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来仪》 写在前面 知道王贞仪,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大约四年前(2019年),深夜偶尔看到一篇文章,重点不在王贞仪,但我只记住了王贞仪。 像忽然推开一扇窗,看到了满天星辰,惊喜又壮阔。 然后就着迷了一样,各种搜集她生平的信息资料,但她的记载真的太少了。 甚至这“太少”里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外国权威杂志的发掘科普与肯定,将她称之为中国古代女科学的代表。 然后我买了《德风亭初集》,一点点看了很久,还有一本九几年就已经停刊的四川少儿读物。 但也真的太少了。 关于她的记载那样少,知道她的人也那样少。 那个时候就萌生了想动笔写一写她的冲动,还曾深夜兴奋发过朋友圈,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搁置了,其中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怕自己写不好,而退缩。 再后来,网上开始出现了关于她的少量讨论,也有一档综艺节目里提到了她,哇,我当时非常惊喜,也非常急切,再次有了动笔的欲望。 拖拖延延,辗转反复,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写点什么出来,哪怕不完美,哪怕不如人意,但至少在她寥寥无几的记载中添点什么呢? 或者,哪怕我文笔拙劣格局狭隘,写不出真正的她,但如果让多些人多了点了解她的兴趣,也是很好的事情吧? 毕竟她真的很值得被人知道,且我相信,读完王贞仪,心里便会留下一个王贞仪,从而想到她即觉得有力量,有勇气。 贞仪或许并不完美,甚至也不自由,也没有像我们认知中的大女主那样一路开大,顶着光环走上人生巅峰收获幸福收获名利收获一切—— 但她真的很了不起。 正因为没有以上种种,反而更加了不起了。 在我眼中,她因切实存在过、因足够强大而能够疗愈她人,而我就曾得到过这种疗愈。 选用猫猫视觉来写,是想给这个故事添一点活泼的气息,也不想让视觉显得太过武断。 这绝不是人物传记,而只是一个王贞仪的小粉丝写下的一段猫猫梦呓。 总之,我随心写,大家随心看,也欢迎各抒己见,共同进步探索! ——非10写于2022-12-9凌晨4:43分,一个因喝了太多咖啡而失眠的夜。 …… 写下以上那段话后,又辗转犹豫耽搁了一年多,终于在24年的清明节又一个失眠的夜里,拿起了纸笔,并决定借由二十四节气这一与天文星象相关的中国非遗智慧作为故事主线,来完成这段盘旋心头多年的梦呓。 “岁时”,为一年四季。 所以这个小故事,就在芒种这一天和大家相见了。 故事不长,但会写得很慢,大概率还会边写边修,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 楔子 立春当日,天色晴明。 故宫博物院里,有一女一男两位工作人员在馆院中取景,年轻的男人脖子里挂着只相机,此时将镜头对准了墙角处的一丛鹅黄色迎春花。 一连拍了几张后,男人调出相机里的原图回看,让女工作人员看了一遍。 女工作人员年长些,定睛瞧了瞧,笑着说:“小李这拍照技术可以啊,你们年轻人可比我们专业多了!” “那是咱馆里维护得好,随手一拍都是大片儿!” 二人说笑着,继续往前取景,女工作人员指着朱墙下的一株新发的黄腊梅,笑说着:“给这棵梅树也拍一张……回头咱们每个节气都在馆内拍一回,把这一年的景都留下来。” “那敢情好,等到了年终,咱们还能出个故宫二十四节气图鉴!” “这个好!”女工作人员笑着点头,说着,伸手又往旁边一指:“小李,来,给咱橘子也拍一张!” 年轻人拿着相机走近了些。 橘子是故宫博物馆里的一只猫,顾名思义,它是只大橘猫。 这只橘猫是只橘白,唯腹部和四爪雪白,这种花色组合,也被称之为“金被银床”。 橘子今年已经八岁了,从它有记忆起,它就在故宫博物院里了。 这些年来,橘子凭借着专业的捕鼠能力,以及出色的食量和体重,在故宫博物院一众猫猫大队中,常年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又因外表很受游客们喜欢,橘子除了捕鼠之外,便还兼职打着另一份工:接受游客们的抚摸撸毛。 因此,橘子对自己的定位是一只成熟老练的编制猫,说得再威风些,那就是故宫带爪护卫,且得是一等护卫。 作为一只老练的编制猫,在镜头对准自己时,走在石栏上的橘子护卫便适时地伸出两只雪白前爪,压低前半身,做了个标准的大猫伸展,尽显优雅本色。 两位工作人员离开后,橘子揣起前爪,卧在石栏上晒着太阳打起盹儿来。 “立春之后,天气就一日日暖起来了……你们看,这树也发芽了!” “诶,说到立春,你们知道江蕙吗?” 听着游客们的说话声,橘子依旧惬意地眯着眼睛。 这群游客有七八个人,男女都有,看年纪穿着像是大学生。 “江蕙?哪个系的?” “什么呀,我说的是清朝道光年间的一位女科学家……”一个穿着牛油果绿羽绒服的女孩子说:“她研究天文星象,按照二十四节气绘制了二十四幅星图,刊刻出版了《心香阁考定二十四节气中星图》,可厉害了。” “清朝女科学家呀……”另一个女孩子说:“那我也知道一个,更早些的,也是研究了天文数学的,叫王贞仪!你们听过没有?” “这个倒是听过……”一个戴着黑色针织帽的高大男生刷着手机,随口搭话道:“但我在网上听人家说,这个王贞仪很有可能是虚构的,谁知道真假呢。” 几个人因为这个话题讨论争执起来,橘子闭着眼睛打了个呵欠,是啊,谁知道真假呢。 中国的历史这么长,里头得装着多少人啊,只怕比它每年掉的猫毛加一起还要多呢。 那群大学生说着话走远了,橘子刚想换个姿势继续睡时,耳朵一动,一回头,只见一只大狸花走了过来。 橘子一个弹坐起身,弓起背,耳朵压低,朝着那花臂大狸花呜呜哇哇骂骂咧咧。 大狸花一个起跳,四爪轻盈地落在石栏上,迎面朝橘子走来,嘴巴里也不算礼貌。 这只大狸花是上个月刚来的新猫,来历不详,但作风霸道。 自打来了馆里,它和橘子已经掐了十多回架。 除了争夺地位之外,让橘子更加耿耿于怀的是,自打这大狸猫来了后,后殿里的三花都不爱搭理自己了。 正所谓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二猫梗着脖子隔空对骂了几十个来回后,橘子怒气蹭蹭上涨。 这外来的大狸花,骂猫的花样又新又脏,橘子一个忍不住,率先挥出猫拳。 随着橘子出招,两只猫忽然像是磁铁吸在了一起似得,速度奇快地抱掐在一起,咬脖子,蹬腰子,全都用上了。 两猫哇哇叫着,一撮撮猫毛满天飞舞。 打斗间,橘子一个脚滑,仰面往后摔了下去。 橘子在空中快速虚蹬了几下,试图翻转身形,来一个漂亮的猫猫翻转落地,以此挽回尊严,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这处石栏不算太高,按说摔下去也不过眨眼的事,但橘子觉得自己下落的时间异常之久。 “啪叽——!” 终于,它落在了地上。 四脚朝天的橘子一个翻身,但……没翻动。 它再使劲儿一翻,总算滚了一圈,动作却是从未有过的笨拙。 【——喵呜?】 橘子疑惑地叫了一声,忽然被吓了一跳,拿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喉咙——这猫娃子音是哪里来的? 下一刻,它将两只前爪伸出,猫爪大大张开,立刻瞪圆了眼睛——这小爪子又是谁的,它那山竹一般大的拳头呢? 橘子开始向四周看去,白墙小廊青筒瓦,青砖松景四方院,是个很陌生的地方。 橘子茫然间,忽听小院正房里,传出一声接着一声凄厉的叫。 橘子被这声音吸引,立刻拔腿跑去。 它现在的身体太小,像是一只刚满月的猫崽,说是跑,却也慢吞吞的。 橘子来到那间正房外,只见一个身穿酱色市布长衫,脑后梳着大辫子的年轻男人正焦急地走来走去,口中不时念着什么:“救苦救难观音娘娘……至圣先师在上,还请多多保佑……” 橘子盯着男人垂在身后的大辫子瞧了瞧。 这时,那间房内忽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很快,一个脑后挽髻的婆子走了出来,口中笑说着:“生了生了!” 男人赶紧上前去:“生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恭喜您了,是个明珠!” 男人脸上的期待之色落空,肩膀无声垂了垂,低叹道:“是个弄瓦的。” 时下生男称为弄璋,生女则为弄瓦。 接生婆看在眼里,笑着说:“王二爷您和二奶奶都还年轻着,这不过是头一胎,弄璋弄瓦那都是喜事!且今儿又是立春这样的好日子,立春立春,日日更新,您的子孙福气且在后头哩!” 男人这才挤出一个笑来,对接生婆揖了揖手:“借您吉言,有劳了。” 这时,一个仆妇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男人福了福身。 男人忙问:“赵妈妈,瑾娘可好?” 仆妇点头,一脸喜意地道:“二奶奶让二爷您给小姐取个名儿!” 男人沉吟片刻,想了想。 他很看重这头一个孩子,原是准备了不少名字的,但大多是男孩名,妻子有孕后,每每逢人见了肚子,都说必是男胎…… 男人在心底叹口气,到底收起了那一缕失落,开口道:“便叫贞仪吧。” 这是他唯一准备的女孩名字。 橘子腮边的胡须动了动,刚想跟进去看一看那被取名为贞仪的小娃娃时,忽觉脖子一紧,四爪腾空离地。 一只橘色大猫将它叼起,快步离开了这里。 橘子四只爪子在空中抓着,直到被大猫重新丢到地上。 橘子刚要说话,却被大猫搂到怀里,强行替它舔舐打理毛发。 橘子想要挣扎,被大猫吼了一声。 感受着这来自妈妈的血脉压制,橘子被迫接受了这场形象打理。 大猫舔舐着橘子的脑袋,橘子只觉天灵盖都要被掀开了,眼皮也被拉扯得吊了起来,它不由喵道:【妈,轻点。】 大猫没理会,直到将橘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这才满意地停下。 焕然一新的橘子蹲坐在大猫面前,仰着脑袋,终于有机会问:【这里是哪里?】 大猫躺卧下去,抬了下尾巴又落下,懒散喵了一声:【这里就是这里啊。】 橘子又问:【今年是哪一年?】 大猫:【今年就是今年啊。】 橘子发愁地沉默了,它就知道,并不是每一只猫,都像它这样有文化的。 大猫甩着尾巴:【小孩子问题太多了呀。】 橘子坐得更直了些,昂头挺胸:【叫我橘子!】 大猫扭过头,看向身后,有些为难:【你叫橘子,那它们叫个啥好?】 橘子看去,只见又有三只小橘子走了过来,张着嘴巴喵喵叫着。 大猫原本没想给孩子取名的,随便养养算了,但经橘子这么一提,它也来了兴致。 于是,橘子成了大橘子,并且多了三个叫做二橘子、三橘子、小盘子的弟弟妹妹。 橘子迷惑——小盘子是什么东西? 大猫眯着眼睛解释:【正好拿来装你们仨呀,这里是一户读书人家,你们作为家生子,也要讲究些的啊。】 一只盘子,装三个橘子,多讲究呀。 橘子无言以对。 它被那三只只会嗷嗷叫妈喊饿的小奶猫吵得想要捂住耳朵,刚要转身跑开,又被大猫一爪子搂了回来,并一把按在怀里,强行喂奶。 橘子凭借自己的能力,花了十来日的时间,总算弄清了那两个问题。 这里,是金陵。 这一年,是大清乾隆三十四年。 第一章 立春(一) 立春过后,河水解冻,墙角的柳树抽了嫩芽,细细的柳枝变得柔软婀娜。 橘子卧在墙角的柴堆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时,拿鼻子嗅一嗅,已能闻到空气中万物复苏的气息。 橘子还有些炸哄哄的幼猫毛被春风吹拂着,同时也染上了太阳的暖意,它惬意地揣着手,又稍有些遗憾。 天气很好,小鱼干几乎没有。 橘子有些想念现代那些不乏掺杂科技与狠活儿的罐头和鹌鹑冻干。 柴堆下,大猫拿后腿挠了挠痒,一撮用了一整个冬日的猫毛随风飘飞,飞至半空中,被路过的燕子衔掠而去,拿去搭新窝了。 橘子眯了眯眼睛,诗兴大发——猫毛不是无情物,化作新窝更护鸟哇。 那只燕子第二日又来了,又带走猫毛两撮。 第三日再来时,便不是一个燕了,而是又另外带了好几只。 看着那群在墙头盘旋等待的燕,再看一看身上的毛已经褪得差不多了的猫妈,橘子觉得妈妈的压力有点大,所以妈妈只能假装舔毛,装作很忙的样子。 好在那些燕子也知晓它们猫族擅捕鸟,倒也不敢离得太近,否则这些燕子们怕是会化身猫毛抢劫犯。 万物总是这样相克又相生相依存的。 譬如橘子不喜欢孩子,却又总是被孩子的哭声所吸引。 一个午后,贞仪又在哭了。 趁着猫妈外出觅食,橘子偷偷去看了贞仪。 橘子已经是只两个月大的猫咪了,贞仪也已经满月了,但她的娘亲杨瑾娘还很少下床走动。 杨瑾娘的身体不算好,此次生产伤了本元,一整个月子里都在养病。 郎中还私下说,除了身体上的病症,她还有些心结。 橘子懂得不多,它只觉得人类太脆了些,一窝只生一只不说,那仅有的一只还长得很慢。 它经常来看贞仪,总觉得始终没见那小娃娃长大多少。橘子夜里还曾偷偷进屋,仰躺在贞仪的小床上,把四爪努力伸长,和贞仪比谁更长。 贞仪的长度变化好像可以忽略不计,而它橘子长势喜人,如今已经能跑能跳了。 橘子踩着板凳,爬上小窗,站在窗棂上,伸头往屋内看去。 小贞仪还在哭,她刚吃完奶,一个婆子正将她竖抱在怀中拍哄着,生怕她吐奶,另有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在旁举着拨浪鼓,也有模有样地哄着:“小姐不哭,小姐不哭喔!” 被婆子抱在怀中的贞仪啼哭间,似乎看到了窗棂上的橘猫。 四目相接,这是一娃一猫第一次对视。 橘子盯着小贞仪瞧,小娃娃生了双大眼睛,此刻满满包着眼泪,眼珠愈发晶亮。 片刻,橘子抬起两只前爪,直起上半身来,做了个猫猫做法的姿势。 小贞仪停止了啼哭,嘴巴圆圆,发出“喔、喔”的声音。 那举着拨浪鼓的小丫鬟看过去,指着橘子:“太太,阿娘,快看,有只橘色的小狸奴!” 橘子忙落下前爪,跳了出去,一溜烟跑了。 之后,橘子又来了三五趟,贞仪一哭,它就过来瞧。 而贞仪一瞧见它,总能止住啼哭。 杨瑾娘见它颇有灵性,慢慢便邀请它进了屋子里,小丫鬟春儿偶尔会给它一块肉脯,或端一碗煮得糟烂的小鱼,送到墙角下的猫窝前。 猫妈每每出门,逢猫就说,它这一窝猫崽啊,就数老大最出息,讨了主子们欢心,一猫得道众猫升天,光宗耀祖啦。 二橘子和三橘子也陆续找到了人家,被左邻右舍拿一尾鲤鱼相聘,带回家做狸奴去了。 小盘子身体不好,没活稳当,刚出二月时便没了。 橘子觉着,是它的名字取得不够好,一只盘子托着三只橘子,多沉呐。 橘子近来有些郁闷,它被罚五日不能再进贞仪的屋子,可它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趁着春儿打盹儿时,跳到床上,帮小贞仪舔了舔头发而已。 橘子被春儿赶回来时,连说带比划地和猫妈喵喵诉苦:【你是没瞧见,她的头毛可乱啦!】 橘子一心想将带娃工作做得更加体贴精细,奈何人类不懂它的苦心。 贞仪两个多月大的时候,杨瑾娘养好了身子,总算可以出院子走动了。 这一日,杨瑾娘和丈夫王锡琛,抱着贞仪去了老太太那里。 路上,杨瑾娘神情忐忑,王锡琛也低着头不说话,落在橘子眼中,偷感颇重,好似他们的孩子是通过不正当门路得来的,见不得光。 王家在金陵也算是叫得上名字的人家,这家的老爷王者辅是廪生出身,官场沉浮数十年,如今在广东做官,任嘉应州知府,官从四品。 王者辅祖籍是安徽天长县人,十多年前举家迁入金陵,家有三子,王锡琛行二,和老大皆是正室董老太太所出,老三的生母则是王家的妾,那名妾室早年因病去世了。 王家正庶之分并不严重,也没人会拿嫡嫡庶庶的来说事,但不是一个娘生的,心里多少隔了那么一层。 董老太太生性好强,偏偏家中三子,数老三王锡璞最争气。 三爷王锡璞是三兄弟中唯一一个踏进了仕途的,如今在外地做县令,留了妻子在金陵侍奉嫡母,一双儿女也伴在老太太膝下,其女王淑仪今年七岁,已颇有知书达理之风。其子王介虽也才四岁,但人说三岁看老,王介瞧着很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除了三房这一脉外,董老太太的两个亲子,却是子嗣单薄得厉害。 王家大爷王锡瑞仅一子,此子王元,乃是王家长孙,今满十岁,性活泼好动,但见到笔墨时总能静如鹌鹑,呆若木鸡。 他目下最值得一提的事迹便是去年和金陵知府的小儿子打了一架,还输了。 还好输了。 王锡瑞提到这一茬就心梗。 但他已多年没有子嗣,这方面艰难了一些,便将开枝散叶的重任转移到了二弟夫妇身上。 王锡琛难免感到压力。 偏偏他这口气也不曾争上,仅是添了个女儿。 此时他与妻子抱着孩子去见母亲,心中便实在发虚。 橘子蹲在堂外,也见到了那位董老太太。 老太太发髻花白整洁,个子不高,身形有些发福,生了张长脸,眼尾下耷,似乎不大爱笑,便给人威严之感。 王锡琛夫妇二人请安罢,一名婆子上前,接过杨瑾娘怀中的孩子,抱到董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您瞧瞧二小姐……” 王锡琛夫妇静静垂首,好似堂下的犯人,在等着宣判定罪。 片刻,却闻上首响起了老太太的笑声。 夫妇二人抬头看去,只见老太太亲自将孙女抱在了怀中,眉目舒展慈爱:“眉毛生得完整,是个有福气的,眼睛长得也亮,是个聪明孩子……” “对了,你们父亲从广东回信来了。”老太太对儿子儿媳道:“给这娃娃取了个字……” 王锡琛讶然抬头,父亲竟还给他这女娃取字了? 老太太伸手点了点小女娃的脸蛋儿,笑着唤:“德卿……小德卿呀。” 王锡琛见状松了口气,眼里有了笑意。 杨瑾娘微红了眼睛,心头阴云终于散去大半。 次年立春,某一日,初为人母的杨瑾娘惊喜地发现,小贞仪已能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 待天气更暖了些,身上厚重的棉衣除下,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娃娃便走得更快了。 这个年纪的娃娃,见着什么新奇之物都要上手去抓,再理所当然地填进嘴巴里,这让橘子操碎了心,每每见贞仪胡乱伸手,化为贴身护卫的橘子总要使出猫拳,将她的手打回去。 但这也并不妨碍每每贞仪跌倒时,橘子总会趁机上前,在她头顶的两只小揪揪上飞快地挠上几把,没办法,那实在太像逗猫棒了。 又一年立春,贞仪虚岁满三。 贞仪生辰前夕,橘子费心备了一份诚意满满的生辰礼,趁夜放在了小贞仪枕边。 次日早,春儿的尖叫声划破整个王家。 春儿拎着那只硕大的死老鼠,吱哇尖叫着丢了出去,并下达最严苛的惩戒,半月内不会允许橘子再踏入屋中半步。 橘子闷闷不乐地将老鼠叼回窝中。 猫妈告诉它,这回是它的不对,并自信地指出错误所在:【人要吃熟的呀。】 于是,贞仪四岁那年的生辰,橘子为她备下了一只半熟的烤老鼠。 老鼠是橘子提前两天逮的,偷偷塞进了锅灶下。 橘子两只雪白的爪子掏锅灶掏得黢黑,鼻子也蹭得脏兮兮,只步伐依旧优雅,叼着那只烤鼠去见贞仪。 已经十四岁的春儿再次尖叫。 这一次,橘子一个月没能进屋。 等橘子的禁足令解除之后,金陵城的杏花已经开得很好了。 待到秋日桂花开时,橘子又开始烦恼贞仪五岁的生辰礼。 而这一日,王锡琛从外面回来,肩膀颓然地垂着,一言不发。 橘子见了,悄悄跟上他。 第二章 立春(二) 王锡琛脚步沉重地走着,遇到了兄长王锡瑞——这位王家大爷的名儿,橘子每每听着,都有种想要命令对方做点什么的冲动,比如拨打电话或者播放一首音乐。 橘子步伐优雅地跟在王家兄弟二人身后,很快得以给出八字总结:科举不易,锡琛叹气。 这是王锡琛自取得秀才功名后的第二次秋闱,再次以落第收场。 王锡瑞拍着弟弟的肩膀,安慰了一番。 王锡琛的肩膀始终颓然地垂着,好似压了千斤重。 兄长和他是先后考中的秀才,彼时方圆百里内便没有不艳羡王家的,都说他们王家风水好…… 王锡琛原也做好了与兄长及三弟一同光耀门楣的打算,可谁知那风水转着转着,好似突然发现自己转错人家了,不由分说地便溜之大吉了—— 先是大哥在与人出游时意外摔断了一条腿,落下了不良于行的毛病,再不能继续科举,连子嗣也很难再有。 而后父亲被贬至嘉应州那岭南荒蛮地。 他也越考越不成样子。 王锡琛的压力实在很大,大到他前段时间备考时,甚至会阴险地怀疑自家大哥正因是吃够了科举的苦,才故意摔断了腿……毕竟在那之前,大哥也已落第两次,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而有此疑心的他,精神状态也可见一斑就是了…… 自从不必再科举后,王锡瑞的确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如今人在金陵城中一座私塾中做先生,靠着腹中学问和一只跛脚,在家得父母兄弟怜惜,在外被学生文人敬重。 更叫王锡琛艳羡的是,每每大家提到兄长的伤残时,总是真情实感地感叹,锡瑞若不是受此影响,进士出身必然已经到手…… 每当这时,王锡瑞总是摇头叹气,于是便得来更多肯定与赞许。 此刻,王锡瑞依旧安慰着弟弟:“待会儿到了母亲那,由我来替你说……” 王锡琛心情沉重地点头,再次落第,他最无法面对的便是望子成龙的母亲了。 却不料,他家老母亲听罢之后,只是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董老太太告诉儿子,他这都不算什么。 而让一个坏消息变得无足轻重的秘诀,往往是另一个更坏的消息。 见母亲手边正是从广东传回的书信,王锡琛忐忑地问:“父亲又被贬官了?” “那倒不是。”董老太太纠正道:“这回是被罢官。” “……”王锡琛与王锡瑞皆大惊。 已在门边卧下的橘子也听懂了,噢,原先只是降职,这回却是被炒了。 董老太太同两个儿子详说了此事。 老太太性子要强,没流露出太大的情绪起伏,只额间的抹额勒得比平时更紧一些,以物理手段压制喷张的脑部血管—— 让董老太太来说,她这丈夫,什么都好,却是个犟头。 王者辅本是贫寒出身,凭着一路苦读考上了秀才,因考得很好,名列前茅,取得了秀才中的一等廪生功名。之后借了雍正皇帝登基破格选拔人才的东风,得老师举荐,官授海丰县令,就此踏入仕途。 值得一提的是,王者辅在任海丰县令时便曾因直言揭发上峰而遭到了罢免,这县令做得很是昙花一现。 之后几次为他人府上幕僚,沉沉浮浮,隔了多年才重新返回官场。 宣化府是个好地方,王者辅曾在那里担任过知府,却因与同僚们政见不合,遭到诬陷,一度身陷牢狱——之后案情明朗,有罪者得到惩戒,王者辅重获清白,但仍被认定处事过于严苛不知变通,有刚愎之嫌,遂被贬至岭南嘉应州。 至此,董老太太觉着,丈夫一把年纪,性子也该被磨得差不多了,但谁知他去了岭南,仍没有停下折腾。 王者辅起先主张修建书院,这倒也没错,可其中一处的书院选址被认定破坏了当地的风水,招来不少非议,此事算是矛盾的前兆。 嘉应州之地,民众对神明的信仰极其根深蒂固,当地官员每年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修建修缮各类仙院,而王者辅认为如此贫瘠之地不该将钱财耗费于此,因此大力阻止此事,而欲建书院,修水利。 这场矛盾的拉锯战,让王者辅不仅得罪了当地官员权贵,还招来了民众的不满。 王者辅有个门生在京师为官,前不久因党争被牵连,嘉应州当地的官员借此时机检举王者辅与其往来甚密,夸大王者辅曾经在一桩案件上的过失,并借百姓之口对其进行污名化,因此有了此次罢官之事。 董老太太并没有细说那场党争的源头,但王锡琛兄弟二人对京师那场血腥到让人闻风丧胆的党争清算皆有耳闻…… 京师朝堂党争之成败,即便只是一星半点的牵扯,只要被人拿来做文章,便会成为滔天大祸。 王家兄弟深知此事的严重性,此次与从前都不同,如此关头,是决计没有办法借关系人脉来斡旋通融的。 “能保住性命已经很好……”老太太叹着气道:“其它的,之后再说吧。” 老太太让两个儿子给父亲写信,千言万语可化为一句话:若不想家破人亡,且将尾巴夹紧,脖子缩好,安分些比什么都强。 王家上下因此事蒙上一层阴霾,冬日来得似乎都更早了些。 但四岁的孩童不懂这些,猫猫也一样,于是贞仪和橘子的日子一如往常。 贞仪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一日更甚一日,尤其容易被未知的东西吸引,譬如园子里黑漆漆的假山山洞,旁的孩子都说里头有鬼,她却要小心翼翼地钻进去一探究竟。 橘子觉得贞仪上辈子必然也是只猫咪,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谁养大的像谁,谁让这个娃娃是它橘子带大的呢。 没有鬼怪、空荡荡且狭小的山洞很快失去了对贞仪的吸引力,贞仪开始喜欢看天,看不到边际的天空,比黑漆漆的山洞要未知多了。 这个冬日里,抓着四岁尾巴的贞仪总喜欢问一些关于天空的问题—— “天为什么会黑?是天上有人吹灯吗?” “为什么会下雨?是谁在往下面泼水呀。” “星星从哪儿来?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天亮时,是谁把它们一颗颗捡走的?会放到匣子里收起来吗?” “……” 对上贞仪那双因好奇而愈发乌亮的眼睛,春儿总要绞尽脑汁。 幸好杨瑾娘有办法,她摸着女儿毛绒绒的发顶,温柔地回答:“天上的事啊,都是神仙在管。” 贞仪半知半解地眨眨眼,阿娘离开后,她蹲下身去,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问:“橘子,真的有神仙吗?” 橘子“喵”了一声,贞仪若有所思。 这个冬日,金陵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很多人生了一种怪病,死了好几十人。 贞仪是从隔壁钱家太太口中听说的这件事,钱家太太很同情那些人,为他们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感叹困惑:“哎,也不知究竟是遭了什么天谴……” 天谴……所以又是神仙在做主吗? 贞仪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但她说不上为什么。 当日夜里,贞仪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梦里,她要往前走,却被一堵横空出现的墙壁挡路,她转身往回跑,却又有一道墙壁出现,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出现了这样的墙壁,将她死死困在其中。 她牟足了劲儿,拿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去推,累得脸颊鼓起涨红,却怎么也无法撼动分毫。 她只能想着翻出去,然而抬头去看,竟发现那些巨大的墙壁高耸入云,而被它们围起的这片小小天空是无尽的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 贞仪忽然感受到巨大的逼仄与恐惧,她愣在那里,止不住的发抖,而那些墙壁还在朝她不停地靠拢挤压而来。 直到一个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贞仪猛地睁开眼睛,自梦魇中醒来。 昏暗中,一只猫爪正搭在她额间,旋即是一声带些疑惑的“喵呜”声。 “橘子……”贞仪迷迷糊糊地翻身,将大猫搂在怀中,把眼泪和冷汗都蹭了上去,听着猫咪发出的“呼噜”声,才得以重新睡去。 贞仪又做了个梦,这次的梦没那么可怕了,她梦到了爷爷,但看不清长相。 她还从未见过爷爷呢,但阿娘告诉她,再过不久,她的爷爷就要回家了。 和家里其他孩子一样,贞仪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第三章 立春(三) 贞仪五岁生辰来临前,由董老太太亲自做主,正式开了蒙。 开蒙短短两月间,贞仪即可站得笔直,认真地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昂着头,拿一把软糯糯的嗓音背诵《三字经》及《千字文》,另又背下了十余首唐诗,且她读诗之初便有了自己的喜好,尤爱昌黎与太白二位先生。 王家大小姐王淑仪十一岁了,身上已有书卷气,她温声提醒贞仪,应多读女子书,学作闺阁诗。 董老太太却道:“不着急,再养一养她身上这股子不多见的灵气……” 王淑仪便笑着应“是”。 贞仪很喜欢家中这位大姐姐,大姐姐生得漂亮,说话声柔柔的,走起路来慢慢的,身上总有淡淡花香。 大姐姐时常将贞仪抱在身前,教她认字。 贞仪靠在大姐姐怀中,蹭着大姐姐的衣裳,总觉分外安心愉悦,不知怎地就呼呼睡了过去。 淑仪莞尔:“小懒猫……” 一旁正打盹儿的橘子一个激灵,立即端坐,“喵”了一声,为猫正名——猫才不懒! 正是那一日,贞仪醒来后,接下来的十多天都没能再见到淑仪。 贞仪问祖母,祖母只道:“要在屋子里歇一阵子……” 贞仪心想,那是病了吧? 次日,贞仪将春儿拿来的几块点心用帕子兜住,揣在手中,带着橘子悄悄跑去看大姐姐。 走到窗下时,贞仪听到低低的哭声,便从半开的小窗外,努力踮起脚往屋内看。 橘子学着贞仪踮脚,却还是瞧不见,干脆跳到了窗棂上。 屋子里,淑仪坐在榻上,双脚放在一张椅上。 淑仪的母亲三太太也在,另有一名仆妇正为淑仪拆下脚上裹着的白布,淑仪疼得吸气落泪,双手攥着床柱子有些发抖。 贞仪定睛去看大姐姐的脚,觉得很奇怪。 大姐姐的脚竟和她的差不多大,脚趾往内弯曲,脚背高高隆起,脚心和脚后跟之间好像被折叠起来了,中间挤压出一条很深的缝隙。 三太太瞧见了窗外那颗小脑袋,招呼贞仪进屋来。 贞仪揣着点心走进去,询问大姐姐的脚伤。 三太太笑着纠正她,那不是受伤。 不是受伤?那为何会这样小? 淑仪也露出一点笑意来:“小些才好看。” 一旁的仆妇卢妈妈也在笑着:“大小姐从五岁其便缠足了,这两年骨头又长了些,便要重新缠一缠……” 卢妈妈看着淑仪的小脚,似在看待一件十分满足的作品,又笑着与贞仪道:“三奶奶的脚也是老奴缠的,等二小姐到了缠足的年岁,也只管放心交给老奴!老奴定给二小姐缠出一双人人夸赞的莲足!咱们王家的姑娘,都得是金陵淑女!” 对上卢妈妈热情慈祥的笑脸,贞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卢妈妈:“对了,二小姐也快五岁了罢?” 贞仪有些害怕,但还是诚实地点了头。 那日后,贞仪总喜欢悄悄盯着家中每个人的脚。 一日,她发现祖母的脚并不小,便向母亲报告道:“阿娘,大母不曾缠足!” 杨瑾娘:“老太太幼时,当政的万岁爷不知怎么想的,曾一度严令废止过咱们汉人缠足……错过了年纪,之后便缠不得了。” 贞仪:“可阿娘也不曾缠足……” “你外祖家贫,缠了足便没法儿做活。”杨瑾娘脸上有些惭愧,把双脚又往裙底慢慢缩了缩:“你三婶她出身就好得多,家中知道讲究体面……” 杨瑾娘羡慕弟妹之余,拿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眼中才有了笑意:“好在我们贞仪日后也会是个体面的闺阁淑女。” “可是……”贞仪又道:“可是阿爹和大伯他们都不曾缠足。” “傻丫头。”杨瑾娘笑起来:“男子们若也缠足,如何在外面走动呀?” 贞仪似懂非懂,所以大姐姐走路才那么慢吗?她从未见大姐姐跑起来过,缠了足,便再不能跑了是吗? 晚间,贞仪洗完澡,屈膝坐在床上,披着被子,看着自己的脚丫。 想到大姐姐那蜷缩变形的脚趾,贞仪忍不住努力将十根圆圆的脚趾大大张开,好像只有这样才舒服一些。 一旁趴着的橘子伸出两只前爪,舒服地往前拉伸,毛茸茸的前爪十指也大大张开,开花一般。 贞仪见了笑起来,也学着橘子趴下,将自己半蒙在被子里,橘子伸爪往被子里掏,贞仪又惊又笑翻滚起来,橘子隔着被子扑上去,贞仪笑得更大声了。 一番嬉闹后,临睡前,贞仪偷偷对橘子说:“橘子,我决定了,我不要过五岁生辰了……” 她不想缠足,她想像橘子一样,跑得又快又稳,跳得又高又远。 只要她不满五岁,就可以不用缠足! 橘子“喵”了一声,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它也能省下一份生辰礼了,刚好不知道送什么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贞仪逢人便说自己不过生辰,也经常晃着祖母的衣袖央求。 大人的事情总是很多,加之近来家中忙乱,面对孩童心血来潮的央求,大家便都随口应下来。 贞仪不过生辰了,但立春还是按时到来了。 立春晨早,橘子从外面跑回来,跳上贞仪的床榻,隔着被子咬了咬贞仪的脚。 贞仪惊醒过来,梦中她正被卢妈妈拿着裹脚布追赶呢! 橘子催着贞仪起来,要带她去外面瞧热闹。 贞仪比寻常孩童更有灵性,橘子比寻常猫咪更有灵性,加之一同长大,一人一猫总能做到无障碍领会对方的意思。 春儿去打洗脸水了,屋子里没有旁人,贞仪胡乱地裹了件鹅黄色毛领对襟褂子,趿拉着绣鞋,便跟着橘子往外跑。 她未梳头,毛绒绒的柔软发丝披散在肩头,随着跑动在晨光下泛起柔亮的光芒,大大的眼睛乌亮清澈,眼角长长的睫毛微垂,白皙圆润的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发红,嘴巴里呼出一团团热气。 橘子回头瞧时,只觉得她像极了春朝节的精灵,所经之处,四周的景物都跟着她变得蓬勃生动起来。 贞仪跟着橘子来到后门处,恰见打春的队伍经过。 立春又称春朝,每年这一日,金陵城的知府大人都会带着城中官吏进行打春仪式,走过城中一条条长街。 打春的队伍很长,最前方有腰间系着彩带的衙役敲打锣鼓,后方以牛拉车,车上置一尊泥塑的春牛,春牛上缠绕彩带,悬挂春球,知府大人手持打春鞭,一下又一下地鞭打在泥牛身上。 泥牛身上的泥土被打落飞溅,落在地上,意味着落地生根。 沿途一路有百姓跟随,他们争相将手中的胡麻、豆子、稻米抛洒到春牛身上,祈求农事丰登,风调雨顺。 一颗黄豆跳跃着滚来,橘子扑上前去,拿一只爪子按住,而后又拿嘴巴衔起,再抛下,玩得不亦乐乎——每每此时,橘子都会为猫猫不能踢国足而感到遗憾。 贞仪正要跟上那热闹的打春队伍时,被找来的春儿抓了回去。 立春是一年之中的第一个节气,历来十分被重视,王家上下也很忙碌,杨瑾娘搓了面粉丸子,拿来祭神。 大太太和三太太做了许多春饼,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环节,春饼出锅后,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每人咬上一口,以讨吉利。 立春之后不久,一个清晨,春儿早早地将贞仪喊醒,为她穿衣梳头,并且在两个小揪揪上系了红绳。 今天是王家老爷王者辅回金陵的日子,王家人都要赶去码头相迎。 一路上,贞仪都很雀跃,一来她出门的机会不是很多,见得市井热闹,处处都觉新奇。 二来,她盼着爷爷回家很久了。 王家人赶到秦淮河与青溪水道相交的码头上,眺望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从船上走下来的王者辅。 发辫花白的王者辅穿一袭宝蓝色旧袍衫,身上系着只不大的包袱,下了船后,见着向自己奔来的孙辈们,连忙弯腰伸出双手,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见着老人欢喜的模样,蹲在不远处的橘子眯着眼睛,老神在在地感慨——人不用上班了,就是开心啊。 抱了抱一大一小两个孙儿之后,王者辅一脸慈爱地向盈盈福身的孙女淑仪点头,而后笑着张望:“最小的那个咧?” 第四章 雨水(一) 十五岁的王元一脸明朗的少年气,回头招手:“二妹妹,过来呀!” 淑仪和九岁的王介,也都回头找寻妹妹的身影。 躲在祖母身后,揪着祖母衣裳的贞仪,探出扎着红绳的小脑袋,第一次瞧见了自己的祖父。 前几日,贞仪悄悄听到了一些关于祖父的传言,大家都说祖父脾气不好,很爱与人吵架,从海丰县令吵成了阶下囚,从宣化府吵到了嘉应州,又从嘉应州吵回了金陵家中…… 因此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怪尹”。 可贞仪觉得传闻不对,祖父一点也不怪,也并不爱吵架,他回到家中后,每日只做两件事。 两件事其一,是读书。 王者辅每日晨早都会带着孩子们读书。 读书的地点是王家专拿来藏书的书屋,王者辅没回来之前,书屋一直是上着锁的,只有王锡瑞和王锡琛可以进去取拿书籍。 贞仪之前从未有机会接触这处“禁地”,但祖父回来后,书屋的门向所有孩子敞开了。 第一次进书屋时,贞仪跟在祖父身边,橘子跟在贞仪身边,一人一猫努力仰着头,随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上方看去,听老人读了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寄舫书屋。 寄舫书屋前,有一方小池塘,塘边有亭,名德风亭。 王者辅和孩子们说,待天气更热些,便带他们去亭中读书。 每日读书时,王介来得最早,等贞仪和橘子到时,他已经读完一篇《师说》了。 淑仪不是每日都来,贞仪听说,大姐姐最近在用心学女红,三叔母说,那是比读书更要紧的女子“功课”。当然,书还是要读的,才女之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情,近年来女子读书作诗蔚然成风,有些才名会被夫家高看一眼。 但三太太更喜欢女儿读闺塾,而不是跟着老爷子做学问,做学问那是她儿子王介的要紧事。 每隔三日淑仪都会去金陵城中一家闺塾中上课,那里有一位被朝廷赐下过贞节牌坊的夫人负责教授课业,淑仪在那里读女子该读的《女则》,学作时下流行的闺阁诗。 杨瑾娘一直拿生养了一双好儿女的三弟妹做榜样,她常常去寻三太太为教女大业出谋划策,生怕贞仪落下了什么,便不能再成为一名淑女。 三太太笑着告诉她不用太紧张,贞仪才五岁,八岁入闺塾是最好的年纪。 杨瑾娘点着头默数着日子,那便还有三年。 每日读书时,王元也时常瞧不见人影,同淑仪不同,他不来书屋的日子里都在呼朋唤友四处寻乐。 但当王者辅做另一件事时,王元却很热衷跟随。 午后,王者辅总会去钓鱼。 王家宅子后不远,便有一条小河,每当天气晴好的午后,王者辅拎着小马扎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拿鱼竿的王元,再后面是抱着有自己一半高的鱼篓的贞仪,然后是一边胳膊夹着卷起的小席子、一手拿着食盒的春儿,最最后面,是眼睛紧盯着食盒的橘子——那里面有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 王元总有很多朋友来寻,常是钓到一半便没了人影,多数时间里便是贞仪陪祖父钓鱼。 这也是祖父给贞仪“开小灶”的环节,老爷子常常拿一截树枝在地上写几个漂亮工整的大字,教给贞仪。 几个大字,便可以打发贞仪一整个午后的时间。 春去秋来的小河边,总能瞧见小小的女孩子或盘坐或蹲在席子上,稚嫩的小手握着树枝,一遍遍照着写画,她远比寻常孩童要安静专注。 “啪嗒”一声,每当贞仪手中树枝断开时,橘子便又叼来一截新的树枝给她。 橘子身兼数职,除了看护贞仪写字之外,还要帮王者辅盯钩。 秋高气爽,王者辅偶尔午后瞌睡,橘子便拿一双瞳孔竖起的眼睛紧盯鱼钩,每当有鱼儿咬钩,橘子便嘭嘭两拳将老爷子打醒。 老爷子一个激灵睁开眼,赶忙收竿。 若是大鱼,便丢进鱼篓里。 若是小鱼,则归橘子所有,这是规矩,也是橘子应得的工钱。 橘子凭着一猫的工钱,养活了方圆五里内不少野猫,前来围观王者辅钓鱼的猫儿从一两只变作三四只,再到十来只。 这十来只猫儿里,橘子最看不顺眼的是一只黑白猫。 它好心招呼大家来领鱼,结果有一回吃鱼时,那黑白猫突然丢下嘴里的鱼,莫名其妙将它一口气追出了三里地……虽说当猫哪有不神经的,但神经到这般地步,也是少见! 随着来领鱼的猫猫越来越固定,王者辅渐感到一丝压力,哪日若是没顾得上来钓鱼,心里还有那么一丝歉疚,也就是后世所称的休息羞耻症——原本的休闲之举竟逐渐染上了十恶不赦的班味。 好在猫猫们并不贪心,每只猫领到小鱼一只,便叼着跳进草丛里离开,决不多领。 橘子后来发现,这是因为那只黑白猫在维持秩序,噢,那厮原来是把自己当猫界警官了,只许每猫拿一只。 橘子想起来了,自己被对方狂追的那一日,正准备吃第二只小鱼……在对方眼里,大抵是违背猫界法律了! 可它是东道主呀,凭什么连它也管?说到底还是神经! 橘子在心底痛骂奶牛猫时,忽然听贞仪好奇地问:“橘子,是你偷偷告诉它们,此地有人布施鲜鱼吗?” 嘴巴里咬着根鲜嫩的鱼腥草,枕臂躺在席子上,翘着二郎腿的王元眯着眼睛道:“二妹妹,你这话就不了解橘子的为猫了,要我说,它一定是这么跟野猫们说的——” 王云说着,作势清了清嗓子,一手横于身前,如戏台上的官老爷一样转了转脑袋,拿威风倨傲的语气道:“本大善猫橘员外,雇一长工在此渔业,特设流水席宴请乡亲!” 贞仪笑了起来,“长工”王者辅摇头附和道:“苦哇……” 蹲坐在王者辅脚边的“监工员外”橘子甩着尾巴,不给王元一个眼神。 这河边一幕,被隔壁府中的钱家小姐瞧见,画作了一幅画,在中秋那日,送给了贞仪。 钱家小姐名与龄,字九英,比淑仪小一岁,比贞仪长六岁,她和淑仪在同一家闺塾里读书受教,又因两家是邻居,女孩子间常有走动。 钱与龄已故去的祖母是有名的书画家,她在书画上也极有天赋,今年不过十一岁,笔下丹青已具雏形。 钱与龄很喜欢贞仪,贞仪也很喜欢这位爱说爱笑的九英姐姐。 中秋,贞仪得赠画一幅,钱与龄与淑仪近来在学作诗,便玩笑着让贞仪为画“题诗”一首。 五岁的孩童如何做诗,不过笑闹而已,但贞仪却煞有其事地果真作了首童趣诗,郎朗念道: 【大父持竿溪边钓, 招来花猫七八个。 橘子兢兢监工坐, 唯见长兄睡大觉。】 钱与龄与淑仪愣了一下后,对视片刻,都不由笑起来,钱与龄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了。 这首诗很快在王、钱两家传开,人人都赞小贞仪灵秀聪慧,王者辅更是夸了又夸,亲自把着贞仪的手,将那首孩童诗题在了画上。 杨瑾娘听说那些对女儿的夸赞也很欢喜,王锡琛也道女儿有读书作诗的天分。 唯有王元因此挨了顿打。 动手的是王锡瑞:“岂有此理……你五岁的二妹妹都会作诗了,你这逆子还在睡大觉!” 王锡瑞打罢,去寻父亲诉苦。 老爷子宽慰他:“既不是做学问的料,也不必勉强……脑袋空空,日子轻松嘛。” 王锡瑞:“父亲,昨日儿子考他功课,不过是考了首长歌行,问他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前一句是甚么,您猜他怎么答?” 王者辅倒也有些吃惊了:“这也答不出么?” 王锡瑞痛心疾首:“只是答不出,痛快认了也就罢了,可他绞尽脑汁却答——俗话说得好!” 王者辅沉默了片刻,捋了捋胡须,似在思考祖坟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末了叹口气,也不再强行宽慰长子——脑子空空本没什么,但空到这般地步,他通常也是建议打的。 于是,当晚王元又挨了一顿。 屁股开花的王元,在床上趴到第三日,忽然跳起来去追橘子,一路狂奔追到园子里,橘子火速爬到树上躲避追杀。 王元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指向橘子,痛斥橘子放走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画眉鸟。 橘子倍感冤枉,它才不是要放走,它本打算吃掉的! 趁王元不备,橘子跳下树去,直奔寄舫书屋,去寻贞仪庇护。 王家的日子吵闹又平静,秋去冬藏,几场雪后,很快又来到了一年立春。 崭新的六岁贞仪偷偷庆幸,去年没过五岁生辰,果真有用,卢妈妈好像忘了要替她缠足的事了。 然而孩童世界里的“灾难”,总是毫无预兆突然降临。 正月中,小雨节气如期而至,贞仪还未来得及起床时,就被橘子吵醒了。 贞仪睁开眼,橘子如临大敌地朝她叫着。 贞仪坐起身,透过开了一扇的窗子往外看,只见阿娘正站在院中与卢妈妈说话,而卢妈妈手中赫然捧着一叠白布。 第五章 雨水(二) 贞仪逃了。 主意算是橘子出的。 橘子撞开了屋子后面的那扇窗。 窗是雕花小轩窗,只有上面半边可以推开,窗洞不大,五六岁的孩童想要钻出去也有些费力。 被橘子推了一把的贞仪扑通一声栽了下去。 窗子不高,贞仪很快爬起来,带着紧跟着跳出来的橘子开启了一场“逃亡”。 金陵城近日多雨水,此时依旧细雨濛濛,贞仪只穿着里衣,赤着脚丫,很快便一身泥泞。 橘子在前方带路——作为王家的护院猫,橘子熟知家中的所有隐蔽角落以及每个老鼠洞的位置。 橘子有心想将贞仪藏到老鼠洞里去,临到跟前又惊觉并不合适——那么大一个娃娃呢,要将老鼠洞撑破的! 最后橘子将贞仪带到了王家后院角落里的一间小屋内,这间屋子久未修缮,只用来堆放杂物。 门已经没有了,灰尘蛛网倒是管够,里头有两张缺了腿有裂痕的旧桌,几只破了的荆条筐子,还有些缸瓮罐子等物。 橘子和贞仪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张卷起的旧席子,贞仪将它竖放围起,把自己圈在里头。 贞仪蹲藏在内,从里面用两只手揪住席子边沿,以防它倒下去。 橘子则在外面望风。 没过多久,橘子发现那拿来掩藏贞仪的席子抖得厉害。 橘子跑来,拿爪子拍了拍席子提醒贞仪,但席子却抖得更显眼了。 没办法,橘子只好跳进去,拿一只前爪帮贞仪一起扶着。 见橘子也进来,贞仪安心许多,但眼睛始终睁得大大的,耳朵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不时从席子的破洞里去瞄外面的情形。 这一路逃亡,让贞仪雪白的里衣变得脏兮兮,头发也有些蓬乱,白嫩嫩的脸上沾着泥灰——橘子想到了软糯糯的脏脏包。 这“脏脏包”到底年岁太小,饿着肚子跑出来,又累又困,眼皮沉沉开始打起瞌睡,但小手犹且抓着席子。 屋顶上漏水,不时落下一颗豆子大的积雨,橘子怕砸到贞仪,开始聚精会神地仰脸盯着,每当雨珠落到半空中,便眼疾爪快“啪”一下将雨珠击飞。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橘子也有些犯困时,忽有喊声由远及近传来: “……小姐,小姐!” “春儿……”贞仪朦胧睁眼,下意识地要应答,被橘子拿毛绒绒的爪子捂住了嘴巴。 但贞仪还是被发现了。 橘子恨极——屋顶有只多管闲事的猫叫唤个不停,将春儿引了过来。 离开这间破屋时,橘子看见一道黑白色的猫影跃到墙头上,很快消失不见。 橘子暗下决定,待下次见面,定要以一场恶斗来清算奶牛猫今日告密之仇。 贞仪被带到了董老太太处。 贞仪“失踪”之事惊动了全家人,此时人都过来了。 王元走进来,瞧见脏兮兮的二妹妹,取笑道:“我道二妹妹去作甚了,原是钻老鼠洞去了!难怪找了这许久也没瞧见影子!” 王锡瑞瞪了儿子一眼,大太太伸手将儿子拽到身边站好。 杨瑾娘余惊未了地擦着眼泪,王锡琛正要教导探问女儿时,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已经招手,让贞仪到跟前去。 老太太接过仆妇取来的茄紫色绣宝瓶夹棉褂子,给贞仪裹上,把人揽在身前,问:“我们德卿一向乖觉的,今日是怎么回事,且与大母说说。” “大母……”小女孩的眼睛里包着晶莹的泪珠,嘴巴瘪了瘪,强行忍住哭意:“我不想缠足,我害怕!” 听是因为这个,董老太太笑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摘去孙女头顶粘着的蛛网。 淑仪走上前,在贞仪跟前半蹲下,握住贞仪的小手,柔声劝慰:“二妹妹,疼过就好了,总有这一遭的……” “大姐姐,我不想,不想将脚折断……”贞仪含泪摇头,看向一旁被春儿当作帮凶看管起来的橘子:“我想一直像橘子一样跑得又快又远!” 淑仪笑了:“傻贞儿,人和猫怎能一样呢,咱们人多尊贵呀。” 贞仪:“既然尊贵,那为何要受这样的苦呢?” 淑仪语塞了一下,才道:“吃得苦中苦……” “便有吃不完的苦哇!”王元抢过话。 “王元!”王锡瑞呵斥一声,便要上手。 王元躲过去,边往外跑,边道:“二妹妹,你就哭给他们看!大兄等着你的捷报!” 淑仪还要再与妹妹讲道理时,忽见二妹妹再不忍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淑仪顿感无措,只有看向祖母。 这种女眷后宅事务必是由祖母做主的,况且祖父今日出门访友去了。 “先等等再说。”董老太太拍扶着贞仪的背,对老二夫妇道:“这丫头是怕到心里去了,缠足虽是要紧事,将孩子吓丢了魂儿却是不值当……暂时等一等吧。” 老太太发了话,此事便只能暂时叫停。 贞仪紧紧抱着祖母的腿,不愿回去,老太太便让贞仪留在这里住两日。 众人先后离开,路上,杨瑾娘茫然自责:“都怪我不曾教导好她……” 说着,视线落在端庄稳妥的淑仪身上,愈发红了眼眶。 三太太安慰她:“贞仪才几岁?况且每个孩子脾性不同……嫂嫂别着急,且慢慢教着。” 当晚,歇在祖母院中的贞仪起了高热,折腾到天亮,发了通身的汗,额头才总算凉下来。 烧得糊涂时,贞仪做梦都在喊不要缠足。 很多年后,贞仪回想起此事,觉得这应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反叛”,但幼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何而反叛,她只是害怕,太怕了。 当恐惧撞上一颗底色执拗的灵魂,便有了这场无知无畏的反叛之举。 王者辅是次日回来的。 贞仪半睡半醒间,听到窗外在下雨,祖父和祖母在屋中谈话。 王者辅问了缘由,叹道:“……好端端的孩子,怎就非要她们缠足,我早已说过,咱们家中不必时兴这些迂腐旧俗。” “你说话一贯是轻松的。”董老太太道:“却不想想,谁又想去时兴它……” “你在外做官,处处与旁人不同,全然不遵官场之道,固然未得什么好结果,却总少不了有人夸赞你正直不阿……” “可女子不同,女子稍与这世道礼教有些违背,哪有什么对错之说?不过尽是错处罢了。” “你一句不必时兴,说得很是大度慈爱……可之后砸在身上的指点议论,你我却都替不了她。若因此叫人挑剔,得不了一门好亲事,更是要她自己担一辈子。” 王者辅终是叹口气:“但强逼着不是办法……德卿比旁的孩子懂事早慧,这样的孩子,骨子里都是有主见的。逼得狠了,不是好事。” 董老太太:“再等等……等她再大些,与她仔细说明了其中利弊……等那时再说吧。” 贞仪昏昏沉沉又睡了去。 再醒来时,她看到祖父坐在床边。 祖父笑着指了指窗外的雨水,说等她病好了,便教她一首关于雨水的新诗,是她最喜欢的韩昌黎先生所写。 贞仪伸手去抓祖父的衣角,声音有些哑:“大父,大父,我现下便要学……” 揣手躺在椅子里的橘子,就着贞仪认真的学诗声,伸了个大大懒腰。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此诗,写得正是雨水节气时的景色。 贞仪跟着念了二十多遍,能背下来后,好奇地问祖父:“大父,何为节气?为何雨水节气便会真的下雨?是天上的神仙在掌管着节气吗?” “非也。”王者辅笑着摇头:“节气是我们的祖先在日积月累的观察中慢慢探索出来的。” 听说不是神仙在管,贞仪的眼睛不觉更亮了:“如何观察探索?” “先观日月星辰,再观地上作物生长,兼以天地四时月令之气,找寻测算出它们所对应的变化规律,这便有了节气。”王者辅拈须而道:“万物生长变化之道,皆在这二十四节气,四十八字中了。” 贞仪心中莫名肃然起敬,鬼使神差地坐起了身:“大父,我们的祖先可真厉害!” 而后,贞仪便感到心中一阵阵无名兴奋,她看向窗外,突然觉得每一颗落下的雨水都有规律,风也有了形状,在依照某种秩序分布着。 这种有清晰的源头可以去追溯,天地间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的神奇认知吸引了贞仪,于她而言,这远要比神鬼之说来得叫人折服。 这一年雨水时节,金陵城雨气朦胧,贞仪却自这迷蒙中看到了第一缕光亮。 见贞仪对节气感兴趣,王者辅便送了一本书给孙女。 贞仪小小的手抚过书皮,在祖父的指引下,有些磕绊地念道:“《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贞仪病愈后,便从祖母的院子里搬了出来。 淑仪来接二妹妹,路上,贞仪扯着大姐姐的手,小声说:“大姐姐,我听春儿她们私下说,缠过的足若是能及早放开,便可以重新长好一些……” 淑仪低下头去看,只见贞仪的眼睛亮亮的,与她道:“大姐姐,你若不爱哭,便由我来帮你哭吧!” 淑仪一愣后,不禁笑起来,她没有接这话,只拿手指轻轻刮了刮二妹妹的小鼻子:“傻丫头,说什么傻话哩。” 淑仪说着,视线落在贞仪另只手里抱着的被蓝布包着的东西,笑问:“二妹妹手里头拿着得是什么宝贝?” 贞仪抱着的,正是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此书之上,对二十四节气进行了更详细的拆解,将每个节气分为三候,每候分五日,皆对应着详细的变化生长之象。 为了尽早能读懂上面的字,贞仪学起认字来越发用心。 来年雨水时节,七岁的贞仪翻到书的第二页,仍有些费力却认真地读道:“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雨水初候獭祭鱼,二候候雁北,三候草木萌动……” 今年的雨水,恰与上元节是同一日。 上元节日,贞仪等人得到了夜间出门的机会。 王者辅受好友袁枚相邀,要带着家人去往金陵城中的“随园”作客,领着孩子们前去闹元宵。 第六章 雨水(三) 去往随园的路上,是贞仪从未见识过的热闹景象。 这不是贞仪头一次在上元节的夜晚出来看灯,但在此之前她年岁太小,今年作为一个虚岁满七的孩子,除了依旧旺盛的好奇心之外,她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在变得清晰。 这世界的颜色,形状,气味,纷沓而来,填满了她的感官。 橘子算了算,贞仪这个年纪在现代,待得今年暑假后,便可以成为一名脖子上系着红巾巾的小学鸡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活力无限的,就如老式蛋糕上的音乐莲花灯,聒噪个没完,关上也关不上,啃也啃不停,砰砰几爪子砸过去还是无济于事,即便是电池耗光了,还能再嗡嗡响上个把星期。丢进老鼠洞里,能将一窝鼠子们都熬得内分泌失调。 贞仪的活力和寻常孩子不大一样,她那旺盛的好奇心,大多都藏在眼睛里。 橘子总是庆幸地想,还好人的眼睛不会说话,否则贞仪那双眼睛必然是两只质量绝佳的生日莲花灯。 贞仪今日穿了身崭新的嫩青色锁毛边儿的夹棉袄裙,橘子瞧着,活似一株圆墩墩的嫩青笋,刚冒出个尖尖来。这“嫩青笋”头上抓了两个小团髻,绑了红绳,还各自坠着两只毛绒绒的白雪团子,像是刚从年画里蹦出来的娃娃。 这样的红绳白雪毛绒团子,橘子脖子上也有同款,这是贞仪给它绑上的,说是担心元夕节外面人杂,怕找不见橘子,这样显眼些。 橘子觉得自己才不需要,它可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足不出户的家养猫,作为一只土生土长的故宫猫,它这一世的梦想是仗剑走天涯来着! 橘子跳上一座石桥的桥栏上,昂头并翘起尾巴,步伐轻快优雅,自觉宛若一名轻功了得的剑客,脖子上挂着的好似不是毛绒团子,而是威风凛凛的宝剑。 等贞仪再大些,它就离开王家,离开金陵和这十里秦淮,去更远的地方闯荡去! ——在贞仪过头一个生辰时,橘子就在这么打算了。 四下灯影交错,人流如织,贞仪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大姐姐,蹦上一层又一层石桥台阶。 跳下最后一层石阶上,贞仪仰首对母亲说:“阿娘,第三座桥了!” 上元节夜“走三桥”,是杨瑾娘母家那边的风俗,传闻在这一晚,妇人结伴走过三座桥,可祛病消灾。 杨瑾娘走桥时,嘴里总在小声默念着什么,贞仪没听太清,橘子耳朵灵,听着了“杨婷娘”三个字。 下了桥,贞仪被桥头支着的灯架吸引去了,灯架造成桅杆形状,每层架子上都摆着花灯,乍然望去如同宝塔。 “这叫造桥灯!”王元抱着臂膀,向妹妹弟弟们解释道:“拿来祭祀河神的!” 这样的灯架随处可见,架上白日悬彩带,杂引流苏。夜间则挂灯,华光万里。自十五上元日到正月十八,日日如此结彩张灯,是为灯市。 同样随处可见的还有沿街挑灯贩卖的货郎,他们挑着各式各样的花灯,金陵之地多见苏灯和吴灯,制样精巧,叫人眼花缭乱。 一名货郎肩上货担落地,拦下货郎的王者辅笑着冲孩子们招手,贞仪他们便跑去祖父跟前,一起选花灯。 淑仪选了西施采莲灯,王介选了只状元灯,贞仪在橘子的建议下,选了刘海戏蟾灯,橘子对那只蟾蜍很感兴趣,不时挠一下灯下坠着的穗子。 王元未选灯,他试着和祖父商议,将买灯钱折现,被王锡瑞听到了,又揪着耳朵一顿骂:“……除了同那些人厮混吃酒,你还知道个什么!” 这时,一只孩童巴掌大的球灯凌空飞来,刚好砸在王元头上。 王元捂着脑袋“哎哟”一声,冲着前面喊:“哪个小羔子扔的!” 一群嬉笑着跑来的孩子见他凶人,一时都不敢认,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上前捡灯。 贞仪正要弯腰将那滚灯捡起时,橘子先拿一只爪子试着推了推,见那外面拿细细竹条编扎着的镂空小灯咕噜噜地滚着,里头灯球中的火光却不灭,橘子觉着很是稀奇,又追上去快速推了两把,还要再玩时,已被一个孩子飞快捡走了。 那群孩子们不单有可用来掷空的小球灯,还有比橘子还大的滚地大球灯,滚动旋覆而烛火不灭,是为“滚灯”,源于江浙海盐一带。 橘子跟着贞仪一路观灯,偶尔遇上闹元宵的队伍,那些人腰间拴着小鼓,手中持铜铙或铜钹,且行且击,所到之处鼓喧如雷,满街欢腾,惹来无数孩童跟随蹦跳唱喝。 路过一座土地庙时,橘子瞧见了竹扎的狮子灯,那狮子口中还衔着一只小球灯,橘子上前拿爪子去狮子嘴里掏灯球,忽闻“啾——”地一声巨响伴随火光,吓得橘子一个炸毛就跑,火速窜向贞仪,蹦到她怀中。 王元大声取笑:“瞧,橘子冒犯土地公,遭罚了!” 贞仪抱紧橘子,捂住它的耳朵,边安慰:“别怕橘子,是放烟火祭土地庙呢!” 一簇簇烟火被点燃,金蛇龙舞般擎天而上,烟雾轰鸣着,四下亮如白昼。 橘子经此一吓,却是再不肯自己走了,贞仪抱不动它,便换了淑仪来抱,待淑仪也累了,橘子便不由分说地蹦到王元的肩膀上。 如此一路笑闹着来到随园,袁枚见着了王者辅便开口怪罪:“……觐颜公来得迟了!叫某好等!” 终于从王元身上跳了下来的橘子藏在贞仪裙边,探出脑袋看向袁枚——就是他写出了《随园食单》吗?看着也不大像是个厨子呢。 觐颜是王者辅的字,袁枚与王者辅曾同为他人府上的幕宾,又同在金陵定居,向来很有些交情在。 袁枚喜好交友,今日上元,受邀前来游园者众多,多见文人打扮,女眷们举止也多端庄儒雅。 入园后,杨瑾娘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弟妹,来之前杨瑾娘便托付过三太太,让她多提点着自己,以免在人前失礼。 女眷们一路说笑着赏灯游园,互相引见寒暄,样貌仪态端庄的淑仪惹来许多妇人争相称赞。 淑仪今年十四岁了,三太太近来在替女儿留意亲事,今日来此游园,实则也是为得此事。 三太太同几名妇人聊得很是投机,言辞间相互关切对方家中近况,从淑仪的父亲说到淑仪的兄弟王介时,三太太便唤了儿子到跟前来,向诸位夫人们见礼。 十一岁的王介很是端方斯文,全然没有寻常孩童那般顽皮态,于是又得来许多“日后必有大前程”的夸赞,有妇人艳羡地攥着三太太的手:“……也不知妹妹究竟是如何教养出了这样一双好儿女来!实是叫人妒也妒死了!” 三太太笑嗔那妇人:“嫂子贯会捧我的,却不想我一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孩子们即便是勉强上得来台面,也不过是他们的父亲和大父大母在费心罢了!” 三太太身边的女眷们越围越多,杨瑾娘屡屡想要插话却总被人盖去了声音,她不由局促起来,又见弟妹身边站着的一双儿女那样出色,艳羡之余,心中生出失落酸涩。 听女儿在身后唤“阿娘”,杨瑾娘便赶忙走去,趁机蹲身下来,替女儿整理衣摆,缓解无所适从的心绪,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贞仪瞧见了:“阿娘怎么了?” “没事,有灰尘……”杨瑾娘勉强一笑。 “我给阿娘吹吹!” 贞仪呼呼吹了几下,杨瑾娘心中又暖又涩,更多的是恨自己不争气。 “阿娘,吃炸糕!”贞仪将手中咬了一半的炸糕递到母亲嘴边。 杨瑾娘轻轻推开,叹气小声道:“在外面吃东西,不够雅道。” 说着,拿帕子替贞仪擦拭嘴边碎屑。 贞仪察觉到母亲的情绪,攥着炸糕的小手垂下去。 于是橘子便不客气地啃起来——贞仪这娃娃被它养得很好,从小便不护食,橘子对此很是满意。 这时,不远处的王元喊王介和贞仪去猜灯谜。 灯谜皆是袁枚所设,以趣味为主,因此颇为弯绕,王介书读得虽多,但不是很擅长变通,想了半天也没能答出来一个,叫王元急得不行,他要想灯谜的彩头,苦于自己没本领,想搬二弟做救兵来着。 眼看自己想要的彩头被死对头金陵知府家的小公子赢走了一件,王元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这时,忽听身边的女孩子思索着开口:“罗盘指针,且问是何年间……当是南北朝。” 王元一愣,看向二妹妹,忙向提问的谜官道:“南北朝!” 谜官笑着拱手:“王大公子打对了!” 王元忙将贞仪推到身前:“是我家二妹妹打出来的!” 那谜官让人取了彩头来,紧接着揭了下一个谜面:“山下有条虫,像龙不是龙,打一传奇先者——” 被大兄推在前面的贞仪立马将手高高举起:“蚩尤!” “河岸相会,前者坐也坐,卧也坐,立也坐,行也坐;后者卧也卧,坐也卧,立也卧,行也卧——” 贞仪再举手:“乃是蛙与蛇!” 四下响起恍然和叫好声。 王元大感惊艳,怀中很快捧满了各样彩头,深觉妹妹在手,天下他有,今夜此处,大可横走! 四下围来的人越来越多,皆称叹不止。 知府家的公子好不容易才将快要惊掉的下巴托回去,看着跟着那小女娃风头出尽的王元,嘟囔道:“真是邪了,王元哪儿来这样聪慧灵秀的妹妹……这样的妹妹,合该是我家的才对!” 袁枚也被这边的叫好声吸引了来,当着王者辅的面,对贞仪赞不绝口,夸其灵秀之气天然去雕饰,有去伪存真之慧悟,并商议着说待贞仪再大些,必要收来做弟子。 铺天盖地而来的赞声,叫王锡琛一时如坠梦中,连连笑着摆手。 女眷们也都开始探问,那边是谁家的小女儿。 三太太将杨瑾娘笑着推到人前,杨瑾娘以笑脸赧然回应众人的赞誉,心中喜忧参半,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慌乱。 “原来是王公家中的!我道怎这般灵秀不凡!”一名着藏蓝长衫的中年男人称赞间,与王者辅连连行礼:“今日初至金陵,本打算明日前去拜见王公的,临出门前,家父再三交待,定要代其登门问候……” 王者辅笑着将人虚扶起,视线落在男人身边的男孩子身上。 男人忙道:“此乃犬子詹枚!——快随我拜见王公!” 八九岁的男孩子躬身端正施礼,口齿清晰利落:“小子詹枚,问王公安。” 第七章 惊蛰(一) “噢,都这样大了!”看着那举止知礼大方的孩子,王者辅满眼欣赏之色,笑着捋须:“单名也是个枚字!” “正是了……”看向一旁的袁枚,詹父有些羞愧地笑着说:“先前不是这个字,三岁时生了场大病,家母带去道观中饮符水,又听从仙师之言改名为枚……我本觉得不妥,但家母实在坚持,我便唯有厚颜去信袁公,求来准允……” “今次路过金陵,便携犬子入随园,特登门答谢!”詹父说着,又向那随园老人深施一礼,詹枚跟从施礼。 袁枚年少成名,今已年过六旬,与大学生纪昀被称之为“南袁北纪”,很得时下文人景仰,读书人家中小辈取名与其同字,难免有冒犯自大之嫌。 袁枚倒全不介意这些,此刻笑着说:“一字而已,若果真阴差阳错救得这孩子一命,也算老夫的福德了!” 又道:“当年我且在想,若能认这孩子做个干孙也是一桩妙事,可谁知——” 说着,看向王者辅及周围众人,道:“这孩子认了一十八棵干爹!如此一来,我若平白多了十八子,这便委实消受不来咯!” 话至最后,笑着连连摆手,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见大人们都说笑起来,王介没听懂,悄悄问大兄:“……何为一十八棵干爹?” “即是认树为父!”王元全然不曾压低声音:“他名字里也添了个枚字,可见这是命中缺木缺得厉害了!” 王元说着,捅了捅一旁男孩的肩膀:“詹家小子,你家中那一十八棵令尊,尚健在否?” 詹枚认真点头:“此六年来,浇水请安,未敢懈怠!” 见他答得这般有模有样,王元一愣后,哈哈笑起来:“如此孝子,吾辈楷模啊!” 王介与贞仪以及橘子,却很钦佩地齐齐看向詹枚,给十八棵树爹浇水请安,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詹枚也向王介和贞仪看过来,眼睛亮亮地夸赞贞仪:“妹妹的灯谜打得可真好!” 蹲坐在贞仪脚边的橘子昂了昂头,那是自然,毕竟是它带大的娃娃,难免灵秀! 在长辈的介绍下,几个孩子都已相互交换了姓名,大人们寒暄说话间,孩子们也飞快地熟识起来。 如护卫般紧跟着贞仪的橘子吸引了詹枚的注意:“这是妹妹养的狸奴?” “嗯!”贞仪点头:“它叫橘子。” 詹枚和贞仪一同蹲身下去,经过贞仪准许,试着伸手摸了摸橘子的脑袋,边问:“橘子今年几岁?擅捕鼠否?” 橘子觉着这话好似一位家长在问另一位家长——孩子多大,在哪个单位上班,工作咋样? 提到这个,方才被一群人围着夸赞且不曾骄傲的贞仪,此时的骄傲溢于言表,滔滔不绝地吹捧起橘子的丰功伟绩。 橘子对这个小家长的反应很满意,它橘子最讨厌的可就是贬低打压式的家长啦,还好它家贞仪从不扫兴。 听着贞仪口中的橘子,詹枚的眼神逐渐惊叹:“橘子灵性至此,大约是哪个神仙派来的罢……” 橘子脑袋往后微仰,嘴巴一缩,成了个“0”形——噢吆,这小子竟然窥探到了它的来历! 詹枚乍看沉稳,实则也是个话匣子,当然,这也可以被称之为健谈,毕竟他说话还算讨喜,而不像王元那一款——王元是哪一款?用锡瑞的话来说,话密而欠揍,虽不宜室宜家,胜在宜打宜骂——橘子此时这样比较着。 橘子眼中那健谈的话匣子还要再说时,钱与龄过来,将贞仪拉走了,橘子也哒哒哒地跑着跟上去。 钱与龄把贞仪拉到了一群小姑娘们中间,炫耀道:“……这就是我常说的灵秀天成玉雪可爱的邻家妹妹了!现如今你们总信了吧!” “就是你做的大兄酣睡打油诗呀!” “与龄未曾夸大,这位妹妹是当真有灵气!” “方才打灯谜时,你们都瞧见了吧!” “妹妹今年可有七岁?平日里读什么书呀?” 一群多和钱与龄、淑仪她们同龄的小姐们围着贞仪询问逗哄起来,有人还上了手,弯腰去捏那圆嫩脸颊,和她头上坠着的绒团子。 单是对人上手还不够,橘子也未能幸免,它被钱与龄强行抱着,在一群女孩子们的魔爪下被挠乱了毛发,显出别样的麻木颓废,还被猫瘾颇重的钱与龄伺机狠吸了几口。 直到人群中有人说了句:“印太太回来了!” 钱与龄这才撒开橘子,和淑仪一左一右牵着贞仪,快步往人群中心而去。 贞仪看到了那位被一众女眷们围着说话的“印太太”,是位很清瘦的年轻妇人,发髻整洁,衣裙素雅。 面对众人寒暄,她面上始终挂着淡笑,拿双手比划着回答。 钱与龄小声告诉贞仪,印太太不会说话,自幼是个哑女,“印”并非她的姓,而是她名阿印。 阿印的母亲,是袁枚的三妹,名唤袁机。 袁机是个有名的才女,诗词在女子间广为传颂,只是早故,其事迹很令人唏嘘。 众女眷们见着阿印,便不免忆及其母袁机,听众人零散说着袁机夫人,贞仪有些好奇。 杨瑾娘便与女儿低声说起袁机生平之事。 袁机尚在襁褓时,家中便为她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对方家中姓高。 随着长大,那高家公子逐渐显露出暴戾性情,时常殴打家中人,且生得弓背斜眼,高父眼见如此,自觉不配袁家女,便主动退亲,声称儿子有疾。 彼时袁机正值少年,却不愿退亲,称:【夫婿有疾,我侍之;夫婿死,我守之。】 自此,守着高家信物啼哭,以绝食表志。 数年,高家再次登门,为免两家成仇,不得不如实说明自家儿子不成器的事实,然而袁机仍旧坚持践诺,认为既然定亲便当从一而终,无论如何都不愿退亲。 如此拖延至袁机二十五岁,拖无可拖,到底还是成了这门亲。 婚后,袁机恪守妇道与三从四德,面对其夫的虐打,她悉数忍下。其夫不允她写诗,她便焚尽诗稿。 如此数年,直到那男人染上赌博,输光了家产与袁机的嫁妆,并要将袁机母女卖了抵债,高母阻拦,却被儿子打断了牙齿。 袁机带女儿逃至尼姑庵中,让人往袁家送信求救。 几经辗转打点,袁家人才得以将袁机母女带回。 乾隆十七年,袁机随兄袁枚迁至金陵随园,自此后居于随园中,每日着素衣,不再妆点,寡居修行,很少见人。 即便如此,她也私下令人送银两捎回“婆家”,常写诗表达对婆母的思念。 在她的诗中,常将自身的不幸归为“天命”。 她郁郁而死后,将孤女托付给兄长袁枚夫妇抚养。 袁枚曾写下《祭妹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袁家小辈中也多见“合族笑姨痴”的叹息之言。 此刻亦有女眷借袁家人的话叹息:“难怪说是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 “女子无才便是德……无才方能不遭天妒。” 有人叹是袁机读书读痴了,才情过盛而致命薄。 但无论如何叹其不幸,众人对袁机的贞坚却是无尽叹服赞扬,她吃过的那些苦在众人眼中成了她忠贞勇敢的证据。女子为遵妇德而咽下的苦果,永远是值得同情并讴歌的,这仿佛是一场独属于女子的无上修行。 修行哪有不苦的?越苦才越能修出境界门道来。 淑仪眼中有着钦佩,和一丝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向往,她有些出神地和贞仪说:“二妹妹,袁机夫人真是女子楷模。” 淑仪说着,不由看向阿印,有这样一位妇德声名极好的母亲,印夫人纵是孤女且患有哑疾,却还是得了一门人人称羡的好亲事,可见世人对袁机夫人的肯定。 淑仪想,哪怕有人嘴上不赞成袁机夫人的选择,但这份肯定,已然诚实地说明了这世间的道理。 阿印得母亲教导,也做的一手好诗,此刻有夫人笑着说,印夫人也应当将诗词刊印出来。 阿印含笑摇头,打着手语,她身侧的年长妇人笑着替她传达:“内言不出闺阃,以免贻笑大方……” 众妇人皆点头称是,小姐们也很受教,杨瑾娘也示意贞仪要遵听学习。 钱与龄却有不同的看法,她说:“我日后是定要刊印出书的。” 周围的女孩子们仿佛提早听着了惊蛰时节的雷声,一时都朝她看过去,贞仪也不例外。 第八章 惊蛰(二) 钱与龄今年不过十三岁,眉眼间尚余稚气,年长的夫人们看过去,见她年少,都只是笑一笑,并不评价。 唯有作为好友的淑仪小声道:“……咱们的诗词即便刊刻出来,不管是被选家征了去,还是放进书局里,都是断不能与文人并列的,只能被摆在僧道诗词之后,和娼妓所作归在一处。” “如此一来,难免失德失福,不过是平白叫人笑话,作得不好,还要遭那些男子们研判挑剔……何苦来哉?” “我才不管这些,徽州一带的女子这几年来多有刊刻诗词者,我读来许多,觉得甚好!”钱与龄“不怀好意”地笑:“到时我要做个诗集,不单是我的,还有你的,还有贞仪的——” 说着,又伸手去抓另一名好友:“还有你!” 笑道:“都给你们一同刊上去!” 淑仪脸色涨红,嗔笑拍开钱与龄的手:“去,我可不与你浑闹!” 另一个女孩子也有些脸红,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晶亮,又立刻被压下去,忙附和淑仪的话:“就是就是,你切莫害人了!” “还是贞仪妹妹好!”钱与龄笑着去拉起贞仪的手:“贞仪快些长大,到时好给我作序!” 贞仪对此还有些懵懂,却很热衷地点了头。 “还有橘子!”钱与龄蹲身下去,去揉橘子的脑袋,一只手轻点了点橘子毛绒绒的爪子,笑道:“到时给橘子的爪子染上墨,在贞仪的序文下,印朵梅花出来!” 一群女孩子们都笑起来,橘子倨傲地将爪子一收——它的爪印那可是故宫限定版印章,至少得是十根小鱼干的价! 看着这边的笑闹,不远处有闺阁小姐感叹道:“谁让人家是钱家小姐呢,是陈书老夫人的后人……张扬些也是正常。” “陈书老夫人也不是生前便敢刊刻诗词的,也是其去世之后,才由家中子孙将画作献入宫中,得了万岁爷青眼称赞……” 时下女子纵有才名,却多只在闺阁间流传诗作。那些叫得上名号的才女先辈,也多是去世后,再由家中丈夫及父兄将其留下的诗作刊刻出来。 袁机也是如此,她的诗稿皆由袁枚整理收录,才得以保留流传。 钱与龄要自行刊刻诗作之言,无疑是极其大胆的。 但正如那位小姐所言,她的大胆不是偶然——她的曾祖母陈书在死后颇负盛名,而钱与龄的画意笔风最有陈书之风,因此钱家待她比其他小辈更为放纵些,自幼得来的无数夸赞也让她比寻常女子更具配得之感。 心灵的挣脱,一定落后于外在物质条件。 一颗大胆的心灵不会在百般禁锢的环境下凭空长出来。 正如从生下来起便被锁在笼子里,再覆上黑布的鸟雀,并不会向往海阔天空,向往的前提是知晓,而它们甚至没有机会知晓海与天的存在,又何谈向往追逐。 天分性情亦不足以改变时下女子命运,环境远排在天分之前,发掘还是埋葬,皆要听环境号令。 但在发掘与埋葬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结果——先发掘它,再由环境来啮噬它。 在那种情况之下,天分往往会成为天谴。 …… 惊蛰,初候,桃始华。 一大早,春儿就在院门外洒了石灰糁,这是惊蛰的习俗,用来驱逐百虫。 橘子出入变得麻烦,总要跳过那一道道石灰,生怕沾到爪子上。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春儿接下来大半日都没见着橘子。 不对……小姐也没见着! 忙着洒扫的春儿悚然一惊,提着扫帚四处寻找,未见贞仪。 去年裹足时寻人的情形,在王家又上演了一遍。 这回贞仪“藏”得似乎更隐秘了,眼见天色暗下,仍未能寻得找人,杨瑾娘想象着拍花子的将女儿带走的情形,只觉天要塌了。 此事惊动了客居王家的詹家父子,詹枚也跟着王元和淑仪一起找人,王家上下乱作一团。 最终是王元和詹枚在寄舫书屋中发现了贞仪。 他们白日里也曾经过此处,喊了没人应,便未有仔细探寻,此时天黑,见着书屋里萤萤亮着烛光,才入内查看。 书屋窗下,置一张书案,书案后的太师椅中是贞仪小小的背影。 窗外有风,她面前铺着纸,握笔正写字,橘子充当镇纸,泰山般牢牢压着纸张一角。 王元和詹枚推门进来,贞仪仍无察觉。 王元上前,只见二妹妹笔下抄写的竟皆是数字,一旁用罢的纸张已经摞成高高一沓。 王元伸手拿起二妹妹正抄的书,定睛一看,乃是梅文鼎的《历算》。 王元愕然——这不是他一看就困,一学便废的天书么!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王元忙胡乱地将书和贞仪抄写的算纸全搂起来,催促詹枚:“……快,快藏起来!别被瞧见了!” 也在怔神的詹枚下意识地问:“……家中不准习算学吗?” 王元:“父亲瞧见了又该打我了!” 风一吹,算纸散落得到处都是,王元到底没来得及全部藏起。 眼圈红透的杨瑾娘见着从椅子里滑下来的女儿,忽而怔住。 贞仪的衣袖挽起,头发有些散乱,脸颊上蹭着两块墨痕,看起来有些狼藉,唯有一双眼睛晶亮。 惊蛰至,百虫鸣,万物生。 南风从窗外灌进来,今春第一道闷雷滚滚而至。 那道雷似滚在杨瑾娘心头。 三太太和淑仪也很快到了,王锡瑞拿着贞仪写过的算纸,没急着打儿子,只赶忙示意二弟来看。 见大伯这样称奇,又听着什么“历算”之类,见大家的视线都在女儿身上,杨瑾娘莫名慌乱起来。 她突然上前,一把将贞仪拽过来。 “家中上下寻了你一整日……你却躲在此处写写画画,故作不闻不知!”杨瑾娘红着眼睛训斥女儿:“你说,你该不该罚!” 这几乎是杨瑾娘第一次这样动怒。 贞仪有些吓住了,抬头看着母亲,声音有些怯,却还是诚实地解释着:“阿娘,我不是故意的,不知何时天就黑了,我未曾听到有人喊……” 说着,认错将双手乖乖伸出:“阿娘,您别气,您打我吧,我再不会了。” 杨瑾娘看向那双伸出来的手,同样沾着墨痕,眼泪突然就滚下来:“再不会了?你哪里就真的知道错在了何处!并非只这一件事,让你缠足你也不肯……昨日才说要教你学女红,你今日偏躲在此处学这些看不懂的东西!满手满脸沾着墨,哪里有半分女子样!你已七岁了,日后要怎么办才好!” 杨瑾娘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她亦不愿这般失态,自觉羞愧难当,抓过女儿一只手,忍着泪往外走:“跟我回去,再不许来此处了!” 橘子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严重,忙跟上去,它有心想说东西都是它橘子写的,要杀要剐冲它来,和贞仪无关,奈何无人听信。 众人都从未见杨瑾娘这样过,淑仪和三太太跟上去劝说。 王锡琛也紧忙跟出去。 王锡瑞仍在书屋中,拿着那厚厚一沓算纸,神情复杂地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儿子,刚要说话时,王元已然认命地撂袍,端端正正地跪下,执礼叩首,向父亲惭愧请罪:“父亲什么都不必说了,儿无能,儿不孝,儿亦自觉无颜。” 王锡瑞气哼一声,将那一沓纸摔在儿子身上,一瘸一拐地离开。 王元松口气,自觉躲过一劫,还好他已熟练掌握滑跪大法,谁敢对他不客气,他便跪给谁看。 “走了!去看热闹!看这架势,势必又要升堂审二妹妹了!”王元跨出去,冲身后的詹枚说道。 詹枚正在弯腰捡那些算纸,待全部捡起来后,放到书案上,他拿那本《历算》妥善压好,关好窗,吹熄了灯,适才离开,跟上王家众人。 第九章 惊蛰(三) 贞仪被母亲抓着手腕离开了书屋,一路上贞仪都没敢说话,王元小声说:“瞧,二妹妹被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了……” 詹枚看过去,隐约觉得贞仪似乎是在走神……大约是还未能将脑子里的数字们给撵出去罢? 当事人贞仪不曾说话,橘子倒是喵喵呜呜说了一路,好似贞仪的辩护律师。 贞仪被带去了祖父祖母处,两位老人担心孙女,尚未能安歇。 杨瑾娘含着泪,将贞仪所为说了一通,让她向大父大母赔罪,说她不该让二老这般操心。 贞仪便跪了下去,向上首端正地行礼。 王者辅自然不会因此怪罪孙女,他只是问贞仪:“同祖父说说,为何想学历算?” 小小的女孩子跪在那里,不假思索地答:“喜欢。” “哦?”王者辅:“那为何会喜欢这般枯燥晦涩之物呢?” “大父,贞仪不觉枯燥。”女孩子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蓬乱,大大的眼睛认真无邪:“贞仪觉得此中神妙无穷。” 贞仪三岁开蒙,至今已四年,她总有许多问题要问,但真正能给她答案的人很少。 她喜欢文字诗词,此时虽然还表述不清缘故,但之后她渐长大,便知自己喜欢的是其中的道理,风光,情怀,文明,以及它的可抒发性。 而历算不同,它是冰凉的,公正的,恒常的,没有任何外力、情绪能够改变它的答案。它不供人抒发,它就在那里,由人去探索,运用。 贞仪便是被这份绝对恒常的公正所吸引,只是七岁的年纪还太过稚幼,尚无法清楚地剖析出这份心情。 贞仪起此意的源头,与半月前的上元节随园灯会有关。 那晚,贞仪曾目睹一众文人墨客围聚于月下天井旁,在庭院最中央竖起了一根长约五寸的木尺,待到子时一刻,根据观测月影移动长短,来判断今年的旱涝情况。 这是上元节的习俗之一,谓之“验水表”。 女眷们也去瞧了热闹,贞仪听母亲说,那是在卜测天意,向上天求问今年的降雨。 天意也可以被卜测吗? 回去的路上,贞仪问祖父。 祖父告诉她,这就要说到天象和算学了。 之后,贞仪便央着要学算学,王者辅便也依从教授,但直到此时,闻听“神妙无穷”四字,他才正视此事。 王者辅从椅中站起,神情惊喜动容:“……好一个妙无穷!确然!” “算之一学,可溯世间万物真理本相!” 老人将小小的女孩子从地上拉起来,眼中的喜爱更胜从前百千倍,仿佛看到了自己本已不抱希望的传承之道,末了喟叹出声:“我们德卿,果然是好孩子啊!” 见贞仪被肯定,橘子欣慰之余,又有些小小遗憾,若在现代,它一定给贞仪报上十个八个补习班,让她学个够。 王者辅颇有几分郑重地说,他要教贞仪学习历算。 王锡瑞便提议,让王元和王介也一同学习,还有客居的詹枚——詹枚是来金陵游学的,两家本为世交,詹父很希望儿子能够得到王者辅的指点。 詹枚还在因为那句“神妙无穷”而出神,王元已被这飞来横祸砸得眼前一阵发黑。 ——分明审得是二妹妹,怎么处刑的却成了他?恕他直言,这些聪明人能不能自己单独一个世道?倒是别来牵连他们这些废物啊呜呜呜! 杨瑾娘不明状况,愈发忐忑,但她不敢质疑反对公公的决定,只能试着询问弟妹。 三太太宽慰她,不妨碍什么,只当是提前学做账了,女子若要打理中馈,总要会看账本的。 杨瑾娘如此才算安心,平复了心情之后,不禁后悔自己在书屋中对女儿动怒之举。 回到院中后,贞仪已经很累了,洗澡时,趴在小浴桶边缘处便睡着了。 春儿笑着戳了戳贞仪圆嘟嘟的脸颊,将贞仪抱出来,擦干身体,穿上软和的中衣,塞进被窝里。 贞仪抱着被子呼呼大睡,橘子躺在她身边,也四仰八叉露出毛绒绒的肚子也睡得十分放肆——做镇纸也是个力气活来着。 杨瑾娘和丈夫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的睡颜,几分心软,几分自责,低声哽咽道:“今日在书屋里,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中了什么邪风一般,也不知吓着她没有……” “看这模样哪里就是吓着了。”王锡琛宽慰妻子一番,看着女儿,慢慢地道:“我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样夸赞喜爱哪个孩子,若仪儿是个男子,定比我这个做父亲的强百倍……” 杨瑾娘垂首拭泪,声音低微:“是我这肚子不争气……” “瑾娘,我岂是这个意思?”王锡琛笑叹一口气,替妻子擦眼泪:“况且你我总归还会再有孩子的……” 他将妻子揽入怀中:“仪儿聪明好学不是坏事,日后恰可以让她来管教传授幼弟……” 杨瑾娘脸色微红,心间却突然莫名大定,仿佛终于为女儿的好学寻到了一个“正经体面”的用场。 听夫妻二人低语私房话,橘子觉得多少有些冒昧了,身子一翻,面向里侧,双腿伸过头顶,双手抱住双腿,猫头低埋,将自己蜷缩起来,继续睡觉。 贞仪学习历算引起的风波,在这个惊蛰节气中就此平息下来。 惊蛰宜避寒就暖,读书之余,老爷子偶尔带着孩子们在德风亭边晒太阳,有时也会打一套太极,橘子也跟着学了几招,打算回头找个狸猫来实战一下。 这一日,贞仪吃多了不克化,有些腹痛,王锡琛给女儿开了方子煎药,又另外拿白萝卜和红枣及山楂熬了水给女儿喝。 这水喝起来倒也有股清甜,贞仪便往小几上的小木碗中舀了几勺。 橘子轻盈地跳上去,舔了两口,也很喜欢,埋头认真喝起来。 王锡琛喜煮汤水来代替茶饮,一年四季乃至每个节气所煮之物都不相同,听父亲叮嘱饮食冷暖,贞仪乖巧坐在椅中,便问:“阿爹,为何人在不同的节气中,要吃不同的东西?” “你常看七十二物候集解,当知天地万物四季变化之道,殊不知人也是万物之一,自也在这变化之内。人之发肤骨骼经络亦会随节气变化,只是不比草木荣枯那般分明,故不易被察觉而已。” 王锡琛谈到这个总是很有兴致:“以饮食作息顺应天时变化,方为康健之道。” 橘子觉着锡琛若在现代,说不得便能做个养生博主。 上回橘子拉肚子,在这没有宠物医疗的大清朝,橘子本已想好要死哪儿了,却不料被王锡琛两副药救了回来。 那时,橘子便喵喵建议过——听猫的,改行做个郎中吧,别考科举了,没出路。 喝罢萝卜煮水的橘子甩了甩爪子,端坐小几上,舔起毛发。 贞仪好奇地问橘子,为何每次喝罢水都要抖一抖爪子,分明也不曾沾上水呀。 橘子“喵”一声,继续梳洗——这个问题,它也没法回答,就是想抖上那么几抖,猫做事哪有事事都有原因的?若有,那便不是猫了。 贞仪病好后,隐约觉得家中的气氛似乎有些变化。 父亲和大伯父总是愁眉低语,家中总是来一些着长衫的人,他们和大父揖礼作别时,多会摇头叹上一口气。 不过大父还和以往一样,一次送走了客人后,他回到书屋内,笑着和孩子们说,待到三日后,要带他们去看龙。 光明正大躺在书案上的橘子,对此言不屑一顾。 王者辅又补充着说——不是纸糊的龙,而是天上的龙。 橘子眼睛一圆,抬起头来——在哪儿?现在就带它去看! 第十章 春分(一) 即便橘子心急,然而王者辅口中的“天上之龙”,唯晚间可见。 王家庭院天井内,挂纸皮圆灯,铺黄竹软席,置小几蒲团,摆甜茶糕点,以及一碟小黄鱼干。 万事俱备,只等龙来。 王家的孩子们都在,此外还有詹枚。 贞仪坐在大姐姐身边,看着小几上的吃食,问:“龙也吃这些吗?” 听得这孩童稚言,大家都笑起来,淑仪拿帕子捏起一块点心送到贞仪嘴边,笑着说:“龙不吃,都给二妹妹腹中的馋虫吃!” 听说不是给龙的,橘子伸出一只爪子,搂了只小鱼干下来啃。 老爷子坐在一旁的摇椅中,悠哉哉地和孩子们说起“春龙节”的民俗传说。 二月二,龙抬头,民间谓之春龙节。 传说总是带有神话色彩,孩子们听得都很入神。 王者辅末了与孩子们道,这世间鬼神之说不可信,但这片土地上的诸多传说皆非空穴来风,其中自有祖先们源远流长的智慧显露,譬如这龙抬头的说法,在星象上便可以找到它的明确依据。 王者辅与孩子们说起二十八星宿。 “依照方位,二十八星宿分为东南西北四方位,是为‘四象’,每象分布七座星宿,东方七星宿即为苍龙……”王者辅手指星辰,耐心讲述着:“且看这东方星宿,这第一宿为角宿,乃是龙角;第二宿为亢宿,乃是龙之咽喉……最后的尾宿与箕宿则为龙尾。” 七宿成龙,二月二当晚,角宿自东方夜空缓缓升起探出,便是“龙抬头”。 “自今夜后,龙首探出的时辰每日皆会提早,这星移变动中自有其规律。” 老人的手指缓缓移动,贞仪和橘子的视线都跟着那根手指而动:“在这日日变动中,苍龙星宿之足迹,呈现为春日东升而出,夏日南移,秋日西落,冬日北藏……直到来年二月二,便会重新出现,正如今夜。” 贞仪出神地问:“大父……春生冬藏,这不正也是万物四时变化之道吗?” “对咯!”王者辅笑起来,点头称赞道:“天地万物万象相生相关,正是此理了!” 贞仪凝望着满天星斗,忽觉天地浩大却恒常,变化却有序,而此“序”奥妙,需要世人去探索,去丈量。 如何才能丈量?谁又能量天之高? 一瞬间贞仪自觉过于渺小,眼前这庞大的宇宙星辰将她笼罩包裹,令她目眩却又不禁神动。 大兄在吃茶,颇欠揍地逗弄橘子;二兄和詹枚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时询问大父诗词文章;大姐姐说她要回去了,明日还要去闺塾上课……这些声音在贞仪耳中好似隔了一张膜,她都听得着,却都听不真切。 不多时,王介也回去了,他明日也有功课。 王元有些困倦了,起身向藤椅中的大父施礼。 詹枚见状便也起身,他是跟随王元和王介一同过来的,二人都离开了,他独自留下不妥。 然而刚走了两步的王元,却又突然转身回来了,拉着詹枚重新坐下:“……留二妹妹一人多孤单啊,你我今夜且舍命陪君子!” 贞仪要看“龙爪”出现,那要等到子时以后。 詹枚看着那小小背影,莫名觉得她一点也不孤单,甚至顾不上理会他们。 幸而王元的舍命陪君子也不过是个托辞,他只是突然想到,二弟回去歇息是为了明日的功课,那倘若他不回去的话,明日岂不便有正当理由睡懒觉不做功课了? 王元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这天才很快打起瞌睡。 贞仪熬至子时,眼皮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沉,尤其还有橘子那分外助眠的呼噜声。 贞仪到底靠着大兄,睡了过去。 詹枚见状,转身轻唤:“春儿姑娘……” 披着毯子的春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在詹枚的帮助下,春儿背起自家小姐。 贞仪迷迷瞪瞪地将眼睛睁开一点:“龙爪出来了吗?” 詹枚轻声答:“还不曾,待明日再看吧。” 贞仪应了声,接着听到大父的声音笑说:“小娃娃熬不住咯……带她回去睡罢。” 贞仪迷糊问:“大父为何不困。” 王元打着哈欠起来,声音含糊:“大父正是觉少的年纪……咱们是万万比不得的,按说五六十岁后分明才是科举的好年纪嘛,吾辈少年人正当睡觉时。” 王元困倦地摆摆手:“走了,回去睡觉……” 春儿背着贞仪,跟着王元一同离开。 贞仪伏在春儿背上,半梦半醒地保证:“春儿……我已七岁了,今日之后,再不能让你背了。” 春儿心底一暖:“春儿有得是力气,能背小姐一辈子咧。” 七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分量,七岁的猫咪——当然,橘子一直习惯使用现代的周岁,按周岁来,它今年六岁,六岁的猫咪体重也是不可小觑的,尤其是橘子这种颜色的。 詹枚将橘子抱起在怀中的那一刻,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少小瞧猫了。 睡得正香的橘子也由詹枚抱着,有人类愿意侍奉,橘子也不客气——况且它只是省了力气,而对方却获得了抱猫的机会,有猫抱,那是他祖坟冒青烟了。 橘子倒是很喜欢这个小少年身上的气味,淡淡的木质香气,质朴,清新,干净……经常玩木头的都知道,那得是顶好的木头才能有的木香。 橘子心想,那一百零八棵干爹,果然不白认呢。 不久之后,橘子在另一位来家中拜访的少年郎身上,嗅到了一股淡淡梨花香混着书墨香,也怪好闻的。 近日贞仪读诗,读到:“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伴着读诗声,李白此诗中的“春分”时节到了。 春分中的“分”之一字,是为昼夜平分之意,这一日天地昼夜阴阳各半。且至此春季三月过半,此时节平分了春季,谓之春分也。 草长莺飞,杨柳青青。 明媚的春阳下,贞仪被大兄拉着躲在假山后,橘子和王介也在,三人一猫正在偷望德风亭。 亭中有来客,乃是一对气质不俗的父子,父亲三四十岁的模样,其子乃十五六七的少年郎,气质翩翩,肤白身长,面庞如玉。 王元猫着腰偷瞧那少年,小声评价道:“皮囊生得不错……都可同我较量一二了。” “……”王介与贞仪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评价大兄的评价。 第十一章 春分(二) 德风亭不远处,寄舫书屋内,临窗处侧坐着一道身影,正是淑仪。 大太太,三太太以及杨瑾娘也都在,她们不时望向亭中的少年,轻声说些什么,淑仪时而畏羞地低下头,却又不敢让仪态有失。 再三犹豫,淑仪鼓起天大的勇气,悄悄转头,隔着半开的雕花窗,望向德风亭中。 和风习习,杨柳依依。 恰是淑仪望去的这一眼,那亭中的少年人也转头望了过来,四目在深春中相遇,二人都愣了一下。 春分,初候,元鸟至。 元鸟,燕也。 一只燕子飞来,穿过二人的视线交汇处,如春日里的雷光划过,叫人骤然醒了神,忙都收回视线。 不多时,淑仪跟着母亲和两位伯娘从书屋中行出,遥遥地,向德风亭的方向无声福身一礼。 那少年和他的父亲立即抬手还礼。 少年施礼间,远远看到女孩子藕色的裙摆,边沿处绣着清雅的兰花,行走间仿有花香,倒不知那花香是真是幻了。 待淑仪同母亲走远,少年才慢慢直起身。 大太太一行人经过假山旁,瞧见了躲在后面的王元几人。 大太太瞧见儿子,虽未有出声发作,但眼中已然狠骂了一顿,回头看了眼德风亭,忙抬手驱赶——让客人瞧见了像什么话呀! 王元撇撇嘴,很觉委屈,小声嘟囔:“若非父亲不准我近前,我何至于偷看啊。” 想他也是仪表堂堂,偏父亲觉得他拿不出手,生怕他毁坏家门形象。 被驱赶的王元只能领着弟弟妹妹离开,横竖看也看完了。 橘子却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跑去。 贞仪小声急喊:“橘子!” 橘子改跑为走,慢悠悠地抬起毛茸茸的尾巴,优雅地走进了德风亭。 它又不像王元那样拿不出手。 它可是猫。 家中有猫,是会让人高看一眼的——在现代就是这样的。 但橘子做的事却让人不太能高看一眼,它优雅地走过去后,来到那少年人身边,抬头嗅了嗅他的衣袍,而后又低头认真去闻他的鞋靴。 少年人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王锡琛怕惊扰到客人,抬手将橘子驱赶。 相看大师橘子跳出亭子,飞快地跟上贞仪。 橘子不讨厌那个少年,对猫来说,不讨厌已是很高的评价了。 但橘子讨厌数日后登门的那位老太太,那是少年人的祖母。 那位小老太太只差将淑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待淑仪到她跟前行礼时,她握住淑仪两只手,轻轻拍了拍,视线先看罢淑仪的耳垂,再看颧骨、鼻唇,末了落在淑仪裙摆下的双足上,于是眉开眼笑,满口称赞着。 虽是称赞,但橘子听来很是厌烦,但在场的大家都跟着露出笑意,包括淑仪,低头含羞一笑,像是得到了最光彩的认可。 杨瑾娘看向站在董老太太身边的贞仪,眼底现出一丝惆怅。 客人走后,董老太太与三儿媳妇说:“温家倒也很好,女子低嫁不是坏事,最要紧的是日后能够敬重淑仪……他们爷们儿都说,那温家的哥儿,是个很不错的苗子。” 温家固然也是做官的,那少年人温以衡的父亲,乃是金陵城江宁县的县令,但本家清贫单薄,是初入官场不久的人家。 相比之下,王者辅曾官居府尹,数十载间,家中门第已养出书香底蕴,而淑仪的父亲也任着县令之职,若非王者辅被罢官,这门亲事是决计不会考虑的。 三太太哪里不知这已是极好的选择,三房虽非老太太亲出,但婆母的话中并无私心,都是很切实的。 董老太太也不过分做主,她道:“清明将至,老三恰也要回来了……到时让他过过眼,终究是要你们夫妻自个儿拿主意的。” 三太太恭顺地点头应下。 隔了五六日,温家父子再登门,这次很正式地备了礼,温父笑说是带儿子来向王公请教学问的。 温父与王锡瑞交往数年,这门亲事便是从这里牵的线。 午时,王家留温家父子用了饭,饭后,温父和王家父子三人以及詹父吃茶说话,温以衡被王元拉着去园子里赏花,王介和詹枚也随同。 同金陵官宦人家相比,王家的园子不算大,但被王锡琛打理得井井有条,花草菜蔬兼有,多数都可入药。 几人闲逛说话间,恰遇到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带着二妹妹折柳枝编花环的淑仪。 见着温以衡,淑仪忙将编到一半的柳枝塞给二妹妹,匆匆起身整理衣裙,几分紧张地福身行礼。 待抬起头时,却见大兄一手拽着弟弟王介,一手拉着詹枚飞快地走开了,只留了个温以衡几分局促地站在那里还礼。 温以衡和淑仪的亲事几乎是板上钉钉了,但至此,二人还从未真正说过一句话。 离经叛道的王元觉得这简直没道理,他在外头走动,常见那些满族女子出入街巷茶馆,从不避人也不裹足,偏他们汉人女子终日关在家中,好些人成亲当晚才能看清丈夫是圆是扁,这实在比他做的诗还要诡异。 到底是温以衡又走近了些,向淑仪再行了一礼。 橘子爬到柳树上打盹儿,贞仪抱着柳枝坐在石头上,一猫一人好奇地看着并肩站在池边说话,却都不敢看对方的两个人。 知晓淑仪也读诗,为缓解紧张,温以衡便想着念一首恰合时节景色的诗给她听:“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听到这里,淑仪忽而瞪大眼睛,羞愤地转头,红着脸“呸”了一声,恼得转身便走。 少年回过神来,顿时也大感羞臊,手足无措:“我……这……” 淑仪幸而也没走远,到底也不好丢下二妹妹,她站回到石头旁,揪着垂下的柳条,脸红得好似要滴血。 温以衡也不敢贸然跟过去,唯恐再惹恼了她,大声声张也有失体面,急忙间,唯有冲贞仪招手。 贞仪从石头上滑下来,走到他面前。 温以衡弯身向面前的小小女孩作揖施礼,求她从中传话,末了,与贞仪道:“还望王家二妹妹回头勿要与他人声张。” “嗯!”贞仪点头,来到淑仪身边,认真传话:“大姐姐,温家公子说,他并非有意,想求你宽宥,要打要罚怎样都好,只求你别气恼。” 淑仪的脸却更红了些,小声道:“你去回他,便说,我不气了……只是他日后说话还是多留意些,免得平白惹恼了旁人,也显得自个儿孟浪。” 言毕,交待贞仪一句,这话勿要与他人声张。 贞仪应下,不多时,又折返回来,与大姐姐道:“大姐姐,他说多谢大姐姐提醒,往后必当三思百思而言,再不会有下次了。” 淑仪微转头去看,温以衡见她看来,连忙诚意施礼致歉。 淑仪已半点不恼了,慢慢揪撕着手中柳叶,轻声说:“二妹妹,你去告诉他,实则我也喜欢杜子美的诗……” 片刻,贞仪再折返:“大姐姐,他说他有杜甫诗集,大姐姐喜欢,他可相赠。” 淑仪轻斥:“哪里就好急着相赠了……只怕落人话柄,瞧,方才才说罢,他怎又失言了。” 贞仪传达罢,温以衡再致歉。 橘子蹲在树干上,脑袋随着跑来跑去的贞仪而动,听着温以衡和淑仪你一句我一句,又见贞仪一身绿裙,橘子只觉贞仪活像是微信成精了。 春风吹拂杨柳,橘子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的日子里,淑仪多数时间呆在闺房中做女红,贞仪去看过几回,只见大姐姐所绣之物多鲜亮,丝线色彩明媚,同这个春日十分相宜。 待得春分末尾时,淑仪的父亲,王锡璞回来了。 王元同贞仪说,他掐指一算,家里头很快就要有喜事了。 第十二章 春分(三) 事实证明,王元的“掐算”却并不灵验。 王锡璞回来之前,詹家父子动身离开了金陵,归返祭祖而去。 离开前,詹父向王家人辞行,与王者辅再三道谢。他携子游学至金陵,得王者辅指点学问,又在王家客居月余,他很觉叨扰,再三邀王家人来日必要去往宣城家中作客。 此外,詹父托王锡琛兄弟代他向王锡璞赔一句不是,贤弟归家在即,他却在此时离开,是他的失礼与不是,只是清明在即,家中来信催促,实不能再耽搁了。 这边,詹父和王家父子辞别,另一边,詹枚得了准允之后,跑去了寄舫书屋。 书屋内,王元在拄腮看书,王介在握笔习字,詹枚虚叩了叩开着的门,王介抬头看过来,喊了一声,詹枚这才进去。 詹枚走近了才发现,看似睁着眼睛拄腮看书的王元实则在梦周公,却是拿笔在眼皮上画了双眼睛。 这是王元拿来糊弄书屋外守着的监工小厮的,但詹枚觉得很无必要,他方才进来前,只见那小厮正靠着廊柱打瞌睡,倒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了。 听闻詹枚竟是辞别而来,王介唤醒了大兄。 詹枚与九岁的王介同龄,但王元倒也喜欢这位小友。在王元看来,詹枚比寻常孩童沉稳早慧,做事认真,却胜在为人并不死板,或是跟随父亲四处游学的缘故,他身上从无拘束紧绷之感。王元时常在自己的好友面前打趣詹枚的十八位干爹,每每大家哄笑时,詹枚亦从不羞恼局促。 王介就更不必提了,他是大兄口中的啃书精,但这般年纪的孩子,再怎么用功读书也还是个孩子。詹枚来后,有同年人陪他一同进学,实在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且詹枚游学经过许多地方,口中总有新鲜事。相处之下,王介与他十分投机。 相比于大兄万事不挂心的洒脱,王介心中不舍,眼里冒出泪花。 詹枚好一阵宽慰他,并约定日后还会再来,二人为此认真拉了钩。 这时,詹枚才问:“怎不见二妹妹?” 往日这般时辰,贞仪多是在书屋里待着的。 今日的贞仪,却是一大早去了隔壁钱家。 钱与龄让人送了帖子,请淑仪和贞仪来家中说话,当然,橘子也被一同邀请了。 钱与龄的闺房中,三个女孩子围着月桌吃茶说话,淑仪是带着绣绷子来的,钱与龄探头倾身去瞧,笑问她:“这是在绣嫁妆了罢?” 淑仪立时羞了个大红脸,嗔道:“……你这人,不是你说让我上门指点女红?我真心与你做师父来了,反遭你这样奚落……且看下回谁还敢教你不敢。” 钱与龄哎呀一声:“我若不这样说,怎请得出你这深门闺秀来?” 淑仪又瞋她一眼,重新捏了针:“爱学不学……” “我叫你来,本是与你透露消息来了。”钱与龄佯装漫不经心地说:“那个温以衡啊,我向家中几个哥哥都打听过了,听说他啊,可是个……” 淑仪不自觉停了下手中的动作,却迟迟听不着下文,扭脸一瞧,只见钱与龄正拿点心喂到贞仪嘴边:“贞仪,尝尝这个。” 而后又弯腰将橘子一把捞入怀中,称赞橘子又壮实了。 淑仪心中恼她故意拿话吊着自己,却又不好意思追问,直到对上钱与龄忍笑看来的眼睛,淑仪才终于抬手去拍好友的肩:“……便说你是个坏心的!” 二人笑闹一阵,淑仪去挠钱与龄的腰肋,后者笑得眼泪都要飞出来,求饶道:“好了好了……我说便是了,不打趣你了!” 淑仪这才收住手,重新拿起绣绷子和针线。 王、温两家议亲之事在相熟的人家之间已然不是秘密,温家老太太对淑仪赞不绝口,众人大多已默认,待王锡璞回来后,这桩亲事便该定下了。 “他家中情况你必然都清楚了,只他母亲身子不好,大小事还是他大母在过问……”钱与龄:“都说他是个心实之人,学问做得也用功,且极擅丹青,我二兄给我瞧了他的笔墨,倒的确不是俗气之流。” 钱家是真正的丹青之家,能得钱与龄这样称赞,可见的确不俗。 淑仪嘴角微微翘起,手下穿针引线,只说:“心实倒是真的……” 钱与龄眨了眨眼睛,凑近些问:“怎么个心实法儿?” 淑仪没理会她,她便去问贞仪。 贞仪刚要说话,忽被大姐姐塞了点心到嘴巴里:“二妹妹,莫与她浑说!” “那橘子来说!”钱与龄将橘子放在腿上,拉起橘子两只前爪:“快,橘子来与我说说……” 三人一猫笑笑闹闹着,直至接近正午,三太太使人来催,淑仪才带着妹妹回去。 回到家中,行至一座月亮门前,恰遇王锡琛兄弟二人送詹家父子出门。 瞧见贞仪,詹枚眼睛微亮:“二妹妹。” 淑仪向詹父福身行礼后,先行离开,詹枚与贞仪正式告了别。 他与贞仪说,若贞仪日后去宣城,他要带贞仪去哪些地方,吃哪些吃食……又说起贞仪的算学,很是称赞一番,并道自己也会认真学习算学。 这话莫名激起贞仪的好胜心,她说:“那到时便让大父出题,咱们比一比谁算得更快更好!” 詹枚笑着点头。 最后,詹枚认真地问贞仪:“二妹妹,下回再见时,你会记得我吧?” 时有风起,月亮门旁,两株杏花树摇落一地雪白,小少年眼神清亮坦荡,稚气未除的脸颊斯文干净,周身已见小小君子端方之风。 “当然。”贞仪点头,答得十分干脆:“大父说,我的记性,一等一的好。” 詹枚这才放心一笑。 他继而蹲身下去,也与橘子告别,也认真问橘子:“橘子,下回再见时,你也会记得我吧?” 杏花雪中,橘子将脑袋凑近,嗅了嗅小小少年。 詹枚忙将衣袖抬起,凑得更近些,好让橘子认真地闻,好将他记清楚些。 詹家父子离开金陵的第三日,王锡璞回到了家中。 王锡璞是个十分沉着的人,话很少,眉宇间总透着疲色,仿佛心事重重,橘子觉得这也正常,很符合它对久经职场的打工人的刻板印象。 直到提到淑仪的亲事时,王锡璞依旧沉默的模样,橘子不免觉得他这个县令老爷好像有点装了。 但不久后橘子即发现,王锡璞心里是真有事,且是大事。 这一日,老爷子和三个儿子在书房中议事,直到用午食都没见有人出来,橘子看在眼中,心中很觉震动,吃饭这样的头等大事都顾不得了,那得了出了怎样的大事? 此外,橘子还留意到,王锡琛这个节气养生博主,竟连日常的养生汤都搁置了。 这在橘子看来,简直意味着天都要塌了——要知道,就连秋闱落榜日,唉声叹气的王锡琛都会敬业地走进茶房,熬上一罐汤,添上两味疏肝解郁的药材,坐在院中喝上三碗。 一日,在王家父子再次关起门来议事时,操心的橘子悄悄跳上窗台,偷听他们的谈话。 但橘子错估了自己的份量,一个不小心,不堪重负的窗子被橘子倚开了来,随着“吱呀——”一声长响,王家父子四人齐齐看来,橘子尽量坐得端正体面,一动一动地接受着八只眼睛的注视,片刻后,默默跳下窗台。 直到又隔了三日,王者辅召集了家中儿孙过去说话,橘子便终于有机会跟在贞仪身后,光明正大地前去旁听。 第十三章 清明(一) 但让橘子倍感郁闷的是,让大家前来议事的老爷子说了好半天,也没说到正事上去。 王者辅先是交待三子,往后要相互扶持,好生侍奉母亲。 而后又分开叮嘱,让长子照料家中,多多留心孩子们的进学之事。让次子专心备考,若还是屡试不中,也不必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另谋出路或许也不是坏事。 末了,又与王锡璞传授了为官之道。 董老太太原想阻止丈夫,毕竟他自己这官都做得稀烂,可谓条条大道通阴沟—— 但老太太转念一想,反面经验也是经验,且由他传授吧。 这为官之道传授到最后,王者辅着重叮嘱四字:“守住本心。” 王锡璞郑重应下:“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王者辅继而交待起了孙儿们。 看向长孙王元时,老爷子给的建议十分简洁:“今年既有十七了,也该准备成家之事了。” 这话连橘子都听懂了——王元是指望不上了,建议抓紧生些新的小王元来养。 王锡瑞惭愧地点点头,传宗接代是他这儿子唯一的用途了,是该尽早用起来。 “老三不常归家,王介的学业,你兄弟二人要多操心着。”王者辅与长子和次子说着,最后视线落在长子身上:“之后便让王介去你那私塾中读书,此外,我已托付袁公另在金陵城中寻了两位先生加以指点,每旬可带去登门请教。” 王锡璞心知父亲是为儿子费心了,忙与王介道:“还不快谢过大父。” 王介忙向大父施礼。 王者辅摆摆手示意不必,继而看向淑仪:“淑仪是个好孩子,只是太懂事了些……” 淑仪微微一怔,未能很好地理解大父的意思,但她向来不会多问什么,只是垂首恭听,而后微微福身一礼。 最后,王者辅才笑着向最小的贞仪招手。 贞仪来到祖父面前,祖父摸了摸她的脑袋,眼底无限喜爱:“大父近日事忙,未曾过问德卿的功课,可落下什么没有?” 贞仪仰着头,亮晶晶的眼睛里俱是孩童的认真:“贞仪每日都在习字算数,未曾落下,大父不信,可以随意考问。” “大父怎会不信我们德卿!”王者辅笑起来,刮了刮孩童圆钝的鼻头,连声称好:“德卿肯这样用功,何事不能成?” 老人眼底有着希冀期待,也藏下一丝隐晦的忧虑。 但看着眼前的小小孩童,他终究是道:“老二,之后便由你来教授德卿功课。书屋的门不许再时时上锁,孩子们何时想要读书,便何时去读。” 说罢这一切之后,王者辅便自椅上起了身,笑着道:“好了,我也该出门去了。” 橘子疑惑歪头:“?” 正事呢? 它好奇担心了许多天的正事呢? 橘子下意识地看向家中最多愁善感,最藏不住事的人—— 果然,杨瑾娘已偏过了头去,拿帕子擦起了眼泪。 贞仪似有所察,忽然抓住祖父衣袖:“大父要出门很久吗?何时回来?” 王者辅:“安心做功课,回头我是要考问的,倘若答错,要打手心。” 贞仪听得手一缩,她没被打过手心,但大兄被打过,吱哇乱叫,惨极了。 小孩子很快被分散了注意力,王家三兄弟已跟着老爷子往外走。 老太太静静坐在原处,同儿媳们说:“都各自回去吧。” 三太太压下泪意:“我们再陪一陪母亲……” 几个儿媳都围向老太太,淑仪也给祖母倒茶。 贞仪的视线忽然落在了门后的鱼竿上。 贞仪拿起鱼竿,忽然跑了出去。 大父好像要出门很久,怎能不带上最心爱的鱼竿呢,大父忘带鱼竿了,她要给大父送去! 天边滚来了一阵雷声。 贞仪拿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鱼竿在前面跑,橘子在后面追。 追出大门外,贞仪却见门前站着两名官差,大父手上脚上已被缠上了沉重生锈的锁链。 三叔在向官差揖礼托付,大伯将一只银袋双手奉上,父亲正含泪与大父作别:“父亲请务必保重……” 贞仪呆住了,她上回见官差这样抓人,是九英姐姐家中遭了贼,那贼被堵在柴房里,钱家的下人报了官,便有这样的官差拿这样的锁链带走了贼人。 “大父才不是贼!” 贞仪义正词严大喊一声,跑上前去,却被父亲拦下:“贞儿,休得胡闹冲撞……” 贞仪急得要哭了,只得一遍遍喊着:“大父,大父!” 看着那小小的孩童手中长长的鱼竿,王者辅的眼眶也骤然一酸,却依旧含笑向孙女道:“莫怕,祖父不过是要出门一段时日……” 一番安抚罢,老人向孙女慈爱地摆手:“回去吧,德卿听话。” 随着老人摆手,锁链哗哗。 风吹得树叶哗哗,贞仪的眼泪也哗哗。 看着那头发花白的老人,橘子也忍不住想要眼泪汪汪,离了老王头,谁还给它钓鱼吃? 王元,淑仪,春儿,杨瑾娘也都先后追了出来。 贞仪被围着劝着,也被哄住了,未有再坚持要留下大父,她所能做的最任性的举动,是向大父讨要一个名为“大父一定回来”的拉勾。 老人笑着弯下腰,锁着沉重铁链的手抬起,和那只稚嫩柔软的小手认认真真地拉了勾。 王者辅很快被请上了囚车,那两名官差还算客气。 囚车渐远去,濛濛雨雾漂浮。 贞仪忽想起,数日前,大父教她读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她问:【大父,断魂何意?】 此刻,年幼的贞仪抱着鱼竿,站在雨雾中,看着垂泪无声目送的家人们,方才隐约意会到了诗中之意。 数日雨水未休,王家上下一片沉寂。 待天色放晴后,橘子连日早出晚归,在密谋着一件大事。 橘子认定,王者辅欺骗了贞仪,他上了那囚车,便不可能再回得来,而是要被杀头的——电视机里,就是这样演的! 好在电视机里还提供了活命的好办法——蒙面,劫囚。 橘子已经去金陵城的刑场踩过了点。 但劫囚这种事,远不是它一个猫能完成的,它需要一些同伙。 深夜,王家后河边,一只又一只花色不一的猫咪从草丛中钻了出来。 它们都曾吃过王者辅的鱼,橘子向它们发出了召集令——恩人有难,江湖救急。 那只奶牛猫也来了,它一贯是遵纪守法维护治安的好法官,但它宣布:王者辅是好人,他是被冤枉的! 越来越多的猫咪被动员进来,一场劫囚计划正在酝酿。 但酝酿到一半时,城外有猫咪来报,说是当天便有猫亲眼见到王者辅被押出了金陵城。 原来不是要在金陵城中杀头,而是要流放到北方戍边。 现下去追,已是来不及了。 雄赳赳的橘子突然颓然下来,但也松了口气,老王头好歹是不用掉脑袋了。 橘子未敢颓然太久,毕竟它还有贞仪需要照看安抚。 贞仪很让橘子省心,没有哭闹也不再惊惶,开始每日照常去书屋习字读书。 贞仪曾听大伯父教导大兄说,读书才有出路。 贞仪还曾听祖父说,旁人给不了的答案,俱在书中。书中藏有世间一切真理,而其中“全真者”又数算学是也。 贞仪想要出路,想要得到答案,她想知道大父为何被锁拿而去,更想知道如何才能让大父早日归家。 于是她用心进学,更胜从前。 这落在橘子眼中,简直是天生读书圣体小女孩。 春去秋来,寄舫书屋外的枣树成熟了,橘子爬到树上,打落一颗颗青红枣子,贞仪和春儿仰着头,托着衣衫在下面接着。 这个秋日,王家终于有了个好消息,杨瑾娘有孕了。 大家都很高兴,贞仪也不例外,她开始准备做一位像大姐姐那样称职的好阿姊,这个过程让贞仪很兴奋。 随着杨瑾娘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贞仪也学着像大人们那样,小心地照顾阿娘,扶阿娘下石阶,帮阿娘吹凉滚烫的热汤。 来到来年清明,一日晚间,洗漱后的贞仪和橘子一同趴在床榻上,翻开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停留在清明节气那一页,细细读着。 又一年清明,大父离家已足足一载了,至今却未有消息。 贞仪一手按书,一手托腮,因思念而安静下来。 橘子一只耳朵往后压了压,不知听着了什么动静,突然警惕起来。 再片刻,赵妈妈急声大喊:“太太要生了!春儿,快,快去黄家巷请稳婆来!” “诶!”院中的春儿慌忙放下木盆,边走边将手上的水在衣裙上匆匆蹭干净,顾不得放下挽起的衣袖,拔腿就往外跑去。 橘子和贞仪也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很快,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来了,大太太抱着贞仪往外走,三太太进了产房帮忙,卢妈妈宽慰王锡琛:“二爷放心,女子第二胎通常会更加顺当!最迟一个时辰内,二奶奶保管给咱王家添上个小公子,定比二小姐还要俊气聪慧哩!” 然而一个时辰后,杨瑾娘仍未能顺利生产。 卢妈妈未再一味说吉利话,也进了产房打下手。 又过一个时辰,产房里妇人们的声音逐渐有些慌乱了。 再一个时辰过去,对面屋子里,被大太太搂在怀中坐在床上,却始终睁大眼睛毫无睡意的贞仪没再听到母亲那嘶声力竭的喊叫,这才敢问:“大伯母,阿娘好了吗?” 大太太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向贞仪温声说了一句“在床上等着,哪儿也别去”,便匆匆忙也去了产房。 第十四章 清明(二) 橘子见过猫下崽,却未曾见过人生孩子,这还是头一回。 起初听杨瑾娘叫得凄厉可怜,橘子很着急,便跑进了产房里。 眼见杨瑾娘迟迟生不下来,橘子觉得这必须要去医院才行,可是这里没有生孩子的医院,能指望的只有那个接生婆子。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接生婆的脸色却与这天色背道而驰,逐渐变得凝重。 杨瑾娘被折腾了一整夜,时卧,时坐,时立,各种产姿都试遍了,参汤也喝了,房内到处都是血,唯独被赵妈妈和卢妈妈架着半屈着身无力站在产凳上的杨瑾娘面如金纸,任凭汗水怎样反复冲洗,也冲不出半点血色来。 接生婆半蹲在杨瑾娘身前,终于见得那血淋淋的产户中有了动静。 这好不容易盼来的动静,却让接生婆彻底变了脸色。 橘子也看到了。 那里钻出了一只细弱的小手,悬垂在杨瑾娘鲜血淋漓的下身,细细手指蠕动抓握着。 接生婆猛然站起身往外走:“让家中能做主的人来……” “保大还是保小,要快些做决定……再迟些,都要保不住了!” 一直等在外堂的王锡琛面色顿时惨白。 那经验老道的接生婆顿了顿,如实与他说:“十之八九是个公子……” 王锡琛眼睛一颤,顾不得什么忌讳,闯进了产房里,一眼便看到了如一块被脏水浸湿的旧布一般的妻子。 杨瑾娘被扶回到了床上,躺在那里,眼神疲惫涣散。 “要小的……”她看到丈夫走过来,声音虚弱沙哑地说:“二爷,要小的。” 王锡琛眼里冒出泪光,紧紧攥着妻子的手不敢放。 屋子里其他人也都一脸不忍,欲言又止。 直到一道老人的声音响起:“没有保大保小这个说法。” 王锡琛回头,只见是母亲也来了。 董老太太语气干脆:“没能生下来的玩意儿,还算不得人,没道理为了个玩意儿,赔上一条人命——王家没有这样草菅人命的规矩!” 王锡琛闻言再无犹疑,含泪果断道:“听母亲的,保大!” 他不顾还在摇头的妻子,郑重向接生婆行礼:“求务必保下我妻瑾娘!” 接生婆一声叹息,便让众人都出去了,只留了个打下手的赵妈妈。 橘子还在守着,这是贞仪的妈妈,它得替贞仪守着。 橘子也曾在电视里听过保大保小的说法,它之前并不知是怎么个保法儿,今日才知。 接生婆一手拿着剪刀,一手往杨瑾娘下身里掏去,口中喃喃道:“你没这福分,且走吧……下回将路看仔细了再来!” 杨瑾娘哭着想要挣扎,但她已没了力气,只能被赵妈妈按在床上。 橘子清楚地看到,那探出来的胎儿的手起初还在动,很快却变成了一堆碎肉,随着稳婆的手往里掏去,好像还有闷沉的哭声。 越来越多的碎肉被掏出来,杨瑾娘的脸逐渐麻木,似乎也感受不到痛意,直到身躯微微一颤,下身滑出一大滩浑浊的血肉血水,她的腹部迅速瘪了下去。 橘子看到,稳婆剪断了什么,处理一番后,将那一大滩血肉又塞回杨瑾娘的肚子里。 赵妈妈端着那盆碎肉往外走,王锡琛看了一眼,别回头去,含着泪险些呕出来,如何也不敢再看第二眼:“去埋了吧……” 他脚步虚浮地走进屋子里,来到床榻边。 “二爷,你告诉我……”杨瑾娘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声音也透着空洞:“是男孩,还是女孩?” 王锡琛攥住她一只手,哑声说:“是……是个女孩,我看到了。” 杨瑾娘眼睛一颤,终于滚出眼泪,却好似如释重负,呜咽道:“我和她没缘分……” 片刻,她转过头来,同丈夫说:“等我身子养好……咱们再生一个,总能有的。” 自认胆大包天的橘子,这一瞬忽然感到恐怖。 杨瑾娘虚弱的脸上有感激有惭愧有自责,可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她竟唯独没有半点后怕的样子。 橘子突然有些讨厌杨瑾娘了。 橘子转身跑掉了。 不多时,贞仪跑了进来。 春儿跟进来,眼睛也是红肿的:“小姐一夜没睡,我实在拦不住了……” “快出去……”杨瑾娘的声音已微弱到开始涣散:“不吉利……” “阿娘,我不怕!”贞仪终于哭出来,抱住阿娘的肩:“我要守着阿娘!哪儿也不去了!” 接下来几日,贞仪总睡不安稳,常发噩梦,夜中突然惊醒,便要跑去阿娘房中,去看看阿娘还在不在。 更麻烦的是,橘子丢了。 家中近日忙乱,春儿也顾不上细细去找,往常橘子也经常溜出去,却至多不会超过两日,可这都第五天了。 贞仪到处找,到处喊,却始终没能找到橘子。 日西沉,星渐密。 橘子走在后河边,不断有相熟的猫咪向它打招呼,但橘子皆不理会。 橘子毛茸茸的尾巴低垂着,它走过河边,又来到一条巷子里,几个跳跃,窜到了屋脊上,蹲坐在上面发呆。 它好像不是真的讨厌杨瑾娘,它是讨厌这个地方,它想回家了。 但要怎么回去呢?橘子仔细回想,它来到这里,是因为和那只外来户狸花猫打架时,不慎从高处摔落,摔到了这里来。 橘子纵身一跃,从屋脊上跳下。 可是到半空中,它又本能地抓墙缓冲,而后稳稳落地,毫毛未损。 橘子叹气,无可否认,它真是一只很有本领的大猫。 大猫橘子坐在原处发了会儿呆,忽然听得这户人家有孩童夜啼,似乎是做了噩梦,大人温声拍哄着。 贞仪也会做噩梦吧? 家里这样乱,谁来哄贞仪呢? 橘子忽然起身,四条腿哒哒哒捯饬得越来越快,飞奔回了王家。 橘子轻车熟路地回到二房小院中,将贞仪的屋门推开一条细缝,灵活地钻了进去。 贞仪睡着了,春儿正在隔壁房中和赵妈妈一起照料杨瑾娘。 大约是怕贞仪发噩梦醒来后害怕,春儿在屋子里留了一盏灯。 橘子跳上床,见贞仪睡得还算安稳,这才放心。 橘子盯着睡梦中的贞仪,忽然想,贞仪长大后,也会变成杨瑾娘吗? 橘子不想那样,它很担心贞仪的将来,它也不知道史书上贞仪的结局是怎样的。 橘子不喜欢这里,但它很喜欢贞仪,它思来想去,还是不舍得把贞仪一个人留在这儿。 它想陪伴保护这个小孩。 橘子伸出一只前爪,拿肉垫轻轻按在贞仪额头,如同结下最忠诚的契约。 凉凉软软的触感让贞仪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 橘子还没来得及收回作案的前爪,就被贞仪一把搂住,又狠狠地蹭了蹭。 失而复得,贞仪开心极了。 她赤足下床,给橘子的小碗里换上干净的水,又取了鱼干来,小心地撕碎放进另一只并排摆放的小碗里。 橘子跳上小桌吃饭,贞仪爬上椅子,蹲在椅中,披着头发,抱着膝盖,看着橘子吃饭喝水。 橘子吃饱喝足,舔了舔毛发,大摇大摆地跳上贞仪的床。 贞仪忙跟上,紧挨着橘子躺下,给橘子盖上小毯子之后,拿一只手握住橘子一只爪子,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橘子打了个呵欠——看吧,它就说,猫对人类来说是很重要的,真是没办法。 接下来的几个月,杨瑾娘大多时间都在卧床休养,贞仪很少去书屋,大多时间里只在阿娘房中习字算数。 王锡琛也很少外出,专心照料妻子的饮食用药,顺带着指点女儿功课。 这一日,王锡琛从外面回来,脸上有久违的安心笑意,他手中拿着两封信,一封已经打开过,是来自吉林的:“父亲让人捎了信回来,去年十月已抵达戍边处……” 吉林苦寒,历来死在流放路上的人不在少数,幸而王者辅于去岁清明时动身,恰避开了寒冬赶路。 杨瑾娘很松一口气,贞仪也很雀跃。 王锡琛将另一封信交给妻子:“瑾娘,我先去母亲那里,晚些再帮你读信。” 杨瑾娘点头催促:“快去,你该先去母亲处的……快些去吧。” 贞仪想跟父亲一起,却还是留下了。 杨瑾娘笑着说:“想去便去,听一听你大父的消息。” “我留下陪阿娘。”贞仪向来很有主见:“等阿爹回来再问……阿娘,我来给您读信吧!” 贞仪今年满八岁,数百个常用字已经认得很熟了。 见女儿乖巧体贴的模样,杨瑾娘欣慰点头:“好,让阿娘听听贞儿都学会哪些字了。” 这封信来自江西,杨瑾娘的姐姐杨婷娘的夫家在那里。 杨婷娘也不会写字,信是托人写的,有些应是杨婷娘自述,偏白话,夹杂土话。有些应是写信者简略了,偏书面官话。用词两相混杂,好在也不难读懂。 起初所言多是琐事,只说身体好些了,家中境况时好时坏,长女定下了亲事等等。 末了提及一句,去年又诞下一女,为家婆所溺。 用词平直没有述说心情,仿佛只是在提及一件很平常的事。 杨瑾娘心间发颤,怔怔然低语道:“我已然是十分好命的人了……” 说着,看向贞仪:“我的贞儿也是极好命的孩子。” 想到那个未来得及看一眼的“小女儿”,杨瑾娘牵动伤心事,又忧心家姐在娘家的处境,不觉又红了眼睛。 听得淑仪前来看望,杨瑾娘才赶忙擦去眼角的泪光,将信收起。 贞仪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大姐姐了,大姐姐看起来瘦了许多。 淑仪和温以衡的亲事,拉拉扯扯近一载,最终没能成。 温家起初不曾明言拒绝,只是一拖再拖,王家也是要脸面的人家,看出了温家退却,便也不再提了。 钱与龄托家中兄长打听过,得知温以衡仍有意,只是拗不过他那强势的祖母,他的父亲身在官场也难免因王者辅被流放而心存疑虑。 淑仪听罢,没有埋怨谁,只轻轻点头,垂下眼睛说:“那就这样罢。” 女儿家的年岁最怕耽搁,淑仪的亲事还是要早做打算的,三太太为此事很焦心。 上门提亲的倒也不少,只是条件都不如人意,倒像是专看中了王家境遇不佳的关头,想捡个平日里搬张梯子也够不着的好儿媳来的。 出身小富之家的三太太是有些心气儿在的,更何况她的丈夫还在做官,她用心教养的女儿怎就至于这样草草嫁出去? 如此议亲一载余,又一年清明至,一来二去,淑仪的亲事没定下,反而落下了个挑剔的名声。 返回金陵祭祖的王锡璞,因着此事,同妻子起了几句争执,橘子去偷听墙角时,瞧见淑仪在院中的枣树下悄悄抹眼泪。 直到这一日清早,细雨霏霏中,有一对母子带着两名家仆,登了王家的门,三房的气氛才有了好转。 橘子闻讯,也赶忙去帮着相看。 第十五章 清明(三) 跑去前堂的橘子十分招眼,毛茸茸圆墩墩的脖子上戴着柳枝编的草环。 苏杭金陵一带,有清明戴柳的风俗。 王元昨夜宿在友人家中,清晨归家的路上,因心虚怕挨骂,遂摸出三枚铜板与桥头披着蓑衣的卖柳翁,抱回一大捆嫩绿匀称的柳枝条,多少也显得还算操心家中事。 王元殷勤地将柳枝分去各房,又送去大母处,王锡瑞冷哼一声,只说:“做了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倒恨不能请个腰鼓舞狮队来宣扬庆贺了。” 王锡瑞去了私塾中授课,王元则哼着小曲儿回去睡回笼觉。 王锡琛剪下一小截柳枝,插在妻子鬓边,笑着说:“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既戴柳,便芳龄永驻。” 杨瑾娘面颊微红:“哪里还有什么芳龄……” 贞仪听在耳中,便给橘子编了个小小的柳环,蹲身给橘子戴上:“我想让橘子永远不要老去。” 橘子的妈妈老去了,贞仪不清楚猫妈妈活了多少岁,春儿说,应当有十几岁。 而橘子今年和贞仪一样九岁了,贞仪很怕橘子老去。 橘子咬了咬脖子边的柳叶,口感不太好。 但既然是贞仪的一番心意,它就勉为其难戴上一日好了。 橘子跑去了前堂,贞仪未去,她留在小院里,陪着杨瑾娘和大太太,学着折纸锭。 纸是金银箔纸,拿剪刀裁剪罢,折成元宝状,用来祭祖敬神。今日是寒食节,两日后便是清明日,还要再送些去土地庙,之后庙祝会设仪仗鼓乐,带上神符祭品,抬去上真观,再将元宝焚化,为敬献的百姓们祈福,是为“解天饷”。 大太太和杨瑾娘嘴上不明说,但她们都认为老爷子是因在惠州任上毁神庙开罪了神灵,所以才会被罢官流放,又因归家之后数年,也不允许她们大肆敬神,所以影响了家里的风水。 加上杨瑾娘去年生产不顺,今年便想多折些纸锭,用以折罪,求神灵宽宥庇佑。 贞仪和她的大父一样,并不信神。 但杨瑾娘不许贞仪口出不敬,贞仪因不想惹母亲生气,便乖乖管住嘴巴。 不过贞仪心里还是不信,她历来更愿意信书。 可是,近日贞仪时常感到茫然。 贞仪如今在跟着父亲读儒学典籍,和时下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王锡琛十分信奉儒学,而其中主张的君臣父子天地伦常之道,让九岁的贞仪第一次开始自我反省一件事的对错。 在这件事上,她好像并不合乎书上的道理秩序,她似乎不是一个明理的好孩子。 大太太的视线落在发呆的贞仪身上:“贞仪怎不往前堂凑热闹去?” 杨瑾娘:“已九岁了,怎好再跟个毛孩子似得?” “听说随园里那位老先生,真要收咱们贞仪做女弟子了?”大太太:“打算何时将贞仪送去做学问?” 杨瑾娘勉强一笑,含糊过去,岔开话题:“还要再与二爷商议……大嫂可知今日登门的是哪家人?” 大太太:“家中做生意的。” “商人?” 大太太点头:“城中蒋家布行,专营花布生意……单是铺子就开了三四家呢。” 杨瑾娘便问:“谁从中牵线保媒的?” “还未请媒人。”大太太:“今日登门的是蒋家的太太和少爷……蒋家太太与三弟妹在游园时见过,约是早就相中了淑仪的。这蒋家太太我也见过,是个极其爽利的聪明人。” 杨瑾娘:“那这位蒋家哥儿呢?” “这倒是未曾见过。”大太太笑着说:“不过既敢领上门来,想必差不到哪里去。” 大太太又说起这蒋家之事,蒋东家正值壮年,但据闻早年行商时遇匪,伤了命根子,再不能有子嗣了。 故而这蒋家哥儿乃是一独到底的独子,往后布行生意便都是要留给他的。 也因此,蒋家太太在择选儿媳一事上也一贯挑剔,铁了心要选个合意的。 “只是咱们淑仪,原是要嫁去读书人家,做官夫人的……”杨瑾娘还是叹口气。 大太太也叹息:“谁说不是呢,可如今这光景……” 老爷子被流放之事,往上头细捋,那是牵扯了极厉害的大人物之间的党争,官场之上千丝万缕勾连着,王锡璞近年来也处处受阻……凡是想走仕途的,谁又想沾上这等不确定的麻烦? 太寒苦的读书人家或是顾不上挑拣的,可即便不谈门第,谁家父母又想让女儿嫁去吃苦头? 相比之下,商贾人家倒是很不错的选择了。 如今王家的日子已不如从前,王锡璞在官场上寸步难行,更需要银钱打点,之后王介读书科举的花销也少不了……虽说不能全指望嫁出去的女儿帮衬,但有这样一门亲戚在,总归多一条路。 而不说旁的,只说女儿不必远嫁,还能日子富足这一条,对做父母的来说,就已经很欣慰了。 “只是这蒋家太太,太精明了些,淑仪又太过年少乖顺……”大太太道:“这蒋家太太分明早就看中淑仪了,偏等了这一年多,眼看着淑仪传出了挑拣的名声,三弟妹为此正觉躁虑……又专挑了三叔回金陵的日子登门,说得白些,这蒋家太太就是想一举敲定这笔生意呢。” 杨瑾娘细思讶然,只觉自己愚笨:“还是大嫂心亮,我竟全然没想到这上头来。” 杨瑾娘自认是三个妯娌中最心笨嘴拙之人,既不比大嫂沉稳精明,也不比三弟妹有教养有条理……若非当年她那做郎中的父亲偶然结识了不重门第的老爷子,她断是没机会嫁来王家的。偏偏她至今也未能给王家添下男丁,因此日日更觉心虚惭愧。 大太太察觉到杨瑾娘的敏感心思发作,忙笑着说:“我也不过浑猜罢了……咱们如何说都是白搭,还是要凭三叔他们夫妻二人做主的。” 贞仪觉得,或许也该听一听橘子的。 橘子很快回来了,嘴巴里衔着散开的柳环,进屋抖了抖身上的潮湿。 贞仪忙走过去,蹲身下来,刚接过那散开的柳环,就听橘子口中呜呜喵喵表达不满。 橘子冒雨屁颠颠地跑去前堂,刚进得堂中,就听那蒋家的哥儿蒋茂一声大叫:“去去去,哪儿来的畜生!” 说着,一脚便朝橘子踢过去。 当然,橘子弹跳躲开了。 屏风后的淑仪听到动静,起身看过来。 上一刻还一脸受惊的蒋茂见着淑仪,神情呆了呆。 见他神态,淑仪一羞,忙背过身。 蒋家太太先是斥责了儿子大惊小怪,而后才笑着说:“他幼时叫猫抓伤过,怕到心里去了!” 王锡璞见橘子惊扰了客人,便让下人把橘子驱赶了出去。 橘子衔着散开的柳环,生气地跑了回来。 贞仪重新给橘子编好,戴回脖子上。 橘子里里外外将皮毛舔干净了,才算消气。 寒食节不得见烟火,春儿端来了春团和焐熟藕。 橘子嗅到青草气,便跳到贞仪腿上,去嗅她手里的青团子。 贞仪撕下一小块放在手心里,橘子尝了尝,黏在上颌处,空嚼一阵还是甩不掉,不由犯呕。 贞仪忙将青团塞进嘴巴里咬着,轻车熟路地帮橘子抠了出来,贞仪看着食指上的那块青色的黏糊,咧嘴佯装嫌弃地“咦”了一声,然后抹到橘子鼻子上。 橘子也很嫌弃地伸出爪子甩了出去,不满地喵呜一声,砰砰打了贞仪的胳膊两记猫拳作为惩戒,贞仪咬着青团,靠在椅中笑起来。 杨瑾娘无奈提醒:“又在闹了,当心别呛着!” “又能这样闹几年?”大太太笑着说:“家中下个议亲的,说不定便是贞仪了。” 王介是要走科举的,亲事不着急。 至于王元,去年秋日里倒也定下了一桩亲,只是如今搁置了,提到这个,大太太便有些烦忧。 这亲事是王锡瑞定下的,是王锡瑞好友的次女,这户人家在金陵城外,是世代耕读的人家,家境尚可,家风清白,女孩子也知书达理……只是定亲后不久便病下了,病症还有些古怪。 对方家中便主动提出退亲,但王锡瑞重体面,未曾答应,反而送去银两补药。 王元在这方面倒是很听父亲的话,他是个混不吝,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也不着急成家,乐得一个人自在,于是大太太也不好独做这个恶人,只好暂时观望着。 见大嫂为之烦忧,杨瑾娘试着提议,说哪个道观里的符水有神效,可以让那家人去问一问。 大太太只是叹气。 接下来数日,蒋家太太又单独登门两趟,特意去见了董老太太,口中爽利笑音不断,全是对淑仪的喜爱:“家中就茂儿一个,若真能娶了淑仪,这是我们蒋家的福分,举家上下都是要将她捧起来疼的!不说蒋家了,就是在这金陵城中,谁敢叫淑仪受半点委屈,我准是要与他撒泼拼命的!” 董老太太只是笑着点头,三房不是她亲生,她只能陪着商议,却不便做决定。 王锡璞夫妻和老太太商议罢,将利弊都理清,已是大致满意了,于是三太太便去问女儿的意思。 淑仪轻轻点头:“都好,听父亲母亲的。” 于是,在王锡璞动身回任上之前,两家合了八字,递了聘书,这门亲事就此定下了。 至于婚期,要择明年的吉日,需两家后续再行商议。 清明过后十五日,晚间,贞仪带着橘子坐于屋前阶下观星,见夜幕之上北斗方位指辰,即知谷雨时节到了。 贞仪在望星,揣着手卧在石阶上的橘子在看贞仪——它总觉得贞仪这个小孩儿,近来总是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贞仪在犹豫一件事。 九岁的贞仪,将视线从夜幕上收回,低头看着自己并放着的双脚。 贞仪轻轻动了动脚尖,又轻轻落下。 橘子看着那双鹅黄色绣玉兔的小绣鞋,恍然明了——噢,又在烦恼裹脚这件事了啊。 前日里那位卢妈妈又来了一趟,橘子一直戒备地挡在贞仪脚边,没让卢妈妈接近。 橘子不喜欢卢妈妈——这位妈妈对别人的脚有着强烈到不可理喻的占有欲,真是岂有此理。 作为贞仪的监护猫,橘子早就决定了,它一定要让这个小孩的脚平平安安地长大。 橘子喵了一声,轻甩了一下尾巴,想让贞仪放下心来,有它呢。 贞仪一手托腮,眼神依旧茫然,九岁的孩子乳牙开始脱落,逐渐开启了真正的意识,环境见闻喂养着这份意识,并逐步掩盖本能天性。 三日后的晨早,卢妈妈又来了一趟。 卢妈妈走后,杨瑾娘喊了贞仪去她屋子里。 橘子如临大敌地跟上,尾巴高高翘起,一点也不打弯儿的那种。 第十六章 谷雨(一) 裹足这件事,从贞仪四岁起,便以一头怪异凶兽的模样常常出现在贞仪的噩梦中。 这凶兽以人的骨肉为食,浑身长满了血淋淋的利刃,挂满了人脸,有三太太的,有大姐姐的,还有许许多多贞仪见过的裹足之人。 每当这头凶兽出现时,那一堵堵拔地而起直穿天穹的墙壁也总会跟随现身,每每都让贞仪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 四岁那年,贞仪爬窗逃走,用反叛哭闹的方式躲过了裹足。 之后大病一场,又因有大父和大母从中护着,便得来了两三年的“暂赦”。 贞仪七岁,祖父流放,家中乱了一阵,紧接着杨瑾娘有孕,难产,将养一载,直到如今贞仪九岁,裹足之事是不能再拖了。 用卢妈妈的话来说,已经迟了,再拖下去,受罪不说,也很难再裹得足够“好看”。 卢妈妈还和杨瑾娘说,小孩子难免都是怕疼的,熬过去也就好了,长大了自然会知大人们的苦心。 此时,杨瑾娘坐在桌边,贞仪站在母亲跟前。 杨瑾娘今年还不到三十,但贞仪竟从母亲鬓边看到了几根白发。 贞仪又想到了儒学中反复提及的为人子女之道。 贞仪如今学得多了,反而很难再像四岁时那样不顾一切,只凭本能行事,她开始思考对错,却又总感到茫然。而大父说过,茫然是因想得太多,懂得的却太少。 贞仪想知道更多,天上的,地下的,天地之间的……她自幼便不喜欢一个问题的尽头最终竟以含糊不清的神说作为答案,她想揭开一切问题的真理本相,来对抗茫然。 裹足,究竟是对是错? 人的生长不该遵循万物秩序吗?为何要以损失自身躯体为美? 而儒学中的孝道,为何既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却又道——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但贞仪如今已经知道,这些话,她是无法与母亲争辩讨论的。 她试图问过父亲,父亲引经据典,讲述孔孟之道,但还是无法给出贞仪真正想要的明晰答案。 而此时贞仪必须要在这茫然中做出选择了。 去年,母亲难产,贞仪曾暗暗保证,再不惹阿娘生气。 橘子察觉到贞仪的动摇,一屁股坐在了贞仪的鞋面上,仰头看着贞仪,圆嘟嘟的猫脸上神情严肃,似在皱眉,向贞仪传达着它的反对——不许哦! 贞仪垂眼看着橘子,突然有些悲伤。 她或许再不能与橘子一起跑闹了。 贞仪抬起头时,睫毛上有些湿润,她重新看向杨瑾娘:“阿娘……” “不想裹,便不裹了吧。”杨瑾娘说。 贞仪忽而瞪大忍着泪的眼睛。 橘子也一个扭身,回头看向一反常态的杨瑾娘。 “只是有一件事,阿娘不能由你。”杨瑾娘对女儿说:“随园,不能去。袁枚老先生虽好,却不宜为女子师……你阿爹也是这样认为的。” 贞仪还沉浸在巨大的意外惊喜中,此刻点头如啄米。 片刻,贞仪扑到杨瑾娘怀里,紧紧抱住母亲:“阿娘,您真好!!” “好与不好,阿娘也不知道……”杨瑾娘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神惆怅:“只要你长大后,不怪阿娘就好。” 很多事情,杨瑾娘分辨不出对与错,她很容易听信别人,很容易被环境影响。 近来因为淑仪的亲事被定下,杨瑾娘忍不住想,在三弟妹原本的打算中,淑仪是做官太太的,可如今却因家中变故而要嫁作商贾妇…… 三叔且还在做官,淑仪的亲事已一降再降,那她的贞仪呢? 等到贞仪议亲时,又能嫁到怎样的人家去? 昨日里,赵妈妈出去买针线,回来时与杨瑾娘说,后巷口卖竹筐的那个妇人死了。 没人知道那个妇人姓什么,只听说原本是个小官人家的妾室,那小官犯了事被抄了家,妻妾女儿都被卖了,这妇人辗转被卖了几户人家,最后被编竹筐为生的癞痢头买回了家。 杨瑾娘对这个缠着一双小脚的妇人很有印象,便问赵妈妈,人是怎么死的。 赵妈妈说,是被吃醉了酒的癞痢头打死的。 杨瑾娘不可置信。 那癞痢头驼背矮小,还瘸了一条腿,即便不说反抗,跑出来向左邻右舍求救还是使得的吧?就这样任由自己被生生打死吗? 赵妈妈叹气:【拿什么跑呀,她那一双小脚,平日里路都走不快,跑两步只怕就要绊倒的……】 杨瑾娘忽然愣住了。 她没有裹足,即便见得再多,终究未曾有过亲身体会。 这才不禁想——裹了足的女人,竟比瘸子还不如吗? 这一刻,淑女体面突然与伤病残缺有了这样直白而惊人的对比。 昨夜里,杨瑾娘几乎彻夜未能合眼。 若裹了足,却不能嫁去高门里做夫人,而是要踩在泥泞中,莫说体面了,竟连站稳活下去都成了难题。 换作从前,杨瑾娘不会有这样的担忧,可如今家中这般境遇,她却很难不去做最坏的打算。 天将亮时,杨瑾娘试着询问丈夫的意思。 王锡琛身上虽有很多时下读书人的特点,但骨子里不是个苛刻的人,且他通医术,更懂得裹足对女子的残害之重,见妻子有动摇的意思,便顺着妻子的意,点了头。 王锡琛从外面回来时,便见女儿带着她的猫,从院子里跑出来,神情欢欣明亮,与他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阿爹,我不用裹足了!” 贞仪带着橘子一路跑,中途遇到王元:“大兄,我不用裹足了!” 王元很捧场地冲贞仪揖手:“恭喜恭喜啊!回头记得摆酒!” 贞仪继续往前跑,轻软绣鞋踩在雨后的青砖上,柳黄色的衣裙随风漂浮着,饱满额头上的绒绒碎发被汗水打湿,在阳光下晶莹闪闪。 “大母,阿娘说,我不必裹足了!” 董老太太笑着点头:“好,也好……” 贞仪又跑去寻大姐姐:“大姐姐大姐姐!我可以不裹足了!” 淑仪放下手中针线,拿帕子给贞仪擦汗,宠溺笑嗔:“疯丫头啊……” 淑仪带笑的眼睛里,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同情忧愁。 贞仪却开心极了,晚间,再坐在阶前观星,只觉星空更璀璨浩瀚,仿佛蒙着的纱雾又散去一重。 石阶上,贞仪仰头望天,双手撑在身侧,人也放松地往后仰去,两条腿伸得直直地,偶尔晃两下脚。 橘子也学着贞仪这样坐,将毛茸茸的肚子露出来吹风。 晚风吹得猫耳朵有些发痒,橘子将耳朵往后压了压,忽然想到,贞仪这下应该有胆子过生辰了。 那它明年岂不是又要烦恼贞仪十岁的生辰礼了? 跟着贞仪,算术见长的橘子忽然意识到,贞仪明年就十岁了啊。 橘子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孩。 橘子希望时间慢一些,好让它可以多陪一陪贞仪。 但橘子又希望时间快一些,不然的话,它担心自己会看不到贞仪长得很大的样子。 不过快也好,慢也好,它都希望这个小孩永远都像今天这样开心。 橘子很不谦虚地认为,贞仪今日的开心,有它一份功劳——四岁那年的清晨,可是它叫醒了贞仪,带着贞仪爬窗子逃跑的! 看着开心的贞仪,自觉很了不起的橘子默默决定,自己务必要努力多活一段时间才行——贞仪倘若没有了猫,那得多可怜啊。 橘子想着,往贞仪身边凑了凑,蹭了蹭,最后干脆躺在贞仪腿上,好让自己多留些气味在贞仪身上。 谷雨结束前,趁着最后一缕东风还在,得钱与龄相邀,淑仪带着贞仪,去秦淮河畔放断鹞。 鹞便是风筝纸鸢,断鹞中的“断”字,原是“休止”的意思,是指趁着春日东风离去前,再放最后一次风筝。之后慢慢变成了在纸鸢上写下消灾除厄之词,将风筝放飞至半空,剪断风筝线,民间便有了断鹞放灾的说法习俗。 贞仪她们到时,因是晚间,便见有许多人在放鹞灯——所谓鹞灯,是指在纸鸢上缀灯,与天灯相似。 贞仪很喜欢这样的风俗活动,她不信消灾祈福之说,但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往往可以被允许出门走动,理所当然地参与到热闹当中。 对贞仪而言如此,对大多汉人女子来说也是如此,节日和风俗日如同她们的恩赦日。 秦淮河两畔鹞灯飞舞,画舫往来不绝,偶有婉转琴瑟之声和唱曲声。 贞仪带着橘子奔跑放纸鸢,春儿在后面追:“小姐,慢些呀!” 钱与龄和一群女孩子们笑闹着,淑仪避开人群拥挤处,将自己的纸鸢放飞。 淑仪放的是美人筝,纸面剪作人形,粉面黑髻,彩衣婀娜。 然而风筝还未及飞高剪断,却挂落在了树梢上。 淑仪觉得这不是好兆头,正有些着急时,身后有少年的声音传来:“我……帮你取下来吧?” 淑仪攥着风筝线轴的手一紧,没有回头。 那蓝衫少年走到了她身边,斟酌着,正要再开口,却见淑仪轻轻剪断了手中的风筝线,小声道:“不必了。” 淑仪始终没敢抬头,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等等,我……” 钱与龄打断了温以衡的话:“温公子既做不了自己的主,又何苦还来招惹她,叫人传了流言出去,你倒无妨,她却是要坏名声的。” 温以衡的神情惭愧落寞下来,不再说话了,只看着淑仪牵过贞仪的手,离开了这里。 橘子回头,远远看了一眼那少年人,又一看眼角发红的淑仪,只觉这世道真坏,到处都是做不了主的人,简直蛮不讲理。 枝头上的美人筝被风吹得凌乱摇曳,发出细微鸣响。 第十七章 谷雨(二) 接下来的日子里,淑仪不再出门了,只在家中做女红。 贞仪几乎每日都会去找大姐姐,一则杨瑾娘勒令贞仪每日必学做至少一个时辰的女红。二来,贞仪听说,大姐姐出嫁后便不能经常回来了,她舍不得大姐姐。 橘子不被淑仪准许入内,非是淑仪不喜欢橘子了,而是橘子总将她的绣线挠得一团乱。 被拒之门外的橘子只好躺在外面当一只可怜无助弱大的守门猫,它也不想挠那些线团子,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线团子总会莫名其妙滚到它爪边。 贞仪每日晨早陪阿娘用早食后,便会去大母处请安,之后和大姐姐学做女红,往往大半日便过去了,回去后还要将女红交给阿娘评看是否有进步,如此一来,贞仪只有午后可以去书屋里待上个把时辰。 且王锡琛不能整日只在家中,若时间不巧,贞仪便只能自学,将不懂的记下来,待晚间再问父亲。 董老太太知晓了此事,便让贞仪每日来请安时多留半个时辰,老太太不通太繁琐的算学,但可以带着小孙女认些字,读些诗文。 即便如此,贞仪可用来有效学习的时间也很少,她晚间要看书时,橘子总是捣乱地压在树上——灯烛太暗,橘子恐贞仪坏了眼睛。 每每看着贞仪见缝插针地学习,也没个正统的老师,再看一看每日除了进学什么都不必做的王介,橘子觉得这很不公平——当然,橘子并不讨厌王介,这个循规蹈矩的孩子,自幼便踏实得不像个孩子,今年刚满十三岁,听说再有两年就要去考院试了,于是愈发奋进,脑门儿上仿佛刻着:【距院试还有六百xxx天】 橘子希望王介能够考好,努力的孩子应该得到回报。 可是相比之下,贞仪分明更有天分又很渴望学习,却好像连努力的条件和途径都没有。 不是橘子夸,就它家贞仪这样的天才孩子,若是在现代家庭里,完全可以横着走的!父母出门,都要被人家问朝哪个方向磕头才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橘子揣着手卧在门外,听着屋子里淑仪教贞仪刺绣,百无聊赖地想着。 天气渐热,每日等贞仪学女红的橘子有了新的事情可做,爬树捉蝉。 此一日,橘子捕蝉一只,衔在口中,打了个滚儿,又吐出来。见那蝉不动,则拿爪子挠两下,蝉若动了,它便又拿爪子扒拉回来。 玩得倦了,橘子才在廊下呼呼大睡。 醒来后的橘子,却很生气。 猫的肉垫被蚊子叮咬的概率很小,但并不是完全没有。 橘子的前爪肉垫起了一个大包,痒得它又舔又啃。 偏偏橘子没有被蚊子咬的经验,它不知道爪子怎么了,思来想去,午后王元曾来了一趟——那就对了,在这个家里,坏事一般都是王元干的! 橘子怒气腾腾杀了过去,从窗子跳入王元屋中,将正在午睡的王元打了一顿。 王元气得半死,趿拉着布鞋,追着橘子打。 橘子照例爬上枣树,挑衅地俯视王元。 王元不甘心地抱着树晃了晃,却只摇下几片叶子。 薄薄的枣树叶子由绿便黄,夏去冬来,金陵城下起了雪。 立春时,橘子给贞仪备下了十岁生辰礼:两只家雀儿。 至于为何逮两只,当然是因为橘子本领超群,并且它也想吃。 春儿烤家雀儿,橘子蹲在小炉边等着,杨瑾娘给女儿滚鸡蛋,王锡琛亲自下了一碗长寿面,贞仪呼噜噜地全吃进了肚子里,面汤也喝了个精光。 待到秦淮河边冰雪完全消融,青草钻出泥土,河水重新变得清澈柔软时,又一年谷雨时节到了,淑仪的婚期也要到了。 时下汉人女子出嫁前一日,女方会在家中摆宴,邀请亲友登门,是为“添箱”。 王家很多年不曾办喜事了,贞仪还从未见家中这样热闹过。 虽说王者辅被流放对人际交往有着无可避免的影响,但嫁女儿摆宴乃是正事,亲戚之间的人情体面还是要做的。老家天长县那边也来了人,是王者辅的弟兄那一脉的,王元他们要唤一声堂叔。 金陵城中相熟的人家也来了不少,王者辅的品行名声仍是被认可的,如袁枚等文人皆与其有交情。王锡瑞在私塾教书多年也有诸多相交之人,王家三房未曾分家,王锡瑞无女,淑仪虽是侄女,却也与女儿差不多了。 温家也遣了人来送礼,王锡瑞做主收下了。同在金陵,对方还是江宁县的县令,纵然不能结亲,却也不必结怨。 王家兄弟在前头招待男客,女客们大多去了淑仪那里,杨瑾娘带着贞仪认人喊人,这位表姑母,那位堂婶子,这位太太,那位夫人……贞仪一个个地喊着,她的口齿比同龄孩子清晰有条理,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也不怕人避人,便有许多女眷乐意逗哄她,待贞仪喊了一圈儿后,总有女眷问:“我是谁来着?” 贞仪总能答对,连家门姓氏也记得清清楚楚,叫大家欢喜得不得了,都笑着称赞起来,只说王家的女儿个个灵秀。 橘子嫌人多拥挤,高高躺在淑仪的嫁妆箱上,听到夸赞,与有荣焉。 杨瑾娘也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她的女儿,是很聪明的。 就是这聪明伶俐之下,藏着轻易不被人瞧见的倔骨头。 这厢被夸了无数声“记性好”的贞仪,却有一个人,是她未能认得出来的。 贞仪从大姐姐处离开后,经过月洞门,忽听有人喊:“二妹妹?” 贞仪抬眼看去。 “果真是二妹妹!”那人和王介一同走来:“二妹妹长高了这么多,我险些未能认出来了!” 贞仪眨了眨眼,他只是险些,而她…… 慢后两步的王介将一手凑在唇边轻咳一声,眼神看向一旁的杏花树。 杏花树,树…… 贞仪瞬间领悟,试着喊:“……詹家哥哥?” 那少年人眼神惊喜:“二妹妹果然还记得我!” 贞仪稍有些心虚,但这也的确不能怪贞仪,而是九岁的男孩和十二岁的少年之间变化实在很大,三年前二人分别时,詹枚还在掉牙呢。 且詹枚的个子长得很快,此时同比他大两岁的王介站在一处,二人已是差不多高了。 詹枚穿着干净的青色棉布衫,已显出两分真正的少年气。 他的气质从容,同温文尔雅少言的王介相比,多了一份明朗外向。 橘子跟在詹枚身后,嗅了嗅他的衣袍,依旧是熟悉的清爽木质香。 橘子想,这棵树没长歪。 三年前,詹枚就是在这座月洞门前与贞仪辞别。 彼时二人约定,下次见面时,让王者辅出算术题,看谁答得又对又快。 如今贞仪已无大父伴在身边,詹枚便也未提这桩约定,几人一同走着,詹枚只问:“二妹妹如今可还在学算数了?” 贞仪点头:“只是大父不在,无人可以讨教,只能粗浅地学一些。” 詹枚从袖中取出一卷书,递给贞仪。 贞仪接过,只见是算学相关的典籍。 詹枚说,这是他整理家中藏书时找出来的,他不精于算学,这本书又太晦涩深入,不适宜他这等浅尝辄止之人,可以让贞仪留着日后再看。 晚间,詹家父子留住在了王家,詹枚与王介同寝叙话。 贞仪则陪着母亲在大姐姐处说话,白日里多是应付客人,晚间才是自家女眷说体己话的时候,董老太太也在。 这时,杨瑾娘才拿出自己准备的添箱礼。 那是一只赤金凤镯,是杨瑾娘拿自己为数不多的金饰所打。 淑仪知道家中情况,忙道太贵重,推辞不愿收。 杨瑾娘却坚持戴到淑仪腕上:“蒋家行商,咱们家中虽比不得,该有的却也要有……我们淑仪这样好,怎可叫人看轻了去呢。” 淑仪眼眶发涩。 次日,淑仪戴着这只金灿灿的凤镯,穿上红艳艳的嫁衣,遮上盖头,出了家门。 三太太将自己当年的嫁妆几乎全陪给了淑仪,又尽力添上一些。 时下嫁女,若无匹配的嫁妆,必会遭人议论耻笑,也会使新妇被婆家轻视。许多贫苦人家难以制奁遣嫁,这亦是溺杀女婴的根源之一。 此风气尤数江西为甚,江西巡抚刘秉璋为遏制此风,曾大力提倡“嫁娶务从简”,晓谕于民,然而收效甚微。 王家大门外,便有许多凑热闹的百姓在数着王家搬出来了几抬嫁妆,相互议论着。 唢呐声炮竹声笑闹中,淑仪抓着红绸,被牵上了喜轿。 喜轿起,一切热闹和人群都追逐着迎亲队伍而去,送大姐姐出门的贞仪也下意识地要跟去,被杨瑾娘一把抓住:“不兴跟去的……” 随着迎亲队伍远去,四下突然安静了,门前只剩下了炮仗皮,花生桂圆等干果壳,一个人也没了。 杨瑾娘牵着贞仪往院中走,炮仗声没了,躲起来的橘子才敢出来,跟上贞仪。 往回走的路上,穿戴鲜亮的三太太眼中突然含满了泪,一边擦泪,一边笑叹道:“亲事未定下时,愁得觉都睡不成……自小养到大,每一桩事都是为了嫁人着虑着……如今终于操办完了,又觉这一场热闹毕,人也空了心也空了,什么都空了,倒不知是图什么了。” 大太太笑着说:“养女儿不正是这样?难不成还能将人留作老姑娘,凭人笑话去?” 三太太便也点头:“是啊,是啊。” 心里也觉空空,一点儿也不想让大姐姐离开的贞仪,却无法理解大人们的话,三叔母操心这么多年,只为将大姐姐送去旁人家,全是因为不想“凭人笑话”吗? 贞仪不免又觉得茫然。 之后的日子里,贞仪依旧每日去向祖母请安,但有好多回,她从祖母处离开后,都习惯往大姐姐那里去,有时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有时走到跟前,瞧见上锁的房门才反应过来。 橘子跟着贞仪,望着那上锁的房门发呆,便也有些想念淑仪。 之后,贞仪便在阿娘跟前学习女红,只是杨瑾娘自认女红不算精巧,便时常请三弟妹过来指点女儿。 三太太嫁女后的心情倒也还好,淑仪回门后,又回来过几次,只说一切都好,蒋家太太虽精明,却也待淑仪处处用心,并无挑剔为难。 橘子恐淑仪不敢说真话,奔走近二十余里,偷偷去蒋家蹲了一天,未见蒋茂在家,但蒋家太太确实待淑仪很不错,并试着亲自教淑仪打理生意账本,橘子这才安心离开。 橘子走之前,又拜托附近的猫,记得帮它盯着一些。 十月里,随父游学的詹枚再次经过金陵,又赠予贞仪几册书,全是算学相关,是他途中搜罗来的。 贞仪收下书,在德风亭边,对詹枚说:“詹家哥哥,这次我真的将你记牢了,再不会忘了!” 她自学习算学以来,除了大父,即便所有人都认为她有天分,但并没人为她张罗什么,也不会有人主动询问她学到哪里了,只作孩童玩乐而已。 詹枚送的书,未必有多么难寻,可这对还没有办法去外面找书买书的贞仪来说,已是很难得,且让贞仪感受到了自己的喜好在被认真正视对待着。 听贞仪承认上回确实未能将他记牢,詹枚一笑,爽朗地说:“再记不牢也无妨,我下回再来就是了!总能记得住的!” 还缺着一颗门牙的贞仪也笑了,抱着书向詹枚点头。 詹枚不止给贞仪寻书,也帮王介寻了一些书,他对王家的人都很有好感——噢,不独是人,还有猫。 贞仪和王介则十分羡慕詹枚可以四处游学,尤其是贞仪,她太想离开金陵城,去外面看一看了。可贞仪知道,这个想法不可能会被同意,所以她从未敢提,只敢悄悄说与橘子听。 而这时的贞仪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个大胆的想法,竟很快便有了实现的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出现的契机,并不那么叫人安心愉悦。 腊月里,王锡琛从外面回来,手中拿着一封来自吉林的书信,匆匆忙便去寻董老太太。 正在书屋里习字的贞仪,只听屋外大兄来寻:“二妹妹,快别写了!随我去大母处!吉林来信了,说是有要紧事!” 第十八章 谷雨(三) 王者辅自去往吉林戍边后,每年都会送一两封信回金陵家中。 从王者辅以往来信中可知,他与负责当地戍边事务的官员陈涂陈大人乃是故交,又因吉林官府对流放而来的江南文士向来多有厚待,因此官声很好的王者辅也颇得照拂。虽免不了要服役,但基本生活还是有保障的。 王者辅信中多次提到陈涂对他的关照。 而今次这封来信,便是来自陈涂。 王锡琛一眼便看到了信中那最醒目的四字——王公病重。 王锡琛忧切至极,拿征询的目光看向堂中上首坐着的人:“母亲……” 头发花白的董老太太定声道:“过了年节,便动身,去吉林。” 王锡琛忍泪应“是”。 此时正值腊月,天寒路冻难以赶路。而出这样的远门,要准备的事情不会少,眼下距年节也只剩下十多日了。 事情定下了,接下来便要商议由谁动身前往。 王锡璞是不必考虑的,陈涂信上只言“病重”,便或许还有转机,王锡璞自然不能贸然离任。 王锡瑞是家中长子,可他腿脚不便,又有私塾事务在身,相比之下,王锡琛自认是最闲的那个,于是主动担下了此事。 王元欲随同二叔前往,董老太太看着这个已年满二十的长孙:“还是留在家中吧。你父亲身体不好,你三叔在外任职,待你二叔出门后,这家中事,你便也该担起来了。” 对上祖母苍老的眼睛,想着病重生死不知的祖父,王元怔然片刻后,难得认真地应了下来。 董老太太又看向次孙:“介儿也留下,安心准备今年的院试。若真到了那一步,你们这些小辈再去扶灵不迟。” 王介恭顺地应下。 王锡瑞犹豫着说:“可若只二弟一人,只怕难以支应……” 吉林是数千里外的陌生之地,需要打点的人和事必然很多。 董老太太:“我同去。” 王家兄弟二人皆是一惊:“母亲!” “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还很硬朗。”董老太太打断了儿子的话:“论起人情往来打点,你们未必比得上我这老婆子。” 老太太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并不理会儿子们的反应,反而看向了一旁乖巧站着的小孙女:“让德卿与我同去。” 王锡琛更是愣住:“母亲,这……” “德卿是她大父最喜欢的孩子……就让她去看一看吧。” 王锡琛十分注重孝道,听母亲这样说,也不好再反驳。 贞仪不可置信:“大母,贞仪当真能去吗?” 董老太太:“可是不愿意?” 贞仪忙道:“不,贞仪想去!” 贞仪做梦都想去吉林寻大父,更遑论此时闻听大父病重,便更是忧心急迫。 只是在贞仪如今的认知中,出门求学办事通常只属于家中男子,她是没有机会的,若她提出来,必然会被责怪。贞仪不惧被责怪,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家中再添不必要的麻烦和不悦,于是她近来一直都很安静。 此时突然被祖母点名随同,贞仪只觉如在梦中,想到很快便能见到大父,贞仪两只眼睛里盈满了泪,克制着没有砸下来。 杨瑾娘得知了女儿要去吉林,很是吃了一惊。 但她和丈夫一样,都是注重孝道,唯婆母之命是从的人,因此杨瑾娘虽不赞成,却也不敢反对,只能对女儿千万般叮嘱,反复提及最紧要的两件事:“要侍奉好你大母,在外言行不得无状更加不许擅作主张……” 贞仪都应下。 杨瑾娘仍不放心,又日日叮嘱春儿。 除此外,父女二人的行李杨瑾娘也不放心交给下人,皆要亲自经手。 杨瑾娘思虑得很细致,正月里动身天气尚寒,归期却也不定,四季衣物都要备上,在外制衣不便,未必合体不说,又十分耗银钱……贞仪正长个子,去年的衣物必然要短了,能放尺寸的冬衣皆要放上一寸,夏衣则要加紧做上几件。 杨瑾娘便带着赵妈妈和春儿忙碌起来,再加上年节就在眼前,待到立春日,贞仪的生辰便被抛之脑后了。 家中忙忙乱乱,贞仪亦不曾提及,却于当日清早起身时,发现桌上整齐摆着三只家雀儿。 橘子可没忘,过了这个生辰,贞仪虚岁十一。 至于今年为何是三只,是因为橘子算上了春儿的那份——去年春儿烤家雀儿时,香得只咽口水。 贞仪走过去,惊喜地问蹲在桌上的橘子,它究竟是如何记得的。 橘子的神态隐隐得意。 橘子不会算很长的日子,但它有妙计——贞仪的生辰是立春,每年立春前一日,金陵城府衙前都会备下打春牛用的泥牛。橘子便谨记,每当泥牛要挨打时,贞仪的生日就到了。 立春没几日,便到了年节。 这个年节,炸年货,祭神,备香烛,串压祟钱……王家人过得很是按部就班,没人有大肆庆贺欢闹的心情。 过了初三,王锡琛也开始收拾起了书箱,对读书人而言,尤其是对一个秀才而言,出远门不能无书。 贞仪瞧见了,便也回屋去,铺开一只包袱,将詹枚所赠的几册算学书放了进去,又取出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正要转身也放进去时,却见橘子端正地蹲在她的包袱里。 贞仪眨了眨眼睛:“橘子,你也想去吉林吗?” “喵。” 贞仪便明白了:“你等着,我去与父亲商议!” 贞仪放下书,跑了出去。 约一刻钟,贞仪垂头丧脑地回来了,很抱歉地与橘子说:“父亲未肯答应。” 已经在包袱里躺下的橘子毫不在意地慢慢甩着尾巴。 它可是猫。 猫出门,还要经过人允许吗?从来没听过这样倒反天罡的道理。 橘子已有决定——小小吉林,跟上很难吗? ……的确很难。 跑起来之后,橘子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贞仪随家人在正月初七这一日动了身。 春儿未有跟去,近日杨瑾娘许是累着了,加上忧思,胃口很差,又犯了旧疾,贞仪觉得赵妈妈年纪大了,一个人未必忙得过来,便主动提议让春儿留下照料母亲。 杨瑾娘不放心,贞仪便道自己已经十一岁了,可以照料自己了,况且祖母身边有一向能干的卓妈妈,她有做不来的,便向卓妈妈请教。 王者辅是个清官,王家这两年的境遇已经不比从前,仆婢遣散了不少。此次出门,也是一切从简,春儿被留下后,仆婢便只带了三个,老太太身边一个卓妈妈,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王锡琛则带了个小厮书童。 车马是赁来的,车夫也是马行里的,车赶得不算很快,一日至多行上百里,每二三十里便要停下歇一歇,若赶得再急,就是伤马的跑法儿了,那是另外的价钱。 饶是如此,橘子一路跑着跟出金陵城,也几次险些跟丢。 出了城,马车上了官道就更快了,橘子只能狂奔,将四条腿捯饬出了幻影,却仍觉不够——死腿,再快点啊啊啊! 马车虽看不到了,好在官道笔直,沿着跑就行了。 出城二十里,车马停下喝水休息,贞仪坐在车内没下来,抱着包袱发呆,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金陵,才出城,她便开始想家,想阿娘,想春儿,想赵妈妈,也想橘子。 贞仪将脸埋在怀中的包袱里,那上面还粘着几根橘白色的猫毛。 不知过了有无半个时辰,车夫招呼着众人,要继续赶路了。 卓妈妈扶着老太太回到车内,贞仪也伸手去扶祖母,待祖母坐好,贞仪抬手便要关上马车两扇后门,关到一半时,忽然看到一团橘白正朝着此处狂奔。 贞仪愣神间,马车已经驶动。 “劳烦等一等!”贞仪忙喊一声,扒着车门,朝那一团影子急声大喊:“橘子?橘子!” 橘子拼着最后一股力,奋力跟上,伸展前爪,往车上凌空跳去。 贞仪一把将它接住,紧紧搂着,惊喜万分:“橘子!你怎跟来了!” 马车继续前行着,贞仪同祖母请求商议:“大母,我可以将橘子带上吗?” “大母,橘子会很听话的!” “橘子会捕猎!捕很多鸟!” “橘子会捉鱼!捉很多鱼!” “橘子还会给人按跷!按得可好了!”贞仪说着,催促橘子:“橘子,你快给大母也按一按!” 累得毛发脏乱生无可恋的橘子逃避地闭上眼:“……”不然它还是回去吧。 董老太太笑了起来,点着头道:“跟上了就带上吧,这只猫儿,倒的确灵性。” 卓妈妈笑着说:“什么样的人儿养什么样的猫儿……” 橘子被允许跟上,贞仪也顾不上想家了,她拿水打湿了帕子给橘子擦拭爪子,才发现那四只爪子不单脏了,肉垫竟也磨破了。 贞仪很心疼,给橘子吹了又吹。 春风也吹了又吹,将大地山川吹出一层青青新色。 越往北去,风光便越见不同,贞仪扒着车窗往外瞧,眼睛被新奇的景色盛满,时常要惊叹出声。 自认见多识广的橘子很淡定,静静看着头一回出来见世面的贞仪,直到一日中途停车歇息时,只见车外道路两旁的农田里栽种着的全是冬小麦。 橘子的眼睛瞪成了圆球。 ——这里的人也太好了吧!竟然给猫种了这么多的猫草! 橘子扑入小麦田中,幸福地打滚。 又行数日,经过一片牡丹药园,王锡琛负手静立赏看将开未开的牡丹,对女儿说:“谷雨三朝看牡丹……牡丹花别名谷雨花,牡丹将开,谷雨便要到了。” 一场雨后,谷雨至,牡丹花果然遵守着与天地时令的约定,在雨后竞放。 贞仪静静思考着,不免觉得天地万物都很值得夸奖,因为它们都很诚信守诺,所以天地间才有了秩序——那么,究竟是谁制定了这样的秩序呢? 阿娘总说是神仙,神仙管着一切。 那么有谁看到过神仙呢? 阿娘有一回小声地说,皇帝万岁爷见过神仙——皇帝是天子,是老天的孩子,是神仙选来掌管世人的,所以忤逆是大罪,决不能冒犯。 贞仪刚想再说什么,就被阿娘捂住了嘴巴,严肃地告诉她不能胡说,要被砍头的。 这一日,卓妈妈在路上折了好几把鲜嫩的香椿芽,待到了投宿的客栈,借了后厨灶火,出锅了两盘香椿芽炒鸡蛋。 橘子卧在贞仪脚边,听养生博主王锡琛说:“谷雨季,正是吃香椿的时节……香椿有健脾,理气之效用也。” 橘子却无意品尝,香椿的味道它无法领受,而对猫来说,不喜欢的气味往往代表要忌食,橘子还想陪贞仪长命百岁呢。 用罢晚食,又下了起雨,贞仪踮着脚隔着窗子往后院中瞧,只见客栈掌柜的领着两个伙计拿瓷罐摆在院中接雨水。 贞仪记得父亲说过,谷雨当日的雨水拿来煮茶汤,谓之谷雨茶,可以明目清窍去邪火。 这一场连日雨后,待得天色放晴,贞仪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丝太阳晾晒万物的味道,谷雨后,太阳更近了,夏日就要到了。 吉林也终于到了。 抵达的这一日,陈家人亲自相迎,来的是陈涂之子,也是个读书人,他很客气地揖礼,又有些惭愧哭笑不得:“家父太过大惊小怪,去年初冬王公不过咳了几日……家父便急忙去信,这才白白劳动老夫人和贤弟千里迢迢赶来!” 董老太太大松一口气,只道:“咳病坏在肺里,乃是要命的大事,还不是全赖陈大人照拂请医用药……否则他一个流配的罪人,哪里又能这样快见好?” 王锡琛亦是大喜,连连向陈涂之子道谢寒暄。 贞仪也听懂了——大父没事了! 贞仪欣喜至极,因谨遵阿娘的交待要少言,便只伸手去拉祖母的衣角,她实在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大父了。 橘子也伸爪去拉贞仪的衣角,它也想快点见到老王头! 第二十章 立夏(二) 贞仪要去陈涂陈大人家中读书。 陈大人的夫人姓卜,今年已有五十多岁,很有才学,当地不少权贵官宦都将女儿送去拜师求学问习礼仪。 王者辅也想过自己来教授孙女,可他也收了许多军户学生,白日里亦有旁的事务要做。而卜老夫人所办乃是正经的女学,那里有许多和贞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在一处交友也可以多些玩伴,总比成日闷在这一方小院中来得好。 且这也是陈涂再三提议——“既将人诓了来,又怎好叫王公家中这颗明珠蒙尘呢?” 陈涂有个孙女,名唤陈凝田,只比贞仪大一岁,今年十二,她听过祖父这句“不叫明珠蒙尘”之言,于是当贞仪来到书屋时,便有一群女孩子围了上来,还有人小声问陈凝田:“宛玉,这就是南京城来的那颗明珠吗?” “妹妹叫什么?” “南京来的,必然读过书了?” “可会认字?” 她们口中的吉林话与官话很有相通处,从小学习官话的贞仪大多听得懂,一一认真作答了:“……认得几个字,诗词,文章,算学,都粗略杂读了一些。” 贞仪不是个内向的人,但被十多个陌生小姑娘围着探看,还是稍有些局促。 “妹妹学得可真多!” “算学?算账?妹妹家中是经商的吗?” 贞仪刚要说话,忽听戒尺敲打桌案的清脆响声,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归位,贞仪被这阵势吓到,却不知要坐哪里,唯有站得板板正正,屏住呼吸不敢乱看。 橘子隔着窗棂瞧见这一幕,只觉贞仪像个要参加军训的小学生,往那一站就是个小兵。 那发髻花白整洁,手持戒尺走进来的老人,便是卜老夫人了。 这位老夫人,用金陵话来说,长得一张十分“夹生”的面孔,看起来十分严肃。 橘子从前只觉董老太太长相不好接近,今次与这位老夫人作比,前者倒显得慈爱至极了。 先前贞仪来陈家时,也曾见过这位老夫人,此时在这书屋里再见,只觉得那张脸又添了几分威严。 她给贞仪指了座位,贞仪便行一礼,端正地坐下。 卜老夫人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严师,并不区分对待任何学生。 卜老夫人的女子学堂,同金陵城的闺塾类似,也以礼仪、女红与《女诫》为教学之本,主旨是为了适应封建教条以及为婚姻生活做准备——时下女子求学,仅有此一流派可循。 相比之下,贞仪跟随父亲所习之儒学文章已是寻常闺秀难以触及的“上乘高深”之物,至于筹算,更是不可能出现在女学之列的学科。 但贞仪敏锐地发现,卜老夫人虽也教授《女诫》,但并无太多规训之举,且不以此作为主要内容,而更加侧重识字习字与诗词。 吉林多满人,大清皇帝推崇汉人儒学文化治国已久,满人当中便也陆续出现了让子女学习汉学的风气,卜老夫人的学堂上有半数是满族小姑娘。但吉林一带民风粗犷开放,这些女孩子们从不裹足,常是下了学便去骑马游玩。 董老太太琢磨过,卜老夫人这位闺塾师之所以侧重识字而轻《女诫》教条,大约便与此地风气有关,这或是一种满汉文化中和之下的偶然现象。 这正也是王者辅乐意将孙女送来读书的原因之一。 和祖父祖母不同,贞仪的年纪还无从探究此中深意,但贞仪已然如获至宝,卜老夫人的教学内容,于求知心切的孩子而言是十分实用的。 橘子旁观了七八日,见卜老夫人虽严厉却并不刻薄,也慢慢放心下来。 卜老夫人并不曾明确流露出对贞仪的喜恶褒贬,亦不曾有过夸赞鼓励,橘子有些不明白,按说贞仪这样的好学生应该很受老师喜爱才对。 贞仪并顾不上留意在意这些,和其他学生一样,贞仪很敬畏这位老师。除此外,贞仪待这位老师还有一份感激之心。 贞仪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因此格外认真勤奋。 从王者辅的住处到陈家,需要走上两刻钟余,一整月下来,贞仪从未迟到过,风雨无阻。 王者辅亲手给孙女编了个小书箧,竹编轮廓缝以麻布,再用各色布条搓绳作为背带,背在身上,可以装书,也可以遮阳。 贞仪第一日背上书箧时,喜欢的不得了,一路跑着去陈家私塾。 贞仪每晚都在书箧里提前放好所需的书籍纸笔,对自己的体重缺乏清晰认知的橘子偶尔也会跳进去,让贞仪背它去上学。 天色渐凉爽,天地间铺开一片青黄相接之色,待得秋收季,蝈蝈们从农田里跳出来,日夜叫个不停,忙坏了橘子。 橘子常是彻夜抓蝈蝈,于是等贞仪晨早去私塾时,橘子便困得起不来了。 贞仪便与橘子说,可以在睡饱了之后再去接她。 贞仪要勤奋,但贞仪的猫不必。 清晨时分,贞仪在桃儿的陪同下出门。 在农田中忙碌的季五远远朝贞仪挥手,贞仪也将手举得高高地摇一摇回应他。 秋露打湿了贞仪的裙角鞋子,贞仪背着书箧脚步轻快,总是走着走着便跑起来。 橘子虽困乏不能陪贞仪去私塾,但橘子每每也会躺在不高的青灰瓦屋顶上,目送着贞仪。 看着贞仪轻快奔走的背影,再看向开阔的高山天穹,还有远处的草原湖泊,橘子眯着眼睛揣着前爪,心想如果贞仪能一直留在这里也很好。 橘子喜欢这里远胜过繁华的金陵,它猜贞仪也是。 不过橘子还是最喜欢贞仪,贞仪去哪儿它就去哪儿,不管喜不喜欢它都是要跟去的。 橘子漫无目的地想着,待金灿灿的太阳升高,橘子翻了个身,晒着毛绒绒的肚皮,舒坦酣睡。 卜老夫人的课只需上半日,晨去午归,待到正午,橘子便会按时去接贞仪。 渐渐地,贞仪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个颜色总是鲜亮的身影。 那是陈涂大人的孙女陈凝田。 卜老夫人虽严厉,家中却养出了一个性情十分活泼的孙女。 数月相处之下,陈凝田与贞仪已经十分要好了。课堂上不能说小话,待下学后,陈凝田每每便缠着贞仪在家中多留片刻,贞仪依了她,待要走时,陈凝田却仍觉没玩够,便干脆跟贞仪一同回家。 为防家中盘问,陈凝田便推说要与贞仪一同做功课。 贞仪回家后,是真的要做功课的,先是练字,再写大父留下的算学题。 陈凝田让贞仪教她筹算,但不知为何,学得越深,瞌睡越浓。 贞仪在炕桌上写字,一次,陈凝田又趴在贞仪身旁呼呼睡了去,贞仪动作小心地为好友盖上毯子,才又继续做功课。 橘子算是看出来了,陈凝田是真不喜欢算学,却是真喜欢贞仪。 陈凝田的父亲陈闻来寻王锡琛鉴别一幅字画,此刻二人从屋外小廊下经过,陈闻透过小窗见到执笔认真书写的贞仪,又见睡着的女儿,不禁摇头。 打趣罢自家女儿,陈闻又道自己对筹算也是难以招架,孩子大抵是随了他,又感叹筹算一学十分“不讲道理”。 卢妈妈带着桃儿在院中井边淘洗黄豆,黄豆浸泡在木桶里,拿水舀子舀出一瓢,倒在案桌上搓洗挑拣,捡出瘪豆劣豆,剩下的拿来晾晒榨油。 陈闻看着这一幕,便笑着说:“起初筹算入门时,所见不过一两颗豆子,想着也不过如此。待再往深学,豆子变作一捧,你进我减,倒也蛮可以应对。然而正打算循序渐进时,不知怎地,哗啦啦地一座豆仓不由分说地就倒了下来,只差将我埋了!” 这个说法让王锡琛笑了起来,却也赞成点头:“筹算一学往深了去,学不会的便是真学不会也看不懂……不似认字,下苦功夫便可以有所进益。” 陈闻则道:“我观令爱倒是可以往深了学一学……这样小的孩子不觉筹算枯燥,反而生出兴趣来,已足见天分了。” 王锡琛:“是,家父擅筹算,也道家中仅这个孩子承继了此长,家父如今倒是在用心教导着……然而即便学了,却也无处可用。” 朝廷取士唯重八股文,筹算本就不是主流,更况乎女子焉。 这是个无解的话题,陈闻也未深谈,继而问起王锡琛近来之事:“……听闻贤弟如今在此一带行医,已传出了妙手回春之名啊。” 王锡琛忙惭愧汗颜摆手:“不过是粗读了几本医书,那日胡乱配了几副药罢了,竟也传出这样的虚名……若有人寻来,却是断不敢再胡乱应承了。” “请问此处是王大夫家吗?”小院外传来男人急切的声音:“家中老父高热不退,劳请王大夫走一趟!” “……稍等!”王锡琛忙向陈闻揖礼道失陪,进了屋中,片刻后再出来时,手中多了只医箱,随来人匆匆去了。 陈闻哑然失笑。 王锡琛每每替人诊看罢,都要道一句:“吾乃读书人,算不得医者……下回还望另请高明。” 然而仍有人不断来寻。 一日,有人登门拜谢,扑进院中便向王锡琛行了个大礼:“若非王大夫救治,我那小儿哪里还有命活!” 门外围了不少人,见状皆一脸敬重地看向王锡琛,纷纷出口称赞。 “神医啊!” 王锡琛欲言又止:“……” 哎,其实他是个秀才啊。 但是被人夸神医的感觉……又的确是如此地有成就感。 夜里,躺在床上的王锡琛想到那一声神医,不禁再次露出欣慰笑意。 于是,橘子眼看着王锡琛的草药越晾越多,在一声声夸赞中逐渐迷失自我却又找到自我。 王锡琛无疑是喜欢研究医理的。 只是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在金陵时很难放得下读书人的身份,如今来了此处,反倒没人在意他的秀才身份,便也好似得以暂时脱下了那名为长衫的镣铐。 且如此一来,竟也意外多了一份生计收入。 王锡琛便与自己道,暂且如此只作权宜计,待回了金陵便不可再不务正业了。 今年雨水好,虽是垦荒之地,但因风调雨顺,又有季五悉心料理田地,秋收纳粮之后,还多出了三石多余粮。 因前来向王者辅求学的孩子渐多,王者辅便在附近军户单独腾出的一座小院中专门授课,常也有人登门来送束脩。 一来二去,虽比不得在金陵,日子却也慢慢宽裕许多。 橘子看在眼中,认定自己和贞仪都是老王头的福星,它和贞仪来了,老王头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 第二十一章 立夏(三) 贞仪在吉林的日子也慢慢有了秩序,每日晨早去私塾上课,午后在家中自学一个时辰,之后多与陈凝田和附近的孩子一同玩闹或帮着卢妈妈做些针线,待到晚间,大父会指点纠正功课,用罢晚食后,还可以坐在院子里观星。 贞仪从很小时,便展现了对头顶这片天穹的浓厚兴趣。 贞仪之所以格外刻苦学习筹算,不单是因为喜好,更因大父曾说过的那句——算之一学,可溯世间万物真理本相。 大父还说,想要看懂这片星河,最终也离不开筹算:“先治律历,以筹算为本,天文为验——非精通筹算者,不敢妄言天文。” 于是贞仪谨记:天文、历法,皆与筹算紧密联系着。 季节轮换,物转星移,贞仪跟着祖父观星,待到了冬季时,便也认全了东西南北方二十八宿。 蹭师学艺的橘子,也有颇多心得:夜里的天上有一个月亮和许多星星,月亮很少,星星很多,月亮很大,星星很小。 此一年冬,是贞仪在吉林度过的第一个冬季,也是贞仪有生以来经历的最热闹的一个冬季。 这场热闹冬日,要从橘子晨早起身,踏出屋门,突然一爪踩空,离奇消失开始说起。 吉林的雪太大了。 橘子栽进雪窝里,不见猫影,只扑腾出一阵阵雪雾。 贞仪去救橘子,也扑进了积雪中。 王者辅哎哟一声,蹚进雪里,一手一个,将一人一猫从雪里薅了出来。 王锡琛和董老太太闻声而来,廊下一时笑声不断。 季五和王锡琛的小厮一同铲院子里的雪,卓妈妈熬了一大锅热腾腾黏糊糊的碴子粥。 接下来的日子里,贞仪无法再去上课,王者辅也不再出门去授课,一家人呆在家里,围着热炕,烧着暖炉,煮着枣茶,说着家常。 屋外还在下雪,贞仪窝在暖炕上读书,偶尔被暖意熏得犯困,半睡半醒间,听着橘子呼噜噜的声音,还有大父大母和父亲以及卓妈妈的说话声,梦中便也是安宁的。 待雪停,外头被蹚出了路来,贞仪抱着橘子出去看雾凇,一人一猫都瞪大眼睛,无比惊叹。 年节很快到了。 冰天雪地里炸起炮竹声,孩童们穿着厚实到笨重的棉衣棉帽,提着纸糊灯笼,追逐嬉戏,唱着童谣。 橘子讨厌炮竹声,藏进草垛里,却见那条黄狗也瑟瑟发抖藏在此处,橘子本想与黄狗共享宝地,不料狗子朝橘子龇牙,橘子抬爪照着狗脸就是一拳,黄狗再次哭嚎着逃走了,另寻了座草垛来藏。 一群孩童唱唱跳跳打着灯笼路过,一个大孩子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童说:“蓉蓉,你的灯笼下面有鸡屎!” 名唤蓉蓉的孩子“啊”了一声连忙将灯笼倒过来看,心爱的灯笼立刻就被烧了个大窟窿,蓉蓉哭了起来,那个大孩子哈哈大笑。 橘子一爪子拍在那个大孩子的灯笼上,火油一歪,大孩子的灯笼也被烧了个窟窿,大家便又笑话起他来。 大孩子脾气不好,被人围着笑话脸上挂不住,将灯笼一摔,气得重哼一声跑走了。 橘子见识了“人心险恶”,也顾不上再藏了,忙去寻贞仪,它得保护好贞仪的灯笼。 贞仪也有一只很漂亮的灯笼,虽不比在金陵那些绚烂多彩的花灯来得精致,却是王者辅亲手糊的,细竹条扎出圆滚滚的轮廓,又在上头描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大肥猫——橘子并不觉得那是它,它又没有那么胖。 这个除夕夜,橘子担起了护灯神官之职,跟着贞仪跑来跑去,一直到交子时分,桃儿来喊贞仪回去吃饺子。 初一,陈家人前来相邀,王家人带上备好的年礼登门。 贞仪得了陈家长辈给的压岁钱,拜年拜到卜老夫人时,表情动作异常端正,倒是让卜老夫人忍俊不禁,露出一点笑意。 贞仪一整日都呆在陈家,陈凝田欢喜得很,今日她总算不必再等贞仪做完功课才能一起玩儿了。 用罢热闹的晚食,长辈们坐在屋内说话,陈凝田和贞仪跟着陈家其他大孩子们提着灯笼出了门去沿冰。 冰河上结着厚厚的冰,很多孩子在上面跑闹。 橘子试着伸出一只前爪踩了踩,不禁称奇——这冰结得,比猫的命还硬。 贞仪年前做女红时,给橘子做了一件小袄四只棉鞋,针脚走线不太严整,但橘子很喜欢,一整套全是碎花料子,暖和又喜庆。 陈凝田拉着贞仪坐上狗爬犁,两条四肢粗壮的厚毛大狗在冰面上狂奔着,贞仪又害怕又新奇又兴奋,心跳得极快,紧紧抓着手中粗麻绳,待跑了一圈下来,稍稍习惯了,才敢跟着陈凝田一起放声大笑。 有孩子拿小石头和玉米棒芯子砸在冰面上,比谁扔出去的东西滑得更远,石头摩擦着冰面发出清脆嗡鸣回音,叫好声大笑声此起彼伏。 还有人在冰上拿着小鞭打陀罗,呼呼转动着的陀罗吸引了橘子的注意,橘子转着圈儿跟着那陀罗盯着瞧。 贞仪遇到了好些私塾里的同窗,那些满人小姑娘个个开朗外放,拉着拖着贞仪在冰上滑行,陈凝田“救”出贞仪,一群女孩子们嬉闹奔跑追逐。 贞仪边跑边回头看,一个没留神,被一道迎面疾奔而来、同样只顾着往回看的身影生生撞飞了出去。 “德卿!”陈凝田大喊一声,大家赶忙都敛起疯玩笑意,跑着围上来。 撞到贞仪的是一个少年,约十三四岁,貂帽锦衣鹿皮靴,腰间缠着鞭子,大半张脸被帽子挡住,只露出一双漆黑有神的眼睛。 他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要去扶被自己撞倒的人,但被陈凝田抢先了一步,又见一只穿着花袄的大猫冲了过来,挡在中间。 少年唯有问:“喂!你没摔到哪里吧!” 被陈凝田等同窗扶起来的贞仪摇了摇头,这个季节的孩子都穿了一层又一层,冰面上玩闹嬉戏摔倒乃是寻常,只是那少年人跑得实在太快,力气实在太大。 被一群女孩子拿责怪的眼神盯着,那少年感到局促丢人,一脚踢向跟上来的另一名胖少年:“让你追!害小爷我撞到人了!” 胖少年显然有些惧他,赶忙代他向贞仪赔礼。 这时,有人跑过来喊:“小将军,你家中有下人来催了!” “来了!”那少年应一声,转身快步离开,胖少年也赶忙跟去了。 “幸而没摔出好歹来,否则定要去找阿鲁将军告状,让阿鲁将军罚他!”陈凝田朝着那少年的背影不满地说了一句,又与贞仪说明他的身份,他的父亲是一位蒙古族将军,出身博尔济吉特氏。 大清朝廷对边境游牧为生的满族和蒙古族人虽有官职任命权,但这些贵族势力大多有自己归属的部落和军队,和朝廷维持着听调不听宣的关系,朝廷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他们子承父业,故而大家喊那少年为小将军。 贞仪未曾受伤,便也没多作探问,很快便遗忘了此事。 同窗之间相互邀请结伴,贞仪一整个年节直到十五上元节都在和好友们疯玩,这是在金陵从未有过的。 而过了十五,便要收心准备上课了。 玩有玩的乐趣,学也有学的安稳,贞仪只觉如今哪里都好,除了晚间睡觉时总是想念阿娘和春儿,每当这时,贞仪便会抱住软乎乎毛茸茸的橘子纾解想念之情。 一次,贞仪临睡前朦胧呓语:“若是阿娘也能来吉林就好了……” 橘子却觉得无法可想,若杨瑾娘果真来了,瞧见贞仪“疯”成这般模样,只怕要吓得魂儿也丢了,眼泪也要哭干了,连夜绑也要将贞仪绑回金陵去。 出了二月,金陵传来家书,送来了一个好消息。 王介去年过了院试,年仅十五便中了秀才。 王锡琛大喜,激动含泪:“父亲,母亲……咱们王家又有盼头生机了!” 王介今年十六,下半年便可以去考秋闱,一旦中举,那就当真是少年举人前途不可限量……王锡琛设想着,两行热泪就淌了出来。 贞仪下学回来,听闻此事,也很为二哥哥高兴。 王锡琛也准备回金陵了,他多年屡试不中,今年本已淡了心思,此时却又重燃斗志——试想一下,若是叔侄二人一同中举,那又将是何等佳话荣光? 想到这里,王锡琛目光炯炯,他要回金陵再考一场! 动身前,王锡琛尽量周全地为父母安排好诸事,思来想去,只一事无法放心,待他走后,除了父亲,便只剩下母亲她们这些女眷,季五只忙于农事无法照应家中,总归是缺了个可以外出走动做杂活的…… 王锡琛想了又想,决定将自己的小厮奇生留下。 卓妈妈:“二爷身边怎能没书童侍奉,是会叫人笑话的……” “往年倒是处处体面,又有何用。”王锡琛做下了决定:“如若能够中举,便比什么排场都体面了。” 王锡琛注重体面,但更看重孝道。 奇生被留下,心间不舍二爷,送行时行了大礼:“待二爷中了举,来日小人回金陵,再为二爷侍奉笔墨!” 王锡琛点头交待他照料好此处,又与女儿道:“贞儿也要代为父好好侍奉你大母,这是头等大事,远比你读书玩耍来得紧要,可记下了?” 王锡琛本想带女儿一同回金陵,但老两口没开这个口,而他如今一走,若只留两个老人在此处却也太过凄清……也罢,暂且等他考完秋闱,再作之后计议。 贞仪应下父亲的话,也再三托了父亲回到金陵见到阿娘后,得闲时记得写一封信来吉林,写一封长长的信,多多说一说阿娘的近况,还有赵妈妈和春儿的,以及大姐姐的。 看着已经十二岁的女儿,王锡琛心中也生出两分暖意与不舍,点头道了“好”,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这才又向父母亲深深施礼,拜别而去。 橘子蹲坐在贞仪脚边,目送着王锡琛上了牛车,隐入青青阡陌小道间。 王锡琛要乘牛车去州县改赁车马,他一人行路更加轻便,至多一月便可以回到金陵。 父亲走后,贞仪闲时便会算一算父亲该到何处了。 待算到立夏日,贞仪晨早翻开月令集解,猜测着与橘子说:“阿爹应当已经回到家中,见到阿娘了……” 贞仪说话时,坐在小凳上,桃儿正为她梳发。 头发梳好后,贞仪起身,伸手摸了摸一旁椅中的橘子:“橘子,我要去私塾了。” 橘子“喵”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睁眼,却忽然有点恍惚。 除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了轻盈裙衫,贞仪看起来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 贞仪的头发很好,黑亮稠密,一半梳上去挽作双髻,一半留下分作两股结成了两条辫子,拿红绳系着,垂在肩头。细碎额发之下可见额头饱满光洁,大眼睛乌亮澄明,笑时露出两颗虎牙与梨涡,整个人灵气又明亮。 小窗大开着,飘来花草清香,橘子眼中的女孩和窗外的景色一样清新蓬勃。 天地在立夏,贞仪也在立夏生发。 橘子欣慰地眯了眯眼睛,吾家有女初长成,看,它将贞仪养得很好吧。 十二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卓妈妈近日得了老太太的交待,专心在家中替贞仪多纳几双新鞋。 卓妈妈坐在窗内,看季五弓着腰赤着脚在院中收拾农具,想了想,便顺手给季五也做了一双。 季五拿到干净的崭新布鞋,先是愣住,而后高兴地向卓妈妈连连作揖,啊啊呀呀地比着手语。 卓妈妈不禁笑了,她也看不太懂,摆手对季五说:“没什么的,忙去罢!” 季五点点头,爱惜地将新鞋抱在怀里,走了几步,又回头感激地向卓妈妈点头。 这一日,县上一位官家太太,请董老太太前去作客说话。 桃儿将贞仪送去私塾后,便陪着老太太过去了。 这一年来,董老太太将人情往来经营得很好。方圆七八十里内,提起王家人,没有不称赞的。 桃儿晨早便与贞仪说过,午时或赶不上去接贞仪,让贞仪可以在陈家多留一个时辰等她去接。 桃儿没能按时来接,但有依旧守时的橘子。 回家的路贞仪也独自走过许多回了,陈凝田近日染了风寒,贞仪未曾去打搅好友养病,背起书箧,带着橘子回家去。 春夏交替时的微风正好,贞仪和橘子说着话,一路回到家中,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却见家中空无一人。 贞仪去厨房寻卓妈妈,见厨房里的锅灶还热着,便下意识地以为卓妈妈端着碗串门去了。 贞仪放下书箧,又想着,饭既然烹好了,怎也未见季五回来吃饭?还在田里做活吗? 立夏时忙于除草,季五每日不用早食便早早下地,只等午饭。 贞仪想了想,便去了屋后田头。 刚喝罢水的橘子也跟了过去,却很快发现了不对。 第二十二章 小满(一) 就在贞仪往宽广的田中看去时,原本慢悠悠跟来的橘子突然跑进了田里。 这个季节的麦田很高,橘子扑进去就看不到影子了,只看得到麦浪随之抖动。 贞仪喊了一声,见被橘子带起的麦浪依旧往前波动着,心知橘子不会无故如此的贞仪没有犹豫,也提裙蹚进了稠密的麦垄间。 “喵呜——!” 贞仪将将行至麦田中央,忽然听到橘子发出一声尖利的叫。 抬眼看,橘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扑了上去,却被甩了出去,摔在了田里。 那一片麦田翻动,贞仪很快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半站起来,正是最常出现在田中的季五。 然而下一刻,季五身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挣扎着从麦田里探出来,伴随着模糊的哭声。 贞仪一惊,大声喊:“——卓妈妈?!” 同时加快脚步往前跑去。 橘子再次跳起来扑向季五,瞬间将季五脖脸上挠出几道血痕,季五啊啊叫着,后退两步,揪住橘子的脑袋,狠狠摔了出去。 卓妈妈趁着机会从麦田中爬了起来,却是发髻散乱,口角流血,衣物也被撕扯凌乱,她勉强半站起身,向走来的贞仪哭着道:“小姐!快!……去喊人来!” 贞仪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见季五一把薅住卓妈妈的头发,一手拽过卓妈妈一只手臂,拖拽着就要往更远处去。 卓妈妈又疼又怕,哭声凄厉绝望。 季五看起来瘦小,但常年劳作,手上全是粗力,他也不再像平日里那样爱惜自己的田地,硬拽着卓妈妈,在麦田里拖出一道压痕。 他后退之际,一双眼睛瞪向了贞仪。 贞仪从未见过那样凶狠的眼神,同往日里淳朴憨实的季五判若两人,仿若恶鬼附体。 这样的凶恶之相足以恐吓吓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足以在这个孩子的脑海里烙下一份长久的可怖回忆。 贞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两步。 卓妈妈让她去喊人…… 贞仪于极度的恐惧中僵硬回头,却见这里已近来到田地的另一端,离村庄已经很远了。 而晌午时分田地中再无其他人影,这份令人绝望的寂静让贞仪脑中闪过一句童谣俗语——大晌午,鬼露头。 这句俗语告诉人们,晌午时不要近水边、崖边,不要独自外出,否则会被恶鬼缠住索命。 贞仪此前只觉此话矛盾,在信奉鬼神之说的那些人口中,正午不才是阳气最重的时候吗,为何恶鬼敢在此时出现?鬼神之谈向来这样难以自圆其说。 直到此时贞仪才懂这六字谚语由何而来。 如此时辰在外遇到危险,呼救也无人应,于是“鬼”才敢露头作恶。 贞仪从未想过季五会是“鬼”。 第一次见季五时,贞仪恐惧于他的样貌,和他嘴角两边长长的可怖疤痕。 之后王锡琛向父亲问起季五的经历,贞仪跟着卓妈妈,也在旁边听到了。 季五伤过人,伤了好几个,好像还死了一个,但大家只觉得他可怜悲惨。 季五从小没了爹娘,他长大的地方偏僻贫苦,有一日却有县官派人来,说要在他们村前修一座桥。 那里从来只架一根独木作桥,村民们都很高兴,听说是有一位官员要经过此处巡查还是返乡……总之是有大人物要借道,不走此处便要绕路,怎能让大老爷绕路呢?县官和富绅们大手一挥决定修桥。 大家都欢喜极了,这是沾上贵人的光了,往后他们也有桥用了。 正逢雨季,河水很急,工期也很急,很多村民们被拉去做劳役,却先后有两人被河水冲走,一个救了回来,一个淹死了。淹死人事小,丢些丧葬银子打发了家人就是,这可是为大人物修桥,谁敢阻闹?要紧的是桥未建成便连连出事,这很不吉利。 当日又挖出两条大蛇,村民们更慌了。 请了高人来看,只说这里淹死的水鬼很多,务必要镇一镇。 祭品香烛很快备齐。 河岸边,下桥基的地方挖了一个很深的坑。 祭品被绑着,像极了一根直挺挺的桥柱,只待被打进坑内。 祭品挣扎着,可他不会说话,只拿不停流泪的眼睛哀求着。 没人顾得上可怜他,那些人按照高人的指点,拿铁锨铲起泥沙,往他嘴巴里灌,要将他灌成一根真正的桥柱打进坑内。 泥沙灌进口鼻嗓中,他挣扎起来,那些人按着他,他的嘴角被铁锨生生撑得裂开,鲜血淋漓,绽开的血肉里也塞满泥沙。 祭品不再哀求,一向温驯懦弱的人不知怎么挣开了绳子,抢夺过铁锨,发疯般还击,然后逃走了。 他还是被抓了,被官府判处流放为奴,没人在意他为什么伤人杀人,被押上流放之路的那天,他远远看到桥已经建成了一半——谁替他做了祭品?不知道。 昔日鲜血淋漓的嘴角伤口慢慢愈合,风吹日晒,扭曲蜿蜒,像麦田里的蚯蚓。 一切思绪只在瞬间,贞仪转身快步跑走,麦浪随着她的跑动翻腾。 麦田中支着一支长棍,挂着破布,破布随风飘动。 一双尚且稚嫩的手握住长棍,用尽全力拔出。 贞仪回身,举着长棍,快步奔向卓妈妈。 此处已近田尽头,而田的尽头是山,大父从不允许她进山,进了山里便没人找得到了! 回到村里喊人来回至少要一刻钟余,贞仪怕卓妈妈等不了那么久——若她是卓妈妈,被这样拖着走却看不到人,会很害怕的! 卓妈妈早就没了力气,见贞仪未走反而追来,一时哭着喊“小姐救命啊”,一边又喊:“小姐快走,他疯了!” 贞仪害怕得要命。 她握着长棍的手在发抖,长棍刚靠近季五身前,就被季五一把抓住。 贞仪被带得往前一个趔趄,扑倒在田中,依然紧紧抓着长棍不松。 橘子炸着毛扑向季五的脸,季五甩开手,贞仪趁机迅速爬起,拿着长棍打向季五,口中一边颤声重复大声喊人。 卓妈妈哭着踉跄爬向贞仪,放声大喊:“……救命!来人救命啊!害人命啦!” 被猫抓伤的季五见情况不利,又似听到了什么动静,他如梦惊醒,不敢再继续纠缠,突然转身就跑,往山中方向逃去。 卓妈妈抱护在贞仪身前,还在不停地哭喊救命。 “……卓妈妈!他走了!” “好,走了好!”卓妈妈紧紧抱着贞仪,颤声祈求重复:“快走,让他快走!千千万别再回来了!” “什么人!站住!” 一道少年喝问声隐约从田尽头的山路上传来。 贞仪看到一人一骑,季五跑得更慌了,即将要踏上山中狭窄小道时,马上的少年挽起了弓箭。 季五腿部中箭扑倒在地。 很快又有四五人马出现。 为首的是一名穿着蒙古骑装的妇人,她发现了贞仪和卓妈妈,下马快步走来查看。 卓妈妈衣衫发髻蓬乱哭着抱着贞仪,贞仪面色惨白手中仍攥着长棍,防备地朝向前方。 那身形称得上高大的妇人伸出手抓住长棍,深邃的褐瞳中有着安抚,贞仪眼睫一颤,眼泪砸了下来,长棍也放下了。 卓妈妈浑身瘫软下身失禁难以行动,那妇人解下披风盖在卓妈妈身上,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卓妈妈。 贞仪抬手指路,跟在妇人身后。 那放箭的少年已指挥着仆从将季五绑了起来,季五脸上有黔面,不难分辨身份,即便只作逃犯处置这一箭也出得。 少年让人看好季五,快步跟了上来。 少年没说话,只看了看脸上全是冷汗的贞仪,又看了看身上全是泥土和麦青的橘子。 他认得贞仪,也认得这只猫,虽说它今日没穿花袄。 出了麦田,贞仪看到田头上摆着一双布鞋,那是卓妈妈做给季五的。 季五很爱惜,不舍得穿着下地。 贞仪回到家中,消息传开,很快有人请了王者辅回来。 不多时,跟着村民外出采买的奇生也回来了。 待到董老太太和桃儿回到家中时,贞仪一把扑进了大母怀中。 董老太太摸着孙女的脑袋:“好,好……好孩子,不怕。” 王者辅跟随那对母子前去料理后续事,关切唏嘘斥骂的人群渐散去,天色渐暗,奇生关上了院门。 桃儿点了一盏灯,哽咽着说,万幸的是卓妈妈没有要紧的骨伤重伤。 再没有外人在,榻上的卓妈妈才终于放声哭了起来:“老太太……” 董老太太坐在榻边,安抚卓妈妈,听卓妈妈说了经过。 原是今日晌午卓妈妈烹好午食,却未见季五回来用饭,便去田头喊人,但许是离得远,季五好似没听到。一年多朝夕相见也算知根知底,卓妈妈没多想,沿着田垄去田里喊人。 卓妈妈走近了,季五抬起头,啊啊笑着。 卓妈妈便不再往前,冲他招手,示意他回去吃饭。 季五却举起一把不知何时摘来的野花。 卓妈妈摆手不肯要,季五围着卓妈妈硬往她手里塞,人也往卓妈妈身上靠,卓妈妈不太高兴了,背过身要走,季五却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这是从未有过的举动,季五虽然不会说话,但从他往日的行为足以看出他自认低人一等,从不会有这种行为。 卓妈妈觉出不对,回头看去,只见季五仰脸冲她笑着,那笑容里却透出与往日不同的兴奋,一双眼睛在她身上游走。 卓妈妈后背一寒,立刻板起脸色,骂了一句,甩开季五就要走。 季五起了淫心,却不肯让她走。 起初只是纠缠,待卓妈妈顾不得颜面开始喊人时,他忽然一巴掌打了过去。 暴力和恶念一样,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卓妈妈被按倒在了麦田里,竭力挣扎不肯从,直到贞仪和橘子赶到。 许多事只在一念间,季五因一念行恶举,贞仪因一念去往屋后寻人。 董老太太看着一旁的针线筐子,低声道:“这双鞋就不该做。” 夜间,老太太抱着孙女睡下,一遍遍轻抚着贞仪的背。 “大母……他的可怜,是假的吗?”贞仪小声问。 “不是假的。”董老太太告诉孙女:“但可怜与良善是两回事。” 贞仪:“可他从前很好……” “那是因为怕。”董老太太:“有些人未经开化,只有怕才能让他们约束心中的恶,道理是讲不通的。” “但这种恶,往往也是最笨拙的。”董老太太第一次与孙女说起有关恶的道理:“还有一种恶,可以藏在圣贤道理鲜亮皮囊之下,让你轻易看不出他在作恶……” 贞仪听得害怕,抓住大母衣襟,仰脸问:“大母,那要怎样才能识破躲过?” 贞仪没有听到大母的回答,大母似乎只是叹了口气。 贞仪的目光移到窗户处,见到橘子圆墩墩毛茸茸的背影蹲在窗台上守着,才安心下来,转而说起橘子的功劳:“大母,今日多亏了橘子……” 夜渐深,猫守在窗边,未让噩梦靠近。 贞仪受到惊吓,在家中呆了几日,待见卓妈妈好些了,才重新回私塾上课。送贞仪上课的人除了桃儿,又多了个奇生。 此一日,贞仪放课归家,经过一片田地,只见田间已结出了青青麦穗。 此时的麦穗还很轻,麦籽刚刚开始灌浆,麦穗未满,故此节气名“小满”。 贞仪来到村口,见有村民在磨镰刀,是为——小麦浆未满,农家已磨镰。 那几名磨镰刀的妇人,对贞仪说,她家中来了贵客。 贞仪好奇,快步而行,来至家门外,只见门前拴着几匹高马,有一名村民在弯腰捡拾马粪。 橘子跟着贞仪走进家中,见堂中来人正是当日送卓妈妈回来、带走了季五的那对母子。 这对母子当日出现在附近不是偶然路过,那日他们便是来见王者辅的,只是当日情况混乱,便未有细谈来意,待季五之事处理完毕,今日才又正式登门。 脸上还有淤青的卓妈妈向那位妇人行礼道谢。 年轻的妇人看向回来的贞仪:“我与我儿不过路过,当日救人者是王公家中这颗宝珠。” 第二十三章 小满(二) 这位总穿着蒙古骑装的妇人,正是陈凝田提起过的那位阿鲁将军的妻子,这一带的人多称呼她为多兰夫人。 那少年人名唤额尔图,是阿鲁将军的长子。 阿鲁将军子嗣颇丰,府上本有两位汉人老师,其中一位和王者辅一样,同是被流配来此的官员,只是对方前不久接到朝廷复用的敕书,已在上月动身离开了吉林。 阿鲁将军常年身在军中,将军府上的琐务多由多兰夫人料理做主,多兰夫人有意补上府中汉学老师的空缺,多番打听比较之下,认为王者辅最为合适。 知晓汉人文士重师生礼节,多兰夫人故带着儿子亲自登门拜师,想请王者辅入将军府授学。 被流放的文士被聘入当地高官将领府中为师,也是常见之事。且阿鲁将军府领驻防事务,王者辅若入将军府做事,陈涂便可顺理成章地免去王者辅的开垦杂务,这是好事。 不过王者辅仍有些犹豫。 附近军户的孩子大多在跟着他读书,他若突然撒开手去…… 将军府相聘,军户人家自然不敢阻拦,可王者辅自觉有些于心不安。更何况他即便入将军府授课,举家却还是要住在此地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上也觉为难。 “还是去吧。”晚间,董老太太道:“这位夫人和小将军两番登门,咱们一时也拿不准他们的脾性,不好贸然得罪了去……况且出了季五那档子糟心事,德卿年纪还小,到底又是女儿家,我私心里也不乐意让家中再拖些作奸犯科之辈,这粮不纳了也好。且你若入了将军府,多少结识些人脉,说不得也能为家中铺一铺路。” 相比心有棱角的丈夫,操持家中多年的董老太太总是最务实的那一个,但老太太同样考虑到军户这边确也不宜撒手扔了去……她固然不在意老头子那点颜面以及开民智的清高心思,可住在此处,人情往来最是不能抛的。 越是贫瘠蒙昧处,人越得靠着人情关系过活。 老太太已拿定主意:“这里的课,暂时便由我来授。” 王者辅讶然:“这……能成嘛?” “如何就不能成?”老太太瞥他:“这些孩子也学不了太深的汉学,不过认些字,识些数,学几首诗……且问问德卿,谁替她开的蒙?起先又是谁教她读的诗?” 贞仪诚然答:“是大母!” 王者辅笑起来,连声应好,朝着老妻作揖:“……势必要改口唤一句董女史董老师咯!” 见大父给自己使了眼神,贞仪会意眨眼,立时也向大母深深作揖,将腰弯得不能再低。 橘子抬起两只前爪拜了拜,也算作了个揖。 王者辅啧啧称奇,直赞橘子“颇有黄大仙之姿”。 奇生在旁道:“橘子如此灵性,这是正儿八经的橘大仙了!” 贞仪笑起来抱起橘子,向来严肃的董老太太也难得笑出声儿来。 小满时节的月色在小院中洒下一重清辉,一只真正的黄大仙跳入院中,隔窗看,只见屋内人影笑声一片和乐融融。 接下来,王者辅便去了将军府上授课,而贞仪的生活也渐跟着有了改变。 阿鲁将军有一个女儿,名唤宝音,只比贞仪大数月,五月里也来了卜老夫人处上课。 十二岁的宝音有几分别扭傲气,同窗中几位满族小姑娘和她有些别苗头,宝音便更加不可能主动低头与她们交好。 半个月下来,贞仪是唯一得到宝音青眼的人。 这青眼源于一日课后,实在没人说话的宝音经过贞仪桌边,抱臂佯装随口问:“教我兄长汉学的王先生,便是你家大父么?” 贞仪抬起脸,露出笑意,点头:“正是了。” 宝音抬起眉毛:“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呀。” 贞仪笑着道:“当然。” 那张笑脸很甜,眼睛却纯澈恬静,坦坦然然,莫名给人心定之感。 宝音觉得有些稀奇,对方既知她的身份,却不曾借故与她探问过祖父在将军府上的事情,也未曾待她主动巴结讨好。此刻被问起,也只从容如常地点头,亦不像是因祖父戴罪之身而羞惭自卑的样子。 宝音想了想,这半月所见,对方的心思好似大多都在课业上,的确也没见刻意与谁凑过堆,她似乎没有很在意身边的人在做什么,不过大家好像都很喜欢她。 宝音对汉人女子原是有些成见在的,但这是因为那些汉人女子总是先对她抱有成见,吉林当地那些汉人官员的女儿们,常在私下笑她粗蛮,纵不明说,瞧不上她的小心思却也全藏在细枝末节里。 相处之下,宝音慢慢确定,贞仪并非如此。 贞仪也并非是个书呆子,虽说看起来脾气很好,但口齿格外清晰,眼神尤为明亮,绝非一团面瓜呆瓜。 宝音心里喜欢,便慢慢也对贞仪释放善意,做什么都爱拉着贞仪。 一日,放课后,宝音坐上马背,见得那几名满人女孩和贞仪一同出来,便对贞仪伸出手去,让贞仪上她的马:“走,我带你去寻王先生!” 待贞仪真的上了她的马,宝音神情愈发得意,冲那几个女孩高高挑眉,喝了声“驾”,炫耀地驱马离开了。 这是贞仪第一次坐在马背上。 宝音从七岁开始学骑射,御马之术已然很娴熟,马蹄在夏日小道上疾奔,贞仪紧张地抓着马儿脖子,让宝音:“慢些慢些!” 从那日后,宝音常常带着贞仪回将军府,来接贞仪的橘子被装进书箧里,也一道过去。 将军府有自己的草原马场,午后府里和附近的少年人们都会在马场练习骑术。 宝音要教贞仪骑马,这是贞仪从未敢想过的:“……我吗?我也学得成吗?” “你又不曾裹脚,如何学不成?刚好,你教我功课,我来教你骑射!” 贞仪虽也跃跃欲试,却觉得这是很大的事,认真道:“还是要问过大父才行。” 宝音当即便拉着贞仪去找母亲多兰夫人:“……若由额吉开口,王先生必会答应的!” 多兰夫人看着被女儿拉着的贞仪,露出一点笑意。 她看得出,宝音看似强势,实际上却待贞仪很有几分依赖。 贞仪看似恬静,却很有自己的主意,有一颗很能定下来的心,这样的孩子,学什么都会比旁人快的。 多兰夫人答应了女儿的请求,但未允许让女儿来教授贞仪,骑马不是玩闹,既要教人家,便要妥帖地教,否则好事也成坏事了。 得了王者辅同意之后,多兰夫人亲自教贞仪骑射。 多兰夫人精擅骑射,跟着她学习骑射的孩子很多,再添一个贞仪也并不麻烦。贞仪知晓这一点后,便才安下心来,感激又郑重地行礼,正式开始拜师学艺。 一直担心贞仪只顾读书累坏了眼睛和脑子的橘子大人也很支持这件事,想培养出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是该让她至少拥有一项运动特长的,不错不错。 之后,贞仪上午在私塾上课,待放课后便和宝音一同回将军府学骑射。 这样的日子一切都好,只是陈凝田的嘴巴越噘越高。 这一日课后,陈凝田不单噘起嘴巴,还将手里的书翻得哗哗作响。 贞仪坐在她的前头,看不到她噘嘴,却听得到翻书声,遂回头,倾身将双手放在陈凝田的课桌上,小声问:“宛玉,你怎么了?” 二人年纪只差了一岁,私下便常以字相称,若是在外头,贞仪则称一声陈家阿姊。 这位陈家阿姊不看贞仪,依旧噘着嘴低头翻书:“莫说我也没怎么,就算我真怎么了,你如今在外头有了新的宝音姐姐,倒也未必顾得上来挂念过问我了……” 贞仪轻“啊”了一声,伸手压住被陈凝田要翻烂的书册,正要说话时,一直留意这边的宝音走了过来,与陈凝田道:“这样好了,待放课后,你也随我们骑马去就是了!” 宝音不讨厌陈凝田,但最要紧的是,她生怕待会儿陈凝田可怜巴巴掉两滴眼泪,贞仪一心软,便会被哄回去,再不和她一起骑马一起玩儿了! 得宝音相邀,陈凝田下意识地看向贞仪,贞仪与她点头如小鸡啄米。 陈凝田大喜过望,当晚便向祖母和父亲求了又求,直是求了足足三天,终于求得家中开恩点头,但陈闻实在不放心女儿,便让十六岁的长子也跟着一同去,顺道也照看着贞仪。 阿鲁将军也算是陈涂的上峰,虽是孩子间交好,陈闻仍也备了礼送去将军府上,只说一双儿女顽劣,孩子们一处玩闹,还请多兰夫人多包涵。 待秋风里添上两分凉意时,贞仪已可以独自驱马慢慢跑上两圈了。 贞仪起初的骑装是宝音穿小了的,之后卓妈妈和桃儿也为贞仪做了两件新的,料子未必多么上乘,但卓妈妈的手很巧,待贞仪的事又格外上心——自上回季五之事后,卓妈妈待贞仪更多了一份主仆之外的情分。 贞仪有一件青豆色的骑装,束紧的腰带上绣着小朵的白梅又似橘子的爪印,便是出自卓妈妈之手。 十二岁的女孩子穿着豆绿骑装,坐在马背上,整个人都舒展明亮。 运动本就让人快乐开朗,贞仪在马背上颠簸时,发髻下垂着的两根辫子系着青黄色缎带,晃来晃去,落在远远看着的橘子眼中,只觉像是小狗垂跳甩动的耳朵,贞仪像极了一条无忧无虑的快乐小狗。 橘子眼中这条“快乐小狗”突然受到惊吓。 一匹快马迎面疾驰而来,贞仪慌忙勒紧缰绳闪避。 那匹大马高高扬起前蹄再又落下,伴随着马背上少年人愉悦的哈哈笑声。 余惊未了的贞仪被取笑,看过去,只见正是一脸得意的额尔图。 作为阿鲁将军的长子,额尔图前半日读书,后半日练习骑射或去军中。 “你干什么!”宝音驱马而来,质问兄长,甩出手中马鞭。 额尔图不屑地伸手抓住那凌空甩来的鞭子,而后一丢,驱马扬长而去。 “你等着!我给你出气去!”宝音向贞仪丢下一句话,气冲冲地去追兄长。 见贞仪没事,橘子这才安心,轻盈跳上一旁的木架,钻进贞仪的书箧里,安逸地睡起觉——当然,对橘子而言它是在工作,看守书箧是很重要的差事。 “工作”时被打搅,则让橘子很烦。 书箧被人拍得晃了晃,橘子睁开一只眼睛,见得一张英气俊朗的少年脸庞。 那少年眼中几分好奇,将一只手刚伸到书箧边沿处,忽然就被橘子打了一下。 橘子没亮爪钩,肉爪打人倒是不疼,但猫出拳的速度太快太突然,吓了额尔图一跳,连忙缩回手。 “真凶。”额尔图“嘁”了一声,抬腿离去,橘子则继续专心“工作”。 橘子舒服地窝在书箧里,鼻子轻轻嗅了嗅,从风中嗅到了秋收的气息。 王者辅已不必不再种田纳粮,先前的麦子是附近的军户们帮着收的,田地也分了出去。另在附近开垦了两亩荒田,由卓妈妈和奇生打理着,以作自给自足之用。 王者辅在将军府授课,每日早出晚归,均有车马接送。 将军府中有几位汉人幕宾师爷,帮阿鲁将军打理杂务。王者辅午后不授课时,或去马场看一看孙女,或跟着几名师爷闲谈下棋,待到天色将晚,便带着孙女和橘子一同回家。 贞仪很喜欢这段回家的路。 大多时候,贞仪坐在马车上,都可望见繁密星辰,听大父说着星宿排列与自然之道。 若回来的早,无星可观,便听大父说筹算。 偶尔也会下雨,雨水打在马车顶上,贞仪听大父说着话,有时便靠着橘子睡去了,梦里全是橘子的呼噜声。待闻得狗吠,贞仪朦胧醒来,即知到家了。 每每踏入家中小院,必先闻见饭香。 进门时,背着书箧的贞仪总要先喊一声:“大母,我们回来了!” 秋季很快过去,待得冬月,大雪埋了路,贞仪便不去上课也不再去将军府,只在家中读书逗猫做些女红。 腊月初八这日,金陵来了信。 信是九月里送出的,但吉林冬日路难行,辗转近百日才送到王者辅手中。 信中有一则好消息,也有一则不好的消息。 第二十四章 小满(三) 好消息是王元终于娶了妻完了婚,算是了却了王锡瑞夫妇乃至全家人一桩心事。 王元先前定的那桩亲事到底是没能成,确切来说是女方于去年秋日里不幸病故了。 对方家中多次主动提出退亲,王锡瑞皆不曾应允,送去诸多药材银两也曾帮忙请医,但最终还是未能将人留住。 王家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无可挑剔,不乏称赞之人。但也难免有人暗中拿吉凶来说嘴,王家的境遇本就不比从前,如此一来,那些忌讳风水运道之说的人家自是不愿考虑王元这个女婿。 大太太为此流了几回泪,暗地里也埋怨了丈夫,只说先前早早让他退亲他不肯,到头来害得儿子背上了煞名……换作旁人且罢了,偏偏她儿子原就有着纨绔之名,如此层层叠叠,岂不要命?谁见了不想有多远踢多远? 王元仍旧浑不在意,一副能娶便娶,不能娶便打一辈子光棍儿的散漫态度,让大太太更气了。 相等的门第是完全不必考虑了,问了也不过自取其辱,只能试着往下找。 最终还是那位未能有缘结亲的丧女人家,帮着从中牵了线——虽未能结亲,但这户人家对王家赞不绝口,也自认累了王元的名声,认定王家会是个好归宿,是以将这条姻缘线牵给了家中的表姑娘。 这位表姑娘姓祝,早年丧父,父亲生前曾做官,她一直和母亲寄居在金陵城外外祖家中,出身可怜,亲事便也艰难了些,但样貌人品都很周正。 又因人人都觉得祝姑娘可怜,这位姑娘自幼便是在爱怜里长大的。王元见了一回,觉得人外祖家的确也没亏待这姑娘,性子大大方方,脸颊圆圆润润,说起爱好,她坦诚地告诉王元,她有事没事最爱琢磨吃食。 然后说了一堆喜欢和擅长的吃食,王元原本想笑,后面就只顾着咽口水了。 二人定下亲事后,王锡瑞来信吉林请示父母,王者辅是不能离开流配之地的,董老太太向来不怎么插手孙辈亲事,便告诉大房夫妇,让家中看着操办便是。 老大不小的王元便在八月里完了婚。 橘子希望王元成婚后能成熟些,不要再那么讨人嫌了。 王元成婚是好消息,不好的消息则是—— 王锡琛于信上惭愧言:【儿与介皆未能中,叫父亲母亲失望了。】 若谈对儿子失望,老两口却是没有的,毕竟原也没抱希望。 橘子的看法就更残忍了,它甚至觉得这个消息分明也能分为一好一坏,这世上就要多一位好大夫了,大好事啊。 王者辅叹道:“介儿不过十六,又是头一回秋闱,磨一磨也未必是坏事……不着急。” 至于儿子,没什么好评价的,略过。 晚间,贞仪奉大父大母之命给家中写回信。 贞仪问候了家中所有人以及那位新的大嫂嫂,并安慰了父亲几句。 之后,贞仪另写一封信,专拿来安慰开解鼓励二哥哥,并与二哥哥说起吉林风光和趣事。 今年的年节依旧在热闹中度过。 将军府使人送来半扇羊,羊前腿炖熬了一锅羊汤,羊排拿来煎烤,剩下的后腿被卓妈妈腌制起来风干,拿绳子穿了挂在房梁上,并提醒橘子不可以偷吃。 橘子对羊肉兴致缺缺,对羊骨头就更没什么兴趣了,见那条又瘦了很多的黄狗在院门外探头探脑不敢进来,橘子衔起来一只羊蹄骨,跑了出去。 黄狗见橘子出来,立时夹着尾巴跑开。 橘子将骨头丢在门外,转身翘着尾巴回了院中。 直到看不得橘子的身影,黄狗才试探着跑来,一口衔起骨头就跑。 黄狗衔着骨头来到一处草垛前,却没有立刻开啃,而是咬起骨头又甩开,时而兴奋甩头,时而将上半身压低撅起屁股趴着盯那骨头,口中发出呜呜汪汪的低叫,舞狮般围着骨头玩了又玩。 这是狗庆祝美味食物的方式。 橘子蹲在院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觉得这狗不怎么聪明。 当日,橘子将家里的骨头都运了出来喂狗。 但当黄狗流露出想要进院子的想法时,橘子还是一巴掌拍了过去——规矩可是不能坏的! 打一巴掌但给很多骨头,黄狗对橘子逐渐没有敌意只剩惧意,时常屁颠屁颠地跟在橘子后头。 橘子给贞仪的十三岁生辰礼依旧是家雀儿,抓家雀儿时黄狗也帮了忙。 除此外,贞仪还收到一份很特别的礼物,来自宝音和多兰夫人,是一匹枣红色的马驹,贞仪喜欢极了。 春三月,金陵家中再次来信,这次算是有两个好消息,但其中一个却叫贞仪很难开心得起来,反而感到忧虑多一些。 杨瑾娘有孕满四月,算上信送来的时间,如今应当是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橘子感觉得到,贞仪很担心杨瑾娘的身体,梦里有时也在喊阿娘。 杨瑾娘上一次生产时的血腥情形,同样烙印在橘子的脑子里,那是橘子唯一一次离家出走。 好些夜里,橘子安抚着做噩梦的贞仪。 董老太太写了回信告诉王锡琛,暂时不必来吉林,好好照料瑾娘生产,务必多加上心。 得了祖母的安抚,贞仪稍稍安心了些,只是仍忍不住悄悄翻了父亲留下的几册医书,仔细算了又算阿娘生产的日子。 如此一月过去,待到四月里,田间许多野菜都可以挖来吃的时候,小满时节也就再次来到了。 贞仪又一次翻开《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找到小满时节篇,见其上写着——小满,初候,苦菜秀。 去年贞仪便问过卓妈妈什么是苦菜,吃起来果真很苦吗? 卓妈妈上了心,待今年小满时,便特意挖了一筐子苦菜回来,先经凉水浸泡,再焯水去苦味,而后拿盐凉拌了,再捣了蒜淋上芝麻油一同拌进去。 待贞仪跟着大父从将军府回来,便见饭桌上摆着一碟凉拌苦菜,贞仪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对卓妈妈赞不绝口。 王者辅则赞叹起苦菜本身:“谚语称,春风吹,苦菜长,荒滩野地是粮仓……若遇饥荒之年,苦菜可谓救命草。” 橘子听了,不禁对这苦了吧唧的野菜肃然起敬——好懂事好中用的草,好草啊。 橘子来到门边装着野菜的竹筐边,怀着尊敬的心,也尝了几口。 小满时的天气格外宜人,尤其是在吉林,天地间一派生机,而又尚无半点燥意,十分适合在草原上策马驰骋,随着骑装变得轻便,贞仪的骑术又有了精进。 这一日,私塾中放课,贞仪和陈凝田照例要随宝音去马场,然而刚出书屋,贞仪便听闻,有人来寻她。 贞仪好奇地走去,只见前方站着一名着长衫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已显颀长,面容清俊白皙,斯文儒雅,招来许多放课的女孩子们的目光注视。 贞仪愣了一下,直到那少年人与她露出亲切笑容,贞仪才忽地确定,眼睛一亮:“……二哥哥!” 这跟着桃儿和橘子一同来接贞仪放课的少年,正是王介。 三月初收到金陵家书,信中提到的两个好消息,另一个便是王介来了吉林。 去年贞仪回信安慰二哥哥,提到的吉林山水草原美景吸引了王介,加之王介本就有游学的打算,和父母亲商议后,便决定一路往吉林来,也好探望大父大母和二妹妹。 王介是二月初动的身,那封信送到吉林时,他已在途中了,只因是为增长学识见闻,一路上才走得慢了些。 两年多未见,王介觉得眼前的二妹妹变了许多,长大长高了自是不必多说,周身的气质竟愈发明亮松快了。 都说吉林苦寒贫瘠,但王介此时却想,这方水土却也别样养人。 养出的女子都很大胆……被越来越多的女孩子们围看的王介有些局促。 然而他如此一局促脸热,反倒叫那一双双眼睛登时更亮了,低笑议论声也愈发嘈杂。 二哥哥来了,贞仪今日便不好再去马场了。 贞仪不去马场,陈凝田也不去了,但她依旧跟着贞仪,要和贞仪一同回家去。 贞仪说明了陈家阿姊身份,王介便与陈凝田施礼,陈凝田连忙回礼,动作几分匆忙,待她再抬眼时,只见王介已接过了贞仪的书箧,单肩背起,垂眸笑看着妹妹贞仪:“走吧。” 此时一行人马接近停下,为首的额尔图刚从军中回来,本欲顺路接上宝音和贞仪她们,此刻见贞仪返家而去,身边却多了个陌生的少年,遂拧眉问:“宝音,他是谁?” 刚爬上马背的宝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贞仪的阿兄,刚从金陵来的!” 额尔图眉心松缓,听似不以为意地“噢”了一声,策马而去,宝音赶忙跟上。 接下来贞仪去马场的时间减了半,王介常去接贞仪放课,兄妹二人便一同返家读书做功课。 两个月下来,统共也没见贞仪几回的额尔图,似随口与宝音提议:“让那王家阿兄一同来马场玩就是了,怎么非得一齐闷在家中?” 宝音叹气:“我说过了,可是王家阿兄不喜骑射,只爱读书。” 而贞仪喜欢骑射,更喜欢读书,有了学问深厚的二哥哥一同作伴探讨诗词文章,日子过得格外充足。 只是有一件事,贞仪心里总是挂念着,算一算,阿娘应当就快要生产了。 第二十五章 芒种(一) 王介安慰贞仪:“我出门时,见二伯母一切都好,又有二伯从旁悉心照料,定能一切顺利,二妹妹只管安心。” 贞仪点头。 父亲私下看了那么多册有关女子生育的医书,这次定不会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吧? 贞仪试图安慰自己,但总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接下来,她每日都在盼着金陵家中来信,却又怕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 此事犹如一把剑悬在贞仪头顶,她在课上偶尔走神,去马场的次数也更少了,每每放课都要带着橘子尽快回到家中,问一句金陵可有信至。 直到这日,贞仪终于等来了祖母肯定的点头。 “信上说,五月里端阳后便生了。”站在廊下的董老太太语气温和平静:“放心,你阿娘她没事。” 贞仪心间猛然一松,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只是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算了算:“按说该是六月才是……阿娘怎提前了一月?” 医书上把这叫作早产,并道这对母亲和孩子的身体都会有影响的。 所以,阿娘此次生产还是凶险的吧? 贞仪心间微揪,既感到庆幸,又心疼母亲,站在祖母面前垂下头,眼角冒出一点泪花。 卓妈妈没留意到小姑娘的细腻情绪,只讶然失笑:“小姐一个小小姑娘家,怎还懂得算妇人产期了?说出去要叫人取笑的呀。” 说着,一边笑着帮贞仪取下仍还背在身上的书箧。 董老太太抬手帮孙女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笑着道:“她这是心疼体贴她阿娘呢,你再敢胡乱取笑,当心她洒金豆子给你瞧。” 卓妈妈:“哎呀,那老奴却要多谢小姐赏金子了!” 贞仪赧然之下,不由得也笑了,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这才抬脸问:“大母,阿娘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董老太太:“和我们德卿一样是颗宝珠。” 贞仪便知自己有妹妹了。 历来大姐姐、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有妹妹,而今她也终于有妹妹了! 贞仪很高兴,一直蹲在贞仪身边听着的橘子却有些丧气。 猫不会喜欢男孩胜过女孩,只是橘子脑海中不禁又冒出了杨瑾娘那虚弱无力却惭愧坚定的保证,此次她必然又说了那句让猫讨厌的话:【待养好身子,再生一个。】 贞仪尚未能明晰这一点,她满眼期待地问祖母妹妹取名了没有。 董老太太点头:“取了,你父亲取的,叫静仪。” “静仪,静仪……”贞仪念了两遍,便欢喜地往屋子里跑去:“大母,我去写信!” 她要写信问候阿娘,也要“问候”一下小而新的静仪。 贞仪铺纸写信时,橘子轻盈地跳上书桌,和往常一样充当镇纸。 橘子不识字,却也认真歪头盯着贞仪写信,待贞仪将要停笔时,橘子伸出了一只前爪,喵了一声。 橘子也想要问候一下新来到这世间的静仪。 贞仪便拿毛笔在橘子的肉垫上涂上浅浅墨汁,而后握着那只毛茸茸的爪子,轻轻压在了落款处,印下一个模糊的猫爪印。 “好了!” 贞仪笑着拎起信纸让橘子过目。 橘子还算满意。 贞仪取过棉巾,蘸了水,替橘子仔细将爪子擦拭干净,又道一声:“好了!” 阿娘妹妹平安,贞仪的心情重新明亮起来了。 这时,小院中传来说话声,是陈凝田带着陈家的婢女寻了过来。 “你走得这样快干什么,怎都不等我的?”陈凝田走进屋中:“昨日不是说好今日要和你一同回来?” 贞仪迎上去,拉住好友一只手臂,笑着说:“都怪我,竟忘了!” 陈凝田:“你近日总是心不在焉……” “之后再不会了!”贞仪的声音都是明亮欣喜的,她给陈凝田看她刚写好的信,分享了家中添了个妹妹的好消息。 陈凝田讶然,恭贺之余,这才隐约知晓贞仪这段时日究竟是怎么了,原是在等这个消息吗? 两个女孩子在屋里说话,橘子蹲在椅中舔舐湿掉的那只爪子。 陈凝田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方才来的时候,我阿兄——” 她说到一半,忽听院中响起卓妈妈的声音:“公子回来了……” 陈凝田立时扭头往窗外瞧,果见是王介带着书童刚从外头回来。 陈凝田跟着贞仪往外走,一边匆匆整理衣裙发辫。 王介近来偶尔会替祖母去给那些军户家的孩子们上课。 起初那些军户们不太乐意,觉得王介太年少太胡闹,之后得知这少年人竟已有秀才功名,才瞬间改了态度,一口一个“大秀才”、“小先生”地喊着,让王介甚是惶恐赧然。 如此十多堂课讲下来,王介从容了不少,也算是一种磨练了。 贞仪将家中的好消息与二哥哥分享,王介听了也微松一口气。 而后,陈凝田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双手递到了他身前。 王介低头看去:“这是……” “是小将军托我兄长转交给王二哥哥的。”陈凝田看着王介:“小将军要过十六岁生辰,发了好些帖子,邀了好些人去将军府上!” 王介接过来展开看,只见是额尔图亲笔,其上乃是汉字,字迹略显毛躁飞舞,不过对于一个生活在边境的蒙古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陈凝田从旁说着:“宝音昨日里也说过此事了,德卿,到时咱们和二哥哥一同过去吧!” 王介只与额尔图打过几次照面,彼此并不熟悉,但王介守礼,额尔图正式下帖相邀,他便没有推辞的道理。 当晚,王介让书童取出了一块未曾动用过的徽墨,放进锦盒中,作为三日后的赠礼。 先前额尔图并未这样大办过生辰宴,贞仪无经验,遂问大父大母,自己是否也需要备一份礼。 董老太太摇了头:“帖子是下给你二哥哥和陈家小子的,他们哥儿之间的事……你和宛玉一群小姑娘们只当跟着凑着玩便罢了,单独赠礼却也不必。” 这里虽不比金陵那样风气严苛,但贞仪也有十三了,有些容易落人口舌的麻烦能避则避。 贞仪不知大母的思虑,但她自懂事后便很钦佩信服大母的处事之道,闻言自是乖顺应下。 三日后,卜老夫人的私塾放课后,贞仪和陈凝田跟着宝音骑马去了将军府,王介则是晨早就随大父一同过去了。 今日的将军府格外热闹,少年人们扎着堆,有说吉林汉话的,有说蒙古语的,更多是说满语的,大多开朗豪放,一向内敛的王介身处其中难免几分局促。 “阿兄,父亲近来不是总说让你有机会多与王家二哥哥请教文章吗,快去呀。”陈凝田远远见着王介,伸手推了兄长一把。 陈家兄长走上前去,有了人说话,王介看起来放松许多。 陈凝田这才去寻被宝音拉走的贞仪。 七月的吉林已经退去了大半暑热,正是适宜玩闹骑射之时,少年人们在马场上驰骋追逐,挥鞭呼喝笑闹着。 贞仪这段时日没怎么来练习骑射,此时正被多兰夫人抽查考核。颠簸的马背上,贞仪挽弓接连发了三箭,全都接近靶心。宝音惊呼叫好,多兰夫人也笑着点头称赞。 策马经过此处,收束缰绳勒马的额尔图也难得点了点他那倨傲的下巴:“很不错!” 说着,斜睨向宝音:“比你当初学得快多了!” 宝音瞪他:“今日你过生辰,我高抬贵手不打你!你且等明日!” “你打得过我么!”额尔图轻蔑得意地哼笑一声,喝了声“驾”,纵马而去。 他今日穿着赤红缎面黑边、绣着大片金色蒙古图腾的簇新骑装,少年身姿腰背挺拔,在这宽阔的马场上是最威风张扬的那一个。 四处燃起铜盆篝火,火焰摇曳着,似与天边晚霞相接相熔。 欢快豪放的鼓乐声荡漾,食案上摆着羊奶烤肉与瓜果,少年们在草地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有人赤足,也有少年褪下上半身衣袍塞在腰间,玩起了角抵戏。 王介从未见过这样纵情玩闹的场面,很觉讶然惊愕。 橘子卧在贞仪脚边的草地上,任凭欢呼鼓声震耳也不影响它呼呼大睡。 宝音拉着贞仪跳舞,围着篝火跑闹,待兴头上,又哄骗贞仪喝了一盏果酒,贞仪从未喝过酒,嗓中辛辣烧灼,呛的眼泪都出来了,宝音一群女孩子们笑得直不起腰。 贞仪顾不得追着宝音去打,接过一名端着托盘的侍女递来的茶水,忙灌了半盏,才算好受了些。 贞仪与那侍女道了声谢,将茶盏放回到托盘上,再一回头时,发现宝音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反倒是额尔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 少年应也喝了酒,身上带些酒气,却是问贞仪:“我怎不曾见到你送来的生辰礼?” 贞仪被这直白至极的话给问住,难免心虚不自在:“我忘记了……” 对方问到她面前了,她也总不好说二哥哥备了,她便不必另备。 额尔图皱起了眉,看起来不太高兴。 少年人之间相处也是要面子的,贞仪感到无比失礼,忙道:“等改日必然补给你!” 额尔图忽然抬手。 他脾气向来不好,贞仪下意识地要躲,待反应过来时,一侧发髻边的珠花已不见了。 那珠花落到了额尔图手里,他依旧几分倨傲地道:“不必等改日了,就这样吧。” 说着,也不管贞仪的反应,将那珠花握在手中,转身大步离开,待背过身时,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篝火闪烁间,贞仪摸了摸那半边发髻,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不禁疑惑莫名。 回去的路上,倦了的贞仪听着大父和二哥哥探讨学问,不觉间在马车中靠着橘子睡了去。 这次喊醒贞仪的不是狗吠,而是老人咳嗽的声音。 秋日里天燥,王者辅本就有过肺中积病。 当晚,贞仪写下父亲以前用过的配方,交给桃儿拿上头的东西来煮水,若缺什么,便叫奇生买回来。 次日晚间,王者辅从将军府返家,便喝了上了润肺的饮子,啧啧称奇:“一个不留神,我们王家怎还出了两位妙手回春的神医?这可了不得啰!” 这自然是夸大其词逗孩子的话,卓妈妈也跟着凑趣,王介在旁听着,却是几分羡慕地看向二妹妹。 他从小就很羡慕二妹妹学什么都快的聪明脑袋。 而这个秋季,贞仪这颗脑袋学到的东西格外得多。 只在将军府中授半日课的王者辅,每日午时后便会返回家中,而不再像先前那样在将军府中逗留。 回家后,老爷子便给贞仪和王介上课,不是散漫教学,而是有要求的严谨授课之法。 贞仪一度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幼时在寄舫书屋里读书的日子,但祖父待她和二哥哥比那时严格多了。 贞仪喜欢这种严格,从七月到冬月,贞仪的功课往前赶了一大截,尤其是筹算。 这数月间,陈凝田也隔三岔五地过来旁听,但她实在不是这块料,也不想拖慢了王家兄妹的功课,于是大多时候便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剪纸,她能剪出许多花样来,起初是福字,之后可以剪出兔子猫狗,皆栩栩如生。 贞仪也不是一直只在上课,偶尔也与陈凝田在院中逗猫、荡秋千,蹴瓦跳房子,或再多喊几个女孩子来扔沙包。 院中的柿子树成熟时,贞仪和陈凝田绕着柿子树追逐,互相挠对方的痒肉,之后倒在藤椅里,笑得喘不过气来。 手中握着一卷书的王介隔窗看着这一幕,无奈摇了摇头,眼中却也有一丝笑意。 红彤彤的柿子被摘下后,卓妈妈便早早给柿子树包了层旧衣。 今冬第一场雪不算大,陈凝田趁着路还能走,拿红纸给贞仪剪了好多福字,让贞仪过年时贴上。 吉林的年节热闹朴实,王介为此做了好几首诗,而附近的军户们都纷纷捧了红绿纸上门,向他这个“大秀才小先生”求春联,橘子打着呵欠看着王介每日两眼一睁就是写,右手小臂都练得结实不少。 贞仪生辰时,宝音又要赠礼,是一套十分贵重的首饰,贞仪又大一岁,对人情往来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她不认为自己有赠还如此贵重礼物的能力,而若只收不还,即便宝音不在意,可她却无法将他人之慨,视作理所应当。 于是贞仪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百般推辞后又百般解释,才算将宝音哄得不再生气。 贞仪不知道的是,宝音当晚回去后便将东西丢还给了额尔图。 额尔图不解:“她为何不收?你同她说是我送的了?” 宝音摇头,将贞仪的原话说明,额尔图拧眉深思起来。 同一刻,十四岁的贞仪正站在祖父身边,仰望立春当晚的夜空星宿变化。 这一年,贞仪开始有秩序有意识地认真记下立春之日的星宿排列,而后的每一日,只要夜晚有星可观,她都会在院中坐上至少半个时辰,对比并记录自己观察到的星辰变动轨迹。 春去夏至,一日午后,有微风拂过的小院中,坐在秋千上的贞仪放下手中李淳风所撰的晋书天文志,晃了晃秋千,忽然想到什么,随口问藤椅中的祖父: “大父,为何小满之后不是大满,而称之为芒种呢?” 第二十六章 芒种(二) 贞仪问罢,好一会儿也没听到祖父回答,四下一片安静。 贞仪遂从秋千上起身,来到那张藤椅旁,伸手轻晃了晃祖父的胳膊:“大父?” 王者辅迷迷瞪瞪地睁开睡眼。 贞仪悄然松口气,原来大父只是睡着了而已,她方才竟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害怕。 “今日这风实在舒服……”王者辅伸直了双腿,倚在藤摇椅里,声音沙哑放松:“甚是好眠啊。” 躺在一旁竹凳上跟着睡去了的橘子也伸了个大大懒腰,山竹般的爪子大大张开。 王者辅接过奇生递来的湿布巾,抹了把脸,才笑着问贞仪:“读到哪里了?可是有不懂的词句?说来与大父听听。” 贞仪摇了摇头,她去年已在大父的讲解下细细学完了天官书,如今再读这册天文志,一点点细啃着,倒也不觉如何晦涩难懂。 “孙女是突然想到今岁芒种将至……”贞仪重复方才的问题:“小暑过后是为大暑,小雪过后是为大雪,小寒过后是为大寒……何以小满过后却非大满,而偏偏是芒种呢?” 芒种二字固然很准确地概括了这个时节的农作现象,但放眼二十四节气中,它的命名却的确不是那么地合乎秩序。 “此与提醒农作有关。”王者辅慢悠悠地说着:“暑、雪、寒,皆为气候之体现,谓之大小,自然无有异议。小满之说,意指麦稻将熟,倘若熟时只称与之相应的大满,便好似只在提醒农者收获,而此时节不单有夏熟之物,亦有夏播之物——正所谓芒种芒种,收麦种豆,亦稼亦穑,样样都忙。又有谚语称芒种不种,再种无用。” “不称大满,而称芒种,便是为了便于提醒各地农者,不可因收获便延误了播种……”王者辅:“节气时令之称,乃是农作的重要参照,多年传承之下,许多农者皆将节令视作天时之序。一个称呼,如能更加方便被农者理解利用,助益于农事,倒比顺应它原本的称呼秩序来得紧要千万倍啊。” 贞仪恍然,原来芒种二字的“不合群”,是以实用为先的体现。 再默读这二字,贞仪便再不觉得它突兀了,它依旧特殊,特殊在此中有着先贤们的智慧考量。 “除农事之虑外,这其中或也藏着一个道理在……”王者辅继而说道:“先祖们所推崇之道,是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谦受益,满招损;又言,小满而可大满,则溢矣。大满而可盈,则毁矣。” “概而言之,祖先们一直在警示后世,过于追求大满并非好事……”王者辅话尾处似有若无地溢出一缕叹息。 那极淡的叹息未留痕迹,王者辅含笑说:“若由你阿爹来解,或也可视作养心养体之道,提醒我等世人当保养身心,凡事切勿过满过损过耗。” 橘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个小小的节气二字中,竟也藏着这样多的道理……种花家果然家学渊源,种花儿女学无止境啊。 但十四岁的贞仪却好像不是那么赞同这个道理。 好一会儿,思来想去的贞仪才开口说:“可是大父,这岂非是在让世人得过且过?知足常乐本无错,却也当就事而论,譬如做学问,若人人皆轻易知足,知难便退,岂不是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进益?” 和缓的微风似乎也随着女孩子表述清晰的话而停滞了一瞬。 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当叛逆之龄。 橘子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暗中盯着贞仪,提防贞仪哪日晨早醒来便会性情大变,大肆叛逆一通,可一日日过去,贞仪好像只是在安静地长大。 而此刻她这番话,却似乎让她的“叛逆”终于现出了端倪。 若可以将此称之为叛逆,那么贞仪的叛逆,便是对这世间的许多道理开始了明晰的质疑,而她原本的性情底色也在逐渐显现完整。 很显然,她不赞成小满即圆满的说法,至少在学问之事上是如此。 王者辅眼中含笑看着孙女,苍老的眼睛里似欣慰动容,又似忧虑与希冀并存。 贞仪看不懂大父眼睛里的东西,但她知道大父做学问的坚持,因此问:“大父,您也不是完全赞成这个道理的吧?” “他若是赞成,又岂会落到这般田地。”董老太太坐在后方廊下,手中握着拐杖,代替王者辅答道:“他这个人,岂止做学问要大满,就连做人做官也偏要大满……月满则亏这面镜子,在他身上映照得可谓是再清楚不过了。” 老太太话中不乏怪责埋怨,作为真正在操持这个家的人,她无法不去埋怨。 王者辅抵触一切神学,在任时毁神庙,建书院,他崇尚求真,欲破除蒙昧,因此被人称为“怪尹”。 “他欲行之事,又岂是一人可为?凭一人之力偏要使这世间大满,到头来不过自毁前程……”董老太太是在对孙女说话,目光却落在藤椅中的丈夫身上:“凡迷障皆起于人心,依我看来,这也是在神鬼之说以外的另一种迷障。” “是是是……”王者辅笑着摇起蒲扇:“可不正是迷障……” “可这世间诸多进益,不正是那些‘偏要大满’之人冲撞出来的。”王者辅说:“做官也好,做学问也罢,唯有一人进益得大满,方可使这世间进益得小满……为众生为后世虑,何妨就让吾等迷障者自许一番大满呢?” 贞仪听得莫名怔怔然。 董老太太却愈发来气了:“既困糊涂了,就回屋里睡去,不要在孩子跟前净说些误人的胡话……” 又与孙女道:“不要什么都学你大父,他自个儿都还没活明白呢。” “是了,不要学我这个贼配军,在家中风光半生,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却反要被人这样欺压,这一点是万万不能学的啊……”王者辅佯作受屈,唉唉叹叹地要起身:“家主休恼休恼,我这便听从吩咐,自回屋睡去。” 董老太太瞋瞪了丈夫一眼。 贞仪不禁笑了,见大父动作迟缓,便伸手扶大父起身,待扶起大父后,贞仪又有些恍惚怅然,从何时起,大父就连久坐后从椅中起身也须得人来扶了? 王者辅拎着蒲扇,笑着与孙女道:“大父小憩片刻,德卿若有不解之处,便去喊大父。” 贞仪向祖父点头,看着祖父慢慢上了石阶,往屋中去。 片刻后,董老太太也回了屋内,在外间做针线的卓妈妈隐隐听屋中传出老太太的说话声: “先前你是如何满口答应的,授学问便罢,偏还要教这些害人的道理,我看你如今真是病得糊涂鬼迷心窍了……” “孩子才几岁,你这做长辈的不知替她摆正前路……可她总是要在这世道过活下去的,你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不该不知这是个什么世道。” “得亏是做不得官,否则还不势必要重蹈你的覆辙……” “……” 卓妈妈听不懂老太太话中深意,只觉老太太在怪老太爷自己的官儿做得稀巴烂还要传授稀巴烂的道理,而后便听老太爷连声认错告饶,并又咳了起来。 “咳咳咳,方才满口胡言时倒不见你咳上一声!”老太太嘴上这样说着,听动静却也替老太爷拍起背来。 卓妈妈笑着让奇生倒一碗热茶送进去。 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小院的贞仪未能听到大母指责大父的话。 贞仪站在院门外,放眼看向广阔天地山川,耳边回响着祖父那句——【唯有一人进益得大满,方可使这世间进益得小满。】 站在这样广阔的天地下,总会让人自觉渺小,贞仪也不例外。 贞仪又想起,前年她曾问祖父,这天地间的四时万千秩序,究竟是由何而来? 祖父答:【或许是神。】 彼时贞仪愣住了,她问过大父许多问题,大父从未以神说作为解答,大父不是一向反对神说的吗? 【但一定不是那些被粉饰过再推到人前,只为让世人安于现状苦难的神。】其时,王者辅说:【真正化育万物的‘神’是无形的。或者说,它是一种‘真理’,是一种‘大道’,至于它在何处,是什么模样,因何而存在,又因何而造人造物……】 王者辅说到这里,即缓缓摇了头,与孙女道:【仍未可知,仍待探寻。】 此刻贞仪恍惚间觉得,世人探寻真理真神的过程,或许便是这世道进益向前的过程。 她这样渺小,可她心中的求知欲却也终于有了具象意义和落点。 天地很大,但她可以站得很稳。 前路无尽头,高山遮凡目,却不妨碍她想揭开神学的迷雾,去见真神真理。 这个念头简直让贞仪心神澎湃,使她极度兴奋而又极度冷静。 贞仪静静站在门外,橘子蹲在院中看着那年少的背影,忍不住想,贞仪之后到底都做了什么样的事?成了什么样的人呢?这样天才又努力的人,定然很厉害吧! 橘子理所应当地设想着,不由坐得更端正了,已经提前感到与有荣焉。 不过……猫能活这么久吗? 第二十七章 芒种(三) 橘子挖空脑袋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毕竟它可不是凡猫俗子,而是一只穿越猫啊! 作为一只穿越猫,浅浅活上个一百年,应该很合理吧? 说不定它还能给贞仪养老摔盆披麻戴孝呢。 橘子这样一想,顿时不丧气了,它决心好好保养修炼。 橘子爬上柿子树,跳上屋顶,开始认真修炼,一边吸收天地日月精华一边睡觉。 瞌睡间,小猫鼻子动了动,剔透的胡须微抖,闻到了空气中小麦即将成熟的丰收气息。 芒种时节至,沉甸甸的麦穗弯了腰。 贞仪晨早去私塾时,只见田中已遍地都是农忙割麦的身影。 贞仪便想到白居易的诗——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收麦子的时节最怕遇到连阴雨,故而趁着晴天收麦务必要快,一刻也不能耽搁,方有农谚称“春争日,夏争时”。 王家也有两亩麦田要忙活,卓妈妈天不亮便烹好饭,放在锅箅上温着,早早带着奇生和桃儿下田割麦。 王介也带着书童下田帮忙,卓妈妈原本如何也不肯让王介插手农活——要科举的人,怎能跟着他们这些下人做这等粗活呢,去去去,回屋读书去。 王介此次出门是要认真磨砺自己的,他这些年来只管埋头读书,什么事都不知过问,连“人”都不曾做好,来日又如何能做得了官?不知民生,又当如何活民治世呢。 况且耕读历来都有,如今家中境况不比从前,他也该力所能及分担一些。 见他坚持,老太太亦不反对,卓妈妈也不好再拦,便将一块打湿的汗巾搭在王介脑袋上,给他遮阳降暑并擦汗之用。 但王介一弯腰割麦,那汗巾便要滑落,见他频频抬手去扶,系住也会不时散开,闹得手忙脚乱,奇生从旁瓮声提醒:“二公子,您要学小人这样!” 王介转头去看,只见奇生是将汗巾两边的角咬在嘴里,恰可以勒得紧紧的。 王介照做,心中感慨,虽是小小之事,亦可见许多细节智慧往往只在经验者身上出现。 一场麦收下来,王介晒黑了一层,手臂上小腿上全是麦芒留下的细小划痕。 有村民瞧见,笑着打趣王介:“人都说麦黄农忙,绣女出房!这回却是秀才出房了!” 收麦的同时,还要打谷场,用石磙将地碾得坚实平整之后,才能让麦子入场,而后再以石磙反复碾麦,直到麦粒脱穗脱壳。 至此还不算结束,需将被碾得薄的平滑发亮的麦秸叉走垒垛,拿木锨扬麦除壳。 夏风是谷场上最好的帮手,迎风扬麦,沉甸甸的麦粒落地,飘轻的麦壳碎屑则会随风扬落,同麦粒分离。 负责扬麦的是奇生,橘子见麦粒堆越堆越高,四周滑落迸溅,便也操心地帮着将边沿处的麦粒往后搂,两只前爪勤勤恳恳地往后刨着。 桃儿见了却惊叫:“橘子!粮食堆里可断不能拿来埋屎的!” 橘子气得眼前一黑,桃儿却不由分说,忙将橘子强行拉走,抱到板车上。 板车上的橘子生气地缩手,看着桃儿自顾忙活——大家的名字都是果子,桃儿竟这样不信任它。 夏风有助于扬场,却也很容易刮来阴云。 夏日的雨来得很快,眼见太阳被掩去踪迹,风中渐有了潮湿气息,各谷场上一片忙碌呼喝,桃儿和王介争着袋口,奇生和卓妈妈铲粮装粮。 贞仪从私塾里回来,陈凝田照例跟着,二人远远便见谷场上正忙着装粮,赶紧也跑过去帮忙。 人多干活快,大家匆匆忙将粮装完,卓妈妈拿手掌拢了拢最后一捧粮食,在手心里吹了吹尘土,放进麻袋里。 豆大的雨珠砸了下来。 “下雨咯下雨咯!”有赤足的孩童奔跑欢呼,夏日里突然降下一场清凉大雨总会让孩子们莫名兴奋。 大人们就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有人还没能装完粮食,王介让奇生和桃儿去帮忙,自己和卓妈妈将粮袋往板车上装,贞仪和陈凝田以及陈家婢女也帮着搬抬。 卓妈妈推起板车,快步往家里赶。 贞仪抱起不喜欢雨水的橘子,跟在后面跑。 王介跟在车旁扶着车上的粮袋,脚下也走得飞快,下一刻,却觉头顶的雨珠忽然消去,视线也暗了暗,他转头,只见陈凝田举着伞跟了上来。 “……别淋了粮食!”见他看过来,陈凝田忙将伞又往他那侧挪了挪,自己淋着雨,边快步走,边道:“你好不容易收的呢!” 没下过田的官家小姐原本未必有那么看重爱惜几袋粮食,只因是他收的。 夏日的雨水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轻响,又似颗颗砸在少年人心头。 雨滴裹着麦壳碎屑与尘烟,腾起雨雾,荡出夏日雨天特有的泥土气息,贞仪和橘子都很喜欢这个味道。 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次日天色便又重新放晴。 这个时候西瓜也熟透了,拿食指敲一敲只听邦邦响,刀尖刚划开一点口子,整个瓜便迫不及待地“咔”地一声裂开了,露出脆脆沙沙的瓜瓤与清爽甘甜的瓜香。 晚间,星辰稠密的夜幕下,王家小院里,贞仪一家在葡萄架下吃瓜喝茶。 一牙牙切好的西瓜放在石桌上,甜味招了苍蝇来叮,橘子跳上石桌,负责驱赶这些不速之客。 西瓜性凉,贞仪未允许咳病仍未好全的祖父多吃,王者辅也很听孙女的话,只用了一块儿,便靠在藤椅里慢悠悠喝茶。 贞仪啃着瓜,坐在一旁,和大父一同仰头看着星月。 桃儿打了凉凉的井水,拿铜盆端来,贞仪洗了手脸。 次日,得了祖母的交待,贞仪往金陵家中写信,写罢祖母交待之事,贞仪另外先问了阿娘可好,又问了静仪可好,末了向父亲讨问医治咳病的良方。 整个芒种时节的晚间,贞仪都在葡萄架旁吃西瓜,和大父一起观星说星宿天象。 待到葡萄架上坠着的一串串小葡萄开始外皮发紫,摘一颗到口中尝一尝,终于有了甜味,而不再一味酸得贞仪面目扭曲时,夏至便到了。 第二十八章 夏至(一) 夏至的空气开始有几分灼人,但在草原上骑马时带起的风依旧清凉。 贞仪和宝音一群女孩子们赛马,跑得累了,便慢下来,坐在马背上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中慢慢走着。 待来到一处河边,女孩子们下马,牵着马儿喝水,掬水相互泼洒嬉闹。 河水清澈,贞仪洗了把脸,坐在草地上,双手撑在身侧,看着远方起伏的高山,放松地发了会儿呆。 前不久,贞仪给她心爱的马儿取了个名字,唤作德风。 是金陵城,王家宅中,寄舫书屋外,那座德风亭的德风。 德风亭是贞仪最开始跟着大父读书启蒙之处,书中诗中的瑰丽风景由此在她眼前拉开帷幕。 而德风载着她见识到了吉林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山河风光,打开了她昔日封闭狭窄的视野。 贞仪跟着宝音回到马场上时,额尔图刚和人赛完马,他驱马过来,与贞仪慢慢并行:“我听宝音说,你给你的马儿取名叫得风?我只听过如鱼得水,但得风也不错,喊起来很威风!” 贞仪便知他是当成那个“得”字了,不过想一想,竟也很不错,因此未曾解释,只笑着点头:“嗯,我也觉得很威风。” 见她笑着答话,额尔图嘴边也略微浮现一点笑意,他拿漫不经心的语气问贞仪:“你二哥哥何时回金陵去?他不是要科举的吗?” 王介来吉林已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贞仪十日里有七八日都不来马场,王者辅也总是过了午时便返家去。 “下届秋闱在来年秋时。”贞仪说:“二哥哥打算在今秋八月动身回去。” 额尔图“噢”了一声,扬眉道:“如此只剩两三月了吧?” 贞仪点头,心中难免不舍。 王介询问过妹妹是否要一同回去,贞仪十分思念金陵的家人,可她又实在放心不下祖父。 额尔图似乎心情大好,他策马跑了一圈,而后踩着马镫在马背上站了起来,挽弓之际,身形倏地往旁侧一歪,马匹依旧疾奔着,额尔图几乎是半挂在马背一侧,手中利箭离弦,却仍旧正中靶心。 少年挺腰而起,重新坐回到马背上,动作行云流水。 有少年赞叹叫好。 这是很了不得的骑射本领,贞仪也不禁面露钦佩之色。 额尔图再经过她身侧时,马蹄未停,与她大声道:“你若想学,等你二哥哥回金陵去,我来教你!” 八月秋高气爽,正好很适合学骑射。 但贞仪并未能如期赴约。 入了八月,秋燥之下,王者辅咳得更厉害了。 许多个夜里,即便还隔着一间堂屋,贞仪也常常因大父难以压制的咳声而醒来。那咳声有时几乎力竭,待实在咳不出时,老人便短促吃力地喘息着。 贞仪每每听得心中揪扯,总会起身披衣去看大父,帮着拍背倒水,但更多时候贞仪只觉得手足无措。 董老太太扶着王者辅躺好,便催促贞仪回去:“你大父没事,快回去,莫要冻着了。” 王者辅歪倒在榻上,也向孙女摆摆手,虚弱蜡黄的脸上依旧有着慈和笑意:“听你大母的,听话……” 贞仪便听话回去,但总是很难再睡着,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或将自己蒙在被子里,而橘子总陪在旁侧。 王介回金陵的计划也因此推迟,他说要等大父好一些才好安心动身,但进了十月,王者辅却病得更严重了,就连将军府也去不了了,只能暂时在家中养病。 多兰夫人准备了许多药材补品,由额尔图亲自送来,他怕贞仪和王家人再推辞,与贞仪正色道:“王先生是我的老师,你们汉人不是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这是我和老师之间的事,你不许从中打岔。” 陈涂和陈闻先后来了几次,也带了先前帮王者辅诊看过的郎中来,药方换了又换,王者辅的病情断续反复,总看不到真正的好转。 王者辅总说自己无事,不过老毛病而已,催着王介趁着还没下雪赶紧回金陵。王介却甚少如此坚持己见,只说等明年春日再动身也不迟,他在此处也一样可以温书,有二妹妹一起做功课,反而比自己独自在家中更易有进益。 王介放心不下祖父是真,想在吉林多留一段时日也是真。 金陵虽好,母亲也很好,但却总让王介感到莫大压力,那些期盼的眼神常令他难以应对。 吉林贫寒,但祖父的眼神是松缓随性的,二妹妹是坚韧明亮的,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个人都是开阔自在的,他可以在其中安心喘息行走。 但王介还是祈盼着大父能够尽快痊愈。 王介一向谦虚,却私下与二妹妹说,他明年定要中举,他想要做官,想要王家重新站稳,想让祖父离开这荒凉之地,想接祖父早日回金陵去。 少年人对荣华功名本身没有太多执念,他只想要家中人平安团圆,他很清楚祖父并不曾做错什么,不该以戴罪之身被困于此处。 王者辅的病,除了不曾表露的心中郁结之外,和水土不服也有很大关系。 而这一年的吉林,冬日气候出现了反常之处,冬雪不似往年那样大,风吹得人皮肤干裂,尘土漂浮,空气尤为干燥。 腊月里,干燥的雪粒子随风飘飘洒洒间,贞仪的十五岁生辰到了。 天地已立春,但干寒之气未见休止。 立春后该有的雨水也迟迟未曾降下。 注重观察时令天象雨水的贞仪,比寻常少年人对天气反常之处的觉察更加敏锐提前。 而接下来的天气情况坐实了贞仪心中最坏的忧虑。 一直到谷雨时节,吉林整个春季都滴雨未降,春旱发生了。 农家人一担担地挑着水浇灌田地,但至多五六日庄稼还是再次萎垂下来,直到河里的水也渐渐干了,天上仍没有雨水落下。 贞仪晨早去私塾时,放眼满是枯黄之色的田间,见有老翁啼哭。 贞仪从前自然也听说过旱灾,但这是第一次亲见亲历。而大父告诉她,这样的大范围干旱,平均每逢八九年便会发生一次。 午后,贞仪放课归家时,见到了陈家的仆从候在院门外。 陈涂来看王者辅,王者辅在病榻上询问陈涂:“……吉林官府是否已将灾情报往了盛京?” “你放心,已经报过去了……”陈涂说:“盛京必然不会大意应对的……” 吉林虽地属偏远边疆,却是大清朝廷的肇源发祥之地,吉林首府距陪都盛京不过八百二十里远,赈济之事往往可以及时传报应对。 “那就好……”王者辅声音虚弱却不减忧虑:“只是先前仅做好了歉收的准备,如今看来今夏竟是要绝收了……去年的收成也很勉强,许多百姓家中已无多少存粮,应对之事还当越快越好……现下只能盼着不要再影响了夏播。” “是,我等都会尽力协调催促的……你要安心养病才是正理。”陈涂话尾带上一丝叹息。 王者辅曾官居一州府尹,是真正着眼于底层民生的父母官。陈涂乃是从七品地方小官,常来向王者辅请教诸事,而今眼见这位官途多艰的“老父母”病卧榻间,心间不免悲凉痛惜。 春已末,夏将至,王者辅的病未见好转,而王介必须要动身了。 王介含泪叩别祖父,求祖父务必保重身体,又言秋后试毕,他必会第一时间赶回吉林侍奉。 “不过一场考试,量力而行即可……”王者辅含笑回应孙儿:“中举与否,大父都盼着你来。” “是!”王介叩首之际,眼泪夺眶而出。 临走之前,董老太太让王介前去陈家辞别。 陈家待他们照拂良多,王介在吉林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也时常去陈家借书,亲自辞别乃是基本礼节。 陈涂忙于公务不在家中,王介与陈闻等人行礼辞别后,陈闻让长子相送,待送出了二门,王介再次施礼,请人止了步。 出了陈家大门,王介下意识看向卜老夫人的私塾,少年人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转了身。 王介行了十余步,正当登车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急喊:“……王二哥哥!” 扶着车框的王介动作一顿,立时回过头去。 是陈凝田。 她身边未见侍女,是独自跑出来的。 第二十九章 夏至(二) “昨日听德卿说,你今日便要动身……”陈凝田来到王介面前,因一路疾行呼吸有些不匀,但未有须臾耽搁地道:“我猜到你必会来辞行,所以今日称病未去上课,特意等着你过来!” 女孩子坦诚直白,微红的眼睛里是满是不舍,却仍笑着说:“还好是追上你了,不然今日这病便是白装了!” 看着那双眼睛,王介微微收拢起半掩在袖中的手指,几分挣扎几分无措。 陈凝田语气希冀地问他:“你之后……还会再来吉林吗?” 王介轻轻点头,语气却笃定:“会的。” “那就好!”陈凝田安心一笑:“我等着你!” 王介再次点头:“好。” 他向来克制守礼,这个“好”字对陈凝田来说已是莫大回应,她眼中冒出欢喜的晶莹泪花,终于也有勇气向王介伸出手去:“那你拿着这个,我怕你说话不算数!” 王介看去,只见是一枚莹白玉佩,却是雕成一只兔子形状。 陈凝田似乎是属兔,王介看着这枚兔子,觉得很像她,活泼灵动,纯澈剔透。 理智礼节告诉王介,他不该在一切还不确定时便接过这枚玉佩。 “你若回头不喜欢了,丢了也成!”陈凝田又往他面前递了递,语气听似轻松,但纤细手指有着细微的紧张颤动。 “我不会丢的。”王介终究还是接过,这也许是他自生下起十九年以来最出格的一次举动,他将玉佩握在手中,说:“我会好好考试,你也记得保重。” 他若能中举,便还算足以与她相配,他会全力以赴的。 青衫少年登车而去,离开了这让他无限牵挂之处。 今岁芒种,放眼四野,不见麦芒亦无地可种。 大旱之下,草木枯黄,大地开裂,如道道伤痕爬满田野。 王者辅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场干旱不单让冬麦绝收,也断绝了夏播的可能,这代表着农户百姓们一整年都无粮可收,真正要面临饥饿的时候还在后面。 任凭百姓们如何绝望,夏至还是如期而至。 至,极也。 夏至的到来,意味着白昼的时间被拉到最长,骄阳挂在苍穹之上,久久不落,烤灼着满是伤痕的赤地,也烤灼着悲观的人心。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吉林的灾情经盛京传到了北京城,天子乾隆闻此讯,特率满汉百官在夏至节这一日,去往地坛祭祀,以祈降雨。 赈灾粮已经拨下,但层层分拨之下,待分到百姓手中时,至多只能保证最基本的活命需求。 有人因灾情挨饿患病,有人因灾情中饱私囊,放眼这座繁盛王朝,日光所及之处似乎已无鲜事。 军户们的孩子不再去读书,四下很少再有融洽的笑声,橘子蹲在墙头上,常见到村民头上勒着旧布巾,挎着竹筐,牵着孩子去城中乞讨,有些人一去便好几日不见回来,有的人回来了,牵着的孩子却不见了,筐内多了些干镆和粮食。 有算命先生路过村中,那些忍饥挨饿的村民仍凑出一把钱,求问算命先生何时才能下雨。 橘子见那分明在装瞎的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叹息着说,这是五百年一遇的大灾,或会大旱三年。 当场便有百姓仓皇大哭,他们得了算命先生的指点,开始烧香烛香纸叩首拜祭天地,哭求上天降雨。 此一日,橘子看到又有许多人聚集一处烧香纸跪求神灵降雨,有道士在村口做法,手持桃木剑,口中念着含糊不清忽高忽低,唯恐被人听清一般的“通灵通天”之语。 在道士的授意下,百姓们纷纷叩头,并献上“积德钱”。 墙头上的橘子忽然听到堂屋的门被推开,回头看,只见久未下床走动的王者辅竟拄着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一身灰白长衫,银白的发辫垂在脑后,面孔肃冷,竟有几分橘子从未见识过的为官之气,那股气清正,倔强,锋利。 王者辅走出家门,不顾身后奇生的劝阻,来到人前,挥起手中拐杖,打翻了那正烧着符纸的铜盆。 铜盆自摆起的香案上翻落,残破零碎的符纸灰烬飘飞,百姓们惊叫怒视。 大灾之后会有大疫,仙师说了,他们只要将这符纸烧的灰拿回家中喝下,就可以免得百病……他们可是花了很多钱的! 有百姓跪扑过去,连忙用手拢起地上的符纸碎灰,很多人相继上前哄抢:“……我也是给了钱的!” 王者辅还在怒斥那道人不过骗取钱财的江湖骗子,但根本没人听他的话。 而那些人看向王者辅的眼中不再是敬重,而是厌恨鄙夷,如同在看待一个仇人、一个疯子。 有人开始怒骂王者辅是贼配军、罪犯,还有人信誓旦旦地指责王者辅是犯了贪污杀人案,是十恶不赦的狗官。 听说王者辅有罪在身,那看起来道骨仙风的道人遂冷眼旁观着众怒的发生。 眼见局面要失控,有人抡了木棍要砸向王者辅,他们要押着王者辅向上天神灵赔罪,奇生又急又怕地应对抵挡,橘子也跑了过来,在混乱的人群中护在王者辅身边。 “——住手!” 董老太太有力的声音传来。 今日董老太太去了陈家办事,贞仪跟着祖母一同归家,见此一幕,不顾桃儿阻拦,冲进人群里,伸开双臂拦在祖父身前,大声道:“我大父无错,谁也不准伤我大父!” 贞仪双眼通红,盯着那持棍的男人,半分不惧。 她认得这个人,他前不久将自己的女儿卖去了城中富户家中为奴,那是贞仪的玩伴。 他们卖了孩子,换了粮食,也换了银钱,然后拿来供奉这个道人和这个道人捏造出来的神灵。 “诸位听我一句!”董老太太拄杖而立,一字一顿道:“怪他病得糊涂了,还请各位乡亲看在老婆子的薄面上,不要与他这疯子一般见识!” 老太太周身自有官家老夫人的气场,身后又跟着一名陈家的仆人,很多村民冷静下来,知道王者辅不是那么好打杀的,且王者辅的确病了多时,多少也有人念及几分他往日恩情,而老太太的人情世故做得向来无可挑剔,几乎每家每户都大大小小受过她的照拂恩惠—— 曾被王锡琛救治的一名军户拧眉道:“老太太,我们一向敬重你们老两口的为人!王先生既然病糊涂了,便赶紧将他带回家去吧!休要再胡言乱语了,顶撞了神灵那是要遭天谴的!这是害人害己!”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打翻的符纸怎么算!” “……” 董老太太让卓妈妈赶紧回家中取了几块碎银子,才算勉强让那些人松了口,他们不情不愿地将手中攥着的棍棒锄头放了下来,但啐声骂声仍未休止。 贞仪眼角溢着不忿的泪光:“大母,他们……” 董老太太抓起孙女一只手腕,斩钉截铁道:“回家。” 卓妈妈和奇生扶着王者辅走出人群和唾骂声,橘子跟在最后面。 待回到家中,桃儿惧怕地将院门合上栓好,橘子戒备地蹲守在墙头。 “……我看你真是疯了!你已经没有了官身!纵然他们今日将你活活打死了去,我和德卿又待如何!” 堂中,董老太太几乎是痛恨地质问王者辅:“你难道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竟还以为你需要对付的就只是那一个区区江湖道士吗!” “你认为他们是被蒙蔽的可怜人,他们当你是该死的疯子,罪人!” 贞仪第一次听到祖母这样大声说话,暑天里,贞仪站在门边,浑身冰凉。 “所以才要让他们醒悟!”终于开口的祖父竟也第一次这样拔高了声音:“我的雠敌永远不是这些百姓,而是缠缚他们的愚昧!” 昔日他要毁得不是神庙,正是愚昧! 他要造得也不是书院,而是杀死愚昧的刀剑! “这是你一人做得成的事吗?”董老太太将拐杖重重拄在地上:“你做成了吗!” 王者辅紧绷着清瘦身形依旧笔直,苍老的眼睛却颤了颤。 “还是说,我带着德卿千里迢迢从金陵来到这举目无亲的荒蛮地,就是要看着你这样执迷不悟,就是要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累连陪葬的?” 董老太太的声音倏忽低下,眼中闪出泪光,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着,咬牙切齿的声音也随之颤栗:“王觐颜啊,你如今都要死了,要死了啊,怎么就还是不能改一改……” 被扶着坐在椅中的王者辅,无力地闭了闭干枯的眼睛,终于也慢慢颓然地弯下了腰背,像极了旱地裂痕边沿处的一团枯草。 这一晚,贞仪彻夜未能眠,脑海中不停回想着大父大母的对峙之言,以及白日里那些人突然变得陌生的仇恨目光和骂声。 当窗外天色早早发亮时,贞仪忽然反应过来,这一整夜都未曾听到祖父的咳声。 贞仪慌忙起身穿衣而出,守了一夜刚开始打瞌睡的橘子被贞仪的动作惊醒,也连忙跳下床榻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