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来》 第3章 吃饭 “喊吃饭都听不到,煮好了还要专门来请,我该给你端坡上来,好多事情做不完!要特地来将就你!” 老张不算怕老婆,就是,这样一个传承中华五千年优良传统的标准大老汉子,除了坡上地里,家务事一样不会,洗衣做饭打扫精细过日子,样样碰钉子,有求于她的事儿多多了,哪里还能硬气的起来。还有便是,屋里四个子女和几个孙子辈连带潘家那一屋,一旦两人嚷嘴,所有人讨伐批斗的必然是他,惹不得,不好惹,潘天发的话讲,歌里都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哪里看见身前身后操碎了心的糟老头。 眼前的老水牛又一次走到了秧田尽头,它也机灵,不要老张指挥,自己便慢吞吞一步一步爬上了坎,站边上不动,等着老张把犁铧取下来,把它脖子上的绳拴到边上的樱桃树上,不像别家水牛每次能在田埂附近吃到草,老张的田坎,向来干干净净杂草全无,每次出门,自带粮草。 老张给了水牛足够的口粮,才慢慢转身朝屋里走,抬眼见黎书慧依然板着脸站在石坝边,也不着急,一面从口袋里拿旱烟竹筒来裹,一面左右张望,山上山下那一坡都是老张家的,屋前屋后远远近近零零总总算下来二十多亩,有的被大竹林挡住,有的被大石包挡住,勤劳所得,每块田里都浑水汪汪,他的庄稼,总令人眼红心热。 平常吃饭桌上四口人,老两口和姑娘忠传,信好在五六公里外的老公社念六年级,老人常念叨孩子读书辛苦,天不亮出门,天黑了才进屋,严寒酷暑,比地里的庄稼汉还辛苦。 可生活在山里的人,哪个不是如此,尤其老张这样祖祖辈辈都在这座大山里。 “我该煮好了给你端来!”老张快走上石梯前的青石台阶了她才转身回屋里去了,边走边散围裙兜住的包谷粒,胆子大的鸡就这样一路跟进了屋,。 老张后脚跟着进了门,手里的竹筒烟杆也不熄灭,而躺在堂屋饭桌边上的凉椅上休憩,能不动手的情况下,他是连碗筷汤勺也不肯拿一下的人。人终于回来了,大姑娘忠传的饭菜已经摆好,山里的早饭简便,不大烹大饪,头晚剩什么吃什么,不过老张和忠传是下地干体力活儿的人,在吃的上,老太太从来尽如人意,总鸡蛋咸肉的装一大碗。 第4章 忠传 忠传的贤惠能干传承父母,又是长姐,豆蔻年少时一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姑娘,媒人眼里笑逐颜开的好喜事,这样本该命好带福的女子,20岁时也说好了一门亲事,小康家庭,双亲都是县里老厂工人,男方相貌秉性都算优秀,二人天定良缘一见钟情,媒人邀两对准亲家见了面,商量好同年十月便办事。谁料祸福瞬息,没多久外省同乡来了信儿,煤矿下井的大伯张建森出事瘫了下半身,正巧这时候母亲黎书慧怀小弟忠承,原本富有余粮的老张家突然晴天霹雳,且不说山里那几十亩土地水田老张一人照管不下,大伯张建森多年独身一人,如今瘫痪,照顾的责任便落到弟弟老张屋里,母亲黎书慧怀胎三月自顾不暇,还有念六年级的二弟张忠信13岁,三年级的三妹张忠旭9岁,一锅粥里的老张家,老张就是那热锅上的蚂蚁,几乎一夜白头。 小康家庭的老工人伏家当初肯愿意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全因大姑娘忠传贤惠勤劳性子柔的好底子,及老张在十里八乡好庄稼手实诚人的好名声,如今这样,再好的姑娘,再厉害的庄稼手,谁敢保证娶进来的不是个无底洞。 老张又哪里还能放任唯一得力的大姑娘就这样万事撇清的嫁出去...... 婚退的理所应当,老张心里感慨万千的同时如释重负,勤劳的大姑娘一直是这个家的半个主心骨,只没想到这一退婚,便直到大姑娘临终,依然还是孤身一人。 这个打小就一直同老两口住一起的姑娘,即便生疮流脓也没几句哭头,爱哭的孩子有糖吃,那话讲的是三姑娘忠旭,三句骂不出个声响的孩子自然鲜少有人关注她的感受了。 大姑娘的一生大约从生来就是注定的,她总是步履匆忙不歇,没一句多余感慨,无论何时何地同人打招呼摆龙门阵,手上脚上总转着,望着,忙着,有条不紊的。 “还要并好多红苕啊?我看你那边大石头背后也全是红苕,硬是当米饭吃呢你屋里。” 忠传正埋头勾边上细土覆窝,忽然听到声音,是扛着锄头从上面田埂路过的曾大婶牟明亮,她笑笑正要说话,一时又觉得怪异,抬头来细细看她:“你这是怎么了?上哪儿包的帕子?” “所以说就是命啊,活不到头,哪个晓得这辈子到底是命好命不好啊,猪场高文权死了。”曾大婶说着话像是很忙的样子,脚下却不紧不慢往忠传上面的土坎走过来:“前几场还看见他在街上打牌,几天时间,说没就没了,快得很。” 她说的那人是老张那一辈的,恐怕潘天发还清楚一些,总一起在茶馆打牌的牌友:“是害的什么病吗?” “害病还好呢,倒是那害病的眼看着断气还要拖好几年,像他这样平时没病没灾的说死就死那才吓人,人家活的多好啊,儿子姑娘都有出息,老两口吃喝不愁,哪场赶场不是茶馆里坐着?就这么有福气的人,说没就没了,哎哟这回呀,就剩个老太婆了,也不知道上辈子造的什么孽,一个个养大了等着养老了,都说没时间忙不过来,怕要送到养老院去哟。” 忠传见曾大婶说的攒劲,不好打断,也就笑笑。曾大婶是个热心肠,就是嘴里不把关,谁要是不幸了,她嘴里说的仿佛自己也跟人家一样,谁要是过得快活,一旦有什么不幸,那都是上辈子欠下的债。 这样的妇人,山里多了去了,上了年纪后黎书慧偶尔也爱念叨两句,只是老张不爱听这些,每次一提起便惹来呵斥,母亲也就不再家里谈论了,但每每听到,还是忍不住同人摆的热火朝天。 忠传的红苕落地覆土,接下来淋粪浇灌,曾大婶站在边上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忠传扔下锄头在堰沟边转身回家挑粪,妇人这才挪步离去,远远的,依然能听到她独自在后面说话的声音。 回家拿扁担,黎书慧的家畜也照料完了,转身解了围裙,跟着拿打粪桶出来搭手,几副粪桶,母亲在地上浇灌,忠传来回挑粪供给,一个人勤快不如两个人搭伙盖,转眼功夫,刚刚下地的红苕就盖上塑料膜手工齐活儿。 九十点的样子,太阳已经升到屋旁边大石包边上那棵大麦柑树的顶上去了,站在下面往上看,仿佛她就躺在那树梢尖上。 堰沟边不时有人路过,扛锄头拿弯刀背背篓的,担扁担挑粪拎种子的,提鸡蛋牲口走人户的,也有空手揣兜赶耍场的,但凡经过,总要停下来摆谈一阵,再匆匆转身投入到之前干的事情中去,时间在这样忙里偷闲的龙门阵中飞快过去。温暖的阳光和马不停蹄的农忙使山里人背后一片湿润,年轻的庄稼手们从早上的拖衣拢袖变成了中午的撩膀子露小腿,满山的鸟叫和络绎不绝的欢笑又使人浑身充满了力量,越是汗流浃背,脚下的步子愈发生了风更加积极起来。 可那是十几年前的盛况了,如今满山只有老张一家,大坪三户人,和上下石坝几家人,满山鸟叫不假,络绎不绝的欢笑声却愈发少了。 老张的秧田到了中午才终于耙完,牵牛回家拿谷种,母女两人也从红苕地回来,黎书慧煮饭,忠传抱着秧篾和秧膜下来帮忙。犁过的秧田不能走人,谷种站在田埂上撒,抓一把在手里,大拇指压着食指,种子从食指和中指一张一合的缝隙中均匀抛洒在泥面上,不多余重叠,也没有稀稀拉拉。 秧篾插在左右两边支撑秧膜,横竖对齐,最头子和尾巴的斜着交替封口,秧膜彻底封死在掏出来的水沟里,前后左右用泥巴封住,这一遮盖,要一直到雨水过后,到天气彻底暖和,到种子发出嫩黄秧苗。 父女两人正在田里比划秧篾的长短,蹲在田埂上的大狗突然狂叫不止往远处的大石包冲去,不同于生人的警惕,也不像附近住户经过时的懒撒,那样异常兴奋的卡了喉咙的声音使老张有些好奇,他站到田埂上来往那边望去,只见大狗站在大石包上兴奋的摆着脑袋摇晃尾巴,再叫唤几声,果断跳下石包,往边上的小路下去了。 喜欢转来请大家收藏:转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喜欢转来请大家收藏:转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章 忠传母女 “哪个?”忠传在田里问。 “没看到人。”老张又一步跨下来继续手里的事,远处的犬吠也渐渐没了动静,父女俩不再关注了。 “外公——”突然有个脆生生的娃娃声响起,很像是小女儿忠旭家的姑娘赵盈,中间还伴随忠旭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老张又停下来朝那边张望,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愈发清晰起来。 “幺妹母女。”忠传仍在水田里。 果然不一会儿,只见大狗猛的从下来蹿上大石包来,后面一簇斑竹遮挡的小路上粉嫩嫩的小丫头飞奔进眼帘里,边跑,嘴里边喊着:“外公——” 老张本来皱纹密布,这一开怀,脸上的褶子更加沟壑纵横起来,他边笑着,弯腰洗了把手,跨上田埂背着手慢慢往丫头的来路去接,赵盈的身后,忠旭也背着小背篓缓步出现了。 “慢点,别跑摔了。”可她哪里还喊的住那兴奋的小家伙。 那边一娃一狗‘小别重相逢’,各自都激动的不得了,小丫头四岁半的成长时光里大约有两年在这里度过,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外婆腰前的围裙里总是装满了牛扎花生糖和酥脆麻花,外公会背着她满山满坡的晃悠望新鲜,还有话不多但喜欢抱她哄她的大姨和给她做各种新奇玩意儿的信好潘宏两位哥哥……鲜活的记忆打开,眼前便仿佛全是他们温暖的笑脸,这使得小丫头飞奔的愈发欢快起来。 老张和忠传都站到田埂上来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同亲人一样,大狗的心情也相当复杂,赵盈还不会爬的时候它就熟知了她的气味,一人一狗也曾是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的好伙伴,此刻,它只想她乖乖的停下来,让它嗅嗅她,舔舔她,让她抱抱它,同从前一样歪着脖子挨着它 。 ……看来赵盈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她只惦记在老张手里旋转抛落的感觉,只惦记外婆腰前百宝袋一样的围裙。 大狗着了急,追着娃娃前后蹿悠呜咽,眼见就要到了老张所在的秧田埂,好似向老张表达那是它接来的人,一转身准备凑近赵盈,几条腿却无意绊倒了兴奋飞奔的孩子,一娃一狗在三个大人的惊呼声中无可挽回的应声而倒。左右都是浑水田,霎时,哭声惊天动地的响彻开来。 屁股延至头发丝里的泥巴是水田里带出来的,脸上胸前的泥巴却是大狗从水里跳出来抖动身子甩干而二次波及到的,浑黄的泥土结了壳,又再次顺着眼泪流淌下来,两只小手一抹,彻底成了庄稼汉老张的接班人。这一滑稽形象差点没惹得黎书慧把假牙笑出来。 “啷个走的嘛?你看你这一身哟!你也跟你嘎公一样下田撒谷子啦?” “坏蛋!大坏蛋!”落汤鸡一样湿漉漉的娃娃人小鬼大,也插着腰一脸哀怨学黎书慧的模样瞪边上呜咽的大狗:“哼,我生气了,不跟你耍,走开。” 说着,就要捡脚边的刷子作势扔它。 “你又讨打是不是?”从屋里拿换洗衣服的忠旭出来吼她。 小丫头怕妈妈,手里的刷子捏紧又松开的试探了几番,最后还是放下,又孩子心性,趁着妈妈进屋舀热水的空隙,快速用刷子在大狗脸上划了一道。 力量微弱的 令大狗以为她高兴了跟它玩,哈搭着舌头凑上去讨赏,顺利换来她各种奶声奶气的捏耳朵摇脑袋揪狗毛。 “啷个不谈一声就上来了,楞个长一根坡爬上来你还背楞多东西,孩子哪里能自己走的上来。”洗衣槽在灶房门口边上,黎书慧一面照看锅里的饭菜,一面站在门口同她说话,突然来了两个心头肉,又临时多加两个菜。 忠旭怕一会儿大狗又来蹭孩子一身,先拿凉水给大狗冲洗,它倒老实,是有小赵盈在边上不停振振有词帮它顺毛抚摸的缘故。 “先没想把她送上来,上哪儿带信呢,又没得啷个事,她现在也是乖哟,一听说要来这里,大清早就个人起来把衣裳裤子都穿好了,她爷爷还笑她呢。” 通讯贫困,虽不至于写信遥寄,也只有镇里街上才有座机手机,那是如远在北京念书的忠承才使用得上的。到了山里远近乡邻,站在视野最宽阔的大石包上大喊几声,再远的河对岸也听到了,山里回音响,老张的大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或者出了山离了镇,熟人传话带信,逢赶集日子,附近有人街上遇到,劳烦带个信,辗转几回,总会传回收信人耳朵里。 第6章 小机灵鬼 “舒庆呢?带信来没有?劳动节该转来噻?” 黎书慧说着:“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你以为容易,要赚钱养你一屋人吃喝,没得事多关心问候,人都是相互的,他晓得心疼你你也要晓得心疼他,他老汉的退休工资也递给你,你那手散了呢,一味大手大脚,该节省的地方要知道节省,他在外头,屋里老的小的都是你的事。” 孩子在木盆里不消停,大狗也凑热闹不愿离开,她又缠着要抓那只傲娇路过的猫了,黎书慧过来搭手给她搓头发,把她按下去:“猫身上有跳蚤,莫去逮。我们还有只猫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好几天没看到了,好几天没落屋,不知道给人家那药闹死了还是怎么,那只身上还没有跳蚤,这只身上跳蚤好多。” 因她这样说,忠旭一脚便将那花猫踢开去。母亲总是这些话,唠唠叨叨说了半辈子,恐怕老一辈都是这样教导的,根深蒂固了。 “我啷个不晓得关心啊,哪回他老弟转来我不是给他带这个那个,又没少他什么,带信来说生病了喊我去照顾,多重要的病欸,还要我去伺候。”忠娣嘴上吵着,面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周遭几个子女里,属她的婚姻最称心如意。 “那还不是想看看你唛,两个人老不在一起也不好,去了就多歇两天,孩子在这儿又不焦啷个。”她说的起劲,转念又想起另一个孩子来,那个就不如忠旭快活了:“是那个缘分才成了两口子,像你哥嫂那样,上辈子欠的债,也不晓得哪个欠哪个的,哪个都不省油!” “前天哥还去我那儿了呢。”忠旭顺口道。 田里的父女俩转来了,堂屋门口有说话和耙梳落地的声音,大约腿脚有泥,好一会儿不见进屋,转眼却从房子边上的小路过来了,一前一后,一上来便嘻嘻哈哈的逗小孩子。 黎书慧不再跟忠旭聊忠信一家,回屋收拾碗筷去了。 忠旭给孩子穿衣裳,老张和忠传在边上冲身上的泥,又忍不住逗弄她:“像没长高啊?在屋里你爷爷没给你吃好是不是?老汉没在屋里没得人稀奇你是不?” “还没给她吃好!屋里有人来看她婆婆带的礼全是她一个人吃的,嘴巴一天不得空,也不晓得吃哪里去了,光浪费粮食。” “正长身体唛。”忠传带大的孩子多,却没有一个是自己生的,由此更加喜爱孩子。 “舅舅买的核桃好吃。”赵盈咬着黎书慧递给她的腊肉含糊不清的接嘴。 “舅舅?舅舅带的核桃好吃啊?”老张看向忠旭:“你哥去了来?” “没有啊。”忠旭回答,地上娃子的脏衣裳也不捡就起身进屋:“好早以前了,最近没有,你看你,吃的满身都是,刚才给你换的衣服,这个油你啷个洗得掉!妈有干毛巾没有?给娃擦头发......” 忠传已经冲好了,随手捡了孩子的衣裳去洗衣槽搓洗,老张见孩子们都走了,老二忠信的事也就抛到脑后去了。 多了个精灵鬼饭桌上像多了好几张嘴,孩子不能坐上席,老张叫忠旭带着坐他右手边,一会儿一块腊肉,一会儿一口咸蛋黄,小小的白瓷碗里米饭全部被覆盖,上面一片丰盛小康。母女三人边聊边吃,老张边吃边看,孩子大多挑食,小赵盈不吃肥肉,碗里的腊肉夹起来咬掉一半精瘦,剩下随手往地上丢,狗崽儿们为此讨了不少口福。 “欸,不能楞个,下回不准楞个哈。”老张发现了这个毛病,眼疾手快从她筷子底下捡过来肥肉放自己嘴里,说的话有了些呵斥,面上却依旧娇惯:“都是肉噻,甩了整啷个?都是猪身上的,还能只长瘦肉不长肥的?不准甩了哈。” 赵盈作势被油渍了眼睛,偷缝儿里打望老张的神色,慈眉善目,也就一点吓不住了,依然吃的自顾忘我。 “又在整啷个?”忠旭被老张的声音吸引过来,敲她的碗以示警告:“又挑食是不是?哪个不好吃?再甩你就不要吃了,下去跟狗儿们一起饿着去!” 黎书慧赶忙道:“你敲她碗整啷个,雷公不打吃饭人,等哈儿吓的哭兮兮的。” 传统规矩太多,数也数不完,根深蒂固绑人于无形,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可说是这样说,传统又讲孩子都是隔代亲,忠旭等姊妹在老张这样的教育下长大,忠旭的孩子却在老张这里得到了优待,就像从前忠旭几姊妹在老张的父母那里等到庇护一样,尤其女孩子娇气,很多规矩到了明面,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第7章 立春 “街上的不要钱买?我这里现成的你带转去还嫌,你二嫂就巴不得回回来都把我这个屋搬空,你估着我愿意?我还怕我屋里饿死了呢!”黎书慧边塞边骂,鸡蛋不经事怕碎,转身又进中间屋倒了半盆赤豆来,鸡蛋放到赤豆里,稍微抖个一两下也是不怕事的:“我们屋里吃好多啊,你大姐跟信好又不喜欢吃,光你老汉有时候饿了打个幺台,你亏都福享好很了,你不吃屋里老人公也不吃?他老汉不是爱吃干竹笋炖肉唛,我还舍不得拿给你欸!” 忠娣就不回嘴了,甩手掌柜坐一旁任她折腾:“二嫂跟哥哥估计又吵架了。” “天天吵!又整啷个嘛!娃儿谈核桃,他哪阵儿在你那儿去的?” “送核桃还是老早以前了,这前两天才去了来,进来说看看姻伯,赵盈要吃蛋糕,我出门买蛋糕去了,转来就没人,老汉说他吃完饭就走了,也没等我,反正我看脸色肯定是跟二嫂嚷嘴的。” “这个龟东西!”她一听便心里有了数,两个人反正从来没太平过,索性如今不住眼皮子底下了,只可恨那不争气的张忠信,已经让老张修理多少回了依然死不悔改,回回挨打她都替他抹眼泪,偏偏人家不长记性,永远好了伤疤忘了疼。 忠旭见母亲脸色阴郁,叹口气,怪自己多嘴,又笑:“不要担心,今年说不定你还能再进来一个儿媳妇呢。” “再进来一个儿媳妇?”黎书慧把最后一包干豇豆往背篓一放,冷呵:“你说空话!后娘好啊?你替你二哥养两个娃啊?” “哎哟我们妈,说什么呢,我说的是忠承!” 黎书慧马上盯着她:“你又晓得了?” “懒得跟你说,反正我是提前跟你通了信儿的,以后你可别说我口风紧,我走了。” 母亲还是不放心,顾不上关门,紧追着送到了田埂下面斑竹边的大石包上,看她走远,嘴里还喊:“个人注意点哈,火车上注意安全,你莫到了还喊人家伺候你,个人勤快点,洗衣做饭的看着弄,身体不好就转来歇段时间,娃儿老汉都在屋里......” 第9章 大山 他一贯醉言醉语,说话含糊戏弄,妇女们总是懒搭理他:“你找他喝茶?” “可以噻,喝个茶有什么要紧?街上去我请他,只要他肯去,他有时间去。” “哪个带的信嘛?”回头见孩子就要跑出油菜地,缓步站到下面的土坎上呼喊:“快点转来!听到没有?赶紧转来,快点转来我们回家了,转来。” “追它,你脚还短了点儿哟。”王二也在上面跟着吼,瞧着孩子依依不舍往上走了,也渐渐觉着该回家了:“说是喊他明朝一早去欸,一定转告他哈,我的信是带到了的,莫冤枉我没带到。” “我屋里有的是茶。” “嘿——这个能跟你扯谎吗,真正是喊他去赶场欸。” 黎书慧又仔细看了他的样子,心里有了数,嘴上依旧是咬人的语气:“你兜里的茶水钱在往外蹦。” 王二便这样笑嘻嘻抽着烟摇摇晃晃的走过去了。 黎书慧眼见孩子上来才又继续手里的事,忠传挑着粪回来了,逗弄一番孩子那杂乱的鸟窝一样的头毛,问母亲:“王大爷说喊一定要转告老汉,哪个做啷个?” 她直起身板了脸色:“还有啷个,除了那两口子还有啷个!饭吃饱很了!” 黎书慧还想要瞒着怕老二挨修理,哪想老张已经知道了,晚上一家人坐桌上吃饭,他开口让忠传第二天去趟石岩,说是河底下黎世勇带的信,正说着话,赶场的潘天发也来了,又是那消息:“喊你明朝赶场欸,要去哈,人家一遍两遍的跟我交代清楚的哟。” 老张没好气:“我哪得空,正是忙的时候,赶耍场,哪个来给我犁田欸?” “半天时间耽误你好多嘛,人家说了是正事,就怕你不去,让我千万认真跟你说呢。”潘天发说着,抽身离开去,老太太在后面喊他吃饭,只见他边晃边摆手:“不吃了,回家要遭捶。” 不一会儿,乌漆嘛黑的大山便彻底安静下来了。 小赵盈很黏信好,这一晚,小丫头一点儿哭声也没有,反倒是两兄妹的笑声一直闹到十点多还不见消停,忠传怕影响哥哥明早上学,码着脸把孩子抱给老太太,又是好大夜深,孩子才渐渐没声儿了。 与老张相约的石岩镇走路个把小时,这里说的这时间是在人们身上背着百十斤粮食的前提下,若是空手还要更快,当然,山里人出去身上没有不带东西的,粮仓里的五谷,当季的蔬菜瓜果,精巧实用的手工品,或散养的家禽鸡蛋特产等,换钱,换物。 可别小瞧了这速度,虽说从家门口出发,一座山翻过另一座山,再接着翻一座山,一直上了大道看见下面浑黄湍急的河流,和蜿蜒盘旋的马路,还要沿马路走上四五里路才能到集市,连大多青少年也要走一两小时,但就是这望山跑死马的一长段,对山里人却再寻常不过,尤其对上了年纪又不是太老的山里人,别看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背上背一几十上百,闭着眼睛两条腿照样翻的飞起。 老张很少坐车,骄阳似火还是瓢泼大雨也大多徒步前行,除非背上重担千斤实在累极,才肯花一块钱喘一口气。那车也不是正规车辆,三轮车的架子,上面缝一块墨绿色篷布,从后面爬上去,里面左右两边各一排定制铁板,铺上垫子,乘客左右而坐,车头与车厢连接的中间有块窗户一样的方格子,方便乘客和司机说话。上面挂一块布帘子,司机在前面将车开的飞快,离布帘子近的人能被猛烈吹来的风拍的睁不开眼睛。那车风驰电掣的呼嚎着,有要坐车的人老远看见了,停在路边招一招手,司机停下来,人从后面上去,到了集市,一车人各自一道给钱。 说它不正规,因为时常超载超速,尤其碰上赶集日子,正规的客运中巴一天只有几趟,这样的车却一个小时能在附近几个集市跑一圈来回,后面车尾吊一排人,前面司机左右两边还要挤一两个瘦弱的,偶尔会有警察在镇子集市入口的大桥上逮这样的车,但大多认识,一包烟或者三四十块钱也就过去了。 那都是闲话,真正的庄稼人赶集,从屋里背一背粮食出来,只在大道下来的马路旁收粮站里把粮食卖了徒步去镇上买了柴米油盐便打道转身,集市的热闹是看不完的,就像山里的农活儿也是干不完的一样。 老张天将亮出门,上了马路把陈谷卖到粮站,又同潘天发王二一起往镇上赶,潘老头是场场在场的,茶馆和烟馆都不能少了他,王二却是怕老张不来人家笑他失信,才一路跟着来的,这仨人一阵上街,又要有好一阵龙门阵吹摆了。 要出门的人天将亮走了,要下地的人也是天刚亮又下地去 ,老张不在,水牛和马的活儿都是忠传的,牵着马去后面的荒山吃草,再割几大捆青草驮回来给水牛,山里的人不兴放牛,除了春耕,水牛只能待在牛圈里,怕损了气力要遇到荒年。 这时春回大地,满山满坡的青绿色,倒不至于像秋冬那样担心不好割草。忠传在附近割好了几大捆青草,就等两匹马吃回家。天还没有大亮,太阳也没有出来,只看见大片大片的白混着零零散散的淡青色。大地都被迷雾盖住了,只再远更远的地方隐隐可见几段起伏的小山顶,念过书的人管那形容为人间仙境,山里人只道又一个好天气。 这片荒坡右边有一片树林,往上就是山顶,但翻过山,上面依然是山。左手是小麦,老张家的小麦,和大坪王正书家的小麦,大人的小腿高,比荒草颜色更深一点的青绿色,接着往下还能看清的是王正书家的油菜和大坪李官福家的菜苗地,及半隐在云雾里的树林。 老张家就在眼前被掩埋的树林里,王正书家和李官福家也是,这两家是挨老张家最近的,比上头潘天发家还近,潘天发家还在李官福和王正书的后面,李官福的灶房门出去,抬头往上一面五六米的大石壁,上面正是潘天发门前的坝子脚。 那些都是能看得清的,虽然被树林山谷和时隐时现的迷雾阻隔,但估摸着也都知道各家各户在哪儿,山里人都挨得近。 喜欢转来请大家收藏:转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喜欢转来请大家收藏:转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章 黑娃 忠传牵马转去时又看见了王正书,来时他也在那土坎上割草,这人年纪跟老张小不了多少,辈分上却是老张的侄女婿,都是地牯牛,整日整夜水田土地里忙转。他总不大爱说话的样子,碰上熟人,几句话一说,笑一笑,脑袋又埋到地里去了,大概他这辈子的话都叫他屋里堂客说去了。不止他,住他隔壁的李官福也如此,光晓得春种秋收,终年总是板着脸那一副模样,少言寡语,不善交流。他的话又都叫他的儿子说去了,他的堂客已经过世好多年了。 也可能山里的庄稼汉们就是这样,嘴里的话都叫肩上的担子压回去了。 忠传到家了,母亲锅里的饭还没熟,赵盈仍在床上睡着,昨晚同信好闹的疯,早上起来困难。 忠传丢草喂水牛,又提了大桶水给它,见前来的不是老张,老水牛十分丧气的样子,慢吞吞爬起来,大狗跟在忠传边上晃一圈,在老牛的水槽里吭哧吭哧卷了几口水,又跟着忠传离开了。 太阳出来了,金黄剔透,光芒四射,天空最后一丝深蓝色也渐渐随着大山里茫茫白雾一道褪去,大地越来越暖和了。 昨天撒下去的菜种还要淋一道粪,但不能跟第一道那样浓,半桶粪,掺半桶水,种子还没有发芽,太有营养的粪会把种子烧死了。 等忠传的地淋完,灶上饭熟,床上的调皮将也醒了,黎书慧忙着把屋里的家禽放出去,叫忠传上楼给她穿衣服,结果孩子哭闹不止,嘟囔着嫌大姨身上粪臭不要她穿,母女俩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昨晚洗了脸老张逗弄着捏她的脸,她也是这样又蹦又跳不依不饶的架势,嫌老张手粗糙,老茧划疼了她的脸。 她太小,还不能理解庄稼人身上独有的味道和标记,不明白那是怎样光辉与荣誉的勋章。她不理解,她的妈妈或许也不太能接受,山里的大多年轻人都不能接受,所以他们都跑到外面去了,山里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吃过了饭,黎书慧看外面太阳不错,把去年收捡的胡豆豌豆一众豆类拿到地坝来晒,经过了一个冬天,有的种子已经开始有霉味,或者出现被虫蛀过的迹象,晒一晒,再挑一挑,再撒到地里,又是新一年的希望。 猪圈里的猪屎该掏了,黎书慧将娃娃一人放在地坝边她能看见的地方让她跟几只狗崽儿玩,正好李国珍抱着她家外孙李东来屋里玩,两个人在猪圈边上说话,两个孩子在地坝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你好我好哈哈大笑,一会儿又相看相厌不依不饶,大人眼睛一直望着,只要他们不走到坝子边,没有太大争执,小打小闹就随娃娃去了。 两个孩子正各自数着手里的胡豆,身后忽然又来了一个人,跟信好一边大的男娃子,他蹑手蹑脚的突然从两个孩子身后跳出来,猛一声‘哈’,把孩子和不远处的大人都吓了一大跳。 “狗日的王黑娃,你吃胀了哇?”李国珍没走过来,只站在原地大骂,又吼两个孩子:“往里面走点,不要到边上去!” 黎书慧听到李国珍说是谁,光伸出脑袋来瞧了一眼,又回到里面去了,心里想了想,门是关着的。 那个被吼的男孩叫王黑娃,上面王正书的孙子,叫他黑娃,一来的确晒的黑,二来他到现在也没有户口。王正书有两个孩子,大儿子王静比忠旭小两岁,小姑娘王莉与忠承同年,王静好些年前自己认识了个姑娘,父母还未见面两人就有了黑娃,娘家气愤不认姑娘,姑娘于是怀着孩子到了王家。王家贫困,山里交通也不方便,黎祥琴原本焦虑儿子说不到媳妇,结果来了个自己送上门的,还附赠‘嫁妆’,自然屋里欢天喜地。可日子久了,王静外出打工说是又谈了一个,婆婆黎祥琴慢慢也就不再待见她了,于是姑娘气闷,生下黑娃不久就丢下孩子跑了,王静常年不在家,黑娃又本身性子皮,可想这孩子处境该多令人唏嘘了。 黑娃之前也念了几年书,但因为黎祥琴总嫌他是拖油瓶言语上不好听,家里任何农活儿也指使他,稍不注意更是一顿打骂,黑娃开始不爱回家,渐渐心性更野了,学也不好好上,家里总是隔三差五被老师传呼,今天是孩子没去上课,明天是偷了某某同学的东西,后天在课堂上不守纪律还挑衅老师,大后天......黎祥琴一气之下索性让孩子再也别去了,回家专门跟在王正书后面当农民。 王正书算王家唯一对孩子宽厚仁慈的人,但王家大多黎祥琴做主,他又更多心思只在庄稼上,孩子能感受到的关爱寥寥无几。 王黑娃刚开始仅是讨家人的不喜欢,慢慢过去,整个山里人也开始由看热闹的稀奇转变成了讨嫌。 偷东西是他最招人讨嫌的主要原因之一,精瘦的背上永远背一个比身体还大的背篓,手里有把割草刀,走路要么悄无声息,要么整个大山里都是他的呐喊,他像一只带着影子的鬼魂,只要门开着,转眼就能把家里逛个遍,吃的饭菜零食,好看的物件儿首饰,漂亮的能穿的衣服,或者钱财。 日子久了,名声传出去了,一旦哪儿丢了东西,首先骂开的必然是他的名字。 大山里时常听到有人呼喊黎祥琴王正书的声音,那是王黑娃又被逮住了之后受害者要找王家人告状的声音,刚开始黎祥琴还要面子死不承认,或者除非人赃俱获,渐渐回数多了,她也懒得管了,只逢人便人前人后的说自己可怜,说上辈子造了孽这一世菩萨派这混账来惩罚她,王正书大多态度是一概不管,除非打的狠了才一言不发去把孩子带走,于是大山里王黑娃的声音更加沸腾了。许多人恨他,更多恨他不争气随手扔个东西有个表示,想叫他记住加以改正,也有不少人是别处受了气,真要下死手往他身上发泄的。 但那不表示他身上的青紫是山里人造成的,更多还是来自黎祥琴。 喜欢转来请大家收藏:转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喜欢转来请大家收藏:转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章 胡豆 他时常不回家,即使到了晚上也还在外面游荡,老张家离得近,多次一大早起来发现他睡在门前屋檐下的猪草堆里,老张心软,只要他不偷东西,不到处追赶家里的鸡鸭,不乱砍地里路边的庄稼,多数时候也叫他进来吃饭,给他些东西,或者,平辈朋友似的跟他说话开玩笑。 王黑娃不敢去李官福家,李官福的儿子,那个脾气暴躁爱酗酒的中年单身汉更爱找他的麻烦,他连走路也时常要绕过那里,更不谈找他求救了,那可能是他除了王正书外另一个稍稍畏惧的人。 他找老张求救,或者找潘老头。 潘天发是整个大山里最喜爱他的人,哪怕他也偷潘家的东西,老头爱他聪明,爱他机灵,更爱他身上那股不服气的蛮劲儿,那双挨打时里面散发着浓浓戾气与死不悔改的眼睛。每每潘老头用这样赞赏的笑脸与老张交谈时,老张都只是玩笑的叹息两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到底因为可怜了才慢慢转变成可恨,还是两者同时存在,谁也说不清了。 他在外偷东西,家里更泛滥成灾,钱财物件不论大小看见了就不得了,黎祥琴简直畏鬼一样的防着他,他有时甚至鸡蛋腊肉都能一道拿市场上卖了换钱。又说农活儿,一年到头背着背篓,实际也就是闲晃,出门大半天,回家时雀儿一样衔几根草在里头装着就算混一顿饭,农忙时也帮忙掰包谷收稻子,可眨个眼睛,不是偷懒找不见踪影就是在后面捣蛋帮倒忙。 黎祥琴虐他,更多言语上不中听,实际打骂也不算痛下狠手,她更爱数落,更爱咒骂,这样的回数多了,王黑娃反而不怎么怕她,性子越发皮实,人也越发像游魂。 此刻这只游魂就坐在坝沿边上,对李国珍的咒骂回以一个顽劣而无谓的笑脸,他背上的背篓并没有放下,反而默默用手里的割草刀诱惑两个对他好奇的孩子往坝沿边上来,李国珍在那边喊着,两个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到里面的安全区域去了。 他双手在背后撑地,两条腿大咧咧躺在地上有些百无聊赖,手里的刀子被他在水泥坝子上敲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耀眼的阳光洒下来,微眯着的眼睛令他懒散的面部表情看上去多了一丝惆怅。两个老太太的注意力好像暂时不在这边了,他又抬头去看两个孩子,勾手示意他们过来,李东跟他算是熟悉的,他也经常跑到下石坝去逗弄他,这山里能跟他这样随心所欲玩耍的孩子没有几个,二来虽然嫌他,能帮着带孩子,又把他当有用的人看了。 李东摇摇晃晃的抓了一把胡豆过来递给他,转身又回去抓第二把,他放一颗在嘴里嚼了两下,吐出来,目光依然笑嘻嘻的追着两个孩子。 李东抓第二把过来的时候赵盈看见了,认为李东把自家的胡豆给了不认识的人,也一路小跑着追上来,黑娃又捡了一颗在嘴里嚼着,李东望着,回头也塞一颗给赵盈,哪想赵盈一摆头,小拇指大小的胡豆却钻进了赵盈的鼻孔里,痒痒的感觉立马让赵盈笑出声来,像是很好玩,李东又塞了一颗到她另一个鼻孔里,这下小丫头开始不舒服了,小手指不停往两个鼻孔里捅,越捅越难受,哇一声大哭起来。 听到哭声的大人立即将目光调过来,李国珍腿还没往这边迈,嘴里已经将黑娃骂上了,听着赵盈越哭越厉害,黎书慧也从猪圈里爬了出来,哇哇大哭的赵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仰头大哭则令她的呼吸越发困难起来。 李东同赵盈一样也是四五岁的年纪,见着同伴哭,似乎被吓到,直往嘎婆怀里钻,问不出什么来。 “你在搞啷个东西?两个娃娃这么小你整她整啷个?黎祥琴还没把你打死?硬是讨嫌!” “不是我啊,我就坐在这里没干什么。”他被冤枉了也不着急恼怒,还是笑着,笑容里半是得意半是无所谓:“东娃儿把胡豆放她鼻子里了,我没干啷个。” 忙着安慰孩子的黎书慧一看,果见娃娃鼻孔里有两颗胡豆一样的东西,试着捏了捏鼻子,胡豆反而更往里去了,她一下慌了神。 “放屁!李东恁小点娃娃他晓得把胡豆放鼻子里?倒打钉耙!一天到晚不做好事儿!跟你婆婆一样,没有一点正经样子!”李国珍被赵盈愈发响亮的哭声惊到,仿佛黑娃身上有什么邪恶力量,猛的一把将李东抱起来搂在怀里还不放心,直离了好几步脸色才缓和一点点。 黎书慧试了好几个能想到的土方子都不见效,彻底慌神了,老张不在家,忠传还在后面的菜地里,忙叫李国珍帮忙看着自己去大石包上喊忠传转来,她站起来时黑娃依旧大张着腿坐在地上,朝他瞪眼恨声:“滚远点去耍!” 从辈分上黑娃该叫她姑祖,黑娃的奶奶黎祥琴是黎书慧一母同胞哥哥的大姑娘,是黎书慧的亲侄女。 在屋边喊了忠传,又匆忙回屋要换衣服拿钱,门锁着,钥匙插进去晃了几下才被拧开,去洗衣槽洗手脱雨靴,进屋换衣裳,上楼拿钱,整个过程都在惊慌失措的恐惧中,直到外面传来李国珍的叫喊:“出来啦,二娘,出来了,好了。” 跟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她哪里还能听得清什么。 “我马上下来!”她在楼上喊。 “娃儿胡豆出来了,不要到街上去,已经出来了,你下来看看。” 黎书慧听不清说话,边拖着裤子就往阳台上来,只见赵盈已经停止了哭声,喷嚏接二连三的响起来,李国珍正在给她擦眼泪:“胡豆出来了,打两个喷嚏打出来的。” “两个都出来了?”黎书慧叮叮咚咚往楼下地坝跑,果然鼻孔里的胡豆不见了,边上正是两颗小拇指大小略带湿润的胡豆。 “狗日的王黑娃唛!”李国珍又骂开了:“不是他弄的他怎么知道这样能弄出来?他叫她打喷嚏,拿了根狗尾巴草戳她鼻子,娃儿打了几个喷嚏,胡豆自己就滚出来了。” 第12章 舒庆 黎书慧才注意远坐在边上的人手里还晃悠着一根细细的狗尾巴,那脸上依然是那样得意又带些尴尬的神色,也像是得意占了更多。 她回头将赵盈半搂在怀里,一面扯衣裳给她抹眼泪,一面细看她的鼻子嘴巴:“晓得你嘎婆是个瞎子你还把胡豆往鼻子里放,安逸噻?好了好了,嘴巴闭上……” 忠传扛锄头回来,事情已经过去了,李国珍抱着李东走了,母亲在地坝挑拣发霉的豆种,满脸泪水的赵盈靠在她身上津津有味吃沙琪玛,黑娃走了,一人一个背篓游荡着慢慢消失在满山青绿的田埂上。 明明晃晃的上午在这段有惊无险的插曲中飞快的度过了。 一直到午饭时间老张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在山那头林影中的堰沟上,老张平日里赶集,顶多十一点也进门了,今天却一直到三辈人吃完饭还不见身影。 “这个赶场的才赶的长嘞!”黎书慧在屋里忧心忠信两口子吵架,又指使赵盈:“你走大石包上看,看你嘎公转来给你带啷个家什。” 早上出门时曾叮嘱他,孩子在,多少带些哄她的小零嘴回来,但他一向抠门惯了,饶是最喜爱的孩子也没见买过几回东西,这样反复叮嘱,只是她自己心里有些期盼罢了。 老张回来时黎书慧正在地坝收种子,东一摊西一摊的豆种晒的满地都是,大人忙着把种子收到筛子里过滤,孩子忙着把种子揣进口袋里留起来回家给妈妈,祖孙两人的战斗从开始的豌豆种一直持续到后面的小赤豆。 “还不听是不是?哈哈儿我真是要打你,信不信?你看看,是不是弄的满地都是了?你看那边上你撒的,这包包都装不下还往里放,我打你信不信?不听话!” 正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老张说话的声音:“忠传呢?” 黎书慧转头,老张双手叉腰站在堂屋门口:“你这赶场硬是赶的长呢。”又赶紧怂恿赵盈:“嘎公转来了,快点去翻翻嘎公给你带的啥。” 小赵盈一路欢呼着跑进去,她人也在后面收拾着跟进去,老张赶场不论多晚也舍不得在街上吃东西,饿的前胸贴后背依然坚持回屋里吃饭,这么多年的习惯了,每逢老张出门,回家时一揭锅盖里面总是留着喷香热乎的饭菜。 但今天的老张似乎有些不大一样,赵盈扑他怀里他也只是扯了个笑脸便将她扶正了站好,自己又回身在椅子里坐下去了,还是没有招呼赵盈。小孩子受了冷落,一时有些无措,两把豆子还在手里握着,望望老张,又望望外婆,立时撇着嘴委屈起来。 他赶场的背篓还在板凳上,里面空空的只有一个去时装陈谷的肥料袋子。黎书慧当他没给孩子买东西不好意思,禁不住嘀咕他两声,哄了赵盈进灶房给他端饭菜。 老张躺在竹椅里,沉默的望着屋檐下渐渐褪去的太阳,哪还是早上出门时精神矍铄的那个老头啊。 一个白天的太阳仿佛把他的脸皮手背都烤焦了,额前的皱纹忽然也由密密麻麻的小细纹变成了一道道更宽更深的沟壑,早上凌厉抖擞的目光里隐约可见焦虑,他的眼睛小了,像是猛的凭空凹了进去,大眼眶还在,眼珠却只有那么一小丁点儿了。 焦黄的颜色令两只覆在膝盖上的双手彻底变成了枯枝,那其中一只动了动,晃上来盖住眼眶打了个转儿又放下去了,他的眼睛也闭上了。 耳边黎书慧端碗放筷在桌上的声音清晰响起,接着是祖孙里进灶房的脚步声,小孩子在吵闹着要吃什么,黎书慧又回去也帮她添了双碗筷:“赶场还赶辛苦啦?还要我给你端过来?” 她说笑着,小赵盈已经趴着吃上了,砸吧砸吧的很是津津有味的样子。 黎书慧绘声绘色的说起了上午孩子鼻子里钻进胡豆的事,语言还是那样惊慌失措,语气里却更多大惊之后旁观者的热闹架势,言谈里充满了好多庆幸,却不知是庆幸最后胡豆跑出来了,还是庆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多了个新鲜话头。 妇女们大多如此,山里日子忙碌,但更多枯燥无味,这样的新鲜话头是最好的调剂。 老张对此没有多做评论,眯了会儿眼睛,枯死的大树仿佛又恢复了生机,他坐到桌上吃饭,边吃,依然夹菜给赵盈,在街上他是有买包子的,四块钱的小笼包,给赵盈,给信好,也给黎书慧,可他又忘了,给了老板10块钱,等着对方找他六块,他只拿了钱就走了,到了半路才想起来包子忘了拿了,但他今天再没有走回头路去找那包子的精力了。 “忠传呢?”满满一碗饭,一块腊肉下去登时出现了一个坑,桌上只有赵盈碗筷的响动。老一辈吃饭,喝汤也听不到多少响动。 “半坡呢,卖农药的好几个月没看到了,土里的草像撒的肥料一样。”她趁赵盈吃肉,正好哄她把口袋里的豆子掏出来:“李国珍上午来说河对岸余春云也死了,他那个肝硬化拖了那么多年,今年开春硬是好死人。” 老张像是让饭呛了,只听到隐隐的哽噎了一下,又是几筷子饭菜下去,长长的叹了口气:“舒庆在贵州转来了,喊忠传回来,去接他。” 黎书慧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张喝口汤,声音平缓了下去,又接着道:“跟我也装两件衣裳。” “恁大个人他不晓得转来啊还要屋里去接?忠旭不是去了唛,接他整啷个嘛。” ...... 舒庆在煤矿的亲戚带信回来,人已经死了,跟家里说生了病,只是怕屋里受不住,暂时还不知道如何同赵家老两口交待,带信回来的人是舒庆的表哥,忠旭前脚去了,后脚又传信给了老张,几个叔伯商量,张家去几个人,赵家去几个人,路远,先把人接回来再说。 那叔伯又问,有没有识字懂法的,这样的事肯定要赔钱的,屋里老的老小的小,舒庆又是独子,他一走,家里怕要垮了。 第13章 送黑发人 “不晓得去几天,喊卢定芳把屋里看哈。”老张跟忠传带着赵盈连夜动身,走的匆忙,只说了这句话。 舒庆的故亡地相距不算很远,可一大帮子去,路就远了,还要接他回来,路程就太远了。 令人羡慕的双层大石头房子忽然清冷了下来,晚上还有信好在,漫长的白天只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张家小女儿丧夫的消息暂时还没有飘散出去,家门口暂时也没有来表示慰问的人。 黎书慧这阵儿也没有上坡下田,只清晨给地里刚撒的种子砍些芭蕉叶盖上,晚上再去揭开,这样,她也已经忙不过来了。两匹马能牵出去,牛草却要割回来,地里暂时还没有猪草,只能到坡上割野猪草,还有鸡鸭鹅猫狗等,一天下来,就剩在饭桌旁能坐一会儿,一个人在家,她也没有在饭桌上吃饭,端碗夹些菜随便靠哪儿便是一顿。 又过了一天潘天发才知道老张跟忠传出远门了,便天天下来帮忙割草放马,还有照屋,反正他屋里也只有他和潘宏两个人,儿媳雪梅到县里生二胎,儿子潘运和堂客卢定芳都跟去了。老张走的第二天一早黎书慧背着鹅蛋糯包谷干豇豆等一大背篓去了赵家。 舒庆的二婶三婶都在,说是帮着做饭照顾赵母,亲家母的情况更不好了,从前只是下半身中风瘫痪,如今半边脸也偏了,嚼了半天的饭菜又从偏了的嘴角滑出来,意识也不大清楚,进门半天依然没认出来谁是谁,谁都不跟她说话了,她又自己絮絮叨叨的说上了舒庆前些年在外做生意的事,还剩亲家看上去勉强算好些,忽略那脸上的焦虑与忧愁的话。 黎书慧在那儿待了半日,帮着做了顿饭又回来了,这时候,她也实在说不出些什么安慰话来。 又隔了一日再去看,赵母的小腿竟然开始流脓了,说是她早上起来冷,又不愿待床上非要到门口坐着,三婶只好给她弄了个火炉在边上烤着,。立了春还烤火,腿上还搭了个披巾盖着,到了中午吃饭,一屋人觉得味道不对才发现她的两边小腿烫伤了,早已瘫痪失去知觉的人,她自己又哪里知道呢。 天热得很,过了两天不见好转,再看才发现已经开始流脓了。 真正的亡人还没回来,一大家子已经哭了好几回了,赵父什么也不管,老伴儿一切琐事全由两个弟妹打理,他自己则每日到下面的马路边上望着,一站一天。 出门还是机灵贪玩的人,再回来已是一罐灰白掺杂的骨灰,丧葬三天,老一辈的规矩,白发人还在,黑发人只能悄无声息的走,家里也没请道场,赵家在镇东边老汽车站对面相对较偏的山脚下,几个叔伯在山腰上找了块地,就算他来这世间的最后一个归处。 赵母一直在床上由七大姑八大姨陪着,老人始终不信儿子已经去世的消息,一屋子老太太妇女哭的泣不成声,赵父从头到尾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旁人看来仿佛丢了魂魄一般。他失了魂魄,忠旭却失了心智,整日浑浑噩噩目光涣散,白皙圆润的脸变得蜡黄憔悴,每日饮食进了几口转身又呕了出去,谁同她讲话都没有声音,只眼泪滚珠子一样往下掉。 赵盈或许是开心的,几岁的小娃娃还不能充分理解死亡这件事,别人来逗她‘你以后就没有爸爸了’她就暂时哭声大作,过一会儿又跟着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同龄玩伴到处撒野去了,她还是第一次同时有这么多玩伴,也第一次同时有那么多大人哄着她,抱着她,给她各种各样好吃的。 她们都哄她: “你去看你妈妈。” “你去哄她。” “你把这个拿去给你妈妈吃。” “你去看你奶奶在谈啷个。” “你不要到处跑,你去陪着爷爷。” 或者,她们又说:“你赶紧去看你老汉最后一眼,以后就看不到了。” “你老汉死了,你要赶紧哭一哭欸,以后你想哭也没有了晓得不?” “你还恁高兴,看你跑,以后想起来你才要哭哟。” “你要开始懂事嘞,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以后要吃苦的日子还长欸。” “要进去跪着嘞,看到没有,像那几个哥哥那样,要守灵的,不要到处跑。” ...... 大家都这样说,可大家这样与她说时,脸上都是一副大人吓唬小孩的表情,同平时她不听话大家吓唬她的一样,甚至还有的人是连说带笑的跟她讲的,那样,她就更分辨不出死了这个词到底存在的意义了。 而且他们说的妈妈和爷爷奶奶在伤心, 但实际更多是有人在身边说话时他们才伤心,更多时候他们只是累了,只是沉默的坐着,当她出现在他们眼前时,妈妈依然会抱她,会用肿胀的脸蹭她的头,爷爷也会疼爱的抚摸她的头发,会蹲下来帮她整理身上扭曲错位的衣裳。 他们都还是爱她的,还是关注着她,一切都同往常一样,只是家里热闹了一点儿而已。 虽然还是不停有话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也懒得再理会了。比如那些: “一点儿也不听话,光晓得耍,到处跑。” “那么大点儿小孩她晓得什么,有人陪她耍就好了。” “我问你啊,你现在老汉没有了,你怕不怕啊?” “你老汉不在了,以后就要你出去打工挣钱来养你爷爷奶奶嘞。” “你老汉死了,那你能分多少钱啊,你要存起来欸,以后爷爷奶奶还要养老,还要供你读书,那死水可不比活泉嘞。” 下葬时忠旭和一群至亲跟着灵柩出门送最后一程,瓢泼大雨,孩子小,大家都建议不要让她去,怕招了不干净,又逢着雨水,接连几天的雨让大人都举步艰难,孩子更不便上山了。 第14章 农忙 已经过了饭点,屋里还在等着出殡的人回来再开饭,饿极的小赵盈要吃一个姑奶奶家重孙手里的卤猪蹄,但猪蹄只有一个,老太太把自家孩子抱起来,嘴里恨铁不成钢的说着:“老汉死了你是要守孝的晓不晓得?身上还穿着孝服呢你不能吃这个,不光你,你妈妈也不能吃,啷个没得大人跟你谈呢,恁大的娃儿还不晓得规矩,二天你妈妈改嫁你到人家屋里哪个来将就你啊。” 孩子怎么都要不到,急的转了几个圈,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一个肯安慰她的人,哭声从坝子前一直转到了马路上,找不到妈妈的孩子哭的更厉害了,想起来奶奶还在屋里,又哭着回屋里找奶奶,里面的人听到哭声,还在门口便将她拦下来:“你奶奶本来就伤心,你还要进来惹她,不要哭了赶紧到别处耍去,听到没有不要哭了。” 她哭着出了门,哭的久了,整个身子也跟着抽噎,旁边的人开始心疼她:“这哈儿晓得哭了?都送上山了你还哭,现在晓得老汉没了?那你还乖不乖呀?要听话呀,不然你以后啷个整呐,爷爷奶奶也老了,要信话。” 本就伤心的孩子又听到了那句没有老汉了,急的一下从大人怀里滑下来扑到地上,又撕心裂肺的爬起来往外面走去了,犯浑的劲儿上来,谁也拦不住,大家索性让她去了,只道最后一眼,该哭一哭。 又走到马路上来,碰巧遇到舅母罗明先带着两个孩子往山上下来,孩子扑到怀里哭,已经抽噎的说不清楚话了。 张信欢手里有根棒棒糖,递给她,也被她激烈的摇着头推开了,已经沙哑的哭声一直从赵舒庆出殡上山哭到大人们都回来,看见了忠旭,哄了好一阵,声音才终于消下去。 却此后好几天再没从妈妈的怀里出来过,也不说话调皮了,仿佛长在了忠旭身上,神情哀戚,同妈妈一样。 好些妇女都笑,终究血浓于水,你说她不晓得,她还是晓得的。 赵舒庆的葬礼就在这样一半谈笑一半哀恸中结束了。 于至亲而言,恍如大梦,谁能相信那样一个年轻鲜活,爱说笑,多喜庆的生命,一下说没就没了,太不真切。 接连落的几天雨倒是让赵母的腿好些了,脓去了,炎也消了,慢慢开始有了结痂的迹象。 赵父却变得偶尔恍惚起来,一天多数时候都在门口坐着,赵盈递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帮着忠旭给老太太翻身擦洗,险些没一下掉下去把人摔死。 几个叔伯婶娘三不五时来一回,每每来总是一张愁闷的脸,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个家的房梁塌了下去。 老张父女一去近半月,回来时,秧田里的秧苗已经可见青尖儿,菜地里撒的菜种也有了大拇指高,正是春暖花开,一年最青翠之季,整座大山一片喜气洋洋。 前脚潘天发来请喝酒,小儿子潘运的媳妇二胎终于落地了,前一个是儿子,两口子心心念念盼个闺女,果然就愿望成真生了姑娘,那儿吃了两顿,后脚又听黎祥琴放信,自家打发闺女,嫁的也不远,就在河对面靠马路边上的山沟沟里,后来才听传对方家境厚实,黎书慧发笑,难怪来放信让帮忙的时候嘴都咧到后颈窝去了。 王莉因为长的好看,这两年左挑右选一直没看得上眼的,终于嫁出去,也算风光闹热了。 那边吃了酒,这边又紧着坐席,大家都笑老张家里省了烧饭,田里坡上农忙回来,到了饭点又有酒肉吃。 老张也笑,又不是做寿娶媳妇能吃三天三夜,就这几顿饭有什么划算不划算的。 老张从前是一直担心小儿子忠承的,虽是大学生出来,回来还是不回来是个问题,不回来嘛,万一是个外地媳妇,能不能看上这山的公公婆婆也是个问题。如今他的问题更多了,忠旭没了丈夫,赵盈没了父亲,赵家双亲那样,难愁将来的苦日子过成什么模样。 管他愁不愁,时间是不会停下来等他考虑的,日子依然马不停蹄,眨巴眼,二月已经过去了。 惊蛰后的日子更忙碌,一山人围着屋前屋后简直停不下来,就连平常最爱往街上跑的潘天发也被堂客卢定芳扣在了家里耕田播种,老张土地多,更是夜以继日。 从前逢春种秋收的农忙时节,儿子忠信会回来帮忙,小姑娘忠旭也转来,如今就只剩屋里的一家三口了。忠信镇上的门面房扩大了,买了辆小货车,赶上春耕,正是肥料往各家各户批发的时候,忠旭不必说,自顾不暇。 老张还日日在田里泡着,忠传母女已经满山满坡都转遍了,捏包谷泥团,撒菜种高粱种,豇豆四季豆黄豆绿豆打米干,冬瓜荒瓜丝瓜八角瓜黄瓜茄子西红柿……每天这里挖土淋粪那里除草种苗,一刻也停不下来。 种子撒的差不多,山里的小麦也黄了,忠传把收割的麦子装到马背上驮回来,母亲把它们分到地坝里晒干打粮盖收麦粒,一连折腾七八天,母女俩身上一身通红。麦子刚收完,秧田里的空心菜又长到筷子长短了,乡下正是种菜的时候,忠传每天天不亮起来掐尖垮垮一背篓跟着信好出门到公社,住街上的人买了直接吃,农村的人又买来栽到水田或旱地里,一连半个月,每天一背篓去,回来兜里就多了三四十块钱。 等到人吃的都搬到地里了,牲口吃的也准备着挪窝了,包谷泥团里的苗有了巴掌高,堰沟上的红苕秧密密麻麻蹿的满地都是,黎书慧边掐苕尖吃边剪红苕藤到坡上种,不少菜秧都长到脚拐子高了,还要忙着把他们从母地分出来一根一窝栽到泥土里,恨不能一个人多长三只手。 天气越来越热了,昨天种的菜秧今天一天就晒的焉了脑袋,黎书慧满山满坡的忙着给它们砍芭蕉叶挡太阳,忠传那边豆角也爬出了窝,趁着太阳大去竹林砍细竹回来绑豆角,早晚又忙着收地里油菜去了。 第15章 没良心的 四月初的山里,花开的愈发无边无际,处处团团的白梨洋槐,将要结果的红樱粉桃,簇簇点点的柚子李子,遇上春风细雨,漫山遍野尽是花和蜜蜂的围绕,山里人年年岁岁见惯,再绚丽的花红柳绿也无人采撷,倒是那路边墙边肆无忌惮的七姊妹,喇叭,凤仙,大丽菊阳雀花和一众无名野花却有‘小人’惦记,每到花开时节,瞧那一个两个的鬼灵精们,贪吃的摘了花朵跟蜜蜂偷花蕊吃,臭美的折了花枝跟蝴蝶比美去。 一边无处挥洒的精力有了地方潇洒,一边孤独无边的花儿正好有了伴,这样,大人谁还管那群难缠的家伙呢,他们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有一天下午忠传在青竹沟栽包谷,天黑嗡嗡的像要下雨的样子,想起来早上还有些没点完的花生在底下半坡的花生地里,又匆匆忙忙收拾锄头背篓往家里赶,走到一半,忽然像听到忠旭家赵盈的声音,只见远处的堰沟上走近来两个人,果然是忠旭母女。 小孩在母亲背上可怜兮兮的趴着,忠旭则眼眶通红,母女两人也没看清前面的人,只不想有人见着自己的窘态,把头低在脖子里快步的走着。 “幺妹?哪阵儿来的?转去吗?”她打招呼的声音似乎将忠旭吓了一跳。 “姐——”一声姐叫出来,马上又热泪盈眶了,憔悴不堪的脸上是一抹艰难酸涩的笑颜:“天黑了还在坡上。” “栽几窝红苕。”忠传将肩上的锄头也放下来了,准备要好好摆谈一番的样子:“恁暗了还转去?要落雨欸,把娃放我背篓里,娃啷个哭兮兮的呢?” “没事儿,吓着了,就是上来找老汉给她收个黑的,没事儿了,我不转去了,我刚从屋里出来呢,妈在屋里,你快点转去嘛。” “收啷个黑嘛?孩子整啷个嘛?”忠传更不让她走了。 “可能让吓着了,看了就好了,没事儿,你转去吧,我也转去了,跟姨妈说我们走了。” 孩子蔫巴巴的趴着没吱声。 母女俩已经大步往前去了。 忠传在后面疑惑不已,妹妹执意要走,她也不好多留。 回到家,母亲坐在屋檐下的猪草堆里剪明天要栽的红苕藤,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张脸板的铁青,直到她走近了也没发现,忠传轻轻叫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脸色依然不好看。 “我早上点的花生篓还在坡上没拿回来,搞忘了。”她先岔了话,见母亲转了脸色,道:“天都黑了幺妹来了你啷个让她走了?恁晚了,我看要落雨啊,娃儿好像也装狗了,谈老汉给她收黑呢看到什么没有嘛,吓到了吗。” “吓到啷个吓到,死的没吓到把活的吓到了!一群没良心的龟孙子,都不是东西!”母亲恨恨的咬着牙,说到后面,语气却禁不住有些哽咽。 “哪个整啷个嘛?” “说是娃儿一个人跑到马路上耍,让人贩子抱跑了,感激周边有人看见报了公安,追了好几个镇才把孩子追回来,狗日的畜生,下辈子投胎叫他做牛做马去!” 难怪娃儿在忠旭背上郁郁怏怏无精打采的样子,忠传也叹息,又道:“那你还让她跟着回去,把孩子带回来就是了,她放在家里也没人看着,门口就是马路多危险。” 母亲更加义愤填膺:“人家屋里的孩子抱过来整哪样?就那样都已经说她妈一个人把钱捏着不给俩老头,再把孩子弄上来好让人家说她起二心拿死人钱养屋头人啊?” 忠传被母亲激烈的态度吼的愣了一下,想起来当初在煤矿赵家几个叔伯要赔偿金那架势,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都是一群没良心的,娃儿不姓赵?不是他赵舒庆的娃儿?再怎么人死她户口还在赵家脑壳上,人死了她还是是赵舒庆的堂客!她不该拿那个钱啊!要命的钱都有人争,你说他还是个东西吗?她给人家当媳妇是亏了他赵家的娃子了还是虐待他父母双亲了?还是她不守妇道出去跟人赶汉了?他几个门口外面坐着吃饭的有什么权利来要这个钱!不是个东西!” 忠传在后面说不出什么话,也不好说话,只觉得忠旭从前好日子过惯了,如今这境地,只怕难熬了。 母亲还在痛斥着:“说来说去还是命不好,男人要不死能有这回事啊?狗日的短命,个人走了还要搭她娘母俩,造的什么孽,我也不晓得上辈子造的什么孽,一个姑娘这样,两个姑娘又这样,老天爷硬是不长眼睛!干脆把他一屋人都带去好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省得人争......” 母亲正说的激动,突然想起来什么,声音一下戛然而止,回头看忠传,果见她面色难看,十分狼狈的样子,这下,母女俩都不再吭声了,母亲用围腰抹干了刚刚为忠旭流的眼泪,嘴里还是忍不住默默长吁短叹,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忠传见她难受,心里的难堪也跟着转化为了伤心,默不作声,转身往坝沿下面去了。 快走下台阶的时候,听到后面母亲喊:“你老汉不要忠旭娘母回来,悄悄的莫说她们下午回来过了。” “嗯。” 日子就这样一直忙到了劳动节前后,这时,一家人的手脚就都要停下来做一件事了,把秧田里的秧苗搬到田里去。 山里的水田分布广而稀,这山脚一片,那岩底下又一坡,最头疼是岩上山沟里还有一块一亩三分的大田,单说挑着一旦秧苗上去人已经累够呛了。 同往年一样,劳动节前后,屋里又开始人丁兴旺起来。 潘家是年年在场的,谁家的苗先下地谁先来帮忙,潘天发潘运父子在田里,卢定芳和黎书慧在屋里,往年煮饭的人还有潘运媳妇一个,今年因为奶着孩子帮不上忙,但罗明先又回来了,灶房里还是三个人。 田里的人就更多了,虽不都净是来帮忙的。 老张,忠传,忠信老丈人罗清赋,潘运,潘天发,加岩上老张家几个堂哥,这算主力军,信好是协助,另,田埂上还有几个助威放哨的,忠信家的信有信欢,潘运的大儿子潘宏。 第16章 栽秧 “几个猴崽儿——枝丫吊断啦!哈儿滚下去你就舒服了,吊断了你明年还吃屁去!”潘天发的声响一直没断过,这老头面无表情时一脸瓜兮兮,一笑起来又喜庆的不得了,本身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王性格,加上酒醉鬼的名声在外,孩子们反而喜欢他得很,向来他再说什么狠话,吼的再凶,一群娃也只是嘴上应付两句,嘻嘻哈哈,又笑过去了。他自个儿也知道,就是话多爱闹,嘴上张罗,实际疯起来比孩子还厉害。 “等逑他吊,你叫他不吊啊?他不吊隔阵雀儿来也要把它们衔完,你叫逑他不吊。” 原是几个孩子垫着脚够在田埂上拉边上那几棵樱桃树,那树枝干铺天盖地,实际上面已经没几颗樱桃了,这原本是四月头就开始成熟的果子,雀儿每日守着,还有上上下下往来田埂路过的那么多人,到了四月末,上面也就歪瓜裂枣几个假把式意思意思。可孩子馋得紧,一群调皮将上蹿下跳忙的不亦乐乎,眼见一根枝丫拽过来都听到咔嚓断裂的声音,几个人你拉我我拽你也非要将枝尖儿上的黄樱桃吃到嘴里。 “哪个当娃的不好吃啊?你管得住?再调皮的都有,我们当娃那小时候不是,人家树上的桃子摘不到,桃树都给人家砍了,他们这几个算什么,那都是乖的了。”几个老头听到老张跟潘老头的对话,各自笑话一番年轻时候好吃留下的糗事,又开始夸赞起一直在田里帮忙的信好:“还是这娃乖,人勤快,手脚又快,还过几年你我这些老头还不一定赶的上他哟。” “他勤快,勤快里头挑出来的。”每个家长都是那样,听到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心里喜上眉梢,嘴上还是谦虚客气。 信好就不参与了,早二十几天前他已经跟王黑娃协同作案掰断了好几根枝丫,再者果子年年有,也就是图个稀奇好玩,真正并不爱吃那些,今天在场的又都是弟弟妹妹,下意识的,性子也不由摆出一点点长辈样来。 田里正热闹着,又听到坝子边卢定芳喊:“打幺台哟!” 这是让吃点心补充力气的意思,干活儿的人天不亮到田里淘秧苗,箩筐背篓马匹一一装满。栽秧一般先从最远地方开始,因此出门前主人家一般会再请吃一道点心,或者是两个溏心鸡蛋,或者是一碗醪糟汤圆,有的主人家贤惠,还要装几瓶绿豆汤或者银耳莲子在壶里带着,吃完了出门,再回来吃饭,也大约是下午一两点了。 “主人家贤惠呢,我这箩筐还没有装满已经在请打幺台了。”这是才来不久的老张堂哥张建明说的,他因为家里离得远,到秧田时大家已经淘了大半小时了。 “那是你个人手脚慢,一哈都装满了你还几根秧子在手头。”潘运也跟自家老汉一样的个性,爱耍嘴皮子,爱孩子一样的嬉闹。 “那是没有你手脚快的,猴崽儿才几岁欸,姑娘又来了,这回安逸了,儿女双全。”那边张建明还没答话,这边张建辉又接上了,潘家父子逗乐几座大山的人,几座大山的人也爱找他们逗乐。 田里的人说笑着,屋边上卢定芳已经走到田埂边上来了,她原本来帮几个孩子摘樱桃,一听大家都在开儿子的玩笑,也跟着热闹:“他安逸哟,一坨儿都养不起,还要再生个姑娘,二天看他是割肉还是卖血呦。” 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潘家父子性格好玩,卢定芳嘴上也不含糊。潘老头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她一来,刚刚还活跃的老头就不吭声了,光是笑眯眯的埋头苦干。 “焦啷个?你两个反正是走他前面的,割肉卖血还怕轮到你?再说光是老头坐茶馆的钱也够你们养好几辈人了噻。” “嗯,他有钱哟,火钳,啷个没得钱呢。他坐茶馆是有钱的,喝酒打牌也是有钱的,就是让他拿的时候拿不出来。” “那不是留着以后给你养老唛,人家对你多好啊,那是以后你俩的养老钱,他能随便拿出来啊,生怕几个娃儿要他的,就再是没得嘛,以后你就个人守着这几座山,饿了有果子渴了有露水,也不怕。” “别说,恁大几片山,你要有手有脚的勤快,还硬饿不死,就怕懒,像方楞个整天东游西蹿,那呀,饿死了鬼都不来牵你,不比那些年人多。” 栽秧的人出了门,屋里的人打完幺台歇一会儿,又准备要做午饭了。 忠旭从后门灶房进来时,屋里一个人也不见,烧过的腊肉乌漆嘛黑的躺在门口的洗衣槽里,灶台上摆满了吃过的碗,大锑锅里翻滚滚的炖着排骨海带汤,小锑锅煮着新鲜五花肉,另一口大铁锅里锅盖盖着,里面是寡水,大约用来蒸饭。几只灰不溜秋的肥狗崽在堂屋的桌子下面转来转去找吃的,见忠旭进来,立即嘤嘤呀呀围过去,多久不见,竟然已经长到大人脚脖子上来了。 忠旭又在堂屋外面的屋檐下转了一圈,依然没见到有人。原是卢定芳给屋里月母子端醪糟汤圆转去了,黎书慧在堰沟下面的菜地里砍滚筒白菜,顺道掐些圆须和小葱,罗明先刚端着碗站坝子沿吃鸡蛋,见几个孩子爬到环屋边大石包尖上的枇杷树上嗅枇杷,一时来趣,也跟着帮忙拽枇杷去了。 “妈——”忠旭楼上楼下转了一趟,隐约听到外面的大石包上有大人斥责孩子的吼声,顺着声音找去,终于看见了人影,碗口粗的枇杷树上摇摇欲坠的挂着一个大人一个孩子,一旁的石头上站着跃跃欲试的信欢,这边大麦柑树下石包斜坡上半躺着背着割草背篓的王黑娃:“二嫂。” “幺嗲。” “幺嗲。” 罗明先还没听到,两个孩子已经叫出声来。 “你也来啦?”罗明先很是惊讶,才顺着石头从枇杷树上下来,她的碗放在大石包上,因为碗里有糖,只一会儿,里面爬进去好几只蚂蚁:“你啷个来啦?你一个人?娃儿呢?” 第17章 烹调 忠旭顺着坝子沿走到石包下来道: “娃儿在家呢,恁热的天省得她跟我晒这一趟,他们人呢?” “上坡去了,你妈在下面地里砍菜,吃饭没?灶头上还有两碗汤圆。”走过王黑娃时踢了踢他随意张开的腿:“王黑娃,在这儿坐着?你怕没让黎祥琴打怕?” 黑娃只是笑笑,也不吭声,又转眼望着小石头上面枇杷树上的几个孩子。 “就你们仨娘母上来的吗?哥呢?”忠旭跟着嫂子进屋来,也帮着收拾灶头上的碗筷。 “都转来的,还有他外公,都到坡上去了。” “姻伯也是年年上来哦。” “免得你二哥念噻!他那种人。” 平常洗碗刷锅都是在洗衣槽里,这会儿里面却占了两块黑黢黢的腊肉,忠旭顿了一会儿,将碗放在边上,进屋找热水洗肉。 罗明先在后面打趣:“硬是不一样嘞,晓得勤快了。” 从前回娘家,再忙不过来也基本不动手脚的人,如今也知道帮忙搭手,忠旭晓得她笑什么,没说话,跟着笑了笑。 “他妈妈怎么样?前阵儿你哥送东西到你那边,说看见老太婆坐在门口椅子上,精神像还好呀。” “嗯,是好些了,饭也吃的比以前多了。” “好就好唛,就怕俩老头生疮害病,你一个人还要带着孩子,现在一屋人都靠你,他屋里人不是住的近嘛,有啷个事你也使唤啊,你又不是改嫁了,人在赵家,事儿就是赵家的,该要帮忙的他们也不能有二话。”罗明先嘴上大嗓门的喊着,忙着把里屋的米拿出来淘了下锅,搅着怕生锅又想起来,蒸饭的甑子还在洗衣槽边上的水沟里:“寡又说,这俩老头啊,哎,活着嘛也累,现在也没啷个盼头了,还是个负担啊,都造孽。” 忠旭面上笑道:“那有啷个办法呢。” 罗明先心里想着忠旭与从前不大一样了,性子不似从前那般快活,话也比从前少了很多,面上的神色更比之前无趣许多。 她心里藏不住话,嘴上又道:“年轻呢,想走也要得,娃儿肯定是跟着你走,他赵家屋里两个老头,你就当你个人屋里妈老汉,只要心意有,其他你管人啷个谈,人家的嘴都堵得住吗?后面还有几十年,现在还说有娃儿牵绊着,娃儿长大又是另外回事......” 黎书慧从地里回来,怀抱大把小把的菜,一面走,一面抖菜根上的泥土,看见头埋在洗衣槽里的人,临到拐了弯走近了,忠旭抬头笑着叫了一声妈她才认出来。 “哪阵儿来的?吃东西没有?”母亲也欣喜,竟仿佛好几年没见一般,直抱着菜站她边上不挪脚:“屋里没拿饭给你吃吗?个人煮饭吃还失肉?” “都是我做主,吃什么我动手,谁还能饿着我,长的都是强盗肉看不出来。”忠旭笑着跟她开玩笑,脑袋一直埋在洗衣槽里不肯直面黎书慧:“老汉今年又撒了好多谷种?啷个灶头上这么多碗?看着好像都来帮忙来了。” “还有几个放哨的噻,热闹哟岩上你几个叔叔,潘天发一屋,你哥一屋,你算算,热闹欸。” 罗明先端着洗好的甑子要从黎书慧身边进屋里去,见两人说的热络,接着道:“干活儿的还看不出来,到吃饭的时候你看桌上就知道热不热闹了。” “吃饭还不热闹,热闹吃饭香呢。”娘仨笑着,想起来还有煮饭的事,黎书慧赶忙放下怀里的菜,进屋拿筲箕去。 忠旭趁着母亲进屋,赶紧使劲儿眨了几下眼睛。 年年栽秧收谷,张家的饭菜总是香的半坡人都能闻到味道,黎书慧是几座大山里大厨的手艺,名声也跟着味道一起出去了。甑子饭蒸起来干豆皮烩腊肉,新鲜五花混盐菜炒回锅肉,凉拌猪耳朵,蒜泥豇豆,凉拌绿豆芽,麻辣肥肠,红烧茄子,酸辣土豆丝,还有一个排骨海带汤。 她一个人在灶房里扳手指算着,两姑嫂在边上听的咋舌。 见她还问:“菜都在这里了,你们帮我看看,还有啷个漏掉的没?” 罗明先的手艺不能跟婆婆比,但初嫁张家那阵儿也跟着学了好几年厨艺,打杂当下手绰绰有余。将煮的差不多的生分舀大半起来,剩下的转到之前煮五花肉的小锑锅里熬稀饭,大铁锅里放上甑子,沥了的生分赶到甑子里盖上盖儿,准备切之前捞起来的五花肉。 黎书慧在一旁看着她蒸饭,忽然一拍巴掌想起来:“呀——盐蛋。” 原来是忘了给每个人蒸一个盐蛋,蛋跟着饭一起蒸,两个一起熟,省了另占锅,废火。 大铁锅里的甑子端起来正好就着下面的沸水过绿豆芽和豇豆。罗明先切着五花肉,瞧了一眼案板,没看见绿豆芽:“你绿豆芽在哪儿啊?” 刚将盐蛋放饭上的黎书慧走过来在案板上找了一圈,又是一惊:“绿豆芽还没捞起来。” “不中用了,记性硬是差,头先把啤酒放水沟底下那会儿我说顺便把豆芽也捞起来,你看,啷个都忘,硬是!硬是老了!记性好忘记性更好。谈眼睛看不见了不理事,恐怕这脑子还要先不理事哟!”她自己一面拍手跺脚的,又急急忙忙端着筲箕到后面翻绿豆芽。 豆芽是自个儿发的,就在后檐沟关鸭子的水沟旁,那儿让上面堰沟上的树林挡着阳光,正适合养这东西。忠旭帮忙揭开一层带着水的厚实塑料膜一看,满满一烂背篓的绿豆芽又粗又嫩,瞧那样式儿,到了明天估计要长到天上去。 她一面帮忙端筲箕,一面笑听着母亲的唠叨:“前晚上把牙齿取下来,结果就硬是找不到,哪里都找遍了,我说我晚上才戴着吃了饭了能放到哪去,就那一会儿未必还放失没了?你老汉也跟我找,你姐姐也跟我找,结果你说在哪里找到了,在碗架里头,我洗了碗顺便把牙齿拿下来冲,随手就放洗干净的碗里了,害一屋人找......” 第18章 干活儿的人 卢定芳在屋里因为婴儿拉肚子脏了裤子和床单耽误些时间,来时锅里的甑子饭已经上汽准备出锅了。 “咦——忠旭也来啦?这回齐了噻,女儿媳妇儿都在,你一屋人自己就能把秧子栽完,把谷子收回来。” 忠旭双手背着站在灶边看母亲炒菜,听卢定芳说话,自己先笑:“我整啷个嘛,我就是站岗看热闹的,喊我吃还行,叫帮忙我可不能。” “你还不能?你屋里哪个不能啊?”卢定芳原想谈以后你想不能也要能了,打个壳,咽了回去:“不会唛慢慢学嘛,哪个生来就会啊,你妈妈也是跟着你婆婆学的,只要肯学!” “都是勤快里头挑出来的。” “是噻,一哈的勤快人都堆到这屋里来了。” 大家说笑着,一样一样的菜也跟着出锅了。卢定芳一来,黎书慧便将大勺递给了她,自己去灶膛里架了根木头,转身又从灶房出去给母猪喂食。有俩姑嫂打下手,厨房里是不用焦的。 出了门看见几个孩子还在大石包上,又吼开了,大石包一面靠石头房,一面靠母猪圈,一面靠水泥坝,另一面是一片竹林,枇杷树在竹林和几个大小石包中间,最大的石包上还有棵参天大麦柑树,因为跟枇杷树一样倚着石头,很容易就能爬上去,此时几个娃子就在那枇杷树和大麦柑树上。 信有只是刚爬上去,王黑娃已经爬到大麦柑顶上去了,那边信欢摘一串最靠边的枇杷,大半个身子挂在枇杷树外面,眼看她手里握着那细枝细丫的枇杷条,眨个眼就要掉下去。 黎书慧从坝子边抽了根细竹杆作势就拍打着冲上去:“几个背时胆颠的!还不下来!赶紧下来!听到没有快点!马上下来!王黑娃个人走远点!你也细了?长他们好几岁你还不懂事?摔下去找你负责啊?个人走开,都到地坝来耍,下来,哪个再上去看我手里的棍棍认不认人!枇杷红都没红就来嗅,嘴巴恁好吃!看把这下面的葡萄踩成啷个样了!” 那枇杷树下还攀挂着好几株葡萄树呢! 每年这个季节,田埂边上的樱桃吃完了石包上的枇杷就差不多了,枇杷吃完又该惦记枇杷树上的葡萄,葡萄没熟,满山的桃子梨子李子花红倒先熟了,再吃到六月,地里西瓜有贼娃惦记,西瓜又吃完,屋后堰沟上树林里的板栗柿子落下来了,板栗柿子过后,等一两月,大麦柑熟了。大麦柑就只有大人‘害他’了,酸的要命,只有老一辈喜欢,拿它当治头疼咳嗽的引子。 总是这样,老张家的‘强盗’一年四季也没有断过,不光家里的果子要吼,山坡上的野果看见了也要训斥几句,比如那些桑葚刺梨,刺萢蛇萢,野地瓜地枇杷,因这吼声,满山都热闹开来。 栽秧的人还没进屋,老远已经听到郎朗的说笑声,一群泥腿汉子和两匹老马回来了。 说忠传是女子,谁当她是女子呢,满大山里,田里坡上能干过她的汉子还没几个呢! “龟儿今年这个天气硬是热的早哈,你看往年子,我记得头年这时候在二哥上面那大丘田栽秧,中午我还穿件线衣,今年巴不得皮都脱下来。” “今年是要热的早点,以前开始栽秧,河对岸还到处是半青不黄的麦子,今年一哈土里只剩麦桩了。” “收成好噻,反正又晒不死人,你还是冰糕做的啊一晒就化啊。” “我倒不怕晒化哟,我怕你遭化了,怕你堂客找不到你要哭。” 里面黎书慧和卢定芳已经收拾好了桌凳正往上端饭菜,外面一群粗老汉在洗衣槽边上的水沟里一面借水管冲泥,一面嘻嘻哈哈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话,罗明先早把洗脸盘放好热水和毛巾端到一旁的青石阶上了,那边泥腿冲干净的人再到这边来用热水洗脸洗手,洗干净一个,主人家给帮着换盆水,下一个接着来,一直到大家洗完,全部坐到堂屋的饭桌上去。 信有信欢从楼下被叫下来吃饭,看信好和潘宏玩水,也赶上去凑热闹,潘宏笑他没干活儿吃闲饭,故意拿腿上的稀泥蹭他,论调皮捣蛋,信有可完全不是潘宏的对手。一条水沟里都是人本身也挤不开,很快身上就都是庄稼人的样子了。 从屋里端热水出来的罗明先也险些被撞到,嘴里呵斥着:“不要搞耍哟,快点冲完了赶紧洗脸吃饭了,恁大半天还不饿唛,再闹等会儿我收拾人哈。” 找罗明先帮忙的信有躲到了她身后,潘宏自然不再过来了,小娃嘴上却依然洋洋得意:“没听大人说吗下田栽秧的人才有饭吃,没干活儿的人不让吃饭,他没有出门,中午不能给他饭吃。” 一群泥腿子被他童言无忌的语气逗乐,纷纷调侃他上午勤快了,批准他一会儿多吃几块肉作为奖励。 “你是隔壁屋的你来吃饭要下力他可不一样,他吃的是他爷爷家的饭,你做不了这个主!没出门的人不能给饭吃?那我们屋里这一大堆人都不能吃饭啦?那屋里桌上那堆菜谁烧出来的?哼,你看一会儿哪个能吃饭哪个不能吃饭。”罗明先也笑,明知他是孩子气,嘴上却不能饶了他:“你妈妈生了幺妹你不转去帮着带幺妹呢这里跑了耍,看二天你妈老汉只喜欢你幺妹不喜欢你啷个办,把你悄悄带出去甩了。” 潘宏哼了哼,冷笑似的瞧着信欢信有:“听到没有哇,你屋里也是两个,莫惹她,谈不好哪天就把你两个甩了,屋里养得起恁多吃干饭的吗。” 一众大人又笑开了,罗明先的嘴是大家都晓得的,便谁也不帮腔,光是看着潘宏笑。 “我屋里倒不得甩哦,我屋里两个都长恁大了,我甩了他也晓得转来,就怕把你弄出去甩了你找不到路。你问你老汉哇,看你不听话的话他得不得把你甩了,就是不喜欢你才生的你幺妹呢,不然你恁大了还生你幺妹整啷个,谈不好哪天把你领出去就不领转来了,让你叫那些人贩子捡去,让你在街上要饭。” 第19章 勤快人 潘运站在儿子身旁笑:“啷个要不得啊,走街上去我还吃得好点,在屋里天天是那几个菜,还要我做这样做那样,街上没得人安排我,想整啷个我就整啷个,没得人管我,更安逸。” 潘宏翻了翻眼睛表示无语。 忠信从罗明先身边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跟你一路,你还有我遭你妈妈安排的多吗?想走哪条街,你把我带着。”潘运笑嘻嘻道。 潘天发也逗乐:“哦,我们一哈,男女比例正好,三对三,随她们在屋里安排。” 忠信洗完了脸,招呼几个叔叔赶快洗完了进屋吃饭,自己也甩手转身进屋去了,路过妻子,看不见似的,只同幺妹忠旭说话:“娃儿没上来。” “天气热了懒得背她。” 边上老头们闲聊,又提起信好来:“要说他那可真是有饭吃,只有他最该,你看今天在田里,反正这一转的娃娃里挑不出来几个能跟他比的,你看不管干啷个他都是有模有样的,身上那劲儿真是,一般小娃儿可没有楞个的。” “那也要看哪个带出来的哟,吃老张屋里饭长大的,再屁也有两把刷子的哈。” “这还哪到哪啊,平常早上读书,我看老张忠传背一袋谷子到公社,他不也跟着背个背篓嘛,放学了帮他嘎婆背猪草啊帮忠传栽包谷啊这样那样那多了,说穷人娃儿早当家唛,哦当然你说跟我们那时候比那又不一样咯,以前那年头我们大太阳还从龙头石背煤炭回来煮饭,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能干的呢,你莫说他恁大的,比他还大点的都喊不动!那时候,不背的人没饭吃,五十斤煤炭起步,换红苕换包谷,你背好多你就有好多吃,不动不勤快,那就是饿死。” “那都多少年前嘞,那以前老革命还更困难呢,树皮草根有的吃都不挑.....” 泥腿子的话渐渐说的远了,那是幼一辈的孩子们完全不屑的口气,他们更欢喜山里日夜鸣叫的布谷鸟,更喜欢在田埂边上打洞的泥鳅黄鳝,更喜欢石头包上半生不熟的枇杷。 因这些天真无邪的喜欢,信好和潘宏兴高采烈的跑开了,信有看的眼热,也跟着追上去,后面传来罗明先的呼喊他也完全听而不闻,无心的人痛痛快快,有意的人又因自己丈夫的行为,更加耿耿于怀了。 老张和忠传是最后两个冲洗的人,趁着刚刚人多打挤,一个把马牵回马棚吃草喂水,顺道看看老牛,忠传则是不放心菜地里刚发芽的菜苗子,实际母亲都一并用芭蕉遮挡了。 “幺妹也来了?好久到的。”父女俩麻利而无声的冲着泥,这才看见在堂屋灶房来回端碗拿酒的忠旭。 “上午到的,你们将出门。”忠旭在门口对两人笑道,回头又继续往堂屋端菜:“栽了好多嘛,人多搞得快。” 忠传道:“今年要差点,以前年年一天搞完,今年明朝还要去刹个角。” 厨房一个人也没有,堂屋的说笑声却热闹极了,大约都往那屋去了,老张冲完腿,在青石阶上拿空盆进来舀热水洗脸,忠旭又进来拿两个酒碗和一双筷子,看到老张,笑着同他道太阳晒,对方却并未回应,沉默着端盆出去了。 “他妈妈好点没有?你上来屋里他们个人管饭唛?” “他二婶在屋里帮忙呢,这两天还好。”忠旭边回答大姐的话,又到堂屋去了。 黎书慧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沿坝子的小路过来,手里还拎着喂猪的木桶,看见两人,问道:“秧子栽完了回来的?栽好多了?下午那一块田能搞得完不?” “差也差不到好多。”老张回答,倒了盆里的脏水,进屋给忠传也打了盆热水放那儿,黎书慧还拎着桶站一旁跟忠传说话,老张不动弹,双手叉腰站在水沟边上望着远处的大路,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只是累了,放空打个盹儿。 好一阵儿,直到忠传冲完泥过来洗脸,他才悠悠的叹了口气转身往屋里去了,母女两人依然研究着地里菜秧枯黄的事,对他焦虑迷惘的脸,无人理会。 在灶房里又碰到了过来喊吃饭的忠旭,忠旭以为他依然不说话,因刻意错开眼神擦肩往门口过去,就在那会儿,听见老张忽然音色沙哑恍惚的开口:“娃儿呢?” “在屋里,孩子在屋她爷爷高兴,俩公孙一天到晚离不开。”忠旭停下来望着他回答,他却仅这一句,似乎也不需要回答,人已经往堂屋去了。 终于等来了主人家招呼大家上桌,一大屋卖湾子换力气的人却依然站在门边意犹未尽的高兴样。原来刚才的说笑声来源于门口门槛上瘫坐的王黑娃,到了饭点,背篓里仍然一根青草也没有,也不忙慌回家吃饭,反而就摊在堂屋门槛上百无聊赖的等着大家开他的玩笑。 “老子王黑娃,还不转去,哈儿黎祥琴又要拿棍子来请哈。” “早上就是一个空背篓,中午了你还是一个空背篓,还不快点到哪去装点草来,你看转去你婆啷个收拾你。” “他倒不怕哟,黎祥琴是管不住他的,这娃儿怕王正书,你看他平时不声不响,一打人那是真的敢下狠手哈。” 耳边关于自己的谈笑声不断,黑娃却仍安逸坐地上不声不响,只有一搭没一搭将手中的割草刀轻轻敲打在腿边的泥土地上,好像反是因为大家都在关注他,讨论他,而渐渐令他有了些得意洋洋的神色,显得稍有了生机一般。 潘天发也跟老张一起在众人后面望着,前者是赞许的笑,后者则多少带了些惋惜。 罗明先的父亲罗清赋因为只有农忙时才上来帮忙,对黑娃不很了解,跟身边的潘运问话:“亲家侄姑娘那孙儿是不?” “嗯,王正书的孙儿。”张建明回答,他就站在黑娃身后,顾着看热闹,手里的烟险些烧了手,掉落的烟灰落在黑娃头顶,他又笑着,借着拍灰捶他的头:“格老子偷儿贼,一天到黑讨嫌得很,好好的书不读要回来背背篓,看你就一辈子背背篓吧,以后看你啷个讨堂客。” 第20章 调皮将 “才十几岁的娃儿他晓得啷个堂客,他晓得个屁堂客,晓得他就不会天天不好好上学跑到人家猪圈赶人家猪跑了。” “完全遭管皮啦,天天楞个吓他,又不真正让他记住教训,反而越大越难管。” “要他老汉转来才整得住,像打牲口楞个。” 那被人讨论的人反因为大家的讨论而愈发兴奋起来,手里的刀子渐渐有了更响亮的节奏。 还是黎书慧过来催大家吃饭,一群烟枪泥腿子才陆续到桌上去了。 潘天发和老张走在最后面,来喊他:“吃饭不?不转去吃就进来吃饭。” 黑娃笑笑,大人一样很不好意思的摇摇头:“还没饿呢。” “不饿,龟儿,饿的时候你晓得。”老张看懂他表情里的意思,也就转身进去了。 往常这样,也是到了饭点不回家吃饭,凡老张喊他,少有几次也是进来的,黎书慧把饭碗和筷子放桌上,他拿了,笑嘻嘻的同信好拉几句话,不在桌上吃,就着碗站在桌边从看中的菜碗里稍稍扒些菜,自己默默到门口吃去,无论老张怎么喊他哄他,就是不进来,吃完了也不再要,腼腆着笑脸端空碗筷子一起放灶房灶头上,从水缸那里舀一瓢凉水喝下去,又出来在门槛上坐下来,表示一餐就这样结束。 他好像挺愿意同老张在一起的,也愿意同信好像朋友那样说话玩耍,这或许是整座大山里唯一他愿意亲近的人。 至于今天他不进来,大约是人多的缘故。忠旭便到灶房跟黎书慧说话,让她留碗饭菜,一会儿人走了,让他到灶房来吃。 黑娃就那样坐在门槛上,不时朝里面望望,或小声同潘宏信好讲几句高兴话,不走开,也始终不进来。 屋里男人们在上面的大桌子上喝酒摆龙门阵,女人和孩子在下面的小桌子吃饭唠家常,大桌子因为喝酒吃肉热热闹闹,小桌子因为孩子扎堆鸡飞狗跳,黎书慧站在两张桌子中间,给上面的桌子添菜,给下面的桌子添饭。 “哎呀你倒是坐下来吃哟,又不是外人还要你添饭,还三岁的两岁啊还要你添到碗里,坐下吃饭,坐下一起吃饭。”卢定芳因先给屋里的月母子送饭回去过来的晚了,也站在一旁端着碗夹菜吃饭,看黎书慧光拿个添菜的勺子叉腰站着,便催着拉她也赶紧进屋拿筷子碗去。 在老张儿女们眼里,卢定芳是第二个妈,有时候甚至比黎书慧还亲,这其中三言两语道不清。潘家孩子吃着张家饭长大,张家孩子又跟在潘老头后面长大。老张的儿女们有难事不一定找老两口帮忙,有心事却一定会找潘老头卢定芳吐衷肠,潘家的儿女们待张家老两口也跟自家父母一样亲厚,出了门回来有东西给老两口带一份,大多也会给张家带一份。 不光老一辈的你来我往,孙子辈的潘宏是信好的跟屁虫,一个学校的六年级和四年级,早上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回家,有赏一起领,有锅一起背。潘宏爱往张家跑,凡离家出走先找信好自然找到他,老人笑,随便一个是姑娘才好,亲上加亲,谁知出来的都是带把的调皮将,讨债鬼。 尤其这一群讨债鬼凑一堆的时候。 信有要吃泡椒炒肉片,隔得远,整个身子支出去也只夹回来细沫大料两三片,几次无果,索性人转移到那边吃去,专吃肉片,自己面前的夹完了再整个翻转一遍继续找,将肉片挑出来都夹到碗里,再大口一下吃掉。黎书慧在边上望着,小声呵斥了两句,回厨房又盛了一大勺子来,这回信有更积极了,奶奶大勺子里的还没倒碗里,他的筷子便直接凑上去往自己碗里拨。 “嘿——你在做啥子!”黎书慧又喊一声。 跟忠旭说话的罗明先回头看了一眼孩子:“吃啷个我给你夹。” 信有一脸急躁的将筷子指向泡椒炒肉。 “你也是跟风,屋里炒的不吃,你婆婆这里炒的香点好吃点?”罗明先笑骂,伸手给他夹肉,夹了两块,回头继续跟忠旭说话。信有的肉吃完,不耐的看了一眼罗明先,再次将碗凑到肉碗边上去,这次,潘宏的碗筷也伸过来了,信有夹哪块,他的眼睛筷子就跟到哪块,三番两次后,两个孩子的肉片抢夺升级到了桌上所有的菜,人数也从开始的一个人升级到了三个人,信欢也是个爱凑热闹的娇蛮丫头。 碗里已经堆不下了,桌上地上一片狼藉,上了劲的娃娃停不下来。 “坐下!哪个再抢一会儿打屁股了啊,哪个都不许再争了,都坐下。”卢定芳最先出声,筷子头在三个头上轮番罚过。 “他先跟我抢的!”信有拿筷子指潘宏,筷尖儿上的油甩了一桌,黎书慧的脸板的更凶,信有眼见,一点儿不怕,但马上一脸委屈的哭腔就转化成愤怒。 “你讨挨打是不是!”卢定芳的筷子再次敲了一下自己的孙子:“规矩点。” 潘宏扮着鬼脸不甚在意的样子,黎书慧把卢定芳拉开,给两个孩子分别夹了菜:“要吃哪个我给你们夹,坐下来,信有也是,看你们这一桌子,撒的到处都是,不听话一会儿把饭碗端到外面去。” 下面的闹腾惊动了上面的忠信和潘运:“张信有!你是不是?坐下!” “等哈儿要挨捶哈,上午才表扬了你。” 被父亲一骂,眨个眼睛张信有的眼眶就红起来。 黎书慧笑着回头跟上桌道:“吃你的饭哟。” 又拉要站起来夹菜的孙女:“嘿,你也站起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跟几个调皮将学,我要打你哈。” “吃个饭还哭,恁伤心,委屈你啦。”罗明先板脸喊儿子,又一把猛的将女儿拉着按板凳上。 “......”桌上暂时以两位老太太的维和,和信有不甘的哽咽结束,局面消停下来。 “还要哭,笑不笑人啊,你看妹妹都不像你恁小气。”忠旭扯了扯信有脖子处的衣裳,笑着逗他,重新将碗和筷子递他手里:“快点吃,把菜饭都吃光,让他们没有饭吃,快点,乖。” 第21章 对比 几个大人也哄他:“快点吃多吃点,男子汉还哭,说出去要笑人了。” 罗明先只道:“你以为在个人屋里吃饭噶,想啷个就啷个,个人学规矩点,不想吃等哈儿一哈倒给狗。” 原来是下面张桌子矮,聪明的狗崽儿们只要稍稍站直身子就能够着桌子,一只灰狗的嘴在信有的碗边一直焦急的嗅着,眼见就要吃到碗里的大餐。 又被正值气头上的信有一筷子狠狠打了下去,还不解气,眼睛在桌下搜寻了一圈,一只脚将那狗崽踩的嗷嗷直叫。 “造孽,狗崽倒是惹着你了。”黎书慧这样叹气,看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因人多,不好再管。 他却因为那狗崽的惨叫,又将桌下的另几只狗崽也一通乱踩,引来桌下一片可怜巴巴的嘶鸣,故意惹他的潘宏见状来护,两人又开始你来我往,不一会儿桌下便一只小狗也看不见了,其中有一脚蹭到了忠旭腿上,潘宏还要准备来个大的,让卢定芳拉住了。 解了气的孩子这才慢慢止住了眼泪,却仍不肯吃东西,只是恨恨的盯着桌上一角,好一会儿,突然大口将饭菜刨进嘴里,边口齿不清念道:“以后不要到我家吃饭,哪个再来哪个是猪!” 潘宏在一旁边悠闲的吃饭,边斜眼挑衅的看着他。 卢定芳又是一筷子头下去:“不怕眼睛落下来!” 又给信有夹菜:“别管他,他下回不来了,他来了你也莫管他饭吃!” “格老子你这几个!这才焦人呢!”黎书慧在边上看的哭笑不得,手心手背上的肉,打又舍不得打,左右没有外人在。 小孩子的一场闹剧总算过去了,可孩子终归是孩子,气性再大,眨眼功夫又追着跑着跟上去了,任大人在后面如何叫喊也不能阻止,简直黏的无法分开,时常令大人看的啼笑皆非,好像吵闹时担心的是她们,黏在一起疯狂时装凶扮狠的还是她们,至于当事人,一腔童真,全由个性随意发挥了。 孩子才是孩子,大人就是大人。 若是大人,三五天,三五年,三五十年,三十五十年,久至一辈子,一旦记得,扎了根,再难忘记,不会罢休的。 “看哈人家信好,吃饭就悄悄吃饭,随便你啷个抢,我吃我个人的,你们一群崽儿都好好跟哥哥学哈。”忠旭这样讲出来,脸上心里也愈发喜欢这个孩子。 这样的夸赞在认识信好的人里老少皆赞同,其中以卢定芳最为满意:“我就是说呢,年龄也相差不到几岁,说话做事,没有哪一样不像个大人!你看平时跟在大人后面跑的,硬是有模有样的,不晓得好乖,我就说以后最有出息的肯定是他,这一范的娃儿里没有哪一个比得上!” 被称赞的人嘴里不说话,脸上却有些隐隐约约的红,他的饭已经吃完了,又用勺子舀了两勺白菜汤在碗里喝着,像老张那样把碗里剩余饭粒也一并喝下去。对于妇女同胞们的赞美,他更喜欢上桌老一辈庄稼人们讨论‘以前那些年生’及‘先头不晓得’这样的话题,他们那样畅快的聊着,总给他一种见多识广学识渊博的感觉,令他也从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慨或唏嘘。 他其实也不过是个才12岁的孩子,偶尔也调皮犯浑,也任性捣蛋,也会因为别人的夸赞腼腆害羞,也会因为他人的不喜欢而沉默寡言或缄默不言,并在心里闷闷不乐,暗自较劲。 “勤快就是好人。” 罗明先从开头就不喜欢他,打他有记忆开始算起,言语犀利带刺,表情严肃嫌弃,即使旁人在场也毫不掩饰,无论是从前他还不懂事时默默讨好她,还是日子久了渐渐远离她,信好知道,她就是打心眼儿里不喜欢他,不是哪一点,是一切。 她不仅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母亲忠传,或者说,她不喜欢自己,正源自于母亲,这在山里早已是远近闻名,并被大家津津乐道喜闻乐见的家长里短。老话说狗见羊,小半辈子里,任何时候见了面,不是撇嘴走开,就是眼鼻不是的针锋相对。忠传不是软钉子,也不是不与她计较,可她忍耐得过,尤其能忍受这泼弟妹,任罗明先嚷的再凶,脸板的再黑,多数时候一味不理,实在逼的急了转身走开,别说三五天不说话,三五几年不说话也是有的,使得对方回回找她的不是却回回打在看不见的空气里,白团团的棉花里,倒把自己气的半死,结果,谁也讨不到谁的便宜。 “勤快的人是招人喜欢噻,就是要勤快呢,不勤快哪里得来啊,不勤快就只有饿死!勤快才晓得珍惜,才晓得不容易,虽说读书也重要呢,再重要,还是要勤快才活得了人,你看勤快人有几个饿死的嘛,聪明人不勤快还是一样要遭饿死哈。” “他脑壳也不笨哈,老话讲一府将门里不出逃兵,一窝豹崽里没得菜猫,读书唛慢慢来嘛,首先从小要把规矩立好欸,读书先要学德,先要把人修好,这才是最根本的!” 他们说完,又转头来说信有两姊妹:“你屋里两个也可以噻,勤快这个东西啷个谈呢,他也分情况,也分环境,在这山旮旯不勤快就不行,不勤快你没得饭吃,像那些年。但是你在城里在街上住着又不一样哦,街上就那点土地你能有啷个事好勤快嘛,再多不过就是帮屋里洗个碗扫个地,或者帮忙弄个饭,我看那两姊妹都还是可以,谈话啊招呼人,还是多有礼貌多客气的。你莫说,街上的娃儿他又跟农村这些长大的娃儿不一样哈,他又要比农村这些长大的娃儿要精明点聪明点呢,你们从小培养哇,二天也是做大生意的料。” “还做大生意,这里小生意都做不好,聪明是聪明欸,他们老师那些都说他聪明脑壳转得快,就怕二天是小聪明,做啷个都打白逛。” 罗明先跟自己较完了劲,剩下来的,也不过都是嘴皮上不肯服输,念叨几句过过嘴瘾罢了。两老太太换个眼神,心知肚明,懒得再理会。 第22章 黎祥琴 左右忠传是能忍耐她的,再明里暗里的挤兑,一方不搭理,天大的事也就下去了。 娃子们早吃完饭跑出去了,不用猜,不是在大石包上吊枇杷树就是在后面檐沟上的树林里打果子。管是管不住的。大人也没时间管,可罗明先挂犊子,一会儿没看见,后脚又跟着追上去了。 王黑娃仍在门槛上坐着,独自笑着,一言不发。 又一阵儿,大桌上也陆续下桌了。老张的凉椅让人占了,几个堂哥在边上随便找了根板凳,背后在墙上立一根扁担,也迷迷糊糊休息过去,潘运回家看老婆孩子,忠信上楼在从前的房间里睡觉,潘老头跟老张在坝子边上靠竹林的阴凉处抽烟,聊今年的春耕秋收。忠传到下石坝找李顺江要几根栽秧拉的线,上午拉线测距,潘宏抢着玩,把线弄断了。 剩下的女人们在灶房里收拾残局。卢定芳洗碗,忠旭抱洗衣槽里清二道,黎书慧把剩菜剩饭收捡了,又大桶小桶给大猪小猪拿猪食去。 “......头先我还不晓得,不是雪梅生二胎嘛,医生说她怀相不好,前后一共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一直在老大在潘迅那里,才转来才听到你妈说起舒庆的事,哎呀你个人也看开,人家那些谈的话都是口水话,你个人啷个想的最主要,管人家谈啷个呢,嘴长在人家身上,那些话是谈不完的。” 女人做事,总爱边动手,嘴里有个话头摆,这样的话头大多没什么恶意,纯粹打发时间和好奇心。 忠旭的事过去两三个月,心里哀痛渐渐平静了不少,慢慢不再以泪洗面伤春悲秋,也愿意将肚里的心事把人说一说,但时间既然过去了,她都渐渐忘了,旁的不相干人,更无关痛痒了,她又不是祥林嫂的性格,日子是往前走的,时间过的快了,再厉害的伤口也会结痂。 再过一阵儿,这件事更少被人提起,被她个人念及了。 仿佛丈夫已经过世了好多年,又好像,他要明天才过世,他还在世上,还有呼吸,且众人暂时还未知道他明天便要离世的消息。 太阳渐渐晒到屋檐下一丈远外的水泥地坝去,屋里打盹的人陆续准备出门下秧田。王黑娃仍坐在地上,狗崽和灰狗在边上大声呱唧吃着剩菜剩饭,有小狗转过来,他便恶作剧伸手揪它的脖子不让它吃,小东西尖着嗓子叫两声,大狗马上龇着牙朝他警示,黑娃装作有趣一面躲一面变本加厉。 “喊你转去吃饭呢你要在这逗狗耍,你才是,你看一哈儿有人拿棍棒来请你没得。”大伙儿这样说着话,各自在屋檐下伸懒腰,拽衣服,换鞋子,撩裤脚。 “吃饭没有?吁——已经在洗碗啦?还闹热呢。”灶房屋后忽然传来妇女喊话的声音,听来,越听,离得越近了。 又听到忠旭和卢定芳在灶房里答话:“姐走哪儿去?” “都这哈儿了你还问吃饭了没有,还是以前的大锅饭啊还问吃饭没有,点多钟了哪个还没吃饭。” 屋檐下的庄稼汉们还在说话,地上的王黑娃突然窜起来一阵风样的往坝子边跑走了,眨眼功夫人影全无,往后看他刚才坐过的地方,仿佛他从来没在那儿出现过。 “格老子逃命呢你!” 又再眨眼,黎祥琴已经拎着棍子站在了堂屋门口:“哟,栽秧子的人还多呢,又准备出门啦,一天栽得到几亩啊?” “难怪,我说他跑那么快,你追他干啥子?棍子打他身上你不痛是不是?”大家不回答她的话,反而都严肃着脸逗她开玩笑。 “我追他?我懒得追,我还没那力气呢,我不信他不进屋了,龟孙子调皮东西!”她前秒还板着脸说着,后脚又挑眉瞪眼的指着一群汉子笑骂:“棍子打谁身上不疼啊,你不疼啊,你不疼你来试试,你站着你试试。” 同他开玩笑的张家几个堂兄就这样被她赶鸭子下水似的撵到田里去了。 罗清赋在后面帮拿箩筐又帮背背篓:“嘿,个人的箩兜背篼不要了哈,一会儿自己回来拿欸——” 黎书慧端着给黑娃留的饭碗出来,在门口望了望,又端了回去,当没看到黎祥琴那人。 同男人们开玩笑的黎祥琴似乎才想起自己前来的任务,于是站在水泥坝子边对着下面满山满坡的水田,石头,竹林,及河对岸的树林大喊:“格老子看你跑,我看你不转来!背篓没满你看你转来给不给你饭吃!” 秧田里扯秧苗的汉子又笑起来,笑声里早找不见王黑娃的影子了。 黎祥琴同大家笑闹阵,也慢慢转身往家里回去。 却是从张家灶房经过回家的。 灶房屋里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只剩没有吃完的菜还等着处理,黎祥琴进来见着,也凑拢来望:“咦——吃的好耶,又是腊肉又是回锅肉,猪耳朵,这又是什么,海带汤,肥肠......硬是吃的好哟。” 她光说也还罢了,却是边说边凑近了巴望,拿洗干净的勺子翻锅里的海带汤,仿佛地主家巡查佃农伙食的神气,语气又是穷的无米下锅眼馋财主家伙食的模样。 “你这人才是,你家里吃不起啊!”卢定芳哼她。 黎书慧在水缸边上收东西不出声,晓得她的毛病,只板了脸手里忙着假作她不存在。 “看哈儿嘛,又不是偷来的还有啷个不好意思拿出来的嘛,我屋里王正书也是顿顿离不得肉,一顿不吃都像没得菜吃,筷子都不伸筷子,赶点咸菜吃了就下桌了,你光是板脸,顿顿吃还是遭不住哈。” 卢定芳知道她是装着叫可怜,忍不住又哼她两句:“王莉嫁的大老板你还担心屋里吃不起肉,你那谈的才笑人。” 忠旭因道:“怀没有嘛?那边条件好的呢没得事要她操心。” “那不是恁回事,嫁出去的人她个人有个家,人家还要过她的日子呢,总贴着娘家,人家那边不说话呀。”她说完,又同忠旭道:“再是不要操心也还是不同了哈,当姑娘跟当人家媳妇啷个一样啊,管他哪样的家庭姑娘嫁人就长大,男娃儿要妈死了才长大,不然一辈子不懂事,男娃随你好大,只要妈在,永远是有依靠的,永远是没长大的,姑娘又不同,姑娘一跨出门她自然就懂事了的。” 黎书慧把剩菜都装到大盆里,又把剩下的交给卢定芳,自己端了盘子到水槽同忠旭洗,不知腹诽些什么,眼睛都横到后脑勺去了。 这对冤家。 黎祥琴也早见惯了姑姑对她的态度,同卢定芳说了好一阵儿,脸上叹息着,慢慢顶着大太阳离开了,到了大路,又在上面背了个猪草背篓往家里去,黎书慧在下面看那只有几把红苕藤的猪草,懒得再看。 第23章 雨水 山里的秧苗在小满前后陆续都安了家,雨水浓雾围过来日日挨着几座大山不去,忽然山林,河流,房屋同它们融为了一体,仿佛宇宙初开,一时清新淡雅,一时浓妆艳抹,前后约有半月的样子,再出门,屋外已是另一番天地。 雨水来临前,老张还在烟地里侍弄烟草,四五亩绿油油的烟苗像一幅碧绿的油画般摆在那里迎风招展,可那东西并不好惹,有些黏黏的,一沾手,一会儿就乌漆嘛黑一手掌。勤劳如信好也不喜欢碰这个东西,别瞧黄土里长大,爱干净的性子却在黎书慧那里学的青出于蓝,老张每每傍晚从烟地回来,黎书慧总要勒令他先用肥皂好好擦洗几遍,换了干净衣裳再准许到卧房去。 地里给双手涂颜色的捣蛋鬼何止那一种东西,又比如现今忠传正在干的。 庄稼下了地,追肥,除草,农药,抽穗,又尤其除草。到了五月,红苕花生窝里的,包谷高粱坑里的,蔬菜瓜果地里的,庄稼还细细嫩嫩手臂一样的青苗,秧秧草,牛筋,马头兰,蛤蟆衣,平车前,荠等野草野菜已经密密麻麻茂盛的满地都是了,这些东西还偏好长在庄稼窝里,好像它们才是那个窝里的正主似的。 这些野草单是一天两天能拔掉,那染色本事也不算顶厉害,关键是在,那是满山满坡的几十亩地,忠传是个干细活儿的人,这样一来,接连一两月也不要闲着了。 黎书慧也不能来帮她的忙,她的手也正被染料荼毒着呢。 坡上土坎土壁的胡豆结了果,大男人的手指头一样粗,先将多余的叶子逮回来喂猪,天黑前再把胡豆连壳扒回来装筐里,这东西看着肥头大耳,实则娇气不好得罪,你要提早剥了它的皮,它也真敢黑下脸给你看。只得第二天凌晨三点多,母女俩联合出手,胡豆去壳,果肉装洗干净的肥料袋子里,天不亮,信好起床上学读书,母子俩便一人一袋往公社的市场上背,间或带些鸡蛋青菜,茄子黄瓜番茄辣椒等,一来一回,几十上百块又到手了。 年年胡豆种的多,一卖就是个把月,这样,母女两人的手也要跟着乌黑个把月,连指甲缝儿里也净是那颜色。 辛苦说来是辛苦,但有事可做,又有盼头可惦记,日子便好像不再感到辛苦似的。 大早剥胡豆,老张有时也起来帮忙,但他做事时好抽旱烟叶子,昏黄的灯光下不一会儿便烟雾缭绕,纵使黎书慧皱了眉瘪着嘴嫌他,他也得好一会儿才能停止,掐灭。 再过一会儿,烟瘾又蹿上来,尤其母女俩的聊天他插不上嘴,或三个人都沉默的时候,回回他一掏口袋,黎书慧便两眼直瞪的望着他:“一屋人都吃你剩下来的?” 于是再挣扎一会儿,他就自己起身忙自己的去了,有时是出门上街到镇上办事,有时见着天将亮开直接上坡,有时时辰太早,也会上楼回床上再眯一会儿。 再后来,起早帮忙搭手的时候便少了,除非黎书慧头晚嘱咐。 黎书慧也抽烟,偶尔老张要做事手上不方便,出门前便顺手将没点完的烟递给她,山里人人知道,过路人见到,也会递给她,只是烟瘾不如老张那样大就是了。 大半辈子一起过来的伴儿了,多数老张做的,她也能大概隐约晓得一些,比如抽烟,比如偶尔喝一小口药酒,比如天冷时固定用热水毛巾敷膝盖,比如天热时也穿汗衫褂子加一条短裤。 手艺方面,老张的庄稼她也清楚,另外,一些给牲口接生,给妇女接奶,木匠活儿,竹艺活儿,算八字看日子,拿草药止血,替人收黑看斜等老风俗偏方,虽不完全灵通,也晓得一二。 仔细算下来,不定她还要厉害些,毕竟一日三餐他不会,老话讲吃人嘴软。 五月中下旬的一天早上,空气闷热的不成样子,也不见大太阳,可就是热的人打心底里感到不舒服,这天夜里果然下起大雨来,那一下,断断续续又是十多天,幸好地里的牛皮菜瓢儿白已经长大,一匹一匹的掰下来,能一直撑到挖红苕,省了大雨天还要蓑衣斗笠出门打野猪草,湿漉漉一身。 下雨的日子,老张虽不能整日在坡上待着,屋里又另有手活儿要干。 庄稼多的人户,屋里农具也多,勤快人的屋里,农具更多,一年一换。 早晨起来,先要蓑衣斗笠的披上到各个水田巡逻一番,谨防头晚的大雨将稻田的水渠漫过了头,把那块水田的秧苗冲的稀烂,更怕雨大,田埂也一并冲垮,山里的田大多长短梯田结构,一块田垮了,连带下面几块也跟着遭殃,每逢雨涝,这样的事在所难免,于是老张出门,肩上总是一把锄头一柄弯刀,过山开山,遇水淌水。 这阵儿,黎书慧母女就能稍稍睡会儿懒觉了,气温不冷不热,被窝舒适安逸,空气里满满青草花香的味道,再听天上的雨噼里啪啦掉下来落在屋顶的黑瓦上,又顺着瓦沟哗啦啦连滚带爬摔到地面,想着岁月更替,屋檐下的石头慢慢凿出一连串的洞,边上,被老张一早放出去的母鸡一堆堆蜷缩在屋檐下借着躲雨打盹,想着雨里坝子边被冲刷干净的树叶上晶莹剔透的一个接一个滑落的雨珠,困意不算绵长,就是思想忽然倦怠,赖就赖吧,反正有下大雨这个由头。 若是周六周日的信好潘宏,恐怕还要睡到上午八九点去呢,也就是大人不好意思罢了,再耍赖,七点前后总要起来的。 老张从外面回来,黎书慧正亮着灯在厨房炒菜,锅碗瓢盆的声音配上堂屋的躺椅,再望着外面的雨帘,老张便也成了会偷懒的人。 饭后,若雨小,父女俩一同出门到地里翻红苕除草,使随意生长的藤蔓都朝到一个方向去,多日雨水的灌溉正好可将野草一并除根。但也就是光红苕地,山里人的红苕地多同玉米栽种在一起,玉米先下地,有了大人高再种红苕,等红苕有了长势,玉米也黄了,收完玉米,杆子砍回来当柴火,满坡绿油油的红苕藤再等着挖红苕,一土两用,各不耽误,庄稼人的智慧随处可见。 第24章 借钱 可这样的地多少也不是没有麻烦,到了栽红苕和除草的时候,大人高的玉米叶能将露在衣服外面的脸,脖子,手臂蛰的火急火燎,暴跳如雷,尤其太阳晒着的时候,一划一道红印子。下雨天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巨人掌一样的叶子一碰一身水,衣服完全没有招架还击之力。 由此,大多人种红苕,除草,多在天晴时的晨光熹微和夕阳西下,也正是起早贪黑,庄稼人的勤恳也是随处可见。 那日大雨,老张在大堂屋里做事,忠传也未出门,母女俩在楼上阳台一面缝缝补补,一面闲话摆谈,打发时间。 到了上午十点,雨势越发大了起来,又是暴风夹杂,阳台上不一会儿便全是积水,缝补的两人只好收捡东西转移到看电视的屋里去,到了屋内,光线不算明亮,针线活儿不好做,聊天的兴头就更加热烈了。 看样子,一天也出不去门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闻狗叫,楼下坝子很快有声音响起:“吃饭没有二娘,在屋里没有?” 黎书慧疑惑,还没起身,又听楼下传来对话:“二爷下雨还在忙呢,编那么多刷把拿去卖啊?” “哪里,约几个竹耙,剩下的竹篾也做不了别的,你二娘说刷把坏了,顺手做几个,这么大的雨你又走哪里去呢。” “我就走这里来,二娘呢,我找二娘有点事呢。” “吴秀珍。”因房屋构造的缘故黎书慧一直没看见同老张说话的人,雨势大也不好趴到高高的阳台上去,只是听声音辩出来人,对还在门口往下面张望的母亲道:“在堂屋门口呢,你哪里看到。” 老张的两层石头房子像一柄长长的玉如意,玉面在左手,楼下吃饭待客的小堂屋,进去灶房,楼上老两口的卧室,往里是顺着烟囱上来的宝藏屋,因柴火干燥,腊肉香肠,干货等全在那儿。中间的柄长近九十米左右,楼上电视屋和忠传的卧室,紧挨信好睡屋和两间客用卧室,楼下中间屋供暂存暂放,里面还有一间小屋也就是忠传卧室下面,因靠后面檐沟堰沟常年阴凉,堆满了各种泡菜坛子,蛋类和吃不完的水果蔬菜。中间屋过去正堂屋即信好睡屋楼下,约宽四长七,供重大事件之用,平时多做老张手艺活儿场地,及秋收粮仓,正堂屋过去便不分楼上楼下了,粮仓,鸡鸭鹅圈都在那儿,最边上又紧挨外面的牛圈和柴房。 灶房开门出去上面即堰沟,前面一块水田,水田左边的大石包下面掏出来两间石头屋子,里面住两头老母猪,一直过去通向水泥坝子,走到坝子边上走过牛圈,顺路下去还有一排房子,两匹老马和一群猪的住所,顺石板路往上走,又看见了堰沟。 整座房子被两条大路包围着,两条大路又被左右两边的猪圈包围,猪圈被大石包和水田土地被包围,水田又被满山的大树竹林包围,近看之下谁都独立鲜明的存在着,远望过去大家又都在一幅卷轴里,山水一色,人物融合。 “毛儿又赶场去了?你这么大雨到哪里去干什么?”黎书慧从楼上下来,果见吴秀珍蓑衣斗笠的站在堂屋门口,她人本来瘦小,外披那样大的蓑衣,更像被一堆枯黄了的树叶掩埋着:“进来坐啊,这么大雨淋不着你呢?” “欸,我还怕你下雨上潘大娘家耍去了呢。”她一面说着,跟老张打完招呼,顺屋檐往小堂屋黎书慧站的门口过来:“还在缝东西呢,忠传呢?” “楼上呢,这么大雨我上她屋里去干什么,你二爷有几条裤子,小的们买来的,大了我给他改改,进来坐,吃饭了没有?” “上来坐会儿。”说着,忠传便也冒雨从阳台探头来叫她:“上来坐,歇会儿。” “不坐了不坐。”她忙不迭摆手,人站在门口好一阵儿蓑衣依然往下滴着水,大雨把一截来路冲垮,脚上的胶筒鞋堆满黄泥,大约这样她才不进屋,才面色窘迫:“我就是,来问问,来麻烦你点事儿,我屋里屋头有点事儿。” 她没说出来黎书慧已经渐渐沉了脸:“毛儿又怎么了?” 吴秀珍显得更狼狈了几分,瘦的只剩下皮骨的脸上清淡的眉毛本就耸搭着略显丧气,如今这样,更感到晦气不吉利,她还兀自笑着,有些慌张的查探着四周,见忠传和老张都没见,再望一眼黎书慧,好怕有人听见的模样,已经蚊蝇的声音还要凑进了眼前再说,她却不管黎书慧听不见,挨近了,半低着头囫囵吞枣道:“也怪不好说的,毛儿好像身体不好,这阵我也没怎么赶场,屋里几个孩子又没有回来,我想暂时管你借几个钱用,怕你屋里也不方便......” “他做啷个嘛?哪里不好。”黎书慧没那个好脾性,她紧盯她的眼睛,只是晓得吴的为人秉性,又无奈的温和下来,再进屋给她端茶,催她进来:“进来说,那么大雨站外面说什么,蓑衣脱了进来吧。” 茶端出来,她却依然还立在外面,一看见,憔悴的脸马上又露出感激的笑容来,一连串的摆手感谢:“哎呀不要不要,不渴,回回都老是麻烦你,不喝茶,屋里还等着呢......” “你要用好多?”黎书慧便问她。 “实在太麻烦你......可能,两三百块钱。”那话飞快的说出来,又仿佛是两三千块,她的五官一下收紧,眼睛也跟着泛红,片刻,再道:“可能也用不了,要不,你有没有一百的,我拿一百......” 较与她的激动慌张,忐忑惶恐,黎书慧则站在泰然镇定的那一面,她小小的观察了一会儿,柔声答应:“你现在急吗?我一时手头也没有,你晓得我是不出门的人,身上几个钱都是平时子女们逢年过节给的,你要是不急的话,中午我上潘家借来给你送去,你着急吗?” 她知道她着急,急的脸色发白,急的浑身轻颤,但她的软弱好欺出了名,屋里屋外让李毛儿压榨了大半辈子,黎书慧对李毛儿深恶痛绝,对她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想来她能站在这里跟自己张口,实在无可奈何到了极点,却还是顺从李毛儿,大雨天仍不顾他人笑话,一脸青一块紫一块出门给他借钱让他在别处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第25章 王明川 那屋里就是个无底洞,无论多少金银财宝也填不满,吴秀珍借了钱,李毛儿拿了钱走人,再由她日日起早贪黑劳作,卖血拼命凑钱还人,借了钱,一时救济了她,终究还是苦了她。 她微红眼眶里的眼泪已经咽回去,黎书慧说中午给她送去,她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浑身死灰,犹如油尽灯枯之态。 “一两百块钱谈多谈少都不见气,只是你晓得我是个看不见出门的人,盼天盼月出一回门,邻里邻近的都是晓得的人,让你进来坐呢。”黎书慧原本没打算借她,待要过后再推脱,不想看她伤心又不忍嘴快,如今说了准话,一面懊恼又一面释然,从屋里拉出板凳来让她坐,自己进屋里给她倒热水拿毛巾:“你坐会儿,我给你拿毛巾擦擦,不要着急了,我中午肯定给你送来。” 黎书慧进屋倒热水,见碗柜上还有几个鸡蛋鸭蛋,又找来口袋铺小米装上,揣围裙里一并拿了出去。哪想再出来,门口已经没有人了,那边正堂屋门口没有,风雨交加的水泥坝子里也没有,只剩下这边屋檐下一滩水渍,和一串连接两边门的泥脚印。 老太太放下蛋从中间屋走到正堂屋去,空旷宽敞的屋里只有老张和灰狗,狗崽,和满屋的竹子,竹片,竹篾,竹屑,一角几个已经完成的竹耙只待火烧塑形就算完工,人坐着的小板凳下面一堆做好的刷把,连同他手里快完成那个,大约已有将近十来个。 “你做那么多卖给哪个。”黎书慧开腔就是要打死人的话,自己发笑,又走到门口叉腰望外面:“这个人,走了也不说一声,说走就走了,出来就没看到人。” “怎么没打招呼,你个人没听到。”老张搭腔,眼睛同手依然在未完成的刷把上。 “她晓得我是聋子不大点声!这么大雨你也不说劝着?” 老张又不说话了。 黎书慧又问:“开头她跟你说些什么了?” “她说什么,找她们二娘,又不是找我。”那意思,他忙得很。 “......”黎书慧瞪他,算了,接不下去不接了。 黎书慧又上楼去,跟忠传就有说不完的话了。 “是她吧?”忠传问。 “是她,这么大雨也不坐会儿,没说两句又转去了。” “我看她从后面檐沟过去了,恐怕又往大坪去了。” “......”黎书慧正要同女儿摆谈一番,闻言愣住:“没转去?” 忠传和信好的屋子正挨着檐沟,距离约不到三米的样子,打开小木窗,每个路过檐沟的人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这一来,手里的事情也没心思做了,确是舍不得,一辈子困守深山的瞎子老太婆,手里攒几个钱不容易,可一想李毛儿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德性,想吴秀珍憔悴潦倒的模样,心下顿时愧疚的不成样,东西往边上一放,抬脚去屋里翻了钱又准备往大坪去。 母女两人的裤子还没收整完,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左右,老张瞧她模样,怕她许久不回,岔她道:“还送快点,好叫那个拿去喂狗。恁大少午了不做饭还往外面跑,慢了要犯法。” 他就那脾气,其他都能忍耐,唯独饿肚子不能受住。 黎书慧只得作罢了,心里记挂那一口气却始终憋的不顺畅,又板脸把忠传也叫下来,她只烧火,一四六七全叫忠传来做。 两人饭还没好,堂屋的狗又叫起来,黎书慧在灶房没看到人,又赶到小堂屋来张望。 只见正堂屋门口站了个背影宽厚的光鲜男人正同老张点烟,脚边挨着伞旁堆了一圈大包小袋,黎书慧见着眼熟,声音也像是那个人,模样却有些对不上,一时不敢确认:“哪个?” 那人闻言朝这边望来,正是她猜测的那人,上石坝王二的小儿子王明川。 “二妈点烟。”他笑着走过来,还要给黎书慧点火:“在煮饭啊?还没吃呢。” “不要不要,这会儿不点,锅里还煮着饭呢。”黎书慧摆手示意,喊他进屋坐,他却只站门口不进来,看外头雨势小,她又转身拖板凳到门口给他坐:“长变了,一架势还没认出来,我还说是哪个呢,哪阵转来的?” “还没到屋哦,刚走到这里。” “哟,明川回来啦?”忠传也闻着说话声从灶房来出来。 “欸,大姐在家呢。”他第一反应要站起来给烟,打开又想起来忠传不抽烟,拍着脑袋一笑,忙不停走到那边门口从其中一个袋子里掰出一把香蕉和几个苹果拿来给黎书慧:“二妈这给你,给信好吃。” “哟给我干什么你还没到家的人东西不能在路上打开,赶紧装起来带回家去,这是什么道理,赶紧装起来......” 他却无论母女俩如何推拒也不肯再收回:“我小时候在你这吃的东西还少啊?几个水果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谁吃不得呢?偏我妈他们才吃得啊,难逢难月才回来一回也不是天天买来给你,赶紧拿屋里去吧。” 话这样说,再退回去就是打脸了,黎书慧只好转手让忠传拿进屋去,自己仍站在门口同他说话:“这么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吧,广东那些怎么样呢?跟我们这边差别大不?” “那当然大咯,完全不一样,那边热,吃的也不一样,说话都不一样。”小伙子一说起来,双手也连同五官一齐飞扬起来:“热得很,春夏秋冬都是短袖,沿海城市唛,热的遭不住,靠海,好多海鲜看都没看到过,还有水果也是,不过吃的不好,什么都是甜的,吃面都要加点糖,或者就是直接清水煮,吃的完全不同。” 忠传放了水果进屋看灶膛里的柴火,老张因着闹热的对话也站了出来,他虽不像黎书慧那样将新鲜好奇全然显露出来,光站在那面门口抽烟,脸上眼里也满是喜悦的笑意:“那你在那不是造孽了?吃都没得吃的。” “不造孽哟,吃的多着呢,你看我一两年光长肉了!”他更兴奋起来,恨不得台下坐了一二十人,光听他摆龙门阵:“吃倒不造孽哟,现在外面什么没有啊,到处都有!川菜火锅到处都是,外地人多唛,尤其云贵川的人,多的不得了,那个菜场也有卖菜呀,你勤快自己做嘛,好多人自己烧饭呢,租一个小房子,烧的到处都烟雾缭绕的,辣椒又呛又香!只是很多菜没有老家的味道是真的,你毕竟在外面唛,将就也能过得去。” 老张眼里的星光像是已经去到了他说的那个地方,笑意更甚:“还是远了,再好不如我个人的狗窝好,你出门一两年,找多少钱回来哇?” “钱没找好多看的东西也不一样呢。”他虽这样说,语气里多少还是掩不住口袋富足的表情:“你山沟沟哪里能比大城市呢,像农村,一年四季光够糊嘴,在外面还是不一样的,钱多少有几个,不一样的东西嘛,看也看了,吃也吃了,耍也耍了,新鲜事多哩。” 第26章 不成器的成器了 黎书慧紧着追问:“那些地方比这里平点不?” “肯定平哟,靠海的嘛,我们本来就是山城唛,什么都不多就山多,大城市就不一样,马路四通八达,到哪儿都是车,一个摩托车能从东面走到西边,山里还有马路啊?山里只有脚板。” 忠传在灶房铲米饭的声音响起,黎书慧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说话:“就在这里吃饭吧饭都好了,进来坐,进来吃饭,都现成的。” 情绪高涨的年轻人这才渐渐收住话头,想起来回家那回事,快步走到那边拎东西要走:“不不不,不吃饭不吃饭,回屋吃,近,我一哈也到家吃饭了。” “你妈晓得你转来不?还不定回去有没有吃过呢,你就在这里吃吧,都是现成的饭菜呢......”那人却已经拎着东西撑了伞大步远去了,顶着细雨,老两口一直站在坝子边上望着他慢慢消失在那边田坎尽头,转到大石包背后去不见了踪影...... “没淋过雨呢,吃饭了噻,下雨还站在坝子。”忠传在门口好笑的催促。 过了中饭,雨势逐渐减小,黎书慧仍惦记穿戴到上石坝去,临出门,在屋里捡鸡蛋小米准备一道送去,里面又另拿了些孩子们买来的沙琪玛饼干等零食。 正一一过目装袋,灰狗站在环边的大石包上犬吠不止,叫声一直辗转到小堂屋的屋檐下,黎书慧要出去看,呵斥声已经从后面母猪圈传了过来:“没看到过啊你咬嘛,把只脚杆给你咬,看过年哪个吃哪个的肉。” 黎书慧一面把鸡蛋拿到屋檐下来数,一面自言自语的小声说话:“会咬人的狗不叫,畜生畜生不出声还养它干什么!它还不叫唤两声,喂它长大是当摆设的?” 骂人者从石包下大步流星的走出来,对她的话听而不闻,板着脸目不斜视从石坝扬长而去。 “畜生喂几顿饭都晓得跟人看个门,吃这么多年的饭还不知道认家!”黎书慧自顾说着,数好鸡蛋,进屋放兜子,出来锁门,也要出门去。 狗又叫起来,这次的声音却温和了许多,哼哼唧唧的,倒像小孩撒娇似的,原来是卢定芳来了:“在屋里没有。” “准备出门,你走哪去?”黎书慧从屋里出来,脸上的欠钱没收回来的怨怒还没有完全褪去,见卢定芳空手而来,又不像到处走耍的人:“屋头的娘俩儿不要人看吗。” “我就出来一会儿,到你这儿来,跟哪个装的鸡蛋?”卢定芳在门口的板凳上坐下,看黎书慧的袋子:“上石坝小川都回来了,看到真是人都变了一个样!” “往我这门口过的,还在这儿坐了一会儿。”对方脸上那惊叹的表情分明是中午自己脸上的模样,黎书慧先是板着脸故作知会,又马上忍不住笑出来:“一哈都说他以后没有出息,哪晓得命里好坏,以前他老汉天天拿棍棍追的满坡跑,皮的人人喊打,还想不到长大了人家倒是怪有本事!” “就是说呢,你看以前,读书不得行,干活儿也不行,出门还挣大钱嘞!哪个说的准!” 俩老太太的话一摆上就停不下来,从王明川小时候如何调皮,在学校如何捣蛋,回家如何挨打,如何同他老汉斗智斗勇,他母亲朱慧芬和姐姐王明群又是如何护着他,一直讲到上前年秋收他在稻田里带着一群孩子玩坏了自家搭斗,让王二满山满坡追的六亲不认,实在气不过,收拾几件衣裳离家出走,若不是忠传回来,两个人只怕还要端出茶水瓜子来大摆龙门阵。 “走时候还是在我这儿拿的三百块钱呢,王二来日决,他妈天天来守着哭,你没看到那阵势啊,好像我借了他三百块该千刀万剐一样,你看现在,去年中秋回来一趟,给他屋里买这个买那个,看王二脸笑的,这回回来不晓得又买了什么,从我屋门过还递了好几斤苹果,现在他王二不怪了?!” “潘天发不也给了五六百唛,他还怪什么?场场赶耍场,抽烟喝酒坐茶馆,日子不晓得多好过,逢人就是他儿子好,他儿子有出息,还能跟以前一样啊......” “后头就听到你们说话,我还说哪些人在屋里这样热闹呢。”二人在屋檐下说的好不热络,忠传背着尖垮垮一背牛草从后来回来:“娘也在啊。” “我来好大半天了,割草回来了?”两人还意犹未尽,仍舍不得站起来:“就是在说那边小川嘛,中午回来从我门口过,看着像完全变了个人,以前老骂二十几的人不理事没有出息,你看看现在,哪没有出息,不晓得多好!” 黎书慧也起身来,又回了屋里一趟,嘴里仍不住继续兴头上的话:“说是说,要乖还是个人乖,小川调皮是调皮,孝心可好,你看以前对他妈,感冒中暑他一个人那远背到公社医院去,你看小时候在我们这边耍喊他吃饭给他东西吃,现在不是回回路过都拿东西唛。” “大好像是比忠承三两岁哈,不晓得耍朋友没有,这会儿他要是领个闺女回去,不晓得朱慧芬多高兴。”俩人越说越远去了,却越说越当真。 忠传看母亲要出门,随口问句:“上石坝去了回来了?” “哪有,将准备出门你娘来了,这坐大半天。” 卢定芳又一拍手:“呀——你不说我还忘了!我就为这事儿来。” 卢定芳因又说起上午的事来,龙门阵就一路从家门口摆到上石坝去了。 “......我就是说出来就没看到人呢,忠传说从堰沟往上面大坪去了,回来的时候也没看到,不晓得往哪头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李毛儿家走,一路果然碰到不少塌方垮地,有一处垮的严重,直接从山顶下的树林里一直垮到了下面大路来,浑黄泥泞一路蔓延上十米,中间稻田红苕地全部覆灭,不止这边,河对岸的山林也好几处浑黄,恐怕是今年来最大一场绵雨了。 可那石流黄土虽吓人,完好的树林荒坡却因连日雨势反而格外清亮,两者结合,反倒呈现出一幅无暇的风景来,不考虑收成,只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心境应是绝妙无比。 第27章 上石坝 从老张家过去二三里地,中间八九块水田三四块大石包相连,再见一个约两亩大的荷花鱼塘,前面能看到黑瓦黄泥墙的地方就是了,中间以几个晒谷坝和两块斜长而宽广的大石头分开,以上为上石坝,下做下石坝,分别住了四户人家。 李国珍和李顺江在下石坝,王二,李毛儿住上石坝,李毛儿是李国珍的弟弟,李顺江又是他们堂叔,王二是李顺江未出五服的老表弟,上下四家人,你跟我沾亲带故,我同你藕断丝连,剪不断,理还乱。 俩老太太走拢,前后屋里都没人,只是王二家的大黑狗在环屋边的碾米坝上恶声恶气叫的厉害,两人手里都拎着棍子,胡乱挥几下,那狗便一瞬夹着尾巴往大石包那边去了。 “吴秀珍——” “吴秀珍,在家没有——” 两人连着呼喊了几遍也没见应答,还说顺道来看看王二家的热闹,哪知他家也是关门闭户不见人影。黎书慧还带着鸡蛋零食,又答应了要来送钱,想屋里没有急事,便同卢定芳一起坐王二屋檐下的板凳上闲聊。朱慧芬身体不好,平常基本不行远处不干重活儿,应该过不多久就要回来。 两家房子紧紧挨着,王二堂屋正对李毛儿家灶房,李毛儿堂屋前面则是两户人家门口的石坝子,坝子边砌一面五六十公分的石头围栏隔断,下面正是荷花塘。大路从王二家堂屋旁上来,又从李毛儿灶房边上过去,王二家堂屋下面还有一口水井,从边上的荷花塘取水,供两家人洗洗涮涮。 黎书慧看袋子里有蛋碎了,清理出来,到水井边洗手,刚洗完,龙门阵里的朱慧芬就同女儿明群从那边大石头背后过来了,头戴斗笠脚穿胶筒鞋,手里拎个筐子,从菜地里回来的阵势。 这人,五十出头的岁数,却总三伏八月也穿着厚厚的棉衣,又因信佛,几十年如一日的荤腥不沾,身体本来羸弱,仿佛一个纸片人卡在大大的衣裳里,风一吹就没了影儿:“吃饭没有?我还说下雨都没人呢,还没吃饭啊,这阵儿了还上坡摘海椒茄子。明群也在啊?哪阵儿转来的?” “下午上来的,小川早上回来在我那儿下的车,本来说一起上来的,有事耽搁了,我又后面个人上来的。” “回回她两姊妹都一起回来,今天一个前面一个后头。”朱慧芬不是勤恳的人,又因身体不好,每次出门只衔回来跟鸟雀叼草一样一点东西,可她性子比身体还软弱,没说话,先眉开眼笑讨着巧:“午饭吃过了的,我看雨小了,正好几个海椒红了,去把它捡回来,落雨反正没事呢。” 卢定芳在上面看不见来人,便问黎书慧:“回来了?” “这不是,下雨还摘海椒去了。” “潘大姐也在啊?”朱慧芬笑道,几步转过去,卢定芳已经起身走到水井上面来了,她便显得更高兴起来:“进去坐噻,我门没有锁,你们进去坐。” 卢定芳半拉着脸说话:“主人家都不在屋,我进去你东西丢了怎么办?我不是又背了个名头,哪个敢进去啊。” 朱慧芬嘴笨,不大说得来话,也知道她是刀子嘴没有恶意,便光是笑,又催明群进屋给两人端板凳和茶水来。这一山的妇女男人都是相知相处了几十年的老伙伴邻居,谁心善谁好意早了解得透透的,一个卢定芳,一个黎书慧,一个李顺江屋里的,三个人因着辈分高,性子占强,嘴上便也痛快些,实际有事,最是能帮得上忙的人。 “大中午的没人,你就是摘海椒去了,吴秀珍屋里人又到哪儿去了?”胶筒鞋上沾满了黄泥,朱慧芬要在水井旁脱下来清洗,黎书慧挪开位置让身,自己则又走到吴秀珍家堂屋门前转了一圈:“才是怪事,她屋头两个人都不在家。” 李毛儿若非赶场去了,平时基本在家抽烟喝酒看电视,用他的话说,天晴太阳晒不出门,怕中暑,打雷下雨淋不出门,怕感冒。 “莫非他还上坡做活儿去了。”卢定芳也这么将手背在后面笑。 “哪里做什么活儿忙啊,搞恁大阵仗你们那边一点动静不晓得啊?”朱慧芬却不敢笑,只见她一脸的痛心疾首,人蹭的站起来,连比带划的,手中的胶筒鞋滑进水井也浑然不觉:“还喊我不要到处摆,你们不要传出去哈。” 她那样做贼一般窃窃的音量,上面两人就也不得不凑到水井上面的屋檐下去,三人便两高一低站在一堆大白天说起悄悄话来:“跟秀珍要钱,把棺材拖出来摆坝子砸锅摔碗要钱,说是他手腕痛要拿钱去公社看病,平时两个姑娘回来偷偷拿钱给吴秀珍,不晓得他怎么晓得,硬是揭瓦摔杆要钱,屋里东西全让他拿出来摔个稀巴烂,把吴秀珍打的呀......躺棺材里不起来,不给就不起来,晓得他是个什么人,你说我屋里王二还能借给她吗?后来不晓得去哪里借的五十块钱,拿回来还嫌少,爬起来又要打人,哦——老天开眼,地上青苔滑了一下,人摔地上碰着棺材,棺材也翻过来砸他身上了,砸的一头血呢,也不晓得装的还是真的,光抓着两条腿哇哇的喊,然后就吴秀珍,我们王二小川,还有罗昭全一起把他抬到医院去了。” “往哪头去的,也没看从我屋后过呀?” “没有,没往堰沟去,从小松林上去的,下好大的雨呢,从小松林近路上去的。”朱慧芬解释道。 “哎呀——怪来怪去还是怪黎祥琴,那个人不是个东西!硬是喜欢搅和,三天两头约着李毛儿不是赶场就是上坡,回回割草打猪草非要背个背篓到这里来把李毛儿叫上,转耍也要转到这边来,你说大坪那么大地方耍不了她唛?李毛儿呢,回回跟她一起出门回来都猪不是狗不是的,嫌她衣裳没洗干净鞋没刷干净,嫌她晚饭做的迟饭做的不好吃哟,嫌她手脚慢了做事不勤快哟,或者又嫌她长副倒八字眉啊,嫌她没生儿子啊,嫌她不懂说话不会开玩笑啊......有些理由说出来真是笑死个人!” 第28章 本分人 朱慧芬人极本分老实,摆起龙门阵却是那样绘声绘色传神至极,且她表情认真嗓音尖细,听她模仿起来,更格外给人滑稽的想象空间。 “前阵儿不是一哈人都说娃儿读书野草把路挡了让每家出一个人割路唛,你说加上河底下半坡高头岩上一共十几二十个人,她非要挨着李毛儿,每天早上来喊他,天不亮出门,晚上天都黑尽了才回来,回来还要在李毛儿屋里吃完饭才回去,喊李毛儿送她回去,你说有没有这样的道理,欺负人欺负到家里来了,路早都割完了她还要来喊他,你们忠传潘运不是也去的唛,我们屋里王二去的,割草也不好好割,光跟人嘻嘻哈哈的站着吹空话摆龙门阵,还说不得她,硬是,四五十岁的人,硬是一点儿脸皮都不要!” 那模样恐怕她就是吴秀珍了,也或者这大山里每个人都是吴秀珍,多年来吴秀珍一直任劳任怨从不多话,旁人却如同那些气都是给自己受的,那些罪都报施在了自己身上,任何人说起来,回回怨声载道,唾沫横飞。 比之‘吴秀珍’,更似吴秀珍。 她们一面似吴秀珍,一面又是‘李毛儿’,当中最大的‘李毛儿’是吴秀珍的婆婆,李毛儿和李国珍的母亲,吴秀珍三胎都是闺女,吴秀珍的婆婆就成了‘李毛儿’,李毛儿耳濡目染,又教会了后来的‘李毛儿’。 源头就懒得追了,再追,还要更远,再一个吴秀珍的婆婆也过世多年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就光是那黎祥琴有问题啊?李毛儿就没有了?他李毛儿又是个什么东西!哪个实实际际能拿出证据来说她黎祥琴跟李毛儿有问题?还不是你李毛儿根子不正人家一喊就跟屁股后面跑,人家当你李毛儿是个屁放,就你个人还捡到把它当台戏唱,你还怪哪个?个人屋头都不做事整天游手闲晃的人天天巴巴的跑到大坪去给人家屋头做事,还跟王正书说你屋里事情多我来给你帮忙这不是你李毛儿的问题啊?人家刀架你脖子上了? 吴秀珍也不争气!我要是吴秀珍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还由得你窝里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闺女都这么大我还怕后面没人经管?” “哎呀懒得说,怪她个人命不好,这辈子摊上这么个无赖,也怪她自己没个儿子撑腰,前半世就在婆婆面前受够了罪,后半世又在李毛儿这里造孽,人的命啊,一样的人几样的命......” “没了他李毛儿还活不了了?大姑娘把她接去她自己又回来受罪,哪个顾惜她呢......” 黎书慧站在一旁任两人争论的热火朝天,自己却一句话也没有,与黎祥琴有关的事,她从来不参与只言片语,站在血缘的关系来讲,黎祥琴要喊她一句姑母,哪怕她打心底不待见她,哪怕老一辈的古董们都绝迹了,死光了,这满山的人家,依然会记得她是黎祥琴的亲姑母。 雨渐渐停了,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到了下午三四点,温度像要把人剥掉一层皮一样,歌唱了两个多月的布谷鸟忽然没了动静,阳雀出来叫了几声,老鸦也出来叫了几声,才惊觉,再要几天就是端午了。 宵了夜,黎书慧又喊忠传一路到上石坝看吴秀珍回来了没有,两个大人走在前面,信好也在后面跟着,他是听大家说王明川回来了也要来看看,从前的王明川是山里的孩子王,有他在的地方,身后身前总呜呜渣渣围着一圈小屁孩。 一路猜测,到了却望见屋前屋后热闹非常。碾米坝边的大石包上站了两个人,走近了听说笑声才认得是王明川和潘运,潘运比明川大六岁,明川又比忠承大三岁,从前都在一起时,这三人算是穿在一起的连裆裤。都大了,结婚的生了孩子,打工的一年不回来两趟,读书的又半年没个音信,还要像从前那样整日在一道厮混,不知道要等哪时候才能凑齐了。 “两个人在上面数星星呢,潘运都在这儿啊?”黎书慧从下面的碾米坝经过,一时想到自家忠承,禁不住迈不动步子。 “嗯,娘也来了,姐。”潘运在上面笑着一一打招呼,又跟猴子一样准备爬上来的信好道:“潘宏也在下面。” “二娘,屋里坐。”王明川招呼着,信好已经爬到顶上来了。 “注意有青苔。”忠传在后面喊,话没说完,只听哐一声从王二家灶房冲出来个人,没待细看,人影箭步一样冲到石包上面去了,正是潘宏。 两个孩子喜见,兴奋之情和激动程度自然比两个大人热闹的多多了。 “下午比赛我们班第二名,个人第一名是你们班彭红军。” “我晓得。” “锤子!我还差一点点,我今儿穿那双鞋子滑的很,我妈非要我穿那双鞋!” “自己不行怪鞋子崴。” “是这样噻,我们那时候不也这样。” 在灶房里做饭的朱慧芬听到动静站在门口来看,见了来人,笑着往里招呼:“进来屋里坐,吃饭了没有?我屋里正在做呢,马上就好,顺便在我这儿吃吧。” “吃了过来的,今晚你屋里还热闹呢。”母女两人同她说着话,跟着从灶房一路进去了。 堂屋和坝子更热闹。 朱慧芬说没吃饭,原来是要摆九大碗,节能灯下一大桌子煎炸煮炒炖的鸡鸭鱼肉青菜番茄:“吁——吃得好呢。” 忠传还在灶房同明群说话,黎书慧又一步跨到外面坝子去,外面的灯没开,石桌凳上的几个人只能凭声音认出来哪个是哪个。 明群家大小子六七岁能跑能跳跟着潘宏去了,两三岁的小姑娘也跟着眼馋,奈何被爸爸圈在怀里挪不动步只能咿咿呀呀的叫唤,岁数相当,李东也挨在她边上,她爸爸好玩,一会儿以手里的花生米诱惑,一会儿以边上摆尾转悠的大狗逗乐。 吴秀珍在对面的灶房门口剁猪草,影子跟着人的刀起刀落一上一下。 李国珍板着脸从吴秀珍卧房出来转进了灶房,一会儿又从灶房转回去,手里端一个中碗。 第29章 热闹 “哎呀,说穿了还不是整国家,实际到你老百姓手头还有几个钱嘛,大头还是让当官的刮走了,还社保!你那月月那几个钱,够你吃什么?”罗昭全手里夹着烟,人围着石桌边晃晃悠悠的转,走几步,猛的咳嗽几声,又对着下面的荷花塘说几句话:“说是扶贫老百姓,哪个来帮扶你?个人不勤快,鬼大爷来帮扶你!” “那样就算城里人了噻,到了城头你还焦没有你饭吃?你那就是个人不懂享福!玩不成格!”在石桌边嘿笑着捡花生米吃的人是王二,他上身穿一件暗红色灯草绒,下身又只穿了一条灰白色短裤,搞不清他到底是要过夏天还是秋天:“钱拿给你你想买什么买什么我看你还说得出这样的话不?” “你寡是在想!”罗昭全哼他一句,独自面对着夜色,不再开腔。 “想哪个不想,有钱的事都不晓得想还想啷个——哟!”黎书慧从屋里出来才发现朱慧芬家屋檐下还坐了两个人,细看清楚,竟是河底下封增银和席文华,两人刚才只是点烟听乐并不出声,屋里背光,便这才看清他俩,黎书慧很是惊讶:“这阵了你两个又怎么在这里呢?” 封增银是老张未出五服的老表,见了嫂子,理应站起来散烟说话:“下午走公社办点事,转来路上正好碰着他们,喊搭把手送转来,又喊在这儿宵夜,整的我们还不好意思呢。” “有哪里不好意思,你还是黄花姑娘呢,吃顿便饭有什么要紧的,你们不在我们不也要吃饭唛,还特意为你们做呢?”王二在坝子边大声呱唧的嚷着,他是嬉皮笑脸惯了的,不论男女老少,不论玩笑说得说不得:“老表老表两头跑,在我这儿不好意思那你等哈儿跟你嫂子一起到她屋里吃饭去吧。” “你屋头有个那么会做饭的婆娘,在你这儿吃顿饭还怕把你吃穷啦!”黎书慧啐了他一口,拒绝了封增银的点烟,大步往吴秀珍灶房去。刚才几人说话的功夫,她的猪草已经剁完,搬到锅里煮上了。 那屋极小,多两人就转不开身,站在门口,里头一切一目了然,一个灶头,一口石头做的大水缸,水缸板上几副碗筷,再无其他。 “这么晚了还在煮猪草啊?”她走进去,吴秀珍正坐在灶膛前的矮板凳上剥豆米,边上围一堆淋过雨的小树丫和枯草,灶上大铁锅里尖垮跨一锅猪草,按那柴火,没有两三刻钟无法完成了。 “二娘来了,吃饭没有,这里坐,我刚回来呢,中午没煮猪食,下午就没吃的。就是我回来隔壁大娘说呢,我看屋里枕头上有几个吃的,还有鸡蛋和小米,你怎么这样下细呢。”她轻微颤抖过后抬眼看人的眼睛里仿佛如梦初醒,见是黎书慧,立即起身将矮板凳递过来给她,自己顺势坐在后面潮湿的树枝上,这时的她又回到了平日里那个温顺随和的吴秀珍,一点儿不见中午那副大厦将倾的惶恐模样。 “我吃了,这么晚了猪草明早再煮吧,你这要煮到几点呢。”黎书慧目观了一圈灶房后才在板凳上坐下来。灶头那边有两双碗筷,一副用过了,一副上面搁了筷子,里头装着甜酒煮的三个鸡蛋,水缸板上中午她拿来的竹筐子里已经空无一物:“我中午来你就没人了,毛儿摔了要紧吗,医生怎么说,哪里摔着没有?” “大事倒没多大事。”她再说起早前的事,面上也没有之前那样的窘迫尴尬了,只千恩万谢的感激样:“上午说手腕痛倒不要紧,只是上午摔了一跤,木头板把两条腿砸中了,恐怕要修养一阵,没有大事。” 黎书慧心道正好,算是老天开了眼。砸了两条腿,三五几月不会下床来了,也不能出去鬼混,不能动手打人,顶多诅咒几句,饭菜随你给他吃,定要他记着这教训。只是这话不好说出来。 “医生光喊修养吗?捡药没有,钱够吗?我带了点钱来。”她说着便从腰带上跟钥匙一起系着的荷包里掏出一块手绢来,只是还不待里三层外三层的剥开,吴秀珍已经伸手过来阻止: “不要的,暂时不缺钱了,医生也没给他捡什么药,脑壳消毒包了一下,腿上也是敷了什么东西,黑黢黢的,用两块板子包着的,说是他不要下床乱走,好好休养就行,还是小川给的钱,下午找小川借的钱。也不换药,慢慢长,急不得。”她的声音细的像风吹蜡烛一样:“赶快收起来,收起来莫弄丢了,收起来。” 两个人说着话,听到朱慧芬在外头喊吃饭了,地坝的声音渐渐都聚集到堂屋去了,朱慧芬又走到灶房来,站在门口笑着喊两人:“吃饭了噻,二娘,坐上去再吃一道,秀珍也是,来吃饭,锅里头一哈儿再煮,吃完饭再煮。” “我不去了,柴遭雨淋湿了,灶膛离不开人,你们吃去吧,不要管我的。下午也麻烦他们下午也麻烦你,耽误人的很。”吴秀珍道。 “还要喊我宵二道夜呢,我是吃了过来的,你不要管我。”黎书慧嘴上说着客气话,面上又实实在在摆出不去的拘礼态度,好教人不伤面子,又晓得她硬是不会去的。 “这哪麻烦不麻烦的,我是在家闲的没事唛,不然等你们回来都哪时候了,正好我那边做了大家回来吃口现成的。二娘也是,在这儿还拘礼,又不是外人,还分什么客气不客气,还要喊人来拉唛,来来来,来吃饭,快点哈!”朱慧芬就不多纠缠,只嘴上催促,转身进了李毛儿的房间。 不一会儿出来,李国珍也在后面出来了,她手里还有一副碗筷,便要过来灶房一趟:“哟,二娘晚上都过来耍?” “这么热闹,我也来看哈儿噻,在喊吃饭了嘛,快点吃饭去吧。” “你也去噻,他们去,他们明群明川都回来的今晚热闹呢,人多,我不去的,我不吃酒不抽烟的,叫他们男的吃去,我这里随便吃点什么。”李国珍一面说着,转身就端起了水缸板上拿碗鸡蛋吃了起来,嘴上还说一些话,那架势倒像是她做东,到她屋里去吃饭一样。 黎书慧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懒得拂她脸面,又默默站了一会儿,背着手往隔壁王家来。 第30章 人家屋里的饭 堂屋热闹异常,一大桌围了个团团转,嘴里连连说着吃过了的潘运也被小川按倒在了桌上,潘宏更不必说了,信好同忠传在边上站着,见黎书慧进来,哭笑不得。 “哎呀来来来,快点,碗筷子都有——” “就缺你一个——” “这里坐,碗筷子都有,你看看,莫拘礼,个人随便吃。” 主人家热闹的张罗着,一群喝酒的汉子已经端着杯子各自陶醉上了。 黎书慧同忠传信好一样始终未端碗上桌,只在边上看着,同端碗站在边上的朱慧芬母女,放了碗筷过来给李东喂饭的李国珍一道说话,难怪王二这么高兴,原来是小川买了个诺基亚回来给他,刚刚才教会他如何使用,一桌的人一个晚上,全在那新奇玩意儿,及夸赞小川上了。 黎书慧心头羡慕又高兴,一起在边上听乐观闲。 忠传站了会儿,往吴秀珍灶房去了。 男人们喝了酒,嘴上就有些七荤八素不着边际了,尤其都是一些半壶水响叮当的人,潘运也喝了两杯高粱酒,自觉酒意上头,趁小川不备,赶紧离了席,坐到后面椅子上去,隔岸观火。 明群因丈夫陪酒,带着女儿到灶房喂饭,朱慧芬拉着黎书慧也进去了,像是有话要说。只是闲话家常还没摆起来,外面同男人们玩笑的李国珍也抱着李东进来了。 “光听你空话吹,还有几十年要活的事情哪个晓得,看你以后没得饭吃问哪个要。”她进来,嘴里还泼辣的应答着之前同男人们讲的玩笑话,把李东放下凑过来,立马又换了张脸蹲下身逗不规矩吃饭的小姑娘:“哎哟还要吃这么大一碗啊?你吃的下去啊?嘎婆这里的饭菜比你屋里的要香点是不是?嗯?给我吃好不好?我一起端了赶我碗里喂李东要不要得?我端走了哈!” 小孩子不经逗,满满一嘴还没咽下去又赶紧把碗抢回来,脸上不满的表情可爱的不得了,大约想说话表达对她的不喜欢,一张口却不小心呛了喉咙,一连串的猛烈咳嗽惹得嘴里的饭喷散一地,朱慧芬母女赶紧拍后背,拿水,拿纸巾,一顿忙活。 “没吃饱你,不干正事!”黎书慧装作板脸对始作俑者斥了一下。 “哎呀不抢你的不抢你的。”她便又蹲下去要抱她:“刚刚还夸你乖你就不听话啦嗦,怕我抢你的是不是?慢慢吃不抢你的,咦——小气呢你才。” 小孩子径直背了身去,不理她。 “国珍婆婆呀,给你饼干的你忘啦,哎哟还生气嘞,好了好了,乖,好好吃饭,饭吃了找哥哥玩去。” “小娃儿的东西哄不得哈,你看,不管多大的孩子你要抢她吃的,你看脸板的。” 母女俩说笑着,又转头带些严肃的问李国珍:“毛儿吃了没有,你给他端点吃的过去吧,秀珍也没来吃饭,拿个大碗多端些,够两个人吃。” 李国珍就有些端架子了:“有什么好端的,这么近请她来她不来,还要特地给她端过去,怕没有这么享福。” “现成的嘛,一会儿我来端。”明群答应。 “她那个一天到黑不晓得饿的人你端过去她未必还吃?本来一哈都是送毛儿回来的人,饭就该她来做,在她屋里吃,她来感谢大家!现在弄的你请大家吃饭,她有什么脸来吃?回来不晓得给毛儿弄点吃的还忙着上坡割红苕藤打猪草!不怪个人屋头男人不给她好颜色!一个一天都没有吃东西的人,腿又伤成这样,你不先忙着给他弄吃的你管几头猪!真是该得的!” “不怪她不怪她,在我这儿也是便饭嘛哪里吃不一样,本身我们今天屋里人也多,我们小川回来呢。不怪她,他们把人抬回来天都黑了,她再现做饭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这儿就不能吃饭啦,又不是外人,你计较这些做什么呢。”朱慧芬长辈一样的劝导她,话里话外却多少有些站她这边的意思,黎书慧的性格不比卢定芳,只是心头暗自打鼓,嘴上并不多说什么。 王二在外面叫菜有些冷了,让再盛些热的去,朱慧芬嘴上答应着,快步跑出去了。 李国珍没了跟她搭腔应和的人,嘴上依旧念叨着吴秀珍,喂完外孙,也跟着出去了。 黎书慧还在想着什么,明群连说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望堂屋吃饭的人陆续下了桌,看外面天色,竟然已经是八九点的样子了,才要着急喊忠传信好回家。 “在秀珍屋里呢,我给你喊了,还早呢,坐会儿有什么要紧,现在也没什么农忙要事,二爷在家看电视呢吧。”桌上已经没人了,堂屋的人都到地坝去了。朱慧芬开始往灶房收拾碗筷。 “黑了不好走路。”黎书慧一心着急回家去,又到堂屋门口喊了一遍忠传。 再进灶房,堂屋桌上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见了她,朱慧芬赶紧喊明群给她端个板凳,意思还要她再多留一会儿。 左右忠传信好没来,她就依言又再坐了会儿。 “说是吴秀珍不煮饭在我屋里吃不好意思,实际她早三四点就到上面来了,也不见她帮忙做饭?多少你帮忙到地里割把红苕藤也是好的是不是!人家屋里几头猪不养了?哪回有事出门见她上来搭把手的!还不晓得给毛儿弄吃的,你中午拿过来的蛋下午她就煮了,起先还以为都在个人屋里吃饭,自己架火到厨房给她和罗昭全毛儿煮了几个鸡蛋,她咋没叫吴秀珍吃呢,还是在人吴秀珍的屋里都这样,我这里小川一喊在屋里吃饭,罗昭全就没吃,鸡蛋还全是她吃了,给毛儿吃了两个,你说这是一个大姑姐该有的样子没有!” 原来朱慧芬三番几次拉着要说的话是这个。 黎书慧听在耳朵里,摇了摇头,心酸又气恼的叹气,做不出别的应答。 朱慧芬还要再说,忠传信好正好进来,潘宏也尾巴似的跟在后面,见忠传笑着张口:“妈,喊回去啊?两个人悄悄咪咪的说什么呢。” “来了都不吃饭,怕我屋里饭闹你是不是?”朱慧芬赶紧接嘴,却瞧见潘宏身后吴秀珍也来了:“呀——怎么才来呢,快来快来,正好饭菜都是热的,也没有什么肉了,你将就吃两口吧。” 第31章 农药种子除草剂 “不不不,我吃过了,屋里吃的,早上下的面条他没有吃,我刚刚热了吃的,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都收捡好了?”她人笑着,手已经伸到灶头上的洗碗盆里去了,仿佛在自己屋里一样熟练自然。 “哎呀你洗什么碗呀——你真是,喊你吃饭你不来,来帮我洗碗!” ...... 可谁也架不住她的执拗和热情,旁人也不是主人家不好开口,只好都随她去了,一屋子人说话聊天摆龙门阵,倒是极和谐亲热的样子。 路上黎书慧回去,心里难过想说几句什么,只是潘运父子也在,她只好独自吞咽下去了,潘运同两个孩子也是极兴奋激动的样子,一路上都在讨论小川带回来的稀奇玩意诺基亚手机,好像那是这满山满坡的奇珍异宝也比不上的宝贝。 老一辈的人不比年轻人好奇心胜,他们只是新奇一阵,嘴上激动,三不五时念叨几句,过一阵儿,嘴瘾一过,新鲜劲儿也就过去了。 端午前,夏至还没到,天气已经热的像盛夏了。 因着前阵儿缠绵许久的大雨,天气方晴,菜地里的豆角黄瓜立即放开架势甩胳膊撩开了腿,从前四五天摘一回也嫌长得慢,如今两天不下地,再上地里,一挂的老豆角白黄瓜,正是说的大气话那样“菜多的吃都吃不完”。红苕叶子也渐渐茂盛了起来,掺着牛皮菜,猪草更不用愁了,黎书慧便一心只围着菜地里转,四季豆吃的差不多了,这阵儿天气好,又可以再点一道晚豆。 这日早上吃了饭,老张进山里望水,忠传扛锄头挖洋芋,黎书慧趁着太阳还没出来,也紧着到坡上摘豇豆。良种豇豆密密麻麻长出来挂在藤蔓上红红绿绿叫人欢喜,老的焖饭又软又香,嫩的和二金条扔浸坛里当咸菜最下稀饭,不老不嫩的,出了水晒干藏起来做干豇豆,冬天炖肉,馋的路人口水直流。 一出门又是满满一背篓,豇豆,茄子,海椒,捧瓜苦瓜,还有两把枯死的老四季豆和黄瓜。换是以前那些年生,这一背篓不知要高兴坏多少妇女,如今人少了,也饿不着了,便似乎这丰收的兴头也不大热烈了。 回家把背篓放屋檐下,里头蔬菜一一分类,要晒的,要浸泡的,现今要吃的,还能放几日等着赶集日子给忠旭带去的......杂七杂八摆了一地。 灶膛里火已经烧上了,只等水开干豇豆就放下去。 要浸泡的豇豆和二金条用干净水洗净搁地坝里太阳晒着,一怕生水进去浸坛生花,二来晒过的豇豆更脆。 剩下的就是现今要吃的了。 四季豆老的狠了,再炒也做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它本来也油盐不进,不过黎书慧是专家,她有的是手段,信好就最爱吃她做的四季豆子炒精肉。 边剥边胡乱猜想,又记起来坡上老胡豆豌豆该拔回来了,糯米包谷也是,早一阵儿就说该拔回来......不摸也罢了,一动起来,多多的事情就好像刚刚才发生并紧急需要人去管理似的,这也忙那也忙,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不想还好,一想更多。实际它早就存在在那里了。 灶上的水还没开,收拾了屋檐,还要端两根高板凳出去,上面放斗腔,里头晒豇豆,趁着天气好,楼上陈年旧絮也统统抱出来,不一会儿就摆满了地坝几根竹竿子,花花绿绿一大片,远远望去,好似屋里做棉絮被套出身。 “农药种子除草剂哟,打秧子包谷红苕藤哟——” 黎书慧的干豇豆还没在斗腔里摊匀,老远的田埂路上传来熟悉的叫卖声,才发觉这大约还是他今年头一次上来:“包谷都要搬到屋头来了你还包谷,你的除草剂卖给哪个?” 山里极少有外人来,像这样卖东西的外人,多来几回,也慢慢变成了熟人。 “农药种子除草剂哟,打秧子包谷红苕藤哟——”那边田埂上挑着担子的汉子越走越近了。 大狗也从石包上猛的跃下蹿到地坝边上,犬吠声越发激烈起来。黎书慧放下手里的豇豆,从屋里端出板凳和茶到地坝没有太阳的竹林边上,人依然回来接着晒豇豆。 “买农药种子除草剂——”直当那声音出现在近前,人也渐渐从下面的石板台阶冒出头来,还是去年的模样,还是蜡黄的肤色和健实的体型,还是脖子上随挂一条擦汗的毛巾,还是一笑就显得亲切又很精明的样子:“二娘,买除草剂不?买种子咯。” “这都几月了还买除草剂种子,卖给哪个。”黎书慧装作对他不大欢迎的样子,依然认真站斗腔边擦里头的灰:“歇哈不?那有板凳。” “这么下细,哎呀歇哈嘛,喝口茶。”不等她说完他已经嬉笑着坐了下去,脸和脖子的汗能用汗湿的毛巾擦,汗湿的汗衫却再不能擦干前胸后背的汗,长裤也是,再多往上撸起来,也不能同汗衫那样撩到肚皮上,脚上的黄胶鞋虽然破了好几个洞,总不如光脚来的凉快,只得将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捏在一起当扇子,一盅茶下了肚却好像没往喉咙过似的,又跟黎书慧笑:“哎呀二娘,你屋头茶都要比人家屋头的香点唛!” 黎书慧哪里会不晓得他的意思,瞟了他一眼:“这么大座山坡的水还不够你喝的?” 这样说,也依然端茶盅进屋给他倒水,他在后面感激的笑:“不要茶都要得,水缸里的水喝了更凉快。” 黎书慧便在另一盅凉茶里加了些热水端给他,眼睛打量着他,问道:“鞋都跑烂了,今年还是头一回看到你,又跑到哪些地方去了嘛?” “我们——到处跑,哪里都跑,黄高山啊白云观啊罗家坝啊,到处跑,场上镇上也跑,官竹沟公社哪里不跑?今年还跑的少呢,去年这阵儿附近这几座大山我都跑遍了。” 黎书慧看他牛皮哄哄的样子就忍不住酸他:“就是噻,正要买农药种子等着你来的时候你不来,庄稼都要收回来了你还来卖除草剂,哪个买你的。” 第32章 打个电话 他又立即做出低调为难的样子来:“哎呀你不晓得哟,这哈儿这边根本没几个人了,恁大一座山也就河底下还有十几户人,沟里头有几家,半坡有几户,那边上下石坝有几家,你这儿,大坪和上面崖下还有几户人,哪里有人啊,根本都没有人了。 像半坡周家,他两个娃儿一出去打工老两口也跟着去了,哪还有人啊?像高头这些,以前年年来哪回不是吼的攒劲得很,现在你看,都是老头老太太了。种庄稼的人也有啊,你像张二爷,王正书,像河底下那几户,但是你们是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呢,你们还等着我来卖农药种子给你啊,恐怕谷子都还没撒二爷就已经把打秧子的药买回来了,你讲是不是?是不是这个道理,你们还等我来啊,也就是像那边石坝王二爷那样的,懒点的,或者,上面黎祥琴那样,看看有什么新鲜东西的,哪还有几个人呢。” “河底下也没有几户人了。”黎书慧顺着他的话想道。 “没有了,都是老头老太婆在家了,黎世永不是死了嘛,他屋里现在就空了噻,老太婆跟着儿女去了,封家几个叔伯还在,席寿他们做道士打锣鼓的能有几天在家,那个猪医生也不行了,说是什么食道癌?到城里他二姑娘那里治病去了,老太婆也跟着去了,没人了。”歇了半天,他的汗衫还是湿哒哒不见半点风干的样子,只有脸上因为草帽扇着,又呈现出另一种不自然的老态出来,那是大汗淋漓下不曾被注意到的,短暂放松后的过度疲劳症,好像一松懈下来,反而整个人也跟着瘫倒下去。 太阳越发大了,他再喝几口茶,又挑着担子从后面石包下穿过,往大坪去了。 黎书慧从来没察觉,满座大山,渐渐人去屋空了。 河对面几座大山也是,许多房子还在,但细想起来,已经很久不见里面冒出炊烟,燃起灯火了。 忠传挖洋芋回来,放下锄头换了背篓,转身又掰糯米包谷去了。 老张回来,在环堂屋歇了一阵儿,看屋檐下一大背篓蔬菜,问她摘那样多回来干什么。 “不摘转来也老了,你明天赶场给忠旭拿去。” 老张便不再出声,眼睛望着对面牛栏里吃草的牛,又好像,只是睁着。 黎书慧自言自语般念叨:“哑巴赶这里路过,说是河底下都没人了,谈猪医生也不好,半坡也没人了!” “哪没得人?少的是人!”老张答应她,两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摇晃的客稀头:“哑巴这阵儿还来卖哪样?” 哑巴便是先前卖农药那人,从小跟着父辈在周边大山乡镇跑场子的乡蹿子,家就在河那边斜对面靠马路的山尖上,他本人并不哑,只是他爷爷父亲都是哑巴,别人便也跟着老一辈这样叫他。 “他还能卖什么,还不是农药种子!”母鸡在牛栏外面的鸡笼里打岔,黎书慧放下手里的花菜,回来又是一围腰鸡蛋。 忠传将掰回来的包谷晒地坝,再拿了弯刀上坡,经过后面的机器房时顺手拽了一根绳子,黎书慧便知道她是收老胡豆豌豆去了。 老张还闲坐在椅子里,黎书慧也不催他使唤他,只自己屋里屋外的忙活。好一阵儿,听他念叨:“沟里头几块田冲垮了,下去一大坡,惊些把王三的房子埋了。” “冲到王三底下去了?”黎书慧惊一跳,水田在堰沟边上,一直冲到王三家,那不是大半个坡都垮下去了? “冲到他屋后头,竹林挡住了。” 黎书慧看他那样子,哪有多在意,便放下心去,不再搭理他。 老张又独自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来,却是拿着砍刀出去,到下面竹林砍一堆铁头黄回来,在地坝剔了竹枝,拖到大堂屋编东西去了。 吃罢午饭他也还是没有拎锄头出门,反拿着刀往烟地里割烟,这样,黎书慧就更以为垮的那面山,并没有对水田造成什么影响了。 王明川走了,他留下的热闻却在山里直至年尾也不能平静,也是在这时候,老古董们才开始真正欣喜起这个‘西洋把戏’来。 端午前两天,忠旭打电话到那个手机上来,巴掌大点东西里传出来忠旭真切的声音:“我端午买肉回来,忠承也回来呢,他是初三的火车,可能初四晚上到,初五早上上来,妈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我一道给你带上来。” 过会儿又有人在那边的大石包上喊:“张二娘,你忠信的电话,快点!” 忠信又在电话里说:“上场赶场看到王二爷,说是他那里有手机了让我记个号码,我还以为他吹牛呢,我端午晚点儿回来,罗明先不回去,她说她要到她舅舅屋里,随她,我跟信有回去,信欢不回来,她嫌路难得走,她要跟她妈一起坐车,嗯,就这样说。” “张二爷,你喊一声潘运屋里人,他大哥潘达打电话来了,让他快点来接——” “张二爷,你喊声黎祥琴——” “李国珍——” ...... “王二,在屋没有?我来打个电话呢。” “王二在家没有,我打个电话欸。” “王二爷——转来哈,我打个电话——” “二伯——” 从前最热闹的是张家,如今最火热的是上石坝,还有那块既能看见上石坝又能看见张家的大石包。 说是王二睡觉都要放枕头边上,他又是个爱赶耍场的人,逢着他不在,去打电话的人有时坐一会儿走了晚上再来,有时候一等就是一下午,顺道还在那儿吃顿饭,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是转到那儿去看看,或许会有找自己的,子女们打回来的电话呢。 几个兴头高的人为此特地上街赶了个场,老张虽背着陈谷,也在其中,一行人上街将用得着的,用不着的,远亲的,再远再远亲的,把那些号码全部抄回来记在墙上或者学生的作业本上,万一有急事呢,我这一个电话不比你跑一趟快得多多? 嗯,是这个理。 第35章 偷懒打混 大人有事耍,孩子更跟马圈里跑出去的马一样,由信好带着,潘宏,信有,刘强,一会儿还在环屋边的大石包上听见吵闹,出来就没了影儿,好一阵儿也找不到,再一喊,又在上面树林里听到呼喊声,像是上下石坝和大坪黑娃也到一堆去了,忠传在灶房门口喊几声也不见人回来,只好由着耍去。 岁月在这一天变得格外清闲而安逸,以至后来再念到,只记得那天在屋里吃了顿饭,打了一下午牌,说了一会儿话,睡了一个饱饱的午觉,还有,满山满树林里躲了一下午猫猫。 老张在那天的表现出奇的慈祥,甚至和颜悦色的主动过问起平时都由黎书慧询问的两边子女近来的家长里短,赵家双老身体还是那样,赵家的亲戚却渐渐人走茶凉了,于此,老张好半天的沉默,最后隐隐有一声叹息一样的喘气。忠信店里还是那样,过了芒种,种子肥料农药等农产品销售慢慢持于平衡,偶尔他出去送货,罗明先一人也顾的过来,对于忠信,老张微微有些板脸,大概因为他跟自己说话时不甚严肃的态度。 卢定芳在上面的石头上喊潘老头回家找东西,他一走,老张也起身裹了根烟背着背篓牵马出去了,一堆妇女的地方,他向来不凑那热闹。 忠信不搭理他,他正忙着到处找信有天黑前赶回去。一觉醒来,屋里屋外到处是人,男人们在环堂屋,妇孺在正堂门口,上石坝明群一家和朱慧芬,下石坝李国珍带儿女根元根秀两屋人,还有大坪黎祥琴,她却是来找王黑娃的,背在后面的手里还有一根能当拐杖使的斑竹棍,见着人多闹热,便拿‘几个孩子一起的,他等哈肯定要到这里来’当理由,也在这里偷懒打混。 原本她来之前大家还在谈李毛儿一家,她一在小赵盈边上站定,朱慧芬也就悻悻闭了口,暂时将话题转到黎书慧斗腔里的干豇豆上面。她倒无所谓,看小丫头忙进忙出给大家端茶拽板凳好不积极,冷不丁一把拉住她,逗乐道:“你还乖哟,还晓得给老疙瘩们端茶,你不怕我们来把你嘎婆屋里的茶都喝光了你没有喝的啊?这个板凳才好看,你给我我就端回去嘞。” 李国珍立马在边上冷嘲:“你哪样不要?你哪样都要,木头做的东西,你不怕费力搬回去噻,她没有你这么‘顾家’!” “这样小的娃子她晓得什么顾家呢,有个吃的她就高兴。”她笑,对李国珍冷眼的表情视若罔闻,又蹲下来要将孩子抱进怀里,仿佛极是喜爱她的样子:“懂事哟,命苦的娃儿都懂事的早,这样小就没有老汉,以后你妈可就看你养老嘞,你晓得吧?” 小孩子自然不晓得。她只晓得她跟这个人不熟,只晓得这个人靠的太近,身上油腻的烟火味一直往她嗅觉里钻,晓得她不愿被她这样捏自己的脸,她急的双脚在地上乱蹦,要脱离她的桎梏。 孩子没有哭闹,也没有满脸的不愿意,边上又那么多人在,黎书慧便没有出声制止,她只是将脸板着,嘴紧紧的抿着,手上更加快了剥胡豆的速度。 李国珍可不管旁人。 黎祥琴的名声再不济大家暗地嫌弃几句了事,她却不同,她有要为吴秀珍撑腰出头的由头在,言辞总那样底气十足:“那你多跟王静王莉找几个老汉噻,那以后就不怕没有养老抬棺材的人,屋头要个找钱给你吃喝的,外面再找几个带你耍的,给你换钱的,那才好看。” “你这个人说话才抬举人呢!”黎祥琴当即将孩子撂地上甩了脸色,声音却是一堆妇女讲悄悄话的嗔怪语气:“一大把年纪的人说话还没个把门不注意场合,多找几个老汉那是你该说的人啊?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还,这里还有你姑娘根秀在呢,你讲这话听得听不得!” “我说你哪样了抬举你?我说你哪样你听不得啊?你都做的出来我还说不得,我怕笑人害臊啊?我讲什么你说我不分场合啊,我哪样不该在这里说,今天这还是在你姑姑家我有什么不该说的。” “嘿——看着点儿!你看洒的,好了,安逸了吧,好搞槽,快起来,摔疼了没有。”忠传和根秀一连串的声音引得大家侧目,原来孩子从黎祥琴手里挣脱出来,转身就淘气给自己搬凳子去了,在屋里转了一圈,长板凳都让妇女们坐了,只好拖了两个小板凳到地坝叠一起坐后面自己给自己拔高,两个板凳足足高到两条腿儿拖到地上,刚坐下正喝着水,根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要逗她,才侧身,板凳错开,屁股重重跌在了地上,温热的茶水洒了一脸一身,这一猝不及防的惊吓立即惹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自己摔的唛,又不是哪个推你的,还哭大点声告状是不是。”听到哭声的忠旭从屋里出来将孩子抱在怀里边哄边揉屁股,哭笑不得的安慰众人:“没事儿没事,让她哭一会儿就好了,不疼。” 小孩子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趴在她脖子弯儿里哭的肝肠寸断,眼睛在嘎婆的脸上转悠一阵,再低头看倒地的板凳,哭的更哀怨起来。 “看看是不是有哪里摔破了,小姑娘家不要留疤了。”根秀要来抱她,她却一扭脸埋忠娣怀里,小肩膀在大人身上一抽一抽的起伏。 “还紧着她哭!进去把衣裳给她换了嘛,这一身湿衣裳你让她哭到什么时候去。”黎书慧发话,手里寡净了的胡豆杆就朝小板凳去:“小娃儿哪有不磕着碰着的,不要哭了,等哈儿嘎婆把那两根小板凳拿去烧了,坏东西,还把我们幺儿摔地上了,你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它!” 一时凝固的气氛瞬间破涕,大家转身开始讨伐起地上的小板凳来: “去找你嘎公,他做的烂板凳,也不说做高一点,点点大的矮板凳怎么坐人呢!”忠传刚捡了孩子打翻的茶盅进去换茶,出来听到,也跟着黎书慧搭腔,茶盅放在一旁凳子上,却无人问津了。 第36章 什么命啊 “来来来,不哭了不哭了,下来拿去扔灶膛里烧了,快点!”朱慧芬笑着将板凳递她面前去,又扭头跟众人道:“细娃是哭大的,哪个小娃小时候不哭几声欸,正常的不碍事,没摔疼。” 小孩子接过来,果然撅着嘴儿使劲将板凳砸在地上,还险些砸中了朱慧芬的脚,于是朱慧芬又顺势踢了一脚:“哟——还要犟唛,滚远点!” 一群大人大笑不已。 小孩子不哭了,光视线略有不满的望着被踢开的小板凳,好像哭累了,哽咽几声,倒回忠旭怀里。 “这回不哭了噻,帮你出气了,这回就该它哭了。”李国珍好像忘记了刚刚才同黎祥琴的剑拔弩张,走到忠旭跟前来凑进孩子耳朵说话,见赵盈不像排斥黎祥琴那样拒绝她,愈发凑近了讨好:“乖,这么大姑娘了还哭,要笑人的,二姑婆那儿有几根大板凳,明天你去我家拖过来要不要?” 自家姑娘根秀在边上逗:“还提板凳,以后恐怕都不挨板凳了。” “小娃儿哪个不是这样,这会儿守着它哭,一会儿不见又挨上去了,老话说的小娃不记仇。”黎祥琴一开始站的远远的,这时依然没有靠近。 “小娃不像大人心眼多!”李国珍斜着眼接话。 忠旭笑着拍孩子的背,像是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衣裳给她换了哈儿走大坪吃饭了,湿衣裳穿久了不感冒唛。”黎书慧催忠娣。 忠旭便抱着孩子往屋里去,经过黎书慧时孩子突然朝她伸手,大半个身子都支出去的架势险些翻倒,原是孩子要嘎婆抱:“哎哟我们幺儿哟——乖,换衣裳我们走潘婆婆那里吃嘎嘎,把摔疼的坐蹲儿肉都补回来,走。” “还是晓得哪个稀奇她哈你看,她还晓得找嘎婆倒苦水哈。” “丁丁大点儿就到二娘这里来她怎么不晓得诶,你硬是以为她没得记性唛。” “嘎婆抚外孙,都是空搞灯,你看她这哈儿黏娃,长大还不是个人到处跑。” “你屋里就是家孙噻,那不是空搞灯,那你还三天两头棍棒追的满山跑,你该好好抚着以后给你养老噻,你啷个还一天到黑骂得猫不是狗不是呢。” 眼看着李国珍又要找黎祥琴呛起来,忠传笑了笑,让忠旭早些上潘家帮忙,自己背了背篓拿着刀,上坡割猪草去:“你们就在这里耍哈,我去给猪割把红苕藤回来。” “你的红苕藤就割得啦?”朱慧芬很有几分羡慕:“你们的红苕硬是,年年都栽的早。” “没办法呢,这会还上坡打野猪草它哪里吃欸,净光牛皮菜瓢儿菜又不够,陆陆续续割些红苕藤将着嘛。”忠传说着话,人转过机器房消失在了大石包后面。 “一屋人都勤快。”明群跟着,又同忠旭说几句话,也叫着朱慧芬要回去了。 明群男人还在里面打牌,便只有娘母回去了,朱慧芬又叮嘱:“两个娃儿跟信好一路的,你回来把孩子也叫转来哈。” 朱慧芬母女一走,李国珍娘俩儿也没了意思,站了一会儿,在石坝边上喊了几句孙子的名字,也往下石坝回家去了。 堂屋门口只剩黎祥琴和忠旭,眼瞧快四点,潘家五点半开饭,忠旭便拿来扫把帮母亲在屋檐下清理一地的胡豆杆,没剩多少了,恐怕一会儿她下来还要刮完再上去。 在石坝边上喊了几声王黑娃不见答应的黎祥琴回来,又一屁股在边上的长板凳上坐了下来,在楼上换好衣裳的赵盈也下来了,一身洋气的粉色纱裙显得愈发娇俏可爱,但那脸上欢快的笑大约还是手里捧了一把沙琪玛和饼干的缘故。 “又去把零食抱来了!”忠旭无奈:“光吃这些干东西,一会儿你还吃不吃饭欸?” 黎书慧还在阳台上整理围裙,听女儿说话,又是喜又是斥:“小东西!跟我说里面有什么声音,我一开门她就顺着门缝钻进去了,溜的比耗子还快。” 小孩子已经撕开了饼干的包袋装,不怕忠旭凶她,古灵精怪的朝她讨好的笑,笑弯的眼睛月亮一样眯成一条缝,嘴里却不停小口小口嚼着饼干,忠旭脸上恨着,心里早忍不住被她这淘气的模样逗的笑逐颜开。 “你还聪明呢!你还狡灵呢!”黎祥琴坐拢来捏她的脸,倒真是十分喜爱她的模样,可孩子却十分不喜欢她这样的宠爱方式,一直歪着脑袋躲避,黎祥琴摸不着她的脸,改伸手来要她手里的饼干:“给我吃点呢,好不好吃啊?给我尝尝。” 忠旭在边上教育她:“给大姨一块,快点,分块给大姨,大姨上次不是也给了你糖唛,要有礼貌欸,分享一下欸,快点。” 孩子的分享多数时候仅限于她愿意分享的那个人,可想黎祥琴并不在这范围内。 “给我一块嘛,你怀里不是还有唛,给大姨一块。” 孩子再次转过头去。 “不听话嘞,平时在家爷爷怎么跟你讲的欸?怎么不信话呢。”忠旭不愿当着旁人的面训斥她,又跟黎祥琴说话:“端午王静王莉没回来啊。” “没有哦——”黎祥琴伤心起来:“我们那些儿女哪有你们这些乖哟,过年恐怕晓得转来一回,他出去过了好日子,还会记得这旮旯的老太婆啊?空话!” 她这样说,又在原地挪了挪板凳,像还有多少心里话要倾诉似的:“现在屋里也就是你大哥能做点事,我腰也不好,天晴下雨都疼,出门做不了重事,王静扔了娃儿出去三年多没回来过,电话没有一个,邮信也没得一封,哪个晓得他是生是死,一哈都不争气! 我们王莉,眼看着嫁出去,人家都说嫁的好吧,家里老头子做生意的,男人也争气,偏偏交了群狐朋狗友学会赌博!这才多久啊,龟儿混账东西!老头子也气着了,王莉一个人大个肚子还要照顾他爹娘老子,龟儿赌棍,三五个月看不到人影,你讲这是什么命?这是造的什么孽欸!” 第37章 没得福气 忠旭平常不在山里,母亲素来也不肯提及这个侄女,她家的事,知道的也就是整日将王黑娃追的满山跑,对她这样掏心掏肺倾诉衷肠,她倒真一时不知该做何表情语言来回应。 事实上到了她四五十岁这个年纪的妇女大多数时候说话是不需要旁人有何反应的,尤其常年枯燥的生活在渐渐荒芜的山里,在这座大家一看到便拐着弯或冷嘲热讽或寡言少语的深山老林里,更有一肚子陈年烂谷子,新近诸多事的农村妇女,她只需要有个认识的旁人就好。 “哎,说来说去还是怪我个人命不好,怪我们老汉死的太早,要不是你大舅死了我会嫁给王正书一辈子守在这穷山旮旯?那我儿女不晓得有多好命!人呐,说不完的,我也没别的什么人了,就你妈妈一个姑姑,儿女不争气,不像你们这样,不晓得以后怎样。”她本来已经说的泫然欲泣,将将抹了两滴眼泪,忽然又想起来旁一档事:“你们舒庆,哎,你妈有时候也隔外我们,舒庆死我们也不晓得,还是后来听你赵家二嫂说了才晓得人都埋了,他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提的,他个人不争气,不怪哪个。”不知是因为与她不熟不愿提及还是说起赵家二嫂令她不快,忠旭只沉声答了两句,不再说话。 她却道是她触景寡言,自己一个人津津有味的:“晓得也是啷个这样,看他面相还怪好一个人,哪里知道这样命短,你大姐忠传就说命不好,没想到你也这样,哎,没得福气,我们这黎家下一辈一哈的人都没得好福气,以后啊,苦日子还在后头哟。” 她这样长吁短叹的替她惋惜,反而更惹得她的不快,那些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最爱听的话,谁谁命不好,谁谁又最命苦,好像这样说出来传得路人皆知就能改变自己命运似的,便但凡哪个人出来讲话,总要先开始哀哀戚戚陈诉一番自己前生后世的悲惨运道。 可忠旭不是上了年纪的人,更是心胜好强不肯轻易低头的人,舒庆死后这样被人到处谈论她的命道不好的话简直听出茧子,心里平生极多厌恶,且她最最厌恶的,还有一同被认定的女儿赵盈的命运。 “你也是,你呀,要快点长大晓得吧?”黎祥琴仿佛自己孙女般半是慈爱又半是打趣的叮嘱着:“以后好好的挣大钱养你妈你晓得?你妈要一个人抚养你长大那可不是三两天的事情欸,还要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是个儿子还好一点,女儿一长大将来就是别人家的,给人家白养的。” 忠旭无名鬼火冒,她还又特意转回来对着她:“像他这样,在煤矿里头出的事能赔不少钱吧,也算对得起你们母女,死了死了还给你们挣来一笔抚养费,我听到说好几十万呢,这个钱你可千万不要大手大脚啊,也不要分给他老的两个,你晓得你以后还改不改嫁他还认不认这个孙女。” “没有你这么多话谈!”她后面凑上来的悄悄话还没说完,突然让黎书慧这样一吼,险些一激灵打翻了帮着剥籽的胡豆簸簸:“她有好多钱你喊她分点给你不哇!钱多钱少关你屁事!想钱你喊王静也死在外头不要回来,前些年生大哥死你出嫁你嫌钱少,那个时候你怎么不多要点?滚回去,不要在我屋门口,一天到晚不干人事!走路不要往我屋路过!” 黎书慧对她的事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哪一天开腔,脸色必定难看到极点,嘴里说话也尖刻万分,这时候,黎祥琴心里多少就该发憷了。 小堂屋里打牌的男人们被声音引来,有一两个好事的脑袋探出来,一会儿又转回去了,屋里仍然欢声笑语,忠承从里头走出来:“妈,你干嘛嘞?” 黎书慧当真要撵她走,她还在板凳上尴尬的要说些什么转和的话,板凳已经被当姑的从一边抽起来,差点将她掀倒在地,忠旭一手拉着母亲不要她这样,立即被甩开,大约真是气急败坏:“滚回去!你个人没有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一天到晚撩着脚杆这里跑那里跑不晓得人家戳你脊梁骨?一点儿脸也不要了!你就不该姓黎,污了你老汉的姓氏!生下来就该捂粪坑里淹死!” “三岁的两岁都晓得丢人,就你屋里都是一群不要脸的人!你不怕个人丢脸还不给你姑娘老子争个脸?你妈老汉恁老实两个人生出你这么个东西,你还不晓得好歹!嫌命不好,那阵你怎么不跟着你妈改嫁呢,滚出去了你命就好了你留在黎家做什么,王正书哪点亏待你了你这副德行!鬼东西!” 被扫把板凳胡豆杆撵的黎祥琴最后落荒逃走,边跑边嘴里小小声念叨:“哪个稀罕到你这里来......” 好在忠承劲大,拉住了母亲。 忠旭因为起身阻拦母亲,将刮好了胡豆打翻一地。 小赵盈可能被吓着,孤落落的站在一旁,怀里的零食落了一地,手里嘴边的饼干也忘了嚼。 忠信找信有回来,这场姑侄大战已经结束了,三辈人正埋头清理满地狼藉,他从那边一直捡东西过来,问道:“哪个把扫把扔的到处都是,赵盈快点来捡板凳。” 小丫头立即欢天喜地朝舅舅跑去。 忠旭见母亲余怒未消,自己找话:“找到没有,头先还在高头有声音,可能好大一党娃儿。” “在上面小松林里耍,一坡的娃儿十几个,他说他不回去,你哪阵走,让他跟你一路转去吧,罗明先到她娘屋去了店里没人,我还赶回去送货呢,老汉呢?”他说着话,也跟忠承帮着把摘了的胡豆杆大抱大抱搬到牛圈门口的鸡窝架子上去。 “老汉割草去了,你吃了饭再走吧,中午饭菜都有,娘屋里饭也要好了,回去一个人你吃什么呢。”忠旭边捡胡豆,又哄母亲:“看看二哥吃什么,热一点?嫂子不在家他回去上哪儿找吃的。” “早点不走,都要黑了转哪里去。”黎书慧这样闷声闷气的回答,还是起身往屋里去,正巧雪梅在上面喊上去吃饭,一屋男人也准备散去。 第38章 大坪潘家 “都到我屋里喝酒,人多热闹,都一起去吧,娘,上去吧,屋里喊吃饭呢。”潘运这样邀客,一桌打牌的男人很快欣然前往,潘运又催忠信姊妹几个:“二哥也去欸,晚上喝两口,姐,忠承走,二爸呢和大姐呢?” “老汉割草快回来了吧,姐在那边堰沟割红苕藤,一会儿我喊她,你先回去吧,我们一会儿来。”忠旭笑道:“二哥还说要回去呢,嫂子不在家,店里没人。” “这时候还走得拢啊?”潘运说着话,从兜里掏烟散给忠信:“这时候走怕到家天都黑尽了,明早再回去吧,好不容易忠承也回来了,晚上大家好好说说话,去吧。” 忠承在一旁站着,表情也很是不舍。 但忠信坚持回去,潘运就不再强留,卢定芳又在上面喊黎书慧的名字,潘运替她答应着,再三嘱咐忠承快点带家人上来,自己跟着先回去了。 “你好久走?”忠信叉着腰站在一旁问忠承。 “端午过后吧,明天或者后天。”忠承抱完了胡豆杆子,又帮着把板凳和茶盅端屋里去。忠旭到环屋边石包上喊老张和忠传回来上潘家吃饭。 “票买了?哪阵上课?” “现在都没什么课了,学校那边都答的七七八八了,我早都已经找好工作在上班了。”东西都拿进去了,又在屋檐下拿扫把将地坝也清理干净。 黎书慧热好了饭菜,在环堂屋门口喊忠信吃饭:“渣子扫做一堆,等哈看着拿火都点了灰倒地里沃土,扫坝子边上,火注意不要燃起来了。” 忠信仍站在边上不动:“不上课在屋里多耍几天,信有明天回去,跟他一起到下去耍,票晚几天买,这阵过后我也不忙了,你来看看有什么要做的。” 忠承将他的意思理解为店里有事情需要帮忙,让他去搭把手:“好,不过也不能久待,要上班呢,我看看屋里老汉有没有什么事。” “嗯。”忠信进屋也没吃几口饭,匆匆带着背篓回去了,里面是黎书慧提早装好的肉和鸡蛋等 。 大坪潘家。 潘天发原本不是这座大山里人,早年知青下乡随大部队来的,同来的人后面陆续都回去了,他却因为不通世故就此遗留了下来,又与山里大户卢家小女卢定芳结了亲事。原本日子也和和美美,谁料祸从天降,卢家被烙上‘资本主义做派’,老爷子一气之下归了天,卢家子弟逃的逃散的散,最后将潘天发逮住关了进去。卢定芳带着老母亲在偌大一座黄土竹墙里困守六年,总算等到潘天发拖着还剩半条昏黄油灯一样的命回来,并在当时大队队长身份的老张帮衬下,苦难命运才总算渐渐有了翻覆过来。 那都是上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几十年过去,老母亲早成了一堆黄土,几个子弟也就此杳无音信,潘老头自己在城里倒还有个姐姐,因常年不走动,虽是一脉,总不大亲近。 倒是与张家,或是早年不分你我的缘故,几十年来反倒更亲如一家。 只是后面这些年黎书慧却不大愿意往大坪潘家走了,不喜上来一半缘由是为黎祥琴,另一半又因从小在她屋里由她抚养长大的李贵。 陈年旧事多,黎书慧虽上了年纪记忆不好眼神也不再清亮,心头事却依然不肯轻易释怀。 老夫妻俩还走到小路边上的竹林旁就听到那边坝子的喧闹,一哈的男人们站在坝子边上说话,极多的孩子在地坝和石包之间来回追逐嬉闹着,老张在众人中搜寻了一圈,忠承同潘运一道在最上面的斜石包上,他倒没有抽烟,两个人只是笑着说话,信好在环屋的橘子树边喊潘宏,信有忽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又风一样的往信好后面的大石包跑去了。 年轻人的场子,老夫妻看在眼中,心里也是几多欢喜,如今是老了,但年轻的岁月却是人人都曾拥有过的。 妇女们都还在屋里呢。 潘迅雪梅跟忠旭打杂,堂屋灶房来回跑,擦桌子拿筷子,摆碗端菜上酒,卢定芳忠传在灶头前忙活,潘老头竟也在灶房里,原来是被母女俩压着帮妇女们烧火架柴。他烧火也不安分,光嘴里含着烟双手背在身后站在灶头边上朝锅里望,时不时还对老伴儿的手艺作出批判指导,直到卢定芳烦了或灶里柴火光了才转身不慌不忙往里架几根,一屋子的妇女让两老活宝的打情骂俏逗的前俯后仰。 众人欢笑,没惊觉老张夫妻进来,黎书慧往里看,锅里烧着茄子焖肉,卢定芳站边上搭菜板帮忠传剁姜蒜末凉拌猪耳朵,潘老头趁她不注意又凑了过去,恨不得眼珠子一并随着脑袋钻到铁锅里:“你这个——”他伸手指着锅里做出嫌弃的姿态,嘴上的烟好似烧完了,就要拿下来抖一抖,嘴角咧到后脖子上:“你这个看着都没啥食欲,黑不溜秋的像。” “混球帐!”话没说完立即被卢定芳揪着后领拽开了:“等哈儿一哈人都吃你的烟灰?没得食欲我没叫你吃,走求开!没喊你在这儿给我当指导!” 她骂的凶,脸上的笑却莫名让人想到了两人年轻时候的恋爱光景,半个秀才出身的小潘骨子里多少带些之乎者也的酸腐气儿,却每每总被卢定芳原汁原味的乡野言子怼得七窍生烟,日子久了,他也晓得变通了,像此刻,潘老头被卢定芳当众骂龟孙子揪领子,脸皮却好像一层铁一般,只顾着手里的烟和背后老伴儿的锅铲,嘴里作怪的嘟嚷着‘你又打不赢我,嘿嘿’等话,一咕噜又转到灶门口去了。 从前几多硬气偏执的人呢,如今简直跟猴子泥鳅一样。 “嘿——我不信打了他要弹转来。”老张这样在后面打趣,众人才发现两人到来,因他的话,一屋子人又笑起来。 卢定芳招呼黎书慧:“就等你们来,老二啷个这么暗了还回去?也不说喊他上来饭吃了再走,雪梅喊潘运,桌子摆上了没有?叫吃饭,嘿,一会儿点着灯笼火把吃吗?赶紧赶紧,吃饭了。” 一屋围观的人才渐渐散去,喊话的喊话,端菜的端菜。 第39章 夜谈 同往年一样,中午吃饭是品菜吃肉话家常,晚上吃饭喝酒吃菜摆龙门阵,这样,一顿饭吃到后半夜稀松平常,那可是在潘家,酒醉鬼的家。 老张虽不嗜酒,潘家的粮食酒多少也能闷几口,让他意外的是坐潘运边上的小儿子,忠承看着秀气腼腆,喝酒的样子却极有山里汉子干活做事毫不马虎的痛快劲头,二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喝酒,这一景象令他一时不知是喜还愁。 山里几个爱喝的酒醉鬼都是知道行情的,那不,半碗饭还没下肚外面王二已经借着寻女婿外孙的名头赶来了,嘴里喊着找小辈回家吃饭,人又坐到桌上来,没一会儿,沟里头王正明也来了,他更乖,自己嬉笑着从随身兜里掏出半瓶老白干,看那满脸通红的架势,估摸早晨赶场到现在还没回家呢。 黎书慧跟忙着拿碗筷的卢定芳笑:“你干脆早点把他们的饭菜计划着,等会儿下石坝还有一个呢,免得你还一趟一趟的来回跑,跟他们说好,哪些来喝酒,什么时候来,喝多少。” 雪梅接过话头去:“收钱,在门口先收了钱再进来。” 由此,一桌妇女又谈起来去年中秋李顺江在这儿喝到后半夜回家找错了门在李国珍鸡笼里睡一夜的事情,那帮酒醉鬼的糗事太多,像这样,每年被提起来一回,酒量好似也跟着涨一点,脸皮更跟着厚好几层。 好容易看着上面的年轻人都喝的满面赤红横七竖八,几个老疙瘩却越喝越精神,早已吃好收拾了桌椅的妇女们将年轻人们的碗筷狼藉收拾下来,又把桌上冷菜再热一遍,接着等资深醉鬼们再来一轮,锅里的洗碗水也再热一道。 孩子们早熬不住困意,或跟着来找人的奶奶妈妈们回去了,灶房里都收拾的差不多,忠传忠旭这时也准备找黎书慧回去。 黎书慧跟卢定芳在灶房里剪藠头,说悄悄话: “她就是这么个人,你跟她置什么气,那不是给外人看热闹唛。”两姊妹只听卢定芳这样说就知道两人谈的是下午黎祥琴的事,便连张口叫回去的话也暂时咽回去,不做声,只等两人说完。 黎书慧仍在那边埋着头,看脸色,余怒未消。 “晓得她也是恁大岁数的人,真是一点也不懂事?到处说她女命不好,家家户户都传遍了,就是命再好也给她把福气传掉了,你看人家王莉,哪回回来是哭丧一张脸回来诉苦的?说她嫁得好的是她,说她嫁得不好的也是她,还就是这样回回缺哪样东西也仍然要管姑娘要,你都晓得你姑娘现在不好你还伸手朝人家要东西,那不是雪上添霜啊?就是她现在过天天大鱼大肉的日子你也不该这样欸,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这像什么?什么东西都往娘家带你让那边周围团转的人怎么看她?一点道理也没有。” 黎书慧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妈,回去呗,老大夜深了,明早忠旭还要转去呢。”忠传走近来,随手捡一个藠头跟卢定芳笑:“娘年年的藠头都大个儿,晓得我种的啷个都长不大呢,还不白净。” “少洒点鸡屎灰,你那是管的太精细了,倒是任它粗枝大叶的长,这个东西又不费心神。” 卢定芳要从灶膛前拉板凳出来给两姊妹坐,被忠传拦下了:“不坐了,回去了,明天恐怕要把大堂屋扫出来准备掰包谷呢,妈回去吧。” “你老汉吃完了?”黎书慧站起来抖围裙,愠怒的脸色在灯光的阴影下过滤了不少:“赵盈呢?” “在外面跟信好一起呢,娃儿多她也跟着闹热,这么大晚上了还精神的不得了。”忠旭回答:“老汉也没吃了,在外面坝子吹凉。” “他就不吃啦?那其他人也还在吃呢。”卢定芳随母女三人跟出去,桌上只剩四个酒醉鬼,又跟到外面地坝,也没什么人了,忠承同潘运在坝沿上说话,老张在边上的板凳上点烟,几个孩子围着大人周围转来转去打仗,抬头看二楼,姑嫂俩收捡了东西已经洗澡去了。 黎书慧母女走到老张身边,又被俩小子的谈话吸引了去: “......他就是说他们那边都是搞养殖的,鱼啊虾啊海鲜什么的,本来他那边也靠海唛,还有就是种甘蔗,谈都是几十亩几十亩的种,而且他那边搞这些东西还不是靠手欸,都是机器,各种各样的机器,我们上面的鱼塘都是弄几个架子撒点草草,他那边就是直接机器撒鱼食,还有什么说是控制水温水质的?听都没听过哟。” “广东那边的确跟这边不在一个层次上,开放早,他们搞养殖还是次要,主要加工厂多,规模大,电子服装大部分出自那边,像我们出去打工的不是大部分也往那边去噻,人活着本来就是促进货币流通,低成本的人流量带动高速的经济发展,快得很。” 两兄弟这样说着,老张也在一旁接话:“那你两个也好好商量商量,把这个坡坡开发出来噻。” “这个坡坡,嘿——”潘运笑,脸上确很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又更多对迷雾一般的前路摸不着大道的茫然和无措。 “他有那个本事!”卢定芳涮他:“跟他老汉一样,一天一个想法,照他来说,整个大山都让他俩爷子搬开了,光听他吹,你听嘛那屋里,好像他就是国家领导人一样!” 当真不假,清醒还是沉醉,潘老头吹最多的还是民生官事,虽他不能做别人的主,但龙门阵本来便与高粱酒老白干是标配。 “忠承倒是差不多,大学生出来哪个没得出息呀。”这就是看人家的都是好的自家的都是草的了。 喝了几两白酒的忠承便有些天花乱坠起来,多读过几本书的人,多少是有些眼高于顶这个毛病的:“二哥本事可不比我小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唛,书是死的路是活的呢,看的多眼界还是不一样的,只是这山里交通太难搞了,要是国家政府不帮扶,光是个人能力在这里基本是做不出什么来的,做什么你都弄不出去呀,嘛都靠人工扛,谁经得住? 第40章 老张的无奈 信息也不发达,你再好的东西别人不知道你也没有销路,就像河底下好多人种花椒,规模小不成气候,大家也不了解这个东西,根本没有人在意它。像外面大规模搞养殖种植,人家都是有合作社的,不是人家说搞什么挣钱你就能搞什么,得是你适合什么你才能搞什么才能挣钱,像你种什么东西,会对你这个土质土壤酸碱性有个检测,还有气候啊农作物的习性啊。 每个东西都不一样,有的人光种大米都发财,像东北那边,还有宁夏新疆葡萄什么的,不是你这个天气土壤,你种出来的东西就不如人家那个味,里面行行道道多着呢。哪怕你就是弄个养殖场,说养猪养牛,没有个经验,养出来的就是不如人家,人家的猪长的又快营养还高,不一样的,外行看热闹,看着简单,实际很多人创业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的,不容易。” 他的长篇大论,听不懂的如入幻境,听得半懂的艳羡向往。过后便是久久的唏嘘感叹。连一旁抱着赵盈同信有潘宏打仗的信好也驻足下来长久沉思。 “养个猪还要啷个经验?我养了一辈子还要哪样经验?纸上谈兵的事多了,不是吹,不怕你是大学生,你总有不如我的地方,总有我晓得你不晓得的地方。”老张是介于不懂和半懂之间,因他是他老子。 “那也不一定,老子偷猪儿偷牛,一辈强一辈,莫说文化,就是力气你现在也未必比得过他。” 卢定芳这是玩笑话了,但因他多念的那些书,身上读书人的气息的确又与山里老农民的形象强烈分化开来。 潘运只念到了初中,据卢定芳的话说,偷人家的果子去了。 两家子女里,除了忠承,文化最高的是潘迅,如今在县里人民医院当护士,丈夫刘达是神经内科医生,他们同其他人的区别,言谈上虽显现不出什么,孩子刘强的外表穿着也能瞧出一二来。 这一夜忠承就睡在了潘家,据说两个人一直摆到了凌晨三四点。 潘宏却黏着信好去了张家,跟信有三个孩子带着赵盈也是一直闹到了凌晨。 几个老醉鬼这回倒收场的早,酒是喝不完的,‘国家大事’也是说不完的,但,这地方的男人耙耳朵是出了名的,婆娘确是惹不起的。 老张还有话想跟忠承谈,想他暗些还会回来,却一直等到夜深,等到几个孩子都睡着依然不见人回来,只好迷迷糊糊浅睡过去。黎书慧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惦记子女都在要做几顿好吃的,又在睡前安排老张明日早些起来到干坝子割几两猪肝买一块五花肉回来。 干坝子是离山里最近的马路边上几条街道组合而成的一个集市,脚程快,来回约摸一个半小时左右,但它赶集的日子同公社赶集同一天,老张回来,忠承已经带着孩子们跟潘运赶公社去了,这一去,回来又是傍晚。 回来,依然让几个孩子和妇女们包围着,走哪儿身边总围着一圈人,屋里到处嘻嘻哈哈一派喜庆,老张忽然莫名有些生气,进进出出老是丧着一张脸,说话也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冒,眼看天黑了还赌气扛锄头下地,被忠传叫住说吃饭,一见桌上没有碗筷,放下锄头又拿砍刀到竹林里砍竹子回来在地坝忙活,任谁也琢磨不透他,任谁也哄不开心他,连小赵盈奶声奶气的赶上去喂他蛋糕也没讨来个笑脸。 爷俩儿至今依然没独自说上几句正经话。爷俩儿似乎从来就没说过几句正经话。 忠承在灶房里陪母女三人做饭,间或传来的对话已经说到明日一早就要坐火车回北京去。 老张心底的气性又慢慢转变成了无奈。 这情绪一直挨到了屋里晚饭做好,忠承来叫他进屋吃饭。 “明天再搞吧,天都黑了,吃饭了先。”他说这话时嘴上还咬着灶房里顺出来的腊肉骨头,边说,人就近在边上的斜石包上坐下来:“我今天去公社,感觉赶场的人好像没以前多了,那边场上还好一点,这面去那头马路那儿粮站商店都没几个人了,冷冷清清的。” 几个子女读书识字都是从那儿开始的,尤其忠承跑的最多,那曾是他幼小世界里对城镇商铺的最初记忆,也是接近梦想的最实际的期待,如今每回来一回,看一眼,衰落的景况总令他伤感。 骨头还津津有味的啃着,信好信有也出来了:“嘎公吃饭。” 后面屁颠屁颠跟着一条小尾巴,手里的骨头是舅舅的同锅作品。 老张才注意王黑娃也在,身上仍背着割草的背篓,背篓里颠颠倒倒小半背枯草,刀依然时刻在手里握着,他跟着几个孩子从屋里出来,不像孩子们都围在老张身边,只独自跑上稍高一点的大石包上面,依然将刀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老张看了看自家孩子,都是油光嘴滑,又看看他,心里要叫信有也把肉递给他一块,沉默片刻,没有将话说出来。 老张仍在板凳上不动弹,三个孩子便也学忠承的模样在边上蹲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老张手里快速翻转变换的竹篓,小丫头爱干净,将老张脚边一堆废掉的竹篾都捡过去垫在屁股底下,大人哭笑不得,又怕她因此不小心伤了手,她却已经在上面有模有样的坐下来了。 太阳终于彻底掉下去了,天边最后一抹蛋黄也渐渐退变成深蓝,月亮从房子后面爬上来,星星跟屋里的灯光一道亮起。 眼里彻底看不清了,手上动作全凭感觉翻转,老张的心情却渐渐破晓云开。 “啷个没得人,一到赶场还不到处都是人。”他自以为脸色还像刚才那样:“你姐头场还背丝瓜去卖,去晚了摊子都排到下面黄角树边上去了,下街那边人多的走不去路,啷没人?” “挤是挤啊,但是也不是从前那种挤了,以前都是人挨着人的挤,干油渣一样,现在那都是背篓挤背篓,人人个个儿都是背篓箩兜的,全是老头老太太,全大背小背的,特别公社坝子那边,一眼看过去全是背篓,人在淹在里面了。” 第41章 老子老了,小子大了 老张:“不还是跟以前一样?哪个赶场不背背篓?赶耍场?哪个有那样的闲心,赶公社哪个不背背篓。” 又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暂时停下手里的活儿,从上衣口袋里摸几片烟叶子来点燃:“年轻一辈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些老疙瘩。本来那里就没有什么人,都是乡下赶场去的人,那里有啷个?有个粮站,有个小学有些教师,有个老医院有几个医生护士,还有个乡办处一群吃公家饭的,其他又没有什么单位,哪有什么人,老百姓赶场,哪个不是大背小背的。” “哎,不像以前了。” 忠承只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关于公社的繁荣衰落史,他见证的只是匆促中某一个片段,老张却是这堆人中最年长的岁月变迁同行者,论它如今的变化,他只能说得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相较之下信好的想法又不同,他只有13岁,目前,那里依然是令他心神向往的地方,假如现在他的家不是住在山里而是公社就最好了。 老张点着烟做事,把之前还暗自郁闷的事情也忘了,对着手里的竹篾说道:“哪阵走?” 忠承回答:“明早,跟三姐一路。” 老张又问:“跟她一路?她又不跟你一起,你不是还应承老二把信有送回去吗?” “送,在电厂分路唛,到二哥那儿吃中饭,下午的车。”他说着话,回头看看身后的大石包,尚算干净,干脆整个人仰躺下去,两条腿一伸一直,见此,几个孩子也有样学样,到了赵盈这里,又是升级版,只见她迅速跑进屋里拽了一件嘎婆的围裙出来垫着,穿的裙子,躺下去时也不像哥哥舅舅那样,双腿微微闭着,双手放两边压着裙子,将多出来的围裙拽一丢丢盖在大腿上。 信有从头看到了尾,险些要笑掉大牙,老张也看到了,哭笑不得,轻轻抽竹篾拍了拍信有的腿:“下午的车?慌什么,你不是没有课了吗?不多耍两天?老二还有事问你,他准备搞点机器来,说让你回来帮他,你在北京做哪样?准备就在北京了?” “还没有正式毕业呢......差不多吧,目前的打算是就在北京,工作也挺好的,我们老师推荐的,先发展看,回来能干嘛呀?” 他冥想着,好一会儿才继续,打趣道:“大学念了四年,就回来给你搞几台收谷机栽秧机,你不心疼啊?” 老张回答不了,希望他回来,也希望他走得远远的,从此脱离这大山,脱离这世世代代‘农民’的身份,这不是对‘农民’背叛,而是对艰苦日子的抗争,对幸福美好的期盼。 临今六十五岁,一旦手脚停下来仍会心头恐慌六神无主,可想从前煎熬日子带给的阴影恐惧有多厉害,已经一辈子刻在骨血里了,或许还会带进棺材里。 忠承记起来昨天忠信临走说的话:“二哥搞什么机器?打算不卖农产品了?” “不晓得,光是听他说了两句。”他闷声答应,半晌,想起来什么,忽然忍不住咧开嘴来,眼睛也望着他:“你说这坡坡不好发展?那你说,整啷个好整?” “啷个好整?”忠承满头疑惑。 “你不是念的书多见多识广唛,你说这坡坡整啷个合适,种庄稼?搞养殖?整哪样?你回回问信好以后要整啷个他都说以后要回来当农民,你马上大学毕业了,你回来教他搞哇。” 一旁被点名的孩子有些害羞起来,眼底却是满眶的炙热与憧憬。 “......”忠承稍稍侧了下脑袋偏过去看他,忍不住有些想笑,又望老张:“至少先修路噻,车开得进来人走的出去,交通先搞清楚,不说别的,你就是这几匹大山不也是卖点唛,多好看欸,搞个风景区也行啊!” “哪个看诶?”他嗤之以鼻:“你站坝子边上,远远近近看到的都是山,有啷个看头,从小到大你还没看够啊?现在都兴往城里跑,谁没事儿来看你这几座荒山!”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兴奋的坐起来,滔滔不绝的:“对我们来讲是平常,可对城里人来说就是稀奇玩意儿啊,你城里有这么新鲜的空气吗?城里有白鹤有野猪吗?野的,满山跑的,这满山跑的野物那么多总有你城里没有的吧,还有云雾,你城里能看到吗?站在山顶上看雾海你城里有吗?这都是原生态啊。不行你再种些花,我成片成片的种,桃花梨花樱桃花,就算它一年只有这一回,我从门票上回来啊,你还结果呢,桃子不是钱啊?我搞批发啊?我桃树下还可以养鸡养鸭呢,蛋不是钱啊?鸡肉不值钱啊?一举几得!等规模大了我自己搞一条龙......” 两个人一说又开始停不下来了,从前是老子说,如今换成了儿子说。老子老了,儿子大了。 信好成了最佳听众。 信有十岁,听到自感兴奋之处,总要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几声,赵盈四岁,只零星捕捉到了里面个别带吃的字句,但她觉得信有笑的样子好笑,便也在一旁跟着笑得东歪西倒。 老子谈工作,谈未来,谈计划和目标,老娘自然谈家庭了,何况他还有两个姐姐。 但他死不松口旁人也没有办法,明明脸上的表情已经是耍了女朋友的意思了。 忠承不跟大家谈耍朋友的事,却趁大家都洗漱完了上楼后下来跟刚刚把猪草剁完才来洗脚的忠传说话:“姐,信好马上下半年也进初中嘞。” “嗯,不小了。”忠传笑道。 “就是唛,快着呢,看着就长大了。”顿了会儿,又继续:“其实我觉得信好挺好的,大了,而且也是男生,平时你就少管他一点好了。” “管他什么。”她放下手中的擦脚布,眼睛直直的望着弟弟:“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啊,真没有,他你还不知道,他能说什么,他本来也没几句话,还能说什么。” 第42章 长姐 忠传:“我也没管他什么,他可比你小时候乖多了,没什么好操心的,那个教他数学的班主任霍启忠以前不是教你数学唛,他还说他天分比你还高呢,让好好培养,我也不晓得啷个培养,反正他自己也乖。” “他还不乖!你还要他怎样!”他激动拍腿,又好笑的想起来从前忠传也是这样夸赞自己:“上个街什么东西都不要,什么都不买,有热闹他也不凑,你看看信有潘宏,两小子跟鬼子进村似的,恨不得整个公社都给搬回来,每个人五块钱就他不要,劝了好半天收下了又揣兜里了,你是没看到,眼巴巴看两眼马上转过去那个样子,哎,也不是以前那个年代了,多多少少每天就给点零花钱呗,他也不是不懂事乱花钱的小孩,你不心疼啊?“ 忠传笑:“去年过年你给他的压岁钱,第二天他又转手给他嘎婆了。” “就是唛,哎,你说,你见过几个像他这样的,好听点叫懂事听话,直白些就是老实本分,但这也太本分了吧,一点这个年纪男孩子该有的调皮都没有,你想想这一路那么多孩子,人家路上都有吃有喝就他一个人两手空空的望着,这时候正是思想开始成熟的时候,多难为情。乖是好事,可也不能太乖了一点滑头劲儿都没有,太正直了,跟个小老头似的,他有时候说话我都感觉像老汉说话。” “不好啊?那有什么难为情的?又不偷不抢,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倒该好好说说你,你小时候可比他野多了,你想他跟你一样调皮捣蛋妈和老汉跟在后面给收摊子?你那时候他们四十出头,现在可是六十过半了。” 忠承笑嘻嘻的摸着脑袋不说话,光眼睛望着地上的影子打算忽悠过去。 忠传却不打算轻饶他,目光又追着他的脑袋往地上来,说悄悄话的声量,咬字却极是清楚:“黑了在外面地坝听你跟老汉说得那样热闹,啷个哇,你打算回屋里来做事?在外面打工不容易吧,但是真要想回来做点什么可不是光嘴上说说,落到实际上,那需要的可不是一丁半点的资本啊,你想好了?可得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的想清楚了。老二打算搞几台机器看看,你个人考虑,书不是念完了唛,你回来,屋里有个照应,家人也能帮衬点,北京还是太远了,假如有什么事,去也去不了,回也回不来,像你小姐夫,人死了只能烧成灰带转来,老汉今年六十五,你是吃二十四岁饭的人了,该考虑的,该承担的,个人心里要有个方向。” “老汉你还焦啊?”他依然看着地上,语气轻松:“六十几的人腰不弯背不驼,一米八几的个子比我还高,你看那精神头,像个六十几的人?讲走路我还走不过他呢。” “还有几年呢?背能一直不驼?幺妹屋头出事,老汉赶场往屋边路过都不进去,每回送东西去饿肚子回来也不在那儿吃饭,你晓得为啷个?为给幺妹争口气,老二自己就不说了,家里拖两个孩子,明先家里她是老大,屋头还有个老汉,就是有个好歹,妈老汉肯定也不会到他那里去的,我是个姑娘,让他们一辈子跟着我你晓得外人啷个说欸?有儿子不养跟着姑娘,人家背后不说?你在北京,个人考虑,要觉得真没什么大路,回来好歹有个窝。” “......” “我不是非喊你转来,这山坡坡你回来能干什么,从小到大没喊你担过一挑粪挖过一锄土,你就是再有心思也不要花在这上面,农村人哪个不想往城里头跑,你不要攒劲念了这么多年书还反倒走回头路,有文化,又年纪轻轻的,不该耗费在这儿,市里不是也好唛,恁大个市里还没有你想做的事?离的也近,又都可以照顾得到......” 忠传长叹口气,不再说下去,他那样埋着头坐在那儿,怪给人心疼的模样,尤其是她一手带大的:“你也不要多心,只是这样说给你听,你这么大人,还是男人,做事情该自己有个主意,我光是话到嘴边啰嗦几句,怕你光是一头热,走弯路。” 她擦了脚,开了门将脚盆端出去倒水,回来看他依然是之前那姿势不动弹,又催道:“别杵着了,上去吧,上楼睡觉,九十点了,明天还要起早去老二那儿呢,上去陪妈坐哈儿,耍没耍朋友,你上那儿交待交待去。” 一句话打破凝重气氛,换来他揉着脑袋的破涕。 “去吧。” 他才挪板凳,缓缓起身准备往楼上走。 忠传还要进灶房舀水洗脸,又回头低声喊他:“不要给信好钱了,他好歹在屋里,有啷个事第一时间能有屋里人在,你那离的远,真要急事你找谁要去?个人在外面要晓得照顾自己,屋里离得远,一天到晚心都为你揪着的。” “嗯。”他点头,转身上楼。 蛐蛐在灶台暗处的缝隙里不停叫着,楼上传来电视里武打片打斗的声音,和老少三代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大狗在环屋边的大石包上不停叫着,还隐隐听到大坪黎祥琴满山喊王黑娃的声音,打开灶房门倒洗脸水,外面已经黑的一丝光亮也看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的人就出门了,山里的子女们陆续也各自离去,张家的,潘家的,上石坝的,下石坝的....... 山里依旧还剩那几副老面孔。 放完假期的孩子们也回学校去了,因为很快六年级期末,信好每天看书的时间更多起来,下午放学潘宏来找他的回数少了,家里大人叫他做事的回数也少了,每晚点着灯看到九十点,忠传在桌边支个场子给屋里人打毛衣,勾毛线鞋。 好像李贵出门打工去了,卢定芳说看见他背着一大包东西出门的,说是哪个舅爷给介绍的,在城里哪个工地做技术工,具体是什么技术,他也没说个明白,她便也说的含糊。 第43章 信好 又过了没多久,潘运也出门打工去了,说是到云南去学什么天麻种植,搞不抻头。卢定芳和雪梅总是一说起来就满脸的乌云密布。潘天发和潘宏倒是高兴得很,老子说他是搞发财的生意去了,儿子高兴终于没人管他了。 同时没了两个年轻人,可山里还是同往常一样,老头儿们总是忙忙碌碌枯燥乏味,妇女偶尔忙里偷闲倒也津津有味,日子照常过着,生活也正常继续。 老张在某一天赶场买回来三十几只鸭子,进门时吓呆了母女俩,他却严肃的板着脸兴头十足:“光喂点粮食,又不要人操心,有啷个要不得呀,等这批养大了卖了钱二场我再多买点回来。” ...... 恐怕是对忠承说的话上心了。 忠信真把农机弄到手了,收稻谷的,收玉米的,挖红苕的,先交了四万块现金,又押了些屋里稍稍值钱的杂七杂八等东西,一共九台形状各异的三轮车一样的钢铁大家伙,据说好多人都去围观了,门市里摆不下,门口的马路边被占了好大一块地,最小的两个男人抬,最大的自己能走,插了电,不知道按哪个按钮,机器立即轰隆隆响彻大半个小镇。 老张也去看了,回家黎书慧问起,他也没一句回答,光是脸上不大明显的笑,人坐在椅子里,两手不停将膝盖拍的啪啪响,黎书慧便知道,看来他也还算满意。 可惜暂时还看不到效果,离得最近的收玉米前后大概也还要约摸一个多月的样子。 天气越来越热了,日子转眼跑到六月下旬。 忠传将全部心思放在了信好的升学考上,老张又将心思放到水田里齐膝盖高的水稻上,打二道农药的日子到了。 信好去考试的这一天同过去六年里平凡而蓬勃的每一天一样,头上的天气,脚下的道路,碰到的路人,没有丁点儿不同,唯一的不同,恐怕算黎书慧早饭里多加的那颗盐煎蛋,往常每天早上黎书慧也会为他煮一颗鸡蛋,信好向来不爱这个,总嫌太干,噎的慌,今日,黎书慧换了方儿,非要盯着他吃完才准了他出门。 因为考试,山里其他低年级的孩子都放假了,他一个人在蜿蜒匍匐的山路上轻巧惬意的大步行走着,忠传从来没有送过信好去学校,山里的孩子都是跟着同路的大孩子上学,慢慢的,自己也长成了大孩子。忠传也没有像雪梅在下雨天去学校为潘宏送伞那样在下雨天给信好送伞,雨伞,棉衣棉鞋都没有,更没有像半坡周书贵那样因为某一天有事忘了给孩子菜钱而追到学校去给孩子补送,打信好进小学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六年过去,无一天例外。 她不认识他的同学,不熟悉他的老师,甚至连他在学校具体哪间教室也不完全清楚,信好回来极少提到与学校有关的事,功课也是独立完成,关于他一切的一切,都是听旁人说的,潘宏说他厉害,潘老头夸他学习成绩好,往公社去的路上沿途的人赞他懂事有礼貌,不讨嫌...... 黎书慧每每听到有人夸赞他,眼里笑着,面上却假装板着:“要乖个人乖,要哪个管啊......” 老一辈的传统里总是这样。 家长会都是老张顺路去开的,一年一回,家访从来没有过,大山太偏了,离学校也太远了,唯一一次去年非典学生全部放假,教他历史的一个中年男老师负责这座大山里包括潘宏等几个孩子,老师来,走到了大坪,让潘宏满山喊话到大坪集合,说的什么忘记了,只记得走时顺走了潘家两块腊肉,后来成了山里口耳相传的轶事。 与别家相较起来,忠传对信好的态度‘冷淡’得不像一个母亲。 她总是沉默,寡言,她脸上的笑容都是给旁人的,她嘴里的夸赞也都是给别家的,关于爱不爱的,信好早先基本想不到那儿去,有些看不见找不着的东西,不是说它不存在,而是深入骨髓。 她从来不大声责骂他,更没有对他动过一个手指头,说话时她永远轻言细语,这或许是她的性格使然,她对其他人也这样,但信好知道,她是爱他的,她望着他的眼睛里总是温柔的,赞许的,骄傲的,充满关爱。 孩子的心最是敏感,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心里再知晓不过。 可惜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连山里妇女的家长里短里也没有一丁点儿关于那个人的蛛丝马迹,这一点他倒是每每想起都十分沮丧,或许正因如此母亲才总是寡言沉默。他在很多人那里听过她年轻时候的事,也在旁人嘴里听过她与罗明先的事,和这些年她与老张一同撑起整个家的事,可他从来没在她的脸上看到过不公,委屈,孤独,她们话里的母亲,仿佛只存在在传言里。 忠传才不会小心眼与人一般见识呢?那是罗明先太胡搅蛮缠了。 忠传才不会傻里傻气不长心眼任劳任怨不得老张夫妻喜欢而更偏爱忠娣呢?那是她为人子女的孝顺与担当啊。 忠传才不会...... “最后一天了哟,好好整哈,考得好转来有奖励。”路过潘家时,潘老头这样笑嘻嘻的跟他比划着口袋里的花花绿绿。 信好笑着点头,飞一般往大路跑去了,潘宏也在他后面跑,他也要跟他一起去,边跑,边回头跟潘老头喊:“见者有份哈!”笃定了他会考得好成绩。 考试时,班主任分发试卷,她也同忠传一样只是笑着望了望他,什么也没说,但她们的眼神都一样,温柔的,赞许的,骄傲的。 他一下照着她幻想出了父亲的样子,素未谋面,却亲切倍至。 信好考完试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坝子边稀稀拉拉一地的人热闹极了,像是半个山里的人都到这儿来集合了,那实则是赶集回来的人,都是老头老太太,体力不如从前,精神劲头也一天不如一天,赶集上个街,回来路上哪家有人就在哪家歇上一阵,反正活儿是忙不完了,尤其碰巧人多,龙门阵便要摆到天黑去。天上打了阴,怕是要下雨了,黎书慧边跟大家说话,边到大石包上收快要晒干的金银花和车前草,首先看到了他:“啷个考一天唛?才回来?” 第44章 捡来的孩子 “嗯,上午考两科,下午考一科。”信好甩着手里的纸笔,小跑着往屋里钻。 “饭在锅里,你看冷的就点把火。”她在后面喊他。 “嗯,晓得。”人已经进屋去了。 “哥哥,哥哥——”坝子边人堆里的小丫头立马跑出来,王黑娃笑嘻嘻的慢慢追着赵盈的步子也跟了进去。 “咦——今天的娃儿啷个转来的这样早?学校恁早就放了?”朱慧芬看着赵盈兔子一样往屋里蹿进去找信好,抬头问黎书慧:“还头回看到娃儿转来这么早。” 黎书慧仍忙手里的事:“你哪里看到娃儿转来早,其他那些学都没去上,信好他们小学六年级最后一天,考了解放了。他今天考试考完了不回来的早。” 坐王二边上的老夫妻是河底下封家老二夫妇,两人也是赶集回来在这里歇脚,那老头是个老烟鬼了,一句话说不完,咳嗽已经连着响到天边去了:“现在的学生娃儿幸福哟,以前那哈我们念书,还要个人带蜡烛,带火笼,老子——一个粑粑就管一天,不像现在的,现在哪样没有啊。” 他一说话,王二就要酸他,王二因为如今小川有了出息,女儿也嫁的不错,山里便没有几个是他还放在眼里的了:“你那些话都哪个年代的?能一样?你啷个不说更早一点的事,还你那个年代,打鬼子搞农业,饿得人吃人,树皮草根都不剩,那阵儿更苦,也没见你饿死,你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唛,莫说你那个年代,你娃儿那代都跟你那代大不一样!还谈以前,你谈谈现在,谈谈你屋里那些。” 封二就扭过头去不说话了。他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儿子儿媳肯赡养父母,二儿子更时常对哥哥弟弟和父母拳脚相加,令几家人颜面扫地,成山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老婆子又同朱慧芬一样是个软性子,凡事唯丈夫是从,因着家庭不睦,已近古稀的老头性子愈发古怪得很。 黎书慧端着金银花竹筛下来,从朱慧芬身后经过时叫王二一眼:“你就见过了,你现在过得好了。” 王二立即朝黎书慧进屋的方向笑起来:“见是没见过,但听嘛也晓得噻。” “你现在倒是享福了。”朱慧芬半抬头望着他小声笑道。 黎书慧懒得方他,往屋里去了。 赵盈的声音从灶房里传出来,踏进去,屋里点着灯,三个孩子团团围在灶台边上,王黑娃正用手叼一块腊肉混着冬笋仰头狼吞虎咽下去,信好的筷子夹着一块瘦肉要喂给垫着脚眼巴巴望着的赵盈,看见黎书慧进来,两个孩子没什么反应,王黑娃却立即将嘴巴紧紧包住,脸上露出一个装傻充愣的笑来。 他其实多余了,黎书慧有白内障,屋里又昏暗,一开始并不能分出来哪个是信好哪个是他。直到他闪着满嘴的油光朝她乖巧的笑她才看清楚,她只作不见,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一般:“肉冷没冷你不注意点哈,别给她吃了拉肚子不得好。” “还是温的,我用热水烫了给她吃的。”信好看着赵盈吃,自己也夹了筷肉混着米饭大口往嘴里扒。中午没有带饭,口袋里的钱舍不得花,以为能撑得过去,看见饭菜才发现肚子早已咕咕大叫。 他自己连着扒了几口,看赵盈还在咀嚼,又在碗里夹块肉给边上一直盯着锅里的王黑娃,黎书慧好像转到里屋去了,王黑娃对着门口连望几眼,接过来,迅速将肉包进嘴里。 “转来的时候看到你妈没有?她在上面挖红苕。”黎书慧又走到门口来,手里的竹筛已经不见了。 “没有,我从大坪竹林回来的。”王黑娃已经条件反射般转过身子去了。 赵盈嚼了半天,终于将那块瘦肉咽下去,嘴里嘘嘘呼呼辣的不行,眼珠子在屋里转了一圈,自己走到水缸边上拿水勺舀水喝。 “嘿!不要喝凉水!”老太太跺脚瞪她。 她却充耳不闻,已经将水装肚里去了,模样乖巧得很。 黎书慧站在门口不进来:“看你喝!” 王黑娃也看着,脸上真正笑了起来。 黎书慧又问信好:“哪天还走学校去?” “过一个礼拜,就剩领通知书了。” “考得好不?心里有数没有? “还将就。” “吃完了上坡给你妈帮忙。” “嗯。” 吃了饭站在中间屋给赵盈剥花生,听到朱慧芬在坝子说话:“时间硬是好混,捡个娃儿来都抚大了,刚刚来的时候多大丁点儿哟,一转眼,小学都毕业了。” “啷个不好混啊,你以为你还年轻得很吗。”边上另一个中年男人笑她,也是河底下的,信好知道他,只是不晓得喊他什么:“你那些儿女子孙不是也长大了嘛。” 王二原本要生他口头上占自己堂客便宜的气,听完后一句,刚板着的脸又转化成了得意:“我那些儿女可不一样啊,个个儿都是有本事的,有几个长大像我屋里小川那样的?” 那男人嘴里也认同:“小川是一味就聪明哈。” “聪明是聪明,没有我他能聪明得到哪里去?没有老子儿子能聪明到哪里去……” 话题就这样被岔开了,信好站在中间屋的窗户旁听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再将那话头扯回来。 捡来的孩子。这个话,原先他已经听罗明先提过好几次了,虽然回回她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将事情具体讲清楚。 每听到一回,他的心里就低落一回,那不是大人的玩笑话或生气时的口不择言,她们是真的在说,他就是捡来的。 他不敢问忠传,不敢问任何人,虽然心里极度想知道,又恐惧着怕知道。整日活在这样人人都知道自己却不知道的极度疑惑里,于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度不好的事情。 赵盈被送上来,因为赵家爷爷摔倒瘸了一只脚的缘故,忠旭屋里两个老人已经顾不过来,哪里还看得住这样一个精力旺盛整日活蹦乱跳的调皮将,只好将她送上来,正好信好也放假了,能整日整日的带着这条讨嫌又可爱的尾巴。 ......那尾巴,简直长到了信好身上一样。 第45章 骗人,要被狼吃掉 不过反正信好身后总不缺尾巴。不仅潘宏,偶尔黎祥琴在路上碰到了也要问一句“信好,你看到王黑娃没有。” 忠传在堰沟上面的红苕地里,信好拿大背篓背着赵盈去的时候她身后已经丢满了一地红苕,黎祥琴在上面一块牛皮菜地里割猪草,两个人正说着话,像是十分津津有味,这令得信好的心情更加烦躁糟糕,黎祥琴这个人在山里是没几个人愿意正经跟她说话的,便是朱慧芬那样性子软弱又好念叨的人偶尔有新鲜事愿意同她唠叨几句也因为惧怕王二而与她离得远远的,只有忠传,唯有忠传,忠传,谁说什么她都笑呵呵的听着,谁说什么她都开朗大方的应着。 那样的待人接物在从前的信好看来是人好心善,今天看来却是没有主见,是非不分的软弱无能,甚至说不好,还有背地里不禁人见的违心。 “才转来吗?”忠传不经意回头看到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忠传又假装板着脸逗赵盈:“还不下来,哥哥把力气留着背你了谁来背红苕?一会儿你背回去哈!” “我还小呢,要等我长大了才有力气。”小丫头咯咯笑得同吃了蜜一样开心。她手里正拿着同蜜一样甜的蛋糕呢。 信好让她的笑声逗的舒缓了些,仍不吭声,将她抱出来,背篓安在土壁上,默默蹲下来一个一个往里面捡红苕。 再往上能看到李官福的半边房子,他如今刚好也在视线里,他看到他从猪圈房边上的粪坑里挑了粪下来在房子下面的菜地里泼洒,他儿子李贵打工去了,如今屋里只剩他一个丁点儿也听不见的聋子老头,可看着他身上干活儿的精神头却仿佛更有劲了。信好的眼睛偶尔四处转一转,落在那位瘦骨嶙峋的古稀老头身上,又刻意往上寻找他的脸,同老张一样的脸,似麻木,又似无比坚定,都是一辈子坚守在这大山里的老人,想到老张时会想到敬畏,信仰,想到那栋纯石头石粉铸就的房子,想到他像房子一样牢固的,无坚不摧的背影。可看到他,他却只会想到一个词:鳏寡孤独。 他在后面捡红苕,赵盈已经踩着凹凸不平的黄泥巴跑到忠传锄头跟前去了,忠传挖红苕,她在边上离得近近的聚精会神的望,大人手里的锄头就不敢落下来了,忠传将锄头高高的举着跟她喊:“走开哟!等哈儿挖到你哈,怕不怕,过去,到哥哥那里去。” 她反而更近的走过来在她脚边的黄泥巴地里刨:“大姨,红苕在哪里呀?” “红苕埋在土里,你走开,大姨挖起来给你看。” “我也会挖。”说完再看看高高举着的锄头,恐怕自己也觉得刨不出来,干脆直接来抢忠传的锄头,嘴里哎呀哎呀的吭哧着:“我也挖到红苕了。” 红苕没挖到,锄头先把人撂倒了,忠传哭笑不得,惯伺她那样认认真真盯着红苕地的渴望模样,手把手教她看准了苕窝,轻轻将锄头放下去,稍稍一带,果然勾出一大一小两个红苕来,只是大的那个坏了,一半起来了,一半还在地里,红苕白色的浆慢慢流淌出来。 “你把它挖烂了。”她马上冲过去,撅屁股看了眼,又蹲下去凑近了看:“还有一半没有挖出来呢,挖烂了,断了。” “不要抠,一会儿手上都是浆黑黢黢的洗不干净。”忠传回头看信好捡了多少,又看到母亲也背着大背篓往下面来了:“快点,嘎婆来了,到嘎婆那里去。” 她一听可不得了,扭头看了看,站起来拎紧裙子使劲朝下面喊:“嘎婆,大姨把红苕挖烂了。” 那替红苕申冤的告状模样,简直大义凛然吃奶的劲也使了出来。 黎书慧在下面的牛皮菜地里站着笑了会儿便不再理会了,她那下面地势低,侧边还有一块斜方石,因而并未看到上面与忠传一土之隔的黎祥琴。 “你格老子还会告状欸。”只听黎祥琴悄悄话一样的笑骂:“怪不得一哈都说你机灵,是要比忠信家那两个娃儿怪点。” 赵盈听到说话却并未搭理,见张家母女都忙着,自己甩甩手,很是忧伤的叹口气,挪到一旁观望挖红苕,再看到一个挖断的,脸色更苦恼一分。 黎祥琴在上面对她人小鬼大的可爱性子喜爱的紧,各种想方儿要逗她,转眼又盯上她手里的蛋糕:“蛋糕拿过来,大姨也吃一点。” 小孩子这回说话了,却是望着手里的蛋糕撇嘴:“你给我吃了我就没有了呀。” “没有了回家再拿。”忠传温声教导,希望她学会大方,且越是吝啬的孩子越有讨嫌的人捉弄,索性让她得逞,没了洋洋得意的快感,自然兴致索然:“给大姨分一块儿去。” 孩子在原地翻来覆去盯着蛋糕不动弹。 “不给唛?”她果然逗的更有劲:“嘿,忘了我拿东西给你吃的时候啦?快拿来,给我尝一口。” 赵盈纠结得嘴巴鼻子揪到一块儿去,过会儿,还是放弃:“太小了,以后再分给你吧。” “我只要点点儿噻。”她人蹲到土坎边上来了,手就伸到赵盈面前:“我分点儿,快,不然以后我不喜欢你了。” 孩子马上往信好身后跑开去,满脸戒备的盯着她。 信好默默用手臂揽了揽她的小腿弯儿,面色不善。 “嘿,你个东西儿才小气嘞,一块蛋糕也舍不得,点儿都不大方,我又不会给你吃完了。”她开始半真半假的数落起来:“吃独食的娃儿打雷都不好过你不舍得嘛,看打雷的时候你怕不怕,以后我的东西我也不给你吃了,你往我门口过我屋里狗咬你我也不拦着了。” 哪知那个机灵鬼才不上当呢:“你骗人!会被狼吃掉的。” 忠传哭笑不得,反正以后是不会有人能让她吃亏了。 “你现在分给我有什么关系?没有了再买就是了,拿钱再买唛,你屋里没有钱啊,喊你妈给你买,你老汉留恁多钱给你,不花留着干什么,放久了就烂嘞,赶紧想吃什么买,以后你妈改嫁了是不是你的可就不知道了,万一给你生个小弟娃。” 第46章 闷声闷气 “你跟她说那些!”忠传赶紧笑斥道:“她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儿懂你说的那些!” “跟娃儿说有啷个。”她有些讪讪,却更来了劲头,直凑的更近来说话:“现在是我们两个在这里说,也不格外谁,你说她老汉这钱,上面还写名字了?上面还有两个老的呢,他父母生他养他一点辛苦费都没有啊?这钱也不能你忠旭一个人捏了呀,再说你要也可以,保证以后不要改嫁!那这可以,不然,你带着赵家的钱当嫁妆,你下辈子活的安生?” 忠传回头支赵盈:“走下面嘎婆那儿去。” 黎祥琴遗憾的望着忠传叹气,又继续转过身割猪草,嘴里仍像自言自语那样的说着:“照说忠旭要改嫁也是应该,她人还年轻,以后日子啷个样哪个晓得,再找个人,也好有个依靠,趁现在娃儿小,她也不懂什么,她晓得先老汉后老汉?除非男人嫁得好,一个女人也没个手艺她还拿什么来供娃儿?还不如找个男人实际。你想想你屋里,她跟你还不一样欸,你是一辈子在山里苦惯了的,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坡上田里都能苦得下来,她哪行啊,出去这么多年的人了还回来山里种庄稼?你是个儿娃子还有盼头,哪怕再不亲呢,总归自己养大,她就一个姑娘,还不是给哪个人家屋里养的……” “喊你走开!”信好突然大声跟赵盈吼,忠传回头,正看他满脸无语的往背篓里砸红苕,赵盈站在边上,望着信好,又望望忠传,抿着嘴无辜又无措,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慢慢弯下去。 不知就里的黎书慧以为孩子在上面不听话瞎闹:“下来,走嘎婆这里来。” 忠传眼睛望着信好,走过去一把抱起来赵盈在怀里:“乖,我们不在这里挡着哥哥,一会儿天黑了红苕捡不回去猪没有吃的要饿肚子了,你吃不吃肉,要吃肉是不是?要吃肉就要猪吃了快点长我们才有肉吃,是不是?乖。” 小孩子的哀伤说来就来:“我想回家……我要妈妈……” “乖噻,听话,妈妈过几天就来接你了,不哭,乖。”忠传抱着她土坎上转悠:“我们赵盈最乖了,不哭了,哭就不好看噻,你不是也讲你最好看唛,是不是?哭就不好看。” 小孩子拽衣袖抹眼泪,努力强忍眼泪,几乎要被哽咽声抽晕过去:“我想妈妈……” “信好!”潘宏在大石包上面的竹林里兴奋的喊着,看来是瞌睡睡醒了。 听到名字的孩子更加难过,趴到大人肩膀上的脑袋转了个圈,略过的眼神在信好身上没有片刻停留。 呼喊声转眼拢来,人也转眼出现在了黎祥琴所在的土坎上:“你们什么时候领通知书啊?” 忠传安抚孩子,暗里拿目光关注信好。他没有抬头,光是闷声闷气的回答潘宏一个礼拜以后。 潘宏独自在上面兴奋还不够尽兴,又猛一下跳下来蹲着帮他捡红苕,一点他的异常也没有察觉:“我们还有两个礼拜也考试了,好像是跟四年级的一起考……” 忠传走过去也想交谈几句,可赵盈闹着没得法,扭头正好看到那边土地尽头有一片高粱杆,便哄着赵盈往那儿去:“嘿,看那是什么?高粱杆!去看看,走,我们去看看……” “妹儿家就是娇气,挨着就哭,点儿都没有儿娃子好养,那细的时候我们王莉也是沾着就哭沾着就哭,光晓得叫唤……” 黎祥琴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话,没有一个人在意,似乎她自己也不需要旁的人在意。 忠传说的高粱杆其实是高粱的一种,外形看上去跟高粱一模一样,成熟了之后的穗子是黑色,有浓浓的甘蔗一样的清甜味道,山里人管它叫甜水子。忠传在里头挑了一根穗子极黑的砍了剥皮,挑中间半截递给已经止了哭声的赵盈:“拿着,看看甜不甜。” 孩子接过来咬一口,满眼惊喜的望着她,甜的顾不上答应了。 忠传笑,又回头挑了两根成熟的砍出来:“走,到那边去,这里有蚊虫咬人。” “我要拿着。”赵盈抢过两根比忠传还高的高粱杆,转身拖着便嘻嘻哈哈往那边跑。 “你慢点!”才看到黎书慧也上来了:“莫摔了,跑慢点。” 却不想孩子是直奔信好去,近到跟前,还挂着泪珠的脸上满是欣喜,可因为信好一直不搭理,想起来先前的事,慢慢又委屈起来,拖着高粱杆的手止不住的前后摆动,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也光是握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手里的红苕看,越久,脑袋越往下耸搭。 “你给哥哥们站岗呢,甜水子怎么不吃啊?”黎书慧站在信好身后说话,又看向走过来的女儿:“够了吧?要黑了,就这些收捡了回家。” 忠传指了指脚下:“把这两锄头挖完。” 黎书慧伸手去牵赵盈的手:“走,跟嘎婆回去,黑了坡上到处是蚊虫。” “你别说唛,蚊虫就爱咬小娃儿,肉嫩。”黎祥琴在上面笑呵呵的搭话,还努嘴做了个吓唬孩子的鬼脸。 仍旧没人回应她。 黎书慧才看见上面地里有个人,或许她早就看见了,只是这时才真正扭头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一会儿。 “收了吧,包谷也搬得了,看明朝后天把堂屋扫出来。”黎书慧边跟忠传说话,就要准备到下面背牛皮菜回家。 自堰沟那边走过来一个人,因天色黑了看不清,黎书慧便一直站着等那人走过了斜方石走近到下面来才喊出来:“慧儿转来了?” 底下的人停下来朝上面望,正是李毛儿家的三姑娘,又是好一阵儿不见,姑娘出落得越发大方起来:“二婆婆,嬢嬢,天黑了还不回家啊?” “要准备收场了。”忠传笑着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呢?放假了唛?” 脚边的信好不知跟赵盈主动说了句什么,逗的孩子马上又眉开眼笑起来,小屁股高高的撅着,脑袋快要笑倒在信好怀里。那翠珠落在盘子里一样的笑声惹的母女两人也跟着高兴。 第47章 变了一个样 “刚刚还挂着眼花儿,这会儿又笑起来了,真是又哭又笑,黄狗飙尿。” “是忠旭嬢嬢家的娃儿吧?”她在下面只能看到两个站着的大人和蹲着的信好潘宏的半个脑袋:“她也在上面啊?” “是她,昨天上来的。”黎书慧将孩子抱起来给李明慧看,她却在怀里依然笑得咯咯不止,原是潘宏一直在下面捉着她的脚逗着玩:“又放假啦?这回又在屋里待几天,还有多久考试呢。” 下面的姑娘似乎正想着什么高兴的事情,左脚闲不住的踢了下脚边的野草,双手也不得空的玩着两边的书包带子,十七八岁的姑娘,明艳动人得很:“放完了,都考试过了。” 这倒令忠传想起来一回事,她今年也有这么大了,便问道:“慧儿马上也要读大学了吧?是不是快了?” “嗯,快了。”她笑的更甜,又有点怪不好意思,那神情像极了吴秀珍,因为年少,又比吴秀珍更率性些:“高考已经考完了,通知书还没下来呢,暂时还不知道。” 忠传因为忠承和信好,对这事儿格外上心:“考得好吧?考的好在哪儿读都可以,想考哪里呢。” “可能上海吧,也不好说的。”她回答,双脚开始一蹦一跳的动身了:“嬢嬢二婆婆我回去了,我妈还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呢。” “那你铺盖毯子呢?怎么光是一个书包就回来了?上海又在哪个方向嘛?离北京近吗?有好远呢?”黎书慧将孩子放下,脚步慢慢追着三姑娘下来:“远了怕不习惯欸,到时候你一走你妈妈难逢难月才能看见你一回了。” “远是有一点。”不过:“现在看也能看到,要想回来就离得不远。” “到底还是远的,你二姐嫁到四川,大姐也在市里,要是你读书远了平常不能回来,那屋里不就剩你妈老汉两个人了,坐车要多久呢?” “一天多吧,说是远,去了也是快的。”明慧直等着她走近,跨过堰沟跑到上面牛皮菜地里帮她把土坎边的背篓提起来才跟在她后面一起慢慢往家里走去。 忠传在上面直到看不见人影才回身重新捡起锄头,信好已经将地上的红苕装满了两个大背篓,还有一些锄口,实在装不下了,母子俩相互对望一眼:“不捡了,你带着赵盈也回去吧。” 背篓太大了,满满一背篓的红苕不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一味就说她屋里三姑娘读书得行,硬是考出个大学生唛。”黎祥琴在上面蹲着半日,这时终于起来,忍不住双腿哆嗦。 忠传只笑了笑,心里惦记信好的事,自顾沉思去了。 信好带着孩子一走,潘宏也脚跟脚一道跑了,忠传这时才看到上面的大石头上坐了个人,只是边上有竹林挡着,大家便一直没察觉,看那样子,恐怕已经在那儿坐了好一阵了,这回他倒没背背篓,光一个人在那儿坐着。黎祥琴看忠传背了一背红苕回家,自己也走到这边来背背篓装猪草,也看到了坐在上面的人,即刻大吼:“个龟孙子,你就在那上面坐着吧,你坐着看我一会儿把饭煮好了给你端过来。” 王黑娃动了动,仿佛丧家之犬一样站起来往石头背后下去了。 天色黑的看不清路,还在外面的人因为走惯了那路,就那样摸着回去了。 忠传发现,信好的情绪不知何时突然就尖锐异常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关心他的学习成绩考的是否理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已经变了一个样子。 也或许是大家都习惯了他向来的谦逊懂事,才会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叛逆感到十分的意外惊惶。 早上许久没有起来。昨晚商量好了一早起来将堂屋打扫出来掰包谷的,可一直到老张出门望水,忠传喂马割草都回来,他仍在床上睡着没起来。黎书慧在灶房做饭,一面忙,一面不满的唠叨:“喊了多少遍也不起来,晓得他是脱神了?平时读书这会儿都走到学校了还睡着!准备放假了在屋里当少爷了……” 忠传的脸色便跟着不好看了。她在楼下坝子里叫他,连着好几声“张信好”不见答应,一下着急起来,上楼看,正撞上他从屋里出来,没一句招呼,板着脸径直往楼下去了。 忠传原本要生气,又一下摸不着头脑了。 他真是不一样了。 虽一直性格偏于慢热腼腆,但从前的他总是开朗的,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活跃和烂漫,如今竟然一点也看不到了,开始独来独往,开始走神发呆,也可以连续好几天脸上都是一个表情——面无表情。 家里掰包谷,老张父女在下面边掰边说话,掰满两个背篓,挪到箩筐里让马儿拖回去,回家喝口茶歇口气,回去继续。他一个人,发泄一样,在最上面,速度快得像猴子,一会儿往家里背回去一趟,一会儿往家里背回去一趟,全靠人力,不喝水,也不休息。 他不说话,别人跟他说话的反应也是淡淡的,回答的声音时常听不清,待要再问,要么懒得搭理,要么忽然暴躁,极不耐烦的语气,脸上眼里满满气急败坏。因这,一上午赵盈也不敢在他面前捣蛋。 少午一屋人在桌上吃饭,他夹了几筷子菜端碗转身就往门外走。 “像哪个得罪他了一样。”黎书慧望着背影念道:“一个得罪他,所有人都得罪他了。” 忠传不答应,老张也没有答应。 太阳晒着,头皮上像多少针在扎着。 老张背背篓出去,在屋檐下叉腰站了会儿,回来叹气:“晒死人!” 又问:“娃儿呢?” 才发现屋里没人,忠传在环屋石头上转了一圈依然不见:“跑到大坪去了?” 老张牵着马拎着水到包谷地里去,看见他躺在地里,身下是青青绿绿的红苕藤,上面有枯黄的包谷叶子遮阴。 “太阳晒不黑你啊?躺这里干什么?蚂蚁爬的到处都是,喝口水不?” 信好慢慢拿开挡住眼睛的手,目光定定的望一眼老张,又不耐烦的转开,谁也不想理。 第48章 剥包谷 忠传拿着几顶草帽去的时候潘老头也在,赶场回来刚走到那儿还没来得及到屋,俩老头不知同信好讲了些什么,到了下午,不耐烦的性子好像温和了一丢丢。 只是仍不愿多与人交谈。 白天包谷掰回来,晚上加班加点的剥,这时候煮了一天饭,顾了一天牲口的黎书慧也来了,洗了碗,关好门和灯,再端着两盅茶过去。 今年潘家因为潘运不在屋自己也人少,晚上也来不及下来帮忙了。 高高码了半墙壁的包谷足足能埋的下五六个老张,几个人团团围在包谷山下,各自倒一根高板凳在地上,在翘起来的凳脚上反套一双破黄胶鞋,后面紧挨高板凳抵一个小板凳,人坐上去若嫌硬,多垫一个扫把也行,然后便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噼里啪啦声,和包谷粒在胶鞋底七零八落四下逃窜的声音了。 黎书慧又在各人背后放几个大背篓,也给小丫头背后放了一个,笑称:“管分配啊,看哪个先剥完,先剥完先睡觉。” 小丫头剥包谷还是头一回,不懂其中窍门,力气也跟不上,只是新鲜劲儿在,看大家都斗志昂扬,便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在鞋底上攒劲巴实的砸。 “你注意不要把手砸了哟!还要给你倒贴医药费。”忠传这样说,老张夫妇也跟着笑,几人身后的背篓里已经好几个包谷核,横在凳腿下面的双脚也很快有被包谷米掩埋的趋势。便是角落里一声不吭的信好,身后也有五六个包谷核在里面了。 “我看有些娃儿今晚要不得睡瞌睡咯。” 任凭大人如何打趣吓唬,她始终一人埋头苦干,跟包谷较劲。终于累了,一会儿看看旁边自顾叹气,一会儿对着包谷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又走到信好背后望他如何动作,再继续换着法儿努力将冥顽不灵的包谷米刨下来。 大人们逗完了,也给自己随意找个话题打发时间,正巧上午黎书慧从朱慧芬那儿听来一件新鲜事:“听到谈三姑娘考了上海哪个大学呢,晓得她那个读出来能做啷个?管交通吗?” “哪个说的?”老张今晚首先参与。 黎书慧便说的更加起劲儿了:“还有哪个哇?不就是上下石坝几户人,吴秀珍个人又不会跟哪个说这些,李国珍她会关心几个侄姑娘的事情?除了王二屋里的还有哪个?” 她又说着:“还像长变了,以前不多高个儿,人也跟她妈妈一样又黑又瘦,这到县里读书,转来还像变了个人一样。说的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唛,她啷个不变,她是要比两个姐姐都长的乖点。” 忠传:“生的时候过路先生说她命不好不该生下来呢,现在看,啷个不好欸。” 黎书慧:“哪有啷个不好啊,读书好就好,读书一出去哪样都好,有文化有出息,以后到城里去,哪样都好得很,你还端着板凳也够不到人家。” 对话渐渐变成了母女两人的龙门阵,老张成了旁听者,没人搭理,他便将注意力放到两个孩子身上去,教赵盈剥包谷,帮信好把远一点的包谷薅到脚边来,努力认真在两个孩子面前寻找存在,越找越来劲,眼睛鼻子笑得歪作一团。 “你别像这样噻,要这样,翻过来,把光的那面放在鞋底上,嗯,压住,压住往下面梭,对,对头!” “手指母拿开噻,翻一转我手就拿开一点,翻转,拿开,你看,像我这样。” “你是哈戳戳哟!你这样要勒着手唛,你看,手轻轻的压住,两个手指母,这样翻。” ……小丫头瘫在包谷堆上,可怜巴巴的望着老张:“好累——我太累了,嘎公,我想吃冰糕。” “半夜想起歌来唱!”那边同忠传讲话讲的好好的黎书慧忽然转过来接嘴:“想精想怪!这样就剥累啦?” “累人。”她重重的叹气,双手和脑袋一起埋进包谷堆里做掩埋姿势:“太累了,我不想剥了。” “那这一堆啷个搞?坡上还有好多没掰转来呢。”忠传说着话,起身将几个半满背篓里的核并一起开门倒干檐口,大狗的声音在坝子边上响起来,很快蹿到环屋边大石头上去了。 忠传空了手出来看,只见上面堰沟上一个人影从桑叶树田那边过来,从房子背后往大坪去了。 “哪个?”老张问。 “大姐。”忠传小声道:“黑娃还没回去吧,可能是找他。” 老张就不再问了,黎书慧没有出声,只看到她慢慢抿紧的嘴巴和皱起的眉头。 小丫头不知是剥包谷弄疼了手还是一直剥不下包谷没了兴致,情绪渐渐开始沮丧起来,嘴里一口接着一口的叹气,眉毛眼睛皱成一堆。 “做啷个?剥累了吗?”老张笑她:“你看我的背篓,马上又满嘞,你那里还一个都没有哟。” “你说不怕,我们一哈就追上来是不是。”忠传哄她,顺手将剥完的包谷核扔她的背篓里:“来,姨娘给你帮忙,又继续。” 她摊在那儿歪着脑袋稍稍有了些心思,却是古灵精怪的动着歪脑筋,只见一脸惊喜的站起来,开始从各个背篓里往自己背篓抱包谷核,嘴里洋洋得意:“你们剥不过我。” “嘿,兴你这样耍赖啊?”老张苦恼的看着她,她才因此更开心起来,嘻嘻哈哈的不仅将核抱到自己背篓,仅挨着两边的老张和忠传脚边的包谷米也刨到了自己凳脚下面来,人坐上去再刨,三两下脚便被淹没其中。这似乎是一件很有意思得事,她开始各种往自己脚上腿上埋包谷米。 “有包谷虫哈。”黎书慧吓她:“你怕不怕哇,哈哈儿咬掉你一块肉你就高兴了。” 她才不怕呢。 只是这一晚她始终没有从前几回上来的时候来的调皮,包谷米才撒了一会儿又开始没劲起来,人在几人背后转来转去好几圈,最后停在信好背后,趴在他的背篓上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快速转动的手。 他还是不理。 第49章 闯鬼了 她又跌跌撞撞的绕到他前面去,眼睛余光一下一下的瞟着他,一个一个捡玉米往他脚边丢,他还是不理。 直到她所有的耐心全部耗光,摊在凳子上,手不住的揉眼睛,嘴巴一下一下的抿着,时不时从里面发出两声抽咽。 “是不是要睡觉了?”忠传恐怕她将上来不习惯,以前大约也这样,刚送上来的头几个晚上总是磨人:“瞌睡来啦?上楼睡觉不?” 她摇摇头,眼睛巴巴的望着信好,眉头皱得更深了。 “给她洗洗让她去睡吧。”老张这样跟黎书慧道。 黎书慧于是问她:“睡瞌睡不?” 她摇摇头,嘴撇下来:“我想妈妈。” 声音不大,表情却可怜得很,眼泪跟六月的雨说来就来,这下黎书慧有些着急了,赶忙来抱她:“这是干什么,大半夜的上哪里找妈妈,乖,我们睡觉,明天起来找,吃糖不?嘎婆拿糖给你吃,走,我们上楼拿糖来吃,我们上去看娃娃,看电视,看电视里面有个乖娃娃。” 孩子眼泪刷刷的掉,却始终没有哭声:“我要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几句话混着眼泪翻来覆去的说着。 信好在最里面看了一眼,又默默扭过头去。 黎书慧带着孩子去了二楼,哭腔便一直从堂屋蔓延到了楼上,并越发有了收不住的势头。 黎书慧哄人的声音也慢慢变得无奈:“嘿,这才难得搞嘞,这怎么整?大半夜的上哪里给你找你那个妈,再哭哇,等哈儿看山上的大猫来把你叼走看你妈来上哪里找你去……” 老张三辈人在堂屋剥包谷,眼瞧着不到十二点恐怕是睡不了瞌睡了。 黎书慧给她撕开一个蛋糕,背着她在阳台转了两圈,又哄着给她打开电视看她最喜爱的动画片,一切做尽,她仍不依不饶,眼睛眉毛哭红一片。 无奈,又背着她下楼来,开了堂屋门,到坝子里转悠,从前她是极喜欢天上的星星的,或者这样能转移些注意力。 外面的狗忽然又叫起来,几个狗崽长成半大狗,也跟在后面犬吠,漆黑静谧的夜空瞬间被划破,孩子仿佛被吓到,哭声更加尖锐起来。 “黑定婆娑的你背她到外面去转啷个!”老张在屋里吼。 忠传立即起身出来撵狗:“赵盈乖,不怕,不怕不怕,我们今天先睡觉好不好,明天再找妈妈,明天我们一早就回家,今天先睡觉,好不好,乖,姨娘抱着先睡觉。” 孩子已经哭的忘我,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三人站在坝子边上,只见那边上石坝隐隐灯光辉映,仿佛月亮从那边升起,犬吠声响得几座大山延绵不止。 “上石坝的人在搞啷个,这时候还大灯照着,大半夜的不睡觉吗。”黎书慧这样跟忠传说,又自顾言语:“莫非李毛儿死了?头几天朱慧芬就说他不好欸。” “赶紧进去吧。”忠传最怕半夜听到这些东西。 黎书慧自己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背着哭娃儿回了堂屋,忠传走在后面,进门立即关了门,并随手将边上另一盏白炽灯也打开了。 黎书慧边哄孩子边看她:“你看不到吗?” 忠传说话勉强不再发抖:“亮点好,不打瞌睡。” 孩子哭累了,有气无力的缩在黎书慧怀里。 老张看忠传没有倒包谷核,又自己爬了起来:“给她抱过去洗了睡吧,等她在这儿干什么,一身包谷灰咬得她啷个不哭欸。” 黎书慧又抱着她往灶房去。 老张好一会儿没进来,忠传母子忽然听到他在厕所那边喊话:“哪个?” 他这样‘哪个’‘哪个’的连喊了好几遍也没有听到其他对话,忠传不由更害怕起来,扭头看信好,他倒无事,才稍稍心安了些。 老张终于进来了。 “怎么了?”忠传压着心慌。 “晓得哪个,电筒一直往坝子照,也没有人答应,往大坪跑了。” 忠传想回答是不是黎祥琴,老张又坐下来道:“是个年轻的男的,晓得他妈哪个,信好睡觉不?你也去睡吧。” “还剥会儿。”一句话,又没了动静。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了,上石坝的狗一直叫到后半夜。 好在孩子总算睡着了。 可第二天上石坝却什么动静也没有,老张还当遭了贼,又没听说哪家哪户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便跟那哭了大半夜的孩子一样,第二天一早醒来,除了丧气些,其他还是照常。 信好还是那样,经过了一天时间,大家又开始慢慢习惯他现在这副性格了,只是有些可怜了赵盈,往常她是最爱前前后后黏着他的,现在这样,她就变成了刚落地的狗崽,一天到晚有气无力的赖在黎书慧怀里,谁哄也高兴不起来三分。 上午卢定芳来借箩筐,跟黎书慧两人站灶房门口说话。 黎书慧先道:“不晓得是黑到了还是怎么回事,哭了一晚上,早上起来就这样,像丢了魂一样。” “恐怕是吓着了,我们大坪的狗也跟着叫,上半夜一点儿也没睡着,吵得我屋里小的那个也是哭了大半夜。” 黎书慧又不满的说起另一件事:“屋里信好也不晓得啷个回事,话不谈气不出的,一天到晚板着个脸,晓得哪个得罪他了!” “孩子家不是正常唛,你看潘宏,哪天不吵吵闹闹没完没了啊,他还是乖的,男娃子总有点脾气的,要是一点没有将来还怕他遭婆娘欺负欸。” 她这样开玩笑,黎书慧本来也气不起来什么:“这些天硬是气人,闯鬼了还。” “下午等潘宏放学了让他把孩子接到上面去耍,有个孩子跟她一起就好了。” 果然如此,到了潘家,一有潘宏在,二有潘老头搞怪,关键屋里有个刚会满地爬的小妹妹,这一下,丧气的小丫头又开始满血复活了。 只是回家到了夜里,仍每晚啼哭不止。 黎书慧母女开始商量起给她找观花婆收黑的事情来。 第50章 罗二娃转来了 一天下午,黎书慧刚将爬豇豆四季豆的竹棍抽回来在坝子边收拾,正巧王二夫妇同潘老头赶场转来在张家坝子喝茶歇气,一堆人在边上竹林阴凉处热闹,话就从地坝晒满的包谷米说到了那边石坝李家兄妹的事。 “这回二娃出去还出息了,说是在外面做啷个生意,还谈要准备买房子哟!”卢定芳老念王二跟潘老头一样,男子八叉却一天到晚比个妇女还话多,爱嚼舌根子,不一样的是潘老头跟老头汉子嚼,王二却独爱跟妇女们嚼。但这一点于山里的妇女们也不是什么坏事,有个能说得上几句热闹话的妇女之友,巴之不得。 他现在口中那被他半奚落半欣慰的人是李国珍的二儿子罗根平,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安分的好东西,从小被李国珍惯得横着走,越长大越狂,屋里谁也压不住他,若说王黑娃是小偷,论他是大恶也不为过,山里没一个人能对他有个好名声。后来初中没念完到县里齿轮厂上班,恐怕是得罪了什么更不好惹的,突然跑回家里躲着半个月不见人,再又就听说出门打工去了,至今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王二突然这样说起来,果然便一下提起了众人的兴趣:“人回来了?哪阵儿?没看到从这里过呢,他在哪里做什么生意?” “说是在江苏哪里,他说的那些地方我也没去过,哪里晓得,反正就说在那边做生意。这恐怕又走了吧,在屋里蹲了两天没要到钱可能又走了。” “他是这样说,到底是不是做生意哪个晓得?是不是惹事欠账还不一定。”边上一直低头望地面的朱慧芬这样说道:“再说你晓得他生意做的好不好,真是做生意,出去这么多年了,还回来找屋里拿钱买房子,那是什么能挣钱的生意?” 两口子这样挤兑弯酸,黎书慧愈发好奇得紧了。 不过朱慧芬一直也瞧不上他,她恐怕是认为谁的孩子再有出息也不如自家小川有出息。 “不管他是做啷个生意总比在这个山坡坡好,他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出去做点什么挣不来钱欸!”潘老头这样帮腔,他本身是爱做和事佬的人,又有潘达的先例在前,潘运出去了,管他能不能挣钱呢,潘老头一直认为没出过远门的人一辈子总是不够圆满的。 黎书慧不谈其他:“潘运出去那么久,给屋里打过电话没有?” “没有哦。”他放下茶盅悠闲的摸出烟来点:“我也不着急,有什么好着急的,等他个人出去慢慢磨炼。” “那还是要看个人的命,以为哪个都能磨炼出来啊,有些人他就是磨炼一辈子也磨不出个好前程来,个人的运道问题占大头!”王二表情神气,只看他将二郎腿从左边换到了右边,双手交叉抱着膝盖,脖子好似要够到额头上面去,他当然不会拿潘运做比喻了,可背了李国珍大声呱唧几句罗二娃他还是敢的:“我就敢给他断定了,他!做生意?他哪天不蹲到劳改队里去我就算他厉害!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老汉他都敢提着菜刀砍的人,他能磨出个什么!” 他愈发拍板凳说的起劲了:“一点孝道都没有的人,你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啊?出去混那么多年还转来提着刀管老汉要钱!这也就是他老汉没得用,要是我的儿,你看我不两棍子打死他!人人个个儿说我小川叫我打狠了,你看看现在如何,现在来眼红我屋里出人才了?玉不琢,不成器!” 潘老头:“对咯,所有现在大家都来说你教育得好噻,你会教育子女噻。” “我会啷个我会,我只会打,我只晓得慈母多败儿!不成器的东西养来做什么,不会耕地的牛我还一味给他吃草?养他一辈子?” “你的啷个牛不会耕地?”老张和忠传牵马回来,正看到王二那一脸得道成仙的模样。 潘老头和黎书慧搭手合力同父女一起将马背上的包谷袋搬下来挪到屋里去,朱慧芬在后面也跟了上来,她从地上随手捡起来一个,心里羡慕:“二爷的包谷年年都好,晓得你是怎么种出来的?我们那些怎么年年出来都是屁巴虫一样的呢?你这个包谷尖上都没有一颗烂籽。” “你专往好的挑不是。”几大筐包谷一会儿就在地上堆成了山,回头看到王二不知何时也走过来背着手站在朱慧芬身后,脸上仍是一副天知地知我知的表情。老张便笑道:“还要生一个唛?怕养不起欸,还要生个也生得,幺儿外孙一起长,只要生下来,啷个养不起啊!” “乱开玩笑!”他自己先憋不住乐,背着手进来走得更近些去打量地上的包谷:“我不像你,六七十岁还要供个大学生出来,我没那本事。” “那你说养哪个一辈子。”老张接过忠传递来的茶盅喝一口,暂时不忙把口袋装上再上坡去,只问黎书慧:“娃儿呢?” 对方因回答:“睡着了,楼上铺上的。” “大白天的让她狠着睡,晚上又睡不着了。” 潘老头笑:“昨晚上吊着要到外面捉萤火虫,一直叫唤到大半夜,今天她啷个不睡觉。” 忠传也走到外面屋檐下来:“潘宏也要放假了吧?” “说是还有一个礼拜,快了,马上要解放了。” 几个人又坐回坝子边竹林下的阴凉处,老张父女也在边上还打算站会儿。 朱慧芬像很舍不得忠传,一道两道的拉着要她坐下来。 “罗二娃回来了,那天听毛儿说起来,找家里拿钱买房子,说是耍了个女朋友,也没有看到把人带回来,不晓得真假,她来找你们借钱没有?” 忠传果然同样惊讶不已:“她哪会找我借钱呢,在哪里买房子嘛,没看到人。” “怎么不可能啊,他要钱要的急唛!”朱慧芬更加绘声绘色:“在屋里硬要逼着他老汉拿钱给他,还提着菜刀吓他哟,你晓得他要钱去做什么,也不知道是真谈朋友人家女方家里不愿意还是其他什么,李国珍天天在毛儿屋里闹,说是喊把三姑娘读书的钱拿出来,把屋里翻的,吴秀珍灶房都差点让她烧了唛。” “她人都打得,一间灶房有什么不敢烧的!”黎书慧横眉,李国珍在吴秀珍那儿作威作福几十年大家都是知道的,哪怕平白无故什么由头没有也要上那雷翻震杖横行霸道一通,这样的事,能有几个新鲜劲儿。 第51章 横的怕不要命的 “哎,也是可怜三姑娘,真是鬼晓得她老汉手里到底有没有钱,跟李国珍说没有,背了又说自己有几千块钱让吴秀珍偷了,天天在屋里把吴秀珍打得啃土,她也是,一辈子不晓得还个手。李国珍要在灶房把吴秀珍烧死,还把三姑娘也棍棍棒棒的磋磨一顿,你说这,这哪是一个当姑姑该做的事欸,平时闹就算了,当着孩子的面也闹,她都是一二十岁的姑娘了,人家说再有仇唛不拐到下人身上!” “她还知道她是孩子的姑姑!”王二又换了条腿。 大家仿佛都已经看到了李国珍火烧吴秀珍殴打三姑娘的画面,却只能叹气。 朱慧芬也难过,她又继续道:“还说她儿子在外面做生意,说不定就是在外面惹了祸,回来拿钱赔人家,以前不是啊,齿轮厂那几个人,天天在下石坝那边又打又闹的,哎,也不晓得她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这么个祸头子,这两天没看到人,恐怕又扭着她姑娘女婿,他哥哥嫂嫂去了。” 黎书慧冷笑:“她敢管老大要!” 朱慧芬笑眯眯的:“二娃敢欸,二娃啥不敢的,李国珍不敢,她能敢?她能惹她大儿媳?柿子都捡软的捏唛,啃不动青冈肯泡木,她反正有吴秀珍有大姑娘!连她姑娘生的儿子都敢要回来跟着她姓,她还怕啷个!” “也是吴秀珍扶不起来,我要是她我就像何芬那样,她敢薅到屋里来我就敢拿刀要她的命,我还不信她的肉是铁打得刀划到她身上都砍不透!她有那么不怕痛?就是她一贯好欺负李国珍才处处更要踩着她。” 王二这样赌咒发誓,大家就忍不住要来打趣他了。 潘老头将左脸对着他:“当然跟你不能比了,屋里想砸想摔随意,整个家都你当你做主,你当人硬气了,还鼓动人家,你看你不乖乖听堂客话你看哪天睡着了朱慧芬不拿刀把你脖子抹了。” 老张也笑:“鸭子死了嘴壳硬,人家没你在堂客面前那样神气。” 王二便急的说话都瓢嘴了:“还抹我的脖子,借她十二分,一百分胆子,你看她敢不敢拿刀到我面前来!” 一群人瞪着朱慧芬:“凭什么不敢,有哪样不敢,不信刀举到他面前他还能反弹回来。” “就是,有什么不敢的,你我都是一条命,横的怕不要命的。” 黑脸通红的朱慧芬光是咧嘴笑,脑袋低低的埋到板凳下面去,瞧那不可言说的表情,怕是刀递她手里她也是真不敢动手的,可这事没有说得准的,人性这个东西,谁也不能打包票。 王二翘着脚,拿起腔调说着:“一没有那个胆,再有,数得出几个是像李国珍那样的,没恁浑恁不讲理,跟泼妇有什么区别,换以前那些年生总枪毙了,跟黑心地主有什么差别,换我屋里来她看看,看她敢在我屋里妖元?” 潘老头:“对咯,你比一哈都歪,没人敢惹你。” 黎书慧:“明朝碰到人你舌头不要打闪。” “那是唛!”他一摊手,又得意起来:“就看哪个更歪,你看你屋里,老头不听你的啊?他敢不听你的!不听你的就要吃亏!” 老张裹着烟转身牵马:“懒得听你吹,上坡搬包谷去了。” “欸——你看,没有婆娘发话,坐下来一会儿都不敢哈。” 忠传笑,也跟着老张一道上坡去了。 潘老头起身也要预备走了,却是进屋端了盅茶,又坐了回来:“你看你屋里,你屋里就是胆子小了点,她要是胆子再大一点,他敢吼你你就提棍子把他撵出去,你看他还敢耀武扬威?拿个几天不给他饭吃我看他还有力气叫唤!” 王二一撇嘴:“妇女当家,房倒屋塌,你有那碗软饭吃,我可站得硬气!” 潘老头:“你站得怎么不硬气呢!你那是皇帝的身子太监的命,我看朱慧芬三两天不在家你就要歇气,你衣服你自己洗的啊?你饭你自己做的啊?你儿女还是你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 因这话,再说三两句王二夫妇就让他气跑了——他堂客朱慧芬倒不是被气跑的,王二仰着脖子走在前面,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朱慧芬还痴痴的回头望着黎书慧和潘老头笑,两个离去的背影看着好笑又好气。 潘老头追着两人到坝子边上去:“按我说的来哈,要翻身当家做主人呐!” 王二的步子走得更快了,朱慧芬腿短个儿矮,身上又背了一个装满猪肉和水果的背篓,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能赶得上。 “你才是闲着了没有事干!”黎书慧忍不住笑:“回屋了打起来我看你去拉架嘛!” “嘿!就是要让她打起来才好看呢!”他过来坐下十分满足的喝着茶:“给吴秀珍也做个榜样,免得平时石坝那边不清净,一会儿李毛儿屋里搞不抻头,一会儿她屋里又搞不清净,整天在屋里跟个人堂客指手画脚,不丢人啊?在外面该他歪的时候他还夹着尾巴不敢做声呢!你看朱慧芬,说句话一味细声细气偷偷摸摸的,不晓得的还以为她做贼呢,耳朵不好的人还要凑近了才能听到她说的,还搞得好像人家都跟她多亲近似的要贴着耳朵说话呢!” 黎书慧望他一眼,心里只笑卢定芳,巴不得她就在边上,也能好好看看他这在她面前嬉皮笑脸装怂认栽外的神气活现颐指气使模样。 又想,王二也确实就敢在朱慧芬面前才这样威风八面,倒真一物降一物,不过朱慧芬的命好些,王二还不到李毛儿那般程度,她也没有一个李国珍那样的大姑姐。 潘老头走时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问黎书慧道:“好像有几天没有看到王黑娃了,他到你们下面来没有?” 他这样一问,黎书慧也惊觉是好几天没看到他了,这一阵屋里忙着掰包谷,赵盈天天夜里闹,信好也一直阴阳怪气的,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关心那个游魂。 老头拿了茶杯和扇子晃晃悠悠往石包边上的小路去,嘴里依然念叨不停:“黎祥琴也说是有好几天没在屋里进出了,那这孩子跑哪里去了。” 恐怕是黎祥琴把他打疼了跑了?可他身无分文又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屁大孩子,他能跑到哪儿去。 由于下雨,山里的包谷陆续掰了大半个月才终于搬完,白天三辈人在坡上掰,黎书慧在屋里晒,晚上再一家人一起剥,幸而门口地坝宽晒得多,也幸好下雨只下下午到傍晚那一阵。饶是如此几天下来黎书慧的身体也慢慢开始吃不消了,又再熬夜,眼睛比以前更模糊的狠些,便每天早上晒的时候由忠传帮她担出来,她只负责打散,扒开,分晒匀净。 第52章 五个半大孩子 远在北京的忠承打电话回来,说是已经在那边正式上班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老张回来也没有说清楚他说的一时半会儿是多久。他只说‘应该,暂时不会回来了吧,工作挺忙的’。 李国珍在两天后果真从根秀那里转来了,只有她一个人,黎书慧从头至尾也没有看到朱慧芬说的罗二娃,她从坝子边经过时黎书慧正在吃早饭,因招呼她:“这么早,走哪里去来?我还在吃早饭你都转来了,坐会儿不?” “坐嘛,才吃早饭啊。”她站在板凳边上并没有坐下去。 “嗯,连着这几天下午都下雨,包谷在地坝晒不了多一会儿,今天我就先把包谷弄出来晒好再吃饭,等它多晒会儿。说是你们罗二娃也回来了?” “是,昨天下午又走了,上班的人忙。”她说,又抬脚要准备走了。 “那么远转来不多耍几天就走了?好几年没看到他了,啷个不在他姐姐那里多耍几天?”黎书慧吃着饭并没有多注意她的表情,说这话,确因好几年没看到他了,加之王二夫妇摆的龙门阵,多少也想在当事人这里求实几句。 哪知话音刚落李国珍当即恨声咒道:“你不要说!说起来就是气!还说啷个是亲生的,钱才是亲生的!抚那么大有什么用啊!一个二个,都是报应疙瘩!” 黎书慧道:“你又说哪个嘛,出去的人一哈都不容易呢,自己屋里人那么生气做啷个。” “她不容易?”她怨气得很:“她有多大个不容易的,我不把她抚这么大她能有今天?她在馆子里帮厨一个月一千多,男的在外面打工每个月也有好几千,她缺钱唛?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姑娘,给她养了这么多年没要过她一分钱,其他两个娃儿她公公婆婆一直给她带着的,她还缺啷个钱?龟子的那就是没得良心,一味就谈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谈那些没用。” “......”黎书慧哑口无言。 “谈了都是白谈,没有你屋里的还债,说的再好听就是一句寡话!没得二娘你这种好命,懒得谈,谈不完。” 黎书慧一再开腔,她就甩手转去了,直走到那边田埂上仍听到她背影气冲冲的说些什么,黎书慧模模糊糊的望着,任由她拂袖去。 信好沉寂了一阵儿又慢慢变得欢脱起来,且是一天比一天愈发的欢脱,这大概还是因为潘宏也放了假的缘故,两个孩子加一条尾巴整天前后脚的跟着,吃饭睡觉做什么都在一起,时间一久,他的声音也开始在漫山遍野中响彻起来。 对于这改变,忠传倒是极高兴,野是野了些,但似乎这样才更招人喜欢,也更符合他这个年纪顽皮的天性......满足一个母亲眼中叛逆期儿子的形象。 老张不表态,在他眼里变化不大,该他做的事情还是一样没少,说话多了些嚷了些,但也不是信口雌黄满嘴火车,而且他带着赵盈,似乎更明白什么是责任心了,这一点叫人格外满意。 唯独黎书慧觉得有一些不好,总觉着明显没有从前勤快了,也没有从前那样懂事听话了,从前她割猪草,还没装好他就来了,心疼她老了背不动,如今却要三催四喊好几遍才能看到他姗姗跑来的身影。上午跟大人一起掰包谷,之前一个人掰一块地只要一会儿,现在跟潘宏两个人掰一块地,时间久不说,地里的红苕藤也快让两人踩死了,小丫头死活要跟着两人跑,被她强制拦下了,包谷叶太蛰人。说到小丫头,这几晚夜里也不哭闹了,黎书慧还笑,岩上那姓秋的观花婆越来越灵验了。 又过了两天,屋里吵的更热闹了,三个孩子已经聒噪得很,忠信又把信友信欢也扔来了,他如今忙的一点功夫也没有,到处都在掰包谷,他的收割机正式下地试水,便连两个孩子,也是他逢着赶场的日子让潘老头带回来的,进屋时黎书慧问信友忠信在忙什么,信有脖子一横,脆生生道:“我又不晓得!” 五个半大孩子,家里简直翻了天。 信好因为毕业没有作业,潘宏和信有因为信好没有作业而跟着不想做作业,信欢因为他们太吵了,蚊子也太咬了,及工具没有带齐等一大堆理由,不做作业...... 一会儿听到信友跑进跑出找信好,一会儿听到信好上蹿下跳找潘宏,一会儿潘宏在楼上哈哈大笑,一会儿信友在石包上哇哇大叫,和,永远听到信欢细细尖尖的声音吼着嚷着叫着闹着……好像整天在眼皮子底下蹦跳,又好像大半天大半天的看不见人影。 赵盈倒安分了许多,终于像个姑娘家了,她又成了信欢的尾巴。信欢可比那三只刚放出笼的野猴子乖巧多了,比如跟她玩过家家,带着她漫山遍野的摘花,用青绿色的棕叶撕成一条条细细的线给二人披在头上当头发,或用围裙毛巾给她做衣裳,将床单扯下来罩在身上演公主小姐。女儿家,数不尽的奇思妙想。 潘宏又有好几个晚上没回家了,这天晚上,他仍满屋跳着跑着不愿回家,卢定芳来站了会儿,逮不回去,干脆随他,她屋里的包谷虽没有老张种的多,但潘运不在,雪梅还要带着宝宝,光靠她和潘老头忙活,哪里有那劳什子时间来管他。 老张刚坐下去便将一大堆包谷堆到三个小儿面前:“今晚上先说好哈,这是你几个的,这是我们的,不管你们怎么耍,反正这堆不剥完不准睡觉,可不要以为像前几个晚上那样,说是赵盈要看电视你们就陪她看电视能偷懒,今晚上不得行,今天晚上赵盈有信欢负责,这点任务是你们的,剥不完不要说看电视,离开这个板凳都不行。” 前几个晚上信好跟他们一起,包谷没剥多少是小事,关键领得小丫头将包谷米撒的满屋,还在包谷堆里打滚,惹来一身包谷灰,晚上睡觉老是这样痒那里抠,搞的身上粉嫩的皮肤这里一个疙瘩那里一个包。 “我们肯定先剥完噻!”潘宏只要跟信好一起,浑身便同打了鸡血一般,无论大人要求做什么,做不到做得到,先一口咬下再说。 第53章 闷热的蚊子 信好嘴上不说话,心里最有不服输的劲儿,旁人越小瞧他,他越狠得下心,尤其这一阵儿。 信友虽然干活儿不积极,凑热闹也是怪在行的,他还不怎么会使用鞋板底剥包谷米,但气势了得,整个屋子全是他和潘宏叫板的呐喊。 分工明确,两个得力大将在鞋板底上不停吭哧,剥完的包谷核随手一扔,信友前面不停将包谷捡到两人手边去,后面团团转将两人乱扔的包谷核捡回背篓里,偶尔被绊倒摔了一跤或者有包谷不小心砸到身上,马上翻身爬起来继续,生怕间断的几秒时间里老张那边又剥完了好几个包谷,全然看不到罗明先在旁时的金贵与娇气,反倒大人担心他磕了疼了,怕身上留下淤青印子久久无法消散,而一再的呵斥他‘慢点’‘注意点’‘好生点’…… 黎书慧的担忧最重,包谷灰蛰到身上她都紧张得大叫不已,厉声呵斥好半天没反应,气得又是笑又是骂:“个龟孙子!你就在这里算了,罗明先来接你也不要回去了,你就在这里给他俩当狗腿子!” 小赵盈晃悠在几人身边拍手叫好,老张笑着拿刚剥完的包谷核砸她的背:“你笑个屁你笑,你还拍手,快点坐下来剥包谷,你来站岗是不是。” 信欢坐在忠传旁边,她没用鞋板底,自己端了个小板凳在旁,用手一粒一粒的慢慢剥着,忠传心疼她费手,将包谷剥几排路子出来,这样一行一行剥下去,不伤手,剥得也快。 夜里蚊子格外多,且都认主一般,好几只蚊子总是左右嗡嗡的围着她转,她手里慢慢的剥着,一双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有嗡嗡声飞过的地方。 “……你还……”黎书慧在余光中看到她警惕而严肃的脸,含糊其辞的闷了半天,还是将到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心头想起来一些陈年旧事,一个人默默的忍不住发笑。 “笑什么?”忠传被她感染,望着她问。 她却不回答,独自一人享乐。 信欢离她近,扭头看了几眼,仍旧慢慢的剥着,胸前有忠传的衣服挡着,前面还有她自己的外套严实的包裹着膝盖。她爱干净的程度简直匪夷所思。 黎书慧笑什么,她自然不能说出来了。 这是近两年的时间里两个孩子头一回在上面过夜,平常的逢年过节长辈生日也极不愿意上来,山路难走,没有玩具,没有玩伴,大人们忙碌没工夫顾及他们的情绪。再者,山里不比镇上,没有商店,黄土地上的石头房子也没有贴地板砖的屋子干净,虫子蚂蚁偷油婆随处可见,夏天天热蚊子多,散养的家畜到处拉屎,蚊子苍蝇从坝子飞到屋里,又飞到人的身上……都是令两个小家伙无比嫌弃且崩溃的原因。 说到崩溃,还有一个特别重要,又尤其针对信欢,老张家没有淋浴,连个像样的洗手间也没有,想要洗澡,只能提水到牛栏那边的厕所去,人站在脚盆里,拿水勺一瓢一瓢往身上浇,边上就是茅坑,脏水直接流进后面的粪池里。 “到处都是蚊子,洗个澡差点让蚊子抬跑了,光顾打蚊子了,根本没办法洗,边上就是厕所,都有蛆顺着茅坑从里面爬出来,看着都恶心,而且水还只能自己淋,流的地上到处都是,都是泥巴地,水一浇湿,比楼底下的臭水沟还脏!洗个澡像遭罪一样!”这是两年前的信欢在上面住了两晚后回家哭闹不休时跟忠信吼出来的,从此再没在山里过过夜,强迫着来也可以,当天来当天去。 想打趣她一句今年怎么想着上来了,我这石头房子可比不上你镇上那水泥瓷砖房欸...... “楼上还有蚊香没有?拿来点上。”这边黎书慧的趣事还没细数完那头便听到老张说话,原来信欢不知何时已经爬起来将边上的吊扇打开了。 这时节屋里是热的,就算到了夜里热气依然裹的人密不透风,反倒没有屋子外面凉风习习来得安逸,尤其屋里人多,灯也亮着,又一直不歇气的劳动。可因为屋里包谷太多了,吊扇一打开,包谷灰立即乘风满屋飘散,大人还好,小孩子皮肤嫩,一沾上,一会儿就是一片红印子,几个孩子因为这,起来坐下折腾个不歇。 老张因为看到信欢在打蚊子,以为她想打开吊扇吹蚊子。 山里有蚊子是常事,尤其到了夜里。 黎书慧闻言先看了一眼信欢,又再看看几个吵闹的男孩,慢慢抖着围裙里的包谷米站了起来。她这几天腰和肩膀也出了些问题,说是年轻时留下来的老毛病,稍微累了疲了冷了热了,浑身就酸痛的难以下床。 她起来,顺手关了墙上吊扇的开关,慢慢往楼上走去。 老张说的蚊香恐怕还是去年什么时候买的,屋里床上都有蚊帐,平时也极少有人在这个节气来家里歇夜,无非老张七月生日和中秋有几个人来住一晚,一盒蚊香买来,基本是霉了潮了而不是用完了。 黎书慧上楼好半天没下来,她实在想不起来那东西放哪儿了,能想到的地方都翻一遍,最终在两人卧室床对面的衣柜底下找到。厚厚一层灰,包装纸也还在,蚊香盘里还有一个打火机,她想了许久才记起来是去年中秋信友外公来时点的。 黎书慧将蚊香拿出来一盘,其余依然放回柜子底下,边下楼,边拿在手里分着。 下来时看到环堂屋的灯亮着,声音又还都在那边,又顺手把灯关了往堂屋走。隐约听到了风扇的呼呼声,过去一看,竟然一下搬来了两个坐扇,一个在潘宏那边,一个对着信欢。她抬头看上面,吊扇关着。 第54章 不一样的孩子 “这么热啊?”她说着,插着腰站在那里没有坐下来,蚊香在手里也不急着点燃,左肩膀疼的厉害,便将蚊香打火机握在左手,右手一下一下反手在那里捶。 “热死了我们都,你看汗——”信友伸出撸着衣袖的手臂给她,潘宏也点头应声,信友又道:“我说要开吊扇,爷爷说包谷灰到处飞,那只能扇这个小的了,这个风太小了,一点用都不管!” 老张逗他:“辛苦辛苦,你劳累了,哈哈儿专门给你请个打扇的来。” 潘宏立即在边上捡起一个扫把对着他摇晃:“我给小姐打扇,小姐说我勤快,我给小姐搬家,搬到茅斯咔咔,坐一屁眼儿沙沙......” 忠传笑的说话都囫囵吞枣似的:“歇会儿吧,剥这么大半天了,地坝凉快,到外面去吹会儿,外面自然风凉快。” “不去,黑黢黢的我才不去。” 潘宏提醒他:“她们这是比不赢我们了想把我们骗出去好让我们输了,你搞快点,说话这会儿都浪费好多时间了。” 父女俩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信欢看黎书慧一直没动静,站起来伸手要蚊香:“点噻,到处都是蚊子。” “你风扇不是开着的唛,蚊香点了一哈儿不是吹熄了?风扇开着还有蚊子啊?你蚊香点了放哪儿?”她这样说话,也只能望着,任由她将东西从手里拿过去。 信欢边点边道:“点蚊香跟扇风扇有什么关系啊?风扇在上面蚊香在地上又吹不到它,风扇吹的是汗,啷个吹得走蚊子。” 她把两个都点燃了,也是一个放在里面一个放在外面。随即又坐了下去,继续不急不缓的剥着。 “歇会儿吧。”忠传对刚才黎书慧捶肩的举动表示。 “……”她就单手叉腰站在那儿,不做声,不捶肩,也没有过多表情。 “我听到大爷赶场转来说在场上看到二娃呢,你又说他打工去了?”忠传抬头跟她摆龙门阵。 她开口:“我光是听到李国珍说的,哪个晓得啊,哪个去打听他那些!” 老张对她望了眼,以为她肩膀疼的难受才来的火气。 因为害怕下棉雨,这一阵三辈人光忙着掰了,白日里累得狠了晚上就早早睡了,直到今天坡上全部掰完,屋里已经堆了半屋子。仍不敢歇,得加紧剥出来,马上砍完包谷杆,打完二道农药,烟叶子也要割头道,还要收谷子,一堆事情不能停。 他回头笑嘻嘻逗赵盈:“去,给你嘎婆捶肩膀去,赶快,捶好了有糖吃。” “一哈儿。”玩的不亦乐乎的小丫头头也不抬的回答。 “嘿你格老子,你不去以后嘎婆不给你糖吃哈。你不去,你不去我去,你等哈儿不要眼馋哈。” 这么一说,赵盈还在犹豫,信有先一咕噜蹿过来了,跟上台领奖似的咧着大牙,潘宏觉得他太丢人了,转过去拿屁股对他:“打起仗来你绝对第一个去当汉奸。” “你才是汉奸。”一会儿不要眼气我! 不想才过了一会儿黎书慧又自己好了,她又慢慢坐下来,嘴里带着顺便的语气:“你大爷哪阵儿在街上看到他的嘛?他一个人唛?李国珍头几天从根秀那里回来在坝子说的,真实哪个晓得啊?朱慧芬还谈他说在江苏哪里做生意呢,这李国珍回来又说打工,哪个晓得?” “大爷今天上午还看到他领着根秀屋里娃儿在街上吃米粉,说是在根秀那里耍几天,大爷亲自转来说的这还有假。”忠传说着话,扭头催老张倒苞谷核:“说是王黑娃跑他妈妈那里去了,今天又跟着他回来了。” “跑他妈妈那里去了?”黎书慧停下来望着忠传:“屁话!他怎么跑他妈妈那里去呢,那么远,他有钱坐车啊?他晓都不晓得她妈妈住哪里啷个跑回去找她?” “大爷说的呢,说他跑回去找他妈妈没找到,回来在镇上晃了两三天,正好赶场看到他坐在铁路边上,恐怕是王黑娃自己说的吧,大姐不是一直说他偷钱说他藏着的唛,他不是想回去找他妈妈他还能往哪里跑呢,将近十来天都没看到他,去来一趟他妈妈那里,那不是差不多啊。” 母女俩说着话,老张倒了包谷核进来在门口笑着审问几个孩子:“是你们哪个?上厕所走后面厕所的灯都不关哈!” “不是我,他走的后面。”潘宏立即指证信友。 “我不晓得在哪里关啊,我跟信好讲了让他关的,他不等我。”信友回答。 “最先上厕所的是你,走最后的还是你,个人慢还怪我不给你关灯,你吃饭还要我给你夹菜啊。” 黎书慧大声呵斥:“上个厕所还要分个先后!他不晓得灯在哪里你不晓得帮他关下吗?就这样白白的开着不浪费电啊?刚刚你过去中间屋拿风扇回来也不关灯,越来越不懂事!娃儿越多裹在一起胆子就越大!” ...... 这一阵总是这样,大事小事拐几个弯,最后还是会回到信好这里,无论是否与他相关,他将开始还争辩几句,慢慢的,仿佛也当做耳旁风了。 母女两人的龙门阵渐渐淹没在了身后呼呼做响的风扇中。 大约因为黎书慧板着脸吼了信好的缘故,一时间,几个调皮鬼也悄悄咪咪的安静下来,小丫头还懵懂,看几个哥哥静默,不知其故,仍刻意捡了几个包谷扔到几人脚边边,正巧有一个砸中了信友,当即嘻嘻哈哈的笑着扭头就跑,信好跟潘宏不做声。信友陪着她闹,随手捡了一个包谷就朝她的后背甩去,恐怕估错了方位,正好砸中了她的脑袋,只见赵盈踉跄了一下,慢慢站定捂着脑袋,随即无声抹起眼泪来。 “嘿——要落雨。”老张以为她假装难过,凑近了拽开她的手逗她,哪知双手一拿开,她的眼泪便再来收不住了。 “哎哟真砸痛啦?嘎公看看,来嘎公看,有包包没有?在哪儿我看,这里啊?痛啊?没有啊,没有包,砸到哪里了,没有砸到,嘎公没有看到包唛……” “晓得真是都还小是不是!大半夜的把她逗哭干什么!好听啊?这么大个包谷砸头上不疼啊?没有个轻重!一哈都还小唛!”黎书慧的脸色板的更严肃起来。 第55章 不一样的孩子2 屋里只听到小丫头抽噎的声音。 老张好容易哄住了她,扭头看信友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又赶紧哄赵盈:“哥哥们跟你逗着玩的,又不是故意的,哭就小气了是不是?乖娃娃,快,再去帮哥哥们捡包谷,去。” 娃娃的脸六月的天,泪珠还挂在脸上,转眼又浑不在意给几人捡包谷去了,潘宏捡了一个包谷轻轻砸她的脚,两孩子一对视,还跟她做了个得意的鬼脸,小丫头立即捧一把包谷米扔过去,心情慢慢小雨转晴。 屋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信欢离得远,恐怕剥得累了,靠在后面捡包谷米一颗一颗扔着赵盈信友玩。 独独信好,坐在最里面,面无表情,不声不响。 夜慢慢深透了,几个孩子的精力渐渐被瞌睡虫打败,都懒懒散散的坐地上捡了包谷米玩。 “瞌睡来了?去洗个脸脚睡觉吧,水在锅里烧着的,先去洗,我们再剥一会儿。”忠传跟信欢柔声说话,回头扔包谷核,看到赵盈从边上的蚊香旁走过,长长的蓬蓬裙将蚊香刮倒在地:“看着走,注意不要烫着了,你这一脚上去还得了!” 黎书慧于是道:“熄掉一个,我们这边不要,门都是关着的,一盘蚊香还不够一个屋子吗!” 忠传看了看里面那个,想到孩子们都要洗脸睡觉了,依言熄灭了手中的蚊香。 黎书慧的肩膀似乎疼得轻了,脸色也好了不少。可向她走去的赵盈表情却有些不好了。 只见她可怜巴巴的绕过去扑进她怀里:“外婆,我饿了。” “饿了?”黎书慧将她扶正了瞪她:“你才吃了晚饭多久欸?你做什么大事啦?” “我没有吃饱,好饿。” “偏的还搞成正的去了!好饿好饿,你还好饿,回回吃饭你都光端着碗跟他们到处跑,你晓得好饿,活该,捡得的。”她拍着她的屁股,又含着笑亲她的脸,将她放下来,抖净了包谷米,果真起身给她拿东西去,小丫头跟在后面一蹦一跳的高兴坏了。 “去吧,去洗脸洗脚。”忠传又叫信欢,也扭头叫信友和潘宏:“你们也去吧,都洗脸睡觉了,潘宏晚上跟信好睡。” 可信好不走,潘宏便仿佛钉在了板凳上一般,信有看大家不动,回身看了看后面,直接仰面躺了下去。 老张道:“马上等他嘎嘎下来一起去,信欢洗澡不?洗澡的话信好帮忙提水,嘎婆肩头痛,澡洗了个人上床睡觉,信欢跟大姨娘一起睡。” 才说话黎书慧已经下来,两手抱着孩子,孩子怀里又抱了一抱零食,她抱着赵盈,从她怀里一个一个拿东西分给孩子们:“信欢要哪个?个人来选。” 信欢站起来看了看,叹气:“我要沙琪玛。” “信有要哪个?”黎书慧又道。 信有于是也走了过来,看了看,抽走了一个面包,黎书慧叫住他:“这个递给潘宏。” 赵盈怀里还剩三个,黎书慧站在边上喊:“信好要不?” 信好沉默不语,仿佛没听到。 “给。”黎书慧于是扔了一个沙琪玛过去,回头喊信欢:“洗脸洗脚睡觉,还洗澡不?没得厕所浴霸哈,提桶水洗,你不要洗一回明天又爬起来跑了。” “连个洗手间都没有!你们平时都不洗澡吗?” “我们不洗澡,浪费水。” “遇得到!信好他也不洗澡?” “他没得你啷个讲究......” 老张父女皆哭笑不得,人前人后都大大方方的一个人,到了几个小孩子跟前反而失了模样,老张又催其他几个孩子也跟着去。 信好还坐在板凳上剥着,扔在包谷米上的零食渐渐被掉下来的包谷和包谷米淹没。 季节慢慢更替着,歌唱了月余的布谷鸟还没走远,知了和青蛙又来了,知了从上午唱到傍晚,青蛙接着傍晚喊到后半夜。打泥鳅捉黄鳝逮青蛙的人就都出来了,一整个夜里总时不时听到满山的狗叫,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人,哪来那么旺盛的精力,他们带着电瓶灯,打着火把,萤火虫也为他们引着路,一个晚上过去,街上卖黄鳝泥鳅青蛙的从街口排到街尾去。 老张信佛,山里几座大庙的会首名单里都有他,月月初一十五吃素,个人生日吃素,平常荤腥猪肉,其余肉类一概不沾,更不提黄鳝青蛙。每每这个季节半夜里,狗叫得近些,他总要起来站在阳台上看一看,倒不制止,只是看着,随着灯光移动的方向一直望着,过一会儿,又再回床上去。 往年潘家父子也干这事儿,别看潘老头六七十岁,兴头简直比一帮小孩子还高,一大一老父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潘宏,信好,王黑娃,再吆五喝六几个河底下的年轻人,队伍也是壮观得很。 对老张的行为,潘老头总是这样说他:“你那都是假把式,你吃猪肉就不是害命啦?猪不也是一条命吗,管他什么畜生都是一条命,都跟人一样,那都是假话的!以前那些年生,有什么呀?能吃什么呀?饿得树皮草根都没有,饿得亲娘亲老子都恨不得啃了吃了,那时候怎么没人站出来说杀生害命呢?我心头善就是了,挂在嘴上,菩萨可看得清呢?!” 今年没有了,潘运不在家,又过了一天,潘宏也到县里潘达家过暑假去了,信好也没了心思,潘老头自己腿脚不如从前,卢定芳不准他再半夜出去了。 若说黎书慧的不公正待遇引发了信好心底一直埋藏的委屈跟倔强,那么潘宏的突然离开则是将他叛逆和消极推向顶峰的最直接因素。 他迷迷糊糊的听到了卢定芳在楼下叫潘宏起床回家的声音,当完全苏醒,潘宏已经离开潘家大半个小时了。 信友兄妹慢慢从楼上下来,起床气严重,黎书慧在灶房前前后后忙着做饭,给两人端洗脸水,忠传在堂屋用箩筐一担一担挑包谷米到地坝来晒,鸡和鹅已经出来了,奔散在地坝和房屋四周快活极了,大狗带着小狗追着偷食包谷米的鸡也快活极了,鸭子还在屋里没有被放出去,黎书慧出来看他坐在屋檐下靠着石墙发呆:“还没睡醒唛还坐着,把鸭子赶到下面铁头黄田里去。” 第56章 不一样的孩子3 太阳还在云层里,看来又是一个好天气。 老张买回来的小鸭已经长大到可以同老鸭子一道下水觅食,秧苗青青绿绿的长到成人的膝盖弯来了,这时候把鸭子放下去,除了害虫,助了水稻,又长了肥鸭,唯独不好的是,下了稻田的鸭子如同回到水里的鱼,出门容易,归去难了。 信好没有看到老张和赵盈,才知道一大早他已经将孩子送回去了,赵家两老身体逐渐好转,又开始惦记唯一的孙女来,忠旭前日托潘老头带话,一早把孩子送回去。 天气热,信好在屋里剥了一上午包谷,黎书慧看他手里有事情做,也不催着叫他忙别的事,忠传放马割草回来,同在屋里剥包谷。黎书慧到下石坝找李顺江有事,信友信欢也跟着去,屋里得以安静一阵子。 母子俩相顾无言,大人不懂孩子的心事,孩子不明白大人的苦心,越是亲密的人,越不晓得要怎样表达对对方的关心和爱护。 老张回来,屋里刚吃罢午饭,潘老头也一起的,黎书慧又忙着给两人热饭。 老张将赶场回来的背篓放在桌子边上,一样一样从里往外拿东西,满满一背篓吃的,他笑着招呼三个孩子:“来领家什儿咯。” “狗屁家什!”黎书慧在灶房笑骂,又听她讲:“你格老子这蹿那蹿的,我一盆水浇你身上你才晓得好歹。” 众人刚开始在环堂屋没听出头绪来,又听到后面小路上一阵叮铃哐啷的敲打声,就知道又是王黑娃路过了。 “这回是真的有好家什哈。”潘老头跟瘫在门口板凳上的信友兄妹说话,又将目光投转到外面地坝去:“恁大一背家什,不信你们去翻翻看。” 不一会儿,果见王黑娃慢慢出现在门口屋檐下,背上背篓手里刀,脸上还是那笑,好像瘦了一些,人也更黑了一头。他一在那地上坐下,几只狗崽立即热情的围了上去,竟仿佛也有千言万语的牵挂一般。信好从那边牛栏茅斯出来,目光如炬的望着他,他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他,意外的展露出惊喜神色:“暑假好耍不?” 信好笑了笑,直走到他身边,轻轻踢了他一脚,笑着不说话。 潘老头在屋里看着两人笑:“这回好啦,耍伴儿转来了。” “不来拿我独吞了哈,不要怪我没有提醒哈。”老张故意将摆在桌上的零食拿在手里装作要撕开的样子:“嘿——我今天也来玩一回格,跟着沾个光……” “我的!”靠门口的信友突然蹿上去夺下来背在身后:“这是我的!” “写着你名字的?”老张眼底的笑意更甚。又回头喊信欢:“他都晓得是他的,你不来唛?” 黎书慧陆续端菜上桌,恐怕瞧出是罗明先买给孩子们的猫腻:“摆一桌好看唛?今天还舍得,赶个场晓得买点家什儿转来,这回不割你的命啦?” 老张望着她咧嘴:“啷个不割我的命呢,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罗明先给两个娃儿买的,我跟着沾个光。” 忠传将饭碗也盛了出来:“大爷吃饭。” “嗯好,吃饭吧。” 待两人上了桌,她又到那边剥包谷去了。 黎书慧边望着两人吃饭,又一包一包把桌上的东西往背篓里捡,脸上也是藏不住的笑意,搬出去这些年,头回买东西回来,便是忠信逢年过节买些菜也要板好一顿脸色的人……倒真是沾了光了。 她边捡着,信友也在一旁一包一包的挑着,不满意的扔开,喜欢的抱在怀里。 “不给妹妹留点!这么多你一个人全部抱走吗?”黎书慧边吼他,边拿了一包大蛋糕递给潘老头:“给屋里带回去。” “她个人不晓得来拿。”他抱着满满一抱往楼上跑去了。 “嘿——你一个人藏着是不是?给妹妹给信好分点!” “她个人拿噻那里又不是没有!我妈买来的!” 信欢仍靠在板凳上,眼瞧着,恐怕就要掉下眼泪来,又倔强的抿着嘴不作声。 黎书慧嘴里念叨着‘强盗’‘好吃狗’一类的词,拆开其中一个礼包,走过去抓了几个在信欢怀里,又在门口各自丢了几个给信好王黑娃,一起将背篓端到中间屋里面去了。恐怕也给了忠传几个,只隐隐听到那边有几句这样的对话“……刚刚吃饭,现在哪里还吃的下。” “当好耍吃还能撑到哪里去,就是香个嘴哄哄娃儿还能有饭好吃,难逢难月吃她一回家什儿,吃了还怕牙齿痛……” “给两个孩子留着吧,吃这个也吃不饱……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说者没什么恶意,听到怕要多心。” “拐不到那儿……” 老张吃完饭躺在凉椅上休息,看王黑娃同信好在门口小声兴奋的嘀咕些什么,问他道:“你恁些天冲到哪里去来?” “出去耍哈儿。”他笑着回答,依然在地上跟信好比比划划。 老张拿了几节烟出来裹,见潘老头也下了桌,也顺手递了几根给他:“出去哪里耍啊?你这一趟出去耍还耍得久呢,回来遭你婆婆捶没有?” “她捶我整啷个?” “你都拿了她的钱跑到你妈妈那儿去了,你说她捶你不?”这话又是潘老头说的了,他在门口信欢边上的板凳上坐下来,摆出一副孔夫子说教的架势来:“你还悄悄咪咪的走,又没有跟哪个打声招呼,哪个找得到你?” “还怕找不到我。”一笑,二流子性子流露无疑。 “找到你妈妈没有?”常年抽烟的人难免痰多,老张咳嗽了几声,正要预备吐出来,看见信欢,又止住了,大步走到灶房吐在了外面,回来继续道:“你啷个晓得赶啷个去呢?你坐的嘛样车去的?真是你一个人去的?你不要遭人家骗了。” “还有人骗我!”这一轻蔑的笑反而回到他原本年纪的轻狂性子来:“还有哪个能骗得到我?我又不是找不到,在哪里坐哪样车我清楚得很,我要是脚走得快我走都能走得去,又不是找不到路。” 黎书慧过来收碗清洗,怼他:“你恁凶你还是转来了,没见你就在你妈妈那里待得,你看到她人了?” 他就不说话了,也不跟信好说了,一个人低着头似笑非笑的望着什么。 第57章 不一样的孩子4 “你看到你妈妈没有?她还认你不?你在她那儿歇了几夜晚?” 可任两个老头再问,他就是不再张口,脸上又回到从前那个表情,无所谓的,不耐烦的,讨好的,窘迫,随便的。 信好看着他手里一起一落的刀,突然由心底升出一股无边的羡慕和渴望来,长到如今十二三岁,去的最远的地方就算县里二姨婆家,突然很渴望远方,王明川说的远方,忠承去的远方,书里描绘的更远更远的远方。 老张吃了饭同潘老头一道走了,三辈人依然在屋里剥包谷,信欢一人在环堂屋写作业。信友无聊,这个屋晃到那个屋,又那个屋晃到这个屋,包谷堆上坐坐,门口逗逗狗崽,石包上捉捉知了,最后由黎书慧吩咐,拿个扫把到地坝打蚊子、牛虻。 “在落雨了!” 忽然大雨滂沱,只听得雨水砸在瓦片上的叮咚声,母女俩急忙爬起来冲出去,刚刚看着天色还只是打阴,原以为就是滴两滴做个数,不料竟如此如千军万马奔腾。 “信好快点把篷布拿出来,围席上面的。” “刮刮,快点。” “洋铲,干檐口那儿,快点。” “那边石头上晒的干儿菜端下来。” …… 母女两人边将包谷米扫作几堆,边呼喊信好前后搭手,这样的场面尤其到了秋收稻谷更甚,大人忙作一团,孩子跑作一团。雨势愈发失控,砸得人身上生疼。大股大股的水柱从瓦片上倒下来,又在屋檐下汇聚,混成水流,顺着地坝一直奔向下面低处,所过之处包谷米也一并席卷而去。 轰隆隆又是一个炸雷劈下来,混着明晃晃的闪电,仿佛要将地面也劈开一般。黎书慧回头找篷布看到屋檐下的信友才想起屋里还有那两兄妹:“嘿——还杵着!赶紧帮忙啊!光老远的站着干什么,快点来牵篷布,快点,信欢呢?快点,你倒乖,那么大雨你不晓得帮忙,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信友早被惊雷吓着,两眼皆怔忡茫然,信欢还好,只是不愿出来淋雨,只倚着环堂屋门框上饶有兴趣的望着三辈人雨中仓惶收抢包谷米的热闹场面。 那雨也确实可气可恨又可乐,大名讲叫偏东雨,阵仗大,架势大,时间却极短,恐怕你刚刚忙不迭收进屋,还没来得及擦干浑身的狼狈,没仔细看清那大雨的来势,它已经风一样跑开了,不一会儿太阳又出来了,再一会儿,水泥地坝上的水印也消失不见了。好像闹着玩似的,就为了看你慌得忙得屁滚尿流的狼狈样子。 这不,三辈人将将合力用篷布把三堆包谷米盖住,天上雨势已经偃旗息鼓有要改日再战的意思了,虽还在下,掉下来也是老弱病残不值一提。 这时候,往往屋檐下的人气是最旺的,辛苦耕耘的人,瑟瑟发抖的鸡,了无生趣的狗,全挤在一处,浑身淋漓。 黎书慧叉腰站在堂屋门口,边上就是信友,瞧一眼他干干净净的衣服,开始秋后算起账来:“你还乖哟,光是嘴上喊落雨了,人站在干檐口不动,就这样看着包谷米冲走啊?冲走了拿什么喂猪啊?你都要吃饭猪就不吃饭了?一天三顿饭给你喂傻了吧,落雨居然不晓得把东西往家里收,你看看那个干儿菜是不是淋湿了,吃的时候你觉得好吃,落雨的时候你怎么不晓得收呢?雨水冲跑了你还吃个屁呀!” 雨势小了雷声却还在,只是身边有人,信友也不再那么害怕了,这样,黎书慧的话他也就当苍蝇叫了。 忠传淋得最狠,顾不上换衣裳,转身又戴着蓑衣斗笠扛着锄头出门去,老张不在,望水便成了她的工作,这样大的雨,恐怕又不知有多少水田山坡遭了殃。信好的短袖也滴答掉着水,但他只是在屋檐下脱下来拧出水,随手搭在边上的晾衣杆上,光上楼换了条裤子。 黎书慧也沿着半干半湿的屋檐准备上楼去,路过环堂屋门口,看到地上好几包饼干,捡起来问门口的信欢:“嘿——这是哪个,吃的家什儿都不要了吗。” 信欢没说话,一扭头回屋继续做作业,黎书慧当即记起来,那是先头信好和王黑娃坐的地方。再进屋里,竟然门口板凳上也有几个,那就又是信欢的了。 “你都不要啊?”难怪她一下午没个好脸色,黎书慧打趣着走过去给她搁作业本边上,她却十分不耐的抽开本子:“水弄我作业上了!” “嘿,我干添肥!”黎书慧不再管她,仍将饼干放她手跟上,上楼换衣裳去。 人还在楼下,石包上的狗叫又响起来,有脚步声一直从后面大路走到地坝,听到一个中年男人谈话:“小同志,招呼下你的狗,我路过的它认不得,怕它咬我。” “不会的,它光是叫唤。”信好说着,走上去帮他驱赶几只狗崽。 黎书慧听着声音耳生,边扣着扣子走到阳台上来看,只见一个衣裳半干的中年矮瘦男人站在堂屋门口,他边上有一担箩筐,都用筛子盖着,只隐隐露出一截塑料包装的袋子来。他问信好:“小同志,有茶没得?淋了雨,请你借点热茶来喝。” “要得,有板凳,你坐会儿。信好看了一眼边上的信友,转身进屋倒茶去。 那男人又笑着跟信友说话:“你几岁?你屋里大人呢?” 他回头正好看到闻声出来的信欢,惊讶道:“哟,屋里娃儿多呢,好几姊妹啊。” 信友就不像信好那样大方客气了,他只挨着墙壁往堂屋左右摩擦,眼睛一会儿盯着他的脸,一会儿盯着他的箩筐,并不搭理。 黎书慧已悄声走到楼下来,这会儿站在信欢边上,问那人:“你哪里来哟——” 那人当即走上去散烟:“欸,我还说这么大雨屋里没大人呢,老辈子点烟,我敲芽糖的,落雨,避个雨,以前也走过这条路的,只是好几年没来了,差点还找不到路呢。” “敲芽糖哟!”黎书慧明了,信好的热茶也端来了,她望着他喝茶,又走过去看他的两只箩筐:“你这个麻糖啷个敲呢?” 第58章 不一样的孩子5 “跟以前一样的噻,还是凉鞋拖鞋鹅毛鸭毛,或者有长头发的也可以,像这个幺妹这样的长头发,好,感谢,感谢小同志你的茶,感谢哈。”他大步走过去打开两个箩筐,多是烂了断了的破旧凉鞋拖鞋,也有几袋子鸭毛鹅毛,颜色杂陈,另一只箩筐里上面竹筛上有一个长长厚厚的塑料包装袋,里面奶黄色芽糖已经不多了,隔着袋子边上有两束极长极细的头发,他拿起来远远给信欢看:“就是这样的,不过这样光是长,不厚,像幺妹那样的更好,又长又浓密,换得更多些。” 信友盯着信欢的双眼已经开始放光了,脸上的笑意也是路人皆知,他恐怕也不知道那芽糖好不好吃,只是想吓吓她一直珍爱喜悦的头发。 “她才不会干。”黎书慧笑嗔。家里鹅毛鸭毛有,不要的凉鞋拖鞋也有,反正都是废旧物品,何况俩兄妹那望着芽糖的馋嘴眼神…… 五双凉鞋和一袋鹅毛换了三两芽糖,雨停了,换糖的人再要了一口热茶,又动身往河底下去。黎书慧将糖分了一块给信友信欢,自己小小分了一块,拢上袋子,揣兜里准备等以后两人馋了再慢慢分给他们。 雨虽不下了,天色却依然阴郁得很,信好早回堂屋剥包谷去了,黎书慧怕一会儿还要再下,收拾了背篓和刀准备先割些红苕藤和牛皮菜回来,信友嘴里嚼着糖,脚跟脚的撵着。 还没出门卢定芳又来了:“听到在喊敲芽糖,过了没有?” 又见信友嘴里嚼动:“头下雨前听到在喊,忙着收包谷,后来下大雨,看他好像在大石包那面躲雨,还以为不会走远呢,这雨停了出来就找不到人了,我们雪梅那个嘴,她听得啊?比小娃的嘴还馋!” “将将过。”黎书慧因笑着,慢慢从口袋里掏出糖来,那糖连在一起不好分开,几人又回屋里来拿东西配合砸开,信友嘴里已经没了,此刻正上蹿下跳的围着直转,任黎书慧如何责备笑骂也不消停。信欢在边上做作业,嘴里还在动,眼睛也往这边瞧着。 “硬是是些馋嘴狗呢。”卢定芳笑道:“还是信欢乖点,还晓得做作业,吃东西也不争不抢的。” 黎书慧小声嘀咕:“她是一味就高傲得很,跟她妈一样,弯酸,点儿都说不得。” “姑娘家嘛,娇气点好。” 因是在屋门口砸,正好看到信好光着膀子从堂屋出来去牛栏上厕所。她便笑着喊他:“糖好吃不?今年还是头回看到换糖的呢。” “他又不吃这些。”黎书慧头也没抬的回答,仍忙着敲打手里的芽糖:“他不像这两个,他是从小就不爱吃这些东西,一天到晚有口饭就饱。” 卢定芳自言自语的笑着:“确实是饭才能吃得饱,但孩子家哪有不馋嘴的,我们屋里雪梅二三十的人还一天到晚好吃得很,也就是香个嘴,打散不全,没有的孩子就只能嘴寡寡的望着了。” 黎书慧没有吭声,有一小块刚松下来,转眼已经让信友夺手含在嘴里了。黎书慧瞪他一眼,将袋子撕成两半,把敲下来的一个大块包起来递给卢定芳,又再另外敲了几块细的,其他全包起来,边吩咐信友:“你一个人吃啊?给信欢一块,这块是信好的,给他们拿去。” 他得了令,风一样跑进去给了信欢,还要再拿另一块去牛栏,卢定芳在后面好笑好气:“格老子吃的还拿到牛栏去了,你等他一会儿出来要不得。” 他已经拿着糖出来了:“他说他不要。” “他说不要还是你没给他。”黎书慧瞪他:“人人一份,你不要把别人的也独吞了。” 他在原地跺脚直蹦:“他真的不要啊!” 黎书慧忍不住笑,又骂道:“他是缺嘴呢他不要!” 卢定芳也望着他:“那就你吃了吧,哥哥让给你吃了。” 卢定芳回家无意跟雪梅说起来这件事,婆媳两人当是龙门阵一样的谈着:“信好是要比其他孩子都乖点,懂事点,不像一般娃儿贪嘴争强。” 雪梅道:“那跟争强有啷个关系,都是孩子,那也是二妈不公,一碗水就没有能端平的,他就是再不想吃你也要均匀分摊给他,哪个孩子望得?传出去还说是只疼孙子孙女不喜欢外孙,忠信哥那两个孩子娇养,那大姐的孩子就是吃草根树皮长大的呀。” “只是我们两个在这里说说,你娘哪是那样的人,平时有哪样好东西不还是惦记给信好留着,那两兄妹很少上来难得看到才更稀奇,哪有这个喜欢那个不喜欢的。” “那不就是了,远的香近的臭!手心手背的肉能一样?信好帮着做多少事那两个孩子上来做了多少事呢?感激大姐不多心,要换嫂子,你看她依不依你,你多给潘宏一个苹果少给潘寓一个糖她都要跳起来八丈高把这房子拆了。” “不要到处说。”卢定芳赶紧这样制止她道,两人便又慢慢说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 小暑过后,七月的萤火更甚,漫山遍野的与天上星罗密布辉映,这时,蛐蛐儿蝈蝈儿也与青蛙知了一齐热闹起来。不止它们,夜里出行的人也愈发热闹。除了黄鳝泥鳅和青蛙,捉蛇的人也出来了,其中以菜花,乌梢为主,皆无毒蛇类,运气好的,一晚上下来贩到馆子能有百十来块的收入,实在背得很,有几条小的灰鼠也成。 反正这阵地里没什么事,包谷收得差不多了,谷子又还收不得,正好趁了空,当个乐子一样打发它。 除了这些,还有一类夜里出行的人可就不好明说了。王正书房屋背后靠山脚有一大片坡地,上十亩的样子,那坡地年年种西瓜,因土壤肥沃,阳光充足,得上面庙里菩萨的庇佑,更因王正书的辛勤耕耘,结出来的瓜在附近十里八乡算是出了名了。 可老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西瓜也一样,出了名的西瓜,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 第59章 苦于交通 年年到了这时节,大坪的狗就没停过声响,不分昼夜,王正书为了防贼,在地里上上下下搭了大概六七个篷子,每个篷子皆有一条恶犬看守,他自己也不回屋里睡了,就在屋后面的石包上铺一床棉絮,人躺中间,上面盖一条毯子,逢着下雨,干脆扛副凉席到篷里去,狗睡外面,他躺一边。 饶是如此,年年依然能够听到王正书黎祥琴两口子白天黑夜的站在大坪堰沟上面那个最大的石头上面骂:“……个狗日的鬼东西,我看你偷我几个西瓜你就能发财就能好过!你省下来那几块钱你拿来买命!也不怕恶狗把你咬死了!上面还有那么多菩萨看着你都不怕报应!你再来吧,你等你再来你看我逮着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把你两条腿打断……” 旁人知道西瓜好吃,但晓得种西瓜辛苦的恐怕就没几个了。 山里种庄稼,最大的辛苦在于交通。从肥料,农药,除草,挑水,淋粪,再到把结出来的果实贩到买主手中,无一不全靠庄稼汉们的辛勤劳动人力付出,一副肩膀一双手,从提到扛,到背,到挑,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岁月沉默寡言,任他们翻滚,挣扎。 老张家还有两匹马,其他人仅只有一双手和腿。黎祥琴总骂他一天到晚在坡上,但她也知晓,光靠一双腿走出来的路,艰难险阻无人与共。 王正书种庄稼还有一个艰辛的地方,他仿佛是一个人或他一家人单独住在这苍茫大山里。不需要交流,不需要沟通,不需要调味,不需要他人帮助,同样,他也不会主动帮助别人。堰沟上有个人因为背不到一背篓猪草栽倒半天爬不起来,王正书从那里走过,或者打声招呼,或者目不斜视,脚步不歇,老张是大山里一棵大树,他是一块顽石。 黎祥琴除了洗衣做饭其余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王黑娃也还没有顶天立地,坡上地里,漫山遍野好像就只剩他一人。 他总是一个人,播种,施肥,除草,望水,秋收,冬藏,从前还有儿子,偶尔或有女婿,如今只剩他一个人。 种西瓜的第一年,结出来的西瓜一担一担的挑出去,黎祥琴拿水壶扇子在后面追着,到了街上,堂客守着卖,他回来继续挑第二担。王黑娃有时候乖,一天都在地里看着,谁来放狗咬谁,也有不乖的时候,王正书回来,漫山遍野的喊半天都找不到人。 第二年,老张主动将马借给他,省了他肩挑背扛下苦力,直到他将西瓜都卖完了再还回来也没关系,只要马儿能吃饱就成。 第三年也同样,早早询问,帮着牵了上去。 再到第四年老张就不管了,他本多欣赏他勤劳苦干的品质,可也嫌见他过于埋头苦干的性子,马儿借给他,不为图他什么回报,也不为他那一声姑爷,可三年过去了,西瓜没有还好,竟然客气话也没有一句,回回还是他主动张罗给他送上去,这教人如何想得。 那就算了,他主动来借便算了,有句话就成。老张这样想。 他果然来了,天将蒙蒙亮,黎书慧还没起床,他将起来准备上坡望水还没出门,他空着手站在环堂屋门口,脸上挂着笑,喊他一句姑爷:“包谷搬完了吧,来跟你借几天马,老是麻烦你,不好意思,西瓜这东西水货……” 老张便任他将马儿牵了去。 他又说道:“那我就这样牵走了,劳烦跟幺爹说一声,麻烦了哈。” “你牵走吧,我做得数。” 他就真的牵走了。 黎书慧独自在床上怨念:“年年都借,从来没吃他一个西瓜,连烟也舍不得给一包,哪怕走人户的烟递一包也好,屋里又没个抽烟的人,晓得他姑爷抽烟,竟然这样也舍不得,越来越做得出来。” 不过黎书慧也跟老张一样,至少对他的辛勤劳作是极多肯定的。也知晓他不是不晓得回报的人,只是实在太过于节省,那是多年入骨的贫穷留下的病,山里人都有,老张也有,不过是对自己格外吝啬,对旁人还维持着该有的大方,体面。 王正书不仅将马借走了,过几天又支了王黑娃来把大狗也借走了,说是多搭了个棚子。黎书慧气不打一处来,借东西使个小儿就来了,当真以为那么好借?可等她准备要大发雷霆的方他几句时,信好已经帮着他把狗套好牵走了。 罢了罢了,方他一个小儿有什么意义,黎书慧在心里道,还是怪自家屋里人不硬气,随便哪个来都跟菩萨见了叫花似的,但转身又将信好摆了好一顿脸色。 这样事情过去了好几天,忠传在大坪下面的地里挖红苕,转来竟然带回来一个小西瓜,说是黎祥琴给的,本来要送到家里来,正好看到,便直接给她了。 黎书慧念叨:像哪个没吃过西瓜一样,屁大一个焉不溜秋的西瓜送来给谁充面子,还喊你带转来,这几步路她走不下来? 纵然如此,面上还是好看了不少。 大人是不贪嘴的,正好便宜了信友兄妹。 包谷剥完了,屋里暂时能空闲一阵,剥出来的包谷米交给太阳,还剩下没收回来的包谷杆子交给忠传母子。一大早出门去,九十点太阳大了就回家,说松快也松快,说辛苦也辛苦。枯黄的包谷叶子依然锋利,一上午下来身上划些口子,大太阳底下汗水流过,直疼得人鬼火直冒来不及。 背包谷杆子的工具是背夹子,细细长长的两根木棒上套一根弓着背的木条,上头系尼龙绳,枝宽叶高的包谷杆绑到上面,再由身高不到背夹子高的信好背起来,远远望去,令人联想到马路上小小三轮车拖着一大车塑料泡沫在路上飞速前进的样子,重量轻巧,面积却庞大得一阵风就能刮翻。 这时候,信友就能随意的捉弄他了,反正包谷杆能帮着让他抓不到他,那盲区大,堰沟两边又处处是大石包,一个不注意挂着哪儿,必定人和杆子一并四脚朝天,或直接将他掩埋在包谷杆子底下。 信友虽明面上爱跟他作对争抢,但恐怕心里也是愿意亲近他的,山里没有其他玩伴,他也正好符合他这个年纪对大自己一些些的哥哥的崇拜幻想。 只是这小子,实在皮得过分。 第60章 包谷杆子 信欢怕热,又担心晒黑,一天到晚在家里偎着,做会儿作业,逗会儿猫狗,看会儿电视,或到外面石包阴凉处摘些花儿玩一玩过家家。 信友可不。他总在信好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像个监工,又像条无所事事的尾巴。 这天一早爬起来吃了饭,他依然在后面跟着,那时信好已经背回来第二背包谷杆了。忠传在地里看见光脚的他,当即劝告他马上回家去。 包谷同红苕种在一起,红苕藤茂密,贴着地面割掉的包谷杆头子在红苕藤下面是不容易看见的,却也是最容易不小心踩上去扎着脚的,信好和忠传都穿着鞋,且都是有经验的人,知道头子在哪儿,他却愣头青,光着脚满红苕地里漫无目的的乱窜。 “要不然你就回家把鞋子穿上,包谷杆那么尖,不注意踩上去就是一个血洞洞,我们都是穿了鞋的,你回去把鞋穿来,顺便拿个草帽,这么大太阳,几个天气就能晒得黢黑,中暑了哪个送你回去。” 他听进去了,撅着屁股一处一处的扒开红苕藤来看,包谷都是一行一行种的,杆子尖也是一行一行下来的:“我走边边一点。” “走边边也不行,地里还有蛇蚂蚁呢,到处都是蜇人的东西,快点回去把鞋子穿来。” 他站在那儿像是在思考的样子,那边信好正满地里将忠传割下来摆放一处的杆子抱到背夹子上,他便背着双手站在边上彻底放弃回家穿鞋的念头。 忽然听到上面有口哨声,抬头一看,王黑娃正蹲在上面稻田埂上笑,他冲下面打了个响指,却是跟信好招呼的。信友对他望了会儿,也从边上绕过去跑到那田埂上。 忠传在后面急的直喊:“慢着点!硬是!” 她又边割杆子边对王黑娃道:“到处跑吧你,让你看西瓜成天到处跑,看你奶奶回来拿黄荆棍来找你。” “他们都回来了。”他轻松道:“今天没卖多少。他们上午就回来了,熟的都卖完了,剩下的还要好几天才能摘呢。” 忠传看他边上的信友:“信友吃西瓜不?一会儿我们也去买一个。” 王黑娃打断她:“这几天都没什么大西瓜了,过两天吧。” 可信友却愈发馋得很了。 王黑娃又在上面跟信好说话:“你中午睡瞌睡不?” “不晓得。”信好回答。 他邀请他:“走沟里头搬盘海去不?” “太阳恁大,中午再看。”信好说着,也停下来站着,天太热了,还要在这包谷林中煎熬,已经穿了长衣长裤,可露在外面的手和脖子依然不幸遭难。头上的草帽也遮不住太阳,幸好还能借它摇晃出一点点风来。 忠传也热得厉害:“中午恁大的太阳不在屋里睡个午觉,到沟里头晃什么,这会儿天热,蛇最喜欢往河沟竹林那种阴凉地方盘着,不要去了,在家里睡觉吧。” “不远,就在沟里头,去耍哈儿就转来。” 忠传:“你恐怕在坡上看西瓜看得累了,整天像犯人一样让你守在那里,现在得空了又要到处跑了是吧。” 他笑答:“你们睡你们的噻,我们出去耍哈儿。” 忠传就不再说话了,任信好自己拿主意去。可他什么也没说,默默扇了会儿风,又继续把包谷杆子往背夹子上抱。 等他把杆子抱的差不多,忠传也放下刀过来帮忙,人铺在杆子上压实了,顺手把木条迂过来,绳子穿过木架,一人在前面用力拉,一人在后面使劲压,直到把杆子整个绑的结实。王黑娃看着信好累的费力,猛的纵身就从那田埂上跳下来要帮忙。大约比扁担还高些,只是他向来蹿惯了,跳下来仿佛平地走路一般,再三两下跃过几块红苕地,眨眼便到了跟前,也帮着使劲压上来。 可他压的太边上,反倒帮了倒忙。 “你格老子……”忠传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原本这一架子信好就抱的多压不住,他往边上一压,反而杆子都从他这边跑出去了。他嘿嘿笑着,又赶紧大把大把的抱着往中间挪,汗流浃背的信好趴在上面看他的眼神仿佛要活埋了他一般。 “还要往这边抱,还往这边……够了!够了,一会儿又多过去了,说你不听是不是?是不是?你硬是。” 信友在上面看忠传抽杆子吓黑娃,咧嘴笑了两声,也照他的模样往下一跳,往他走的路跑过来。两个调皮将左右拉着扯着,包谷杆子彻底偏向一边去了。 “烦不烦!不热啊你们!”信好大吼,也抽了杆子出来要打他俩,王黑娃猴子似的蹿开了,信友也蚱蜢一样前后直跳,嬉闹间隐约听到他轻轻‘啊’了一声,人随即弯下了腰。 忠传的注意力还在黑娃身上:“喊你不要在地里跑,到处都是包谷尖尖等会儿踩上去了我看你奶奶来找哪个负责。” 他已经站的老远:“正好,免得还要天天背个背篼出门晒太阳。” “姨娘。”信友站起来喊忠传,五官皱到一处去,右脚微微的曲着,一手手里提着裤脚,一手无助的捂着脚心,又一面委屈的看看王黑娃和信好,大叫着:“流血了。” 忠传奔到他身边蹲下来查看那只脚,一旁的红苕叶上已经有不少血滴。被包谷杆子戳中的地方正是脚心,此刻已经皮肉模糊一大块,口子不小,但应该不深,伤口边缘还扎着一块儿青杆和几粒湿润的泥土。 “逮点黄荆叶苦蒿来。”她回头吼信好,自己抱着孩子大步走到附近稻田浇水给他洗伤口,脏东西能清理,血一下子却没办法止住,怀里的人竟然没哭,只时不时的抽气两声,一双眼睛弯作一团眨也不眨的盯着。 原本的计划是母子两人割到十点半收场,这才将将十点过,忠传已经匆忙抱着孩子回去了。地里那乱七八糟一堆仍由信好负责运回去,亏得王黑娃帮忙,东倒西歪,总算能摇摇晃晃栽回去。 第68章 惊慌 黎书慧的面色又慢慢晴朗起来:“老头子还好,老头子个人就是医生了嘛,他的身体一直都还可以,主要是婆子妈,瘫在床上一味动都动不了,但是你说她动不了她精神又像还好欸,我去哦,还跟我摆龙门阵啊喊我吃东西啊晓得得很,那有一阵不是说糊涂了认不到人唛,我一去她就认得我,光是声音细,你要贴到她身边去才听得清她说的啷个,一谈起就不刹脚,一个人都说的起劲得很。” “平常又没有哪个进去跟她说几句不是,你难得去一回她肯定新奇高兴哟。”忠传笑,人站起来进屋拿刀和锄头准备出门。 “但是精神看着还是比前段时间好多了哈!”黎书慧仍跟卢定芳交心摆谈:“你看以前那样,赵盈是哪个她都认不清楚,递苹果给她她还问‘你是哪个’那阵不是看着看着就不行了唛,哪晓得现在又精神过来了……” 两个老太太都是各自的最佳听众。 忠传取了刀和锄头出来在干檐口找大背篓:“还有一个稀颜背,老汉背去了?” 黎书慧接话过来:“一转来就没看到他,晓得人走哪里去啦!” 卢定芳道:“割苦蒿去了是不是?上午还看到他背个稀颜背在铁头黄田下面找鸭子唛。” “他也去割苦蒿?坝子也晒得到处都是!高头胡桑明就是割苦蒿摔了动不了!”黎书慧有些动气,怕也是许久不见她忍着疼痛艰难曲折的回了来他却没有在家等候的缘故。老了老了,脾性还越发像个孩子了。 卢定芳只看着忠传道:“好多人都在割呢。说是街上有在收苦蒿卖的哇,一个苦蒿一个益母草,还收的贵哟,苦蒿八,益母草一块,就是这样割回来晒干了打成面面,越精细越贵,我看二爷今天上午割了好几背哟,大坪黎祥琴也在割,那边李国珍朱慧芬也在割,晓得收去做啷个,以前地里扔了甩都是,哪个晓得现在还卖钱了。” “怕收去做药哟。”忠传只好随便背了干檐口一个背篓上坡去:“娘陪妈坐会儿,我上坡办点猪草。” “好,你去,我也坐会儿就回去了,今天还晒了包谷的,最后一点了,抽了也要装起来了。” 黎书慧起身磨回屋里放糖碗,出来跟卢定芳笑:“这回还乖,还晓得个人吃的饭碗个人收拾了,以前没有哪一回不是吃了摆满灶台,管你出去几天,吃了就给你堆那儿,这回灶台上还干净,水缸板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他怕不晓得你哪天转来哟。”卢定芳也笑,两个人讨论这样的事仍像是刚刚出嫁的新婆娘一样:“碗架头没有碗了是不是?不晓得你哪天转来,吃完了没有碗了,莫非还接着吃二顿啊。说是忠传去街上接你去了他一个人在屋里,我喊潘天发来喊他几回都不上去,他一个人能吃到啷个,到上面去唛多个碗多双筷子,硬不去。” “他那犟拐拐,懒得谈他。哪有几天呢,头先忠传不是在屋里给他煮饭唛,忠传去接我不也才两三天时间唛。” ...... 卢定芳还没回家,忠传已经千呼万唤着转来了。她沉重而惊慌的脚步声在屋后面响起来的时候卢定芳正扶着黎书慧准备上楼休息。信好在牛栏门口最先看到,当即脸色大变,一下从牛栏里跨出来奔向忠传:“嘎公!” 两个老太太更被吓住:“整啷个!” “这是啷个了?二爷,二爷!” 忠传顾不得回答,直忙着同大家七手八脚把背上晕厥的人弄到凉椅上躺着。 软成一团瘫在凉椅上的老张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干了一般,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血色,呼吸也时断时续,一切状态看上去都仿佛将死之人。 忠传满身的汗,顾不上喝水喘气,转身赶紧往外头去。 “妈,你去哪儿?”信好在后面喊。 “我去上石坝打个电话。”她人已经跑出去了,走两步又返回来指信好:“你去,你跑快点。” 卢定芳赶紧喊他:“王二跟潘天发一起赶场去了还没转来,你这会儿到哪里找他打电话。” 她愣了片刻,光眨了眨,眼泪当即止不住的奔涌出来,信好看她哭,忍不住也跟着哽咽,天都仿佛塌下来了。一群人又围拢上来。 “张建林!张建林!张建林!”黎书慧大声喊他,并狠狠拍他的脸:“你格老子睡着了唛!张建林!张建林!醒哈儿,听到没有!醒哈儿。” 信好也在一旁摇他的肩膀,浓浓的鼻音大声喊着:“嘎公!嘎公!” 忠传止不住浑身发抖,喊了几声老汉没有回应,突然想起来一个人,问卢定芳:“河底下猪医生好像转来了是不?听到说在家。” “又像是转来了。”卢定芳也不确定,一屋子的人都慌了神:“他个人都是癌症他还能上来给二爷看病啊?二爷这样他能不能管用欸……要不背到公社去?王二赶场去了,王正书恐怕不愿意,公社那么远你一个人怎么背的去哟。” 忠传擦了擦眼泪道:“我去河底下找猪医生。” 这时,老张却渐渐有了一丝清醒的神志。他的眼睛费力的睁开一下,又沉沉的闭上,上下嘴唇动了好一阵才终于张开,微微喘了口气,又慢慢的合上了。 “张建林!” “嘎公!” “老汉!” “二爷!” 他的呼吸依然微弱的时有时无,有时沉重得很,没有时又仿佛已经死过去。 这样一直持续了几分钟,神志似乎更明白了一些,他又动了动嘴巴,张开嘴说道:“……” 谁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他的嗓子仿佛被千万团纸钱烟灰堵住。 “要喝水是不是?拿点水给他。”三辈人都因为极度的担心和恐惧而乱了心神,卢定芳稍稍清醒了一些。赶紧让信好端了温热的茶水递给他。 刚开始时茶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去,慢慢的,才看到他渐渐有了吞咽的动作。茶水流到他中山装的青布褂子衣领上,黎书慧拿手帮他擦干,这才发觉他竟然一身衣裳都是潮乎乎的。 这样又过了好一阵,他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可沙哑的声音和黯淡的脸色依然是油尽灯枯的样子。 “你在整啷个?嗯?你在整啷个!”黎书慧大声喊他:“你哪里痛?哪里不安逸?” 第69章 抢救 他张了半天嘴,最后还是用闭眼来回答。 黎书慧又道:“你是哪里不安逸嘛?王二赶场去了也打不到电话,这会儿又没得啷个人,医院那么远啷个把你送去嘛。” 黎书慧的泪眼婆娑变成了细声的呜咽,她看着他,开始把他扶正并给他整理衣裳:“管他死活,信好到河底下去喊猪医生,我煮几个鸡蛋给你吃,你该是啷个就是啷个,这是你个人的命……” 老张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那表情分明是认可了黎书慧的话,这样,边上的卢定芳也忍不住抹起眼泪来,大家都仿佛这是在送他最后一程。 忠传和卢定芳马上进灶房给他煮糖水鸡蛋,又听黎书慧的安排,大大的烧了两锅水,她自己细细慢慢给他擦身子换干净衣裳,让信好到河底下找猪医生去。 信好这一趟来回距离不近,亏得月色大亮,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勉强还能看到茂密草丛里的石板路。猪医生岁数比老张还大,自己又是癌症晚期患者,跟在他后面跑那一长截堪称笔直的陡峭山路,喘气的声音好像雷雨夜里刮的暴风一般,够呛他没有直接倒在路上。 还没到屋,刚上来大石包,远远就看到家里坝子的大灯亮着,隐隐有呼喊说话的声音一路传来,这更使得信好的情绪难以抑制,他背着猪医生的包大步在前面跑,脑子里满满都是一段接一段不敢想象的画面。 年纪轻轻,竟然已经见过了不少喜丧百事,一屋子呜呜泱泱的哭声,到处骇人的白,到处明晃晃的火。 ……近了,听到的声音也愈发清晰,纸钱,火炮,道士,耍锣鼓......话题都是围绕丧礼去的。他才止住的泪水又开始流水一样往眼睛外面滚,蹿上坝子下面的台阶,苦蒿和益母草仍在地里晒着,靠干檐口的水泥坝子里横七竖八坐了一地人,雪梅抱着孩子正跟朱慧芬和岩上几个张家堂嫂小声说着话,看不出喜怒哀乐,王二跟罗昭全张建明等几个张家堂兄在一旁抽烟喝茶摆龙门阵,谈及过往报丧经历,各自经验老道,滔滔不绝。老一辈的老疙瘩们在世的不多了,若老张有事,当先通知的就是这些人。 抹干眼泪才想起猪医生还在后面,又慢下来等后面大步跟上来的人,这功夫抬眼看屋里,环堂屋的灯亮堂得很,楼上卧室的灯却清丝雅静。还没等到猪医生上台阶,卢定芳正好嚼着啷个东西从环堂屋里出来,看到人,马上朝屋里喊:“转来了!猪医生也来了。” 又招呼着两人往屋领:“就等你俩了,还说再等不到人就要一路下去接你们了。” 坐在坝子的人便都望着两人打招呼,朱慧芬站起身跟信好说话:“不要着急,你看一身汗水滴答的,不要着急,慢慢的来,已经给几个姊妹打过电话了,一哈明天都拢来的。你几个姨舅。” 信好顾不上搭话,大步踏到屋里去。众人也叽叽喳喳跟着进到屋里来,好像猪医生就是地狱里来的审判官,是生是死,只等他的一句定数。 环堂屋一个人也没有,卢定芳直接把人领到忠传卧室楼下那间放泡菜坛子的屋里去,那屋虽光线暗淡,但冬暖夏凉。路过中间屋,一张小桌子上摆满了火炮纸钱蜡烛,信好隐约记得那些东西平时都放在自己睡觉那间屋子的平梁上,那都是春节上坟用剩下的,就是防着以备不时之需,一直以为黎书慧身体不好,提早给她准备的...... 进到屋里去,老张闭着眼睛靠在一床楠竹编制的凉席上,样子依然跟下午差不多有气无力面如枯木,嘴巴微微的张着,只听见出来的气,看不着进去的气。旁边的小桌子上摆满了吃的,糖水鸡蛋碗里还有一个鸡蛋没吃完,一把香蕉上只掰下一个,但也只是咬了两口,还有没削完皮的苹果,撕开包装的饼......恐怕是什么都吃不进了。 包已经递给忠传了,信好抿着嘴到边上给他打扇,潘老头端板凳坐他旁边,嘴里点着烟,脸上有些恍惚的神色,见了猪医生,站起来给他让了位置,半是开玩笑道:“你一个医猪的能不能行哈,不要猪肉人肉搞不清楚哟,这个论斤卖还是值点钱哈。” 听到声响的老张费力睁开眼睛来,又很快闭上了,仿佛睁开眼睛会浪费掉他身体里唯一的力气。 “你格老子晓得!”猪医生越过众人走到老张面前去,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手心手背摸了两下额头,又摸了摸他的颈子,回头拿忠传手上的包:“你晓得你感冒发烧你找我来给你打针捡药。” 潘老头一本正经:“那是没得法了噻,正式关头,死马拿给你当活马看看,能啷个整?他不一样哈,我这样的懒人哪里有他的命值钱,这坡坡你能找得出几个像他这样的。” 猪医生懒得理他,望着老张的面色有些凝重。 老张因为猪医生翻眼皮的动作格外难受,忍不住呻吟出来,声音同刚下地的奶猫儿一般。 众人在后头七嘴八舌调侃潘老头,她们一面调侃他,又一面叽叽喳喳讨论着老张的病情。 黎书慧拄着竹棍从外面走到猪医生身边来,她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变成了晒焉的苦蒿,眼皮子深红并往里陷,惹得刚干了眼眶的忠传又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在身后望着猪医生从包包里拿出几样东西跟信好喊:“把你嘎公衣裳给他解开。” 他又回头吼众人:“不要遮着亮,都围着做啷个?” 他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有多少小孩子喜欢潘老头就有多少小孩子惧怕这老头,包括信好,他总让他想起来说那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书上有不少鲁迅的画像,可他觉着,书上所有的画像都是照着这个老头子画的,样貌像,那不怒自威的神韵更像。 第70章 啼笑皆非 这样,妇女们便又窃窃私语着退到稍稍后面一点的外面中间屋去了。 剩下几个人都在一旁热切的望着,只等他无论做些什么,询问什么,或是安排什么。 可他只是板着脸,自己手里忙碌,仿佛身边人都不存在一般问老张:“你是哪里不安逸?” “没得哪里不安逸,就是,脑壳昏得很,不安逸,眼睛花,好像好多人,好多在我眼前晃一样。”老张又摆手又摇头的断断续续道,一概配合随他摆弄。任他拿一根小电筒一样的东西来照他的眼睛和喉咙,任他拿不知道是听人还是听牲口心跳的听诊器在他胸膛上移动。 老一辈的封建里,只有将死之人眼前才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老张这样说眼前好多人,外面的妇女便议论的更热烈了。 黎书慧一面抹眼泪咒骂那些神鬼玄邪,一面充当他的发言人:“晓得他白天吃的啷个,也不晓得是不是中毒了唛,我下午转来煮了几个鸡蛋给他吃了,没吃其他,就几个寡糖水鸡蛋,四点多钟的时候。” “农药跟饭菜他怕都分不清呢。还衣裳都换了新的穿好了,就这样收拾干净准备走了唛。”他这样方他,又拿出一个小小的方形的东西在他的舌苔上查看:“其他呢,头两天还吃啷个没有?放了好几天舍不得倒的剩菜剩饭那些。说他分不清农药跟吃的那不是开玩笑唛,他还有个大学生没有养出来他会舍得就这样喝农药走了?福都没享过他啷个安心呢。” 老张被他放进嘴里的东西弄的作呕不止,耳边又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好半天才摆摆手表示:“我还有啷个福没享到啊,我是一味就享福的,她俩娘母没在屋我一个人也享福,都是娃儿们买回来的东西,现成的,想吃啷个拿啷个,饼干啊麦片啊方便得很,要啷个有啷个,又不要起火燃锅,中毒是不会的,这两天我又没打药除草,没摸那些东西,哪里会中毒。” 潘老头忍不住笑他:“喊你走我上面去吃饭你不去噻,你晓得在屋里天天吃饼干麦片。” 黎书慧又着急:“饼干麦片都是才买没有多久的,还是前面罗明先买了你带回来的,但是他以前也是这样啊,他一个人在家,不是泡点麦片冲个鸡蛋就是吃点饼干啷个,一味就是这样,以前也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毛病,那些东西你以为就便宜了?还是沾了娃儿几个的光才得到吃的,娃儿那么金贵都能吃,还反而他吃出啷个问题来啊。” 猪医生才晓得他是独自在家里过了两天,又仔细询问了他的饮食,并坐下来摸了摸他的脉象:“婆娘堂客都不在屋,你一个人安逸噻?这两天在屋里整啷个嘛?” “安逸哟,一个人哪点不安逸啊,想做啷个就做啷个。”恐怕大家都开始轻轻松松说着玩笑话的缘故,他的心情又渐渐快活下来:“我还上坡去割了恁大几背苦蒿,还喂猪喂牛放鸭子,还望水挖红苕,我一个人哪点不安逸啊。” 潘老头乐:“就是啊,还做了那么多事情转来还没得饭吃,家里还冷火冷灶没得人管。” “你那是闲得没事干了!哪个喊你上坡割苦蒿啊?割那么多苦蒿来整啷个?哪个要?拿来你吃吗!” “没得人要!你那就是不晓得了,现在满山满破割苦蒿的人多的是,一块八毛一斤你晓得不?街上收苦蒿的人多的是,我这两天出门在屋里你看着,不要一哈哈儿我出门回来就是几十块钱。” “你有几十块钱!是噻,你凶,一天几十,十天几百,马上要发大财了啦.....” 猪医生在夫妻俩的日常抬杠中冥想一阵,再结合这些年对老张的了解,斟酌着下了诊断结论:“死不了人,先歇个两三天看,你这个暂时看起来也没得啷个毛病......管他是啷个毛病,先搞点东西给他吃,化点糖开水给他,兑点盐在里面,两个东西兑在一起有点味儿就行,不用放太多。” 黎书慧反复强调:“我看他像,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睛闭着就像要.....还吃得下去东西吗?” 忠传也道:“说话都像不抻展了,看着一点力气都没有。” “像他这样整哪个还有力气啊?”他已经慢慢整理从包里拿出来的工具了,大意,这样就是结束了:“恐怕你再晚两天转来,是可以直接给他换衣裳送他上山了。整点东西给他吃,先化点水,有葡萄糖也可以,家里有藿香水没有?都可以合合适适的拿给他喝点,先给他喝点稀饭,好消化的。饿了那么多天,又天天大太阳底下到处找他的‘几十块钱’,没有一家伙直接收了他已经好得很了,这哈儿你看他像有事的人吗,知道冷热晓得温饱,多装几天懒人,好得很。” ......直闹的人啼笑皆非,又在他的满脸严肃中再三肯定,大家才终于松了口气,又开始七嘴八舌欢声笑语起来。 老张在这一诊断出来后竟仿佛突然不药而愈一般,脸色也好看了,眼睛也能睁开了,连喘气都突然顺当了。 猪医生望见母女两人的脸色仍是担忧,板一脸凶相跟老张打趣:“堂客走了就活不下去了?哪天她走前头啷个整呐。” “他格老子巴不得,我走了他才享得到福,你焦他!”黎书慧又到灶房打算再给他糊些吃的去,她腿不好,忠传先出去,卢定芳等妇女也跟出去帮忙了。 剩余的人依然围在门框处热热闹闹的讨论着,这时讨论的话题又从丧礼环节流程谈论到了某某地方某某也是同老张这般眼瞧着就要过身,却原来只是扯天大谎话的乌龙一场...... 夜渐渐深了,外头依然跟往常一样,蛐蛐儿蝈蝈儿,青蛙,犬吠,什么都没发生,刚‘预备’要发生也在开始一瞬戛然而止。 一群被老太太支信好呼唤来‘放信’的人也各自陆续打着电筒火把回家去了,雪梅抱孩子回家睡觉,卢定芳又来喊潘老头,坝子的包谷还没抽呢,可老头舍不得走,依然留在张家胡天侃地。 第71章 老友 信好从屋里跑出来解小手,听到大坪传来狗叫,想是那群人已经走到山脚寺庙那里去了,又一想,好像至今也没有看到自家几只狗崽叫唤,忠传在干檐口剁猪草,他便问忠传:“你转来看到我们的狗没有?好像一直没听到声音呢,跑到哪里去了。” 忠传头也不回道:“遭人家闹死了。” 信好吓一跳,不信她的话:“屁的话,遭哪个闹死了?还都闹死了?” 他想,恐怕是让王正书带去给他看西瓜去了。可他却没有马上去厕所,山里的狗让人闹死是常事,尤其如今是夜贼出没的高峰期,捉泥鳅黄鳝的,打青蛙捕蛇的,随便一包耗子药敌敌畏,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狗毛也看不到了。 “过路赶场的人恁多,哪个晓得是哪个闹死的,好多天没看到那不是闹死了那跑哪里去啦?下石坝老辈子家的狗也不见了,她们看到好几个人往河底下跑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狗槽里还有没吃完的肉包子,那么多狗一起跑出去,莫非它还找不到路回家了?”忠传一面剁着猪草,又想起来另一件事,惊叫道:“——还搞忘了,今晚上的鸭子还没追回来!还不晓得在哪块田里!” 信好来不及对已经消失的狗崽伤心失落,又大半夜跟着忠传到坡上找鸭子去。 一直看着从出生到长大,看它跌跌撞撞找奶喝,看它歪歪倒倒追着大狗的脚步奔跑,看它横七竖八躺地上晾着肚皮呼呼大睡,看它晓得认主看家,看它伸着舌头喘着粗气到处追着跑,看它只唤一声各自的名字立即大老远扑上来直往怀里钻……突然什么都没有了,再看不到那活蹦乱跳的身影,听不到半夜依然聒噪不休的犬吠,再摸不到那圆滚滚的满地打滚的胖肉墩子。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突然它们都这样消失了。 “忠传在半坡哭是哭喊是喊的弄那翻阵仗,我还以为你真是不行了,搞半天只是饿倒了,还跑得我都上气不接下气,黑人!你不要传出去笑死先人,这年头还有饿饭饿死的!硬是行实,你以为个人还是二三十年前的年轻小伙,还能干得很,还以为像以前那样连着天天不吃不喝从官竹沟大背小背背煤炭回来,哦,睡一觉就没事啦?体力就拢来啦?”猪医生拿过扇子自己摇晃,又从口袋里掏出帕子来揩汗,嘴里念念不住道:“这会儿晓得饿!活大半辈子的人了煮个饭都不会,笑人不?再不中用,稀饭咸菜我总弄得到吃噻,还顶不住个猫儿,我屋里的猫儿饿了都晓得爬烟囱上偷腊肉骨头吃,你活了六七十岁光晓得栽秧子割谷子!” 潘老头也跟着批斗他:“他还歪哟,还大太阳翻天的都跑到郭家悬崖上面去割苦蒿哦,你看他一背两背的背回去硬是不歇气。这回安逸咯,传个名了,哪个都晓得你勤快,晓得你要钱不要命了!为了几十块钱天天大太阳底下跑,这回还跑不你?” “他是勤快的累死人,你是懒得乌梢蛇都要晒了吃!懒就好啊?光是懒不糊嘴啦?饿了站到石包上喝点西北风就可以了。” “欸——我懒是懒唛,我也没有饿死噻,我也没有懒得饭都吃不起噻,是不是嘛,我还是有饭吃欸,我堂客也没跟人跑了噻,我的儿女我还是抚那么大了,也没见她们跟着我就饿死了噻。我前面那些年生没有苦过啊?我是一味就这么懒啊?我熬过来了噻!现在我不能自己享享自己的福啊?我还要一辈子守着这个守着那个?我还像你那样,年轻时候一天没得空为这个拼命为那个拼命给人家看病把个人脚摔断,到头来呢,啊癌症,菩萨宽待你啦?她说看你勤快看你心善就让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啦?想!搞不好哪天就起不来了,吃不能吃喝不能喝光一双眼睛望着房梁柱,有啷个用欸?儿孙他再关心你,他晓得你身上哪里痛哪里安逸啊?空话!” “你不死啊?你就这样一辈子不死啦?你耍得再好吃得再好你就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啦?你手头没得两个钱你躺床上能有人来看你啊?空话!我看你就是在说空话!” 老张躺在中间光笑不语,默默看两人唾沫横飞,你来我往。 那屋子虽比别处都凉快些,而今也是炎夏,只是顾着老张浑身沁凉不敢吹电风扇,黎书慧又另外把楼上的蒲扇拿下来给两人打扇,她给老张煮糖水鸡蛋,也一样给猪医生和潘老头煮了几个。 猪医生也不客气,接过来当即大口往嘴里送:“跑那么大半天我还没吃饭呢,正好。有热水没有,我还想麻烦老头儿找点热水抹一抹汗水,在后面跑不赢小儿,跑得硬是,喉咙管子都给我跑出火!” 潘老头又笑他:“你那两只脚还跑不赢啊?你年轻的时候不是也背个包包到处这里跑那里跑唛,半夜三更都打着灯笼火把到黄高山给黄牛看病,现在你晓得跑不动了?你晓得不如以前了?都在棺材里的人你能跑得过小儿年轻人!说人家!还以为个人以前那些年生呢。” 猪医生瞪着眼珠子骂:“莫非你的两只脚还在外面?你行实,走个平路都能把膝盖摔稀巴烂,我没得人服侍,我走路望着地上走。” “哪个走路不是望着地上走啊,那个偶尔有一回嘛那也是正常噻,哪有人一辈子走路不摔跟头的,别说我们平常人,那就说你这么先见的人嘛你也有摔跟头的时候噻,你一辈子不摔跟头啊?你给人给猪看了一辈子的病打了一辈子的针,现在不也轮到你了唛,现在换成别人给你打针捡药了哈?你晓得!” “我啷个不晓得啊?”他气咻咻拿筷子指着他:“你还喝点酒还要摔跟头,早晚有一天你要‘出脱’在那杯黄水上,他要遭累死你要遭醉死!我吃五谷杂粮我不能生病啊?我又不是神仙不吃喝拉撒,生个病哪里不正常!” 第72章 往后的事 老头扬眉:“正常噻,啷个不正常?都吃五谷杂粮都要吃喝拉撒,都要生病要摔跟头,所以大哥不说二哥,你跟我都一样,也不要说我喝口酒就要醉死,那是不可能得!” 老张端着碗憋着乐,一个不能说醉酒,一个不能说他医术不精,杠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说话越发没了稳重。 “我跟你说人呐,真是说不清的,真的。”老头又要开始他的那套:“生老病死到底哪个晓得欸?是不是?是不是?都不晓得噻!所以该吃吃该喝喝,不要老是为了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一天到晚的拼命,到头来能有什么?还不是啷个都没有,你有你也带不走,算了吧,有啷个意思欸,倒是不要想活的松活!” “你是松活,光是要看哪个走前头。”老张笑道:“你走前头还好,你不留点给后面,后面的人能松活啊?堂客不吃不喝啦?儿孙生活不过啦?” “他是一家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猪医生放下吃完的碗筷,背过身就在屋里拧干洗脸的毛巾揩身上的汗,又道:“这回他要享福了啦,马上那边挖石油的过来看地,地下一出油,这山沟沟的人都要迁走,到时候钱也有新房子也有,最好就给他安排在茶馆边边,吃喝不愁。” 潘老头摆手表示:“那都是没影儿的事,传的,你晓得那地下出不出油啊?” “管他出不出油,他能把你弄出这山坡坡,能把你弄到茶馆边上去那就是好人。”他说着,大步端着洗过的水出去了。 老张还不大清楚这件事,问老头:“哪里在看地?” “那边龙头石岗上,也看到是有些人在整,晓得整啷个头啊,说是要把这些人都搬到街上去。” 老张笑起来:“把这些人都撵到街上去吃什么喝什么?到街上去要饭啊?在这里我要吃啷个我还能个人勤快点种点栽点,到街上哪里来土地,哪个管你吃喝欸!这坡坡人也不少哈,他要一哈子都撵到街上去啊?空屌吹!” “那——到时候肯定有那时候的活法噻,他既然把你弄到街上他就肯定不可能让你饿死噻,还有这么大个国家在你还担心你饿死啊,你还担心国家养不起你啊?当然话倒是没错,我在这山里待了大半辈子你要把我迁出去,未必有我在山里的日子安逸。” “你有哪样不安逸啊?你有口酒喝有杯茶喝你就安逸得很。”猪医生又进来了,顺手把屋里三副碗筷带了出去,黎书慧在灶房里砍红苕,忠传母子仍没有转来。 “你这栋房子,你打算啷个整啊。”他又回来问老张,看他摸着包包像要走,他又一屁股坐了下来:“盖的时候喊你不要盖那么好你不信,你生怕它不牢靠,人家都是茅草房泥巴房,竹篾房,你非要搞个石头房子,费恁大功夫,我看你啷个舍得。” “他这房子是费了不少功夫哈,光是这堆石头都要管好多钱,街上的水泥房子可没有你这个牢靠。” 老张仍是笑:“晓得啷个整呐。” “你也不要焦,你只管把钱捏着,真是要搬,他赔你钱也好,给你房子也好,都是你的,不愁后面要饿死。再不行,你几个儿几个女差了呀?一个分点,挨着养,一处耍几天,玩几天格嘛,耍都不得行,学懒点还不会唛。” “那些都不要想,这房子是忠传的。”老张严肃道,他半闭着眼睛,倒真像在安排后事一般:“这个房子管他拆也好不拆也好,她今后还在这里住也好,哪怕她就是甩在这里烂,那是她的权利,其他几个人是没有资格来分的,没得伏娃就没得这个房子,这是她该得的,她以后是给信好也好,或者她要送个忠旭忠信也好,那都是她的事。至于说养老,那早的很,不说我现在还能动,我就是不能动了,哪个养我都该是义务,跟房子跟钱没得关系。” “你这个话倒是事实。”老头道:“说起来这个房子确实该是忠传的,至于说她要啷个处理,那是她的事了,她有情义她分点出来也可以,她没有情义一个人占了也说得过去,小儿虽然不是一个姓,心性可比其他几个乖多了,不要担心,他以后晓得报恩的。我屋里那个房子就是潘运一个人的,其他人也是不要想的,该是啷个就是啷个。” “现在都吹得好,就怕以后不是这样,再是亲生的,一碗水端不平另一边就要翻出来,看着吧......” 母子两人追了大半夜的鸭子还是没有追回来,夜深了,鸭子躲在稻田里不出声,任你如何追赶它就是不露痕不显迹,这样,白天还能凭着秧叶的摆动得知的下落,到了晚上就真的无可奈何了。 二人只好垂头丧气打着电筒回家里去。 在坝子正好猪医生出来,这老头说什么也不在上面歇夜,母子两人又打着电筒火把送他回去。七十几的人了,身体也是这样抱恙,总怕一个不注意,一觉就醒不来了,醒不来没关系,可不能‘睡’在旁人家,魂魄会找不到路回去的。 回到家,俩老人都还没睡,黎书慧坐边上一面削苹果,一面细细碎碎同老张讲这些日子在医院里遇到的新鲜事。忠传又把老张背到环堂屋来,怕里面屋里凉,他如今的身体,一个不注意又要感冒了,信好睡楼下陪着,这一夜终于过去,一屋人都啰噪得够呛。活了几十年,还是头回这样栽锅,老张躺在凉床上,眼睛就那样半睁半闭的望着上面二楼的木板,直到天亮也不曾闭眼。 第二天忠信三辈人和忠旭母女来的时候家里刚刚吃过早饭,老张躺在凉椅上养神,黎书慧在灶门前烧火煮猪草,忠传已经收拾了碗筷准备出门唤鸭子,信好到上石坝接忠承打回来的电话去了。 没了狗叫,来了人只有走近了才能晓得,要是像忠信这样一路没个言语,那就只有进了屋才能发觉了。 第73章 望病 “怎么这么早就上来了?你们从公社上来的啊?吃早饭没有?还大背小背买了这么多,这是买的啷个?亲家啷个也来了?你也是,娃儿的脚都没好你又把他拖着走这一趟做啷个!” “老汉呢?”忠信背着背篓径直往环堂屋去,信友脚跟脚的撵着。 赵盈从灶房门进来,眉开眼笑的喊了声嘎婆,也追着信友到环堂屋去了,后面跟着背着背篓的忠旭。立即环堂屋便热闹起来,两个孩子无邪的吵闹,忠信沉闷的问候,忠旭紧张的关怀,以及老张愉悦的斥责。 罗清赋在后面跟黎书慧说话:“亲家吃饭没有?” “吃了,将吃,你们吃饭没有?”黎书慧站出来递烟给他,问道:“啷个恁早啊?我们也将吃没多久,没吃就给你们煮点。” 罗清赋赶忙摆手:“我们吃了的,吃了的,上来看哈亲家,他人呢?啷个样了?” 黎书慧便引着他也到环堂屋来:“好了,没得事,太阳把他晒焉了哈,没得啷个的。” 老张正躺在凉椅上,双方看到,又是一顿问候,他终究伤了元气没多少精神,光是听他和黎书慧说,自己并没有几句话。信友第一时间上厕所去了,忠信站在环堂屋门口插着腰望着外面不动,忠旭则抱着赵盈坐在老张旁边的长板凳上听长辈说话。 “昨晚上还黑倒了,电话里又说不清楚,光是听到那个人说亲家出事了,具体啷个情况又说不抻头,急得哟,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往上面跑,上面岩上那是你堂嫂唛?她还说没得啷个事的,说是不恼火,说昨天晚上哪个医生来了去,我们这才放下点心了,心怕出啷个事来不及,赶着好哦,亲家他都好没得事,你说恁大夜深了,离医院又远,这可啷个得了!” “没得事的,一点小事,不要紧。”老张笑道,也是跟忠旭忠信说。 黎书慧又陈述:“本来刚开始那哈是多吓人的,把我们也吓一跳,又回来歇一阵,给他吃点东西,凉快哈儿就没事了,医生来药都没开一颗就走了,说是不要紧,休息两天就好了。” 忠旭哭不出笑不得的望着老张:“老汉也是,恁热的天出去割啷个苦蒿嘛硬是,那苦蒿能管多少钱,还连背几背的不歇气,屋里没得饭你随便下点面煮点稀饭也可以噻,或者到娘屋里去吃也可以,饭不吃往坡上跑还攒劲得很!” “我饿了都要吃饭,不吃饭长不高!”小孩子童言无忌,看着信友从厕所出来往大石包跑去,她便也立即追出去了。 黎书慧一瘸一拐进屋给罗清赋倒茶,嘴里仍停不住跟孩子们的控诉:“他哪回不这样啊?他会晓得下面煮稀饭!他光晓得吃,饭吃完了碗都不捡一个的人!” 老张失了面子,无力反驳,便只是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当听不清楚,罗清赋又笑道:“亲家是做大事的人噻,有几个年轻人在坡上田里能搞得赢他呢?他是打钻做庄稼的人哈!” “嗯,他是做大事的人里头挑出来的……” 老张的事情果然传名了,恰逢赶场,又因两个子女和亲家的到来而更印证了某些传言,生病的事很快从一根火柴燃烧成了一堆大火,有说他一个人在家没得饭吃,饿的,有说他恨钱,天天坡上割苦蒿累的,有说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还有说,听到了火炮响,怕是昨晚就已经落气了。 都极有板有眼,都玄乎其玄,上午还信老张死了,下午又信他没死,或者他上午还活着,下午又死了。 老张啷个都不晓得,屋里好吃好喝当了几天赖子,安逸得很。 说是老张过生,实际年年来的也就那几个人,几个子女,还有尚健在人世的几个老疙瘩,七老八十的年纪大暑天气还年年翻山越岭爬一两个小时的山路上来吃顿饭,无非是个思念,都到这个坎,见一面就少一面,一年见一回,一年又过去一年。 今年情况特殊,连几个子女也凑不到一起了。 忠信今年因为新搞了机器,头天买了东西来看了人,当天傍晚就回去了,忠旭跟他一起回去的,到了第二天正生,饭桌上勉勉强强还有一桌人,罗清赋和信友,赵盈做忠旭的代表,潘家一屋人,另外黎书慧的二哥幺妹,老张一个舅舅,虽是一桌老疙瘩,也还算热热闹闹,欢声笑语。 人逢喜事,老张的精神爽快了不少,但依旧免不了又被大大小小一堆人批斗一顿,小赵盈捧着忠传一大早在干坝子买回来的西瓜眼也不眨的坐边上望着,竟然还有人骂得动嘎公?那个说话直咳嗽,端着茶盅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走路还拄拐的白胡子老头真厉害。更令她惊奇的是他硬生生凸出来的背,八十四高龄,背也驼的仿佛背上背了八十四公斤的谷子。直立起来时,他的脑袋已经弯到胸口下面去了。 潘老头告诉她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跟忠旭一样高呢,只是现在年纪大了,腰弯了,背驼了,才至于她一垫脚一够手就能揪住他的胡子。于是,她又忍不住开始伤心起忠旭来,以后忠旭也要时时刻刻背着那么重的谷子吗?万一累死了怎么办,累不死也辛苦啊,脑袋都抬不起来了…… 忠传问她哭什么,她嘟嘟囔囔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好歹来。大家便一致以为是王黑娃吓唬了她,王黑娃叫苦不迭。 第74章 张二哥 几个老人又让王黑娃回家叫公婆来吃饭,他了当道:“没在家,他们都赶场去了。” “昨天才赶的场今天赶哪个场啊?你不要打胡乱说,你是懒,不想跑一趟。” 他当即使劲拿刀敲打地面:“嘿——啷个是我乱说呢,他们真的赶场去了,他们卖西瓜,一大早就出的门。” 潘老头哄他:“屋里还有西瓜没有,今天你姑公生,你去抱个西瓜来给你姑公祝寿。” 他只笑得一脸狡黠和无奈:“他们都背去卖了,屋里没有西瓜了,坡上也没有了,前天晚上有人偷西瓜把西瓜藤都扯走了,他们昨天就把能吃的西瓜全部摘回来了,全部背去卖了。” “你哄哪个?那坡坡恁多条狗看着还有人敢来偷西瓜?” “真的呀!”他瞪圆了眼睛望着潘老头:“一个男的,后头往这边下来了,我爷爷还说不是信好偷来姑公过生吃就是下石坝罗昭全给他两个娃崽儿偷的。” “那你爷爷怎么不把他抓住呢?看清楚是不是信好。”老张笑他,才突然明白过来,猛一下拍着大腿,竟是哭笑不得了:“难怪一大早在这门口坐着,你是来看我们今天吃不吃西瓜是吧?要吃西瓜那就是我们偷的了?是不是?你爷爷是不是这样安排的?” “那哪个晓得欸。”他背过众人面朝坝子去,却是玩笑般一阴一阳证实了老张的说法:“反正这坡上就这几个人,大半夜来偷西瓜还晓得路,反正个人晓得。” “格老子,种了这么多年西瓜从来没有吃过他一口!一味就扣得夹壳!”黎书慧的二哥气愤的指着王黑娃道:“你也跟你婆婆一样,从小就财迷豁眼的,你格老子,你今天也不要在这里吃饭了,你又没送‘人亲’,我们是拿着‘人亲’来吃饭的,你两根光脚杆就跑来讨便宜啊?一哈儿吃饭你个人走,不要端碗,个人回你屋里吃去!” 老人当然只是唬他,不想他竟真在动筷子的前一阵儿跑走了,头一会儿还看到他一个人百无聊赖瘫地上敲板凳恍神,到了摆碗筷再找人,早寻不见他的身影了。 “又像黎祥琴的厚脸皮,又像王正书的死要面子,一屋人一个鬼德行。”黎书慧的幺妹这样念叨,又喊来信好去大坪屋里看看:“免得那两口子回来说讨嫌话。” 但信好沿着大路一直喊到屋里也没找到人,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随择他,反正是个不听话的娃儿,妈也改嫁了不要他,他老汉又在外面说是生了个小的,哪个还管他,反正不还债,你随求他去。”老二哥这样一说,众人便彻底将他抛诸脑后了。 一屋人在门口烧香焚纸,午饭正式开始。 人少,便只在环堂屋摆了一桌,老张吃素,没上桌去,剩余坐不完的要再搭张小桌子,幺妹没让,自己下来让孩子们坐着,又端着碗到灶房同黎书慧唠叨家常去,卢定芳和忠传劝不住,端着碗陪到灶房吃,几个老姊妹便一处立在灶房门口,另添了几碗菜在灶头边上吃。 “说是这里要划地挖石油,晓得是不是真的,硬要是的话,这回你跟二哥要松活点了。”黎书慧的幺妹一早嫁去了县城,先生是工人,生养的两个儿子在公家单位里有个铁饭碗的工作,家景说起来算是几个姊妹里最为安逸的,幺妹性格也温和柔顺,逢人皆是笑脸,平日里房前屋后还养些鸡鸭,种些蔬菜,虽一年只见那几面,回回也都还亲热下细: “这坡坡路太难走了,你跟二哥在这里苦一辈子,恁大年纪也该享点福了,房子搬到街上方便点,平时几个娃儿去看你也方便,要走哪里也方便,你这回摔了住院也不让我们晓得,不是今天听潘大哥说我们现在还不晓得你摔了,这多严重啊!现在这个年纪摔不得欸,不比年轻。 现在国家政策又好,上了年纪的还有补贴,看个病啊,社保啊,都还是有点想头,娃儿些不是也大了唛,准他个人去找饭吃去,你们个人好好的歇哈,叫二哥不要再种那么多粮食了,你能吃多少啊?还费力扒力的,顾好个人的身体,今年都六十六的人了还那么蛮整啷个。” “他是放不下他的庄稼的哈!”黎书慧抬了一张脸还未张口卢定芳便笑着接过去:“二爷是一辈子不可能离得了他的锄头镰刀的,你看他现在躺在凉椅上不出门吧,早上还焦他铁头黄的水干了田里裂缝呢!他没有一天是闲下来过的!” 那正是黎书慧要说的话,现由卢定芳的嘴里说出来,她更恨声的:“等他一辈子就守着这坡坡,二天搬出去了都让他回这坡坡来死。” 卢定芳笑:“那二天的事哪个晓得嘞,搬不搬另说,假比他要在这里不走,那你还能到哪里去啊?你还不是跟他一起唛,他死在这里,你还能走到哪里去啊?” “哼他走了我不松活啊?我一个人安逸得很,一辈子给他洗衣裳煮饭,他死了我不清静啊?我就一处耍哈,轻松得很。”黎书慧一面说,又跟边上的忠传道:“看哈外面的菜吃完没有,给他们添点。” 卢定芳又站到忠传的位置来背靠灶台望着门外:“现在是这样说,还是两个人在一起好哦,等以后话都找不到人说你才晓得。你看岩上周文景,他一个人过的什么日子啊?堂客走了七八年,跟几个子女合不来,又个人回老屋来住,一天到晚柱棍踱棒在街上混,饿了冷了有人关心啊?懒一天勤快一天,天黑了也没人清候他,现在耳朵也听不到了,一天到晚跟人说的话不超过一个手,那活的有意思啊!” “还是要有个伴的。”幺妹也道:“说的少来夫妻老来伴唛,子女不同,子女有子女的家庭,还要有个伴才好。二哥也好啊,二哥还是细心哈,一般的老头子比不上二哥,又勤快,又和善,脾气也好,二哥还是晓得关心人的。” 第75章 往后的路 黎书慧仍是抬着脸,心头还是高兴“他晓得关心,他光晓得使唤你。” “那也得有那个使唤才好,像周文景那样,他使唤哪个?”卢定芳吃着饭说着话,又转到堂屋看看那俩母女去。 忠传拿着空碗和汤勺进来笑“我还怕那竹笋苦不好吃呢,外面还吃了个碗碗空。” “好吃,不苦,你放腊肉在里面炖的,它香呢。”幺妹笑道,回灶头来夹了些软和菜“信好马上要进初中了吧,好大嘞?读书成绩怎么样?” 忠传笑答“吃13的饭了,马上开学读初一,成绩我们也没管他,他个人好大能力我就供他好大能力。” “也快,看着的娃儿眨个眼睛就长大了,你也要松活了,二天他有出息,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欸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三姐,够了不要了,吃不了了,饭我已经够了,这个包谷籽好吃,糯得很,我再盛点包谷籽吃,饭不要了。”她一面说,一面推拒黎书慧盛过来的饭,一面又说起来年年都要说起的陈年旧事“信好都这么大了,忠传你还是该考虑哈个人的事哟,你也四十几岁的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啊?恐怕还是该走一个,二天三姐二哥也多一个耍处,你看着娃儿就长大了,马上你也没什么要操心的,剩下来你就该好好考虑哈个人了。” 忠传低着头刨饭“早呢,他读书还要好几年呢。” “他再好几年也不跟这个有哪样关系,他读他的书你找你的人,又不干涉。屋里多个人热闹一点不好啊?你看像这回你老汉生病,屋里没得个男人,拿个主意的都没有,万一真要有点啷个,你一个人啷个应付的过来呢,有个人扶着你还是好的,还是该找一个。” 她只听着,再不做声,黎书慧也同样,只低头吃着饭,听着幺妹一张嘴苦口婆心,一言不发。 “你看像前早几年,前几年嘛说娃儿还小承承又在外面读书,马上承承也大学毕业了,信好也要上初中了,现在还不考虑,以后老了你啷个办呢?等二哥三姐都走了你跟娃儿一阵,他有他个人的家庭,他以后还要说媳妇生娃子,那转来转去还不是你一个人唛,早点找个人,后面也要热闹点。” 直到外面响起几个孩子的争执,忠传端着碗出去,幺妹仍在门口端着已经半温的火腿包谷籽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絮叨不止“……万一他要在外面安家生根,老两口还是你跟忠信两个人的,你不趁着现在赶紧找一个以后个人老了你一个人搞得赢忙得过来?哪个来照顾你。” 环堂屋传来一阵赵盈的惊叫和信友不平的吼声,忠传好一阵没有进来,幺妹挑两筷子包谷,又抬头问已经吃完准备放筷的黎书慧“晓得恁好个人,啷个前半辈子的命这么苦,哎,感激好还捡了个儿娃子,娃儿也好,再啷个苦以后也还有点盼头。” 黎书慧的空碗筷捏在手里,光拿另一只手背去擦嘴角边的油渍,使劲擦了两下,又稍稍低了头扯了腰上的围裙角来擦,她的上下两边都是可以拆卸的假牙,这样用力,假牙也随即掉了出来,没了假牙的脸一下脱了像,两边的颧骨高高的耸立起来,蜡黄而满布皱纹的脸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却莫名的,撞了电视里狠毒巫婆的模样。外面没人进来,房前屋后也没人经过,她赶紧低头将假牙装上,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又轻轻拧了拧鼻子,眼睛虚无的望着外面。 “以前就说忠旭命好,现在看来跟忠传也好不到哪里,她二天恐怕还要走一步,她比忠传乖点,没得忠传这么犟。” 她立即回头低声严肃道“她也不一定!她还有两个老的在,走一步往哪里走啊?哪个愿意进来扛这个摊子!就是这样那边婆家都不愿意,你趁早不要说这种话,她个人有她个人的打算。” 她又恼火的望着外面,仿佛自言自语念着“哪天两个老的去了她才算有个望的,现在谈什么都是空话,有得她累的。” 一阵一阵的大风从上面的树林刮下来,像一大群天真浪漫的孩子,四下呼喊着,吆喝着,钻过小树林,跳过水面,翻过上面的大麦柑树,往下面的红苕地里去了。 两姊妹还说着话,屋后面的堰沟上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跨出来看,竟然是吴秀珍家的大姑娘和三姑娘,两个人都大包小包的拎着,背着。多着急赶路的样子,都光是望着地上快步走着,走在前面的姐姐面色僵硬,还像是余怒未消的模样。 “欸——好一阵没看到大姑娘了,哪阵转来的,就走了?啷个不多耍两天呢?”黎书慧仍拿着碗筷招呼两人,才注意后面三姑娘脸上或淤青或红肿的伤痕,她的眼眶也是红红的,恐怕前一阵才将将哭罢,黎书慧惊到“这是在整啷个?三姑娘在哭什么?” “没啷个。”两姊妹停在洗衣槽上面,大姑娘笑了笑,寒暄道“二婆婆才吃饭呢?” “欸,正在吃,你们吃饭没有?进来坐会儿吃点饭,恁大的太阳啷个不下午走呢?歇一阵凉快了再走吧,你把幺妹接到你那里去啊?” “嗯,接我那里去耍几天。”她嘴里还说着,脚一步不停的踏出去了“不歇了,要走了,你们慢慢吃,下回回来耍,走了。”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绕过那边的大石头,消失在视线里了。 “吴秀珍的两个姑娘是不?”幺妹也在黎书慧后面追着两人的身影直至远去才回来。 “嗯,两姊妹都乖。”黎书慧道,进屋放了碗筷,又开始收拾灶头“她几个姑娘都乖,都好,就是摊上那个老汉不好,马上她三姑娘读大学,要把她接出去才真正算好。” 又过了几天,山里镇上划地搬迁的事更加传的有鼻子有眼了,潘老头在镇上喝茶回来,说是整个镇上的人讨论这件事比讨论三伏的高温还沸腾。老张好几天没出门,始终没亲眼看到那些人,心里便一直将信将疑的闷着。直到有一天下午落偏东雨,听着大坪热闹得很,说是那群挖石油的人在王正书家里躲雨,实在按耐不住,硬要拉着信好也去瞧个究竟。 第76章 石油勘探队 爷孙俩蓑衣斗笠的戴着,还想装作路过一样,不料那石头坝子里跟他一样的人多了去了,后面潘老头,上石坝王二,下石坝李顺江罗昭全,岩上田炳文,沟里头曾家两弟兄,一哈还站在斜风细雨里。 屋檐下坐着就更多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约十一二个的样子,有的背后背一个学生一样的包,有的手里抱一个喝水的瓶子,有的头上还戴一顶鹅黄色的安全帽。他们从衣着打扮上倒看不出什么特别,但细相比较下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流露出来的又确实有几分学问研究的样子,且多佩戴老泥腿子们心头认定的文化人的标配眼镜,那就实实在在是与这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是不一处人了。 他们大大方方的谈笑着,镇定自若的迎着来自坝子里这群土老坎的好奇,探究,羡慕和疑惑,相较之下坝子里的几个含蓄扭捏男人更没有比较了,他们都似乎有好些话想问,可一会儿七嘴八舌,一会儿又谁也不开腔,这样,大家便光是‘自己人’跟‘自己人’一堆自顾自的小声讨论着,然后各自抱着手,露着笑,善意的打量着对面的人。 老张悄悄往坝子里头去一些,靠王正书堂屋门口堆着好几个军绿色的大包,看不清里头是些什么,黎祥琴和王黑娃正十分新奇的翻看着,不时发出一些惊讶或疑惑的声音,边上有两个人正跟他们说话,恐怕是在跟他们解释些什么。老张也想过去看看,但那周围都是大姑娘老堂客,他于是回头望了信好一眼,可信好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上面,他似乎对坐在中间那个老头手里的书本和几块石头更感兴趣。边上的其他老头也一样,都想看看,又不敢走的太近,便再走过去几步,老远的伸着脖子朝里头望。 老张又看到众人后面那根长板凳上的东西,黎祥琴这回可算大方了,不仅分了西瓜,还给这群人拎来了茶盅和温水瓶。 “这都是勘探的东西,这还都是小工具呢,我们还有两台特别大的机器,就在那边山里,有人在那边守着的。”那个小姑娘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她又笑着跟王黑娃道“等你以后上了大学你就知道了,石油这个东西以后你们老师也会跟你讲的。” 黎祥琴便轻轻拍了一下王黑娃的背,赧然笑道“他是没有你们那个天分的,这哈他就没读书了,他就适合回来背背篓扛锄头,像他爷爷那样一辈子守着黄土地,天晴落雨都在西瓜地里望着,他没有那个脑壳,跟你们比不得。” “啊?现在就没念书啦?”那姑娘惊讶的看着她,又看看王黑娃“为什么呀?这么小不念书他能干嘛呀?那他现在在家里做什么?看着好小,还是小学吧,他之前念到几年级啦?” “三年级就没读了。”黎祥琴倒坦然的侃侃而谈起来“他是个人读不进去啊,个人脑壳笨,一点心思都不放在书本上,那还读啷个书呢?还不如早点转来背背篓,回来也一样,一天到黑只晓得耍,不是这里磨哈就是那里磨哈,个人不成器!” 王黑娃站在她身前摸着脑袋,脸上仍是不在意的笑,却头一回似乎还流露出一些别的什么,羞恼期待意思来。 “那也不能就让他回来不念书了呀,他这么小就不念书以后怎么办?学校九年义务教育,你这样不让他念书是违反教育法的!每个孩子都有受教育的权力,也是义务,以后可能还会普及到十二年教育呢,要发展经济,教学质量和每个公民的受教程度都要提上去的。万一有人举办,或者上面有人查下来你这样是违法的。” “违哪个法啊,他个人不想读的,又不是哪个追他回来的。河底下清平那个娃不是一天书都没读过唛,他不还是过来了,公婆没得,外公外婆没得,妈也跑了,老汉没得文化,剩个大伯又是个酒醉醉,光棍,哪个大爷来管他,哪个大爷来管你这些。上头,上头光晓得做乖面子,还都是说出来好听的。”王二将开始还小声嘀咕,后面愈发得意“再说像他这样讨嫌的娃儿,学校老师巴不得他不要去,还不允许,那学校里还不是,不乖的都招人嫌,他还懒得管你嘞,巴不得家长早点领回去。” 姑娘后面一个年纪稍稍还小一些的幺妹问王二“他不去学校,老师都不来家里走访吗?” 岩上田炳文嗤笑“这个山沟沟还家访!哪个来管啊?他走还嫌懒得走哦。” 话头渐渐就这样打开了,一堆人围着王黑娃的事各抒已见胡天侃地,另还有几个坐边上不动的,恐怕又是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了,他们便又同另一拨人解释起石油,划地,搬迁等事情来。 实际是老张罗昭全等人在问,屋檐下几个老头仔细听着,猜个大概,然后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掺杂一些拐弯抹角的独特方言解释一堆坝子里的人或听得懂或听不懂的话。 “……主要为一些烷烃、环烷烃、芳香烃等物质的混合物,这个东西是非常珍贵的,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的,因为它的形成啊,是通过几万年甚至更久,侏罗纪那时候,就慢慢的,这个,沉积下来,然后又经过几个时期非常活跃的一些地壳运动,变幻推移才逐渐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个状态,而且就目前的研究,大部分科学家都认为这个东西它是不可再生的,不可再生资源,非常珍贵。” 一堆人听得云里雾里,潘老头关心道“你说那个,那它又长啷个样子嘛?山坡坡上的唛?还是水里地下的嘛?你们拿它来做什么呢?有啷个用呢?做啷个呢?” 可他就这样说话还好,偏又为了‘融合’,特地说了‘普通话’,这倒反而让几位老学究搞不明白了。 老张背着双手站在潘老头身旁,见了几位的神色,小声笑道“你倒是不要整那些倒洋不土的洋码子,你说这个他还不一定有你说的方言好懂,怪迷色眼的。” 第77章 百姓关注的 “啷个听不清楚欸!”老头依然用川普盯着上面的几位“我不就问他那个石油长啷个样子唛,搞啷个用,价值得哪里,这有啷个听不清楚的。” 众人啼笑皆非,也不管听没听懂,只好连连点头。 “好懂的好懂的,我们还是,也在西南这片待了一段时间的,实际云贵川这一大片的方言多少还是有些相通的,只是极个别的那个,特别土的那种字词可能要说慢一点,当然结合前音后语也还是能猜出个大概。像你刚才说搞什么用,用在哪些地方,是吧? 这个用途就太多了,很多我们生活中见过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影子,普遍易见易懂的,就比如你现在身上穿的这件衣裳,它里面就含有石油的这个提取物,还有很多啊,你比如你们用的化肥,肥料,杀虫剂啊,或者更大一点的,马路啊,沥青马路,当然更多还是燃油,汽油,这方面的需求量更大一些,只是当它作为,化学工业用品的时候,可能我们接触的,实际感受的,更多一些。” 那个戴眼镜的青年人一面说着话,一面仔细的观察着每一个听众的表情,稍稍哪个有不理解或疑惑的神色出现,他便更加卖力的望着他,一字一句更加详细,具体“至于说它具体是长什么模样,那又因各产地不同,各自有各自的差异了,不同地区的石油,它的成分不同,外貌也不一样。总的来说呢,密度都在0.8-1之间,颜色也多数以深色为主,呈液体状态。” “谈这些又听不懂,光是听你吹。”罗昭全在下面默默嘀咕,他撞了一下曾家老二的手臂“说这些有啷个用嘛,还不如说哈搬迁的事,到底我们该啷个搬,往哪里搬,哪个时候搬。” 他边上有个老学究看着岁数一大把,耳朵眼睛却灵敏得很,他当即定定的望着罗昭全“这个问题目前是没人能回答你的,这个东西不归我们去解决了,不归我们管啊。” 那年轻人闻言,又调转头来“搬迁也好转移也好这都不是我们考虑的,每个人的任务不一样,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勘探,负责为国家寻找促进国家稳定发展的资源,这不是为我个人寻找石油,这是为国家做贡献,也是为每一个中国人做贡献,一旦真的在这座山里发现石油,这将是一个巨大的推进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光是我,在我的身后还有太多的科学家在为此不断努力,即使发现了石油,开采,提炼制作,这都是后续十分艰难的需要攻克的难题,这里面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都是巨大的……” 男人们都围到大坪去,卢定芳婆媳和朱慧芬又还转到张家来了,忠传母女在堂屋门口收捡头天刚捡回来的绿豆黄豆,人多力量大,几个妇女打一堆,也堪比大坪的闹热。几人说着话,半坡黎华英也 端着碗走到坝子来了,原来是家里母猪下了崽却一直没有奶,上来找老张‘化水’来了。 说起来,张家猪圈里那两头母猪也该在这时候有动静了,大约一个三伏里,一个中秋前后。 “我还估着二爷下雨一定在屋呢,还是不巧,说是他身体不安逸,啷个落雨还在外面走呢?”黎华英站在众人边上的屋檐下,头上的斗笠还舍不得摘不下,引得屋檐滴下来的雨落在遮头上,又溅到卢定芳婆媳的后背衣裳里。 “要进来就进来要出去就出去哟,你这样蓑衣斗笠的站在这里,雨还光溅到我后背了,你拿下来放那儿有人要你的啊?还是你怕二妈屋里的板凳坐不下你。” “你这个嘴!”黎华英被雪梅这样阴阳怪气一通挤兑,又笑骂着作势狠狠捶打她的肩膀“格老子你这个嘴硬是不得了,你干脆再生一个带把的,你这个嘴就适合当恶婆婆娘,没有哪个敢惹你。” 雪梅偏着脑袋瞧她“还没有哪个喊惹我,我现在不就正挨你的打唛。” “这样就打疼你啦?”她摘了斗笠在她对面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又看向卢定芳“那你是挨不得,你感激好遇上了这样个好婆婆,在家里腰杆站得抻,吃得起硬饭,你要是像吴秀珍那样婆婆娘不待见你,男人也不稀奇你,还有个一天到晚把你盯着的隔壁大姑姐,那我看你还说得出来硬气话,吃得了硬气饭不!” 卢定芳嘴上帮着媳妇打趣她“你就硬气噻,屋头大人细娃儿没得哪个不服你,哪个的主都做得了,周二娃家里做酒,在你屋里找几双筷子还要你同意才能拿走,你不开腔李瘸子都不敢松口,像你这样腰杆就直的很。笑人家吴秀珍现在吃不起硬饭,她不马上就解放了?男人靠不住还有姑娘,马上三姑娘读了大学出来不是就接她出去享福了?大姑娘二姑娘嫁得也不差,你还担心她,怕她以后享得福你都没望过!” “那也不一定!”她望着卢定芳道,往众人的中间凑了凑,敛了声音悄悄话一样眉眼纠结的摆起来“是说是三姑娘考上了大学马上要准备到哪里去读书,谈是有出息得很出来就是律师,你想吃那碗饭的人那得是好聪明的脑壳,一般人能有那么歪?但关键是她摊上了这样个老汉啊!分钱不挣还一天到黑在屋头人不是人狗不是狗! 她这不是开学到那边去了唛,结果说是吴秀珍辛辛苦苦给她攒的学费让李毛儿偷着跑了,也不晓得好多钱,说的放在哪个柜子里的,晚上两娘母睡着了,他把柜子撬了哪阵把钱拿走了都不晓得。现在钱也没了人也跑了,也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你说这可是,这可是招人恨?当妈的嫁得这样一个人,到头来还把姑娘也连累了!多可恨!” 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变成了润物无声的绵绵细雨,看着像雨停了的样子,实际站在地坝一会儿,霏雨纷纷又将衣裳浸得濡湿。忠传将绿豆黄豆的豆壳一并倒下了坝子,转来时头发上又蒙蒙一片。 第78章 携款潜逃 有屋檐下的落汤母鸡也以为雨停了,咯咯咯咯的拍打着翅膀跳下坝子来,左顾右盼的,这里晃荡一阵,那里轻啄两嘴,慢慢往坝子下面的小路去了。 雪梅怀里的孩子因为饥饿啼哭起来“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你又不经常上来?不是说他腿摔断了走不得唛,他啷个会偷了钱跑了?” “我到哪里听说,我还不是赶场碰到大姑娘的婆子妈在街上说的唛,说是三姑娘在她老房子住了两天,到外地打工去了,没得学费那还读啷个书欸,你肯定只有打工噻,又说是她个人打工来赚学费,晓得是不是真的。” 在座几人里又是朱慧芬最晓得明细了,两家人就只隔着一道墙“恐怕是有这回事哦,前两天大姑娘不是来把三姑娘接走了唛,说是到她那里去,但是偷钱这又是好久的事了,二娘还在医院还没有转来,光是听到说屋里钱不见了,李毛儿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后头就一直没看到人唛。你又说他那个腿,他那个人你还不晓得啊?老早就可以走路了,平时吴秀珍上坡去了你看他一个人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东西到灶房找吃的你看他腿好得很! 他就是懒,好了也说没好,就光想等着吴秀珍伺候他,说是他白天就已经把钱翻出来了,只是等晚上俩娘母都睡着了才收拾衣裳爬起来跑了。李国珍不是上来闹了几回啊,说吴秀珍藏了钱不拿出来给李毛儿看病也不给罗二娃买房子,还说她心思重心眼不好。三姑娘也是命苦,晓得她以后命啷个,不敢说,不要说那些,不要摆人家的龙门阵。” “......”雪梅拿眼觑她,一天到晚就你满山满坡的传摆人家的龙门阵!又恨声“她也是!晓得他是那种人怎么不把钱藏好呢!白生生毁了姑娘这样一个好前程。摊上这么个老汉!” 几个听众的表情都很沉重,恐怕心里已经认可了李毛儿携款潜逃,三姑娘只能弃学打工的事实。 “哪里啊,说来说去还是怪大坪那个!”朱慧芬又跟她道“毛儿摔断了腿过后不是好一阵没到那边去了唛,后来又那样了,连着好几天天天往那边跑,天天下午背个猪草背篓在上石坝转,你说这是不是讨嫌?那天下午三姑娘跟吴秀珍从坡上回来还正巧碰到了,两个人就坐在床上,也是她就坐在忠传坐的那个位置那么近,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好得很,还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这样拉拉扯扯的,三姑娘哪里忍得啊,当时在外面就骂的不得了了,然后黎祥琴不就出来走了唛,李毛儿还出来把三姑娘打了两巴掌呢!就是那第二天就听说李毛儿拿了钱跑了,李毛儿拿了钱跑了的第二天黎祥琴不也没在家唛,说是三姑娘辱骂她她不好意思,跑到她姑娘那里蹲几天去了,实际你哪个晓得啊,你晓得她是不是真的去了,还是就直接跟这个人一起跑出去了。懒得说得很,一哈都是些混账,没得哪个男人是靠得住的,苦的还是婆娘堂客。” 这样‘惊天动地’的事,黎书慧从医院回来竟然没听到只言片语,忠传那阵在家忙得屁股挨不着板凳,倒是晓得黎祥琴不在屋说是到河对门王莉那里去的事,还以为王莉那里出了什么大事非要正是西瓜上市也不顾农忙跑到那边去,如今想来,这位借着被三姑娘羞辱而出走的大姐到底有没有去河对门王莉那里,谁也说不清了。 “跑了就跑了,也好,在家里还省得吴秀珍当牛做马一样伺候他。就是苦了三姑娘了,好好的读书命让那个屋拖累的七零八落。” “他肯定还会回来的,好吃懒做惯了的人,身上的钱花光了还不回来继续折磨吴秀珍吗?这个天杀的!就该有个报应落在他身上,最好在外面饿死,或者让人家打死算了,不要再转来!” “这回屋里还进进出出光剩她一个人了,守那座房子,平时也看不到她上个街赶个场,晓得她也是,一辈子都是个孤苦命。” “哎,那些事哪个说得完呢......” 王正书依然蓑衣斗笠的披着在蒙蒙细雨中打滚,落雨后的泥土湿润,走一步一个脚印,这块地里的土带到了那块地里,那块土里的泥又被带到了边上的青草上,石头上。踩的多了,就逐渐形成了满坡的泥巴路来。 那地里,有的西瓜还没长大藤子就枯死了,有的西瓜因为太熟,刚摸到它便一下炸裂了,还有一些被不知道是什么的野物啃了一遍,表皮上几个细细浅浅的洞,待打开,里面已经大半都是空心了。他都一一清点出来放在就近的棚子里,也顺手将西瓜窝附近的野草一并清理掉,还能卖的放一堆,还能吃两口的放一堆,完全坏了的,扔到背篓里带回家喂猪。 也丢几块给附近的狗子,品尝过甜蜜滋味的狗子们食髓知味,一见他抱着西瓜走过来,立即兴奋的连蹦带跳直转直叫唤。那群狗子被拴在那儿已经有一两个月了,有的狗子白天晚上都没个动静,有的狗子即使什么也没有依然要支支吾吾仰着脖子叫唤两声。 老张的大狗因为体型和长相而被安排在了最顶上,边上有一块十来米长的斜方石,再往上就是大路了,它每日每日的守在那里,脑袋却时常望向上面大路,偶尔能看到潘老头从那里路过它便兴奋呜咽的不停摇晃着尾巴,潘老头也会嬉笑着同它打个招呼回以关候。 它真正望的是老张和信好,可他们都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在它的视线里了。好早以前老张从那里路过,背上背着背篓,手里有一把弯刀,它在下面使劲的挣扎借此来发出声音,但老张只是站在上面看了它几眼,慢慢走开了。信好只出现过一回,前不久和忠传母女从医院回来的那个下午,他在上面唤它几声,对着它愉快的拍着手掌,又站在那里不停的跺脚,不停的喊它。 第79章 栓人的绳子 它在下面兴奋极了,又是叫又是跳的努力要挣脱拴住它的绳子,但没有成功,它用渴望和欣喜的眼神望着他,又用渴望而期待的眼神望向下面搬运西瓜的王正书,附近的狗不停对着上面犬吠着,信好捡了几块碎石扔向它们,那几只狗立即扑食过去,可它们并没有嗅到食物的气味,于是依然抬头不停对上面叫着。 大狗在下面更兴奋起来,它仰着脖子满心期待信好也扔一个东西到它身边来,或者,他直接从上面的路上跳下来,直奔向它……最后,谁也没有跑到它的身边来,信好在上面站了一会儿,等到母女两人走拢,继续愉快往大路下面跑去了,王正书依然在下面搬运西瓜,老张家的两匹马在下面一棵树荫底下悠闲的吃着草。 它依然被拴在那里,脖子上套着足够它在方圆寸地活动的绳子。 它依然日日等待着,总是站在边上的石头上,眼朝着上方热切的望着。 王正书又走到它的附近来了,他将手里已经掰了大半的西瓜扔了一块过来给它,那西瓜就在它的脚边,因为砸在石头上,西瓜摔的粉碎,干涸的果肉露出来,一些汁水溅到了它的前腿上,那是一块被野物掏光了果肉的西瓜,它只是嗅了嗅,绕开它们,眼睛一时追随王正书移动。 又有犬吠声响起,附近的狗冲着上面大路叫着,它抬头看了看,垂头丧气的退回了棚子里。 王正书也仰头看了一眼,看见那人,又低下头继续扯着他的青草。 上面那戴着斗笠的人是吴秀珍,她手里拎一个黄色的塑料袋,正低着头大步往上面被树林挡住的新岩寺庙走去。 那座一半站在大路上一半隐在悬崖峭壁缝里的破旧新岩寺已经伫立在那里好多年了,恐怕是老张爷爷的爷爷辈开始就落户在那里的,占了个年代久远的便宜,虽地处偏僻人烟,庙里香火却一直还算旺盛,哪怕外头门口四个菩萨两个让李官福扔了粪坑,两个砍了脑袋,初一十五还总能听到上面的鞭炮响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音。 吴秀珍走到庙里来,她摘了斗笠,拿出袋子里的香烛纸钱来一一撕开摆上,她仅能烧给外头两个没有脑袋的菩萨,寺庙的门被老张和其他几个会首上了锁,除初一十五,平时进不去。 她先将一把香全部点上,起先沾了雨水的香还点不燃,光是烟雾缭绕熏得眼睛睁不开,过一会儿,一把香又整个点着了,火苗如同柴火一样猛烈燃烧起来。她吹了几口气没熄灭,拿近了狠狠吹了几下,火苗全部熄灭了,寥寥灰烟腾腾升起。看一眼,里面进不去,外头两个菩萨座前一块萝卜已经插满了早已烧尽的香和蜡烛,又四下看了看,两座菩萨中间通往里面的台阶上也有插过香烛的痕迹,她将手里的香一分为二,一把插在台阶左边,一把插在台阶右面,又回头拿出蜡烛来点。她从前是不信这些菩萨观音的,自然不晓得焚香叩拜的细节和规矩。 蜡烛插在两块萝卜上,撕开的纸钱抱到钱炉里点燃,带来的东西就这样全部烧完了。她没有叩头,只是站在钱炉边上出神的望着里面渐渐化为灰烬的纸钱,个别乖张的纸钱借着火苗和风势逃出钱炉来,又因为自身条件,最后还是掉回火堆中。可它们仍奋力挣扎,便在化为灰烬后,又借着风势从里面飘出来,四下飞去。 钱炉里面的火苗已经熄灭,上面的灰烬呈黢黑模样,中间又隐隐现出几丝红光,她走上前来用边上的木棍将里头挑了挑,把边上和最底下的纸钱也翻出来一并烧尽,燃烧的火光不是水,照不出她满脸的淤青惨白和憔悴,只将她的脸和手臂燎的通红。 她那样默默站了一会儿,回头来看门口的两尊菩萨,她不认识他们,他们当然更不可能认识她。它们被砍了脑袋,脖子处因岁月更替而布满尘埃的石头原身显露无疑。它们原本就是石头雕刻,后经颜料涂抹的,恐怕也是年代太久了,身上的‘衣饰’装扮渐渐褪去,更多苍白冰冷的原身逐渐浮现,多数人眼里,它们越来越像两座冰凉冷酷的石头。 她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它们的英武神威,反倒看着那露在外面的脖子,经不住一阵一阵的惶恐不安,毛骨悚然。她一直盯着,盯着,忽然,那石头竟在一瞬间长出了脑袋,并在她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冲她露出一个面目狰狞的笑容来,她只感到呼吸急促,待要瞪圆了眼睛细看,那的确只是两块涂了颜料的石头而已。 可她已经不敢再看了,也不敢在这个地方久留下去,她捡起地上的斗笠,大步匆忙往来路回去,那瘦小的背影在那条下着雨的泥泞小路上显得无助而又倔强。她走远了,悄悄走的,可隔着老远仿佛还能听到她桶鞋凹凸不平的底在泥巴地里起来落下的拉扯声,鞋子被泥巴狠狠拽住,又被她倔强着从它嘴里拽回来,继续前行。 两块萝卜上的蜡烛渐渐燃尽,鲜红的烛泪顺着木棍流下来,重将已经被烛油紧紧包裹住的地方再桎梏一遍,台阶两旁的香还在慢慢燃着,烟雾缭绕在周围,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味道。 后面的大路上有脚步声走近,光着脑袋,濡湿了衣衫的李官福背着背篓从公社卖东西回来,还没走到庙门口,那清香味道立即惹得他脸色大变,他一面大声的咒骂着,一面快速夺步往寺庙冲下来。平日里的他是个精神正常寡言少言的瘦弱老头,可一旦看到哪里有菩萨有庙宇,闻到哪里有香烛纸钱的味道,听到哪里有鞭炮声响起,他就立即变成了这副模样。 “狗日的混账东西哪个又在这里烧啷个东西烧,格老子一哈都傻了,一哈都是傻东西!这些鬼东西也信也会保佑你?就是它做的怪!它是菩萨?它是啷个狗屁菩萨,它保佑哪个它保佑!不长眼睛的东西!不睁眼睛的东西!狗日的混账!” 第80章 李官福 他自然看不到已经远去的吴秀珍,他一面骂着,一面将没有燃尽的香拔起来奋力往下面树林砸去,又回头手脚并用狠狠往那两尊石头上招呼,其中一尊很快被他砸倒下来滚落在地,另一尊也歪倒在石座上。 他又叫骂着冲上台阶使劲猛烈的踹砸那扇锁起来的朱红小门,那动静仿佛下一秒木门便将战败而亡。因为大半隐在悬崖缝里光线昏暗,站在门口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一排精雕细琢的石头菩萨或坐或站并排在上面香案上,它们皆肃穆威严,怒目而视着门口的疯癫老头,有一个身奇黑牛手执法杖的菩萨最为凶狠,它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下一刻便会冲下来将他千刀万剐。 “你还当菩萨,就是你最搞鬼你最不是个东西你还当菩萨!你当的啷个东西菩萨你当!你保佑哪个龟孙子混账东西!你做怪!你没得好下场!你才该拉出去浸粪坑淹死!你八辈子不得超生!你早晚得报应!你活该遭人家砍了脑壳!不长眼睛的东西,你不睁眼睛!你个混账东西,狗日的砍脑壳!” 他终于无计可施了,光是插着腰站在门口瞪着里面的菩萨翻来覆去几句话骂,他一面骂,一面又捡来下面的小石子从大门上面的隔栏扔进去往里头砸,仍不解恨,越骂越怨恨,右脚便又激动起来。 年少时他和老张的关系最好,一起外出在厂里做事,一起回来到队里公社帮忙,直到文革时期李贵出世。他同老张外出办事,只余孤儿寡母和一双年迈的父母在家,妻子韩氏出了月子,洗了一条花裤子晾在外头地坝里,老张的大哥张建森从坡上回来,看到被风吹落在地的裤子,随手捡起来偷偷带回了自己家。 他一个单身汉子,这举动无非二流子使个坏,哪晓得叫路过的人瞧见,当天夜里一帮干部带人抄了张建森的家,翻出来那条花裤子,判定他与韩氏有染,韩氏来不及辩白便被众人绑起来沉了粪坑,张建森则因种种缘故逃过死劫,让逐出大山,永远不得再回。 老张看了看忠传“晓得她脚走得了不?才医院转来没好久呢。” 忠传便道“近处倒是能走几步,远了就不晓得了,才转来那两天回来走久了腿还有点肿呢,后天老辈子做八十酒吧?” “就是,早先还特意给二娘打过招呼呢,后头听到她脚摔了,特地上来看看。” 忠传笑道“要得,她到上石坝去了,等她转来我跟她转达吧,你放心,来和不来今天晚上都给你回信,实在她走不去,那也没有办法了。” “要得,那我就先走了,麻烦给二娘说一声,你们也是,后天中午早点下来吃饭,我再去通知一下大坪的几户。”他说着话,立即大步往大坪走去,忠传母子也随他一道出了门。 老张独自往二楼上来,果见黎书慧在电视屋门口订那件青布褂子的扣子,楼下的话她必然是听清了,便问道“你去不?” 她没反应,老张又笑道“你反正是喜欢往那些地方凑热闹的,去看看不哇?有烟吃还有灶房钱拿,光是不晓得你那脚走不走得去。” 黎书慧头也不抬的回答“哪阵就答应人家的,现在说不去?” 他就笑了笑不再说话了,站边上看了一会儿,又站到阳台边朝河对岸山里看,雨停了,雾又起来了,天色也渐渐围拢过来。看到坝子边上的竹林,想编一个背篓,于是转身下楼去。 “你去整啷个?”黎书慧在后头问。 “做啷个?”他停下来看她,她又低下脑袋去“砍根竹子来编个背篓。” 黎书慧抬头瞪他一眼“马上母猪下崽崽,你不把东西准备好编背篓!现在编背篓来整啷个?哪个叫你编背篓?正事不做!” “……”他又站了一会儿,确定她再没有其他任务下达,哀怨着脸慢慢下楼收拾箩篼去。 第81章 产崽 话不经谈,晚上八九点忠传再到猪圈去看,左边那头肚皮垂到地面的母猪果然发作了,母猪生产也同妇女一样,小崽们一个一个在母猪的呻吟叫唤中陆续落地,但究竟是畜生,疼痛中的母猪烦躁不安,攻击性极强,一旦有人靠近,它会立即恶狠狠瞪着眼睛朝你扑过来,饶是养了六七年,下过三四抱猪崽的母猪依然如此。护犊这件事,畜生比人更凶残粗暴。 大灯一晚上都在猪圈上面的石头缝里亮着,老张背着手站在猪圈左边,忠传握着竹耙站在门口,信好拎着两只铺满稻草的箩篼蹲在最后面。他害怕这个,尤其忠传靠近猪圈时母猪在狭小的空间里一面躲闪一面怒吼的样子。那声音和动静,恐怕随时有要冲出来的可能,他还曾目睹忠信被母猪一口咬在手臂上的情形,从此烙了印,便是平常没有妊娠,也会尽量使自己远离那两间猪圈。 时间一眨眼又是十一点多,落了一天的雨,夜里依然繁星密布,蛐蛐儿在哪个角落里懒洋洋的叫唤,青蛙在远处的水田里造反,三辈人沉默不语,呼吸都是静悄悄的。 终于,转了大半夜的母猪慢慢安静下来,不停地寻找并在最后选定了靠猪圈最里一个角落,它的后半身慢慢蹲下去,隐藏在两只大耳朵里的眼睛一时警惕愤怒,一时哀伤无助,有一小截带着血和粘液的小家伙从它的屁股后面露出来,一点点,再一点点,母猪不再叫唤,它将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后面屁股上,使劲儿,使劲儿,那个小家伙终于落地了,母猪才嘤嘤的叫唤一声,它也晓得自己当母亲了,暴躁不安的性子似乎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当然也可能是疼的没力气了,只剩喘气。 还有小猪崽陆续从屁股里掉出来,一只,两只,又是一只,一只…… 忠传趁它不注意,用耙子轻轻将生下来的小猪崽薅到门口来,小心翼翼将它们转移到箩篼里,还没捡完,母猪又突然猛一下站起来,现在,它的叫唤只剩痛苦的求助和难过的呜咽。老张从外面翻进去,慢慢靠近它,细声说着让它听话要它乖的哄人话,他用手一下一下摸它的耳朵,过一会儿,慢慢转到后面去,仍是轻轻的,一下一下抚摸它的后背和臀部。 母猪慢慢温顺,老张一直瞧着,开始试探着让它把屁股蹲下来,下一只小猪崽掉出来,再一只,再下一只…… 从前忠传也是怕的,四十几岁的处女,还不能完全想象和体会生产这件事,尽管她已经给两头母猪接生过好几回,尽管,她也是有孩子叫她妈妈的人。她将它们用竹耙轻轻挪过来,又把它们双手捡起来放进信好前面的箩兜里,手脚迅速利落,脸上的表情又总有那么几分欣喜万分和惊魂未定。 刚落下来的猪崽还没有睁开眼睛,四肢无力,叫声只比奶猫的动静大一些,叽叽叽叽的微仰着脖子叫着,倒是晓得饿,小嘴不停嗅着,脑袋不停寻找着,努力想要站起来,又一次一次的摇晃着倒下去,一群小东西在同一个箩篼里,你踩我两脚,我挤你一下,各自抱团算暖,又相互嫌弃着想要越过彼此爬到更远的地方去。一团肉嘟嘟软趴趴的家伙们,第一眼感到神奇,一直望着,慢慢从心里升出毛骨悚然的感觉来,直过好一阵儿才慢慢接受与适应,又渐渐觉着它们稀罕可爱起来。 信好的任务是给它们擦拭身体,干毛巾将带着粘液和血丝的东西抹去,再转移到另一只箩篼里。他的表情就有看头了,眉眼深深的纠结着,嘴巴紧紧的抿着,一只手半天下不去,下去了又小心翼翼的直哆嗦,拿着毛巾的手却迅速得很,这里绕一圈,那里抹两下,干净利落,扔箩篼。 “擦干净哈!”老张喊他。不把身上的脏东西清理干净,母猪就有可能问着气味自食其子。 他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但还是有些怕人,心上一面心不甘情不愿的嫌弃,一面又不得不认认真真将这些‘烫手山芋’处理干净。 这样,就难免会因为毛手毛脚而不小心伤到小家伙了,它们虽然只是哼哼唧唧,那挣扎也无济于事,可听在母猪耳朵里又是另一番大阵仗。圈里的母猪一下窜起来,顾不得屁股上还有没掉下来的小家伙,奔着声音就要往外冲。 “你轻慎点!”老张在圈里着急。 这样的生产一般会持续一到两个小时,太久,胎里没下来的会憋死,下来擦干净等着吃奶的又会饿死,这一个晚上总是格外难熬,幸好是在夏天,若是天气寒冷,半小时还吃不到奶,落下来的小家伙也是难以存活的。 “还没下完吗??” 老张四点半才上楼睡觉,天亮的已经能看清大山的轮廓了,进到房里来,黎书慧靠在床头像是睡一觉已早早醒来,借着门外的亮,他也懒得开灯,边脱褂子边道“十三个。” “一哈吗?有抛洒的没有?”黎书慧收了收不方便的那只脚示意他睡里面“你洗脸脚没有?脸脚没洗就这样爬上来!” 他已经躺好了“抛洒了两个。忠传守着的,我睡哈儿等她来睡。” “看你以后房子拆了跟那些姑娘媳妇一堆你也这样不洗脸不洗脚!”一辈子都这样过来,也懒得管,随他去了。 楼下响起提温水瓶倒水洗脸,在灶房门口冲水的声音,恐怕是信好洗完脸就着水冲脚了,这小子,虽没有信欢那般的洁癖,爱干净的性子总比大多数男生注重的多。 黎书慧望着外面的天色,一时恍惚的分不清究竟是天要黑了还是天将亮开,她默默地听着信好往楼上上来,一路快步往他自己的房间去,灯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了,房前屋后再次安静下来,又隐约听到母猪安逸的哼唧和忠传哄孩子一般的语言,煎熬的一夜总算慢慢过去了。 第82章 河底下 猪圈里,母猪温顺疲惫的躺在最里面靠石头的地方,十几只小猪崽正趴在松垮垮的肚皮前努力吸吮,忠传就蹲在它们身后,哪个吃两口就爬开了,哪个吃着吃着抢了别人的,哪个吃着吃着迷糊了找不到奶头在哪儿了,她便是这群调皮将的最佳保姆了。她一面轻轻将它们扶回来,一面温和的念念有词“吃的好长的好,好好的吃好好的长哈,都乖点,不要调皮不要装狗,一哈都要长得一肥二胖的,落到地上来了就要信主人家的话,还债点,哪里落下来的就跟着哪里长……” 吃完了奶的崽抱回箩篼,再抬回堂屋里,再是夏天,早晚温差大,露水多,寒气重,还要另搭一床薄毯在面上,差不多就是自家姑娘小子的待遇了,这时候母猪才能吃些东西,豆渣,麦麸,玉米面,红苕,和一大桶中药煎的水。 天已经彻底大亮了,猪圈顶上亮着的灯渐渐没了光芒,盯着看,只好像一个发着光的点。 原以为老张要睡多久,哪想七点半不到他就起来了,在堂屋里一通收拾,没等黎书慧的饭熟,人已经背着满满两大袋苦蒿出门去了。 黎书慧站在灶房门口眼睁睁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这个人才是!我还说他是起来换你去睡觉的呢!硬是心怕他那点苦蒿卖不脱!晓得到底哪头紧要点哪头甩得他分不清唛!” “你让他去吧,那堆苦蒿也在屋里堆好多天了,马上田里谷子收得,堆在那里占位置。你哪阵到底下席家去?我守着喂几道,一会儿叫娃来望着。” 他哪里是分不清紧急轻重的人,凡只要有忠传在,天塌了半边他也是放心的。 从山脚到河底长长一坡,沿石板路一直下去,道路两旁金黄的水稻已经垂下沉甸甸的脑袋,碧绿的红苕地又在露水中生机盎然,另可见硕果累累的绿豆,红豆,芝麻和其他一些蔬菜,但更多还是无人经管打理,长满了丝茅,狗尾,野燕麦,贵州蒿等野草的荒地,摇摇垮垮的房屋还在,人却望不到几个了。经过半坡时听到黎华英的狗躲在后面的柴房里无精打采的叫了两声,可半天不见人出来招呼,大门紧闭,若不是还有那狗叫,恐怕也要怀疑是不是这里也同隔壁周家一样人去楼空无人居住了。 “周家这两个老头儿才会享福欸,门一关,东西一收,到子女那里去吃也不愁穿也不愁!” 潘老头作为山里的笔杆子到席家报到,正好黎书慧腿脚不便,两个人一道,路上也好有个说话的伴儿“说是二娃转来了哇,前几年在广东哪里打工唛后来跟堂客离婚又回来在市里搞零工了嘛,他大姑娘一家唛在贵州的嘛,生了三个姑娘,那个婆婆娘嫌弃是姑娘唛不肯带孙女噻,你以为这两口子是去享福啊?还不是帮忙带人,那女婿也不是个好脾气的,王二打发他们明群你没看到啊,娃儿不管光晓得打牌,还动不动摔碗摔筷,当着那么多人都没个好脸色两口子在家大姑娘还能不受他气啊!享福,没有几个是享福的,儿女抚大了还有孙子孙女,一辈子还围着他们转。” “是倒是这个理。”潘老头禁不住感慨“以前还讲养儿防老,现在哪个来给你养老啊,都是个人顾个人!国家给你养老!” “你这个话也说不得,老大对你不好啊,潘迅嫁出去,哪年过年过节不回来欸,老幺最好,细细沫沫一点小事都是惦记你跟他妈妈的,还不好?” “好欸,我从来没说我那几个不好,我就说我老了,以后要成为他们的拖累,越老越招人嫌,到时候别说是他们嫌,我个人都害怕,最好到我倒下那天给我一瓶农药,我不要哪个一天到晚在我床前守着......老啦,不比年轻的时候啦,你看以前,我跟二爷从官竹沟背煤炭回来,现在还得行不?现在这坡坡还有几个得行欸?现在这坡坡声音都听不到几个了还背煤炭!” 黎书慧心中也不禁感慨万千,年少时光易逝,等发现,再无可追之机,便只剩百感交集的满腔唏嘘。从前怎会觉得日子难熬呢,竟然一下已经六十好几的岁数了。 哪怕再回去二十年,那时候也是人丁兴旺的,可回去二十年......恐怕又忘记从前的日子都是如何熬过来的了吧。当下忙不出头绪,人总是看不到前后的。 好在河底下还有说话声,就暂且当做是满山的人都围到那里去了吧。 “还热闹欸,少午吃过没有?”还在坝子后面就听到前头的热闹,转过房子来看,猪已经杀完了,要来接旺子怕是错过了。 屋檐房柱子下面还倒挂半边没有动刀的猪肉,一坝子的血迹和半坝子的猪毛,光摆着杀猪刀的杀猪凳横在坝子边上的芭蕉树下面,周围摆满冒着热气的涨水,边上四只箩筐里其中三只已经装满了,白花花的,红翻翻的,好看的很。黎书慧跟潘老头跨上坝子去,又喊道“吃过没有?我来赶哈少午欸。” “哟,走得快哟!猪都杀完了,快点上来点烟。” “就等你们来了!才来,来等着吃现成的唛!”那拎着刀抽着烟的杀猪匠李青山这样大声笑道。坝子里还站着六七个撸着袖子一同抽烟说笑的男人,席家屋里的晚辈和亲戚,住这附近的封家几个兄弟,果然,半坡黎华英一家也在。 “我说我就是来的暗的,你比我还来的暗!起着心来吃饭哟。” “我还吃不得这碗饭?我脚瘸了你也瘸了?你近点我近点?”黎书慧一面讲一面接过李青山递来的烟“你晓得有肉吃你不来的早点,我不像你这样心厚。” 潘老头的烟接过来就点上了。 那边封二又走过来笑道“他唛杀猪匠唛,是哪里有肉就往哪里跑噻,不怕你活那么大岁数,接的旺子怕真是没他多欸。” 李青山便又嘿嘿的给他也递了支烟。 “比你这些会享福点。”留一坝男人们说话,她独自往人影攒动的灶房走去,在门口撞上正抬着桌子板凳出来的席家兄弟“好过不?桌子宽很了嘛,往堂屋出去吧。” 第83章 席家 席文华顶着桌子憋了个大红脸艰难的笑“好过好过,这些年生啷个还不好过啊,有吃有喝的,二娘随便坐,找板凳坐。” 听见说话声,屋里又站出来在围腰上揩手的席家煮饭婆代明秀,她被桌子挡住了去路,只能隔着两个儿子跟黎书慧招呼“呀媳妇儿——快快快屋里坐,我还估你下午才来呢,脚好点没有?喊你这个桌子板凳从那边堂屋出去你不信!看你这会儿拿得出去吧?硬是非要犟一道,信不信啊!赶快从那边出去不要把门挡着,这里过上过下你还不要在这里给我耽搁了!” 席家兄弟让她一通拍打不要紧,她手上的油却因此也留在了两人的肩膀上,哭笑不得,又费力不讨好往那边堂屋挪。 “早上就打主意说要下来的,我们那个老公公瞌睡都不睡就赶场去了,又逢昨晚上母猪下猪儿屋里走不开,还感激好潘天发也下来从坝子过,这样才跟他一路下来的,不然我一个人啷个下来得了哇。”黎书慧跟着她一脚跨到屋里去,只见她两个弟妹黎仕莂周小娟和两个儿媳文慧小莲四人满屋忙碌着,又道“饭煮好没有,我来吃现成的哈。” “你还来吃现成的,师傅都不来哪里来的现成的,就等你来了。”那正洗着包包白菜的黎仕莂笑道。 “是师傅在要安心些,中午这顿就不评价了哈,我们都是来搞槽的。”霍文慧也这样说着。 “二爷赶场去整啷个嘛,听说他身体不好的嘛,这好点没有?这里坐,今天中午光是我们这几个人吃呢,就交给她们几个弄,你坐着歇会儿。”代明秀专门负责在灶门前烧火,又拽出一根小板凳来给她坐“还是好多天了,娃下来喊猪医生,把我们还吓着了,还以为有啷个大事呢,后来又听说没有事了,究竟啷个回事嘛。” 黎书慧在板凳上坐下来“他有啷个回事啊!他噶,懒!在坡上打炫半天就是不晓得转来煮饭,一谈到煮饭他就伤,个人饿了就不晓得找东西吃,又恨钱,大太阳翻天还到处割苦蒿,今天不是啊,心怕他那点苦蒿卖不脱,一早爬起来就出去了。” 周小娟“我屋里不是啊,晓得这些人,以后煮饭的先走他们又怎么办哦,等饿死吗?” 黎仕莂“你别惯着他,你看他饿了晓不晓得自己找吃的,有些饿晕了是忙活儿勤快的,有些饿晕了是懒的晒蛇吃。” “二爷还是勤快哈,他不会煮饭唛坡上的事情他做噻,你看坡上的事有几个人搞得赢他的。”周小娟一面说,一面给大嫂子打杂,又把卤出来的猪耳朵端到水缸板上切去。 “他勤快哟,勤快里头挑起来的。”看大家都忙着,黎书慧又站起来望,灶台上摆满了肉,灶上两口大铁锅里一个正炒着泡椒猪肝,一个油炸着花生米。那边的水缸边上也满满几大盆猪肉,案板上几个盆子里装着已经炒好或正准备一会儿下锅的菜,从水缸里舀水的声音,切辣椒姜蒜的声音,翻炒猪肝爆油的声音,水不小心滴到油锅里的声音,灶膛里湿竹竿爆炸的声音……不禁感叹“你这个阵仗就热闹嘞,到处都是肉都是油,办那么多吃的完啊。” 文慧笑道“她还焦不够吃哦。” 黎仕莂也道“主人家大方狠了,贤惠。” 代明秀还跟黎书慧道“今年懒,没种啷个红苕,干脆两个猪一哈杀了,省得后半年还要到处打猪草,马上办酒吃点呢,打主意提几块给几个舅舅呢,几个孩子回来一趟不是也要背几块唛,反正一家分点也不剩什么,剩下我再看剩多少,卖也行,做榨肉也行,不怕吃不完!” 黎仕莂又招呼她“师傅来了,正好帮我看看这个花生捞起来得了不?” “这个炸花生噶,差不多就可以,硬就硬点,多炸会儿也要得,只要不炸糊了,没得糊味。”她说着,凑上前看她捞在漏勺里的花生“捞也可以了,怕再久就不脆了,这花生是打算就这样撒盐下酒还是准备放到菜里头嘛?” 代明秀赶紧从灶门口站起来“下酒的,喝酒的人多,拿给他们下酒,我还准备了好几个凉菜呢,菜里头要不了多少,就是宫保和凉拌皮蛋里头要点,其他没得啷个菜要这个吧?我也不懂,您办过大酒席的,你晓得噻。” “那就捞起来得了,炸久了不脆了。” “要得。”一群妇女风风火火,花生米出了锅,油另外盛出来,又下油水煮起旺子汤来。 “煮好没有?等着吃饭啰。”正忙,潘老头灭了烟嬉笑着跨进来“哟,人还多呢,一哈都来把灶台抬着啊。” “晓得你来了,大点拿口锅来给你煮着噻。”黎仕莂打趣他道,又让小儿媳小莲赶紧把切好的姜蒜拿过来,手忙脚乱还不忘瞟一眼潘老头“啷个哇,怕我们偷吃,你进来监督啊?” “欸——哪敢谈监督呢,吃少午唛,先来给主人家报个到噻,万一等会儿没煮我的饭呢,到你家吃去啊?”他一面跟代明秀招呼,又一面跟黎仕莂笑,望见她光着手把旺子拿出来摊在手心切块儿,又比划道“你这个刀拿准点哈,万一哪一刀轻了重了,屋里老头没人给他洗衣裳做饭哈。” “你手伸过来试一下,轻了重了我看合适不。”她说着就来拉他的手,那明晃晃的菜刀就在她的手中和他的眼皮子下面直晃,他立即做出一副吓着的表情嬉笑着落荒逃去,笑声直从灶房传到坝子,坝子又热闹起来,反正他老小孩和耙耳朵这些名头,到哪里总少不得要教人调侃逗乐一番。 午饭就摆在坝子吃了,满满三大桌子的人,晌午的天空总算出现一丝阳光,头天的雨,到如今依然到处湿哒哒的,又因为杀猪要冲好多水清理坝子,前面的泥巴地和下面过路的台阶已经像涨水一样坑坑洼洼,到处腌臜的简直叫人没处下脚了。 主家席文华系着围裙站上面望两眼,赶紧又拿锄头钉耙来把下面的路掏一掏,大伙儿在上头开玩笑走不了就不走了,等主家肉吃完,门口的水自然退了。 坝子前面几块水田之外就是河沟,那里倒是没有涨水,河水汹涌着从黄高山上的水库下来,一路蜿蜒曲折奔腾而过,到了沟里头却慢慢温吞起来,再到席家门口,水势更是倦怠散漫,可过了前面的河湾,水流又一下湍急起来,一直奔流而下,沿着河道经过小桥,涌入深潭,冲出河沟,一直澎湃着往外面开阔的世界去。 第84章 掌厨 左边那桌光是‘五魁首’‘六六六’的喊着,边上不喝酒的妇女们边吃着饭,又商量起明后天办酒的具体事宜来。 “定是三十桌,估计也差不远,本来就没好多人,还大部分是周围团转的人些,多了好办,晚上有二顿,少是少不到哪里去的,最多算他三十五桌顶天!”这是代明秀说的话,她嚼着饭扭头对黎书慧说话,也是年纪大了,嘴里牙齿不剩几颗,叽里咕噜说出来的声音便像漏了风的坛坛罐罐里发出的水泡“灶房锅里交给你负责,外头唛,封增林是支客,写情有潘大哥和猪医生,席元发烟,其他帮忙的人些我反正是一哈都通知到的,另外也没有啷个了。” “三十桌够了,不像以前挨着碰着就是几十桌人,三十桌都肯定坐不完,这周围团转哪还有几个人,还都是老公公老婆婆,天气又热,饭菜都放不得,一吃不完你就浪费,倒的还多得很。”周小娟说罢,黎仕莂又接过话去“多点无嫌,就怕到后来少了麻烦传出来焦人,前年下石坝做酒,到后面来烧白也没有了,粉蒸肉也没有了,还搞得临时把前面没有吃完的捡起来热,那多笑人。” 黎书慧道“三十桌应该是差不多的,这坡坡现在人就那么几个,另外就是你个人屋里亲戚,反正你估着来,至于像九大碗那些,多备几碗就是,其他小菜还能临时煎炒,九大碗是没有办法的。” “那都不要紧,多几碗多几碗就是了。”代明秀安排两个儿媳“菜下午再买也来得及,今天下午先把两个大甑子洗出来,蒸笼去把猪医生屋里那个借过来,我架先跟他说好的,我们那个坏了,另外碗筷明天中午也不够,好多年生没办酒以前那些还全都霉了,碗筷也要到上面几户找点来,桌子板凳菜盆水桶,今天下午一哈把东西找齐,谈是没得人,光是明天中午还要坐八九桌,屋里好多东西不够。还要跟猪医生屋里打个招呼,你舅舅他们肯定是要提前来的,屋里没那么多床,人来了睡不下要过他那里睡两个晚上……” 吃罢饭,男人们出去找桌子板凳,大小儿媳同去找碗筷瓢盆,两个弟妹在灶房洗碗捡菜,代明秀又把黎书慧拉到房里来说后天正酒的菜谱。 “烧白,夹砂肉,粉蒸肉,炖蹄髈,青椒炒个肉丝,这就五个荤菜了,凉菜里头还有一个猪耳朵和猪头肉,七个荤菜。另外凉菜里面,花生米一个,皮蛋一个,再凉个粉条,五个凉菜,素菜唛,坡上包包白现成的多的是,莴笋也有,冬瓜南瓜都有,或者南瓜煮个汤,这就多少了,一个五个荤菜五个凉菜……”她一个一个的掰着手指头算着,又突然一拍脑门“哦还有一个宫保搞忘了!哎呀这个记性,写不到字,我前两天想的好好的让文华写出来给我记着的,这会儿又搞忘那张纸放哪儿了,年龄大了真是!哎呀硬是!” 黎书慧道“都差不多,你还比我长上十岁,你还想得起来,我是眨个眼转个身想都想不起来,那年龄大了有什么办法!先这样,一个一个算,烧白,夹砂肉,粉蒸肉,宫保……” 两个老太太又继续各自掰着手指头再一遍详细清理。 这一天还算清闲,虽然主人家忙的脚不着地屁股点火,但第二天才真正忙的跟陀螺一样。 农村办酒,丧事看日子,嫁女儿一天半,娶媳妇和大寿同是三天,头天上午邻里帮忙的人到齐,支客开始安排每个人的具体岗位职责,正酒在第二天中午,第三天答谢邻里。说是三天,实际最后一天已经没几个人了。 黎书慧上午同潘老头一道来,晚上却是信好来接回去的,潘老头好酒,跟封二正好酒逢知己。 到了屋,地坝又新晒了满坝的苦蒿,父女两人还没吃晚饭,老张在猪圈守着猪崽,忠传在坡上挖红苕还没转来,鸭子还在桑叶树田里,猪在圈里饿的直叫唤。 “啷个天都黑尽了还在坡上挖红苕嘛,你两爷子不吃饭唛?”黎书慧莫名鬼火冒,把眉头皱成一团,到灶房给两人热饭,又喊信好赶紧去坡上给忠传帮忙“晓得早那会儿做啷个去了,这哈儿还看得到挖红苕!” 老张在那边猪圈一味不开腔,听到灶房里黎书慧的念叨,表情本分的像个犯了错的孩童。 信好先背了猪草回来,匆忙到桑叶树追鸭子,离得近,一会儿就回来了,老张在地坝跟他细声说着“明天开始不要放出去了,马上谷子收得了,等谷子收完了再放出去。” 直等信好把鸭子赶回屋里,又喊他“你来望着,我去把猪喂了,我去提几桶猪草给猪。” 忠传背着红苕回来,望见灶房的灯亮着,又听到灶膛里噼里啪啦的声音,晓得母亲已经在做饭了,便也不着急进屋,锄头放在洗衣槽上面,把红苕倒怼窝里淘洗干净了才进门。 不料一进门就听到了黎书慧的指责“恁大夜深了才转来,早点不晓得挖,黑了你还看得到红苕不!” 忠传先是一愣,要说的话止在了嘴边,笑容也渐渐消失,抹个身,将外面淘干净的红苕端进来在水缸边上砍。 黎书慧已经把饭菜热好盛灶台上了,看她不说话,又喊“晓得两爷子都不晓得饿?两个人都不吃饭了?” 老张在外面听到声音,留了信好在猪圈守着,自己慢慢进灶房里来,又细声喊忠传“饭吃了砍。” 黎书慧坐在灶门前不动弹,板脸望着老张从环堂屋端长板凳进来在灶台前,又是给两人盛饭,又是拿筷子,又是喊忠传“饭吃了来,一会儿冷了。” 忠传仍不吭声,只放下手里的猪草刀走过来端碗吃饭。 边吃着,老张又没话找话,望着门外自言自语般“信好吃饭没有?喊他也来吃饭。” 话没说完,当即被黎书慧厉声打断“河底下大酒大席的烧着他下去主人家会不拿饭给他吃吗?” 第85章 清冷和热闹 ……这样,老张也不再吭声了。 黎书慧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看两人都不说话,又起来坐到水缸处砍红苕,一时无话。老张吃完饭又到猪圈去了,忠传吃的慢,吃完了收拾碗筷,一切都收拾干净,也往猪圈去。 “不洗脸洗脚吗?”黎书慧在后面喊她“一个猪圈要几个人守着?” “……”她动了动嘴,折身往环堂屋去,不一会儿,干檐口响起来剁猪草的声音。 这一夜似乎格外的清净,清净得灶房里有几只蛐蛐儿在哪个石头缝里叫黎书慧都听得一清二楚,又恐怕是白天在河底下席家太吵了,与这样寂静的夜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总感到清冷得有些异常。 砍完了红苕,舀热水洗脸,洗了脸,又舀水到环堂屋洗脚,忠传的猪草马上要剁完了,她经过她身边,走到地坝去喊老张祖孙“信好你洗脚不?还要我一个拜拜儿脚跟你们端拢来吗!” “嗯——”孩子在猪圈拖长了声音回答。他正满头大汗把猪崽从母猪的肚皮上夺下来扔外面箩兜里,小崽子们吃饱了也不肯丢嘴,一碰就哼哼唧唧不得了,而下完崽的母猪又已经缓过劲来,一有不情愿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马上呼扇呼扇就要奔你来。 “搞快点嘛。”老张站外头拿箩兜接着,也跟着火烧火燎。 “哎呀——”阴影啊! 祖孙俩一会儿就抬着箩篼进来了,正好忠传的猪草剁完,她将猪草刀放下,到后门洗衣槽洗手。 老张双手叉腰站在环堂屋中间屋和灶房三个屋子的口头上,望了望正洗脚的黎书慧,喊信好赶紧洗脚睡觉,又朝灶房喊忠传“今晚上我来守吧,你去睡觉,昨晚上你就守了一夜,今天白天你也没睡觉,晚上你去睡觉,我来守着。” 忠传那边没有声音。 黎书慧瞪他“你要大清早冲去赶场噻!” 她又小声叫信好“你白天又没有啷个事,你啷个不望着猪儿让你妈睡一会儿呢!” 信好也累够呛,声音从盖在脸上的洗脸巾里透出来发出闷闷的鼻音“他们挖石油的来借锤子,回去找不到路了,喊我带他们回去。我也去了没多一会儿啊。” 黎书慧心里已经晓得,也清楚为什么忠传那时候才挖红苕回来,又故意问信好“那坝子那些苦蒿是哪个割转来的。” “嘎公下午割的。” 黎书慧便将脸色板的更加冷酷了。 老张有些不大自在,望了望忠传在洗衣槽的背影,又望了望黎书慧和信好,扯一个笑容出来“我还怕价钱落下去了呢,还没有,涨到一块四来了,转来的时候看到后面崖脚那里有几背苦蒿,我还心怕别人割跑了,转来饭都没吃就背背篓去了,感激好,一哈两大稀颜背,又是好几十块钱。” 黎书慧仿佛没听到一般,面无表情。 忠传从灶房进来了,路过老张,勉强说话“洗脚噻。” “你洗吧,我等哈儿洗,晚上你去睡,今晚我来守着。” 忠传坐下来洗脚,又盖上了刚才的表情。 黎书慧主动搭话了,语气硬硬当当的“水冷了不?换盆水吧?锅里还有。” 她把擦脚的毛巾也递给她,又喊信好“锅里再舀点热水来,冷了啷个洗啊。” “……”任何事,以他为开始,也以他为结束,哪怕他什么都不参与。 他在很早之前就开始慢慢懂事了。 席文华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两个巨大音响和步步高的vcd放在环堂屋出来的屋檐下,另又租了一整套的《铁齿铜牙纪晓岚》来播放着,只哈哈儿,电视机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围观群众。还有不少小屁孩就站在电视机和音响旁边,有个别调皮胆大的看着席文华一通鼓弄,待他走了,也学着他的样子到音响设备上将几个按钮一阵胡转,使得那音响里出来的声音一时悄悄咪咪,一时又穿破耳膜震天巨响。大人们在后面越是招呼,捣蛋鬼们在前面越是欢乐,待望见有人呵斥着拎着棍子上前,他们又一窝蜂似的四下呼啸着跑去了。 “这个东西才焦人呢!”封二拎着竹棍追着撵了半天,半个孩子没捉住,倒把自己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看我等会儿逮着你我不把你几个手打断!” 离围观群众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潘天发跟猪医生正忙着落笔即将贴到各处的门联和地方标语,看封二满头大汗狼狈不堪的样子,一人笑得合不拢嘴,一人骂的歇不住气。 “喊你多吃点饭你要多喝点酒!喊你在灶门口烧火你非要提根棍子逗娃儿耍,你晓得跑不过,黄土盖到颈脖子来了还跟娃儿比!” “你都跑的赢他!几十岁越活越转去了。” “他是中午阵儿酒喝多了,没得事干。” 潘老头的话没说完又让猪医生狠狠拍了一桌子,他嘴里含着的烟筒里烟灰掉进了桌上粘门联的浆糊上“看着点!你怕浆子不够唛!” 那边热闹的不得了,靠坝子边上那几张桌子也是热火朝天。 八九把菜刀先后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切姜剁蒜的,切葱花蒜苗拍干花椒的,切茄子块儿切土豆丝的,切莴笋杆切盐菜切泡椒豇豆泡姜……迅速而麻利的刀功更像新闻里的机器人,都在腰间系着围腰的统一机器人,她们不停的忙碌着,一手握着食材,一手刀起刀落,精准无比。 前面几桌动刀,后面几桌动手,手撕包菜,手摘菌子,手掰花菜,手剥泡了水的干胡豆。 桌上到处摆满了菜盆,钵子,大碗,大脚盆,和能同时装得下三四个孩子的巨大筲箕。 这样切完了切那样,那个剁好了剁这个,这个盆满了端灶房换那个盆,那个筲箕满了倒坝子边上的大水槽里再装下一轮……不少小姑娘和小媳妇站在边上望着,目瞪口呆,叹为观止,由心底生出满足的羡慕来。 这群人手上利索,嘴上也互不耽误。 “……他两个肯定不转来了噻,三个娃儿拖着啷个转来法呢。他们二娃也不可能转来,他那些在城里挣大钱的人他还有时间打钻转来吃你这一顿?”黎华英笑着回答刚才霍小莲问的周家回不回来的事。 她的话将说完,低头切着土豆丝的李国珍把话接过去“他再挣大钱,这坡坡是他的根,他还能一辈子不回来啊!” 黎华英道“那可说不定,真的挣大钱了他还看得上这坡坡!他不晓得在城里买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