话,哪一样我做不到了?” 婆子只能低头不语。 傅淮远道:“你也不必瞒我,伺候了这许多年,我还不知道她说话?既那样夸李二,没得不骂我,只说来叫我心里有个数,将来也好改过。” 那婆子犹豫一二,还是说了,最后又把那劝表外甥同女儿做表亲的话转述一遍。 傅淮远的手捏成拳,关节处都握得发白,半日才道:“我一向待姨母,表妹如何,你看在眼中,不如说道说道。” 婆子叹道:“傅大爷,老夫人是个牛脾气,她定下的事,旁人再难置喙,她既看上那李二,觉得他千好万好,哪一处都挑不出毛病,那旁人便是做到一百二十分,她也进不得眼睛。” 她迟疑片刻,又道:“傅大爷样样也好,只是夫人又说,家中产业甚大,做主那一个须要行事果断,傅大爷这一面稍欠些,十分合做辅佐,也是不差……” 又夸口安慰几句,不敢再留,匆匆走了。 剩得傅淮远无声无息站在原地,半晌,方才转过身,狠狠去踢路边花木,把那冬日难得存活的绿树抖得满地碎指残叶。 他发泄完毕,复又靠柱站了几息,远看后院方向,终于重整衣摆,把腰间所佩饰物一一整理,摸了摸贴胸放的薄薄书册,方才收敛表情,大步朝后头走去。 *** 再说赵明枝一觉睡下,本来甚沉,只是到了半夜,却自然醒来,觉出身体不便,连忙起身去了里间收拾,换上新用之物。 等她再出来点灯去看角落漏刻,竟还差小半个时辰才到丑时,又去数随身所带,果然堪堪用尽。 她先前已经请那派来丫头另去帮着寻来,只也不知道对方是来时见许菀娘在,不敢进门,还是已然忘了。 其余东西还罢,辰光漫长,又是头一夜,赵明枝怕换用不足,污了衣物床榻,迟疑一下,还是擎着灯出了门。 她早前送那许菀娘回房,见得其人东厢布局,同自己所住西厢客房仿佛,分外内里三间,外间做堂,内间为卧房,里间是为换洗之处。 除此之外,外、内之间,又有一处小隔间,仅仅三五尺方寸,只能摆半张小榻,多半是为丫头婆子守夜用,一旦听得动静,便会起身。 虽不想半夜吵人清梦,但眼下无法,也只能道一声打扰了。 东西两处厢房本就离得不远,只是当中要走几步露天路,她举灯而行,因顾着低头看路,一时不查,被那带雪北风一刮,“呼”的一声,竟将手中灯火吹灭。 今夜无月,本来四下应当只有些微雪光,然则正当赵明枝欲要回房时,却见对面东厢房中隐隐透着几丝光亮。 大半夜的,难道还未歇息? 既如此,她便不着急回去点灯,因怕雪地跌跤,慢声走到东厢门外,刚要敲门,忽觉不对——那厢房门竟未关上,只是虚掩。 而就在此时,远处道路中忽传来一二人声并脚步声,抬头看去,只见一杆灯笼举在前方,举灯者正是许菀娘贴身丫头,而后头那人相貌虽看不太清,但赵明枝记忆甚佳,按那身形打扮,已是认出来人。 是傅淮远。 半夜表兄来探表妹,还有贴身侍女领路,看那模样,驾轻就熟,并非初次。 赵明枝无意撞破,左右一看,此地无处藏身,又来不及再回房,索性将门把住,轻轻闪身而入。 许菀娘爱花草,正巧东厢正堂里摆了两盆冬日开花的树牡丹,她送其回房时初见便极有印象,还夸了几句,此刻寻到那牡丹树,寻个角度侧身藏好。 片刻后,果然听得外头推门声,那丫头小声道:“外间有些暗,大爷小心脚下,今夜对面住了客,不好点灯——我便不再送,只在此处守门。” 傅淮远应了一声,果然转身掩门而入。 他对这厢房显然极为熟悉,虽不用灯,行动间也毫无滞碍,几步就跨进了内间,叫道:“菀娘!” 许菀娘叫一声“淮远”,又道:“怎的今夜还来,不是说了对面有客,要是被人……” 她说到此处,忽然住了嘴,发出一声鼻音,良久,才听得傅淮远道:“今日那李二来,姨母极看重他,只说要招他做婿,我心中放不下你,一夜也等不得了……” 里间沉默片刻,发出些许温存声,片刻后,许菀娘才嗔怪道:“我早说了与二哥哥只有兄妹之谊,你作甚还在这里胡乱拈酸。” 傅淮远发酸道:“你还唤他‘二哥哥’。” 许菀娘当即改口,道:“我同李二哥这十来年统共说了十来句话,他瞧不上我,我也怕他,绝无可能……” “你心中没有李二,只有我,是也不是?” 许菀娘羞涩道:“你既知道,还说出来做什么?” 那傅淮远停顿片刻,道:“既如此,菀娘,姨母认定李二,必要把你嫁给他,你待要如何?” 许菀娘道:“此事也未定下,我看李二哥对枣……对那赵姑娘极有好感,未必肯答应……” “如若能享齐人之福,你说他肯不肯应?” 许菀娘讶然问道:“什么意思?” 傅淮远便把自己听来许老夫人打算低声说了,又道:“你愿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去嫁李二?” 许菀娘恼道:“你早晓得我的心,何苦还拿来问?” 傅淮远便道:“既如此,菀娘,我有两计,一为上策,二为中策,都能保我们今生永在一处,只不好做选……” “其一,你我私奔,或干脆生米煮成熟饭,姨母再无计可施……” 7017k 第五十七章 手段 赵明枝站在牡丹花盆后,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只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傅淮远忽然发出惊讶之声,唤道:“菀娘?你……你这是做什么?” 也不知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过了片刻,那许菀娘才道:“这法子太不妥当——我那名节倒是其次,只要将来你对我好,一应都不在话下,可我娘年事已高,身体也一岁不如一岁,当真与你私奔,或是未婚失贞,叫她突然晓得,要是受了刺激,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承担?” 赵明枝暗自点头,只觉得这许菀娘总算剩得半分理智在。 然则未久,就听那傅淮远突然质问道:“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人品吗?” 哪怕在外间听来,也能分辨出他好似气得厉害。 傅淮远冷冷道:“你以为我心里只有自己,半点不顾姨母,也不在意你,是也不是?” 许菀娘被这话拿住,半晌道:“我晓得你不是,多半只是一下没有想到那样细……” “你既这样说,那便是当真这样认定了——实在料想不到,原来你把我看得如此低劣。” 又道:“你那名节,我比你看得更重,姨母身体,我更是时时上心——这些年里,是谁为你寻谱找书,买书送画?谁与你晨起赏花,彻夜试琴?姨母病时是谁四处寻医问药,嘘寒问暖?镖局当中有镖师闹事,又是谁人昼夜不休,绞尽脑汁,辛苦平息?” “我倾尽全力做这许多,在姨母眼中比不上那李二万一,这便罢了,可你看来,仍旧是个小人?你叫我的心怎么办?” 赵明枝在外站着,听得不耐,已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话术,也太差了。 许菀娘那些问话,傅淮远一句未答,全是反问,只顾道尽自己委屈。 虽然架势十足,仿佛高高站着,可在赵明枝看来,明显是顾左右而言他,全然避重就轻。 放在朝中,莫说御史台那些惯会耍嘴皮子的,便是蔡州同行伺候的黄门官们,有心推诿起来,都要远胜。 当真顾虑到那许多,这样提议,压根就不该说出来,甚至不该去想,哪里又轮到他来反将一军了? 只好拿来骗骗娇养深闺,又先入为主信了心上人的少女罢了。 果然,里头许菀娘已是被说动,不住道歉,随后两人你侬我侬说些情话,腻歪许久,叫赵明枝在外站得腿都酸了。 终于,心结一解,那傅淮远又道:“虽说以姨母手段,即便你我逃了,她也能把消息瞒着,不叫外人知道,可哪怕有那万一,我也半点做不出来——我把你名节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哪里又舍得有丝毫损毁……” “那你方才所说那两计?” “其一,我好生表现,再使出水磨工夫,把姨母身边人人打通,叫她看到我的长处——只这法子,没有三年五载难以成事,我便能等,以你年岁也等不及了……” “况且你娘心中早有成见,恐怕听得旁人都夸我,更要生疑,说不定还起反效。” “这是中策?” “是。” “那上策?” “眼下姨母看那李训,放个屁都是香的,自然认定要他当女婿,可他难道半点错处也寻不出?” “姨母嫉恶如仇,爱时恨不得把人捧到天上,一旦恼了,恨不得将人踩到泥地里,又怎可能还肯叫你嫁给他。” 听得这话,赵明枝本在小心活动小腿,忽然一顿,竟认真在心中去帮忙想李训错处来。 只也不知是她认识此人时间太短,所知仅浮于表面,还是他做多说少,又踏实稳妥,莫道错处,便是弱点也难挑出一个来。 硬要说一个,就是心肠有些太软,又过于知恩图报,不懂有时人心不足,报恩太过,反而成仇,还要招来一身麻烦。 譬如眼下,许家拿这几十间镖局,便把这样一个人才困住,帮着卖命十数年——也太暴殄天物了罢! 不如赶紧把这所谓恩情算个清楚,她来帮着还了,人就别再被耽误,将来京兆府事一了,趁早跟着自己回蔡州才好! 若不回蔡州,留在西北则更好。 凭那李训本事,此人对地形、风土了如指掌,又曾在军中任职,胆气、谋略,乃至看他管镖局时掌人之才,实乃良将。 等她再看一阵,慢慢把心探得更明些,未尝不能将人重新安插回京兆府军中,扶植起来,十年二十年后,同那裴雍打个擂台! 两人患难之交,她同弟弟都不是刻薄寡恩的,届时君臣相得,用起来当真是如臂使指。 不过她可不会这么狭气! 遇得人才,只要给得起,自然是投其所好,要什么就送什么,也断不会拿这等裙带逼人成婚。 赵明枝还在把心中算盘打得噼啪响,里头许菀娘已是道:“哪有那样容易?我娘都同意他享齐人之福了,怎样错处才能叫她生出不喜,乃至要把婚事做罢?” 傅淮远道:“此事有我,自然要使一二手段——我今日来,便是叫你心中有个数,将来才不至于多想。” 许菀娘不安问道:“你要使出什么手段?可不要乱来!” 傅淮远道:“放心罢,难道连我说话做事也信不过?我甚时害过人了?” 许菀娘道:“当真?那你起誓。” 傅淮远果然起手发了个毒誓。 又道:“我管镖局这许多年,其实看出不少事,只从前给李二面子,不肯捅出来罢了,等我在姨母面前摆得清楚,你再来看他。” 许菀娘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又甜言蜜语半夜,临走之前,傅淮远道:“我给你一样东西,此时不许打开,等我走了,才能看。” 许菀娘娇嗔道:“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等到傅淮远出了门,外头那丫头连忙重新点了灯笼将他送走。 赵明枝等了一会,算着二人应当已经走出一段,方才悄悄往门外走去。 只她才闪出大门,就听里间传来一声惊呼,过了几息,竟是又有零星几句琴音,听得那曲调颇为陌生,想来是傅淮远自外头难得寻回的孤本。 赵明枝无心理会,趁着无人发现,匆匆回了房,却总觉得有些不好。 傅淮远方才说的话,她半句都不信。 能叫许老夫人突然生恶的,能是什么好事? 不会当真把人拖住罢? 她重新点灯,去看角落漏刻,心中不住算着时辰。 此处小院半夜落锁,她不是傅淮远能随意进出,只好等天亮再去寻那李训,叫他早做准备,最好提前上路。 至于傅淮远哄骗许菀娘事,等脱身了再同二哥说明,由他处置便是。 7017k 第五十八章 勾结 第17章 赵明枝急急收拾东西,也不敢再睡,等到整理妥当,才半靠着床眯了一会眼。 只听得一墙之隔,东厢当中琴音断续,不知响了多久才自停下。 而那傅淮远出了内院,也不出府,更不回房,而是在许宅当中熟门熟路穿廊走道,不多时就去得前院一处房舍内。 彼处早有几名随侍等候,听得他交代,各自领命,先后出得门去。 傅淮远稍坐片刻,去洗了把脸,才从房中桌上取了几卷册子,用布包好,提在手里出了门。 只才踏出门口,他犹豫片刻,复又回身在床头摸了半日,寻出一把一掌又半长,半掌宽弯尖刀,拿刀尖在木床上试了试刀锋仍利,才放心归了鞘,把那刀藏在腰间复又出门。 转过回廊,再走一二百步,就到了客房。 他一出现,就有个久等小厮迎了上来。 傅淮远问道:“昨夜有无什么不对劲的?” 那小厮道:“傅大爷放心,小的一夜未睡,一直仔细盯着,二当家的自回房之后,不过两盏茶功夫就熄了灯,其后再未出门,里头也未听得什么动静。” 傅淮远点点头,往他怀里扔了几角小银。 那小厮忙不迭接了,收进怀里,顿时眉开眼笑,不住道谢,又在前头领路,等到得一间房舍门口,转头看到傅淮远冲他示意,便伸手去敲门。 不过几息功夫,房中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李训在门后问道:“是谁?” 傅淮远挥手让小厮闪开,自站到门前,道:“李训,是我。” 一时门自内而开,一个高大身影站在门边,看清门外情形,才让开位置,道:“进来罢。” 傅淮远心中有鬼,自门开处往里看,只见当中黑咕隆咚的,忙摸了摸腰间尖刀,方才勉强笑道:“怎么不点灯?” 李训淡淡“哦”了一声,未久,就见房中星火一闪,他引了火折子凑向桌上,不多时,小儿拳头粗蜡烛燃起,整个屋子一下子明亮起来。 而就在同张桌子上,先有两只包袱,另有一根长条状物,被布包着,看不到里头。 四下打量一遍屋中情形,傅淮远才跟了进门,见得那桌上东西,指着问道:“才住一日,这便收拾要走了吗?” 李训点一点头,把那包袱挪开,给他斟茶。 傅淮远跟着坐下,又看一眼李训身上打扮,笑问道:“大半夜的,你竟不解衣就睡,许多年不在军中了,这习惯竟还未改么?” 李训道:“也未有许多年不在军中。” 一面说,一面把那茶盏推到对面。 傅淮远并不喝,而是又去看桌上那长条状物,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李训随手拿起,将那外头包裹粗布抖落,当中却是一根长长铁棍,足有半臂粗,拿起来时刮到桌面,发出铁石摩擦声,十分沉锐。 “短刃难用,长刀犯禁,我顺手寻根棍子防身。” 傅淮远强自一笑,道:“我来试试。” 说着伸手去提。 远看时不觉得,一入手才觉出重量沉得坠手,叫他一个不查,手一抖,险些拿不稳。 而那棍身也并非光滑,而是有上凿凹下菱沟,仔细一数,足有八道。 “这棍子怎的如此稀奇?” “倒不稀奇,原是军中常用,刺中人身便能立时放血,敌人须臾便会脱力——近身时比寻常刀剑省力许多。” 傅淮远只觉背后一凉,下意识便把那铁棍放在自己手边,距离李训远远的,又去再摸腰间尖刀,平复心跳,方才道:“大半夜的,不谈这个——我今次半夜过来,扰了你清梦,其实是有事相求。” 他看一眼对面李训,见对方面上并无半点被吵醒的烦躁之意,也不像丝毫生气,便继续道:“我晓得昨夜姨母寻了你去说话——她想把菀娘嫁予你许多年了,从前你总不肯答应,今次也是一样吗?” 李训皱眉道:“闺阁女子婚事,你若要打听,自去寻老夫人示下,我是为外男,并不知道。” 傅淮远面上仍然带笑,眼底却已闪过一丝冷意,道:“究竟自小相识,你这样拿我打发,便没意思了——镖局是为许家产业,却对外号称李氏镖局,你常年不在,上下镖师仍旧把你说话奉为圣旨似的。” “至于姨母,更是有事无事全把‘李训’挂在嘴边,色色叫我按你指示而行,如此也就罢了,前回菀娘及笄,姨母也定要给你去信,等你回来才肯操办,结果只等到你送回些许金银财物。” 他说到此处,笑容渐敛,接着道:“你如此敷衍,她还要叫菀娘给你做了衣袍送去,又叫菀娘给你写信——这些来往,也算做外男吗?” 李训看他道:“若你说均州送来衣物信件,我这半年多在外头,少回京兆府内,便是回去也有许多正事,一应杂务都是手下处置,并不知情。” 傅淮远气极反笑,道:“好一个‘许多正事’,竟是均州此处是为杂务了?你莫要以为自己山高水远,行事便无人知晓!” 一面说,一面把怀中布包摔在桌上,道:“我早着人去京兆、凤翔等地探看,从前不知晓,去岁以来,至于前月,你从未进过各地镖局,若说去跑镖了,跑镖名册中也无你姓名——你恁大一个活人,只敷衍姨母说自己在外经营,这一个‘外’字,究竟指的哪里?” 李训听得他问,伸手把那布包拿起,翻开一看,原是几卷十余本小册子,当中写了年岁时辰,又写某地某某镖局,页页都写的“李训未至”。 他随意翻了几页,问道:“这东西哪里来的?” 傅淮远冷笑道:“你以为镖局上下都为你把持,镖师管事都给你遮掩,便能瞒天过海了吗?这两年来我派遣手下,就驻在各处镖局门外,日日轮班守着,你若出现,怎会不知?” 又道:“你整日拿着许家产业在外逍遥,却玩忽职守,中饱私囊,许多年中不知昧下了多少财物产业,你猜一旦我将此事说予姨母,她会如何看你?!” 李训不以为意,眼皮都不抬一下,道:“你既知这镖局姓李,怎的不去问一问老夫人,为何会姓李?” 他把那册子往桌上随手一放,推回傅淮远面前,道:“拿去说罢。” 傅淮远一时愣住,又反笑道:“你果然自恃能耐,以为些许罪过拿捏不动——却不晓得,我既能派人去守你,一般能派人去守其余镖局。” “这一二年来,均州、邓州几处镖局,镖师轮换,常有生面孔出入,还往往无故往返,查看去处,都是往各处匪寨而行的。” “彼处正经行人不敢去,镖局也未有接镖,他们去往匪寨做什么?” “李训,你莫不是胆敢勾结盗匪?!” “姨夫死于匪徒之手,你竟同他们往来密切,此事若给姨母晓得,你猜如何?” 7017k 第五十九章 有缘 傅淮远说到此处,声音越大,眼底也微微发红,甚至抓了那铁棍站起身来,又将那铁棍支在地上,另一手指着李训道:“我从前便觉得姨夫死得蹊跷。” “他明明已经许久不曾跑镖,怎么突然又亲自押镖,都是跑得惯熟的路径,还能半途被劫匪所杀?” “另有他那侄儿,已是跟在身边一二年,若是不出意外,想来将来要接他产业——如此一来,谁人最怕?” “自然是你!” “姨父活得长久,他那侄儿接了班,哪里还有你姓李的立足之地,眼下姨父早死,他那侄儿一同死了,镖局上下混乱,正好由你上位——是也不是?” “姨父死后,你在西北这许多年,道路走过无数,却从未出事,甚至镖局押送之物也从来顺利,此番来想,如何可能?旁人都不行,偏你能行?若非当真同贼匪勾结……” 眼见傅淮远说得激动,李训索性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了,方才把茶盏放下,道:“你如此说话,可有证据?” “那你意思,便是不认对罢?”傅淮远一时冷笑,“你也晓得私通盗匪乃是重罪,姨母翻脸事小,自身罪责事大,对也不对?” 李训道:“私通盗匪自然事大,只与我又有何干?” 傅淮远哈哈大笑,道:“你倒不必着急给自己找补,还在此处死鸭子嘴硬,我信不信不打紧,姨母肯不肯听也不打紧,你只同衙门说理去吧——只不晓得你能进去,还能不能出来!” 语毕,把头转向门外,叫道:“来人!” 一时大门自外被用力踢开,数人闯得进来。 当前四人身着公服,又带镣铐枷锁,其后却是傅淮远手下。 傅淮远拖着那铁棍后退数步,撒手丢了,站到众人身后,方才指着李训道:“此人私通盗匪,我手中足有证物,先将其拿下送往牢中,再请判官细细审问,莫要将这罪人放过!” 那四名公人看得对面李训安坐桌前,并无逃跑意思,又见他身形高大,抬头看来时眼神冷厉,气势惊人,一时竟不敢上前。 只有一人出声问道:“李某人,你可有话说?” 李训冷冷看众人手中枷锁,问道:“尔等是哪处衙门下属?有无批捕文书?” 几个公人一时愣住,相互面面而觑。 当前那人喝道:“私通盗匪,是为重罪,你莫在此处滋事,回了衙门再与官人分说——若是无辜,自会将你放出来,莫要误事,小心我给你加一拒捕之罪!” 语毕,便要当先上前,正要使那镣铐,却不妨被李训伸手捉住。 他一时只觉手腕如同被烙铁焊住,惊叫道:“作甚,你当真敢拒捕么?!” 其余几名公人连忙围上前来,欲要去做圈围。 而那傅淮远却是立时先行退出屋外,自外头将门掩了。 屋内,李训不发一言,勒住那公人两只手腕往后扯了几步。 他动作轻松得很,被他脱曳公人也是个壮汉,才被抓了手腕,已然口中连连惨叫,连反抗之力也无,只会喝喊:“你要作甚,快放手!放手!” 李训单手将其双腕吊起,犹如吊猪一般,面上却毫无费力之色。 如此巨力,其余公人哪里还敢上前,各自心中暗暗叫苦,只恨来之前没有打听清楚,还以为只是简单捉个人,哪里晓得会遇到这般硬茬。 众人手中或拿杀威棒,或拿长刀,都只举着,远离几步恐吓道:“李某人,你莫要拒捕,快把人放了,否则罪上加罪!” 李训并不理会,只矮身去摸那公人腰间,果然寻出一块腰牌,看那衙门归属,复才对那公人问道:“你等受了谁人指派,甚时州衙也管这等闲事了?” 那公人痛得厉害,不敢瞒着,立时道:“是赵押司,赵押司命我们来的!你有话自去寻正主,我是朝廷公人,要是有个意外,你却担当不起!” 李训略一皱眉,把那公人双手放了,轻轻往前一推。 对方几步趔趄,再站不稳,登时捂手倒在地上。 其余满脸惶然,忙将其扶起,全然进退两难。 而此时那李训却从一旁行李中取出一块腰牌,道:“我在京兆府中身有任职,州、军制度不同,不受此处管辖……” 语毕,将那腰牌甩在地面。 其中一个公人连忙躬身去捡,看了那牌子制式,也不敢确认,只惊惶看向一旁同行人。 李训却是再道:“虽如此,既是诬我与盗匪勾结,我也不叫你们为难,这便陪同往衙门走一遭罢。” 又问:“今日州衙谁人当值?” 当中一个公人慌忙答道:“赵……赵判官同谢通判……” 李训点头,指了身后行李,道:“将我随身东西一并带上罢。” 又去捡了地上掉落镣铐枷锁,道:“此物我便不戴了。” 众人见了他腰牌,已是心中没个着落,再见他竟肯跟着回衙门,哪里还敢挑剔半句,连忙点头,又按他所说去拿那许多行李,还有人去捡那地上长棍,小心把他簇拥在其中。 李训伸手抓住那一个痛得头脸是汗,再不敢乱动的公人,伸手将他双手捉住。 对方惊得满脸煞白。 李训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公人哪里还不知面前这人是煞星,一时眼泪都出来了,嚅嗫道:“小的姓吴,在家行二……” “原来也行二,倒与我有些缘分。”李训点头,单手抓他手腕,“走罢。” 那公人心中早把那傅淮远骂了十万八千次,听得李训说缘分,暗哭道:谁要与你有缘。 却也无法,只得忍痛跟上。 一出门,往前走得几步,却见那傅淮远远远在院中站着,见他们一众出来,李训被人押在中间,右手同那公人左手相接,上有镣铐,顿时松了口大气。 此时天光已半亮,他正要上前,却见此处闹出许多动静,早围了几个许府仆妇,虽不敢冒头,却躲在暗处指指点点,小声互问“二当家的犯了什么事?”、“二当家的被官府抓了”云云。 他一时怕有首尾,便不敢再去搭问,只着手下去领路。 方目送几人出府,傅淮远一转头,却见角落处站着一人,面上遮布,螓首蛾眉,美目盼兮,因天色半明,把那肤色掩住,又看不到黑疣,反衬出十分美貌。 “赵姑娘?”他失声叫道。 7017k 第六十章 设法(补更) 赵明枝自站立处走出,把面上布帛摘下,将脸上黑疣露了出来。 见得那样一张脸,傅淮远终于神智初回,先看一眼天色,复才问道:“时辰这样早,赵姑娘怎会在此处?” 赵明枝道:“我急着回京兆府,先前李训接镖时曾做过应允,承诺我沿途不误,但我看老夫人昨夜态度,必会竭力挽留,因怕耽误行程,我特地早来催促,却不想……” 她面上露出忐忑神态,指着李训同众公人离开方向问道:“方才那许多公人押着那一个,莫不是李训罢?” 傅淮远做一副惭愧模样,道:“本来这等丑事不当对外透露,只赵姑娘毕竟也受此事带累,却不好哄骗于你——衙门查实那李训勾结盗匪,已是遣了公人过来将他捉拿归案。” 他叹道:“你并未看错,方才手戴镣铐那人,正是李训!” 赵明枝满脸震惊,道:“莫不是有什么误会罢?我看那李训平日持身甚正,行事君子,不像会……” “赵姑娘!” 傅淮远将她打断,严肃道:“若无确凿证据,衙门怎会遣派公人上门?难道衙门竟会罗织罪名?” “勾结盗匪是为重罪,此事已难善了,只等判官按罪审问。” 他顿一顿,又道:“虽不晓得最后审出什么结果来,可身上沾了官司,必定一时难以脱身,赵姑娘家中事急,那李训已然下狱,却不知你而今是个什么打算?” 赵明枝皱眉道:“今次太过突然,我本是信那李训,才找他护人镖,而今他既入狱,原本说定事自然作废……” 她口中说着,忍不住又转头去看那大门方向。 这日难得停了雪,虽然还是冷得人手脚发抖,但朝阳一起,却把雪地映得四下皆亮。 李训等人走后,那门仍旧开着,只过了许久,仍是没有人敢进出走动。 傅淮远站在一旁,正见得赵明枝半边侧颜。 因那黑疣被挡着,又有那熹微晨光和着雪色映照,面前少女虽肤色黄褐,但五官标致得比仕女图上美人更甚三分,琼鼻、朱唇、下巴,样样都长得恰到好处,尤其那眉眼,此时微微蹙眉,眼波含愁,真真正正叫他晓得什么叫“目含秋水”。 至于听她说话,不同于菀娘羞涩娇气,也不同于楼阁里的姐儿们妩媚多情,尤其特别。 嗓子清透倒是其次了,另有一种极舒服腔调,既有语气、语调的关系,更多却是她说话习惯,叫人听来极不费力,既无颠倒重复,也不支吾停顿,一句话听到底,意思清晰明白,细究好似也无什么特别用词或语句,但就是让人愿意去听她再说。 虽才认识,又被对方一张丑脸吓得躲之不及,傅淮远此刻竟莫名觉得自己生出许多理解来,同那正被押解下狱的李训有了一分共鸣,隐约明白他当日为甚愿意接下赵姑娘这一单人镖。 不单理解,他甚至心中也动摇起来,十分想要为这一位正发愁的娘子排忧解难。 都来不及细想,傅淮远已经脱口道:“赵姑娘若不急这三五日,可在府中暂且住下,等我遣人去衙门稍做打探……” 赵明枝收回视线,摇头道:“我家中事急,莫说三五日,便是一日都等不了。” 傅淮远不自觉道:“既是李二接了镖,自然也算镖局的镖,等我同姨母说明今日情况,安抚好上下,便去给你寻几个上好镖师,将你送去京兆府——却不晓得当日你们如何谈的价?” 赵明枝犹豫几息,客气道:“傅公子,此事便罢了吧,我同李训本半路相识,眼下他犯了事,我也不想再惹是生非——他既是那镖局二当家,若他勾结盗匪,那李氏镖局上下……” 傅淮远一愣,急忙辩道:“赵姑娘莫要太过紧张,此事只干那李训一人,镖局上下我自有管看,并无毛病……” 赵明枝道:“我家中经营生意多年,对衙门再晓得不过,一旦真查起来,怕是谁都难逃干系……总归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我家中事急,实在不能去赌那万一。” 语毕,却是转身走回原来位置,从角落地面上提起一个包袱,才回来对傅淮远道:“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眼下只好来问傅公子了——却不晓得均州城中,除却李氏镖局,可还有其余押镖门户?只要信得过,能押人镖便行。” 又道:“我晓得傅公子仗义,先拿一句口头道谢支应了——并非信不过你手下镖师,只我半点耽搁不得,只要今次能安稳到得京兆府,等家中事情办妥,赵某必有重酬。” 被一顶“仗义”高帽戴到头上,又听得许多话,明明好似没几句正面夸赞,可傅淮远听完之后,心中却实在舒服,张口叹道道:“其实我那镖局当真无事,你……” 又道:“罢了,既如此,你便去马康路好了——彼处有两家镖局,虽比不上我的,却也算得上稳妥。” 眼见对面赵明枝复又将布帛围了脸,只露出精致眉眼,正十分仔细听自己说话,那郑重其事表情,和着时不时点头模样,另有赞叹声,让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当真对对方万分重要,一时满心虚荣,站立时胸都挺得更直了。 赵明枝一一听完,又问了几处细节,样样都问到傅淮远最清楚的地方,正正搔到痒处,叫他答得滔滔不绝,甚至不愿闭嘴,自回答中竟得到十分满足感。 半晌,赵明枝复才郑重道谢,犹豫几息,又道:“虽如此,我仍有一桩不情之请——我晓得傅公子今日事忙,必定抽不出功夫,却不知能否安排一二手下,送我去往那马康街。” 傅淮远立时点头,道:“怎会不能?” 他心中挣扎,一时当真很想亲自去送了,总算记得今日最要紧事,复才把不远处手下招来,吩咐对方道:“你带这位赵姑娘去一趟马康街……” 又交代几句。 赵明枝连连道谢,终于才跟着那人一路出了院门。 等到终于骑上马背,跟着一路奔驰之时,她面上神情才做一肃,露出些许焦急来。 ——今次外出本就是不能为外人道,尤其此处是为均州,距离京兆府已是不远。 非到万不得已,她绝不能暴露身份,万一那裴雍另有打算,或是遇得什么意外,她眼下孤身一人,难以应付。 傅淮远必是使了手段买通衙役,才把那李训押走,但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一旦进了大牢,就没那么快能出来了。 而今事急,她也着急去京兆府,不能再在此地耽误,仔细想来,最要紧做的是为两桩。 其一、着人设法传信给卫承彦——同均州城中许家比起来,那卫三哥倒被衬得有几分靠得住了,只要他及时赶来,想来能有一二法子。 其二、她要设法先同那李二哥见一面,看他究竟是个什么安排。 但眼下无人手可用,又人地两生,她只能另辟蹊径了。 7017k 第六十一章 转接 拿定主意,赵明枝到得马康街后,便径直寻了间镖局。 那傅淮远指派的亲随送将她到地头,却并不离开,而是一路跟了进去,站在一旁看着。 这一间镖局名唤“平安”,傅淮远说它:“只在均州辖内能走一二,一旦出得此处地界,便半点搭不上手。” 不多时,便有人来了。 对方一看当中坐着个女客,本也见怪不怪,只是又扫到那脸面颜色同大块黑疣,忙把眼睛撇开些,复才上前相迎,问道:“我姓刘,是此处管事的,却不晓得姑娘是有什么差事交代?” 赵明枝端坐道:“刘管事,我有三桩差事欲要托付,只前两桩立时要做,第三桩却要看第一、第二做得如何,再做决定。” 那管事的见多识广,听得这话口吻,又看赵明枝那模样,晓得绝非寻常人物,当即端正态度,十分正色道:“还请姑娘一一交代。” 赵明枝道:“我本投了李氏镖局护送人镖,去往京兆府,但眼下突生波折,只能中途更换,于是便多生了一桩麻烦——我原本一路自邓州过来,身上随带了许多行李,其余皆不打紧,唯有一样是重要信物,等我抵达京兆府,立时就要使用。” 又道:“因那行李甚多,重量也不好小觑,我便留在李氏镖局分点当中,由他人负责押送。” “只不知这一行此刻到了何处,但我同他们分开时已经快到柳桐镇,既要更换镖局,还得管事的遣人去将行李同信物取来,再为我送往京兆府。” 管事的听得“李氏镖局”四字,却是显得有些迟疑,问道:“其余倒没什么,唯有一事——姑娘原投的李氏镖局,却不晓得为何要突然更换?其中缘故,能否同我道来?” 又忙道:“并非刻意打探,只我们行内惯来有规矩,如此行事算为抢镖,若是由头说不过去,怕要被人耻笑,一旦被那李氏镖局抖落出去——其余事小,坏了老镖局的名声事大。” 赵明枝随意一指不远处那随从,道:“此事你不必担心,这位便是李氏镖局中人,那镖局中唤作傅淮远的当家人已知此事,同意我来转投,并无二话。” 那管事的随她所指看去,果然傅淮远那随从立时站得出来。 其人点头道:“傅当家的已是答允了,你放心罢。” 管事的表情却未松开,迟疑几息,还是道:“傅淮远倒是其次——却不晓得这事叫那李氏当家人得知后,会作何反应……” 屋内一时沉凝。 那随从愣然问道:“傅当家的不就是当家人,难道说了不能算吗?” “话却不好这么说——只我们镖局从前答应过李二当家的,又一起定了规条,眼下要是由我们这里坏了口子,将来不好同他交代。” 那随从脸上顿时难看起来,不屑地道:“同他交代?早进大牢了!你们要是要得他意思,不如便着人去牢里问罢!” 管事的听得满脸狐疑,问道:“李二当家的进了大牢?你当真是李氏镖局的?这话莫非唬人?” 那随从哼道:“这赵姑娘的镖便是他接的,若非他进了大牢,何必要来转镖?” 又道:“本来我们傅当家的是想把这镖做完,只是最近事多,人手腾挪不出来,才让得出来,你也不用多做担心,今后李氏镖局,自然就是傅当家的说了算。” 那管事的仍旧惊疑不定。 赵明枝看他反应,便道:“李二当家权且放在一边,若他也答应了,这镖你们是否能接?” 那管事想了想,道:“姑娘稍待。” 一面说,一面当即招了个镖师打扮的人进来,同对方把赵明枝交代说了。 那镖师思忖片刻,却道:“接个转交倒是简单,只有一桩担心——不晓得那一行人挑的什么道路,只怕两边走得不同,反而错过,那便十分麻烦了。” 又道:“按我们从前法子,若能联系上最好,若不能,便要多派人手,各条道都试一下,还要沿途打听,如此一来,就有两样不好,一则多耗人力,镖费必是更多,二则也耽搁时间了——我听姑娘意思,是不是那印信十分着急的?” 赵明枝道:“这却不难,我一路当先行来,记得停留各处李氏镖局分点位置,又有其中人姓名,一会一一写来,那些镖师们押送镖物,必要中途停顿休整,只要按着纸上位置沿途去问,本就顺道,并不耽搁时间。” 又道:“若问得那镖局中人,得知未抵达,便再继续向前,若已抵达,却是半路不曾遇见,只请人带路,回头找寻即可——想来相距不会太远,如此可行?” 一时说完,那镖师只稍一作想,便自点头赞道:“姑娘脑子活泛,若能记得几处分点,其余地方我们再做打听,也能省下许多力气了。” 管事的听得可行,立时使人送了笔墨过来,又寻几张白纸,随便找张几案摆了。 赵明枝并无半点迟疑,推算那卫承彦行程,将自己沿途所记李氏镖局分点一一写出。 她将每处分点又列出一二联络人姓氏,又再把甲处去乙处走的什么道路,或是官道夹着小道、或是通行小道、或是某处木桥新断,必要绕路,或是某处积雪甚深,不能行走,再某处当要小心盗匪,林林种种,挥毫而就。 等到这一份写完,另又写就一封书信,却是发与卫承彦。 那信中只说那自己为那李训李二哥半路所抛,无人护送,只能再找其余镖局,请卫三当家的把自己寄存在他身上的要紧信物转交给来人,是为“平安镖局”镖师,如若愿意,最好一同送来。 斯事紧急,分毫不能耽误,最好分为两步,行李可以稍放,只快马加鞭把信物送到。 而自己已经先行出发去往京兆府,他若到了均州,自有平安镖局人作为接应,会把那信物紧追急赶,送予自己云云。 两样俱已写完,赵明枝便即让开,叫那白纸面上自行晾干,又请管事的去看。 而那傅淮远派来的随从也跟在一旁,他竟是识字,此刻拿眼偷觑,见其中并无半点指责许家或傅淮远话,也无半句为李训求救语句,全然是置身事外,终于放心,退后一步,不再多话。 7017k 第六十二章 探问 至于那管事的却不去理会所谓信件,只把赵明枝所列各处分点、道路,另有行路需要注意事看了又看。 因身边镖师不识字,他便特地读得出来一二。 那镖师听得竟有如此细项,一一分辨之后,与自己所知过往相互印证,登时如获至宝。 他看向赵明枝的眼神都不同了,忙道:“姑娘好记性!冬日行路艰难,有这经验在前,我们便能省下许多力气,既能走得更快,不耽误姑娘差事,也不至于那样遭罪了。” 再道:“此处去往柳桐镇并不为远,快马加鞭,最多两日行程而已,若能半途相遇,还会更快,姑娘放心,此事交给我们,必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又低声同那管事的道:“今次记得找个识字的与我们同行,这一份东西好生抄录两遍,存在手里,日后也能用。” 语毕,却复又转向赵明枝问道:“只这是急镖,又是转单,比起平常时候麻烦许多,不知那行李是有多重,需要多大车马去拉动?” 赵明枝便问他价钱。 管事的代为上前报了。 赵明枝听得入耳,略一沉吟,心中算了,报出一个数来,问道:“如若需要三辆大车马,两辆小车马,另再三十个镖师护送,另派三名镖师单独送那信物给我,前者两马轮换,后者四马轮换,便是这个数,不知对也不对?” 那管事一时惶恐,不敢乱算,忙道:“姑娘稍待!” 他连忙去取了算盘过来,噼里啪啦一同拨弄,半晌,终于计出一个数来,同那赵明枝所说一对,正正相符,忙一点头应了,又不免叹道:“姑娘家中是行商起家罢,这算数之法,当真厉害!” 赵明枝笑道:“您好眼力。” 那管事的便道:“这数目不小,却不晓得姑娘可能接受……” 赵明枝道:“我正要说个明白,这镖是否放,放多少,还要看后续,若不合适,可能只请送那信物,其余东西我另作安排——这生意却小得多了,不知贵镖局可愿意?” 那管事的忙道:“这是自然,姑娘自要各家比对,我们各施手段,各自争取,怎会不愿!” 赵明枝又道:“先送信物——若能将那信物及时送到我手中,信物这一单我多付三成镖费,如何?” 语毕,把腰间香囊取下,自其中摸了一饼东西出来,按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这厅堂是为待客之用,十分敞亮,今日又有太阳,更是把桌上那饼东西照得十分清楚。 只见其三指宽,半掌长,寸许厚,通体发着柔晕黄光,沉甸甸,温润润的,叫人一看,就再眨不动眼睛,只想在心中大声夸赞:世上怎会有这样美的物什,这样漂亮颜色。 ——原是一方灿灿黄金条饼。 这金饼不知哪里压制的,光看外表,不用去摸去称,就能看出成色必然极好。 而赵明枝见众人眼神俱变,人人去看那金饼,便将其翻转过身,指着右下角印记道:“这是从前京中‘亨通行’所制,凭此金饼,可至其下分点换钱四百贯,其实未必只能亨通行,别家金银铺子一般可换,不过少几贯钱罢了——我便以此作为定金,如何?” 又道:“我是为先行,家中旁人随后才至,如若今次两下便宜,十分顺利,等家人到了,或有其余事情可托你们来办,将来未必不能再做生意。” 她说完,便去看对面管事。 既是当地老镖局,名声不差,那多半是做的长久买卖,轻易不会半途生出歹心,更何况她又有李氏镖局中人作为引荐,旁人看了,怎么都会掂量一二。 眼下她拿了金饼出来,印证自家身份不是小商户,又称有家人后来,必能再做一二威慑。 李训不在,她只能自行设法,虽啰嗦麻烦些,也得先做自保,再图其他。 果然,金银入眼,又听得她一番自述,管事的脸上笑意更殷勤几分,然则他迟疑片刻,却仍不敢答应,而是同那镖师把原镖是李氏镖局事说了,又说李训事。 镖师本来也十分高兴,听得这话,竟是面上神色渐变,慢慢犹豫起来,道:“李二当家的当真进了衙门大牢?此事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镖行里毕竟有过规矩……” 两人互相对看,俱是又心动,又拿不定主意模样。 倒是一旁那傅淮远随从忍不住上前道:“赵姑娘这许多买卖,转来转去,十分麻烦,不如且回家同咱们傅大当家的说一说,未必没有更好法子?其实我们镖局走这趟镖,也不在话下的!” 赵明枝道:“多谢,只这事早间与傅公子商量过,他已尽知,不必再劝了。” 那随从眼睛直勾勾看着桌上金饼,面露羡慕之色,却又无法,只得退了回去。 赵明枝见他动作行状,心中微动,又自香囊中取了一小角银子,取桌上半张纸包了,悄悄递到他手中,道:“今日一大早便同我出来办事,一路领道,十分辛苦,我也没有旁的好东西,买卖人只讲金银事——一点小意思,只收下便是,还请莫要声张。” 那随从先说不用,但那手早已接了,暗暗一捏,只觉硬硬的,虽不知是什么,凭那手感,又看赵明枝方才手笔,便知必定不是简单铜板,顿时又惊又喜,连忙道谢。 赵明枝冲他摆手,示意不要说话。 那随从满脸带笑,自行退下,一时站立模样都更抖擞了。 半晌,那管事的过来才道:“姑娘人实在厚道,这差事也十分难得,只毕竟规矩不好轻易坏了——不如稍等片刻,叫我去掌柜的并总镖头商量商量?” 赵明枝笑道:“做买卖讲究你情我愿,您不必为难,贵镖局这样重规矩,讲承诺,倒叫我更放心三分。” 语毕,却冲那管事的使了个眼色,又去看那傅淮远随从。 管事的当即会意,出得门去,不多时又带一个杂役回来过来,问道:“外头那两匹棕马,不晓得是不是姑娘你们的,不肯吃草,先在马棚里闹事,好似互相踢打起来。” 赵明枝一时讶然,站起身来,去看那随从。 随从当即踊跃道:“姑娘且坐,我去看看。” 果然跟人走了。 而待那随从一走,赵明枝复才转向那管事的道:“我听你们话中意思,好似只要那李训同意,这镖便能成,不知是也不是?” 她微笑道:“听闻他眼下入狱,不知什么情况,以贵镖局能耐,想来进得狱中做一回探,不是什么难事罢——不如去问一问?” 又道:“此项差事涉及镖费不菲,若是怕过多纠缠,我也可以一同去那狱中探问,当面分辨,把话说得清楚——不知如何?” ------题外话------ 多谢b?useye、狸奴几下偷翻书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 7017k 第六十三章 出发(补更) 一家在均州城中经营多年的镖局,想要去狱中探个监,能有多难? 赵明枝的提议一出,莫说那管事的毫不为难,连镖师也眉头都不皱一下。 客主愿意帮忙出头,一个女子,不怕监牢里头腌臜骇人,作为商贾,不嫌弃彼处风水不好,他们做接手的,不过领个路而已,哪里还会有二话。 这样大的差事,客人阔绰好说话,即便后头的不成,前边三件能成一两件,也是肥差。 说不得以后当真能做个长久生意。 今次去的又是京兆府,不是去其余州县,沿途不用担心劫匪,不用提防各处衙门设卡拦路,其实已是少了许多人祸,只要通熟路径,小心行道,便不会遇得大险。 管事的这回当真转去回报,不多时,便跟着一人走了进来。 他向赵明枝引荐那人道:“这是我们明镖头,他家祖上六代都在均州跑镖,对这地界再熟不过。” 又道:“我已向他说了这回转镖事,他晓得李氏镖局中李二当家的下了狱后,也觉得姑娘所提之法甚好——最好还是得同李二当家的说一声……” 那明镖头年近三十,相貌寻常,身材也不高大,乍一看,整个人还带一二分憨意。 但是这个年纪便能当上镖头,除却家中积累,其人必定也不简单。 赵明枝向他打了个招呼。 那明镖头路上早听手下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此刻见得赵明枝,略一犹豫,便坦言道:“姑娘肯帮着说上一两句话,自然再好不过,只仍有些许麻烦——我在本地多年,认得几个人,也能搭上手,但监牢毕竟是为重地,不好轻易放入闲杂。” 赵明枝应道:“镖头说得很是,今次若要探问,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不晓得那李训是为何人收监下狱,最好打听清楚,特地避开,免得无端生出事来。” 又道:“我初来乍到,甚事不知,一应都听镖局安排,只要能把印信拿到,其余事体,但凡能办,自是通力配合——还请诸位不要顾虑。” 一时对面几人都面露感激之色。 那镖头道:“我方才听得他们说姑娘厚道,还以为不过口头夸赞,眼下得见,却是我自家没见识了——果真十分厚道。” 语毕,低声道:“我已是着人去打听今次李二当家的被收押事,正等人回话,只若要探监,不好就这般进去,或要稍作装扮,做个杂役打扮,又要搬搬抬抬,做些力气活——这回却要委屈姑娘了。” 赵明枝置之一笑,道:“这话如何说来?我愿通力相助,自也有私心——从前我同那李训商谈镖费,已是付过一笔,正不知将来能同谁人讨回,若能见得一面,当然最好。” 这般一拍即合,如何叫人不喜。 顿时两边俱都高兴,管事的早取了契书来,一同商量内容。 赵明枝道:“今次只着急先取印信,便先签印信那一笔,我自画押付定,契约一旦缔成,烦请立时便将镖师派出,一人四马守在半路,等我们自牢中出来,得了那李训首肯,便自出发,莫做半点耽搁。” 又道:“至于护送我上京兆府事,可以等去监牢探完那李训再做拟定。” 这许多交代,镖局一方并无意见。 于是那管事叫了人来拟定文字,双方签字画押,赵明枝果然便将那方金饼做了订金。 等到两边样样做好了,那傅淮远随从才满头是汗从外头进来。 赵明枝便同他道:“此处已是办妥,我同镖局签了契书,劳烦回去通禀一声,代我作两下致谢,第一多谢许姑娘昨夜待客收容,第二谢傅公子今日推荐镖局,又使你来相帮——着实助力良多,十分辛苦。” 那随从万没想到,自己不过出去挨了几记马蹄,又险些吃了两口干草,好容易帮着一起把那群打架畜生拉开,才回来,此处便已尘埃落定。 然则赵明枝话中对他那般褒扬,先前又给了那样好处——方才他偷偷摸出来打开看了,宣纸当中,分明是半只核桃大的纯银!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哪里还说得出半个不字,只好点头答应,再一看,平安镖局中人个个满脸虎视眈眈,唯恐被人抢了差事模样,更不敢多留,借题走了。 而那随从一走,镖局中就有人取了杂役衣物过来。 赵明枝并不啰嗦,也不嫌弃那衣裳破烂脏污,当即去隔间换上,出来又问:“我们这回是扮那送入的,还是扮那送出的?” 明镖头吃惊看她,问道:“姑娘打哪里知道的,竟这样仔细?” 又尴尬道:“州衙监牢不比县衙,而今几年换了推官同判官,又换了上头通判,管得比往年更严,更不好进出,只能扮做去收泔水污秽的一并进去——毕竟腌臜东西,有些味道不好,还请姑娘做多担待,只出入时挨得近了,等过了关卡便无事了。” 赵明枝道:“不打紧,我正要说这个。” 她一指脸上黑疣,道:“当有车桶带进去罢?我这脸容易叫人害怕,反而招眼,一会我站得离车桶近些,才方便拿布捂了脸同口鼻处。” 这话一说,倒叫镖头同管事的十分不好意思起来,除却道谢,也不知说什么,倒更卖力催人套车备马。 一时收拾妥当,众人分为两队便自出发,一队准备出发去往监牢之中,另一队则是预备半路稍停,一得消息就快马加鞭去找那赵明枝印信。 此处一干人等已经出了镖局,另一处,那傅淮远随从也打马回了许府。 他进门之后,当即便要去寻自己主家,然则四下找了一圈,哪里有人,再一打听,原来那傅淮远一早便被老夫人叫了去,此时还未出来。 那随从一面着急,一面又无法,因晓得这位当家的脾气急躁,一向须臾不能等的,尤其每每见过老夫人,十次有八次会挨骂,挨了骂后,自然要找由头向手下撒气。 他既怕凑到枪尖上,又怕回报得晚了,后果更难承受,当即便去往老夫人院外,坐在廊下着急候着。 此人却不知道,一墙之隔,前院偏厅当中,那傅淮远果然正站在许老夫人面前,但这一回,他却没有再老老实实低头听训。 ------题外话------ 多谢宋宋宋宋宋宋亲送给我的平安符,么么哒=3= 谢谢落地胖姑亲给明枝挂的平安符哦:) 7017k 第六十四章 软禁 傅淮远对面而立,居高而下。 他左手叉腰,右手却往地上“砰”的一声,扔下一包东西,昂首道:“姨母与其骂我,不如好生看看这些,再来说道!” 那一包中原是许多册卷,被他使力砸落,当即四下散开,正有两本掉在许老夫人脚边。 许老夫人并不去看,也不去捡,只往地面扫了一眼,方才厉声道:“我养了你这许多年,便是叫你这样给我甩脸吗?” 她虽坐于交椅之上,手中仍旧抓着拐身,此刻一面说,一面把那木拐用力往地上一捣,发出“笃”声。 又冷冷道:“只凭这一点,李训就胜你良多……” 听得李训二字,傅淮远登时变脸,继而反笑道:“李训,又是李训!” 多年积怨,到得今日好容易将人踩在脚下,却仍被拿来比对,拿话贬低,傅淮远如何能忍。 他当即暴起,口中怒道:“除却李训,你眼中便没有旁人了么?!” 说着往前两步,又拿脚狠狠将地面散落书册用力一踢。 那卷册一时凌空飞起,朝着许老夫人而去。 两人一站一坐,相距不过数步。 这样突然动作,后者猝不及防,难以闪躲,只好拿手去拦,竟有几分狼狈。 幸而这一脚只是声势骇人,踢到书上,毕竟纸张柔软,许是使力时着力不对,最后只是重重打在后者身旁桌脚上,随即又再跌落。 而傅淮远看她如此动作,竟不上前,只在原地站着,指那册子道:“姨母倒是看看底下证据——勾结盗匪,挖根掘基,这可都是那李训做下好事!” 许老夫人冷冷扫他一眼,到底还是撑着拐杖,艰难弯腰去捡了脚边几本书册起来,放在膝上慢慢翻看。 其中一册是李训行踪,果然一二年间在各地镖局露头次数屈指可数。 而另两册则是一年间许多镖局分点中镖师行踪,不仅调动频繁,常有生面孔,新人俱是壮勇,又常进出去往盗匪所据位置,或是时常不知去向,往往匆忙出行,继而再不露面。 许老夫人越看,脸上神色越是发冷,抬头问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傅淮远傲然道:“是我使人私下守查而得……” 他把自己如何着人去各处分点外监视查看事说了,又道:“若非我及时发现,用不得几年,一门上下,都要被他拖累!” 许老夫人讽道:“你倒好本事。” 傅淮远没有生气,反而笑道:“这好本事正要多谢姨母!这些年镖局里擦屁股的事都叫我去接,出头的事李训做了,如是,倒叫我擦出这许多脏东西来——你说,是不是时也命也?” 他把语气也放得和气许多,好似方才翻脸从未发生过,又道:“其实认真来论,姨母于我二人才是血亲,做甚这些年总要去听信一个外人,却不理会自己人?” “你看这李训,他仗你信任,自己不要命就算了,竟还把我镖局也拖扯下水,如此狼子野心,其实早有迹象,但凡只抱一二怀疑,都不至于放纵至此。” “你看重他,样样紧着他,还要把菀娘许给他,眼下怎的?倒养出一白眼狼来!” “眼下他总算进了牢狱,倒叫我们有一二喘息功夫,能把镖局好好收拾起来,否则长此以往,这家中产业,便早归了李姓!” 许老夫人把那册子放到一旁,道:“你要怎的收拾?” 傅淮远却道:“镖局本是许家产业,我哪里能做主?但若要到我手里,自是得重新整顿内务外事,从前邓州、京兆、凤翔许多地方不听管束,先或责或罚,另要再派人接手……” 他趁此机会,把自己打算细细说来,先说人,再说财,若按其人办法去管,果然把镖局捋了一遍,却是要害位置都放了新人上去。 许老夫人问道:“你这般行事,那些人难道肯听?如若不肯,一旦闹事……” 傅淮远不屑道:“李训都下狱了,他们无头无领,能顶什么用?再敢闹事,送得进去,一并牢里作伴!” 许老夫人皱眉道:“这样挖根掘基,把自家镖师送进狱中,今后谁人还肯跟你,如何服众?手下俱都走了,谁人跑镖?” “姨母放心,此事我自有考量,不必担忧。” 傅淮远道:“那李训慷他人之慨,从来不知俭省,镖局中每月发下去的银钱,足是旁的镖局数倍,人却未有增多,哪怕月银减半,消息放出去,照样大把人抢着来,这群老的要走自走便是,我还怕他们不走!” 他放缓口气,又道:“我平日里为这个家忙前忙后,日夜不歇,图的什么?难道只图这几角银钱?” 他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求道:“我晓得姨母怕我染指家中产业,所以时时提防,其实我哪里在乎这个——凭我能耐,不在许家,天下哪里去不得,不过忧心姨母年迈,菀娘柔弱无依靠,才一直护守罢了……” 再道:“我屡次向姨母求话,不过想要一个机会,求娶菀娘,可久求不得,您只要把菀娘许给李训,今次这许多证据摆在面前,难道还看不清他真面目,仍要一意孤行么?” 许老夫人听到此处,忽然问道:“你把那李训下了狱,说他勾结盗匪,可有想过若是他在狱中攀咬许家,如何是好?” “姨母放心,我不是那等草率之人,怎会把自家产业断送——那李训果真攀咬,我能送他进去,自然能叫他瘐死其中,届时人证两失,自然消了官司。” 许老夫人皱眉道:“新任这一位通判可是出了名的铁面,从来不肯听人说情——你要有本事在他狱中瘐死?” 傅淮远得意道:“通判管人,押司管事,现官不如现管,只要通了押司,连判官都不会过问,哪里要到那通判手中——我在均州这许多年,难道竟白混的?” 竟是果真好似已经想得周全。 “你将那李训下狱,自以为得计,可有想过他孤身来此,难道竟无后手?” 许老夫人听到此处,已是再坐不住,连声问道:“那卫三何在,你可知晓?一旦他找上门来,那斧头你吃得消吗?另有李二前几次自均州镖局中调去的几个老镖师,近日可有回来?都是精明彪悍人物,熟知州中情况,一旦联动,你压得住?” 她顿一顿,又道:“另有昨夜那女子——” 傅淮远听她连声发问,稍一细想,本来十分得意脸上,竟是便隐隐发白起来,再想到卫三那斧头,更是心中惴惴。 他强自道:“今次也没见卫三,想来还在京兆府……两处相隔这样远,等他来了,早已尘埃落地……” 这样回话,把许老夫人听得怒火中烧,她再不理会面前人,而是大声唤道:“来人!” 又去拍铃。 过了片刻,院内守着的嬷嬷才连忙进来。 许老夫人令道:“昨夜那同李训来的,姓赵那女子,先找个由头把她禁在内院,莫要由她胡乱在外行走,乱传言语!” 7017k 第六十五章 毛病 那嬷嬷当即领命而去。 傅淮远站在一旁,本来先听得卫三名字,还在想对策,再听许老夫人指派手下去寻赵明枝,面色骤变,却是不敢插话。 等人走了,他才舔了舔干得脱皮的嘴唇,上前两步,试探道:“一个过路女子,作什么要禁她在内院?” “你是傻的吗?!”许老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外甥,“李氏镖局的当家人进了监牢,还是因为勾结盗匪这样的罪名,她亲眼得见,届时出去一说,谁人还敢上门托镖?” 傅淮远咽了口口水,道:“她才来几日,一个人都不识得,能同谁说去?” 又道:“况且是她施恩李训,又不是李训施恩她,眼下李训出事,商人最怕沾惹是非,必是能走则走,不会多话——姨母是不是多虑了?” 许老夫人面上流露出失望神色,道:“你在镖局中搭了这许多年的手,我也时时带着,难道还一点眼力都没能长进吗?” 她恼道:“能叫李训看上眼,护在身边,还带回府上,须臾不肯稍离,你当那是什么好相与货色?!你以为人人都是菀娘,养在内宅,每日只用弹琴写诗,旁的俱不用管吗?!” “她才几岁,独自一人便敢先去京兆府探路?这样人物,怎能小觑?!李训昨夜怎么说的?说她仗义相助!” 许老夫人瞪着眼睛,恨不得把傅淮远翻个转,叫他头朝下,把他脑子里的水给倒出来! “她仗义相助时难道不是人生地不熟?当初都能仗义,眼下便不能仗义了?这等商贾出身的,走南闯北,最是奸猾,谁知她还有无什么后手。” 她恨铁不成钢道:“这女子从前既能救李训一次,定是看中他本人能耐,还不知图谋什么!难得有机会再做施恩,收买人心,怎会放过!” 语毕,一挥手,道:“总之,眼下这时候,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先把人压着,如若无事自然好,若是有事,还能多个说头……” 傅淮远不甚同意,心中另有想法,只暗暗撇嘴。 正当此时,恰才出去那嬷嬷就匆匆进得门来,回禀道:“夫人,小的去问了姑娘房中,只回说那赵姑娘一早就提了行李出门了,再一打听,才晓得……” 那嬷嬷口中说着,犹豫几息,把头转向了一旁傅淮远,虽不曾点名,那意思早十分明了。 傅淮远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喉咙干涩,十分想喝水,张口半日,还是没能说话。 而许老夫人哪里还能不知,跟着转头问道:“什么意思?我问那姓赵的,你看傅大做什么?莫不是……” 傅淮远心中大悔,已是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却是强自镇定道:“姨母,早间那衙门来收押李二时,正巧遇得赵姑娘去找他,被看个正着,她见得李训下狱,十分害怕,只说不愿沾惹是非,便要告辞走。” 他干咽一口,道:“我其时想着,如姨母所说,她家中看着好似也有些能耐,要是私禁人身,将来怕不好解释,既是要走,也不好拦着,就叫人跟在其人身边,以做监视,等到送出均州府,自然万事大吉……” 许老夫人先前虽怒,但一直不急不忙,此刻听傅淮远说起赵明枝,却是身体一晃,忙挨住一旁交椅扶手,连声问道:“她可有说要哪里去?” 傅淮远迟疑一下,不知为何,竟是一时不敢回答。 然则见得许老夫人面色,晓得这回逃不掉,只得道:“说是另寻镖局,护她去往京兆府——姨母,这也无甚要紧罢……” “放你娘的狗臭屁!”许老夫人暴怒而起,脸上竟是气得发红,举起手中拐杖就要去打对面傅淮远,只被一旁嬷嬷连忙上前拦下。 而傅淮远连忙闪躲开去几步,叫道:“姨母,我这话哪里有错了?!” 许老夫人家中屠户出身,怒极时便顾不得许多,骂道:“狗杂碎!你脑子里装的是屎么!怎的不钻回那猪大肠里吃饱了再生出来!” 傅淮远当着下人的面被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要忍不下去,冷不丁却听对面许老夫人问道:“她去的哪家镖局?” “还不晓得,我荐了几家,她只说届时再选……” 许老夫人更不能忍了,怒道:“你是傻的吗?她要找旁的镖局,岂不是叫人晓得李训下狱,确是事实?没了李训,均州城那许多镖局,谁不盯着想要咬你几口肉下来……” “没了李训,不是还有我么……”傅淮远挺胸道。 许老夫人冷笑道:“你能顶什么用?你能去同京兆、凤翔沿途官府拿通行批文,还是打通三地交界那许多乱道。” 傅淮远一时愣住,愕然道:“那不是姨父从前人脉……” “若是他手中人脉,作甚这镖局要姓李?”许老夫人说到此处,倒是不再遮掩,“你当作甚一城之中,人人肯让我家镖局三分,尊那李训做行首?” 傅淮远竟不敢去猜,也不知如何作答。 许老夫人又道:“你总说我把李训当内人,把你当外人——我难道不晓得,你我才是一脉?若你当真能耐,我哪里不愿把菀娘给你,亲上加亲?” “你我自己人,我对你便不必那许多提防拉拢,唯有那李训,本同府上毫无瓜葛,一旦将来成了家,被那枕边风一吹,自然会生旁的想法,若再有个一儿半女,难道还指望把他继续绑在许家?” “便是绑得动,他哪里会一心替我办差?” “此时惟有结亲一道,才能留下这等人才。” 她说到此处,拿手中拐杖虚虚点着傅淮远,问道:“如同这般,镖局有那李训顶着,你每年只管管杂务,也不用多劳多苦,便能稳坐收银——岂非好事?” “我从前同你说过多少回,叫你眼光放长远些,胸襟放宽些,偏就听不进去!一旦李训跑了,遇得事情,凭你这脑子,怎的应付?” “旁人碰到人才,都舍钱舍银,舍人舍产,只要能留,什么不肯?眼下人都在锅里了,你还要往外泼——你不是有毛病是什么?!” ------题外话------ 多谢玄龙战于幽野、宋宋宋宋宋宋两位亲送我的小财神钱罐=3= 谢谢可乐查亲给我挂的平安符^_^ 7017k 第六十六章 抓人(给madoka1013的加更) “人都下了狱,若是死在里头,外头谁不会对镖局指指点点,一说勾结盗匪,二说护不住自家当家的——你是嫌客人太多,名声太好么?!” “若是他自家出来——好了,这仇结下,如何再解?便只看你那死去老娘面子上,我真能把你扔出去?就算我能狠得下这个心,李二他能信你这回行事不是我做的指使?” “蠢材!” 傅淮远被这一通连骂带劝,苦口婆心,竟是当真有些醒悟过来,一时悔道:“姨母,你作甚从前不同我说这样明白……” “我从前说的还少吗?你哪回听了?菀娘你是当真喜欢,还是只图许家家业?” “我眼下把话同你说得清楚,许家资财自然都是菀娘的,却有不少我已是挪腾出来,预备给你——你娶菀娘,未必不行,只那般便再不能在外头碰那脏的臭的,否则叫我知道,鸡儿都给剁了!” “你不娶菀娘,我将来也有钱予你,你只帮我做事,其余事情,香的臭的,我不理会,你爱耍什么耍什么!” 这话一出,傅淮远争取数年从未得半点机会,今次终于有了口子可以钻,他居然一时迟疑,难以做选。 而许老夫人看他表情,却自冷笑,又道:“此事暂放,你自家回去想,现在只李训一事最要紧,你烧出这个烫手山芋,我若不收拾好,一门都要给燎了!” 再道:“你派谁人去跟姓赵的,赶紧让他把人带回来,不管用什么法子,劝也好,强也好,叫她把嘴闭了,老实待在内院,等我把那李训解决了再说!” 傅淮远这一回被骂得通体舒畅,立刻把那亲随名字报了,又道:“我这便叫人去寻……不,我亲自去找!” 又道:“姨母放心,此刻时辰不晚,才刚过去半把个时辰罢了,那赵姑娘或许还未选好要去哪个镖局!她嘴巴紧,人也谨慎,应当只先问问价,没来得及胡乱对外说什么!” 说完,便推门而出。 只这一回连门槛都还没跨出去,就见外头那院门处一个脑袋朝里边探头探脑,满是焦急模样——正是早上自己派出去那亲信。 见得对面那张不应当出现在此处的脸,傅淮远背后汗毛直竖,正要快步把人拦住,却听背后许老夫人叫了那亲随名字,又道:“怎么鬼鬼祟祟在那站着?不是说去看人了?叫进来我问问。” 不待傅淮远说话,那嬷嬷已是把人喊了进来,又问道:“你不去当差,守在此处做什么?” 那随从忙道:“小的差事已经办完了,眼下是来回禀的。” 一面说,一面去看傅淮远。 傅淮远心下暗暗叫苦,忙道:“我正有事要忙,你与我一路走一路说。” 许老夫人已是察觉出有些不对,叫道:“且慢!” 又问那随从道:“你不是送那赵姑娘出去了,怎么回来这样快?” 那随从见得傅淮远样子,也知不好,只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更不敢违背许老夫人意思,只好道:“赵姑娘要去京兆府,已是寻好了镖局——是那‘平安镖号’,而今两边契书也已经签好,便打发我先回来了……” 许老夫人皱眉道:“你甚时出去的?” 那随从连忙答了。 许老夫人听得奇怪,问道:“这契书怎的签得这么快,这一票乃是转镖,按着从前规矩,‘平安镖号’应当不好接才对。” 那随从心中暗惊,回忆起来,竟不知道这问题如何解决,想来是他去吃马蹄灰时商量好的。 但他哪里敢说自己是拿了人银角子被支使出去了,只好点头道:“老夫人说的是,只那赵姑娘为人十分厚道,‘平安镖号’商议许久,最后还是答应了。” 他见许老夫人表情不悦,生怕被责,忙把赵明枝如何写信,如何写道路,如何拿那金饼,如何同众人商议,许多话一一学得出来,最后道:“老夫人却不知,这赵姑娘端的是个人物,进去才小一刻钟,便把‘平安镖号’镖头、管事、镖师许多人降得服服帖帖,本听得李二当家的下了狱,不肯接的,被她……” 许老夫人惊道:“那‘平安镖号’也晓得李训下狱了?” 那随从一惊,点头道:“晓得了。” 又惶惶转头去看傅淮远。 傅淮远连忙瞪了他一眼,生怕这人嘴巴大,把自己叫他们出去散布李训下狱事说出来。 许老夫人面色难看,转向傅淮远道:“这便是你说的‘过路女子’?‘平安镖号’的人从前对李训俯首帖耳,得过他大恩,眼下被那姓赵的几句话说完,连往日规矩都不顾了,也要接这趟镖!到得此刻,你甚至都不知道她什么打算——被人耍得团团转,还在此处给她遮掩说话!” 傅淮远心下拔凉。 早上把人放走时,他其实压根没有多想。 实在赵明枝给他印象太好,相识虽短,听她说话都比听旁人啰嗦高兴些。 若非其人相貌太过丑陋,傅淮远甚至有些心思萌动——能给李训做妾,怎的就不能给自己了? 而赵明枝那一番话说出来,又求他相助,还要他遣人相帮,他只觉得正好解决难题,自己人盯着,也不怕她在外乱来,不知不觉就顺着她的思路走了。 当时还觉得这样一个弱女子,倒有些可怜,自己正好显出些能耐。 哪怕现在,他都仍抱一二希冀,喃喃道:“或许那赵明枝只是着急回京兆府……” 许老夫人没有理他,只同那随从问道:“她那信件当中写了什么,你可知道?” 那随从刚巧看过,暗自庆幸,连忙几句复述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开头几字是“卫承彦亲启”,傅淮远面色已经煞白,嘴巴都发起抖来。 而许老夫人更是当头一棒,拿拐杖往他头上砸,骂道:“还不快去把人抓回来!” 又吩咐身边嬷嬷道:“备马车送我去平安镖号。” 那嬷嬷犹豫道:“外头好似又要下雪,夫人要不……” “要个屁!我而今要豁出去这张老脸,叫那平安镖局上下把此事暂且压了,莫要外传!” 说完,冷冷盯着地上傅淮远。 傅淮远这才连滚带爬,带着那随从急忙跑了出去,四处清点人手,领着就要出去寻赵明枝,欲要把人捉回。 ------题外话------ 这章给小兔加更,答谢进度1/5,虽然是过渡章有点不好意思,么么哒小兔^_^ 7017k 第六十七章 狐疑 傅淮远一走,许老夫人犹豫几息,还是吩咐身旁嬷嬷道:“你在府里点二十个护院,同我一并出发。” 又道:“着人去叫傅大,喊他在平安镖门口等我,不许擅作主张。” 那嬷嬷也是许家老人,此时便劝道:“方才傅大爷已是去镖局召人,镖师们站在一处,岂不强过府里这些个护院许多?不如等那镖师来用。” 许老夫人目光冰冷,死死盯着傅淮远刚离开没多久的院门,道:“傅大做事靠不住,镖局里头也不晓得能喊得动几个,况且那些镖师都是李二寻来,若要一同去了,在平安镖号里头听得什么话,晓得李二下了狱,怕是当即就要倒戈,还要拿我问话,倒不如用府里人来得轻省。” 又道:“今次没有那样简单,那赵女好快的手段,既同平安镖签了契书,等同把那一家拉下水,出手就是‘亨通行’金饼,还说后头另有生意要做,便是为了这个大户,平安都就不会轻易舍得把人让出来,说不得当真要动手。” 她拄着拐想要站起来,但不知是坐得太久,还是受得这许多坏消息刺激,蓦地眼前一片发黑,眼前竟似有金星乱晃,身形一晃,又跌坐回去。 那嬷嬷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吓道:“夫人这是怎的了?可有哪里不舒服,不如这事先叫旁人去做,我去喊个大夫来……” 许老夫人稍缓片刻,复才摇头道:“旁人?府里又有哪个旁人能用?” 又道:“快去,莫要耽误我事情!” 嬷嬷见她急催,不敢怠慢,只得先叫了人进来伺候,又着人去给傅淮远送信,才自匆匆去了。 然则等把人点好,见得那些个排站得高矮错落的护卫,她心中却又有些害怕起来。 这嬷嬷伺候许老夫人多年,晓得其人脾气,能说出方才那番话,想来今次确实难以善了了。 但和那些拳刀打杀过,多半还是行伍出身的镖师相比,府上这些护院,又能顶多少用?真打起来,只有抱头的份。 老夫人年迈体弱,要是这一回闹出个三长两短…… 她踟蹰一下,本想将此事告知许菀娘,然则脚步才往外踏出,便已止住——说了又有什么用,家中这姑娘不是个能撑起来的,只怕反要自己出言劝慰。 等再想找个主家去说,寻来寻去,竟只有个更靠不住的傅淮远——天就是他捅破的,说个屁啊! 而一向大事拿主意的李二当家,好了,而今竟就当真下了狱。 这嬷嬷一时有些咬牙起来,回头去想,竟不知为什么一夕之间,府里居然落到这份田地。 府里在急点护卫,傅淮远却也没有闲着。 他被许老夫人一番话给说转了心思,正想等忙完这一回,再去打听这姨母原本准备分给自己的资财有多少,许菀娘能得的又有多少,选哪一项于自己更好。 因早决心要好好卖力,听得人来传信,叫他在平安镖号门口老实等候的时候,傅淮远压根没往心里去。 他总觉得这一回姨母太过一惊一乍,其实不过点滴小事,竟把她那老胆吓成这样。 昨夜今日,他都同那赵姑娘接触过,方才被那卫承彦名字吓了,眼下平复心情,再仔细盘问亲信,只觉信中也并未写什么不妥。 ——不是果然要赶着去京兆府吗?同对自己说法并无二话啊! 那亲信也道:“姑娘说了,要小的回来同许姑娘并傅当家的传话,说等她将来必有酬劳,答谢今日相助。” 又绘声绘色学了一通赵明枝行状,最后道:“大爷,小的虽没甚见识,也能看出这赵姑娘出手实在阔绰,不是寻常富户——你看她那气派,那说话,哪怕穿个布衫,一开口也能把人显出来,依我之见,怕是比咱们这许家大姑娘还……” 傅淮远也心中乱动,另有冒出许多打算来。 暗想:或许我当先同那赵姑娘说一说,未必不能讲通道理,叫她跟我回府——若她害怕,也不必回许宅,去我那府上暂住,如此,姨母也放心,她也不怕,我做个居中保人,岂不是好? 将来或许还能再结一回善缘。 于是主意拿定,他一出得府,便分派人手去镖局点镖师,自家却不跟上,而是回自己宅子,另叫了七八人,竟是带着这一行并那亲信径直往平安镖号去了。 此处有人带路,又是快马而行,不多时就到了平安镖号门口。 那亲信当先进去问话,只对方听得要找早上来的“赵姑娘”,却是十分警惕,道:“我们镖局里没有什么赵姑娘,你莫不是找错地方了?” 亲信登时急了,道:“你早间便在此处守门,我还正脸见了两回,院子里马厩闹事,你还过来搭手——怎的竟在此装瞎!” 那门房不耐烦道:“都说了里头并无什么姑娘,不光姓赵的没有,姓钱的,姓孙的也没有!只有姓镖的大爷!你哪里来的,若不托镖,那便不要在此挡门堵路,妨碍旁人生意!” 亲信不肯答应,连忙伸头去看,又指着院中马厩道:“那马槽上还有我磕出来的缺口!你装什么傻!” 又道:“在不在的,你说了不算,我去看了才晓得!” 语毕,就要往里挤。 门房把脸一翻,又将他往外一推,道:“你做什么,想要擅闯私宅么?!” 又回头叫道:“兄弟们,有人要闯咱们镖局!” 一时呼啦啦数人不知自哪里角落冒了出来,或持棍,或拿木枪,甚至还有搬了地上石砖的,个个膘肥体壮,眼睛直瞪,看上去有些骇人。 而自傅淮远身后,他那府中点来的人见势不对,也纷纷冲得上前。 一时两边对峙,形势十分难看,眼见就要打起来。 就当此时,却听得里头一人出来道:“一大早的,吵吵嚷嚷,这是在做什么?” 平安镖里头顿时人人喊“明镖头”,又有人同他说了今日事,最后道:“自说是李氏镖局来的,硬说有个赵姑娘在我们镖局里头,要进去搜……” 且不说此处,几条街外,州府衙门在的一条小巷里,却是一般聚了许多人,正个个狐疑。 其中一人不敢置信问道:“什么叫没有这个人?” 来人苦着脸道:“当真没有所谓‘李训’,收押册上昨夜今日,共新登了十八人,无一个姓,看那身高长相,也无一个同李二当家相符……” 那人说完,忍不住去看一旁赵明枝,问道:“赵姑娘,你亲眼得见,李二当家的收了监?” 7017k 第六十八章 黄黑 赵明枝眉头微蹙,道:“我不曾得见他被收押入监,但亲眼看他在许宅院中让府衙差役带走,手有镣铐,又叫公人引手而行……” 这样场面,无人敢说那李训不是被捉拿了。 但人已被拿走,却不在牢中,能到哪一处? 有人忽然问道:“会不会赵姑娘早上见的,其实不是均州州衙的差官?” 众人一愣,都去看他。 那人道:“均州辖下许多县镇,身着公服的,未必都是州衙的人,也可能下头县镇公衙所派。”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解释道:“当初咱们均州城中各家镖局连着跑了多少年,都不能从州衙里拿到通行令,最后还是李二当家的出面跑通了——这样要紧事都能说上话,我不信他在衙门中没有耳目,莫说没有的事,即便当真勾结盗匪,竟无人送信么?怎会由他真被捉了?” “倒有可能下头县镇不知深浅,莽撞来抓人。” 一旁便有人奇道:“通行令?不是都说是他们老当家去说的么?” 那人回道:“这你也信?我问你,你也在均州城里跑了小二十年镖了,听过李氏镖局的镖兄镖弟提那许大当家的几回?” “呃……” “那镖局都姓‘李’了,人人也都认那李二当家的,许老当家的活着时都只三年五载回来均州一次,即便回来也不见去镖局里头转悠,全是李二当家的打点上下……” “李二当家的虽说这几年来得少,声望是一点没减,依我看,即便先前关系是许老当家的打下,眼下也早接到李二当家手里……” 顿时人人觉得有理。 “这就更麻烦了——均州辖下不知多少县镇,难道一一找过去?我们这几丁人,哪里找得过来!” “还是要赶紧回去报明镖头,叫他多抽人手,分做几队,各去四处县镇寻熟人查问……” 眼见这几人各出主意,赵明枝思忖片刻,却是道:“或许未必是下头县镇派遣来的。” 她问道:“不晓得均州夜间开不开城门?” 一人回道:“从前开,这一二年因狄贼犯事,虽还没有行宵禁,但自去年年初就开始夜间不开城门了。” 赵明枝又问具体闭开时辰。 众人都是跑惯镖的,对这事熟悉得很,异口同声答了。 赵明枝道:“我有些许想法,说得出来,还请诸位兄台帮着参详一二。” 她捡了根枯枝过来,踩平地面雪,在地面勾画出一幅极为简陋均州城图来,又在当中挑了一个弧,指着那弧道:“我昨夜是打西门进的均州城,因天上雪大,约莫要走大半个时辰路才到的许宅——听闻那许宅位置在于城中,不知是也不是?” 众人皆说是。 赵明枝又问:“我初来此地,对城中不熟,不知除却西门,自其余城门进来,去那许宅须要走多久?” “差不离,快的半个时辰,遇得下雪,也要大半个时辰。”有人抢着答了。 赵明枝便道:“许宅居于城中,若那公人是城外来的,总归要早上城门开了,才能进来罢?” 诸人俱都应是。 赵明枝又道:“然则今早那些公人来捉人时,约莫才是卯时初。” “城门寅时末开,除非那些个衙役长了翅膀,不然总不能只用一刻钟,便从城门处抵达许宅罢——不是今早进的城,那便只能过夜,只不知是哪一天来的——这般计较,不知是否说得通?” 一时众人俱无异议。 赵明枝再道:“既如此,此刻两种可能。” “其一,果真同这位兄台所说,今早那几位公人是为其余县镇差遣——均州辖下武当、郧乡、丰利三县,又有许多镇乡,不好一一去查,但人既然来了城中捉拿嫌犯,作为公差,自当在官府驿站过夜歇息。” “烦请诸位去驿站寻个相熟的,打听这两日有无县镇差役上来住宿——不知便不便宜——一问便知。” “其二,今早那几位公人果真是州衙当中遣派,只不晓得怎的回事,没有将李二当家的下狱,其中缘故十分难猜,只能见了那几名公人才知。” “但李二当家的找不到,那几名公人若是州衙差役,跑得了和尚,难道还跑得了庙?州衙不比县衙,便是早上一时不点卯,总不能一日当中都不露面罢?” “只要找到那四人,不晓得诸位兄台当中,可有熟悉州衙的?可否前去探问一番?” 她一番推断,叫那几位镖师屏息听完,人人赞服。 有人道:“姑娘说的很是,我在驿站当中有熟人,这便去问。” 又有人道:“姑娘放心,我们怎会不熟悉州衙,镖局就是吃这碗饭的——只方才听赵姑娘所说,那几个公人去许宅拿人拿得甚早,就怕跑完这一趟,都还来得及回州衙点卯,那就十分难办,上下几百号公人,不知怎的找人。” 赵明枝略一沉吟,道:“这却好办。” 她顿一顿,拿那枯枝在地上另画了四个圈,道:“我记得他们相貌——一共四人,其中三人当是八尺一二身量,有一人尤其高大,约有八尺三四,或许还再高些。” “那稍矮三人长袍前摆塞于腰间,腰系椭圆牌,像是木制,牌色黑,隔得太远,看不清字迹,其中一人挨着唇上右须好似有颗痣,一对招风耳。” “另那高大公人须发稀落,头顶已是秃了些许,背有几分驼……” 赵明枝见得李训手有镣铐,当即已知不好,她本就记性不差,刻意留心之下,此时拿来复述,当真把各人特征描述得极为详细。 众人一一记下,一名镖师自荐要去驿站打探消息,另有两个则是接了去州衙问话的差事。 三人并肩而行,预备去牵马,刚转出巷口,脚下小跑不停,却是不约而同松了口大气,听得声音,再见得身旁人表情,各自都好笑。 “我方才都不敢说话!”一人边跑边低声道,“这赵姑娘家中当真是行商,不是哪个大衙门中探案的么?这记性!” 又抱怨道:“我都服气得不得了,结果你们一个两个鹌鹑似的,竟都不出声夸,叫我看着也不敢说话。” “夸什么?俺脑子里头没词啊!真没见过这样的,俺本就笨,只有两手蛮力,方才听她那一通说,人都傻了,话都不会说,还夸?你怎么不夸了叫我去学?” “谁不是呢,倒不是她说的法子难想,难为是想得那样快,又十分可行,以前我也有见过不少豪富行商,接人待物客气得很,跟她一比——罢了,不好拿客人相互比。” “这样人物,可惜长那样一张脸……” “倒也没什么,我方才听她教完那许多,再去看脸,竟觉得也没那么难入眼了,其实只要不盯着那半边长黑的地方,也蛮经看的——我这脸不也黄黑黄黑的,这一二年间来说媒的婆子门槛都踏破了!” “呸,你那糙脸,竟好意思自夸!喂!别抢我马!” ------题外话------ 收到了枣宁亲送我的灵兽蛋,谢谢谢谢。 感谢完之后,我要开始谴责了!!!不要以为套层马甲就可以为所欲为! 做我的运营官都这么惨吗?又要去活跃评论区,还要另外掏钱给我买糖吃…… 大家不用大额打赏,真的真的真的不用!!!重要的感叹号打三遍! 能订阅就非常感谢啦,投票是锦上添花,鼓励我的话小额打赏足矣~ 这两天进度有点慢,我加快一点~ 顺便啰嗦一句,月末了,投喂完那些心头爱书之后,你们还有剩余的月票吗?要不要看看我面前这个空碗,它可以装很多的,如果有多的随便什么票,不如也往里头扔一张? 7017k 第六十九章 捏造(给madoka1013的加更) 目送三人远去,赵明枝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色。 一旁陪着的镖师忙道:“既是那李二当家的不在狱中,我们在此处站着也无用,不妨去对面茶楼中稍坐。” 说着一指巷外某处方向,道:“那茶楼正在州府衙门斜对面,抬头就能看到州衙侧门,正好方便咱们等人出来。” 赵明枝自无不可。 于是留下两人收拾东西,其余人都往茶楼而去。 那镖师果然没有说错,彼处茶楼正建在州衙侧门对面。 一行人进得门,也不找背风位置,只寻最靠大门那一桌,点了茶水并两碟花生米。 刚才落定,其中一人把东西放了,同赵明枝打个招呼,便朝屋外走去。 赵明枝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这群人是轮流去门口守等。 如此一来,既不会错过去探问情况的同伴,也不至于在雪地里露天苦等。 唯有熟知当地情况,才能这样快就寻到合适的地方。 她不由得道:“幸而遇得诸位镖爷,若只有我一人,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镖师却是连连摆手道:“赵姑娘还是莫要夸了,今日我们本就十分丢人——收了银钱,结果事情都是您给教着办的,显得好没用……” 赵明枝道:“倒不必太自谦,诸位镖爷做事十分得力,人脉广不说,行事果断,半点也不拖延,考虑又周详,实在帮了我大忙。” 一时几个镖师都腼腆坐着,欲要点头,又觉臊得慌,欲要摇头,又觉这话夸得有那么几分道理,叫他们不想拒绝。 赵明枝见诸人都干坐着,又见桌上只零落几碟花生米,便把小二召到一旁,因怕喝酒吃肉耽搁事情,只叫他将茶楼各色点心上来一些。 等东西摆到桌上,她道:“一早出门,跑了这许久,想来诸位也饿了,先将就填一点。” 语毕,晓得自己在时众人不自在,于是寻个由头,问那小二雪房位置,自去洗手不提。 等她再回来,果然一桌子东西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只给她单独拿盘子留出了一份。 赵明枝谢过,用筷子搛了一块糕点慢慢吃,因心中想着那李训事,也不知道那人为什么突然就没了踪影,一块糕点都吃完了,茶也喝了半杯,竟还不知是甜是咸,是浓是淡。 等就着茶水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正要拿帕子去擦手,低头见那方干净手帕,也不知怎的,赵明枝忽然心念一动,也不用了,只将其摊开,拿筷子把盘子当中糕点一块块移了出来,轻轻包好,拢进袖子里。 此时外头守等的人已经换到第三轮。 领头镖师犹豫一下,问道:“我有一句话,想要得姑娘示下——如若今日寻不到那李二当家的,待要如何?” 赵明枝道:“如若我转投平安镖号,便是为转镖,但若我另投平安镖号,是否还用去问那李二当家的意思?” 那镖师愣了一会,问道:“赵姑娘什么意思?” 赵明枝道:“从前同李氏镖局说好的镖费,我一样照付,但不再用他,另托人镖与平安镖号,请单送我去京兆府——这样可行?” 这样操作,听得满桌人都懵了。 那镖师问道:“那赵姑娘岂不是要付两份镖费?” 赵明枝点头道:“我家中事急,不能耽搁太久……” 然而这话说完,她犹豫一下,再去看角落漏刻,只见时辰渐渐过去,心中空荡荡的,莫名难受。 之前商定的是午时出发,实在不能多等,要是寻他不到,只能先走。 与李训相交,是自己私事,去京兆府,却是公事混杂私事。 那许多禁卫为送她走,都伤在半路,玉霜还不知情况如何,至于徐州被困,前线危急,自不必说,更有贴身藏的那一份文书,公主小印,都在时时刻刻做着提醒。 而自己虽走,信已送出,届时再做几手安排,叫平安镖号盯紧。 她肯花钱,不过几日功夫而已,应当问题不大,只要莫要由那李二哥被人暗害,等到卫承彦到了,自然能救他出来。 其实即便自己留在此处,也用途不大。 明知这样做法十分正确,赵明枝心中却依旧堵得厉害。 她只觉得胸口气闷,便起身道:“我出去外头站站,透口气。”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门口守着的那人便匆忙回身,叫道:“他们出来了!” 叫完之后,已是自己上前去迎,不多时,便把人带了进来。 那两个镖师原都满脸急色,见得桌边赵明枝,立时转了过来,当先一人急道:“赵姑娘,好似寻到李二当家的了!” 赵明枝急问道:“在哪里?怎么回事?” 那人便道:“应当就在衙门当中,许是谢通判亲自在审,是以没有收监——也不敢十分确定,毕竟没有探到本人,只探到赵姑娘说的那头秃公人。” 又道:“听闻今日有四个衙役一早便进了前衙,其中一个正是秃头,另一个招风耳,长了痣,此刻还未出来,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我等欲要去探,但衙门里自从谢通判来,便改了规矩,里头那熟人也不敢自专。” 另一人也道:“说是早上进来这一个十分要紧,谢通判特地交代过,不管谁人去问,又要做什么事,都得一一记下,轻易不好打听——我们二人方才去时,险些便被人发现。” 这样遮遮掩掩的,听得赵明枝眉头紧皱。 但她很快便想得清楚,道:“既如此,那诸位便在此等着,我自己进衙门一问罢。” 众人俱都愕然,纷纷要拦。 先前进去探问的镖师也道:“赵姑娘莫急,稍等一等,我们再去打听打听。” 赵明枝摇头道:“你们只能私下打听,我却能光明正大打听——那李二被捉进衙门,难道家人便不能来问了?此处是为州衙,不是寻常小县小衙,总要讲刑律,待我捏个身份,按律法去问他一问,拿那批捕文书一看。” 众人听得茫然,赵明枝却不再耽搁,叫个镖师带路,起身往外走。 那镖师一面走,一面还有些迷惑,等见赵明枝不走侧门,问明方向之后,竟是径直往州衙正门而去,更是惊得脚都软了,勉强才跟上,小心问道:“赵姑娘,你要怎么问?捏个什么身份?” ------题外话------ 这章也是给小兔加更,答谢进度2/5,想写的情节没写到,本来想给下一章给你的~ 7017k 第七十章 关系 赵明枝当然知道李训没有姊妹,也不打算捏造那姊妹身份。 救人之前,先要自保。 眼下李训为人构陷,衙门当中什么情况,暂未可知,先不论他眼下还有无家人,即便有,若是以“家人”之名去探,若被牵连,一同押住,救不了人不说,还要再搭进去一个。 况且她一路西行,身上自有文牒,虽不怕官府查验,那文牒之中姓氏毕竟不是李。 但谁说外姓便不能是家人了? 踩着积雪,赵明枝请那镖师留在外头,先仔细看了衙门外张布的告示,才径自进了正门,又进仪门。 仪门一侧设有两间厢房,一左一右,当中各有办事吏员。 赵明枝随意寻了一间,走进前道:“这位官爷,敢问若要报官,当要行些什么手续?” 那人见得赵明枝,抬头去看她身后,竟只一人前来,便问道:“你要报什么官?可有状纸?” 赵明枝摇了摇头,道:“没有状纸——我来报失踪。” 又道:“有一男子唤作李训,原是均州‘李氏镖局’所属,今早卯时初在碧峰巷许宅当中为四名身着公服者带走——说他勾结盗匪……” 那吏员一愣,把手中笔杆放下,抬头去看赵明枝,继而又去看隔门那名小吏,见对方只埋头抄录,复才松了口气,又把头转回来。 赵明枝又道:“我虽觉那李训必不会犯下如此大罪,但毕竟来人是为衙门官爷,必定不会胡为,想来是有人诬告,于是不敢上前拦阻,预备等衙门查得清楚,自会还个清白。” “然则等人走了,我再托人去帮忙打听,欲要送些铺盖被褥进牢中给那李训,不知怎的,来来去去,竟是查无此人。” 她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得清楚。 “眼下再想,今早事发仓促,那四位官爷匆匆就把李训捉走,也未出示批捕公文。” “如此情况,着实匪夷所思,我只能来衙门报官了——若那四位是衙门公差,我便来查问一番批捕公文,再来问那李训而今何在,捕而不押,是个什么说法,好再做打算。” “若那四位不是衙门公人——这样行事便为假扮官差,是否当要捉拿归案,再做治罪?” 把几种推测摆出,赵明枝便站定身形,等对方回答。 那吏员张嘴几回,本还想问话,却发觉所有想问之事,对面人方才说话中都已答了,便是欲要做个敷衍也不能。 他见得赵明枝开口便要“批捕文书”,又要把那所谓“假冒官差”治罪,态度从容自若,哪里像是来报官的——分明是来告官的! 虽说按照衙门规矩,抓捕嫌犯前必要出具批捕文书,再由公差凭文书前去抓捕,还要出示给被捕人看,可寻常人哪里会晓得这东西! 方才听得“李训”二字时,他心中已是咯噔一下,此时上下打量赵明枝,见其实在眼生,便问道:“你姓甚名谁,与那李训什么关系?” 赵明枝自报了姓氏,又道:“其人是我未婚夫婿。” 那吏员一时惊疑不定,失声问道:“李训是你未婚夫婿?” 然则说完之后,似是自悔失言,转头再去看隔壁,复又站起身来将门稍掩,回来才道:“那李氏镖局在均州十分有名,却无人听说那当家人有了婚事……” 赵明枝点头道:“他少有回来,但聘书已下,六礼也走完了,若要查证,不妨遣人去我籍贯处——是为蔡州城中,一探便知。” 她说完,自腰间把一份路引拿在手中,打开放在桌面上,指了指其中籍贯。 那吏员一时凑头去验那路引,看了半日,寻不出一点问题。 赵明枝等了一会,又问道:“敢问官爷,可能寻出批捕文书给我一观?我家中既已寻他做了婿,若其是为被诬,便要预备延请状师,拿那证据到手,才好洗清嫌疑,若当真有此事,也必要拿了证据,才好寻当日媒人把亲事作罢。” 语毕,也不再说话,只耐心看那吏员,等他答复。 而那吏员眼神闪烁,道:“赵姑娘且放心,你稍坐片刻,我去找人问问,看是什么情况。” 口中说着,却是再看一眼桌面赵明枝那路引,方才匆匆出了门。 他一路小跑到得后衙,拐进一间公房里头,急急敲两下门,听得里头“进来”二字,才推门而入,一进去,见得一人坐在桌案后,就慌忙上前道:“赵押司,外头来了一女子,要寻那李训——说是他自蔡州来的未婚妻!” 对面赵押司本在吃茶看邸报,听得这话,一时吃惊极了,问道:“未婚妻?李训何时来的未婚妻?” 那小吏慌道:“我哪里晓得!看那模样,十分不好打发!” 他把赵明枝言行举止说了一通,又道:“今日与我一同坐班的是胡四,那是给谢通判捧臭脚的,正等着捉我错处,要是事情闹大,被他拿去同姓谢的说了,如何是好?!” 赵押司皱眉道:“什么如何是好?今次来的一共几人?若是人不多,你设法打发出去便是,若是人多势众,好生安抚一番,再按一按,怕甚,这事情今夜便能落定了。” 那小吏跺脚道:“落定什么!那人哪里是省油的灯——她一人来的,身边一个家人也无,李训清早被抓,才过一个时辰,竟是监牢都已经探过了,眼下来问我要批捕文书!还问我抓了人却不入押是什么意思!” 还未说完,已是急得满头是汗。 赵押司不耐烦道:“批捕文书?你就说管文书的今日不在,叫她明日再来——这还要我教?” 又道:“至于入押……” 他说到此处,这才反应过来,不解道:“什么叫抓了人却不入押?” 小吏擦着脸上冷汗道:“正要来问押司,那女子说去狱中打探,上下问了,俱不见人——那李训哪里去了?” 赵押司原本一直不紧不慢,听得这话,也只把手中茶盏放下,先打铃叫得一人进来,吩咐道:“你派人去一趟监牢,看看那李训在哪一间房,再问问今晚事情安排妥当了不曾。” 等人走了,才同那小吏道:“慌什么!你都晓得她是外州他县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能顶什么用,或许是监牢里头无人愿意搭理她,才打听不到罢。” 又道:“便是那李训,几年不回来,不也耳聋眼瞎,老实被人捉下狱了?” 7017k 第七十一章 后衙 赵押司又道:“都已当了三四年值,怎的还这般沉不住气。” 那小吏哭丧着脸道:“谢通判逢八坐堂审案,今日正是十八,本来已经到了时辰,只不知怎的还未出来而已,要是叫他知道我私自做批捕文书,又顺藤摸瓜,翻出那许多旧事,以他手段,我这差保不住倒是其次,怕是人也要被整得半残!” 赵押司笑道:“哪里就至于了!天塌下来,我自给你顶着!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你爹么?” 一面说,一面摸了个瓷盏出来,给他倒了一杯茶,道:“尝一尝,今日你八辈子攒的口福——这可是建溪供的龙凤团饼,若非北面动乱、当今南迁,这样好东西,哪里能轮得到你我来吃!” 说着把那盏茶推到对面。 小吏哪有心思吃茶,却只好拿了茶盏,复又踱到门边去眺望外头,翘首等那去探话的人回来。 赵押司见他模样,十分不耐,又是嫌弃,然则想着这人族中在均州根深多年,其父也是个积年老吏,不好去动,便懒得再搭理,自慢慢闭目仔细品那舌根茶香余味。 一时屋中只有来回匆忙踱步声,咂嘴声。 约莫过了两炷香功夫,终于听得一阵脚步声——前去问话那人大步踏得进门,满脸惶急,急忙冲到屋内桌案便,道:“押……押司,那李训不在监牢里头!” “你说什么?!” 赵押司手一抖,那盏托一个不稳,上头杯盏竟是就手一翻,“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上好的绀黑兔毫建盏,一下子摔成了几片碎瓷。 然则赵押司却无心去理会自己这心爱之物,只盯着对面人道:“什么叫不在监牢里头?” 来人跑得全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上下都翻遍了,当真没有那李训。” “不晓得去看收押册吗?!”那小吏质问道。 来人道:“收押册上也没有——昨夜今日,乃至前日,我亲去翻了好几回。” 他说到此处,声音也有点发颤起来:“不独如此,便是吴二他们几个也不见了踪影,我着人去问,都说……” “都说什么!” 这一回不单那小吏催问,便是赵押司也顾不上失态,大声催了起来。 那人被这样一逼,却是把声音压得更低,道:“听闻一大早,吴二他们就被谢通判给叫进了后衙,眼下还未出来……”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咳了个惊天动地,也不知是跑的,还是心中慌乱,竟岔了气。 原本一直镇定得很的赵押司,这一回的面色也有些难看起来。 只他究竟积年老吏,老于成算,当即道:“先着人去后衙里头好生打听一回,看吴二他们几个究竟在何处,怎的还不出来,在里面做的什么事情。” 又道:“再去打听李训下落——十有八九也在后衙里头,只不知道那谢通判是个什么想法。” 他叹一口气,道:“爱官不爱财,这样人最难打交道,只怕他想要那这事情杀个威风出来,那便麻烦了。” 又问那小吏道:“当日傅大送了你多少?” 那小吏缩了缩脖子,道:“押司问这个做什么?” 赵押司冷冷瞪他一眼,道:“这个时候,你我保命要紧,你还瞒着作甚!” 小吏只得道:“送了八百贯钱……” 又警惕道:“怎的,不会要我吐些出来罢?” 赵押司冷声道:“若你聪明,此刻便把钱全给他送回去,当然,吐不吐是你的事,若是自你这一处出了事,那傅大拿你攀咬,却别怪我不念旧情!” 又道:“八百贯钱,确实不少,你自回家寻你爹问,看要不要留罢。” 一面说着,一面却又打铃叫人进来,当着那小吏的面道:“去我府上,叫夫人去库房里把那排在丁三十九的格子里东西全取出来,给傅大府里送回去,另有我书房甲二格子里头的地契同房契——就是金刀巷那两处——也一并给傅大送回去。” 那小吏听得暗暗咋舌,又有些不满。 他原觉得自己分得八百贯,已是十分多,眼下一比,却发现同傅大送予这押司的相比,九牛一毛都不算! 干那最脏最累活的是他,分那最少银钱的却也是他! 此刻竟还要全数吐回去! 赵押司却没有去管他在想什么,交代好了,便又转头过来,催那小吏道:“你还在此处做甚!赶紧出去,把那自称与那李训订婚的赵家女稳住了,不要叫她惹事。” 小吏恼道:“我若晓得怎么将她稳住,还来此处问你做甚!” 他还要抱怨,却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就听得有人在外头敲门,叫道:“赵押司。” 那人推门进来,道:“赵押司,谢通判有请。” 刚说完,见得一旁那小吏,却半点没有吃惊的模样,只松了口气,道:“原来你也在,正好,谢通判有事也要寻你——一并来罢。” 此处赵押司同那小吏心中发虚,准备去往后衙。 而另一处,前衙当中,赵明枝等了片刻不见人出来,又看外头天色,不想再做耽搁,正要起身出门,刚把那门一推,却见外头站着一个年轻小吏。 其人伸手正要敲门。 那吏员个子不高,相貌普通,只是见人带笑,十分和气模样。 他见得赵明枝,便问道:“是赵姑娘么?” 赵明枝讶然看他。 那吏员指了指对面厢房,道:“我方才在彼处坐着,听得你说话,因也觉得奇怪,便把此事同谢通判说了——通判眼下要见你。” 又让开两步,道:“随我来罢。” 赵明枝虽觉奇怪,却并不犹豫,抬腿便跟了上去。 光天化日,州衙之中,便有什么阴私事,也不敢胡来。 况且外头还有平安镖号人守着,一旦有事,自会来要人,再有不妥,自己方才也留了信,托他们届时往蔡州去送。 两人绕过几间公房,竟是径直上了前衙一处偏厅。 那偏厅里头一张大桌,桌后坐着一人,约莫三十岁,身着官服,面白无须,相貌生得不错,但嘴唇很薄,表情也有些严肃。 他见得赵明枝,上下打量一眼,半晌,复才问道:“便是你与李训定了亲?” 赵明枝点头道:“正是。” 那人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又问道:“他早已去你家下了聘,两边六礼也走完了?” 赵明枝只觉此人问得奇怪,却仍旧一口咬定,道:“正是。” 又问道:“不知那李郎君现下正在何处?” 那人犹豫一下,却自站起身来,道:“既如此,你便随我来罢。” 一面说,一面在前头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盏茶功夫,竟是直接进了后衙。 等到得一间房舍外,那人忽然站定,回头同赵明枝道:“你在此处稍待。” 语毕,上前几步,推门而入。 隔着一重薄窗,赵明枝听到他在里头问道:“李二,你甚时定了亲?有个姓赵的女子,正在外头找你……” 里头半晌无人应答,俄顷,大门自内而开,一人从中大步踏了出来。 其人身量极高,眼睛极黑亮,双眉甚浓,眉眼间却又难得焦急。 一出门,他便一眼望了过来,正与赵明枝双眸相撞。 “赵姑娘。” 李训叫她。 7017k 第七十二章 吃酒 见得本人,赵明枝先叫一声“二哥”。 她上前两步,认真去看李训头脸并手脚处,只见均无伤痕。 除此之外,他衣衫整洁,面上虽有些着急,却无半点疲累之色,或因着急出门而来,手中竟还抓着一只瓷盏忘了放下。 那瓷盏色白,里头只剩两口茶,还冒着余温。 即便隔了几步,但盏中茶香独特,隐隐有板栗香,叫赵明枝立刻便闻了出来,低头去看,果然汤色碧绿明亮,叶底细软,又柔嫩成朵——当是品属余姚仙茗。 这茶是为开朝太祖最爱物,价值向来不菲,此刻战事四起,更是金贵。 原以为他被人捉捕下狱,却不想在后衙得到如此款待。 赵明枝担忧一路,眼见面前场面全非所想,心中大石落下,等听得人声,抬头一看,房舍中方才那男子已是跟了出来。 其人先前那样严肃,此刻却换了一张面孔似的,面上神情更为古怪,与其说是旁观,不如说是探究。 他先看李训一眼,复又盯着赵明枝,也不回避,还特特走得近了,似乎正待旁听。 虽一直无人介绍,赵明枝却已猜到其人必定就是那所谓“谢通判”。 听他方才称呼李训,口吻熟稔,说话也十分随意,比之自己同那李二哥不知亲近多少倍。 而李训既在州衙之中有如此故交,哪里还用自己在外奔走,怨不得早间那四名衙役来收押时,他莫说全无反抗,也无争辩。 如此一来,就显得她这些动作十分多余了。 倒贴了本就不多,将来去到京兆府必定还有大用的金饼就不说了,又许出去不少话,欠了平安镖号人情,叫那一群镖师们一大早就帮着忙前跑后。 至于赵明枝自己,更是既出力,又想法子。 然则她却半点没有吐露,只道:“我昨夜偶然听得那傅淮远说话,似乎欲要暗中算计二哥,今早便特地去寻,本想说不若早些出发,却在前院处见得二哥同几名官差在一处……” 听得她一番解释,对面李训面上焦急渐散,问道:“你见我手戴镣铐,被那几名官差押送出门,以为我被诬告下狱,是以特来寻我?” 赵明枝一时无奈,只得点头。 见得眼下情况,回头再想,她便觉处处都是漏洞了。 以李训平日能耐,怎会任人算计,毫无还手之力? 一路行来,沿途李氏镖局分点都对他唯命是从,言辞间对许家、傅大多有厌恶,又提及均州城中镖师们怨气最大,欲要李训同许姓斩断关系。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一个外地初来的,遇到难处,立时就想到去寻本地镖局相帮,而平安镖号在傅淮远口中不过尔尔,已是能在极短时间进得监牢探问清楚,又做许多事,更何况势大根深的李氏镖局? 当家之人都下了狱,理应一得了人要来的消息就时刻关注,消息最为灵通的镖局,又怎会不知? 要知道他们从前在其余分点时,往往还有个把时辰路,便有人携带马匹,半道相迎了,更何况今次已经回到城中住了一夜,给足了准备时间。 一旦得知,镖师们多是他旧日袍泽,竟能毫无反应?怎会置之不理? 重新整理一番,赵明枝才发觉自己的判断一开始就出了错,但她却并不后悔。 一来亲眼所见,二来她所能动人力、物力太少,才会错谬至此。 但宁可反应过大,最后发现是多此一举,总归是防微杜渐,好过出了事后,悔之不及。 只是兴师动众一回,此刻站在此地,对着李训,赵明枝却仍旧有些尴尬。 她不知这李二哥本来是作何打算,原还要解释,抬眼见那近门而立男子正望向自己,便小声问道:“我这般处置,是不是误了二哥事?” 李训立时摇头,想也不想,脱口便道:“怎会。” 又道:“是我考虑不周,忘了着人给你传话。” 他复又上前两步,歉然道:“我本想着一路辛苦,难得歇息一晚,彼时时辰尚早,等把事情了了,一应收拾妥当,再掉转回头去许家,应当正好午时,并不耽搁……” “却不想阴差阳错,反使你……” 说到此处,李训忽然一顿,先抬头去看天色,继而转过身去寻那房中角落漏刻。 ——眼下不过辰时二刻而已。 距离衙役自许宅抓人,才过去个把时辰。 他神色微变,再转回头时,便把赵明枝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忽然问道:“你这身打扮,方才是去了哪里?” 赵明枝低头去看,才醒起自己方才跟着人进来时走得急,因嫌碍事,把外头大氅脱了,此刻上襦下裤,双腿上还拿绳子绑着,仍旧一副杂役走卒穿着,本是为了进监牢探看李训时做的伪装。 此刻被人对面点破,她虽不觉有什么,但见后头那男子在旁站立,也不好直说,只微微一笑,道:“既是二哥无事,我便放心啦!你此处正忙,不若我在外头稍待……” 李训却道:“不必。” 一面说,一面侧身让步,拿掌引指了一下不远处站着那男子,道:“此人姓谢,单名一个珉字,字集之,他年长几岁,是我从前在学中同窗,而今正任均州通判。” 语毕,又对那谢珉道:“集之,这位赵姑娘……” 他说到此处,却是稍停片刻,转头去看赵明枝一眼,复才回头再道:“赵姑娘家中行商,欲要举家搬迁京兆府,她本人先行,家人随后而上,应当要路过此地才好通行——商人事杂,想来人、物更是不少,难免遇得什么阻碍,届时还要托你照应一回。” 又道:“她从前便曾仗义救我,这回更是……此事你务必上心。” 那谢珉一口应下,却又问道:“放心罢,这回不必你特地托付,我都会好生照应,只是犹有一问……” 他一面说,一面笑看一眼赵明枝,而后转对李训道:“方才两个都说是未婚夫妻,既你情我愿,六礼也走完了,却不晓得那亲事何时才办?请不请我吃酒的?” ------题外话------ 多谢清汤牛腩河亲给我的左玦和氏璧,破费啦^_^ 谢谢普普大大的跟班、小狐狸1柒柒两位亲亲送我的财神小钱罐,我一手抓了一个=3= 感谢四月微雨亲给我的桃花扇,天热我拿来扇风啦~ 谢谢狸奴几下偷翻书给我两枚平安符,肥肆、tong66、缓歌慢行、血花之冻人、宋宋宋宋宋宋五位亲分别给我挂的平安符,腰间缠满啦,谢谢谢谢~~ 最后p一个s:今晚可能调一下作息,二更估计要到明早来补,大家不要等哦。 7017k 第七十三章 不好 李训听得这话,拧眉道:“集之……” 然而他只叫了名字,余下字句含而待吐,并不说出,稍作一顿,只转头去看赵明枝,打量她神色。 赵明枝被对方打趣,也不扭捏,大方笑道:“是我的错——方才是为权宜之计,我与二哥不曾有什么婚约,至于婚事,更是无稽,因怕前头差人不给我探问,复才有此假托,还请谢通判莫要治罪才好。” 那谢珉听完,却故作愕然,看向李训问道:“可方才我说你那未婚妻子来寻——已走了六礼的——你却未有反驳,也不问我是谁,只言片语都来不及交代,就忙着出来了……” 李训皱眉道:“集之,慎言!” 又道:“莫要拿赵姑娘名声说话。” 赵明枝既然敢做,就不怕人说,于是笑道:“想是二哥怕落了我面子,才不好当面澄清,倒叫谢通判生了困扰。” 谢珉见她这样爽快,又被李训喝止,倒是不好再借此调侃,转而正色道:“赵姑娘且放心,我与李训多年相交,他的事,便是我的事,稍后不妨将你家中名号告知于我,若是遇得什么麻烦,凡能搭手,必不会旁观。” 什么叫他的事,便是你的事? 赵家的事,哪里就变成他李训的事了? 更别说自己压根没有所谓施恩,只这两日被其反复拿出来做由头罢了。 然而听着听着,眼见李训口头说得那样顺,那样多次,还言情慎重、毫无滞碍模样,倒叫赵明枝恍惚之间,心里都要生出动摇来——难道自己当真没有在不知情时,或许梦中?曾经仗义救过这李二哥性命么? 明知这是为了相帮自己,她自然不会戳穿。 只是眼见雪球越滚越大,先前瞒过李二卫三,毕竟自己人,又是无奈,只能将来再设法解释。 面前这谢通判却是他多年故交,以后叫其知晓了,拿来取笑,李二哥颜面何存? 然则对方好心提议,赵明枝自然不好推拒,略一思索,便道:“家中琐碎生意颇多,一时半会或许迁移不得,约莫还会分拆做队,另设安排——等我到得京兆府,得了确信,再来请谢通判一助,不知妥也不妥?” 谢珉点头答应,却又忽然笑道:“赵姑娘家中生意,或许未必要全去李二地头上,不如也来我均州看看——此地南通北往,毗邻襄阳,距离邓州、蔡州也不远,十分适宜做个中转,倒比京兆、凤翔等地通行更为便宜……” 又道:“至于如何安置之事,不如来到此处,再行商量。” 赵明枝点头应是,又郑重道谢。 她原本只是有个念头,此时此刻,倒是更为心动了。 自家虽是皇亲,并非不能行商,只是不好与民争利而已。 从前藩王府尚有不少产业生意,暂抽不出手去管,后续若有所需,未必不能腾挪出来,给李训做个经营。 如此,自家也能贴补家用,他也能得个助力—— 既有镖局做点,将来又有旁的打掩护,起势当能比一穷二白省力许多。 而那裴雍虽不曾反,毕竟心性不知,还要今后慢看,既要用他,又要防他,自家果真要在北地经营,或许还要把抓手放在这李二哥身上,互相制衡才好。 一时两边交代完毕,赵明枝见得此处二人似乎有话要说,便找个理由,问了那雪房所在,自行走开。 而她一走,谢珉便道:“到这个份上了,还说不是你情我愿么?” 李训转头看他。 谢珉又道:“还要在她面前遮掩,借口什么施恩——这西北之地,谁能施恩于你?” 李训并不答话,只进得屋中,把手中茶盏放回桌上。 谢珉见他沉默,转回身来,复又问道:“这是你心仪的罢?如此胆量豪气,偏还不是鲁莽之辈,前后行事都有考量,聪慧果断不说,又知情知趣——不是样样都照着你的心意长的么?” 又道:“只是家世差了些……” 李训皱眉道:“我家世代务农,二爹后来也不过是个货郎起家,至于我自己……哪里有什么家世可言——况且家世之说,本就无稽,竟从你口中而出,难道忘了当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谢珉道:“话却不能这般说,当年若不是先生怕你年少得志会移了性情,压着不叫下场,凭你当年文章,今日或许……” “就算侥幸上榜得官,眼下不在夏州,便在蔡州,又有什么可说的?” 谢珉低声道:“虽如此,总不至于后头……” 却又道:“不过祸福两依,若非当年,哪有今日?” 李训不置可否,只自拿水烫了杯子,另倒了一杯新茶,半晌,方才又道:“你方才叫她来均州安置,是个什么意思?” 谢珉道:“我既为州官,‘理财赋’是为本职,不过寻商纳户而已,哪有什么意思?” 他说到此处,却是哼了一声,道:“又叫我好生抚流民,又不给我人财,还要抽我的粮谷,眼下我自找人南货北通,你还要啰嗦,我好好的官不做,提着头来帮你做这些,还要被你发问……” 李训摇头道:“不是帮我……” 他声音略沉,郑重看向谢珉,道:“不是帮我。” 谢珉一时沉默,良久,才道:“我晓得,不过帮我读的那些圣贤书……帮我良心罢了……” 两人对坐片刻,那谢珉才问道:“傅淮远这事,另有许家,你待怎么处置?” 李训道:“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你自按律去审,问我作甚。” 谢珉皱眉道:“若那老夫人找到我头上……” 李训道:“我只答应照应他一家,那人姓傅,又不姓许。” 再道:“至于老夫人那一处,要是她一意孤行,你便同她把话说得清楚——想要留傅大一条性命,便只安心每年分利,若还想把镖局留给许家自用,叫女儿有个产业在,便不要啰嗦。” 两人一问一答,又说了两炷香功夫,李训才把各项事情俱都交代清楚。 一时事毕,他放下手中茶盏,转过头,从敞开大门往外看去,正见赵明枝由远处转角慢慢走来。 一旁谢珉也循他目光看去,随即笑道:“赵姑娘来了。” 而李训安静几息,却是忽然道:“我从未有过心意,更无什么‘照着长"一说,遇得喜欢的就喜欢了,同她怎的行事,哪般性情,俱都无关,当着本人,你就莫要瞎说了,总归不好。” ------题外话------ 纠正一下,昨天狸奴几下偷翻书亲的两枚平安符,一只是给二哥的,一只是给明枝的,不是给我的…… 是我……又……自作多情了……qaq 7017k 第七十四章 运道 谢珉愣了一下,道:“是我轻浮了。” 然则他稍停片刻,忍不住又道:“趁着眼下本人不在,我只再问一句——夏州同兴庆府那两处就不说了,听闻当今有一位皇姐,才色无双,眼下犹待字闺中,我隐约听得蔡州那边有些流言,说她有心选婿,或有属意京兆府,你知是不知?” 李训冷淡看他。 谢珉道:“赵姑娘自然极好,可你眼下行事尾大不掉,在外名声也不甚好听,将来当真翻脸,若能……也算有个后手。” 他补道:“老王爷并王妃两位,从前在藩地时就甚得百姓拥戴,众人说起,多是夸的,如此家中养出来的,性情可想而知,况且又有她身份多做一重保障,其实当真难得合适……” 李训淡淡道:“与我何干?” 谢珉无奈道:“你眼下在蔡州名声,自家难道不知么?当真掀了桌子,非死便是成事,倒还罢了,偏你又不走那一条道……” 他叹一口气,道:“有个退路总是好的。” 李训摇头道:“哪有什么退路,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莫说一个公主,当初侯景跳反时,儿子什么下场?高祖逃命时,又如何对待儿女?刘玄德娶了人,难道妨碍东南动手?当真要出事,多少退路都无用,又何苦连累无干人等……” 谢珉犹豫一下,却是问道:“当真出了事,难道赵姑娘便能不被连累了?” 李训冷眼看他,又冷声道:“不会出事——我辛苦卖命这些年,不是为了连累人的。” 谢珉听得这话,好险没有骂将出来,只好在心里暗啐一句:不想便不想,是公主便要被连累,换做赵姑娘便不会连累,还不都是听凭你一张嘴么? 话都叫你说了,屁都让你放了! 李训却不理他反应,只将方才那盏新茶捧起,放到一旁桌案上。 他再未坐下,也未说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安静等赵明枝走近了,才旁若无人指着那茶水道:“你在此处稍坐,先吃几盏茶,等我一等。” 赵明枝心中正算着时辰,听得这般交代,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问道:“二哥还有事要办么?” 李训道:“只稍去就来,不会耽搁午时出发——你那行李还可还在许府?我这便着人去取。” 赵明枝倒不是担心出发时辰太晚。 然而因早间这一番阴差阳错,导致眼下有许多手尾要收拾的,又何止李训一人? 她犹豫一下,还是老实道:“行李已经取出,只是……二哥,我外头也有些事情要办……” 李训微微一怔,正要问话,外头忽然匆匆来了个小吏。 那吏员见得三人在内,环视一圈,找到谢珉道:“通判,巡检司来报,马康街上有人闹事,一群镖师在街上起了冲突,不知谁人先动的刀,已是见了血,眼下正闹得不可开交,巡检已经带人去看了,暂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叫小的先来回禀一声,请通判知悉!” 谢珉听得有事,立时便站了起来,再听是镖师,却又看向李训。 李训问道:“可知是哪家镖师闹事?如若不知,晓不晓得是在马康街哪一处地方闹事?” 那小吏先要摇头,听得后头那一问,便答道:“好似是在惠康酒楼左近……” “惠康酒楼?”李训一听就反应过来,“怕是平安镖号,只他家管事的是明奉,此人还算得力,也是个沉稳的,轻易不会与人打起来。” 语毕,他转头同谢珉道:“你自忙你的,我跟去看看。” 谢珉当即道:“我叫人带你过去,也同那巡检司打个招呼,给你搭把手做事。” 李训答应一声,又去看赵明枝,问道:“你那事情,我能帮你办不能?” 赵明枝还未答话,又听得外头一阵疾步声,却是方才那领着赵明枝进门的胡四。 他一进来便禀道:“通判,后衙托人来前头问,说是平安镖号去了人,正寻他们打探,据称有位雇主早间进了衙门,半晌不见踪影,想要私下问问什么情况。” 谢珉诧异道:“什么雇主?这事来问我做什么?” 胡四迟疑一下,抬头看了看赵明枝,道:“说是位赵姓的姑娘……” 赵明枝听得平安镖号名字,又听“雇主”二字,心中已是有数,此刻连忙应道:“是来寻我的。” 此话一出,李、谢二人俱都转头看她。 赵明枝无法,不得已把自家原本计划简单说了,又道:“当时也不晓得衙门是个什么情况,便做了个后手,请平安镖号镖师们在外等候,若是过得半个时辰,还没有我回应,便来问人。” 再同李训道:“眼下已是到了点,当是不见我踪影,特来相问——我同二哥一并出去罢,正好处置此事。” 她本只是打算几句带过,不想那谢珉却是十分惊诧,听完之后,趁着李训去取行李的功夫,旁的不做,问题倒是颇多。 他一时问道:“都说跑镖的不见兔子不撒鹰,赵姑娘舍了什么,叫他们这般上心?” 一时又道:“赵姑娘叫他们去寻卫三,他们怎会晓得卫三从哪条路来,若是半途错了身,如何是好?” 再又道:“你竟还打算去探监?若他们把你当做合谋,一同入狱怎的办——哦,所以你只认走了六礼……” 那谢珉一面问,得了回答,又一面叹,到得后头,神色间竟有些复杂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赵姑娘府上,生意必定做得极大罢?我先前所邀,不是客套话,将来赵府北迁,务必要来我均州看看。” 又道:“至于新到一地,安田置产之事——本地也有些风土特产,你家若能帮着往外盘活这一片,我便能做主帮着贵府设法协调。” 赵明枝应道:“多谢通判有心,等我到了京兆府,一旦得了确信,便会来信请教——劳烦届时抽空搭一搭手才好。” 而此刻李训早已取了行囊出来,冲那谢珉一点头,便同赵明枝一齐往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错开半步而行。 剩得谢珉一人守在屋中,见那前方李训虚手相扶模样,又见那赵明枝一身杂役服色,仍旧窈窕背影,心中莫名发酸。 ——李二这是什么运道,竟是半路也能捡到这样女子! 男女皆是聪明至此,若是当真成了,将来生儿生女,还要不要人活了? 要是儿子,怕不是要拿个文武状元? 若是女儿,都说女儿肖父,跟着李训那张小白脸…… 他安静几息,看着桌上那一盏无人问津清茶,因是自家珍藏之物,特拿出来招待挚友,不愿浪费,索性伸手取了过来。 然则低头一看,只见平静水面上,映出一张脸来。 这脸从前对镜时也自觉不错,只今日见了李训,两相对比,难免有些磕碜。 他不愿面对,忙把目光挪开,几口饮下,一面尝那入口温度正合适的香茶滋味,一面却又忍不住重新回想起方才赵明枝回话来。 ——怎么就那样聪明,那样机敏? 怪不得那小子哪怕听得公主才貌双全,也半点都不动心…… 只这样好的人,怎的就看上他了?又贴钱又使力的。 唉。 明明自家也不差啊!怎的就没有这样机缘?! ------题外话------ 谢谢书友20191123235617604、xxnong、肥肆四位亲送我的平安符=3= 多谢sleigh亲给明枝的平安符^_^ 7017k 第七十五章 手尾 出得后衙,转往前衙,还未来得及出门,赵明枝就见得公堂之外,竟有两人站立等候。 其中一人身着绿袍,明明并非什么大场合,却头戴二连冠,腰缠黑银即犀角带,穿着十分正式。 本朝七至九品皆是绿袍,他身着官袍,却久立堂外,明明有屋檐可以躲避,竟自露天接了半肩半背,另有头上薄薄一层积雪,也不知是什么意图。 那二人听得声响,转过头来。 赵明枝当即认出,站在那绿袍官员身后的,却是方才接待自己那名吏员。 对方见了赵明枝,面露惊疑之色,脱口道:“你怎么在这?” 书吏接待之处在于外衙,此地虽是前衙,两边相隔不远,两处之间却有衙役守着,没有内里通传,外人轻易不能入内,以免扰乱公堂。 赵明枝被他拿话敷衍半日,又故意晾在一旁,本就心生狐疑,只是事情解决,本已懒得计较,此刻听得此人叫唤,便转向一旁那吏员胡四问道:“此位方才请我在外稍坐,只说进内问话,那‘内’,便是此处意思么?” 胡四道:“此人怠慢公情,本就正待处置,只等通判厘清罢了。” 这话一出,不但那吏员当即色变,一旁那绿袍官员面上表情也遽然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他当先还盯着李训,听得赵明枝问话,便又看回赵明枝。 两边虽然相隔几丈远,被那眼神黏在身上,赵明枝竟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冰凉凉,又有些阴测,犹如沾了跗骨之蛆。 这人……明明都不认识。 她不免皱眉,退开半步。 而一旁李训若有所察,却自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侧,又问那胡四道:“那绿袍者是谁?” 胡四这一回却是领着两人又走出几步,方才压低声音道:“是衙中押司,在均州城中生根两三代了,通判正要借着许家的事来处置他。” 李训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此处不过是个小小插曲,自然无人放在心上,却不晓得三人走远之后,那赵押司却死死盯着李训背影,突然问身旁小吏道:“那女子——李训身边那一个,家中什么来历?” 小吏正心中不安,听得这话,却是更惊,慌道:“那人竟是李训?” 赵押司瞥他一眼,道:“你都帮着傅大谋夺他产业了,竟连他本人也不识?” 小吏干咽一口唾沫,道:“他三两年都不来均州一趟,即便来,也从不在外露头,我哪里认得……” 又道:“那女子自称姓赵,打蔡州来的,已是同那李训订了婚……” 赵押司直皱眉,打断道:“我自晓得,我只问她家中什么来历。” 小吏道:“我哪里清楚……好似是个行商,初来本地的……” 赵押司听得烦躁,心中更是鄙夷,若非此刻情形危急,又要此人家中相助,当真不愿同对方搭话。 ——脑子没有,能耐没有,胆子倒挺大。 也不晓得事情做得怎样。 只盼从前莫要弄得太糙,最后反而带累自己。 眼见再看不到三人背影,借着谢珉未至,赵押司却是左右一看,踱到一旁,对不远处站着的一名洒扫杂役使了个眼色。 那杂役趁无人注意,偷偷走到附近。 赵押司低声同他道:“去我家中寻你二叔,只说谢珉拿了我的错处,要把我治罪——怕是入狱就在眼下,叫他去同德路那宅子里寻人,再探那李训下落,另有同他订亲那一个,最迟这一二天,便要把手尾收拾干净,拖得久了,夜长梦多,我一门也要带累进去。” 又嘱咐道:“那女子倒是无碍,一二人对付足矣,只听闻那李训武艺甚强,交代他们定要打听清楚,多带些人手,不要自家折在里头!” 语毕,复又指着一旁那吏员道:“再叫人给刘家也传个话去,就说傅大事发了,原来那李训同谢珉早有勾结,怕要借着这事拿我两家开刀,叫刘老头自作准备,动作慢了,儿子难保不说,他那多年积攒,或许都要吐得出来,自己也未必能抖落干净。” 听得这话,那杂役不敢再做耽搁,拿着扫帚前后随意巴拉几下,当即转头而去。 他本就对衙门地形极熟,三转两绕,就从偏门溜了出去,冒雪一路跑到赵家,敲门进得宅子,也不用仆妇引路,匆忙去推东厢的门,隔门喊“二叔”。 那房门自内关得甚紧,里头听的声音,骂道:“一大早的,什么事。” 那杂役不敢吵嚷,忙道:“衙门有急事,押司喊我来给二叔传话!” 不多时,一人裹着外袍,一手挽着头发,衣衫凌乱来应门。 那杂役只觉面前扑来一阵香风,抬头去看,认出这是自家二叔才从楼子里纳的小妾,虽不敢多看,还是不免被对方外袍下半敞胸脯给勾了神,过了几息才回神。 那小妾把人放得进去,忙去隔间穿衣服,剩得那二叔赵攀敞着肥大肚子,半搭靠在床上,不满道:“什么事情?” 杂役才将赵押司话一学,赵攀脸色就变了。 他当即翻身起来,在床上摸出一张毛氅披了,趿着鞋走出来,急忙问道:“怎的回事,早间还好好的!” 一面说,一面催里头小妾出来给自己换衣裳。 那小妾被吼得心慌,顾不得旁的,自家光着两条腿,匆匆给赵攀寻了衣服换好,因房门大开,冻得两腿瑟瑟,也能等人走了,才匆匆掩门,含泪打个喷嚏,自进房中。 而赵攀出得门,先派人去刘家报信,又急忙派人去衙门打探,自家却是不用马匹,也不带那杂役,只靠两条腿,悄悄直奔那同德路而去。 他手中自有钥匙,到得地方,本要开锁,却发现那锁眼不对,半日捅不进去,只好拍门。 门后一人低声叫道:“是谁?!” 赵攀报了名号,那门才自内而开,让了一条小缝,把他放了进去。 应门的人将门一锁,还不甚高兴,道:“大白天的,你来这作甚?” 赵攀皱眉道:“啰嗦什么!文寨主在何处?我寻他有急事。” ------题外话------ 谢谢xxnong、可乐查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_^ 7017k 第七十六章 爱女 赵攀话才出口,就见那应门人死盯着自己,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十分吓人。 他立即就有些后悔。 这处院子他跟着自家大哥来过两回,当然知道里头住的人什么身份。 俗话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群人手上不知断送过多少性命,本是阴沟里的臭虫老鼠,半点见不得光的,自己一身产业,妻子俱全,把事情办妥了便是,何苦争这个闲气。 幸好那人只盯着看了一会,却没有再做什么反应,很快把赵攀领进了一间厢房。 文寨主就在屋中坐着。 他一身短打,搭了个短披风,脚下的羊皮靴子外还仔细捆裹了一层草套。 这样打扮,大冬天的,又是在屋子里,实在颇有些不伦不类。 赵攀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那文寨主抬头瞟了一眼,便把脚一伸,指着那草套道:“没见过这个?你们整日在城中,遇得雪天不是躲着,就是坐马车,路上也早把厚雪铲干净了,却不晓得这种时候,那靴子不套草便会打滑。” 赵攀勉强一笑。 文寨主道:“你们打个滑,不过跌一跤,我若打个滑,运道不好,说不得就要跌条命了。” 语毕,一指身旁空位,道:“赵押司那出了什么事,叫你大白天的就来寻我。” 他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一柄短刀,伸手即得。 那刀显然已经开过刃,不知是不是日日在磨,刀口不仅极薄,还发着亮,而刀身却是呈半圆弧形,刀背上斑斑点点,不知什么陈年旧痕。 看着刀口,赵攀多站了几息,才强逼着自己上前坐下,急忙把自家大哥交代说了。 文寨主不悦地道:“你家押司口气倒是大,还‘这一二日’,又要把收尾收拾妥当,城中处处都是兵丁巡卫,我杀人简单,杀了之后怎么脱身?” 等听得说要动的那人唤作李训,是为李氏镖局中二当家的,他更是不满。 “你当我作甚要来这均州城中?若非这一家太过扎手,折损我太多兄弟,何苦要来此先做查看?你还叫我去对付他一门二当家?” 他冷哼一声:“平日里我百十来号兄弟,今次跟来的只一二十人,怕不要撞得头都烂了?赵押司要是看我姓文的不顺眼,不想给这宅子与我住,那便直说,无须这般!” 赵攀连忙解释道:“不是一桩事!” 他把傅大同李训相争缘由说了,方才道:“这几年当中,城中李氏镖局管事的一向是姓傅的,那李训三年两载不回,手照旧还长。” “今次是那傅大起了主意,因不满自家只干活,却无权,想要争个位置……” “镖局的自家窝里斗,难道于我不是好事?”文寨主道,“叫我出手,就是叫贼帮着官府自家打自家,我难道看着是个傻的?” 然则他很快反应过来,问道:“不会是你们押司收了那姓傅的好处,眼下被那李氏镖局二当家的发现,报了官,因怕牵扯自己,才要把那李二当家灭口罢?” 他话一说完,见得赵攀脸色发青,便晓得自己猜对了,复又冷笑一声,道:“这些年赵押司虽帮我不少,但我也不是没出过力气的,两边论及交情,倒是有,但要我这里白出力,便是我肯,我手下兄弟,竟不要吃饭么……” 赵攀来前便晓得这一回不好说话,但他早得了兄长提点,于是黑着脸道:“文寨主,你我两家本是一条船上——若非我大哥这一向帮着上下打点,前几次州中四下剿匪时,早把你那寨子给平了!我大哥出了事,你以为自家那大风寨,能活得了几时?!” 他说到此处,声音变冷:“更何况你眼下就在城中,大哥那一处若是不妥,大不了鱼死网破,把你攀扯出来,终究大家一起死!” 那文寨主听得此话,面色骤变,伸手就去捉案上短刃。 赵攀见势不妙,连忙往后一退,却是忙又补道:“只我家大哥做人一向厚道,既是令我上得门来,自然不会叫你们白干!” 又道:“你在寨中这许多年,每到县镇、城池,都要躲躲藏藏,难道竟不想有个身份?” 文寨主那手本已碰到刀柄,此刻却只慢慢拿住,抬头去看赵攀,问道:“难道押司竟有法子?” 赵攀道:“我大哥有没有法子,文寨主难道不知么?一寨人或许无法,但三五个,却不干事——只要大哥仍在位上,寻一二个人帮着造些户籍,哪里难了?” 再道:“他今日已是同我交代,叫我同文寨主说一声,只要能把那李训两人除了,提着人头来换,一个人头,三个户籍——如何?” “听得大风寨里,可是才办了两个小少爷的满月酒,加上从前大少爷,另有那位姑娘,寨主不为自己考量,难道竟不为子女考量了?” 听得“户籍”二字,文寨主眼中已是迸出贪婪之色来,沉默几息,忽然道:“只给一二日,事情不好办——最好在城外做了,只不晓得好不好哄出去。” 又道:“我一干兄弟全不识得那李二当家,如何好动手?你既说李氏镖局中有个姓傅的收买了你家押司,那他难道只出银钱,不能出个力?” “我只拿户籍,我兄弟难道白干了?喊那姓傅的帮着打听人下落,把人哄出城去,再出点血,给我兄弟买点酒肉吃——不过分罢?” “自然理所应当。”赵攀当即大喜,起身拱手道,“我先去寻人出来帮着相认,再去寻傅大说个条件,一旦探明,后头事情,便要全数仰仗文寨主了!” 文寨主把手中短刃重重拍在桌上,道:“我在均州东南混了这许多年,连襄阳城都去抢过,死在这口短刃下的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至于那些兄弟,一十八个,全数是特特选出,一样个个得力,只放心等我提两人头来见罢!” *** 几条街外的赵明枝,还不知这一处小小的宅院里发生了什么。 她当先一步,刚出州衙大门,就得见几个面熟的镖师在外头守候。 众人或站或蹲,有人手中还牵着马,个个都引颈而看,面露焦虑,候得赵明枝出来,一股脑都围了上去。 有人主动去接她手上袍子,上上下下打量她,明明见得全须全尾,还要问道:“赵姑娘无事罢?” 有人紧张问道:“怎的耗了这样久?是不是衙门里头做了什么为难?” 另有人问道:“寻到那李二当家的下落未曾?” 又有人道:“若是寻不到也不打紧,我们几个兄弟私下商量了,同明镖头说一声,自脱镖局几个月,先把你送往那京兆府去,至于银钱,你看着给便是——总归比再出一笔大钱往镖局里雇人俭省!” 还有人道:“那傅大寻上我们镖局里了,姑娘莫耽搁,打此处直接走,趁着外头马车已是套好,立时就出发了,莫要叫他堵住——且放心,里头给你铺了三层棉被,应当颠簸不着!” 诸人各说各的话,还一迭声催赵明枝赶紧上马,去换乘马车。 至于后头跟出来的李训,听得这一群人七嘴八舌,全为赵明枝打算,竟是难得错愕。抬头看天,明明只过去两个时辰,全也不知道面前人是怎么在这样短时间内,把一群大老粗尽数收伏的。 另有几个领命出来护送的衙役,只听得后头一句话,更是忍不住面面相觑,彼此用眼神试探—— 这一位姑娘,当真不是哪个大镖头的爱女么?竟得这许多镖师围着拍马屁! ------题外话------ 七夕啦,祝大家: 有情人终成眷属~ 自得其乐的朋友有友爱相伴,吃穿不愁,快快乐乐^_^ 7017k 第七十七章 杀人 而赵明枝为众人簇拥,自是连忙道谢。 她余光瞥见李训已经跟了出来,便道:“多谢诸位镖爷关照,方才我已是寻得李二哥,他并未被官府羁押,不过一场误会。” 语毕,指了指方才踏出衙门的李训,道:“我已同李二当家的说好,他仍旧送我去京兆府,原本约定,并不作废,如此,今天这半日,却是偏劳诸位辛苦奔劳这一场——等我回得平安镖号,另有答谢……” 一干人等听了赵明枝言语,纷纷暗自失望。 方才那样去捧赵明枝,虽也有对这位客主一二服气,可光靠几句话,些许行事,几桩计策指点,怎可能引得这群人如此趋附。 自然还是看她出手阔绰,又行事体恤,实在是个好客主,想着借此巴住赵家后续生意。 而此刻循她指点看去,果然得见李训一身素袍,从容立于州衙大门之外。 诸人当中没有识得这位李氏二当家本人的,眼下看他相貌气场,又看他站立时姿势,前后脚分错,分明蓄势待发,预备反应。 而他注意力半数在赵明枝身上,另外半数,却时时警惕,见得众人目光投过去,当即抬眼相对。 都是跑惯江湖的,看他身形,看他反应,再看他手脚形容,哪里不晓得此人厉害。 见得那眼神,虽无刻意凌厉,但其中锋锐之意,已叫他们俱不敢凑得太近。 只有那领头镖师无法,大着胆子上前两步,也不敢靠近赵明枝,只错开一点,同李训行礼。 他道:“原来这位便是李二当家,失敬!今次明镖头特特交代过,因未得二当家的同意,不敢中途去接赵姑娘的镖,便叫我等来探问,还请李二当家的莫要误会……” 李训却是道:“本是我行事疏忽,全亏诸位出手打点,相帮赵姑娘照料事情,当由我来道谢才对,便莫要在此处多礼了——一会点清今次出力弟兄,再作答谢。” 又道:“明奉眼下在何处?” 有李二当家的出头把此事接过,镖头再怎么也怪不下来了。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看向李训时也多了几分亲热。 有人急忙提醒道:“明镖头在镖局,只镖局里头正闹着——方才有人来了信,说李氏镖局那傅大正上门追着讨人,叫我们千万将赵姑娘守好,莫要被人抢了去……” 原来事情果真是由自己而起,还见了血。 赵明枝在旁听着,也有些着急,忙道:“衙门正有官差待要处置此事,还请前方带路罢。” 她一发话,镖师们见得后头站的几个衙役,连忙各自去牵马引车,十分利索。 衙门同马康街相距不远,又有官差开路,沿途毫无阻碍,不过一二刻钟功夫,就到了地方。 此时巡检已是领着七八个兵卒到了,不过与赵明枝等人前后脚而已。 然则他们见得当前场景,竟有些难以着手模样。 原来这里早不是原先傅淮远领着几人欲要闯门,同平安镖号中三五镖师起了冲突那时候状况了。 当前早无行人敢路过,只见平安镖号门内门外俱都是人,草草望去,少说也有百八十个,已是打得上头,虽无动刀的,棍棒之物却人手都有,满地滚的站的都是人,拳打脚踢。 那巡检下头有兵丁喊得几声住手,又喊官府来了,全无人理会。 便是跟着赵明枝等人回来那几个镖师也看得目瞪口呆,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人??” 说着就要上前相帮,只被身后衙役拦住。 见得眼前乱成一团,李训把手拦在赵明枝面前,叫她后退几步。 赵明枝并不废话,老实听从。 只她见得场面不对,仗着自己目力尚佳,环视周围一圈,竟是见得不远一处角落里,围站着好几个护卫。 再分辨众人身上穿着,同她昨夜今晨得见的许家仆从服色十分一致,而那些人身后,隐隐约约一人蹲坐在地。 她靠近几,找个空隙仔细去看,其人虽鼻青脸肿,却果然有些眼熟——正是傅大。 手下在前冲锋,他躲于阵后,还藏得这样严实。 赵明枝转头叫李训,又指了指彼处,小声道:“是傅淮远。” 李训当即会意,对那几名镖师疾声问道:“明奉何在?” 镖师们也不敢怠慢,四下探看。 而李训带着两名衙役,疾步走向那巡检,两人只说了几句,对方虽有犹豫,却未拒绝,而是依言一同到了那角落处。 见得身着官服巡检,几名护卫哪里还敢再拦,只得让开,显出身后人来。 傅淮远躲于最后,发现众人退开,正待要骂,先见巡检,已是一惊,再见后头李训,只觉惊悚,竟是手脚冰寒,惊道:“李二!” 李训沉默不语,伸出手去,自那巡检腰间抽出长刀一把,肩张臂直,倏地搭在跌坐在地那人肩颈之间,离那脖子仅有半指之隔。 巡检用刀,岂是寻常小卒可比,又值如此严冬,甫一搭上,寒意逼人,立时就叫傅淮远脖颈间起了密密麻麻鸡皮疙瘩。 他僵坐当地,看着身前颈边长刀,全不敢动弹,连眼珠子也不敢多转,唯恐不小心带动了一点脖子,更恐激怒面前李训,只颤声道:“李二!李二!有话好说!有……有话好说!!莫要动手!!” 又仓皇看那巡检,因不敢动,更不敢叫,只好求道:“官爷,杀人,杀人啊!!!” 那巡检全无防备会见如此场面,一时骇然,反应不及,竟无回话。 而李训把刀偏开半分,脚下踢他腰,喝道:“起来。” 傅淮远哪里敢说不,只巍巍站起身,被刀压着慢慢行到大门外空地上,此刻早已涕泪横流。 眼见四处仍自打自的,无人关心傅淮远死活,等到了地方,李训便把手中长刀重重一压,喝道:“要做什么,还要我教么?” 那长刀承着李训臂力,犹如重石,简直要把傅淮远半边肩头拍碎。 傅淮远看那刀锋反光,又痛得眼前全是泪,早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听得这话,当即大喊:“救……救命!杀人啊!!住手!!都给我住手!!!!!” ------题外话------ 多谢卿眉瘦小瘦眉送明枝的香囊,你也知道她快没钱了吗? 感谢黄色天蝎宫送卫承彦的三枚平安符,他听说你忘了给他比心,本来不大高兴,但一收到平安符,好像又去偷笑了,觉得自己赚到了的样子。 这男人似乎有点孩子气啊。 7017k 第七十八章 吹哨 傅淮远声音尖利,直冲云霄,钻得人鼓膜疼。 赵明枝站在人群后方,眼见天中风雪未停,只怕仍有门内人听不到此处动静,转头一看,只见身后衙役颈间俱都带哨,便提道:“吹哨。” 那人一愣。 赵明枝伸手指一下他颈间。 此人被那手指一点,竟不自觉将那铁哨衔在嘴边,犹豫吹响。 而其余几个衙役被赵明枝以目相视,听得哨声,又见已是引得不少斗殴人注意,再无迟疑,也各自衔哨。 一时哨声先后响起,钻耳欲聋。 哨声一响,和着傅淮远惊叫声,叫门内门外不少人循声望来。 然而还是有人打抖不休。 李训一时皱眉,将那刀锋提起,喝道:“还不住手?” 那声音发自丹田,也不知怎的传出,竟是压过哨声同傅淮远人声。 他一面喝停,一面却把手中长刀凌空抬起,一手拽起傅淮远胳膊,另一手复又冲着其人身上劈斩而下。 那动作极快,便似闪电,竟是劈出一道残影。 傅淮远惨叫一声,再难自立,随刀倒跌在地。 他裤袍前黑了一片,仍有大块湿濡往外不断蔓延,天气虽冷,那腥臊味依旧慢慢弥漫开来——已是尿了裤子。 众人何时见过这样辣手场面,各自骇然,自然去看,被那刀锋光芒和着雪光反照眼睛,不由得停手。 等那光亮闪过,诸人定睛再看,本以为场面可怖,谁曾想地上竟无残肢断膊,甚至也无半块皮肉、丝毫血迹,只有一幅长长衣袖自空中缓缓飘落在地。 ——原来并未伤人,虽地上那个叫得同杀猪一般,实际只是被砍了半截衣袖而已。 趁着众人目光俱是汇聚此时,李训抬首远望,冲着门内一人喝道:“明奉!” 远方门内,明镖头正手中持棍看向此处,被李训一叫,虽未听得只言片语交代,却已会意,把那手中棍棒一扔,叫道:“都停手!” 有了明奉一句,平安镖号各自听话,而傅大这一派早已悚然,哪里敢动,终于场面平息下来。 旁立的巡检连忙指挥手下去分开人群,封锁来往道路,等着衙门另发人手——如此规模持械斗殴,已非仅仅十来人手就能管住了。 等到一应分派完毕,大冬天的,他已出了满头汗水,把手一抹脸,倒是醒得自己腰间少了什么,赶忙去得当中,接过李训手中自家长刀,小心收刀归鞘。 众人专注收拾眼前,自然没工夫搭理其他,哪里晓得不远不近一道小巷里正停着一行人,另有马车一辆。 此刻那车厢厢门大开,许老夫人坐在前头,眯着眼睛看向平安镖局当前。 她一面看,眉头一面皱,先见李训抽刀,又听得傅大哭嚎,再见后头局势如何得制,脸色更是难看。 眼见再无半点逆转可能,她冷声问身旁那嬷嬷道:“早先你都交代好了么?” 嬷嬷忙道:“夫人放心,已是交代过了,只说都是奉了傅少爷之命才来夺人,与旁人并无半点相干!便是衙门再如何问,也问不出什么。” 许老夫人面上神色稍缓,再远远望去,手中虽无拐杖,却仍旧拿掌重重拍那马车木板,怒声道:“一群废物!” 那嬷嬷忙道:“或许……那赵姑娘当真不在镖局当中,已是被送走了也未可知……” “李二已是大摇大摆站在此处,若能早寻到那姓赵的,毕竟救命恩人,或许还能借此同他谈个条件,眼下人影都不见,只那李二一个,送走没送走的,还说这个,又有何用!” 看着已经被兵卒拿住的傅淮远,许老夫人咬牙骂道:“竟给个蠢货闹成这样!” 嬷嬷听得她骂,却不能附和,只好低头不语。 这一回许老夫人却没有骂错,闹成这样,泰半要算在傅淮远头上。 本来按着她的计划,只是叫这外甥点齐人手,在平安镖号门口守着,等她前来亲自商谈。 其实莫说压根没想过任其做主,连要他掠阵的打算也无,不过把人绊住,不要扯后腿而已。 如若许老夫人自家出面,她是李氏镖局从前当家的夫人,平安镖号的明奉镖头见了,怎么也要礼让几分。 好好谈一谈,许些好处,或是做些承诺,多半便可将姓赵的女子换出来。 以李训脾气,赵姓女一日还在许家,他一日就会投鼠忌器。 谁又晓得,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傅大便敢把姨母分派的事情扔到一边,自己不知从哪里领了一群人,闯到平安镖局要人呢? 等到许家后头来援的人抵达,两边已是打将起来,原还想上前劝架,镖局已经上了头,谁人肯去理会,自然一起揍了。 如此,人越陷越多,竟是一片混乱。 偏生赵老夫人此刻赶来,眼看情形不对,因怕后头不好再谈,又引来官府注意,难以解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遣手下趁乱混入镖局当中。 然则半途就被平安镖号的镖师撞见,两边复又打了起来。 简直是阴差阳错,一通乱仗。 本以为打完也就完了,最多引来官府,要费点力气捞人而已,谁曾想,竟会见到本该在监牢之中的李训! 许老夫人虽然暂时不明个中缘由,却是很清楚如果李二不死,许家也无半点要挟之物,便意味着傅淮远完了。 从前丈夫都觉得棘手的人物,又防又怕,又用又躲,独生女儿,倾家财富都想托付出去,只要把人绑住。 而自己前夜言语威胁几句,当即还得拿话找补,只怕真正得罪了。 哪里想到傅大这个蠢材,不想活就算了,还要带累自己。 偏偏亲姐临死之前把这儿子托付过来,她亲身养大,欲要舍弃,又难狠心。 那嬷嬷见她表情,踟蹰几刻,还是小心翼翼提道:“夫人……咱们已是及时抽身,若是无法,不如就旁观罢了……” 许老夫人没有说话,良久,方才道:“当年我出生时,见得又是个女儿,我那祖母已是亲手把我溺进尿桶里,若非二姐偷偷救回,哪里还有今日……她死得早,没享到我的福,只剩这一个儿子……” 7017k 第七十九章 相熟 事端虽然平息得快,麻烦仍旧不少。 傅淮远带过来的都是自己随从,后来到的人又多是许家护院,自然没法跟平安镖号里的长于拳脚、经验丰富的镖师相提并论。 打起来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一停手,大家就发现平安镖号这边最多受了些小伤,但许家那一处,却是有两个人直接见了血,又有几人折了胳膊腿脚。 幸而马康街上就有医馆,平安镖号的镖头明奉当即把伤者送诊,又令人去给巡检打下手,一则封锁街巷,二则清点人数回答问讯。 等把几件着急的事情办完,他半点也不耽搁,立刻就找上了李训。 而先前同赵明枝打交道的那名管事和镖师也特地寻了过来,同她说话。 管事的先问好,又陪笑道:“方才得知李二当家的未为入押,既如此,赵姑娘也无须再做什么转镖……” 等他说完,另那镖师便从身旁人手中取来一个小布包,犹豫一下,还是递了过去给管事。 管事的接过,送到赵明枝手边,道:“今次也未帮上赵姑娘什么忙,原本签订文书不能作效,这金饼本只是订钱,自然也要归还了。” 他笑得十分客气,并无半点为难模样,反而好似把这金饼送回来,是抛掉了什么烫手山芋。 赵明枝哪里能接,连忙摆手,答道:“今日闹出这样大事,不单叫贵镖局上下为我准备哪样多——提前安排的人、车、马就不说了,早间还有许多镖爷陪同我去那衙门,进进出出,等候许久,又出力良多……” “眼下镖局竟又被人冲闯上门,其中缘故,我恰才已是打听清楚,一般也是缘起于我,正是惭愧之时,怎么还好意思将原本订钱收回?” 她来时路上早有准备,此刻把话说完,当即又将腰间分好的香囊摘下,反送回那管事的面前,道:“还不知道如何慰劳诸位镖爷才好,也不晓得诸位有无受伤,更不清楚今次事情如何了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代为收下才好。” 香囊虽然不大,但鼓鼓囊囊的,看那向外凸起形状,沉甸甸模样,叫人一下子便能猜到当中非金即银。 这样酬劳本是赵明枝早已想好,如若没有傅家上门这一档子事,用之作为答谢,可以说十分大方,可放在眼下,却又有点勉强了。 她于是又补道:“还请不要嫌弃,因不知院中损毁如何,更不知伤者情况,等到将来点清,我赵家自当另有慰劳。” 然而那管事的听得这话,却是唬得连退三两步,将赵明枝手中香囊躲开,急道:“这可使不得!此番事情本是对面挑起,即便最后有所损毁,我们也当寻那傅大索要,同赵姑娘又有何干?” 如果说原本那许多殷勤动作,赵明枝还能当做是平安镖号上下厚道,以诚待人的话,此时对面人做法,便叫她难免生出狐疑来。 也太客气了。 开镖局同做生意并无二致,一样是为了赚钱。 先前对自己亲热厚道,还能说是赚良心钱,可眼下行事,却太不符合常理了。 哪有客人将银钱送到面前,偏偏不收的?况且这一份分明收得理所当然。 赵明枝只觉奇怪,也再去追那管事,见得一旁那镖师抱着臂膀,便将手中香囊放在那人胸前臂间。 那人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得把手放开,而香囊随之从他两臂间掉落,其人更是惊慌,又伸手去捞,终于半空捉住,一时彷徨,欲要退回时,赵明枝早已退后几步,道:“些许心意,还是不要推辞了,光天化日的,倒是十分难看。” 那镖师如芒在背,站坐不安,无助去看那管事的,复又转头望向不远处。 彼处,明奉正同李训面对而站,见得此处动静,俱都转头来看。 那明奉见得手下求助,却是不自觉看向对面李训,等到他微微颔首,复才向那镖师点头示意。 镖师如逢大赦,终于把香囊拿稳。 而管事的也松了一口气,连声向赵明枝道谢,再道:“赵姑娘不必多想,此次事情同你无干,衙门自有公断……” 竟是反而安慰起她来! 赵明枝愈发奇怪了。 一时李训同那明奉把话说完,早有平安镖号的镖师牵来马匹,又把二人行李提来,送他们出得街巷。 而那巡检、一干衙役、许多兵卒视若无睹,由着二人牵马离开。 不仅如此,明奉竟还带了十余骑人马相送。 诸人接连送了几条街,直到城门口,才不得已停了马,重将各色行囊挂放于备用马匹马鞍上,又有那明奉特特单独走到李训面前,将手中一小包不知什么东西呈了过去。 李训并无半点犹豫,伸手接过,复又一点头,也不多话,只道一声“回见”,众人才依依不舍站立原地,以目相送二人。 直到翻身上了马,已经往前跑了一小段路程,赵明枝犹有些难以置信感觉。 她忍不住转头问李训道:“二哥,此事当真已是了结么?” 才出得城,前方不少行人,马跑不快,李训便放心把那马身往赵明枝马儿身旁靠近,同她齐头说话。 他道:“你当还要怎样么?” 赵明枝也说不上来,只觉虎头蛇尾得厉害,总有些前后不着的感觉,便问道:“许老夫人那处,不是想要招二哥做婿?她竟就此作罢了?” 又问道:“傅淮远那处,他如此构陷,二哥竟就此作罢了?” 李训道:“都是后事,眼下暂无功夫,等我抽空再来理会——你我俱有急事,先回京兆府要紧。” 赵明枝听得这话,自然高兴,只想了想,忍不住又问:“二哥,我这一回麻烦平安镖号甚多,虽给了些许银钱,终究不好抵消,却不晓得……” 李训道:“无事,明奉与我甚是相熟,今次只当卖了我面子,给我料理便是。” 他言语随意,全不在意模样,寥寥几句,便叫赵明枝果然放心,再不纠结。 7017k 第八十章 正主 两人错开些许进出城人群,还未来得及放马而奔,只走出半里,就见不远处一辆马车停于路边。 那车厢大门敞开,除却十余名护卫,几名婢女,另有一人一手拄拐,一手扶车,站立相迎—— 竟是许老夫人。 见得李训同赵明枝,她也不用身旁嬷嬷相扶,颤巍巍往前又迎了几步,等人走近了,才出声叫道:“李二。” 等了片刻,又转对着赵明枝,又叫:“赵家姑娘。” 赵明枝远远去看,却见她头发花白,白日光亮之下,已有不少皱纹,又有脸上点点老斑。 除此之外,其人后背半佝,拄拐手背青筋迸起,看着十分老态。 同昨夜初次相见时判若两人。 赵明枝犹豫半息,下意识便把缰绳微微一收,落后李训半个马身,等看他行事。 而李训放缓速度,到得距许老夫人一丈远处,却并不下马,只在马背上躬身道:“多劳老夫人相送,就此请回罢。” 许老夫人却是道:“三年两载,屡次写信,难得今次把你请动了,却只住一夜便要走,叫老头子知道了,在地下不知怎的骂我。” 又道:“我年纪到了今日,活一天便多一天,也不晓得还有无下回同你相见——说不得,当真便同前次那信上所说,要你来给收尸送终。” 说着一指路边茶铺,道:“我听得人来报,便治了席,不妨略用一杯酒水,只当为你同赵家姑娘送行了。” 李训坐于马上,道:“我前方另有安排,老夫人此次好意,只心领了……” “你果然是心有成见了罢?” 许老夫人拄着拐,复又上前,唉声道:“今早之事当真与我无干,更与菀娘无干,只那傅大……你不是同那谢珉有些往来么?如若不信,等衙门审问出来,去问他不就知道了?” 又道:“我也并无其余过分要求,只同你吃一杯酒水,竟也不肯么?” 一面说,一面又对赵明枝道:“赵姑娘,我听得菀娘说昨夜同你相谈甚欢,正想将来于你好生来往,你二人如此投契,不好见得李二同我家生分罢?” 赵明枝一时皱眉,并不答话。 而李训却道:“今日之事,我既不去主动追究,老夫人还追上前来,是个什么意思。” 许老夫人一愣。 李训又道:“你明知我顾念旧情,轻易不会怪到许家头上,却来半路拦阻,拦我便罢,还要拿话堵不相干人,难道是来为那傅大求情么?” “他……他也是突然鬼迷心窍……” “早间他构陷于我,伙同奸人将我从许宅带走——至于此时,足有半日,老夫人难道竟一点不知?” 许老夫人欲要摇头,那脖子却像僵了一样。 此时否认,又有何用? 她又怎可能当真不知?说得出来,自己都不信。 沉默良久,许老夫人只得道:“我虽有一二耳闻,却只以为其中有什么误会,便叫人先去打听清楚,再来决定,也实在晓得你一向得力,不会真出什么岔子——这不就早早出来了?” 她勉强陪笑道:“以你本事,刀山火海都去得,小小误会,又怎会陷得进去,然而傅大庸碌,又是个蠢的,他毕竟帮着镖局干了许多年,今次被衙门带走,总归对镖局声誉不好。” “等他出来,我必定严加惩治,不叫他再敢犯浑!” “李训,你且看如何?” 李训冷淡道:“我被收押带走,老夫人只做不知,眼下傅大不过被请去衙门稍作问询,老夫人却这般紧张,竟是亲自追出外城,如此比对,叫我怎能不多想——此事,当真与你无干么?” “是那傅大自作主张!” 许老夫人连忙辩白道。 “那便叫他吃个教训。”李训自坐马上,毫不客气道,“昨夜我便说过,我肯给老夫人面子,给一次,给两次,但事不过三。” “我只给许家面子,眼下进衙门的那一个,难道姓许?” 许老夫人一咬牙,道:“菀娘欲要招他做婿,难道他不算许家人么……” 李训道:“那也要等出来之后,才能做婿罢。” 这一句话,明晃晃便是威胁,听得许老夫人面色大变,叫道:“李二,你待要怎的?!” 李训道:“你不妨去问傅大,他今日本来待要怎的。” 他冷声道:“许家私事不归我管,老夫人若要嫁女,也同我并无瓜葛,只按着从前契书,李氏镖局全在我名下,我愿每年分产分利,是我自家做选,若那未来女婿要提前插手来抢,被剁了爪子,就不要怪我手辣了。” 语毕,却是转头同赵明枝道:“走罢。” 果然一夹马腹,便要出发。 许老夫人见势不妙,连忙叫道:“赵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昨夜那傅大还特请你吃果子,你难道当真做得出见死不救么……” 赵明枝忍不住皱眉。 此时同自己何干? 她正要答话,却不妨身旁李训道:“莫要理她。” 而李训说完,却把那马偏转过头,往前斜靠几分,自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扔在许老夫人面前地上,道:“你有空救姓傅的,不如先去救姓许的罢——当真嫁了这样货色,虽不是亲生,究竟亲自养大,同亲手送入火坑又有什么区别?” 语毕,打马几步,再度回首,放平语气同赵明枝道:“走吧。” 许老夫人看得那包袱,又听得李训说话,已是觉出十分不妥来,甚至不敢叫旁人,而是起亲手将那包袱拾起,拢进怀里,偷偷打开一角欲要去看。 倒是赵明枝出发之前,踌躇几息,还是上前同许老夫人道:“既是老夫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便来说了——昨夜我闻得傅公子身上香味、药味,非同一般,不知从何处出来,如此人物,当真要嫁么?不如去那香味、药味来源之处打探打探,除却人品,另有身体,好过所托非人。” 又补道:“另有一句,果子我也没吃,即便吃了,按着眼下说法,买果子的钱,说不得还是李氏镖局每年分润,要谢……是不是也要谢过李二哥这个正主才好?” 语毕,不顾许老夫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抬头去看李训,对他一笑,方才打马追上。 7017k 第八十一章 南珠(二合一) 赵、李二人既走,许老夫人与一干人等还停在原地,却早有一群人躲在茶铺当中,将当前发生事从头看到尾。 其中一人正是那文寨主。 他换了身不起眼布衫,头服浑裹,上衣皆襦,下头着裤,脚下踩着麻鞋,乍眼望去,同路上担菜农人并无区别。 “寨主,他们走了,咱们追不追的?” 一名手下匆匆进门,凑到他那一桌面前。 文寨主安坐于木凳上,摆手道:“慌什么,都踩点过七八回的路。” “这二人此刻出发,多半会在林头镇上歇息。” “林头镇有人守着,等我们到了,自会带路,二十来号弟兄半夜摸得进去,乱刀一剁,管你什么武艺,全都成了肉泥。” “要是这两个腿脚快,窜到了兔子尾落脚。”文寨主说着话,把桌面上一个长条状布包抓在了手里,“那一处就更不用操心了,虎子他们已经埋伏半月了。” 有人突然问道:“去到兔子尾,要是跟那一家撞上了怎的办?” 他掰起了手指,数了几根,道:“恰好就这两天功夫了。” 这一回都不用文寨主说话,便有人帮着作了答。 “那不正好么!两桩并做一桩,正好一把火烧個干净,我们也省力!不用再想法子半途收拾死人。” 此人把面前粗碗中剩的酒一口吞了,砸吧两下嘴:“大雪天的,地硬得很,不好挖,左近又少山林,就怕扔得不好叫人撞见,还要费事再杀埋一个。” 又道:“那姓傅的也是啰嗦,还要什么杀一个留一个,看过我们兄弟相貌,怎的还能留!” “听说是要留那个女的性命罢?人都进衙门了,还惦记着女人呢!” “谁去理他,一刀都剁了干脆!” 这人开了头,便有人跟着抱怨起来,道:“他奶奶的,这一票干得忒辛苦,早晓得在咱们地头上就把人劫了,好过追来此处城里,憋足一二十天,同龟孙子一般,受这几个的鸟气!眼下还被人使来唤去!” “当初我便说动手,也不晓得是哪个,嘴巴倒是说得响,说什么官兵就在路上,又说什么狄人要来,那样肥的羊,都到眼前了,色色也准备好了,不敢动手不说,还吓得一寨子上上下下躲了好几日,眼下早过了日子,哪里有什么狄兵?莫说狄人,便是官兵的毛也不见一根!” 此人还要抱怨,忽得听得身旁一阵粗咳,转头一看,文寨主咳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一时众人都不敢再啰嗦,全把嘴巴闭上。 而文寨主清了嗓子,也不喝面前满碗酒水,只拿一旁茶杯润了一口。 他眯着三角眼,远远看着外头被人群遮掩,逐渐远去的两骑,道:“吵嚷什么,该你吃的肉,又不会跑,今次不就追上来了,还白送几个官差把柄到我手里。” “往后只要今次事情拿来说,不管姓赵的,还是姓刘的,另有那姓傅的,还不是任我们搓圆搓扁。” 旁边几人哈哈笑,却有一人表情不太好,道:“叫我看,官府里头的,没一个靠得住,今次咱们是帮了那姓赵的,但他眼下求着我们自然好说,要是真给他把屁股擦干净了,一喘上气,掉头就要来收拾我们……” 又道:“毕竟他们是官,我们是贼,要是那几家借口捉盗,遣了官兵来山里捉人,从前是他帮着传信,才好容易躲,以后没他里应外合,这亏却要吃大发了……” 文寨主把手中那粗茶杯“咚”的一声扣在桌上,哼道:“我也不是吃素的,真敢动手,就看是官兵腿跑得快,还是我这刀快!” 一面说,把手中布包捉得起来,架在腰间。 他站起身来,等再见不到赵、李二人背影,才道:“走两个先去追,不要叫那姓李的察觉了!” 又吩咐其余人道:“把吃饭家伙都带上,在后头跟着,走了!” …… 外城,赵明枝只比李训落后半个马身,很快跑了二三里地。 等到人流变少之后,李训却并不快马前行,而是在路旁寻间茶肆停了下来,将马绑好,招呼赵明枝进屋中坐下。 他把行李放在一旁条凳上,叫了小二过来点一盆羊汤,又要两斤烙饼,本还要点小菜,毕竟路边小肆,东西不多,最后只端上一碟子花生米同腌菜。 等羊汤同烙饼上的当口,李训随口问道:“早间吃了什么?” 赵明枝奔波一早,虽已十分疲累,却也做好赶路准备,不想此刻还能稍作歇息,一落座,便有些昏昏欲睡,突然听得这样一句,竟被问倒。 见得李训被抓后,她当即脱身许家,另又做后续打算,从头到脚都在计算时辰,实在不记得什么早饭。 而李训见了赵明枝表情,便道:“来不及吃么?” 赵明枝慢慢回想,总算道:“好似吃了……等人的时候,在衙门对面的茶楼里吃的点心。” 提及这个,她脑子里忽然记起一桩事情,从袖子里寻了一番,掏出一小包帕子装的东西来,放在桌上,道:“正好留了些,本以为二哥当真进了大牢,还想着我要是能跟着平安镖号一同进去,正好偷偷给你填个肚子,只怕狱中难过,无人照顾,要空饿着。” 说完,把那一个小包打开。 茶楼里的糕点本就做得精细些,经这一路折腾,此刻早已东塌西倒,不成样子。 赵明枝正要送到李训手边,见得当中糊涂模样,只得罢手,自嘲一笑,道:“一时把它忘了个干净,估计不能吃了。” 而李训看那糕点一眼,却是道:“菜还未上,正好饿了,拿来我尝尝。” 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 这茶楼桌子是为方桌,赵明枝同他各占相邻一边,听得发话,倒也没有多想,把面前东西轻轻推了过去。 一接一送之间,两人各自手指在桌上短暂一触。 赵明枝指尖冰凉,所触却温热,瞥眼一看,见自己指尖正碰到身旁人指腹。 她下意识抬起头,同李训眼神撞上。 木桌不过方寸大小,自然挨得紧。 赵明枝早知面前这李二哥相貌生得甚好,也看惊过一回,但此刻离得实在太近,正正对上那一双湛亮眼眸,又有极为好看五官,竟是又一时入迷。 原本朝夕相对几日,她自觉已经有些习惯,只今次那李训看过来时把原本锋芒尽数收敛,反倒另有一种睥睨从容神态,招人得很。 赵明枝片刻回神,回以一笑,问道:“味道如何?” 李训先用筷子去搛,因夹不动,反而落下不少碎屑,便拿起桌面茶水把双手仔细洗净,用手拈了一块,慢慢吃了,方才同赵明枝点头道:“不错。” 才吃两块,他就那帕子四角包起,放在一旁,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也放在桌上,道:“我先前同明奉讨的,你收起来罢。” 小包比成年男子拳头还大,外头是灰粽粗布,无论形状、颜色,都叫赵明枝看得十分眼生。 她不免诧异问道:“这是什么?” 一面说,一面接了过来,才将外层粗布打开,当中却又还裹一层靛青布帛,再其中东西就十分眼熟——正是她早间送出的那只香囊。 “这……”她一时愣住,问道,“二哥,这不是我给平安镖号的……” 李训颔首道:“点一点。” 因见这茶铺中并无旁人,便是主人也正在后头烧汤,而屋外并不见半个行人,只有马匹嚼草声,鼻息声,赵明枝索性拉开香囊束带,将那其往桌上一倒。 只听几声钝响,金饼、金条,另有几块核桃大小金子,俱都落在桌上。 她道:“东西一样未少,只……二哥将来要如何答谢?其实还不如先把这一点金银给过去,好过再多欠人情……” 李训道:“我已着人另给金银了,只这香囊毕竟是你随身之物,不好落到外人手中。” 赵明枝看那香囊道:“其实倒也不算我随身之物——是家中手下带的,因怕将来要用银钱时多有不便,才特地给我捎在身上。” 李训微微一怔,却是道:“既如此,你此刻给得出去,将来去京兆府哪里还有得用?新到一处,万事待办,只收下便是。” 赵明枝便不再啰嗦,把面前赤金收回香囊里,重新用那粗布包好了,收得起来,复才从一旁行李中翻了半日,取出一样东西来。 趁着左右无人,她也不做矫饰,把那物什放在李训面前,道:“给二哥的——我随身收着,也怕丢了,原想着毕竟此刻穷困得很,等到京兆府,万事待办,还要此物来救。” 那东西圆圆的,一落到桌上,便开始撞碗碰盘地滚动起来。 ——原是一枚鸡蛋大的明珠。 “是南珠。”赵明枝道,“当时想得简单,只看这东西比起旁的好带些,或送予姑父做个人情,或拿去兑换银钱都好,结果一路走来,倒觉不妥。” “二哥前次说得很对,毕竟多年里只书信来往,人移事易,不管投靠借势,还是送礼,都草率得很,如此,东西带在身上反是累赘。” “若是贸然拿出去外头,我本无什么倚仗,遇得不好,还要被人生出坏心。” “也不是用来做什么答谢的。”她老实道,“我自觉同二哥情谊,已经不用言谢了。” 听到这里,李训方始伸手按住这价值连城珠子,道:“我晓得,你既不用,莪便收着了。” 又道:“先前已是说过,今次再同你商量一回——等过些时日到了京兆府,先不用着急去寻你那一门亲,我……” 他停顿一息,又道:“我府上空着,正好给你住下,另有从人可供指挥,你置产也好,买地也罢,或是找铺子,城中总比下头县镇繁盛些,想要做生意也便宜,送信回家,再去接那父母兄弟过来更不必说。” “另有城中也有我镖局,你甚时有人要护送,如若不放心,从京兆府里挑些镖师出来,持你书信去接人,如何?” 赵明枝再无犹豫,当即点头,笑道:“二哥不推我的珠子,我也不推二哥好意——既如此,等到了京兆府,就要多添麻烦了。” 李训却是道:“也无多少麻烦,只你若得闲,府中空着,多少帮忙照料一二——那宅子置了虽有几年,我住得甚少,实在抽不出空来打点。” 他口中说着,把那明珠纳在手里,又伸手去一旁行囊中探了一会,眉头却微微皱起。 赵明枝猜测这是寻不到合适东西去装盛,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香囊来。 这香囊同方才那一只全不相同,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外层四经绞罗,有印金敷彩云纹图案,下缀金丝流苏,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地方,背面绣了含笑花,丝丝缕缕,还有两只小小蝴蝶点在花上,姿态各异,绣技绝伦。 然而正面却只绣了一片荷叶,那大块叶子甚至未有勾边,用线勉强称得上整齐,一看便是初学者所为。 她把这随身之物封口打开,也不提其他,只递了过去,道:“放在此处罢。” 李训并无客气,伸手接过,只觉香囊触手存温,便不放在行李当中,而是随身带好,方才提了陶壶给赵明枝添热水。 正好此时店主从后头出来,端着一盆大大羊汤,又有他那浑家抱了许多烙饼出来。 两人便不再多话,各自盛汤吃饼不提。 这一回再出发时北风已经渐停,虽有飘雪,却不阻碍行程。 等再跑了一二时辰,那风、雪便一并停了。 两人一人二马,中途无歇,眼见夕阳半落,天边半黑,李训本在前方,此刻却慢慢止住疾驰速度。 而赵明枝循着前方道旁参差矮小杂树,看向前方皑皑白雪地,也随之拉住缰绳,本不觉的有什么,但仔细查看片刻,心中也生出警惕来。 只见地面厚厚积雪之中,竟有许多浅浅脚印,全数是方向从前而来,中途戛然而停,复又掉转回头,距离此处越远,痕迹越浅。 李训此时已翻身下马,却不知怎的,并不循痕迹,而是往右面道旁而行。 第八十二章 糖丸(二合一) 李训捡起半道一根粗木,向着右面野地里走了丈许,以膝支地,半蹲着用那木头在雪中挑拣一番。 赵明枝追上之后,先将几匹马绑定一旁树身,也跟了进去。 她初时还没看出什么异常,等再往深处,便见许多无人打扫足迹敞天露着。 眼下恰逢雪停,也无新雪再做遮掩,原本痕迹就被全数保留下来,又有马车辙痕、刀棍印记,俱都藏于道旁,若非刻意走近,难以发现。 这样场景,倒像是中途有人起了打斗,只不晓得什么情况。 赵明枝心中乱猜,见那李训正翻起下层旧雪,便走近去看。 沿途地面都是白雪堆积,最多有些灰土枯叶,可翻出来的这一片下层却全是黑红血迹,李训拿粗木去探,正有一样东西被挑露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骨碌碌向前跳了两下。 赵明枝不免给引得去看。 而李训听到动静,回头一见赵明枝,当即便伸手抓了地上一把白雪,将那物盖上。 只他顾得到此处,自然就顾不到彼处,才一侧转,地面上原被他半身挡住的东西就露了出来。 是一边胳膊。 已叫人砍得血肉模糊,断面参差,冻得黑硬。 赵明枝只恨自己目力太佳,离得又实在太近,把上头烂茸碎肉、血骨都看得一清二楚,另有骨浆子,缺了肉痛指甲的指头杵在眼前,叫她心里打个突,只觉自己手指、手腕、另有手肘也跟着疼起来,忙调转过头,不再去看。 李训顿时皱眉,几下覆雪,将面前东西全数掩埋,复才回头看向赵明枝,叫她一声,又指着不远处马匹道:“那马背上有个靛青包袱,瞧见了么?你替我取来,另也带个水囊。” 赵明枝脑子里全是方才所见画面,此刻听他说话,如奉纶音,忙不迭去了,很快寻到李训所要东西。 那包袱十分轻,水囊当中也所剩无多,轻轻一晃,就听得极浅水声。 虽不知这李二哥用来做什么,赵明枝想了想,还是把自己水囊也带上,拎着朝道旁走去。 等这一番取物完毕,她也把恰才所见忘了个七七八八,等再到面前,就见原本那残肢血迹已被遮好,半点看不出痕迹。 而李训则是再捡了不少枯枝过来,寻了块干净空地,凑出一个小堆。 见她过来,他伸手将东西一一接过,又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来,先递给赵明枝,道:“拿去吃着玩。” 又指着不远处一棵树,道:“在那靠着稍等我片刻。” 赵明枝应声接过,只觉莫名,却老老实实按他指点,捏着那瓷瓶站得开去。 那瓶身粗瓷制的,仅有两指大小,用软木做塞,刚一打开,就涌出一股清凉醒脑香味。 她低头一看,见里边装着十来颗黄色圆丸,便倒出一粒吃了。 圆丸入口有甘草甜味,又有薄荷冷冽,叫她吃完一粒,脑子都清醒了,原本些许胸闷也尽数消散。 而不远处李训已是取出一个油布小包,先拿火信将那枯枝堆引燃。 火信遇得枯枝同落叶,另有添进去的松枝,很快炸燃起来,发出火烧啪啪声,随即明火立起。 候得那火势正旺,他才将油布包之中黑黄色粉末倒在火上。 被粉末一洒,那火并不熄灭,却很快生出黑色滚滚浓烟。 此处本来平坦,并无半点遮蔽,那黑烟一起,便冲天直上,发出呛鼻味道,就这般烧了半日。 而李训则是眺望前方,等了许久。 或许片刻之后,或许再久些,前方远远不知何处,也冲天而起两滚烟雾。 那烟却不同此处,一灰一黑,也燃了半日。 李训站定原地,看那烟雾大小形状,等了几息,俯身用积雪把那火堆盖了,又稍等片刻,重新扒开雪堆去看,确认当中枯枝柴禾全数熄灭,并无半点星火,才把水囊打开,洗了双手,复又带齐东西,转头寻赵明枝。 赵明枝在后头,安静看完他一番动作,见人走近,忍不住问道:“二哥,是有人被劫了道么?” 李训回道:“不是寻常劫道,刀斧都用了,又是半路埋伏……” 他说到此处,见赵明枝面露不忍之色,便岔开话题,道:“不过看这场面,应当还留有活口,一会等人到了,沿途搜寻一番,能救则救。” 赵明枝本无半点余力,自然不能多嘴插话,言说什么救人不救人事。 然则此刻听得李训解释,心知他既能说出,必能做到,终于松了口气,又问道:“二哥方才点火,是在招人来么?左近也有李氏镖局?” 李训点头道:“离得不算近,约计还要小半个时辰才能过来,响哨必是听不到了,只好燃烟。” 又道:“这一路本来已无响马贼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过道贼,看这痕迹,多半还是老手,只怕并未走远,你我稍等片刻再行出发。” 赵明枝自然听从,点头如小鸡啄米,不敢有点半点意见。 既是要在原地稍等,她偷来空荡,也敢说些闲话,于是把心中缠绕半日疑惑问出,道:“方才二哥本来行在路上,是怎么看出此处不对的?” 李训见她眼神晶亮,满脸好奇,便不愿随意敷衍,指着道路之中,道:“积雪踩实踩虚各有不同,那马跑得不对,人在其上,自然便有所感,再留神去看,地面又有隐约滴血,就十分好辨认了——也是今日停了雪,又是往来没有其余行人拿新的踪迹覆盖,才容易叫人察觉。” 赵明枝一时无语。 哪里容易了? 什么积雪踩实踩虚,我怎么不知? 李训往前走出几步,拿脚先在地上试了试,用脚尖圈出一个浅浅圆形,引她道:“你来此处。” 赵明枝依言往前,踩在他圈出地方那个圆中。 而李训再往右几步,另又圈出一个圆来,叫她去试。 赵明枝踩来踩去,感受足下雪地结实程度,隐约也察觉出些许不同来。 然则自家踩是一回事,马蹄踩又是另一回事。 骑在马上,就能比对出不同,这当要多细致敏锐方才达到,又得要什么骑术? 她一面佩服,一面已是放弃再骑马去试,只原地环视,自恃目力,于道路当中地面寻了半日,终于才发现几滴血迹,不免有些失落。 ——这一路要是只她自家行走,无人提点,怕是往返不知多少回,也难辨认出来。 李训守在一旁,看她动作、表情,便道:“我靠这个讨饭吃,你也不跑镖,人人都会了,我拿什么养家糊口?” 赵明枝听得这话,抿嘴一笑,然则复又问道:“即便是靠这个吃饭的,寻常镖局里头镖师、镖头,当也没几个能做到二哥这样的罢?” 李训本来难得自夸,此刻却是颔首道:“我吃的精细饭,旁人擅长旁的,此项倒是多数及不上。” 又道:“这也不算什么秘技,你本也聪明,向来一点即通的,若是生了兴致,将来得空来同我学便是。” 再补一句道:“不学也无事,等到了京兆府,西北一向安定,不至于同这一路似的遇得许多乱事,自可放心住下,好生安家。” 赵明枝被夸得将信将疑,拿脚又去踩地上厚雪逐下比对。 李训就出声道:“雪冷,一会回得镖局再试。” 又一点她那手中陶瓶,问道:“味道如何?” 这话午间赵明枝也说过,此刻短短半日,两人角色就掉了个转。 她当即点头,应了一声,道:“我吃出薄荷味,好似还有冰片,另又有甘草,甜丝丝、凉沁沁的,十分通窍醒神。” 又问道:“二哥吃不吃的?刚才那烟气熏人得很,闻着胸闷。” 说着认真抬眸去等。 她一双杏眸,看人时眼睛干净又清澈,叫李训不自觉伸出手去,将那手掌翻正去接。 赵明枝便把那陶瓶里头圆丸给他倒了一颗出来,再收起时,明明已经修得十分整齐,那小指指甲尖还是不小心擦了一下他掌心。 她全无所觉,只顾着塞木塞,还不忘问道:“二哥从哪里寻来的?这样好东西,我怎么从前没见得有人说起。” 李训把那糖丸捏住,却不急着吃,只觉掌心微微发痒,半晌才道:“家里从前的旧方子,本是叫人做了备用,放在身边许久了,总不记得吃,你既喜欢,便收着罢。” 几颗糖而已,赵明枝也未多想,只道一声谢,就老实不客气放进腰间香囊里。 她犹豫一下,忍不住道:“二哥……你莫嫌我市侩,这糖丸味道当真不错,效用更好——我只吃了一颗,便能提神醒脑,因是小糖丸子,又好随身携带,其实未必不能试着做出来,朝过往行路人手上卖一卖。” “京城里头有一家姓柳的,两地隔得甚远,二哥或许没听说过,他家只靠卖醒酒丸子,便在京西、东两路开了十七八个铺子,置下偌大产业。” “另有一个梁医馆,说是医馆,其实只卖驱蚊止痒香包、香膏,不过三代人而已,就攒造了好大家底,光是宅子、铺子都数之不清,若非狄贼来……” 她停顿片刻,叹一口气,却又打起精神,又道:“只不知道二哥家中除了这糖丸,还有无其他得用方子,若没有,其实也够了,若有自然更好。” “最好这方子其中材料便宜,咱们做得多些,即便薄利多销也不怕,其实这东西急行军时也能得用,若是做出名气来,将来卖给朝廷……” 她就在此处掰手指算得起来,然而算到一半,甫一抬头,就见对面李训也正看向自己,眼神之中还有些说不清的纵容感。 赵明枝莫名赧然,正要再说,就听李训轻声道:“我家中还有几样方子,只是镖局里头事情甚忙,我也不懂经商之事,只好留在角落积灰,你若得空,不妨帮着看一看,若能做些买卖,自是好事。” 又道:“至于卖给朝廷,其实我先前在京兆府投军时,也曾给同袍用过,都说很好,也有人送得上去,不少军官也交口夸赞,常来讨要,只是后来忙着镖局事,只往均州、邓州跑,就没有再说此事。” 赵明枝听得这话,心念一动,忙问道:“却不晓得是哪些军官?能否做得了主的,二哥不愿自家出头,拿从前交情说话,倒不如把此事推脱出去,只说是旁人方子……” 又发愁道:“可惜我从前只听得人提过几嘴,对京兆府上下军中了解不多,也不晓得能从谁人着手,才好做这笔生意——其实两相得利的。” 李训便道:“怎么才算‘做的了主’?我往日从军,而今开着镖局,一向是上下都要打点,在京兆、凤翔两地,能搭得上话的人倒不少。” 赵明枝心中盘算那裴雍手下,试探说出一二人名字,又道:“我不过外地生人,其实不太熟,或许还要再探,不过都说那裴节度势力甚大,军中也管,州务也管,想来有他手下点头,应当能帮上些许忙?” 李训沉吟片刻,道:“那廖勉倒是从前同我有过接触,或许可以问问。” 赵明枝顿时大喜过望。 她本来还不知道去得京兆府后,如何才好同那裴雍扯上关系,却不想这李二哥如此得力,此刻简直犹如瞌睡遇上枕头,急忙道:“如此,若是二哥信得过,不如交给我来帮着处置——只是要派几个信得过手下过来搭手。” 李训眸光柔和,注视她道:“一桩生意从无到有,辛苦得很,你帮这样大的忙,我要如何答谢才好?” 赵明枝当即摇头,道:“是我借二哥的势力搭桥,要什么答谢?” 又笑道:“其实我私心大得很,今次过来,除了迁家,另中有一桩要紧买卖想要做,只是人生地不熟的,又无人牵线,难得能狐假虎威一回,本就是借鸡生蛋,还谈什么答谢。” 正说着,却听对面李训忽然开口道:“怎的一下改了说法?” 赵明枝一怔。 李训轻声道:“你我情谊,如今还要言谢么?” ------题外话------ 多谢灬鸢尾u亲送我的十三个财神小钱罐,颇大费啦=3= 谢谢肥肆亲送我的香囊,书友20220118115331124亲给我的平安符^_^ 明早再来改错字~ 7017k 第八十三章 浓烟 眼下风雪早停,又正值傍晚,在这寒冻荒野之外,连鸟叫虫鸣也无一声,天地之间,唯有静谧。 赵明枝站在原地,也不知是许久未动,致使血行不下,还是方才踩雪踩多了,竟是觉得双手、双脚,俱都微微发麻。 你我情谊,何须言谢。 仿佛话语,她记得自己似乎早间才说过,可被这李二哥拿来当前再说,不知怎的,就多了一种别样意思。 他神态自然,语气虽然轻,却很郑重,又因这份郑重,更为昭示。 “自然……无须言谢。” 赵明枝停顿片刻,终于回道。 话既出口,她却并无半点轻松,只望着对面李训。 他双眉甚浓,眼睛湛黑,五官极正,极好看,站时笔挺如松柏,本来锋芒逼人,可看向自己时,又多了几分柔和之意。 认真算来,两人萍水相逢,认识不过几日而已,只是不知不觉就到了今时情状。 男女之间,但凡有意,向来一点即通。 回想彼此相处,虽无半分逾距,可若非互相心中自有好感——也不知那好感为何而生,又自何时而生,可俨然已经无法忽视,才会叫他当面点破。 既然点破,赵明枝直面内心,更难欺瞒自哄。 她当真应该是对这位李二哥生出好感许久了。 只是情谊悄然,又细润无声,才会叫她并未察觉,至于猛的自醒,便不愿嘴硬。 然则此时此刻,如此背景,这般形势,并不由人。 倘若只是赵明枝,自然可以放而纵之,偏她另有一重身份,虽那身份并非她主动做选,而是无奈而来。 与那身份同时而来的婚事是筹码,是条件,或许还会是将来允诺的一部分。 一旦明晰这一点,赵明枝再无迟疑。 即便胸口有些发堵,心意一决,她便仰头道:“二哥,你我相交虽深,了解却浅,我有许多事情不曾明说——我家中生意……其实不同寻常,眼下遇得许多麻烦,此次去往京兆府,除却西迁,内里另还有打算。” 她坦然道:“你看我问你军中事,一来确实是念着给二哥生财,二来,也是最要紧一项,全是要给自己搭台,满心想做攀附,趋炎附势得很。” “那麻烦如若有人能解,为了两边行事便宜,我自会作为棋子,从头到脚,都为家中献力……” 这样一番话,说得已是直白无比,全然不要脸面。 然而到这份上,李训听完,依旧面不改色,只问道:“那要如何攀附?” 赵明枝一愣。 她脸带伪饰,出门之后,又常做男子打扮,粗布麻衫,全无美态。 方才一朝明悟,从未自疑,甚至连向李训确认也无,便敢认定对方心意,不过仗着“彼此相知”四字而已。 可此刻听得这话,竟也难免生出怀疑来,只觉自己耳朵出了错。 而李训见她不答,便出声再问道:“你家中事情,欲要如何攀附?” 赵明枝反应过来,却更难以启齿。 欲要如何攀附? 只要京兆府肯听令发兵,又无什么过分要求,不要同狄通蛮,也不要像朝中担忧那样,表面发一万,实际发个五万十万,暗暗占下东面地盘,老实做个良臣。 那么,届时喊她怎么攀附,她就能怎么攀附。 只是那裴雍到得如此位置,金银、美人、权势,已然全数在手,只差那一点星火,一旦踏得出去,就能再进一步。 即便不成,一样是雄踞一方,哪里会把她这样一个半道出身的逃亡朝堂公主放在眼里? 不过都是一厢情愿罢了。 李训见她神态,不再追问此项,却又道:“那麻烦事,我不能解么?” 赵明枝怔然看他。 李训道:“眼下是我莽撞,才突然说这样话,做这样事,叫你心中毫无准备……” 他声音有一点发沉,手中拎着行囊并水囊,立于原地:“但话已出口,便想得你一句做指点,才不至于失了分寸。” 赵明枝手脚方才还自发麻,此刻已然发汗,低声道:“我不明白,如何才叫失了分寸。” 李训便道:“我既已无父母,婚事、家事便从来自己做主,以我心意,总归想要设法见一见赵姓家中长辈,至于其他,当面再谈——如是,若能有你点头,便不算失了分寸,若你不肯……” 他以目注视赵明枝,道:“我心意已是摆在这里,若你不肯,再做多说,便是逼问了。” 赵明枝安静半晌,终于道:“以二哥人品、心意,若我父母仍在,当面得见,必定十分高兴,没有不能再看、再谈的……” 又坦然承认道:“若问我心意,如若我无心,又怎会叫二哥生出这样心意?”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笑,道:“只这世间事情,从来不总由人心意,难免情非得已。” “二哥。” 赵明枝叫他一声,就要把话说个清楚。 李训却把她话音拦住,忽然道:“我也在西北多年,虽比不上那些奢遮人物,但有数十处镖局做点,军中也颇有些故旧,卖得动几分面子,至于衙门,想方设法,总能递得了话。” “你家中那麻烦,究竟是个什么,我不能解么?” 明明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赵明枝却无法回答。 不管有多相信李训的人品,她还是不能主动暴露身份。 只自己一人,自然可以豪赌。 然而并非如此。 若有万一,谁人能担,又如何能担得起后果。 她原地伫立,一时犹豫,最后只得道:“要是再有三年五载,二哥或能帮我,只而今……” 镖局分点再多,却也难挡狄兵? 营中故旧虽在,寻常事情卖些人情自然无碍,可要是一旦提及发兵,谁人能、谁人又敢去做那裴雍的主? 若能假以时日,凭李训能耐,重投入伍,有自己相助,未必不能出头。 可现在已经太迟了。 “连说都不能么?”李训看向赵明枝,目光微沉,只声音却越发轻了起来。 赵明枝只得点头。 而李训看她半晌,虽被拒绝,面上却无半点不悦,更不失望,只问道:“那以你所知,谁人能解?” “眼下我也不知。”赵明枝道,“或许……那裴雍……裴节度能解一二,却也未必。” 她老实道:“只我不识其人,也不知其事,不过猜测而已,本想同二哥探问,不料……” 正还要再说,却听李训道:“那便同我探问吧。” “你想晓得他什么?”他面上表情从容得很,“我识得此人,也知道其人些许事迹,即便有那不知的,一样能给你问来。” 赵明枝一时无措,道:“二哥,眼下这般,虽我一向厚颜,却也做不出来当即就问……” 而李训此刻竟露出微微笑意,再道:“只要解了你家麻烦,你便能纵着心意说话、行事,是也不是?” 赵明枝自然点头。 李训便道:“窈窕淑女,使君寤寐求之,眼下是我厚颜在求,你一张薄面皮,还要担心什么?” 他说完,又看向赵明枝,道:“你要探什么,要问什么,又要攀附何人,不妨捡那能说的先同我说,即便我不能解,毕竟有些枝脉在,总能设法来给你解——等到最后,或许便能把事情同我说了。” 赵明枝将话听完,一面许多心思不住翻腾,又想听凭他肆意去做,同时也遂了自己心,又总算理智仍在,觉得此事进展,仿佛有哪里不对,只是要去细论,又实在矛盾。 虽说镖局做得大了,便能上下皆通,按目前所见,这李氏镖局三地俱熟,俨然树大根深,可又怎能把口气说得这样轻松? 难道这李二哥从前在京兆府军营之中,其实是为裴雍左膀右臂,才能同他亲信有所交情,又能晓得他许多事迹,甚至于衙门、军中都能搭得上话? 可如此承诺,以他有一分能耐也只说半分话的沉稳性子,又是对自己说出,即便是为京兆府其人身边亲信,也未必敢大胆来做罢? 若非沿途行来,许宅、均州府中那通判谢珉,另有李氏镖局、平安镖号一众镖师,都为他身份背书,绝无作伪。 若非晓得那裴雍方才亲自带兵秦州,平定藩人动乱,因得了胜,还闹着不住催着朝中发饷发粮,要等朝廷派人核验人头、功绩后,才肯回那京兆府。 若非而秦州距离此地何止千里。 不独如此,还有此前又有朝廷派遣过去的观察使、秦凤走马承受分别送折回报,这二人一为皇亲,二为有些名声的黄门,俱都抱怨裴雍谎报军情,诌出藩人动乱。 二人攻击京兆府明明不过小事,偏要妄动兵戈,占住边疆,而裴雍闹出乱来便顺势据地扎营,不肯再走,硬要向藩人、朝廷两边讨钱。 两人分别上门劝说,被他拿话打发,一个好歹有个皇亲身份,得见一面,一个连面都没见到。 另还有藩人头领急急奉上降表,也跟着讨要官职,一则要求京兆府退兵,二则辱骂那裴雍亲自领兵抢占藩人田亩水源,等等。 这许许多多方面对应,确有其事,才叫她不至于要怀疑面前这人姓氏。 赵明枝正要强自理出个头绪来,干脆问话,却见对面李训面色微变,正看前方。 她转头一看,就见远方一道灰色浓烟忽然拔地而起,因此时渐渐起风,正朝南而去。 ------题外话------ 多谢四月微雨亲送我的财神钱罐=3= 感谢狸奴几下偷翻书亲给我的香囊,么么哒:) 看到小宋六的留言了,估计不少朋友都有同样疑惑,就想着在这里回,但是现在有点晚了,明天再说哦。 7017k 第八十四章 老实 沿途皑皑白雪堆积,道埋路掩的,仅有稀疏枯树矮枝四下散生,赵明枝辨认许久,才发觉浓烟竟不是来自前方,而是来时的身后路。 而李训看那灰烟片刻,复才回过身来,向赵明枝道:“此事不急,你我来日方长,等到得京兆府再腾手听问便是——总归我意已如此,自然随你差遣,心中其实自愿得很。” 又道:“即便事情不成,我们一路相交,难道是假?” 赵明枝毫无犹豫,即刻摇头。 李训微微一笑,道:“你我情谊,哪怕仅止于此,也已无须言谢。” 又问道:“均州城中,衙门之外,你为我奔走之时,难道并非心中自愿么?” 赵明枝自然摇头,然则稍顿一顿,终究还是道:“虽是自愿,但我其时心中有过决意,若是过了时辰还未能得见二哥,便要先走……” 李训微微一怔,终于失笑,道:“那我也是一般——若不能解了你家中麻烦,我自当放手,不再勉强,仍旧回得此时进退。” 又道:“既是两厢一般情愿,便不要再说什么‘厚颜’论调了,倒似我做这般从来十分自愿高兴事,反而受了委屈一样。” 说完,也不待赵明枝再来回话,已是转身去得道旁,将手中包袱、水囊重新挂上。 他将马牵来,隔着几步,把那缰绳隔空轻轻抛向赵明枝,道:“后边来了群贼匪,此地左近没有遮蔽,前方镖局来援再多一刻才能到,你我要先往前再迎一段。” 又将不知何时取出,正拿在手中的一柄短刀递得出来,道:“一会要是不巧遇上埋伏,你暂且躲到一旁,拿着此物防身。” 赵明枝其实随身带着利刃,但见那短刀刀鞘钝厚,又无半点纹饰,只是刀柄处光亮得很,显然被人时常使用。 她莫名就应声接了过来。 两人各自翻身上马,又各牵一匹空马缰绳,正将出发,那李训本已往前几步,却是忽然回首,隔着一马又半丈距离,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明枝手中抓着那长长缰绳,只觉迎面有风,那风把那李二哥声音吹散,却又吹到自己耳边。 用了三两息的功夫,她才听懂其中意思,犹豫着道:“有个小名……” 她右手持缰,左手不自觉贴在了马背上。 这匹马的脊背鬓毛有些粗糙,刺刺的,扎在她的手心。 李训已然打马,却把着马左右小幅度踱了几步,并不出声,只认真等她回话。 而赵明枝终于抬头:“我有个小名,唤作枣宁。” 李训一时眉间舒展,沉默一息,方才扬声道:“走了。” 语毕,一夹马腹,骑马奔跑而出,却把另外两个叠字吞回,只在口中默念。 他一面跑,眼睛仔细看向前方并左右道路,却仍有余力,不禁想起方才赵明枝话,再联想到那手下早间透露。 口口声声说要先走,却还惦记着将随身许多金银腾挪出来给明奉,叫他上下打点,必要等卫三来到。 人是好的,就是嘴巴不太老实。 ------题外话------ 有点少……改天再补了qaq。 顺便回一下六宋评论哦。 1时间赶的,所以你会发现目前互动基本都在晚上或中途吃饭的时候。上章李二料到有劫道,决定原地等人来接,才能忙里偷闲不盖棉被纯聊天。但因为我写得太细,就会有时间变慢错觉,其实不太好,但是暂时也想不到解决办法,等到京兆府再看看。 2虽然已经十八万字,但文里才过去十天左右,而明枝跟二哥只认识几天。不过突发事件太多,就会给人一种——妈呀,怎么办,赵小弘还在蔡州等着,徐州还被围着,走太慢了我们援兵呢的感觉。但是李二之前说过邓州援兵已经在路上啦,明枝知道后也没有那么慌了。 3裴雍立场不明,直接以公主身份上门,一个不好就等于主动送头了。 7017k 第八十五章 踏蹄(二合一) 赵明枝隔了七八个马身,打马跟在李训身后。 明明那北风凛冽,夹杂再起风雪,已是吹得人头脸俱麻,手脚冰寒,可她跑着跑着,不知为何,竟是耳朵微微发热。 两人前后疾驰,无人说话,约莫三两炷香之后,只见野径同官道交汇之处,几间房舍建在道旁,屋外一杆酒旗迎风飘扬。 那屋舍木窗掩得严实,大门半敞,却又有一道厚帘遮着,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隐约露出屋内火烛光亮。 远远望去,与沿路所见其余茶铺酒肆无半点区别。 走到此处,左侧是雪坡,不能行人,道路当中只能同行两三辆马车,若要从此通行,必须从那几间屋舍路过。 见得前方场景,李训并未停马,仍旧往前,行得十数步后,伸手探向一旁马背,取出一根极长条状布包,起手一抖,外裹粗布落下,其中物什当即露得出来。 是一根长长铁棍。 铁棍足有半臂粗,棍身上凿凹凸菱沟,日暮之下,看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 他把那铁棍抓在手中,转过头去,见赵明枝就在数个马身之后,于是不再迟疑,将身上披风扯下,随手搭在身下马鞍上,脱开马蹬,也不知怎的,忽然一个翻身,已是凌空纵翻到一旁空马背上。 两人一进一停,双方距离已经不远。 而李训换过新马,坐稳之后,一手抓着铁棍,另一手却是把原本旧马缰绳朝着赵明枝方向高高抛去。 赵明枝见他动作,当即打马相迎,等到上前,正好将那缰绳接住。 李训转头看她,轻声交代道:“我先去探路,你随后再来。” 一面说,一面把那旧马甩开,再一夹马腹,如同离弦利箭,蓦地往前冲去。 赵明枝不远不近追在其后,不多时,便距离那酒铺只有七八丈远。 而李训眼见就要到得酒铺门前,却是左手一拉身下马匹缰绳,忽然一个冲刺,原地将那坐骑前蹄高高拉起。 他这动作极为突兀,速度更是快得惊人,然而几乎就在同时,地面雪花突然迸溅,一道尺高粗绳拔地而起,本来应当正正挡在马蹄之前,却被他控着那马一个纵越。 马儿跳得几乎有半人高,足下更是跨走近乎半丈远,将那拦道绳索轻松避过。 不独如此,等马蹄落下时,李训更是放开缰绳,倏地回头俯身,右手铁棍由地面而上一搅,将那粗绳勾住,复又借着马匹奔力往前重重拖曳。 绳索被勾,当即现出两端承力,一端被绑在对面陡坡边一颗树身处,另一端却是是发自酒肆之中。 只听得“砰”的一声,那半掩木门忽然从内向外,带着门帘直直撞倒在地,一人被绳索带着,几乎滚也似的跌了出来。 失了大门、门帘作为阻隔,其后灯火通明的堂屋即刻变得一览无余。 只见十数个大汉聚在门后,或抓着棍棒,或手持短刀木枪,本做埋伏之势,正要往外冲出,却不想遇得如此异状,一时俱都原地持刃愣住。 当中一人倒是醒悟得快,当即叫道:“快追,别跑了这厮!” 一面当先冲得出去。 但他这嘱咐显然已经太过多余。 众人还滞立原地之时,李训已经挽马回转,直直往酒铺门口踏去。 “老四!” 一人见得李训动作,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叫道:“快躲开!” 地面抱绳那人一抬头,便见两只铁蹄由小而大,正朝自己压来。 他应变倒也不慢,就地一滚,把那马蹄闪开,刚在心中赞一声侥幸,却是大腿忽的锐痛,一低头,就见一根长长铁棍直插在自己腿根处。 那铁棍半臂粗,插得太快,痛意竟是来得晚了几息,但一来便几乎毁天灭地,叫他一声惨叫,竟是连起身力气也无。 李训下手既快又狠,一旦得手,先将铁棍重重一搅,复才一抽,拖出一道喷涌血柱。 如此辣手,把屋中人都震慑数息,再看地面同伴,却是各自煞白着脸,吞咽口水,不敢上前。 而李训却未就此住手。 先前喊着“快追”那人倒不是只生了一张嘴,他叫得最响,跑得也最快,此刻已经当先出得门,手中高举长刀,距离那马头只有三丈远。 三丈,对正奔跑的快马而言,不过是一个眨眼的距离而已。 李训单手挽住缰绳,就势前冲,手中铁棍一边往地面滴着半凝鲜血,一边直直朝前捅去。 对面那人见得奔马裹挟冷风,犹如闪电一般,朝着自己直冲而来,又有那铁棍尖头带血,就在自家眼前放大,竟是如同吓傻一般,全然不能动作。 李训这一回却不似方才,而是捅向对面人右边肩臂处。 铁棍直插入骨,那人凄厉哀嚎一声,手中长刀“咣当”一下掉落在地,人也废了。 如是,只一个照面,酒肆中就失了二人,更把剩下人看得胆寒。 劫道贼匪,手中多少会沾得人命。 可没有一个能像今次这人似的,动手时一个多余动作也无,直直冲着要害处杀去,回回都只一下,就把对手干倒,偏他眼睛都不眨,面上更连半丝动容也无,“见惯”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而那两人一朝受伤,便连打滚力道都无,俱都躺倒在地,满地是血,人也没了动静,竟不知是死是活。 门内人本是作为埋伏,想着一旦绳索将路过马匹绊倒,便要一拥而上乱刀去砍,却未料到如此布置,竟还能有人能把那绊绳躲了。 而来人悍勇之余,更不讲规矩,上得前来,竟懒得做一问话,径直动手,叫他们措手不及。 余人正骇然之时,眼见李训又要上前,终于又有人叫道:“逼他下马!别叫他骑在马上!” 众人一时恍然大悟。 马上人打马下人,手中又有长棍,居高临下,还是个残蛮武夫,谁人扛得住? 自然要把他拉得下来,届时自家这边十个打一个,怎可能不占上风? 有人出了看似十分有用主意,其余人便立时采纳,一时手中有长刀长棍的当先就往前冲,又有人抱了那半边木门,预备去绊那马蹄。 顿时七八人一拥而上。 而李训并无后退,一夹马腹,手中拉紧缰绳,先向前数步,冲向其中一面,等人快到眼前了,才令那马蹄高高人立。 他节奏把得极好,就在对面人长棍落下之时,使那马蹄抬起,恰好避开,而等那马蹄再度踩下之时,手中铁棍一扫,早把对面人木棍远远撞开,摔到一旁另一人脸上。 后者被飞来木棍尾端自太阳穴扫到眼球,痛得脸都变了形,当即头破血流,眼前更是黑了一片。 他几乎立时丢了手中短刀,双手捂眼,惨叫道:“我瞎了!我眼睛看不见了!!” 李训只做未闻,一旦打飞对面人长棍,那马蹄便踩得下去,把那人直接压倒在地,前后四只铁蹄从对方脚趾到头顶,直接踩过,踩出几声惨叫。 此处踩了持棍人,那持长刀者便偷了空,躲开两步。 而后头早有人喊:“砍他马脚!” 只这话喊得太慢,李训右手闪电一般,竟是直直抓上那刀口。 他手中明明只缠粗布,但不避不让,一旦捏住刀口,便将那长刀往前一拉,左手把刀身按住,右手也不知怎的使力,竟听“噔”的一声,刀口直接当中断成两截。 刀口既断,李训一个反手,便将那半截断刀甩入那持刀人右肩。 旁的生手使刀砍人,往往那刀口不是卡在骨头处,便是卡在肉中,偏他每每劈砍,总能卡在关节骨肉连接之处,只要出手,便能得手,但凡得手,对手必定残了。 一时又失了三人。 如此蛮力,如此武力,已然杀得余人心气全折。 十几人打一人,不但没打过,甚至对方怎么动的手都没能看清。 虽然其中有其人骑马的缘故,也有众人缺乏指挥,胡乱分散而上的缘故,但两边差距,一看即知。 打到此时,对面早看出来不对。 正好有两人躲在后头,其中一人忽然道:“不是说还有个女的?” 另一人也蹭到门边,眯眼去看,果然见得远处赵明枝。 “在后头!抓那女的过来!” 其人当机立断,捡了地上长刀,招呼身边人道。 一时凑了四人,各持刀持棍,又有拿绳索欲要捆绑的,结伴跑得出去。 李训正被七八人团团围住,余光瞥见屋后又出来四人,却方向不对,顿时眉头微皱,趁势抓起一人捅向自己长枪,将他别倒在地,却是将那长枪高高举起,奋力朝前投去。 枪头铁制,枪身木制,先是在空中“嗖”的一声,只飞了两丈余远,就自后而前,插进一名持刀劫匪胸腔处。 其人立扑。 而有这一挡,其余人循着剩余那三人前行方向,已经发觉远处一人三马的赵明枝,也自明白己方同伴意图,眼见终于有那一线生机,人人使尽全力去拦。 李训一时无暇他顾。 赵明枝原本隔着十余丈,远远看前方打斗,李训正以一当十,正十分紧张,此刻见对面三人朝自己而来,因知后方有追匪,虽不知什么时候到,便不退反进。 她腰间有短刀、匕首各一,却不能在此时当大用,看得对面三人奔跑而来,也知自己行路半日,体力已然不足,对上一名壮汉已是吃力,更毋论三人,便弃了利器,去摸一旁马背。 那马背上正挂着一只葫芦。 不过片刻功夫,两边相距已经不过一丈远,那里三人早已举起手中刀棍,面露狰狞,便要扑来。 以一对三,只凭她自是全无可能。 赵明枝怕得要死,再无犹豫,把那葫芦取下,先抽出木塞,又取腰间匕首,将那封口处两下削开。 葫芦当中液体缓缓晃动,装得极满,闻之发腻——竟全是桐油。 此物原是李训备着半夜照明,或是中途休息时生火之用。 开了葫芦,赵明枝便将一旁包袱外的粗布扯在手里,沾了半角桐油。 眼见对面人手中长棍已是要捅到自己面前,她拨转马头,不去理会那持棍者,而是将手中葫芦头朝外,拼力在半空画个半圆,把当中桐油一下甩出。 对面三人见得不知什么东西扑面而来,吓得分别后退,其中一人运气好,全然躲开,另有一人被浇了半身,另一人被浇了半臂。 那两人原还以为是什么毒药,等摸到手中黏腻,却无半点痛感,才各自放心,复又围得上来。 而赵明枝趁着此时,早把抓在手中火引拉开,迎风一扬,抖出明火,当先引燃手中粗布。 那布沾了桐油,遇火即燃,而赵明枝早已借着风向,将那粗布引向其中一人胸口。 她准头虽然不算高,奈何星火燎原,桐油布几乎立刻就把对面人前胸布料点燃,又燃了那人身旁同伴胳膊。 隆冬之际,人人身上穿得都厚,明火一起,哪里还有不借风汹汹的道理,很快就烧将起来。 那两人吓得原地跺脚,又扑倒在地,拼命翻滚。 剩余一人看得面前场景,目瞪口呆,解开身上衣服,就要去给同伴灭火。 赵明枝趁此机会,一夹马腹,一手捉住腰间短刃,正要向前,却忽然听得远处一记破空声。 等她抬起头,就见一道长长黑影已然袭到前方,那剩余那人显然没有半分防备,“噗”的一声,被黑影当胸一下,直直穿过,僵立原地,半晌,才慢慢跪倒在地,复又扑下。 此人既扑,不过几个呼吸功夫,地面便满是血迹。 赵明枝也见过不少伤者死尸,却甚少见得这样多的血,一时骇然,抬头再看,却见其人胸中插着一杆铁棍,血液自那铁棍凹凸菱条处汨汨流出,如同涌泉。 等她再抬眼远望,只见李训正看向此处。 他手中已然另又举着一柄长枪,似乎本来正在对准,然则此时看着地上两个满身火焰的打滚贼厮,却只慢慢将那长枪放下,又远远注视赵明枝几息,再不顾身后剩余几个盗匪,径直打马,匆忙前行。 而赵明枝手中捏着匕首,看着地面那涌血身体,另有那两个已脱掉外衣,正钻埋入雪,好容易灭了身上火焰,似乎还要再起的贼匪,一时害怕,当即扭过头,冲着地面那二人,引着身后二马,踏蹄而上。 7017k 第八十六章 酒水 马蹄踩到人身上,比之踩地,感觉全不相同。 引马踏人,本是同类,又是同胞,哪怕明知此刻已是你死我活境地,也有些难过心中那一关。 听得脚下贼人先后惨叫,赵明枝只得咬牙攥紧手中缰绳。 所谓盗匪,但凡沾得一个“匪”字,绝非劫财而已,手上不知沾有多少罪孽。 对面有备而来,又都手持利器,自己是为女子,一旦被擒,只有先辱后死下场,是以决计不能手软。 三匹快马先后践踏而过,地上贼人虽是再无动静,赵明枝仍不敢全然放心。 她越过之后,当即调转马头,只距三两丈远,停在一旁视看,等听得身后声响,再一转头,前方李训正快马奔回。 “二哥!”她叫一声,本来十分警惕看向其后,却见李训身后空空如也,竟无一人追来。 而李训跑到跟前,眼看赵明枝神色间惊魂未定,脸上虽黄,双唇却已发白,再看她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于是并不多话,直接纵马一跃而过,将手中长枪自上往下插去。 他连马也不停,那枪头竟是仍然极准,顷刻间贯入地上一名贼人左胸处。 其人只挣扎几下,脚一蹬,便断了气。 那马带着他人继续奔跑,径直到得方才中棍贼厮上方。 李训一手持缰,半身俯下,单手抓那铁棍,把地上贼子连人带棍,一并拽得起来。 那人早已没了性命,仅是尸首而已。 他把手中铁棍左右一拧,将那伤处拉扯出更大空隙,又用力一抽,任由尸首落地,溅起一片雪,便将铁棍脱空,重新拿在手中,打马回身,复又跑向先前方向,一个疾冲,将铁棍戳入地上另一名持刀劫匪喉间。 该人连闪躲都无,即刻气绝。 许多动作,全都发生在顷刻之间,等赵明枝反应过来,地上三人都已变了鬼。 而李训杀完最后一个,却寻得一处雪厚处,把那铁棍刺入其中,用白雪擦刺,把棍身血肉情理干净,才又倒提铁棍,慢慢踱马到得赵明枝面前,出声道:“都死透了。” 又道:“三个都是我杀的,半条性命都与你无关,你莫要去想。” 赵明枝勉强一笑,道:“他要杀我,我便杀他,不过自保而已,于心半点无愧,我不怕。” 然则话一说完,就觉出自己牙齿在上下打颤,也不知是不是冷的。 见她反应,李训随即夹马走近,自一马背上取下一只葫芦。 他打开木塞,又自撕了半幅左袖抓在右掌上,将葫芦送到赵明枝手中,却把手隔着那左袖粗布,极轻地握了一下她那冰寒右手。 “喝一口。”他道。 又指着地上道:“一地都是恶贯满盈,你不是伤人,反是救人。” 赵明枝指尖微颤,只觉自己右手被整个包住,虽隔一层布,仍旧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热度。 她点一下头,仰头喝了一口,顿觉口舌之间热辣辣的,原来那葫芦当中,装的全是酒水。 酒一入喉,赵明枝就把那葫芦收得起来,道:“二哥只管做事,不必理我。” 李训点一下头,不再多说,纵马回身,又往那酒肆而去。 赵明枝打马紧随。 而酒肆当中,众人既见李训回跑,人人回身而逃,便是地上腿上受了伤的,也两手刨地,狗爬似的拼命往屋里拱。 有人惊慌问道:“前头只老刘他们三个,能挡得住么?” “挡不挡得住的,你这么上心,不如去帮他们一把?”一旁人答道。 那人当即闭嘴。 一屋子十六七人,走了三个去追人,死伤七八个,此刻全须全尾的剩下六七人。 诸人明明还有一战之力,却无一人说话,反而不约而同去搬抬堂中桌子椅子,拖往门口,又有人叫:“那门呢?” “门破了!” “破门好过没有门,能挡一时算一时!点子这般扎手,也不知哪里来的,咱们这只一二十个,给人塞牙缝都不够,保命要紧!” 于是又有人去门口抱了门进来,竖在门口。 众人自在此处忙乱,此时却是自后院跑了一人出来。 那人见得许多巴在门口,有去一旁拉桌子的,又有抱着门板重新装回门上的,当即喝道:“这是在做什么?那人呢?捉住了没有?” 门边贼匪听得后头问话,无人作答,总算扶门那个头也不回道:“人跑了!” 来人瞪大眼睛,骂道:“十几个打一个,都能叫人跑了?还不快去追?!一个两个都是死的吗?” 这话一出,他就见门口那几人俱都回头,个个面上露出不敢置信表情。 其中一人没好气骂道:“追?!妈的,你在后头躲着,没瞧见外头什么架势,好不容易人跑了,老子留一条性命,还叫去追?嫌活腻味了么?!” 来人皱眉道:“你这话跟寨主说去!走了人,你以为自家能保性命?” 他口中说着,回身把后门一踢,对着后院里头叫道:“人呢?抄家伙都出来追人!” 那门一开,便自后院中传来哭声、叫声,又有喝骂声,然而那许多声音很快被掩住,不多时,从里头钻出来五六人。 只他才把人凑齐,还未出得门,就见门边那几个像是被燎了毛的老鼠似的往回窜。 “那小子回来了!” “快关门!!” “先把老冯拖进来!这厮方才许了我八匹绢!” “气都没了,拖进来作甚!” “有气无气干我屁事,人拖进来就算我救了他性命了!” “滚!要拖你自家去拖,那厮手里那根东西可是长了眼的!!” 这话一出,再无一人啰嗦。 而那来人早领着几个亲信手下到了门口,满脸嫌恶骂道:“分银讨人的时候个个都快,眼下干活,就人人躲赖怕死,寨主不在,一个两个都不把我当回事么……” 他一面说,一面抓了自己双刀,将那门一踹而开,先一脚踏得出去,一面向前走,一面回头招呼自己兄弟,叫道:“有种的都跟我来!” 只是这一句话才刚喊得出口,其人待要转头,就听耳边一阵刺耳尖啸声,正要去看,忽觉双手剧痛,一低头,竟是有一根长长铁棍自他左肩臂插入,其势汹汹,因他右手一般持刀,居然穿透左臂,带着血肉贯入右臂,力道太大,把他整个人击飞,向右几步,方才倒下。 而随他跌倒,口中一句“救我”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听“砰”的一声。 其人强剩一点力气扭头去看,居然是大门自内而关,把他拦在了外头。 ------题外话------ 先这么多,看看白天能不能补吧qaq。 7017k 第八十七章 捎带 那人两条臂膀托着浑似千钧重的铁棍,起身不能,本要滚地,然则稍一侧身,铁棍横贯那一端便碰到地面,顿时致使肉撕骨裂,已然叫他痛得几欲癫狂。 其人满身满脸都是汗,还未缓得一会,听得马蹄声,一转头,已见几丈开外,一匹快马疾驰扑来,几步一纵,就要到得面前。 而马上之人明明面无表情,又手无寸铁,可衣袍上血渍点点,又浑身杀气,令人一望过去,头皮都发麻。 地面那人心中惶惶然,只剩一个念头——若被其捉了,命也休矣! 生死之时,他双脚仓皇蹭地,竟是拿后背狠狠撞向酒肆破门,口中凄厉喊道:“开门!!放我进去!!!” 门后,众人听得那叫声,又听得马蹄声,个个恨不得冲得出去,把外边人一下敲死,叫他嘴闭了。 诸人纷纷手脚并用,拖拉几张桌子反复叠在原本木桌之上。 “虎头,你有种,你多撑一会子!等寨主来了救我们命!” 有人大声回道,一面回,一面不让反进,挡在门口,以身抵住那木桌。 那唤作虎头的闻言气得眼前发黑,抬眼一看,马蹄已到面前,马上那人竟是一个俯身,半身下压到他身侧,大掌一伸,单手抓住嵌入他臂膀上铁棍。 这般行径,叫他胆寒欲裂,因无处可躲,涕泪横流之余,只得开口叫道:“好汉饶命!饶命啊!!” 李训仿若未闻,把手一抽,只听一声嚎叫,那铁棍从虎头双臂骨肉当中径直抽出,剩得几块碎肉跌落,并有几汪血侵染满地。 虎头痛得恨不得此时便昏厥过去,可不知为何,锐痛之下,虽是眼冒金星,反而越加清醒。 他到底没有十分蠢,眼皮一翻,往后便倒,本想装死,却不料忽觉鼻尖滴沥沥的,又有浓重血味。 此人急忙再做睁眼,竟先见铁棍尖头锋利,带着血流往下滴,距离自己两眼之间仅有半寸,再见两只马蹄就要踩得过来,等又慌乱抬头,才见一人安坐马背之上,单手擎棍,直直抵向自己。 “你一行什么来路,一共几人,意欲何为。” 虎头舌根苦口水直流,却不敢吞咽,唯恐自己动作大了,就要被那铁棍戳个窟窿。 他几乎是颤抖着道:“文家寨,邓州文家寨的!来了二十几个,都在屋子里头了——小的只是想劫个道,不想害人性命啊!好汉饶命!!” 又颤巍巍道:“小的手里没有人命啊!!” 李训手持长棍,动也不动,又问:“谁人叫你们来的?” “小的只是听命行事,当真不知……” 他连声音都不敢大一点,然而丝毫无用——眼前那铁棍棍尖竟又再往前。 虎头再难自抑,因双手已废,那鼻涕眼泪一把,流到嘴里也无法去管,又哭求道:“好汉,我本只是来劫道的,实在与好汉无干,只是后头寨主突然派人来传话,叫我把你半路拦住——做谋的究竟是哪个,我当真不知啊!” 又喊道:“马大,大四、老郑,你们几个不要装死,快出来说句话啊!” 这话一出,抵着门的几个贼匪各自变色,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而虎头又道:“好汉不信,不妨去问里头那一群!” 再道:“我是新来的,被防得厉害,可他们几个都是文寨主从前手下,究竟什么个缘故,进得门去,一问即知!” 李训面色不变,却把手中铁棍挪开几许,问道:“拦我作甚?前方还有几人?后头又有几人?” 那虎头犹如得了大赦,整个瘫斜在门上,却仍旧强行使力用腿蹬坐起来。 他眼珠子一转,道:“我实不知,要问屋里头那几个,好汉,前头没有埋伏,后头有文寨主二十多人,那一干都是心狠手辣,不知坏过多少性命的,眼看就要追得上来。” “好汉虽是神勇,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怎好同那群贼厮计较,要我来说,后院还有马匹,不如补几匹跑了再说!” 又道:“小的原也是流民,被那姓文的强行劫了,为保性命不得已才入了伙,只求留我一条性命,把我带上,逃了此地罢!” 只是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一道喝骂:“虎头,你个撮鸟的!你鸟断了!你手上不知杀了几个人,一屋子都摆不下,眼下还要害我们兄弟……” 虎头痛得脸上煞白,此刻被骂,却是当即回口,嚷道:“谁人把我挡在外头的?你们要害我死,自家也别想再活!” 又同李训道:“好汉,后头还有院门,那门是烂的,杀将进去,便能牵……” 只他话未说完,就听后方远远传来“砰砰”的数声巨响,随即便是马匹嘶鸣声,踏蹄声,不多时又闻得砰咣声,像是什么陶瓷东西次第碎落。 动静一起,门后便传来一阵杂乱快跑声,自近而远,想是里头人急忙奔往后院拦门去了。 几乎只过了片刻,就听得后头有人叫道:“拦住她!” “是那女的,那女的进后院了!” “找绳子来,把她绊了先捉起来!” 李训眉头微皱,已是觉出不对,转头一看,却是不见了跟在后头赵明枝,心中顿时生紧,再不管面前那早被废了武力的贼匪,用铁棍一个扒拉,将其拨到一旁。 因知此处绕往后院还要功夫,门后又有拦阻,他左右一看,见得往前十余步有扇大窗,于是打马拉开一段距离,几个冲刺,拉高马蹄,将那铁蹄对着封紧木窗狠狠踢踹。 只听“啪”的一声,窗户被马蹄踩碎半边,已然倒向屋内,剩余半扇破窗,被西北风一吹,正发出咣当声响。 李训毫不迟疑,借着马势,先把那铁棍架在窗上,两手搭住窗台,先看一眼屋内情况,脱开马蹬,当即翻入窗内。 他人既得进,就见堂中门后抵着五六人,个个望向自己,面露惊恐之色。 李训扶窗立稳。 对面那群人见他动作,各自瑟缩,当中却有一个大叫道:“他下马了!我们六个打他一个,再不怕他,快上!” 其余人虽仍有迟疑,却也晓得此刻不上,后续必死,各自取了兵刃就往前围,只还未敢走得太近,就又各自脚下灌了铅似的。 李训也不等众人来围成阵,一脚踩起一旁条凳,双手搬抬,上前几步,当头狠狠敲在一人脸上。 那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已是栽倒。 那条凳乃是村匠所造,其形又长,其料也厚,砸了一人,仍旧毫发无损,虎虎生风又杠在后一人颈项间。 那人头一歪,也是又倒,还把身旁另一人撞得往前一个踉跄。 李训左手把那条凳向着往前那人后背一勾,将人拉得近身,却是就手一拳,重重击打在其眼眶上,又抽回手,再蓄力打他面门。 只听一声脆响,那人又“啊”的一声,三窍流血,拿手正要去捂脸,也不知是要捂鼻子还是要捂眼睛。 然而还未捂到,摇晃一下,竟是往后软软跌坐倒躺在地上,再无声息——居然已经晕厥。 而李训早趁势退回,伸出手去搭着窗台铁棍,一把抽出,反身再上。 一个照面便伤了三人,其余三个哪里还有半点斗志,根本不用任何提点,已然不谋而合,慌张往后院跑去。 当前那人一面跑,一面已是把手中长刀抓紧,朝前叫道:“快把那女的抓过来!” 又回头对着李训警告道:“你再上前,我就把你那娘们给砍了!” 口中说着,就伸手去撩隔着后院的门帘。 他手还未碰到帘子上,就被一股大力重新撞得倒退数步,面前一黑,被那帘子整个盖了头脸,继而跌倒在地。 而随那力道,却是数人从外头挤得回来,因慌不择路,不但将那帘子都轧脱了框,还有人脚下不稳,路也来不及看,把自家同伴也给撞了。 门开帘落,后院中西北风便灌得进来,和着劲风,地面火焰汹汹,烧得呼呼作响,足有半人高,正迎风卷来,另又听“啪”的一声,一缸东西在外就地摔裂,不知里头流出什么,引得火势更旺。 那火起势虽然距离大门仍有些许距离,可炙热非常,门内三步都无法站立,那几个离得近的只觉自己眉毛胡须都要被一把点燃,急忙带着毛焦火燥头脸再做后退。 只是这边一退,竟又迎上后头李训铁棍。 如此前有火,后有持棍凶徒,叫几名贼匪进退不能,几下反抗,终于束手。 后院之内,一种贼人吵着要去捉拿的赵明枝却立在当中。 她右手搭着骡车上酒坛,左手微微发颤,直直盯着屋内,随时待要把那酒水抬起再补燃火之物,然则这一回等待未久,便听不远处一声巨响,边上木窗由内砸开。 她正提一颗心,伸手去摸腰间利刃,便见李训从窗台后一跃而出,一手倒提铁棍,自檐下走得过来。 他见到赵明枝,终于面上神色放缓,又看她左臂半晌,复才问道:“怎的绕到此处了?” 赵明枝松一口气,把手放开,道:“我见得地上有些马车辙痕,又听得后院有人声,因怕他们另有算计,便想着绕来打探一番。” “谁想正遇得二哥引得人都去了前堂,倒叫此处空得出来。” 又道:“二哥,这群贼厮好毒的心思,原本还打算把这酒肆烧了,连人带屋,一并毁尸灭迹。” 她自后头进门时半点未曾料到,这间酒肆前宅后院,门墙下俱都围堆着一圈柴禾,那柴禾湿漉漉的,凑近一闻,一股桐油味道。 如此布置,其中心思着实可恶。 李训道:“成群流匪,又都持刀,从无不毒的,不知伤了多少性命。” 赵明枝听得这话,却是忽然转过头看向不远处。 后院占地不小,此刻却是被贼匪们截来的赃物装得满满当当,除一队骡车,另有三辆马车。 那马车一大二小,大的极大,车厢看着简单,但那马鞍、车篷用料不菲。 此时后院只有风声、火烧噼啪声,另有几个贼人在前堂呼痛声,并无其余声响。 赵明枝心念一动,自一旁取了一根细长柴禾,上前几步,正要去撩那未锁马车车厢。 然而她手还未动,对面李训已经疾步上前,拦在她身前,将手中铁棍伸出,一把拨开车厢厢门。 厢门一开,里头模样当即叫人一目了然。 木桌、小几、小榻、椅子,另有放东西的木柜,许多箱笼,还有茶壶、水壶、几个大食盒,虽是狼藉得很,但看用具同材料,无不精致。 此外,地上还滚落几只手炉,又有脚炉,许多饮食果子。 暖炉还罢,吃食俱是南北运调之物,这般偏僻之地,寻常富户想要采买都难。 赵明枝不去理会其他,扶着车厢踩得上去,拿手撕开那脚炉上厚布先做一探,再去摸地上铜水壶,转头便同李训道:“二哥,脚炉热的,水还温着。” 李训若有所思,提着铁棍,又翻窗入堂。 赵明枝见门外火势未歇,难以通过,而左手无力,那窗台又甚高,正要回身,却听“咣当”一下,自窗口处落下一张条凳。 那条凳地面位置立得甚正,正正对准窗台,约莫有两尺高,正好给人踩垫。 而李训把窗推得大开,指那条凳道:“踩这个过来。” 赵明枝扶窗踩凳爬了过去。 此刻那堂中地面躺了许多人,不是带伤,就是被绑。 李训寻了最近一人,俯下身,把他嘴上绑的布条扯开,冷声问道:“你们截了谁人的道?拿来问财的活口在哪?” 那人拼命摇头,道:“我……我只是踩点的,打劫的事,半点不知啊!” 嘴上说着,那眼神闪烁,却是下意识瞥向右边。 李训向右看去,只见彼处堆了不少柴禾,又有秸秆,比人还高。 他顿觉不对,不敢用铁棍,只随手抓了地上木枪,掉转枪头,用后头木棍把那秸秆一把扫开。 秸秆既开,其中情况大敞。 地上堆堆叠叠,全是尸首,多被乱刀乱棍打死,尸体千疮百孔,有些脸面都不成样子。 李训当即回头,见得赵明枝恰才落地站稳,忙挪自家半身拦了面前场面,又一指一处死角桌椅,道:“你在彼处坐一坐。” 赵明枝猜到几分,头也不转,果然乖觉上前坐了。 而李训在那几十具尸山中寻了一圈,竟是当真救出两个人来。 那二人皆是女子,反手被绑,嘴上缠布,一个已然花甲之年,一个却只有十余岁,做闺阁少女打扮。 两人眼下俱都狼狈不堪,尤其那少女衣衫半褪,裸着半边胳膊,眼泪涟涟的。 李训把人拖到外头,便自转头。 赵明枝正留神,并不用他半句交代,当即站得起来,摸了自己腰间匕首,上前割开两人嘴上、手上绳索。 那老妇一得自由,当即开口叫道:“壮士,老身还有一子一孙女!” 而那少女却是赶忙把衣服掩好,抱臂呜呜抹泪。 赵明枝看得一叹,自袖中寻了帕子给她。 对方原本还待不收,然则涕泪俱下,实在难忍,只好更咽道一声谢,接了拿去擤鼻子。 李训反身走出,摇头却道:“里头再无活口了。” 那老妇面上一悲,双目也红了,道:“我那儿子穿一身赭色锦袍,头上带着冠,厚底黑靴……” 李训等她把话说完,才道:“节哀。” 而那少女此刻也把眼泪一抹,问道:“那我妹妹……她昨日才满的六岁……” 她问完话,见李训半日不回,也晓得结果,当即以手捂脸,放声大哭起来。 赵明枝站在一旁,心中难受,不免回想起沿途所见,一面恨自己无力,一面更恨正在夏州那太上皇昏聩荒唐,使得国朝至于如此混乱境地。 “芷蕙!” 少女还在哭,那老妇却已是出声把她喝止,又蹒跚站得起来,向李训道:“多谢壮士搭救,我家中姓陈,原是自京城去往京兆府投亲,谁晓得路上竟遇得如此惨事。” 又道:“多亏壮士一身好武艺,只不晓得你姓名,今次又是去往何处,如若同路,可否捎带我们祖孙一程?” 李训摇头道:“我有事在身,不便捎带,一会另有人来接应,是为镖局镖师,老夫人若不放心,自可雇人护送。” 老妇脸色难看,道:“实不相瞒,遇得今次事情,老身哪里还敢轻信旁人……” 她停顿片刻,道:“后院当中停的都是我家财物,壮士尽可自取,等到了京兆府,我那长子在当地行商,次子有官在身,到时必有重酬,还望不要再作推脱。” 李训道:“那镖师一般是我手下,老夫人可以尽信。” 那老妇听得李训这般回复,仍不肯放弃了,只道:“却不晓得是什么要事?不如说来,老身或许能搭上一把手?若只是钱财之事,我家翻倍做赔也不难,若是事情,我那儿子有些能耐,也能相帮。” 她见李训并无半点动心意思,忙又道:“实在不行,我是个老的,腿脚自然不便,但我家芷蕙年纪既轻,又会骑术,不知能否捎带她一程,先把她送去京兆府带信。” 赵明枝站在一旁,只觉此情此景,着实似曾相识,忍不住去看李训。 ------题外话------ 感谢四月微雨亲送我的财神钱罐,书友20220126070105381亲给我财神小钱罐^_^ 多谢黄色天蝎宫、卿眉瘦两位(咦?)亲给卫承彦的狗粮*4,卫三已经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直嚷谢归谢,但是他以后再也不要吃这个东西,快给他酸哭了。 谢谢弦歌和雅意亲送明枝和赵小弘两人的香囊各一枚,赵小弘:听我说谢谢你! 感谢一上晴天亲给明枝,漫天星碎亲给裴雍的小鸡腿:) 小声问:381亲真的不打算给自己起个昵称么?不过没关系,尾号我已经记住了~ 7017k 第八十八章 轻慢 稍等十分钟左右,还在改,后面应该会有乱章,等看不到这行字了再看哦。 +++++++++++++++++++++++++++++++++++++++++++++++ 第44章 “多蒙信任,只我家私事,不便道来。”李训稍稍欠了欠身,“沿途赶路,实无余力捎带旁人,要是陈家事急,不妨写就书信,等我到了京兆府,做个传信便是。“ 他这一番话,拒绝得毫无回转余地。 陈老夫人忍不住面露失望之色。 只她也不答话,先打量李训,无意间瞥到一旁赵明枝,端详她相貌片刻,才慢慢道:“既如此,老身且去后头把那书信写了。” 又转身同孙女招呼道:“芷蕙,你同我来。” 那少女还瘫坐在地上,一时茫然抬头,欲要起身,还没站稳已是一个趔趄。 赵明枝距离对方只有半臂,见她跌倒,下意识就要把右手探出,但只伸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手中还持着利器,连忙把那刀换到左手,腾出空来将她扶住。 可一扶不稳,那少女滑了一下,慌忙扒着赵明枝两臂借力站定。 她原本双瞳无神,还是浑浑噩噩模样,被摔得一惊,倒是清醒几分。 而对面陈老夫人皱眉再次叫道:“芷蕙!” 语气严厉。 少女被这声音一喝,抬头见得祖母神色,连忙直起身子走了过去。 此刻那后门口处火势已然渐歇,陈老夫人便捉了孙女的手,自往后院而去。 祖孙二人既去,李训当即转头去看赵明枝。 他也无旁话,却是径直上前,与赵明枝相距几步站定,微微躬身,探手去取她左手短刀,口中道:“松手。” 赵明枝依言把手掌一松,那短刀顿时落入李训手中。 他把刀搭在一旁木桌上,站直身子,低头看她,犹豫了三四息,复才道:“此物甚重,你肩上伤势还未痊愈,难道忘了?” 赵明枝折腾这半日,早间肩臂还只隐隐作疼,在后院搬抬酒缸时已是强自使力,及至方才,未曾想又被人无意间一压,那痛早不能忽视,哪里会忘。 她既把短刀松开,听得李训说话,当即拿右手去虚虚挨了一下左肩,指尖甫一触到,便痛得险些倒吸一口凉气,只得勉强笑道:“我一时情急……” 李训见她动作同反应,上前半步,问道:“痛得这样厉害,是方才使了大力么?” 赵明枝下意识看向后院。 李训照着她目光看去,见得骡车上几缸酒水,顿时若有所悟,本来皱眉,又把语气放缓,道:“你且解衣,我……” 然而只说了这几个字,他忽然住了口,却是莫名迟疑起来,停顿一会才道:“等晚间到了歇脚之处,你再解衣看看伤,但凡露有肿胀模样,便来叫我。” 又自怀中摸了个油布小包出来,将其打开,露出当中几粒药丸递与赵明枝,道:“若是疼得厉害,此刻先拿药揉擦开来,多少镇一镇。” 语毕,站起身来,左右环顾一圈后,干脆行到大门前,挽起袖子将那堆叠木桌一一撤下,自顾自干起活来。 这样行事,分明是在避嫌。 两人相识之初,为了给赵明枝治那左肩伤处,他毫不犹豫便伸手去解她衣袍,彼时那手又快又稳。 此刻人已相熟,交情更远非当日可比,一样是看伤处,他却立刻避让。 而不知为何,赵明枝伸手接了那油布小包,见李训主动走开后,竟是心中隐隐松了口气。 她从来行事不避人,也自大方得很,眼下身在江湖,万事从急,更是不拘小节。 只方才同李训把话说开后,再来受他好意,又如此亲近,反而当真心虚。 如若无意,自然清清白白。 偏偏两厢有意,相处时只能束起手脚。 只是这手脚一束,本来没什么的,彼此之间倒又生出些莫名氛围来。 她背过身去,先自解开衣襟看那左肩伤处,果然比起早间更肿三分。 自家身体自家知道,因在这潦草地方,又堆积许多杂事,赵明枝便不多话,只取了丸药,将那蜡壳一捏。 蜡丸里头盛着许多油膏状物,气味清凉,闻之令人醒脑,同先前那糖丸气味如出一脉,想来也是那李家自制之物。 肩上虽疼,闭眼擦个药还是能忍的,赵明枝咬牙去揉那油脂膏药,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冷,半日也没能把膏体滑开,只得慢慢用手心温度去捂。 正当此时,忽听后方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 她当即拿手去扯衣服,又反身回首,而一旁李训却是立时转身,疾步上得前头,挡在她前方几步开外。 两人动作近乎同步,一人拦,一人躲,然则等再一抬头,却见后院门口处并无他人,只得一个少女。 正是方才被陈老夫人叫开的陈芷蕙。 不过片刻功夫,她便成了另一个模样,换了身剪裁得宜窄衫桔黄长裙,又有白花底的披褙,便是脸上也重新收拾过,涂脂抹粉,梳着双蟠髻,还特簪了步摇,走路时那红珊瑚和着金流苏一坠一坠的,十分精致。 先前形容狼狈,实在看不出来,此刻焕然一新之后,便露出一张底子很不错的脸,虽有些木,但至少有六七分相貌。 她此刻一手提壶,一手提着一个大食盒,本要进门,见得桌前两人动作,却是一愣,先看李训,再看赵明枝,脚下就有些进退不得模样。 停顿片刻,她才硬着头皮走了进来,道:“祖母叫我来给恩公送茶。” 口中说着,陈芷蕙却也不怎么靠近,只寻了张不远不近桌子,从那食盒中取出空盏,又胡乱冲了杯温茶。 她动作很是生疏,显然从前不好此道,等倒好茶,捧盏上前两步,本已走到李训面前,却不敢去看他,踌躇片刻,竟从他身前绕开一个半弧,先到得赵明枝一边,把那茶盏放在她身侧桌面,小声问道:“不知姑娘姓名?” 本就是个少女,又方才遭了如此大祸,赵明枝对她自然多做几分怜悯,便把声音放柔,回道:“我是国姓,姓赵。” 陈芷蕙颇有些胆怯模样,偷瞄一眼后头李训,才又道:“多谢赵姑娘方才搭救,祖母叫我来给二位送茶……送些吃食……” 又对李训道:“也多谢这位恩公。” 说完,一指不远处桌面上那食盒,道:“当中有些点心果子,请二位自便。” 说完,福了一福,竟是就这般匆匆走了。 她来得莫名,走得也奇怪,但连着方才陈老夫人言行,谁人都能看出来,这一回本来是想要使美人计。 美人计本就是明计,只看人上不上钩而已。 以陈芷蕙相貌,使出来倒也正常,可看她这样行径,好似倒跟她那祖母又不是一条心。 赵明枝只觉奇怪,而李训却全做不见,等人走了,便把桌上那陈芷蕙才送来的茶水盖子打开,隔窗一泼,随手放回那空茶盏,又探出手去,从站在外头那马匹背上取了随身水囊下来,将其放到赵明枝面前,道:“外人给的东西,莫要随意去碰,你若渴了,先喝自家的便是。” 又道:“这水囊早间新换的,我未曾用过。” 赵明枝应了一声,把那水囊抱在怀里,却是问道:“二哥,我们就在此处等人来接么?” 又道:“方才那贼头说前头没有拦路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多半是假罢?” 李训点一下头,特地解释道:“只算我方才点出来的那些个陈家护卫,少说都有三四十个,全是青壮,看那手脚,也是多少学过一点拳脚功夫的,结果被乱刀砍成那样。” “即便是半路埋伏,只这客栈里二十来个,怎可能将那三四十个一网打尽?我们自后头来的,路上不曾得见,多半是到前头去了。” 赵明枝心中微凛,道:“那他方才叫我们先行出发……” 李训道:“多半是知道前头有人守着,想先我们打发走,看自己能不能捡一条命吧。” 又道:“遇得那些心软的,给说动了,或许当真把他带上,准备到前头去报官,届时正好又撞上埋伏——如此行事,贼匪惯用,对付起来也无旁的诀窍,只要心够狠,手够冷便是。” 赵明枝只觉心惊,道:“如若换做是我,虽未必会把他带上,倒真可能先将人禁在此处,自带人去下一地报官。” 再道:“还是脑子转得不够快,总以为自己避过了,却未料到前头还有陷阱。” 李训却是注视她道:“世间陷阱那样多,怎可能全数能避得过去?当真能都做了闪避,其人整日便不用做旁的了,如此是为旁门,须不是正道。” 又温声道:“从来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你这般,只要手下有人能用,便不必害怕,况且,你若是样样都懂了,还要我……还要我们这些开镖局的,来作甚?” 赵明枝总觉得“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句,怎么都不适合用在此处,又觉得他那一番话,道理虽通,也不太适合眼下场景,然则听得后头那一句,实不好再做接话,只得应了,老实去喝那水囊中水。 而李训又道:“你那肩臂……且再忍一忍痛,也不必坐等太久,前头已是快有人来了,届时还是要叫大夫来仔细诊一诊,免得留下病根。” 两人在此处坐着说话,却不晓得那陈芷蕙匆匆退得出去,却在门边站了片刻,等听到李训所谓“心够狠,手够冷”言论,也不敢再站,急忙进得后院,上了那辆大马车。 她打开门,踩了几回脚踏都打了滑,最后一回扶着车框才稳稳上去。 还未站定,就见对面人脸色难看,一时瑟缩,叫道:“祖母……” 陈老夫人把手高高扬起,气得一巴掌几乎都要扇下来,却是半途停住,深深吸一口气,问道:“我叫你去给那恩公倒茶送饮,你送到哪一处了?!” 陈芷蕙麻着头皮道:“祖母,我真送了,茶也送了,果子茶点也送了……” “你送到谁人手里了?当我是个瞎子么?” 陈老夫人把袖子一扫,面前桌上本来摆了不少胭脂水粉,被她一卷下地,从车厢里滚得出去,发出咣啷啷声响。 她一面说,一面把车厢后头的车窗打开,将孙女一把扯得过去,食指直直戳着前面,道:“你当我是瞎的么?!” 陈芷蕙定睛一看,才发现这车窗正对前头酒肆后窗,而那后窗因先前李训动作,早已两边大敞,从此处望去,虽不至于对屋中情景一览无余,却正好能看到半个赵明枝。 她当即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束手低头,然则眼泪已是落了下来,哭道:“孙女自是不对,可祖母此行,难道便对了?我怎么也是大家闺秀,礼教出身,从前也学过女子教养,怎好叫我这样打扮,又那样心思,去给个头一回见面的外男送茶送水?” 又道:“我也晓得祖母心思,不过是看眼下这样境地,无依无靠的,又怕半途再遇盗匪,想要寻个托付,可总更不能随便一人,便把我做个货物,送来送去罢?” 老妇几步靠近,拿袖子给孙女擦了擦脸,才道:“眼下你叔叔不在了,你立得起来,先往 陈芷蕙定睛一看,才发现这车窗正对前头酒肆后窗,而那后窗因先前李训动作,早已两边大敞,从此处望去,虽不至于对屋中情景一览无余,却正好能看到半个赵明枝。 她当即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束手低头,然则眼泪已是落了下来,哭道:“孙女自是不对,可祖母此行,难道便对了?我怎么也是大家闺秀,礼教出身,从前也学过女子教养,怎好叫我这样打扮,又那样心思,去给个头一回见面的外男送茶送水?” 又道:“我也晓得祖母心思,不过是看眼下这样境地,无依无靠的,又怕半途再遇盗匪,想要寻个托付,可总更不能随便一人,便把我做个货物,送来送去罢?” +++++++++++++++ +++++++++++++++ 多谢b?useye、妮早、宋宋宋宋宋宋、sienna、可乐查五位亲给我的平安符=3= 谢谢书城ゆ、坏天使伊依亲给我的玫瑰~ 7017k 第八十九章 试马 陈老夫人满脸的恨铁不成钢,道:“谁叫你插得进去了??” “我只叫你先设法跟着人走,等到得地方就地安置,等我派人来接!”陈老夫人啐了一口,“方才听你说话就十分不像!你什么出身,什么家世,怎会生出如此念头??” “这样一个半路男人,还是个武夫,听那口气不过开个镖局罢了,怎能配我陈家人!” “说句难听的,把我身边大丫头送过去都还勉强!” 陈芷蕙愣道:“祖母意思,不是叫我……” 陈老夫人就手拍地,恨道:“你这脑子,怎的同你娘一样蠢!” “我为甚说自家要去京兆府?不就是想着京兆府离凤翔不远不近,京兆一地也无盗匪,届时自能另寻护卫,护着这许多家财,同我二人一道再往凤翔去!” “你我今日被劫,我是老妇自然无碍,你一个未婚女子,给贼厮掳了,且不说无人作证清白,即便有人作证,谁人又肯信?将来说亲时,但凡外人一打听,我只问,哪家有些门楣的还愿意上门?” 陈芷蕙慌乱道:“可我……虽说受辱,并未失了清白啊!” 陈老夫人一挥手,不耐烦道:“这话不要同我说,同外头人说,看谁人肯搭理。” 又道:“只凭你被贼匪掳走,一旦消息传开,不但你一辈子完了,陈家一门自此也再抬不起头。” “这样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方才本想叫他捎带我二人赶路,如此,便只这一对男女看见,等我再派人快马送信去凤翔,喊你二叔赶紧遣人来处置,此地房屋也早早一把火烧了,另造些说法,同均州府通个气,便能当做无事发生。” 陈芷蕙听得目瞪口呆,道:“这样事情,如何瞒得住?” “瞒不住也要瞒,一门名声,怎能被你我毁于一旦?” 陈老夫人冷声道:“若是同那人说的,随后另有许多镖师过来,哪些跑镖的不晓得什么出身,多是市井游侠,也有**,俱为粗鄙之徒,当真给他们瞧见你相貌,探得你身世,不晓得以后会怎么乱传——你而今听得我说话,听懂了不曾?!” “我敢叫你换了装束去送茶送水,不就是仗着他身旁还带着个女子,那女子相貌虽陋,举止却不凡,想着正好来试试两个人品,若只他一人,孤男寡女的,我还喊你过去?难道老糊涂了?!” 陈芷蕙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道:“这……这要如何试?” “方才若是你按我分派,自去给那恩公奉茶,同他搭话,看他见你模样、动作有什么反应,若真是个正人君子,你我就去求那女子——此人看着柔和,倒是个好商量的,若是个贪婪好色的……唉……” 陈老夫人语带无奈:“若他人品败坏,而今境地,也无法可选,也只好旁敲侧击,去求那女子,看她什么说法。” “眼下你进去这许久,茶也送了,吃食也送了,只跟那女的搭话,真要问的,要看的,一样都不晓得,白费我这许多算计!” “可……”陈芷蕙只觉十分委屈,“可那恩公方才不是说了不便带我……” “他既能带一个,便能带两个。”陈老夫人笃定道,“他不肯带,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求那女的,另再许些钗鬟珠宝出来,姑娘家面皮薄,看着漂亮首饰,把前后道理一说,没有不心动,不可怜的,那二人不像亲戚兄妹,虽不知什么关系,但看那男的模样,只要女子劝了求了,多半能肯。” 听到此处,陈芷蕙终于心结尽去,却转为后悔起来,道:“都怪我脑子糊涂,但眼下已然如此,要怎么办才好?” 陈老夫人虽是嫌弃这孙女到了极点,然则着实无力生气。 她被那群盗匪劫道时就受了惊,后来又给绑缚起来逼问财物所在,到后头接连听闻噩耗,其实已经竭力撑着一口气,此时忙把手扶着车厢,缓了两口气,才自头上风帽中摸出一把钥匙来,又一指车厢地上一处地方,道:“你把下头箱子开了。” 陈芷蕙接了钥匙,虽还不明不白,也怕挨骂,到底不敢再问,忙去地面摸索半日。 陈老夫人看得十分着急,原还想骂,究竟还最后是自家跪坐在地,把孙女手拂开,寻得关窍处,一按机关,打开隔板来。 其中当即露出一只大箱子。 陈芷蕙连忙去开箱。 陈老夫人便道:“里头那个小匣子装的翡翠玉头面,你小心取出来。” 陈芷蕙不敢怠慢,忙按她说的把那匣子小心出去,等一打开,见得里头水头十足翡翠,忍不住便惊呼起来,道:“祖母,这不是你当年压箱底的嫁妆?这……当真要送得出去么?” 又一指下头箱子里其余首饰,道:“这珍珠头冠不行么?我看颗颗都圆润,色泽也漂亮,还有那枝红珊瑚银簪,红珊瑚也不易得罢?” 又劝道:“其余东西多捡几样,琳琅满目的,岂不比只这一样东西好?” 她犹记得小时候从母亲口中听到过外祖母家世,只说其嫁来陈家时娘家还未落魄,光是嫁妆抬了好几个时辰,前头的箱笼都进屋了,最后的一抬还没进城门。 其中最珍贵的便是这一套翡翠头面,说是特请的蜀地有名金匠、玉匠,一同打了五六年,才做得出来,被一门上下戏称为传家之宝,女儿也好,媳妇也好,个个都盼自己将来能得继承。 因自小便隔三差五听得母亲说起,陈芷蕙印象甚是深刻。 刚回到大宅前,她娘便常常拿这个鼓励她,今日道:“你要好生练字,等到二月,多抄些经文给你祖母去供,叫她记得你姓名,说不得将来能把那套翡翠头面给你做嫁妆。” 明日道:“你好好同嬷嬷学女红,等你祖母生辰时,仔细做个好屏风出来,最好能叫她放在正堂里,等人进进出出看了,个个来问,她有了面子,自然会更看重你,或许以后你出嫁时,能得那套翡翠头面做嫁妆。” 她长大后自然是晓得自己同其余姊妹出身并不相同,逊了不止一筹,祖母不管当真要送那翡翠头面,也不会是给自己,但毕竟听得久了,总有几分惦记。 谁想到,今日竟被拿得出来,好似要送给外人,如何能舍得。 陈老夫人道:“你哪里养出来的家子气——眼下是你我能选的境地么?再捡出几样好的来,另拿东西装了!” 陈芷蕙无法,只得照做。 一时样样收拾完毕,祖孙二人各捧了一只木匣,自出后院,行到前头。 那陈老夫人当先进屋,却是走向赵明枝,道:“赵姑娘,老身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借一步说话?” 赵明枝正坐着,听得这话,又见是个老人,便自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那陈老夫人也不走远,就在正堂通往后院门口站定把自家请托说了,最后抹泪道:“赵姑娘,一般都是女子,今次芷蕙若不能先行,叫后头来镖师晓得了,她还如何做人?你可能体谅?” 又道:“此刻恩公不肯相帮,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缘故,赵姑娘可否帮着打探打探?芷蕙素来能吃苦,不会拖你们后腿。” “只要把她带上,其实若是走得快,也没几日行程就能到京兆府了,届时自有地方投靠,当真不会添麻烦。” 她说到最后,特地把怀中木匣打开,将那满满当当珠翠珍宝送到赵明枝眼前,叫她看个清楚,方才道:“若是能帮我们祖孙这一回,这许多首饰,便都送予赵姑娘做个答谢,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面说,一面又去打量赵明枝神色,看她见得这许多珍宝,毫无反应,只好又转头示意陈芷蕙一样动作。 等那陈芷蕙把箱子打开,其中翡翠头面也现了出来,可赵明枝仍旧没有半点心动,陈老夫人实在摸不透她心思,只得道:“这是我从前陪嫁,虽不至于价值连城,但这翡翠水头十分难得,多年前有人想花两千贯买个零碎料子回去琢玉,我爹也不肯卖……” 她还要再说,却见对面赵明枝慢慢摇头,一时身上发冷,声音也沙哑起来,道:“赵姑娘难道要老婆子就此跪下,来做相求么……” 赵明枝来时便知猜到几分这二人打算,但眼下得见陈老夫人许多法子,忍不住一叹,却是道:“老夫人不必如此,你来问我,其实我也不是那能做主的,全靠旁人能耐才到得此处,至于捎带,我只问陈姑娘几样,你想得明白,再来答我。” 陈芷蕙连忙点头,道:“赵姑娘说罢,我已想明白了。” 赵明枝道:“其一,我们这一路行来,日夜兼程,慢时需要一人两马,快时要一人三马,老夫人先前说陈姑娘骑术甚佳,不知能也不能?” 陈芷蕙万没想到会被这样一问,本来张口,竟未能说出话来。 她不由自主去看自家祖母,见得对方同自己使个眼色,只得点头,一面心中忐忑,一面道:“我……虽有难处,却不是不能设法学会。” 赵明枝道:“当即便要走的,怕是没有多余功夫来学。” 又道:“其二,我们早间寅时出发,夜间亥时停歇,午间只休息片刻,每日连同吃饭、安寝,另有其余杂项,总计不到三个时辰。” “此刻空口说来,陈姑娘或难去想,只觉容易,但我先来提点一句——头一回这样赶路时,我双腿间擦破出血,眼下都小半个月了也未有愈合,伤口其实一碰就痛,不过强忍而已,不知姑娘能也不能忍的?” 陈芷蕙咽一口口水,更不知如何回话。 虽然得了赵明枝提点,但凭空去想,也难得知究竟能不能忍。 赵明枝便道:“其三,我也是跟随行路,夜间宿在镖局,镖局中少有女子,多是男子,周围全是镖师,赶路时也常有镖师前来接应——若按老夫人说法,怕那镖师传出话去,不愿同行,却不知如何看待?” 先说前头两桩时,陈老夫人面上还无碍,听得最后这一条,她便道:“老身不是怕镖师传话,只是怕叫他们看得眼下场景,又见得芷蕙,会去多想乱传……如若是以后行路时所停地方,诸人不知芷蕙来历,她也随赵姑娘同行同住,想来关碍不大。” 赵明枝道:“如此,还有其四——老夫人或许不知,方才二哥做了讯问,今次这些个劫匪出自邓州文家寨,是为流匪,从许州时便已经沿路跟随,特地追踪这贵府一行而来,原就是早早踩过点,势必要截陈家道路才肯罢休。” “那文家寨中数百人,前来劫道的七八十人,此刻这酒肆当中拢共不过二十人,因怕一击不中,前方仍有两道埋伏,也不知是不是还有窜匪。” “那寨中除却劫道,也有另外事情做——我二人送了他几个同伙下狱,他们追得上来,多半也有心捉杀我们灭口,如若陈姑娘一路同行,路上遇得匪徒,若有什么意外,我同二哥不敢作保,如此,可否?” 陈芷蕙听得这一二三四点,简直一项比一项可怕。 她本来才遭大难,就已经十分害怕了,正恨不得时时同祖母待在一处,或是有多些壮勇在一旁护卫,一闻得前方多半还有许多劫匪,甚至那劫匪还有冲着这一对男女去的,哪里还有半分心思。 而陈老夫人听得这话,也自色变,失声道:“他们……当真自许州时便跟上了??” 赵明枝点头道:“老夫人家中护卫不少,他们本欲等到襄阳地界再动手,后来因故推迟,只好延到现在。” 复又问道:“如此,陈姑娘怎的想?老夫人意下如何?” 再道:“如若愿意,不如先写自诺书,我再牵马过来,陈姑娘一人三马,先打个来回,跑上一盏茶功夫?” 陈芷蕙后退两步,勉强一笑,道:“眼下便要试马么?不是说前头有贼匪?” 赵明枝正要点头,忽听得远处一阵杂乱马蹄声,像是群马急速奔来。 7017k 第九十章 虚浮 赵明枝此处向前,陈家祖孙那一处听得动静,俱都面色惨白。 尤其陈芷蕙,其人上下牙关直打架,忍不住去抓一旁祖母胳膊。 陈老夫人一把拽着孙女躲向后院。 赵明枝进得前堂,本还要回头嘱咐一句,等见了二人行状,便不必再做啰嗦,因彼处早无门帘,一个反手将前堂通往后院小门掩了,把后头情况挡住。 她抬眼一看,堂中前门大开,早不见李训,忙在地面寻了一圈,本来捡了不知哪个劫匪落的长刀,只掂量一下,便觉自己实在是拿不稳,赶紧又换了杆长枪,才匆匆出得大门。 外头已然西北风大作,细碎雪粒子也又多又密起来。 李训站在来路当中,看她出来,解释道:“无事,是镖局的人到了。” 说完,指了指她手中长枪:“重得很,先扔了罢。” 赵明枝当即把那枪往边上砖墙一靠,再转头去看,果然不远处一队人马转眼就到面前,当头那个,竟然是明奉。 对方下了马,快步跑到李训面前行礼,叫一声“李二当家”。 等转头见得赵明枝站在门边,忙又招呼道:“赵姑娘无事吧?” 一行人打过招呼,到得门内,李训便问后方情况。 那明奉先交代了一番李氏镖局镖师去向,只说正协助缉拿匪徒。 又道:“我看其余流匪都捉住了,只是均州城中那些个兵卒实在不怎么中用,跑得既慢,也不晓得围阵,那群贼匪死到临头,也不惜命了,到底跑了几个。” 又道:“那寨子唤作文家寨,本是邓州的,今次是看上了一户人家,姓陈,本是京城人士,听闻家资巨富,还沾了皇亲,欲要去往凤翔投亲,便买通了他家护卫,一路尾随过来。” “按着原来计划,是要在邓州埋伏了做劫镖,因突然收到狄贼南下消息,便不敢冒头,老老实实在山中躲了几日,后来见得没有狄兵影子,人却走了,便由那当头的文寨主带了几十号贼厮来做流匪。” “前一阵子风雪不断,陈家人在途中县镇休整了许久,正好腾出空来,叫那文家寨上下偷偷躲在均州城中,把前方各处道路都踩熟了点,走到前头去劫了个正着。” “本想着劫了就走,谁知遇得姓傅的那事……赵押司同那文家寨中暗中通递消息数年了,不晓得其中究竟有多少勾结,今次得了赵家人分派,文家寨见得李二当家的同赵姑娘一样行路,便想着一事不分两头做,先夺了陈家的财,再来做两回劫杀……” “谁料到撞到李二当家手上,却是碰了铁板。” “方才跑脱的就是那个文寨主,另有两个他身边人。” 明奉说完,复又劝道:“李二当家的同赵姑娘若要赶路,还是再多带几个兄弟为好,只怕那姓文的狗急跳墙,脑子进水,要做迁怒。” 李训皱眉道:“一路尾随,这也能给人跑掉?” 明奉道:“我们毕竟不是公服在身,也不好跟得太近,看那几个衙门追兵,个个手脚粗得很,贼厮又狡猾,兔子一样,其实半路就打草惊蛇了,贼子见势不妙,便装作做马有失蹄,寻个林子跌了进去。” “等到上头绕路追下去一看,那坡下早没了人——已然跑远了。” 李训闻言,却没有再追问什么,只道:“你一路辛苦,此处另还有些琐碎事,你看着安排人来收拾妥当。” 说着引他去看了那群早被绑缚的贼人,又指了角落尸首,复还把陈家老夫人同陈芷蕙事情说了。 明奉一口就答应下来,道:“一会听那老夫人怎么说,若她同意,我便点几个兄弟,送到前头李氏镖局里头。” 赵明枝在一旁听着,不免难受。 陈家这样资财,已然当得起一声豪富,可在这乱世当中,依旧如同飘萍柳絮一般全不能自主。 那那些平头百姓,乃至于流民,又能如何? 难道文家寨,并其余许多赵钱孙李家寨中,全数只劫富户? 自然不可能。 如此匪患其实不同于北面大敌,但凡当地官府并驻守军队肯做事,并非不能解决。 偏偏朝廷鞭长莫及,而各地自有打算,处处推诿懈怠。 她顿时想起了先前李训同自己论盗匪,心中一叹,只恨不能早日到得京兆府,不管那大石是砸地,还是冲天,究竟得有个结果。 不过片刻功夫,李训便同明奉将各项事情交接完毕,转头过来问道:“你那行李在何处?可还有什么要收拾?此刻便要走了。” 赵明枝应声起立,把那门一开。 还未来得及走几步,她便见得陈老夫人并陈芷蕙二人站在门后,想来是听得没有什么大动静,便想来探个究竟,正扶墙倾听。 她愣了一下,却也觉得省了力气,道:“指着后头明奉道:“此为是为均州城中明镖头,此人仗义豪爽,十分可信,陈老夫人若要北行,也可请雇他这一队人马。” 又问道:“不知他方才所说,老夫人可有听闻。” 陈老夫人苦笑一声,道:“多谢赵姑娘引荐,方才言语,我已尽知了。” 赵明枝又看那陈芷蕙,问道:“我方才所问,陈姑娘如何作答?” 陈芷蕙却是下意识后退半步,躲到其祖母身后。 赵明枝见得此景,不免暗暗叹息。 今日之事,对陈家,尤其是对陈芷蕙,简直是灭顶之灾。 她此刻正行在半道,还能躲于祖母身后,想来性格单纯,犹不知自己将来会面对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我多一句嘴,等回得家中,老夫人还是提气整肃一番上下风气罢,否则今日之事,怕只是个开头而已,哪怕做了遮掩,也只是顾头不顾尾而已。” 陈老夫人听得这话,扶着墙,勉强问道:“我虽有一二猜测,但眼下人老体迈,又经逢此事,脑子实在清醒不得,还请赵姑娘明示罢。” 赵明枝看着眼前一老一少,道:“文家寨在邓州,老夫人府上在京城,如何能轻易买通你家中护卫?还提早做那许多准备?从来只听得‘见财起意’,既未见财,如何起意?” 这样说法,实在疑点重重。 与其说是贼匪劫道,更大可能,不如说是家有内鬼。 那内鬼究竟图的什么犹未可知,但看如此手笔,绝非简单劫一回道便能满足的,陈老夫人本来的那些指望,并庇护孙女的希冀,多半要全数落空了。 乱世之中,太上皇厄于夏州,其余皇室宗亲一般遭难,全无应对之力,寻常百姓自不必说,至于赵明枝本人,自蔡州出发时便做好了准备,如若半途遇得那贼匪,一旦不能逃脱,也只一死而已。 她虽然对陈芷蕙并陈老夫人多生同情,也知会起此祸,虽有劫匪可恨可恶,当地官府无有作为缘故,归根到底却还是夏州那位不干人事,也是眼下的蔡州朝廷无力控制局势,甚至于虽然弟弟只有八岁,可作为天子,一般能扣个锅到他头上。 而自己身为皇亲,若有余力,遇得人有危难,其实搭一把手也不算什么,只她眼下自保都要借助旁人之力,更有要事在身,自然不可能为其止步。 救得人命,再提醒一句,已是尽力了。 眼见陈老夫人面色变得更为难看,赵明枝也不再废话,正要上前去提自己行李,却听得后头一人脚步声,转头一看,原是李训。 他停在赵明枝身后,隔了几步站定,问道:“老夫人可还有书信要送?” 赵老夫人面色灰败,张口半日,仍是道:“这位壮士,当真不能一同相送么?” 李训摇头道:“我身有要事,况且我也不过寻常镖师而已,今日来的俱都是出生入死兄弟,老夫人若能信得过我,便也当要信得过他们才是。” 又道:“如若不愿,也不勉强,方才已然遣人报官,最多再过几个时辰,便有官府到来,届时……” 赵老夫人立即摇头,急忙道:“不必再等官府,我稍后再来同几位镖师做个商议!” 她迟疑一下,却是道:“至于托送信件,还是不再麻烦了,今日全靠二位出手才救得我们祖孙性命,只不晓得恩公姓甚名谁,两位家在何处,将来才好叫我做个答谢。” 李训摇头道:“老夫人保重,至于其余事,不必多做挂念。” 说着,却是去得后院,自取了赵明枝行李,招呼她走了。 二人本已有明奉分出的一队镖师护送,往前行了一盏茶功夫,却又见得一行人迎面而来,走近一看,原来是李氏镖局在前方来接的。 双方碰了面,一起去得前方驻地下榻,晚间接风席间说起方才事,果然众人在半路撞上埋伏劫匪,只是李氏镖局本就在当地谋生多年,人事皆熟,不多时便招呼了同伴过来,绕了小路前后包抄,早已把人一网打尽,送去官府了。 至于前情后事,还要等谢珉审问完毕,才好知晓并做判罪。 而那走了的文寨主并其手下,除却官府,另也有安排自家镖师去追访。 赵明枝虽然疲倦,这一夜却是睡得辗转反侧。 今日事情太多,发生得又都突然得很,尤其见得陈家事,叫她忍不住多想,只不好在李训面前,更不好在那许多外人面前露出而已。 翌日一早,两人趁着风雪暂歇,天色未亮就已出发,把两程当做一程跑,又有李氏镖局妥帖接引,路上再无遇得半点意外。 如此昼行夜歇,又两日后,终于踏入京兆府地界。 这一回甚至不用兵卒设卡,赵明枝便察觉出变化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同样是田亩,只多跑了盏茶路程,后头的就打点得更精细,连分界也更规整,至于房舍,京兆府的连砖瓦都大块些,看着结实些,格局也更方正。 等到见得集市,又见当中街巷道路,更是区别明显。 她经行了京兆府许多县镇,全数都无半点战事模样,个个商贸繁盛,百姓一派祥和,偶尔在不同街上见得几个流民打听哪里有活计可以做,被问者也主动热情得很,左右还常有插着嘴指点,甚至为哪一处地方的活计更合适争辩起来的。 遇得一个两个,还能说是恰巧此人心地好。 遇得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五十个,便只能说此地风气好。 有一句话,唤作仓廪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一个人饿着肚子,上无片瓦之梁,下无立锥之地时,求一口饭保住自己性命便是最要紧事,又怎可能、怎能苛求他始终对陌生人保持善意? 京兆府中如此风气,又侧面佐证了当地百姓富庶。 京兆府百姓,自然也是大晋百姓。 一路看得太多苦痛,眼下见得终于有一片地方百姓得已安居乐业,虽然知道同自己、同弟弟毫无关系,赵明枝的心中还是轻松许多,甚至赶路时听得那马蹄声,都更为悦耳起来。 这一日正午,两人赶路许久,眼见到得饭时,却仍在两县官道当中,李训便不再前行,寻了个道旁茶铺便停下来稍作歇息。 那铺子里面坐得满满当当的,倒是外头才走了几个小贩,剩出一张空桌。 两人便在此处坐定,等铺主上了茶,李训点了几样,等上菜的功夫,忽然问道:“今日有胃口吃饭了罢?” 赵明枝一怔,讶然抬头。 李训道:“前几日赶路时那样垂头,话也勉强自己说,还要强作无事的,也不晓得是个什么事,叫我心中有些担忧。” 又道:“是见得陈家那一对祖孙可怜,唇亡齿寒么?” 赵明枝摇头道:“不是唇亡齿寒,只是……” 她踌躇一下,到底还是坦然道:“这样世道,多少人求个活命也难得,陈家人虽然可怜,却有无数更可怜的,这话听起来虚浮得很,只我当真在想,若自己能做点什么,叫那些想活命人能得活命……” 说到此处,心中也自生出歉意,道:“我原以为自家遮掩得好,不至于露在脸上,却不晓得……如此颜面,叫二哥看得堵心了……” 7017k 第九十一章 咳嗽 赵明枝抬眸看向李训,见得他眼神,一时竟不好直视,更不能回话。 她把视线转开,捧了面前粗瓷盏暖手。 盏中白雾升腾,袅袅熏在她的脸上。 再有布帛遮盖,一路被寒风吹着,赵明枝的脸也被冻得半僵,眼下得了暖意,面颊上竟生出一丝轻微麻痒。 李训看她不答,便岔开话题道:“商人南货北贸,能使货物流通,又缴赋税,若能得利之余再做一二反哺,已然是叫那些想活命人得以活命了。将来举家迁来京兆府后,凭你之能,以此地为基,想做点事又有何难?” 从前在藩地时,赵家靠着生意得利,确实年年救济灾民,造桥修路,行了不少好事,听得这样说法,赵明枝自觉并不心虚。 她正要说话,却见远方来时官道上,隐隐现出一人三马来。 那马速度极快,几乎是眨眼便由远而近,而马上人似乎已是看到此处茶肆,很快转了方向,径直而来。 赵明枝目力甚佳,距离尚远时便觉出对方十分眼熟,等彼处跑得近了,见得那两条赤膊在亮堂堂日光、明晃晃雪地、并有西北风寒风之中,着实打眼得很,脑中更是立刻想到一个人物来。 她当即转向李训道:“二哥,对面来的那一个是不是……” 话未说完,早听得远处马背上人大声叫道:“二哥!!” 那人一面叫,一面高高举起右臂,兴高采烈在半空中左右上下胡乱挥舞起来。 李训闻声回头。 对方先还只舞右手,见得李训回头,顿时放开缰绳,两手乱挥,只才舞了不多时,眼见另两匹马没了把控,竟是由领先变为渐渐落后半个马身,方才唬得连忙反身去捉后头缰绳。 他跑得一头一脸汗,很快到得赵、李两人面前,一个翻身便落下马,叫一声“店家”,扔了手中缰绳,自顾自提着马背上一只不大不小木箱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卫承彦。 赵明枝准备起身同他打招呼。 只卫承彦动作同嘴都比她快,远远就把手中木箱扔在桌底地上,继而嚷道:“你们怎的跑得这么快,叫我紧赶慢赶一路,好容易才追得上来——马都跑废几匹!” 他先冲着李训叫一声“二哥”,又叫赵明枝,随即把那条凳往后拉了两把,一屁股坐下,老实不客气拎了面前茶壶给自己倒茶,急匆匆模样,简直恨不得拿壶嘴对自己嘴。 一口气喝了好几碗茶,道一声“渴死我了”,卫承彦复才从头到尾去打量赵明枝,问道:“你无事罢?听闻路上遇得贼匪,有没有伤到哪一处?” 赵明枝摇头道:“没有事,沿途二哥做得安排,一路有惊无险。” 又道:“倒是卫三哥一人孤身赶路,我原还担心你马匹太多,在均州辖内引来贼人觊觎。” 卫承彦一扬眉,诧异问道:“不是才……哪里还有人能抢马?” 赵明枝便简单把均州城内赵押司勾连盗匪,设计半路劫杀,结果铩羽而归,却跑脱了几个贼厮的事说了,又道:“只怕他们沿途想要打抢马匹逃逸,见得你一人三马,动了贼心。” 卫承彦急着赶路,又有差事在身,听得赵、李二人早走之后,甚至连均州城都没有进,直接转的小路取道京兆府。 他此时听完,竟是面露惋惜之色,道:“早晓得我叫他们寻几匹好马,一路跑得慢些,说不定能自身做个诱饵来引蛇出洞——看我到时一斧头了结了那几个逃的!” 又道:“沿途到得地方,各处镖局都说好马被你同二哥挑走了,剩得些歪瓜裂枣给我,叫我屁股都不敢坐实了,只怕自己太重,把它们压得脚软!” 再转去同李训委屈道:“二哥,我路上遇到明奉,他说前次在均州府中见得一匹神驹,鬓毛油亮,比起寻常马匹高了半个头都不止,蹄脚也有力,踢人痛得要死,本想给我送信,谁知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竟被人收走了!” 李训“嗯”了一声,道:“不妨事,回头我们给你挑好的。” 说完,竟是看向赵明枝。 赵明枝一怔,随即笑道:“卫三哥可是忘了从前事?我早已许了你神驹,只要南面、东面连通此处的道路不断,信件能通,早则一个月,晚则两个月,必有你的好马到来。” 卫承彦道:“不是忘了从前事,只是曾经沧海……那人狄贼的宝马,着实难得,哪里能轻易寻到那样好的……” 他一面说,一面把面前茶水一口饮尽,复又长长叹一口气,满脸唏嘘,一杯淡茶,居然喝出了借酒消愁的味道。 赵明枝便道:“眼下我也不自夸了,等马儿送得过来,若是卫三哥降服不得,我自转给二哥。” 卫承彦登时急道:“哪里又有二哥事了?早说好了是我的马!” 然则到底被赵明枝把话给绕开,心中惦记起将要到来马匹,忍不住不厌其烦打听起那马儿毛色、身高、各色喜好来。 两人在此处说话,那李训只坐在一旁,并不插嘴,他一掂茶壶,转头见铺主忙得不见踪影,便自提了茶壶进屋内添水。 一时桌上只剩赵、卫二人。 卫承彦坐得不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自怀中取了个瓷瓶出来,放在桌上,问道:“你家这药哪里来的,我半途用了些,那效力竟非同寻常。” 司药监从前给太上皇配的好药,怎会是凡品? 要知他在夏州这许久了,还不忘使人送信回来,想要蔡州给再送些过去。 不过赵明枝自然不会老实说,只问道:“卫三哥哪里伤了么?” 卫承彦指了指后背,道:“一时没防备,给人拿刀擦了一下,伤口虽然不深,但好几天了还总不好,烦人。” 又道:“今次伤的地方背得很,我一人不容易打理,正好你在,快给我补点药粉。” 口中说着,已是主动转过身去, 赵明枝靠近些许一看,只见对方肩背下头一道半掌长的伤口,想来是他方才双手乱挥,本来已经有些愈合,此刻再次裂开。 那伤口足有大半寸深,皮开肉绽,里头肌肉纹理都能看得清楚,正往外渗血。 她不敢再细看,忙抄了桌上瓷瓶,方才要给他用药,就被人自身后探下手来,把那瓷瓶拈了过去。 赵明枝仰头一看,却是李训。 他接了瓷瓶,先把手中茶壶放下,又自回得位置上,打开那瓶口,才道:“承彦,过来此处。” 卫承彦半晌不见赵明枝动作,正觉莫名,又看李训如此行为,更是茫然,虽老实起身,口中却道:“怎的,一路同行,叫赵姑娘给我上个药都不行么?” 李训道:“她那肩上也有伤,手臂不好举了使力——莫要啰嗦。” 一面说,手中三下两下,已是把卫承彦背上伤处收拾妥当,又皱眉道:“不是叫你披甲?” 卫承彦低声嘟哝道:“那甲胄一披,碍手碍脚的。” 西北一向民风彪悍,这两人又是经营镖局的,大晋现如今危急形势,民间富户奢遮自行蓄养私兵,藏有兵械甲胄的比比皆是。 然而赵明枝听来,虽不觉得奇怪卫承彦有甲胄,却另有疑惑,便直截了当问道:“卫三哥作甚要披甲?” 卫承彦一时哑然,打了个哈哈,借着店家来送吃食,便要把这事支吾过去。 桌子本来就小,李训又点得不少,自然排布不下。 那店主倒也灵活,把那剩的一张空条凳拖了出来,弯腰将其余吃食摆了上去。 方才摆完,那脚一不小心踢到边上一只木箱。 箱子虽然材质寻常,但上头带的锁却看着有些精巧。 那店家看了看,因卫承彦方才换了座位,那箱子此刻只在赵明枝脚边,便向她笑问道:“客官这里头装着什么东西,就这么扔在地上?要是不小心碰坏了可不好。” 又指着她坐着的条凳道:“要不我给您放上来?” 口中说着,已是主动提得起来,挨着赵明枝放了,复才又道:“沉甸甸的,姑娘却不好提。” 对面卫承彦顿时色变,等那店家一走,急忙起立探身过去,把把箱子一把打到地面,又拿脚拨到了自己脚下。 他动作虽快,赵明枝嗅觉极佳,已是闻到淡淡血腥味,心中猜疑再起,拿起面前茶盏喝了一口茶,才迟疑问道:“二哥,卫三哥那箱子里头装的什么东西?是不是不方便同我说的?” 李训道:“不是不能说,只怕你听了倒胃口。” 又道:“你先前不是担心三地交界处贼寨众多,要害人命么?” 赵明枝点了点头。 李训道:“三地衙门前几日做了合剿,应当灭了不少,虽有些余漏,但总算比从前清明了。” 说着又指了指卫承彦,道:“他对那一带甚熟,被人请去帮忙领路剿匪了,是以才落后这些时日。” 赵明枝先是惊愕,复又惊喜,再看向卫承彦时便情不自禁夸赞道:“虽然一向晓得卫三哥神力,却不知竟如此厉害!默不作声便做下这般大事!” 卫承彦一挺胸膛,却是笑道:“我只打些下手,都是二哥……” 他话说到一半,却是忽然把嘴闭上,看向一旁李训。 只见李训取了个小碗,先将面前大盆羊汤上浮油撇开,盛了一碗出来,又把小碗中零星几点葱花挑了,递得给赵明枝。 这一套动作做得惯熟,弄好之后,又另随手盛了两碗汤,一碗放在卫承彦面前桌上,另一碗才自用。 卫承彦眼睁睁看完,竟连自己本来想说的话都忘了个干净,只在面上显出几分怪异神色。 等见赵明枝伸手接过之后,并不说话,只把她自己面前一盘煎饼撕了两张,拿碗盛了碎饼放在正中间,自己却不拿了来吃,而是另取了个炊饼,卫承彦忽然福至心灵。 什么叫“回头我们给你挑好的”? 们是谁?哪里来的们? 只隔了几天罢? 先前看的时候,虽已然有点苗头,却不至于如此。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焦急,问赵明枝道:“赵姑娘,怎的你叫我便是‘卫三哥’,叫二哥,却只‘二哥’两字?” 赵明枝一呆,本来手中拿着炊饼,眼睛还看卫承彦脚边那木箱,猜测其中究竟是个何物,猛然听得这样一问,竟不知如何回答。 而卫承彦问过之后,虽未得回答,却是忽然看向赵明枝坐的位置,面上露出些许狐疑神色来,又低头去看桌子,再看一旁李训。 他只觉二人挑的座位,怎么看怎么奇怪。 面前不过是张木桌,四角见方,四条边一条只有尺长,放个茶壶,放两杯子便挤了,眼下坐了三人,更是显得局促。 为了伸展手脚,他还特地把下头椅子往后拉了许多。 然而这一个“口”字桌,为什么二哥要同赵姑娘挨着坐,而不是对面坐? 明明对面坐更方便。 卫承彦虽然平日里看着性子粗疏,其实不过不愿费神而已,其实心细得很。 他本来就有了疑心,带着想法去看,越看越觉得问题大。 赵明枝很快回神,道:“不过随口一叫,若你愿意,我也叫一声三哥?” 既是有了猜测,卫承彦哪里还肯去当中插一脚,只恨自己方才口快,忙自摇头,笑道:“还是卫三哥罢,听得亲切些。” 他正说着,一旁那张桌子已是走了几人,新落座几个自京兆府方向来客。 诸人一副行商打扮,甫一落座,便招呼小二,先点了饮食茶水,各自搓着手脚等食。 想是闲着,他们便说起话来。 两边隔得甚近,对面说话声音也未压着,便是不刻意去听,也能辨出个七八分来。 原是讨论京兆府最近来了几名藩人首领,各领数十上百人,乃至数百人,除却带了不少藩地土仪,还在城中大肆采买。 藩人出手虽然大方,却是不知来意,叫这几个行商都在后头乱猜。 “是不是给节度送礼的?” “不是才上了折子去蔡州骂人么?这样反骨仔,节度怎可能理会,必不会收的。” “败也败了,降也降了,想来用不了多久,蔡州就有旨意下来,将来那几个同节度一般做官,自以为抖起来了罢。” “听闻还都带了儿女过来,买了铺子产业,看着像是想要长久住下,还想做买卖。” “要我说,那几个藩人真老实安份了,那不打也好,这几年有府中压着,还能过去做点生意。” “只看着老实,未必真老实。” “那便嫁个女儿过来,再把儿子送过来当质子——戏折子上不都这么演的?” 一时众人皆笑。 有人道:“蔡州那个新坐上去的,才几岁啊?再给他几年,胡子也未必能长出来,我看那几个藩人首领,眼下更想同节度搭关系。” “节度怎的会娶他们女儿!” “未必是节度娶,他下头不是许多副将偏将么?节度不能娶,下头人能娶能嫁了罢?” “噫!谁要嫁,我家女儿是不嫁的!至于娶……有些倒是相貌还成……” “方兄,快噤声,你那脸上回还没被抓够?没瞧见里头坐着街尾段大么?小心他回去学给你媳妇听了!” 方才说话的人吓得立时闭嘴,忙自辩道:“不是说我!不是说我!!是说我那儿子!” 说着又引颈去看茶铺里头究竟有无段大。 “听说眼下都还在凤翔,最早也要下旬才能回京兆府,等节度回来,这群人便能消停了罢——搞得城中客栈都贵了三成!” 这几人一番戏言,虽然轻浮,其中却含了些许信息,赵明枝才听了两耳,只听得身旁“噗呲”一声,转头去看,原是卫承彦一口茶喷了出来,连着咳嗽几声。 7017k 第九十二章 交代 卫承彦在此处咳,隔壁那桌却没怎么理会,仍旧自说自的。 有人接着抱怨道:“这群藩人把风气都搞坏了,见得什么都要抢,刚开始还舍得多给些银钱,这些日子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把那价钱压得极低,我前次同他们做买卖,根本赚不了三瓜两枣,遇得不好,还要赔本!” “你不做他那一门生意不就得了?” “个个挎刀,凶神恶煞的,你敢不做他生意?” “报巡铺啊!又不是旁的地方,在咱们京兆府也敢胆子这么大,这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人也没做什么,就在你门口那条街晃悠,见得有客人上门,就在后头跟着,黑着张脸问这个问那个的,多少人都被吓跑了。”那人苦笑,“我又不同你们,不过是才来京兆府做生意的,你们个个在城中有根基,我却在衙门里头半个人都不认得,这样如何好报官?” 又道:“况且到底藩人首领,不是说才降了,说不得蔡州就要赏官下来,届时更是不好得罪,还不如罢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一时旁人个个劝他。 这个道:“下回再遇得这样事,你直接遣人去巡铺里吆喝人过来——裴节度年前才拿人立了威,只说衙门里谁人敢怠慢差事,一旦查实,头一回罚俸,第二回当堂杖责,第三回就是降职免职了。” 那人将信将疑:“这话当真么?不是拿来贴看的?” 那个道:“贴看什么!上回听得段大回来学的,说是衙门里有人不当回事,仗着自己资历深,接了人好处就给便宜,最后当真吃了棍,挨打事小,歇了几日再回去,原本差事都给人顶了,厚着脸皮鞍前马后大半年,才又慢慢把腰杆挺直了一点子!” 又道:“你不信,段大不是在里头坐着?喊出来问问就知道了!” 先前嚷着不肯娶藩人那一个当即使劲摆手道:“使不得!这话我能作证,不必喊他出来了!” 又道:“犯错那是个姓周的,当时吃了二十棍,屁股都肿了,若不是用棍的都是从前熟人,怕是屎尿都要一齐打出来——京兆府同旁的地方不一样,衙门还是中用的,你既是来了,遇得事情便不要怕,小事找巡铺,大事报官,一准错不了!” 又道:“这种事,你那叔叔不曾与你说么?” 那人道:“来时只匆忙见了一面,他一听裴节度去秦州,就跟着去了,说是今次藩人恐怕要求和,趁着此时去采买点东西回来卖。” “你那叔叔眼力当真厉害,怪不得才来小半年,连宅子都置下了!” 那人道:“还是此处生意好做,不同东边北边处处打仗,我们这些小商小贩的,能求个糊口便谢天谢地了,至于其他,却还顾及不到那许多。” 再道:“今天还要谢谢你们,不然只有我一个,哪里晓得要半路出来守货。” 旁人便道:“这有什么的,也是你叔叔人好,特地托付了,做生意不都是你搭我一把手,我搭你一把手的事。” 又道:“眼下京兆府里人是越来越多了,只要有货,少有不赚的,不过赚多赚少罢了,遇得货商,等他们到了城里,我们本钱小,抢不过旁人,倒不如往前走一走,去寻其余县镇上的。” 众人又在此处说些闲话,等饮食上来,方才闭嘴,风卷残云吃了起来。 赵明枝咬了一口炊饼,却是竖着两只耳朵去听后头闲话,一时竟忘了咀嚼,好容易听完了,便在心中推测起那裴雍行踪来。 藩人都来京兆府了,想必他在秦州也待不久,只不知道朝廷今次派的哪些人去核查战功,又要清点多久才能办完。 她盘算一回,再抬头一看,同桌二人都吃了大半,也顾不得细嚼慢咽,快快将炊饼和汤一道吃了,又拿茶水清了口,方才问道:“二哥,若按眼下走法,我们还有几日行程?” 李训道:“跑得快些,明晚就能到京兆府中。” 赵明枝心中先是大定,复又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倒是那卫承彦插嘴道:“早前便叫你先在城中住一阵子,不要着急去那长陵县——你不是说多年没怎么同那主簿亲戚通信了,还不知对面的是人是鬼,好歹查一查底细。” 赵明枝正要说话,李训已是替她答道:“她不去长陵县,同我们一道走,届时先在外城待两日。” 卫承彦愣了一下,问道:“不进内城么?” 李训道:“把宅子稍微收拾出个模样,人才好进去住。” 又道:“暂且先住外城,北门那处镖局边上不是置有别院么?同我们离得也近,你另安排几个人过去听从分派,再把木香也喊过去,有个女子跟着,白日里办事出门也方便些。” 卫承彦十分吃惊,瞪大了眼睛看赵明枝,又转回头问道:“赵姑娘不同我们住一处么?” 李训摇头道:“赶路时不过权宜之计,眼下既是进城了,府里又无旁人,只我们三个,孤男寡女的,怎好单独住在一处。” 又道:“况且你我离开这许久,攒了不知多少事,自然先打点清楚再回城。” 卫承彦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只他眼珠子一转,很快又打起精神,先观察李训几眼,才试探着道:“二哥手头事情要紧,我那些事,却未必着急,眼下小赵头一回来京兆府,人生地不熟的,二哥无空,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好生带一带她,也帮着打点打点,二哥,你怎样说法?” 赵明枝本在一旁坐着,听得“小赵”二字,半晌才反应过来,顿觉被如此一个称呼架在头上,自己也跟着一般浓眉大眼起来。 李训却是问道:“你自走开,事情谁人来做?” “那些个杂务,旁人做不就行了?” “旁人做了,你领银钱?”李训挑眉问。 “自然是谁人做,谁人领!”卫承彦信誓旦旦道,“有吃有喝就行,男子汉大丈夫,怎好一心钻进钱眼里!” 李训便问:“既不要钱,你那马还要不要了?” 卫承彦当即一愣。 他捧着那大羊肉汤盆,本来问了一圈,见赵、李二人俱都不要再吃,欢欢喜喜准备收尾的,此刻听得这话,只觉面前哪怕摆一锅龙肝凤髓都不香了,更何况区区羊汤。 然则思来想去,仍觉可惜,暗想:对我手狠的是二哥,汤又没有错。 于是到底咕嘟几口把那汤喝了,砸吧两下嘴巴,一时叹气道:“做人怎的这样难,不如做马,撒丫子跑就是……” 赵明枝听得好笑,问道:“也不晓得卫三哥手里什么事?若真是杂务,又无什么隐秘之处,不如简单说来,也许我也能帮着搭一把手?” 卫承彦却是难得郑重摇头,道:“虽只是些琐碎事,真叫二哥晓得我又躲懒,还不知道要怎么罚,下手得厉害,说不得我将来买马的银钱都没了!” 然而他一面说,又一面转头,避开李训,冲着赵明枝眨了眨眼,才道:“罢了,二哥不给我来陪你,等明晚到了外城,我安排几个好的人来给你使。” 又道:“我此处事情简单,二哥那里却早堆积如山,怕是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你不要同他计较,有什么事,只遣人来同我说也是一般便宜!” 他自以为隐秘,却不晓得自家所为早被李训看在眼里,只不点破。 而赵明枝见他动作,犹豫看向李训,见对方向自己颔首,方才不再多言。 三人吃饱喝足,又收拾上路。 到了京兆府,虽是风雪未歇,道旁积雪极厚,但官道多有人维护,雪也清得勤快,兼之客商、行人甚多,早把那雪压得严实,速度反而快了。 次日傍晚,天色还未全黑,三人就提前到了府城外。 城外人群成列,正排着三四条大队,足足半里长,众人或挑担,或背篓,又有人提着大篮子,一面排,一面同周围人说着话。 赵明枝还未走近,就觉得嗡嗡的,十分吵闹,只那吵闹满是人间烟火气,叫她那半浮半沉的一颗心也慢慢落了地。 她忍不住问道:“天都要黑了,怎的还这许多人在城外排队?” 李训道:“京兆府并无宵禁,也不收入城人头税,想来多是左近商贩、农人去做夜市生意的。” 赵明枝闻言去看,果然见得许多人那筐篓里头不是装着菜肉,便是放着饮食果子,另有小巧手艺,自做的簪子帕子等物。 此外,越往前走,越听得一阵嗷叫声,呶呶咩咩的,靠得进了,还闻得扑鼻臭味,定睛一看,却是有人赶着一群猪羊。 卫承彦此刻正站在一旁,见得赵明枝视线,就跟着去看,等发现那猪羊,一时只以为自己遇到同道中人,兴奋道:“多半是给城门口那饭馆送肉,那家专卖杀猪菜,实在一绝,等我空得出来,必要带你来吃!” 赵明枝还记得自己从前承诺,便笑道:“我来摆宴,请二哥同卫三哥吃席。” 卫承彦也笑道:“哪里轮得到你!我那银钱捏在手里热得紧,一天不花出去,就一天不烫手!” 他说完,牵着马当先而去,并不从大门,而是走向一旁角门,不知给那守城兵卒看了什么,对方两队人很快便让得开来。 三人打中间穿行进去。 赵明枝进得门,本觉得自己这一行人不必排那入城队列十分奇怪,然而还未来得及去问,就见一旁李训站停脚步,忽然转头同她道:“我还有些事,连夜就要去办,应当来不及一同吃饭,也不能送你回府了,你且在此稍待一会。” 他道:“一会去的那处宅子是我从前置下的,这两年也住过一阵,样样俱全,边上就是北门李氏镖局,安全得很,遇得什么事,着人去说叫一声便好。” 顿一顿,又道:“一会有个唤作木香的,这一向都在府里帮着打点些琐碎事,你有什么,尽可吩咐她去办,若要出门也将人带上——她会些拳脚功夫,也熟悉本地情况。” 赵明枝一一点头。 李训又交代几句,无非近日城中来人甚多,恐有纷扰,明日若是出门,安全为上,其余都可放在后头。 两人在此处站着说了一会话,难为那卫承彦,听得早想插嘴几百回,偏偏他又不敢啰嗦,憋得难受,只好强逼自己牵马走开几步,东看看,西看看,又拿靴子踢那地上雪,暗想:二哥怎的这样独,从前明明不是如此性格,难道只他会嘱咐?明明我也体贴得很,心中许多有用话可以叮嘱小赵! 他摸摸鼻子,抬头一看,见得远方来了人,顿时乐不可支,转头同李训道:“二哥,木香他们来了!” 又急忙同赵明枝道:“你不是喜欢吃炊饼?木香炊饼做得不错,叫她明早给你弄新鲜的!” 赵明枝笑着应是。 远处人虽未骑马,但一路小跑,速度并不慢,转眼就到了跟前。 来人一共两名,一个是年逾五十,看着清瘦矍烁,倒像是个账房先生。 而另一人个头甚高,手长脚长的,在这有风有雪的大冬日,竟是只穿了件不薄不厚袍子——原是个花信年华女子。 那女子并未梳髻,只用头绳随意绑了头发,面容清秀,因见到赵明枝站在李训身侧,面上吃惊表情连遮掩都不会,直到听得一旁那账房模样老先生咳嗽一声,方才连忙低头一同行礼。 李训先指那男子道:“这是冯叔,我府里上下事务而今都是他在打理,你有事尽可交代他。” 又指着那女子道:“这便是木香,她一向稳妥,拳脚上头也很拿得出手,有她跟着,我也放心不少。” 复又向那二人介绍赵明枝道:“赵姑娘路上救我性命,此刻被我请来府城中做客,若有什么,自听她分派便是。” 说完,特地把人招呼到一边,不知说了什么,等再回来,那二人看向赵明枝时便少了几分客气,多了些敬服。 李训此处事情交接完毕,才同赵明枝道:“我先走了,若有事,同府里人说一声,喊他们来找我。” 赵明枝自然点头道谢。 而李训临到走了,却是忽然交代道:“冯叔,晚间拿了我的帖子,去天元堂请他家刘大夫过来——赵姑娘肩上有伤,叫他帮忙仔细看看。” ------题外话------ 多谢黄色天蝎宫给卫小三的小鸡腿两只、狸奴几下偷翻书亲给卫小三的小鸡腿一只,他啃着了:) 感谢婵婵头亲给裴雍的小鸡腿,么么哒~ 谢谢麦兜爱小嘟亲送我的香囊,小南瓜咩咩妈、可乐查、狸奴几下偷翻书、书城霜瞳、书城(救命,亲的id我用图片转文字都识别不出来,我教你小心心好了)五位亲给我的平安符=3= 7017k 第九十三章 药方 《珠柔》全本免费阅读 李、卫二人一走,赵明枝就跟着冯叔同木香回了距此不远的别院。 别院不大,只有两进五六间房舍。 一进门,边上早有个厨娘守着,特地来问忌口。 既是客居,自然是少添麻烦为好,赵明枝摇头道:“劳烦了,我并无甚忌口。” 然则话音才落,一直跟在后头的木香就道:“姑娘不喜葱蒜,拿来调味虽可,莫要弄得太碎,免得到时候挑不出来。” 又转头问赵明枝道:“二当家交代说姑娘口味清淡,只婢子想着,还是要来白问一句,若有什么喜好,一路辛苦,未必有得选,难得此刻回府了,自然要吃得舒坦些才好。” 那厨娘把两手往腰间围布上擦了擦,也道:“正是,我这浑身手艺,平日里只能憋着,好容易得个机会,姑娘也叫我露几手才是。” 赵明枝只好道:“下午才吃了面,其实不饿,麻烦弄点家常的便是。” 厨娘得了话,一时摩拳擦掌去了。 等赵明枝放好行李,收拾妥当出来,中堂的方桌上已经摆了四五個菜,并一锅汤。 那厨娘正束手站在一侧,道:“也不晓得姑娘喜好,因听说是京城来的,便学做了些京城菜色,又有些本地常吃的,给姑娘尝个新鲜。” 又道:“婆子我就在外头厨房候着,若有什么咸了淡了,或是吃不惯的,来喊一声便是。” 说完之后,自退出去。 赵明枝方才说的倒不是客套,她此刻满腹心事,自然毫无食欲,因见有粳米饭,便拿热鸡汤泡了一碗饭,配几样小菜,便算一顿了了。 餐毕之后,不多时,冯管事便带着刘大夫走了进来。 那大夫头发花白,但面色红润,连皱纹都少。 他一番望闻问切,仔细再看赵明枝伤处,足足弄了半日。 因耗时太长,倒把赵明枝弄得心头一紧。 她忍不住暗想:从前在蔡州时只顾着给弟弟找大夫看病,不会自己其实有什么隐疾,却不自知罢? 幸而那刘大夫很快道:“姑娘这伤处理得及时,手法也妥当,应当是位老手打点的,只这一向没有好生将养,才有些反复迹象,若想快好,必要少做动作,仔细静养才是。” 又道:“幸而这擦的药膏效力很好——不知哪里来的?有无现成的叫我看看?” 赵明枝便把李训给的药瓶取了出来。 刘大夫打开嗅了嗅,又拿手指沾取一点,拿舌头试了味道,复才道:“姑娘自擦这个药就是,我们医馆制的不如这个好。” 一时又写了几句医案,再开了方子,给一旁站着的木香道:“照这个先煎两剂来吃,吃完我再复诊。” 赵明枝顺手将那医案并药方接过。 都说久病成医,她虽非久病,这一向看那些个医官给赵弘开的脉案、医案,也看出了些心得,此刻只扫了一遍,便问道:“我实在好奇,看这药方当中,许多都是安眠定神的药材,吃了之后,不会白日也困顿罢?” 刘大夫道:“这药就是为了吃了好睡的,姑娘思虑甚多,睡眠又浅,还是要少思少虑才是正经,吃了药,足睡十天半个月,精神一够,人就好了大半,伤也好得快了。” 赵明枝便问道:“若是多有急事要办,不能多睡,能有其余药来吃么?” 刘大夫道:“还是多睡少思,慢慢调养才能治根,这药不过辅佐罢了——眼下轻忽,将来却是要留病根的。” 赵明枝点头道谢,收了那药方,正要点汤送客。 汤还未上,那刘大夫忽然问道:“老夫也有一问,忍不住多句嘴——赵姑娘这脸上黑疣,另有面色,却不知是得了疑难病症,还是?” 赵明枝行至此处,早习惯了这张脸,平日里李训并卫承彦见了,也无什么反应,此刻被一问,当即醒得过来,道:“并非病症,只是饮了汤药才有此面色。” 刘大夫便闭了嘴,自起身告辞。 此人一走,眼见木香拿着药方便要出门,赵明枝把她叫住,道:“这药方暂且先不必捡了。” 木香一愣。 赵明枝道:“我眼前有些要紧事情要办,又是初到京兆府,少不得早出晚归,不能在家中安睡,这药怕是不好就用。” 木香踟蹰三两下,问道:“也不晓得姑娘是什么事情要早出晚归,府 第九十四章 兄妹 《珠柔》全本免费阅读 赵明枝在京兆府中探访几日,仍然觉很难拼凑出那裴雍面孔。 因同藩人又起纷争,此人自凤翔转去秦州,其实已经不在城中数月之久,但他的存在感依然强得令人感到害怕。 军队当中自不必说。 赵明枝本想去驻营左近酒肆当中打听一番,然则此地兵卒却是与其余州县全不相同,嘴紧得很。 她坐守数次,一无所获,向小二、店家打听,也只说几句皮毛,无非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云云。 再去那酒楼坐听,或在街巷上听问,那等行商、小贩,却都十分关注那裴雍动向,全数早做好了准备,打算随其动作而动。 某一日,赵明枝甚至在听得某位老人向子侄传授心得。 “若节度发兵徐州,再携兵南下,我等便要趁时局未定,跟在他身后,先赴京城置产。” 那晚辈十分不解,一时问道:“此刻京城产业人人欲要脱手而不能,只求换那舒州、鄂州,乃至潭州、建州产业,伯父怎的这样火中取栗?” 那老人便道:“节度何时打过败仗?若是他肯发兵,徐州当能得救,京城自然解围,只要有他在后支力,那许多产业恢复原状,不过稍待时日而已,如此便宜,岂能不捡?” “若他不救徐州,不管蔡州呢?” “那便多半要出兵夏州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打兴庆府不比东进徐州,没个三年五载,难有结果,那便有长久买卖能做了,届时见机行事便是。” “难道一定要动兵?未必不会原地不动?” “那便只好去捡点藩地便宜货,只这一笔赚的便是牙缝钱了。”老者道,“不过你来此地多日,难道还未发现京兆府中木料、精铁价格涨得厉害,另有粮谷也小有波动么?” “这又说明什么?” “秦州战事早已停歇,也没怎的打藩人就借坡下驴降了,可木料价格短短两月之中翻了一倍有余,左近又未有做什么大工大程,和着精铁一看,多半是在做兵械,又有粮谷……你啊!还是要多留点心才好,不然这样眼力,将来怎的混饭吃?” 那老人言语,便是许多人心中所想。 而商人之外,各处书院,另有那州学左近茶铺里头,士子们讨论的却又是另外内容:藩地平稳之后,裴雍会在什么时候会出兵夏州。 众人似乎俱都认定,一旦兴庆府大举进攻,拿下京城,狄人便会南下攻打蔡州。 而如此行径,必定致使兴庆府后方空虚,那裴雍自将趁虚而入,借机北上,行围魏救赵之举,继而借“清君侧”之名南下蔡州,或挟天子以令诸侯,或另立天子。 每每谈及此处,士子们往往莫衷一是,要引发好大一番争论。 有人一口咬定天子自然不可能有错,哪怕大晋落到眼下形势,太上皇“功不可没”,但是既然他姓赵,又是太祖血脉,当然只能是“被奸人蒙蔽”。 裴雍作为臣下,从前虽然屡被针对,险些被没收兵权,又要拿他入京治罪,或许进去就再难出来,但也不好有半点怨愤。 他应当好生摆事实,讲道理,把自家冤枉说给天下人听。 实在不行,“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况且再一反思,为什么太上皇从前这样针对西北一脉?必然不无理由罢。 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若裴雍做得干净清楚,又怎会招惹误会? 不过眼下既然太上皇已然困于夏州,新帝又暂居蔡州,他作为臣子,便应当听从新帝号令。 朝廷喊他不要发兵,不要去蔡州,必有朝廷考量,不好违命,一旦违命,将来果真或挟天子,或自揭竿,终要上那史书上的“乱臣篇”了。 而另又有人则站在裴雍一面,只道天子不德,与万民何干,难道天子犯错,要天下会账? 所谓“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眼下既然人人皆知,凭什么亿兆百姓破家灭门,妻离子散,还要叫那昏人安排去送死? 难得西北有兵有据,财力两雄,能救天下苍生,难道便要为了那一人之私,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 若有能耐,自然可以插手相助。 至于蔡州朝堂——当然要清君侧! 新帝年幼,不同夏州那一位,被人蒙蔽也是正常,节度既是贤臣,拥护新君,清扫奸佞,难道不是正道? 至于所谓势大之后,或会“孩视”陛下,那跟不必操心了。 明君当会用人,自能将裴雍降服,哪里轮得到旁人多嘴——你难道姓赵么? 当真到了那一天,也有御史台的人去死谏,你要啰嗦,还是先榜上有名了再说。 按眼下形势,若无裴节度出手,今岁还有无科举都是两说。 说到最后,多半就是不了了之了。 只有一回,忽然有人无不险恶地提点前者:“府学每月发放的学俸,若按朝廷原本定数,仅有四百,人数还有定额,全是节度一力主张,才把 第九十五章 采买 《珠柔》全本免费阅读 在京兆府上下看来,狄兵南下不取道此处,全然是靠着西北一仗一仗打出来的震慑。 凤翔、庆阳,尤其延州,因地邻西平、兴庆府,常遭狄贼掳掠,几乎户户有家仇,门门有死伤。 往日被欺被辱,一旦有了力气能做反击,又晓得若不能将对方打痛,将来吃亏的必定又是自己,自然战意最浓。 木香道:“我生在延州,从前十室九空,若非裴节度遣兵驻扎,今次狄贼南下时,恐怕又同数十年前一般,再遭一次屠城……” “不把他们打废,一味示弱毫无用处——这几十年,回回都是求和示弱,然则顶不动半点用,该抢该杀,头一个就是朝延州打。” “在狄贼看来,晋人便似自家院子里养的鸡鸭,肚子饿时,抓一只来杀吃,怎会因为那鸡鸭被抓时少扇几下翅膀,少叫几声,便不吃了?” “难道鸡鸭不叫,狄贼肚子就不饿了?” “只有鸡鸭变成了虎狼,把那些贼人咬痛咬死,他们才晓得以后要绕道。” 听得木香这一番话,赵明枝心中苦笑。 这样道理,难道两府不明白? 自然不可能。 只是一旦想着侥幸,再想权衡,偏偏又人人隔岸观火,自然就变得事不关己起来。 赵明枝也曾问过御史中丞杨廷,为什么狄贼如此烧杀掳掠,朝中从未强硬以对,还一味隐忍求和。 杨廷告诉她,狄贼骑兵来去如风,能防一时一地,如何能防长久? 延州已然驻兵数年,民疲兵累,日日都在烧银耗铜。 兵者,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廷考虑的自然是全盘之事,不可能因为延州一地,拖累全局。 当真与西贼开战,哪怕只调兵一万,少说也要动用民伕三万运送粮秣辎重,况且一旦陷入与狄人战事这摊泥潭,便不单是边境一二城事,西北之地,乃至更深腹地,还不晓得会水深火热多少年。 届时年年征发壮勇,田地无人耕种,其余徭役也无人去服,税赋难收,其中损失其实远远大过求和时送去的那些银钱不知多少倍。 丢些面子,费些银钱,若能勉强安稳,也好过真打。 “所谓为国忍气,便是如此了。” 只是忍得一时便罢,朝廷既无长久谋划,也无应对之法,却叫狄人把胃口越养越大,待得对面看透了晋人究竟几斤几两之后,胆子也越发肥壮,才至于发生举兵进犯,屠戮百姓,掳走天子之事。 虽然只在京兆府待了几日,话听久了,哪怕是赵明枝,也不免暗暗生出一个念头:撇开裴雍不去提,姓赵的一门对这西北之地,着实是问心有愧。 此刻再纠结从前事自然毫无意义,往前看才是正经。 因收到李训遣人送来的信件,得知快则一二日,慢则二三日,自己便能有個机会见那廖勉,赵明枝再不耽搁,当即开始筹备。 她今次本是借药材事同西军打交道,况且先前还允诺过那李二哥,要给他把家中药丸生意搭起来,自然做戏做全套,拿了李训递来的药丸方子,另做增减,先遣人分几拨,一去问各家药铺,二去问各处药商,三去问各处药坊,分别了解其中材料、制药价钱。 除此之外,又着人去问自行建坊材料、人工价钱几何,将来雇请制药师傅如何行情等等,又去了解城中其余同等药丸价钱,另有售卖情况。 一下子就把别院中新到的十余人指使得脚不沾地。 一天下来,等晚间被她指定来通报情况的人将所有进度一一道来,赵明枝足问了小半个时辰话,又将自己问题逐个记下,再又做了新安排。 等三拨人分别领命离开时候,早已半夜,却是无人有半点不耐之色。 赵明枝心中忍不住赞了一声。 她本以为自己初到此地,又是个生人,多半要被敷衍,或许得使些能耐出来收伏众人才好指挥,此后再做正事。 然则一天下来,见得众人群策群力,各施所长,无人拖后腿不说,还个个都有自己妙法,事情办出来,自己交代的做到了,没交代的,也帮着做了不少,实在是意外之喜。 这是西北人性情一贯如此,还是李二哥手下都同他一般,人人讲究靠谱些? 虽不知缘故,但这无疑叫她省力许多。 赵明枝暗暗夸赞那些当差的,对方那一群人,也在讨论她。 众人在屋子里时一个两个都无一句废话,也不多做任何打探,可一出得门,便围在一处说起话来。 “哪里冒出来的一个赵姑娘?早间听得说要来此处当差,我都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早间亲眼的见了是个 第九十六章 报官 《珠柔》全本免费阅读 自蔡州出发前,赵明枝就想设法了解京兆府官员。 那廖勉本就是新进,又非武举出身,全靠军功得官,微末时没有资格诣阙,后来因那走马承受事,太上皇对西北军中生了嫌隙,轻易不再宣召。 而狄人进犯后,掳了不少朝臣随君北上,原本自西北回京的少数官员也随之而去,致使她查问许久,也无几个熟知西北情形的。 到得最后,赵明枝只好拿了众人履历简单背诵。 今次既是有求于人,她请托李训手下帮忙探问,当日就得了回复,回报纸上列明廖勉背景、习性、爱好等等,十分详尽,同在蔡州所有的一一应证,竟是毫无错处,便再不怀疑,照着出门做采买。 因得知廖勉最爱兵器,又十分尊爱妻子,她打算寻买利器,再物色一套漂亮头面。 头面倒是无须太贵,挑那精巧的送就是,只眼下仓促,武器本也是管制之物,如何好找,况且在外头能看到的都是寻常货色,更难入得了廖勉眼睛。 赵明枝想了想,只得另辟蹊径,到古玩铺子里找买。 木香得知之后,却是劝道:“不如只买头面,眼下这样急,那兵刃还是去镖局仓库里寻一寻吧。” 又道:“老当家从前也爱收藏些珍奇古玩,其中少不了稀罕兵刃,而今无人理会,只空置着,不如拿去送人。” 赵明枝奇道:“那位老当家的东西,不必送回给他家人么?” 木香笑道:“姑娘且放心,两下早已分得清楚,京兆府的还京兆府,同均州许家没有关系。” 赵明枝把不准分寸,便不再多问,只道:“先去外头铺子里看看,实在没有合适的,再回来翻找也不迟。” 于她而言,借用李训关系去攀裴雍本已为无奈之举,这等细节事,自然是便宜占得越少越好。 木香哪里不晓得“再回来翻找”不过是一句托词,然则实在无法,只好老实领路。 两人跑了四五处地方,问了半日,果然没有合适的。 到得最后一间,那掌柜的几乎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摸了出来,摆了满柜,又解释道:“姑娘若是想寻古时兵刃,此地或是不好找,东边南面正当乱时,或还有些人把传家宝拿出来换银粮,京城那些个古玩铺子里怕也能寻出一二来,其余有些名字的,早被奢遮人家收去了。” “至于西北这一处,安定许多年了,反倒十分难寻。” 他一面把东西亲自往盒子里收好,一面却忍不住看向赵明枝腰间,问道:“姑娘身上带着这两件应当都是古物罢?不知方不方便给小老儿开开眼界?” 赵明枝低头看去,只见对方指的乃是自己腰间所别两柄利刃。 其中一柄匕首,是她母亲陪嫁,削铁如泥,因怕引人注意,出发前墨香还特地寻人特造了個新鞘罩着。 其二则是半路时李训自身上解给她的,赵明枝对兵刃也无所多少了解,只觉看着并无甚稀奇。 因听得掌柜的说两件都是古物,她便把匕首取了下来,放在木柜上,道:“这是多年前偶然得的,也未听说有过什么名字。” 那掌柜的忙把两手上各隔了一层布,将那匕首抽出新鞘,举在眼前仔细端详,道:“看着像是前朝东西,又像是本朝开国时常见的形制,只把不准。” 说着自一旁抓了方布过来,捏着两角,按在刀锋上,只一个划拉,那布已然断成两截。 他当即赞道:“好刀!” 话音未落,就听得木梯处有人接道:“什么好刀?” 赵明枝循声望去,却见数人拾梯而上,当前是一个身量寻常的藩人,他穿皮戴帽,还未走近,身上味道就传了过来。 其人身后跟着个同样藩人打扮女子,又有个锦袍少年,再后便是两边随从。 听得那人说话,掌柜的面上表情立时就变了,忙把匕首收回鞘里,还未来得及遮掩,就听那当头藩人道:“店家,叫我也看看你又得了什么好东西?” 口中说着,脚下已经大步走来,几乎一把就将那匕首抓了起来。 他动作毫无顾忌,粗鲁得很,全不顾柜前站着的赵明枝同木香,一旦匕首落入手中,便把那刀鞘抽出,扔在地上,又拿手指去弹动刀身,听得“噔”的一声脆响后,低头见得面前木柜有角,抬手一挥,只一下,就用匕首把那一角给削了下来。 等那半块三角木落地,早有殷勤随从捡了送来。 那藩人先去摸柜台,见得断口处平滑,又去摸手下送来的断木块,面上露出满意神色来,道:“果然好刀,这刀我要了!” 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块银子,抛在柜台上。 那掌柜的脸色发白,慌忙把那银子往前推,道:“裴官人!这可不是小店东西,是旁的客人东西,不如来这看看我们自家物什如何?” 正说着,已是急急把本来收好东西又摆得出来几样。 那藩人先抓着匕首不肯放,站在一旁扫了一眼,嫌弃道:“这都什么破烂!” 又转头看着一旁赵明枝,拿手里刀尖一指,问道:“这刀你的么?” 语毕,也不待她回话,又另捏了半块银子出来,往柜上一掷,道:“刀我带走了,多的银钱是赏你的! ” 到得此时,木香已然面色大变,当即把赵明枝挡在身后,两步迫得上前,怒道:“这是我们姑娘自家东西,又不卖,光天化日的,你在京兆府中也敢强抢么?” 她自袖中取了块银角子出来,一样往柜上一扔,道:“赏你的,把刀留下。” 那掌柜的见状,也连忙道:“官人莫怪,这是小的多事,拿了这位姑娘私物来看,官人还是莫要开玩笑了——我这楼中也有不少东西,不妨稍坐片刻,慢慢看来?” 说着便想上前将匕首接过。 那藩人冷笑一声,接了下人送来刀鞘,把匕首归鞘,却往怀里一放,道:“你这地方我都来许多回了,次次都只那几样旧东西,喊你寻柄好兵刃,十来天了也没个消息,照我来看,这哪里是什么‘姑娘’自家东西,分明是你不愿卖与我,得了好物,要高价卖给其他人!” 又道:“你若要看,自拿好东西给那什么‘姑娘’、‘小姐’的,这刀却不管,既然我拿了,就是我的了!” 木香大怒,道:“这里是京兆府,不是旁的地方,你也敢当街强抢东西?!且等我去报了官,你再来说话!” 说着当真去推开一旁的木窗,冲着下头跟的几名随从叫道:“去巡铺里头报官!就说此处有人强抢我们姑娘东西!” 这话一出,屋中个个吓了一跳。 掌柜的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娘子先别着急,有话好好说,当真招来官差,被带去衙门里,实在两边都不好……” 那藩人脸上有些难看,却是怒道:“当真敢报官,你就是老鼠进了猫窝!你晓得我是谁么?!一会有你好看!” 然而另外那女藩人已然赶忙上前,不知说了什么,十分焦急模样。 另有那后头跟着的锦袍少年,也急忙上前劝道:“裴兄,何必如此?那裴节度眼见就要回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把彼处料理妥当……” 那藩人道:“就是裴节度要回来了,今次才得好好准备,上上下下打点打点!” 又道:“况且此处乃是京兆府,当真去了衙门,你爹竟不能做主么?” 大冬天,少年听得这话,顿时额头都渗出汗来,急忙拿袖子擦了一把,道:“裴兄怕是误会了,我爹早亡……” 那藩人不耐烦道:“我晓得,你们晋人说的什么‘义父’,都有个‘父’字了,难道还不是爹?” 又道:“不是说什么跑马,是这西北第二大号人物,裴节度下头,便是你爹了?还说你爹其实都能把那裴节度管住……” “走马承受,不过代天子行监督之权罢了,不是什么第二第三的,其实手中并无实权。”那少年走近两步,道,“既是别人自家东西,不如先还了,我们再去看旁的?真去了衙门,被外头瞎传,传进裴节度耳中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