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 1. 第 1 章 《凤仪》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李凤宁入宫两月,第一次出门当差。 日头躲在云层之后迟迟不出,热辣辣的暑气笼罩在东二长街,幽深的宫道闷得跟蒸笼似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时值正午,寂静的宫墙内一丝声响也无,就连树梢的蝉鸣也懒洋洋的没了动静。 凤宁捧着一缠枝剔红漆盘,亦步亦趋跟在一老宫人身后,手心的汗黏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是热得还是慌的。 凤宁心知今日这趟差事恐不太平。 “嬷嬷,老太妃的崇敬殿还有多远?” 凤宁左手小心翼翼拖住漆盘,腾出右手抬袖拭了拭额尖的细汗,忍不住抬眸张望,视线被高耸的红墙所阻,唯见张牙舞爪的翘檐层层叠叠堆在天际。 一股独属于紫禁城的森严扑面而来。 手握小冰鉴的老宫人,头也不回应道,“还远着呢。” 语气干巴巴的,十分不耐。 凤宁看着她端肃的背影,心头犯愁。 别看她入宫已有两月,对皇宫的一切一无所知,倒不是凤宁惫懒不肯钻习,实在是有心人故意刁难。 数月前,内阁与礼部替新帝遴选女官,朝中五品以上府邸未嫁女均在待选之列,礼部明文,有嫡女选嫡女,无嫡女方可送庶女入宫,凤宁上头本有一嫡姐,可惜嫡姐心有所属,不愿进宫,父亲遂将她记入嫡母名下,又送了些钱财与遴选的官员,这才将她塞入皇宫。 只因她生得一张倾城绝色的容,父亲想拿她敬献新帝,以求在朝廷博得一席之地。 素未出过家门的她,就这般被扔进狼窝里。 这下可好,入宫的女官哪个不是冲着给皇帝做妃子来着,凤宁这张脸就成了惹祸的根源,进宫第一日,棉絮被人泼了水,她抱着膝盖迷迷糊糊干坐一宿,进宫第二日,一日三餐只吃了一顿,饿的饥肠辘辘。 家世不好,堪堪一五品鸿胪寺少卿府邸,毫无根基,更无靠山,又生得这般招人,如此种种,铸就了凤宁被孤立的处境。 那些女官个个非富即贵,不是阁老之嫡孙女,便是太后的内侄女,都是在皇宫可以横着走的主,论家世门第,就属凤宁最差,她哪个都得罪不起。 姑娘们暗中打点一番,合该教导宫规的嬷嬷打发凤宁去洗盘子,本该延授礼仪的司正将凤宁扔去廊外跪了两个时辰,她们的意图很简单,只待凤宁某日当差,便可揪了她的错处将她驱逐出宫。 驱逐出宫不打紧,怕的是触犯哪位主子的忌讳,殃及性命便悔之晚矣,是以凤宁这两月谨慎小心,不敢迈出延禧宫一步,那些姑娘生怕她被皇帝撞上,也从不许人与凤宁来往,更不给她派遣任何差事。 凤宁就这般在延禧宫蜷了两月,直到今日第一次被人派遣当差,眼看端午便要到了,尚功局的司正吩咐她给老太妃送一幅驱邪的钟馗补子过去。 凤宁心中忐忑,担心那些贵女趁机给她使绊子。 凤宁如履薄冰跟着嬷嬷走了两刻钟,总算是绕进长康左门,进了御花园,一股阴凉之气罩了过来,凤宁得以喘了两口气。 这御花园真是好景致。 绛雪轩的堂前砌方形五色琉璃花池,上堆玲珑湖石,其间植五彩缤纷的花卉,一眼望去,在这腾腾的暑气里如同霞蔚般炫目。 二人哪有功夫欣赏风光,横过御花园,从千秋亭西小门出,绕进重华门,七拐八绕,总算到了崇敬殿前。 通报进去,半晌方出来一小太监。 小太监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葵花圆领曳撒,腰间系着乌角带,年纪大约二十上下,浑身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劲,他年纪轻,眼神却很犀利,谁大晌午折腾人送这等不紧要的东西,可见内里有乾坤。 不过宫里人,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口不多问,径直将人领着进了倒座房的值房。 “先歇着吧,太妃娘娘午歇未醒,等醒了再回话。” 太妃很能睡,一个时辰过去,日头西斜,至申时三刻方传唤人进去。 这位太妃架子托的大,隔着帘见了凤宁,凤宁不敢多言,只跪着将托盘奉了上去,好在那老太妃精神气儿不大好,也未多问,便将人放了出来。 凤宁没料到差事这般顺利,出来时松了一口气。 眼看出了重华门,即将进入御花园,前头的老嬷嬷忽然捂住小腹,“哎哟...” 凤宁赶忙上前将她搀住,“嬷嬷您怎么了?” 那嬷嬷却胡乱推开她的手,只顾往旁边的宫墙靠去,一面蹙着眉忍痛喘气,一面从袖兜里掏出一块对牌,催促着凤宁道, “李姑娘,我这是闹肚子了,怕是要寻个地儿如厕,你且拿着对牌回尚功局交差,迟了时辰,可是要吃挂落的。” 凤宁听了这话,心下一紧。 坏了,在这等着她呢。 她对皇宫不甚熟悉,可不能落单。 可怜的姑娘满脸讨好上了嬷嬷跟前来,眼里堆着细细密密的笑,央求老人家道, “好嬷嬷,我与您一道出差,独自回去是何道理,嬷嬷既是不适,我陪您出恭。” 凤宁自小养在深闺,虽无多少城府,脑袋瓜子却不笨,她也学那些姑娘们,悄悄掏出为剩不多的几角银子塞给老嬷嬷。 凤宁生得美,一张脸素来和和气气,笑起来两个小酒窝深深嵌在娇靥里,眉眼弯弯如月牙,任谁瞧一眼心都要化了去,可惜老嬷嬷早收了钱财,也得了上头忠告,是一丝缝儿也不肯给凤宁漏。 她垮着脸像棺材板似的,“我还要去司礼监办趟差事,今个儿不能陪你了,你便顺着来的路回去便是,又有什么打紧。” 凤宁便知嬷嬷打定主意抛下她,方才卸下的防备一瞬间全涌回来,连着期期艾艾的眼眸也泛了红。 嬷嬷倒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可惜这位姑娘犯了那位主儿的忌讳,她不过是一混日子的老腌臜,又能替谁出头? 硬是将心中不忍吞下,僵硬地甩开凤宁的手,摸着墙角往前头百子门的方向去了。 凤宁眼睁睁看着她蹒跚行远,忍了许久的泪簇簇跌出,她茫然四顾,回想方才是从这千秋亭的西小门进来,沿着此地出去便是。 凤宁来时便是防了一手,沿途的路都记得清楚,可惜落入旁人毂中的姑娘,摸到绛雪轩附近,打算沿长康左门出去时,忽的发现前方林荫下的那扇门给掩上了,心底顿时一慌。 凤宁扑上去拍了几下,也无人应答。 不对,时辰尚早,还不曾天黑,怎么就关了门? 凤宁不知,宫里每道门落钥皆有定数,每到下午申时,皇帝在前朝忙完朝务便要回乾清宫安歇,这段时日起,乾清宫与坤宁宫左右的长康左门与长康右门便时常关闭,不许人通往。 换做旁人在此,便可轻车熟路寻了偏门出御花园,可怜凤宁对皇宫不熟,眼下便是无头苍蝇,惶惶不知何处。 饶是如此,凤宁也逼着自己镇定下来,折回寻别的路,就这么行到一处八角盝顶四柱方亭附近,沿着白玉石阶往上走,忽的身后花丛里传来一声狗吠,吓得凤宁往后一瞄,这一眼差点将她吓没了魂,只见一条壮实的小黄狗藏在矮草丛中,双目猩红瞪着她,前腿拔得极紧,眼看要往她窜来。 凤宁倒吸了一口凉气,飞快往前奔,那小黄狗吠声不断,像是被人下了药,闻着她身上什么味儿死咬不放。 这般下去,轻则被狗咬伤毁容,重则被咬死,可怜她无依无靠,无人替她做主,就这么死在这深深宫墙实在是冤。 小狗眨眼窜到她脚跟一口咬住了她裙摆,“嘶”的一声外层的银角纱裂开,吓得凤宁只管一脚将它踢开,那狗 2. 第 2 章 《凤仪》全本免费阅读 眼看裴浚要走,凤宁急了,提着裙摆,越过花丛三步当两步追了过去,嗡声问道, “我不知您官拜何职,不敢冒昧称呼,还请您留个名姓,我也好记住您的恩情。” 柳海见凤宁一脸焦灼认真,险些要笑出来,当然,他不敢笑,换作过去,他自当呵斥一句大胆,再叫凤宁跪下磕头,可今日他也不知怎的,就当了个睁眼瞎,眼观鼻鼻观心,只等裴浚反应。 裴浚没有反应,只摆摆手示意柳海应付,便已远去。 此番举止落在凤宁眼里,便是无须挂齿的意思。 那背影颇有几分不动如山的伟岸,没由来地叫人踏实。 凤宁双手交握探头探脑,直到裴浚身影没入御花园方收回视线,目光调转至柳海身上,见他笑融融望着自己,面颊还升腾些许腼腆, “给公公请安,劳驾问一句,方才这位公子姓甚名何,担任何职?‘恩公’做好事不留名,我却不能不识好歹。” 瞧,多么心实的人儿。 大约是在宫里见惯了人精,头一次遇见这般单纯可爱的姑娘,柳海由衷喜欢,遂藏了一个心眼,打哑谜道,“你觉着呢?” 凤宁回想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搭箭张弓行云流水,技艺无比娴熟,“那般英勇神武,怕不是禁卫军里的将军吧?” 柳海笼着袖忍住笑,“你说是将军那就是将军吧。” 虽说他话里藏着几分揶揄,凤宁却认定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抿着嘴笑了笑。 满脸娇憨,柳海越看越喜欢。 “姑娘在哪个职上当差?” 凤宁毫不隐瞒,“我是新入宫的女官,被分派在尚功局当值,做些针线上的活计,我姓李,家父鸿胪寺少卿李巍,今个儿是我头一回当差,不慎迷了路,还请公公指点,如何回延禧宫。” 新入宫的女官住在何处,内里乾坤如何,柳海门儿清,一听李凤宁自报家门,再合着这张脸,对她今日的际遇就不奇怪了。 老人家心里咂摸片刻,指点凤宁如何回去,又急着料理那条狗的事,便与凤宁作别,凤宁自是千恩万谢,目送他离开后,正欲转身,余光忽然被地上一抹玉色给吸引,待探头瞧去,只见一枚嵌红宝石的玉扣被遗落在草丛里,凤宁连忙拾起,再回望裴浚离开的方向, 莫不是那位公子落下的玉扣? 待要追上去,又恐自己走错路,天黑之前回不到延禧宫,凤宁犹豫片刻,暂且将玉扣藏于袖下,先行回去。 凤宁遇人三分笑,跨进宫门,对着守门的小太监也是和颜悦色的,可惜小太监不敢领她的情,只偷偷往正殿廊庑上努了努嘴,李凤宁循着他视线望去,便见一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扶腰立在廊下。 隔着老远也能领受到那双丹凤眼的锐利。 正是礼部尚书的孙女毛春岫,这位毛大小姐曾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对着李凤宁那张脸自是深恶痛绝,她不能容忍宫里有人比她还漂亮。 毛春岫见李凤宁完好如初回来,心里十分不得劲,她虽没打算就此要了李凤宁的命,可此番举动少说也能害她破相,宫里有规矩,一旦女子身上有伤疤便可踢除甄选资格。 只要李凤宁出了宫,宫里这些女人容貌无人出她之右,她成为皇帝第一个妃子指日可待。 毛春岫语气不善问,“你去哪儿厮混了,这么晚才回来?” 周遭当差的女官们均回来了,各个倚着廊柱看好戏。 李凤宁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目不斜视从毛春岫身侧走过,径直往自己值房去。 查毛春岫的首尾?她没这个本事,与她斗嘴皮吵架,也占不了上风,对于她这番诘问,李凤宁唯一能做的是置之不理。 毛春岫只听见吱呀一声,李凤宁将门都给拴上了,给气了个半死。 “你给我等着!” 若不是那位老嬷嬷迟迟未回,令她心生忌惮,她今日非要扒了李凤宁的皮不可。 凤宁才不理会她,亲自去后院打了水进屋,舒舒服服洗了身子,早早卧在床榻歇息。 廊外的灯色幽幽转转落在窗棂,屋子里的灯灭了,凤宁握着那枚玉扣出神,拿着一男人的东西窝在被褥里像什么样,可又能放哪儿呢,万一遗落了,可是大罪过,有了这个由头,凤宁心安理得将东西塞入枕头下,琢磨着明日再去御花园等他,将玉扣还回去。 然而凤宁这一等就是三日,整整三日,她日日前往顺贞门堵裴浚,却再也没能遇到他的人影。 * 裴浚这三日甚是忙碌。 别看他御极已有一年,这个皇帝当得并不顺心。 一年前先帝驾崩,膝下无子,朝臣与太后合计,在宗室里择血缘最近的湘王世子入继大统,那便是裴浚,裴浚入京登基,不及弱冠,朝政依然掌握在内阁与太后手中,内阁以首辅杨元正为首,皆是先帝朝的老臣,个个门生故吏遍天下,难以撼动。 眼看快要到他生父湘王的诞辰,他下令内阁追封他父亲为帝,可惜这个折子被内阁驳了回来。 内阁请求他以嗣子身份认太后为嫡母,继承先帝遗业,可裴浚坚持继统不继嗣,他本是祖父孝宗一支,先帝是他皇伯父,先帝一脉断绝,择他继承大统合情合理,让他摒弃亲生父母,裴浚做不到。 两厢各有古例可循,谁也不让谁,当然,礼仪之争只是表象,背后实则是权力之争,两厢为此事拉锯了一年。 司礼监掌印柳海搭着拂尘进来时,就见皇帝对着一桌子菜不甚有胃口。 他先是伺候皇帝用了些爽口的凉菜,这才见缝插针开口, “陛下,上回那条狼狗的事查清楚了。” “狗是廊下家一名唤王震的老太监收养入宫的,”廊下家是玄武门附近一排值房,在紫禁城最北边,住着鱼龙混杂的宫人,有宫女,也有太监,甚至还有些不受宠的答应,那是皇宫最腌臜的地儿。 “下药的人也寻到了,还有那名领路的嬷嬷,重刑之下倒是招的痛快,幕后指使人是礼部毛尚书的孙女,毛春岫。” 裴浚听了这个名字,微微意外了下。 原是打算查出真相,予以敲打,再不许人养这些阿猫阿狗。 没成想拔出萝卜带出泥。 礼部尚书毛琛可不是如今跟他唱反调的肱骨么? “毛琛真是养了一位好孙女。” 他倒也没急着宣毛琛见驾,先是透了些风给朝臣,都察院的御史闻风而动,几位急于表现的年轻御史一股脑子扑向毛琛,弹劾他纵容孙女在后宫为祸,这下好了,毛琛赶忙入宫见驾,意图将事情压下来。 第一日皇帝没见他。 第二日事情愈演愈烈,让毛琛在养心殿外侯了足足两个时辰方让他进来。 迈入明间,正殿蟠龙宝座下不见身影,眼神往东暖阁一溜,只见珠帘后的紫檀长塌斜斜倚着一道清隽身影,那人穿着一身茶白的长袍,形容慵懒随性,瘦劲的手臂擒着一册书卷,未露真容。 毛琛立即朝皇帝下跪问安,“老臣深夜叨扰,实在罪过,还 3. 第 3 章 《凤仪》全本免费阅读 高大的男人背着手,带着两个侍卫立在门下,神色淡淡辨不出喜怒。 凤宁足足等了四日,今日好不容易逮着裴浚,欣喜溢于言表,她小跑过去,朝他施礼, “恩公,可算等着你啦。” 凤宁笑眼弯弯,纯澈的杏眼仿佛有水光泻出来,眉目是热烈的。 裴浚这个人极重礼节,不喜人在他面前造次,不过念着毛琛的事因凤宁而起,他便好脾气地没与凤宁一般见识。 “何事?”他平静地问。 凤宁将那颗玉扣捧在手心,递给他,“这是我那日在草丛里捡着的,不知是不是您的玉扣?” 裴浚看了一眼,还真是。 弓箭上的镶嵌玉扣,不算多贵重,既然人家送来了,自然收下。 皇帝从不直接从臣下手中接收物件,于是身侧的侍卫立即替他接了过来。 随后他看着凤宁没有说话。 裴浚没有跟臣下说谢谢的习惯。 凤宁对上他平静的双眸,心跳一下子快了许多,连着面颊也爬上些许红晕。 她双手绞在一处,磕磕碰碰找话题, “您是在狩猎吗?”她发现他乌靴上沾了些枯叶。 眼神想看他又不敢看的样子。 裴浚看着她不争气的模样,忽然觉得好笑。 这样的眼神他当然不陌生,他自来便是人群的焦点,对任何人的景仰已习以为常。 一介女官跟个外男拉拉扯扯....算了,他不想理会她的事。 “你还有事吗?”裴浚淡声问。 他这个人外表极其斯文,哪怕是冷淡也不叫人反感。 凤宁脸一红,裴浚明显看出她在搭讪,隐秘的心思被正主窥破,凤宁很不好意思,不过她这个人也有轴的时候,既然想什么就大大方方做,于是她鼓起勇气直白问, “上次您救了我,我心存感激,总想替您做些什么。” 裴浚明白了,就想继续跟他掰扯。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旦得了机会便赖着不放,裴浚忽然觉得没意思。 但他今日心情好,于是淡笑问,“你会什么?” 裴浚笑起来眼神极深,眉梢也微弯,他朝人看过来时,总让人觉着他在认真看着你,凤宁被养在深闺,没有跟外男打交道的经验,更何况是裴浚这样老谋深算的狐狸,心一下就乱了,喃喃回道, “我会做点心。” 御膳房每日给他做十多样点心,一月点心不带重样。 他稀罕凤宁的点心? 之所以这般说,便是给她一点希望,让她顺杆往上爬,然后重重摔下去,人便清醒了。 “好啊,那我等你的点心。” 裴浚腔调很温和,笑容完美,然后俊逸翩然从凤宁身侧走过。 凤宁视线不自禁跟随他远去,看着那无比挺拔的身影咽了咽嗓。 世上竟有这么完美的男人。 好看,正值,有风度。 裴浚若知道凤宁这般评价他,大约会笑醒。 等到裴浚消失不见,凤宁登时回过神来。 完了,这里是皇宫,又不是李府,她去哪儿弄食材给他做点心? 凤宁赶在延禧宫落钥时进了门,毛尚书退出中枢的消息已在后宫传开,毛春岫也由着被领回了府,阖宫的姑娘这才晓得,原来毛春岫私下养狗犯了皇帝的忌讳,皇帝不喜那些小畜生,故而借此料理了毛家。 毛春岫这一走,顺带敲打了其余姑娘,凤宁的日子好过了,无人再敢明目张胆针对她。 就连延禧宫的守门太监对着她也客气许多。 “李姑娘回来啦。” 延禧宫能主动给她打招呼的不多,凤宁将方才从御花园顺手摘来的果子塞了两个给他,“谢谢公公。” 人将将跨进门槛,身侧忽然刮来一道劲风,接着一人紧紧搂住她腰身。 “宁宁,我来给你作伴啦。” 李凤宁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险些哭出来,她连忙转过身,将来人从怀里拉出来,“玉苏姐姐,你怎么来了?” 杨玉苏乃京兆府尹的嫡次女,与李家比邻而居,时常来李府串门,是李凤宁唯一的手帕交,二人性子投缘,亲如姐妹。 她用自个儿的袖子擦了擦凤宁面颊的泪,拉着她一面往里走,一面说明缘故, “毛春岫不是出宫了么?我从爹爹处得知她在皇宫欺负了你,气得义愤填膺,决心入宫给你作伴。” 凤宁闻言眼眶又是一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当初不是不愿意进宫么?” 杨玉苏拍了拍胸脯豪爽道,“我是不愿意进宫,可我也不能看着你一人被扔进狼窝呀,这不求了我爹爹走通礼部的路子,顶了毛春岫的缺。” 滚烫的热流在四肢五骸乱窜,凤宁泪汪汪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从来没有人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她何其有幸,能遇见杨玉苏。 杨玉苏可不比李凤宁,他父亲长袖善舞,又当着京兆府尹的重任,京城哪个档口都熟悉,杨玉苏性子随了爹爹,也十分大方爽快,她堪堪来了半个时辰,就带着凤宁在延禧宫认了个脸熟。 过去姑娘们碍着毛春岫的面子,不敢与凤宁来往,眼下今非昔比,有了杨玉苏的引荐,凤宁也识得几人。 一屋子姑娘聚在西厢房正厅用晚膳。 锦衣卫都指挥使府上的大小姐张茵茵便打听了, “凤宁妹妹,我听说毛春岫放狗咬你,那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张茵茵问这话时,在座的姑娘有意无意均看着凤宁。 凤宁前脚被害,后脚皇帝就处置了毛春岫,她们担心凤宁已与皇帝撞上。 凤宁岂肯出卖恩公,她嚼着一口花生米,含糊回道,“我遇上一位公公,是他救了我。” 大家交换了眼色,不再细问。 若是凤宁遇见了皇帝,怕是早早就嚷出来炫耀了。 说来姑娘们进宫已有两月,能进养心殿侍奉的寥寥无几,除了首辅孙女杨婉与太后内侄女章佩佩,其余人连皇帝面儿都没见着。 杨婉精通文书,又领着尚宫局的差事,六宫文籍均归尚宫局统领,她出入养心殿自是情理当中,至于章佩佩则更不待言,她与皇帝早早便相识,皇后就该在这两位当中诞生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位虽更有体面,可皇帝至今也没有临幸任何人。 不知何人能拔得这个头筹? 皇帝第一个妃子,意义非同凡响。 也难怪毛春岫将容貌最为出众的李凤宁视为眼中钉。 既然李凤宁不曾遇见皇帝,大家也就安心了。 默契略过这茬,说起了后日端午节的事。 这批遴选入宫的女官与妃子不同,除每月告假一日出宫外,端午节这一日,姑娘们亦可回府探亲,大家热热闹闹商量着出了宫要去哪个铺子买胭脂,凤宁独自嚼着菜肴不插话。 嫡母管教她甚严,从不许她出府,说是她这副相貌过于招人,惟恐被人惦记惹火上身,还是安安分分待在府上好,是以凤宁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杨玉苏见凤宁不答话,轻轻耸了耸她的肩,“宁儿,端午这一日你随我出宫,去我府上。” 她可舍不得凤宁孤孤零零。 凤宁心下动容,只是想起允诺裴浚的点心,便搭着她肩口悄声回,“我答应给上回救我那位公公纳个鞋面,端午便不回去了。” 杨玉苏只当凤宁不肯给她添麻烦,没再细问。 应酬一番,两位姑娘回了梢间,延禧宫宽敞,十八位女官人人有一单独的值房,杨玉苏却担心凤宁被人怠慢,愣是将自己席垫搬去了她的屋子,陪她睡。 “你真不回去呀?” 凤宁替她斟了一杯凉茶,陪着她坐下,“我真的不回去。” 杨玉苏板着脸,“大家伙都走了,延禧宫就你一人,无人能震慑那些宫人,你可别饿肚子。” 凤宁听到这里灵机一动,抱住她胳膊撒着娇,“好姐姐,不若你帮我一个忙,设法替我弄些食材来,我预备着端午享用。” 杨玉苏瞪大眼,“就算我能弄食材来,去哪给你整个锅?” 凤宁眨眼思量,“一个小炉子便成,我自有法子做些点心吃。” 杨玉苏知道凤宁手艺很好,顿时馋上了,“听你这么说,我明个儿就想给你弄个小锅子来,好叫我先饱口福。” 京兆府尹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很舍得给她使钱,她这一入宫,宫里四处衙门都被打点到了,翌日杨玉苏还真就悄悄弄了些山药红豆粳米之类回来了,锅子却是没有,那怎么办,杨玉苏想了个法子。 要说宫里谁是个馋虫,太后内侄女章佩佩首屈一指。 御膳厨给女官的伙食哪里比得上自个儿开的小灶。 于是章佩佩就在延禧宫开小灶。 杨玉苏与章佩佩有过几面之缘,欲借章佩佩的小厨房一用,章佩佩这个人活泼大方,大手一挥就答应了。 杨玉苏这么做也有缘故,宫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开小灶,有章佩佩做挡箭牌,便万无一失。 这一日中午,两位姑娘钻进延禧宫后罩房,凤宁心灵手巧,挽起袖子便开始干活。 先将山药削皮切好蒸熟,复又用勺子压成山药泥备用,再将红豆熬成粥浠,与山药泥搅拌,这可是个细致活,配比讲究分量,多一分过甜,少一分味道淡了,而凤宁自小侍奉嫡母饮食,对着点心一类已拿捏地炉火纯青。 俗话说,每一道点心均讲究色香味俱全,凤宁又小心翼翼将山药红豆糕雕刻成梅花状,有些上头洒些花末,增添香韵,有些点缀芝麻,更有甚者用山药泥刻成一渔舟唱晚的景象,一道小小点心被她做成了一副甚有意境的食雕。 杨玉苏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凤宁一共做了两盘,一盘给了杨玉苏,杨玉苏吃了半盘,余下的赠给章佩佩聊表谢意,另一盘凤宁悄悄装在食盒里,又塞了小冰块,趁着杨玉苏午歇之时,借口去针工局讨要补子,打算送给裴浚。 昨日与裴浚商议在顺贞门相见,凤宁不敢食言,早早提着食盒躲在林荫后等他。 热烈的斜阳越过密密麻麻的枝叶洒下斑圈,汗出了一层又一层,食盒里的冰块已消融殆尽,眼看糕点不太新鲜,凤宁张望顺贞门方向心生焦切。 他那样的人,当不会食言吧。 可惜,凤宁从午时末等到天暗,眼看贞顺门都掩上了,也没有裴浚的影子,她兴致缺缺提着食盒回了宫。 杨玉苏下午去了一趟司礼监,回头不见凤宁人影,等了半晌才在门口撞见她,见凤宁面颊一片灼红,神色明显很疲倦,问道, “你怎么了?” 凤宁岂敢据实已告,随意寻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她没有怪裴浚,他一定是有急事耽搁了。 故而次日,她再次准时准点出现在顺贞门,这还得感谢毛春岫当初对她的排挤,尚功局的掌司不曾安排她多少差事,只问过她擅长什么,偶尔替尚功局整理些文档,再者给绣娘们描些花样,有的活可以晚上赶。 连着两日没等到裴浚,凤宁心里颇有些丧气。 眨眼到了端午,姑娘们陆陆续续出了宫,凤宁送杨玉苏出去后,立马折回延禧宫给裴浚做点心。 甭管恩公什么情形,她答应的事决不能食言。 她也不知裴浚什么时候会来顺贞门,除了等,她别无他法。 五月初五端午龙舟节,皇帝陪着太后在太液池观看龙舟比赛。 比赛下午未时初刻起,至申时末方结束。 而这个空档,凤宁正在顺贞门。 皇宫四处都是皇帝的眼线,头两日暗卫得皇帝吩咐不予理会,到了端午这一日,人人出宫过节,偏生她汗流浃背等在林荫下,巴掌大的鹅蛋脸,嵌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怎么看怎么于心不忍,暗卫终是在傍晚散席时,将此事 4. 第 4 章 《凤仪》全本免费阅读 入了宫的人,却大喇喇说不想给陛下做妃子,丝毫不懂人心险恶,这点城府迟早死翘翘。 “你确实不适合留在皇宫。” 裴浚说这话时人已起身,目光淡淡掠过那泛旧却擦洗得干干净净的食盒,语气冷漠, “我救了你,你给我做了点心,咱们两清,以后不必再见了。” 凤宁心里拽着那点子晦涩的欣喜,一瞬间荡然无存。 “啊....” 连为什么都不敢问,只凄苦地啊了一声。 可转瞬回想他方才的话,就明白了他为何这般说。 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双手将袖子拽得紧紧的,泪珠要落不落,咬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裴浚不喜欢弱者,没有人天生强悍,要学会自立自强,先帝朝宦官为祸,穷兵黩武,扔下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给他,他入宫方才十七岁,独自一人来到京城,被裹入京城这漩涡里,上有太后欺压,下有内阁掣肘,少年天子没有威望,谁把他放在眼里? 他不照旧撑过来了,还越来越游刃有余。 他没有兴趣在意凤宁的感受,从悄无声息出现的侍卫手里接过一把特制的金骨伞便离开了。 凤宁眼睁睁看着他背影被雨雾吞没而束手无策,这让她想起娘亲离开那日午后,也是这般细雨霏霏,她像是被人遗弃的小猫儿,独自瑟缩在枯草间,没有归处。 好在凤宁是个天生乐观的性子,转瞬又开导自己,没准等将来出了宫便能名正言顺见他,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磕磕碰碰回了延禧宫。 天已黑透,台前石阶湿漉漉的,就连支摘窗也染了不少湿气,杨玉苏见她回得这般晚,气得跺脚。 “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这皇宫你人生地不熟的,还到处乱跑...” 正责问地起劲,忽的瞥见小姑娘眼眶红彤彤的像是哭过,一把将人搂在怀里,“谁欺负你了?”嗓门大的吓人。 杨玉苏就是这般性子,自己人只能自己骂,护起短来也很要命,大有一副只要凤宁说个名儿她便要去干仗的架势。 凤宁反而被她这模样给逗得破涕为笑, “我没有,我就是想我娘亲了....” 杨玉苏心软了,将人领着进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扔去一边,想起凤宁出身,心中颇有疼惜。 “端午那日,我路过你家门前,你爹爹还问起你,疑惑你为何不回府,”杨玉苏嗤了一声,“他怎么好意思问?” 凤宁眸光一黯。 * 裴浚顺着长街回到养心殿,门口跪着一人。 遵义门外的地砖被雨水洗刷地锃亮,一盏盏摇曳的风灯在檐角燃起,清冷的焰光裹着朦胧的水雾笼罩在幽深的长街,衬得那巍峨的宫墙越发肃穆庄严。 毛春岫今日入宫给太后请安,对着皇帝依旧不死心,想来求一求皇帝,让他舍个恩典, 年轻的女孩儿额角的碎发被雨雾打湿,发髻却丝毫不乱,不愧是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连跪姿也预先想好,每一个角度都是十分赏心悦目,她提着微湿的裙摆朝裴浚磕头, “陛下,臣女知错了,往后不敢再迈错一步,一定谨谨慎慎的,万事听您的安排,还请您收下我吧,旁人都晓得我在宫里待过两月,认定我是陛下的人,又怎会娶我,而我依然心系陛下,只求陛下舍我一个位置,哪怕继续做女官也成啊,我愿意给陛下打杂.....” 她仗着这副美貌来赌一把,她祖父已致仕,没有外戚专权的隐患,而毛家在朝中依然有影响力,留她在皇宫百利而无一害,她见过裴浚,这一颗心实在是没法舍给旁人。 可惜那高大的男子,漠然立在雨雾中,目不斜视从她跟前掠过,进了养心殿。 见旁人比她漂亮,就要弄死她,心肠这样坏,留在皇宫不是祸害么? “朕从来只给人一次机会。” 他没回过头。 裴浚方才吃了一肚子点心,有些粘牙,进殿率先喝了一大杯茶,浑身通泰。 柳海迎着他入内室沐浴更衣,换上龙袍出来时,裴浚忽的问他, “那姑娘什么来历?” 柳海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换做旁人定觉得没头没尾,可到底是皇帝跟前伺候的人精,一颗心透亮地很,晓得他在问凤宁,便笑悠悠回, “她姓李,是鸿胪寺少卿李巍的小女儿,亲母早些年去世了,在嫡母手底下讨活过,是个可怜的孩子,对了,她闺名凤宁。” 裴浚一面在东窗下坐下,听了她的名,评价道,“名字倒是比人大气。” 旋即语调凉凉,“李巍?” 他之所以多问一句, 5. 第 5 章 《凤仪》全本免费阅读 被裴浚这么一打击,凤宁不再进小厨房,杨玉苏倒是无所谓,恐累着她,章佩佩不干了。 这位大小姐被凤宁养刁了嘴,一日不吃她的点心浑身发痒。 章佩佩与毛春岫不同,她父亲为陈康侯,又是当今太后的内侄女,太后无子,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她才是真正能在整座皇城横走的主儿,但她并不恃强凌弱。 她想方设法讨好凤宁,今日给她送花儿,明日又给她送胭脂,凤宁性子和软,磨不过又给她做了两回,一来二去,三位姑娘倒吃出了交情。 天气越来越热,紫禁城活像一座火辣辣的蒸笼,凤宁原先住的屋子最靠里边,窗户小,闷热不堪,章佩佩将二人领到自己的值房歇着。 延禧宫正殿住着两人,东次间给了杨婉,西次间便给了章佩佩,她们这些姑娘,白日去各衙门当值,夜里回到此处安寝。 阖宫热着谁,也不能热着这两位主,毕竟是未来的皇后人选,故而冰块都紧着正殿送, 刚用过晚膳,三位姑娘凑在正殿当中的明厅歇晌。 凤宁没那么怕热,安安静静坐着打络子,杨玉苏不停地挥舞折扇给自己扇风,章佩佩就更舒服了,她拖着两腮在桌上打盹,身后两位宫人替她扬扇。 不一会,一宫女高高兴兴捧着一碗冰镇西瓜进了屋。 “姑娘,姑娘,奴婢从慈宁宫弄了些西瓜来,你快些趁凉快吃。” 章佩佩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净手,亲自拿出勺子,舀了两小碗递给凤宁和杨玉苏。 章佩佩尝到嘴里,啧了一声,“咦,怎么不够甜?” 宫女苦笑,“姑娘,这原是给陛下预备的,后来陛下没用,奴婢过去时,太后娘娘就赏给奴婢了,让奴婢送来给您吃。” 章佩佩闻言秀眉蹙得死死的,与凤宁和杨玉苏悄悄吐舌道,“皇帝表兄不爱吃甜食。” “可这瓜不甜怎么吃?” 杨玉苏是个明白人,笑笑不说话,她可不会蠢到去编排皇帝,不过她搅了几筷子,也没吃完。 凤宁就不一样了,她小时候不是时常能吃饱,绝不会浪费口食,一口一口吃完了。 杨玉苏和章佩佩就看着她吃。 她模样实在太乖巧,肌肤剔透白皙,活像是画里的小仙女,章佩佩越看越爱,她忍不住捏了捏凤宁的小脸, “小宁宁,要不我领着你去养心殿,把你送与陛下吧?” 她倒没指望皇帝能守着谁一个人过日子,她喜欢凤宁跟她作伴。 凤宁吓得将筷子一松,连忙摇头, “您说什么胡话!” 杨玉苏也一把拍开章佩佩的手,“佩佩,我和凤宁打定主意将来出宫,你可别动歪心思。” 章佩佩耸了耸肩,面露遗憾,“与其是旁人,还不如是你们俩呢。” 杨婉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她身穿绛红交领长袍,身姿高挑端重,身后跟着两名小宫女,各人手中捧着几册诗书,规规矩矩,一声不吭。 杨婉和章佩佩不动声色对了一眼,各自露出笑。 虽说章佩佩并不讨厌杨婉这个人,但不得不承认,二人是潜在的竞争对手。 杨婉是冲着皇后之位来的,而太后呢,也属意让章佩佩入主坤宁宫。 因为二人之间无形的暗流,女官当中也慢慢站了圈子,譬如杨玉苏和凤宁就跟章佩佩走得近,而锦衣卫府上的张茵茵与兵部尚书府上的陈晓霜便是紧挨着杨婉。 可能是先前裴浚果断处置了毛春岫的事,给姑娘们敲了警钟,眼下这座延禧宫大抵是和睦融洽的。 四位姑娘要属杨婉年龄为长,三人纷纷起身与她施礼。 章佩佩指了指余下的冰镇西瓜,“我这还剩半碗冰镇西瓜,杨姐姐要不要解解暑?” 杨婉人如其名,性情舒雅温婉,她迈进来含笑摇头, “冰镇西瓜吃了伤脾胃,妹妹们少吃些。” 扔下这话,她率先回了东次间。 隔着屏风听见她吩咐宫女, “将这两个小册子重新誊一份,明日一份送去养心殿给陛下,另一份送去慈宁宫给太后。” 柔和的光落在她面颊,若氤氲般缭绕。 章佩佩看不透她,她再次耸了耸肩,朝西次间努了努嘴,示意杨玉苏和凤宁跟着她进去。 凤宁想起裴浚,望着窗外发呆,章佩佩与杨玉苏歪在罗汉床上说话。 杨玉苏问章佩佩,“我瞧你整日在延禧宫与我们厮混,怎么也不去养心殿露露脸?” 提起这话,章佩佩就头疼,她指了指东次间那边, “我可没杨姐姐能干,每每一进去,不是茶水没煮好,便是墨研的不够细,皇帝陛下规矩大着呢,嫌我碍眼。” 章佩佩撩了撩裙摆上的刺绣,叹道,“我呢,只能在饮食上下文章。” “也对,”杨玉苏笑着接话,“您领着尚食局的差事,可不得在饮食上下功夫么。” 皇宫有六宫一司,六宫分别是掌文书的尚宫局,掌礼仪出行的尚仪局,掌衣裳配饰的尚服局,掌饮食药物的尚食局,再有料理皇帝起居的尚寝局,及针线女红的尚功局,这里头要属尚功局差事最为繁琐,也最没机会在皇帝跟前露脸。 凤宁当初就被毛春岫给挤去了尚功局。 除此之外,更有凌驾六宫之上,纠察宫闱,掌责罚戒令的宫正司,这里的嬷嬷都是太后的人。 章佩佩挑了最适合她的差事。 “可是陛下此人不耽女色,也无口腹之欲,我是一肚子本事无用武之地呀....” 话落她忽然想起什么,爬起来将凤宁给拽回神, “好妹妹,是不是宫里的吃食皇帝吃腻了,赶明儿你给我做些别样的点心来,我拿去讨好皇帝?” 凤宁哪能拒绝她,翌日晨起,三位姑娘一头扎进小厨房,章佩佩和杨玉苏打下手,凤宁掌勺,要什么,递什么,凤宁想着前几日给裴浚做那道积玉糕,他吃得一块不剩,男人的口味大抵相似,决心又做一盘积玉糕。 比起上回,她今日又换了个花样,在积玉糕上雕刻了一幅龙舟戏鱼图,又点缀了些许月桂,这东西她本寻不到,但难不倒章佩佩,三位姑娘忙通一上午,至午时初刻,完成了三道精美绝伦的佳肴。 章佩佩带着人拧着食盒往养心殿方向去,行至半路,有宫人来禀, “大小姐,太后娘娘传话,说是陛下今日在慈宁宫用午膳,宣您一道过去。” 太后总想辙给章佩佩制造机会。 章佩佩就更高兴了,正好让姑母尝一尝凤宁的手艺。 若是凤宁真要出宫,念着这一处好,将来也能给她指一门好婚。 午时正,章佩佩准时出现在慈宁宫,她笑容满脸将食盒递给女官,自个儿大大方方上前来给皇帝行礼。 裴浚穿着明皇的龙袍,手里搭着一串佛珠,朝她神色淡淡点了头。 太后就坐在皇帝身侧,一身精致的湛蓝缂丝褙子,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她一生不曾生儿育女,是真心疼章佩佩的,和颜悦色吩咐她,“今日你侍奉皇帝用膳。” 裴浚倒是委婉拒绝,“表妹是太后娘娘掌上明珠,就不拘这些礼数了。” 他不喜欢女人往他跟前凑。 看上的他毫不犹豫,没看上的他谁也不客气。 太后神色敛了敛。 一年了,裴浚始终疏离地唤她“太后娘娘”或者私下换一句“皇伯母”,却绝口不认她为母亲,太后心里是有些介意的。 不过也能理解,听闻湘王夫妇将他视若珍宝,舐犊情深,他母亲过世也没几年,心里头恐怕惦记得很,要是裴浚为了权势低头改换门庭,还真叫人瞧不上。 母亲可以不叫,佩佩却必须娶。 太后坚持道,“佩佩,你不是捎了食盒来吗?给陛下呈上。” 章佩佩在皇宫侍奉一年,早就看出两位神仙暗地里的交锋。 国玺至今还在太后手里呢,皇帝每日阅过的折子,最后还得太后来盖章,虽说太后极少驳斥皇帝的决断,但这终究触了帝王逆鳞,章佩佩知道皇帝不喜姑母,也不敢过于越界。 她很懂得分寸,笑眯眯将食盒呈上,三样佳肴摆出来,随后很快退去一旁,恭谨道, “陛下,夏日热,担心您胃口都不大好,臣女便挖空心思寻了人给您换花样,您尝一尝,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章佩佩知进退,裴浚也不能不给面子。 太监试过毒之后,裴浚便拾起银筷,一眼看到了那盘精巧秀丽的积玉糕,也没多想,就夹了一块入嘴,滋味绵密,入口即化,与前日凤宁送的糕点如出一辙。 莫不是那丫头的手笔? 裴浚吃了半块,就顿住了,一时 6.第 6 章 《凤仪》全本免费阅读 一听皇帝来了,太后眉间一跳,眼神不经意瞟了凤宁一眼。 虽说凤宁真正威胁不了佩佩什么,可眼下若是叫皇帝看上了凤宁,短时日内恐没心思临幸旁人,这国玺握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待皇帝早日娶了佩佩,也好将这国玺还于他,怎么安置凤宁,太后尚无决断,只能缓缓图之。 于是太后朝身侧老嬷嬷使了个眼色,老嬷嬷立即示意凤宁和杨玉苏跟她从夹道出去。 凤宁听闻皇帝驾到,原就有些惧怕,眼下太后叫她走,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二人打角门出了慈宁宫后殿,顺着慈祥门便到了养心殿与慈宁宫之间的夹道,出了门,凤宁深吸一口气,杨玉苏看着她鱼鳃一般的面颊,轻轻揉了揉, “别担心,太后没打算让你见陛下呢。” 杨玉苏表面大大咧咧,实在心细得很,都看出苗头来了。 凤宁腼腆地笑了笑,没做声。 她早听那些姐姐们私下抱怨,皇帝喜怒无常,心思难猜,若一辈子不见才是造化呢。 再说了,人家皇帝也未必看得上她,在她看来,那些人对她的防备是杞人忧天。 回到延禧宫,竟然瞧见杨婉在厅中作画。 杨玉苏牵着凤宁上前与她打招呼, “杨姐姐今日倒是得闲?” 杨婉悬住手腕,笑着回道,“后日便是湘王殿下的冥诞,隆安太妃将在奉先殿主持祭拜大典,我替太妃画一幅消暑图。” “原来如此。” “那姐姐慢慢画。” 二人行了礼便打算回值房歇着,凤宁临走时瞥了一眼,杨婉画风细腻形态逼真,看得出来功底十分深厚,她很羡慕。 凤宁跟着杨玉苏回了房,问她,“湘王殿下是何人?” 杨玉苏晓得她入宫时被毛春岫排挤,对宫里的形势一无所知,拉着她坐下喝茶,一面解释道, “湘王殿下是陛下生父,先帝爷的嫡亲弟弟,先帝爷去世后,身下无子,太后娘娘与百官便迎请了湘王世子也就是当今的陛下为皇帝...” “原来如此。”凤宁想了想又问,“既然是陛下亲生父亲,为何称殿下?”一旁来说,儿子当了皇帝,当追封老子,否则老子牌位还得摆在儿子下头,不合纲常。 杨玉苏将茶盏搁了下来,“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太后和朝臣的意思是让咱们陛下过继给先帝当儿子,再以太子身份继承大统,咱们陛下不肯,说是继统不继嗣,他是孝宗皇帝的嫡孙,先帝爷驾崩,长幼有序,该轮到他坐江山,再说了,湘王殿下也就咱们陛下一个儿子,若是陛下过继给先帝,那谁给湘王供奉香火....” “过继有过继的先例,不过继也有不过继的说头,陛下为这事跟百官僵着呢。” 凤宁不懂朝中诡谲暗流,只知以己推人,若是叫她摒弃自己爹娘,唤旁人爹娘,她也做不到。 “那隆安太妃又是何人?为何让她主持祭拜典礼?” 杨玉苏继续道,“隆安太妃是先帝爷的贵妃,也是陛下的姨母,如今陛下父母过世,只剩下这一个有亲缘的长辈了,宫里没有皇后,太后不可能给湘王殿下主持冥诞,自然是隆安太妃出面了。” “我明白了。”凤宁继续喝茶。 * 杨婉画完一幅消暑图交给宫女晾干,随后入内殿午歇,心腹宫女已替她铺好褥垫。 宫女见她进来,连忙服侍她躺下,“今个儿陛下发去礼部的谕旨,内阁不是已经通过了么?湘王殿下如今该称湘献帝,您方才怎么口误称湘王殿下?” 这几日裴浚便在忙这个事,礼部尚书一换,效果是显著的,原先的湘王府长史,如今的礼部尚书袁士宏当即上书恳求追封湘王夫妇,言称“即便是天子,也不可自绝于私亲”,恰恰这个档口,皇帝在民间散布湘王夫妇如何宠爱他的传言,百姓以己推人纷纷站在皇帝这边,又加之太后和杨元正急着想让皇帝立后,各自有示好之意,于是双方权衡最终议定追封湘王夫妇为湘献帝与湘献后,但首辅杨元正死活不肯在献帝前加一个“皇”字,皇帝虽然不满却也知取得阶段性胜利,就此作罢。 如此,湘王夫妇名分算是定下来了。 杨婉向来是个谨慎细致的人,她当然不会无故犯错,她抚了抚鬓发,笑了笑道,“明日方能颁布四海,我也不算口误。” 宫女却突然领悟过来,“小姐是故意说给李姑娘听的?” 杨婉眼神敛了敛,擒着茶盏不说话。 今日太后见过李凤宁,以她对这位太后的了解,定会在李凤宁身上做文章。章佩佩明显有拉拢李凤宁的架势,往后李凤宁便算章佩佩一党的中坚。 事实上自从李凤宁入宫,她便暗中观察过她,确切地说,她暗中观察过每一位女官,既然以未来皇后为目标,她必须对每一位女官及妃子了如指掌。 她旁观凤宁两月,发现这姑娘不仅貌美,心地还十分善良,她确实不甚聪明,也不算能干,但每一件交到她手中的事,她都会尽心尽力做好,她细致认真且十分专注。 抛却这一切,她丝毫没有城府,是个天生能激起男人保护欲的女孩。 这样的姑娘别说皇帝了,就是她自个儿也很喜欢,她可以想象,皇帝一旦临幸凤宁,那必定是宠冠后宫。 杨婉能接受百花齐放,却不能接受一枝独秀。 李凤宁不能留在皇宫了。 追封湘献帝的消息是方才定下的,杨婉因为身在中枢所以率先知晓,章佩佩尚在慈宁宫,还没来得及转告其他人,且今夜该章佩佩在养心殿当值,她回不来了,也就是说眼下延禧宫仅杨婉一人知晓,她必须打一个时间差。 李凤宁与外界毫无来往,杨玉苏却不然,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日,杨婉必须将杨玉苏给支开。 杨婉是女官之首,被委任协助隆安太妃筹备祭祀仪式,于是午后不久,她召集所有女官在延禧宫正殿听差,杨玉苏便被委任外出采买,这是她擅长的活计,李凤宁前往奉先殿耳室准备后日用的帷幔一类,这也是尚功局分内之事,杨婉很巧妙地将李凤宁与旁人隔绝开来,而每人的差事又都与本职相关,这份安排算得上天衣无缝。 比起其他人的活计,凤宁的差事最是简单,也不繁琐,杨玉苏很放心,临走时亲自将她送到奉先殿,“等我回来接你。” 凤宁抱着一大摞补子纱巾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忙你的去吧。” 因着原先皇帝与百官掰手腕,湘王名分一直没能定下来,故而筹备被搁置,眼下名分突然议定,很多补子印花都得临时赶,宫中各局便转如陀螺,帝王与亲王的品阶完全不一样,帷幔上的花纹图案也不一样。 宫里做事也讲究章程,湘王名分议定的事,得从司礼监发敕告文书至六局二十四司,而身为尚功局的宫正该将这份文书宣读给底下的女官。宫中六局一司的正衙在延禧宫之东,奉先殿后面的院落,可惜派去的小宫女半路“中暑”昏厥了,偏生就漏了李凤宁。 李凤宁与待在奉先殿耳室的几位秀娘浑然不知,自然是按照过去的品阶挂上帷幔。 明日便是祭祀大典,皇帝领着百官在太庙祭祖后,会回到奉先殿给湘献帝上一炷香, 身为典礼的主持人,隆安太妃前一日便来到奉先殿查验各处筹备情形,作陪的是六位尚宫,宫正司几位掌纠察的老嬷嬷并杨婉等几位女官。 奉先殿面阔九间,进深四间,黄琉璃重檐殿顶,规格极高。 杨婉与章佩佩陪着隆安太妃一处处查验,因备得匆忙,有稍许地方不尽如人意,隆安太妃一一指出来,杨婉记下,待绕至奉先殿后殿安置湘献帝牌位前,瞥见那两面不合时宜的挂幔时,隆安太妃脸色大变。 “这是何人布置的?混账东西,怎么还挂着亲王品阶的帷幔?” 章佩佩顿时大惊失色,慌忙遣人去寻凤宁,凤宁尚在耳室准备给隆安太妃的茶水,闻讯匆匆赶来,便见一众尚宫女官诡异地盯着她, 她茫然一瞬,连忙跪下给隆安太妃行礼, “臣女李凤仪拜见太妃娘娘。” 太妃寒声道,“今日这帷幔是你挂的?” 凤宁迎着她怒气冲冲的脸,看了一眼那随风飘扬的帷幔点了点头,“是臣女...” 隆安太妃气得咬牙切齿, “你简直...你简直是藐视献帝,藐视当今陛下....” 凤宁骤然被扣下这么一大顶帽子,无助极了,“太妃娘娘,臣女岂敢....” 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佩佩还能不了解她吗,赶忙跪在她身侧,替她求情, “太妃娘娘,凤宁性子最是良善娴柔,她不可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杨玉苏尚在六宫局对接采买之事,人未过来,章佩佩昨日也在慈宁宫侍奉太后,后去御膳房准备明日祭拜的牲牢,不知凤宁没被传去六宫局听令, 她转头问凤宁,“昨日湘王殿 7.第 7 章 《凤仪》全本免费阅读 一如上次那般,他逆着光,光晕晕染他乌黑的鬓角,还是那般神清骨秀的模样,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凤宁双目骇然睁大,心想他怎么来了,他不是说不要再见嘛,可就在这时,肩头那一抹明黄的金线闪入她的眼,是极其刺眼的蟒龙爪牙......凤宁步子往后踉跄了下。 再无知也晓得,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才能身着明黄龙袍。 “你说是将军那就是将军吧...” 凤宁猛吸了一口气,那口气直灌入肺腑,凉遍全身。 恩公怎么成了皇帝,他怎么成了皇帝。 那双乌黑黑的眼珠儿要跌下来似的。 裴浚看着她那傻样就有些无语,他视线调转开。 身侧的柳海见凤宁还僵硬着不动,狠狠咳了一声,“还不快给陛下行礼?” 凤宁听到这熟悉的嗓音,险些要哭了。 上回您怎么不这么说? 不然她也不至于当着皇帝的面大言不惭说“不留在皇宫了”...那可是明晃晃的御前失仪,欺君大罪.... 凤宁跪了下来,胸膛交织着委屈和惊骇。 裴浚没理会她,缓步上前,来到隆安太妃前给她请安, “日头热,辛苦您忙前忙后。” 隆安太妃拿裴浚当亲生的孩子,忙挂上笑容,“这不是应该的吗?” 二人说话的空档,杨婉暗中注意着皇帝的反应。 他的视线就在凤宁面颊落了落,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就仿佛瞧见了任何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甚至她隐隐察觉皇帝对凤宁的嫌弃。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对着这样一副美色依然无动于衷,杨婉心里对皇帝又添了几分崇敬和仰慕。 给皇帝和隆安太妃奉过茶后,隆安太妃指着李凤宁问皇帝, “陛下瞧着,该怎么处置好?” 裴浚看了凤宁一眼,他以为她惯会被人欺负,不成想也有兔子急了咬人的一天。 也算有点出息了。 凤宁还傻愣愣跪着,没从他身份转变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依着裴浚的主意,趁着这个机会将她使出宫正好,只是隆安太妃在场,他不好越过她老人家行事, “这事撞在您手里,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凤宁目光就定在他那双绣着金线的乌靴上,委屈地眼眶一酸。 他上回就直言不讳告诉她,他看不上她,自然是想将她赶走。 隆安太妃知道皇帝这是给自己面子。 她之所以要给凤宁治罪,也是见这姑娘过于貌美,与其留在皇宫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如回去踏踏实实嫁人,可方才凤宁的反应出乎她意料。 像是一颗生机勃勃的小草,不屈不挠,有着出人意料的韧劲。 她不忍折了那束光。 “你方才说的也有道理。”隆安太妃这样与凤宁说,“只是你怎么就没听到诏书宣读呢?” 杨婉见状越众而出,跪到皇帝和太妃跟前, “回陛下,回太妃娘娘,这事都怪臣女,是臣女安排凤宁妹妹来奉先殿布置帷幔,而臣女方才也着人打听了,原来那传旨的小宫女跑得太快,半路中暑昏厥了,至今还没醒呢...”说到这里,杨婉满脸愧疚, “还请陛下和太妃网开一面,我愿与凤宁妹妹同罪。” 杨婉很擅长审时度势,凤宁反击不无道理,也出人意料,皇帝恐已听到她的辩解,她不敢赌,毛春岫前车之鉴不远,与其等皇帝回头查,还不如她主动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再者,一个皇后该有怎样的胸怀和眼界,祖父早教导过她,趁着机会挣一些人情面子,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担当。 隆安太妃一听这缘故,似乎还真怪不到凤宁头上,只是身为即将成为皇帝妃子的女官,对于朝中风向也过于迟钝了一些, “既如此,便按你自个儿说的,明日卯时挂好,我亲自来查,若是出了岔子,你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章佩佩见状松了一大口气,赶忙拉着凤宁谢恩。 隆安太妃说完看着皇帝问,“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还是来时那副神情,“就按您说的办。”说完他便扶着太妃起身, “天热,朕送您回寝宫歇着。” 隆安太妃搭着他的手往外走,笑道,“皇帝别担心我,我身子骨还算结实,还等着替你母亲抱孙呢。” 二人有说有笑渐行渐远。 裴浚走时甚至不曾往凤宁瞄一眼。 杨婉等人恭送皇帝远去,折过来纷纷看着凤宁。 凤宁手里还抱着那些帷幔,有些失神。 章佩佩只当她吓坏了,赶忙扶起她,“好妹妹,你今日太厉害了,往后就这般,不要叫人欺负了你。” 杨婉少不得过来补救,她面带愧疚看着凤宁, “玉苏离开前一再嘱咐我,不要安排太繁琐的差事给你,我便择了一轻便又不用来回奔忙的差事给你,不成想反倒害了你。” 明面上来说,杨婉还真挑不出错来。 就连章佩佩也很难怀疑到她头上,她一面安抚凤宁一面回她道,“方才谢你替凤宁仗义执言。” 杨婉笑道,“凤宁妹妹这么可爱,就只准你喜欢?” 章佩佩也喜欢凤宁,捧了捧凤宁哭红的面颊,“是啊,我们都喜欢,可皇帝陛下好像没什么反应呢。” 换作过去,凤宁定要跟她急眼,今日却是讷讷的,不置一词。 杨婉跟张茵茵相视一眼,笑而不语。 没有反应才是好事,大家对凤宁的防备便松懈了许多。 姑娘们这个时候就表现出团结来。 “凤宁别怕,我们帮你一起补!” 杨婉唤来几个能干的绣娘,重新去针工局取了染好的素布来,十几人坐在奉先殿偏殿绣花,章佩佩不善女红,就拿着礼仪的簿册核对花样,从上午巳时一直忙到夜里亥时,大体花样都完成了,只剩下一些收尾。 凤宁不忍拖累大家,“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自个儿来。” 章佩佩已经歪在一旁打盹了,杨玉苏也熬红了眼,她却还强撑着身,“不行不行,这么晚了,我一定得陪你。” 凤宁笑着指了指外头明晃晃的灯火,“那么多宫女候着呢,这里也有绣娘,你且回去歇两个时辰,待你醒来,替我便是。” 杨玉苏这才舍得走。 不消片刻,偌大的偏殿只剩下她与三名针工局的绣娘。 明亮的灯火将那张俏脸镀了一层绒光,凤宁一针一线绣得认真,杨婉说的没错,她做事十分专注,就连身侧站了人都不知。 眼看已经完工了,她来来回回拿着花样核对,生怕出一点差错。 绣娘不知退去了何处,凤宁擒着玻璃灯一寸寸抚摸,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绵长的笑意,凤宁恍惚回眸,灯芒洒下,照出一张和煦的笑脸。 “凤宁姑娘,累坏了吧。” 凤宁惊讶地看着柳海,反应过来后,又歪着头往他身后一瞅。 这一瞅自然是失落了。 柳海被她模样逗笑,摆摆手,示意小太监上前摆上小案,奉上点心茶果,陪着她坐了下来。 凤宁忙将帷幔收好,跪坐在柳海跟前问,“是恩公...是陛下让您来的吗?” 柳海主动替她斟了一杯果茶,意味深长笑道,“怎么,盼着陛下?” 凤宁脸一红,“我没有,我就是...想为上次的事与陛下请罪。” 柳海不知凤宁当着皇帝的面说不给他做妃子的事,他指了指桌案上的菜碟, “不知者无罪,陛下不会怪你,你饿坏了吧,快些填填肚子。” 凤宁确实饿了,便大口大口吃饭。 柳海看着她吃,“不是陛下让我来的,是我自个儿来的,我怕你慌张呢,便来瞧瞧,不成想你做起事来一板一眼,很不错。” 凤宁垂着眸,筷子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失落掩饰不住。 却也不再多问。 过去她着实肖想过他,那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男子,救她于危难之中,就像是一把热烈的火烧在她心头,如今得知恩公是皇帝,那份心思变得茫然,颇有些千头万绪。 陪着她用完膳,柳海又亲自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打算离开,凤宁送他至奉先殿门口,柳海看着她落寞的模样,宽慰道, “陛下呢,没有传旨召你,你想要见他,得自个儿想法子。” 凤宁也不知要不要见他,含含糊糊应下了。 卯时正,隆安太妃果然到场,司礼监掌印柳海都过目了,自然是万无一失,凤宁交了差,余下的就不管了,回了延禧宫倒头就睡,这一睡也不知到何时辰,一束晕黄的灯芒绰绰约约从窗外照进来,床前坐着两人,章佩佩手中摇着轻罗小扇,倒还算从容,杨玉苏却是热得满头大汗。 “你可算醒了,你若再不醒,我得唤太医了。” 凤宁闻言揉了揉眼,赶忙爬起来,“对不起,让姐姐担心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章佩佩拿着扇柄敲了敲她昏懵的额头,“你还好意思问时辰,这都第二日天黑了。” 凤宁吃了一惊,“睡了这么久吗?” 杨玉苏哭笑不得,气得瞪她,“你睡这一觉,嘴里不停说梦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们都快被你吓出病来。” 凤宁:“.......” 捂了捂自己小脸,满脸羞愧。 章佩佩见她无碍,彻底放心,从坐塌上挪下来,指了指搁在长几上的官服与乌帽, “宁儿,我昨夜忙了一宿,今个儿只歇了两个时辰,这会儿我要去睡了,今夜你替我去养心殿当值吧。” “养心殿?” 那可是皇帝待的地方。 凤宁错愕。 章佩佩实在困了,不想说话,指了指杨玉苏,杨玉苏神情复杂看着她, “昨个儿祭祀大典结束后,佩佩和我不放心留你在尚功局,于是求了太后娘娘恩典,将你从尚功局调入尚食局,有佩佩罩着,往后没人能算计到你,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佩佩轮班,去养心殿伺候陛下饮食。” 杨玉苏也不知这一条路对不对,但总归安全无虞了。 凤宁喉咙顿时哽住, 往后她要伴圣驾了吗。 眼看章佩佩往外走,凤宁忙蹑脚下床,唤住她,“章姐姐,我可不懂养心殿的规矩。” 章佩佩打着哈欠道,“我的宫女会教你,其实呀,也没什么,你手艺好,待会给陛下做一份夜宵便可,现在天热,就做一份莲花羹吧。” 连菜名都替她想好了。 凤宁有些手忙脚乱,“我去哪儿做?” 杨玉苏看着她笑,“傻丫头,你以为陛下跟咱们一样?养心殿里就有一御膳房,专给陛下准备饮食呢,你只管换上官服,我送你过去。” 不一会,章佩佩的宫人进来,伴着杨玉苏一起替凤宁换上全新的官服,这一身绛红交领袍子,十分合体修长,将凤宁姣好的身段都勾勒出来了,杨玉苏看着她纤浓有度的曲线,羡慕道,“老天爷真正将什么好的都给了你。” 章佩佩原要去歇着,后来想看看凤宁换衣裳,瞥了一眼她鼓囊囊的胸脯啧了一声, “你真的才十六岁吗?” 她今年十七了,身段可没凤宁丰盈。 凤宁羞红了脸,又将腰带给扯松了些。 杨玉苏二人看着她直笑。 半刻钟后,凤宁被赶鸭子上架送到了养心殿门口,杨玉苏立在遵义门前,看着那道巍峨的宫门,忧心忡忡问凤宁, “凤宁,你想好了吗?进了这道门,意味着什么,你懂吗?” 美色当前,又有哪个男人把持得住,更何况是坐拥三宫六院的天子。 凤宁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心绪复杂笑了笑, “你多虑了,陛下对我没心思。” “我呢,先安安分分当好差,余下的往后再说。” 杨玉苏见她难得有主见,松开手,目送她进了殿门方离开。 * 厚重的宫门被一点点推开,凤宁深呼吸一口气,跟着章佩佩的宫女跨入殿内。 入了门少不得盘查一番,越过影壁进入空旷的殿前院落,一股煌煌的灯火气扑面而来。 四处可见头戴赤翎身着铁甲的羽林卫,更有不少穿着绛红圆袍的女官,以及各色品阶的内侍,他们行色匆匆,却又井然有序。 凤宁心里忽然很紧张也有一丝隐隐的雀跃。 她就这么进了养心殿。 养心门左右各有一座琉璃影壁,五步一岗,十步一桩,可见养心殿守卫森严,养心门正南,有一面硕大的玉影壁,玉影壁再往南走,则是皇帝专用的御膳厨,这里有一排长长的值房,离着正殿尚有一段距离。 凤宁行至养心门一侧,原是要往南走,忍不住越过琉璃门往北面正殿觑了一眼,只瞧见廊下一排御前内侍在站班,人影幢幢。 宫女走了一段见她没跟上来,忙提醒道,“姑娘,养心殿可不兴乱看,快些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