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非要和我换亲》 1. 纪二姑娘 《嫡姐非要和我换亲》全本免费阅读 朝日未升,清晨方启。 日晷上铜针轻飘飘的阴影还未指向卯初,大周朝京城,敕造安国公府厨房里的下人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忙了小半个时辰。 小爷们和姑娘们惯例是卯正初刻给太太请安,卯正二刻,再由太太带着给老太太请安,辰初是各位主子们用早饭。 今日虽是休沐日,国公爷不上朝,请安却不能误,各位主子们都该起了。 大厨房总管李三两口子紧盯着人给各房送热水,生怕有哪一房的错漏了,叫捅到太太跟前儿,让他们吃挂落。 尤其是大姑娘和二姑娘—— “今儿可是小崔大人和温家大爷都来的日子,错不得呀,”蒸汽缭绕里,李三媳妇不放心地和丈夫说,“我得去老太太那伺候着,早饭你盯着些。” 家里四位姑娘,独有大姑娘是太太的嫡出女儿,又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尊贵无人能比。余下三位姑娘都是姨娘所出。 老太太所住的安庆堂在国公府西侧,是个前后足有四进的大院落,里面自然设了茶房,寻常要茶要热水便宜得很。可近日天气暖了,未来姑爷小崔大人上门,大姑娘晨起说不定还要洗澡,院里茶房供应不上,误了大姑娘的事,厨房也逃不了挨一顿呲。 至于二姑娘……虽说从四岁就抱到太太身边养了,太太格外喜欢,这些年看得和亲女儿也差不多,可一来和大姑娘比,终究不如,二来……嗐,就算她做下人的背地议论主子,实是服侍了这些年,她看二姑娘就不是会为了见温家大爷晨起洗澡的性子。 这府里也没谁会为了奉承二姑娘不顾大姑娘。 李三家的领人从后边穿堂拐进了安庆堂,七八个婆子小丫头正扫洒青砖地,把昨夜的落花混着尘土都收到簸箕里。见了她们来,这些人便避到一边,只点头当问好。 还有一个老婆子凑上来,小声说:“今日可奇了,都这个时辰了,大姑娘还没起呢。” 李三家的心里也是一奇。 虽说这几日,她也隐约听人说过两句“大姑娘神色不好”的话,但毕竟不关厨房的事,她也不敢多议论。可现下—— 她比个手势,让旁人先等着,自己轻轻走进去,才走到连接正堂和后院的穿堂,忽见东厢房的门猛然一开,看装束身形,竟是大姑娘一手拿帕子捂着脸跑出来,一径就跑去了老太太屋里!后边四五个丫鬟嬷嬷忙追不迭。 李三家的别说见过了,就是听都未曾听说过大姑娘这般失态,不禁又一愣。 ——这大清早的,是出了什么大事? - “姑娘,二姑娘?” 大丫鬟碧月轻手轻脚拉开三层床帐,窗外清晨微光与房中的明亮烛光便都照在了帐内如云般轻软厚密的锦被上。 锦被中睡着一个年轻姑娘。她背对床外,把脸也埋在被子里,只露给丫鬟们一弯比锦缎更亮的乌发,似乎正睡得香。 “二姑娘,该起了。”碧月轻声笑道,“我知道姑娘醒了。快起吧。今日温大爷来呢。” 哎,睡不成了。 “二姑娘”纪明遥叹了口气。 她用比乌龟快不了多少的速度翻身、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正是卯初!”碧月连忙同人把二姑娘扶下床,一面说着,“昨儿太太特特吩咐过的,叫姑娘今日好生装扮,不可怠惰。离请安就剩半个时辰了,姑娘可真不能再睡了。” “知道,知道……”纪明遥还闭着眼睛,享受最后一会轻飘的睡意。 一屋子丫鬟嬷嬷簇拥她坐到妆台前。擦牙洗脸过后,她终于有了七八分清醒,便看向光净明晰的铜镜。 碧月正同春涧和花影给她梳“朝云近香髻”。 这是一个生动、有趣而不失端方的闺中常见发髻,分股拧盘后交叠于发顶,梳起来虽然不算复杂,加上插戴簪钗花朵的时间,至少也要一刻钟余。纪明遥向来不在穿戴上废心思,从十岁开始都是碧月一手包办。她帮不上手,无事可做,便看着镜子里发呆。 重活一世,还没“及笄”,竟然这就到了正式“相看”,准备成婚的时候了。 还真快…… 上辈子这个年龄、这个时间,她还在上……高一。 寒窗苦读十几年,三年后,才上完大一第一个学期,魔鬼一样的期末考试结束,她熬夜打完游戏,一闭眼再一睁,就到了这里,成了安国公府才出生的二姑娘,名字也在“明遥”上多了一个姓,变成了“纪明遥”。 才穿越的时候还觉得是做梦,但现在,想起来上辈子才像做梦一样。 碧月向二姑娘发间簪好最后一根镶珍珠点翠蝴蝶赤金簪,春涧在院中采了两盘时令花朵进来,玉兰、牡丹、玫瑰、月季桃花海棠……朵朵开得正盛,花瓣花蕊上还带着点点晨露。 碧月拈起一朵粉白牡丹,在二姑娘发髻上比了比,心里犯起了难。 “去年春天,表哥夸过我戴海棠好看,”纪明遥在镜中和碧月对视,微微一笑,说,“就海棠吧。” “……哎!”碧月低头捡花,不敢再看二姑娘坦荡荡的目光。 虽然她自觉是为了二姑娘好——二姑娘容光照月、这两年越发显出倾城之姿,既已精心装扮,若再加繁丽牡丹相映,难免会将大姑娘全然掩住……太太还罢,只恐老太太又不喜欢,又要看二姑娘不顺眼……可,这毕竟是关乎到女子一生的婚姻大事……怎能尽让着旁人呢? “我与表哥自幼相识,今日认真相待便好,倒也不需太过郑重了,没得累赘。”纪明遥向后握了握碧月的手。 再说,嫡母温夫人会嫁一个女儿回娘家,已是纪、温两家早便心照不宣的事,嫡母更是从去年春日开始,便暗示会是她和表哥温从阳结亲,而从温从阳的态度来看…… 他也对这门婚事心知肚明。 所以,今日与其说是“相看”,不如说只是走个过场。 或者说,是两边长辈在给他们创造相处机会。 婚事结两姓之好,尤其两家已是姻亲,自然更加希望他们和美……恩爱,再续两家多年情谊。 纪明遥站起身,由丫鬟们整了整衣襟,笑道:“走吧。” 正值三月晚春,天气和暖,清晨的风却还带着些微凉意。 时间还来得及,纪明遥便想赏花慢行,偏才出院门没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二姐姐稍待,等我一等!” 纪明遥只好停下脚步,回身看见安国公府的三姑娘纪明德捏着帕子小步跑过来,到她身边时微微喘着气,又笑盈盈唤一声:“二姐姐。” “三妹妹。”纪明遥还礼,同纪明德一起向正院走。 2. 未来姐夫 《嫡姐非要和我换亲》全本免费阅读 既是老太太有要事传唤,温夫人嘱咐了明遥一句,便忙与安国公赶过去。 心中挂念着女儿,温夫人一路没与丈夫说几句话。步履匆匆到了老太太院里,丫头早在正房门口打起帘子,她也不等安国公,自己先迈步进去,一眼就扫到了缩在婆母怀里的亲女儿! “明达!” 温夫人忍不住叫出这一声,先打量着女儿似乎没伤也没病,只是眼圈红肿得很,神色也有些呆滞,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给婆母问安:“老太太。” 她身后,安国公也忙问:“母亲,明达这是怎么了?” “哎……”徐老夫人摸着孙女的脸一叹,指了指旁边椅子,“你们先坐。”又命屋里服侍的人,“你们都出去。” 两个大丫鬟给老爷太太上了茶,便随众人静悄悄退了出去,阖上房门。 纪明达一直躲在祖母怀里,没起身给父亲母亲问安,可安国公和温夫人谁也顾不上挑女儿的礼。 明达是家中长姐,自幼养在老太太膝下,从五六岁起便收敛了小女儿脾气,十多年来都是京中大家闺秀端庄贤淑、八风不动的典范,连高烧烧得起不来身、人都糊涂了的时候,还不忘让丫鬟去给长辈问安……今日却这般反常,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大事? 温夫人坐不下,更没心思喝茶,只站在女儿旁侧,伸手探她的额头。 “明达没病,”徐老夫人心里也不大拿得准,说出的话却不带一丝犹豫,“我看,她和崔珏的亲事,不如就算了罢!” 这话一落地,温夫人还没开口,安国公先变了脸色。 …… 正院。 既不必去给老太太请安了,纪明遥与四个妹妹弟弟便都遵从温夫人的话,留在正院用早饭。 一家子亲姐弟,不需太过避讳,五人在堂屋正中花梨木八仙桌依长幼围坐。 纪明达不在,便是纪明遥居首位,纪明德为次,温夫人的嫡出长子纪明远第三,张姨娘的一双孩子:四姑娘纪明宜与二爷纪明丰分别居第四、第五。 五人的分例菜都摆上来,一桌几乎放不下,但用饭时,席间安静得只有杯盘碗筷轻微碰撞的声音。 纪明德满腹心事,小半刻钟过去,碗里的燕窝粥还没下去两口,身旁丫鬟想布菜都不知道怎么布。 父亲和嫡母都不在这。她轻轻放下羹匙,有心和人说一说:不知老太太那边怎么样了?或是:大姐姐二姐姐今日大喜…… 可向左一看,纪明遥正就着小菜专心吃第五个小笼包子,她今早又才被纪明遥不留情面揭穿过…… 向右是四妹妹纪明宜,一向和纪明遥最好,虽才十岁,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还是算了。 对面的纪明远和大姐姐一母同胞,性情比大姐姐还刻板严肃,她虽然是姐姐,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多说什么。 至于纪明丰,才五岁,又是纪明宜的亲弟弟…… 她的话和谁说,只怕都是自讨没趣。 纪明德把燕窝粥搅成了一碗糊涂,到底没吃几口。 纪明遥得以清清静静吃完早饭,清清静静回房暂歇,非常满意自己今早不体面、不大度,直接戳穿了纪明德的决定。 再加上不用去安庆堂请安,没被徐老太太挑剔打量、没事找茬,这个早晨简直完美! 从今年开始,她和纪明德便不必上学了。嫡母的意思是,等大姐纪明达出阁,便让她和纪明德也管一两年家事练练手,省得以后成婚,到了别人家万事不懂,被人哄骗了去。 纪明达和崔珏的亲事从去年秋天便在议,到本月月初殿试传胪,崔珏被钦点探花后正式定下。崔珏年已十八,纪明达十七,婚期暂定秋日,也就是说,纪明遥还有不到半年的清闲…… 半年啊。 纪明遥托着托盘,把清晨梳妆时剩下的花朵往丫鬟们头上簪。碧月适合月季、春涧适合桃花、花影适合玫瑰,青霜今天穿的白绫儿裙子上绣了粉牡丹,盘子里正好有一朵给她戴—— “姑娘都没戴这个,我也不戴。”青霜躲着不要。 “这么好的花儿,没人戴可惜了,你不替我戴,不就是我糟践东西了吗?”纪明遥让碧月等按住她,把一朵彩霞牡丹稳稳簪在她发髻上,端详片刻,笑道,“好看的很!戴着罢!” 花影适时递过去镜子给她照,笑说:“你今儿别出门了,在屋里躲一日懒,今日我替你,明日你替我,如何?” 青霜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到底舍不得把花摘下来,咬牙说:“行!” “二姑娘,温大爷到了!”一个婆子站在廊下,满面堆笑向里回说,“人已在太太屋里,姑娘请过去吧。” “嗯,知道了。”纪明遥缓慢放下托盘,也照了照镜子。 头发没乱。 她再看看身上,衣服也很整齐,几乎没什么褶皱。 挺好! 既来之、则安之,是纪明遥重生在古代这十五年来的第二条人生准则(第一条是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十五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在大周朝,作为女子成婚的年龄都不算很早了,何况她只是“相看”,还没定亲,“相看”的对象又是大富大贵之家知根知底年轻俊俏的表哥……她已经很幸运了!既然是决定“终生”的大事,当然应该认真对待。 就像她猝死之后,再也不敢熬夜,每天都遵从身体的需要,至少睡四……五个时辰,不但请安最晚到,上学时功课完不成也绝不牺牲睡眠时间,宁愿被先生教训几句甚至打手板,平日不留心维护姐妹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注重穿着打扮,也不着意发展琴棋书画等兴趣爱好……可那些都是在嫡母的“宠爱”默许下的。在真正关乎到性命安全的事上,她更是从来没有懈怠过。 比如,“大家闺秀”应当懂得的礼节、规矩和“潜规则”。 比如,日日留心徐老夫人对她的态度。 比如,用心、尽力完成每一件嫡母期许她能做到的事。 纪明遥端正心态返回正院,行到半路,迎面两个安庆堂有体面的嬷嬷过来,见了她忙说:“二姑娘,老太太有话吩咐。” “是什么话?”纪明遥含笑问。 她身旁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早互相换起眼神,心里埋怨老太太今日还不让姑娘安生,听那两个嬷嬷说道:“大姑娘今天身上不爽快,不能与小崔大人相见了。小崔大人也正等在太太房里呢。我们人微言轻,怕慢待了小崔大人,只好请二姑娘替大姑娘赔个礼——” 纪明遥早已养成习惯:凡是与徐老夫人相关的事,至少要在脑子里多过三遍,何况这话一听便不对劲。 从纪明达和崔珏去年议亲开始,徐老夫人便防着她。到现在半年了,她和未来姐夫崔珏互相连影子都没见过一个,怎么今天倒要她替纪明达赔礼?这可不但会见面,还会说好几句话呢! 未成婚的姐夫与小姨子……之间,也的确不适合有过多交谈往来。 当着安庆堂的嬷嬷,纪明遥只装着自己什么都没想,笑道:“知道了,辛苦嬷嬷们走一趟,我这便过去。” 看那两个嬷嬷不动弹,她还故作不解,问一句:“嬷嬷们不用回去复命吗?还是要看着我去说?” 纪明遥自认对徐老夫人也算有几分了解。她看不起庶出的孩子,也会算计庶子庶女,但她也要“体面”。让人看着庶出孙女做事不算不体面,可被明说出来,就太不体面了。 安庆堂的人自然也了解她们的主子。 3. 宁死不嫁! 《嫡姐非要和我换亲》全本免费阅读 温从阳就等着表妹问这一句,越发喜笑颜开,挺胸说道:“我应过妹妹的事,哪件没做成?妹妹等着看就是了!” 纪明遥看向他,抿唇一笑,满眼都是信任和钦佩:“这才不到一个月,表哥竟就练成了。” 温从阳满心想再说几句大话让表妹更加佩服,可他并非一个月练成,而是先在家里苦练了半年,才在上月和表妹说起…… 到底不好意思多对表妹说谎,他只挠了挠头,看纪明遥发间晃动的珍珠和花蕊,说:“妹妹戴海棠……可真好看。” 纪明遥“扑哧”笑出了声。 温从阳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根。 他愣了一会,几步追上缓步向前走着的表妹,低声问:“是、是我说错什么了,让妹妹发笑?” “我笑表哥记性不好——”纪明遥拿团扇虚点着他,抬眼笑说,“‘海棠好看’这话,去年……不是也说过?” 晚春的暖风吹过温从阳眉间,吹得他心里发痒,恍惚间混沌起来—— 遥妹妹,是为他……才戴的海棠吗? 还有、还有—— 他竟忘了自己说过这话,妹妹会不会觉得他心不诚……说话都是糊弄她的? 温从阳愣怔间,纪明遥又向前走了几步,他连忙赶上跟在一旁。他不断觑看着遥妹妹的神色,想窥明她心里是埋怨他还是……也欢喜他……可遥妹妹只是一如往常明媚笑着,她看树影,看流云,看枝头的绿叶和停留的飞燕,她扶膝弯腰,捡起一朵桃花放在手心,又鼓嘴吹起来—— 校场到了。 温从阳当然还是没能看懂遥妹妹的心。 纪明遥扶着丫鬟的手,悠闲坐在校场边缘的观看席上,在大遮阳伞下捧起了一杯玫瑰枸杞温茶。 虽然她很想喝点冷饮,但天气还不算太热,喝太多冷饮也对肠胃不好……这茶养生! 不远处,温从阳在小厮手里牵过马。 他拍了拍爱马毛色光滑的头颈,一面偷眼看表妹,一面和爱马小声絮叨:“一会咱们可得争气,千万不能出丑,就和在家里练的一样就行了……” 下人们立好箭靶,温从阳便翻身上马。 他深吸一口气,抖开缰绳。 …… “二姑娘和温大爷玩得正好,方才又去花园里投壶了。”安庆堂正房,大丫鬟素月掀帘子进来,立刻到温夫人跟前回话,“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的,温大爷满眼只有二姑娘——” 想起在花园里看到的景象,素月不禁一笑。 但顾着是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还看着呢,她又忙肃了脸,说:“老太太、老爷太太只管放心就是了。” 徐老夫人手里抚着玉如意,面色说不上好。安国公也神色略有凝重。 只有温夫人,是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明达和崔珏那孩子的亲事,是她日夜悬心,一力促成,明遥和从阳的亲事,又如何不是她费心作成的。 明达年轻不经事,为几个梦就吓坏了,不肯再嫁崔珏,老太太怎么也顺着她、纵着她?这……倒也还罢了,可老太太竟然起了让明遥引诱崔珏移心,好让崔家主动退亲的心思! 这是把崔珏、把崔家当什么?把明遥和从阳当什么?又是把温家,把她温慧当成什么!! 她是媳妇,老爷不开口,她不好直接驳回老太太,何况老太太并没明着说出那些心思,只说让明遥替明达赔礼。 幸好她一向没错看了明遥,明遥把一切都处置得很好。 崔珏也并非见色忘义的孩子。 温夫人攥着手帕,站起身,欠身对徐老夫人说:“我去看看明达。” 徐老夫人略略阖眼:“去吧。” 纪明达一早哭得头脑发昏,早已回到自己房中歇息。温夫人轻手轻脚进来时,她其实醒着,可她不敢……也不愿意在此时单独面对母亲……便只装着还在睡。 温夫人歪身坐在女儿床边,看着女儿格外苍白、眉间郁郁不安的脸。 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唯一的亲女儿。她十八岁有了她,即便她不是婆母和丈夫一心期盼的儿子,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亲自带着她睡,没用乳母,亲自喂奶,看她会翻身、会坐、会爬、会站、会走……教她认字、读书,看她生得和她越来越像……给她起名“明达”,盼望她今生一世通达顺遂。 即便后来婆母说膝下寂寞,把明达要走了养,其实是让她快和老爷再要个孩子,她也果然有了明远,明达在她心里的分量也没有减轻半点。 明远是男子,又是嫡长,将来即便一事无成,整个安国公府也全是他一人的。不但老太太和老爷,这整个世间都会替她多疼儿子,她自然要多疼一疼不能承继家业的女儿。 母亲也是这样,疼她多过疼爱兄长。 所以,即便崔珏不想与勋贵之家结亲,想似他兄长一般,娶一位书香清流之家的妻子,她也费尽苦心,仗着远亲姨母身份,以情以利劝导,又通过舅舅家里请到当世大儒松句松先生做媒保亲,才终于成了这门婚事。 她的女儿,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崔家家风清正,从崔珏曾祖起,四代男子无人娶妾纳姬。崔珏虽还年轻,为人却有清风峻节,明达与他成婚,即便做不成一对恩爱夫妻,只怕也难成怨偶,至少也能相敬如宾,安稳一世。 轻轻拂起女儿额上微湿的发,温夫人释然地笑了。 只要安国公府不倒,再退一步……只要温家还在,明达是必会平安顺遂的。 明达被唬成这样,她若坚决不愿,还硬要她嫁崔珏,先有了心结在,夫妻之间也难相处得好。 虽然老太太的法子决计不成,但和明达的一生相比,她做娘的丢些颜面,多得罪几位……能算什么呢? 说服了自己,温夫人又悄声走出女儿卧房,叫了女儿的贴身丫鬟和奶嬷嬷细问:“大姑娘既从前几日就梦魇不断,你们怎么不早报上来?” …… 卧房内,纪明达睁开了眼睛。 母亲还在外间,她不敢弄出动静,先忙示意屋内丫鬟都不许 4. 折梨花 《嫡姐非要和我换亲》全本免费阅读 几乎是下意识地,纪明达没有将心中所想说与母亲。 她只是藏起脸,忍住发自心底的害怕与厌恶,细细回忆这几日梦中所看到的,温从阳对纪明遥……对他妻子的无限体贴,百依百顺,又想到纪明遥得封一品诰命的风光,便越发肯定,温从阳做丈夫,至少胜过崔珏许多! 女子活一世,己身不能建立功业,一切尊荣体面,自是全系于父、兄、夫、子身上。她既为安国公府的长女,身为家中长姐,十七年来的一切:才学、德行、名声……几乎全胜过妹妹们许多。若婚后反而不及她们,那便不但惹人笑话,她自己也要羞于见人了! 现在看来,崔珏自是天下少有的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从她梦中看,年仅二十过半的他已官居四品,也没辜负他少年探花之名。可与温从阳的一品骠骑大将军比起来,四品又算什么! 何况他还会与她毫无情意,铁了心要和离! 只是,她想嫁温从阳……不能先与母亲说。 不似祖母,在姊妹里只爱她一个。母亲疼她,也疼明遥,也看重温家。 她得求祖母做主才好。 …… 安国公府花园里,海棠树阴下,月季花丛中,纪明遥正专心致志地投壶。 养生惜命应动静结合,一味懒惰不动并非长寿之道。 投壶不需太大场地,在自己房内院中便可以进行,也不需剧烈跑跳便能活动到全身,还几乎没有任何受伤的风险,又能交替锻炼左右,且是“古礼”,说来颇为雅致,在宴饮交际时也能算她的长处……所以,在所有闺中女子能接触到的才华技艺里,她最精于此。 她左手投得和右手一样好。 又是连投十箭皆中,纪明遥满意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可能不存在的灰。 她才从碧月手中拿起棉帕,温从阳便从一旁凑了过来。 他还不敢离她太近,只是眼神不自觉便聚在了她白里透红的面颊和嫩如花瓣的嘴唇上……他看着她微微气喘……空气里都是花朵的香气,他耳中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响…… 温从阳尽力把目光移向碧瓷矢壶,赞叹道:“竟没见过比妹妹投壶更好的人,我也不如妹妹多了。” “熟能生巧嘛。”纪明遥不谦虚也不自满,话一转又夸起温从阳,“且我只这一项长处,不似表哥,学什么便会什么。” 她也的确真心这般认为。 起码不惧辛苦伤痛,坚持苦练成马上十环,现在的她做不到。 即便有再好的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想要学成、学精骑射,也难免摔马。摔马可轻可重,运气不好或许还会有生命危险。 纪明达学骑射时便摔过几次,虽没伤筋动骨,最严重的一次,擦伤和扭伤也养足了大半个月才好。 虽然上辈子她非常期待过有时间也有钱后去学骑马,想体会到在骏马上乘风自由的感觉,但这辈子,纪明遥很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条小命,不会拿自己冒任何险。 温从阳早已忍不住将目光移回了遥妹妹身上。 她声音轻柔,望着他的眼睛专注又真诚,一如以往,仿佛她所说皆是发自肺腑的真言…… 温从阳攥了攥手。 除了遥妹妹,从来没有人这般认真、真诚地夸赞过他。连母亲也没有。 母亲和祖父祖母自是疼他的,从小到大,不论他做什么都说好,哪怕他已经十七岁了,晨起看到院中蔷薇盛放,采了几瓶送去孝敬,母亲和祖母也把他的这点孝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但他知道,这只是长辈们惯常对他的溺爱……并非他们真正觉得他做得有多好。 父亲只会训诫说教他,不许他忘记自己比别家子侄究竟差了多少。 至于兄弟朋友们,谁不清楚谁。家里下人和外面那些人奉承的话,他更不会听。 还有……如蕙姐姐,和母亲祖母一样,都是习惯了称赞他的一切。 遥妹妹不一样。 她说“好”,就是真心觉得好。 在袍子上抹了抹手心的汗,温从阳还是没敢将“妹妹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说出口。 他只是又凑近一步,笑问道:“那、那一枝梨花最好,我给妹妹折下来插瓶,好不好?” 纪明遥顺着他的手一看,大为赞同他的审美:“好啊!” “那妹妹先稍坐!”温从阳立时卷起袖子,兴冲冲跑过去。 纪明遥便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摇椅上,抬头看着如碧晴空下,她礼法上的表哥、理国公府温家的少年公子三两下窜上了树,将那一枝开得最繁盛的梨花亲手折下。 他跳下来,稳稳站定,小心捧好花枝,笑着向她奔来。 碧月她们都在偷笑。 纪明遥嗔看她们一眼,耳根竟然微微有些发烫。 …… 温从阳只觉得还没与遥妹妹相处多久,竟已到了午饭的时辰。 他被明远表弟请去前院用饭。见席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便随口问道:“小崔翰林怎么不在?” 这位新科探花可是他未来连襟,虽非一路人,将来难免有所往来,趁早熟识起来也好。 纪明远略一思忖,笑道:“因大姐姐今日未能与崔兄相见,父亲便请了崔兄去谈论文章了,只恐还没尽兴,在席上还要说,没得唠叨。不如我与表哥清清静静吃顿饭的好。” 温从 5. 火与水 《嫡姐非要和我换亲》全本免费阅读 纪明德正在纪明遥院外徘徊。 已在申初一刻,再有一个多时辰便该用晚饭,按理说,闺中女子午睡都该起了。 可她这位二姐姐一向不能以常理度之,太太又格外肯纵着她…… 犹豫片刻,纪明德暂时舍下高门闺秀的体面,靠在墙边听了听。 院子里果然静悄悄的。 她抿唇看向树荫外的日头,有些不甘心就这么白走一趟。但院门掩着,她装作无知无觉走进去,扰了二姐姐的午睡,更讨不着好。 最后看了一眼“熙和院”的匾额,纪明德跺了两下脚,扭头回房。 她又想起来,这“熙和院”三个字,还是纪明遥磨了墨捧着纸,请太太亲自给取了名字写下的。 家里姐妹四个,大姐姐和老太太住,比有多少院子都强。不过旁人也羡慕不来,那毕竟是大姐姐。 四妹妹年纪小,分了房舍单独住还是今年开春的事。 只她和二姐姐,既是同岁,又是同一年被抱到太太院里—— “从小到大……”纪明德喃喃道,“我请安比她早,这等小事都不必说了……从六岁上学,哪年哪月的课业我不比她好?琴棋诗书,我也多有胜过她的……她不肯学骑射,我学得和大姐姐一般好,她懒怠做针线,我是四时八节都没少过给太太老太太的孝敬。我事事比她郑重认真——” 她停下脚步,低着头,似乎是在问自己,又是在问服侍的人:“为什么太太偏偏就是更疼她呢?” 为什么太太要嫁女儿回娘家,只想到纪明遥一个,从开始就没考虑过她? 是她不配做温家的媳妇?她不配嫁给表哥? 明明她也和表哥……是青梅竹马…… 围随的奶娘丫鬟都不知如何回应这些话。 纪明德鼻尖发酸,心里越发地发堵,让她不知不觉就将平日不敢宣之于口的话说了出来—— “就是因为她生得好吗?” “年纪只差三个月,就差了这许多?” “还是因为、因为她姨娘——” “姑娘!!”一旁的乳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三姑娘的嘴,“这事可说不得!” 纪明德的眼泪簌簌掉下。 她觉得喘不过气,挣挫几下,声音反而更大起来:“我姨娘的事又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让她做的!我……那年我才四岁……” 她抖着声说:“我、我还什么都不懂呢——” “我的姑娘啊!”乳母吓得跪在地上,拉着三姑娘的衣襟求,“姑娘累了,便有什么话,回房再吩咐奴才们,奴才们就是拼死也替姑娘去办,这大日头底下,还请姑娘爱惜贵体——” “姑娘!”其余丫鬟嬷嬷有一同跪下的,也有忙忙挡在外围,怕被人看到这里景象,回给太太和老太太的。 突如其来的无畏勇气又迅速从纪明德身上散去了。 看着从小照顾她到大的乳母,纪明德又不忍。她亲手扶了乳母起来,心中的憋闷却又化成了一句话:“嬷嬷,你这么怕什么?我又不是二姐姐,不会一点小事就小题大做回给太太,非要撵了你去的!” 常嬷嬷哆嗦了一下,实在更没法答这话,只有对三姑娘赔笑罢了。 …… 纪明遥当然不知道在熙和院外发生的这一出。 直到申初三刻,她才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今天运动量超标,多睡一会有助于身体修复……说她是纯懒也没错。 不过,太太愿意纵着她,徐老夫人的挑剔总体来说对她影响不大—— 太太出身理国公府,是温家上一代当家人理国侯的亲女儿,也是现任当家人理国伯唯一的亲妹妹。太太又儿女双全,多年来在纪家勤慎贤明,几无错处,在京中风评亦是无可挑剔的当家夫人,婆媳之间,徐老夫人也要给太太几分尊重,不会对太太疼爱的庶女太过分。虽然似今日一般的暗地算计和见缝插针的明面苛责一直没少过…… 但都没对她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徐老夫人算计不成,她被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至于体罚、虐待不喜欢的庶女,那是最不“体面”的人家才做的事。且高门大户之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万一被传出去,也有损安国公府的名声,和她与别家联姻的价值。 纪明遥懒在床上,随便翻开一本温从阳送她的闲书,打开一看,是红拂女与李靖的“新编”传奇。 碧月同人收拾着夏装,看着姑娘笑:“等过几日走了礼,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就更好与温大爷说了。” “……那倒也不是……”纪明遥正为写书人的神奇脑洞发笑,反应慢半拍,“现在是表哥,走了礼就是未——” 纪明遥抬头看碧月。 碧月“嘿嘿”笑着,凑近姑娘:“姑娘怎么不往下说了?” “说什么?”纪明遥使劲瞪她,“说出来,让你们都笑话我?” “姑娘明鉴!”春涧等早笑成一团,“碧月姐姐哪敢笑话姑娘啊!” “她不敢,你们敢!”纪明遥抽出一条手帕,作势要丢她们,却撑不住也笑了,“一群坏丫头!” 屋子里吱吱喳喳,声音传出去,在房檐下歇着的婆子们互相看看,也都高兴着,一个婆子从院外溜进来,与她们分享消息:“小崔大人告辞走了,老爷亲送的,大姑娘到底没出来见。” 觑着屋里没听见,婆子们立刻小声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大姑娘身上这般不好,怎么家里没请大夫?” “是不是怕冲撞了小崔大人,不方便?” “都定了亲了,又不是外客,怕什么冲撞呢?”一人立刻说,“再说了,太太、老太太那么疼大姑娘,怎么会为了别人不给大姑娘请大夫。” 有人附和:“咱们府上这么大,哪个门大夫不能进?小崔大人上哪知道去。” “倒也是……” …… 崔珏回到家中,兄长正在书房等他。 亲兄弟熟不拘礼。崔珏只对兄长点了点头,便先洗手,到内间脱去外袍,换上一件家常穿的淡青色细棉布袍,整理衣襟毕,才过去拱手,正式说了一声:“大哥久等了。” “没等多久,”虽是兄长,崔瑜在崔珏面前却一向没甚威严,他眉目也看着比崔珏更可亲,笑问道,“这个时辰才回来……看来今日不错?” “是不错。”迎着兄长好奇到发亮的眼神,崔珏声音平稳,说道,“纪大姑娘身体不适,我与安国公谈论了一日时新文章。” “这、 6. 天作之合 《嫡姐非要和我换亲》全本免费阅读 何夫人对未来儿媳的看法,平常就瞒不过贴身服侍的亲信,自然,她也没想过瞒。 那亲信媳妇是她的陪嫁,从小服侍她到大,当下就顺着接话,笑说:“大爷就是这个性子,年轻心热,把谁看在眼里了,就看重到十二分,可都这么把纪二姑娘放在心上了,还是非要赶着回来见太太和老太太,可见大爷的孝顺,不管怎样都变不了。太太您就安心罢!” 儿子的亲事不是只提起了一两个月,粗粗一算也足有一年多了。若从温、纪两家有再让儿女联姻的打算开始算,竟已有了四五年。 这些年里,何夫人自己冷眼看着纪家的几个姑娘,大姑娘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好,可惜自家儿子什么样,她心里也清楚,明白不但小姑子不可能把亲女儿嫁回来,安国公和他们府上的老夫人也不会应。 剩下三个姨娘养的女孩子,只有二姑娘和三姑娘年岁合适。 三姑娘是比二姑娘更爱上进,也算知书识礼,样样出色,可惜她那亲姨娘不但是个狐媚东西,还亲手推杀过人! 别说小姑子因这个对三姑娘亲近不起来,她也心里有个疙瘩……实在不敢让那种女人的孩子进家门。 在这几个表姐妹里,儿子又偏对二姑娘不一样,大人眼里都看得见。 虽说“娶妻娶贤”,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自己的心意也要紧。 顺水推舟,也就是二姑娘了。 被心腹媳妇一劝,何夫人略想开些,也笑了:“好歹明遥丫头是个性子直的,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坏心,这就比多少人强了。大家子姑娘都养得娇惯,人憨懒些也不是大错。再说……为了她,你大爷这一年还长进不少,老爷看他都顺眼了。” 那心腹媳妇又忙笑说:“大爷和二姑娘年轻,都要靠太太老爷慢慢教导呢。” 何夫人又说:“长得漂亮总比丑强,不但你大爷喜欢,我看着也高兴。” 心腹媳妇便笑道:“太太高兴,也是奴才们的福气了!” 何夫人才说道:“老太太也喜欢她……老爷和老太太高兴,那才是咱们全府上下的福气……” 说话间已行到正院。 理国伯虽没妾室,因与何夫人成婚近三十年,夫妻俩都已四十过半,将近半百,自是不再似年轻新婚时一般热缠,理国伯常歇宿在自己书房。 今日是儿子去纪家相看,理国伯便专门来至夫人房中等候。 近十几年来,夫妻俩因儿子的管教问题大闹小吵不断,幸好还有一个小女儿从中调和,两人不吵的时候,还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商量正事。 不到两刻钟功夫,何夫人已将张老夫人的意见转述完毕。 理国伯没甚要斟酌更改的,事就算谈完了。 何夫人等着看理国伯是留宿还是走。 理国伯也等着看夫人是留他还是赶他。 夫妻二人各自捧着一杯茶,小口啜饮品味了好半晌,理国伯先说:“天晚了,歇下罢。” “是该睡了。”何夫人忙站起来吩咐丫头铺床,自己回到卧房里卸妆。 妆台上十余盏蜡烛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日。何夫人洗了脸,对着铜镜仔细看自己,一时觉得眼下的皱纹又多了一条,一时又觉得白发比昨日更显眼了,总不满意。 理国伯洗漱完,见夫人久久不过来,便走过去,手虚虚搭在夫人肩膀上,说道:“都这把年纪了——” 何夫人不由回头一瞪。 理国伯只得讪讪闭上了嘴。 左看右看还是那个样,何夫人也就起身,同丈夫回床安歇。 多时未在一起歇息了。多年夫妻,理国伯一时兴动,试探着碰了碰夫人的被子。 何夫人轻咳一声,转身朝向丈夫。 …… 理国伯很快睡熟,何夫人却没了睡意。 她身上累,心里却舒坦不少,自己又想开了些: 温家男人没有蓄养姬妾的风气,她和老爷一辈子磕磕绊绊,说不上多恩爱,成婚十年没有孩子的日子,老爷都没找别人。老爷又本便看从阳不痛快,只要没甚意外,更不会让他纳妾了。 从阳找不了别人排遣纾解……他的媳妇,自然是他越喜欢才越好。 何夫人翻了个身,不免也想到了未来儿媳的嫡母,温家的姑太太,她的小姑子,温慧。 她嫁到温家那年,姑太太才六岁,姑太太就是她看着长大出阁的。她娘家不如温家,嫁得也不如姑太太好,但细想这一辈子,她虽没享过大富贵,竟也没受过大委屈。 姑太太却可惜了。 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侯爷的掌上明珠,嫁到纪家,也不算多高嫁,偏生丈夫好色又没心,婆婆更难缠,这些年太不容易…… 虽是国公夫人,日子反而不如她的舒心。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何夫人醒过来的时候,理国伯已去上朝。 她嘴上便说:“又没正经差事,不过虚职,还不如趁早告老回来教导儿子,省得总说是我没教好。” 下人们知道是太太抱怨惯了的,都不接茬,只低头服侍。 她面颜红润,显然心绪极好。 趁何夫人去给老太太请安之前有个空儿,心腹媳妇李桥家的赔笑回问:“太太,如蕙已经这个年纪了……趁着大爷的喜事,奴才想给如蕙求个恩典……” 如蕙是她的大女儿,十三岁得了太太的提拔,拨去随身服侍大爷,到今年正正好好是十年。 府里的规矩,丫头到了二十二三便要配人,她这求的“恩典”,自然是让孩子免去配小厮。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没明说求的是许孩子出去自嫁,自择女婿。 或许……太太看如蕙多年服侍勤谨,把大爷从头到脚伺候得妥帖……大爷叫了这十年的“如蕙姐姐”,一时一刻离不开……就松手给了这丫头一个名分,让她今后,还能长长久久地伺候大爷呢? 老爷和去了的老太爷虽没有、没有小老婆,可温氏族里的老爷少爷们有妾的也不算少。 她又知道太太的心…… 李桥家的紧盯着太太的神色。 别说主仆俩三四十年的情分,就看李如蕙十年来服侍有功,何夫人也不会吝啬这一点恩赏。 可她昨夜分明已经想开了,愿意看着儿子和儿媳恩爱和睦,话出口前,不知为什么,她又别扭着,也没把话真正说明,只笑道:“你放心,我亏待不了如蕙。只是从阳正要定亲,家里忙起来,他身边也少不了人。等婚事办完,我让他亲自给这个恩典,也算他们主仆一场了。” 李桥家的连忙谢恩! 太太早晨请安不用她跟着,她便忙到大爷院里寻着女儿,把这好消息说了:“就只看你怎么打动大爷了!” 李如蕙秀丽的脸蛋上霎时布满红晕。 看女儿这般,李桥 7. 偏心 《嫡姐非要和我换亲》全本免费阅读 在这侯门公府做姑娘、做太太共三十五年,温夫人当然清楚,所谓“高人算过”“八字不合”“命格相克”这样的话,不过是体面些的托辞,都是哄人的。 老太太这么说,只是还给她这做当家太太的一点颜面,似乎不是在强逼她应下,而是婆慈媳孝,有商有量,一家和美一般。 这般假慈爱体贴的招数,快二十年了,老太太怎么还是用不腻。 温慧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没有立刻给徐老夫人回答。 她一反平日顺敬婆母之态,静静凝望了徐老夫人许久。 徐老夫人手抚玉如意的动作越来越慢,面上的笑容也僵硬了。 但在她绷不住神色要开口之前,温慧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明达。”她的语气仍还恭敬。 徐老夫人便也恢复了慈和的姿态,点头笑道:“去吧,明达昨夜还想你呢。” 她多添了一句,似是慈爱的叮嘱:“那可是你的亲闺女,你有话慢些问,别吓着了她。” 温慧行礼的身形一顿。 过了片刻,她直起身,竟然无礼地没有应答婆母的话,转身便出了门,没有再管徐老夫人瞬时便冷下的脸。 十几年来,老太太为她也疼爱明遥,将“明达才是你的亲女儿”这样的话说过太多次!她很清楚,这状似关怀她们母女的话只是敲打! 要强按着她的头换了明遥的亲事,还用言语警告胁迫她! 她温慧也不是泥捏的人! 带着一阵风行到东厢房门边,推开房门前,温夫人闭上双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当然也清楚……和老爷一样,老太太一向不大瞧得上从阳。 今日之事,定非老太太非要明达嫁,只能是明达自己想要嫁去温家。 可明达……不是也总看不得从阳不肯上进,还曾因劝不动从阳,难得发了脾气,说过再也不管从阳的一件事吗? 温夫人放轻动作,走入女儿房中。 纪明达半躺在床上,倚着蜀绣菊花暗纹宫绸软枕,身上盖着百鸟朝凤濮绸绣被,鬓发未梳,抿唇看向母亲。 母亲似乎没生气—— 对着女儿,温夫人的确将满腔愤怒都强压了下去。 她屏退众人,轻轻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另一手去探女儿的额头,确定了女儿的确没发烧,她只能接受真的是女儿突然改了主意……便叹问:“怎么又突然觉得从阳好了?” 纪明达却觉得从母亲的动作中受到了侮辱! ——娘难道是觉得她病糊涂了……觉得她疯了吗? 她没病、更没疯! 挣开母亲的手,纪明达抿唇说:“是昨日老太太去庙里算,那些高僧、住持都说温从阳旺我!我想……退了崔珏,是让娘为难了,还要累着娘再给我说亲,不如就嫁回舅舅家里,也算给娘省了事!” 温夫人手里空了,心也发凉。 明达……没说实话。 为什么明达不和她说实话? 明达和老太太说的绝对比与她说的更多,不然,老太太不会同意让她嫁给从阳。 攥了攥什么都没有的手心,温夫人只问:“你真的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了的!”纪明达立刻就回答,还说,“只要娘同意,舅舅家里一定也高兴,大家都欢喜!” 有一瞬间,温夫人真想甩手就走,再也不管女儿的事! 但成婚是女人一辈子的事。老太太的心思她懒得多猜,可明达究竟还小,或许她今日坚定了决心以为自己能行,将来的几十年里,却会一直为年轻冲动的这一日后悔…… 温夫人又强忍了怒火,苦口婆心说道:“娘是不知道,你为何又突然觉得舅舅家好了,可舅舅家与你着实不合适,娘不会害你!” 她靠近女儿,说着掏心掏肺的话:“不说别的,只说你舅母……她性子有些左,明遥还罢了,你脾气傲,真和她做了婆媳,有些事,你如何忍得?” 纪明达怔了一会,缓缓说道:“我知道娘疼二妹妹……可娘也别为疼她,就说我不好……” 她半偏过脸,又说:“舅母又哪里是不讲理的人?姊妹里舅母一向最疼我……怎么会为难我呢?” 温夫人瞪着女儿。 才短短三两天,女儿竟似变得她不再认识。 “你还记得你和明遥是亲姐妹……”张了张嘴,她问,“你一意要嫁,就没想过从阳愿不愿意娶吗?你想没想过以后还怎么和明遥见面——” 这话也彻底激起了纪明达的气性。 她一把掀开锦被:“娘,我也总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二妹妹了!有我,温从阳还不足么!” 她半跪半坐着,手放在身侧,腰背挺得笔直,语速极快:“再有,我不信娘看不出来,二妹妹只是遵从娘的话才和温从阳相处!别说从前二妹妹总躲着他,不与他说话,就算去年开始,二妹妹私下哪有一句提过他?娘和二妹妹那般亲近,常日作伴,娘就说一说,二妹妹可有一次主动要见他吗?娘不愿意,别找托辞,直说就是了!” 她眼角泛红,定定看着母亲。 温夫人也红着眼睛,看向女儿:“你……是怨我……觉得我更疼明遥,不疼你?” 纪明达嘴唇动了动,没有回答。 温夫人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笑,也就笑了两声,说:“明达,你不是不知道,当年是老太太要抱你过来,不是我送来的……我养着明遥,是她姨娘没了,我不管,还有谁管?孩子是你父亲和人生的——” 她猛然止住话。 ——在老太太院里,即便屋里没有别人,她和亲生的女儿说话,也不得不顾着老太太! 勉强定了定神,温夫人转身离开,没有再去正房与婆母告辞。 纪明达怔在床上。 一股陌生的情绪丝丝缕缕、密密麻麻缠绕上她心头。 是后悔吗?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房门响动,是徐老夫人进来了。 “老太太!”纪明达立刻找回了主心骨。 她扑到祖母温暖的怀里,想和祖母细细说一说与母亲的争吵。但不必她开口,徐老夫人已经笑道:“母女哪有隔夜的仇呢?” 顺着孙女乌黑的长发,她笃定说道:“你娘最疼你,不会因这个真生你的气,过两日一定就好了。” 祖母的声音慈祥又温和,迅速平定了纪明达愧疚的心。 可母亲的话……她也并不是全没听进去。 想到婚事,想到崔家、温家、崔珏、温从阳,想到二妹妹……想到将来……纪明达又觉得不安。 她问祖母:“终究两家议好是二妹妹和温从阳……都快过定了,我……我却要了这婚事去,我——” “你是长姐,她是妹妹,长幼有序,她本便该敬你,”徐老夫人的声音变冷,语气也硬了不少,“何况你是你娘生的,她是姨娘养的,她如何比得你!再叫你爹娘找个人家发嫁就是了!” 她说:“安国公府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么!托生成纪家人,已经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祖母因嫡庶不高兴时,纪明达从来不敢多话。 她安静俯在祖母膝上,又想到了母亲失望、伤心的神情…… 纪明达动了动,把脸埋住。 她没与娘说梦见了温从阳将来会立功封将,就是怕娘觉得她是贪图富贵虚荣,人品有瑕,辜负了先生和长辈们多年的教导。 可娘还是对她失望了。 徐老夫人拍了怕纪明达的背,叫人进来服侍。 纪明达让自己放轻松些,别多心。 祖母的话总是对的。 过一两日,娘……一定就不生气了。 …… 陪了孙女半个时辰,徐老夫人让她好生歇着,自己 8. 羡慕与愧疚 《嫡姐非要和我换亲》全本免费阅读 温从阳在纪明遥心里是什么样? ——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阶段,纪明遥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十岁之前,纪明遥对温从阳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羡慕”。 羡慕他可以直到十岁才上学,就算上学两年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是常态,不会因为没完成功课被先生打手板,更不会因为哪一项技能在姐妹们里最差被徐老夫人嘲讽……虽然他也会被纪明达寻机捉住好心教导,劝说上进,但他不想听可以回温家!她不能! 还羡慕他是个本时代的男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门,去任何地方。 羡慕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地活着。 更羡慕他有娘和爹。 天杀的!怎么会有人的人生如此完美顺遂,毫无瑕疵! 到了十岁——那时温从阳十二岁了,察觉到温从阳对她朦胧初开的情意,纪明遥只觉得烦。 很烦。 还有很累。 这时代婚事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尤其对她来说,完全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他在家里受尽宠爱,万事不愁,又是男子,唯一的亲妹妹与他是同父同母,年纪还比他小得多……纪明遥没把从小看着长大的熊孩子想得太坏,只是认为,或许他是真的不懂吧,以她的身份和处境,他对她产生情愫还不加遮掩,只会给她带来困扰和麻烦。 她“躲”了他三四年。 她不单独见他,不与他闲谈游戏,更不收他在“表兄妹”范围之外的礼物。 因他是表哥,是太太在娘家唯一的亲侄子,太太很看重他,她还不好把关系闹得太僵。 她怕太太不喜欢,怕让太太在娘家为难,也不愿意理国伯夫人和徐老夫人说些什么,只能小心翼翼维持一条界限。 他为她的客气疏离露出“伤心难过”的神色时,她心里更是只有“抓狂”这一种感觉! ——管不了的熊孩子真是烦死了! 幸好,一两年后,他长大了些,可能是人懂事了,也可能是人到少年自尊受挫,总之,他不再想尽办法缠着她了,真是着实让她轻松了许多。 更幸好,两府的长辈都没人认为是她“勾引”的温从阳,连徐老夫人都没有! 轻松日子过了两年,便是嫡母暗示她会嫁回温家,和温从阳结亲。 她还以为温从阳会因为她这几年的疏离心灰意冷,哪知他还是热情得像一团火。 他的兴奋都写在眼睛里了…… 究竟还没过明路,他们又真的到了该避讳男女大防的年纪,她和温从阳见面反而没有年幼时频繁。 这也给了她思考和缓和的时间。 虽然没有人考虑过她喜不喜欢这门婚事,喜不喜欢温从阳,但综合看来,这门婚事实际上很不错了。 太太希望她嫁过去。 太太期许她能与温从阳“夫妻和美”。 “夫为妻纲”,这是她未来的夫……“君”,是她人生后几十年生活的伴侣,是她将来还能否安稳生活的关键人物。 她认真摸索着和温从阳的相处方式,努力发掘他的闪光点,直到现在,她已经能从这段关系中感到舒适。 纪明遥不知道在安庆堂发生了什么,会让太太如此疲惫又小心地问她对温从阳怎么看。 斟酌再三,她回答:“是会与我定亲的表哥。” 听到这个回答,温夫人顿觉轻松,心头却又涌起愧疚。 ——明遥果然只是遵从她的话,才与从阳相处吗? 怕明遥是在她面前不好意思、或是被她吓着了没说实话,温夫人细瞧她的神色,正对上她坦荡澄澈的双眼。 没有怨恨。 没有不甘。 更没有遮饰和隐瞒。 一股比方才强烈得多的愧悔席卷了温夫人胸腔。她将纪明遥紧紧搂到怀里,忍了一整个上午的泪水潸然落下:“明遥!” 她不及屏退服侍的人,已不禁大声哭道:“是我对不住你!” 不但纪明遥愣住,屋里丫头婆子也全傻了。 太太还在抱着她哭……纪明遥忙先看跟太太去安庆堂的几个丫鬟婆子,发现太太最信重的镜月和冯嬷嬷都对她眼神躲闪,眼中还有……怜悯吗? 她忽觉后背发寒,又忙看其他人,都和她一样不明所以。 太太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肩头,更砸得纪明遥心中发颤。 她示意只让冯嬷嬷、镜月和碧月留下,试探着回抱了温夫人,开口:“太太……没有对不住我。” 她不知道温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不敢妄加安慰,只能遵从本心,说着与她自己相关的话:“若没有太太,不是太太给我姨娘伸冤,只怕直接害了她的人今日还活得好好的,只怕,连我都活不成——” “不许说这不吉利的话!”温夫人一手捂住纪明遥的嘴,一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太太……”纪明遥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温夫人还在不住抽噎,纪明遥的眼前也模糊起来。 她又想起了她的“姨娘”,那个在这一世生下她的女人,她的第二位生身母亲。 她姓沈。 “姨娘”死的时候,纪明遥才四岁,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进灵堂,也不好进临终之人所在的屋子。 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所以她不顾一切哭着闹着,拼命踢打所有拦她的人,硬是求得太太松口,闯了进去。 她也一直都记得,“姨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断断续续说:“二姐儿……我、我要活不成了……” 她们是亲母女,血脉相连,“姨娘”却只能敬称她为“姐儿”“姑娘”。 “姨娘”看着她,努力地笑,用尽力气叮嘱她:“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 姨娘身下的血似乎流不尽。 纪明遥当然答应了“姨娘”。 这么多年,她也都是这么做的。 有时候,她恍惚也会觉得,太太就像她的第三位母亲。 纪明遥再次回抱住了温夫人。 在明遥怀里,温慧竟然感觉到了心安。发泄地哭完,她起身擦泪,才恍然发现,这个当年她心怀愧疚养下的孩子,已经长成了清风寒木、亭亭独立的模样。 回想起来,她对明遥,竟然从养她是愧疚,到现在,还是愧疚。 洗过脸,抿好鬓发,温慧大概平复好心绪,也有了如何应对安庆堂的主意。 她揽着明遥的肩膀,亲自送她出院子,承诺道:“你只管安心。” 她笑着说:“不管怎样,我必不会让你吃亏的。” …… 纪明遥才一迈进自己房中,屋内所有丫鬟嬷嬷便全“呼喇喇”围了上来。 最后一个跟从的丫鬟进来,碧月伸手一捞就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