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一章 祖孙 嘉靖四十一年春二月初二,龙抬头。 晨时,鼓楼的鼓声一下接着一下,回荡在巍峨的皇城上空。 一行人在西苑西安门前停下,一名身穿赭黄五龙袍的少年,钻出了软轿,一位二十多岁的内侍上前迎住。 “奴婢冯保拜见世子殿下。” 少年点点头,摘下腰牌,递了过去。 冯保双手接住,转给侍卫,装模作样校验了一番。 进了西安门,少年上了四个小黄门抬着的步辇,一路向东。 “冯保,皇爷爷在仁寿宫吗?”少年双手扶着扶手,望着前方。 “回世子的话,皇爷在玄修。”紧跟在步辇左侧的冯保连忙答道。 “黄公也在?” “干爹也在的。” 少年不再出声,眯着眼睛,眺望着东方的朝日,一点点从朱墙黄瓦上跳出来。 冯保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少年,眼睛里有几分畏惧,朝日洒过来的万丈金光正好刺中了他的眼睛,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裕王世子朱翊钧,皇爷的长孙,生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五月初五,原名朱翊釴,生母裕王妃李氏,不幸于嘉靖三十七年冬病逝。 世子伤心过度,染病卧床数月,药石无用,太医都说要准备后事。 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初五凌晨,突然天降一道红光,落在弥留的世子身上。 天亮时分,他居然开始好转。 三天后痊愈,张口能背《道德经》。 皇爷又惊又喜,叫干爹黄锦把他背到仁寿宫,当面验问。不想世子不仅能把《道德经》倒背如流,还能背《太上感应篇》。 几位真人都说皇孙是天福之人,天上的星宿下凡。而且与皇爷是隔辈亲,破了二龙不相见的局。 皇爷大喜,赐名朱翊钧,立为裕王世子,带在身边亲自教诲。 世子天资聪慧,不仅识字读书学得快,打坐入静,玄修敬天,也有天赋。还在默读《道德经》中自悟出一套“太极拳”。 每十日回一趟裕王府,与裕王和继王妃陈氏相聚一天一晚,第二天晨时再回西苑。 自此,世子回裕王府的那天,成了西苑上下最小心的日子。 稍有不慎,就会惹得皇爷不开心,轻者一顿小板子,重者当场杖死。 冯保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步辇。 他不知道,坐在上面的八岁童子在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初五凌晨,已经换了魂。 朱毅果,四十岁,某市宗教事务局资深公务员,一场车祸后重生在朱翊釴身上。 流利背诵《道德经》和《太上感应篇》,属于业务基操。 得知自己的爷爷是嘉靖皇帝,当然要出来秀一秀。 果真,马上飞升成了裕王世子,还赐名朱翊钧,妥妥地占了万历帝的坑。 数岁孩童的身躯里,藏着一个洞悉人情世故,历阅世态炎凉的四十岁灵魂。 一番用心,把修道孤勇者嘉靖帝哄得老怀欢慰,到了离不开他的地步。 同时,朱翊钧在爷爷嘉靖皇帝身边待了三年多,潜移默化,学到了不少帝王权谋,也有了自己总结的心得。 现在,他觉得时机成熟,准备露一手。 时不我待啊! 便宜爷爷天天嗑金丹,可以看到很明显的重金属中毒症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羽化飞升。 便宜老爹裕王即位,成为隆庆皇帝,大宝龙椅上一坐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朝争凶猛,如飓风烈火,根基不稳,一不小心就会被刮到。 侧妃李氏,历史上万历帝朱翊钧的生母,可不是省油的灯。 自己要是不早做准备,六年间会发生很多的意外。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今天,是自己亮剑第一刀,先斩嘉靖朝政坛不倒翁,严嵩。 快到仁寿宫,朱翊钧突然问道。 “刚才在西安门外,我看到有官轿停着,今天有人递牌子进来吗?” “回世子的话,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宗宪胡部堂奉诏觐见。”冯保低着头答道。 朱翊钧点点头,问道:“胡部堂来干什么?哦,肯定是皇爷爷问他剿除东南倭寇的事。想不到老胡一介进士,还是很懂兵备武事,东南倭寇剿得好。” 冯保笑着答道:“胡部堂是兵部尚书,自然知兵,就是花钱花得有些让人心惊胆战了。” 朱翊钧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冯保心里一咯噔。 我刚才是不是高兴过头,说错话了? 身为嘉靖帝身边的内侍首领之一,他深知这对祖孙的厉害。 嘉靖爷不用说,即位初期孤身从承天府(安陆州)入京,十五岁的少年,与杨廷和等名臣斗得有来有往。 三年大礼议之争,把这些文官打得落花流水。 此后一直掌控着朝局,就算后来深居西苑,朝堂上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脱他的耳目,全部捏在他的手心里。 裕王世子朱翊钧,三年前被接到皇爷身边,悉心教诲。 冯保觉得,皇爷的心计智谋,应该都被世子学了去,还青出蓝而胜于蓝。 求生欲让冯保忍不住开口:“今儿接到世子回西苑,奴婢实在是太高兴,一时失了言。朝堂上的大事,容不得奴婢们胡乱开口。” “冯保啊。” “奴婢在。” “黄公说起过你,说他这个干儿子,千好万好,就是那颗心,容易浮。”朱翊钧在步辇上淡淡地说道。 冯保后颈流下一行汗,腰弯得更低了。 “世子教诲得对,奴才今后一定要沉得住气!” 其余跟在后面的内侍,看到步辇上坐着的世子,八岁的孩童,老气横秋,两句话把冯保冯公公,宫中数千内侍最拔尖的那一簇人物之一,说得汗流浃背,都不觉得诡异,还觉得很正常。 步辇很快到了仁寿宫宫门前,朱翊钧下来后,其余的人纷纷退下,身边只剩下冯保。 轻轻走进宫门,来到正殿门前,朱翊钧停住了脚步。 等了一会,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长啸声,然后是飘飘悠悠的长吟声。 “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好吧,皇爷爷又在嗑金丹。 名副其实的金丹,里面全是重金属。 他现在脸色铁青,时不时精神亢奋,不知冷不知热,很明显的重金属中毒症状。 所以自己要加快步伐,招揽人手,聚集班底。 谁也不知道皇爷爷什么时候就挂掉,到时候便宜老爹即位,自己与他就是双龙相见。 既是他皇位的合法继承人,又是他权力的最大威胁者。 天家无情啊! 朱翊钧沉住气,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 殿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哈哈,我的乖孙道童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爷爷给你准备了早饭,就等着你!” 第二章 倒严第一刀 朱翊钧慢条斯理地吃着御厨做的早饭。 一笼七个精巧的小笼包,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旁边还有一碟酱菜。 细嚼慢咽吃完一个小笼包,喝一口小米粥,夹几丝酱菜,再喝一口小米粥。 嘉靖帝在旁边坐着,双手笼在袖子里,满脸慈祥地看着朱翊钧吃早饭,仿佛在看世上最美的景色。 他穿着一身宽大修长的天青色道袍,头戴一顶紫金道冠,长瘦脸,三缕长须胡,脸色发青带铅色,双眼微红,透着精光。 朱翊钧吃完后,自有内侍递上茶碗,捧上铜盆。 他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温茶水,咕噜咕噜在嘴巴里漱了一下,吐在铜盆里。 “乖孙吃完了?” “吃完了。” “吃饱了?” “吃饱了。” “吃饱了起身来,跟着爷爷打一套太极拳,消消食!” “好!” 祖孙俩在殿中打起太极拳,朝阳从殿门照进来,给两人各自笼上了一团金光。 等到两人打完一套拳,收手垂臂,吸气呼气。 掌司礼监事兼总督东厂太监黄锦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殿门口。 “皇爷,世子,老奴在外面看着,仿佛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仙鹤,在翩翩起舞。” 嘉靖帝哈哈大笑,挥一挥宽大衣袖,往殿中的道坛走去,问道:“胡宗宪来了吗?” “回皇爷的话,在西安门值房里候着。” “传!” “是!” 李芳,内官监太监,嘉靖帝贴身内侍,悄无声息搬来一张蒲团,放在道坛旁边。 嘉靖帝在道坛中间盘腿坐下,朱翊钧也在蒲团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脚步声在殿门外停住,又悄无声息。 朱翊钧知道道坛上的皇爷爷在运转小周天,估计得一刻钟。 今天皇爷爷召见胡宗宪,十有八九是要确定东南的倭寇,是否剿除干净了。 这项军事行动,实在是太耗钱了! 虽然是胜仗一个接着一个,可银子却如流水一般花出去了。 皇爷爷在修道方面十分狂热。 而他认为的修道是大修道观,广延真人,时不时花重金举行祭蘸仪式。 在朱翊钧看来,是想用金山银海打造一条通天梯,纯纯的用钱收买天上的神仙,赐下神符仙篆,让他飞升登仙。 东南剿倭,军饷军粮,耗费巨大,不得不让皇爷爷过了好几年“清心寡欲”的日子。 随着年纪变大,身体越来越差,皇爷爷对修道成仙变得迫不及待。 去年,他授意严嵩一党在浙江大搞稻改桑,名义上是筹集剿倭粮饷,实际上是为修道筹钱。 结果一地鸡毛不说,还搞得浙江糜烂,不可收拾。 国库内库照旧亏空。 皇爷爷无法,只得驳回朝野汹涌滔滔的倒严请求。 严嵩也识趣,马上派出心腹鄢懋卿去两淮,名为巡察盐政,实际上是为皇爷爷搞钱。 叮当——! 一声铜罄响惊醒了朱翊钧。 皇爷爷运转完小周天。 罄声刚落音,黄锦在殿门外禀告道:“皇上,胡宗宪来了。” “叫进来。” “是!” 跟在黄锦身后的官员,身形峻挺雄秀,器宇不凡。 头戴乌纱帽,身穿一身绯袍,胸口补子绣着锦鸡,提着前襟走到殿中,对着道坛上高坐的嘉靖帝噗通跪下。 “臣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宗宪,拜见陛下!” “胡爱卿车马劳顿,辛苦了。这是朕的嫡长孙,裕王世子。” 胡宗宪进殿时就注意到道坛旁的朱翊钧,猜测他就是皇上最喜爱的孙子,裕王世子。 听到嘉靖帝如此说,连忙向朱翊钧行礼。 “臣胡宗宪拜见世子殿下。” 朱翊钧笑着点点头,“胡部堂好。” “李芳,给胡爱卿搬个座。” “是。” “臣恭谢陛下赐座。” 胡宗宪刚坐下,嘉靖帝开口了。 “你们上折子说,东南的倭患清剿干净了?” 胡宗宪小心地答道:“回皇上的话,浙江的倭寇都清剿干净了,下一步臣准备清剿福建的倭寇。” “那就是没清剿干净?” 嘉靖帝的话里透着一丝不高兴。 危险的气息在殿里飘荡着,胡宗宪喉结忍不住上下抖动。 自己上的折子,说得清清楚楚,偏偏浙江、南直隶的地方官员,往死里吹嘘功劳,吹得天下无倭。 现在自己实话实说,让皇上白高兴了一场。 皇上白高兴了,自己就要高兴不起来。 朱翊钧突然开口问道:“福建在哪里?浙江的南边吗?” 胡宗宪看了嘉靖帝一眼,发现他神情如常,连忙答道:“回世子的话,福建是在浙江的南边。” “那西洋人来我天朝买丝绸、瓷器和茶叶,得经过福建吗?” 胡宗宪脑子嗡的一声,像是刚才嘉靖帝的那声铜罄在他脑子里敲响了,连忙答道。 “回世子的话,西洋人来东南采办,是得走福建。福建泉州也是一处大港,西洋商人特别多。” 朱翊钧转头对嘉靖帝说道:“皇爷爷,孙儿看来,福建的倭寇是也得剿。阻塞商路,我天朝的丝绸、茶叶、瓷器卖不出,西洋人的银子进不来,最后亏空的还是国库。” 嘉靖帝看了朱翊钧一眼,语气飘忽地说道:“钧儿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浙江一地的倭寇,用兵数年,用的钱粮如山如海。再清剿福建的倭寇,不知还得花多少钱。” 朱翊钧一副不知柴米贵的样子:“钱?严阁老不是派人去巡察两淮盐政了吗?两淮出盐,富甲天下。严阁老派出得力干将,清查积年弊政,肯定能收聚流失的盐税国赋。” 听了朱翊钧的话,嘉靖帝想起这件事,心里也热起来。 “黄锦,鄢懋卿的折子递上来了吗?” “回皇上的话,一早递上来了。” “拿给朕看。” “是。” 嘉靖帝说完后闭目养神,朱翊钧也闭目养神。 胡宪宗看着这对动作神同步的祖孙,心里波澜起伏,百感交集。 不到半刻钟,黄锦急匆匆地捧着一封奏折跑了过来,来到殿门口,放缓放轻脚步。 “皇上,鄢懋卿的折子。” “嗯。”嘉靖帝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黄锦提着前襟,从侧面攀上道坛,把奏章递了上去。 嘉靖帝抖了抖袖子,枯瘦的左手从宽大的袖口伸了出来,接过奏章,摆在膝上展开。 越看越脸黑,看到最后,怒火冲天的嘉靖帝把奏章狠狠一甩! 长长的奏章在空中飞舞,飘落在地上。 “混账!” 惊天一声怒吼,胡宗宪、黄锦、李芳都噗通地跪下,唯独朱翊钧还稳稳地坐在蒲团上。 他知道,砍向严嵩的第一刀,挥出去了。 第三章 朕的银子! 怒不可遏的嘉靖帝提着宽大的道袍,快步走下道坛,在空荡的殿里来回地走动着。 “混账!当朕是瞎子,是乞丐吗!二百三十万两给国库,还腆着脸说,专门拨出一百万两银子给宫里内库,给朕修万寿宫。 不辞辛劳,为君解忧!混账!他就是这么为君解忧的!三百三十万两,装满三艘船,从南边游到北边,招摇过市,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鄢懋卿,为君分忧,在两淮为朕,为国库找了三百三十万两银子! 黄锦,你说,鄢懋卿在两淮巡盐,到底找了多少银子出来!” 黄锦答道:“回皇上的话,前前后后,应该有五百五十万两。” 朱翊钧从去年就筹划倒严,听到严嵩派鄢懋卿去两淮巡盐,找机会提醒了一句,使嘉靖帝起了疑心,要黄锦派东厂密探看着鄢懋卿,还把他真实的账本抄了一份。 “可奏章里只有三百三十万两,两百三十万给国库,还有一百万给宫里,给朕。说,剩下的银子他们是怎么分的!” “回皇上的话,严家一百二十万两,鄢懋卿一百万两。” “听听,听听,”嘉靖帝提着道袍前襟,狠狠踩着地上的奏章,“都是朕的钱!他们拿两百万两,分朕一百万两!朕还要感恩戴德,给他们进官加爵啊!” 仁寿宫正殿里,回荡着嘉靖帝咆哮的声音。 朱翊钧站起来,扶住嘉靖帝,叫着李芳。 “李芳,快给皇爷爷拿张椅子来。” 李芳一骨碌爬起来,搬来一张椅子,朱翊钧和黄锦左右扶着嘉靖帝,在椅子上坐下。 李芳又端来一碗参汤,朱翊钧接过来,双手端在嘉靖帝跟前:“皇爷爷,犯不着跟这些混账置气。钱被他们拿走了又如何?只要还在大明境内,它就跑不掉。” 嘉靖帝猛地转头看着朱翊钧,一双三角眼在他年幼的脸上转了几圈,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我老了,还不如一个孩子想得明白。是啊,钱被他们拿走又如何,只要还在大明,吃了朕的,就得乖乖给朕吐出来!” 旁边的胡宗宪听得心惊肉跳。 他悄悄看着在一起的祖孙俩,神情复杂。 恢复常态的嘉靖帝接过朱翊钧手里的参汤,缓缓喝下,再接过李芳递过来的丝巾,搽拭干净嘴角。 “乖孙,你说这银子叫他怎么吐出来?” “皇爷爷,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官场上的陋习,自古到今都有,禁是禁不了。只是国库没钱,皇爷爷叫他们去弄,弄回来一两银子,十二钱入国库,四钱他们贪了,也没话说。 十钱归国库,他们吃六钱,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可是他们这么捞,可不行。东南剿倭要钱,大明处处要钱,皇爷爷为了天下社稷,这几年省衣节食,结果他们倒阔绰起来。 昨儿孙儿回裕王府,听两位园丁议论,说他们老家苏州,有位致仕的官员修养老的园子,一家伙花了近百万两银子。 太无法无天了!” 嘉靖帝瞪圆眼睛,失声问道:“花了多少银子?” “近百万两银子,具体多少孙儿也不知道。” 嘉靖帝指着黄锦问道:“你管着东厂和锦衣卫,你知道吗?” “老奴接过禀贴,是前礼部侍郎王慕兰,致仕归乡,在苏州吴县以大弘寺址拓建为园,前后耗时五年,耗费白银六十一万两,还取名拙政园。” 嘉靖帝的怒火又腾腾地冒起来:“拙政园,他是觉得朕拙于为政吗?六十一万两银子,养老园子。礼部侍郎王慕兰,朕记起来了,严世蕃的好友啊。有六十岁了吗?有吗?” “陛下,王世兰今年五十三岁,致仕时才四十九岁。” “呵呵!”嘉靖帝冷笑道,“五十岁不到就要养老荣休了,朕六十了,花甲之年了,还在这里撑着!一群无君无父的东西。” 胡宗宪恨不得把耳朵捂上。 这些话,是自己能听到的吗? 待会皇上会不会把我灭口? 朱翊钧扶着嘉靖帝,左手轻轻地给他抚着后背,嘴里说道:“皇爷爷,不要生气,是孙儿不好,又惹你生气。” 等到嘉靖帝看过来,他往旁边的胡宗宪努了努嘴。 嘉靖帝马上明白朱翊钧的意思,有些话不能在臣工面前说。 他挥挥手,示意李芳:“把胡爱卿的凳子搬近点,给世子也搬一张来,朕和胡爱卿是君臣一心,坐近了说话。” 胡宗宪连忙磕头:“臣谢陛下天恩。” 起身坐在凳子上,离嘉靖帝不到一丈远,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感,一脸的恭敬。 “东南倭寇,从三十四年闹到现在,直浙总督换了好几任,唯独你胡汝贞,切切实实把浙江倭寇剿了。 居功甚伟,劳苦功高。” “回陛下,这些都是臣该做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胡宗宪看了一眼嘉靖帝,又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陛下,那福建剿倭之事?” 东南倭乱,为祸甚广,胡宗宪耗费数年心血,终于剿除了浙江倭患,现在只剩下盘踞在福建的部分倭寇,全功就在此一举,他不想半途而废。 嘉靖帝叹了一口气,说道:“胡汝贞,刚才朕的失态,你也看到了,国库缺钱粮。两淮巡盐,就巡出这么点银子,还被他们贪了一半。 要是再加派税赋,吃苦的还是天下百姓啊。为了福建倭患,逼反百姓,两难啊。” 嘉靖帝心里也很犹豫。 刚才朱翊钧提醒得对,福建倭患不除,与西洋海商的贸易就受影响,耽误赚银子。 可是剿除福建倭患,又需要大量的银子,自己的修道宏伟计划又得延缓一段时间。 两头堵。 胡宗宪看着嘉靖帝,很想说道,皇上,刚才不是有五百五十万两银子吗?逼他们吐出来,不就全有了吗? 可他不敢说,因为他知道,现在朝廷处处缺银子用,无数的窟窿需要去填,何况皇上等这些银子也等了好久。 三大殿、万寿宫等道观宫殿,皇上筹划了好些年,因为没钱,营造拖拖拉拉,一直没有完工。 这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现在有银子了,皇上能舍得再吐出来吗? 可是没有足够粮饷,自己怎么清剿福建倭寇? 胡宗宪心急如焚,却不知该怎么办。 “皇爷爷,刚才听到两淮巡盐一事,孙儿想起一事。”朱翊钧开口了。 胡宗宪一愣,聚精会神地倾听。 刚才一番经历,让他明白,裕王世子不仅极得皇上信任和宠爱,而且心智成熟,一言一行都颇有深意。 “孙儿想起什么事?”嘉靖帝挥挥宽大的衣袖,双手笼在袖子里,放在上腹。 “去年严阁老他们上奏,说要给朝廷开源,在浙江搞什么稻改桑,结果一番折腾下来,国库银子没收到几两,还惹得东南民怨鼎沸。 现在皇爷爷严令他们去两淮巡盐,还敢明目张胆地吞没近半的银子。孙儿想来,那稻改桑,平日里梳理东南赋税,他们不知道贪墨了多少银子。” 嘉靖帝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朕知道这些腌臜事,只是国事民政还得他们来处理。” “皇爷爷,我们暂时管不到他们,但是可以新找一条财路,帮胡部堂把福建剿除倭寇的粮饷给凑齐了。” “新找一条财路?”嘉靖帝眯着眼睛沉吟一会,“孙儿你继续说。” “东南值钱的无非是丝绸、瓷器、茶叶,这些东西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卖给西洋人十万两银子,给国库交一万两税银,我们也不知道啊。” 嘉靖帝缓缓点点头。 鄢懋卿两淮巡盐,让他伤透了心。 以前他知道严世蕃一党,手脚不干净,吃点拿点卡点,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万万没想到,他们胆大包天,再三严令下,也敢跟自己三七分,自己三他们七! 孙儿说得对,这些年他们上下其手,不知道贪墨了多少银子! 都是朕的的银子啊! 第四章 倒严第二刀 “孙儿,你的意思是派宫里内侍去东南,把丝绸、瓷器、茶叶都管起来,直接卖给西洋人?” 在嘉靖帝心里,文官靠不住,那就只能信任身边的宦官。 皇爷爷,不行啊,你要是学你历史上的孙儿万历帝,到处派太监收税,不仅钱没收到,还会惹得天下沸腾。 文官们会拼死反对的,说不得又是一场类似大礼议的正治风波,然后便宜了严党。 再说了,太监这些没根的家伙,更坏,更贪钱,更没节操,他们吃得满肚子都是油,罪名却要皇爷爷你来承担。 “皇爷爷,派内侍办这件事,恐怕不行。朝廷百官会以有违祖制上疏反对。” “那你是怎么个想法?” 朱翊钧在身边三年,嘉靖帝知道他心智早熟,非常有主见。 “皇爷爷,胡部堂不是要去福建剿除倭寇吗?这是涉及东南安危、福及千万百姓的头等大事。不如以此为理由,成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专为胡部堂筹集粮饷。”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嘉靖帝念着这个名字,“成立新衙门,还是得经过内阁,吏部,需要地方协办,最后还是换汤不换药啊。” “皇爷爷,请听孙儿往下说。” “你说。” “这次朝廷不出面,是东南百姓,农学商工,听闻胡部堂剿除福建倭寇缺粮缺饷,于是纷纷踊跃募捐,献出丝厂、茶山、瓷器场,用为军资。 皇爷感念百姓义举,下诏褒奖,又说这些钱财供军资不够,不如作为资本,以商号的模式经营起来,赐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招牌,以致仕官员为主,内侍、商贾为辅,再赐下海商专营权。” 嘉靖帝眼睛一亮,喃喃地念道:“海商专营权?” “是的皇爷爷,就是特许与海商买卖的权力。所有海商,不管东洋西洋南洋,只能跟拥有海商专营权的商号做生意,每笔买卖抽取一定比率税银,用作福建剿倭粮饷。 其余的都是非法,都是在走私偷逃朝廷课税。胡部堂在剿除倭寇海盗的同时,也可以把这些非法之徒剿了!资产充公!” 嘉靖帝眼睛更亮了,他一下子就听出来海商专营权蕴含的巨大财富。 以前严党、以及东南官绅富甲天下,跟把持着与海商贸易往来有莫大的关系。 胡宗宪听得小心肝噗通乱跳。 他久在东南,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他小心地说道:“陛下,殿下,我朝祖制有禁海令。” 正是因为禁海令,东南倭寇才越闹越凶,最后真真假假,为祸东南十几年。 嘉靖帝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微笑着说道:“胡部堂,这是权宜之策。我朝为了安抚北胡,稳定九边局势,恩准在几处边关开椎场马市。 漠北瓦剌、鞑靼人,是我大明世代仇敌,都能恩准开边。为了剿除倭患,肃静东南,暂时开海边,也未尝不可。” 嘉靖帝点点头,这个理由找得可以,正大堂皇。 东南的丝绸和瓷器卖给西洋商人,都是公开的秘密。你们这些臣子私下可以卖,朕就不能下诏公开卖了吗? 他的心更热了。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和海商专营权,说是为剿除福建倭患的权宜之策,可福建剿倭不可能剿一辈子。 依照胡宗宪的本事,两三年就清剿干净了。 那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可以换个牌子,继续拥有海商专营权,赚取的金山银海,就全是朕的,可以使劲地花了。 嘉靖帝问道:“孙儿,你刚才说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以致仕官员为主,内侍、商贾为辅,是个什么章程?” “皇爷爷,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一事是东南和天下义民为君解忧,主动提出的。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民办,延请品行众知的致仕官员为主,以内侍监督,再招揽皇商、地方商贾为臂指。” 嘉靖帝听懂了朱翊钧的话。 什么致仕,其实指的是被贬斥免职的官员。 此前十几年,他重用严党,被贬斥免职的官员,多半与严党不合。 现在他对严党产生了严重不信任,生怕这些人又贪墨自己的银子。 改用与严党不合、又才德皆备的前官员,正合适,还能堵住了文官们的嘴。 这些人虽然不当官了,可还是你们的人。 民办? 有自己的旨意,赐下的海商专营权,它半民半官。 有非议被指责时,是民办;赚钱抢生意时,是官办。 主打的就是一个灵活。 不愧是朕的乖孙,居然能想出这么弯弯绕绕却非常有用的法子来。 也不枉朕带在身边,悉心教诲三年。 老三(朱载坖)平庸没有主见,朕一直担心他被文官群臣蒙蔽哄弄。 好了,有这么精明的嫡孙,那些文官顶多哄弄一时,哄弄不了一世。 嘉靖帝不置可否地说道:“此事朕知道了,只是此事兹大,待朕想想。” 胡宗宪有些着急,他觉得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是最好的法子。 虽然他属于严党,却是严党的异类,他也看不惯严党党羽欺下瞒上,贪墨成风。 但胡宗宪知道,此事急不来。 皇上的性子如此,怎么可能臣下劝说几句,他马上就拍板定夺的? 嘉靖帝开口转问起胡宗宪剿除倭患的事。 今天召见胡宗宪,为的就是这件事,只是此前发生了许多事,这才转到今日的正题。 “胡爱卿不仅用兵得体,兵也练得好,还知人善用,你手下几员大将,嗯,俞大猷、戚继光、卢镗,都很不错。” 胡宗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朱翊钧看在眼里。 他翻阅过司礼监架阁库里的过往文档,知道胡宗宪确实有本事,但也有文官的通病。 遇到事,比如打败仗了,甩锅甩得那叫一个利索。 功劳他领,锅由部下背,这事他不止干过一回,俞大猷就被他坑过好几回,差点冤死在大牢里。 但是俞大猷、戚继光、卢镗这三位抗倭名将,确实是胡宗宪一手提携举荐,才成为东南抗倭柱石。 嘉靖帝还在继续:“东南倭患要剿,国库钱粮也要量力而行,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因噎废食。” 胡宪宗心听得稀里糊涂。 皇上,你话里到底什么意思,是剿还是不剿,没个准信啊。 嘉靖帝最后又加了一句:“你拟个方略呈上来,朕与诸位阁老臣工们议一议。” 胡宪宗心头一热,觉得事情似乎有转机了。 朱翊钧却比胡宗宪笃定得多,因为他在嘉靖帝身边三年,深知自己的皇爷爷,想钱快要想疯了。 但是到最后,嘉靖帝也没有明确要不要继续剿除福建倭患,也没有再提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胡宗宪患失患得地叩阙离去。 等胡宗宪离开仁寿宫,嘉靖帝马上转头对黄锦说道:“你去查查,把这五年间被严嵩父子他们,弹劾贬斥的大臣名字,列一份出来。 我就说了嘛,皇爷爷想钱都快要想疯了。我赚钱的锦囊妙计,肯定会用的。 胡宗宪不用担心,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会成立的,福建剿倭也会继续的。 因为没有福建剿倭,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也无法名正言顺地成立,海商专营权也就无法赐下。 这是串在一起的。 这也算是砍向严嵩父子的第二刀。 一旦皇爷爷有了新的,更好的敛财渠道,严嵩父子就失去最后的价值。 第五章 纠结的张老师 “皇爷爷,我去上学了。”朱翊钧转头说道。 “好,上完学就回来,爷爷等着你一起吃中饭。”嘉靖帝挥挥手,站在殿门口,双手笼在袖子里,跟一位送孙子去上学的平常百姓家的爷爷无异。 嘉靖帝疼爱孙子朱翊钧,也非常重视他的教育。 在西苑西安门附近找了一处地方做书堂,选了几位翰林饱学之士为教授,每日上午轮流给朱翊钧授课。 朱翊钧走在巷道里,轻松欢快。 今天上午挥向严嵩的两刀,刀刀暗藏杀机,达到了理想效果。关键是借着由头,自己能够拉拢胡宗宪。 胡宗宪是严嵩义子赵文华提携的,属于严党,但是又不属于严党核心人物。 他们更应该叫务实派。 他们希望经邦济世,也有治国才能,能做实事,肯干实事。但他们也知道,这世上做事难,做利国利民的实事难上加难。 他们只能投靠严嵩,依附在严党麾下,带着镣铐跳舞,艰难地做些实事。 因为确确实实在做事,很容易被抓到把柄,于是以“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在竭尽全力扳倒严党的时候,往往以攻讦他们为突破口。 严党为了自保,有时也会把他们推出来,成为替罪羊。 朱翊钧不想再发生这种事了。 皇爷爷秉政三十多年,朝堂上的正治风气很不健康,干实事的没剩下几个,再被清流们弄掉,就无人可用了。 今天上午,他借力打力,狠狠坑了严嵩严世蕃父子一回,又借着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这个“钱途远大”的新财源,吊住了皇爷爷,保住了胡宗宪。 剿除倭患,现在是皇爷爷敛财的最大借口。 海商税收一百万两,剿倭分五十万两,皇爷爷分五十万两,合情合理。 而遍数满朝大臣,能干净利落地剿除倭患,也只有胡宗宪了——总不能钱分了,倭患没有剿除,那就不好交代了。 所以,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东南倭患,胡宗宪,严党务实派,被一条线串在一起。 皇爷爷绝不允许这条线被人给断了,因为那是断他的财源!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落实,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去招揽胡宗宪等务实派,拥有自己在外朝的第一批班底。 想想就高兴。 “小呀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风来不怕雨...”朱翊钧哼唱着自编的上学曲,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 冯保带着四个小黄门,紧跟在身后。 今天上午这出戏,冯保在殿门外伺候着,耳闻目睹,虽然还搞不清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严嵩父子这次有难了,而世子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他不动声色,把无数清流大臣咬牙切齿,斗了二十多年也没斗倒的严阁老父子,轻轻一脚就给踹到坑里去了。 冯保心里的敬畏之心,已经快要叠满。 来到学堂门前,朱翊钧站住脚步。 冯保马上上前去,替他整理衣服,保持整洁,又从小黄门手里接过一本书,奉给朱翊钧。 “世子,今儿是张先生讲《论语》。” “《论语》好啊,圣人之言。” 朱翊钧走进学堂,上首站着一位身穿青袍襕衫,头戴四方巾的男子,三十多岁,俊朗刚毅,目光炯炯。 “学生朱翊钧拜见老师张先生。” 今日的教授是翰林院侍讲张居正,专讲《论语》。 另有两位老师,提调顺天府督学潘季驯,讲《千字文》和《史记》;吏部左侍郎李春芳,是朱翊钧的“教务主任”,兼讲解诗词和策论。 张居正含颌点点头,“世子好,请坐。” 等朱翊钧坐下,他说道:“今日我们继续讲读《论语》,‘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圣人这句话的意思是以仁政去治理国家,自己就会像北极星那样,安然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别的星辰都环绕着它。” 朱翊钧点点头,“学生知道,孔老夫子的意思是为政以德,以礼治国。” “那你有还有什么心悟吗?” 朱翊钧歪着头思考,张居正神情紧张地看着他,充满期盼。 神童啊! 自己号称江陵神童,可是跟世子比起来,还是有差距。诗文经义倒背如流,还有自己的见解,说出让人眼睛一亮的话来。 最关键的是,他深受皇上喜爱,曾经被当着群臣的面,呼之为好圣孙。 上次如此称呼,还是永乐皇帝时。 永乐帝非常喜爱嫡孙朱瞻基,称之为好圣孙。 太子朱高炽不被永乐帝喜欢,却因为嫡子朱瞻基的缘故,储君之位坐得极稳。 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皇上越喜欢世子这位嫡孙,裕王的储君之位就越稳固。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为政以德,学生看来,关键在于自修和内求,君王通过内求,以明明德,而后惠民安民。自修有了结果,自然会吸引其他同道之人,形成众星共之。” 张居正连连点头,虽然还肤浅了些,但是对于八岁孩童来说,已经非常难得了。 “老师,可是这世上君子多,还是小人多?” 张居正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反问一句:“世子觉得呢?” “学生觉得平常人多,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可小人造成的危害,比君子带来的福荫要大得多。君子多以自修内求,小人却是热衷于损人利已。” 张居正很是无奈,世子又开始跳脱,说些“异端邪说”。 “我觉得,某些读书人口口声声以德服人,实际上都是叫别人做君子,他们好行小人之举。” 一股激流在张居正胸口冲荡,他右手紧握戒尺。 要是一般学生,他早就把手心打烂。 胡说八道,圣人的经义你就是这么理解的? 可是张居正现在不敢,因为他面前的学生朱翊钧有爷爷罩。 他爷爷是嘉靖皇帝。 满朝文武,谁不畏惧这位喜怒无常、心思深沉、手段毒辣的皇上? 张居正强忍着心头气,继续讲解论语。 一个时辰后,张居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世子,抄一份吧。” 抄就抄。 朱翊钧拿着笔墨,在一张白纸上抄写起来。 张居正在一旁背着手来回地走动,为自己又做了一件违背良心和道德的事,长叹短嘘。 这是一篇学习笔记,对今天讲解的论语部分做了“读后感”,用词稚嫩、造句遣词不完全成熟,符合一位八岁孩童的境界。 但是又言之有物、悟之有理,有一两句闪光的金句。 这种短文,对于江陵神童来说,手到擒来。 抄完后,朱翊钧递还给张居正。 张居正扫了一眼,在纸眉上批下一句:“言之有物、悟之有理。上中。” 批完后,他再递给朱翊钧,“这是世子今天的读书成绩,请呈给皇上。” “谢先生!”朱翊钧恭敬接过来。 他知道张居正如此做法,完全是想在皇爷爷那里保持自己好圣孙的形象,进而继续稳固父王储君的地位。 要出门时,朱翊钧像是想起来,“先生,上午直浙总督胡宗宪觐见皇爷爷,说了东南剿倭事宜,皇爷爷夸了他两句,说他勇于任事,剿倭剿得好,说要严阁老拟票犒赏他。” 张居正脸色微微一变,拱手说道:“世子慢走。” 朱翊钧向张居正行礼,转身离去。 严嵩父子岌岌可危,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就要窜起来了,被压制了那么久,该释放释放天性,得让朝野知道,大明朝还有这么一群“赤胆忠臣”。 多了这么些“赤胆忠臣”出来搅合,朝堂的水应该会更浑,自己就更好浑水摸鱼了。 第六章 好圣孙 中午,朱翊钧跟嘉靖帝一起吃中饭。 饭后一起围着仁寿宫转了三圈,在殿里练了一套五禽戏。 然后坐下来,打坐静修两刻钟。 朱翊钧起身,告别继续打坐的嘉靖帝,去西苑南边的校场,由宿卫武官教导射箭、骑马,锻炼身体。 黄昏时分,回来再跟嘉靖帝吃晚饭,然后开始做修道晚课。 朱翊钧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宫外却是暗潮汹涌。 裕王府书房里。 裕王朱载坖,朱翊钧的父亲坐在上首,左右分坐着裕王府侍讲高拱、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 听张居正讲完朱翊钧临别时说的话,一把大胡子的高拱第一个说道:“不行!胡宗宪浙江剿倭大捷,给严党涨了气势,凶焰更灼,必须找人弹劾他!” 陈以勤持重,开口争辩道:“倭患为祸东南十几年,胡汝贞殚精竭力,在浙江清剿了倭患,造福千万百姓,功在社稷。弹劾他,说不过去!” 高拱瞪了一眼这位与自己意见经常不一的同僚,愤然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东南倭患,只是癣疥之疾,严党才是心腹大患。 只有除掉心腹大患,癣疥之疾手到擒来。逸甫为何轻重不分?必须弹劾胡宗宪,要不然嘉赏诏书一下,更难制严党了。” 殷士儋忍不住琢磨道:“世子这番话,有什么用心吗?” 高拱不耐烦地摆摆手:“八岁孩童,除了在皇上面前撒娇之外,能有什么心思?正甫过虑了。世子与裕王殿下父子同心,也知道严党与裕王为敌,知道些严党的消息,自然会传递回来。” 朱载坖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他对朱翊钧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非常满意。 以前父皇在自己和兄弟景王朱载圳之间犹豫,不知道立谁为储君。 虽然自己是长子,可自己和朱载圳都是庶子,父皇真要立老四,一道诏书立其母卢妃为后,老四一跃成为嫡子,名正言顺地为太子,自己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父皇迟疑了好几年,幸得钧儿死里逃生,天降神迹,被父皇喜爱,带在身边,然后逐渐态度明确。 去年正旦朝会上,父皇当着群臣的面,指着钧儿说好圣孙。 没两月,父皇下诏,老四去德安就藩,自己的储君之位稳固。 陈以勤继续反对高拱的意见:“好坏不分,这不是君子所为!” 高拱大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看到两人要吵起来,朱载坖连忙出来打圆场,“两位先生不要争吵,让外人知道了笑话。” 把高、陈两人按下后,朱载坖继续和稀泥,“陈先生,不如让高先生去试一试。几份弹劾奏章,胡宗宪又不是没吃过,伤不到他的。 正如高先生所言,打击一下严党凶焰,也是好的。高先生,点到为止即可,不要再掀起大风波。去年稻改桑,我们差点被严世蕃拉着同归于尽,不可取,不可取啊!” 高拱见朱载坖暗地里是支持自己的,觉得占了上风,也不为甚,拱手道:“殿下,臣知道了。臣会就事论事,找到真凭实据,弹劾胡宗宪。这厮有过前科,屁股不可能干净!” 张居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出声。 他去年年底才被恩师徐阶推荐,进入裕王府担任侍讲。 资历、裕王信任远不如前面三位,所以他是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现在回过头看,他发现世子在授课结束,要分手时突然告诉自己这件事,颇有深意。 他当了近一年的世子经义老师,对这位好圣孙的脾性摸到了一点点。 真的是皇上的好圣孙啊,心思一样的深沉。 可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这么深的心思吗? 裕王不信,高拱不信,陈以勤、殷士儋不信,自己原本也不信,可现在半信半疑。 从裕王府出来,张居正想了想,转道去到徐府,找自己的恩师徐阶。 徐阶,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内阁次辅,是张居正入选翰林院庶吉士的教习,得其悉心教诲。 徐阶听完张居正的转述,以及疑惑。 “老师,学生认为世子特意给我讲述这件事,颇有深意。” 徐阶点点头,“能在皇上身边久待,就是只雀儿,也有三个心眼。世子此举,应该有深意。” “可是学生百思不得其解,世子到底什么用意?” 徐阶的左手轻轻地拍打着座椅的扶手,“宫里的人都说,世子深得皇上真传,说话行事,诡秘难测。 皇上要严阁老票拟,嘉赏胡宗宪,可是我在内阁,没收到这个旨意。” “会不会直接送到严府去了?”张居正问道。 徐阶摇摇头,“这是内阁票拟,批红后要明发天下的,私送去严府,没必要。” 师生两人陷入了沉思。 突然,徐阶一抬头,眼睛闪着光,“我知道了。” “老师,你知道什么了?” 徐阶一字一顿地答道:“世子是想告诉我们,皇上有了倒严之心。” 张居正一脸诧异,这两者根本不挨着啊,老师,你是怎么把它俩想到一块去的? 徐阶缓缓地说道:“我们要从根上想,从皇上的行事风格上想。他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钱,有了钱皇上才好专心修道。 东南倭患,皇上其实并不重视。这次胡宗宪进京述职,得皇上召见,我还有点意外。现在想来,应该是皇上有了倒严之意,所以要安抚胡宗宪。” 张居正听明白了些,但还是没有悟透,静静地继续听老师的讲解。 “严党的根本在于把持了天下税赋,一是两淮,二是东南。所以他们能给皇上敛财,能在东南剿倭。 敛财和剿倭,也是严党现在屹立不倒的根本。皇上有了倒严之心,但倭患还得继续剿,所以亲自召见,安抚胡宗宪。” 张居正彻底听明白了,但是心里又有了一个新的疑惑。 “老师,你说严党依仗之处有两点,一是敛财,二是剿倭。敛财还重于剿倭,老师说皇上有了倒严之心,把剿倭依然托付于胡宗宪,那敛财呢?” “为师也不甚清楚,静观其变吧,早晚这条大鱼会露出水面的。” 张居正点点头,继续问道:“老师,那我们该怎么办?” “世子这样传了话,有弹劾胡宗宪的意思在,那我们找几个人,跟在高拱他们后面,弹劾就是。 既然皇上有了这样的心思,再多的弹劾奏章,也奈何不了胡宗宪,我们就当去凑个热闹。” 张居正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感叹道:“老师,世子才八岁啊,八岁啊!” 徐阶长叹一口气:“是啊,才八岁。皇上十五岁时,跟内阁前首辅杨公(杨廷和)斗得有来有往,最后让杨公黯然致仕。现在世子八岁就崭露头角。 这到底是大明的大幸呢,还是不幸呢?” 张居正也是心中茫然。 胡宗宪静坐在驿馆里,就着烛光看书。 一位杂役轻手轻脚端上一杯热茶,站在旁边,静立不动。 胡宗宪抬起头,双目看着他,透着威势杀气。 “胡部堂不要误会,小的奉命传句话。” 胡宗宪脑子一转,轻声道:“请说。” “过两天,朝堂有大风大雨,都是对着大人来的。送大人一句话,‘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说完,杂役拱拱手,转身离开,留下一脸懵逼的胡宗宪。 什么意思啊? 怎么没人给我讲解一下啊! 第七章 严家父子 严府位于东城,方圆连绵数里,水榭楼台,雕梁画栋。石奇水秀,花丽草艳,比裕王府还要大,还要奢华。 在一处临水轩楼里,二十多位美女粉黛艳容,身穿飞凤丝绣衣衫,分列两边。 楼里点着几十支手臂粗的蜡烛,插在银烛台上,把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灯光下,白玉屏风上镶嵌的各色宝石闪闪发光,其它各处金银器皿,珠宝装饰,闪烁耀眼。 正中有一座象牙宝榻,四周围着金丝帐,里面斜卧着一人,旁边坐着两名美姬,给他喂食鲜果食物。 他就是首辅严嵩之子,工部左侍郎严世蕃。 左边坐着一群宾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右边是一群女乐,持着各种乐器,弹奏乐曲。 中间是六位妙龄女子,翩翩起舞。 丝竹之声在严府飘荡着,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府邸另一边的书房里。 烛光下,严嵩从一堆文卷里抬起头,取下玳瑁眼镜,轻揉着眼睛。 “庆儿又在宴请宾客?” 坐在旁边书桌上帮忙处理文卷的幕僚答道:“是的阁老,东楼兄在听水轩摆宴。” “风雨之秋,他还这般没心没肺。他母亲病重,也不去看看。皇上的三大殿和万寿宫修缮之事,他也不管管。 得意忘形啊!” 严嵩嘟囔了一句,却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无可奈何。 “胡汝贞有来投贴吗?”严嵩突然想起一事,问道。 “回阁老的话,胡部堂今日有来投过贴,里面有封信。” “给我,给我!”严嵩连忙说道。 接过那封信,严嵩戴上玳瑁眼镜,就着烛光仔细看起来,看完后满是老人斑的脸又黑了一些。 “阁老,怎么了?”幕僚小心地问道。 “胡汝贞说,他觐见完皇上,去兵部述完职,原本是要来拜见我的,只是这两日弹劾他的奏章,汹涌无数,为了避嫌,他只好投份拜帖,人就不来了。” 幕僚点点头:“阁老,胡部堂也是为了避嫌,合情合理。现在时局微妙,皇上对阁老的信任不复往常,谨慎些比较好。” “是啊,皇上,开始厌恶我了。”严嵩丢下信,缓缓摘下眼镜,丢到文卷上。 “去年万寿宫起火,皇上移居玉熙宫,后又移驾大玄都殿,但这两处宫殿都过于狭窄,皇上不愿久居,把我和存斋(徐阶)叫了去,问怎么办。 我当时老糊涂了,想着在重修三大殿,东南还在剿倭,花钱如流水,国库困窘,想省点钱,于是就建议皇上移居南宫,结果犯了忌讳。” “忌讳?” “那里是英宗皇帝被幽居的地方,皇上甚是厌恶。我老糊涂了,居然给忘记了。结果被存斋献策,用建三大殿的剩余木材重建万寿宫,并推荐工部雷礼负责重建。 自此,皇上对存斋的信任要多过老夫了。” 幕僚劝道:“阁老,这或许只是你的一时猜测,小的觉得,皇上对阁老的宠信还是一如既往。” 严嵩摆了摆手,“老夫伺候皇上有三十年了,他的心思,满天下有谁比我更清楚。以前还只是有徐阶,和裕王府虎视眈眈,现在又多了世子这个变数,更加难说了。” “世子?阁老说得是裕王世子?” “皇上跟大臣们斗了三十多年,斗了一辈子,一直占着上风,他怎么会选一个可能被大臣蒙蔽拿捏的昏暗之主,传嗣皇位? 所以十几年来,他在裕王和景王之间选来选去,犹豫不决,直到裕王世子出现。” 严嵩此时像一位普通老人,追忆着过去,嘴里絮絮叨叨。 “皇上终于发现后继有人,他的子孙不会再被大臣们蒙蔽欺负,所以才有那句好圣孙。所以景王就藩,裕王储君之位坐实。” 心腹幕僚听得晕头转向,却心惊肉跳。 “世子的手段,你们是没看出来啊,老夫却偶尔体会到。皇上对裕王不抱希望,全放在世子身上。悉心教诲,亲自指点。 现在,怕是要进到另一步了。” “哪一步?”心腹幕僚脱口问道。 看到严嵩瞥了他一眼,吓得后背全是冷汗,“阁老,小的失言了。” 严嵩摆摆手,“南宫,你跟了我有十年了,我一直待你如子侄。现在庆儿越发地放纵,老夫指望不上他,只能靠你了。” “阁老客气了,这些都是南宫该做的。东楼兄只是一时纵情而已,很快会收拢心思,重新帮阁老专心办差。” 严嵩摇摇头,“老夫的这个儿子,太聪明了,有时候看得太明白了。聪明不好,难得糊涂啊。” 咚咚,有人在敲门,敲得十分急迫。 南宫连忙去开了门,原来是后院的一位老管事。 “出什么事了?”严嵩惊恐地问道。 “老爷,老爷,夫人,夫人...” 严嵩双手扶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可挣扎了一会,双臂无力,根本站不起来,嘴里急切地问道。 “夫人怎么了?” “夫人仙逝了!”老管事痛哭着禀告道。 失魂落魄的严嵩跌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悲伤到全身都麻木,只有两行老泪无声无息地在满是老人斑和皱纹的脸上流淌着。 轰! 一声巨响。 一道春雷在天际边炸响。 听水轩的歌女美姬吓得惊慌失措,宾客们或吓得手里的碗筷落地,或吓得从座位滑落。 唯独斜卧在象牙宝榻上的严世蕃,坐起身来,挥舞双手,哈哈大笑,笑得极为疯狂。 严嵩也被这道春雷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喃喃地说道:“春雷惊蛰!大风大雨怕是要来了。” 入夜,仁寿宫里偏殿里,嘉靖帝在加班翻阅司礼监的奏章和批红,还有东厂、锦衣卫的禀贴。 黄锦和几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在旁边伺候着,协助他。 朱翊钧坐在旁边,翻阅着嘉靖帝丢过来的奏章和批红,时不时对答两句。 唉,自己皇爷爷就是这样。 白天修道,摆出一副不理政事的样子。 到了晚上就加班加点,翻阅奏章和情报汇总,了解朝廷和百官们的一举一动。 有时候皇爷爷会突然召见某位大臣,询问他某件不大的事情,或者指出他的差错。 这样的突然袭击,往往会让被问的大臣心中骇然。 皇上深居西苑,原来什么都知道。 我们做的事,都瞒不过他啊。 于是心生畏惧。 “胡宗宪有去严府拜访吗?”嘉靖帝突然问道。 黄锦马上答道:“回皇爷,只是投了一份拜帖,人没去,说身受弹劾,为了避嫌就不登门拜访严阁老。” “这还差不多。”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 唉,我就知道。 胡宪宗不去严府拜访,皇爷爷会觉得此人无情无义;去严府拜访,又会觉得跟严嵩父子勾连。 所以自己才隐晦地点了胡宗宪一句,叫他做暂时“孤臣”。 胡宗宪领悟到,也完美做到。 在皇爷爷手下当大臣,真得好累啊。 司礼监秉笔太监滕祥拿着一份上奏说道:“皇爷,严阁老上奏,他的发妻欧阳氏昨晚病逝,请求与其子严世蕃扶柩回乡。” 嘉靖帝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冷然说道:“严阁老的鼻子很灵啊,他发妻也死得是时候啊。扶柩回乡,这场风雨就能躲过去了。 不准!” 朱翊钧说道:“皇爷爷,严阁老与其发妻,情深义重,天下皆知。他现在八十有余,入阁也有二十多年,殚精竭力,公忠体国。不准,有失人情。” 嘉靖帝居高临下地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准严阁老扶柩回乡,其子工部左侍郎严世蕃夺情,继续督造三大殿和万寿宫。忠孝不能两全,就委屈一下小严阁老。” 嘉靖帝盯着朱翊钧,目光森然。 朱翊钧毫无畏惧。 祖孙俩就这样对视着。 突然嘉靖帝笑了,“你个小崽子!” 第八章 倒严先倒楼 在内阁入值的徐阶,收到司礼监送出来的两盒子批红的奏章,一一翻阅起来。 他需要根据此前内阁票拟以及批红的意见,分类整理,发给六部和地方,或明发天下,或督促执行。 翻到严嵩的乞情奏章,看到了上面的批红。 “准严阁老扶柩回乡。着礼部制诰命,册封欧阳氏为一品夫人,着员祭拜。着户部拨银三千两,白绫素绢一百匹,以为帛礼。着兵部下文,沿途驿站、地方用心接待。 其子工部侍郎严世蕃,夺情留任,继续督造三大殿、万寿宫,不负朕意。着内库拨素绢二十匹,白银一千两,以慰其丧母之痛。” 徐阶冷笑几声,皇上对严家父子,也就这么点恩情了。 随手丢到待分发的一堆奏章里,埋头继续处理起其它文卷。只是他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徐阶放下奏章和毛笔,在椅子上端坐,闭目养神,静思起来。 他突然双目睁开,精光一闪,起身在待分发的那堆奏章里,把那份批红的严嵩奏章翻出来,来回地看。 越看脸色越凝重。 徐阶把这份奏章轻轻放在桌子上,手指头在桌面上轻叩了几十下,终于停住,转头对着屋门说道:“去翰林院,把张叔大叫来。 门外伺候的是他的心腹随从,自然知道是去请张居正。 不到两刻钟,张居正急匆匆赶到。 “老师,什么事?” 徐阶把那份奏章递给他。 张居正看完后,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严阁老丧妻,学生早已有耳闻,还派人去府上吊唁。严阁老与发妻欧阳氏感情笃深,从未纳过妾,这是天下共知的。 皇上准他扶柩回乡,还照例恩赐,没什么问题。” 徐阶点了一句,“严世蕃夺情留任。” “学生觉得很正常啊,皇上对三大殿和万寿宫工程非常关心,严世蕃也一直在在替皇上主持营造事宜。” “很正常,不正常啊。”徐阶感叹了一句,突然问道:“这两天你没去西苑上课?” “没有。昨天是潘时良(潘季驯)给世子讲《汉书》,今天是李石麓(李春芳)讲《诗经》。” 张居正不解地问道:“怎么了老师,这份奏章有什么问题?” “批红有问题。” “批红有什么?学生一时看不出来。” 徐阶缓缓问道:“严东楼什么性子的人,你我都知道。现在被夺情留任在京,严阁老又回了江西,你说会发生什么?” 张居正想了一会,突然满脸惊悚,“严东楼贪酒好色,是天下出了名的。他现在夺情留任,可按例还得守制。 只是他这样性子的人,肯定守不住。一旦被抓到贪酒纵色的把柄,御史一纸弹劾,就能扳倒他。” 说到这里,张居正忍不住站起身来,激动地来回走动。 “老师说皇上有倒严之心,学生还不信,结果来的这么快。我们现在就等着严世蕃自作孽不可活!” 徐阶没有张居正那么激动,还在冥思苦想。 “严世蕃亲母欧阳氏病逝,他要是跟着扶柩回乡,一是地方偏远,违制了也没人知道;二是有严阁老在身边,多加约束,还能管得住他。 偏偏被夺情留在京城,留在没人管的严府里。叔大,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张居正不以为然道:“还能是谁?皇上呗。批红写得清清楚楚,皇上叫严世蕃夺情留任的。” 徐阶缓缓摇头道,“叔大啊,为师比你更熟悉皇上。他性子急峻,不会给臣下留什么颜面。 引君入瓮的计策,是很像他的手段。 但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给严阁老足够的面子,又不动声色地把严世蕃推到险境,等他自己作死,却不像是他的风格啊。” 张居正好奇地问道:“不是皇上,那是谁...” 突然他想起刚才老师问他去西苑上课的事情,大骇道:“老师,怎么可能!老师,怎么可能?他才八岁啊。” 徐阶缓缓地说道:“有些人,如世子这样的人物,不要按年龄去看他。” 张居正有些激动地说道:“可学生还是不敢相信,他是怎么做到的?老师,自严嵩入阁,多少清流忠臣,想方设法地弹劾他,想扳倒他。 二十年了,多少仁人志士或被流放,或遭惨死,都一事无成,严氏父子依然逍遥快活,弄权祸国。 然后现在被一八岁孩童,轻轻一推,就倒了?” 徐阶叹道:“为师也不敢相信啊,这显得我等是多么地无能。可是事实如此,不得不信。世子日夜在皇上身边,熟知圣意。 去年欧阳必进致仕,万寿宫被烧和移南宫之事,还有其它种种迹象,我们后知后觉,才察觉到皇上有了厌严之意。而世子恐怕早就知道,早有策划,现在看准时机出手了。 鄢懋卿两淮巡盐,胡宗宪奉诏述职,为师现在想来,怕是都为了倒严提前布的局。” 张居正迟疑地说道:“老师这么说,学生倒也有几分相信。我们静观其变,要是真如老师所言,想必不用多久,这两步棋该有效果出来了。” “没错。叔大,还记得为师给你的赠言吗?” “老师,学生记得。‘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徐阶兴奋地说道:“嗯,你现在机会来了,好生教诲世子,你的前途比高新郑(高拱)要强得多。” 张居正心里苦笑。 我这个老师,要比高新郑辛苦得多。 太累了,心累啊,我恨不得今天就向皇上辞职! 严府,严世蕃一身孝服,在书房里接见两位好友,狐朋狗友。 “东楼,阁老一回乡,你真得清心寡欲了?” “安兄,不要胡说八道,东楼兄在守制呢。”另一位好友说道。 好友激愤地说道:“呵呵,守制有守制的规矩,扶柩回乡,老老实实在家丁忧。现在要东楼夺情留任,差事要办,制也要守,什么苦头都让我们东楼吃,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严世蕃冷冽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扫了几下,突然笑了。 “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不就惦记着我家那两位歌姬吗?哈哈,你们这两个混蛋。不过来得正好,这十来日,又是安排丧事,又是吊唁接客,把我累坏了。今儿老父走了,你们来了,正好歇口气。” “歇口气?” “对,歇口气。叫两个歌姬,喝几杯酒。” “东楼兄,不好吧,被御史知道了,会弹劾你的。”另一位好友好心劝道。 “没事。舞,跳素的;酒,喝素的。伺候的人,都是府上的老人。你们不说,他们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两位好友连忙说道:“我们肯定不会说的。” 严世蕃一拍手掌:“那还等什么,舞跳起来,酒喝起来!” 严府的宴会还没开始一个时辰,黄锦急匆匆到仁寿宫禀告。 “皇爷,严世蕃违制了。” 坐在道坛上打坐的嘉靖帝眼睛猛地睁开,“违制了?” “是的皇爷,叫了六个歌姬跳舞。两位外面的客人,两位府上的清客,还有一班女乐手,旁边有十二位美姬伺候。” 嘉靖帝冷笑一声,“他妈算是白生他了。去办吧。” “是,遵旨。”黄锦又匆匆离去。 嘉靖帝瞥了一眼,看到坐在道坛下的朱翊钧,坐得耷头歪脖子,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 嘉靖帝提着道袍衣襟,轻轻走下道坛,挥挥手,把李芳和冯保轻轻地叫到一边。 “你们来四个人,把世子轻轻地抱到床上去睡。” “是。” 第九章 徐文长 胡宗宪在驿馆内院一间书房里看书,看了一个时辰,手里的书还没翻过三页。 “老爷!”有心腹随从在门外禀告。 “什么事?”胡宪宗不耐烦地问道。 “老爷,徐先生来了。” “徐先生?”胡宗宪还没反应过来。 “文长先生。” “徐文长来了!”胡宗宪丢下书,拔腿就往外跑。 到二进院子时,正好迎头撞到被下人引进来的徐渭徐文长。 “文长,你可算来了。嗯,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的信发出去才二十天啊。”胡宗宪挽着徐渭的胳膊,情真意切地说道,随即又奇怪地问道。 “汝贞兄,我收到你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刚好有艘船从宁波去往天津卫,我就坐上那艘船,扬帆北上,顺风顺水,十来天就到了天津卫,然后再走北运河,两三天就到了京师。” 胡宗宪惊喜地问道:“哦,浙江到北直隶的海路通了?” 徐渭高兴地答道:“通了!浙江的倭患一除,海路马上就通了。” 胡宗宪欣慰地说道:“那就好,不枉我们一番殚精竭虑地策划,不枉数千将士舍身用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挽着手进到书房,挨着坐下。 仆人端上茶水,随即出去。 胡宗宪起身,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心腹随从看着,不准旁人靠近门窗,这才把门关上。 徐渭看他如此谨慎,知道有大事要商议,静静地等待着。 “文长,这二十天,我是度日如年啊!” 胡宗宪先以一句话感叹开头,然后巴拉巴拉把这些日子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徐渭说了一遍。 徐渭听得也头大,在心里把胡宗宪的话来回地琢磨。 “汝贞兄,你说你进西苑面见皇上,提及福建剿倭之事,皇上说没钱,世子提及鄢懋卿两淮巡盐的事,然后皇上察觉到鄢懋卿和严世蕃私下勾结,五百五十万两银子,贪下二百二十万两。” “是的。” “皇上在你面前大发雷霆,然后世子提出筹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事。” “是的。此事我请了在京浙籍、闽籍商人士子,联名写了一份奏章,托在京闽籍官员给递了上去。” “有下文吗?” “石沉大海,没有下文。” “然后严嵩之妻欧阳氏病死,严嵩扶柩回乡,严世蕃被夺情留任,督造三大殿和万寿宫?” “是的。前天有御史上奏章,弹劾严世蕃在府里饮酒纵色,不遵守制之法,有违孝道人伦。” “奏章有下文吗?” “没有下文。”胡宗宪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文长啊,那天在西苑,皇上和世子给了我莫大的希望,筹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粮饷无忧,我就能带着官兵,把福建的倭寇剿干净。 可是二十天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我等得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徐渭大致把情况理清楚了,坐在那里,感叹道:“汝贞兄啊,皇上在下一盘大棋,你,还有福建剿倭之事,只是棋盘上的一步棋,你再急也没有用。” 胡宗宪追问道:“什么大棋?跟我们去福建剿倭有关系吗?” 徐渭微笑道:“汝贞兄,你是心切则乱啊。完全没有在南直隶和浙江指挥大军剿倭,那股子镇静自如,运筹帷幄了。” 胡宗宪叹了一口气,“文长,我身上打着严党的烙印,是洗不掉的。而今严党失势,我心急如焚。我被贬斥没关系,但是东南剿倭事宜,得做完啊,多少仁人志士的血,不能白流。 可是我朝一向是因人废事。东南剿倭,是严党的政绩。我在浙江剿倭,连打胜仗,是为严党争光添彩。严党倒台,我,还有东南剿倭这些事,会被他们全部打倒废掉。 文长啊,这些人眼里只有党争,毫无是非对错可分。” 徐渭也郑重地点点头:“汝贞兄,我知道你的担忧,因人废事。可是东南剿倭之事,耽误不得。百姓们饱受其苦数十年,终于有机会脱离苦海,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把这事做下去。” 胡宗宪脸上满满的无可奈何,“文长,我知道。可是朝局波诡云谲,我身陷漩涡之中,自身难保,有国难报啊!” 徐渭问道:“你是希望严党倒,还是不倒?” 胡宗宪沉思了好一会,“站在良心上,我希望严党倒。可是我真心希望它晚点倒,至少等到我把东南的倭患清剿干净了再倒。那时候,我一身轻松,跟着它一起殉葬也无憾无悔。 徐渭双目赤红,感慨激动。 他是胡宗宪最倚重的幕僚,多少日夜,他们聚在一起,苦苦思索,商量良策。 后面,要躲过明枪暗箭,奉承严家父子,讨得庇护,求得一时权宜;前面,要督促众将各部,筹划作战计划,清剿倭患,解救地方水火。 呕心沥血,殚精竭力。 好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要全功而胜,偏偏又遇到了党争,担心功亏一篑,如何不让人心焦啊。 徐渭安慰道:“汝贞兄,从你刚才所述,我觉得,此事大有转机。” “转机?” 徐渭斟酌着说道:“是的。我刚才来回地理了理,发现世子把我们东南剿倭之事,跟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绑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不就是给我们筹集粮饷的吗?” “不,没有那么简单。我们要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又连在哪里?” 胡宗宪仿佛是站在迷雾黑夜中的人,突然看到了灯塔上的亮光。 他激动地拉着徐渭的手说道:“文长,你是说如果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连在皇上的钱袋子,我们就安全了,事就成了。” 徐渭肯定地点点头,“对的。” 胡宗宪靠在椅背上,悠然地说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现在知道,当初传话给我的人是谁,原来用意在这里。” “汝贞兄,这又是怎么回事?” 胡宗宪把情况说了一遍,徐渭好奇地问道:“汝贞兄,你是说世子叫人传话给你,叫你跟严嵩只保持一线联系,做个孤臣?” “是的。现在看来,何尝不是为现在做准备。”胡宗宪被从迷雾中拉出来后,恢复了以前的睿智,“我是不是严党,不在于朝野怎么看,在于西苑里的皇上怎么看!” 徐渭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如此说来,世子在其中出力不少,八岁孩童,如此神奇?我真想见见他。” 胡宗宪笃定地答道:“文长,有机会的,或许很快了。” 第十章 妥协和交换 严嵩扶柩回乡,内阁只有徐阶和袁炜当值办差。 袁炜时常要入西苑当值,给嘉靖帝撰写青词,所以内阁事务,这些日子都由徐阶一人处置。 他时常把最得意的学生张居正叫到内阁,私下协商一些事情。 徐阶说道:“御史王兆龙弹劾严世蕃违制的奏章,我票拟了,严世蕃夺职流放,可是司礼监留中不发。” 张居正脸色一变:“皇上对严家父子还有庇护之意?” 他心里忿忿不平。 此前老师你扒拉扒拉分析说,皇上有倒严之心,然后世子步步为营,筹划倒严,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才发现分析了个寂寞! 白高兴一场。 徐阶看了他一眼,“你啊,说是没有高拱那么急躁,却同样沉不住气。一到把握不定的时候,就急峻用事,这样不好。” 张居正脸色一正,恭敬答道:“老师,学生记住了。” “这里还有一份奏章,你也看看。” 徐阶递过来一份奏章,张居正接过来,很快就看完了。 “南直隶、浙江、福建学农工商百姓,投献产业,愿助剿倭之用。 然后皇上赐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名,收揽投献产业,统筹经营,以资军用。还说要起用致仕官员充实其间,运营此事,在地方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老师,这事?” 张居正一时间无法判断此事,“国朝百年来,没有过这种事吧。” “当然没有。没有的事,不意味着皇上不能做啊。二十天了,西苑的底牌算是亮出来了。此前我跟你说的那条敛财大鱼,浮出来了!” 张居正眼睛一亮:“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西苑的意思?打着筹集粮饷的旗号,为皇上敛财?” 徐阶淡淡地说道:“敛得十万两银子,五万军用,五万递京,谁知道呢?” “老师,看这份奏章,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还是民办的,跟官府没关系?” “说是东南百姓报国义举,自然与官府没关系,与宫里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说来说去,反倒跟秦汉的少府,有些类似了。” “那不行,此事不合国制。再说了,此例一开,天家岂不是可以打着各种旗号敛财?朝廷体制何在,太祖皇帝建立的国赋税收体制何在?” 徐阶看了张居正一眼。 自己这个学生,跟大部分有见识的文官大臣一样,不允许脱离体制之外的敛财渠道出现。 而他们心里的体制,无非就是能被文官们通过朝廷各级机构和运作制度所掌握。 张居正问道:“老师是如何票拟的?” “我拟了此无前例,当宜户部派设官吏接管,专营此事。” 张居正这才放心:“老师此拟,才是老成谋国之言。” 徐阶鼻子轻轻一哼,说道:“于是严世蕃的弹劾奏章,被留中了。” 张居正不淡定了,“皇上的意思,要交换?” 徐阶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们同意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一事,皇上就愿意倒严!现在看我们如何取舍了!” 张居正也没有想到,皇上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以裕王府为首的清流,朝思暮想就是倒严。 对于老师徐阶为首的官僚们来说,倒严就能腾出位子来。 严嵩倒了,老师就能补位首辅。 严党党羽被清除,一连串的官位给腾出来,大家都有好处分,都能升官补位。 怎么选? 徐阶笑了,“叔大,你也迟疑了吧。说实话,我也迟疑不决啊。” 是啊,世人不是圣人,做不到克己忘利。 猛然间,张居正想起他的学生,朱翊钧说过的话:“学生觉得平常人多,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 朱翊钧? “老师,这次皇上愿意做交换,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徐阶也摇了摇头,“叔大,我也很意外。以前的皇上,那会如此好说话。可能是因为你那位好学生的缘故。 为师想,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好的开始?” “皇上英断刚鹫,大礼议之争时,杖死的士子大臣,数以百计。他从来不会跟臣下讲什么条件,做什么交换。” 徐阶小心地选择着字句说道。 张居正听懂了。 老师说得没错,嘉靖帝的手段阴狠,多半是廷杖、贬窜、下狱、处死,可以说是刻薄寡恩。 就算为他卖命效力三十年的严嵩,也只有利用,毫无恩情可言。 “叔大,现在皇上这样做,不是他转性子了。而是他非常明白,皇位终究要传给他的好圣孙。” “老师,你是说皇上在培养世子?” “没错。” 培养世子,自然是培养他当皇帝了。 那么如何驾驭朝臣,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是培养的重要内容之一。 如此说来,老师说得没错,君臣之间达成某种妥协,互相交换,总比嘉靖帝的驾驭手段要强吧。 师生两人对坐了许久,张居正最后说道:“老师,我觉得还是可以试试。” 徐阶微笑地问道:“真要试试?叔大,世子的手段,以后你可能体会更深啊。” 张居正知道老师说的什么意思,迟疑一会,他还是说道。 “那就是试试吧。” “好,我重新票拟,同意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事。” 徐阶重新票拟的奏章又被送回司礼监,很快被呈到嘉靖帝的跟前。 他看了一眼,看着旁边的朱翊钧说道:“钧儿,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内阁票拟同意。后面就算有御史嚷嚷,也是他们文官的事。 我们继续办我们的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你提出来的,往下怎么办,有没有什么章程?” “有的皇爷爷。”朱翊钧从怀里掏出一份呈文,递了过去。 嘉靖帝看着呈文上还很稚嫩的文字,仔细地看了起来。 统筹处下设计划科、结算科、审计科,监管专营丝绸的商号甲,专营瓷器的商号乙,专营茶叶的商号丙,专营棉布的商号丁... 各商号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聘请专业商贾以为经理,专事日常经营打理。 ...关键在于完善账目,加强审计。 嘉靖帝心头一动,“钧儿,你说关键在于完善账目?” “是的。皇爷爷,鄢懋卿在两淮巡盐贪墨。严世蕃在各大工程上下其手,大肆侵吞。东南财赋,过半流失。孙儿觉得重要一个原因,就是我朝财税制度不完善,尤其账目会计制度过于简陋,漏洞太多,是重要弊端之一。” 嘉靖帝说道:“我朝赋税制度,是太祖皇帝定下的。” 朱翊钧心里一笑。 我的爷爷啊,明朝历代皇帝里,对祖制最没敬畏心的就是你。 一出大礼议,你践踏了多少祖制? “皇爷爷,弥补和纠正太祖皇帝的祖制遗漏,足以彪炳青史。” 嘉靖帝威严的脸,露出几许难得的笑容。 由于出身问题,他对祖制异常敏感,非常热衷于对祖制查漏纠偏,以及自己制定祖制。 朱翊钧的话,正好挠中了他的痒处。 “孙儿的这份呈文,朕留下,仔细看看。黄锦。” “臣在。” “弹劾严世蕃的奏章批红。严世蕃不孝不敬,愧为人子,耻为人臣,着免职抄没家产,发配广东雷州安置。严嵩教子无方,着在原籍闭门思过。” “遵旨。” “记住,叫人查抄严府时,务必把鄢懋卿贪墨的罪证给朕找出来。敢贪墨朕的银子,哼!” 第十一章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胡宗宪和徐渭在驿馆内院里坐着,对视发愁。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折子批下来了,恩准成立,专事筹集东南剿匪粮饷事宜。 可是诏书下来了,接下来怎么办啊? 去户部。 户部皮笑肉不笑,啊呀,这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皇上恩准特批的,属于民办,官府插不上手啊。 去兵部。 兵部双手一摊,国制和祖制里没有这个例子,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我们请旨吧? 去找司礼监。 这些以前闻到银子味,疾如闪电的宦官们,却扭扭捏捏,半遮半掩,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怎么办? 这两天可把胡宗宪和徐渭愁坏了。 徐渭思考再三,开口说出自己的判断:“汝贞兄啊,我猜测,这事外朝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内廷那里,那些宦官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是正主不吱声,他们一个二个的都不敢乱说话。” “正主?”徐渭的话让胡宗宪沉思了一会,“文长兄,你是说裕王世子殿下?” “没错。” “那我们去找他?”胡宗宪迟疑地说道。 “不急,想必这一两天,世子殿下应该来找我们。” “希望越快越好。此事没有眉目,我真得安不下心来。” “部堂,先生。” 有随从慌慌张张跑到在门外禀告。 “什么事?” “世,世子来了!”随从喘着气答道。 说来就来了! 胡宗宪和徐渭急忙出门,跑到二进院子院门口,见到了朱翊钧一行人。 他今天身穿一身朱色斗牛服,头戴乌纱翼善冠,英武飒爽。 身后跟着冯保,四位内侍以及六位侍卫。 “臣胡宗宪/草民徐渭,拜见世子殿下。” “起身,起身!”朱翊钧挥挥手,“两位不必多礼,我们到屋里去谈。” 三人进到屋子里,朱翊钧自然地在上首座椅上坐下,冯保在他身后一站,垂手交叉。 内侍和护卫站在门口,随时待命。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在左右各第一的座椅上坐下。 “文长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大名。书画皆绝,乃东南名士。入胡总督幕僚,筹划剿倭事宜,居功甚伟。 今日能得见真容,实在是我的荣幸。” 徐渭连忙起身,拱手谢道:“草民得殿下谬赞,实在不敢当。” “先生请坐,我们坐着说话。”朱翊钧说话很客气,但是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味道。可能是在嘉靖帝身边待久了,自然而然受到影响。 “胡督,文长先生,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旨意,收到了吗?”朱翊钧开门见山道。 “收到了。”胡宗宪老实答道。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名字看着别致,实际上吧,你可以把它看做是秦汉时的少府,相似又不全是。” 朱翊钧只能以此做比喻,因为拿后世的国资委和央企做比喻,胡宗宪和徐渭也不懂。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想不到世子殿下这一手开门见山,有得猛啊。 秦汉少府! 专司为皇室管理私财和生活事务的职能机构,机构庞大,属官众多,甚至超过掌理国家财政事务的机构和人员。 自魏晋后权职日见减简。 明初太祖皇帝时曾复设过,不久废除,改为内廷十二监。 现在又把它给捣鼓出来,什么意思? 会不会引起什么风波? 朱翊钧继续说道:“胡督当时也在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确实由我提出的。不过也是权宜之策。鄢懋卿两淮巡盐,巡出的银子先贪墨了一半。获罪抄没家产,足足三百多万两银子。 还有严世蕃,严小阁老,替皇爷爷梳理东南税赋,营造殿宫观宇,一两银子的材料,敢报一百两。严府抄出的银子如山如海啊。 地方还有多少贪官污吏?不知道! 让他们为胡督筹集军资粮饷,他们敢收一百万两银子,只报十万两。中间再飘没三成,到胡督手里只有七万两。 够用吗?完全不够用。只能继续筹集粮饷。 结果地方百姓苦不堪言,军前粮饷又入不敷出,两头吃苦。可钱粮哪里去了?全被他们这些混蛋在中间给贪墨了。” 徐渭听着朱翊钧侃侃而谈,发现世子年纪虽小,可说话思路非常清晰。 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非常自信和从容。仿佛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非常坦诚地说给你听。 有意思。 这位世子真的如汝贞兄所言,有好圣孙的天资。 “可是胡督那里,粮饷要紧,耽误不得。于是我就向皇爷爷提出了这个建议。什么民办,官办,我看来,最合适的说法应该是皇督民办。 借用民间成熟的商号体系,聘请经理,信托经营,所获利润专资军用。皇爷爷派遣专人,专事监督,尤其是审计账目,盘查库存...” 胡宗宪听得脑子有些晕。 徐渭却越听越精神,心里也隐隐猜出些意思来。 朱翊钧最后说道:“皇爷爷把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交给我总理,所以今日来拜访胡督和文长先生,一起合计合计,如何把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办好,确保东南剿倭军资无虞,为君分忧。” 这句听懂了! 胡宗宪惊喜地差点跳起来。 他一直担心,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要是文官牵头,会多受羁绊;要是太监牵头,会多受盘剥。 现在好了,居然是裕王世子牵头,对,叫什么总理。 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坐镇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文官不便插手,宦官不敢沾手。 朱翊钧继续说道:“我年幼,还要读书,总理一事,分身无术,可能看顾的不多,所以需要有一位总办,亲领事宜。 当时胡督在仁寿宫的时候,我也提议过,延请一位品行才干都认可的致仕官员。皇爷爷拟定了一份名单,让我选。我左思右想,最后选定了前户部左侍郎赵贞吉,大洲先生。 内阁已经往内江发了急票,召大洲先生进京。” 朱翊钧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卷,说道:“大洲先生到京还需要些时日,但我们不能干等。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为东南剿倭筹集粮饷,所以胡督你这里,当出一人,以为会办,作为大洲先生的副手。我看文长先生最合适不过。” 徐渭猜到了。 胡宗宪心里又惊又喜,还有点舍不得。 他非常惊喜徐渭入了世子的法眼。 可是徐渭非常有才,对他帮助良多,有些舍不得。 但是转念一想,世子是皇上最宠信的好圣孙,说话比裕王、徐阶等人都管用。 有好友徐渭在他身边待着,自己等于朝中有人,也就能放心大胆地在东南用兵,不再像以前,瞻前顾后。 朱翊钧把那份文卷递给徐渭。 “文长先生,这是我草拟的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筹建草案,你多提意见。 我还提名了一位会办,原杭州织造,内官杨金水。他非常熟悉东南的商贾之事,与先生同为大洲先生的左右副手。” 徐渭心里有数,既然是皇督民办,自然会塞宦官进来。 “殿下,请问这位杨会办,某去哪里拜会?” “他啊,去年在杭州受了刺激,三魂六魄丢了一半,疯了。被司礼监黄公送去朝天观。这些日子,真人为其祈福做法,居然慢慢地把魂魄收了回来。 我见他以前挺机灵的,会办事,现在又完全复原,就禀过皇爷爷,跟黄公把他要了过来。胡督,文长先生,你们去朝天观,把他接出来吧。” “是!” 第十二章 父子和母子 从四方驿馆离开后,朱翊钧转回裕王府。 今天是一旬一次,回裕王府的日子。 一行刚到裕王府,两位内侍在侧门张望,连忙上前来迎接。 “奴婢见过世子。” “母亲大人叫你们在这里候着?”朱翊钧问道。 “是的。王妃娘娘一早就盼着世子回来。” “好,你们先去给母亲报信,我去拜见完父王就过来。” “是。” 两位内侍欢天喜地地离开。 朱翊钧原名朱翊釴,是裕王第一位王妃李氏所生的嫡长子。李氏病逝,裕王续娶陈氏为王妃,无子,悉心抚养朱翊釴,他生病又全心照顾。 朱翊釴“死而复生”,被嘉靖帝赐名为朱翊钧,立为裕王世子后,与陈氏的关系更加亲近。 朱翊钧知道,他在裕王府也必须有人撑他。 父王不是很靠谱,无子的嫡母陈氏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互相依靠。 而且陈家和李家还结了亲戚,亲上加亲。 朱翊钧从侧门走进裕王府,昂首挺胸。 一路上属员、杂役、婢女、内侍,纷纷站立路边,恭声问安。 朱翊钧微笑着一路点头,直奔王府中厅。 便宜老爸、裕王朱载坖在中厅里坐着。 他今年二十六岁,长圆脸,与嘉靖帝有六分像,但是相貌要柔和许多。不过脸色有些暗淡,双眼微浮肿,挂着一对浅浅的眼袋。 自己的父王,在美色这块,把持不住啊。 朱翊钧提起前襟,走到朱载坖跟前,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头。 “儿子朱翊钧拜见父王。” “钧儿快起来。”朱载坖笑呵呵地说道,右手虚抬。 “谢父王。”朱翊钧一骨碌爬起来。 “坐,我们父子俩坐着聊。”朱载坖指了指左下首的座位。 朱翊钧坐下后,朱载坖眼睛转了转,像是在心里现想话题。 “父皇可还好?” “回父王的话,皇爷爷龙体安康。” “你每日读书功课如何?” “回父王的话,这一旬,我跟叔大先生(张居正)读了四天论语,跟着石麓先生(李春芳)读了三天《诗经》,跟着时良先生(潘季驯)读了三天《汉书》,颇有心得。 先生们每日都有作业,儿子都用心完成,成绩都是中上以上。作业和成绩都会呈于皇爷爷御览,然后留档于内库。” 朱载坖点点头,“那就好。你是裕王世子,也是父皇的嫡长孙,父皇也十分重视你的学业。只是治学以经义为第一要,诗词和其它杂书都可以缓缓。 把圣人学问学好学精,打下好基础,有闲再去学诗词杂书也未尝不可。你现在启蒙,正是打基础的时刻,经义还是要好好读,一旬读八天九天都嫌少。 这点你务必要向父皇呈明,就说你读圣人经义,有所领悟的。这样说,父皇会更喜欢你的。” 听着父王朱载坖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朱翊钧心里好笑。 真当我八岁孩童,随便忽悠。 你自己读圣贤书读傻了,现在也想把我忽悠傻? 你想让我专心致意攻读“圣人经义”,却畏于我的学业课程是皇爷爷安排的,不敢当面向你的父皇提要求,怂恿我去撒娇,把学业课程按照你的意见改过来。 父王,你的担当呢? 再说了,现在的学业课程是我在皇爷爷面前“撒娇”争取到的,怎么可能再撒娇把它改过来呢? “父王,儿子跟皇爷爷说过,只是他只听不说,儿子也没办法。” 我就这么说了,有本事你跟你老子对质去? 看你这怂样,见到你老子双腿就发软,话都说不利索。 再说了,双龙不相见,皇爷爷也不可能见你。 朱载坖知道自己父亲主意大得很,心里的畏惧让他不敢说多。 突然,中厅隔壁传来一声清脆的咳嗽声。 朱载坖目光一闪,被提醒到了。 “世子啊,你在父皇身边,有没有听到关于严嵩父子的话?” “严嵩严阁老?” “嗯,就是他。” “皇爷爷对严嵩倒没多大意见,说他教子不严,晚节不保。有时候呢,还念叨,这个老货不在,还有点想他。” 听到这里,朱载坖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喉结不停地上下抖动。 “不过皇爷爷对严世蕃深恶痛绝。那天拿着抄没严府的清单,足足骂了半个时辰。 朱载坖脸色一喜:“骂严世蕃?” “对,骂严世蕃。” “父皇很生气?” “皇爷爷十分生气,骂得很凶,我在一旁都不敢说话,吓坏了。” 朱载坖长舒一口气。 朱翊钧看在眼里,对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心里又多了几分鄙视。 你们这些家伙,跟严嵩斗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扑街,却一直不知道总结经验。 老盯着严嵩打干什么啊? 他老奸巨猾,为人处事就跟一个玻璃珠子,滑溜得很,根本让你抓不到一点把柄。 反倒严世蕃,好色贪财,张扬跋扈,一堆的把柄让你们抓。 何况他在皇爷爷那里,只是因为严嵩的关系,爱屋及乌,再加上还算有些本事,才被皇爷爷重用。 他在皇爷爷心中的地位,远不及严嵩,容易被打倒。 倒严先倒楼! 把严世蕃打倒了,严嵩就是没牙的老虎,慢慢地会被皇爷爷厌恶疏远,到时候你们再倒严,严嵩就是一条死鱼了。 这个关系没有理顺,一味地攻击严嵩这个高防高血的肉盾。 严世蕃这个高敏高攻的刺客躲在肉盾后面,伺机大杀四方,把你们杀得尸横遍野。 多少教训了,从没总结过,难怪一直在输,还输得这么惨。 父子俩一问一答,说了大约两刻钟的话。 朱载坖得到想要的信息,急于跟东宫属官幕僚们商议,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嗯,你去看看你的母亲吧。” “是。儿子告辞了。” “去吧。” 等到朱翊钧离开,朱载坖一个转身,嗖地钻进了隔壁的偏室里。 朱翊钧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王府后院里。 在后院前厅里,王妃陈氏在问冯保的话。 她细细地询问朱翊钧在西苑这一旬的点点滴滴,白天上学有没有认真,下午练武有没有伤到,晚上睡觉有没有盖好被子,一日三餐有没有吃饱... 看到朱翊钧回来了,陈氏惊喜地站起来,迎了上来。 “儿子给母亲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都到自己家了还这么客气干什么。快起来。” 陈氏拉着朱翊钧,把他拉到跟前坐下。 陈氏欣喜地说道:“长高了,长结实了。” 旁边的奶娘杨嬷嬷也满脸喜色:“世子现在跟十一二岁的少年一样高,一样壮硕,健健康康,比什么都强。” 朱翊钧不知道历史上的万历帝有多高,但知道自己前世有一米八二,健硕结实,业余时间喜欢打篮球、跑步、游泳、登山。 难道魂穿后,把前世的基因也带了过来? “杨嬷嬷,你去把宫里赐下的那几块布料准备好,我们今天给世子量量身形尺寸,再给他做两身衣衫。” “母亲,你们不必辛苦。皇爷爷有叫宫里给我做衣衫。” “那是外面穿的衣衫。贴身的呢?你现在个子长得特别快,贴身的衣物太紧就穿得不舒服。 杨嬷嬷,准备好,量好世子的尺寸,我们给他做三套贴身衣物。” “好的娘娘。” 朱翊钧没有出声,他感受到裕王妃陈氏,身为一位母亲,对自己深深的爱。 暖流在心底涌起回荡。 在尔虞我诈的后宫王府,这亲情,多么难得可贵啊! 第十三章 朝天观 朝天观是嘉靖帝倍受崇信的蓝真人的道观,修得非常巍峨堂皇。 胡宗宪和徐渭坐轿来到观前,来接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另一位会办杨金水。 下了轿,抬头看了看御笔题写的“敕封朝天观”的匾额,两人对视一眼,盘算着怎么跟观里开口。 这时,从街道另一边过来一顶四人软轿,在六位随从的拱卫下,疾步向这边走来。 到了观前,轿子停下。 一位身穿青袍,只挽了一个发髻的老者走了下来。 他五六十岁,双眸睿智,满脸红光,面净无须。 再看他身后的六位随从,有两位也是面净无须,其余四位是孔武有力,剽悍健壮。 老者一眼看到了胡宗宪和徐渭。 胡宗宪跟他目光一对上,猛然间想起是谁。 掌司礼监事兼提督东厂太监黄锦,嘉靖帝最信任的宦官。 胡宗宪连忙上前去,拱手道:“胡宗宪拜见黄公。” 他见黄锦一身便装,便含糊地称呼道。 “汝贞来了。”黄锦含笑点点头,看着徐渭说道:“这位是天下闻名的东南名士,徐文长先生吧?” 胡宗宪拉了拉徐渭,在他耳边轻声介绍了一句。 徐渭身体抖了一下,连忙拱手道:“草民徐渭拜见黄公。” “客气了。你们都是得世子提点,来接人的?” “是的,我俩是来接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会办杨金水。”胡宗宪答道。 “那好,我们一路。我也是来接我那苦命的干儿子,杨金水。” 胡宗宪和徐渭眼角乱跳。 杨金水是黄锦的干儿子? 看现在这情景,两人关系匪浅,背靠黄锦这棵大树,杨金水成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会办,是福还是祸? 三人走进朝天观,观主蓝真人出来迎接。 一行人从大殿旁边穿过,很快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子。 走进院子,看到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光着脚在一棵树下,痴痴呆呆地看着树,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黄锦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头问旁边的蓝真人。 “真人,金水的失魂症好了吗?” 蓝真人自信地答道:“经过我们施法,好得七七八八,今天再做一次法,应该能好了。” “那好,请真人作法吧。” “好!” 蓝真人一挥手,叫道童抬出一张铺着八卦黄布的桌子,上面摆着三牲鲜果,中间一鼎宣德炉,还有左右各有一个木架,左边插着一排令旗,右边插着一排令牌。 “闲人回避!”蓝真人穿好金丝道袍,带上黄金道冠,手持桃木剑,大声喝道。 很快,院子里除了黄锦、胡宗宪、徐渭、蓝真人以及作法对象杨金水外,再无外人。 黄锦的随从心腹在院门口把守。 蓝真人挥舞着桃木剑,脚踏七星,走起天罡步。 咦哩哇啦不知哼唱着些什么,突然左手凭空拿出一张黄符,在空中晃了几下,猛地燃着了。 蓝真人把快要烧没的黄符丢进一碗水里,黑黑的灰烬在清水里慢慢沉下,少量黄纸残余浮在水面上。 蓝真人挥舞着桃木剑,指着这碗水咦哩哇啦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最后满头大汗的蓝真人放下桃木剑,端着那碗符水走到黄锦跟前。 “黄公,这碗符水喝下去,杨金水的失魂症马上就好。”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 骗谁呢! 喝下去就好? 不过两人心里一琢磨,却琢磨出些意思来。 黄锦接过那碗符水,走到杨金水跟前。 杨金水看到黄锦走过来,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金水,喝下这碗水,你就好了。” 杨金水摇摇头,“不喝,不喝,喝了会肚子痛,肚子痛,毛毛拱,一拉拉出个毛娃娃。” 黄锦右手端着符水,左手拉住杨金水,一字一顿地说道:“皇爷说了,金水能好!所以才叫蓝真人作法,赐你这碗神符水。” 杨金水浑身一定,然后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双目盯着黄锦手里的那碗符水,嘴里喃喃地念道:“好,还魂,能好。” 黄锦左手捏住杨金水的下巴,把他的嘴巴朝天,右手端着那碗符水,快速地灌进嘴里。 杨金水也不挣扎,咕噜咕噜喝完这碗符水。 黄锦松开杨金水,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使劲地干呕。 过了一会,杨金水不再干呕了,缓缓地抬起头,眼神由迷茫变得清澈,扫了一眼众人,目光定在黄锦身上。 “干爹,干爹!”杨金水在地上爬行,爬到黄锦跟前,抱着他的双腿,哭喊道:“干爹,我回来了,我的魂一直在飘啊,不知在哪里飘,想回来却回不来。 干爹,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失魂,是个活死人了。” 蓝真人对着黄锦打了个辑,笑着说道:“黄公,贫道的事做完,你们聊,先行告辞。” 黄锦拉着杨金水,转头过来答道:“谢过真人,容后再重谢。” “黄公客气了。” 蓝真人甩着宽大的袖子,大摇大摆地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黄锦和杨金水这对干父子,以及胡宗宪和徐渭两位旁观者。 黄锦坐在一张石凳上,杨金水跪在他跟前,两人手拉着手,四目相对。 黄锦一脸感慨,双目微红。 杨金水激动不已,双目全是泪水。 “那一天,世子问我,黄公,咱们宫里在杭州、苏州、江宁有织造太监,哪个做事得力?我答道,都不是很得力,都给宫里和皇爷添麻烦了,现在都撤了。苏州织造太监畏罪自杀,江宁织造太监被发去凤阳守祖陵。杭州织造杨金水,疯了。 世子很好奇,说好好的人怎么疯了?我把情况说了一遍,世子说,疯了好。要是死了,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反倒说不清楚。 疯了好,人还在,什么事可以掰扯掰扯。偏偏又疯了,你怎么掰扯得清楚?皇爷听了,赞了一句。” 杨金水听到这里,抬头看着黄锦,眼睛里全是惊喜。 “世子又说了,在东南宫里不能没人。那里天高皇帝远,谁知道那些人上下其手,黑了多少银子,还得有我们的耳目。 皇爷听了,又赞了一句。世子顺势说道,这个杨金水不错,机灵,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就他的账目最清楚,每年给宫里的报效也最多,会办事。 现在严世蕃倒了,也没人再去扯那些烂谷子陈芝麻的破事,人要是还能救一救,确实是把好手。于是皇爷吩咐我,叫蓝真人施法,把你的魂魄找回来。” 杨金水连连磕头,磕得嵌砖地面砰砰响,“杨金水给皇爷磕头了,给世子磕头了!儿子给干爹磕头了!” 黄锦心痛地扶起杨金水,看着他额头上的血迹,更加心痛。 “我这么多干儿子,最有本事,最有孝心,我也最看好的,就是你。可惜,造化弄人。现在好了,你被真人作法,还魂了,以后就戴罪立功吧。” 黄锦转身指了指胡宪宗和徐渭两人:“他们你认识吧。” “认识,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部堂,他的幕僚、东南名士文长先生。” 杨金水一字一顿地答道。 在浙江,他跟两人打过交道。 “好,都认识就好。世子向皇爷提议,组建了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皇督民办,专为胡部堂的东南剿倭筹集粮饷。世子是总理,前户部侍郎赵贞吉赵部堂为总办,你和文长先生为会办。” 杨金水磕头道:“儿子懂了,儿子一定竭尽全力,辅佐世子,协助赵部堂、文长先生,办好统筹处的差事。” 胡宗宪和徐渭也懂了。 黄锦今日这么一出,其实是在向自己两人解释杨金水的来历,以及与他和世子的渊源。同时,也是在替世子拉拢自己两人。 天大的秘密都让你们知道了,是拿你们当自己人,你们千万不要拿自己当外人! 胡宗宪和徐渭也能猜出,在组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过程中,世子跟黄锦达成了协议。 黄锦帮世子让统筹处的事过关,世子就帮着把他最心痛、最看好的干儿子捞出来。 胡宗宪和徐渭拱手道:“黄公和杨会办客气了,我们同心协力,一起把差事办好。” 第十四章 倒严告一段落 “锦衣卫百户陈名言,拜见世子殿下。” 朱翊钧上前去,把这位二十多岁的锦袍男子扶了起来。 “舅舅,我们是亲如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陈名言是裕王妃陈氏的四哥,是朱翊钧的舅舅。 陈名言又娶了德平伯李铭次女为妻。 而李铭是朱翊钧的亲外公,他的长女李氏是前裕王妃,朱翊钧的亲生母亲。 所以陈名言也是朱翊钧的亲姨父。 这关系,必须是心腹中的心腹啊! 两人坐下,朱翊钧开门见山。 “舅舅,你听说了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事吗?” “世子,臣听说了。”陈名言答道。 “几经波折,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在两位会办,徐文长先生和杨金水的一番辛苦下,架子已经搭起来,现在需要填充血肉。” 在朱翊钧的设想里,统筹处类似于国资委兼审计局,负责监管事宜,真正的实事还需要各大商号去做。 这些商号就是大明的央企。 “皇爷爷恩赐下兴瑞祥、联盛祥、德盛茂三家商号名字。兴瑞祥专营丝绸和棉布,联盛祥专营瓷器陶器和琉璃,德盛茂专营茶叶白糖和酒类,还赐下了海商专营权。” 陈名言眼睛一亮,“海商专营权?” “是的,就是与东西南洋海商的贸易专营权。我们把丝绸、瓷器、茶叶卖于海商,收回白银、白糖、琉璃、铜材、粮食等,互通有无,互利互惠。合法经营,按律缴税。” 陈名言听明白了,关键是“合法”和“缴税”这两点上。 合不合法,皇上说了算。 你按律缴税就合法。 不缴,呵呵,那就不合法了。 “我知道,外公家产业的多交给舅舅打理。”朱翊钧的话让陈名言讪讪一笑。 朱翊钧所言的外公,包括了两位外公,嫡王妃陈氏的父亲,锦衣卫千户陈景行陈外公,以及亲外公德平伯李铭。 李铭只有幼子李瑄,不到九岁,家业必须靠二女婿陈名言帮衬帮衬。 而大明外戚,肯定会想法子往商业上钻营,找几个白手套,开几家商号,没人敢欺负,生意就成了一半。 “舅舅开有两家商号,在茶叶和白糖方面,颇有建树。我想让舅舅抽调人手,帮忙组建专营茶叶白糖和酒类的德盛茂商号。” 陈名言心里只是稍微斟酌了一下,便下定决心。 世子深得嘉靖帝宠信,父凭子贵,连带着裕王殿下的储君地位稳固。这是天下共知的事情。 不出意外,大明江山肯定会传到世子手上,只要不是傻子,都会知道怎么选。 再说他陈名言的身份摆在这里,舅舅加亲姨父,他不帮,天下人会笑他无情无义。 以后在大明封建社会里就混不下去了。 “世子信任臣,臣定当竭尽全力。” 朱翊钧暗地舒了一口气。 筹划了近一年,终于看到了结果。 当初看到皇爷爷嘉靖帝有了倒严之意,就想着如何在这场风波动荡中,为自己捞取最大的好处。 朱翊钧深思熟虑,把目标定在严党名下的胡宗宪这群务实派身上。 这些人,属于历史悲剧人物。 虽然有各种毛病,但做的事,多是利国利民。 比起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地方大世家代表的徐阶等官僚集团,他们才是真正的大明脊梁。 大明以后必定要传到自己手里,而自己也立志要打造一个与历史截然不同的新大明。 胡宪宗为首的务实派,对自己帮助更大,必须保下来,成为自己的爪牙羽翼。 于是自己冥思苦想,抓住皇爷爷想钱想疯了的关键点,成立一个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作为明面上为东南筹饷,暗地里也为皇爷爷敛财的机构,把东南剿倭与皇爷爷的钱袋子连在一起。 胡宗宪在东南剿倭剿得越见成效,皇爷爷就越能理直气壮地从统筹处分银子。 世上做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 想让皇爷爷嘉靖帝给自己和务实派遮风挡雨,那必须对他有所回报。 祖孙之情,庇护得一时,庇护不了一世。 必须利益绑定在一起,才能长久合作下去。 现在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搭建起来了。 总办赵贞吉是个招牌。 如果是位愿意办事,也真心办事的人,就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总办。 要是三心二意,自己在上面,徐渭和杨金水在下面联手,足以把他架空。 现在,自己委托舅舅陈名言组建专营茶叶白糖和酒类的德盛茂,徐文长找人组建专营瓷器陶器和琉璃的联盛祥,杨金水找人组建专营丝绸和棉布的兴瑞祥。 三大商号搭建完成,这件大事就算告一段落。 自己不仅暗中搭建了班底,还悄悄掌握了一条财源,可以伺机进行下一步。 同时,对于自己而言,倒严告一段落。 下一步怎么搞,还得看局势的发展。 朱翊钧开口问道:“舅舅办事,我一向放心。几位表哥都有十岁了吧?” 陈名言答道:“回世子的话,三哥之子承德满十二岁,臣之子承宗满十岁了。” “那正好。我每日下午在西苑南校场练习武艺,枯燥得很。皇爷爷体恤我,恩准我找几个同伴,每日一起练。 嗯,就让小舅舅,以及承德和承宗两位表哥进南校场,陪陪我。” 陈名言大喜:“谢世子殿下!” 北京朝阳门内,大街两边的茶馆酒楼,坐满了人,尤其是二楼临窗的座位,价格翻了两三倍还有人疯抢。 “今儿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今儿是严小阁老被递解出京,发配雷州的日子。必须从这朝阳门出去,都是来看热闹的。” “什么严小阁老?屁话!大贪官,严世蕃。” “可不要胡说。他是被皇上免职抄家了,可他爹严阁老,皇上只是叫在原籍闭门思过,没说免他的职。听说啊,皇上又想起他了,准备召他回京了。” “真的假的?” “严阁老一回来,徐阁老不就麻爪了吗?” “唉,当官的斗,跟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有何干?” “没干系,也就看个热闹。” “呵呵,可不,今天来看热闹的人不少。” 在一家酒楼二楼靠街的雅间,六位文士聚坐在一起,慷慨陈词。 “严世蕃被贬斥岭南瘴疫之地,正道人士大为振奋!” “二十年,我们正道之人,秉承天理大义,前仆后继,赴汤蹈火,今日,终于扳倒了严世蕃,当浮一白!” “当浮一白!”众人激动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严世蕃是开始,我们要奋起,要再接再励,把朝中奸邪之辈一一驱除,再复众正盈朝的煌煌盛况。” “对,这是吾辈之责任,一起共勉!” “共勉!” 街上传来惊呼声:“严世蕃来了!” 街道两边的窗户被全部推开,无数的脑袋伸了出来。街边上站满了人,黑压压的连成了两条粗线。 严世蕃穿着一身青衫便袍,头戴小帽,端坐在一辆平板马车上,面如死灰。 “怎么这样坐?” “不知道,好像是宫里叫他这样出京。” “好狠啊。这是要把他的面皮全捋下来。” 议论声中,突然有人爆出一声高呼:“狗日的严世蕃,老子送你一程!” 话刚落音,一筐烂菜叶子从天而降,纷纷洒洒地落在严世蕃的头上和身上。 像是发号令,街道上空,全是飘荡洒落的菜叶子,臭鞋底,污水。 不到一会,严世蕃身上被污水浸湿,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叶子,身边的马车上,也堆满了菜叶子,烂鞋底。 “好!”那些文士们跟着老百姓们叫好,“就是要这般杀人诛心!” “对,就着这让人痛快的一幕,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第十五章 敲打徐阶 嘉靖四十一年初秋。 西苑御花园。 湖翠柳青,波光粼粼,绿林郁郁。 湖边林荫道上,嘉靖帝穿着那件天青色道袍,戴着紫金冠,两只袖子甩来甩去,步伐怪异,有点像朝天观蓝真人给杨金水施法时的天罡步。 这是嘉靖帝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修仙神步,说是走多了后能身轻如燕,脱胎换骨。 朱翊钧跟在后面,快步走着,只是腿短,有点跟不上嘉靖帝的步伐。 嘉靖帝走了一段路,逐渐放慢脚步,朱翊钧很快就跟上了。 “钧儿,”嘉靖帝平息呼吸,开口问道。 “孙儿在。” “半年过去,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还有三大商号,运作得很好啊。” “皇爷爷坐镇,洪福齐天,自然能财源滚滚来。”朱翊钧笑嘻嘻地答道。 嘉靖帝哈哈大笑。 这段时间他过得非常舒畅。 严世蕃、鄢懋卿等一干严党贪官被扳倒,家产抄没,足足上千万两银子,一半入了国库,一边进了内库。 嘉靖帝手头上从来没有这么宽裕过。 剿倭!使劲地剿!往死里剿,谁叫这些混蛋截断海路,影响海上生意。 三大殿,万寿宫,加快营造,什么奇缺材料,买!朕不缺钱了! 后宫嫔妃,好几年没有赏赐了,赏!江南的锦缎丝绸,岭南的白糖,海外的琉璃,赏! 宗室外戚喊了好几年的穷,赐!堂兄三千两,堂叔五千两,舅舅家两千两...朕现在不缺银子。 花钱如流水,嘉靖帝的心情却好了不少,然后自我感觉修仙境界又上了一层楼。 另外一方面,经过五个月运营,三大商号迅速进入状态。 兴瑞祥在皇权加持和杨金水的长袖善舞下,统一了东南丝绸的价格,硬生生把今年的丝绸的价格提高了三成卖给西洋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把东南的棉布贩运到北方、西北和西南,从那里换回大量积压的丝绸、棉花和矿石,转手一卖,又赚一笔。 德瑞祥卖茶叶出去,收南洋、琉球的白糖回来,贩运到各地,又是大赚一笔。 联盛祥的瓷器和琉璃生意做得相对逊色些,但那是跟兴瑞祥和德瑞祥比。 要是跟其它的商号相比,还算是有声有色,并不差。 东南剿倭的粮饷不愁,还能让嘉靖帝分到回头钱了,心中当然大喜。 “钧儿,你拟定的那些章程,朕看过,确实有些门道。”嘉靖帝缓缓说道,“完善制度、积极主动、提高效率、强化奖励。这十六个字有点意思,有那么点驭下的手段。” “皇爷爷,孙儿都是跟你学的。 先把领头羊选好,订好制度,放权给他们,让他们在制度框架里自由发挥,再通过财务进行监督,通过人事进行调整,双管齐下,让船沿着既定的方向扬帆前进。” 嘉靖帝在朱翊钧面前没有那么多威严和假面具。 他笑着摇了摇头:“朕可教不了你那么多。不过没事,驭下手段,都是靠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什么都试一试,有效果,继续用,没效果,换一种。 当年你皇爷爷我,也是这么东试一下,西试一下,找到那些文官的弱点,这才大获全胜。” 朱翊钧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皇爷爷,你这东试一下,西试一下,是有效果,可就是太费人了。 午门前杖死的文官士子,数百上千啊。 嘉靖帝继续说道:“不过你刚才有两句话说到点子上,驭下的核心,一是管住乌纱帽,二是管住钱袋子。这两样你抓住了,就可以稳坐钓鱼台,任他们折腾了。” 乌纱帽不说,钱袋子皇爷爷确实抓得紧。 到了每年户部核销上一年账目的时间,皇爷爷就化身为大明总审计师,司礼监成了大明总账房,西苑一天到晚听到巴拉巴拉打算盘声。 可惜落后的会计体系,粗放的财税制度,先天不足,皇爷爷再费尽力气,最后也就审了个寂寞。 朱翊钧很想问一句,那兵权呢。 随即又一想,这其实也在乌纱帽和钱袋子范围之内。 大明的军队以前归五军都督府管,主要是管军官和将领的考核和升迁,后勤归兵部、户部管,基本上还能保持独立。 后来叫门天子明英宗的土木堡一役,勋贵和军中宿将死伤殆尽,于谦又借着京城保卫战,以兵部接管了京营。 此后,大明军队的官帽子归兵部管,钱袋子归户部管,就再也直不起腰了。 朱翊钧连忙答道:“皇爷爷的教诲,孙儿记住了。” 嘉靖帝点点头,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杨阁老递交了辞呈,然后告病在家,闭门不出,这次是非辞不可啊。” 朱翊钧惊讶地问道:“又辞了?半年来,内阁阁老辞了四位,这是怎么回事?” “徐阁老手段高明。当初严介湖能容他,他却不能容别人。”嘉靖帝这话说得有点重,朱翊钧不知道怎么回答。 “钧儿,你说怎么办?”嘉靖帝给朱翊钧出了道考题。 朱翊钧想了想,迟疑地答道:“孙儿听说严阁老在江西老家,闭门读书读得不错,还出了本集子。” “你看了?” “看了,但看不懂。” 嘉靖帝哈哈大笑:“看不懂就算了,反正你又不要考状元。” 笑完后他问道:“你是想让严介湖回来?” “是的皇爷爷,不管怎么说严阁老还是首辅,皇爷爷没有明旨罢黜。存斋公(徐阶)只是以次辅的身份代署首辅。”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裹在胸前,“算是一个办法,只是严世蕃一去,严介湖被抽走了主脊梁,召回来有没有用,难说。” “皇爷爷,把严阁老召回来,算是对徐阁老的敲打。要是他不醒悟,皇爷爷再用其它法子好了。” “敲打?”嘉靖帝看了朱翊钧一眼。 乖孙,朕很少用敲打的,一般用廷杖。 他沉吟一会,点点头,“好,就按你的法子,我们先敲打敲打徐阁老,看他醒不醒目。” 内阁里,代理首辅徐阶,满脸愁苦,看着坐在对面的张居正,叹息道:“杨宥善又递了辞呈,现在告病在家。这回是铁了心要走。” 张居正小心地说道:“老师,自严阁老被皇上勒令在原籍闭门读书,半年里,内阁请辞了三位阁老,加上杨公,已经是四位了。 朝野非议的非常多。” 徐阶也很激动,“我知道非议的话非常多,都在说老夫难容人,比严嵩还要嚣张跋扈!可是,为师没有逼他们请辞啊!” 张居正大吃一惊,但是看到一向从容不迫的老师,今天确实急了,不像是说谎。 他迟疑地问道:“这四位阁老,陆续补入阁没两月,就被揪住尾巴,上了弹劾。那些弹劾奏章...” 徐阶没好气地答道:“我说了,跟我没关系!这段时间,为师一直在筹划扳倒胡宪宗为首的严党残余。他们才是严党的根基!” “那是谁做的?” “为师也不知道。我叫人查了一番,只知道这些把柄是有人悄悄送上门的。” “有人悄悄送给裕王党为首的那些清流?” “是的,那些清流以为自己扳倒了严党,现在看谁都是斜着眼睛。看到是阁老的把柄,欣喜如狂,一涌而上,以直邀名。” “老师知道把柄是谁送的吗?” “为师怎么知道?”徐阶翻了个白眼答道。 书吏送来几份文书:“阁老,这是司礼监递出来的。” 徐阶随手接过来,扫了一眼,看到最上面一份,眼睛瞪圆。 等书吏离开,他把那份文书递给了张居正。 “什么,皇上下诏,召回严阁老!”张居正大惊失色。 徐阶反倒冷静了,手指头在桌面上叩了几十下,目光一闪,长叹了一口气,“到今天,我才明白背后的这四把飞刀,是谁甩出来的。” “谁?”张居正忍不住问道。 第十六章 好老师和好学生 徐阶盯着张居正,感叹道:“叔大啊,你教的好学生!” 张居正脑子嗡嗡的,怎么跟我又扯上关系了? 随即一想,明白徐阶说的什么意思。 “老师,你是说世子他...” 徐阶分析道:“满京城里,能找到这四位请辞阁老的把柄,除了为师,此前的严阁老,剩下的就只有东厂了。此事不是为师做的,严阁老又在江西,那就只有东厂了。” “难道不会是皇上吗?” 徐阶笑了笑,“皇上要是恶了我,就不是这样的手段了。” “老师,你是说世子跟黄锦黄公,搅合到一块去了?” 徐阶微微仰着头,看着远处的房门。 “上次倒严,为师就看出,黄锦跟世子配合得十分默契。半年前,黄锦最喜欢的干儿子杨金水,被蓝真人施法还魂,全好了。 然后摇身一变,成了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会办,如今在东南干得有声有色。现在看来,是世子出手,在皇上那里讨了情。” 张居正明白了,“老师,你是说世子跟黄锦达成了某种默契?” 徐阶答道:“没错。世子没有那么傻,敢在皇上鼻子底下跟黄锦勾结在一起。但是暗地里通下气,做点手脚,皇上知道了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世子对付老师,为得什么?” “因为胡宪宗已经是他夹袋里的人了。”徐阶叹息道。 张居正终于弄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因为老师筹划弹劾胡宪宗为首的严党残余,世子知道后,才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老师?” “不算是对付为师,是在敲打我。真是皇上亲手带出来的好圣孙啊,一样心思深沉。为了敲打我,接连废了四位阁老...” 张居正不由骇然,忍不住说道:“老师,世子要让你放过胡宗宪等人,只需上课时跟我说一声,或者暗示一句,我再把话递给老师,不就成了吗?何必费这般手脚?” 徐阶摇摇头:“叔大啊,这说明你对官场的规矩,还没悟透啊。” 此时的张居正,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等清贵衙门打转,还没有在六部真正历练,也没有入阁跟一群老狐狸斗智斗勇,确实缺乏一种切身的认识。 张居正老实地说道:“还请老师给学生解惑。” “世子通过你递话给我,那是有求我的意思,要欠人情的;如果是敲打我一番,我识趣不做了,就两无相欠,隐隐的,我还欠他的人情。” 张居正无语了。 这真不是我教的,肯定是他那位皇爷爷教的。 “老师,那胡宗宪一党?” 徐阶眯着眼睛,盯着房间里的虚空处。 张居正看到老师的目光,一改往日的温良儒雅,居然闪着几分凶狠。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睛,再一看,老师的眼神全是温良恭顺。 错觉,肯定是刚才产生了错觉。 徐阶微笑地缓缓说道:“世子都借着皇上的手敲打了我,为师再不识趣,就没意思了。只是胡宗宪为首的严党残余,不止我们盯着,还有其他人盯着。” 张居正心里一咯噔,老师这是表面上退一步,暗地里要借刀杀人。 刚才看到老师不一样的目光,不是错觉! 这天,朱翊钧照例在南校场锻炼了一个半时辰,跟表哥陈承德、陈承宗,亲舅舅李瑄比试射箭,十中六矢。 演武结束,朱翊钧跟教官、亲舅舅和两位表哥告辞,出了南校场。 冯保接住了他。 “世子殿下,司礼监滕祥派人来送信。” “什么事?” “吴毅法等四位御史弹劾胡宗宪,说他不用心剿倭,纵兵扰民,为祸地方,浪费朝廷粮饷,更有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之嫌...其罪当诛。” 嘶——! 这是下毒手啊! 朱翊钧眼睛一瞪,当场站定不动。 “吴毅法是什么人?” “回世子的话,奴婢去打听过,他是东宫侍讲高拱高先生的门生。” 高拱? 朱翊钧脑子转了五六个圈,明白这里面的关系和玄机。 此时的他反倒完全镇静下来,上了步辇。 “走,去仁寿宫,皇爷爷还在等我一起吃晚饭。” 到了仁寿宫,嘉靖帝早就等着朱翊钧。 一见到朱翊钧,嘉靖帝就迫不及待地说道:“乖孙,你上次说那个铁板烧肥牛肉很好吃,朕叫御厨又搞了一份,完全按照你上次做得法子弄的。快尝尝。” “谢皇爷爷。”朱翊钧也兴高采烈地上前去,看到一盘大明牛排,热气腾腾,六成熟,旁边点缀着两瓣洋葱,两根青菜。 旁边是一小碗黑胡椒汁。 朱翊钧把黑胡椒汁淋在上面,双手拿起叉子和小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送进嘴里。 嗯,有那股味了。 嘉靖帝一脸期盼地看着朱翊钧。 在他身后站在一位内官,神情十分紧张,他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海大贵。 “皇爷爷,很好吃,跟我做梦时梦到的一模一样!” 嘉靖帝哈哈大笑,转头对海大贵说道:“好,世子吃得开心,你的差事也办得好,有赏。” “谢皇爷赏,谢世子。”海大贵没口子谢道。 嘉靖帝坐在旁边,看着朱翊钧吃得满嘴是油,感觉比自己吃得还开心。 他重金属中毒很深,已经严重破坏了神经系统,味觉嗅觉都失常了,胃口也被严重破坏。 可他反倒认为自己是修仙有道,然后进行辟谷,每日里吃得很少。 等到朱翊钧吃完,嘉靖帝忍不住逗他:“乖孙,你怎么吃得这么开心?” “皇爷爷,这牛排好吃,吃得当然开心。” “滕祥没跟你说吗?又有人弹劾你的得力干将,胡宗宪了!” “知道,老滕下午就派人告诉我了。皇爷爷,严阁老回来了吗?” 嘉靖帝答道:“在路上。他啊,年纪大,走得慢,估计还得一个月才能到京城。” 朱翊钧一听,连忙点头:“是啊,严阁老年纪大了,回来也处理不了多少内阁的事。皇爷爷,那怎么行啊。杨阁老请辞了,内阁的事总不能全压在徐阁老和袁阁老身上啊。” 嘉靖帝笑眯眯地问道:“那怎么办?” “皇爷爷,要不补裕王府侍讲高拱高先生入阁参预机务?每回孙儿回王府,父王都对他的学问和才干赞不绝口。” “呵呵,你父王的眼光...”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盯着朱翊钧,笑得更加得意,“嗯,还不够啊,内阁一直缺人,袁懋中(袁炜)又要时常入值西苑。人手还是不够,这样吧,再把你的老师李子实(李春芳)也补入阁,参预机务。” 朱翊钧忍不住在心里点了个赞,姜还是老的辣。 袁炜见天地要给皇爷爷写青词,内阁阁老一职等于挂职。 把李春芳也补进去,正常情况下,内阁就是徐阶、高拱和李春芳三人,形成三角鼎立。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但是一旦被打破,二比一就会形成绝对优势。 “皇爷爷,新阁老入阁,你应该去讲讲话,同僚之间,应该讲团结,内阁议事堂里,应该挂块匾,一团和气。” “讲团结,一团和气。嗯,好,有那么点意思。乖孙,有长进啊。” 朱翊钧连忙说道:“孙儿谢皇爷爷教诲。” 嘉靖帝感叹道:“不光要老师教得好,还要学生学得好。乖孙,跟你比,你父亲跟你叔叔,就是两头猪啊!” 朱翊钧尴尬了。 这话我能听吗?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听到。 第十七章 杨金水 杭州城,原内廷杭州织造衙门,现在的东南粮饷统筹处杭州行办。 前堂大厅。 杨金水一身青袍便服,挽着一个发髻,很随和地坐在上首,下面是兴瑞祥为首的东南十几家大丝绸商号的掌柜的。 众人齐声恭维道:“杨会办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今年卖给西洋人的丝绸,足足上涨了三成,大家都跟着获利。” “是啊,杨会办在前面带头,我们在跟着吃肉,以后赴汤蹈火,我们在所不惜。” 奉承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不要钱似地向杨金水飘来。 他面带微笑,似乎在享受众人的恭维,心里却在冷笑。 一群混账子! 当初拉你们统一价格,一个个心眼比喇叭花还要多。 现在赚到钱了,就好话连篇。 当初我被人设计落难时,你们的嘴脸,我可是都记在心里。 杨金水摆摆手,众人慢慢地停住了声音。 “此事与我无关,是裕王世子殿下,授予我锦囊妙计。” 众掌柜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静了一会,兴瑞祥掌柜凑趣地拱手问道:“杨会办,请问是什么锦囊妙计?” 杨金水笑了笑,反倒不急了。 端起旁边桌子上的茶水,轻轻喝了两口,放下后在众人期盼下才继续说道。 “杨某当初离京时,向世子殿下辞行。世子问我,商战最要紧的是什么?杨某答道,是找到对方的需求,才能卖东西给对方;找到对方的痛点,才能把东西卖个好价格。” 众人纷纷点头。 这位杨金水,虽然是残缺之人,可是做生意确实是一把好手。当初任杭州织造时,单枪匹马入杭州,短短三年就做得风生水起,成为东南最大的丝绸商。 可惜,一场党争把他给坑进去了。 “殿下点点头,非常赞同杨某的说法。又问道,西洋人商人的需求是丝绸,那他们的痛点是什么?杨某摇头,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众掌柜纷纷在心里揣测。 西洋人的痛点? 缺银子? 好像不缺,听说他们老家有金山银海。别的不说,他们贩货去东倭一趟,能从那里筹得大量白银。 路途遥远? 再远也无妨,只要通海路,对于这些爱财如命,不辞万里的西洋商人来说,都不叫事。 那他们的痛点是什么? 杨金水淡淡一笑,揭开谜底:“世子见我百思不得其解,便点拨了我一个字,风!” 众人一听,有聪慧的若有所悟,但短时间没有悟透。 平庸者还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杨某当时也不知世子说的什么意思。坐漕船南下时,某一日我看到船夫扬帆划桨,突然间就悟到了。世子英明,西洋商人最大的痛点就是风。” 众人面面相觑,一位掌柜拱手道:“杨会办,还请为我们解惑。” “诸位,你们都知道西洋商人与我大明相隔万里,一路上通的都是海路,需要扬帆泛舟。扬帆,自然需要风。顺风,就走得快;逆风,就走得慢;无风,就动弹不得。 杨某到了江南,找了十几位海上老船夫询问,得知西洋商人行舟万里,一路上风向多变。他们经历多年,总结出一套方法。 天竺以南大洋,三月份到九月份,多吹西南风,十二月到次年二月,多吹东北风;我大明南海,五月到到八月,多吹西南风,十月到次年三月,多吹东北风。 一般情况下,西洋商人来我大明,一般是在四、五、六月,就南风;启程回乡,一般是在十、十一、十二月,就北风。” 杨金水说到这里,有聪慧的掌柜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了,知道了!杨会办果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 杨金水淡淡地说道:“不要搞错了,是世子殿下提点咱家的。” “对,对,是裕王世子殿下,天资颖异,学问过人。” “老潘,到底是个意思?杨会办说的这番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一时没转过弯来的掌柜,急着追问。 “这还不明白。这些西洋商人四五月份就着南风来我大明,给我们下采办预订单子,然后装一船我天朝的货物,去东倭转一圈,狠赚一笔。回来后等着我们筹集好预订的丝绸,装上船,赶在十月份就北风回去。 杨会办暗地里会合我们,拖着筹货,一直拖到八月份,西洋人急了。再拖下去,耽误他们十月份趁着北风启程回乡。 我也听人说过,十月份后的北风不大,变化极快,最顺风便利的就那么一段日子。要是错过,西洋商人就得耽误一年。” 杨金水接了一句,“没错。除了我大明南海的路程,他们还得考虑天竺以南大洋的路程。要是十月份不及时启程,一两个月后到了天竺南大洋,还是赶不上顺风。还得耽误一年的生意。” 其他掌柜的都明白了。 “耽误一年的生意?那损失大了。不如咬咬牙,接受我们涨价三成的要求。反正只要把丝绸顺利运回他们老家,还是血赚啊。” “对,对,这就是杨会办说的,西洋商人的痛点。” 杨金水又强调了一句:“错了,这个痛点说法是裕王世子殿下,传授给杨会办的秘诀!” 等到掌柜们情绪兴奋地议论了一番,杨金水咳嗽几声,大厅里的声音慢慢地变低。 “这一回杨某拉着诸位一起发财,知道为什么吗?” 杨金水的话让众掌柜面面相觑,不少敏感的掌柜心头一动,莫非又是老一套,赚了钱开始要报效了? “是杨会办义薄云天!” “杨会办体恤我们,我们感激不尽。” 众掌柜嘴里敷衍着。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敢放话给胡部堂,给数万东南剿倭将士筹集粮饷,底气是什么?诸位知道吗?” 看着众人或不明白,或装不明白的神情,杨金水心里冷笑几声。 “底气就是皇上谕旨恩赐的海商专营权。大明境内,所有跟海外商人的往来通商,都必须拿到海商专营牌照。而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就是奉诏审核发放海商专营牌照。” 杨金水话一落音,大厅里一片哗然。 什么!我们跟海商做点生意还要人批准? 有没有王法? 哦,皇上的话就是王法。 有掌柜愤然地说道:“杨会办,这样不合规矩吧。” 杨金水森然地问道:“什么是规矩?在大明,皇上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王法!” “杨会办,你们这是盘剥商贾,与民争利!” “合法缴税,就是盘剥商贾?与民争利?哪个民?杭州城,东南各州县的普通老百姓,还是你们背后的那些大世家?” “杨会办,这样做,会引起东南动荡?” “呵呵,东南动荡,说得多好听啊。不就是威胁朝廷,又起倭患吗?真以为朝廷和皇上不知道,东南的倭患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句,今日不同往日。胡兵部麾下数万精兵,已经剿了浙江的倭患,正在剿除福建倭患。 有人敢闹,胡兵部就敢杀! 到时候顺藤摸瓜,找到通倭的证据,我看某些人,有多少个脑袋够砍的!” 杨金水杀气腾腾的话在大厅里回响,震得众掌柜心惊胆战,久久不敢说话。 看到众人被震住,杨金水脸色一转,变得柔和,语气也转为亲切。 “其实拿到海商专营牌照,也很简单,只需要按照这上面的会计制度来做,把账目、库存厘清,再接受每半年一次的审计,轻轻松松就可以赚大钱了。” “杨会办,真得吗?”有掌柜的心动了。 “诸位都是做生意的老人,是真是假,你们一看就知道。拿去看看,好好斟酌。太太平平地赚钱多好,何必刀口舔血地赚钱呢?” 杨金水示意手下把一叠叠的章程拿出来,分给诸位掌柜,笑得格外慈眉善目。 第十八章 东南剿倭部署 宁波鄞县城城东,夕阳照在鄞江上,把半条江都染成了红色。 一艘快船从海口方向驶来,缓缓在码头上停下。 船还未停稳,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穿胸绣云雁绯袍官服的四十多岁官员,从船头上跳了下来,顺着跳板急匆匆地走到岸上。 提着前襟快步走到路边,一头钻进等候多时的轿子。 轿子里传来脚踩轿底板的声音,四名轿夫一用力,把轿子抬起,快步就走。 不到两刻钟,轿子来到兵部尚书、总督直浙闽军务胡宗宪的行辕门前。 官员刚下轿,两位行辕幕僚上前接住:“谭侍郎,胡公在等着。” “好。” 一路穿堂过廊,很快被带到书房里。 胡宗宪一身便服,头上只是挽了一个发髻,上前来挽住来者官员的手,欣然说道:“子理,可算等到你了!” 来者正是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兼提刑按察使司巡视海道副使谭纶,数月前奉命率部分浙军南下广东潮州。 胡宗宪把谭纶引到书房里坐下,等仆人奉茶退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林朝曦、张琏两贼破了?” “回部堂的话,刘显、俞大猷、张坤秀率精兵分路进剿。四月,大破张琏老营,其部将肖晚、罗袍被杀,张琏、林朝曦等人仓皇逃走。 六月,张琏部将郭玉镜投降,各路兵马趁胜追剿。七八月间,张琏、张公祜、赖赐、白兔、叶槐、李文彪、余大春等贼先后被擒被杀。 只是可惜,林朝曦狡诈,见势不对带着梁宁、陈绍禄等将,率残部逃入江西。参将王宠率兵追了过去。 我见首恶已除,叛军主力被剿,便与俞将军(俞大猷)率部回闽。” “好!”胡宗宪抚掌叫好。 “广东贼军主力已破,我们就能用心剿除福建的倭患。你与俞将军驰援广东期间,戚将军(戚继光)和卢将军(卢镗)在台州大破来犯的倭寇,斩首倭寇一千四百二十六人,焚溺而死的四千六百人。 而后又在宁波、温州斩杀残余倭寇一千一百余人,倭寇全部逃向福建,浙江倭患全面肃清。” 胡宗宪声音激昂地介绍着,听得谭纶也是激动不已。 二十多年的倭患,终于被逐一肃清大部,快要看到曙光了。 “经过侦察,福建倭寇分为南北两大股,最大的一股聚集在福清宁德海外的横屿岛和牛田两地,伺机进犯袭扰闽北闽中。 南边的倭寇以广东南澳为据点,伺机袭扰闽南闽中一带。人数多少,兵械几何,都摸得七七八八。” 谭纶点点头。 胡宗宪的能力,他还是很相信的。 “子理,我上疏举荐你为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坐镇泉州;举荐俞将军为福建总兵官,负责对付南澳为据点的南边倭寇。 我移驻台州,派浙江总兵官戚将军领编练的义乌浙军,南下闽北闽中。诏书部文都下来了。” 谭纶敏锐地察觉到,胡宗宪这次进剿福建倭患,与往常的进剿方略有所不同,只是哪里不同,一时半会还说不清楚。 不过他突然想到,还有一员剿倭大将没有安排。 “胡部堂,卢子鸣(卢镗)你如何安排?” 胡宗宪笑着答道:“子理兄放心,卢子鸣是本督的得力干将,此前剿倭功勋卓著,不会弃之不用。 子理兄,直浙闽倭患不绝,真实原因你我都是知道的。” 谭纶点点头,“谭某知道,一是东南地方势力,为了谋取海上暴利,铤而走险。内外勾结,肆意作乱。此乃内忧。 二是东倭动荡,地方割据,骁勇兵卒浪迹为生,东南地方势力,遣人去东倭招募引诱,狼狈为奸。此乃外患。 内忧外患是连在一起的。我们剿除了一伙,他们又去东倭招募引诱新的一伙,连绵不断,斩草不尽啊。” “没错!”胡宗宪恨声说道,激动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走动。 “此内忧外患,就是东南二十年倭患之根本。内忧外患不除,倭患难以根除。而今朝廷正在筹划,剪除内忧。我等就要想法消除外患。” 谭纶眼睛冒着光,欣喜问道:“胡部堂,如何消除外患?” “本督已经上疏举荐卢子鸣(卢镗)为提督直浙闽巡海水师总兵官,聚集各地水师船只,征召民间船只,并命几处船厂迅速造船。组建东南巡海水师,巡视东南海面,切断东倭与东南海路通道,在海上剿灭这些被招募引诱的倭寇! 世人都说倭寇凶悍,其一是他们多为老兵,在东倭混战中厮杀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二是敢舍身来我大明为寇者,多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但是再如何凶悍,到了海上,大船打小船,多铳打少铳,还有火箭、投石、震天雷,倭寇的长处被克制,正好收拾他们。 本督还派人去广东屯门澳,与佛郎机人联系,以利诱之,希望获得他们造船、铸炮、火器和海上作战等方面的帮助。” 谭纶终于明白胡宗宪的不同。 “胡部堂,属下记得你对出海畏之如虎,非常排斥组建巡海水师,只是把它作为剿除倭患的辅助手段,力主剿倭尽在陆上的方略。” 胡宗宪一脸苦笑,摇了摇头,迟疑再三才说道:“不瞒子理兄,我这次进京述职,被好好教诲了一番。” “谁教诲胡部堂?” “裕王世子殿下。” “啊!” 谭纶惊呆了。 “世子殿下不是才八岁吗?” “是的,年纪才八岁,身高长相如十一二岁,心智却难测。” 谭纶有些不信,觉得胡宗宪在夸大其词,给新抱上的大腿吹水。 “世子殿下如何教诲胡部堂?” “世子对胡某说,剿倭根本在于控制海权。” “海权?”谭纶对这个新名词惊叹不已。 “海权就是对海洋的控制,通过水师对海上往来交通的控制。控制海权,首先就控制住与海商的生意往来,进而威逼利诱那些与海商有关的人,使得他们就范,消除内忧。 控制海权,也能控制海外各藩各地入我大明的海路,切断倭寇来犯,歼敌于海上,使得地方百姓不受其苦。 而要想控制海权,佛郎机人对我们帮助巨大。他们能从万里之遥,扬帆泛舟而来,必定有可取之长处。” “海权?”谭纶沉吟一会,点点头,“世子海权之说,倒是有些道理。只是佛郎机人,扬帆泛舟万里海路,肯定有秘诀依仗,他们肯轻易传授我等。” “哈哈,子理所虑,跟我当初所虑一样。世子说道,佛郎机人泛海万里,所图无非钱财暴利。只需我们加以利诱,他们有什么不能传授的?” “嗯,蛮夷化外,重利轻义,确实可以以利诱之。”谭纶又想到另一件事,“胡部堂,你刚才所言种种,皇上都恩准了?” 胡宗宪背着手,转过身去,看着东南舆图,喃喃地说道:“还是世子了解皇上啊。” 有随从在门外禀告。 “老爷,京里急信,是文长先生寄来的。” 胡宗宪一惊,连忙推开门,一把接过书信。 急匆匆展开看完,脸色惊疑不定。 第十九章 高拱立威 “汝贞兄,怎么了?”谭纶叫着胡宗宪的字。 胡宗宪脸色惨白地答道:“文长先生从京里来信,说这些日子,京里局势波诡云谲。” “有人在弹劾汝贞兄?” “是的。一窝蜂地弹劾我,有说我纵兵扰民,侵吞粮饷,有说我拥兵自重,意图不轨...” 谭纶听得心惊肉跳,这是往死里下手啊。 “他们不知道汝贞兄正在全力以赴地剿除东南倭患吗?” “知道又如何?在他们眼里,我是严党残余。我不除,意味着严党没有被彻底打倒,天理大义没有得到声张。” “糊涂!”谭纶怒斥道,“汝贞兄身系东南剿倭大业,岂能如此因人废事!” “子理兄,在他们眼里。倭患只是芥藓之疾,我这样的严党才是心腹大患。内患一除,外疾手到擒来。” “说什么屁话!”谭纶也怒了,“芥藓之疾?东南地方,千万百姓受倭患祸乱了二十多年,水深火热,在他们眼里只是无痛无痒的芥藓之疾? 党争,党同伐异,这些喊着天下大同,口口声声为天下黎民的士子清流,心里却是党争啊!” 胡宗宪放下书信,默然无语,缓缓地椅子上坐下。 “汝贞兄,文长先生有说,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攻讦你?” “徐存斋徐阁老。” “他!”谭纶有些想不通,“徐阁老一向深明大义,公忠体国。他又是松江世家大户,族人乡亲深受倭患之苦,怎么还会轻妄指使御史弹劾汝贞兄?” 胡宗宪苦笑地答道:“南直隶和浙江的倭患被肃除,对徐阁老来说,已经功德圆满。我要执意剿除福建倭患,对他来说,反倒不美了。” “怎么不美了?” “徐阁老族人乡亲,多与浙江海商有往来。在大明东南,海商势力最大的就两股,一是浙江海商,二是福建海商,互为竞争,此消彼长。 现在浙江太平了,福建不太平,对于浙江海商而言,岂不是大好事。” 谭纶气得脸色发紫,“为一私利而轻废国事,岂是阁老辅政所为?” “徐阁老出身松江世家,家族亲眷错综复杂,被亲情羁绊,又不止他一人。何况徐阁老与严阁老明争暗斗多年,深知严阁老的根基在哪里。 一是严世蕃严东楼,二是胡某为首的这些人。现在严世蕃被斥贬,徐阁老自然把矛头对准我。他已经跟严阁老撕破脸皮,当然要斩草除根,免除后患。” 谭纶气得握紧双拳,浑身微微颤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荒谬,荒谬啊!” 胡宗宪无可奈何地答道:“荒谬?胡某反倒觉得一点都不荒谬。” “那文长先生有说在京城里想办法吗?” 胡宗宪目光一闪,“文长先生说,世子向皇上建言,把严阁老从江西召回京师,敲打了徐阁老一番。” “敲打?”谭纶一愣,随即追问,“那徐阁老收手了?” “收手了。可是高新郑(高拱)又接上,指使他的党羽门生,疯了一般上奏章弹劾我,拿我当严阁老严东楼了,不置我于死地誓不甘休啊!” “高新郑?”谭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裕王府侍讲,世子殿下反倒不好出手了。” “文长先生来信说,前些日子,皇上下诏,高新郑补入内阁,参预机务。” “什么!”谭纶差点跳起来了。 皇上这是在褒奖高拱吗? 难道他对胡宗宪有什么看法了? 一旦皇上对胡宗宪有了什么看法,怪罪于他,那福建、广东的倭患剿除,就缺了一员总领各方、主持大局的人物,会受到严重影响的。 胡宗宪又说了一件事:“文长先生来信说,李石麓(李春芳)也被皇上下诏,补入内阁,参预机务。”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状元,吏部侍郎李石麓?” “是的,李石麓也是世子殿下的侍讲,与潘时良、同科张叔大同为世子殿下的讲读老师。” 谭纶听得头有点晕,这关系太复杂了,于是小心地问了一句:“汝贞兄,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胡宗宪摇了摇头,“胡某也不知道,文长先生在信里叫我稍安勿躁。只是事关重大,福建剿倭之事迫在眉睫,我安不了啊!” 他转向谭纶,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又悲愤地说道:“子理兄啊,你说我们为国为民,做点实事,怎么就这么难啊!” 谭纶无言以对,只能也长叹一声。 长长的悲叹声,在书房里回响,格外沉重悲凉。 京城紫禁城午门左边的内阁,议事堂。 “广东巡抚张臬平、按察使副江伯、陈圭,广东总兵官刘显、参将王宠,浙江按察副使谭纶、浙江副将俞大猷联名上奏,报捷广东平贼大捷,斩杀贼酋张琏以下二十余首领,贼众两千余... 兵部要为他们请功,新郑先生、石麓先生,如何票拟,我们议一议。” 徐阶拿着一份奏章说道。 高拱抢先说道:“这份奏章我看了,调集广东、江西、福建三省兵马近十万,还从浙江抽调部分兵马驰援,围剿了半年,只斩杀了副贼酋张琏等人,贼酋林朝曦等人却窜入江西,继续为祸地方。 除贼务尽,这点道理他们都不懂吗?张臬平他们有什么脸面报捷请赏?要我说,直接票拟,对他们略加抚慰,再严令追剿,限期斩获贼酋林朝曦等人无误!” 高拱毫不客气的一番话,让徐阶的胸口堵着一口气。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下面的人,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剿除了大部分贼首和贼众,只逃了部分贼酋,你就横鼻子竖眼睛,甚至喊打喊杀。 这样的票拟经过批红,再以部令的形式发下去,下面办事的人全部要泄了气,以后谁还用心办事? 高新郑,你这样做,无非就是因为广东平贼是我一手安排的,主持平贼的张臬平、江伯和陈圭,是我的人。 如此针锋相对,你真得是迫不及待地要拿我的脸面立威啊! 徐阶心里的火,腾腾地冒起来。 以前我斗不过严嵩,还斗不过你吗! 正当他盘算着反击的手段,目光一扫,在“一团和气”的字幅上扫了一眼。 “一团和气”! 这是皇上御笔亲题,赐给内阁的,指令挂在内阁议事堂里。 当初高拱、李春芳补入阁,皇上还特意叫黄锦传来口谕,叫诸位阁老要讲团结,一团和气,齐心协力为君分忧,为国出力。 徐阶马上人间清醒了。 严阁老告假回乡,半年时间请辞了四位阁老,朝野非议汹涌。 皇上这条字幅,这番口谕,敲打得谁,不言而喻了。 徐阶慢慢地沉住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高阁老所言甚是,那就请你票拟吧。” 高拱也不客气,拿起笔,按照他刚才所言的意思,票拟了一段话。 很快,这份奏章批红递了出来。 “准。” 然后分发兵部,叫以部令照行。 兵部尚书杨博收到这份奏章,看到上面的票拟,一向能从容处事的他怒火冲天,把奏章狠狠地甩在桌面上,破口大骂道:“姥姥!酸儒误国!” 第二十章 高拱是晋党? 西苑西安门有个院子,在西苑大门与二门之间,隐在朱墙黄瓦,幽翠静绿中。 里面有一排房子,它是西苑值房,以前大明王朝的心脏所在。 严嵩、徐阶、袁炜、李春芳都在这里入值,专职给嘉靖帝写青词。 他们多半是身兼六部职位,或者内阁阁老一职。 一边在这里处理部务和内阁机务,一边随时候命。皇上灵感一来,递出一张纸条,写明要求,值臣要挥毫写出一首皇上满意的青词来,烧掉以祭上苍。 以前是严嵩,现在是袁炜,在这里入值的最久。 在这个院子的附近,还栋楼,是朱翊钧读书的书堂。 旁边有个小院子,有六间房子,以前是放置杂物的,现在被整理出来,挂了个牌子在院门外。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统筹处总办赵贞吉和会办徐渭在这里日常办公,处理事宜。 统筹处总理,裕王世子殿下每日午后会来这里坐上一个时辰,商量些事宜,再转去南校场锻炼身体。 谈完正事,朱翊钧说起一件看上去与统筹处不相干的事。 “兵部杨尚书,上疏驳斥内阁票拟的事,大洲先生和文长先生可有耳闻?” 赵贞吉捋着胡须答道:“耳闻过。” 他中过进士,任过翰林院庶吉士,后授翰林编修。然后历任教习宦官、会试同考官、右中允兼管国子司业事等职。 还做过地方官员,累迁南京吏部主事、南京光禄寺少卿、右通政、南京光禄寺卿等职,在户部侍郎任上得罪严嵩,被免职回乡。 人脉广得很,消息也非常灵通。 徐渭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赵贞吉瞥了徐渭一眼,继续说道:“杨兵部(杨博)这次是大动肝火,亲笔写了份折子,连同那份奏章的票拟和批红直接送进司礼监。 想想也是,杨兵部和徐阁老,呕心沥血,运筹帷幄,布下天罗地网,好不容易把广东林、张两贼围在网中,分兵进剿,剿除了大部分贼酋和匪众。少许漏网之鱼,情有可原,继续进剿就是。 当务之急就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下面的人辛辛苦苦半年,终于荡平粤贼,当赏就赏,鼓舞好士气,大家再接再励,把残贼进剿干净便是。 结果高新郑一通高谈阔论,有功不赏,还隐隐有追责问罪之意。好家伙,兵部要是敢按照票拟发出部文,下面非要闹翻天不可。 没人再愿意尽心尽责,竭力办事。下面一顿敷衍,搞不好过段时间,逃脱的林贼死灰复燃,说不定还会愈演愈烈! 杨兵部是清楚情况的,也知道后果。反倒高新郑,不枉被杨兵部骂一句酸儒误国。” 赵贞吉侃侃而谈,有指点朱翊钧的意思。 看样子他也想做高拱一样的帝师,只是把学生目标定在朱翊钧身上。 徐渭缓缓地说道:“素闻新郑公(高拱)为人有才气,英锐勃发,宏才赞理,有经世救时之抱负。 学生也看过新郑公的文章,得匡政之要领,洞边塞之机宜,才气英迈,遇事能断。与江陵公皆负不世出之才,绝人之识。怎么拟下这等糊涂的票拟之语?” 赵贞吉看了看徐渭,哈哈大笑,“文长啊,你有所不知,高新郑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性情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隐忍。 当初严、徐两阁老相争,高新郑谁的的面子都不卖,都敢当面讥讽嘲笑。 他心怀经世救时之念二十年,今日得以入阁,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心思有些急了。而且他生性如此,不在他眼里的,当舍弃就毫不迟疑地舍弃。” “数万将士半年心血,广东、江西、福建的安宁,也在他舍弃之内?”徐渭不由地问道。 “小不弃则难成大事。这是高新郑施政治事的要术。”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两位先生的对话。 他们都是有大才的人,故意借着这样的对话,点拨自己,当然了,里面加了不少私货。 等到两人说完,朱翊钧开口道:“我倒是对徐阁老刮目相看。”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世子的关注点与众不同啊。 “世子殿下,你觉得徐阁老隐忍是有大度量?”赵贞吉好奇地问道。 “徐阁老隐忍后退一步,可不是有大度量,而是避开高阁老的锋芒,让他去六部那里碰钉子。” 朱翊钧现在搞清楚了大明目前的治政规则和流程。 内阁听着权力很大,实际上现在还是个咨政秘书班子。 六部和地方的奏章汇总到它这里,阁老们先以皇上秘书的身份票拟处理意见,呈送司礼监。 司礼监或向皇上禀告,或依照授权,批红同意或不同意。 批红回到内阁,阁老把票拟批红同意的,发给六部或地方;不同意的重新票拟,再送进内廷批红。 大明王朝真正的中央行政机构,还是六部。 它们可以根据票拟和批红去执行,也可以反驳票拟和批红,上疏争辩。 六科给事中就是干这活的。 朱翊钧继续说着自己的看法,“徐阁老久在内阁,与六部配合多年,早有默契。杨兵部得他举荐,一向配合无间。 高阁老心急用事,徐阁老懒得跟他争,直接让开,让六部这张大蜘蛛网去缠住他,让他动弹不得。被六部驳斥几回,高阁老的票拟在司礼监和皇爷爷那里,恐怕就要多打几个问号了。 精诚团结,一团和气,皇爷爷不仅指的内阁,还指阁部之间的配合啊。” 徐渭早就对世子的神奇习惯了,听了这番话,平常自如。 赵贞吉双目闪光,仿佛巧匠看到了一块天赐璞玉。 自己的这位学生,真得很不一般啊。 天资聪慧,一语就把六部和内阁之间的关系说得明明白白,也把老奸巨猾的徐阶的隐秘手段揭开。 徐渭更担心另外一件事,“世子,谭巡抚和俞总兵,都已经奉命入驻福建。卢总兵也提督巡海水师,蓄势待发。胡督筹划的福建剿倭事宜,万事俱备,只待雷霆一击。” 朱翊钧知道徐渭担心高拱对胡宗宪的攻讦继续深入的话,会影响马上要开始福建剿倭行动。 “文长先生,福建剿倭行动,是重中之重。我已经跟皇爷爷阐明过。浙、闽、粤三省海面不靖,海商往来就会受威胁。 皇爷爷深知其中的利害,会鼎力支持胡督的行动。文长先生,你放心,也叫胡部堂放心。” 徐渭长舒一口气,但是心还悬着一半。 高拱此人,十分强势。 正如赵贞吉所言,当年敢当面嘲讽严嵩和徐阶的主,胡部堂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迟疑地问道:“那新郑公?” “无妨。杨兵部上疏争辩,皇爷爷批红,按兵部的意见重新来。看着新郑公丢了面子,可他是越战越勇的性子。此次小挫,只会激起他与徐阁老和杨兵部等六部继续争到底的斗志。胡部堂那边,反倒会放下。 新郑公是晋党一系,在东南没有什么利益关系,弹劾胡督,多半是意气之争,不会像徐阁老那样纠缠不清。” 晋党? 赵贞吉和徐渭悄悄对视一眼,心中大惊。 想不到高拱在世子心里,打上了这个标识,是好是坏? 只是世子的看法,还是皇上的看法影响到他? 第二十一章 高拱的反击 高府书房里,高拱怒气冲冲,背着手在室内转来转去。 刑部侍郎陈希学、翰林编修张四维、御史王遴坐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杨惟约欺人太甚!气煞老夫!” 高拱咬牙切齿地骂道,大有下一刻要去兵部,把兵部尚书杨博暴打一顿。 陈希学和王遴不约而同地瞥眼过来,让坐在中间的张四维十分尴尬。 他是晋党骨干,与同为蒲州老乡的杨博关系非常好。 前年丁忧回家,还跟告假在家闲居的杨博一起游历黄河。 高拱虽然是河南新郑人,可河南乡党在朝中势力薄弱,于是自然而然地与附近的山西、山东和北直隶籍官员走在一起,结成盟友。 晋、豫、鲁、北直四地,由于晋商把持解盐和塞外生意,富可敌国。 经济实力雄厚,培养出的读书人多,中进士的人自然也多,朝中实力在北地四省中隐隐第一,四省北地党以晋党为首,被朝野上下统称为晋党。 高拱颇有才干,生性慷慨,具有领袖风范。 后来又机缘巧合成为裕王侍讲九年,与储君裕王的师生情谊深厚,前途远大,于是被晋党推为首领。 偏偏高拱跟晋党另一位领袖人物,兵部尚书杨博杠上了。 这让两边关系都很好的张四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张四维想了想,决定还是劝一劝。 “高公,请稍安勿躁。”张四维的话让高拱停住了脚步。 张四维继续劝道:“高公,杨公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怎么个无可奈何?” “高公,平定粤贼,名为徐阁老运筹帷幄,统筹安排,实际上是杨公在兵部一手操办。巡抚、按察副使,领军将领都是他一一斟酌,向皇上举荐的。 耗时大半年,终于剿除大部分粤贼。虽然逃脱了贼酋林朝曦等少数残余,但毕竟是大获全胜。 高公,站在杨公的立场上,兵部必须要对下面的官吏将卒加以犒赏,否则的话朝廷威严何在?兵部威信何在?” 高拱脾气暴躁,但不是不讲道理,不知道利害关系的人。 听了张四维的话,高拱觉得有几分道理,捋着长须,慢慢地坐了下来。 看到高拱听劝,张四维再接再励。 “高公,这些情况,徐阁老都是知道的。高公刚补入内阁,不熟悉情况,他不解释,不劝解,明面上退让一步,实际上却是把高公推出去跟杨公打擂台。 挑拨我们乡党内斗,居心叵测啊!” 张四维最后一句话,让高拱心动了。 是啊,杨博再争再吵,都属于晋党一派,跟自己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徐阶却是江浙一党的首领,跟自己一派水火不容,属于“敌我矛盾”。 根本矛盾问题搞清楚后,高拱心头那团火慢慢平息。 “子维,”高拱叫着张四维的字,“杨公那边,还请帮忙说项。” 张四维心中大喜,“高公,杨公那边学生早就去坐过。他坦言,事出无奈,一是兵部职责所在,二是徐阁老参预机务,又得皇上宠信,有些面子必须得给他。 杨公再三保证,此事绝不是针对高公的。” 高拱心里的气顺了大半,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看到他气顺了,神情恢复正常,张四维、陈希学和王遴都心中大定。 王遴先开口问道:“高公,胡宗宪那边还继续弹劾吗?这些日子,弹劾他的奏章都被留中不发了。据最新消息,他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对福建的倭患雷霆一击。 要是报捷奏章递上来,再弹劾就更费劲了。” 高拱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呵呵,现在老夫明白过了,宫里有人在保胡宗宪。徐存斋是在拿老夫当枪使!” 张四维三人心里一惊,“新郑公,宫里谁要保胡宗宪?” “可能是黄锦,他跟严嵩配合多年,交情不浅,或许不想严党败亡得那么快。 有可能是皇上,他需要有人剿除东南倭患。闹了二十年,危害地方数省,百姓千万计,再不清剿,说不过去,青史上也会留下不好听的话,皇上是好面子的。” 很明显,高拱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暂时放过胡宗宪,一是他后面有人,得罪不起,晋党不能被浙党当枪使,这是原则问题。 二是晋党势力在北方,跟东南扯不上太多关系,没有利益羁绊,拿得起放得下。 高拱的话让张四维三人陷入了沉默。 不管是黄锦还是皇上想保胡宗宪,都不是好事。 想到这里,他们心里更恨徐阶。 码得,仗着跟宫里熟,消息灵通,故意设计我们,让我们自相残杀不说,还会恶了黄锦或皇上。 太坏了! 陈希学摸到了高拱的思路,连忙说道:“高公,你现在得皇上恩信,补入内阁,参预机务,终能一展抱负,济世救时。 高公,要想有所作为,必须有威势权柄。徐阁老设计了这一招,就是想给高公一个下马威。我们不能退让! 六部、都察院和地方都在看着,高公一退,威势就全无了。” 高拱冷哼一声,“老夫知道!老夫自然不会退让,我不是那样性子的人!只是徐匹夫久居内阁,内廷、六部都熟悉,江浙一党又势大,一时难以奈何他啊。” 张四维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主意。 “高公,去年浙江稻改桑,主持的是严党,胡宗宪身陷其中,左右为难。徐阁老为首的江浙一党上下其手,兴风作浪。但是唯独一人,中流砥柱,石破天惊,还被谭纶等人举荐。” 高拱眼睛一亮:“你是说淳安知县海瑞海刚峰?” “对!海刚峰是一粒铜豌豆,油盐不进,水火不怕,锤不扁,砸不烂,谁的面子都不认。贤识,” 张四维叫着陈希学的字,“徐少湖有亲族在松江苏南巧取豪夺、为非作歹,闹出人命案了。南直隶、浙江按察司来回踢皮球,现在踢到了刑部,是不是?” 陈希学眼睛一亮,“正是,正是。高公,我们刑部正为此事头痛,甚至一位专责勘察浙江案情的主事,辞职了。” 高拱闻弦知意,捋着胡须,缓缓点点头:“这个海刚峰正合适补刑部这个主事的缺。贤识,这是你的职权之内。” 陈希学点头应道:“学生马上就去办。” 这天晚上,朱翊钧又陪着皇爷爷在仁寿宫偏殿,审阅司礼监的奏章,以及东厂、锦衣卫的禀贴。 翻着翻着,看到一份刑部递进来的人事安排奏章,高拱票拟准行。 朱翊钧扫了一眼,看到里面有调任浙江淳安知县海瑞为浙江清吏司主事的条文。 海瑞? 高拱怎么想着把这只老虎拉进京城里来。 海瑞大骂嘉靖帝,可是历史名场面,难道是被高拱拉开了序幕。 高拱调海瑞进京,肯定不是想让他骂皇爷爷,是想对付徐阶。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海瑞是个不受控制的核弹啊。 朱翊钧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斗吧,高拱和徐阶斗得越厉害,就越没心思去管东南的事。 现在胡宪宗的福建剿倭行动,杨金水的东南粮饷统筹处实操,正处在关键时刻。 那你们就继续斗吧。 朱翊钧若无其事地把这份奏章放到了一边。 第二十二章 横屿岛 宁德城东海边小旺山,督府中军都司戴冲霄指着远处海中的一处岛屿说道:“戚将军,那就是横屿岛。” 浙江总兵官、浙军援闽北路军统领戚继光,一身铠甲,盯着那座小岛。 “戴将军,我听闻该岛离海岸十余里,地势险要。涨潮时汪洋一片,却水浅滩长,船只会被搁浅;退潮时淤泥塞路,人很难行走?” “是的。就是横屿岛涉海或登船进攻都十分困难,倭寇以此为据点,沿岸修有箭楼、石垒木寨。然后他们时常乘小船从东边绕行,上岸袭扰闽北。” “现在岛上有多少人?” “有真倭三百余人,倭众七八百人,掳有男女百姓八百余人。” “横屿岛涨潮退潮时间都摸清楚了吗?”戚继光转头问部将王如龙。 “摸清楚了,早上晨时初一刻开始退潮,一直到午时。下午黄昏时分开始涨潮,一直到子夜。” 戚继光继续问道:“横屿岛的地图都绘制好了吗?” “绘制好了。”部将吴惟忠答道。 “巡海水师那边联络好了吗?” 部将陈大成答道:“联络好了。卢提督派副将张汉率巡海水师第二分队,从台州出发,两天后赶到。先停泊远处,只要得到信号,马上起锚扬帆南下,列队于横屿外洋。” “那就好,我们回去。”戚继光看了一眼炊烟袅袅的横屿岛,转身离开。 到了中营大帐,戴冲霄自去安置自己的部属,戚继光汇集部下,商议进军歼敌事宜。 部将张谏建议道:“总兵,我看不如趁着明天早上退潮出发,一举击破横屿岛。反正才一千倭寇,我们六千,加上闽军一千六百人,绰绰有余。” 王如龙、吴惟忠也纷纷出声附和:“总兵,俞将军在南边,与巡海水师第一分队配合,一举攻占了南澳岛,斩首五百余,俘获六百余。 我们不能甘于人后。” 戚继光知道部下心思。 俞龙戚虎,世人总是拿俞大猷跟自己比较。 相比之下,自己跟剿倭主帅胡兵部的关系更密切些,在有意无意的照拂下,这两年自己立下的军功比俞大猷要多得多。 上半年他又被派去驰援广东。 驰援客军最苦的。 客地作战,人生地不熟。功劳分不到多少,一小心会背锅。 俞大猷心里憋了一口气,胡兵部心里清楚,借着援粤大胜,举荐他为福建总兵官,跟自己平列,算是安抚了他一番。 可他心里那口闷气,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就泄掉。 抢先在南澳岛动手,打了福建剿倭行动的第一场胜仗。 他的气算是出了,可自己部下却憋了一口气。 戚继光扫了众将一眼,沉声说道:“剿倭事大,容不得意气用事。这是我们入闽第一仗,马虎不得,必须除恶务尽。 没有水师在外洋阻拦,横屿岛上的倭寇,会乘船外逃。我们必须再等两天,等巡海水师第二分队的战船抵达。” 众将对视一眼,无可奈何,但心里还是忿忿不平,“胡督偏心,巡海水师刚组建出第一分队,马上派遣南下,配合谭抚和俞将军调遣。 调给我们的第二分队,推三阻四!迟迟不到位,延误战机。” 戚继光呵斥道:“胡说!统筹处那边,遣人去了广东屯门澳,联络那里的佛郎机人,重利驱诱,雇得帆船一艘,船员数十员,还购得大小火铳二十支,聘得操铳教官十余人。 卢提督就是在等这些船铳和教官,第二分队才迟迟组建未成。现在可以扬帆南下,想必这些都已经到位,战力会比第一分队高出一截,你们有什么好抱怨的!” 有部将抱怨道:“西洋蛮夷,饮血茹毛化外之人,有什么好学的?还非得等他们到了才拔师南下,难不成没有他们,水师就不会打仗了吗?” 戚继光呵斥道:“目空一切,自视甚高,以前我们吃的亏还少吗?以前我们看不起倭寇,结果连吃败仗。西洋人是不识圣贤道理,却能扬帆万里,又火器犀利,摧寨捣墙。 我煌煌天朝,当海纳百川。无论谁有长处,我们都要学习,取长补短,才能克敌制胜。” 众将对视一眼,齐声应道:“属下记住了。” 第二天中午,戚继光接到消息。 “将军,第二分队大小战船六十余艘,已经停泊在横屿岛以北九十里,等候命令。 “好!”戚继光站起身,高兴地挥拳大叫道,“召集各将议事。” “是!” 戚继光把横屿岛地图摊在桌子上,开始部属。 “把总张谏!” “属下在!” “你率本部留守东墙铺,进屯金垂渡。” “是!” “参将张岳。” “属下在!” “你率本部屯石壁岭,与张谏部以为左右两翼,以防倭寇掩袭我军侧后,同时谨防倭寇上岸逃遁。” “是!” “戴都司!” “属下在!”戴冲霄应道。 “你以降兵为向导,从东山铺出发。我率主力,也以降兵为向导,从兰田出发。陈大成、吴惟忠、陈子銮、童子明!” “属下在!”四人齐声应道。 “你们四人各率本部,今夜潜行至兰田岸边。等明早晨时退潮,各部列鸳鸯阵,涉滩向横屿岛进攻。” “是!” “昨日我传令各部,每人必须积得青草或干草一捆,可都积成?” “回总兵的话,据各部交叉检查,兵卒将官,都收得杂草一捆,符合标准。” “好!” “今天酉时一刻全军吃晚饭,戌初两刻全军歇息。明早寅时三刻全军起床,吃早饭。卯时两刻进入指定位置,晨时一退潮,立即下岸进攻。” “是!” “派人去联络巡海水师第二分队,请他们连夜拔锚南下,务必在晨时列队横屿岛外洋。” “是!” 部署完毕,戚继光沉声说道:“此战是我军入闽第一仗,各部将士务必同心协力,奋勇杀敌。否则的话,军法从事!” “是!” 一夜无语。 到了三更天,四千戚家军准备妥当,列队蹲在离海岸不过两三百米的荒野里。 戴冲霄率领的一千六百闽军,在另外一边准备待发。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东边的海天之间一点点在变亮。 终于,海天之间仿佛巨人睁开了眼睛,透出薄薄的橘色红亮。 没过多久,红色太阳露出了小半个头,把黛色的大海和天空变成粉红色。 将士们没有心思去关注日出美景,他们死死地盯着海面。 “退潮了!” 消息传来,众人兴奋不已。 两刻钟过去,太阳完全跳了出来,潮水完全退下,露出海岸与横屿岛之间长长的泥滩。 戚继光果断下令道:“进攻!杀倭寇!” 第二十三章 大败倭寇 陈大成、吴惟忠、陈子銮、童子明各率本部一千人,分成四路,下了海岸。 到了泥滩前,士兵们官兵们把身上背负的那捆杂草铺在烂泥上。 轮流交替,不一会就在烂泥上铺出四条长路来。 还有辅兵、民夫扛着门板、箱子盖以及其它乱七八糟的木板,沿着杂草路走到烂泥深处,把木板铺在烂泥上。 士兵们从杂草和木板上迅速通过。 虽然踩得泥水飞溅,但是能迅速通过,不会像平常那样,腿脚深陷在里面,寸步难行。 “官兵打过来了!” 横屿岛有人在放哨,看到了戚家军的动静,连忙敲响了警钟。 岛上忙乱起来,倭寇在跑来跑去,多数说本地或浙江话的,只有部分人在叽里呱啦地说着听不懂的话,他们是真倭。 “将军,巡海水师没有看到!”部将指着远处的海面,对戚继光说道。 戚继光和中军众人举目向海面看去,孤零零的横屿岛,外洋海面上空荡荡的一片。 “怎么办?”有部将问道。 “不管它!”戚继光铁青着脸说道。 这就是明军作战的特点,打仗时各行其是,打完仗互相推诿。 作战需要各部严密配合,互相协作,是非常严谨严肃的事情。 偏偏大明文官们通过兵部和户部控制住大明军队,把文人散漫的气息带到了军队里。 结果成了武备废弛,士气不振,军户世家们世代相传的军事素养,被文官作风克制得死死的。 看来今天巡海水师第二分队,也犯了老毛病,大大咧咧,不把约定时间当回事。 可是事已至此,仗必须要打下去,戚继光只能期盼岛上船只不多,待会能逃出去的倭寇不会太多,又或者期盼张汉在胡兵部的严令下,率领第二分队水师会稍晚点到达。 戚家军冲到一半的路程,岛上开始集结兵力,他们列队在离岛岸三四百米的地方,准备给戚家军迎头痛击。 看到这个阵势,戚继光知道己方赢了一半。 倭寇看到己方兵多,气势正盛,已经胆怯了一半。要是真敢硬博,会列队把己方挡在泥滩上,阻止己方上岸。 冲过三分之二的路程,四路兵马开始集结,纷纷结成鸳鸯阵。 这是戚继光创建的阵法。 鸳鸯阵以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经验丰富,作战勇猛。 次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 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 狼筅是利用南方生长的毛竹,选其老而坚实者,将竹端斜削成尖状,又留四周尖锐的枝枝丫,每支狼筅长三米左右, 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担任警戒、支援等工作。 看到戚家军摆出鸳鸯阵,岛上有倭寇惊恐地尖叫起来。 看来是此前有吃过大亏的。 他们的尖叫引得倭寇进一步动摇。 倭寇最大的仰仗就是横屿岛与海岸之间的泥滩,这道人船难行的天然屏障今天被突破,他们的心里先崩了一半。 刷刷! 有真倭出来,砍翻了好几个偷偷想逃的倭众小兵,然后叽里呱啦地大声说着话。 无非就是官兵胆怯,看着人多势众,实际不足惧。等到短兵相接,这些真倭手持利刃,逞凶一冲,官兵们自会混乱,到时候大家一涌而上,大败官军。 一番鼓动,有没有效果暂时不知道,但是倭寇们看着稳定了些。 戚家军分四路,数十个鸳鸯阵冲上岸,向列阵的倭寇源源不断地冲去。刚一接战,倭寇们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鸳鸯阵跟着一变,从纵队变成横队。 一阵变成左右两小阵或左中右三小阵。 变成两小阵称为“两才阵”。 左右盾牌手分别随左右狼筅手、长枪手和短兵手,护卫其进攻。 变成三小阵时称为“三才阵”,狼筅手、长枪手和短兵手居中,盾牌手在左右两侧护卫。 有真倭越众冲出来,手持锋利倭刀,列队向戚家军气势汹汹地重来。 狼筅手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三米多长的狼筅迎头兜住了倭寇。 他们的手里的倭刀虽然锋利,可是砍起坚韧无比的狼筅毛竹,却十分地费力,一下子就被格住。 狼筅手拿着狼筅对着真倭乱捅横扫。 狼筅竹端被斜削成尖状,一旦被捅到,就是一个血洞,非死即伤。一顿横扫,四周尖锐的枝枝丫刮到身上,就是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子。 趁着真倭被狼筅逼得手忙脚乱时,长枪手一左一右,分进刺杀,杀得真倭节节败退。一个不小心就被捅死戳伤。 这些战术,戚家军在浙江多次战事中反复改进,十分有效。 真倭是戚家军重点打击对象,不是斩杀就是俘获,逃脱比较少。 横屿岛这股真倭,估计是从东倭被招募引诱过来没多久,不知道戚家军鸳鸯阵的威力,被杀得尸横遍野,死伤惨重。 真倭顶不住,实为本地海盗的倭众们胆魄皆丧,调头就跑。他们丢弃兵械,只求跑得比同伴快。 他们跑到岛东海边,纷纷推出小船,跳上船去,往东边海面划去。 海岸小旺山上,把横屿岛战局一览无遗看在眼里的戚继光,一脸铁青。 七八百倭寇推出数十艘小船,挤了上去,慌慌张张地逃走。 戚家军拼命地追赶,追到海岸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倭寇逃出生天。 “该死!张汉贻误战机!” 戚继光牙齿都要咬碎了! 张汉,卢镗,我一定要去胡部堂那里告你们的状! 看看你们带的水师,坐失良机,结果让倭寇主力逃脱,功亏一篑! “将军,你看!” 突然有部将指着横屿岛东边海面喊道。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队海船从远处的海角处绕了出来,带头的是一艘佛郎机战船,帆蓬被风吹得鼓鼓的,瞬间就横在了倭寇逃船前面五六百米。 然后砰隆隆的火铳乱响,硝烟在海面四起,大小火铳对着倭寇船只拼命地施放。弓箭手居高临下,对着倭寇箭如雨下。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逃窜的倭寇慌成一团。 船上被箭矢和铅丸打中的倭寇惨叫着纷纷落水,海面迅速染红了一团又一团。 惊慌的倭寇拼命地划船,向其它方向逃去,不想纷纷撞在一起,船翻人落水。 水师战船封锁住东逃的去路,再分出数十艘小舟,配置火铳和弓箭手,追杀上去。 一部分追着逃窜的倭寇,火铳、弓箭放个不停,不断地有人落水。 有的痛打落水狗,看到在水里吚哩呱喇乱叫的倭寇,毫不迟疑地用长矛乱戳,戳得附近海面全是血。 戚继光看在眼里,长舒一口气。 横屿岛一战,完美获胜! 第二十四章 心灰意冷的胡宗宪 台州府衙,现在成为兵部尚书、总督直浙闽军务胡宗宪的行辕。 今晚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正是赏月的好时机。 府衙后院,身穿一身襕衫的胡宗宪背着手站在院中,仰头看着郎朗明月。 在他身后的石桌上,摆着两碟瓜果,还有酒壶一把,酒杯两个。 一青衫男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三十岁出头,俊朗儒雅,文质彬彬。 快步走到院中,拱手说道:“胡部堂,喜报。” 胡宗宪转过身来,摆摆手,说道:“南宫,不急,坐下来说。” 青衫男子正是严嵩此前的幕僚南宫冶。 胡宗宪和气地问道:“南宫,你家眷都安顿好了吗?” 南宫冶连忙答道:“回部堂的话,都安置在苏州吴县。” 胡宗宪缓缓走过来,用衣袖弹了弹石凳上的灰尘落叶,坐了下来:“东南倭患已靖,苏州再也不会闹倭,一日三惊了。 南宫,严阁老把你托付给本督,我也只能这样安排。如此,才是最妥当。” 南宫冶听出胡宗宪话语里的萧索之意,连忙说道:“胡部堂,属下带来了喜报。” “喜报。”胡宗宪抬头看了看明月,缓缓地说道:“说吧南宫,说说喜报。” 此时,院外有稀落的鞭炮声传来,还有欢呼声隐隐传来。 “捷报喜讯都传出去了?” “军门,报信官兵是一路疾呼进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传开就传开,好事,台州百姓饱受倭患之苦数十年,也该让他们开心开心。南宫,说吧。” “是,军门。浙江总兵官,援闽北路军统领戚将军急报,十九日,他整军与闽军戴冲霄部南下至福清县以东,临海山镇牛田附近。 倭寇及本地山贼两万余屯壁于牛田镇,闻到官兵急来,列队三十里,摆成一字长蛇阵,意欲官兵击一处则其余呼应。 戚将军故布缓兵之计,贼寇中计,放松警惕。戚将军布置妥当,分兵三路进攻。福建都司戴冲霄率部从苍下进剿;一路由戚将军率主力,从锦屏山进剿,直击杞店;另一路分兵伏哨于林木岭,以防贼寇抄袭,另一部分扼守田原岭、上迳等处,断倭寇退路。” 南宫冶记性极好,把戚继光的报捷书全部一字不差地转述着。 “二十一日夜,官军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杞店的倭巢团团围住。部将王如龙一马当先,冒着如雨箭矢冲到寨门前,用肩膀托着敢死勇士朱珏、金科,爬进倭巢,把寨门打开,兵卒们一齐呐喊杀入。 杞店倭寇被斩杀两百余人,烧死溺死四百余人。戚将军整军回守锦屏山,设伏兵。贼寇忿然不平,分兵夜袭锦屏山,中伏大败。戚将军趁机率主力尾追败军,杀入牛田镇。一夜苦战,斩首五百二十七人,生擒贼酋十一人,烧死溺死贼众两千余人。” 胡宗宪不喜不悲,捋着胡须说道:“牛田镇是倭寇在福建最大的据点,此寨一拔,倭寇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覆灭就在眼前。 元敬(戚继光)领兵继续南下了?” “是的军门,戚将军与戴都司率部南下,与刘将军、俞将军会师于兴化城下。谭军门也移驻泉州,就近指挥,务必把盘踞兴化的倭寇山贼一举剿灭。” “占据兴化城的贼众,大部分是闽中山贼海盗,倭寇只是他们假借来威慑人心的由头。没有多少真倭。 卢提督那里的捷报喜讯呢?” 南宫冶兴奋地说道:“卢将军(卢镗)率巡海水师主力,大福船十五艘,两千料海船二十一艘,佛郎机快船两艘,在宁波府东南陈钱山海岛以东洋面伏击。 六日前拦截八艘海船,全部击沉。据查,船上载有招募引诱的真倭二千二十五人,船员四百七十五人。水师俘获真倭五十一人,其中倭酋十五人。船员四十二人,其中知情人十六人。” “知情人?” “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这五家出面,派遣人手去到东倭,招募引诱真倭一批,准备趁我军主力援浙,再扰浙东。 军门,杨会办给的消息,真准。” 胡宗宪冷笑两声:“杨金水是人精中的人精,在杭州跟东南世家斗了十年,这些人的狗宝牛黄,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五家是不满皇上的海商专营权,准备来个下马威。只是为了这个下马威,搭上一家人的性命,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心生后悔?” “军门,属下听说昆山林家与徐阁老是姻亲。” 胡宗宪无可奈何地笑了两声:“那又如何?东南世家,牵丝攀藤,用心一数,都能扯上关系。” 南宫冶眼睛眨了眨,迟疑地问道:“军门就是因为此事,才心灰意冷?” 胡宗宪看着他,悠悠地说道:“南宫,严阁老把你托付给我,可惜啊,我也只是这棋盘上的一粒棋子。 落子为定。一步棋走完了,棋子是死是活,身不由己。严阁老权倾天下二十年,最后也是身不由己。” 南宫冶愤慨地说道:“军门与世伯截然不同。军门赤心报国,为君分忧。呕心沥血,殚精竭力清剿倭患,肃靖东南三省,活百姓千万,这些大功,皇上看不到吗?朝堂衮衮诸公看不到吗?” 看着激动的南宫冶,胡宗宪笑了,起身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对南宫冶说道:“得南宫如此肺腑之言,胡某心满意足。就此明月夜景,还有你带来的捷报喜讯,我们干一杯。” 说完,胡宗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南宫冶连忙举起酒杯,也一口喝完。 胡宗宪站起身来,仰头看着皓皓明月,黯然说道:“不瞒南宫小友,胡某早就想到了自己的下场。攀炎附热,甘为奸党走狗,胡某在朝野士林的名声,早就不堪。 今日收到捷报,福建倭患大破,剩下的残余也撑不了多久。东南世家招募的真倭,葬身大洋,勾结倭寇的证据也被拿到。内忧外患,终于看到被除掉的希望。 胡某高兴啊,无怨无悔! 我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竭尽全力了,走不动了。接下来会如何,胡某也不知道,看天意吧!” 对着明月,胡宗宪欣然念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南宫冶看着胡宗宪雄壮的背影,听着他欣然通达的声音,忍不住双目盈泪。 他知道,胡部堂自认使命已经完成,在皇上眼里或许已成了弃子,如同世伯严阁老,世兄严东楼一样的弃子,弃之如履。 今晚胡部堂心灰意冷,却无怨无悔。 第二十五章 给皇爷爷上价值 仁寿宫前殿里。 祖孙俩又开始早饭后太极拳消食。 朱翊钧问道:“皇爷爷,孙儿听说严阁老告病了?” 嘉靖帝一招白鹤展翅,鼻子一哼,“这个老货,回来京师六天,去内阁当了三天的泥菩萨,然后一纸告病折子递上来,说病了,要在家养病。 呵呵,养病?在江西养不得,朕让他来京师养?” 皇爷爷就是这般冷酷无情,刻薄寡恩。 朱翊钧继续说道:“皇爷爷,孙儿想去看看他?” “看他作甚?嫌徐老夫子和高大胡子在内阁斗得还不够热闹?” 嘉靖帝不以为然地说道,瞥了一眼朱翊钧,语气一转:“好吧,待会叫个小黄门去看看他。” “皇爷爷,孙儿想亲自去看看他。” 正好两人太极拳打完,几乎同时收手垂臂,吸气呼气。 调息一会,嘉靖帝看着朱翊钧:“钧儿,你说你要亲自去看严介湖?” “是的。” “为什么?” “一棵大树,曾经撑住了整个大明。这棵大树身上依附了不少藤枝蔓叶,身边也聚集了不少树木。 现在这棵大树老了,要倒了,藤枝蔓叶被清理一空,有些人还想着把它旁边的那些有用的树木,也清理一空。” 嘉靖帝一下子听明白了,“钧儿是说胡宗宪等人?” “是的皇爷爷。严党之下,不全是贪污暴敛之辈。皇爷爷能信任严阁老多年,依仗他治理大明江山二十年,不是尽靠那些贪腐之徒,靠得还是如胡宗宪之类的能臣干吏。 有人却想着把严党全部扣上奸臣贪吏之名,一网打尽。 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难道想向天下人证明,皇爷爷昏庸糊涂,重用奸臣贪吏治理大明二十年?” 朱翊钧的话让嘉靖帝脸色一寒,旁边走上来的内侍吓得深低着头,双手高高奉上毛巾和热茶。 朱翊钧接过热毛巾,递给嘉靖帝。 等他搽了一把脸和脖子,接过来后又递上一碗热茶。 嘉靖帝接过来,轻轻喝了一口,把茶碗重重地丢在托盘上,茶水流了一托盘。 “有人想欺君啊!” 黄锦和李芳拼命地在暗地里做手势,示意四位小黄门赶紧退出前殿,然后自己也退了几步,贴着殿中的大柱,恨不得把自己与大柱合二为一。 “皇爷爷,欺不欺君的,孙儿也说不清。只是孙儿觉得,皇爷爷和臣工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严党对于皇爷爷来说,是支撑大明江山的大柱和基石,有好有坏,参差不齐。撑了二十年,旧的旧,破的破,被蛀的被蛀,到了要换一换的时候。 对于某些臣工来说,严党是阻碍他们的高山大树,是他们换取名声的垫脚石。全是坏的,想全部铲除而后快。” 嘉靖帝浑浊的眼睛盯着朱翊钧看了几眼,点点头。 “钧儿,你到现在,悟到了些为君的道理了。没错,这朝堂上,臣与臣之间不争不斗,就是联手起来与君争斗了。 所以你得法让他们斗起来。还有你设立粮饷统筹处,是精妙的一招。” “谢皇爷爷夸奖。” “不是朕夸奖,是你确实做的好。秦皇汉武,为何能成就彪炳青史的功业,朕看啊,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有少府。 统筹处,就是朕的少府!”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昂然地说道,随即侧头好奇地问道:“钧儿,你是怎么想到统筹处的?” “皇爷爷,在我大明,国库与内库是分开的,偏偏收入根源又都是同一条。文官们总是说与民争利,这也不让,那也不肯。结果呢,国库枯窘,内库困顿,官绅们却富得流油...” 朱翊钧当然知道大明糟糕的财政状况,有很多原因。 粗犷和低效的财税体系,皇爷爷的挥霍无度,宗室无底洞,被动防御成为沉重负担的九边,重要财税来源地的东南被祸害了二十年... 但是说话要有技巧。 要想让对方听得进自己的话,自然要有所选择。 “既然如此,孙儿就想,不如为内库找一条新财源。只是如果直接为内库开新财源,天下非议肯定会汹涌而来。 正好皇爷爷召见胡宗宪,孙儿就想着,东南剿倭是国朝重中之重,借着这个由头,改造江宁、苏州、杭州织造,改为皇督民办... 孙儿只是提供的一个设想,皇爷爷乾纲独断,运筹帷幄,很快就把这事落实下来,又派遣了得力人手,指明方向,进而迅速打开局面,收获不菲的成就。” 嘉靖帝微笑地听着朱翊钧拍着自己的马屁。 朱翊钧从侧后方观察着皇爷爷的神态,心中渐渐笃定。 胡宗宪担心他会成为弃子,朱翊钧也担心啊。 皇爷爷喜怒无常,看到东南倭患被剿清,哪根筋不对,想起胡宗宪是严党骨干,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大笔一挥,逼其自杀,自己一番苦心就全白费了。 所以今天自己抓到机会,给皇爷爷上上价值,给他心里加加码,让他深刻认识到,胡宗宪剿倭是表面,与杨金水等人一唱一和,抢夺东南财源才是实。 少府,是秦皇汉武直属财税部门,可要是没有王翦、蒙括,没有卫青、霍去病,秦皇汉武的少府能收个毛线的税啊! 朱翊钧陪着嘉靖帝在前殿里转着圈,走着修仙步,斟字酌句地把自己的意思一点点地说出来。 嘉靖帝何等聪明的人,两三句话就听出朱翊钧的弦外之意。 “钧儿,你是说胡宗宪是朕的蒙括、卫青,有他坐镇,没人敢对统筹处,朕的少府指手画脚?” “皇爷爷,东南倭患是怎么冒出来的,朝野上下心里都有数,无非是对抗禁海令,制造混乱,掩护他们与海商贸易往来之实。 为了暴利,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现在统筹处明摆着要抢他们的钱袋子,想必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会使出来。 弹劾这样的正路子,咱不怕。就怕他们铤而走险。皇爷爷,财帛动人心啊。”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前殿,看着徐徐升起的朝阳,如同一尊金像。 过了半刻钟,嘉靖帝缓缓开口道:“钧儿,那你就去看看严阁老吧。” “是皇爷爷。”朱翊钧心中一喜,今天这番话,没有白说。 他又说道:“皇爷爷,看完严阁老,我还想去南市看看。” “哈哈,这才是你真实目的吧。严阁老,只是搭头吧。” “嘻嘻,什么都瞒不过皇爷爷。” “黄锦。” “奴婢在!” “告诉冯保,带上东厂、锦衣卫的好手,护好了世子,要是出一点差池,朕扒了他的皮。” “是!” 朱翊钧在一旁说道:“皇爷爷,孙儿去换衣服了,我们明天见。” “明天?” 嘉靖帝想起来了,今天又到了朱翊钧十天一次回裕王府的日子。 日子过得好快啊! 嘉靖帝站在殿门口,一直等着。 等到朱翊钧换了一身襕衫便服,戴了一顶网巾出来。 挥挥手,看着他和冯保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 朝阳把嘉靖帝的身影斜照在殿门地面上。 金碧辉煌之间,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地孤零。 第二十六章 严阁老 出了西安门,朱翊钧走进了软轿,在一身便服的冯保等人护卫下,混在熙熙攘攘的京师人群里,向城东的严府而去。 自己也想给皇爷爷上课,讲海权论,讲国富论,讲货币战争,讲完善的财税制度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可是有用吗? 没用的。 皇爷爷嘉靖帝自己的三观早就形成,根深蒂固,不是自己撒下娇,卖下萌,然后打着神授仙赐的旗号就能糊弄过去的。 皇爷爷修道,追求成仙,在朱翊钧看来,实际上是在麻痹自己。 他这么精明的人,又生性多疑,怎么可能不知道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胡大顺和蓝道行那些装神弄鬼的雕虫小技。 而且这些人也逐渐被皇爷爷厌恶,最后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皇爷爷这种人,非常自信,又固执,觉得就算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的,万一其中一个是真的,他就赚大发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事,百分之百全是假的。 皇爷爷那里说不通,那自己可不可以给张居正、高拱、李春芳等人上上价值,给他们讲讲海权论,国富论之类的知识? 不要逗了,这些人不会听的。 他们反而会认为自己信异端邪说,搞不好还会影响自己世子的地位。 自己只能以利诱之。 利用皇爷爷想钱想疯了,献了一策,建议成立大明版的少府。 杨金水负责实操,胡宗宪负责保驾护航。 杨金水是死里逃生,胡宗宪是绝境里求生,两个半斤八两,稍不留意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自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所以自己说什么海权论,国富论的知识,再异端邪说他们都会认真地去思考,然后去执行。 屁股决定思维啊。 一行人很快来到严府附近,看到一群人围在严府门口,吵吵嚷嚷的。 “冯保,叫人去看看。” 朱翊钧让轿子隔着一条街停下,派人去打探。 过了一会,打探的人回来了。 “世子殿下,是裕王府的王管事,说严府欠着王府三千两银子,现在前来讨要。严府管事说无凭无据的,怎么归还?于是就争吵起来了。” “裕王府的王管事?”朱翊钧想不起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冯保凑到轿边,轻声道:“殿下,是侧嫔李氏舅舅之子。” 裕王侧嫔李氏,历史上朱翊钧的生母。 她长相艳丽,又会来事做人,深得父王的宠幸,今年从宫女被提为侧嫔。 现在开始翘尾巴了? “去看看。” 朱翊钧下了软轿,在冯保等人护卫下,走到严府侧门。 远远地就听到王管事在大骂道:“敢吃我们裕王府的银子,胆肥是吗?告诉你们,爷爷我今天来,就是老账新账一起算。 吃了我们裕王府的,今天连本带利都给我们吐出来。” 他身后十几个家丁和帮闲的,狐假虎威地跟着吆喝,气势汹汹。 对面严府的管事,头发苍白,神情黯淡。 身后站着的几位家仆,也是年纪偏大,有气无力,畏畏缩缩的。 朱翊钧走了过去,有人报于王管事,他连忙迎了上来。 “小的给世子殿下请安。” “怎么回事?”朱翊钧问道。 “回世子殿下的话,嘉靖三十六年,严世蕃指使户部,扣着咱们裕王府的俸禄不给,王爷实在没法,给严世蕃递了两千两银子,户部这才把俸禄给发下。 我们裕王府怎么能吃这么大的亏,小的今天来就是要把那两千两银子,连本带利讨要回去。” 朱翊钧听完后,盯着王管事,淡淡地问道:“是你的主意,还是府上有人叫你来的?” 王管事眼珠子一转,答道:“回世子殿下的话,是府上账房前天清账时,查到了这笔账。小的刚好在旁边伺候着,就自告奋勇,求了这件差事。” “既然是王府的差事,那是谁给你发的差事?” 王管事眼珠子乱转,支支吾吾不肯说。 朱翊钧不客气地说道:“既然不是府上发下来的差事,就是你假借着王府的名义,故意来阁老首辅府上寻滋闹事。” 王管事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世子殿下,是,是侧嫔觉得王府不能亏了这笔银子,便叫小的来讨回。” 朱翊钧摇了摇头。 老祖宗朱元璋定下的规矩不好,皇子皇孙娶的全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以色侍人,从小没有接受过太多的教育,对人情世故、朝廷体制一概不知,做出来的事都是小里小气的。 不对,朱标、朱棣、朱允炆好像娶的都是勋贵和大臣之女,那这股歪风是从什么开始的? 算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冯保。” “奴婢在。” “你带人把王管事带回裕王府去,跟陈(陈以勤)、殷(殷士儋)和张(张居正)三位先生,随便一位说一声,他们自会处理的。” “是。” 等这事处理完,朱翊钧走到侧门,拱手说道:“烦请通报一声,裕王世子奉谕前来看望严阁老。” 花白头发的严府管事,眼睛瞪圆,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连声叫道:“快,快去通报老爷。快,快开门,开中门!” “不必。今天我没有带旨意来,只是来探望严阁老,开侧门就好了,不必太声张。” “是,是,开侧门。” 从侧门走到二进院子,撞到闻报匆匆出迎的严嵩。 八十多岁的他,身穿金丝襕衫,头发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支玉簪。 颤颤巍巍地跪下道:“臣严嵩,拜见世子殿下!” “严阁老快起来,快起来。”朱翊钧连忙上前,伸手虚扶。同时使了个眼色,冯保连忙上前去,扶住还没跪下的严嵩。 严嵩喊了一声:“谢世子殿下!”就势起身。 到中堂,严嵩请朱翊钧到上首位坐下,自己在下首位坐下。 奉茶,送上糕点。 严嵩抬起头,慢慢腾腾地问道:“世子殿下,今日来鄙府,是有旨意?” “严阁老,我今日来,只是听说阁老身体有恙,来看看。” “世子殿下爱护老臣,实在是折煞老臣了。” “严阁老客气了。”朱翊钧开门见山,“胡宗宪在东南又打胜仗,皇爷爷又夸他了。” “汝贞是有才干,还是皇上识人善用。” “今日我跟皇上说,现在有人要把严党一网打尽,这个风气不好。这些人如此做,难道是想向天下人证明,皇爷爷昏庸糊涂,重用奸臣贪吏治理大明二十年?” 严嵩猛地抬头,昏花的眼睛盯着世子,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真实目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我指着捷报,对皇爷爷说。皇爷爷能信任严阁老多年,依仗他治理大明江山二十年,不是尽靠那些贪腐之徒,靠得还是如胡宗宪之类的能臣干吏。 严党,不尽是奸臣贪吏,还是有公忠体国、为君分忧的赤胆能臣。” 严嵩品出味道来,缓缓说道:“皇上圣明,世子英明,听到这公允的话,老臣备受鼓舞,身上的病一下子就好了。晚上就写销假折子,明天去内阁入值。” “我听司礼监那边说,徐阁老和高阁老有些意气用事,耽误了不少正事。需要严阁老入值坐镇,无论如何,不能误了国事啊。” “是啊,不能误了国事。”严嵩跟着说了一句,突然满怀期望地开口问道:“世子,那犬子世藩...”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答道:“听说他从雷州流配之地,潜窜回江西原籍。” 严嵩脸色一下子黯然神伤,“犬子是自作孽啊。” “严阁老,听说你已经是四世同堂了。” “是的,是的。” “四世同堂,多好的事。严阁老当心满意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严嵩点着头,又悲又喜地答道:“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知足了。” 第二十七章 父与子 朱翊钧在繁华的南市里闲逛。 这里商铺林立,货品琳琅满目。 各地的特产,皮草、药材、牛肉干、珍珠、瓷器、陶器、琉璃、茶叶、丝绸、棉布、白糖、烈酒、香料... 几乎是一条街巷就是一类产品。 朱翊钧一家一家地看着,问产地,问价格,问销量。 有些店铺伙计被问得烦了,不愿意回答。 冯保摆摆手,上去一个东厂番子,亮了一下腰牌,吓得店铺伙计把掌柜的都请来。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跟文长先生说一声,统筹处成立一个商业调查科,招募些人手,先从南市入手,把这里各种货品的价格、产地、销量统计起来。 然后再从通州码头入手,从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那里,打听各地的行情。到后面,再在东南西北中设立分站,收集当地的行情,用驿传急铺传回京里来。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各地的行情变化。你先把我这意思传过去,请文长先生拟个章程,等明后天我再跟他们细议。” “是。” 做世子就是好! 有了好想法,只管吩咐下去,有能人大才帮忙完善细节,自己只管检查,有没有执行到位。 “对了,再去问问,我给胡宗宪写的亲笔信,送到了?” “回世子的话,按照行程,明后天应该到了。” 转了一个多时辰,转到一家道观门前。 嘉靖帝秉政三十多年,崇道抑佛,道观生意好得不了。 佛祖跟佛门弟子却穷得吃土。 这家长春道观香火鼎盛,进进出出的香客络绎不绝,人头拥挤。 观前空地里,数十个小贩卖着各种东西,有小吃,也有小玩意。 朱翊钧一眼就看到一个小贩在卖竹子为骨、竹纸蒙皮的仙鹤。 跟一只鸽子差不多大小,笔墨添画,栩栩如生,用绳子吊在长杆上,风一吹,半张开的双翅微微扇动,翩翩起舞。 买! 朱翊钧买下两只后递给冯保。 “马上叫人送回西苑,就说是我送给皇爷爷的。挂着殿前屋檐上,肯定好看的。” “是!世子送的,皇爷肯定喜欢。” 朱翊钧回到裕王府,进到前堂,看到父王朱载坖正在召开王府幕僚会议。 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等王府侍讲都在。 朱翊钧上前行礼拜见,朱载坖没叫起,反而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去严府干什么?嫌我们裕王府被严家父子欺负得还不够吗?” “父王,儿子是奉皇爷爷旨意,去看完严阁老。”朱翊钧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答道。 嘉靖帝就是朱载坖的死穴,听到朱翊钧是奉父皇之命去的,吓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我又闯祸了? 又惹父皇不开心了? “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啊!”朱载坖指着朱翊钧问道,反倒有责备他不早点通报情况的意思。 “父王,皇爷爷特意交代,叫我去严府看望一下严阁老,说两句话,不要声张,尤其是不要打着奉旨的旗号去。” 朱载坖懵了,“父皇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答道:“儿臣不知道,要不父王问问皇爷爷吧。” 朱载坖被噎得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我要是敢去问,还会坐在这里! 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等人看在眼里,知道裕王爷又一次完败。 斗不过老子,连儿子都斗不过,悲哀啊! 张居正开口道:“王爷,还是让世子殿下起身说话吧。” 陈以勤、殷士儋神情复杂地看着朱翊钧,张居正的话提醒了他俩,连忙开口道:“对,对,王爷,还是请世子殿下起身说话吧。” 朱载坖看了自己的这个独子兼长子,隐隐感觉到,这个号似乎练废了,脱离掌控了。 嗯,以后多跟侧嫔李氏她们亲近,再多开几个新号出来。 “起身,坐。” 朱载坖顺势说了一句,然后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嘉靖三十六年,严世蕃羞辱本王的事?” “回父王的话,那时儿子年幼,不清楚。只是后来听人说起过,说是严世蕃暗使户部扣发我裕王府的俸禄,搞得王府上下,连年都过不下去了。 最后父王无奈,东拼西借,凑了两千两银子,送给严世蕃,他才让户部拨发了王府俸禄。” 朱载坖恨恨地拍着椅子扶手,“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 你知道是奇耻大辱,那就想法弄死严世蕃啊! 怎么,奇耻大辱好几年,还是奈何不了严世蕃,还是靠我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才扳倒了严世蕃。 人家一倒台,你就张牙舞爪了,旁人看了,指不定怎么笑话你! “父王要是觉得心中那口气不顺,可以叫人弹劾严世蕃。儿子听说他从流配的雷州逃回江西原籍,逍遥快活。正好可以弹劾。” 弹劾严世蕃? 听到朱翊钧的这个建议,朱载坖迟疑了。 很简单,正式弹劾严家父子,会承担正治风险的。 朱载坖在过去那些年,被波诡云谲的朝争搞怕了。 去年浙江稻改桑,严党搞得不可收拾,连胡宗宪都甩脸不愿帮手,高拱、陈以勤、殷士儋纷纷进言,说是倒严的天赐良机,冲鸭! 朱载坖被说得脑子一热,说冲就冲了进去,结果差点被严世蕃拉着同归于尽,吓得好一段时间都睡不好觉。 看到父王迟疑的神态,朱翊钧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 弹劾有风险,派人去严府闹事打脸却没有风险,还能出口恶气。 真是太小家子气! 毫无正治智慧。 朱翊钧说道:“父王,王管事去严府闹事,却是不可取。” 朱载坖脸色微微一红,强打精神,喝问道:“如何不可取?” “王管事去严府闹事,旁人看到了,肯定会问原因,结果裕王府往年丑事被人翻出来,我们王府又丢一次脸。风声传到西苑去,皇爷爷知道了,肯定不开心。 严世蕃欺凌裕王府,事情又一次闹开来,丢脸的是父王,打脸的却是皇爷爷。” 陈以勤和殷士儋脸色一正,是这个道理。 看到两位深受信任的侍讲老师的神情,朱载坖也懵了。 我又闯祸了? 又惹父皇生气了? 连忙挥手叫朱翊钧退下,他好跟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商议补救措施。 张居正洞幽烛微,知道这场由王府内院妇人掀起来的,别有用心的风波,以朱翊钧完胜告终。 去拜见王妃陈氏的路上,朱翊钧轻声对冯保交代:“找个由头,把王管事抓进诏狱里去。好好查一查,这个混蛋一看就不是好货,肯定一屁股屎。 敢叫我一时不痛快,我叫他一世不痛快。” “是。” 冯保连忙应道。 不愧是皇爷的好圣孙,连睚眦必报都学得一模一样。 是夜,在仁寿宫殿中道坛上静修打坐的嘉靖帝突然惊醒。 “李芳,外面下雨了?” “皇爷,外面动风了,可能会下雨。” “去把钧儿送给朕的那两只仙鹤收进屋里来,不要叫雨淋坏了。” “是。” 第二十八章 一封信 移驻泉州的胡宗宪,召集了兵部侍郎兼他的副手刘焘、福建巡抚谭纶、福建按察副使曹邦辅、浙江按察副使王崇古、浙江总兵官戚继光、福建总兵官俞大猷、广东总兵官刘显、提督巡海水师总兵官卢镗等文武属员,商议收复兴化城。 “兴化城,目前是倭寇山贼聚集的最后,也是最大的据点。而今本兵奉圣谕,调集浙、闽、粤三省水陆大军,汇集于城下,务必要全歼这股贼寇...” 正说着,南宫冶匆匆进来议事堂,走到胡宗宪耳边,轻声道:“部堂,八百里急件。” 胡宗宪心头一惊,“什么急件?是圣谕吗?” “不是。” 胡宗宪暗自舒了一口气,有些不满地说道:“不是圣谕,着什么急?没看到我在开会。” “部堂,是世子殿下的急件,八百里加急送到宁波,而后又用快船送到泉州。” “世子急件?”胡宗宪愣住了,“快给我。” 南宫冶连忙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胡宗宪接过,发现厚厚的一封。 撕开有火漆的封口,掏出厚厚一叠信纸。 信纸上的字体幼稚,架构章法不到火候,却隐隐透着一股豪迈。 “老胡,见字如见面!” 朱翊钧亲笔信的第一句话,让胡宗宪心头一热。 老胡,比胡部堂,汝贞先生要亲近得多。 “听文长先生说,你最近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成为弃子。我也知道,东南倭患肃清,朝中很多人不能再容你了,该下毒手的都会下毒手。 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当初在京师,你把前途性命托付给我,我岂能坐视不管?谁敢弄你,我就弄死他! 徐阁老最先下手,他什么用心,我们心里有数,就不多说了。不过他用的文招,我也用文招对付。为了敲打他,连废了四位阁老。 招数有效,但确实有点费阁老。不过徐阁老这个老鳖孙阴戳戳的,他被敲打后把头缩回去后,却把高拱顶上去了。” 朱翊钧的信,全是口语化的白话,通俗易懂,就像他在耳边向胡宗宪絮絮叨叨,显得格外亲切。 “老高这个人吧,有抱负,也有能力,就是心高气傲些。我想法子把他和石麓先生一起补进了内阁。 他一进阁,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威抓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老高想实现远大抱负,必须得有权。这一点,他是心里有数的。 于是跟徐老阴马上就斗上了。不过徐老阴确实阴,一个侧滑避让,让老高跟兵部对上了,陷在六部的蜘蛛网里。老高先输一城。 不过老高的性子,是越挫越勇。先输一招,反倒激发了他的斗志。现在他明招暗招齐出,跟徐老阴斗得不亦乐乎。 老高的晋党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不比徐老阴的浙党差,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他们斗得热闹,就没有心思管你了。 所以说,老胡你办事,我肯定放心。那我办事,你怎么能不放心?” 看到这里,胡宗宪心热无比。 他万万没有想到,世子在京城里,为了保下自己,手段百出,不惜跟两位“根深叶茂”和“前途远大”的阁老结怨。 “现在情况是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继续想办法的。天,塌不下来的。你啊,心灰意冷,就是倭患快要肃清,闲得无聊爱胡思乱想。 好了,我现在给你找件事做。倭寇难剿,除了内外勾结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走海路。飘忽不定。官兵在松江等着,他们从宁波上岸。官兵在浙江守备,他们又坐船跑到福建。官兵疲于应付,一不小心就吃败仗。” 胡宗宪在心里赞叹了一句,确实如此。 想不到世子远在京城,却洞悉这些战事实情。 “怎么破局?我们要转换思维。他们依仗海路,灵活多变。所以此前我向你们灌输制海权论观点,催促你们组建水师。从这段时间的捷报来看,你们做的还不错,已经基本上掌握了东南制海权。 现在,你们要充分发挥掌握制海权的优势。首先,建议你马上组建一支水师陆战营。他们由能战又熟悉水性,不惧坐船的骁勇之士组成。平日里集结在某地,倭寇乘船犯境,水师主力追击,路上拦截伏击。 追击不及,倭寇上岸扰民,陆战营乘船紧跟其后上岸,对立足未稳的倭寇展开进攻。茫茫大海,能为倭寇所用,也能为我所用。 倭寇逃去哪里,水师主力和陆战营就追去那里。海上有水师,陆上有陆战营,定叫倭寇上天无门,入海无路。” “好!”胡宗宪忍不住拍桌子大声叫好。 世子说得好,茫茫大海,能为倭寇所用,也能为我所用。 用水师主力在海面上拦截伏击倭寇,用陆战营在陆上追击,几番清剿,倭寇就无法死灰复燃,能彻底根除。 “组建陆战营,扩建水师,发展海商,还有一个好处,我必须向老胡你点出来。倭寇为祸东南,除了部分被招募来的真倭,大部分是海盗,是沿海的渔民青壮。 从南直隶到广东,沿海州县大多是地少民困。朝廷又有禁海令,百姓们出趟海,不管是捕鱼还是经商,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但是百姓们总要吃饭,要养活一家老小。于是部分渔民青壮铤而走险,当起了海盗,做起了倭寇。组建陆战营,扩建水师,发展海商,需要招募大量的青壮和水手,出海艰险,待遇粮饷肯定还不错。 沿海百姓有了收入来源,能够安居乐业,自然就减少了当海盗倭寇的源头。这也算是从根上铲除倭寇的一种办法,请老胡务必考虑... 好了,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老胡,大明朝像你这样脚踏实地做事的官员,不多了。你们,老胡你,还有谭纶、刘焘、曹邦辅、王崇古、戚继光、俞大猷、刘显、卢镗...你们才是大明的脊梁。” 看到这里,胡宗宪再也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泪流满脸。 多年来积压在他心里的悲愤、抑郁、哀伤,被这封信,一把火给烧得干干净净。 众人看到胡宗宪失态,面面相觑,想问又不敢问。 胡宗宪左手用衣袖抹着眼泪,右手把朱翊钧的信先递给下首第一位的谭纶。 “信里都有你们的名字,可以给你们看,都看看吧,是世子,是皇上好圣孙给我写的信。” 谭纶等人轮流看完这封信,都忍不住或热泪满眶,或泪流两行。 他们十年来,奋战在剿倭第一线,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但是最让他们心寒胆战的,却是来自背后的冷箭。 今天,他们却收到了最直白、最灼热无比的赞扬和支持。 “世子英明!” “有如此世子,上苍佑我大明啊!” 第二十九章 严嵩慢腾腾的一刀 朱翊钧一早就回到仁寿宫。 走进前殿,发现皇爷爷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抱臂站在那里,抬头仰望。 朱翊钧走到跟前,也抬头看去,原来是自己昨天买的那两只纸鹤玩具。 被吊在靠外面的殿粱上,悬在空中,微风一吹,双翅微动,翩翩起舞。 两只起舞的仙鹤,像吃完早饭,自己和皇爷爷一起打太极拳。 “乖孙,要是哪一天皇爷爷化成一只仙鹤飞走了,你会伤心吗?” 嘉靖帝突然问了一句,让朱翊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皇爷爷,你要是化作一只仙鹤飞走了,一定是羽化飞升,去天上当神仙了。我会想你的。” “想我?”嘉靖帝看着那只仙鹤,喃喃地问道。 “或许对于有些人来说,皇爷爷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天底下,古往今来最好的爷爷。” 黄锦和李芳躲在一角,悄悄地抹眼泪。 嘉靖帝使劲地眨了眨眼睛,不让泪水从眼睛里溢出来。 “我的乖孙,你会怎么想我?” “我以后把这仁寿宫改成皇爷爷的庙。做了什么大事,立下什么功绩,都到这里来,说给爷爷听。爷爷在天上做神仙,一定能听到,听到了一定很高兴。” 嘉靖帝点点头,“嗯,朕一定能听到,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 他转过头,双目赤红,很高兴地说道:“好了,我们一起吃早饭吧。今天我叫御厨房给钧儿准备了你说的那个热干面。” “好啊,谢谢皇爷爷。”朱翊钧欢呼雀跃道。 内阁,徐阶刚在自己的阁房里坐下来,听到心腹书吏来禀告。 “徐阁老,严阁老来了。” 徐阶心里一惊,这个老货来干什么? 他还有脸来吗? 可是严嵩不管如何,还是皇上明诏指定的内阁首辅。 “走,去拜会他。” 走到内阁最大的阁房门前,徐阶高声道:“徐阶拜见严首辅。” “少湖来了,快请进。” 进到阁房里,看到严嵩端坐在正上首的书案后面,虽然老态龙钟,可精神头好得很。 旁边下首的座位上坐着新补入阁的李春芳。 徐阶知道他性格温和,处事中平,又资历尚浅,第一个来拜见严嵩,不足为奇。 “徐阁老。”李春芳拱拱手,招呼一声便不再出声。 “李阁老。”徐阶也拱拱手,招呼了一声,继续面对严嵩说话。 “严阁老病了,我们一时间群龙无首,许多事处置失当,被司礼监驳回和留中了许多票拟奏折。” 严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少湖见谅。年纪大了,身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皇上信任我们,把国事托付给我们,不敢懈怠啊。 身子一好,挣扎着就来了。正好,你们来了。来人,去把高阁老也请来,有件事,我们几位阁老需要议一议。” 徐阶心里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高拱可以秉承气节,不来主动看完严嵩,但是严嵩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以内阁议事的名义来请,他就不得不来了。 “严阁老,徐阁老,李阁老。”高拱进来先拱手不淡不咸地打了声招呼。 “高阁老请坐。”严嵩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从书案一旁拿出一份奏折,慢慢地打开。 他年纪大了,做任何动作都比别人慢一拍,但是大家都耐着性子等着。 “这是刑部递上来的部议。内阁票拟准行,递进司礼监被打了回来。” 严嵩开口了,第一句话让徐阶、高拱、李春芳都打起了十二分小心。 “上月,巡海东南水师在宁波以东海面设伏,拦截击沉海船十艘,溺死从东倭招募来的真倭三千余人,海员四百余人,救起俘获真倭五十余人,海员四十余人。 递解上岸,兵部尚书、总督直浙闽三省军务的胡汝贞,派员严加审问,审出一件天大的案子来。” 听到这里,高拱和李春芳清楚严嵩今天来,剑指何处,不由自主地向徐阶瞥了瞥。 徐阶不动声色,但是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地捏在一起。 “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这五家东南世家出面,派遣人手去到东倭,招募真倭一批,潜行南下,准备趁官兵主力援闽,伺机袭扰南直隶和浙东。 与东倭地方大名商贾的往来书信,俘获的人里有派遣管事,东倭倭寇首领...人证物证皆在,胡汝贞上报刑部,刑部部议,然后得出...” 严嵩慢腾腾地掏出玳瑁水晶眼镜,颤颤巍巍打开,戴在眼睛上,再低着头,展开奏章,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念道。 “刑部部议判定,经办管事十二人弃市,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五家家主判杖三十,流配三千里,罚银一万五千两...” 念完后,严嵩抬起头,慢慢取下眼镜,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厉色。 “刑部部议出这么个玩意,内阁票拟准行,要是传出去,会天下哗然。西苑当然要打回来了。”严嵩说话很慢,一字一顿,像是锤子一下一下地打在众人的心里。 “勾结倭寇、引兵犯境,是谋反,是叛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居然只判首恶杖三十,流配三千里。王扈文,这位刑部右侍郎,读过大明律吗?还有一点点公道良心吗?” 严嵩的话在议事堂里回荡,徐阶三人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知道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的徐阶开口,嘶哑着声音问道:“严阁老,认为当如何判?” “满门抄斩!按谋逆叛国,男丁弃市,家眷发配边疆,家产抄没。”严嵩冷冰冰地说道。 “是否过于严苛了?” “严苛?那他们去问问,被倭寇祸害了二十年,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上百万东南百姓,严苛不严苛?他们去问问,惨死在倭寇刀下万万千千大明亡魂们,严苛不严苛? 徐阁老,老夫记得贵府太夫人,十年前因为松江有倭寇袭扰,连夜转移时被雨淋染上风寒,病卧在床,没多久病逝。 国仇家恨啊,徐阁老,你觉得严苛不严苛!” 徐阶被严嵩的话,逼得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他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才徐徐答道:“严阁老说得没错,徐某与倭寇有国仇家恨,不共戴天,绝不姑息。” “高阁老,李阁老,你们的意见呢?” 严嵩又缓缓地问道。 高拱觉得很诡异。 刚才严嵩那番大义凛然的话,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能接受,偏偏从天下头号大奸臣的嘴里说出来,还说得如此义正言辞,让他恍然如梦。 但是高拱、李春芳都清楚,勾结倭寇,必须严惩不贷。 这是底线。 “严阁老,必须严惩不贷!”高拱和李春芳异口同声答道。 “好,那老夫就重新票拟。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勾结倭寇,引兵犯境,罪不可赦,判男丁弃市,家眷流配边疆,家产抄没。 刑部右侍郎王扈文有包庇嫌疑,着停职交都察院议处。地方必然有五家的同党余孽,着胡汝贞继续严查...” 严嵩挥毫写下票拟,签上自己的名字。 徐阶脸色铁青,但还是起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高拱和李春芳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内阁难得地达成完全一致的票拟意见。 “再送进西苑批红吧。” 严嵩缓缓说道。 第三十章 流年不利啊,徐阁老! 张居正看到一向冷静从容的老师徐阶,愤怒在书房里来回地走动,知道他真得生气了。 “王扈文,他在干什么!这么大的事,不跟我商量,就独揽过去,装模作样地出了那么一份部议,他以为他是谁,能遮掩的过去吗?” 听了徐阶的怒问,张居正心里清楚。 无非是刑部右侍郎,浙党骨干王扈文想拍老师的马屁,先斩后奏,好给老师一份大大的惊喜。 结果现在成了大大的惊吓。 王扈文这次玩脱了,被严嵩抓到把柄,十有八九要被锤死。 徐阶还在怒不可遏地骂着猪队友,“他们以为严世蕃被流配,严嵩失去了圣眷,成了没牙的老虎,江西一党一落千丈。 高拱的晋党又还没成气候,以为我们在朝中一家独大,就张狂得得意忘形了。他们忘记了,严嵩还是内阁首辅,圣眷还在。严世蕃不在,还有胡宗宪在东南给他撑场面!” 徐阶气得坐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咕隆咕隆一口气喝完,堪堪压住心中的怒火和躁动。 张居正看到徐阶逐渐平复,便开口说道:“老师,我听说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都派了心腹到京师。有人说,银子丝绸一船船的从江南运上京。” “真得吗?”徐阶心里一惊。 连张叔大都知道了,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吧,难怪严嵩一下子就抓到了把柄,西苑皇上也心里不满。 还有,自己府上有没有收受贿赂? 想到这里,徐阶心里一惊,连忙招呼张居正。 “叔大,先坐坐,为师想起一件事,要跟他们交待一句。” “老师请自便。” 徐阶提起衣襟急匆匆地出门,大声叫着他最信任的管事的名字,然后两人转去了远处。 过了一会,徐阶铁青着脸回来了,坐在座椅上,一时半会没有说话。 张居正心里有数,肯定是徐阶身边人收取了那五家的贿赂。 儿子、宠妾、心腹管事,可能都笑纳了不少孝敬。 徐阁老身边的人,一两千两银子,是拿不出手的。那五家涉罪世家,为了保命,肯定是不惜血本,非常地大方。 徐府上下得了好处,肯定也给王扈文那边递了话。 王扈文得了徐府的话,以为是徐阁老的意思,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张居正知道,现在大明上下官吏,真正清廉的没有几个。那些攻讦贪官污吏的御史清流们,更多的像是在泄愤。 你们大把的贪银子,奢靡的日子过着,凭什么我们没得贪,只能啃萝卜喝西北风? 比如王扈文,以前可谓是清流中的清流,骂起严党贪官污吏,恨不得食其肉。 现在... 相信一抄家,几十万两银子是有的。 还有一个问题,王扈文的部议能被递进西苑里又打回来,说明在内阁被票拟了。 谁票拟的? 张居正不敢问。 徐阶终于开口了,“叔大,为师听说,严介湖被皇上下诏,从江西原籍召回京师,是你的学生怂恿的?” “老师,世子在书堂里,从不与我们议论政事。” “从不议论?有时候他连商量都不商量,独自做主?”徐阶好奇了。 张居正苦笑道:“老师,我的这位学生,主意大得很,而且天马行空,想法跳脱。这一点,我和李石麓、潘时良是深有体会。” 徐阶有点吃不准世子在里面扮演的角色。 西苑渠道传出来的消息,说世子对皇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但是从张居正这边的信息来看,似乎又不是一回事。 世子才八九岁,独自一人就能把这些事情思考得周全,不需要向老师咨询请教? 徐阶是万万不信的。 难道是皇上? 他为了培养好圣孙,手把手地教诲隔代储君,把自己的意图通过世子的嘴说出来,替他树立威信,有这个可能。 徐阶相信张居正不会在自己面前说谎。 西安门附近的世子书堂里,不止他一位老师,要是有所隐瞒,一问就露馅了。 想到这里,徐阶忍不住心生对嘉靖帝的抱怨。 “当初皇上与我们交换。我们同意成立统筹处,他就倒严。现在统筹处在赵贞吉、杨金水等人的操持下,有声有色,俨然大明的少府。东南剿倭,宫里用度,都不用愁了。 可是倒严呢?流配了一个严世蕃就再无下文了。严介湖还在内阁里颐指气使,作威作福。” 张居正听出老师的满腹怨言,可他不敢顺着这个话头往下说。 嘉靖帝啊,谁敢怨恨他啊。 张居正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老师,我听说严世蕃从流配地雷州,逃窜回江西原籍,在严家大院里逍遥快活。” 徐阶眼睛闪着寒光,“还有这等事。严东楼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张居正突然想起,严世蕃偷逃的事情,好像是世子“无意间”透露给自己的。 看到老师徐阶如此表情,张居正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又被自己的学生当枪使了? 码得,当这个破老师,真是太累了! 学生太蠢了,累! 太聪明了,更累。 当他们父子俩的老师,一个带不动,一个跟不上,都累! 心累啊! 裕王府后院,侧嫔李氏轻声问着自己的心腹,王府一位管事嬷嬷。 “李嬷嬷,我表哥王固的下落,打听出来了吗?” “回侧嫔娘娘的话,小的到处打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王管事被下了诏狱。” “诏狱?”李氏吓了一跳。 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我表哥怎么被抓去哪里?” 是啊,我表哥怎么够格进那里啊。 “回侧嫔的话,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是锦衣卫出的手,给王管事安得盗卖军械的罪名。” 李氏被吓住了。 这个罪名不小,勉强够格进诏狱。 那是谁出的手,严府? 应该不会吧。 严嵩都塌台了,威势不在了,听说现在夹着尾巴做人。而且严嵩老奸巨猾,怎么会得罪实为储君的裕王殿下? 西苑? 李氏觉得自己找到真相了。 自己无非是听到裕王殿下偶尔提起此事,愤慨不已,便想着让表哥出头,为殿下出口恶气,被赏识重用,自己在王府里也好有个自己人做帮衬。 万万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好狠的小崽子! 李氏咬碎了玉牙,暗地里下定决心! 我一定要怀上殿下的龙种,然后抢了你的气运,夺了你的太子之位。 老娘要坐上太后之位,把你踩在脚下! 西苑里的朱翊钧,很快就收到严嵩在内阁出手的消息。 不愧是严阁老,出手老辣犀利,一招致命。 严嵩是好人吗? 肯定不是。 这点自己知道,皇爷爷也知道。 但是皇爷爷身为上位者,不会去考虑这个人是好是坏,他只会去考虑这人能不能用,好不好用。 与此同时,朱翊钧也收到另外一个消息,身为大明道德完人的海瑞,正在刑部酝酿着一场风波。 流年不利啊,徐阁老! 第三十一章 阉党肆虐东南 杭州城,武林门内原杭州织造府的宅院里。 杨金水一身道袍,头发挽了个发髻,爽利地站在院子中间。 两位管事是此前在杭州织造府跟了他七八年的老人,又被请了回来。看着杨金水四十岁不到,已经花白的头发,心中感慨了几句。 “老爷,按照你的吩咐,临街的院墙全部拆了,改成了商铺。靠运河码头那边,拆了改成仓库。这么一来,织造府只有此前的一半。 再分出一部分作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杭州行办官署,老爷,你住的地方只剩下以前的四分之一了。” “是啊,老爷,这也太窘迫了些啊,与你的身份不符。” 杨金水提起衣襟,在石凳上坐下。 “有什么不符的?我现在只是粮饷处的会办,非官非民,有什么身份。” “老爷,你可是皇上和世子...” 杨金水扬起右手,阻止了管事的话,“这些话不要说了。我现在孤身一人,这么大的院子够用了。” 一位随从在院门口禀告。 “老爷,宁波越兴行,杭州富春行,苏州德悦行的东家和掌柜们都到了,在行办中厅里喝茶候着老爷。” “都来了。吴管事,杨管事,我们走吧。” “是。” 进来行办官署中厅里,杨金水拱手先致歉:“让三位东家,三位掌柜们久等了,抱歉,实在是抱歉。” 杨金水态度诚恳,说话和气友善,让人如沐春风。 可在座的六人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杨会办客气了。” “杨会办公事繁忙,我们等一等无妨。” 他们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话,心里却十分警惕紧张。 “吴管事,杨管事,你们都认识的。” “认识认识,吴管事和杨管事,都是三吴商界有名的铁算盘,我等是久仰大名。” 六位宾客都有嘴无心地恭维了两声。 “坐吧!都坐着说话。上茶,上今年刚到的秋茶。” “是。” 喝过一巡热茶,杨金水又开口了。 “最新的邸报,诸位有看到吗?” 六人面面相觑,一位东家迟疑地问道:“请问杨会办指的哪份邸报?” “内阁奉圣谕,六百里加急,着胡兵部将勾结倭寇、引兵犯境的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这五家,悉数拿下。男丁斩立决,家眷流配边关,家产抄没。 胡兵部接到圣谕后,立即遣兵把这五家分别拿下,预计十天后,在杭州、宁波三地的菜市口,把五家男丁一百一十五口,悉数斩杀。首级传檄东南。 咱家说得,就是这份邸报。” 中厅鸦雀无声,有几位东家和掌柜忍不住搽拭额头上的汗珠。 冬天,天气寒冷,他们却觉得像是坐在火炉子里,内外皆焚,汗流浃背。 “这等无君背国之人,杀了是大快人心啊!二十年,倭寇乱我东南,军民死伤数以十万计。居然敢勾结倭寇,引兵犯境,多少人恨不得生啖其肉啊!” 杨金水的话平和直白,却让在座的六人心里发毛。 杨金水挥了挥手,“这些是朝廷大事,我们想操心也操不上,不如关心一下我们的生意。” “对,对,杨会办说得对!” 三位东家、三位掌柜纷纷出声附和。 “皇上有心整饬,原本要将海商专营权收起来,只授予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这三家。还是世子殿下几经劝说,陈述利害,皇上才会在兴瑞祥三家之外,再赐下十张海商专营权的牌照下来。 南直隶三张,苏州两张,杭州两张,宁波两张,泉州一张。合法经营,按律纳税。这是专营权牌照上明明白白写清楚的字,是不是,六位?” 六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地答道:“是的,是的!” “可是你们,为什么账目不清,偷税漏税呢?”杨金水猛地抬头,盯着六人,森然地问道。 六人吓得弹了起来,异口同声地答道:“我们怎么敢!” 有人迟疑地说道:“杨会办,统筹处要我们用新会计账目章程,账房们不是很熟练,可能有错漏。” “新会计章程叫借贷平衡记账法,是统筹处秉承世子的草案,引入了天竺数字,几经修改拟定出来的章程。半年前,你们申报海商专营权牌照时,就召集了你们骨干账房,加以学习培训。 大半年了,还不熟练?你们可真放心啊!” “杨会办,我们三家都是数十上百年的老字号,以诚信为本,绝不会干虚假苟且之事。” “对啊。杨会办,会不会搞错了?我们账房里,六位资深账房,二十多年的经验,肯定不会算错的。” “搞错了,是你们记错了,还是我们查错了?”杨金水笑眯眯地问道,“借贷平衡记账法,要点就是盯着钱的流动,钱怎么流进来,又怎么流出去,中间干了什么,一目了然,为什么? 一借一贷要平衡啊,中间稍微糊弄不到位,这数字就平衡不了。” 六人低着头,默不作声。 看到他们在继续装死鱼,杨金水继续敲打着:“世子跟我们说过,这世上无十全十美的法。借贷平衡记账法也是如此,它无法规避有人做假账。 但是它最大的好处在于,便于查账。资产负债表表,利润表和现金流动表,三张表一对比,就跟天庭里的照妖镜一样,什么鬼伎俩都逃不离。 你们那些受过培训学习的账房先生,没有跟你们说吗?” 六人哑口无言。 杨金水挥挥手,吴管事和杨管事把几本账本摆在三位东家和三位掌柜面前。 “你们都说了这两位是东南赫赫有名的铁算盘。但你们有所不知,借贷平衡记账法,也是他们两位完善的。所以你们账本里做的那些手脚,难逃他们的法眼。 这几本账本,是你们递交给统筹处杭州行在审计科的,里面的猫腻,都用红笔标识出来。” 都说到这个份上,六人无言以对。 “念在是第一次,我也就睁只眼闭眼。你们该完善账目的就好好完善,该补税的就给税政科补齐,一个月为期。 全部厘清了,我们就该喝酒的就喝酒,该听曲的就听曲,继续赚钱。要是厘不清呢,我也没办法,只好禀告京里,停了你们三家的牌照,再知会巡海水师,遇到你们三家的海船,一律缉拿。 我的话说完,你们有什么补充的吗?” 杨金水的目光在六个人的脸上流过。 可六人都不敢对上他的眼睛,纷纷闪开或低头。 “好,今天就这样,统筹处行在现在是清水衙门,吃的喝的都寒碜,六位锦衣玉食,肯定吃不习惯,就不留客了。” 六位如释重负,连忙起身告辞,捧着那几本账本离开。 等到他们刚到中厅阶下,杨金水又开口了。 “诸位!” 六人马上停住了脚步,转身倾听。 “十天后,记得十天后去杭州菜市口,看嘉兴杨家和昆山林家满门男丁被斩首。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各位好自为之!” 杨金水淡淡地说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谢杨会办提醒!” 出了行在大门,六人觉得自己从阎罗殿走回到人间。 有两人忍不住悲愤地说道:“阉党凶嚣,我东南百姓有难了!” “轻声,轻声!小心有人听了去!”同伴连忙提醒道。 六人连忙收住一肚子话,仓皇离去。 第三十二章 海瑞第一击 刑部总领大明刑狱之事,分十三清吏司,专责各地重案大案的稽核。 浙江清吏司,专责浙江一地的重案大案的稽核。 这一天,刑部许久未用的小公堂人头晃动,各司吏员对着那边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了?” “浙江清吏司主事海瑞海主事,今天提审犯人?” “提审犯人?” 吏员们大吃一惊。 十三清吏司稽核大案重案,一般是以卷宗为主,很少把人犯从案发地解到京师提审。 太麻烦了。 千里迢迢不说,人犯提来了,原告或苦主要不要解? 证人呢? 有的案子涉及面广,十几二十个证人,全部解到京师来,耗费巨大之外,还劳民扰民。 所以几十年了,除了顺天府的大案要案,以及通天钦案,刑部很少在公堂提审犯人了。 “听说审的还是徐阁老的亲族。” “徐阁老的亲族?!” 吏员们啧啧作响。 新上任才几个月的海主事,真是胆大得没边了,直接在刑部公堂提审徐阁老的亲族。这消息传出去,无疑是在京师地面上放了一枚震天雷。 “威武!” “肃静!” 被紧急叫来撑场子的刑部衙役分站两边,拿着水火棍敲击着地面,发出威吓声。 端坐在公案后面的海瑞,黑瘦不高,脸型有棱角,目光锐利,显得无比冷峻。 头戴乌纱帽,身穿鹭鸶补子的青袍官服。 一拍惊堂木。 “来人,带人犯!” “带人犯顾茂延、顾宗嗣。” 喝令一声声传下去,在高阔的衙门厅堂里回荡,尽显大明最高刑狱衙门的威严。 很快,一对父子被带了上来。 父亲四十多岁,儿子二十多岁。都穿着干净的囚服,头发用网巾包着,不见散乱。满脸红光,精神焕发,看上去在刑部大狱里过得不错。 两人被衙役带到公堂上,噗通跪下。 “下跪何人!”海瑞按照程序问了一声。 “青浦前生员顾茂延/青浦前童生顾宗嗣,拜见主事。” “知道今日提审二人,所为何事吗?” 顾氏父子低着头,暗自对视一眼,恭声答道:“学生不知。” “嘉靖四十年春二月,顾宗嗣出外踏青,偶遇同乡王秀才之女,慕其艳丽,伺机调戏,被怒斥后还追至家中。 被王秀才怒骂后恼羞成怒,拔拳相向,领着两位仆人对王秀才拳打脚踢,使其受伤。卧床十余天,郁愤而终。 顾宗嗣不思悔改,还趁机欺凌王家寡母孤女,强抢王氏女入府奸淫。逼得王秀才之妻愤而上吊自杀,王氏女羞愧投井。 王家族人义愤填膺,合族举力,至青浦县、松江府告状...然顾茂延闻得其子顾宗嗣犯下滔天大祸,不思教诲弥补,还四下钻营,行贿青浦县、松江府以及南直隶。” 海瑞口音很重,说出来的官话让人听得有些迷糊。但一字一顿,十分有力量,威迫感十足。 “顾茂延,你能力不小啊,上下勾连,使得如此简单的一起满门惨案,一审二审三审,毫无头绪。而今本官把你们提审到刑部,要看看你是如何不把大明律放在眼里,不把天理公道放在眼里的!” 顾茂延咬咬牙,狠狠心,都到了这个地步,就此服软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不如硬扛到底。 “海主事容学生陈情。完全是王家族人,与我顾家争夺上好水田不得,伺机诬告。那王秀才一家,明明是倭寇所害,非要栽赃给我,实在是冤枉啊!” “倭寇所害!”海瑞冷笑一声,一拍惊堂木,“嘉靖四十年,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部堂接连用兵,南直隶、浙北一带倭寇绝迹,哪里来的倭寇所害!” “学生说错了,是山贼水盗所害。”顾茂延连忙改口道。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真当我大明刑部是你能够蝇营狗苟之地!快快招来,要是还敢狡辩挣扎,定要叫你看看王法的厉害!” 顾茂延低着头,心里盘算着利害关系。 旁边跪着的顾宗嗣抬起头,大声道:“我表伯父是徐阁老!” 海瑞眼睛一亮,等的就是你的这句话。 “哦,你表伯父是徐阁老?可有详解?” “我爹管徐阁老的娘亲,也就是徐府太夫人叫姑姑,亲姑姑。我爹是徐阁老亲表弟,徐阁老当然是我的表伯父。” 顾宗嗣生怕海瑞不清楚,讲解地特别清楚,旁边的顾茂延眼睛都眨瞎了也阻止不了他,最后只能开口。 “混账,刑部大堂岂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顾宗嗣直着脖子说道:“爹,我说错了吗?徐阁老是你亲表哥啊,是我的表伯父,没错啊。去哪里我都敢这么说。” 顾茂延气得脸色发青,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知好歹轻重的玩意啊。 自己一家是徐阁老的亲族,大家心知肚明,干嘛非要说出来? 有些事不必说,说出来反而有大麻烦。 海瑞一阵冷笑:“难怪你们二人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是有依仗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要说是徐阁老的亲族,就是徐阁老本人,犯了王法,本官一样参他! 既然你们不知罪,来人,给我用刑!” 怎么说用刑就用刑呢! 顾茂延心里叫苦,完蛋,遇到头油盐不进的犟驴,还有可能是表哥的政敌! 你个孽子,叫你不要乱嚷嚷,你把窗户纸捅破了,他们就无所顾忌了! 衙役们对视一眼,都不敢动手。 海瑞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县官不如现管! 徐阁老太远了,不如眼前的海主事管用。 今天不打这两位,自己就得搭进去。 衙役们只好动手,把顾氏父子按倒在地,板子噼里啪啦打了上去。 看着气势汹汹,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板子落在肉上并不痛。 可顾宗嗣那吃过这个苦头,才四五板子,伤到点皮肉就哭爹喊娘。 远处院门,一位身穿绯袍的官员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到顾氏父子在三十杖下终于认清现实,鼻涕眼泪地哀嚎着认罪。 转身甩开袖子就离开了。 他就是受徐阶举荐,上月从南京户部尚书入京补缺刑部尚书的黄光升。 下午,朱翊钧在西安门附近的统筹处,收到了详细消息。 徐渭在浙江任胡宗宪幕僚时,跟海瑞打过交代,知道他的性情。 “海瑞此人,最爱护贫苦百姓,也最恨劣绅贪官,一遇到乡绅百姓纷争,都是站在百姓那边。对百姓亲善礼遇,对乡绅苛刻峻紧,却难分是非曲直。这一点,很遭人非议。” 正义感爆棚,同情弱者的心态非常严重。 对于海瑞,朱翊钧暂且不去评论,他现在只能评估这件事的后果。 “海瑞在刑部大堂,让顾氏父子当堂认罪画押。此事就看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徐阁老怎么处置了。” 赵贞吉开口了:“徐少湖最爱惜自己的羽毛,一生好面子。顾宗嗣在公堂当众说出他与顾家的关系,徐少湖肯定会撇清关系的。” 爱惜羽毛? 好面子? 如此爱惜羽毛,好面子的徐阁老,是如何让徐家短短二三十年间,拥有二十四万亩(注一)良田的? 徐家虽然是诗书世家,可徐阶父亲也仅仅是一介县丞,祖父更没做过官。 徐家是在徐阶手里骤然发家的。 二十四万亩良田,好个爱惜羽毛的徐阁老! 注一:史书有说徐家拥有四十五万亩,有说二十四万亩,这里就按少的算吧,可也不少了。 第三十三章 海瑞杀伤力初现 倒严先倒楼后,朱翊钧给自己定的现阶段目标就是保胡。 保住胡宗宪,就能获得一条财源,拉拢一批名将悍卒,还有一支目前很菜,但勉强够用的水师。 根基啊,这就是自己的基本盘啊。 经过这么几个月的反复拉扯,朱翊钧知道,保胡最大的障碍就是徐阶。 无它,自己保胡,还有皇爷爷继续重用胡宗宪,其本质都是在抢夺东南财源地。 只是目前动作还很隐蔽,通过一些此前“违法乱纪”的海商交易,以及大义凛然的东南剿倭在慢慢渗透,但已经开始侵犯到东南地方势力的利益。 身为江浙地方势力总头目的徐阶,自然要维护集团的利益,敲掉胡宗宪。 所以自己要想保胡,就要打徐,打得他无暇旁顾。 从目前看,徐阶这段时间确实清闲不起来了。 把这些讯息散乱地记在纸上,再逐一整理,串成一条主线,朱翊钧的思路清晰多了。然后把这两张写画得密密麻麻的纸,烧掉。 正经人谁会写日记? 明白人谁会留破绽? 把烧掉的纸灰用水冲掉,张居正张老师来了。 朱翊钧一见面就问道:“张先生,我听说刑部出了件大事?” 张居正脸色僵住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世子殿下,这事,皇上也知道了?”张居正紧张地问道。 “张先生,在西苑里,有谁的消息比皇爷爷更灵通?” 张居正心神皆丧,这事被皇上知道了? 喜怒无常的他,会不会大发雷霆? “闭门思过”的严嵩又回内阁了,皇上是不是要重新开始一轮臣子互斗的戏码了? 只是这样的戏,不砍上几个脑袋就收不了场。 夏言的下场,摆在那里啊。 张居正没有心思给朱翊钧上课,他只想摸清楚,皇上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世子殿下,这件事,皇上有说什么?” “张先生,皇爷爷的话,我怎么敢乱传啊。”朱翊钧一句话堵住了张居正的嘴,“不过学生倒是有个小小的建议。” 张居正精神一振,“世子殿下,什么建议?” “危机危机,有危险也有机会,就看徐阁老如何把危险变成机会了。” 张居正记住了,觉得这句话大有玄机,上完课后一定传达给徐阶。 不到半个时辰,张居正就掏出今天的听课作业,叫朱翊钧抄。 他坐在一边,冥思苦想。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是被自己吓到了,他是被皇爷爷吓到了。 秉政三十多年,皇爷爷通过他的驭下手段,把满朝文武都驯服得跟绵羊一样,没有谁不怕他。 自己此前做的那么多事,看着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实际上都是狐假虎威,借着皇爷爷的威势在行事。 什么时候能让文武大臣也这么怕自己,大明这艘快要撞上暗礁的大船,就好调头换航道了。 刑部,海瑞夹着刚拟好的卷宗,昂首挺胸,向浙江清吏司员外郎李顺的签押房走去。 走到门口,发现浙江清吏司郎中张虬也在。 看到海瑞走进来,正凑着头窃窃低语的两人像是吃了一大碗苍蝇。 “李主事,张员外都在,下官有事禀告。” 李顺挥挥手,随意指了房间里的一张座椅,“坐,坐。海主事,有什么事吗?” “青浦县顾家父子伤人奸淫以及行贿徇私案,下官已经结案落判,结案陈词和判书在此,请两位过目。” 李顺和张虬对视一眼,心里悲凉。 我就知道是这破事。 这事谁都避之千里,唯独你个海南犟驴,还兴奋地往前扑。 净给我们添麻烦啊! 李顺耐着性子问道:“海主事,你是怎么结案和落判的?” “顾宗嗣伤人致死、强抢奸淫民女、逼人致死,证据确凿;顾茂延行贿枉法、包庇舞弊,证据确凿... 下官的判词为,顾宗嗣仗势欺人,行天地人伦王法不容之禽兽事,伤人性命,坏人名节,罪无可恕,判斩立决,弃市;顾茂延身为秀才,国家储才之士,却罔顾王法,行贿枉法,乱我大明国律朝纲,判绞刑... 再判顾家罚田五百亩,白银五百两,用于抚养苦主王家之遗孤子...” 顾家父子,徐阁老的血亲啊,你是一点活路都不留,也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啊! 李顺和张虬气得脸色铁青,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有一肚子的话堵在那里喷不出来。 犟驴! 酸儒! 可是海瑞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 李顺和张虬对视一眼,身为直属上司的李顺开口了。 “海主事,青浦县,松江府属于南直隶,按照朝廷律例,此案当由南京刑部审理判决,到不了京师我们这里。可它偏偏被递到咱们这里来了,海主事,你知道为什么?” 海瑞不动声色地答道:“不知。” 李顺义愤填膺地说道:“这是严党在反扑! 严党乱政二十年,朝纲不正,贪官污吏横行,祸国殃民。幸得徐阁老带着朝堂众正,瞧准时机,一举扳倒了严世蕃等一众严党干将。清源正本,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不想严党残余,死灰复燃,他们伺机报复,于是把这件案子,从南京刑部,行偷天换日之法,提到咱们这里,就是要在皇上和天下人面前,打徐阁老的脸啊。 此等压制公道正义,助长严党凶焰之事,海主事,我们是万万做不得啊!” 海瑞冷然问了一句:“顾宗嗣杀人奸淫,逼死王家三口;顾茂延徇私枉法,都是严党指使的?” 李顺和张虬被噎得一愣。 “严党祸国殃民,自有皇法天理;顾家父子违法乱律,与严党何干?莫非曾经骂过严党,被严党迫害过的人,就可以枉法行奸了不成? 与严党做斗争,秉承的是天理公道,是王法大义,不是以此邀名获功。他嘴里痛骂严党,实际上却行苟且之事,与严党奸臣贼子何异?” 李顺和张虬被海瑞犀利的话堵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过了一会,回过神来的李顺恼羞成怒:“海刚峰,好话跟你说尽,你是油盐不进啊!我是浙江清吏司的员外郎,张主事是郎中,这结案陈词和判词,我俩不签字,到不了部堂那里。” 张虬眼神不善地看着海瑞,森然地说道:“本官以刑部浙江清吏司郎中的身份告诉你,海瑞,你这份结案陈词和判词,荒谬!出奇地荒谬!本官不批,发回重审!” 李顺马上跟着说道:“对,本官把它打回去,重审,重审!” 海瑞脸色如常,“京师里这么多衙门,都察院、通政司、还有六科给事中,不是你们两人能只手遮天的。 这份结案陈词和判词,你们不收,没关系,我自有送去处。” “海瑞!你想干什么!”李顺拍着桌子大骂道。 这时,一位身穿绯袍的官员走了进来, 李顺和张虬吓得从座椅上弹了起来,颤声道:“黄...黄...黄部堂。” ******** 谢谢书友20220317010202311,衰神在世,黄龙玉,老梆古2021,地中海小白龙,书友150827222614358,风秋雪叶,血族荣耀达蒙,鬼尺寸,不喷水的鲸鱼,道法自然仙,羡慕法海抢过妻,雪鱼,书友20220501002509305,书友20230429143509257,书友20190822165756283,朕没有皇后,df鸿飞道人,渺小随意,至高剑走偏锋,花满楼Fy诸位书友的月票。 谢谢书友起风这个季节,书友20230903073047310的打赏。 还有投票、收藏和追读的书友们。 谢谢你们了! 第三十四章 壮士断腕的徐阁老 来者正是刚上任没多久的刑部尚书黄光升,他瞥了李顺和张虬一眼,直接走到海瑞跟前。 “海刚峰。” “回尚书,是下官。”海瑞不卑不亢地答道。 “你身为浙江清吏司主事,青浦县顾家父子一案,你审过了吗?” “回尚书的话,审过了,这是下官的结案陈词和判词。”海瑞递上那叠卷宗。 黄光升接过那份卷宗,在结案陈词和判词上匆匆扫过一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好,这份卷宗,我以刑部尚书的身份收了!待会写奏章用印,以刑部部议的名义呈到内阁。” 海瑞神情如常地答道:“谢尚书。” 李顺和张虬在一旁听傻了。 有没有搞错啊! 听说黄光升从南京户部尚书升迁为刑部尚书,是徐阁老举荐的,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怎么今天看着不对啊。 海瑞那份结案陈词和判词,可是把徐阁老表弟和表侄一起要了命,黄尚书居然要以部议的名义呈报内阁。 什么意思? 难道朝堂上变了天,换了风向,我们却不知道? 张虬在心里挣扎了一番,还是开口说道。 “尚书,此案卷还未过我和李员外郎的审签,还没出浙江清吏司。” “是没出浙江清吏司,可它也没出刑部。”黄光升不客气地答道。 张虬也不知道黄光升今天吃错了什么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自己的立场亮明,免得受殃及鱼池之祸。 “黄尚书,我是不赞同海主事的结案陈词和判词。” 李顺猛地一个激灵,也跟着说道:“黄尚书,下官也不赞同海主事的结案陈词和判词。” 黄光升看了两人,“好,本官知道了你们的意见,不同意海主事的结案陈词和判词。不过本部堂收下了这份陈词和判词。” 李顺和张虬大惊失色。 我们不白暗示了吗? “黄尚书,万万不可!” “本部堂做事,还需要你们指点吗?”黄光升冷冷问道。 李顺和张虬连忙低头拱手答道:“下官不敢!” 黄光升接过海瑞递过来的卷宗,转身离去。 海瑞对两人拱拱手,提起官袍前襟,也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李顺和张虬两人,对视无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半个时辰后,黄光升来到内阁,直接进到徐阶的值房里。 “少湖公。” “葵峰兄。”徐阶起身相迎。 两人坐下后徐阶问道:“葵峰兄登门拜访,有何指教?” 黄光升不出声,只是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奏章,还有那份卷宗和海瑞拟定的结案陈词和判词。 徐阶接过来,匆匆看完,双手微微发颤,脸色发白。 黄光升急切地问道:“少湖公,说句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阶放下奏章和卷宗,双手扶着座椅扶手,冷然答道:“海瑞,是高拱指使陈希学,从浙江调到刑部任浙江清吏司主事。” “高拱?” 黄光升脑子转了转,此前他虽然在南京任户部尚书,但是京城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却知道。 “他补入内阁,意欲立威,不想在杨兵部那里吃了亏,把帐记在少湖公头上了?” 徐阶苦恼地答道:“是的。高新郑此人,心高气傲,颇有才干,尤其是他在裕王府九年,九年啊。老夫本不想与他有纠葛,先行避让,谁知他过于好胜,不知实情就自行其是,被杨兵部痛斥了一顿,却把帐记在老夫的头上。” 为什么不把账记在杨博头上,反而记到徐阁老头上。 突然想起杨博是山西蒲州人,黄光升顿时头痛不已。 又他娘的是党争! “少湖公,海刚峰此人,我在南京听说过他的事迹,很是难缠。而今他做了浙江清吏司主事之位,审理了此案,恐怕就很难脱手了。 我把卷宗拿了过来,请少湖公过目,然后一起合计合计,怎么想个万全之策。” 徐阶也头痛,“海刚峰之名,老夫也听说过。葵峰兄的意思我也清楚。此事要是不能在海刚峰手里有个了结,他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到时候不好收场的还是老夫。” 黄光升一拍大腿答道:“对,少湖公,我就是这个意思。此案目前还在我们掌控之中。刚才刑部浙江清吏司员外郎和郎中那两个蠢材,还想拿官阶逼着海刚峰压下此案。 能压得下吗?怕是越压越要出祸事!” 徐阶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想无视一切烦恼,偏偏又做不到。 “家慈只有一位同母胞弟,可惜刚成年没多久就去世。留下一位亲侄儿,家慈自小疼爱。病逝前,特意写信给我,叫我好生照拂四表弟父子俩...唉,叫我如何面对家慈在天之灵啊!” “少湖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而今不仅有高新郑在一旁虎视眈眈,还有严嵩这个老贼。他跟少湖公暗斗了十几年,扳倒严东楼一事上,可谓是彻底翻了脸。 高新郑还能秉承君子之风,严老贼可就不好说了。说不定他正暗暗窥视,等待少湖公露出破绽来。” 徐阶猛地睁开眼睛,双手在扶手上一撑,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间来来回地走动。 他跟严嵩斗了十几年,彼此之间知根知底。 正如黄光升所言,严嵩不是高拱,只要被他抓到机会,就会发起致命一击。 更可怕的是,他侍候皇上二三十年,深知西苑那位的忌讳和心事,要是被他抓到机会,把事情往皇上的忌讳上一引,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走到第三个圈,徐阶停住了。 “葵峰公,这份结案陈词和判词,刑部部议是按海刚峰的来?” “是的,一字不动。” 徐阶阴沉地点点头:“那好,我马上票拟。” 他拿起狼毫笔,仿佛有千金重。 盯着那份卷宗和判词看了足足十几息,终于在奏章上落笔写道:“准行。” 徐阶丢下毛笔,萎然地瘫坐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待会我叫他们送进西苑批红。” 黄光升长叹一口气道:“少湖公,难为你了。” 徐阶无力抬头看着黄光升,苦笑地答道:“时也,命也!” 西苑仁寿宫偏殿,嘉靖帝看完一份奏章,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地递给旁边的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来,扫了一遍,有些吃惊。 “徐阁老壮士断腕,果真有大魄力。” 嘉靖帝不屑答道:“什么大魄力?顾家父子是自作孽不可活。徐少湖要想保住他的表弟和表侄,就得甘冒风险。现在左边是严介湖,右边是高新郑,都在盯着他。 海瑞这个人,朕也有耳闻过,宁折不弯的性子。事情闹大,徐少湖可能会被逐出内阁,回乡养老。 一边是前途,一边是表弟父子,怎么选,徐少湖自然能决断。” 朱翊钧放下奏章,若有所悟。 “钧儿!” “皇爷爷。” “以后你也会遇到这样的抉择。一边可能是你最喜欢,任劳任怨忠诚不二的臣子,一边是朝局的稳定,都在逼你,这个时候,你怎么选?” 朱翊钧答道:“孙儿不知道。” “滑头。”嘉靖帝笑着说了一句,“你一句不知道,其实心里有了数,只是迈不过那道坎。” “皇爷爷,如果我真得顺从所谓的朝局稳定,舍弃了能吏忠臣,那么以后就不会再有赤臣愿意跟随我。而所谓的朝局,逼迫了我一次,就能逼迫我第二次。” 嘉靖帝愣在座位上,过了几十息他才转过头来,惊喜地对朱翊钧说道:“你比朕要坚毅,这是你的长处。 钧儿,以后要记住这点,既然认定了,就要坚持住。他们能逼迫你一次,就能逼迫你第二次。你以后是大明天子,谁也不能逼迫你!记住了吗?” “皇爷爷,孙儿记住了!” ********** 谢谢书友20220317010202311,衰神在世,黄龙玉,老梆古2021,地中海小白龙,书友150827222614358,风秋雪叶,血族荣耀达蒙,鬼尺寸,不喷水的鲸鱼,道法自然仙,羡慕法海抢过妻,雪鱼,书友20220501002509305,书友20230429143509257,书友20190822165756283,朕没有皇后,df鸿飞道,渺小随意,至高剑走偏锋,花满楼Fy诸位书友的月票。 谢谢书友起风这个季节,书友20230903073047310的打赏。 还有投票、收藏和追读的书友们。 谢谢你们了! 第三十五章 完全不一样的胡宗宪 福建漳州府镇海卫。 靠海的卫所城楼上,胡宗宪带着一干属官和幕僚,登高望远。 “这里的位置好。西边是海澄月港,福建除泉州外最大的海港。北边是中左所和金门所。扼守咽道,镇海平波。” 一身绯袍官服的胡宗宪,黑瘦了些,双目微红,却十分精神。 兵部侍郎刘焘兴奋地说道:“部堂,现在兴化、惠安、澄海等地逃窜的海贼倭寇,被我们分兵合围在这金门所岛上,覆灭就在即日啊。” 胡宗宪兴致大好,转身问着众人:“你们说说,这次剿倭为何与以往不同,为何能迅速将四下乱窜的倭寇围聚在一处?” 福建巡海按察副使曹邦辅答道:“此次剿倭,我军能水陆并进,倭寇逃到哪里,我们不仅有水师在海面上伏击拦截,还有陆战营尾追登陆,趁敌立足不稳,痛加进剿。” 戚继光附和道:“曹副使说得对。卢将军和俞将军训练出来的两支水师,伏击拦截,不仅痛剿四处逃窜的倭寇海贼,还接连伏击从东倭漂过来的真倭船只,断了倭寇的源头,居功甚伟。” 胡宗宪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按照他的部署,巡海水师被一拆为二,分为浙江水师和福建水师,卢镗提督浙江水师,俞大猷提督福建水师。 这是朝廷经制。 谁都知道,皇上和朝廷不可能让大明最强大的水师掌握在卢镗一个人手里。 这点,卢镗心里也有数。 既然如此,不如下面主动提出来,等到皇上和朝廷开口,反倒不美了。 果真,胡宗宪拆分水师的奏章一递上去,不仅秒批,还得到了嘉靖帝的朱批称赞。 懂事! 吃了一颗定心丸的胡宗宪调俞大猷提督福建水师。 一是俞大猷确实长于海战。 他很早就提出以海战之术扼制倭寇,还提出了“盖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说法,颇受胡宗宪赞许,还在朱翊钧面前引述了一番。 二是俞龙戚虎。 俞大猷总是被世人与戚继光做比较,让胡宗宪非常苦恼。都是他麾下猛将,厚此薄彼,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现在干脆把俞大猷调到水师去,不在一个系统里,那就不好直接比较了吧。 水师一拆为二,胡宗宪要求卢镗和俞大猷,整编船队,加紧操练。 又重金雇佣佛郎机战船和教官,传授西洋海战、操舟和火器之术。 陆战营,胡宗宪交给最会练兵的戚继光编练。 以此前的六千义乌兵为底子,抽出两千为骨干,招募台、温、宁波、泉、漳等州的骁勇渔民,编为前后左右四营,合计一万两千人。 苦练上船、登陆、水陆搏杀等战术,短短两三个月,已经看到成果了。 福建、浙江陆师,则交给刘显、汤克宽、王如龙等将分路统领。 粮饷不愁、军纪严明、军令畅通、水陆协作,这大半年的剿倭自然是异常顺利,战果不菲。 但胡宗宪还是要敲打敲打部下。 “前月,倭寇数千袭扰连江、长乐,在海上被浙江水师伏击,大败南逃。福建水师半路拦截,不想被贼船从海坛山西侧窜逃,直至漳州铜山所。 陆战营左右两营,由福建水师搭载,追至铜山所。轻敌疏忽,把预设的歼灭战打成了击溃战。大半倭寇逃至南诏所,扰诏安县,聚集当地山贼海寇万余,重振凶焰。 要不是浙江水师及时赶到,封锁了海面。戚将军戴罪立功,带着前左右三营陆战营在诏安县西南登陆,奔袭贼营侧翼,一举歼灭了该贼,说不定又要糜烂福建广东两省。” 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老实地拱手认罪:“属下知罪!” 福建巡抚谭纶配合默契地转圜几句:“胡部堂,卢将军、俞将军和戚将军虽有小过,但不影响大局。他们能及时补过,最后还是把倭寇海贼悉数消灭在诏安。 金门所岛近万倭寇海贼,也是三位将军配合默契,才顺利地围聚在此地。这些贼人剿除,福建算是肃清了。” 胡宗宪威严地看了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一眼,“皇上和世子对三位寄予众望。东南安危,海路安宁,全寄托在你们身上,万万不可大意。” 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早就暗地里得胡宗宪点明,你们掌握的这三支水陆兵力,是在为统筹处保驾护航。 你们能完全掌控东南制海权,不准一船一帆出海,它就出不了海。那么站在岸上的统筹处,说话就响亮。 敢不合法经营,按律缴税? 一纸公文发到水师衙门,从海面上到陆地上,全给你按倭寇处理,叫你下海下不了,上岸上不去。 只能乖乖地向统筹处认罪。 而统筹处不仅是东南剿倭诸军的粮台,还是皇上的少府钱袋子,认清楚这个关系,你们就心里有数了! 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马上应道:“属下牢记部堂的教诲,绝不敢懈怠。” “好,总督广东军务的欧阳部堂来报,有一股海贼,似乎是安南莫氏属下的水师悍将,纠集了五六千人,上百艘船,盘踞在上川山,袭扰珠江口。 剿灭金门所岛之贼后,戚将军速带两营陆战营,由俞将军领福建水师搭载和护卫,迅速南下,水师伏击海贼船只,陆战营直捣上川山海贼老巢。” 旁边的曹邦辅连忙劝道:“部堂,那边是广东,戚将军和俞将军无令越境,会被弹劾的!” 胡宗宪摆摆手说道:“海上追敌,追着追着就去了广东。遇到海贼扰境,水陆官军视而不见? 御史弹劾?那好,叫他指出来,海面上哪里是广东境,哪里是福建境!要是指得出来,本兵就奏请皇上,请这位御史天天守在海面上,纠防我们越境。” 这不是耍赖吗? 曹邦辅无语了。 自从收到世子那封感人至深的亲笔信后,胡宗宪整个精神面貌,以及行事作风截然不同。 因为曹邦辅不知道,胡宗宪还收到了朱翊钧的其它密信。 在信里,朱翊钧明白无误地告诉他。 拿下南直隶、浙江和福建的制海权,控制住三地海商贸易后,下一步就是拿下广东的制海权,控制住广东的海外贸易。 要是能帮皇上吃下这块大肥肉,不仅无过,还是大大的功劳! 被朱翊钧点拨通透,明白皇上心思的胡宗宪非常笃定。 越境用兵算个鸟! 要是能拿下南海制海权,控制住这一大片地区的海商贸易,出国作战都没事。 关键是你得打赢! “元敬、志辅,从这里跨海南下上川山,行途千里,海路凶险,是对你们一次极大的考验。好好操练,只要皇命一下,指哪打那。 西洋夷人能泛海万里,来我天朝。我泱泱天朝,反倒去不了他们蛮夷之地了?” “遵命!” “好了,你们下去部署,时间一到,发起总攻!” “是!” 一个时辰后,东边海面,浙江水师上百艘海船火炮齐鸣,对着金门所岛东边停泊的倭寇海贼的船只,一顿炮击。 硝烟弥漫,炮声隆隆。 整个海面仿佛被震得要倒过来一般。 铁丸在空中发出令人恐怖的嘶嘶声,呼啸着打在木船上,把倭寇海贼的大小船只打得千疮百孔。 在金门所岛西南方向,福建水师上百艘海船,向岛上西岸施放了上千发火箭弹,把长六里、宽两里的区域笼罩在火海黑烟中。 “不错,不错,世子设计的这个火箭弹,威力不错。” “是,虽然准头不行,但是量大管用,几百上千发对着一块地方打出去,杀伤力巨大。” “这么厉害的利器,用来对付倭寇海贼,可惜了。” 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看着六千陆战营分成两批,乘坐着登陆舟,从容不迫地登上被清理一空的岸边。 “杀倭寇!” 冲在前面的军官们大吼道,数千士兵跟着大吼,声音传遍了方圆数十里。 第三十六章 又大一岁 嘉靖四十二年春三月。 裕王府花厅里,裕王朱载坖、王妃陈氏、世子朱翊钧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 从朱翊钧早上回府开始,就看到朱载坖乐得嘴巴合不拢。 跟他坐在一起说话时,或者几位先生与他一起议事,总是会突然地偷着乐,显得很诡异。 朱翊钧很快就知道原因,侧嫔李氏怀有身孕。 寂静了好几年的裕王府,终于要迎来新生命。 不管是男还是女,便宜老爹都证明了非常重要的一点,我还行! 不过这件事对于目前的朱翊钧来说,毫无影响。 就算侧嫔李氏生下裕王二王子,要想动摇朱翊钧的世子地位,除非是地动山摇,天翻地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没有谁有这个心,以及有这个能力。 “钧儿,你又大一岁了。” 或许是李氏怀孕的喜讯,让朱载坖猛地觉醒,自己还是位父亲,看着朱翊钧慈爱有加,猛地说了一句。 废话,我今年比去年大了一岁,去年比前年也大了一岁。 只是你一直没有关注到我而已。 朱翊钧恭敬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时的父王,只是在宣泄着一种欣喜激动的情绪而已,并不是父爱觉醒泛滥。 父爱这种东西,他从小没有得到过,所以也不知道如何给予自己。 “钧儿,你希望有个弟弟啊,还是妹妹?” “回父王的话,儿子都喜欢。父王鼎盛春秋,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想必我都会有的。” 朱载坖仰首哈哈大笑。 陈氏看着朱翊钧,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 钧儿才九岁啊,却长得一颗七窍玲珑心。 在陈氏看来,这是除了是皇上的教诲之外,也跟裕王殿下的粗枝大叶也有很关系。 钧儿从小失去亲母,孤苦伶仃,裕王殿下又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父亲,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早熟。 “殿下,钧儿又长高了。”陈氏提醒道。 “是啊,钧儿确实又长高了,跟十二三岁的孩童一样高,再窜两年,怕是跟本王一样高了。” “殿下,臣妾的意思是又要给钧儿准备做新衣衫了。” “又要做新的?去年...哦,长高了。”朱载坖迟疑地说道,“宫里不是有给他做衣衫吗?” “殿下,宫里是宫里做的,那是皇上的恩典。王府是王府做的,是殿下的宠爱。” 朱载坖砸吧着嘴巴说道:“又要做啊。现在府上又要添丁加人口,开支又要大一截。可本王的俸禄还是那么多,又没有就藩的食邑封地,唉...” 他目光在朱翊钧身上转了几圈,想起这孩子从小没了亲娘,五岁起又被接到父皇身边,在寂寥冷清的西苑跟着脾气古怪的糟老头。 可也多亏钧儿陪着父皇,自己才能转危为安。 想到这里,朱载坖心里又充满了慈爱,袖子一挥,“做吧,王妃说做就做,才多少钱啊,王府也不缺这点钱和布帛。” “谢父王。”朱翊钧恭声谢道。 陈氏看着波澜不惊,如同一个大人似的朱翊钧,又是一阵心痛,伸出筷子,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钧儿,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菜。殿下知道你要来,特意叮嘱厨房做的,是不是啊殿下。” 朱载坖抿了一口酒,正美滋滋地吃了一口菜,听到陈氏的话,含含糊糊地答道:“呜呜,是啊,吃吧,吃吧。” 第二天朱翊钧回到西苑,陪嘉靖帝吃早饭,打太极拳,上课。 回来吃中饭,散步消食,去统筹处议事,去南校场锻炼身体。 再回仁寿宫,洗澡吃晚饭,散步消食,然后陪着嘉靖帝看奏章和禀文。 “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蓟辽总督杨选谨奏:三月初二,朵颜卫有游骑扰边,古北口守将李丁派遣哨兵出塞,抓获其中四人。 朵颜卫酋长通汉叩关索要部属,副总兵胡镇出其不意,将他与其同党十多人擒获... 通汉的儿子把里恐惧,带被抓住的哨兵到边墙下,请求交换他的父亲。臣探知,通汉乃辛爱妻子之义父,臣意欲以其牵制辛爱。并与通汉约定,以其四子轮流为质,以为人质,半年一换。 通汉依约召长子入关为质,臣再赐金银布帛若干,约其说服辛爱,与大明永世结好。对天盟誓,方遣还通汉... 而后辛爱遣使通报臣,结约盟誓,不再纵兵犯境。蒙皇上皇恩浩荡,德泽四外,朵颜部通汉、土默特部辛爱在臣的苦心结营下,誓与大明结好。蓟辽边塞,当高枕无忧...” 朱翊钧看着这份奏章,越看越不对劲。 “陈洪。”朱翊钧叫着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的名字。 “殿下,奴婢在。” “辛爱是谁?” “回殿下的话,辛爱,全名辛爱黄台吉,又被称为黄台吉。孛儿只斤氏,是蒙古俺答汗长子,领蒙古右翼土默特部。以骁勇著称,骑射雄冠诸部,被称为蒙古右翼五勇士之一。” 嘉靖帝转过头来问道:“钧儿,怎么了?” “皇爷爷,我觉得杨选此事做得不妥。关外蒙古人原本就对我大明心怀异心,杨选又耍小聪明拉拢通汉,牵制辛爱,不仅是与虎谋皮,还切切实实羞辱了通汉和辛爱一番。 此二人肯定心怀不满。 看杨选在奏章里洋洋得意地写着,通汉和辛爱如何心悦臣服,如何信誓旦旦要与我大明结好,孙儿觉得好笑。” “好笑,有什么好笑的?”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拢在胸前,眯着眼睛问道。 “皇爷爷,连我这九岁孩童都察觉到,通汉和辛爱,身为漠南鞑靼酋首,受此之辱,还如此折节恭顺,肯定是心怀不轨。 偏偏杨选还不自知,以为自己手段高明。孙儿担心,杨选被通汉和辛爱蒙蔽,放松警惕,会吃亏的。” 嘉靖帝沉吟一会,点点头:“有道理,陈洪。” “奴婢在。” “把世子的这番话写成批红,转给兵部,叫杨惟约盯着杨选,不要被鞑子蒙蔽了。蓟辽诸关,关乎京畿安危,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朱翊钧心里隐隐还是觉得不妥,但这种边关军备大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处置,心里也没底。 嘉靖帝也不会让他胡乱出主意。 过了一刻钟,嘉靖帝看到一份奏章,眉头一皱。 “钧儿,你看看。” 朱翊钧接过来仔细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但很快想到一件事。 “皇爷爷,孙儿记得御史林润的这份奏章,与前天东厂禀贴里,抄写的草稿大不相同啊。” 嘉靖帝冷然说道:“他此前那份奏章递上来,十有八九是石沉大海。这份奏章,却是犯了朕的忌讳。林润向高人请教过,重新写了今天的这份奏章。”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开口说道:“皇爷爷,孙儿想明天带着这份奏章,还有东厂抄写的原稿,出宫一趟。” 嘉靖帝目光一闪,等了二十几息,才缓缓地点点头:“好。” 第三十七章 要五世同堂的严阁老 第二天下午,朱翊钧又一次来到严府。 严府还是一样的冷清寂寥,死气沉沉。 严嵩还是那样的老态龙钟,有气无力。 看他的动作,听他说话,就感觉比其他人要慢一拍,但是你又会很耐着性子,等着他的慢动作,听着他的一字一顿。 “严阁老,这是一份弹劾奏章。”朱翊钧把林润的那份弹劾奏章的底稿抄件,递给了严嵩。 冯保连忙接过,走了两步,递给了严嵩。 严嵩颤颤巍巍的手接过那几张纸,仿佛有几十斤,抖动着放到桌面上,又慢慢地拿起玳瑁水晶老花镜,晃晃悠悠地戴在眼睛上,再又拿起那几张底稿抄件,双手哆嗦着伸直。 头歪着,就着窗框里投进来的亮光,眯着着浑浊的眼睛看了起来。 看了大约一刻钟,朱翊钧把一碗茶都喝得七七八八,严嵩终于开口了。 “世子殿下,这份奏章弹劾老夫与犬子,怂恿皇上,好道误国,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蒙蔽皇上,陷害忠良,疏远正臣,亲近奸邪... 这份奏章,它参不倒老夫和犬子。” 严嵩非常自信地告诉朱翊钧。 “严阁老说得没错,这份弹劾奏章写得全是狗屁。 口口声声弹劾的是严阁老父子,实际上剑指皇爷爷。要是准了这奏章,是不是说皇爷爷昏庸无道,敛财无度;受奸臣蒙蔽,亲小人,远贤臣,陷害忠良... 也不知道这御史,脑袋是不是长在屁股上,居然写出这么一份奏章。到底是想弹劾严阁老父子,还是想借着弹劾名义,谏君以天下之名?” 严嵩笑了,满是老人斑的脸上堆满了皱纹。 “世子殿下说得对。这些人,只知道意气用事,做实事做不得,只好卖直邀名。” 朱翊钧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份抄件,递给严嵩。 严嵩从冯保手里接过,有些吃惊。 “殿下,这是什么?” “严阁老,刚才你看到的是御史弹劾奏章的原稿抄件,这份是递上去的抄件。” 严嵩双眼寒光一闪,不做声地戴上眼镜,细细地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严嵩的脸变得铁青,缓缓放下抄件后,他冷然道:“殿下,这位御史请教了高人啊。” “没错。严阁老应该猜得出,这位御史请教了谁。” “参劾我儿违抗皇命,从流配之地潜窜回原籍,继续花天酒地,有欺君之罪...勾结倭寇,意欲潜逃东倭,有叛国之罪...光这两条罪名,就足以制他于死地。这份奏章应该请教了徐少湖。” 严嵩跟徐阶斗了十几年,知根知底。 “上次老夫力主票拟斩杀通倭的东南五世家,徐少湖就以通倭罪名杀我儿,真是一饮一啄,报应不爽。” 严嵩悲呛地说道,卷起衣袖,搽拭起眼泪。 突然猛地抬头,期盼地问朱翊钧:“世子殿下,可有转圜余地?”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严阁老,正是上次你在内阁,力主严惩东南那五家通倭的世家,我今日才会来的。” “世子,你要老夫如何?”严嵩颤颤巍巍地问道,苍老的脸上满是苍凉悲哀。 “严阁老,前些日子,徐阁老表弟表侄犯法,被刑部审结,判斩立决和绞刑。徐阁老接到刑部部议奏章,当即就票拟了准行。” “世子殿下,徐阁老勾的只是表弟表侄的命,你却要老夫勾亲儿子的命。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发妻不在了,连儿子也保不住了。” 严嵩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朱翊钧看着他这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坐在地上哭得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心里有些不忍,但是很快就一闪而过。 “严阁老,皇爷爷给过严东楼机会。要是他老老实实在雷州待着,就算有御史上这份奏章,大家都好为他开脱。 严阁老,你自己说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朱翊钧的话让严嵩慢慢恢复平静。 “严阁老,你可是四世同堂,不,听说你的曾孙给你添了重孙。五世同堂,古往今来,哪位老人有这么大福气。 严阁老,你位极人臣,而今又五世同堂,值得了。” 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挥挥手,示意冯保把严嵩扶起来。 “是啊,五世同堂,难得啊。”严嵩在冯保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在座椅上坐下。 “老夫这个犬子,自视甚高。老夫两口子,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溺爱了。不过他自小狡诘机智,博闻强记。 长大后又熟习典章制度,畅晓经济时务,精力旺盛,能任繁剧。嘉靖二十七年,老夫再入阁,已经快七十岁了。年迈体衰,精神倦怠。又要时常入值西苑,撰写青词。内阁大小政事,老夫多与庆儿商议。 朝野便有了大丞相,小丞相之说。” 严嵩坐在座椅上,絮絮叨叨,朱翊钧也很有耐心地听着。 “老夫与发妻白头到老,衣食用度都不是很在意。可是庆儿他,贪酒好色,有名字的妾室就有二十七位之多。夜夜笙歌,无酒不欢,吃不得一点点苦。所以才有今日之祸。” 严嵩闭上眼睛,默然了许久,两行泪水,无声在他脸上流淌。 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夫马上写请罪奏章,明早递进西苑里,请求皇上对犬子严惩不贷,以正国法。” 好!体面给了你,你也接住了,那就好说了。 朱翊钧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张纸来,叫冯保递给严嵩。 “这是...”严嵩看了一眼,不明就里。 “联盛祥专做瓷器。在景德镇有分号,我叫他们悄悄在袁州府一带,买下三千亩水田,挂在严氏宗祠名下,以为祭田。 按照我朝皇诰国律,严东楼再大的罪过,也不会没收严氏宗祠的祭田。严阁老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原籍,五世同堂,三千亩水田,足以衣食无忧了。” 严嵩震惊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颤颤巍巍站起来,想行礼。 “严阁老,你不必谢我。你此前的罪过,自有国法天谴。不过站在我的立场上,你力主斩杀通倭的东南五世家,压制徐阁老,帮统筹处在江浙立威,进而站稳脚跟。 算是帮过我。 而且你是胡宗宪他们的旧恩主。于情于理,我都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良心上过得去,安安心心地跟着我干下去。” 严嵩摇摇晃晃地弯腰行礼,叹息道:“胡汝贞,遇到明主了。” “严阁老,事情讲完,我就先走了。” “老夫送世子殿下。” “不必送了。严阁老年老体迈,送到书房门口就好了。”朱翊钧坚持道。 出了书房,没走几步,听到呜呜的哭咽声,如同荒野上孤魂野鬼的哀号一般,从书房里幽幽地传了出来。 朱翊钧身子微微定了一下,没有停步,继续向前,径直离开了严府。 第三十八章 给海瑞上课 西苑西安门附近的统筹处。 这是朱翊钧觉得最惬意的地方。 这是他的地盘,他做主。 在这里,他可以与赵贞吉和徐渭畅所欲言,指点江山,告诉他们如何建立一家合格的大明央企,如何抢夺市场,获得更多的利润;如何扶植上游,确保货源,实现双赢。 又如何通过财务和人事制度去监管这些大明央企,让分布在各地的信托经理人,在框架和规则里充分发挥主动能动性。 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跑题,开始对大明的经济和财税制度评头论足。 话说当年,谁还不是一个键政客。 要想做一个合格的键政客,必须自学很多东西,否则在网上喷口水你都喷不过对方。 “而今的京师,发展非常不平衡。文武百官、勋贵外戚、京营团兵、普通百姓,差不多有军民百万。大部分不事劳作,全靠漕运和少部分海运,从东南等地运输钱粮,以及全国各地的各种物资。 还有北边九边中的辽东镇、蓟州镇和宣府镇,二十几万将士,也需要从南边运输钱粮供给养活。” 朱翊钧站在一张圆桌上首,背着手,跟个小大人似的侃侃而谈。 一转头,看到一位黑瘦干巴老头,穿着一身有些发白的灰衫袍,头上包着一块布巾,脚蹬一双京城老布鞋,上面满是泥巴尘土,恍如一位老农,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先生是?” 朱翊钧拱手问道,很好奇他是怎么进来的。 自己的统筹处衙门,背靠西苑,有禁军守护,不是闲杂人等随便能进来的。 “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海瑞,拜见裕王世子殿下。” 朱翊钧愣住。 你就是海瑞?! 你不是在刑部吗?怎么调去户部了? 朱翊钧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徐阶和高拱,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吃过几次亏后,能猜得出几次兴风作浪的幕后黑手来自何处,也能判断出自己的命脉在哪里。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然后他们很默契的,不动声色地把海瑞从刑部挪到户部,还都在浙江清吏司。 真看得起我。 朱翊钧也知道海瑞为什么能进来。 他坚持公道正义,力主严惩徐阶表弟和表侄,顾家父子,震惊了朝野和京师,也把海青天这块招牌搽得金光闪闪。 今天他以户部主事的身份,来统筹处拜访,洽谈“业务”。 一是名正言顺。 二是慑于他的赫赫威名。 海青天啊,你还担心他跑进来搞破坏? 加上这里与西苑还隔着一道墙,不属于禁内,自然被禁军放了进来。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青天啊,快请,快请!”朱翊钧连忙招呼道。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来者不善啊! 两人起身,前后拱手与海瑞打招呼。 “大洲先生,你是前辈,学生见礼了。” “文长先生,我们在浙江打过交道,老熟人了,不必多礼了吧。胡部堂最近可好?” 看到海瑞和风暖日地打着招呼,朱翊钧有点诧异。 海瑞虽然长得不像黄智忠,可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一根筋,不近人情啊。 “世子殿下,刚才臣在门外冒昧地听到几句,世子指点京师所谓发展不平衡,满腹锦绣。臣正好调到户部,跟钱粮民生搭上了关系,想听听世子的教诲,还请不吝指教。” “海主事客气了。”朱翊钧挥挥手说道,“我正好与大洲先生和文长先生在闲聊,既然刚峰先生有兴趣,那就一起聊聊。” “谢世子。” 朱翊钧的态度也让海瑞暗地里吃了一惊。 九岁的孩童,不仅言之有物,还落落大方,豁达率真,跟阴鹫的皇上,懦弱的裕王,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坐下来,朱翊钧扫了三人一眼,继续说了起来。 “刚才说到京师百万军民,绝大多数依仗南方的钱粮供给。这会产生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依赖性。百万军民吃喝拉撒,全靠东南。东南打个喷嚏,或者运河稍微堵一堵,京师就要伤风得病。” 海瑞目光一闪,开口提问:“莫非世子殿下有迁都回南京的意思?” 朱翊钧是隔代天子,这一点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 刚才那番话,让海瑞听出些预兆来。 要是世子有迁都回南京的意思,那他即位后就可能着手去办。 但是迁都在海瑞看来,对于现在的大明以及大明百姓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刚峰先生,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在指出京师发展的弱点,绝无迁都的意思。再说真要是迁都南京,九边就更守不住了。”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眼睛一亮。 海瑞是客人,性格又坦直少忌讳,忍不住问道:“世子殿下,为何说迁都南京,九边就更难守住了?” “我朝二祖,奠定了大明如今的基础,列宗大致是在这基础上缝缝补补。洪熙年间,由于巨大的财政压力,仁宗皇帝有了迁都南京的意图,幸好不久后即位的宣宗皇帝坚持留在北京。 只是人一旦有了退路,就没有了斗志。宣德年间放弃开平卫,加上永乐末年放弃的大宁等卫,我朝防御北虏的防线退至九边。京畿的防线也被收缩至宣府、蓟州、辽东一线。” 后来又出现英宗皇帝的土木堡之变,北边的形势更加危险急迫。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鞑靼兵锋直抵京师安定门。 艰难至此,皇爷爷也不敢轻言南迁,为何?”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腰杆一挺,忍不住坐直。 “我大明以天子守国门。大明天子在北京,勋贵外戚在北京,文武百官在北京,这才能名正言顺地从全国各地调集人力物力,囤积于九边,扼守边关,拱卫神州中原的安宁。 从这点而言,我大明无愧于历朝历代得国最正!” “大善!”海瑞抚掌大声赞叹。 赵贞吉和徐渭也连连称赞。 好,看来自己的这番话有效果。 自己当然知道明朝天子守国门是无奈之举,可文宣,你就得这么说。 海瑞现在是同战对象,就得上文宣手段。 朱翊钧继续说道:“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天下有识之士能知道,可大多数普通百姓愚钝,只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 他们不清楚九边的重要性,只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挣下的钱粮,大部分被北运至京师,至九边,被权贵,被大头兵给吃完了。 肯定会在心里骂娘。” 三人继续点头。 他们心里多有体会,尤其是东南地方,从百姓到士绅,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形成了一种默契和想法。 朝廷是我们供养的,九边边军也是我们供养的,那大明上下就得听我的! 尤其是世家官绅们,他们会在心里想,老子缴纳了那么钱粮,挖挖矿,搞点买卖,跟海商做点生意,还要缴税,有没有天理啊! 朱翊钧继续说道:“从另一方面来说,经济发展,总是有来有往。京畿只进不出,海量的粮食和银子流进了京师,造成了畸形繁荣。 遍数京师的商铺,全国各地的货品,比比皆是。可是有几样是京畿北直隶产出的?京师最发达的行业是什么?一是人牙子,买卖人口,为奴为仆,介绍管事健妇,伺候官宦富贵人家。 二是酒楼勾栏和赌坊。一到晚上,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天下无数的财富流进京师,然后被这些人吃掉喝掉玩掉,有一点利国益民之处吗? 没有!” “说得太好了!” 海瑞激动地一拍桌子,高声叫道。 “世子殿下深明大义,洞悉民生,实在是大明之福啊!” 朱翊钧淡淡一笑,“刚峰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请稍安勿躁,听我继续说下去。” 海青天,后面的话你要是听得不爽,可不要再拍桌子哦。 第三十九章 表示很乱的海瑞 等海瑞平复心情坐下后,朱翊钧抛出一个问题。 “东南为何富足?”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面面相觑,最后徐渭说道:“世子,我原籍浙江绍兴,东南人士,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他跟在朱翊钧身边大半年时间了,已经跟得上这位的思路,很清楚世子所想,以及想要的答案。 “东南土地肥沃,河流密布,粮食不仅自产自足,还能出运它地。还盛产丝绸、棉布、茶叶等物,畅销海内外,获利颇丰。故而有天下钱粮近半在东南之说。” 朱翊钧抚掌称赞:“文长先生说得对。东南有粮,不需要另外掏钱外购粮食。 还能往外卖丝绸棉布等物,收获大量的钱财。所以富人愿意营造园林府邸,四处购买。北方的皮草,海外的香料,西北的药材,西南的木材,无所不买。” 海瑞冷哼了一声:“奢靡浪费,劳民伤财。” “不,刚峰先生。东南这样的繁华才是真正的繁华,他有出有进。百姓们手里有钱,愿意四下采办,是好事。” 海瑞摇头道:“怎么是好事?这些钱用来救济穷苦百姓,多好啊。” “救济穷苦百姓是一方面,那是做善事。哪有让人挣到钱就要他拿出来做善事的?如此这般,谁愿意挣钱?还不如大家躺平摆烂算了。 再说了营造园林、采办货品,也是有益百姓之举!” “如何有益?” “营造园林,不需要雇请工匠和杂工了吗?他们得了钱财,就能买粮食,添衣服,养活一家老小。 采办各地货品,比如采办铜器,西南铜矿矿工,成都铜匠,运铜器顺江到东南的船夫,都赚到了钱,能够养活一家老小。 如果如刚峰先生所言,不营造园林,不采办货品,那些工匠、杂工、矿工、铜匠和船夫,如何养活家小?” 海瑞刚想说可以种地,可是转念一想,人家家里有地,何至于去做这些事? 看到海瑞被自己问住,朱翊钧继续说道:“钱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用起来,像大江大河一样流动起来,这样就可以搭载许多的船只,搭乘无数的百姓。 比如一百文钱,丝绸商收丝茧给到茧户,茧户买米给到米商,米商付工钱给船夫,船夫买棉布给布商,布商付工钱给纱工,纱工买酒给酒铺,酒铺付税给到官府。 一百文,一天之里转了多少圈,促进了多少交易,养活了多少人口? 相反,这一百文钱被藏在地窖或收在府库里,放一年,一百文还是一百文,有促进交易,养活了多少人口吗? 这一百文跟此前的一百文,都是一百文,差异在哪里?” 赵贞吉和徐渭跟朱翊钧待久了,日常讨论和交流中经历类似知识的熏陶,多少能想得明白。 海瑞却是把脑子转冒烟了。 圣贤书里没讲过这玩意啊! 怎么理解啊! 朱翊钧又补充了一句:“刚才一百文钱,转了七次手,等于七个人用一百文钱买到了各自所需要的东西。 那这一百文钱算下来,是不是一百文钱当成七百文钱用?” 海瑞的脑子已经冒烟了。 一百文钱转七次,当成七百文钱花。 这样算,对不对? 小小的一百文钱,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海瑞搜刮了脑子里所有的知识,好像在《盐铁论》、《史记.货殖传》里有提到过类似的字眼,但是意思和跟世子提到的说法,相差甚远。 世子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学问? 赵贞吉? 徐文长? 看他们也是一脸震惊的样子,好像也不是他们传授的。 张叔大、李状元还是潘时良? 又或者是世子天资聪慧,自己悟出来的? 那就真是不得了啊! 海瑞还在这里脑补,徐渭开口道:“殿下,如此说来,你说的京师繁华,是畸形繁华,非常不正常,我倒是理解了。 只进不出,百万军民所花的钱粮,都是从南边运过来的,不是像东南那样,财富是自产以及贸易换回来的。” “对!”朱翊钧高兴地说道。 不愧是一代奇才徐文长,很快就领悟到自己的意思。 徐渭也很高兴,认为世子这些话,给他推开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 赵贞吉也很高兴,他是做过地方官和户部侍郎的人,对大明的财税民生有切身的体会,把朱翊钧的话与此前实际遇到的问题一对比,马上在心里碰撞出波澜来。 赵贞吉问道:“殿下,那你觉得京畿该如何发展正常?”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答道:“发展工业!” 回答之快,让海瑞三人心里一惊。 世子殿下早就胸有成竹了! “殿下,如何发展工业?在哪里发展?” “煤矿、炼钢、制造和造船四大件,就在永平府开平卫、滦州,那里有丰富的煤,也有丰富的铁矿,还靠近京师和海边。” 后世有句话,世界钢产量中国第一,河北第二,唐山第三,而唐山就在开平中屯卫。 “利用永平府丰富的煤铁资源,大力发展冶铁炼钢,以钢铁为基础,发展制造。 那里有滦河等丰富的水力资源,以水力、畜力为动力,锻造、切削,以工业化模式制造农具、兵器、纺纱机、织布机、纱锭以及火器,运往各地。 在滦河入海口建立造船厂,依托辽东丰富的木材资源,修建新型海船,装配上永平府铸造的火炮,扬帆南下...”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三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相比还在迷糊和思索中的海瑞,赵贞吉和徐渭更清楚这些话里蕴藏的澎湃力量。 钢铁啊! 除了百姓日常所需的农具、炊具、刀具以及纱厂、织布厂所需的机器之外,它还能打造成冷兵器和热兵器。 还有世子所说的装载火炮的新式海船,这些都是国之重器。 这就是世子曾经提及过的重工业! 永平府就在京师附近,发展成大明重工业中心,一是发展得到了平衡,有进有出,不再像现在这般畸形。 二是中央权势得到了加强。兵器、海船都在京师附近,捏在皇上手里,还有数十万产业工人... 自此改变了从前头重脚轻的局面。 东南要是还敢瞎逼逼,依靠强大的工业基础,皇上一根手指头就能按死它。 赵贞吉和徐渭见识过东南纱厂和织布厂的威力,数百人的厂子,能产出数万人穿的棉布来,产出吓死个人。 要是按照世子此前的描述,在什么大工业模式下,钢铁、机器和火器也像这样源源不断地产出,足以碾压一切。 相比赵贞吉和徐渭的惊喜和震撼,海瑞还在迷糊中寻找方向。 这样的描述,听上去很美好,可是算不算劳民伤财,与民争利呢? 这一切又跟自己接受的农耕女织的思想,截然不同,听上去有违圣人之言。 可是圣人的书里没说什么大炼钢铁和大工业啊。 海瑞好容易从水里游出来,勉强找到了方向,开口问道:“世子,农乃天下之本。修建这么工厂,需要大量的青壮劳力,这有违治国根本啊!” 来了,还是来了! 赵贞吉和徐渭脸色微微一变,不约而同地看向朱翊钧。 第四十章 奋发的海瑞 该来的都要来的。 朱翊钧不慌不忙地问道:“刚峰先生出自海南琼崖岛。” “是的。” “那很清楚海岛以及海边的生活。” 海瑞不知道朱翊钧问话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非常辛苦。海岛多山少田,夏秋又多风暴大雨,运气一不好就一年的收成全无。 出海打渔,也十分地辛苦。可是人也不能光靠吃鱼为生。拿鱼换粮食,附近都是一般的生景,谁给你换粮食?” 海瑞絮絮叨叨地说着。 朱翊钧点点头,非常赞同。 “刚峰先生所言极是。海岛海边百姓,生活极苦。东南剿倭的胡部堂呈上来的奏章曾经提及过,官兵剿除的倭寇,有七成是浙闽粤三省的海贼,多是当地渔民或山民出身。 生活艰难,苦无生计,于是就铤而走险,依附倭寇,为祸肆虐。” 海瑞有点摸到朱翊钧的意思,“殿下的意思是把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召集起来,用为工人?” “是的。老百姓的要求很简单,有口饱饭吃,有衣服遮体挡寒,一家老小不至于忍饥挨饿,什么苦都能吃。 男耕女织,谁不想啊,可是你得给他们足够的田地。” 海瑞涨红了脸,直着脖子昂然争辩道:“所以朝廷要抑强扶弱,打击豪强兼并土地,给贫苦百姓一条活路。” 朱翊钧反问了一句:“有用吗?从汉武帝到现在,朝廷抑强扶弱上千年,抑住了吗?扶起来了吗?” 看到海瑞还要争辩,朱翊钧笑着说道:“刚峰先生,今天我们不是争辩,只是讨论交流,探讨利国利民的举措。” 海瑞看着有十二三岁孩童一般高的朱翊钧,一时愣住了。 是啊,我干嘛要跟一个孩子争得脸红耳赤? 有意思吗? 海瑞讪讪一笑,拱手道:“臣失礼了。” 朱翊钧乐开了花,这就是年纪的优势。 争辩不过你,我可以耍赖啊。 朱翊钧微笑地说道:“刚峰先生,无妨无妨,我们都是怀着一颗忧国忧民的赤诚之心,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摸索出一条利国利民的道路来。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我们虽然做不到像先师圣人那样,但是你一点光,我一点光,千千万万颗赤诚之心,终将汇集成一轮太阳,照亮大明。” 一番话,说得海瑞热泪盈眶,差一点泪流满面。 戳中要害了!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 世子的口才是越来越厉害,连最顽固执拗的海刚峰,都被吃得死死的。 海瑞激动地站起来,拱手说道:“世子深明大义,高瞻远瞩,臣一定会牢记这句话。你一点光,我一点光,千千万万颗赤诚之心,终将汇集成一轮太阳,照亮大明。” “刚峰先生言重了,请坐,我们继续交流,探索利国利民之路。” “殿下请继续说。” “田地是有限的,还要靠天吃饭。这世上,最苦的就是做农民,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海瑞再也绷不住,泪流满面地对着朱翊钧长躬作揖,怆然道:“世子殿下,有你这句话,大明百姓幸哉啊!” 朱翊钧连忙扶起他,“刚峰先生,我们终究不是神,也没法像神仙那样呼风唤雨。与其祈求上苍风调雨顺,还不如多想法子,多给百姓们创造出几条活路来。” 海瑞一边搽拭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道:“多创几条活路来?” “大兴工厂,一来可以增强国力,二来为百姓提供便利,三来为百姓们创造一条活路来。进工厂做事,赚取工钱,也能养家活口。 抑强扶弱只是一种手段,鼓励富人铺路修桥,赠衣施粥,多做善事也是一种手段。我们不能阻止百姓通过合法手段发家致富,只能让他们不能为富不仁。 有时候,过于暴烈的手段是达不到效果,以疏导为主,讲水到渠成的经济手段说不定更有效。” 海瑞怀疑地问道:“水到渠成的经济手段?” “刚峰先生,假设陈州连年灾荒,缺粮少粮,粮价暴涨数倍,百姓苦不堪言,请问你该如何处置?” 海瑞毫不迟疑地答道:“开仓放粮...” 朱翊钧打断了他的话,“太仓没粮了。” 海瑞一噎,迟疑一下继续说道:“发布公告,不准粮商涨价,违者斩!” 朱翊钧淡淡一笑:“前宋皇祐二年(1050年),吴州、两浙路爆发大饥荒,杭州灾情尤重。时任杭州知州的范文正公,一边鼓励百姓储备粮食,一边引导各佛刹寺庙募工兴建。 当时杭州粮价暴涨到每斗一百二十钱。范文正公就发布公告,把粮食的收购价格提升到了一斗一百八十钱,还令属下四下张贴榜文,向各地传播杭州米价上涨的消息。 各地商人们听到杭州米价暴涨,争先恐后地往杭州运粮,以谋取暴利。范文正公等到各地粮食聚到杭州后,下令把价格降到原来的价格。 粮商千辛万苦运来粮食,不可能又耗费人力财力运回去,只好忍疼按市价出售。杭州米价应声大跌,居然恢复到正常年份的价格。” 海瑞听得目瞪口呆。 范文正公可是历代文官士大夫学习的楷模,他居然也是个老六? 海瑞冥思苦想后,受到刚才米价涨跌的启发,又开口问道:“殿下,百姓青壮去了工厂,数以十万计,他们要买粮食吃,岂不是要把米价涨上去了?还是与民争利啊。” “无妨。青壮百姓去了工厂,产出丝绸棉布铁制农具,可运到南海诸国,如占城等地。那里土地肥沃,一年三熟,无数的稻谷。一船丝绸棉布,起码能换五六船粮食回来。” 海瑞脑子很乱,还能这样搞? 不过听上去好像可以这样搞。 “殿下,永平府大兴工业,该如何做?” 朱翊钧摆摆手,“刚峰先生,谈这些还早,我们只是探索。” 海瑞默不作声。 赵贞吉和徐渭却心里有数。 有东南粮饷统筹处这样行之有效的模版放在这里,永平府大兴工业如何做,还用说吗? 当然还是同样的套路了。 只是现在不好说出来。 又聊了半个时辰,海瑞昏昏沉沉地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朱翊钧在想,今天这番谈话,说服了他吗? 怎么可能! 要是他能轻易被说服,那就不是海瑞了。 不过今天这场谈话,算是与保守儒家势力的一次试探性的交锋。 海瑞今天没有准备,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灌了一脑子的新观点,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但他不是傻子,回去后很快就会想明白,然后再从他熟读的儒家经义里找到反驳的论据。 不过这些对于自己而言,无所谓。 自己的皇爷爷,嘉靖帝就不是个跟文官士大夫们讲道理的人。 自己身为他的好圣孙,能老老实实地跟他们讲道理? 海瑞走出西安门,心里充满了激情以及责任感! 世子英明,以后一定是位圣明天子,大明有幸! 身为大明忠臣,自己要帮他远离奸邪。 朱翊钧料想的没错,刚出来没多久,海瑞就转过弯来,明白世子话里话外,要以统筹处模版,在永平府搞工业。 不行! 海瑞暗暗对自己说道! 统筹处这样纵权敛财、乱国害民的机构,坚决不能让世子再待在里面,必须铲除掉。 必须把世子从可能要滑下去的邪路上拉回来,让他成为大明中兴明君! 海瑞暗暗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第四十一章 北虏破边 嘉靖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九日。 普通的一天。 朝阳门车水马龙,无数的马车、牛车、人力车排着长队,向朝阳门里驶去。 京师百万军民所需的粮食等物资,就是靠这些车辆运进城中各处官仓、民仓。 通惠河船只密密麻麻,如同暴雨前池塘水面上浮出的鱼儿,一眼看不到边。 通惠河的另一头是通州,北运河最重要的中转仓储地。 漕船沿着运河来到这里,把南方的粮食、布帛、香料等各种物资卸载下来,再通过通惠河的小船运去朝阳门外的码头。 最后通过那些河流一样的车辆,运进京师。 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像蚂蚁一样,在这条生命线上忙碌,源源不断地向京师输送着血液,让它在朝阳下逐渐鲜活生动。 太阳越升越高。 薄雾在阳光下慢慢被驱散,朱墙黄瓦,雕梁玉砌,大小院子,宽窄巷子,大明朝心脏的全貌逐渐出现在北方大地上。 突然间,几股浓浓的黑烟在东北方向冒起,如同几把黑色的长矛,刺破了湛蓝的天空。 狼烟! 北虏破边犯境的示警狼烟! 朝阳门城楼上的守军最先发现,拼命地敲响了警钟。 铛铛——! 急促的钟声中,无数的京营士兵从各个营房里钻出来,穿棉甲鸳鸯袄,手持刀枪,飞快地向各自的岗位冲去。 接着是通惠河码头,通州城,陆续敲响警钟,士兵们纷纷钻了出来,扼守各城门关卡。 百姓们纷纷逃散,刚才车水马龙的朝阳门不到两刻钟,消散得只剩下上百士兵在放置拒马木鹿。 繁忙的通惠河,一个时辰后也空荡一片,刚才还密密麻麻的船只,不知躲去了哪里。 通州城内外无比紧张,官仓、民仓,雇佣了数以千计的民夫,拼命把堆积在通州运河码头上的物资,运回城里去。 西苑也看到了冲天的狼烟。 京师各城门警戒的钟声也传到了西苑。 嘉靖帝震惊,紧急在仁寿宫召见了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杨博。 四人穿着绯袍官服,急匆匆地从西安门进了西苑。 走在第二位的高拱没有看到内阁首辅严嵩,不由地越身上前,问前面引路的黄锦。 “黄公,严阁老没请来?” 黄锦转头看了他一眼,“严阁老体迈,皇爷允他在府上休养。且兵部武备之事,很久不让他管了。皇爷说了,不必请他。 还有一位袁阁老,奉皇爷圣谕到朝天观祈福打蘸去了。” 这时候还搞这一套。 高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严嵩居然没被叫来,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严世蕃及其同党罗文龙等人,被锦衣卫奉诏从江西原籍缉拿回京,押在诏狱里。刑部、大理寺会同都察院,三法司会审,还在审理当中。 不过严嵩前些日子上了请罪奏章,表示绝不包庇孽子,请皇上和法司依法办事,严惩不贷。 严世蕃是难逃法网。 徐阶与杨博对视一眼,流露出忧愁之色。 北虏又一次破边犯境,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以来的第一次,皇上震怒,可想而知。 兵部尚书杨博,兼管兵部边备事的阁老徐阶,都难逃干系。 如何在皇上的万丈红莲业火中脱身,是两人急需考虑的。 其余的,如高拱越位跑到前面去了,严嵩意外地没有被召见,他们都来不及考虑了。 李春芳却是四人中最坦荡的一位。 他今天的任务非常明确,全程划水。 众人心神各异地跟着黄锦,来到仁寿宫偏殿门前。 四人停下,黄锦进去禀告。 “皇上,兵部尚书杨博,内阁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奉诏觐见。” “宣!”殿里传出嘉靖帝不怒而威的声音。 “是!” 徐阶、高拱、李春芳和杨博依次进到偏殿里,只见殿中垂下一道青帐帷幔,把殿里的一半空间遮住。 隐约可以看到一身赭红道袍的嘉靖帝在帷幔后面坐着,旁边还坐着一位少年。 想必就是裕王世子殿下。 “臣徐阶/杨博/高拱/李春芳叩见皇上!”四人跪在水磨地面上,磕头行礼。 “起来,都起来!”嘉靖帝语气中很不耐烦,站起身来,在帷幔后面焦急地走动着。 “狼烟看到了吗?警钟都听到了吗?说说,怎么回事!杨博,你是兵部,你说!” 杨博知道自己躲不过去的,上前半步,拱手说道。 “启禀陛下。嘉靖年早期,土默特部俺答汗崛起,原本游牧于宣府、大同塞外的北蒙宗主、察哈尔汗被欺凌,只得率部东迁,至辽河套地区,原兀良哈三卫中的泰宁、福余诸部地。 察哈尔汗父子达赉逊和图们,还相约俺答汗,连兵进犯我辽东。俺答汗表面答应,暗中把消息通报我大明。十数年来一直如此。 去年年底,蓟辽总督杨选设计俘获朵颜卫酋长通汉,牵制俺答汗长子,右翼土默特部首领辛爱黄台吉,详情杨选有奏章禀上。” 嘉靖帝鼻子一哼,“朕看过,继续说。” “是,陛下!当时陛下还批红,说通汉和辛爱忍辱而不发,有图谋不轨之意,叫兵部看住杨选,盯住蓟州镇兵备事。” “是的,这是世子看完奏章后,跟朕提出的。” 嘉靖帝淡淡答了一句,却让帷帐外的四人心起波澜,高拱忍不住向旁边的李春芳看了一眼。 你小子怕不是下一个我,难怪这么稳当。 “陛下,兵部接到批红,数次向蓟辽总督衙门发札文,同时遍示蓟州、辽东两镇各卫所关隘,叫他们务必小心谨慎,不可疏忽大意。 四月初,蓟州镇各边急报兵部,说北虏聚集上万骑,屡屡窥边。兵部急忙去信蓟辽总督衙门,杨选很快回信,说他与通汉、辛爱通过信,说是察哈尔部图们汗,相约他们出兵辽东,抄掠一番。 杨选在信中说,他得到北虏抄掠辽东的详细路线,正调兵遣将,会合辽东镇兵马,伏击犯境北虏。臣马上送去急信,告诉他北虏狡诈,有可能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千万谨慎。 可是前日臣接到杨选回信,说他已经聚集蓟州镇兵马两万一千,出山海卫,奔辽东去了。臣失职!臣疏忽!请陛下治臣罪!” 杨博坦荡无私的声音在偏殿回荡着。 坐在一旁的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皇爷爷。 他正像一只困兽,在来回地走动着,下一刻,滔天怒火将要焚烧一切。 但朱翊钧心里有数,刚才一番话,杨博撇清了关系,他身后的徐阶撇清了关系,所有的罪过却扣在了蓟辽总督杨选头上。 皇爷爷的滔天怒火中,第一个被烧死的会是这位自作聪明,又或者是稀里糊涂做了背锅侠的蓟辽总督,杨选。 第四十二章 蓟辽总督杨选 “北虏从哪里入境,有多少人,兵部可知?”朱翊钧开口问道,略带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偏殿的寂静。 焦躁不安的嘉靖帝马上停住脚步。 重金属中毒,让他易怒。 北虏犯境,危及京师,传到天下,又是一次狠狠的打脸。 好面子的嘉靖帝十分狂躁,恨不得把所有的人全部杖死。 但是朱翊钧的问话,让他从狂怒中走出来,理智慢慢恢复。 “杨博,你回答世子的话。” “是,陛下。回禀世子殿下,辛爱黄台吉和把都儿等人率土默特右翼部,以及多罗土蛮部两万余骑,前日从墙子岭、磨刀峪毁墙入侵,现在兵峰直指平谷。” 杨博的话让众人的心悬了起来。 平谷在京师东北,距离两百里,很近了。 “平谷?皇爷爷,那通州有危险。那里聚集了大量夏税和粮食,一旦有失,后果严重啊。”朱翊钧说道。 “杨博,兵部有应对举措吗?” “回陛下的话,兵部给杨选和蓟州镇、宣府镇,以及天津卫、涿鹿卫、神武卫发了急令,叫他们整顿兵马,即刻起拔。蓟州镇、宣府镇兵马汇集京师城下,天津、涿鹿、神武三卫,汇集通州城。” 嘉靖帝这才松口气。 杨博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熟悉边事武备,经验丰富,处事有手段也有魄力。 有他坐镇,暂时可保京畿无虞。 只是嘉靖帝心里憋着一口气。 东南闹倭寇,闹了二十多年。 北边先是俺答汗,然后是他的子孙,年年扰边,不堪其烦。 现在东南倭患几乎肃清,可是北边却愈加糜烂。 从山西镇到大同、宣府、蓟州、辽东这拱卫京师西、北、东三面的边镇,每年耗费钱粮高达四五百万两银子。 国库苦不堪言! 什么时候才能把北患像东南倭患一样,清剿干净。 “杨选这个蠢货,现在哪里?” “回陛下,兵部接到最新的急报,杨选还在密云。想必已经接到军情急报,正在调集昌平、密云、永平等地的兵,会师拱卫京师。” “叫他密切关注犯境北虏,伺机进剿,斩敌立功以谢罪。” “是!” “徐阶。” “臣在!” “知会户部,一是把通州等仓的钱粮看紧了,不可有误。二是准备好粮饷,犒劳各镇勤王之师。 传谕顺天府,京师即刻戒严,京营、五城兵马司严查奸细,以及趁乱作奸犯科者。” “是!” “好,你们都下去,用心办事!” 嘉靖帝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显得十分不开心。 “是!臣等告退!” 徐阶四人跪下辞陛,由黄锦带着离开仁寿宫偏殿。 “把帷帐拉起来!”嘉靖帝对着空荡荡偏殿说道。 四位小黄门连忙把垂地的帷帐拉了起来,挂在两边大柱的钩子上。 嘉靖帝走到殿门,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看着徐阶四人远去的背影。 朱翊钧轻轻走到他旁边,也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向外看着。 大麻烦事! 蓟州等地的边防,就跟一张纸一样。 处处设防,处处破绽! 边患不除,自己在永平府开发滦州、开平(唐山)等地的煤铁,大兴工业的规划,就是水中月,梦中花。 “钧儿,东南倭患肃清,北患却是一日糜烂一日啊。”嘉靖帝叹息道。 朱翊钧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皇爷爷,这个杨选不给力,难堪大任。” 嘉靖帝摇了摇头,“北边守备事宜,繁剧杂琐,非大才干大魄力之人,难以胜任。杨选此人,是不胜任,可矮个子里选高个,只能选出他这样的货色!” 朱翊钧听到心头一动,开口道:“皇爷爷,我有一个建议。” 嘉靖帝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建议?” 朱翊钧伸长脖子,嘉靖帝侧身弯腰,两人嘀嘀咕咕咬了一会耳朵。 嘉靖帝皱着眉头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啊,朕要好好想一想。” “皇爷爷,此事过后,杨选肯定要裁换,不如就此入手。多招杀手锏在手里,多一份保障。 杨选这厮,孙儿看他多半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万一铸下大错,皇爷爷也有回旋余地。” 嘉靖帝看着远处的朱墙黄瓦,默然了一刻钟,最后点点头。 “钧儿说得有道理。多招杀手锏在手上,多一份保障。就按你说的办。黄锦。” “奴婢在!” “拟诏。” “是。” 口述完旨意,看完黄锦执笔写的诏书,嘉靖帝点点头。 “用印吧。” “是。” 嘉靖帝看着远处阴晦不定的天空,叹了一口气道:“希望杨选这个蠢货,不要蠢到没边。” 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蓟辽总督杨选,正在密云总督衙门,召见顺天巡抚徐绅,副使卢镒,总兵官孙膑、副将胡镇、参将冯诏、胡粲、游击赵溱、严瞻等下属部将,举行军情议事。 杨选阴沉着脸,嘶哑着声音说道:“现在北虏在平谷一带。本督已经派副将傅津等人,领兵前去拦截,务必不能让他们南下,惊扰圣上,抄掠通州。 否则的话,在座的各位,包括本督在内,都难逃皇上的严责!” 众人想起嘉靖帝的狠辣,心底不由打了个寒战。 徐绅问道:“杨督,傅津他们现在哪里?” 杨选答道:“他们前日从昌平出发,日夜急行军,想必过了潞河,快到郑家铺了吧。” 徐绅轻轻舒了一口气:“守住潞河一线,不放北虏过河西,京师和通州就无虞了。” 杨选觉得自己布置妥当,京畿应该无虞,也心安了些,忍不住感叹起来。 “本督此前上奏章,陈述十五条封疆积弊,得皇上明诏褒奖。上任蓟辽总督以来,兢兢业业,殚精竭力,可叹时运不佳,致使小股北虏扰境,数年心血,毁之一旦。” 卢镒、孙膑、胡镇、冯诏、胡粲、赵溱、严瞻等将官暗地面面相觑,心里不屑。 你也就会纸上谈兵,写奏章洋洋洒洒,什么十五条封疆积弊,全是空话套话,有个屁用! 什么兢兢业业、殚精竭力? 你上任以来,蓟州、辽东上百卫所关哨,你去过几个? 各部操练,你观摩过几次? 天天在密云呼朋唤友,开什么文会,饮酒作诗。 那玩意能御敌? 剩下的时间就是支着耳朵、睁大眼睛,观察着京城里的一举一动,拼命地寻找门路,好等你在蓟辽总督一职上镀金后,升迁一个好职位。 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才干不输胡宗宪胡部堂,接任直浙闽总督绰绰有余。 呸!你是馋东南富足吧! 杨选还在侃侃而谈,一名军官满头是汗地跑进来。 “报督部!” “什么事? 被打断兴致的杨选不耐烦地问道。 “副将傅津急报,北虏东窜,问怎么办?” 杨选惊喜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抢过那份急报。 第四十三章 拙劣的杨选 杨选迫不及待地撕开急报封皮,一目十行地看完,不由大喜。 “上苍保佑,上苍保佑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顺天巡抚徐绅问道:“杨督,有什么转机?” 杨选把急报递给他,双手合掌,念念有词:“三清在上,昊天上帝保佑。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啊!” 徐绅接过急报看完,也是满脸喜色,大声向众人通报:“傅将军昨天过了潞河,进驻孤山,马上派了夜不收去平谷一带刺探北虏动向。发现一大股北虏,趁夜东窜,过了平谷以东磨盘山。” 杨选已经起身,走到墙上的舆图前,在上面找了一会,找到了磨盘山。 “磨盘山过去就是蓟州城。它城高墙厚,有重兵把守。北虏擅长野战,攻城不力,肯定不会困顿于此城下。 本督判断,这股北虏东窜,是想在黄崖峪、马兰峪关、鲇鱼关一线,寻找空隙,伺机北逃。” 杨选在舆图上狠狠一敲,得意洋洋地做出结论。 卢镒、孙膑等将互相对视,交流着不敢置信的眼神。 北虏进来不过十来日,什么都没抢到,然后转身就跑? 他们是来搞十日游的? 杨选在众将眼神看到了疑惑,自信地呵呵一笑:“本督运筹帷幄,布置妥当。北虏看到我军严阵以待,无隙可趁,只能悻然撤兵。 他们偷偷越墙犯境,后路被断。要是在我境滞留过久,四处碰壁,等到我四方大军云集,便是他们覆灭之日。 想必这点,他们是很清楚的。所以才会见势不妙,趁着我军还未合围,转身逃窜。” 说着说着,杨选越来越信了。 没错,就是这样! 我在蓟辽总督任上做了那么多部署,终于发挥作用了。 北虏虽然趁得一时之隙,但是在我的周全部署下,京畿防务已成铜墙铁壁,自然就无功而返了。 好,妙! “杨督,傅将军还在等着你的命令,该怎么办?”徐绅把杨选从兴奋中拉了出来。 “怎么办?当然是趁胜追击!”杨选激动地说道,眼珠子一转,又加了一句,“告诉傅津,我要鞑子的首级。告诉他,必须给本官砍下一百枚鞑子的首级!否则的话,本官要参他一本,参他延误战机,论罪当斩!” 卢镒、孙膑等将无语了,你这不是逼着傅津去杀良冒功吗? 就算北虏是想北逃,他们是骑兵,我军多步兵,怎么追杀? 还一百枚鞑子首级? 太贪心了! 遍数国朝九边战事,斩获一百枚鞑子首级,已经是惊动天下的大胜了。 卢镒忍不住说道:“杨督,兵部尚书杨公,十分精明,一般的首级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杨选沉吟无语。 没错,北虏鞑子与内地百姓,长相、发型、皮肤等截然不同,有经验的兵部官吏,在验收首级时,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杨选眼珠子转了转,又想到一个好主意。 “本督记得傅津麾下,有五六十个北边逃过来的马奴和牧民,充为夜不收和亲兵。都是北虏,应该差不多。 既然没有百枚斩获,五六十枚,本官也能接受。马上密令傅津,领兵追敌,妥善安排斩获一事。” “是!”旁边的心腹书吏马上应道。 踌躇满志的杨选又想到了妙招。 “徐兄,你我领衔上书,就说北虏畏惧皇威,仓皇东窜,意欲北逃。臣等已派精兵强将追击,请皇上传诏,命真人祈福,佑我皇明官兵,一举斩杀北虏,威震关外漠南。” 徐绅抚掌赞道:“好!此计甚妙! 既向皇上禀明了在杨兄的周密部署下,北虏无功而返,又投皇上所爱。等到真人祈福之后,杨兄再献上数十枚北虏首级,那真是锦上添花,大功一件啊!” 杨选捋着胡须,得意地大笑起来。 卢镒、孙膑等人实在无语。 你们俩,但凡把这些心思有一半用在正事上,也不至于出今天这么大的纰漏,让北虏破边扰境。 西苑。 嘉靖帝接到杨选的急报后,半信半疑。 坐在他旁边的朱翊钧建议道:“皇爷爷,杨选是蓟辽总督,你要是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不如找个局外人士。京畿九边的军情,一向归锦衣卫负责,不如把朱都督召来一问便知。” “对!黄锦,速传朱希孝。” 半个时辰后,一身飞鱼服的朱希孝急匆匆赶到,额头上满是汗珠。 “臣太保兼太子太傅、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锦衣卫事朱希孝,叩见皇上。” “正孝,”嘉靖帝对朱希忠、朱希孝兄弟非常信任,和气地叫着朱希孝的字问道。 “京畿的军情,你都掌握着。” “回陛下,臣等不敢懈怠,尽在锦衣卫掌握中。” “破边犯境的北虏,现在何处?” “回陛下,还驻屯在平谷城东。” 嘉靖帝双目闪过寒光,不动声色地问道:“没有移动的迹象?” “回陛下,昨日、今日,北虏分别向东、向南派出数百探骑,搜索百余里。” “你觉得他们会去向何处?” “回陛下的话,从这几日收集的军情来看,臣觉得北虏有南下袭扰,抄掠三河、香河,伺机再犯通州的意图。” 嘉靖帝气得双手微微发抖,强忍着满腹的怒火,平静地说道:“北虏军情,你好生收集整理,一日三报递进禁内,不得有误。” “是,臣遵旨!” “正孝,辛苦了,下去吧。” “是,臣告退!” 等到朱希孝离去,嘉靖帝愤怒把案桌上的奏章一扫而空。 “蠢货!愚蠢至极的蠢货! 朱翊钧也是无语。 杨选,你身为蓟辽总督,北虏破边犯境,肆虐京畿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赶紧亲临前线指挥,还缩在密云死活不动。 然后敌情不明,胡乱指挥。 都这个时候了,心思还不在御敌上,全放在谄上。 这就是大明文官们的本色? 进士为主的大明文官,既出胡宗宪这样强悍干练的能臣,也出杨选这样昏庸无能的碌碌之辈。 只是从比例上看,胡宗宪少,凤毛麟角。 杨选多,比比皆是。 自己以后必须要改变这种状况。 否则的话,就算如皇爷爷这样,把驭下技能点满,也难以从这堆烂萝卜里选出可用之才来。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劝道:“皇爷爷,兵部杨尚书已经急召宣大总督江东率宣大精兵日夜兼程驰援,先锋已到居庸关,不日可背城扎营。 镇远侯顾寰也奉诏统领京营团兵,分驻京师内外。保定、天津等镇卫官兵也入驻通州。戒备森严,防御无误。 京师无虞!” 嘉靖帝喟然叹息道:“可恨,可耻!朕御寰四十年,北虏多次破边犯境。加上这次,两次京师震惊! 朕的这张脸,被这些无用之辈丢得干干净净! 还掷在地面上,被世人和后人使劲地踩!” 看到无比悲愤的皇爷爷,朱翊钧也不知道怎么劝。 根子在你身上啊,皇爷爷! 你前期把心思放在驭下揽权,后期把心思放在修玄敬天上。 上有所好,下有所投。 满朝文武百官的心思全花在跟你斗智斗勇,以及讨好你上,哪有心思去管边关武备。 第四十四章 癸亥之变 夏家店,位于三河县西北,是京畿一座不大的小镇。 昌平兵备副将傅津率军驻扎在小镇外。 入夜,傅津在大帐里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醒。 “什么事?” “参将丁跃有急事求见。” 傅津一掀被子,“快点灯,请进来。” 大帐的蜡烛被点亮,傅津披了一件外袍,坐在床榻上,参将丁跃被带了进来。 “属下参见将军。” “老丁,这么晚了什么事?” “他们跑了!” “他们,谁?”傅津一愣。 丁跃挥挥手,示意亲兵们退下,走到傅津跟前,轻声道:“他们,那六十五名关外逃进来的牧民马奴。” 傅津一惊,“都跑了?” “都跑了,像是约好似的。总兵,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还有人给他们提供便利。” 丁跃顿了一下问道:“总兵,要不要查一查?” 傅津沉默一会:“查?有什么好查的。他们入营吃皇粮时,有二百一十七人。跟着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现在只剩下这六十五人。 都是跟我们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同袍。你我忍心,有人不忍心。何况大战当前,胡乱一查,动摇军心啊。” 丁跃急了:“总兵,他们跑了,杨督报功用的六十多枚真虏首级,就没有了。他心眼小,不会放过你的。” 傅津闭着眼睛,黯然道:“那六十五人,虽是北虏,却是你我的同袍。逼着我等出卖同袍去邀功,已经是黑了心,跑了就跑了吧。 兵荒马乱的,且大敌当前,你我哪里还有功夫去追他们?” 丁跃也无可奈何,“好吧。这次北虏破边犯境,听说惹得皇上大怒。我们不好过,杨选怕是也不好过。希望事后他也没工夫来管我们。 总兵,我们基本探明了,此前发现的那股骑兵,不是北虏主力,只是他们的探马队伍。 这事怎么办?杨选叫我们趁胜追击,怎么个追击法?追到平谷敌巢去?那里有一万多敌骑,我们怎么啃得动?” 傅津反倒无所谓了,“天亮了拟份军报,说敌骑飘忽不定,我们追丢了,正在四下搜寻。报到密云去。虱子多了不愁痒。” 丁跃长叹一口气,“唉,只能这样了。行,总兵,你先休息,属下继续去巡视。赶了三天两夜的路,你也辛苦了。” 傅津苦笑道:“大家都累了,轮流休息吧。” “是。” 傅津又躺下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吵醒。 “怎么了?” 丁跃红着眼睛冲了进来。 “总兵,不好了,一队夜不收回报,说北边有两支骑兵向我们包抄过来,少说也有上万骑。” “什么?北虏主力?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傅津惊慌地问道,愣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狠狠一拍床沿。 “坏事!那六十五个逃走的人,有人怀恨在心,连夜投了平谷,把北虏主力引了过来。” “总兵,怎么办?” “马上进镇,依仗镇里的房屋和寨墙,紧急修建防御工事。立即向密云报急求救,同时发信去京师兵部,就说我昌平卫五千将士,被上万北虏围在三河西北的夏家店。” 丁跃听懂了傅津充满求生欲的话。 密云的蓟辽总督杨选坐视不管,那么京师也不会看着五千蓟州镇官兵,在天子脚下被北虏围歼。 兵部肯定会督促杨选出兵救援的。 “是!” 天亮时分,上万北虏骑兵呼啸而至,冲到夏家店镇外,绕着不大的镇子对着里面施放了几轮箭矢后,然后把它包围起来。 中午时分,急报陆续传进京师和密云。 杨选除了收到昌平卫官兵被围的消息,还知道了北虏主力没有东窜,而是南下,大肆抄掠三河、顺义。 “混账!傅津谎报军情,欺瞒本督!铸成弥天大错,看他如何向皇上谢罪!” 杨选大怒,破口大骂了傅津足足两刻钟。 徐绅黑着脸,强忍着怒气,劝道:“杨督,还是赶紧派兵去救援傅津他们。昌平卫有五千兵,要是在京畿被北虏全歼,这个罪名,你我都担当不起。” 杨选当然知道自己担当不起。 先是中了辛爱黄台吉声东击西的诡计,把蓟州镇精兵调去辽东,造成边关兵力空虚,使得辛爱黄台吉有隙可趁,自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北虏又一次破边深入京畿,惊扰圣驾。 这份罪过大了。 要是再让傅津的昌平卫,在夏家店被全歼,他长着三颗脑袋也不够嘉靖帝砍得! “蓟州镇总兵官孙膑,副将胡镇,游击赵溱!”杨选点名。 “末将在!” “你三人率官兵一万五千人,迅速驰援夏家店,务必要把傅津所部救出来。” “是!” “参将冯诏、胡粲,游击严瞻!” “末将在!” “本督率你们所部,立即南下,入驻京师城东,誓死拱卫京师不失,圣驾无虞。” 杨选挥舞着拳头,嘶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 众人没有出声应和。 大家都知道,他只是在垂死挣扎。 事到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先顾着自己吧。 接下来十几天,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进京师,传进西苑。 “杨选派派总兵官孙膑偕同副将胡镇、游击赵溱率军援救夏家店,途中遭辛爱和把都儿所部伏击。孙膑、赵溱战死,胡镇力战才得以逃脱。 残军向西逃窜,把都儿部率部追击,越潞河,袭扰郑村、夏河等村镇。四日前,把都儿部前锋数百骑,窜至安定门外,京师九门戒严。” “傅津部在夏家店被围五天,终被辛爱黄台吉围歼,副将傅津、参将丁跃等战死。杨选、徐绅领蓟州镇官兵一万二千余,屯驻潞河以西,隔河相望,未发一矢。” “辛爱黄台吉遣前锋袭扰通州,被击退。再遣兵马渡潞河,袭扰京师,在郑村一带被宣大总督江东率麻禄部痛击,退回潞河以东。” “前日,把都儿率部见京师无隙可趁,渡潞河东去,与辛爱黄台吉所部会合,整兵南下,抄掠香河、宝坻两县,百姓死伤数以千计...” “给事中李瑜上奏章,弹劾蓟辽总督杨选、顺天巡抚徐绅和顺天巡边按察副使卢镒,参将冯诏、胡粲,游击严瞻等人,畏敌不前,延误战机,纵敌肆虐...内阁票拟,着免职缉拿入狱,交都察院审理论罪。” 黄锦念着奏章,声音微微颤抖。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殿门口,看着外面阴晦得要滴水的天空,脸色跟天一样阴沉。 朱翊钧站在旁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堂堂蓟辽总督,居然被北虏首领忽悠瘸了,把最精锐的兵马调去辽东,然后两万胡骑乘虚而入,在京畿肆虐了一个多月。 安定门外出现了北虏侦骑,三河、顺义、香河、宝坻等县被抄掠,房屋被烧上千座,百姓被杀上千,被掳走数千。 蓟州镇官兵伤亡一万五千余,其中阵亡六千,总兵官、副将、参将、游击、守备死了十几人,蓟州镇的脊梁,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最大的一次惨败,朝野都开始称这次惨败为癸亥之变。 皇爷爷已经愤怒到没有力气来发泄了。 过了一会,嘉靖帝转头看着朱翊钧,目光黯然又透着点希望,问道:“我的孙儿,不知道你的杀手锏,能不能给朕挣回一点面子啊!” 朱翊钧暗地里握紧自己的拳头。 他也没有想到,大明边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到底是官兵整体烂透了,还是文官把持下的军事制度腐朽不堪呢。 朱翊钧暂时还不清楚。 骤然间,皇爷爷把希望寄托在自己此前的建议上。 对于自己而言,确实是一次天大的机会。 要是抓住了,自己就能化蛟为龙了! 第四十五章 把都儿找到猎物 把都儿,也被称为把都儿黄台吉,是右翼多罗土蛮部领主,一直跟随俺答汗,如同左膀右臂。 他的牧场在山西偏关东北方向,离京畿甚远。 这次千里迢迢跑来助拳辛爱黄台吉,就是想着能不能在富庶的大明京畿腹地,狠狠捞上一票。 破边入境一个多月,把都儿所获甚微,十分失望。 他眺望着远处的香河县城。 这一座座城池,就是宝藏。 只要砸开它坚硬的外壳,里面的人口、粮食、钱财、布帛,能让自己和七千部属收获满满。 可是把都儿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时半会很难砸开。 这里是京畿,大明皇帝所在的地方,重兵云集,稍有不慎就会被围在这里,再也回不去草原。 把都儿刚接到辛爱的报信,说宣大和辽东的兵马已经赶到,还有更多的大明援军在陆续赶到,该撤了。 把都儿心有不甘,但是也清楚,到了该撤的时候。蓟州镇的兵马算是绵羊,可宣大和辽东的明军是豺狗,数量一多,再勇猛的自己也顶不住。 正要下令全军北撤,有数骑从南边疾跑而来。 打头的正是把都儿的心腹手下,图索,上午被派出去打探周围的情况。 “黄台吉!” “怎么了?” “我们发现了一群肥羊!大肥羊!”图索兴奋地说道。 把都儿眼睛一亮,连忙问道:“哪里?” “南边四十里,靠着明人的运河边上。有一队船队,有几十艘船。岸边有数百辆马车,缓缓向北而来。” “马车?在运河的东岸还是西岸?” “在东岸!东岸!”图索兴奋地答道。 东岸,那就是靠自己这边了。 天赐良机啊! 把都儿眼睛瞪得跟灯泡似,无比欣喜,但是多年的作战经验让他保持着警惕。 “有多少人护送?” “几千人,都是步卒,就算有马,也都是驮马,拉车的马,跑不过我们这些草原上的马。” 把都儿连忙把手下首领全部叫在一起,通报了图索的发现。 好几位首领兴奋地嗷嗷直叫,恨不得马上就冲过去。 “黄台吉,我们的儿郎从牧场跋涉了数千里,来到这里,就是要抢得多多的人口和财帛。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大家的行囊还是扁的,拉钱财人口的马车空荡荡的。” “是啊黄台吉,如果我们这么空着手回去,会被其它部落的人笑死的。” 还有两三位首领保持着冷静。 “黄台吉,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一支运输钱粮的队伍?会不会有诡计?” “对!黄台吉,南蛮子狡猾,我们千万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马上有其他首领反驳。 “上什么当?我们在这里放马一个月,这条运河断了一个月。你没听人说吗?西边那座最大的城池里,有上百万人口。” “天啊,上百万人口,一天要吃多少粮食,多少头羊?好像说都要从南边运上来。断了一个月的粮,他们早就受不了了。” “对!此前赶在我们前面南下的土默特部,调头去东边了,南蛮子肯定以为我们北撤,于是就开始运送钱粮了。” “黄台吉,怕什么!他们才数千步卒,我们七千骑兵,还怕打不过他们吗?就算他们有埋伏,我们调转马头,让他们在马屁股后面吃灰。” “对,让他们在马屁股后面吃灰!” 众人都笑了起来,空气弥漫着自信和轻快。 把都儿看到大家的意见逐渐一致,扬起马鞭狠狠往下一劈! “好!马上出发,我们劫了这支运送钱粮的车队,狠狠抢上一回!” 首领们回到各自所部,把好消息传给手下,到处响起兴奋的鬼哭狼嚎声。 不一会,整个大地震动,数千骑兵从不同的方向涌出,很快汇集成三股洪流,向南席卷而去。 远处,香河县城南门城楼上,知县、县丞、主簿等官吏,哆哆嗦嗦地从跺墙后面探出身来,看着远去的数千北虏骑兵,面露劫后余生的狂喜,纷纷拜倒在地上,对着上苍磕头。 “老天爷保佑!” “我们又逃过一劫!” 知县拜完后,拉着县丞和主簿,轻声说道:“我们马上拟文,就说我们组织得力,守卫见效,北虏万余骑在香河县无功而返。报上去,尽快报上去!” “县翁,急了点吧?”主簿说道。 “急个屁!不急!这北虏骑兵围了香河五六天,突然撤走,不是往北就是往南,说明他们寻到新的猎物了。也不知该谁倒霉。 我们不赶紧报上去,万一上头要找人顶罪,我们知情不报,或坐视不管,都是要吃挂落了。” 县丞和主簿秒懂。 “对!我们竭力组织守城,殊死搏杀,事后及时上报,至于北虏去了哪里,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没关系了,我们该做的的都做了,与我们何干!” 把都儿率领七千骑兵,很快就赶到南边三十里外的地方。 “黄台吉,你看,”一处小山丘上,图索指着远处,运河上数十艘船像一串串鱼,河东岸数百辆马车像一群绵羊。 “多么肥美的猎物啊,我们只需要冲下去,他们就四处逃散,然后我们就可以尽情地抢了。” 把都儿扬着马鞭,轻轻地打在图索的后背,“你这个狗奴才,一说到抢东西,就跟游唱诗人一样。 好,你发现大肥羊有功,我允许你第一个选战利品!” “谢谢黄台吉!“图索兴奋地谢道。 “传令下去,兵马分成两股,一股把南蛮子的车队从正面拦下,一股绕到他们的后面,断了他们逃路。 告诉儿郎们,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群肥羊,放开手脚,好好抢!” “是!” 数千北虏骑兵欣喜地应道。 随着大小首领发令,七千骑兵分成两股,一股四千骑,呈半圆形,从正面把车队拦住。另一股三千骑,绕了一个大圈,向车队的后方迂回包抄。 把都儿带着数百亲兵,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志满意得地看着这一切。 后方的骑兵迂回包抄到位,射出响箭,穿透了整个荒野。 得到消息的正面骑兵,在寂静中猛然爆发,数千骑兵挥舞着马刀,嘴里发出嚯嚯的怪叫声,如排山倒海一般,气势汹汹地对着车队迎头冲了上去。 马蹄翻飞,震动着大地。 尘土飞扬,如同无数旌旗在卷动。 四千多罗土蛮部的精锐骑兵,兴奋地呼啸着,眼睛里放射着兴奋贪婪的光芒,向他们的猎物狠狠扑去。 把都儿欣慰地点头,他仿佛看到了下一刻,南蛮人们惊慌失措,到处逃散。然后金银珠宝,粮食布帛,奴隶女人,就像成熟的果实,落进他的皮囊里。 第四十六章 露一脸的戚继光 把都儿和他手下没有注意到,在他们抵达这里时,车队已经停下,背靠运河围成了一个长圆形。 船队也大部分向西岸停泊,分出部分船舶停在东岸,车队方阵的后面。 整个车队和船队十分地安静,在多罗土蛮部骑兵发起进攻时,依然保持着安静,数千人躲在马车后面。 从外面看,只能偶尔看到人影闪过。 多罗土蛮部冲在前面的骑兵,愕然地发现,前面数百步远的明人马车,全部首尾相连,仿佛一道城墙。 高大的马车本身就是难以跳跃的障碍物,连在一起后,让多罗土蛮部骑兵有一种无从下嘴的感觉。 眼尖的骑兵还看到。 在马车车厢,马车首尾相连的间隙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黑漆漆的,有方的,有圆的,离着有点远,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可不管是什么,都挡不住蒙古骑兵的冲击! 多罗土蛮部骑兵,拉住缰绳,挥舞着马刀,举着长矛,踢着马镫,驱使着坐骑加速。 四百步,三百步... 多罗土蛮部的骑兵们察觉到不对。 对面的这些南蛮子,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到处逃散。 他们依然安静。 尤其在惊天震地的马蹄巨响声中,这份安静显得有些诡异。 两百步! 多罗土蛮部骑兵们突然发现,这些马车侧翼,伸出无数的长矛,差不多一丈长,无比锋利。 可能是太细了,刚才离得远看不到,又或者等到自己靠近了,南蛮子才把它们伸出来。 矛尖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光,让多罗土蛮部骑兵们都知道,这玩意撞上去,连人带马都得成京师里的小吃,糖葫芦。 冲在前面的多罗土蛮部骑兵拉紧缰绳,让坐骑的速度放慢。并且把话向后传去,前面有长矛阵,不要急着上前去送死。 我停后面的不停,推着我往前挤,死的还是我啊。 这绝对不行! 多罗土蛮部骑兵逐渐地放慢速度,站在山丘上的把都儿看着有些生气了。 干什么! 为什么要放慢速度? 难道你们先要商量好怎么分配战利品才开抢吗? 混蛋! 把都儿气愤地叫来亲兵头子:“你下去狠狠抽前面带头冲锋的中离儿几鞭子,告诉他,给我带着人,冲进去,马上、立刻给我冲进去!” “是!” 亲兵头子应道,刚拨转马头,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长响,仿佛是锤子狠狠砸在空气里,把整个天地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打雷了吗?” “哪里打雷?” 把都儿到处张望。 “黄台吉,你看!”亲兵头子找到了目标,指着那里说道。 把都儿顺着手指头看过去,看到连成一道线的马车里,不停地喷出一团火,吐出一团青烟,然后在它们前面徘徊的多罗土蛮部骑兵,就像被铁锤狠狠打中一样,鲜血乱飞,人翻马倒。 “怎么回事!?” 把都儿的眼眶欲裂,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本汗的勇士,像牛羊一样被人宰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戚继光站在车队方形中间,锐利的眼睛在巡视着战场的每一处。 这些马车看着跟普通的木制厢车差不多,但实际上经过改造的。 箱壁加厚,能挡住强弓箭矢和长矛突刺。 两面箱壁可以打开,成为敞开式。 车厢里可站十二人,三名鸟铳手,九名装填手。 鸟铳手手持的鸟铳,是仿制佛郎机传来的火绳枪。 在十几年的剿倭过程中,明军俘获了不少善于制造火绳枪的东倭工匠,以及被东倭雇佣的佛郎机工匠,学会了佛郎机火绳枪制造,并加以改进,称之为鸟铳。 胡宗宪执掌剿倭事宜,接受戚继光的建议,大量制造鸟铳,尤其是去年,足足造了上万支。 现在陆战营就是以鸟铳为主。 鸟铳手手持鸟铳,站在车厢后面,通过射击孔对外射击。每位鸟铳手配备三名装填手,确保他能源源不断向外射击。 鸟铳最远能打一百步,有效距离三十到六十步。 所以等到多罗土蛮部骑兵冲到五六十步之内,戚继光才下令射击。 厢车首尾相连的空隙,架设的是子母铳。 也是仿制佛郎机子母铳,加以改进。 每门火铳炮身架在炮车上,一般配十枚子铳。 里面塞满火药和蚕豆大小的铅弹,一炮打出去,天女散花,三四十步之内,人马皆丧。 看准时机,戚继光一声令下。 先是一门子母铳开火,作为号令。 一千五百名鸟铳手全面开火,后面有四千五百名装填手装填,鸟铳手射击速度极快。几乎十秒钟能放一枪。 一百门子母铳声响巨大,杀伤力也更大,漫天飞舞的铅弹打得多罗土蛮部骑兵严重怀疑人生。 数以千计的骑兵,生怕撞到密密麻麻的长矛,成为糖葫芦,只能在马车三四十步附近徘徊。 鸟铳手端着鸟铳,对着人多的地方打。 一铳过去,无论人和马,只要有一个中弹,都会发出极其痛苦的哀号嘶叫,倒在地上。 运气好当场就死,运气不好不知哀号多久,才痛苦地死去。 子母铳就霸道多了。 有运气好的骑兵冲得近,正好在射击覆盖范围的中心,一声巨响,骑兵上半截身子被打爆裂,坐骑被打得千疮百孔,血雨漫天飞舞,全泼在旁边的同伴身上。 同伴也好不到哪里去,漏出的铅弹打在手上,手臂十有八九要断。 打在胸口,眼见不活。 打在腹部,血淋淋的口子里流出白的、青的内脏。 四千正面突击的多罗土蛮部骑兵,才转了不到两圈,就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到处是断臂残肢的骑兵和坐骑,在地上哀嚎。 他们的身边满是尸体,有完整的,有四分五裂不完整的。 不一会,厢车方阵周围,离着三十到六十步的地带,泥土被鲜血浸泡,变成黑乎乎的烂泥。 两刻钟不到,剩下一千多的多罗土蛮部骑兵,终于被恐惧击倒,他们调转马头,从正面战线逃走。 迂回包抄到明军后方的三千多罗土蛮骑兵,集结在一处,随时准备对溃散的明军发起截杀和追击。 可是他们只听到轰隆隆如打雷一般的声音,由于一排排车厢阻挡,他们看不到正面战场的情况,一时惊疑不定。 连忙派人去打探情况,还没等探子回来,发现前面密集的雷声骤然停了,只有偶尔发出的疏落的几声。 刚才还震动耳朵的声响消失了,周围出奇地安静,安静到三千多罗土蛮骑兵和坐骑有些不安。 嗖嗖! 远处传来奇怪地尖锐啸声,刺痛着他们的耳朵。 哪里? 出了什么事? “天上!” 有人指着远处的天空惊恐地大叫道。 所有人都闻声抬起头,看到了让他们肝胆皆裂的一幕。 第四十七章 香河大捷 三千多罗土蛮部骑兵的视线里,无数的火光划破天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无数的流星,在瞳孔里慢慢放大,向自己的头上砸来。 “跑啊!” “快跑啊!” 不知谁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队伍轰地一声炸开了。 多罗土蛮部众,以实际行动来响应这声呼喊。 大家惊慌失措地调转马头,抽打着坐骑,拼命地向远处的荒野跑去。 可是太晚了! 他们还没跑十几步,这些流星劈天盖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逐一炸开。 一团团火球腾起。 火光和黑烟中,无数的三角铁片飞出,横扫它们飞行轨迹中的一切物体。 人和马,这些锋利的三角铁片无情钻进他们的肉体里,旋转着带出鲜血和肉屑,在哀嚎声中漫天飞舞。 这就是裕王世子殿下设计制造的火箭弹,也被东南剿倭官兵称为世子火箭。 加上此前的鸟铳、子母铳,合称为陆战营的三板斧。 这三板斧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杀得东南倭寇闻风丧胆。 听说某些人现在去东倭招募真倭都得翻倍加钱,风险太高了! 这些火箭弹早早被装在发射架上,摆在靠西岸的船只甲板上,用篷布遮挡着。 等到戚继光发出号令,迅速除去篷布,点火发射。 第一批一百二十发齐射,把三千多罗土蛮骑兵炸得人仰马翻,惊慌失措。 接着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 量大管够,足足发射了六百发,把漕船上运载的储量用掉了三分之一。 六百发火箭弹,等于六百颗小型陨石落在了三千多罗土蛮部骑兵,密集的队形中,造成的杀伤力,让把都儿看得都要吐血。 硝烟缓缓散去,地上满是尸体和伤员,战马也是或死或伤,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满目苍凉。 鲜血逐渐变成黑色,把这片土地变成了黑土。 哀嚎声中,近千骑兵仓皇逃走。 他们远遁的马蹄声,仿佛是在给战场上彼此起伏的哀嚎声伴奏。 不到半个时辰,自己七千骑兵,只剩下三千,还有不少是带伤逃回来的,更可怕的是他们胆气被击得粉碎,只想逃离这个让他们恐惧的地方。 把都儿看着围在自己四周,目光躲闪,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的部众,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远处的厢车圆阵,眼睛里透着怒火! 他不甘! 七千部众,是他立足漠南,成为俺答汗心腹左右的根本。 现在一下子丢掉一大半,回到关外漠南,他会成为笑话,然后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他将成为别人的食物! 这些该死的明军,到底从哪里来的? 他们用的是什么鬼战术,怎么跟九边的明军,截然不同? 呜呜——! 长号声响起,三千明军结成鸳鸯阵,缓缓走出厢车圆阵。 他们十分警惕,每队之间靠得很近,小心在战场上穿行。 躺在地上的伤员,明军多半会毫不迟疑地补上一刀,戳上一枪,帮他们解除痛苦。 根据陆战营使用火器的经验,被铅弹击中,死亡率非常高。就算只是受伤,铅弹的铅也会慢慢渗透进血液里,造成铅中毒,还是会要命。 把铅弹取出来? 在目前的医学条件下,很难的。 往往是铅弹还没取出来,伤员就流血过多而死。 所以送多罗土蛮部伤员上路,少受痛苦,是对他们最大的怜悯。 半个时辰后,战场上被清理了一遍,活奔乱跳、只是受到惊叫的战马被俘获了数百匹——它们的生命力要强大得多。 多罗土蛮部伤员被收容的不到百人。 其余的战马尸体,一部分被切下来作为晚饭的加餐,其余都丢在一边。相信用不了多久,附近的乡民们会蜂拥而至,把这些马肉切回去加餐。 多罗土蛮部骑兵们的尸体被垒在一起,首级被砍下码在一起。 这些是需要兵部来勘验的。 兵甲、旌旗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堆在另外一边。 把都儿看着远处被尸首分离,码得整整齐齐的部众们,几乎咬碎了牙根。 好几次他就怒发冲冠,拔刀而出,大吼一声,儿郎们,跟我杀下去。 可是临到头,理智还是拉住了他。 最后,在还活着的部众殷切期盼下,把都儿只好恨恨地说道:“撤!” “报!北虏已撤。我部探马追随三十里,看到他们过香河县城继续北去。” 戚继光长舒了一口气,这一仗终于打完了,完胜! 他很清楚,此战能获得如此大的战果,其实最大的一点就是出其不意。 北虏以为自己这支队伍,只是一支运送钱粮的护运队,于是就大大咧咧地冲上来。 要是他们早有准备,就不会被迎头打懵,一直在车阵外围徘徊,等着被鸟铳和子母铳收割。 如果他们早就有准备,会排成疏散队形,不会像刚才,密集的队形冲上来,让鸟铳、子母铳和世子火箭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又或者他们刚才一遇到小挫,扭头就跑。 他们四条腿,自己多步卒,两条腿,根本追不上。 胡部堂、谭巡抚和王副使说得极对。 嘉靖年以来,我朝九边的策略就是被动防御。 数十万边军躲在高厚的城墙后面,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使得北虏日益嚣张,完全忘记了百年前,他们在漠南漠北,被二祖的北征军,追着屁股后面暴打的经历了。 “报!战果统计出来了。” “说!” “斩获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俘获一百一十人,战马五百七十六匹。百户、千户旌旗三十四面,铜鼓六面,其余刀枪弓盾七千二百六十一件。” “我部伤亡?” “伤六十三人,其中十三人是被鸟铳炸膛所伤,十七人是被世子火箭弹尾焰灼伤。 阵亡二十五人。其中十一人是在战前与敌军探马相遇,不幸阵亡。五人是被敌军骑兵乱箭射中要害。十二人在打扫战场时,被诈死的北虏杀死。” “好,全部登记造册,快马送至京师,给西苑禀呈一份,给兵部送一份。” “是!” 戚继光站在逐渐变干的黑土上,闻着还未散去的硝烟味,看着空荡一片的战场,踌躇满志。 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登上了一个新的舞台。而这个舞台是胡部堂,是世子殿下为自己搭建的。 转头,看到一队队官兵,结成鸳鸯阵,在四周巡哨。 这些由自己亲自操练出来的士兵,将是他最大依仗!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戚继光的捷报被火速送到京师,一份直接送进西苑,一份送到兵部。 兵部官吏收到捷报,不敢相信,连忙呈交给正在检查京师防务的兵部尚书杨博。 消息也因此走漏,迅速传遍京师五城。 满城官民听到这个消息,几乎都是同一个念头。 东南来的丘八土鳖,想立功想疯了吗? 仗着剿倭打了几场胜仗,居然敢在天子脚下,谎报捷报! 斩首漠南多罗土蛮部破边扰境北虏,首级三千九百六十七枚! 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还说是北虏真鞑子的! 太敢吹牛了! 你怎么不说自己直捣黄龙,封居胥山呢! 第四十八章 一场惊人的大胜 兵部尚书在朝阳门附近收到戚继光的这份捷报,看完后第一个念头也是不信。 “斩获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俘获一百一十人,己方伤亡不超过百人。你们可真敢编啊!” 可是杨博转念一想,戚继光口碑不错,不是胆大妄为之人。 他沉思一会,当即叫上几位兵部属官,点上一队宣大骑兵作为护卫,翻身上马出朝阳门,不顾外面还有北虏游骑的危险,向南疾驰。 西苑的嘉靖帝接到这份捷报,脑子也是懵的。 朕是需要胜仗捷报来遮掩脸面,可是你这份也太猛了吧。 搞得朕不敢相信啊! “皇爷爷,请派几个人去战场一看究竟。打了大胜仗,北虏仓惶而逃,总不会连尸首都一并卷走了吧。” “对,对!钧儿说得没错。”嘉靖帝马上回过神来,“黄锦!” “奴婢在!” “传诏给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掌锦衣卫事朱希孝,还有内阁高拱、李春芳,嗯,还有兵部杨博...” “皇爷爷,捷报肯定也有一份给到兵部。杨公多半也不信,依照他的性子,多半已经出城去亲自勘察了。” “对。香河离得又不远,按照杨博的性子,确实可能去战场勘察了。黄锦,就叫这五位,马上出城,去香河战场,勘察戚继光奏报胜仗的实情。” “遵旨!” 朱翊钧又叮嘱了一句:“黄公,叫冯保、陈洪陪着他们去,再交代一句,叫点上五百宣大骑兵,一路护送,小心北虏游骑。” “是!” 香河离京师也就一百里,快马加鞭半天时间也就到了。 杨博赶到时,戚继光刚收到最新一份军情。 尾追的探马回报,把都儿部与辛爱统领的一万一千土默特部右翼骑兵会合,多罗土蛮部的惨状把辛爱吓坏了,慌忙带着兵马北上,奔平谷而去。 看来没有什么危险,戚继光下令全军拔营,继续向通州进发。 “报!兵部杨部堂到了。” “兵部尚书杨公?” “是的!” “快去迎接!” 戚继光连忙赶到码头迎接。 杨博一行是从西岸沿岸一路南下,到了这里必须用船只载到东岸。 “末将戚继光拜见兵部杨部堂。” “浙江总兵官戚继光,数年前你进京述职,本兵见过你。” “是的,末将有幸得杨部堂亲自问话。” 杨博点点头,直奔主题:“缴获在哪里?” “请跟末将来。” 杨博一行人跟着戚继光来,穿过繁忙又有序的营地,看到数千将士在忙碌着收拾,他问道。 “这是干什么?” “回杨公的话,探马回报,把都儿残部与辛爱所部会合,向平谷北遁。” “哦,那就是有北逃的可能。” “末将不敢妄议。只是敌情已明,末将下令所部继续北上,进驻通州。” 杨博不再做声。 来到营地外,看到数千乡民,手持菜刀柴刀,挽着篮子,蹲着地上埋头切割死马的肉。密密麻麻,就像一堆堆觅到食物的蚂蚁。 “这么多死马?”杨博不由大吃一惊,“有三四千匹吧。” “回杨公的话,有三千一百六十二匹。” 有兵部属官壮着胆子上前去勘查了一番,“杨部堂,确实都是关外的蒙古马,都是战马。” 杨博顿时对戚继光的捷报信了五分。 东南再有钱,你也找不到地方买来这么多的关外蒙古马当道具来谎报战果。 被戚继光引到堆放尸首的地方,远远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掺杂着淡淡的腐烂臭味。 天气渐热,尸体放上大半天,就开始散发腐烂的臭味了,只是还不严重,要是再过一两天,能把人熏死。 尸体被码在四个大坑里,还没有盖土掩埋。 走过去,惊起一堆的苍蝇,嗡嗡地飞起,像一大朵黑云。 无头尸体层层叠叠,堆在一起。 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现在都是一堆死肉,在灰扑扑的泥土间,腐烂变臭。 兵部专门负责勘察的官吏上前去,捂着鼻子上前去,随机翻查了十几具尸体,回来后长舒几口气。 “杨部堂,确实是关外的真虏鞑子。” 杨博点点头,“去看看首级。” 在不远处,三千多首级堆成三十几堆。 “一百枚头颅一堆,请杨公和上官点验。” 这些首级都灰扑扑的,有的睁着眼睛,有的半睁半闭,有的闭着眼睛,神情各异。有的痛苦,有的愤怒,有的求饶,有的悲苦,还有的麻木。 他们像黑乎乎的石头,被垒在一起。 一堆堆的苍蝇围着他们,享受着属于蝇虫的盛宴。 有经验的兵部官吏,凑近一看,就知道是北虏真鞑子的首级无误。 “一百枚一堆,总计三十九堆,还有六十七枚零散的首级。合计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无误。” 兵部官吏激动地禀告道。 北虏真鞑子的首级,嘉靖朝,不,国朝以来都数得着的大胜啊! 杨博看着一堆堆首级,还有远处大坑里的尸体,神情复杂。 荒野的风卷着泥土和血腥味,吹动着他的绯袍官服衣角。 他心里有数,皇上有此大胜,什么癸亥之变,甚至庚戌之变的耻辱都可以洗刷了。 只是戚继光所部九千人,为何能如此迅疾地从数千里的东南,驰援京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京畿。 皇上是怎么想到动用这步棋的? 结果一出手就成了扭转乾坤的杀手锏。 一场大胜,朝堂上的局势会变得很微妙。 “戚总兵,你们何时出发...” “报!”有人打断了杨博的话。 “什么事?” “英国公张公、成国公朱公、后军左都督朱都督、内阁高阁老和李阁老奉诏前来勘察战果。” 杨博一愣。 来得好快啊! 皇上这次反应得好快啊! “走,戚总兵,我们去迎一迎!” “是。” 戚继光带路,杨博作陪,请张溶、朱希忠、朱希孝、高拱、李春芳五人,还有冯保和陈洪一起,又点验了一遍尸体和首级。 听完旁边兵部官吏激动的讲述, 张溶五人都不出声。 过了一会,性子最急的高拱忍不住问道:“戚总兵,你们是接到皇上密令赶来驰援的?” “是的。”戚继光恭敬地答道。 杨博在一旁补充道:“皇上有知会本兵,还拿了一份兵部钧令一同寄出。但是特意交代,此事属于机密,严禁外泄。当时老夫在想,东南相隔数千里,调剿倭精兵进京勤王,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只是当时情景,以安抚为主。” 众人听懂了。 当时情况,杨博要安抚稳住皇上,也就随他去了。 数千里路程,等东南剿倭兵马赶到,北虏早就回关外分战利品,到时候再打发他们回去就是了。 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来得如此迅速。 皇上看似病急乱投医的一着昏招,居然成了杀手锏! “你们是怎么来得这么快的?”高拱问出大家的疑惑。 “二十天前,胡部堂在宁波收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皇上密诏,正好末将带着三营陆战营,在定海卫修整。 胡部堂马上下令调集浙江水师船只以及征发民商海船,准备军械粮草。五天后,我们九千陆战营上船,由浙江水师护卫,顺着东南风,十一天赶到天津卫。 当时天津卫到通州的北运河段被切断,大批船只和马车都聚集在天津卫,我拿出密诏和兵部文书征召了大量船只和驮马,三天前从天津卫出发,沿着北运河奔通州。” 张溶、朱希忠、朱希孝三位知兵的勋贵惊讶地对视一眼,问道:“除去兵部八百里加急寄密诏和部令,你们只花了五天时间准备,十一天从宁波赶到天津卫?” “是的。我们陆战营日常作战就是这般。随时做好准备,一接到倭寇上岸袭扰的消息,马上上船,追击过去。 十一天从宁波赶到天津卫,我们是冒着风险日夜兼程,加上苍天保佑,一路顺风顺水,才堪堪赶到。” “不得了啊不得了!”张溶、朱希忠、朱希孝忍不住赞叹道。 高拱和杨博对视一眼,心里发愁。 香河大捷,文官们陷入被动,又一次被皇上拿捏住了。 该怎么办啊! 第四十九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西苑仁寿宫大殿里,英国公张溶、成国公朱希忠、后军左都督朱希孝、内阁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兵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宣大总督江东,依次跪在殿中。 “把帷帐拉起来。”嘉靖帝的声音从殿中帷帐后面传出来。 “是!” 四个小黄门把从殿顶垂到地面的帷帐拉开,挂在两边的柱子上,露出嘉靖帝和世子朱翊钧。 嘉靖帝穿着一件天青色道袍,挽着道髻,神情峻冷。 朱翊钧穿着一身赭皇斗牛服,戴着翼善冠,站在嘉靖帝身边。 “都起来吧!” 嘉靖帝的声音不怒自威。 “谢皇上!” 众人谢恩后起身,看到站在一起的祖孙俩,猛然间发现,皇上变老了,世子又长高了,看上去比皇上矮不了多少。 嘉靖帝看着张溶和朱希忠问道:“香河大捷的战果,英国公、希忠、希孝,你们跟内阁点验过了吗?” “回皇上的话,我们都点过了。”成国公朱希忠连忙答道。 他是勋贵中最得嘉靖帝信任的,圣眷正隆。 “如何?”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歪仰着头问道。 “回皇上的话,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数目不差,确实是北虏真鞑无误。” 朱翊钧瞥了一眼,看到自己皇爷爷嘉靖帝,双手在袖子里拢在胸前,下意识地耸着肩,扬着头,撇着嘴,完全可以做成我很得意的表情包。 嘉靖帝瞥了一眼徐阶,继续问道:“杨兵部,你也点过了?” 杨博顿了一下,老实回答道:“回皇上,臣点过,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无误,是北虏真鞑。” 嘉靖帝终于绷不住了,一甩右边的宽大袖子,鼻子连哼几声,“啊哈,啊哈,你们认就好!香河大捷,好歹给朕挣回些脸面,不至于被天下人唾骂。后人也不会再说,朕御寰一朝居然有两次大变。 再看看蓟辽总督杨选,先是缩在密云,坐视北虏肆虐京畿。等到夏家店大败,蓟州镇精兵损失殆尽,一溜黑烟跑到京师城下,说是要拱卫京师,誓死不让北虏惊扰到朕。 笑话! 朕需要他来拱卫吗?京师有杨兵部,有江兵部,有张溶、希忠,有顾寰,有数万京营精兵,有勤王的数万宣大王师,朕何须他杨选来拱卫?” 徐阶听在耳里,敲在心里。 皇上在敲打我们啊。 杨选是朝议公推出来的蓟辽总督,说白了是文官大臣们公允共襄的人,并不是皇上特别中意的人。 皇上中意的人是江东,是胡宗宪,是谭纶,是戚继光。 唉,拙劣的杨选啊! 你真是丢尽了士大夫们的脸啊! 嘉靖帝继续说道:“黄锦,给大家念念。” “是。” 黄锦洪亮略带尖锐的声音响起。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增兵增饷,选卫修垣,万姓疲劳,海内虚耗...” 徐阶、杨博等人都听出来了,这是杨选就任蓟辽总督后意气风发,上疏陈述十五条封疆积弊。 黄锦念完,嘉靖帝扫了一眼众人,又开口了。 “听听,大家听听,写得多好啊!此疏一出,朝堂上下各个称颂,说杨选是务实能臣,定能一扫蓟辽边关积弊。 结果呢,呵呵,结果呢!” 嘉靖帝摊开双手,冷笑地大声问道,话语里的戏谑、嘲讽意思,都要溢出来了。 “奏章里说蓟辽边军训练松懈废弛,那他主持过几次操练?说蓟辽边镇哨塞关隘年久失修,那他巡视过几处?修葺过几个?” 嘉靖帝今天把他刻薄的性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初杨选被公推为蓟辽总督,嘉靖帝也是赞同的。 亲自接见两次后,对其大加赞赏。 接到他的那份陈述十五条封疆积弊的奏章,也是赞许有加,朱批叫兵部、户部照行。 现在全部不认,仿佛当初是满朝大臣强按着他的头,硬逼着他任命杨选为蓟辽总督。 可是这些话又万万不能说出来。 徐阶、杨博心里那个苦啊! 张溶、朱希忠、高拱、李春芳对前年公推杨选的事还有记忆,知道嘉靖帝这是翻脸不认账,借机甩锅和敲打文官。 看到众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嘉靖帝把杨选骂了几句后,双手又笼回袖子里,拢在胸前,微微歪着头问道。 “杨选呢?” 朱希孝连忙答道:“回皇上的话,锦衣卫奉诏已经把杨选、徐绅、卢镒、冯诏、胡粲、严瞻等人全部拿下,押在诏狱里,等候三法司会审。” “嗯。”嘉靖帝阴冷的目光落在徐阶和杨博身上,“你们好好审审,审出结果来,给朕看看。” “是。”徐阶无可奈何地应道。 他知道,杨选是保不住了,这家伙死定了。 现在他要力保杨博。 杨博虽然是晋党,可他跟徐阶并无太多党争偏见,在军事武备上,两人配合得很好。 再说了,这些年朝廷许多军事武备的决策,都是徐阶拟定力推,杨博配合执行。 杨博倒了,很多屁股擦不干净,往上一查,徐阶也跑不掉的。 于情于理,徐阶知道自己一定要力保杨博。 可是如何保呢? 徐阶在嘉靖身边伴驾多年,深知皇上的心思。今天大殿上,口口声声在骂杨选,暗地里剑指杨博。 在皇上心里,怕是会认为杨选的大后台是杨博。 杨选失职误国,杨博能逃得了干系?自己能逃得了干系? 一旦被嘉靖帝惦记上,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徐阶脑子转了好几圈,突然看到嘉靖帝身边站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朱翊钧。 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 嘉靖帝还在继续说道:“蓟辽总督废了,巡抚废了,蓟州镇总兵当了逃兵,也废了。蓟州镇精兵丧于夏家店,也废了! 一群废物,全废了!可关外十几万北虏骑兵没有废,随时可能南下。怎么办?蓟辽边务,还有蓟州镇,朕问你们怎么办?” 众臣没有答道。 “怎么办?你们倒是说说啊! 朕的杀手锏只能用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是不灵的。何况事事都要朕乾纲独断,还要诸位臣工干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身为文臣之首的徐阶只好上前一步,跪倒在地,硬着头皮答道:“皇上,臣等失察,举荐失当,坐视庸臣误国,罪该万死。 臣等恭请皇上明示,蓟辽边事,当如何处置!” 其余勋贵大臣们也都跪倒在地,齐声说道:“臣等失职,让皇上惊扰,罪该万死!” 看到文臣首领徐阶终于服软低头,嘉靖帝满意地笑了,又露出刚才那副我很得意的表情包。 第五十章 出牌的嘉靖帝 “蓟辽镇关乎京畿安危,事关重大,不要说派一只虎镇守,派一条恶犬去看着也好,结果你们上次公推了一头猪。”嘉靖帝继续说道,话里还不忘再敲打敲打徐阶和杨博。 “猪办猪事,也逃不了猪的下场!”嘉靖帝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朝北有虏患,南有倭患。现在倭患肃清,虏患却越演越烈。” 说到这里,嘉靖帝突然对江东说道:“江卿,看你脸色不对,不舒服吧。黄锦,给江卿拿一张凳子来。” “是!” “江卿巡守宣大,兢兢业业,使得北虏不敢南窥。这次蓟州被破边扰境,江卿接到急报,立即率领精骑日夜兼程,驰援勤王。 他身体一向不好,又久在苦寒之地殚精竭力,一番奔波劳顿,累得吐血了。朕下诏给太医院,好好给江卿看看。” 江东连忙拱手道:“谢皇上,这都是臣的职责。” 嘉靖帝和蔼地挥挥手。 凳子被搬来,黄锦扶着江东缓缓坐下。 “江卿尽心尽责,朕知道。谁三心二意,朕也知道。蓟州镇糜烂成这个样子,倒也给朕提了个醒,有些事,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了。 有人在蓟辽镇做得不好,就让做得好的人来做。朕决定了!” 众人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调福建巡抚谭纶进京,迁左副都御史,加兵部左侍郎衔,总督蓟辽军务。浙江总兵官戚继光,好,练兵练得好,仗也打得好!甚慰朕意。 迁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佥事,领蓟州镇总兵。胡宗宪,朕也要把他调回来,替朕巡视九边。”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朱翊钧却心里有数,更震惊的还在后面,你们且听着吧。 这一回皇爷爷深受刺激,把我的有些话都听进去了。 “胡宗宪,继续领兵部尚书衔,加右都御史,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说到这里,嘉靖帝转头对江东,和气地说道,“江卿,不是你做得不好,是你身体不好。朕担心,你万一累死在任上,不知道多少人要戳朕的后脊梁。 现在朕给你选了一个好的接任者,你先回京荣养,让太医给你看看,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朕下诏了,叫山东布政司,在你原籍给你修一座府邸。一年半载修好了,你身体也养好了,就回乡荣休,可好?” 江东泪流满面,颤颤巍巍跪倒在地上,失声哭道:“臣谢陛下天恩!” 徐阶和杨博却心头一震,不对! 他俩对嘉靖帝太了解了,这不是皇上的风格。 刚才又是赐座,又是善言安慰,有点临时起意的意思,可能是听了谁的建议才有此举措。 听了谁的建议? 两人不由自主地瞥了瞥嘉靖帝身边的朱翊钧。 万万没有想到,裕王世子对皇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了。 嘉靖帝悉心教诲世子帝王之术,世子学得很好,发挥出色,反过来还影响到嘉靖帝。 这对祖孙俩,互相学习,一起进步? 徐阶和杨博差不多猜出,香河大捷后面肯定有世子的影子。 嘉靖帝接下来的话,肯定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定是在下一盘大棋,这后面肯定还有世子的影子。 嘉靖帝有点不知怎么安抚在大殿上嚎啕大哭的江东。 因为他以前没干过这种事。 朱翊钧上前去,在李芳的帮助下,搀扶起江东。 “江尚书,你身子骨不好,皇爷爷和众臣们都知道。这次勤王,你日夜不休,一口气跑了七天七夜,赶来京师,都累吐血了。 皇爷爷说得对,皇爷爷和你君臣相得,现在你也尽心尽责了,不如卸下重任,暂且休养一段时间。也能在青史上留下你和皇爷爷,全君臣肝胆相照,善始善终的美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江东颤颤巍巍地拱手道:“臣谢皇上天恩,臣谢世子殿下。” 徐阶和杨博对视一眼。 这对祖孙,现在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 高拱却心里一惊,不好,以前我轻视了这位世子殿下。张叔大此前言及世子有宏量,有神奇之处,我还不信。 现在看来,是我疏忽大意了。 皇上今天这番表演,世子怕是脱不了干系。 看到江东被劝住了,嘉靖帝挥挥手,示意李芳把他扶着坐下,继续说道:“这次北虏破边扰境,表现尚可的是宣大两镇兵马,可圈可点。 表现卓越的是东南兵马,一战破敌!这才是我大明王师官兵该有的面貌和气魄! 蓟州镇糜烂如斯,猪狗不如! 还有京营!蓟州镇是一群猪,那京营就是一群鼠!鼠辈!安定门外出现北虏侦骑,城楼上的京营吓得肝胆皆裂,当即跑了数十人。一群无胆鼠辈,拿着朝廷粮饷,混吃等死的昏庸之材!” 看着用尖酸刻薄的话,怒骂表现欠佳的蓟州镇和京营的嘉靖帝,徐阶和杨博觉得,这才是我们认识的皇上。 刚才那位安抚江东的皇上,只是我们的幻觉。 大骂一通,把心中怒火发泄了一部分的嘉靖帝缓了口气,从李芳手里接过一碗茶,喝了几口,润润喉咙,继续说道。 “京营原本是成祖皇帝设立的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景泰年间,改为十二团营,分别为奋、耀、练、显四武营,敢、果、效、鼓四勇营,立、伸、扬、振四威营。 正德年间,又立东西两官厅,东官厅操练当时从各地所选精锐官军,西官厅选团营及勇士、四卫军精锐操练。 到了本朝,嘉靖二十九年,朕下诏,罢十二团营和东西官厅,复成祖先帝时的三大营,只是把三千营改名神枢营。五军、神机、神枢三京营。改来改去,越改越烂! 此乱过后,朕觉得,把京师百万军民安危,系于这些鼠辈无能之徒身上,最后能落得什么下场,难以预料。朕不想做宋徽宗!所以朕决定。” 嘉靖帝扫了一眼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成国公!” 朱希忠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臣在!” “朕命你为总理京营戎政。三京营,以及京师五城防务,京畿诸镇卫兵备事宜,你都替朕看起来。” 朱希忠马上磕头应道:“臣遵旨!” “宣大山西总督胡宗宪,蓟辽总督谭纶,协理京营戎政。京营的兵,不行的就裁掉,转为辅兵,罢为百姓,从九边选精锐之师补入京营。” “是!” “裕王世子,天资聪慧,敏而好学,朱卿,朕把他派到你身边,名为襄理京营戎政,实际上是你的学生,你要好好教他。” 众人震惊。 朱希忠恭敬地应道:“臣遵旨!” 嘉靖帝继续说道:“九边一年耗费钱粮五百多万两,还天天哭穷。户部哭穷,地方哭穷,朕看,就是粮饷统筹协理不到位! 东南剿倭为什么这么顺利!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居功甚伟!朕已经下诏,赐赵贞吉户部侍郎衔,徐渭户部主事衔,杨金水赐飞鱼服。 九边的粮饷,可以向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学学,看看人家怎么统筹的!” 徐阶、杨博和高拱终于明白,皇上这是图穷匕见,终于露出底牌了。 嘉靖帝扫了三人一眼,不慌不忙地说道:“杨选等人的审理,要快。还有严世蕃的案子,都审了多久,还没有结果吗?也要快。 两个案子的结果尽快禀给朕,要是审不好,朕另叫人去审!” 看着默然无声的众臣,嘉靖帝心满意足地地说道:“好了,朕的话说完。你们该拟旨的拟旨,该合计的合计。朕和世子要玄修敬天,你们先退下吧!” “遵旨!” 众人满腹心事地跪地辞陛! 第五十一章 接牌的众人(一) 内阁值房里,徐阶和杨博对视发愁。 两人默然了许久,最后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杨博先开口:“今日之事,难办啊!” 徐阶叹了一口气,“难办也要办。” 杨博愤然道:“怎么办?京营之权,景泰年间,被于少保收于兵部,自此操持于我们文臣之手。正德年间,武宗先帝设东西官厅,选锋操练,什么用意,大家心知肚明。 内阁前辅政杨公等人,竭力反对遏制。最后武宗龙驭宾天,此事不了了之。皇上御极以来,对京营之事并不是很放在心上。只是在嘉靖二十九年,罢十二团营和东西官厅,复三大营。 现在突然生出心事想法,意图对京营下手,你叫我这个兵部尚书怎么办?” 徐阶又叹了一口气,“要是这么简单,我也不用这么发愁了。” 杨博愣了一下,“还有什么?不就是连粮饷都要接过去吗?那好啊。九边的粮饷要是都能接过去,户部那帮人能乐疯掉,明天就去统筹处上香,认他们做活菩萨!” “杨公,六部能凌驾于朝堂之上,制扼勋贵武将,一是你兵部的武选司,二是户部清吏司,三是地方巡抚。看住了武官磨勘铨选,也看住了边军的粮饷命脉。” 杨博捋着胡须,微微点头:“这个道理,老夫也懂,少湖请继续。” “杨公,今日在仁寿宫大殿,皇上任命了两位总督,一位总兵,按理说,巡抚是总督副手,威势还在总兵之上,却是一个字都不提。 其余的不说,顺天巡抚徐绅,还在诏狱里,于情于理,都要赶紧补一位上去。 皇上如此精明的人,会忘记此事?” 杨博捋胡须的手定住了,“我朝定制,总督总领军务,巡抚算是监军,兼督理粮饷事宜。只提总督,不提巡抚... 少湖公,皇上不会是把边军的粮饷真的一下子全交给,嗯,那个什么统筹处吧!如此心急乱政,会出大乱子的!” 徐阶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幽幽地说道:“皇上做事,一向深谋远虑,心里有什么算盘,岂是你我一时能揣测到的。只是今日皇上后面的话,杨公,你听出意思来了吗?” 杨博问道:“后面的话,审理杨选和严世蕃?” “对,杨选等人和严世蕃党羽,人在诏狱,在锦衣卫手里,皇上却叫我们加快审理,意思很明白了。” 杨博缓缓点头:“老夫也明白皇上的意思。明面上说叫我们加快审理,实际上是在暗示我们,得顺着他的意思来。否则的话,他要换人审理杨选和严世蕃了。” 徐阶右手一拍座椅扶手,“没错!要是我们敢忤逆皇上的意思,皇上换人审理,杨选、徐绅一番攀咬,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严世蕃及其党羽,可能安然无恙,再回朝堂,对我们是痛打落水狗。杨公,这种局面,你不怕吗?” 杨博愣住了! 孙子才不怕! 为官数十年,亲族都跟着起来了,成为当地的名门世家,传个几代问题不大。 门生故吏也招揽了一大堆。 致仕后的荣福,身后的子孙遗荫,都得靠大家帮衬。要是被杨选、徐绅攀咬出来,沾上癸亥之变的罪名。 然后严世蕃等严党再上台,对自己、亲族以及门生故吏斩草除根,数十年的奋斗全白费了,说不定要绝嗣断根... 想到这里,杨博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皇上的手段,还是这么阴鹫啊。 徐阶却在心里感叹。 这招妥协交换,皇上是越发用的炉火纯青。 上次用治罪严世蕃,打击严党重要党羽,换取成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以及保下胡宗宪。 这次更绝! 用自己和杨博的安危,来换取胡宗宪一党掌握九边军权,以及部分粮饷权力。 想到这里,徐阶忍不住又把杨选从心里拖出来鞭打一番。 杨选,这头猪! 自己死有余辜就算了,还把我和杨博也拖下水去! 现在皇上捏住了自己和杨博的命脉,要价肯定也高了。 这么娴熟的一招,莫非又是世子在幕后操办。 保下胡宗宪之后,朝堂上明眼人都知道,胡宗宪一党现在不叫严党,人家改换门庭,叫世子党! 世子党啊! 统筹处的赵贞吉、徐渭、杨金水抓钱粮。 胡宗宪、刘焘、谭纶、曹邦辅、王崇古,以及戚继光、俞大猷、卢镗、刘显抓兵权。 今天仁寿宫大殿上,皇上的一番话,透出很明显的意思。 胡宗宪和谭纶带着戚继光入京,抓九边的军权。后面可能会提拔九边将领,或者从东南调人。 刘焘留在东南,继续坐镇主持大局。卢镗、俞大猷继续统领水师... 这段时间,亲朋好友们的来信,话里话外都在抱怨,浙江水师和福建水师,把东南海面封锁得连一条黄花鱼都游不过去。 统筹处与水师沆瀣一气。 统筹处发牌照,水师认牌照。 没有牌照,水师一律抄没,货品由统筹处交与其它商号拍卖,六四分。 水师分六,统筹处分四。 搞得现在水师清剿走私海船,比清剿倭寇还要积极。 聪明啊! 统筹处只抓海外商贸,绝不上岸。 不欺行霸市,不侵贪田产,不占山开矿,它只盯着海上。暗地里吃下最肥的一块肉,还万法不沾。 海外商贸,原本就是个颇有争议的事情。从正德年间,恢复前宋抽分制度后,海禁就名存实亡了。 现在皇上秉承祖制,大体上维持所谓的海禁。 但是又顾及民生民计,网开一面,赐下海商牌照给百姓们经营生财。 刀切两面光的主意,肯定是世子出的无疑了! 现在皇上又要让世子党把手伸进九边和京营...这是多大的恩宠啊,说不好听点,储君裕王殿下都没有这么大的势力。 裕王府最大的实力就是那么几张嘴,吵架的时候比别人嗓门大! 果真是皇上的好圣孙啊! 徐阶和杨博对着冥思苦想了一会,徐阶开口说道:“杨公,我们坐着这里对着发愁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先去跟高阁老商议商议?” 杨博一愣,我跟高新郑有什么商量的? 可是转念一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码得,你徐阶也不是什么好人,也是个玻璃球,滑不留手。 不过徐阶的话虽然有推脱之意,却说到点子上。 杨博也不矫情,起身拱手道:“好,少湖公,老夫先去跟高新郑商议商议,有了结果再与你说道说道。” “好!杨公请!” 送走杨博后,徐阶对心腹书吏道:“去,把张叔大请来。” “是!” 坐在值房里等张居正,徐阶想起此前自己说到世子,张居正忍不住面露苦笑,当时还不大明白,现在懂了。 这样的学生,确实不好教。 做世子的老师,比做裕王的老师,要辛苦千百倍,但是更有前途。 要是他能在世子那里站稳脚跟,自己的衣钵,倒是可以交给他了。 第五十二章 接牌的众人(二) 张居正匆匆赶到。 徐阶把上午在仁寿宫大殿发生的一切,简略地说给张居正听。 张居正忍不住喉结上下抖动着。 知生莫如师啊! 张居正猜得出,今日仁寿宫大殿上的这一幕,多半是世子跟皇上商议出来的。 “老师,这盘棋,关键点在香河大捷。戚继光带着东南陆战营,二十天从东南乘舟赶到京畿,还大败把都儿的多罗土蛮部。 有此大捷,这盘棋,就全活了!” 徐阶一拍座椅扶手,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一下子说到点子上了。 “没错! 有了香河大捷!皇上腰杆就直了,说话有底气了。可以义正言辞地拿下杨选、徐绅,治他们的罪。 而杨选、徐绅他们,背后连着兵部杨公和为师我啊。要是杨公和为师不识相,这次京畿大乱的罪过,就得为师跟杨公,跟杨选和徐绅一起背。 这么大的罪过,为师和杨公,怎么背得动!” 看着老师徐阶垂头丧气的样子,张居正知道,老师并不是杨廷和、杨荣那样心中坚持抱负,又颇多心计手段的人。 老师已经没有太多的抱负,只剩下心计和手段了。 “老师,胡宗宪、谭纶入主宣大山西和蓟辽诸镇,而成国公总理京营戎政,也只是块招牌,想必朱国公心里也有数。” 徐阶点头道:“有数。朱希忠心里要是没数,能成为勋贵中最得圣眷的人?” “世子可以打着学习的旗号,在胡宗宪和谭纶的配合下,把手伸进京营里。外有蓟辽和宣大,内有京营,皇上这是想干什么?” “你说呢?”徐阶反问了一句。 “学生不知。” 徐阶起身,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示意心腹看住走廊,不准任何人靠近门口。 关上门走回来,在张居正身边坐下,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太医院有消息,说皇上丹毒颇深,龙体不大好。” 张居正吓了一大跳,这才明白老师为何如此谨慎。 “皇上自己知道?” “自个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吗?皇上多精明的人,真以为那些真人随便画几道符就能骗过他。” “那皇上这是?” “还有一个消息。” “老师,什么消息?” “德安府传来的消息。” 张居正又一惊,“景王殿下怎么了?” “他被下诏出京就藩,痛失储君机会后,在德安王府日夜笙歌,狂酒纵色,身子骨垮了。” 张居正眼珠子一转,“老师是说景王殿下,身体可能会出意外?” “是的,景王薨了,裕王殿下就再无后顾之忧了。可是他又平庸,无太多主见,皇上担心啊。” “学生在裕王府行走时,听说侧嫔有孕。裕王还春秋鼎盛,此后定会多子嗣。皇上担心裕王即位后,会有变故发生,动摇世子地位?” 徐阶也不直接回答,“皇上做事,一向深谋远虑,这一点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是深有体会。 叔大,你心里有数就好。你虽然也是裕王府侍讲,但是论起信任,你远不及高新郑他们三位。 反倒是世子这里...胡宗宪、谭纶等人,都是当世雄才,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却不是调和阴阳、辅政平衡之人。叔大啊,为师遍观与世子相熟的人里,唯独你有这份本事。” 张居正心里猛地跳动,老师暗示的很明显。 “世子比皇上难伺候,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其实更好伺候。” 张居正不想再就这件事讨论下去。 皇上身体如何,这是天大的机密。 就算他几年后龙驭宾天,还有裕王殿下,他才二十多岁,还很年轻,谈这些为时过早。 “老师,杨选、徐绅和胡宗宪之事,兵部杨公应该跟您好生商议,难道您跟他商议好了?” “商议好个屁!我俩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发了半个时辰的愁,干脆叫他去跟高新郑商议。” “跟高新郑商议?”张居正有点不明白老师徐阶的套路。 “胡宗宪出掌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最紧张的是晋党啊!”徐阶点了一句。 张居正恍然大悟。 对,是晋党。 晋商为何富足为北方第一? 一是有解池的盐,二是把持着与关外的贸易。 尤其是贩运茶叶、丝绸等物北出边关,换取牛羊马匹回来,暴利啊! 有时候还会走私粮食、食盐、铁器等朝廷明令禁止的货品,那就是暴利中的暴利。 晋商要维持这条获利丰厚的财路,就得与山西、大同等关镇的边军关系良好。 晋商的手段之一就是通过与晋党连结,扶助晋党在朝堂上进步,获取高位和权势,再反过来影响山西、大同关镇的边军将领。 高拱虽然是河南新郑人,但原籍山西,又因为身份特殊,才干殊卓,被推为晋党领袖。 而杨博是蒲州人,是晋党骨干。 现在胡宗宪要出掌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背后还有一个让东南世家头痛的统筹处,晋商和晋党们自然也会头痛,必须好好商议一番。 张居正明白了,也清楚老师真实的想法。 胡宗宪等人从东南离开,江浙党压力倍减,他们乐得看到晋党跟胡宗宪等人斗得你死我活,坐收渔翁之利。 老师,你的理想抱负呢? 难道全部消散在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中了吗? 消散在与严党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二十年里吗? 但是张居正问不出口。 他迟疑了一会,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老师,你打算暂时退避?” “叔大,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当下时局,容不得我不退啊。” 老师,你当然可以这么说。 你一退,就能从杨选、徐绅案中全身而退。 你一退,就能坐视胡宗宪等人与晋党恶斗。 你一退,就能正式成为内阁首辅。 张居正心里有些寂寥。 当初在翰林院以庶吉士进修时,自己是雄心壮志、抱负不凡,要改变朝堂和世间的一切积弊,让大明国强民富,创建一个太平盛世。 老师你也悉心教习我,鼓励我不要轻易放弃... 现在我没有放弃,老师你却彻底放弃了。 张居正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高拱背着双手,在值房里急躁地来回走动着。 杨博皱着眉头问道:“高阁老,你在这里转了几十圈了,转得我头都晕了。到底怎么个章程,你心里有数了吗?” “杨公,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关系重大,稍微出点纰漏,就是地动山摇。胡宗宪是勇于任事,可生性急峻,我担心他心急之下,好心办坏事。 何况他是严党!” 杨博摇摇头:“胡宗宪现在不是严党。” “他怎么不是严党?” 杨博有点恼火,正事你不去考虑,操心什么严党不严党的? 严党还有什么蹦头? 这根本不重要! “高阁老,胡宗宪是不是严党,你我怎么认定的不管用,关键是皇上怎么看。现在在皇上的心里,胡宗宪、谭纶,是世子党!” 听完杨博不客气的点破,高拱一时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世子党! 如果真是这样,那必须好好斟酌一番。 今天上午仁寿宫大殿里,这对祖孙俩,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第五十三章 彻底倒台的严党 嘉靖四十二年秋九月。 京师西门外,萧杀疏廖。 西山的满山郁翠,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枯黄。 十里铺驿亭,朱翊钧、胡宗宪、徐渭等人站在亭里,目送着两辆马车,在远处的大路上缓缓行进。 老藤枯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 前面两辆马车里,一辆坐着前内阁首辅,权倾天下的严嵩。 一辆装着严嵩的独子严世藩,刚从菜市口拉回来的他躺在棺材里。 “介湖公心里还是有怨愤啊。”朱翊钧说道,“他觉得我和皇爷爷,把他的独子又卖了一回好价钱。 任何父母都会觉得自己孩子有小过,无大错。介湖公想必也是如此,在他心里,他的庆儿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不知道如何回答这番话。 经过两三个月的扯皮, 几件朝野上下瞩目的大事,终于落定。 癸亥之变,自然由前蓟辽总督杨选、顺天巡抚徐绅把责任扛了起来,他们被嘉靖帝下诏,连同“临阵脱逃”的副将胡镇等人,秋后问斩在菜市口。 巡边按察副使卢镒,参将游击冯诏、胡粲、严瞻等人免死,或戴罪立功,或免职为庶民。 在菜市口被一同问斩的还有严世蕃及其同党罗文龙。 严世蕃被判秋后问斩后,严嵩上辞呈,被嘉靖帝批准。 今天是年迈的严嵩带着儿子的棺椁,踏上回乡的漫长之路。 “世子殿下,今日你不必来送介湖公的。” 胡宗宪转换话题。 是的,朱翊钧的身份特殊,他来送严嵩回乡,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也会让很多人产生联想。 皇上是不是对严阁老旧情不忘? “不,我不来,汝贞先生也就不好来了。”朱翊钧直接了当地说道。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 确实是这个道理。 “我来也无妨。少湖公,新郑公,他们都猜得出,我跟介湖公有协议默契。联盛祥分号在袁州府,给严府买下三千亩水田的事,瞒不住他们的。” “殿下,联盛祥号给严府买水田?” “对,三千亩水田,挂在严氏祠堂祭田名下。严府的家底,在严世蕃获罪被抄没时,早就被抄空了。 介湖公五世同堂,几十口人,开销巨大啊。内阁前首辅饥寒交迫,困死在原籍,史书上会给皇爷爷记上一笔的。” 有情有义的世子殿下啊! 胡宗宪忍不住问道:“殿下,你如何评价介湖公?” “肯定不是好人,是奸臣,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他的儿子严世蕃,死有余辜!” “那殿下还来送他?” “至少严府名下,没有二十一万良田啊!”朱翊钧感叹了一句。 胡宗宪和徐渭敏锐地察觉到,世子在内涵内阁新首辅徐阶! “去者已去。介湖公此次致仕离京,回原籍荣养,严党自此烟消云散。汝贞先生,你也不必再有顾虑了。” “臣知道。”胡宗宪应道。 他心里有数,自己已经从严党脱身,成为世子党首领。 “坐,汝贞先生,文长先生,我们在这里坐会,难得出来一趟,在这里看看京师西山的秋景。” “是。” 冯保带着小黄门上前,在亭子里摆下三张凳子,中间摆上一张小圆桌,上面有水果好茶水。 “请!” “谢殿下!” 喝过一巡茶,朱翊钧开口道:“汝贞先生,你就任山西、大同、宣府总督已有月余,也走过附近的不少卫所关隘,有什么想法?” “殿下,其实九边所有边军的根结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粮饷。” 听了胡宗宪的话,朱翊钧默然了。 是啊,明军不满饷,满饷便无敌。 粮饷确实是明军最大问题,它直接改变明军的基础结构,对明军的战斗力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朱翊钧斟酌地说道:“太祖皇帝在边塞实行卫所制,官兵一边戍边一边军屯,自力更生,粮饷自给自足。太祖皇帝还自豪地宣布,边军粮饷自此不要地方百姓一粒一文。 可惜,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从永乐年间开始,边军粮饷已经没法自给自足。然后朝廷想发设法筹集粮饷,行开中法,兴商屯,左支右绌,窟窿越滚越大。 到本朝,每年朝廷要往九边填折银四五百万两的粮饷。户部是苦不堪言,地方也是苦不堪言。 可粮饷所需越滚越大,边军战斗力却是日渐的下降。关外北虏,谁都可以来打一下边关,敲诈勒索一番。战斗力下降,就需要更多的兵员。兵员越多,所需粮饷越多... 就此,九边就像趴在大明朝身上一条巨大的蚂蟥,日夜不停地吸着血。可你还不得不让它吸。” 胡宗宪和徐渭万万没有想到,世子对九边武备,有如此深刻的认识,那么交流起来就轻松多了。 “殿下所言极是。臣与文长先生多有沟通,九边之事,关键在于粮饷。而粮饷糜烂,在于卫所的崩坏。 太祖皇帝在边塞设卫所,一边戍边一边军屯,本意不错。可惜随着卫所军官世袭,这些田地或被卫所军官侵占,或被本地世家大户侵。 军户无田无地,只能沦为佃户,一门心思在耕地上,也没有心思去操练打仗。成为大地主的军官和地方世家勾结,为了自己的利益,隐瞒军户青壮,宁可让他们留在家里给自己种地,也不愿放出去打仗...” 胡宗宪也谈了自己的看法。 朱翊钧听完后,有些观点不同意,直接反驳道:“汝贞先生,你说九边粮饷糜烂在于卫所崩坏,我倒觉得,卫所制本身就是个错误。 或者说,卫所制国朝初期还有稳定军心、巩固地方、加快生产恢复的作用。但是很快就与实际情况相背离,该改时不改,结果成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胡宗宪和徐渭非常吃惊,世子殿下怎么敢质疑起祖制来? 想到嘉靖帝御极四十多年来,不知质疑和修改了多少祖制,连永乐帝的太宗皇帝庙号,都能给你改成成祖庙号。 心中也就了然。 这对祖孙,还真是一脉相承。 “世子殿下,你说卫所制当早改,臣不知从何改起,还请指点教诲。” “无妨。卫所制,是太祖皇帝鱼想要,熊掌也想要。既想让边军守边,又要让他们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想得太美好了。 洪武年间,弊端就出现了。边塞卫所军士们,不仅要承担戍边、操练等日常武备,还要开荒、种地、照料、收粮。 天底下最苦的两样事都让边军军士们做了。 可这就完了吗?怎么会完! 粮食收上来,还得解送到官仓。贪官污吏横行,缺斤少两是常事。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不够完赋缴税的,只能做些零工,帮下佣,挣点钱去填窟窿。 可是卫所士兵上头还有军官,还得无偿给他们家的田地耕种干活。然后地方有什么破事,铺路架桥、修葺城池,因为边塞本来就百姓稀少,这些徭役自然就落在附近的卫所士兵头上。 这是边军吗?连关外北虏的奴隶都不如啊! 这样的边军谁愿意做? 所以永乐年开始,边军军户大量地逃走。逃了又补,补了又逃。后来,军户指望不上,朝廷只好募兵戍边,卫所制就成了摆设,累赘...” 第五十四章 先练新军吧 听了朱翊钧的话,胡宗宪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世子殿下对九边情况的认识,不仅比自己要深刻,还要悲观。 这话怎么聊下去? 自己认为九边卫所制缝缝补补还能再用上一会。 世子却觉得九边卫所制就是块破布,没有丝毫缝补的意思,还是早点毁灭吧。 意见不一,那自己筹划许久的九边整顿计划,世子殿下肯定不会同意。 可是按照世子殿下的想法去整顿,等于是把九边重新翻过来,地动山摇,巨大的风浪,谁都扛不住。 朱翊钧看出胡宗宪的犹豫,开口安慰道:“汝贞先生,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激进。只是要想找到病源必须深挖,不能讳疾忌医。要敢于正视,勇于直面。这样才能找到问题最根本的原因。 根源找到了,如何医治,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不能说右手上长了个脓包,就要把右手砍下来。” 胡宗宪听懂了,连连点头。 “世子殿下,你觉得该如何医治九边的病?” 关于这个问题,朱翊钧想过很久,一时间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但是后世有人提供了一个解决类似问题的模板思路。 练新军。 练一支从内到外都崭新的军队。 首先它的战术战法要新,练出来后战斗力要碾压旧式军队,以一打十是基操。 其次它的人事和粮饷要完全独立,官帽子必须脱离兵部掌控,钱袋子必须脱离户部和地方的掌控。 否则的话,练得再好,在那个泥潭里滚上几年,还是一滩烂泥。 等新军练出来,找关外不长眼的北虏当磨刀石,好好打上几仗。只要能打上几场胜仗,这支新军就算成军了。 自己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不管以后是有人想掀自己的桌子,还是自己想掀别人的桌子,都能镇得住场子。 朱翊钧想把练新军的重任,托付给戚继光。 首先他是后世公认的练兵大家,至少当世没有谁练兵能练得过他。 其次他对火器等新式武器和战术不排斥,还善于学习和吸收。 朱翊钧是知道热兵器是未来的趋势,可终究是纸上谈兵。 如何在当下的条件,有效地运用火器,发挥出最大的效果,朱翊钧知道自己肯定不如实战经验非常丰富的戚继光。 所以朱翊钧在密诏里点名叫戚继光带兵北上驰援勤王,还派人把锦衣卫关于把都儿、辛爱部的军情,通过统筹处的渠道,在天津卫候着,戚继光一到就马上通报给他,然后随时共享最新的动态。 有了这些最新的军情,戚继光才能在香河附近诱惑把都儿上当,以逸待劳,打得把都儿措手不及。 戚继光的香河大捷,让皇爷爷长了面子,从北虏破边扰境的坑里跳了出来,把锅甩给了文官们。 皇爷爷对戚继光的印象大好,自然会听从自己的建议,加以重用。 “汝贞先生,文长先生,我的想法很简单。以点带面,选一个基本点入手,把根基打好,再伺机破局。 我想借着给蓟州镇编练补充兵马的机会,让蓟州镇总兵戚将军,再兼任一个官衔。” “什么官衔?” “京营戎政训练厅都监。” “训练厅?”胡宗宪马上听出朱翊钧的弦外之意,“为蓟州辽东、宣府大同等镇编练新兵?” “对,九边边军战斗力低下,我们一步步来。先给九边编练出有战斗力的新兵,练出一批轮换上一批。 在编练成军前,先挂在京营名下,就叫新军营。 朝野都说统筹处要接管九边粮饷,开玩笑,那是个无底洞,金山银海也填不满。再说了,九边粮饷,牵涉方方面面,统筹处只是皇督民办的机构,能有几斤几两? 统筹处为皇爷爷分忧,但必须量力而行,先把新军营的粮饷担负起来,其余的以后再说。” 胡宗宪和徐渭交换着眼神。 世子这一招,有意思。 新军营,由戚继光编练,粮饷由统筹处负担,想必士兵选拔、军官铨选都自成体系,在训练厅里打转。 兵部、户部和地方都插不上手,也就没法渗透和掌控它。 至于新军营什么时候编练成军,还不是世子说了算。 “九边的事,先这么办。汝贞先生,你和子理先生(谭纶),一西一东,拱卫大明北境的安危。先以整饬为主。清理积弊,修葺城塞,点验兵额,汰劣留良。 戚将军编练新军营的事,你和子理先生多多支持就是了。” 胡宗宪见朱翊钧不愿说得太深,只能拱手应道。 “是!” “汝贞先生,我知道,东南水师是你一手打造出来的...” 这话朱翊钧说得没错, 嘉靖三十二年(1554年),负责东南剿倭的胡宗宪针对倭寇来去飘忽不定,海岸线漫长难守,沿海地区随时可能遭受倭寇焚掠的情况,决定建立沿海防御系统。 他组织人员把沿海倭情、地理形势及抗倭措施编成《筹海图编》,分发各地,指导抗倭作战。 力主缮甲造舰,修造大小战船数百艘,多置火器,如鸟铳、火炮、喷筒、火箭等。 在浙江沿海设海盐、澉浦、乍浦三大水寨,招募苍山、福清等船近百艘布列各港待命。 在福建沿海设立哨兵,置烽火门、小埕、南日、浯屿和铜山五大水寨,招募福船上百艘。 分以四参将六总兵统之,不管有没有警报,定期率队出海巡戒,遇到海寇必须力战,否则斩首不饶。 只是这些水师分散,或只是拘于近海防御,或配于戚继光、俞大猷等将领,属于从属部队,但已经属于明朝真正的水师。 后来朱翊钧要求胡宗宪组建完整的水师,掌握东南制海权,就是有此基础,他才能一下子拉出一支有战斗力的水师来。 “现在你调任宣大,东南交由仁甫先生(刘焘)坐镇,水师分由卢、俞两位将军执掌,能确保地方无虞,顺利清剿残余倭寇?” “殿下,仁甫兄乃嘉靖十七年进士,精骑射,通韬略。此前在西北任职,熟悉边防戎务。后调任东南,以为臣的副手。转战于浙闽沿海,斩获无数。戚元敬曾在他麾下任参将,得他举荐,臣才得知元敬大才。 东南诸将,皆服其威信...” “那就好。”朱翊钧看了看天色,干脆利落地起身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城吧。” 坐在马车上,胡宗宪忍不住问徐渭,“文长兄,今日世子问话,只问了一半,什么意思?” “很简单。汝贞兄,九边的事,你和子理兄尽心尽责,届时尽量配合就是,世子殿下应该是另有乾坤。 其实他更担心汝贞兄、子理兄和戚将军陆续调离东南后,那边会不会反复?” “不会!”胡宗宪斩钉截铁地答道,“刘仁甫镇得住!世子当初指点我建立水师,是绝妙之招。 浙江福建两水师,只会越战越强,有他们在,再加上王如龙等人统领的陆战营,倭寇难成气候。 倒是广东,以及从福建逃入江西的山贼,有愈演愈烈之势。但是有曹邦辅和王崇古,加上汤克宽、刘显足以应付。” “那就好!你这么一说,世子也就放心了。”徐渭劝道,“京畿不比东南,如履薄冰,世子让你和子理外居关镇,反倒是对你们的保护。 严嵩一去,徐阶成为首辅,高拱为次辅。暗潮涌动啊!” 第五十五章 捐输赈济统筹局 “恭喜徐老先生,贺喜徐老先生迁为元辅!” 内阁值房里,高拱、李春芳、新补进来的阁老严讷,就连常在西苑入值的阁老袁炜,都出现在这里,一起向徐阶拱手贺喜。 徐阶终于成为内阁首揆,千年老二终于翻身做了老大。 身穿一身崭新绯袍官服的徐阶精神抖擞,嘴角挂着笑,客气地回着礼:“诸位客气了,都是为君分忧,报效朝廷。” “徐老先生荣任首揆,定能总百官,平庶政,理阴阳,经邦国。”高拱笑眯眯地说道。 徐阶眼角一跳。 老高,你这是在给我挖坑啊! 你说的这些,是一国宰相,我只是内阁首辅,说白了只是皇上咨政票拟的领班而已,跟宰相差得远。 你说的这些话,传到西苑,是在给我上眼药啊! “高阁老,你也是内阁一员。我们都是在为皇上分忧。其余的,都该是六部和都察院做的。我们做臣子的,先要谨守本分,恪守职责。” 徐阶不温不火地还了一句,一时兴起,提起毛笔,在值房屏风上写下三行字。 “以威福还主上。” “以政务还诸司。” “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高拱等人看着这三行字,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好。 “徐阁老一手好字!” “徐阁老写得好!” 众人看着意气奋发的徐阶,神情各异。 仁寿宫偏殿,嘉靖帝看着内侍抄录的纸条,看了三遍,冷笑一声,递给旁边的朱翊钧。 “钧儿,你看了徐阁老的这三句话,有什么感想?” 朱翊钧看完后,毫不迟疑地答道:“觉得甚是虚伪。” “虚伪?”嘉靖帝乐了,“好孙儿,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看法的?此三行话一出,朝堂沸腾,赞誉有加,为徐阁老博得一番美名。” “以威福还主上。难道此前皇爷爷被严嵩一党欺君,连威福都被夺走了?现在需要他徐阁老来还主上?” “哈哈!”嘉靖帝哈哈大笑。 满朝有心人都知道,严嵩一党,只是嘉靖帝的工具人,非常合格的工具人,用起来顺手,所以用了二十年。 你要说严党把嘉靖帝的威福夺走了,严嵩第一个要跟你拼老命。 “以政务还诸司。这句话难道说此前国政专擅在一处,是哪处?内阁?徐阁老此前身为内阁次辅,内阁擅权,他岂不是主谋之一? 专擅在六部?大明皇诰国律,六部行的就是国政擅专之权啊。” 嘉靖帝挥了挥衣袖,在凳子上坐下,拿起一个瓜果吃了起来,化身为一位吃瓜群众,继续听朱翊钧讲。 “以用舍刑赏还公论。难道此前的用舍刑赏不公?为什么不公?是皇爷爷御极不公,还是内阁咨政不公,又或者六部处事不公?现在需要他徐阁老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嘉靖帝仰天大笑,指着朱翊钧开心地说道:“好孙儿,想法够刁钻!” 朱翊钧也笑着答道:“徐阁老接任首辅,不想着找出朝政积弊,不想着如何除弊革新,先忙着给皇爷爷,给六部,给朝堂文武百官许好处。 好一个持正应变!在孙儿看来,骨子里里行的都是沽名钓誉、保位固宠的举措。” 嘉靖帝笑了,“好孙儿,你现在知道朕为何叫徐阶在严嵩底下,做了二十年的副手?严嵩一党,只要利,不要名,多少能办些事情来。 徐阶一党啊,既要利,也要名。好处占尽,却打着爱惜羽毛的旗号不肯办事。你说的没错,虚伪,伪君子!” “皇爷爷英明。严嵩一党是真小人,你给他们好处,他们就愿意踏踏实实办些实事;徐阶一党是伪君子,名利都要占尽,还不肯湿鞋。” 嘉靖帝笑得更加欣慰:“没错,真小人有真小人的用法,伪君子有伪君子的用法。孙儿,你要牢记。” “孙儿记住了。人尽其才,物尽所用。就算是一张草纸,在如厕时也能派上大用场!” 嘉靖帝笑得前俯后仰,指着朱翊钧,手指抖个不停,突然呛到,连声咳嗽。李芳连忙在他背后轻轻地抚摸拍打。 “你这混小子!无法无天了!” 朱翊钧端着一碗茶,双手送了上去。 “皇爷爷别呛着了,喝口热茶顺一顺。” 嘉靖帝接过热茶,喝了两口,顺了顺笑岔的气。 “成国公是用心办事的人。今儿上奏章,奏请设立京营训练厅,专事给九边训练新兵,先从蓟州镇练起,兵员从东南、九边等地择优选录,粮饷从优,就叫新军营。 新军营兵籍名册暂且放在京营戎政衙门里,嗯,这衙门叫个什么名字呢?” “皇爷爷,不如叫京营戎政督办处。” “京营戎政督办处?哈哈,再过两年,可以把京营二字去掉,戎政督办处。” 嘉靖帝意味深长地说道。 朱翊钧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笑,嘉靖帝继续说道:“等新军营训练成军,操练考校合格分发九边诸镇,再把兵籍名册移交给兵部就是。” “谢皇爷爷。” 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都知道训练厅和督办处玩得什么花样,只是都不点破而已。 “癸亥之变,还有此前的庚戌之变,朕就知道,九边的兵,都被那些文臣们不知祸害成什么鬼样子。 朝廷辛辛苦苦筹集的粮饷,在这些文臣中间转手,一转二转三四五六转,每转一手漂没一次。最后落到官兵们的手里,只剩下些连狗嫌弃的残渣!” 这些腌臜事,朕心里有数,想改,却没有那份魄力。当年朕的堂兄,武宗皇帝驾崩得不清不楚,跟这些破事不无关系啊。 现在倒是改的好时机。文臣里已经没有杨廷和、杨一清这样通炼权变、精明强干的人了。看看徐阁老,就知道现在的文臣都是一群贪名利忘义理的碌碌之辈。” 嘉靖帝喟然感叹道。 朱翊钧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 皇爷爷虽然有些话说得极端,却有几分道理。 经过于谦、商辂等文臣的不断努力,文官集团通过官帽子和钱袋子掌控了九边边军和京营军队。 皇爷爷的堂兄,正德帝想夺回军权。 任用刘瑾等八虎,拉拢边将、清丈屯田、开拓财源,跟自己暗中做的事,异曲同意。 只是他做的操之过急,用的刘瑾等人又所托非人。加上当时的对手,杨廷和、杨一清,都是一等一的权谋大家。 很快铩羽而归,最后还落了个不明不白的驾崩。 皇爷爷即位后,审时度势,挑起大礼仪,用权谋手段把杨廷和、杨一清等人给KO了,但他没有正德帝那份的雄心壮志。 反正这江山是捡来的,只要自己过得舒坦,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现在轮到自己跟文官集团们斗智斗勇,抢回属于皇权的东西。 皇爷爷虽然没有那份雄心壮志,但他支持自己去争去抢。 因为他自己的权力,就是从杨廷和等大臣手里争来的,抢来的! “钧儿,新军营的粮饷,统筹处要筹备好,不要出岔子。”嘉靖帝再次叮嘱道。 “孙儿记住了。只是皇爷爷,最近不少大臣谏官,以东南肃清为由,连连上奏,要求裁撤统筹处。孙儿想,这统筹处该不该换个马甲了?” “换马甲?” “就是换个招牌。” 嘉靖帝眼睛一亮,“怎么换?” “这几年黄河、淮河水患不断,西北干旱,东南台风,湖广洪水,天灾人祸,百姓困苦。朝廷力量有限,于是东南为首的义民善商为君分忧,为国解困,愿意输捐,赈济灾民。 皇爷爷,可改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为捐输赈济统筹局,以海商专营权牌照为捐输奖励,加上海商课税等获利,用于赈济灾民。” 嘉靖帝的眼睛都成灯泡,闪闪发光。 朕的好圣孙,这主意出得好。 捐输赈济统筹局,专事赈济各地灾民,多么高大上的理由啊! 谁还敢瞎逼逼,朕叫他身败名裂! 第五十六章 一团和气 内阁议事堂。 “一团和气”的字幅前,徐阶坐在上首位置,两边分别是次辅高拱和阁老李春芳,新补得的阁老严讷。 另一位阁老袁炜又在西苑入值,忙着给嘉靖帝写青词。 “元辅,都察院一堆的弹劾统筹处的奏章,都被留中了?”高拱高声问道。 “东南倭患基本肃清,那么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该撤了。”严讷也出声附和道。 文臣们都不是傻子,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这种独立于朝廷经制外的敛财渠道,是他们的肉中钉、眼中刺。 以前皇上打着东南剿倭的旗号,大家只能暂时容忍。 剿倭是大事,是国策! 必须得剿。 可是你户部又掏不出钱饷来,东南义民善商,愿意为君分忧,愿意以某种方式捐输粮饷,助朝廷剿倭,谁也不好说什么。 终于等到东南倭患基本肃清,胡宗宪、谭纶、戚继光北调九边,曹邦辅、王崇古、汤克宽、王如龙、刘显调广东、江西追剿山贼,那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也该撤了。 天经地义! “都被司礼监留中了!”徐阶淡淡地答道。 “那不行!”高拱愤然地说道,“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就该专事统筹东南剿倭粮饷。现在东南倭患肃清,还留着干什么?要成为营私敛财,与民争利的祸害吗?” 高拱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李春芳。 这事是你的好学生,裕王世子殿下做的好事! 你当老师的就不管管? 同样是做老师,教出来的学生怎么大不一样啊!你看我教出来的学生,裕王殿下,多乖啊! 看看你教出来的学生,世子殿下,简直就是齐天大圣! 李春芳接到高拱不明觉厉的眼神,也是淡淡一笑。 有本事你把世子教成裕王殿下的模样,我认你做祖师爷都可以。 严讷在一旁附和着:“徐阁老,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朝野非议汹涌,尤其是东南士林,对其深恶痛绝。 你身为内阁首辅,当站出来,指正纠偏啊。” 徐阶一摊双手,“没法子,弹劾不了。” “什么叫没法子,弹劾不了?难道事关西苑,我们就要坐视不管了?”高拱还是一脸老愤青的模样。 “统筹处都没了,怎么弹劾?”徐阶反问一句。 “什么?统筹处没了?怎么没了?它自己裁撤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心急的高拱一口气问出好几个为什么。 徐阶不慌不忙地说道:“没裁撤,换了块牌子。” “换了牌子就不能弹劾吗?它换了块什么牌子?凌霄宝殿吗?”高拱讥讽地问道。 “人家现在叫捐输赈济统筹局。” “捐输赈济统筹局?”高拱和严讷对视一眼,念着这个名字,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徐阶继续说道:“以东南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等十五家商号,联名上疏,感念近年大明各地水患干旱不断,百姓困苦,愿意捐输钱粮,用于赈济灾民。 皇上圣心甚慰,颁下诏书,赐海商专营牌照以为捐输奖励,并以海商课税,购置粮草布帛,赈济灾民。 然后捐输赈济统筹局专事此事,还是皇督民办。只是人家不再筹集东南剿倭粮饷,改为劝捐输助,赈济天下受灾百姓。” 高拱和严讷就像吃了一碗苍蝇一样。 还是西苑套路深啊,会玩啊。 看到高拱和严讷的神情,徐阶心里舒服多了。 早上我看到这份批红时,也跟吃了一碗苍蝇似的。 可苍蝇不能我一个人吃,得大家分享,一起吃! 高拱有点束手无措。 这还怎么弹劾? 弹劾不该劝捐输助,赈济天下灾民? 想被喷死就只管上奏章。 可是不弹劾,捐输赈济统筹局正式运作,威力会比粮饷统筹处更大。 皇上忧心三大殿修得不够虔诚,捐! 皇上忧心新军营粮饷没有着落,捐! 皇上忧心蓟辽宣大边军将士贫苦,捐! 都是义民善商为君分忧,你敢让他们不捐? 捐着捐着,大明少府就越来越成气候了。 以前文官们还能用赋税度支勉强约束住皇上。 一旦统筹局成了气候,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以后怎么约束皇上? 看着高拱和严讷一筹莫展的样子,徐阶心里暗喜。 叫你们暗中跟我做对! 当初老夫带着江浙党,跟统筹处斗智斗勇,你们为了党争,在后面拼命地扯老夫的后腿。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猪队友,才让统筹处坐大。 皇上尝到了大甜头,怎么可能会轻易舍弃。现在换了个马甲继续来,还把新军营和九边的事都隐隐地接了过去。 该轮到你们头痛了吧! “徐阁老,统筹处的危害,你我都心知肚明。现在换了牌子,换汤不换药,我们该进谏的还得进谏! 你是内阁首辅,得领着我们拿主意啊。” 看到高拱服软,徐阶心里一乐。 说句软话就想让我上去碰个头破血流,你当我是刚入仕的热血进士? 不过高拱的话也没说错,不能坐视不管,真要是让统筹局以大明少府的身份坐大,以后文臣们没有好日子过。 “老夫听说户部主事海瑞海刚峰,这些日子四下奔走,收集了不少统筹处的证据,正在拟写弹劾奏章。” 徐阶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有点飘忽,“老夫还听说,海刚峰这几月省吃节用,攒下一笔钱,近日买了口棺材,摆在自家院子里。” 高拱拔高了声音惊问道:“海刚峰要死谏?” “西苑是铜墙铁壁啊,海刚峰是满朝正义之士中,头最硬的,不妨就让他碰一碰吧。” 徐阶淡淡地说道。 当初你们把他从浙江调到京师,担任刑部主事,为了什么? 还不是要把老夫的表弟和表侄问成死罪,狠狠地打老夫的脸,好给你高新郑这位新阁老立威长脸。 好了,我表弟表侄去见我府上太夫人了,我的脸被打肿了,你高拱也立威了,现在好了,也该功成名就的海瑞出出力了。 当初我费尽心思,把他挪到户部去,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众人默不作声,都达成了默契和协议。 突然,有书吏在门口叫唤道:“不好了,四位阁老,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 “都察院有两位御史,刚刚去午门叩阙递交谏书。结果冲出来一群小黄门,拳打脚踢,把这两位御史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人被抬回都察院,王中丞都气疯了,点齐了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展纸磨墨,誓死要用弹劾奏章把紫禁城淹了!” “荒唐!”徐阶呵斥了一句,”紫禁城多大,天下所有的纸都用来写弹劾奏章,都淹不了它。” 他扫了一眼,点了李春芳的名:“石麓,劳烦你跑一趟,去把王中丞请来。告诉他,稍安勿躁,等商议好后再做定夺。” “好!”李春芳应道。 他资历最浅,跑腿的事归他。 “徐七。”徐阶又叫着心腹随从的名字,“去打听一下,午门殴打御史的小黄门,为首的是谁。再去司礼监,找陈洪、找滕祥,问问到底有什么幺蛾子。” 高拱心头一动,出了议事堂,找来了心腹,轻声嘱咐道:“你去找尚膳监太监孟冲,问问今天午门的事。” “是!” 第五十七章 谁下的黑手 西苑西安门,黄锦提着衣襟,急匆匆地走着。 出大事了! 午门外小黄门殴打御史,这是谁干的啊! 这是赤裸裸在挑衅! 这是在挑拨内廷与外朝之间的关系,谁心思如此歹毒? 黄锦一脑门的心思,很快就闯进了统筹局的院子里,看到统筹局总办赵贞吉、会办徐渭站在院子里,轻声说着什么。 “黄公!” 见到黄锦,两人连忙上前迎接。 “世子殿下呢?” “在前堂。” “前堂?” “对,在问冯保冯公公的话。” 黄锦深吸了一口气,跟赵贞吉和徐渭拱拱手,走到前堂门口,作揖道:“世子殿下,奴婢黄锦叩见。” “黄公来了,快请进来。” 黄锦进去,一眼看到冯保直挺挺地跪在前堂中间的地板上。 朱翊钧迎了出来,接住黄锦,一起在上首座位上坐下。 “世子殿下,午门的事,你也听说了。”黄锦明知故问道。 “知道了,这不,我在问冯保的话。打御史的十几个小黄门,带头的沙礼,是冯保的干儿子。冯保,这事你怎么交代啊!” “回世子的话!”冯保磕了个头,“沙礼是奴婢的干儿子,可奴婢绝不敢怂恿唆使他去做这无法无天,给主子添麻烦的事情。” “你有在他面前唠叨抱怨过吗?” 冯保迟疑了一下,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回世子的话,奴婢有在他面前抱怨过,说几个御史老是盯着统筹处,给世子找麻烦。” “你听听。”朱翊钧指了指冯保,对黄锦笑着说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啊!这紫禁城里,连只猫儿都长着七八个心眼,你还敢乱说” 随即问冯保:“沙礼这小子在哪里?” “回世子的话,奴婢已经派人去找了。” 朱翊钧转头对黄锦说道:“黄公,还请你也派些人手,把沙礼这厮找出来。” “世子放心,奴婢也派人在找了。闹事的那十几个小黄门,都抓到了,唯独沙礼还在找。” 朱翊钧目光一闪,“冯保啊,我跟你说过的,心,不能浮啊!” 冯保又磕了几个头,心里恨得直痒痒。 沙礼,你个混账,找到你,非抽你的筋,扒你的皮不可! 突然,有一位内宦在门口禀告道:“世子殿下,黄公。” 黄锦马上说道:“世子,是奴婢派去找沙礼的东厂珰头。” “叫进来。” “是。” 珰头走进来,跪下磕头:“奴婢王诚拜见世子殿下,拜见黄公。” “沙礼找到了吗?”黄锦问道。 “回黄公的话,人找到了。在禁内长福宫一个偏僻小院子的杂物房里,上吊死了。” “死了?”黄锦和冯保都大吃一惊。 “死了。”朱翊钧冷笑了几声,“冯保啊。” “奴婢!” “起来吧。”朱翊钧说道,“沙礼死了,你倒是活了。” 冯保猛地抬头,不明就里。 黄锦起身上前,踢了冯保两脚,“还不快谢恩起来!” “是!” 冯保站起身,低头垂手。 黄锦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沙礼要是自做主张,为了讨好你而纠集人手在午门外殴打御史,早就跑来向你献宝讨好了。 现在却莫名其妙地死了...” 冯保悟了,“干爹,是有人暗地里怂恿他做的,看到事情闹大,就灭了他的口。” 朱翊钧盯着他,“你也不傻。我问你,沙礼平日里跟谁往来密切?” 紫禁城里,内宦明争暗斗,没心眼的早就死翘翘了。 沙礼能升任小头目,拜冯保为干爹,肯定有心眼。 这种人,不是外人随便怂恿几句,就敢去午门外殴打御史。 肯定是跟他亲近的几个人,利用他的信任,暗地里下套,才能把他给坑进去。 “回世子的话,沙礼跟尚膳监、司设监的两三个人往来密切,平日里都是以兄弟相称。” “黄公,还要请你让王诚跑一趟。” “是。王诚,世子殿下的话听到了吗?你跟冯保跑一趟,把跟沙礼亲近的那几个狗才都抓起来。” “是!” 冯保和王诚急匆匆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朱翊钧和黄锦。 “黄公。”朱翊钧沉吟一会,开口道。 “世子殿下。”黄锦把头凑了过来。 “这样做,里面的人谁会得好处?” 黄锦知道朱翊钧话里的意思,他想了想,“回世子的话,没人能得好处。” 朱翊钧琢磨道:“既然内部没动力,那驱使他们做的动力来自外面了。” 黄锦心里一惊,世子的脑子转得好快啊。 这种勾心斗角的事,看来是深得皇爷的真传啊。 只是这牵涉到外朝,那范围就广了。 最近因为统筹处的事情,徐阁老、高阁老,户部、兵部,都对世子颇有微词。 中间谁会下手? 又或者说,谁有能力把手伸进内廷? 能在数千内宦中找到沙礼,再找人怂恿唆使他,在午门外干出这么一件泼天的事来,外朝中有这本事的人,不多啊。 徐阁老、高阁老,还有裕王府... 找到线索,顺藤摸瓜,是很简单的事,可是能把幕后黑手翻出来吗? 这件事,皇上一早就听到消息,却一反常态地不吭声,还暗示自己,配合世子。 这是在让世子练手啊。 不知世子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黄公。”朱翊钧又开口了。 “世子殿下。” “我听说户部主事海瑞海刚峰,昨天买了口棺材回家?” 怎么跳到海瑞这茬来了? 黄锦不明就里,但老实答道:“是的,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他见天来统筹处,又时常泡在户部架阁库里,翻阅卷宗文档,听说写了一篇气势宏伟的奏章,要弹劾统筹处?” 这事东厂上过禀文,世子也翻阅过。 黄锦马上应道:“是的。那份奏章的原稿,东厂的番子有抄件。只是海刚峰对那份奏章还不是很满意,修修改改,一直没有定稿。” “海瑞是孤臣啊。” 黄锦答道:“没错。他在京里,力主严惩了徐阁老的亲族,又弹劾了高阁老两次,兵、户、工、礼、吏、刑部,也被他骂了一个遍。 朝中不少人骂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再臭再硬,也应该有往来密切,说得着,谈得来的几个朋友吧。” “有。一个是礼部主事王耀,一位是国子监司业吴昌,据说都是海瑞中举时,主考官南麟公的学生。” “师门啊。海瑞海青天也脱不离这张网啊!” 朱翊钧顿了一下,又问道:“黄公,王耀和吴昌这两人,能不能请你帮忙查查,谁怀才不遇,仕途坎坷?” 黄锦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世子的思路,怎么比皇上还要飘忽不定啊,我都要跟不上了。 第五十八章 怎么说服海瑞? 国子监司业吴昌,广东恩平人。 嘉靖二十八年,与海瑞同科乡试中举,然后第二年春闱,海瑞落榜,他中了进士。 只是广东地处偏远,被中原和东南士大夫们视为瘴疫蛮荒之地,中进士的人也不多,朝堂势力边缘化。 吴昌历任县丞、知县、州判官,一直在云南、四川等偏远地区磨堪转任。后来得恩师南麟公提携,费了好大劲才调进京师里。 可惜这里藏龙卧虎,吴昌背景浅薄,根本用不上劲,在礼部主事、员外郎上慢慢煎熬,然后在国子监司业任上一坐好几年,看不到前途。 惆怅,郁闷啊! 这天他从国子监散衙出来,转头进到一家醉仙酒楼,坐在二楼常坐的包间里,喝酒买醉,一泄郁闷。 正喝着,包间门口有人敲门。 “谁?” “吴老爷,有客人拜访。” 哦,我这样的孤魂野鬼,还有人拜访? 吴昌好奇了,说道:“请进!” 门开了,伙计站在门口,引入一位青袍襕衫男子。 四十来岁,温润儒雅,一表人才。 “兄台尊姓大名??”吴昌站起身,拱手问道。 徐渭转头,示意伙计关上门,拱手答道:“在下会稽徐渭徐文长。” 吴昌眼睛猛地睁圆,惊喜地问道:“可是户部主事、捐输赈济统筹局会办徐文长先生?” “正是不才。” “快请,快请坐!”吴昌激动地说道。 徐渭徐文长啊! 京师朝野都知道,这位是东南名士。 此前入胡宗宪幕府,帮忙筹划东南剿倭事宜。 关键是他不知怎地就入了世子殿下的法眼,一跃成为统筹处的会办。 这一年多,统筹东南剿倭粮饷有功,被皇上赐户部主事衔,而众人也清楚,他成了世子殿下的心腹。 世子党啊! 最新崛起,朝堂上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 胡宗宪、谭纶、刘焘、曹邦辅、王崇古,还有隐隐约约的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潘季驯。 这些人中,胡宗宪成了世子党首领,摇身一变,从臭不可闻的严党党羽成了国之干臣,北塞柱石。 谭纶、刘焘、曹邦辅、王崇古等人,以前在东南剿倭,吃苦受累,功劳被别人分去大半,出了事就挺身而出去背锅。 可成了世子党后,副使、巡抚、总督、副都御史、侍郎,嗖嗖地就升上去了。 李春芳,世子的老师,“教务主任”,直接入阁... 想到这里,吴昌一颗红心滚烫灼手,差点就热泪盈眶了。 组织可算是找到自己了。 “文长先生,请坐!伙计,上菜,上酒,好酒好菜,都上,都上!文长先生,可有什么忌口。” “没有什么忌口,加两个菜就好了,我陪吴兄小酌几杯。” 小酌几杯好,听着就亲近! 一番手忙脚乱后,徐渭和吴昌坐下。 徐渭举起酒杯,笑着说道:“我有晚辈在国子监读书,听他们提起过吴兄,才学过人,不愧是岭南俊杰啊。” “徐兄缪赞了。”吴昌美得差点鼻涕冒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巡过后,徐渭不急不慌地说道:“听闻吴兄跟户部主事海瑞海刚峰,师出同门,往来密切?” 吴昌心里一咯噔。 海瑞在写奏章,准备弹劾统筹局,作为为数不多的好友,吴昌是知道的,几位好友还坐在一起斟酌过奏章的造词遣句。 听到徐渭这么一问,吴昌清楚,这是奔着海瑞来的。 不过他并不恼怒,这说明自己有价值啊! 京师上万官员士子,你要是没点价值,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文长先生,不才与刚峰同科乡试中举,大宗师都是南麟公。此前我俩转历地方,只是以书信往来。 去年刚峰右迁到京师,认识的人不多,所以与我等几位旧友,往来的比较密切。” 吴昌沉着地答道。 徐渭听出来,吴昌宦海沉浮,已经历练出来,不是冒冒失失的人。 这样更好。 “现在京师传闻,海刚峰正在写奏章,弹劾统筹局。刚峰刚正不阿,清廉公允,天下闻名。他盯上了统筹局,我等焦虑不安啊。” 徐渭在统筹局,跟着赵贞吉,别的没学会什么,绕弯兜圈子,却学通了。 官场上谈事情,哪个不是先绕上十万八千里,互相试探,摸摸底牌,这才慢慢往外放话。 以前太耿直了,难怪仕途不顺啊! 吴昌眼睛眨了眨,开始接招,“刚峰此人,确实刚直执拗,说不好听,就是一根筋。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叫我去劝海瑞? 不是不可能,而是根本不可能! 他要是听劝,也不会把徐阁老得罪得死死的! 吴昌先把困难摆在明面上。 “海刚峰的性子和脾气,我们早有耳闻。只是我们委屈啊。” 委屈? 什么意思? 吴昌支着耳朵,听下文。 “朝堂上那么多积弊,干嘛就盯着我们这些做实事的?我们为东南剿倭筹集粮饷,呕心沥血,容易吗?” 确实不容易! 吴昌也听闻过,统筹处不仅要为东南剿倭筹集粮饷,还要给皇上大修道观宫殿,玄修敬天筹集银子,真不是一般人干的。 要知道,这两件苦差事,逼得户部衙门,从尚书到主事,缺额三分之一。 没人愿意接手这破事。 可是一句不容易,劝不住海刚峰啊! “其实啊,统筹处最头疼的,有几处。一是几处道观,奢华浪费,每天打着给皇上打蘸祭天的幌子,三牲、祭品、金银法器,不知几凡,装模作样一番后被他们私下吞分... 还有各地布政司,甚至有总督、巡抚等边关大员,正事不做,争着向皇上贡献有祥瑞征兆的物品,礼官总是上表致贺。皇上又是好面子的,祥瑞物品,要修殿阁摆放,要赏赐恩典。 礼官上表致贺,也要大赏臣工,惠及万民...这些都是钱啊。” 吴昌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起身离开。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我能听的吗? 文长先生,你好歹是东南名士。 我跟你无怨无仇,你干嘛要害我? 徐渭还在继续说道:“弊政根源不除,弹劾我们统筹局有什么用?我们裁撤了,道观就不打蘸祭天了?祥瑞就不报?贺表就不递了? 本末倒置,海刚峰不该这么糊涂啊!再说了,他身为名满天下的清官直臣,那么多弊政不弹劾,盯着我们统筹局小虾米弹劾,不怕天下人嗤笑吗?” 徐文长!你什么意思?! 你想叫我怂恿海瑞去弹劾道观、祥瑞,去打皇上的脸? 吴昌吓得后背冒汗。 不对! 徐渭好歹也是东南名士,世子党上下除了能办实事,各个也都是人精,怎么可能这么糊涂! 吴昌脑子在飞快地转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文长跟我们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用意? 吴昌看着对面徐渭似笑非笑的脸,突然明悟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各个都太坏了,心黑,太脏了。 可是我喜欢,因为这样才有前途! 第五十九章 捅破天了! 吴昌听明白了,徐渭是叫自己去劝海瑞,不是劝不要写弹劾奏章,而是劝海瑞把事情搞大,连皇上喜欢搞的那些玄修敬天一块弹劾。 太黑了,太脏了! 可是效果好啊! 此前谁都知道严世蕃,恶贯满盈,罪该万死,可是无数的弹劾奏章递上去,一直奈何不了他。 为什么? 因为这厮聪明,一被抓到把柄,就地一个懒驴打滚,把事情往皇上身上扯。 我是在为皇上办事,弹劾我就是弹劾皇上。 皇上啊,你要给臣做主! 皇上是护短又好面子的人,你敢打他的脸,他直接打你个半身不遂。 于是严世蕃凭借这一招,十几年来躲过了无数致命的弹劾。 直到他得罪了世子... 现在世子党用的也是这招。 弹劾我统筹局是吧,我统筹局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们不都心里有数吗? 徐渭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自己撺掇海瑞,索性来把大的。 直指皇上大兴土木、好道误政、劳民伤财等积弊。在这些问题面前,统筹局就是个小虾米,顺带着提一句就是。 此疏一上,保证海瑞成为名震天下的直臣,嘉靖朝最红的当红辣子鸡! 可是能不能保住性命,就不好说了。 嘉靖帝手底,不缺一个户部主事的冤魂。 吴昌咽了咽口水,迟疑地说道:“此事我一提,刚峰脾性激愤,自然会成。只是此疏一上,凶吉难测。我身为刚峰好友,不能眼睁睁地推他入火坑。” 徐渭了然。 吴昌还有点人味,虽然不多,但是足够了。 “吴兄放心,我们对刚峰先生也是敬仰有加。此事出于无奈,但绝不会置他与死地,否则的话,良心过不去,也没法向天下人交代。” 良心过不去? 良心,当官的有良心吗? 呵呵! 不过徐文长这话,算是一个保证。 世子党来兜底,至少会保住海瑞的性命。 那就可以了。 海兄要想成为大明第一直臣,不付出点代价,怎么成长啊! 能保住性命就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再说了,下诏狱,被皇上廷杖一顿,也是名扬天下的快捷之道啊! “好,今晚我就去劝劝海刚峰。既然要上谏,就要直指积弊要害。劝谏皇上成为明君,才是最重要的。” 见吴昌已经充分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徐渭微微一笑,举起酒杯。 “好,那我们就静候吴兄佳音。” 吴昌与徐渭对饮一杯,满怀期待。 我呢? 我的好处呢! 徐渭吃了一口菜,不慌不忙地说道:“昨日午门有小黄门殴打御史,此事吴兄听说了吗?” “听说了。真是无法无天了。” “是啊,太无法无天了。”徐渭顺着感叹了一句,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不过我听说,这事啊,是有人在故意挑事,挑拨内廷和外朝的关系,在给皇上、世子和徐阁老上眼药。” 吴昌眼皮乱跳,“啊,还有这么一说?” “徐阁老的首辅之位,还没坐热,有人惦记上了。”徐渭点了一句,然后转言,“不过这种事,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对,这种事我们掺和不得。” “不过此事一出,大家往都察院一看,发现好像缺了一员右佥都御史。吴兄,想不想从国子监挪到都察院?” 吴昌的小心脏噗噗乱跳! 孙子才不想挪! 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官,比国子监司业从四品要高一阶。再说了,都察院啊,岂是国子监这个清水衙门能比拟的? 吴昌也品出味道来。 午门小黄门殴打御史一案,世子遭了无妄之灾。 回过头一看,发现在都察院没人,很多事听不到风,很多事也插不上手。 借着机会,想往都察院安插自己的人。 现在势态很明确,自己要是能让海瑞把弹劾奏章的矛头转向皇上,世子党就接纳自己,再安排到都察院,担任右佥都御史。 世子党能办得到吗? 右佥都御史,在都察院里,排在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之后,有话语权,但不多。这个职位,内阁、都察院都不会太放在心上。 再说了,世子党那边敢这么说,至少是有把握的。 “请文长兄转禀世子,吴昌以后愿为世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海刚峰一事,臣一定办到!” “好!不才一定把吴兄的话转禀给世子殿下!” 过了几天,晚上,嘉靖帝又开始夜批奏章,朱翊钧在旁边学习。 嘉靖帝拿起一份奏章,看了两行,眉头一皱,脸色变青。 周围的人,黄锦、李芳、陈洪、滕祥等人,都屏住了呼吸,十二分小心。 朱翊钧还在继续翻阅嘉靖帝转递过来的奏章和禀文。 “混账!”嘉靖帝把奏章狠狠一甩,暴跳如雷地大骂。 黄锦等人全部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唯独朱翊钧坐在座椅上,转头看着嘉靖帝。 “无君无父的混账!他这是指着朕的鼻子在骂朕!他想当忠臣,要直谏邀名,就戳朕的脊梁骨骂吗! ‘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骂朕是败家子是吧,骂朕把二祖列宗留下的基业败掉了,是吗! ‘天下之安与不安、治与不治由之,幡然悟悔,日视正朝...’还幡然悟悔?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幡然悟悔!” 嘉靖帝的咆哮声在偏殿里回荡着,就像一只愤怒至极的老虎在嘶吼。 黄锦忍不住瞥了一眼朱翊钧。 我的好世子,你的什么馊主意,看把皇上气得,你还不赶紧安抚劝一劝? 到时候不好收场了看你怎么办! “海瑞,你这个无君无父的混蛋!想当谏臣,朕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来人,把这个海瑞抓起来,丢进诏狱,按无君无父,大不敬治罪!” 朱翊钧站起身来,抚着嘉靖帝的后背,又从桌子上端起一杯热茶,递给嘉靖帝。 “皇爷爷,犯不着跟他置气。他摆明了豁出命去博个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 “是啊,我听说海瑞前些日子省吃节用,买了口棺材放在院子里,还把老母妻妾和子女托付给好友。 摆明了要死谏一回。皇爷爷你真要是杀了他,他倒是遂了愿,青史留名,却是连累皇爷爷。” 嘉靖帝慢慢地冷静下来,细细一琢磨,感觉不对。 “黄锦,把东厂前些日子抄录的海瑞奏章底稿给朕。” 黄锦额头上冒汗。 皇上太精明了,世子,你是糊弄不过去的。 这回可把天给捅破了! 嘉靖帝接过底稿抄件,看完后气得直笑:“好,好,是谁叫海瑞改了奏章的!” 朱翊钧拱手道:“皇爷爷,是孙儿叫人怂恿海瑞改了奏章。” 嘉靖帝盯着朱翊钧,气得浑身发抖,想发脾气,又不知道怎么发。 发轻了,难解心头之恨! 发重了,又怕孙儿受不了。 他气呼呼地往座椅上一坐,语气森然地说道:“小崽子,你给爷爷说清楚,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这顿打你是逃不掉的!” 第六十章 还是世子能折腾 朱翊钧毫不畏惧地答道:“皇爷爷,海瑞此前的奏章,直指统筹局。递上来后,皇爷爷如何批红? 置之不理,其余的谏官会闻着味道一涌而上。 严加斥责,可是统筹局之事,可轻可重。海瑞上奏,又是站在户部主事的职责上,无可指责。 一番严加斥责,说不得还会激起户部反弹。毕竟统筹局,确实与其职责相冲突。” 嘉靖帝不善地问道:“那你就让海瑞把矛头指向朕?” “皇爷爷,海瑞弹劾统筹局之事,明显是有人在推他出来试探。此前,东南世家联手,暗招明招不断。朝堂上,内阁、户部使了许多绊子,都让大洲先生、文长先生和杨金水想方设法避开了。 现在他们把海瑞推出来,无非换了一个手段。以清直之名,坏统筹局之名。海瑞上疏,被驳回,再上疏,被驳回,其余御史一起上疏,再被驳回。 几番拉扯,他们就会把统筹局丑化,说成是为皇爷爷你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的爪牙走狗。他们做的这事,还少吗? 朝廷合法征税,他们说是与民争利。解除海禁,他们说会招来倭患。所以孙儿认为,必须把势头扼杀在萌芽,行霹雳手段,直白无误地告诉他们,此事不行。” 朱翊钧诚恳地说道:“皇爷爷,统筹局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给他们上点手段,以后麻烦不断。” 嘉靖帝脸色微微缓和。 毕竟统筹局这一年多,做得非常不错,替他大大缓解了财政危机。 真要是被文官们想方设法把统筹局搞掉,以后他就只能过上此前的苦日子。 过了好日子,谁还想过苦日子? “所以你利用了海瑞,让他故意指着朕的鼻子骂,好让朕趁机大发雷霆?” “皇爷爷,满朝文官,从内阁到六部。有识之士,愿意做实事的,反倒理解皇爷爷设统筹局的苦衷。 唯独那些钓誉沽名,清贵空谈之人,或者心怀私心的人,视统筹局为肉中刺眼中钉。可是这些人又色厉而胆薄,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 筹划来筹划去,把海瑞推到前面打擂台。皇爷爷只需雷霆一怒,他们自然就会惜身而退,不敢再在统筹局之事上鼓噪。” 嘉靖帝明白朱翊钧的意思。 统筹局是你老人家的钱袋子,你这段时间过得这么舒坦,就是因为有它兜底。 现在它被文官们盯上,欲除之而后快! 皇爷爷,你想要钱,就得损点名声出去,以霹雳手段,镇住那些没胆子的文官们。 嘉靖帝脸色更缓和:“你还真把他们看得很透啊。” 皇爷爷,不是我看得透,是你秉政三十多年,喜欢用什么样的臣子,就决定了现在朝堂上会有什么样的臣子。 自杨继盛等谏臣死难后,朝中已经很难再看到誓死坚持大义的直臣了。 他们选来选去,好容易才选出个海瑞,用他来的头来碰一碰。 嘉靖帝也想明白了,还是钱重要。 至于名声,自己在文官心目中,还有什么名声。 他语气更加缓和:“你小子,连朕都要算计进去。” “皇爷爷,孙儿年幼,只能依附皇爷爷的庇护之下。” “不过做天子就该是这样。孤家寡人啊...这点,你比朕强。” 朱翊钧马上答道:“皇爷爷,孙儿确实比皇爷爷你强。” 黄锦一听,刚舒缓的心又紧绷了。 我的世子,你是得意忘形了还是怎么了? 居然如此口无遮拦! “皇爷爷十四岁入京,面对权臣,文武百官,只有孤身一人。孙儿今日,却有皇爷爷遮风挡雨,这一点,孙儿确实比皇爷爷要强。” 黄锦听到,忍不住心生感慨。 不由想起自己陪着皇上从承天府赶到京师,面对波诡云谲的局势,咄咄逼人的权臣百官。 皇上孤苦无助,彷徨不安,只能咬牙坚持,那时他才十四岁啊... 想到这里,黄锦忍不住落泪,却被嘉靖帝看到。 “黄锦,你哭什么!” “皇爷,奴婢听世子说起这话,不由地想起那年奴婢陪着皇爷进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时没忍住。请皇上恕罪。” 嘉靖帝也有些感慨:“是啊,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 “都起来吧。”他挥一挥衣袖,大声道。 黄锦等人起身,他们心里知道,一场大风暴平息了。 还是世子厉害啊,这么折腾,皇上都没生气! “你说,海瑞的这份奏章,怎么处置?”嘉靖帝指着朱翊钧问道。 “这是进谏皇爷爷的奏章,孙儿不敢妄言。” “是骂朕的奏章,你不好插嘴是吧。”嘉靖帝冷笑两声,“下诏,海瑞无君无父,叫锦衣卫抓他进诏狱。” 黄锦大吃一惊,怎么还要抓他? 看到黄锦脸上的神情,嘉靖帝一摆衣袖,指着朱翊钧说道:“你给黄锦解释解释。” “黄公,不在诏狱里待上一段时间,海瑞怎么成为名满天下的谏臣?” “呵呵,想做谏臣,好,朕成全你!只是这把刀磨锋利了,能伤到朕,也能伤到你们这些混账!这诏书,明早再说。还有,这份奏章,加上朕的批红,明日明发!” 朱翊钧马上接言道:“皇爷爷说的没错。皇爷爷把海瑞这把刀磨锋利了,到时候怕的是天下奸佞之徒,贪官污吏。”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神情复杂地看着朱翊钧,感叹道:“所以说,钧儿你比朕要强。” 第二天一早。 内阁,徐阶值房里,高拱、张居正,还有左都御史王廷等五位其他大臣,焦急地等待着。 “昨晚海瑞的奏章已经递进去了,一晚上了,该有反应了。怎么西苑还没动静啊?“ “是啊。统筹局是皇上的钱袋子,命根子,海瑞一剑指向它,皇上怎么都该有反应。” “不管皇上怎么反应,有海瑞打头,我们跟上,一定要把统筹局给它淹了!” 徐阶咳嗽几声,“稍安勿躁!” 值房里很快安静下来。 “报,报!”有书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有消息了?”高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刚刚西苑传下旨意,着锦衣卫捉拿海瑞,下诏狱!” “什么!” “下诏狱?” “这么严重?” “不行!海瑞身为户部主事,弹劾统筹局是职责所在,皇上居然如此严惩,处事不公,偏袒包庇,我等要上疏!”王廷愤然地说道。 徐阶皱着眉头,觉得哪里不对。 “西苑还有旨意下来没有?” “有,有明发一道上疏,还有皇上的批红。” “快,快拿给老夫看!” 徐阶焦急地说道。 接过那份批红明发的上疏,徐阶扫了一眼,马上觉得不对。 “《治安疏》?” 他匆匆扫了一眼,脸色铁青。 “怎么了徐阁老?”高拱、王廷等人焦急地问道。 徐阶无声地把那份上疏递了过去。 高拱看完后惊声道:“海瑞怎么进谏起皇上来了?如此指责,实在是...” 王廷等人看完也惊呼不已,“明明是弹劾统筹局,怎么变成进谏皇上了?弹劾统筹局居然只在后面提了两句。到底怎么回事啊?” 徐阶缓缓说道:“有人抢先下手,劝说海瑞改了主意。” 高拱揪着胡子恨然道:“海瑞此人好名!能进谏皇上,肯定不会放过。好了,好了,惹得皇上大怒,统筹局让它给跑了。” 王廷等人心惊胆战地问道:“这上疏,太胆大了吧。皇上会不会再兴大狱?” 众人哑然,心里不由发寒。 午门城楼上,朱翊钧看着楼下。 午门前,数十名执刑的东厂番子,押着十几个小黄门,按倒在地上。 “世子,不再追查下去了?”冯保不甘地问道。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追查谁?徐阁老,高阁老,还是裕王府?追查到了,你敢治罪吗?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线索该断的都断了。怎么查?” “那...世子,就这么算了?” “被沙礼带着在午门前殴打御史的小黄门,都在下面。与他亲近,能够怂恿他的那几个内侍,也在下面。 冯保,你下去传皇爷爷的口谕。” “是。” 朱翊钧扫了一眼午门下十几位被堵住嘴巴,呜呜挣扎的小黄门。 知道你们可怜,被利用的棋子蝼蚁。 打杀了你们,算是给文官们一点薄面,也在点醒他们,统筹局的事,到此为止! 再纠缠不清,在午门廷杖的就不是小黄门。 要是你们还有大礼议时那些谏官诤臣们的风骨,那就尽管来。 还有到底是谁幕后指使小黄门午门殴打御史,自己心里有数,皇爷爷也心里有数,无非是有人想浑水摸鱼。 不过此事关系重大,皇爷爷和自己都不想深究,就用这是十几位小黄门的性命告诉大家,此事,也到此为止。 朱翊钧脸色沉寂,转身离开。 冯保下楼,走到午门前。 东厂珰头王诚上前接住。 冯保大声道:“传皇上口谕,殴打御史的内侍,午门前用杖刑!” “遵旨!” 王诚瞥了一眼冯保的脚,双脚脚尖朝内。 那就是死罪难逃了。 他转身,喝令一声:“用刑!” 第六十一章 诏狱里的海瑞 诏狱,也叫锦衣狱,由锦衣卫北镇抚司掌管,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均无权过问,被世人视为人间地狱。 “奴婢拜见朱都督。”一位头戴钢叉帽、身穿墨绿绣花袍的内宦上前,对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拱手行礼。 “你是东厂王诚?”朱希孝眯着眼睛问道。 “回朱都督的话,奴婢得皇爷恩典,赐擢为御马监监丞,不在东厂办差了。” “哦,恭喜王监丞。”朱希孝眼睛一闪,拱手道。 “朱都督客气了。” “王监丞来我锦衣卫北镇抚司,可有公事?” “回朱都督的话,奴婢奉皇爷口谕,来看看钦犯海瑞。” 朱希孝眼角猛跳。 海瑞在诏狱可是个烫手煎饼。 上《治安疏》,直指嘉靖帝好道误国、大兴土木、奢侈无度等弊政,天下震惊。 虽然皇上震怒,将其夺职下诏狱,可名声却誉满海内。 每天都有人通过各种关系递来话,求照拂他一二。还有人捎来食物衣物,要给到海瑞。其中不乏高官权贵。 朱希孝头痛不已。 现在皇上也派人来“看望”海瑞,是看他身体安康呢?还是看他怎么还没病死呢? “奴婢临来之前,世子殿下拉住奴婢,叫奴婢带来一罐京师六必居的酱菜,还有四个老莫家杂粮馒头,都是海瑞最爱吃的。” 朱希孝眼睛一眯,世子也掺和进来了。 这事更复杂! 现在满朝文武,都不敢把世子视为等闲之辈。 哪位等闲之辈,能给皇上出主意,建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借着东南剿倭的名义,拿到部分财权。 哪位等闲之辈,能遥控指挥,依靠海商专营牌照,纵横捭阖,把统筹处经营得风生水起。扶植起来的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大商号,领着东南十几家商号,垄断了海商贸易。 哪位等闲之辈,能及时地给皇上建议,把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换块牌子,改为捐输赈济统筹局,不仅避开了汹涌舆论,还扩大了业务。 朱希孝还听说,这一年多,严党倒台、高拱入阁、徐阶吃瘪...似乎都有世子的影子。 身为勋贵,朱希孝很清楚,仲夏的癸亥之变,要不是有香河大捷,恐怕会演化成当年的庚戌之变。 文臣士大夫们,会把大部分责任全推到皇上身上,迫使皇上杀人,杀一部分替皇上办事,不被主流文臣士大夫们容纳的文武官员。 谁知道一出香河大捷,形势倒转。 皇上趁机把责任扣在文臣头上,把文臣们公推出来的蓟辽总督杨选、顺天巡抚徐绅等人,直接斩首在菜市口。 极大地震慑了满朝文臣们。 而香河大捷,又跟世子脱不了干系。 二十天里,集结九千精兵,在宁波装船,扬帆顺风,一口气飘到天津卫,突然出现在京畿。然后打了北虏措手不及,斩首四千,打出嘉靖朝前所未有的大捷。 疯子才会这么想,才会这么做,然后还把它给做成了! 世子是疯子吗? 朱希孝心头闪过许多的念头,但不动声色。 “既然王监丞奉皇上口谕,又得世子托付,那就随我进去吧。” “有劳朱都督。” 走到北镇抚司大狱门口,一股难以明言的恶臭扑鼻而来。 有两位小旗呈上一个盒子。 “这里面是香珠,塞进鼻孔里,可避臭驱秽。王监丞请。” “谢朱都督。” 两人各给自己的两个鼻孔塞上香珠,迈进诏狱大门。 有四位牢子在前门开路,还有两位牢子各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前面照路。 身后跟着十几位番子和小旗。 “王监丞在御马监何处公干?” “回朱都督的话,奉圣谕,奴婢恭据新军营坐营。” “哦,蓟州镇总兵官、京营戎政训练厅都监戚元敬(戚继光)所领的新军营?” “是的。” “我还以为王监丞要去勇士营公干?” “皇爷把勇士营交给刘义提领。” “刘义?” “啊,就是跟随世子,从裕王府入西苑,后来被擢升到内官监监丞的刘义刘公公。他现在被擢升为御马监少监,坐勇士营。” 朱希孝依然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波澜起伏。 一次癸亥之变,一场香河大捷,暗地里改变了京畿势力,只是对丘八们素来漠不关心的大部分文官们,暂时没有注意到。 “王监丞,我听说皇上有意,要把京营戎政事务,专炼出来,专门设一衙门打理。家兄身为总督京营戎政,关涉甚深,一直在找人打听,不知王监丞可有听到风声?” “朱都督耳目灵通。皇爷旨意已经到了司礼监,说不定这会已经明发出来了,王某但说无妨。 皇爷要成立京营戎政督办处,专事京营戎政。皇爷说,京畿戎政,乱得不像样子,让北虏钻了空子,差点酿成大祸。必须得严加整饬,所以乾纲独断,成立这么一个处。 据说下设司务厅、训练厅、军械厅,还专设新军营用于训练新兵。还把兵仗局、火器监、勇士营也划拨过去。” “勇士营也划拨过去?” 朱希孝大吃一惊。 兵仗局、火器监是宫里二十四衙门之一,专责兵甲和火器打造,皇上想拨给谁就拨给谁。 朱希孝暂时顾不上,他关心的是勇士营。 勇士营和四卫营,属于禁军,跟京营不是一个概念。 “是啊,皇爷什么意思,奴婢不知道,也不敢妄加猜测。” 大概是把勇士营也练一练吧。 皇上可能觉得禁军也腐朽难用,想振奋一下? 圣意难测。 不过朱希孝猜得出来,兄长朱希忠肯定是总督督办处。 他是位非常合格的工具人。 襄理督办处肯定是世子,然后塞进去他的人,御马监作为内宦监军,也会掺和进去。 统筹处改为统筹局,继续风生水起。 现在都多了个京营戎政督办处,世子的布局,真得很稳啊,有皇上的城府心智,但做事却高瞻远瞩,步步为营。 嗯,皇上和世子之间,好像还有一位裕王。 唉,可怜的裕王啊! 两人边走边说话,很快来到里面一间单独的牢房里。 这里可以说是整个诏狱最干净的所在。 海瑞身穿灰色衣衫,蓬头垢面,坐在草堆中,盯着高墙上的窗户,贪婪地看着那一缕阳光。 “刚峰先生。”王诚跟朱希孝点点头,上前说道。 海瑞转过头来,看到王诚的服饰,一眼就看出他是内宦。 “原来是宫里来人了,是不是海某的大限到了?”海瑞站起身来,镇静地理理衣服,除去头上的草杆麦秸。 第六十二章 脑补的海瑞和众人 王诚拱拱手,很客气答道:“刚峰先生客气了。奉皇上口谕。” 哗——! 周围的人都跪下了,包括朱希孝。 海瑞也坦然一掀前襟,跪倒在牢房里的泥地里。 “海瑞无君无父,妄议朝政,当严惩不贷。但是朕也知道,海瑞赤子诚心,忧君忧国,与其他心怀叵测之人截然不同...” 跪在地上的朱希孝听着,不由长舒一口气。 皇上不会杀海瑞。 他都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怎么还会去杀海瑞呢? 看来皇上年纪大了,心也软了。 要是换做二十年前,你看海瑞有几个脑袋砍的。 又或者身边多了位世子,他把皇上给劝住了。 朱希孝在心里暗暗评估着。 “既然如此,海瑞就在北镇抚司大狱里好好待着,深刻反思。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就什么再出来。告诉朱希孝他们...” 王诚故意顿了一下,朱希孝连忙出声:“臣朱希孝在!” “好生照顾海瑞,不要饿着,冻着,有病就找大夫看,抓药治病,不能耽误了。也叫北镇抚司大狱里的管事和牢子们听好了...” 跪成一片的掌刑百户、小旗、牢子们齐声应道:“臣等在!” “好生照顾海瑞,要是他出一点差池,朕饶得了你们,天下舆情,天理王法饶不了你们!” “是!臣等遵旨!” 王诚笑眯眯地拱手转了一圈,“刚峰先生,朱都督,诸位,皇上的口谕,咱家也念完了,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面面相觑,眼神里都透着喜悦。 海瑞海青天不用死,好事! 这世上终究还是有天理公道! 海瑞站起身来,一脸的无所谓。 王诚继续说道:“刚峰先生,小的奉谕出西苑时,世子殿下拦住了我,特意交代了一番,叫奴婢带话和东西给刚峰先生。” 世子? 海瑞终于动容了。 海瑞不傻! 吴昌那天来家里,一番话后海瑞激愤不已,但是夜静人深,细细一想,里面有蹊跷。 再顺着线往上一捋,很快就明白是世子出手了。 怎么办? 海瑞迟疑了一夜。 他清廉正直,但跟其他只会以直邀名的谏官不同,他还是位实干家,凡是与民有利的他都会去做。 历史上,隆庆年间海瑞出任应天巡抚,大力清丈田亩、打击豪强、推行一条鞭法... 后来张居正的新政改革,还吸收了海瑞的许多做法和经验。 海瑞改任户部主事,经常去西苑西安门统筹处串门,听朱翊钧聊经济,从赵贞吉和徐渭嘴里知道统筹处许多事情。 海瑞承认,统筹处确实办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实事。比如没有惊扰到地方百姓,就筹集了足够的粮饷,确保东南剿倭顺利进行。 它从另一方面引导东南商贾,从海商开始,合法经营,按律纳税,使得国库课税骤增。 海瑞也从朱翊钧的嘴里知道国家财税体系;知道制海权和海外贸易;知道农为国本,工可强国,商可富国;知道禁海令的内幕以及真正的与民争利。 但是在海瑞心里,统筹处最大的原罪就是脱离了朝廷经制的掌控。 这么大一只庞然大物,没有被套上项圈,很容易变成一只无法掌控,吃人的怪兽。 所以海瑞决定要弹劾统筹处,不是取缔它,而是把它从大明少府变成大明户部的一部分。 吴昌的话,代表着世子的意见,这让海瑞犹豫了。 但是迟疑到下半夜,海瑞突然“明悟”,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皇上身上。 要不是皇上好道误国、贪财喜奢,国家财政也不会糜烂成这个样子。 世子建立统筹处,除了要统筹东南剿倭粮饷,还要满足皇上的用度。 没有后者,皇上怎么会支持世子建立统筹处! 想到这里,海瑞突然发现自己确实如世子所言,只看到鼻子底下的问题,没有跳出桎梏看到问题的本质。 于是海瑞动手写了天下闻名的《治安疏》,矛头直指嘉靖帝,统筹处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疏中略提一句的搭头。 听到王诚刚才的话,海瑞心里知道,自己的性命是世子殿下保下的。 世子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海瑞沉声问道:“殿下带了什么话给罪民?” “世子殿下说,刚峰先生在狱里,不如多读读书。所以叫奴婢带来了一些文卷。” 王诚挥挥手,有两位番子双手奉上两叠厚厚的文卷。 “刚峰先生,这一叠文卷,是统筹局商业调查科请有关联的商号,在东南、湖广、江西、中原、西蜀、西北等地行走经商时,记录的当地讯情。 有当地米盐布帛的市价,有地方民情,还有些当地百姓关注的案情...由调查科整理编辑成册,世子殿下叫抄了一份。” 王诚指了指另一位番子手上的文卷,继续说道:“这些是户部、刑部关于这些地方的赋税记录、案情呈报,世子殿下叫刚峰先生,可以对比着看。有对比,才能看清全面,不至于被蒙蔽。” 海瑞喟然感叹:“还是世子知我。请替我谢谢世子殿下!” “刚峰先生的话,小的一定带到!” 朱希孝也听明白了意思。 看来海瑞的性命,是世子殿下保下的。 周围的人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都跟朱希孝一样,悟到了这一点。 出北镇抚司大狱,王诚说道:“朱都督,正事办完了,小的还有一件事,需要通知都督。” “王监丞,敢问何事?” “出西苑时,黄公叫小的跟朱都督说一声,说皇爷有件事要找都督。叫小的办完事跟都督说一声,有空去西苑西安门递个牌子。” “好,”朱希孝想了想,“本督暂时也无事,就跟王监丞同路去西苑。” 到了西苑西安门,朱希孝递了牌子,很快被召见进万寿宫。 对,嘉靖帝心心念的万寿宫终于修好了,他也挪到这里玄修,兼居住和办公。 万寿宫偏殿,嘉靖帝坐在上首,朱翊钧坐在旁边。 朱希孝上前先磕头行礼。 “臣朱希孝叩见皇上。” “起来。” 嘉靖帝直奔主题。 “朕跟世子复盘癸亥之变一事,发现边事糜烂是一方面,军情不明也是一方面。关外北虏动向,不明。北虏破边犯境,敌在何处,有多少人,采取了什么行动,不知。 杨选、徐绅躲在密云,两眼一抹黑。京师的朕和百官,一日数惊,到底什么情况,还是不知。勤王的各兵马,听从兵部调遣,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一不小心就被北虏包围,比如夏家店,蓟州镇精兵损失殆尽!军情不明,大明上上下下,就像一群蒙着眼的雀儿,扑腾乱跳,看着热闹,却于事无济。” 朱希孝冷汗冒出来,军情侦查不利,那就是锦衣卫的责任,也是自己的责任。 噗通一声,朱希孝跪倒在地。 第六十三章 京营戎政督办处 朱希孝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军情不明,是锦衣卫办事不力,是臣办事不力,请治臣失职之罪。” 嘉靖帝摆摆手,示意李芳把朱希孝扶起来。 “希孝,跟你没关系!锦衣卫能在短短几天内,搞清楚辛爱、把都儿等部的兵马数目和踪迹,让朕和兵部不至于成为瞎子,难得可贵。 钧儿也跟朕说了,幸亏希孝把锦衣卫得知的所有北虏的情报,及时给到了戚元敬,他才能从容策划,设下伏击,打出香河大捷。 希孝,你无罪,还有功,大功!黄锦。” “奴婢在!” “把赐给希孝的蟒服,拿出来。” 朱希孝连忙跪下,双手接过黄锦手里的蟒服,“臣谢皇上天恩。” “李芳,给希孝搬张凳子来。” “是。” 朱希孝把蟒服交给小黄门,自己在凳子上坐下。 “现在朕要整饬九边,军情明晰是非常重要的。此前边关军情一直是锦衣卫管着,只是你们的事太多了,兼顾不过来。” 确实事太多了。 要负责皇上宿卫仪仗,监视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缉查谋逆大案,后来还要兼管打击妖书妖言和‘捕盗’方面事宜。 侦查边关军情,原本很重要的工作,被慢慢排挤成不受重视的边缘职责。 很多时候,锦衣卫边关军情,都是收集各地守军上报的军情,或者是锦衣卫派驻各地各军营坐探,顺便上报的军情,转了好几次手,真假难辨。 这次辛爱和把都儿破边犯境,锦衣卫能迅速获得情报,是他们原本在京畿就广布耳目,情报网络发达成熟。 要是换在宣大或辽东等地,锦衣卫也是两眼一抹黑。 “世子跟朕建议,成立一个边情侦查科,专事侦查九边关外虏情,早做警示,就挂在京营戎政督办处名下。锦衣卫把此前负责军情收集的千户、百户、小旗等相关人等,移交过去即可。” “是!” 朱希孝毫不迟疑地应道。 锦衣卫是大明活雷锋,东厂西厂没有锦衣卫调拨大批人手过去,根本搭建不起来。 现在各地各衙门有事缺人手,都会往上写份报告,人手不够,请锦衣卫军校帮忙! 都帮习惯了,调拨些边缘业务人手过去,朱希孝觉得无所谓。 很快,嘉靖帝的圣谕下到内阁,摆在了首辅徐阶的案桌上,他扫了一眼,沉吟一会,叫人把高拱和李春芳两位阁老请来。 “京营戎政督办处,总督成国公朱希忠,襄理世子殿下,总办胡宗宪、谭纶、郑洛,司务厅都事萧大亨,军械厅都事胡如恭,训练厅都监戚继光,再设参事房,以徐渭为参事,兼领边事侦查科,直辖新军营、勇士营...” 高拱念完后头痛不已,右手抖着这份圣谕,转头瞥着李春芳,嚷嚷道:“世子殿下,又撺掇皇上玩新花样了?” 徐阶眉头微微一皱,“高新郑,那是圣谕!” 高拱脸色一正,连忙把圣谕摆放在桌面上。 徐阶继续说道:“癸亥之变,皇上大为震怒,要整饬蓟辽、宣大边务,是理所当然之事。” 李春芳幽幽地说道:“癸亥之变,北虏叩门京师安定门,圣驾惊扰,日夜皆忧。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啊。” 高拱看了他一眼,气得鼻子冒烟,但是刚才的气焰确确实实被打压了下去。 李春芳继续说道:“边事糜烂,皇上忧虑,殚思竭虑,定下这方略,我们做臣子的遵行便是。” “便是就便是。只是这人事,归六部管,六部听我们内阁的,我们得好好掰扯掰扯。”高拱还是那个性子,心里服软了,但气势上不能输。 “胡汝贞、谭子理以宣大、蓟辽两总督兼任总办,说得过去。还有位总办郑洛,是什么来历?” “郑洛郑禹秀,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授登州推官,查纠过多起冤案,弹压过几次海贼扰境。三十九年入朝为御史,巡察辽东等地,指出积弊,纠偏查漏,得兵部杨公赞誉。 四十一年,奉旨查鄢懋卿、万寀、万虞龙等贪污盐课案,查证严世蕃为幕后主谋,皇上下诏,斩鄢懋卿、万寀、万虞龙等。” 李春芳娓娓道来。 高拱默然无语,这份履历说得过去,无可指摘。 “司务厅都事萧大亨又是什么来历?”高拱继续问道。 李春芳答道:“萧大亨萧夏卿,四十一年进士,授山西榆次县令。榆次连年灾荒,民众饥寒,流离失所。 萧夏卿张榜招抚流民,聚集乡兵清剿寇贼,绥靖地方。胡宗宪巡视山西镇时得知其才,颇为赏识,举荐为司务厅都事。” “军械厅都事胡如恭又是何人?” “胡如恭胡盛才,嘉靖三十七年进士,宁波推官。胡汝贞在东南剿倭,大兴火器,胡盛才负责督造,不到一年督造出鸟铳万余枝,大小火铳四百门,弹药无数,因功被赐工部主事衔。” 各个都是人才啊! 一位勇于任事,一位能断任繁,一位擅造军械,世子党人才济济啊。 高拱继续问道:“徐渭徐文长,怎么被安排去参事房任参事?干什么的,机要文字吗?” “参事房承上官之命,掌拟订及审议条律章程和命令事宜。” “说那么多,还不就是机要文字。”高拱撇撇嘴,对边事侦查科没有放在心上。 这种刺探情报的机构,文官们天然地排斥,但是又知道这是上位者的手段,干脆视而不见。 “老赵呢?赵大洲还在统筹局?” “是的,大洲先生领户部左侍郎衔,主持捐输赈济统筹局事宜。” “难怪不设粮台,有大洲先生和统筹局,还怕没有粮饷。”高拱阴阳怪气地说道。 海瑞上《治安疏》惹恼了嘉靖帝,直接被打入诏狱。 群臣惶然不安,生怕又要兴起大狱,也就没人再愿意去提什么统筹局。 这让高拱等正直之臣十分恼怒! 一点点挫折就让你们退缩了,读书人的骨气呢! 刚才一直不出声的徐阶开口道:“高新郑,这是皇上发的圣谕,我们做臣子的,遵行便是。且这些官职人名,都是皇上拟定的,你妄加议论,多加指摘,这不是内阁咨政备询之责。 就算要行封驳之权,那也是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事。” 徐阶在敲打高拱。 现在的内阁,听着位高权重,可实际上就是皇上在外朝的秘书班子,要摆正位置。 高拱听着徐阶的话,心里的怒火腾腾地往上冒,但一时半会不好发作。 李春芳看在眼里,心里暗叹。 世子殿下建议把高拱补入内阁,用意深远。 他跟徐阶的性子,一个是霹雳火,一个温吞水,早晚水火不容。 徐阶资历深,声望高,六部和都察院里人脉广,能把朝局平衡得四平八稳。 高拱有才干,有冲劲,做事风风火火。 更关键他是裕王老师,当了九年的老师。裕王一旦即位,高拱就会一飞冲天。 徐阶再如何也不敢往死里得罪高拱。 于是两人就这么拧巴地周旋着,朝局反而平衡住了。 第六十四章 东南之事要稳 徐阶把高拱、李春芳叫来,其实就是跟他们通下气,没有指望能商量出什么事情来。 等高拱和李春芳走后,没过多久,张居正被请进徐阶的值房。 “叔大,坐!” 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徐阶客气地说道。 “有去看海瑞吗?” “回老师的话,有去。海刚峰在诏狱里,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看书?他还真看得进去。” “海刚峰是无欲则刚。” “是吗,海刚峰真的是无欲无求吗?”徐阶眯着眼睛反问了一句,随即挥挥手,“好了,不说他了。杨博由兵部转去了吏部,兵部由江东接执。此事,你知道了吗?” “有听说。” “我听杨公说,你有转任地方的意思?怎么心生出这么个念头?我安排你去国子监任司业,你觉得不妥?” “老师,国子监司业清贵之职,学生并无意见。只是学生自翰林院入仕,转历都是清贵之职,无地方历任。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学生想到地方任职,也是这个意思。” “荒谬!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那是法家的谬论!儒家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明明德,自然就能亲民,进而止于至善,天下大同。 你转历翰林院等清贵之地...” 徐阶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 “是不是世子对你说了些什么?” 张居正没有正面回答:“老师,学生于嘉靖三十三年,因病回荆州休养。游历荆州诸地,发现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回京后一直思索解决之法。 这两年执教于西安门,我与世子殿下时常交谈,很多疑惑骤然开窍。 学生跟世子谈及解决时下积弊的一些想法时,他说学生过于理想化,有不通实情之弊端,还建议学生到地方任职,了解整个大明从上到下的运作...” “荒谬!荒唐!”徐阶不客气地说道,“世子十岁孩童懂什么?他身居深宫,左右皆是妇寺,能知道什么? 哦,回裕王府时路过南市,逛一逛庙会就知道民间疾苦,就清楚大明实情了? 荒谬! 叔大,你是世子的经义老师,自应用心教诲,把他培养成如裕王一般的谦谦道德君子。怎么还受他孩童痴言乱语的影响!” 看到张居正默然无语,徐阶头痛。 张叔大,到底你是老师,还是世子是老师? 怎么上了三四年的课,你反倒受他的影响了? 可是徐阶也知道,张居正也是个很执拗的人,做出了决定,旁人很难改变。 本来不想管他,可是想到自己的衣钵,后人的富贵,可能全部系在他身上,又不能不管。 徐阶按捺住性子问道:“叔大,你的意思是什么?” “老师,学生是这样想的。蓟辽总督谭子理上奏,说山海卫至密云一线,边关经过一番修葺,缺破的城墙补上了,还增设了一百六十座哨楼。 按例,朝廷要派出巡关御史,巡视验查。学生想做这个巡关御史。” “好吧,你去吧。”徐阶笑了,“胡汝贞也上奏,说把宣大一线修葺了一遍,朝廷也要往那边派遣巡关御史。叔大你倒是机警,知道那边情况微妙,不愿趟浑水,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张居正苦笑道:“老师,学生虽然身在清贵之地,但是也听说过山西、大同等镇,晋商向关外走私异常猖獗。晋商背后是晋党,晋党有高拱。 学生与高拱既有裕王府侍讲同僚情分,中间又有老师你在内阁与他暗中不合。我去了宣大,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知道就好。 当初胡汝贞在东南,搞得东南地方寝食难安,咬牙切齿。老夫以大局为重,按住了他们,隐忍不发,终于维持过去。现在胡汝贞去了山西大同,换做晋商难受。 可是高新郑心性不如老夫镇定。他肯定咽不下那口气,会和胡汝贞扛上。他啊,是不知道你那位学生的厉害。看着吧,他早晚要吃大亏的!” 张居正抬头一看,自己老师徐阶捋着胡须,眉眼间似乎颇为得意。 想起他说的话,想起自己的学生,裕王世子殿下,不由百感交集。 世子支持胡宗宪在东南剿倭,剑指财权,现在已经大有所获;现在把胡宗宪、谭纶等人调到蓟辽、宣大山西,剑指兵权。 财权和兵权拿到手,世子才会定下心来。 这是他心中最要紧的事情,谁敢阻拦,他会毫不客气地干掉谁。 而皇上也很支持他。 老师徐阶老谋深算,判断出里面的玄机,果断缩手,只是搞些小打小闹的手段,应付东南世家的质问。 但绝不跟世子及其背后的皇上翻脸,于是躲过一劫,还成为首辅。 东南世家,确实不少人家靠海商贸易发了财,但是海外贸易暴利、风险也大,又涉及到禁海令,容易湿鞋。 东南世家往往绕了几道弯子,找到白手套去操办海商的事情。 现在剿除倭患成了主流,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沾上通倭的罪名。那五家过于嚣张的世家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既然如此,早就赚得盆满钵满的世家们,也暂时偃旗息鼓。 毕竟在他们心里,置下了大量田地,可以传嗣子孙,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必要在风口上去冒险。 高拱不知道里面的玄机,现在心里还很轻视世子,为了晋党利益,肯定会跟胡宗宪干上。 老师说得没错,世子的心计智谋和手段,已经青出蓝而胜于蓝。 高拱肯定会吃大亏的! 嘉靖四十三年,夏四月初十。 浙江水师提督卢镗,率领浙江水师主力定海营,两千料大海船二十一艘,其余大小船六十五艘。 出宁波,在定海卫休憩两晚,然后扬帆向东,准备做例行海上巡视。 “报卢军门!”有快船来报。 “什么事?” “有商船来报。两艘商船在大衡山以东洋面被七艘海贼船拦劫。其中一艘是兴瑞祥的商船,一艘是苏州恒仁泰的商船。货品被洗劫一空,海员死三十七人,伤四十五人。” “都是有牌照的商船?”卢镗问道。 “都有牌照。出海时都拿了统筹局宁波市舶科的出关纸。” “那就是给咱们水师缴了份子钱,我们不能坐视不管。马上发信号,各船起锚扬帆,出海!” 副将劝道:“军门,商船被劫在三天前,离咱们这里有数百里路。现在追,大海茫茫,很难追得上。” “再难追,也得追!商船心甘情愿地给我们水师缴份子钱,为得什么?因为我们能保得他们平安! 现在坐视不理,以后谁还愿意缴税纳份子钱?以后我们水师兄弟们,只能喝西北风!” 卢镗呵斥了几句,又分析道。 “这片海面上,大股海贼被我们清剿干净了。还能一次劫两艘海船的,多半是一直藏在东倭的谢大脑袋和池三金。 码得,这两只老鼠终于从老鼠洞出来,机会难得,这次非要追上不可!” 船队向东南方向追击,七天过后,定海营前哨船的瞭望手看到前方有岛屿出现,连忙向后面禀告。 “我们跑到哪里?”卢镗问副将。 “军门,前面应该是朝献的耽罗岛。” “找港口停泊,派人上岸去问问,是不是有海贼船队经过?” 两个时辰后,副将来禀告:“军门,当地乡民说,昨日有一队船队在附近停泊,大约十余艘船,今天一早就起锚走了,直奔东边。” “追!” “是!” 两天过后,定海营前哨船瞭望手大喊道:“前方发现船只!一,二...十一艘海船!是我们在追的海贼船队!” 消息通过旗语传遍定海营,正当全队欢呼时,前方瞭望手又传来消息:“前方发现港口,是东倭港口,海贼船队正拼命往里逃窜。” 全营默然。 副将问道:“军门,海贼船队逃进东倭港口,我们怎么办?” 卢镗只沉默几息,断然道:“追!都追到这里的,难道还调头回去?” “要是东倭藩主阻止我们拿贼怎么办?” “怎么办?敢拦住我们拿人,打他个狗日的!” 第六十五章 大明水师提督卢镗的警告 随着卢镗军令下达,定海营把平户港围得严严实实。 过了两个多时辰,港内慢慢悠悠地过来一艘小船,上面坐着一人,身材矮小,穿着一身乌黑的衣服,跟穿着戏袍的猴子一样。 “在下平户藩奉行石井三兴,奉我家藩主松浦隆信之命,前来与明国水师交涉。”来人说着一口别扭的大明官话。 “带到旗舰上来。” 卢镗接报后立即说道。 很快,双方在旗舰,一艘四千料福船的甲板上举行了会谈。 卢镗沉声说道:“在下大明浙江水师提督卢镗。” “卢提督好,在下平户藩奉行石井三兴,奉我家藩主松浦隆信之命,前来交涉。请问上国水师前来我平户藩,有何贵干?” “有一伙海贼在我大明海域,抢夺商船,杀人越货,我水师一路追击缉拿。现在他们逃进了平户港。” “海贼?我们平户港完全放开,出入自由,我们不知道有海贼进入,也管不到他们在外面做了什么。 如果真有海贼,能否请贵国礼部发文,通知我藩,我们核查无误后,一定缉拿,解递贵国。” “不必那么麻烦了。”卢镗挥挥手说道,“我水师奉大明天子旨意,巡视海面,护卫商船安全。但凡往来我大明船只,合法经营,按例纳税者,皆受我大明皇法保护,也受我大明水师保护。” 石井三兴大吃一惊:“贵国放开海禁了吗?” “海禁?”卢镗哈哈大笑,“我大明有海禁,禁得是私下往来。官面上的往来,可有禁绝?要是完全禁绝,你们的堪合贸易,又如何说起。 我朝天子,肃清了东南海贼,念及百姓不易,赐下海商贸易牌照,可自由出海贸易,已有两年有余,难道你们还不知道?” 石井三兴默然。 明朝与东倭的贸易,一直都非常复杂。 从洪武年间开始,先是全面海禁,不准与东倭往来,东倭商人就开始与大明东南地方势力勾结,走私、抢掠。 后来太祖皇帝要求东倭足利幕府清剿倭寇。 当时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做得还可以,太祖皇帝就赐下堪合,以朝贡的方式进行贸易往来。 此后历朝皇帝都会赐下堪合。但控制的非常严格,一般都是日字号堪合一百道,本字号堪合一百道。 每一朝新皇继位,都要把上一位皇帝赐下的堪合全部收回,再赐下新的两百道堪合,至此,已有永乐、宣德、景泰、成化、弘治、正德六种堪合。 但是两百道远远不够明朝与东倭的商贸往来。 到了嘉靖初年,嘉靖帝想多捞钱,默许海禁放开,东倭海船汹涌而至,但地方还是按照堪合来执行。 于是很多东倭海船把以前的堪合拿出来,比如此前景泰、成化、弘治、正德等朝的来不及收回的堪合拿出来用。 反正嘉靖朝的堪合又没有,拿以前的堪合用,似乎也说得过去。 有些东倭海商拿不出堪合,干脆就抢同伴的。 大明地方官员思想保守,又不想承担责任,面对乱状,干脆一刀切,哪个堪合都不认,谁也不准交易。 这下可把东倭海商们惹急了。 他们押上全部身家,冒着巨大的风险来明朝宁波,就是想大捞一把,居然不让交易了。 立即就恶向胆边生。 加上他们与东南地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暗地合计后,兴起了宁波之乱。 地方官员只会一刀切,面对乱局却不知道如何应对。干脆上报朝廷,取消浙江和福建市舶司,只留广东市舶司。 可是这种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屁股露在外面的举措,反而激发了东倭海商与东南地方势力的进一步勾结。 私下交易之风越演越烈。地方官府又极力弹压,严防死守。 最后矛盾激化,为了获取暴利,东南地方势力与东倭海商勾结作乱,倭患横行,东南沿海苦不堪言。 这段历史,卢镗和石井三兴心里都有数。 卢镗的一番答话,让石井三兴心里一愣。 明朝海商贸易,要变天了? 此前的所谓海商牌照,东倭商人以为只是堪合方式另一种,加上明朝国策多变,喜欢因人废事,所以一直在观望。 万万没有想到,大明水师破天荒地追到了东倭港口,还是以保护商船,追剿海贼的名义。 石井三兴现在迫切地需要把大明朝的真实用意摸清楚。 “卢提督,海商牌照我们也听说过,只是据我们了解,只是针对贵国商人,对我等外藩,似乎还没有颁发过。” “你们不去申领,怎么知道不能颁发?” 石井三兴大吃一惊:“什么!卢提督,我们东倭外藩商人,也可以去申请吗?” 真得变天了? 明朝官府允许外藩商船自由往来,交易货品? “我大明天子,已经将海商贸易专营权,恩赐给统筹局,全权处置。统筹局于嘉靖四十一年,颁布了大明海外贸易条例。 四十二年,加以修改。条例规定得非常详尽。正好本督这里有一本,送给你看看。” 卢镗挥挥手,叫属下递过去一本不厚的册子。 石井三兴神态严肃地接过,然后起身恭声道:“卢提督,此事事关重大,在下需要回去向我藩藩主禀告。” “无妨,你自去禀告就是。但是平户港海面,已经被我水师封锁,只准进,不准出。任何海船胆敢出港,一律扣押。负隅顽抗者,一律击沉!” 卢镗杀气腾腾的话让石井三兴冒火,可是看到周围密密麻麻的大明水师船只,马上又把怒火压下去了。 大明朝这次玩真的! 先回去禀告再说。 石井三兴回到平户藩,直接进到本丸,向松浦隆信禀告情况,递上了那本小册子。 《大明统筹局奉谕颂行海商往来管理条例》。 松浦隆信翻开后,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好几十条。 他翻阅了一番,找到跟东倭海商相关的条例。 东倭海商暂时只准到宁波、温州、泉州停泊,南洋海商只准到广州、香岛、漳州停泊,到岸后立即向统筹局驻六地的市舶科“报关”,呈交船上所载货品清单。 再由拥有海商贸易牌照的商号,竞价拍买,收购船上货品。 海商所需采办的货品,也可列出清单,由持有牌照的商号报价提供。 所以交易都必须账目清晰,在市舶科的监管下进行。交易完成,缴纳关税,市舶科发给凭证。 海商凭此凭证出海,并享受大明水师在海上的安全保护。 ... 松浦隆信看完后,把这本册子递给坐在下首的四位心腹家老们传阅。 “藩主,看上去很简单啊。”家老甲迟疑地说道。 家老乙有些愤然地说道:“大明强行要求我们把货品卖给指定的商号,会不会故意压价?拿我们当肥羊?” 众人默然,一起看向上首的松浦隆信。 第六十六章 松浦党的反应 松浦隆信沉声答道:“这本册子有说,目前大明颂下海商贸易牌照十五张,也就是说我们的船到宁波,会有十五家商号来争买我们的货品?” “藩主,如果他们联手压价呢?”家老乙质疑道。 松浦隆信没有出声。 家老丙开口道:“如果只有四五家,联手压价倒是可能。现在有十五家,如何联手压价?人多了,心就不齐了。何况明人好利,素来喜欢窝里斗。” 他的话得到了其余两位家老的赞同。 家老丙继续对松浦隆信说道:“藩主,如此说来,大明已经实际上放开了海禁,准允我们自由去通商。相比堪合贸易,以及只开放广州市舶司,现在大明的国策,对我们很友好。” 家老乙愤然说道:“好个屁!大明应该全部放开,我们想去哪就去那!想跟谁做生意就跟谁做生意。” 众人看着他,像看傻子一样。 你怎么还是倭寇作风啊! 这两年,大明水陆并剿,杀得人头滚滚。 平户藩松浦党出去不少人,很多都尸骨无存,少部分逃回来的,也是肝胆皆裂。 当倭寇已经没有前途了! 松浦隆信问跪在下首的石井三兴。 “石井,你怎么看?” “藩主!小的出海,看到大明水师有高如城阁的大船二十多艘,其余哨船、快船、楼船大小有六七十艘,看上去配置非常合理。看得出,这是一支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水师。” 石井三兴也是松浦党首领出身,带着人出去打过海战。 松浦党是东倭出名的水军,尤其擅长远海作战,曾经袭扰过朝献。大明东南倭患,松浦党众是幕后骨干之一。 石井三兴所言,指的是今天来的这支大明水师,不是样子货,是从实战中历练出来,有实力有经验的水师。 “藩主,小的还发现,大明水师装备了大量火铳。小的还隐约看到几位西洋人在指导他们。” 嘶——! 火铳! 众人大惊失色。 松浦党是东倭最先接触佛郎机人和他们带来的火器,发现这玩意确实好用,于是大力推广。几十年下来,有非常丰富的使用经验,也积累了非常丰富的打造经验。 大明剿除东南倭寇,就曾俘获过技术精湛的东倭火铳工匠,他们就来自平户藩和松浦党,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戚继光等剿倭明军的火器水平。 “有多少火铳?”松浦隆信急切地问道。 “回藩主,明人防备得非常严密,小的不得近身。不过根据小的的观察,以及经验来判断,光大明水师主帅所乘的大船,他们叫旗舰的船,至少装备大筒四五十支。” “纳尼!这么多!”家老们都不镇定了。 火铳在海战时的威力,他们是深有体会的。 松浦党纵横东海,威压东倭,凭得就是他们手里数量不少、非常犀利的火铳。 现在大明水师,主船上就装备了大筒四五十支,还那怎么得了! 在场的都是行内人士,知道石井三兴说的大筒,不是普通手持肩扛的那种单兵火铳,必须装在木架子,一炮打出来,能把船打出一个洞来的才叫大筒。 松浦隆信缓缓说道:“大明人多地广,物产丰富。陆续有逃回来的松浦党众说,此前大明不重视火器,可是前几年看到我们火器犀利后,便大力打造。 曾经一年打造了上万支火铳,数百门大筒。前年开始,又开始大造海船,两三千料的海船,遮天蔽日。” 他的话让众人沉默。 家老丙说道:“来平户港的南蛮商人说,这两年大明许下重利,招揽南蛮有才之士。消息传遍南海西洋,许多南蛮有才之士,贪图厚利,纷纷向大明涌去。 造船、铸炮、火铳、操船、海战、营造、测量...只要有一技之长,都会得到大明的优待。 藩主,或许大明那边,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平户藩,依仗的是水军,根基是与大明和南蛮人的商贸。 不得不有所提防啊。” 众人沉默,想着各自的心思。 石井三兴提醒道:“藩主,诸位家老,大明水师还在港口外等着我们回复。” “什么回复?” “要求把抢劫大明商船的海贼交出去,合计大小船只十一艘。小的问过,正是谢正勇和池三金两股人。” 家老乙坚决反对:“藩主,谢正勇和池三金可是我们松浦党的朋友,这些年帮着我们在大明东南发了不少财。 要是把他们交出去,以后松浦党在大明就孤立无援,再无朋友了!” 松浦隆信沉吟一会问道:“如果不交,明国水师会怎么样?” “藩主,明国水师提督已经下令,封锁平户港,所有船只只准进不准出。敢有冒然闯出的,一律击沉。” “八嘎!”几位家老们都大骂了起来,尤其是家老乙,义愤填膺,恨不得跟大明水师同归于尽。 “藩主,明人欺人太甚!我们万万不能答应!” “是啊藩主,我们要是答应了,松浦党的脸面就荡然无存!” 家老甲缓缓地说道:“藩主,明国乃礼仪上邦,做事最讲颜面。以前就算被我们欺负到头上,他们也要把礼仪讲完。 稍微给他们点面子,奉承几句,就开心得不得了,忘记过往的事。而且他们对商人极为鄙视,那些士大夫世家,利用商人赚钱,只是当成一只狗而已。 赚取的大量钱财都用来购置良田。现在怎么可能会为了如狗一样的商人,来我大曰本讨什么公道。” 松浦隆信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今日此事,是明国水师提督,擅自做主?” 家老甲继续说道:“藩主,明国跟我大曰本不同,他们是文官当政,武士沦为他们的走狗。 他们的文官们,不通实务,又自视甚高。我们可以派人告诉明国水师提督,我们会奏请朝廷,派出使节向明国皇帝请罪。” 松浦隆信眼睛一亮:“哟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是在威胁明国水师提督,告诉他如果他胆敢向我平户藩用兵,我们就会向他们的朝廷,他们的皇帝告状,说他擅开战衅。” 家老甲自信满满地说道:“明国太祖皇帝,把我大曰本列为不征之国。他们的文官,又非常排斥武官们擅自挑起与他国战事。 我们可以告诉明国水师提督,我们是打不过他,但是他头上有明国的祖制,有文官的歧视,这些都会让他死无葬之地!” “好!武藤家老,不愧是九州鬼武藤,神机妙算,鬼神难测!”松浦隆信高兴地说道,然后对石井三兴说道:“你再出一次海,把武藤家老的话,转达给明国水师提督! 我们打不过他,可是有人能制他!” “嗨!” 第六十七章 卢镗的怒火 卢镗听完石井三兴的话,气笑了,笑着笑着,脸上露出悲凉之色。 东倭把我们的底细摸得如此彻底,大明东南沿海被东倭袭扰了上百年,却还是麻木不仁,一点都没有想着去了解这个隔着一水的敌人。 卢镗挥挥手:“好!你们的答复本督收到了。你回去吧。” 石井三兴起身看了看,看到卢镗神情凝重,心里暗喜。 好,明国的水师提督被我们鬼武藤的妙计给吓到了。 果然,明国人都是这样色厉胆薄。 石井三兴暗地里鄙视了一下,转身离开,跳上快船,站在船头,昂着头,仿佛得胜归来的大将军,往码头而去。 几位副将和参将围了过来。 “提督,松浦堂欺人太甚了!” “提督,给他们一个教训尝尝!” 一位老成的副将开口道:“提督,万万使不得。刚才东倭使者说得没错。我们一开火,就是擅开边衅。 当年九边多少名将,就是这条罪名,被朝廷斩杀,首级传檄九边。” 另一位年长的参将附和道:“提督,东倭对我们的底细了解得非常清楚。他说的确实没错。 我们追击到此,没有奉王命。就算大获全胜,斩杀了谢大脑袋和池三金这两股海贼,回去后东倭派出使节,去朝廷告我们一状,提督,你就危险了!” 卢镗站在船头,看着万里海波。 波澜起伏,无边无际。 “去年,我随胡部堂等人回京述职,见到了世子。” 卢镗缓缓说道。 “世子知道我是浙江水师提督,再三叮嘱我。说我大明建立水师,为的就是掌握制海权,御敌于海上,不让沿海百姓再受海寇之苦。 不再受海寇之苦啊!” 卢镗潸然泪下,扶着船舷愤然道:“从洪武年间,我朝东南沿海,就开始备受倭寇之苦。断断续续,连绵不绝。尤其以嘉靖年间最烈。 数十万军民百姓,死伤于海寇之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我大明水师,有三宝太监率领,七下西洋,兵势之盛,威慑天下。那时,是我大明东南寇患最轻的时候,也是沿海百姓最安居乐业的时候。 现在,大明水师还在,却连沿海的父老乡亲们,都护不住。” 他转头看着众将:“兄弟们,我们都是从剿倭战场上,一刀一枪地拼出来的。多少兄弟同袍,倒在了我们身边。这倭寇却像是杀不完,斩不绝一般,为什么?” 卢镗指着远处的平户港,恨然说道:“因为有它!有平户港,有松浦党!我们杀了一批,他们又运去一批! 他们就像一群群蝗虫,飞到我大明,吞噬万民,草木不生。他们就是一窝窝蚂蟥,趴在我大明,吸血吃肉,残害百姓! 他们不除,东南沿海何有安宁!” 众将默不作声,众军士默不作声! “听听他们的答复,何等傲慢!他们派出强盗到我们的家里烧杀抢掠,我们追来了,他们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包庇强盗和杀人犯! 我们能忍吗?” 卢镗掷地有声地问道。 “如果我们能忍,我们就不是大明水师,我们是踏马的狗娘养的!” 卢镗大吼的声音点起了全营将士们的怒火! 数千手臂高举着,如林如海。 “不能忍!” “打他狗日的!” 声音震天,掀得大海波澜激荡。 “众将听令!” “在!” “列队出战。快船队、哨船队出前,谨防港口冲出的船只。主力船,列队海面,炮击平户港。 其余船只巡哨两翼,掩护后翼!” “是!” “诸将全力以赴。朝廷但有怪责,由我卢某人一力承担。” 众将面面相觑。 “现在你们想东想西干什么!东南被倭寇残害的数十万军民冤魂,在天上看着我们,看我们如何向倭寇老巢倾泻怒火!” “是!” 众将齐声应道。 两艘快船在四艘哨船的掩护下,冲进平户港,绕着水面绕了两圈。 松浦党的船只马上起锚划桨,追了上来。 快船绕了三圈后,把码头、停泊船只、岸上设施以及稍远点的城下町都绘制成简易的地图,调头往回走。 松浦党的桨船追了一会,看到明国水师的快船和哨船回到了密密麻麻的船队中,徘徊了两圈,悻悻地调头回来。 卢镗看着呈上来的简易地图,开始部署。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三处码头,船舶聚集的最为密集,用臼炮,装开花弹。” “这里,还有这里,这两处码头突出,离港口出口很近,点六艘速度快的炮船,直插过去,一字排开,用长炮打,打完后调头就出来。 前队的快船和哨船注意掩护。” “这里是码头仓储区,与城下町相连。东倭的房子都是一个鬼样,矮小连片,喜欢用木料修建,上火箭弹!” “打完后,主船突前到这里,用最大的长炮对着他们的本丸城来上几炮。” “是!” 平户城本丸。 听完石井三兴的回报,众人眉开眼笑。 四位家老纷纷出声奉承松浦隆信。 “藩主神机妙算!” “藩主威势震天,明人终究还是折服在你的威势之下。” “哈哈,上百年了,明人还是这个样子!” 松浦隆信仰头大笑,得意洋洋。 “轰——!” 几声巨响传来,震得平户城本丸瑟瑟发抖。 “大筒!这是大筒发射的声音!” 松浦隆信大声尖叫道。 “谁在放大筒?南蛮人吗?最近没有南蛮人的海船来!” 众人惊慌地乱叫道。 “报!” 有传令兵在门口禀告。 “什么事!” “是明人船只,在对我平户港开火!” “纳尼!” 松浦隆信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向室外冲去,到了玄关处,木屐也不穿,直接向本丸的挑台上跑去。 四位家老和石井三兴紧跟其后。 在平户港外,十余艘海船一字排开,甲板上不断地腾起黑烟,冒出火光,然后一枚枚炮弹在空中划过,落在平户港停泊船只最密集的三处码头上。 炮弹落下,或几息,或十几息,突然炸开,腾起一团火光,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被波及到的人,血肉横飞,船只木板碎屑到处飞溅。卷在一起的帆布被点燃,船舱开始冒黑烟。 有六艘明国海船,扬帆成一字型闯入平户港,然后一字排开,用左舷对着最外面的两处码头上停泊的船只,轰轰地开炮。 炮弹笔直飞出,狠狠砸在一两百米外的船只上,打得碎屑乱飞。打在甲板上,会直穿过去,打出一道凹槽。 打在船舷上,直接打出一个黑洞。 看上去船体像是把这枚炮弹吞掉了,但是看着船体左右摇晃,就知道打进去的那些炮弹,在船体内部给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打了三轮炮弹后,这六艘船调转船头,飞快地驶出平户港。 松浦隆信双目欲裂,痛苦大叫起来。 可是他的大叫声,被天空中传来的呼啸声掩盖。 从平户港外十几艘海船上,腾起一团团的黑烟中,升起一个个火星,它们像长矛,尾巴拖着火光,在空中飞过,掠过平户港码头,重重地落在仓储区和附近的城下町。 嗖嗖,又一轮火箭弹飞起来。 一口气发射了六轮,近百枚世子火箭弹把仓储区和城下町点成了一团团篝火。然后风助火势,迅速连成了一片。 整个仓储区变成了火海,无数的货品在大火里化为灰烬。 半个城下町被点着了,无数的人在火海中惨叫奔走。 松浦隆信看着平户城满目沧痍,如同末日的一幕,差点晕厥过去。 四位家老和石井三兴惊恐地对视着。 什么时候,明人变得这么凶残了! 砰砰,几声炮响, 四枚弹丸直飞过来,把他们身后的本丸,砸塌了一半。噗通掉下来的碎石瓦砾,把他们全埋在下面。 第六十八章 大同镇高山卫 嘉靖四十三年,六月。 大同镇高山卫。 “时良,前面就是虎口峪。”骑在马上的胡宗宪指着前面的边关隘口说道。 潘季驯举手遮在眉边眺望了一会,感叹道:“果然地势险要。” 胡宗宪兴致很高地说道:“是的。这里是连接大同和宣府的要道,朝廷在这里设了高山、阳和、天成三卫,重兵扼守。” 潘季驯感叹道:“汝贞用心了。出居庸关,一路上军纪肃正有序,关隘修葺一新。” “唉,不瞒时良兄,到宣大这些日子,我越巡越心惊。触目惊心啊,夜不能寐。宣大山西,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是暗礁漩涡重重。” 潘季驯答道:“所以皇上才把你派到这里来。世子殿下也对你寄予厚望。” 都是世子党骨干,说话没有那么遮掩。 胡宗宪开口道:“胡某其余的不怕,就怕辜负了世子殿下对我的期望啊。” “汝贞过谦了。东南局势复杂,我们都心知肚明。汝贞能够一力降十会,大刀阔斧,剿除了倭患,绥靖了地方,还百姓安宁,居功甚伟啊。 山西、宣大,再复杂,能复杂过东南去?汝贞不要妄自菲薄。” 胡宗宪连忙说道:“时良兄身为世子侍讲,也是知道情况的。东南剿倭,凶险重重。要不是世子提出建立统筹处,剿倭粮饷难继。” 潘季驯点点头,知道这里面的猫腻。 倭患跟东南世家牵涉甚深。 为了阻止胡宗宪顺利剿倭,除了攻讦他是严党爪牙之外,断其粮饷也是重要手段之一。 毕竟世家跟东南地方官员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十分密切,暗地里搞手脚,很简单。 “后来世子又叫臣建立水师,巡弋外海洋面,断倭寇根源,扼海商命脉,再加上斩杀了五世家为首的大小二十几家通倭地方世家,这才让那些混账暂时畏惧。 但臣知道,最重要的是世子殿下在朝中稳住了徐阁老。” 潘季驯赞同地点点头。 徐阶是江浙党领袖,东南世家代表人物。又老谋深算,在朝堂上势力根深蒂固,他要是出手,远在地方的胡宗宪肯定扛不住。 多亏了世子斗智斗勇,先是利用风烛残年,但手段老道的严嵩,顶了一把。 再把高拱为首的晋党引入内阁,扼制住徐阶,使其不得不与高拱一党周旋,没有什么精力去搞胡宗宪。 潘季驯想到这里,忍不住长叹一声:“先是江浙一党,现在是晋党...汝贞难,世子也难啊。” 胡宗宪也十分感慨,“幸好皇上体恤,派张叔大去巡察蓟辽一线,派时良你来巡察宣大山西一线,要是换做其他御史来,鸡蛋里挑骨头,我和子理都没法做事了。” 皇上现在是摆明了,铁了心要把皇位隔代传给世子,这给了胡宗宪、潘季驯极大的信心。 “走,我们去虎口峪实地看看,让时良好好看看北塞关隘的风采。” “好!” 一行人来到虎口峪,却看到意外的一幕。 守关的上百军士们,与四位全副武装的士兵依依惜别。 “兄弟,放心,家里老小我们帮忙照看着!” “虽然大家都难,但是每人省那么一口,能养活四位兄弟家眷,你们安心去吧!” “请代我们向梁千总问好!” “可恨,我们有家眷拖累,不能与梁千总同死!” 胡宗宪策马上前,喝问道:“怎么回事!” 正挥泪要出关的四位士兵,转头一看,看到胡宗宪一身绯袍,身后跟着数百官兵,一看就是大官,心中惊喜,绝望之余又升起少许希望,连忙跪倒在地。 “求官老爷救救我们千总。” “本官是兵部尚书、右都御史、总督山西、大同、宣府军务,到底怎么回事?”胡宗宪喝问道。 四位军士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连忙磕头。 “回部堂的话,小的们是高山卫千总梁勇标下军士。前天,梁千总接到高山卫副将府传来的军令,叫他带着五十轻骑出关巡视,侦查北虏动向。 梁千总接令后,当即带着我们就出关了。不想在前天下午时分,遇到上千北虏伏击。梁千总见机快,带着兄弟们逃到一处险要的山丘上,又趁着北虏没有合围,叫我们几人从后山跑了出来,向高山卫求援。 不想路上被北虏发现,我们边打边逃,折了两个兄弟,绕了一个大圈,昨晚终于逃入虎口峪,连夜去到高山卫,向副将求援。 结果被副将府亲兵给赶了出来,还说我们梁千总是擅自出击。 天地良心啊!出关巡视都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谁愿意出关啊。没有军令,我们待在关隘里,谁愿意出去啊! 部堂官老爷,求求你,救救我们梁千总吧。他可是好官啊。待我们如兄弟,真不忍心看着他死在北虏人手里。” 听四名军士轮流讲完。 胡宗宪转头问虎口峪的守备。 “可有此事!” “回胡部堂的话,没有军令,我们也不敢放人出去,何况梁千总带着五十骑出关了。” 这等于变相承认梁勇是奉军令出关的。 现在总领高山、阳和、天成三卫的副将却不认了,里面有蹊跷。 “林正标在干什么!” 胡宗宪怒骂了一声,随即点将。 “董一元、陈武,你们二人奉本官的手谕,马上调集一千轻骑,由这四人带路,把梁勇救回来。不要恋战,救人为上。” “是!” “时良兄,我们现在去一趟高山卫城。” “好!” 胡宗宪与潘季驯,带着数百卫兵,很快就进到了高山卫所城。 这是一所不大的城堡,单纯军事用途,也是周围军屯地的粮储中心,以及这一带的商贸中心。 在城外,有大片百姓自己搭建的木屋土房,还有帐篷、窝棚,中间是十几家商铺,卖皮毛、布帛、粮食、盐巴、铜铁器以及日用杂品。 骆驼三三两两卧在空地上,马车横七竖八地停着,商铺区最显眼的是一面幡旗:祁县恒源泰。 胡宗宪看在眼里,眉头紧皱,转头对潘季驯说道:“上回我来过,对林正标说过,边塞不禁绝商贸,只是叫他用心整饬一番,不要搞得跟叫花子聚会一样。 说了不听!想必是心里另有所想。” 潘季驯知道九边情况复杂,尤其是靠近山西的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默默地点了点头。 胡宗宪带着潘季驯直入高山卫所城,直奔副将府。 刚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丝竹乐器声,还有喧哗高叫声。 “再来一碗!大家一起敬林将军一碗!” “好!” 乱七八糟叫好和奉承声中,掺杂着几位女子娇笑声。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胡宗宪转头看着潘季驯,愤然又羞愧地念了一句,带着亲兵闯了进去。 第六十九章 高山卫事件 胡宗宪的闯入,让沸腾喧闹的大厅乱做一团。 舞女歌姬们吓得连声尖叫。 还沉浸在酒色之中的武将们连忙起身,跪倒在大厅中间。 作陪的七八位商贾模样的人吓得脸色发白,缩在一边不敢吱声。 只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士子,显得非常镇静。 “高山、阳和、天成三卫副将林正标,参见胡部堂。” “这位你也认识,都察院巡关御史潘御史。” “参见潘御史。” “林正标,把闲杂人等都散了。” “是。” 林正标连忙转身,叫人把舞女歌姬,以及商贾带出去,只留下五位部下。 “你这是在干什么?摆庆功宴吗?”胡宗宪问道。 林正标小心翼翼地答道:“回部堂的话,今日是当地乡绅劳军。” “劳军?慰劳尔等劳苦功高!” 林正标低着头不敢答道。 “部堂,我等感念林副将为国镇守边关,安民保境,实在是辛苦了,所以才自愿前来慰劳。” 有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胡宗宪转头一看,正是那位三十来岁的士子。 胡宗宪不善地喝问道:“旁人都走了,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在下祁县恒源泰东家,嘉靖三十九年举人,白良才,字...” 胡宗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本兵在这里与边将商议军务机要,你非官非将,留在这里窥听机要,有何用意!” 白良才不清楚胡宗宪的脾性,还觉得这位兵部尚书在装腔作势,轻描淡写地说道:“在下只是仰慕胡部堂的才学,故而留下来请教。” 说完他还不知死活地添了一句,“在下与刑部陈侍郎之弟,陈希礼乃是姻亲。” 胡宗宪哈哈一笑:“窥探军务机要,到了如此猖獗的地步!来人,把这奸细给我拿下!” 白良才这才慌了,连忙辩解道:“部堂,学生真的只是仰慕部堂的才学,并无他意。我马上就走。” “想来就来,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当自己是关外的北虏啊!拿下!” “是!” 如狼似虎的亲兵上前,把白良才按倒,绑了个结实,拖了下去。 潘季驯看在眼里,没有出声。 他知道白良才不仅狂傲,以为自己是刑部侍郎的亲戚,就跟满朝文武百官都攀上了亲戚关系。 还特别没有眼力。 看到兵部尚书闯进来,脸色不善,有训斥边将的意思,不仅不赶紧走,还留在旁边攀关系。 太不知死活了。 胡宗宪往大厅上首位置上一坐,喝问道:“高山卫千总梁勇在关外被围,派人来求援,林正标,你为何不派援兵?” 林正标心里一咯噔,我的亲娘啊,怎么这事让胡兵部给撞到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强撑着答道:“回胡部堂的话,梁勇是擅自出关,结果撞到了北虏被围,实属活该。且关外虏情不明,贸然派兵出去,恐遭不测。 属下再三斟酌,决定静观其变。” 胡宗宪掂了掂桌子上的酒杯,瞥了瞥上面狼藉一片的羊腿牛肉,冷笑道:“你就是如此再三斟酌的!” 林正标低头不敢说话。 胡宗宪又问道:“好,我们姑且算梁勇擅自出关。 本兵上任以来,再三严令,肃正边关,各关隘无通关文证以及军令,不得擅放一人一马出关。 梁勇能率五十骑擅自出关,你这位副将就是如此治理高山、阳和、天成三卫各关隘的?视本部的钧令如废纸!” 胡宗宪厉声问道。 林正标吓得只磕头,“属下不敢!梁勇与虎口峪守军关系很好,可能是他私授好处,徇私舞弊,才得以出关。” 胡宗宪冷笑几声,“好!好!好!” 他抬头问道:“麻贵和傅应嘉来了吗?” 亲兵应道:“麻副将带兵已到,正在接管高山卫。傅参将带着亲卫营在外面候着。” “叫进来。” “是!” 傅应嘉福建人,字德弼,武举人出身,是东南剿倭时涌现出来的勇将之一,被胡宗宪带到九边,执掌亲卫营。 他一身披甲,带着十几位亲兵走进来。 “部堂!” “林正标等将,战前饮酒乱事,先行扣押,再论军法。德弼,你带人把他们看管起来,严禁外人与他们私通消息。 “是!” 半天一夜过去了,第二天早上,董一元和陈武带兵回来了。 “部堂!” “你们回来了,辛苦了。梁勇救回来了吗?” 董一元回答道:“回部堂的话,人救回来了。只是身上有伤,叫医官上药包扎,换身干净衣裳再来见部堂。” “嗯,你们想得细心。说说,救他时情景。” 董一元答道:“是。属下带着一千轻骑赶到时,梁勇等人已经危在旦夕。五十人,只剩下不到十人,各个带伤。” 陈武接着说道:“不过北虏也好不到哪里去。山坡下堆满了北虏尸体,足足数十具。其余人也是精疲力尽。 我们冲了过去,北虏一哄而散,我们俘虏了几个,才得知,他们攻打了两天两夜,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实在无法了,就把山丘围起来,想渴死饿死梁勇等人。” 胡宗宪和潘季驯对视一眼。 北虏这是笃定了梁勇不会有援军。 陈武继续说道:“梁勇所部骁勇,与十倍北虏决一死战,真是令人敬佩。” 陈武也是胡宗宪从东南带过来的心腹将领。 胡宗宪点点头:“世子殿下说得没错。九边大部分将士,心怀保家卫国、报君效国之志,只是部分人,利欲熏心,损公而利己啊。” 站在旁边的麻贵心头猛跳。 他家是大同军将世家,此前屡立军功,却受晋党一系排挤。于是在胡宗宪拉拢下,很快就改投门下。 他深知山西边事的内幕,听到胡宗宪此言,心里惊涛骇浪。 很快,梁勇被带到。 “高山卫千总梁勇拜见胡部堂。” “起来坐。你身上有伤。” “谢部堂!” “梁勇,你是奉命出关还是擅自出关?” 梁勇斩钉截铁地答道:“回部堂的话,小的是奉命出关。” “可林正标却一口咬定你是擅自出关的。” 梁勇默然。 胡宗宪心里有数,继续说:“梁勇,本兵看你不是糊涂人,此时想必清楚,为何有人要置你与死地了吧。” 梁勇沉默不语。 胡宗宪也不着急,慢慢等着。 等了一会,梁勇开口,黯然地说道:“胡部堂,小的为何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小的心里有数。” “潘季驯潘时良,兵科给事中,巡按山西、大同、宣府边关御史。满朝皆知清廉正直。 董一元,宣府参将。麻贵,大同镇总兵麻禄之子,现为本官亲领的中军营副将。陈武,浙江副将,傅应嘉,福建参将,都是本官从东南带来的。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梁勇,你但说无妨!” 梁勇深吸两口气,鼓足勇气开口了。 ****** 周三12号上架,当天五更,本月争取每天三更。此后两更保底,争取三更。还请诸位书友多多支持! 顺祝各位书友端午节安康! 第七十章 去皮见骨 “胡部堂,月前小的率部在白羊口一带巡哨。那里是雁门水冲出的河谷,地势险要,却能直通土默特部右翼牧场。历来是北虏派遣奸细,入关来刺探我军情的通路。 那天,小的在那里拦住了一群商贾。十五匹马,四十几个人,马背上驮得鼓鼓的。小的带人上前去拦住,他们拿出通关文证。 只是此前北虏奸细有过先例,杀死我朝百姓,拿着通关文证蒙混过关。且说既然有通关文证,为何不走虎口峪这样的关口,非要偷偷摸摸走白羊口这样偏远的小关口? 小的叫人搜查,结果搜出刀枪兵甲上百套,还有朝廷明令禁止出关的铁锭等违禁物。小的连忙叫人拿住他们,送解到高山卫副将府。 结果当晚他们就被人放走了,说什么证据不足。然后有人找到小的,要送良田五十亩,布帛一百匹,叫我闭嘴。我没收...” 听梁勇讲完,胡宗宪心里有数,跟他预想的一样。 “梁勇,你抓的那队走私商队,可知是哪家商号?” “祁县恒源泰。” “陈武,董一元,你们带梁勇下去,好生休息。” “是!” “麻贵,你继续布防高山卫城内外。” “是。” “傅应嘉,守住门口,本兵有事与潘御史商议。” “是!” 胡宗宪说道:“时良,想必你也看明白了。” 潘季驯点点头:“明白。汝贞上任以来,严查边事,砍过不少人的脑袋。他们多少有些怕了,就不明目张胆,改从偏远小路上走。 结果被梁勇撞到,他们担心事情败露,就想出这么一招,杀人灭口。不过按照世子殿下的说法,这帮人做事有点糙啊!” 胡宗宪看着潘季驯。 你可是世子殿下的侍讲,怎么给他教了几年书,感觉你还受到他很大的影响? “时良所言无误。现在事情摆在这里,不得不好生斟酌一番。” “汝贞可有什么想法?” “此前本兵谨记世子殿下的叮嘱,全力把篱笆扎紧,把边关看牢,不去掀他们的盖子。可是本兵不去掀,他们偏偏把脑袋凑过来。 今天本兵把梁勇救下,又拿下林正标、白良才等人。这事就无可转圜了。该面对的还是要对上!” 潘季驯摆摆手道:“山西三镇边事,跟此前东南倭患一样,都是脓包。东南倭患没来得及医治,自己糜烂,流毒二十年,现在终于肃清。 九边脓包,看样子也顶不住多久,要烂了。与其等它自己烂,不如我们先下手,把脓毒挤出来!” “时良兄跟我想的一样。我们好好合计一下,再写封信,把情况详细禀告给世子殿下。” “对,必须禀告给世子殿下。事情出在九边,要想解决,最后还得到朝堂上去。” 胡宗宪点点头:“不把这些脓毒挤干净,这九边的事,早晚要烂,烂透,烂到骨子里!” 五天后,京师东城。 一处宽广奢华的府邸里,刑部侍郎陈希学正在花厅里与几位清客听曲,摇头晃脑,悠然自在。 一位男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惊动了沉浸在艺术熏陶中的陈希学。 他转头一看,正是在国子监读书的五弟陈希良。 看到五弟紧张的样子,陈希学心领神会,起身拱手道:“几位先生听着,我去去就来。” “东翁请便。” 陈希学和陈希良来到偏室里,刚坐下来,陈希良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大兄,大事不好了。” 陈希学呵斥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要心定气闲。” “白良才被抓了。” “白良才?老三的姻亲?替我们看着恒源泰的那位举人?” “就是他。” “被谁抓了?” “胡宗宪。” “什么!”陈希学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杯咣当一声掉到桌面上。 “怎么让胡宗宪给抓到呢?他怎么能让胡宗宪给抓到呢!”陈希学恨然地说道。 “这事也是巧了。三哥来信说,恒源泰有支商队在白羊口北被一个千总抓到了,里面有兵甲...” “兵甲!你们敢卖兵甲!”陈希学大吃一惊。 陈希良心里有些不满,不卖兵甲这些暴利货品,家里能有那么多钱供你在京师里逍遥快活? “大兄,生意难做!不卖些兵甲,北边那些部落酋长,根本不肯把好马卖给我们。”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然后呢?” “白良才疏通了一番,高山卫副将林正标把人放了。白良才派人去收买那个千总,叫他嘴巴严实的,如果收了,就顺带着把他拉下水。 结果那个千总不识抬举。白良才担心走漏风声,留下把柄,就与林正标商议,传军令叫那个千总出去巡边,再暗地里通知北边的人,买那个千总的人头。 结果这事被胡宗宪撞到了,不仅拿了白良才,还把林正标拿下。” 陈希学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你们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好了!被胡宗宪拿到了把柄。他去山西三镇是干什么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他睁大了眼睛,寻你们的过错,结果倒好,你们自个送上门去!” “大兄,现在说这些没用,赶紧想个法子!”陈希良着急地说道,“要不要找下新郑公。我们在新郑给他亲族买的上千亩良田,不能白买。” “糊涂!现在就是去找高新郑,你想死啊!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第一个就上奏章弹劾我们。” “那怎么办?”陈希良问道。 “我们得把水搅浑!把这事变成严党余孽与我晋党争权夺利,只有这样,高新郑才会下场。否则的话,不灵的。” 陈希良欣喜道:“大兄果然神机妙算。” 陈希学捋着胡须道:“此事光我一人,还不够。我还得找个帮手。” “找谁?” “你拿我的帖子,去翰林编修张子维府上,就说我有要事相请。” 张四维? 他也是晋党中坚,享受晋商丰厚的报效,确实也该出把力。 而且他现在正当红,先是担任嘉靖四十一年会试同考官,后来又被公推为重录《永乐大典》的编修分校官。 已然是清贵翘首,士林领军人物,能出把力。 很快,张四维被请到。 “子维兄,”都是老熟人,陈希学开门见山把事情说清楚,“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张四维捋着胡须答道:“说简单也简单,把胡宗宪扳倒,就万事大吉。” 陈希学摇着头:“子维兄,说得轻巧。胡宗宪现在是世子党,入了皇上的法眼,难以扳倒啊。” 张四维信心满满地说道:“正面交锋,确实很难扳倒他。不如用去皮见骨之法。” “去皮见骨之法?” “先找一位小人物,或是看上去与胡宗宪不相干的事,抓住不放,使劲地弹劾,引起朝堂注意。那些想邀名的小御史们,见到有机可乘,一窝蜂涌上。 ...等到积小成大,朝野沸腾时,再请陈公和新郑公出手,一举定乾坤,扳倒胡宗宪!” “妙计!”陈希学捋着胡须赞叹道,“那去哪里找这样的事或人?” “有京官接到原籍乡绅书信,说四月份,浙江水师提督卢镗,带着定海营,炮击了东倭平户港。” 陈希学眼睛睁大,惊喜道:“这可是擅开边衅!卢镗可是胡宗宪的心腹干将!” 他抚掌连声道:“好,好!天赐良机啊!我们就从这里,给胡宗宪来个去皮见骨!” ******************** 周三12号上架,当天五更,本月争取每天三更。此后两更保底,争取三更。还请诸位书友多多支持! 顺祝各位书友端午节安康! 第七十一章 高拱的第一箭 嘉靖四十三年七月初二。 万寿宫。 两只铜仙鹤体态优美,站在大殿中间两边,扬着长长的脖子,长嘴对着天空,吐出缕缕檀香。 嘉靖帝又瘦了些,脸显得更加长。颧骨高耸,像是刀削的一般。一双三角眼依然犀利,浑浊中有些疲惫。 旁边站着李芳,下首站着黄锦,坐着朱翊钧。 殿中站着阁老徐阶、高拱、严讷、李春芳,以及礼部、户部、工部尚书和侍郎,合计十人。 万寿宫少有的站了这么多臣子。 徐阶和高拱瞥了一眼坐在皇上下首旁边的朱翊钧。 世子又窜高了许多,看上跟半大小子一样。神态也更加沉稳,坐在那里,仿佛一座小山,目光深邃,仿佛平静的大海。 内阁首辅徐阶上前一步,缓缓地说道。 “八月初十万寿节,普天同庆。臣等半年前行文礼部、户部、工部和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万寿节要大庆...” “皇上,具体的安排,请礼部、户部、工部和顺天府一一向皇上禀告。” “好。你们继续说吧。”嘉靖帝平和地应道。 “启禀皇上,礼部拟定的万寿年大庆章程如下,祭天、敬祖,遣礼官至天坛、太庙祭拜上苍及二祖列宗,祈福蘸佑...拟诏大赦天下,推恩文武百官...” 礼部讲完,工部又出来讲。 三大殿重修完毕,加上万寿宫等宫宇建成,终于赶在嘉靖四十三年的万寿节,给嘉靖帝献上了一份贺礼。 工部尚书雷礼声音洪亮,说得嘉靖帝心花怒放,脸上渐渐地露出笑容来。 接着顺天府府尹说道,要在五城四处地方,搭建通天彩架,摆设各地进献的祥瑞和贺礼。又从北直隶、南直隶等地延请了百戏杂耍,在四处通天彩架旁边表演十九天。 五城兵马司会增派人手,巡视各城,让万寿节欢庆安详。 户部侍郎战战兢兢地上前,禀告了万寿节费用筹备。 嘉靖帝毫不客气地说道:“户部国库里拨六十二万两银子,内库拨一百三十五万两银子。朕给自己过生日,肯定要掏钱。其余的都是你们的孝敬和投献,多少不论。” 户部侍郎听着这话有点不对,眼神忍不住向兼着户部尚书的高拱瞥去。 皇上的话我摸不透,高公,你赶紧给指点一二。 高拱也头痛。 皇上还是这样的性子,说些云里雾里的话,让臣下去猜。 你揣摩着去做,做得好或者做对了,他褒奖一句;要是做得不好,遭人非议了,他脸一翻,你们为何要误解朕意? 刚才皇上说的这番话,有抱怨国库钱拨少了的怨意。 可是实在没有办法,各项支出就是个巨大的无底洞。 遍及全国、数量庞大的宗室需要供养;九边数十万兵马的粮饷;京城、南京城、其它城池需要定期修葺;黄河、长江、淮河见天地闹水灾;西北等地闹旱灾。 无数只手伸出来,都在问户部要钱粮。 可是户部也没有摇钱树、聚宝盆啊。 管了大半年的户部,高拱甚至都有点佩服大奸臣严嵩,二十多年他是怎么左支右绌给应付过来的。 可是皇上话都说出来了,“都是你们的孝敬和投献,多少不论。” 这话你得反过来听! 内库拨一百三十五万两银子用于万寿节,里面有七成应该是统筹局掏的,是义民善商的孝敬和投献。 跟他们一比,户部太小气了。 高拱心里想了想,牙一咬,上前说道:“皇上,户部可再拨出五十万两银子来,用于推恩。” 嘉靖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高拱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这里面他耍了个小花招。 户部说是再掏五十万两银子出来,用于推恩,也就是皇上给宗室、勋贵、外戚和大臣们加俸禄,涨工资。 大家沾沾喜气,一起颂谢皇上圣恩,给他长面子。 但加俸禄不是一下子全发下去,而是每月加一部分,后面慢慢想办法。 高拱给户部留出了一个缓冲期。 看到嘉靖帝满意,殿上众臣都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知道内情的人,都忍不住瞥了高拱一眼。 都差不多了,重头戏你该出来唱一唱了吧。 朱翊钧看在眼里,心里一愣。 难怪今天这小型朝会看着就不对,大臣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应对着皇爷爷,万事都顺着他,生怕惹着他生气。 以往的朝会可不是这样,就算是召集阁老开闭门会议,也会有阁老的意见与皇爷爷相左,明辩暗争一番,这才达成一致。 今天大臣们都在竭力顺着皇爷爷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们刚才的顺意,可能都在为接下来的举动做铺垫。 朱翊钧马上警惕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 “皇上,臣接到一份御史弹劾,事关祖制和国律,关系重大,不得不向皇上禀明,请圣裁。” 嘉靖帝眼睛眨了眨,眼皮子耷拉了两下,目光扫了大臣们一眼。 他跟大臣们斗了四十多年,刚才的异常,他早就察觉,一直在静静地等着。 现在,这条深藏在水里的鱼,终于跳出来了。 “说吧。” 嘉靖帝淡淡地说道。 “皇上,巡按浙江道监察御史陈一敬上奏,弹劾浙江水师提督卢镗,妄自开战,擅开边衅,无视祖制、大不敬,有违国律、结兵自重,有海外称王、割据谋逆之心。” 高拱的话一出,万寿宫大殿上气氛无比凝重。 这些罪名在大臣们心里窜动着。 好狠啊! 晋党这次是下狠手,非要把卢镗弄死不可。 弄死卢镗事小,想必他们剑指的是卢镗背后的胡宗宪。 胡宗宪以兵部尚书总督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大半年,终于捅到马蜂窝,把晋党的牛黄狗宝都掀了出来? 所以才有这兵锋相见,不死不休的势态。 巡按浙江道监察御史陈一敬上奏。 浙江是东南,是江浙党的地盘,晋党是不可能把手伸过去,就如江浙党的手伸不到九边一样。 难道晋党和江浙党联手,一起铲除胡宗宪。 好家伙,朝堂上势力最大的两股党系联手,胡宗宪怎么扛得住! 胡宗宪背后可是世子啊... 众人心思各异,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皇上下首,依然沉寂如水的朱翊钧。 嘉靖帝浑浊的眼睛盯着高拱看了看,嘴角闪过难以察觉的笑意,沉声说道。 “什么情况,说说吧。” “回皇上。四月,卢镗率浙江水师定海营,擅自扬帆北上,窜至东倭平户港,敲诈勒索不成,擅自开炮,炮击平户港,造成数千军民死伤。 东倭举国哗然,他们幕府正在选派使节,渡海西来,想向我朝讨取公道... 东倭乃太祖皇帝列为不征之国...与他国开战,需朝堂合议,皇上定夺...卢镗种种举措,说明他狂妄不臣,请皇上严惩!” 高拱的话说完,大殿里寂静无声,众人都不约而地瞥向世子。 第七十二章 朱翊钧的反驳 朱翊钧扬起身,走到殿中,面对着嘉靖帝说道:“皇爷爷,此事孙儿早就知道,原本想着过些日子再启禀皇爷爷,作为万寿节大诰中恩施天下的重要内容,想不到还是被人给翻出来,还翻得面目全非,黑白颠倒。” “世子说的黑白颠倒,面目全非!可有证据!”高拱争辩道。 朱翊钧转过身,盯着高拱,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世子,是君,你是臣!我说话,你听着,叫你说话再说话!” 朱翊钧的话像一支支利箭,箭箭射中高拱的心窝,让他心底发寒,后背发凉。 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嘉靖帝那双能置他死地,冰冷无情的眼睛。 徐阶、严讷、李春芳以及其他众人,都被朱翊钧的话吓住了。 他们第一次看到世子殿下,霸气十足地宣示自己是君的权威。 嘉靖帝嘴角上翘,笑意更浓,依然不动声色。 朱翊钧转过身来,面对着嘉靖帝,继续说道:“四月初十,宁波以东舟山岛,浙江水师提督卢镗率定海营循例巡视海面,在舟山港暂憩。 当时他接到商船通报,说两艘持有海商牌照的商船,在以东两百里的海面,被海贼谢大脑袋、池三金一伙洗劫,货品被劫一空,死伤上百人。 自东南倭患肃清后,大明海面还未出现如此严重惨案,卢镗当即率定海营扬帆北上,誓要追剿海贼,追回货物,为死难者报仇,以尽水师之责,不负皇上重望。 追击了近十天,终于看到了海贼的影子,只是大海茫茫,不知不觉追到了东倭平户港。海贼窜入平户港躲了起来。 卢镗派人向平户港藩主交涉,要他们交出残害我大明百姓的海贼来。 平户藩藩主狂妄无知,居然在我天朝王师面前叫嚣犬吠,说什么不肯交出海贼,一心要庇护这些海贼。 卢提督也不惯着他们,当即下令开火。几轮炮击后,平户港损失惨重,平户藩也迫于压力,把近千海贼捆绑,解送给卢提督。 卢提督押着这些海贼回到宁波,交予当地官府,当堂会审,判首犯谢大脑袋、池三金等一百六十七人,手里犯有命案的海贼二百七十九人,一律处斩,其余或流配或劳役不等。 此案已经上禀刑部,皇爷爷可叫人去刑部调阅卷宗,一看便知。” 高拱上前半步,刚想开口争辩。 朱翊钧似乎后背有眼睛,猛地转身,双目如剑地盯着他。 嘉靖帝目光也突然落在他的脸上。 祖孙俩十分默契地看着高拱,让他心头忍不住一跳,满肚子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钧儿,此事你如何看?” 朱翊钧噗通跪倒在地上,长长一揖,朗声道:“孙儿为皇爷爷贺!” 嘉靖帝慢悠悠地问道:“为朕贺?什么意思啊钧儿?” “皇爷爷,太祖皇帝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号,受天命,入主天下。北元残部逃窜漠北漠南,却不死心,屡犯我边境,残杀我军民。 成祖皇帝秉承太祖遗志,伐罪吊民,派遣大军五渡阴山,三犁虏庭,一举安定了北境,为数十万死难者报仇雪恨。 故而天下大慰,万民归心。” 朱翊钧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高拱越听越觉得心惊。 他有点明白朱翊钧为卢镗辩解的思路,心里有些后悔。 还是世子了解皇上的心思。 自己还是有些轻视了世子殿下。 当初讨论如何弹劾卢镗,剑指胡宗宪时,张四维等人提出要提防世子,有他在,可能会事出意外。 自己与张四维、陈希学等人商议后,决定在今天这样的小型朝会上当场发难,打世子一个措手不及。 只要让皇上在众人面前大发雷霆,开了御口,好面子的他是不会轻易更改的。 严惩卢镗的事情就能定下来,再想法主持对卢镗的调查和审理工作,拿到主动权,把矛头引向胡宗宪,进而达到去皮见骨的效果。 可是今天才一开口,就被世子给堵在空中,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现在看形势发展,似乎对己方不利。 世子如此厉害? 对皇上的影响力如此大? 高拱忍不住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徐阶。 当初张四维以晋党的名义,暗地里与江浙党某些人勾兑,意图联起手来,一起对付胡宗宪一党,各取所需。 张四维勾兑一番后回来跟自己说,原本江浙党几位骨干中坚动了心,只是说回去商议下。结果一商议就没了下文,据悉是徐阶把他们给按住了。 当时自己和张四维、陈希学等人还以为徐阶是人越老胆越小,万万没有想到,他是真正的老谋深算。 不行! 高拱心里给自己打气! 胡宗宪是严党余孽,祸害了东南不说,现在又要来祸害九边,而且还是严党那套做法,只讲利害,不讲义理,如此下去,礼法崩坏,国律不正。 今天是剑指严党余孽的第一剑,自己不能气馁,必须坚持公道,坚持义理! 朱翊钧的声音还在继续。 “倭寇为祸大明东南二十年,皇爷爷卧薪尝胆,起用胡宗宪、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卢镗等人,终于肃清倭患,还天下百姓安宁。 可是二十年间,东南数十万死于倭寇之手的冤魂,沉冤待雪。上苍有眼,引着卢镗水师,在茫茫大海中,直接来到平户港。 平户港,东南倭寇十有七八来自那里。盘踞在那里的松浦党,是东南倭寇的主力。不客气地说,平户港,是倭寇老巢! 卢将军下令炮击平户港,重创松浦党,孙儿觉得是大快人心。皇爷爷更应该把此事明诏公示天下。 倭寇残害我百姓,皇爷爷伐罪吊民,遣水师炮击倭寇老巢,重创倭寇根源。此壮举当慰东南军民,当安天下万民。 前有永乐犁庭,今有嘉靖捣巢。皇爷爷定会如成祖皇帝一般,在青史留下德泽天下,定波四海的美名!” 高拱浑身微微颤抖,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他今天才彻底明白世子的心智和手段。 卢镗炮击平户港,在他们嘴里是擅开边衅,拥兵妄动。 但是经过世子这么一说,却变成了奉皇上之命,伐罪吊民,为数十万东南军民报仇雪恨。 倭寇为祸东南,地方深受其苦,多少人亲属死在倭寇刀下? 皇上把大明水师炮击倭寇老巢,重创倭寇根源之事颂布天下,东南各地定会欢呼雀跃,高呼皇上万岁。 这是正治正确,是舆情主流。 皇上此前二十年不重视倭患,让人非议。后来不得不重视,重用胡宗宪等人,肃清了倭患。 现在卢镗突如其来的一记直捣寇巢,等于帮皇上洗刷过去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一来,晋党在背后忙乎了半天,怂恿唆使陈一敬的弹劾,成了天大的笑话。 出了万寿宫,徐阶回到内阁值房,不一会,吏部尚书杨博跑了过来。 杨博见面就问道:“少湖公,今日万寿宫出大事了?” “虞坡公,消息挺灵通的。” “你们一进西苑,不知道多少只耳朵在外面支着。你们一出来,各显神通,到处打听消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得很快。” 徐阶看了一眼杨博,提醒道:“这回高拱和晋党惹恼了世子,他有难了,晋党也有难了,虞坡公,你赶紧把你相熟的乡党子弟,维护好吧。” 杨博大吃一惊,“少湖公,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幽幽地说道:“老夫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世子是引蛇出洞,还是守株待兔。反正这次,老高和那些喝九边血的晋党们,有难了啊。” 第七十三章 万事不要伤和气 朱翊钧回到统筹局,这里还多了块牌子,“京营戎政督办处参事房”。 坐在他对面的是赵贞吉和徐渭。 “文长先生,东西都收集好了吗?” “回世子的话,都整理好了。”徐渭解释道,“边事侦查科接管了锦衣卫在九边的人手,除了侦查关外北虏一块,还有坐探各边镇卫所的细作,也一并被划入到我们边事侦查科。 胡部堂手下的南宫冶,把相关的文卷整理了一番,臣又借着整饬边事侦查科的由头去了一趟山西镇和大同镇,根据南宫冶整理的讯息,分析出线索,收集齐了证据。 殿下,那些人在山西、大同边镇一带,可以说是毫无忌惮啊。上下其手,触目惊心。边镇的边将、官兵,巡抚、御史、监军都被他们喂得饱饱的,就算看到也视而不见。” 赵贞吉在一旁说道:“现在要紧的是选出合适的人来,射出这一箭。殿下,臣推荐兵部都给事中胡应嘉。” “胡应嘉?大洲先生,请说说这位的来历。” “殿下,胡应嘉,字克柔,南直隶淮安府人,乃平定佛郎机事变的南津公之孙,前顺天府尹尽臣公之子。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进士及第,初任江西宜春县知县,不久任吏科给事中,后三迁都给事中。 杨惟约任兵部时,胡克柔数次上谏,历数九边积弊,指责杨惟约坐视不顾。尤其是山西、大同两镇,碍于乡情,纵容徇私,使得边务松弛,武备不振。” 朱翊钧问道:“如此说来,胡应嘉与杨博有隙?” “杨惟约此人,熟谙边事,老练通达。但是最大的毛病就是顾及乡情。山西、大同、宣府三边镇,巡抚、州县、御史以及边将多与晋党有关联,许多违法乱纪的事,报到兵部,杨博睁只眼闭只眼。” “呵呵,杨博,时称名臣能吏,世人皆称清廉公正。想不到也是如此,徇私舞弊,包庇纵容,置国利于私情之下。大洲先生,你与这位胡克柔先生熟吗?” “世子,嘉靖三十四年,臣在南京光禄寺少卿,奉旨为南直隶乡试同考官,刷卷时刚好刷到克柔的卷子。” 哦,赵贞吉是胡应嘉的房师,乡试也算的。 “那就请大洲先生,好好与胡先生说说。为国除弊,剪除蠹虫,安宁边事,也算是一件好事。” “请世子放心,臣会用心去办的。” 高拱府邸书房里,高拱背着手来回走动,焦虑不安。 陈希学和张四维坐在一旁,交流着眼神。 “新郑公,惟约公呢?” 杨博是吏部尚书,晋党领袖之一,他不露面,陈希学和张四维心里不踏实。 高拱定住脚步,转过身来,盯着陈希学和张四维,恨恨地说道:“你们的破事,把我拉扯进来了不说,还想把惟约公坑进去吧?” 陈希学连忙说道:“新郑公,此事不是私怨,我等完全出于公义。胡宗宪等人,实属严党残余,当年依仗严党凶焰,横行东南,残害士林。 投靠世子之后,更加嚣张。现在染指九边,意欲在边事大捞其财,填补统筹局的窟窿,谄媚献上,投皇上所好。” 高拱怒斥道:“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大放厥词!伱糊涂,我不糊涂。你们这些人,勾连边将,违禁走私,牟取暴利,以为我不知道吗?” 陈希学和张四维都不敢出声。 高拱慢慢地平息自己的怒火。 晋党部分成员的腌臜事,高拱心知肚明。 但是他心里更清楚,水至清则无鱼。 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就得有人支持,就得暗中结党。 结党就需要有东西来收拢人心,团结在一起。 有些人讲义理,有些人却讲利益。 晋党部分成员,上下其手,违禁走私,高拱睁只眼闭只眼。 江浙党在东南,大肆侵占田地,违禁出海,赚得盆满钵满,然后大兴书院,广育人才。每一科会试南榜中,江浙人才占了大部分。 久而久之,在朝中形成巨大的势力。 自己要想革新除弊,中兴大明,就得入主内阁,成为首辅。可是谁都想入阁,谁都盯着首辅的位子。 自己想上去,必须有人支持自己,有很多人支持。 晋党控制解盐,违禁走私,赚得盆满钵满,才能跟江浙党一样,大兴教育,培养人才,才能在会试北榜中占据更多的的名额,进而积蓄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推自己上位。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要想实现政治抱负,必须有所容忍。 这一点,高拱心里非常清楚。 过了一会,慢慢恢复情绪的高拱缓缓说道。 “万寿宫大殿上,我们棋差一着,后面的赶紧弥补,不要让世子抓到把柄。胡宗宪现在是兵部尚书,三镇总督,盯着你们呢!” 陈希学与张四维对视一眼,无奈地说道:“只能这样。我修书回去,叫老三买通大同府监牢的人,把那个白良才除掉。” 张四维抚掌赞道:“陈兄大义灭亲,大赞。不过光这一点还不够,陈兄,胡宗宪此人精明得很,稍有纰漏就会被他抓到把柄。 陈兄,大意不得啊!” 陈希学沉声说道:“无非就是些违禁走私之事,我们又没有亲自下场,都是通过一些姻亲、族人出面,真要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把这些线掐掉了再说。 子维兄,平遥凤善号的事,你也要上心,不要让胡宗宪抓到把柄。” 张四维脸色微微一变,拱手答道:“多谢陈兄提醒,弟定会妥善处理。” 高拱看得气闷。 张四维家人,依仗张四维权势,勾结解池监盐官宦,获取盐引,牟取暴利。有人参奏,说张四维的父亲是解池前几名的大盐商,获利无数。 这事被高拱暗暗压下去了。 可张家还不满足,以平遥的姻亲,成立凤善号,把手伸进违禁走私。 高拱懒得管他们,靠着椅背,仰着头,看着屋顶,心里盘算着。 有人说,世子睚眦必报,晋党在万寿宫给了他当头一炮,他肯定会报复回来的。 怎么报复? 自己这边还只是去皮见骨第一步,还没撕破脸,我们丢几个卒子给他吃一吃,出口恶气,也就算了。 难不成还真要撕破脸皮,斗个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高拱说道:“你们先把手尾处理掉。张叔大很快要从辽东回京。老夫跟他同在裕王府为侍讲,平日里倒也说得来。 叔大还是世子的侍讲,有师生之情。且他的老师是徐少湖,世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等他回来,老夫请他过府,好好聊一聊。 万事不要伤了和气。” 陈希学和张四维连忙点头:“新郑公说得极是,万事不要伤了和气,这是最要紧的。” 过了几天,高拱在内阁值房入值,突然有书吏送来一份奏章抄件。 “高阁老,这是徐首辅送来的,说请高阁老过目。” 高拱一愣,接过来一看,看到题目就神色不对,看完内容,脸色惨白,双手颤抖,额头上满是冷汗。 第一更! 第七十四章 世子的反击 此时,张居正走进徐阶的值房里。 “叔大来了。”徐阶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迎接自己的得意门生。 “嗯,脸黑了些,但是更坚毅了。看来你这次在蓟辽边镇巡关,收获匪浅啊。” “回老师的话,学生这次巡关,确实受益匪浅,受用无穷。” “述职文书递上去了?” “已经交到都察院和兵部,也交了腰牌文书和关防大印,闲着没事,就来叨扰老师。” “哈哈,老夫这里,叔大随便来。”徐阶把张居正引坐下,叫杂役送上热茶,在他旁边坐下。 “叔大已经很久没去给世子上课了?” “老师,西安门书堂,名存实亡。李子实入阁,潘时良和学生有差事在身。听说现在世子的功课由大洲先生和那位徐文长指点。” “赵大洲的学问,还是差了点。徐文长,更是野路子出身,连个科试都中不了,能有什么学问? 世子,身负天下孚望,还得子实和你这样的正经科试出来的大才教诲才是。老夫给皇上上疏,阐明了此事的利害关系,请皇上重开西安门书堂,让子实和叔大你,悉心教诲世子。” 张居正知道老师此举,完全是为他好。 因为再开西安门书堂,给世子侍讲,对他来说是大好事。 高拱资历薄、根基浅,可是一入阁就迅速成为次辅,与身为首辅的老师分庭抗礼,就是因为高拱做了九年裕王府侍讲,处处维护裕王利益,几次救他于水火之中,与裕王师生情义笃深。 皇上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群臣都看得出来。 裕王储君地位稳固,百官谁也不敢往死里得罪高拱,包括老师徐阶。 如果自己在世子身边多待些日子,深得信任,那么以后也会像高拱那样。 “谢谢老师。” 张居正拱手道。 “伱我师生之间,不必客气。”徐阶挥挥手,“你刚回京城,有听说过万寿宫的事吗?” “高阁老呈上陈一敬奏章,弹劾浙江水师提督卢镗一事?” “正是。” “学生听说过。明发的邸报里有提及,皇上明诏公示了水师伐罪吊民,炮击倭寇老巢,为数十万东南军民报仇雪恨的事情。 陈一敬被问了一个通倭罪名,下了诏狱。” “对。世子说,东南数十万父老乡亲被倭寇残害,陈一敬不闻不问。倭寇老巢平户港被我水师炮击,死伤惨重,他就如丧考妣。 颠倒黑白,居然要严惩伐罪吊民的王师,为倭寇雪恨。此人不通倭,天下何人才是通倭?陈一敬,死定了!” 张居正大吃一惊,“陈一敬,学生知道的,他不是湖州学子出身吗?怎么被晋党当了枪使?” “陈一敬有亲族与海商有关联,亲族商号因为偷税走私,编造账目,被统筹局东南办的杨金水给取消了牌照,还送下了大狱。 陈一敬怀恨在心,接到亲族的书信,得知在东南传得沸沸扬扬的水师炮击平户港一事,起了心思,跑去找张四维勾兑。 呵呵,确实,晋党的银子也是银子,不分南北东西,都能用的。不说这个蠢货。现在整个晋党,连同高拱,都难逃法网啊。 他们啊,还是轻视了世子。万事不伤和气。党争当然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以后总要在朝中同殿为臣,得罪死了,拼得你死我活,只能让渔翁得利。 可是高拱他们忘记了,世子是君,他们是臣。君跟臣斗,跟党争截然不同。那不是党争,是驭下。皇上驭下的手段,高拱他们忘记了吗? 那日世子在万寿宫的那句话,高拱是完全当耳边风。” 张居正心惊胆战地问道:“老师,当时世子说了一句什么话?” “当时世子盯着高拱说,‘我是世子,是君,你是臣!我说话,你听着,叫你说话再说话!’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老夫在殿上听到,如重锤在心啊。 高拱却当成了耳边风!这个高大胡子,一向心高气傲,忘乎所以,终于要吃亏的。呵呵,你看,这次看他如何狼狈脱身!” 张居正惊问道:“世子反击了?” “当然反击了。世子不给晋党,不给高拱一个狠狠的教训,他以后还如此称君?颜面何在?” “老师,世子如何反击?抓住几个晋商违禁走私的把柄,穷追猛打吗?” 徐阶闭上眼睛,默然了一会,才重新睁开眼睛,缓缓地说道:“世子得皇上悉心指点,权谋心计,尽得真传。你觉得世子出手,只会盯着那些旁支末梢的事吗? 他只会对着心口上,狠狠来上一刀。从这一点说,世子比皇上要果敢,也要狠辣?” 什么? 比皇上还要狠辣? 怎么可能! 皇上当年十四岁从安陆入京,面对名誉天下的首辅杨廷和,以及他身后的党羽,一记“大礼议”将其打落凡尘,再难翻身。 世子才十岁,怎么会比皇上还要狠辣! 徐阶看到张居正的神情,知道他不信。 淡淡一笑,“叔大,你且等着,看朱批下来,就见到分晓。” 万寿宫偏殿,嘉靖帝看着胡应嘉的奏章,气得脸色铁青,枯瘦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啪!”最后把奏章扣在书案上。 “钧儿,这份奏章是你叫人写的?” “是的,皇爷爷。胡宗宪在巡查山西三镇时,发现了线索,不敢轻举妄动,禀给了孙儿,孙儿也不敢大意,特意请文长先生去了一趟,把相关的线索和证据整理了一番,带回京师。 这些贼子胆大包天,不仅仅违禁走私这么简单,还敢为了一己私欲,酿成如此大祸。孙儿不敢让皇爷爷被奸人蒙蔽,思前想后,决定请胡应嘉上奏。 此乃公案,事关数十万军民生死冤屈,孙儿不敢徇私,所以才斗胆请御史,以国法朝律为准绳,走正常途径上疏。” “国法朝律!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就跟擦屁股的草纸一样!”嘉靖帝阴沉着脸,愤然怒骂道。 嘉靖帝当然知道朱翊钧叫胡应嘉上疏的意思,就是想把他从这件破事中摘脱掉。 当年那次事情,嘉靖帝被闹得灰头灰脸,狼狈不堪,无比震怒,却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吞。 现在才知道,根源在这里! 当年敢如此上下连手,欺瞒朕,把朕当猴子耍的那些人,现在连坟茔都找不到了。 想不到大明人才辈出,居然还出现这么一小撮人才,依然敢内外联手,欺下瞒上,把朕当猴耍! 不把你们灭了门,天下人以为我嘉靖天子老了,糊涂了,不敢杀人了! “黄锦!” “奴婢在!” “拟诏!叫成国公朱希忠主持,兵部尚书、山西三镇总督胡宗宪和掌锦衣卫事朱希孝协助审理此案。锦衣卫立即拿人下诏狱,一个不许放过。成国公、英国公,会同都察院、大理寺以及刑部,审理此案。 一月之内,必须结案!” “遵旨!” 第二更! 第七十五章 大同镇 大同城,是大同镇、大同府、山西行都司所在地,尤其以大同镇最为紧要。 大同府府衙后厅里,山西、大同、宣府三镇总督胡宗宪召集了一群将领,在开会。 “本兵已经上奏朝廷和兵部,得圣谕和兵部部文,任命如下。薛麟为大同总兵官,董一元为阳和、高山、天成三卫副将,麻贵为大同前、中、后三卫副将,陈武为大同右卫、威远卫副将,傅应嘉为大同左卫参将.” 胡宗宪大声念道,众将神情各异。 薛麟,第三代阳武侯薛琮庶孙,当代阳武侯薛翰堂弟。 其父以武举入仕,在大同、山西、延德等镇辗转为将。 薛麟本人先是在延德镇为守备,后来才调回山西、大同两镇。 胡宗宪提携其为大同镇总兵官,用意深刻。 他家两代在大同、山西两镇为将,同袍旧部很多。但是跟洪武、永乐年开始就在山西、大同两镇为将的军将世家又有所不同。 何况他还是阳武侯薛琮庶孙,勋贵之后。 在如今这十分微妙的时机,提携他为大同总兵,可以稳定军心,又不至于被旧势力过多羁绊。 用心良苦。 董一元出自大同军将世家董家。 其父董旸曾任宣府游击将军,在俺答汗寇边时战死。 董一元积功为蓟州镇游击,癸亥之变中,他是蓟州镇少数立功的将领。 坚守石门寨不弃,后又趁北虏撤退追击,斩首三百余,被擢升为石门寨参将。 麻贵不用说了,大同军将世家出身,其父麻禄担任过大同右卫参将,在俺答汗扰边屡立军功。 癸亥之变时,麻禄以宣府镇副将,带着长子麻锦跟随前宣大总督江东,领骑兵驰援京师,在通州等地击退辛爱所部,擢升宣府镇总兵,赐斗牛服。 麻锦擢升参将,在戚继光麾下听用。 麻贵骁勇不输其兄,智谋还略胜,在前宣大总督江东指挥下,屡破大同以北诸虏部,包括多罗土蛮部把都儿的袭扰,让他不得不跑到东边投机,跟着辛爱入寇京畿,想弥补损失,结果把老本都折进去了。 把都儿率领残部回牧场没多久,被麻贵抓住机会,一回奔袭,彻底送进了历史的尘埃中。 而这次奔袭是胡宗宪的暗中授意,也是麻贵纳得投名状。 做得不错,于是得到胡宗宪的重用。 陈武、傅应嘉不用说了,是胡宗宪从东南带过来的心腹旧部。 听完任命,众将心里有数,胡总督终于对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动手了。 三镇位置和职责十分有意思。 宣府镇在京畿西侧,更多的是拱卫京畿侧翼,如辽东一样,一东一西。 山西镇只有西边部分关所,偏头关、老营堡所直面东河套的鞑靼诸部,其余的振武卫、雁门所、宁武所等山西镇大部分关所,都是“二线关”。 其主要职责是大同镇关所被突破后,成为山西腹地最后一道防线。 所以大同镇承担了三镇最主要的防御功能,直接扼守着与漠南北虏诸部的防线,它的驻军最多,军屯、商屯、民屯田地也最多,所以情况也最复杂。 只要把大同镇拿下,山西三镇也就应声而落。 山西三镇出身的留任众将心情忐忑不安。 大同镇位置紧要,所以晋商以及背后的晋党,一直苦心经营。 从大同府地方,再到大同镇,甚至连名存实亡,只是用来寄职的山西行都司,都被从上到下渗透得十分彻底。 胡宗宪担任三镇总督大半年以来,一直只是巡关、整饬军纪、加强操练、修葺关隘,人事方面只是因为各种违法乱纪,动了部分中下层军官,上面的中高层将领一直没有大动。 想不到现在一股脑儿全部动了。 动作幅度之大,让薛麟等人心惊胆颤,会不会出大乱子? 这是宣大边关,出了大乱子,危及京畿,地动山摇,可不得了,不知道多少个脑袋才按得住! 会议结束,薛麟刚回到府上,参将王国贵,游击高文强、徐承、齐芳、马伯良、全庭永,守备薛昂、高文勇、刘致九人陆续来拜访。 “恭喜薛老爷荣升大同镇总兵!” 九人齐声说道。 薛麟知道自己屁股底下这个官位是火山口,可升官了总是好事。他强打起精神,拱手回礼。 “各位同袍客气了,请坐,请坐!” 坐下来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最后薛良开口了。 “三叔,前总兵赵国良,副将杨禄、肖凌、参将吴其勇、林栋阳等人聚在城外田大户的庄园里,似乎在密谋什么。” 薛昂是薛麟的侄儿,被众人推到了前面。 “此事你们知道,我知道,胡兵部也知道。” “三叔,赵国良背后是刑部侍郎陈希学,听说再后面是内阁高阁老,胡部堂斗不斗得过他们?” “是啊。薛总兵,我们都是一介武夫,只知道上阵杀敌。这种朝堂争斗,我们是两眼一抹黑。” 薛麟捋着胡须说道:“偏偏这种朝堂争斗,却比上阵杀敌更加凶险。几次朝争,死了多少人,我们三镇将领被无辜牵连进去的有多少?” “三叔/薛总兵,那我们怎么办?就干坐着这里?” “你们还想怎么办?”薛麟瞪了他们一眼,“伱们有什么能耐去左右朝堂争斗?” “唉!这个怎么办啊?早知道” 薛麟毫不客气打断,“早知道?我们有的选吗?” 是啊,我们有的选吗? 胡宗宪还在大同府府衙签押房里忙碌着,亲兵队长进来禀告。 “部堂,文长先生来了。” “什么!”胡宗宪猛地站了起来,连忙说道:“快,带我去迎接。” 在二院门口,胡宗宪挽着徐渭的手,“文长兄,终于把你盼来了。” 徐渭笑道:“我知道汝贞兄翘首期盼,等着我的好消息。” “那文长兄又带来好消息吗?” “哈哈,容我卖个关子。”徐渭笑了两声,然后解释道:“此事关系重大,带我去签押房密议。” “好,文长兄,这边请!” 两人在签押房坐下,徐渭从怀里掏出一个裹皮木盒,打开盒盖,从里面掏出两份文卷。 “这份是兵部都给事中胡应嘉的奏章抄件,这份是皇上的朱笔圣谕。” 胡宗宪连忙接过奏章抄件,匆匆扫了一眼,脸色不喜反而无比惊恐。 “世子.世子。”胡宗宪结巴着说不出下文来。 徐渭轻轻地问道:“汝贞,你也以为这只是党争吗?” 胡宗宪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徐渭,“文长兄,此言何意?” “汝贞兄,世子亲自下场,你觉得还是党争吗?只是世子党与晋党之争吗?” 胡宗宪默然。 “万寿宫大殿,高阁老呈上陈一敬奏章时,世子对他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世子盯着高阁老说,‘我是世子,是君,你是臣!我说话,你听着,叫你说话再说话!’” 胡宗宪长舒一口气,仰头看着屋顶,喟然道:“天佑大明啊!” 第三更! 第七十六章 惊天大案 胡宗宪放下文卷,决然地说道:“既然世子殿下下定决心,趁着这次机会要把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彻底整饬一番,那臣也不惜此残躯。” 徐渭笑着说道:“汝贞不用说得那么严重。晋党、晋商,看着根深蒂固,可是能跟当年首辅杨公,以及凶焰熏天的严党比吗? 皇权凛然、天威煊赫。再强大的势力,只要西苑一纸圣谕,缇骑四出,瞬间便土崩瓦解。” 胡宗宪默然不语。 徐渭递过去一张纸条:“汝贞兄,这些人在哪?” 胡宗宪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前大同镇总兵赵国良,副将杨禄、肖凌、参将吴其勇、林栋阳他们此时在城外田大户的庄园里,说不定正在骂我呢。” 徐渭对门外说了一声,“去把宋千户请进来。” “宋千户?” “西宁侯宋公第五子,宋公亮,现任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这次他才是正主,带着锦衣卫奉诏拿人。” 徐渭压低声音说道:“宋千户娶了锦衣卫千户陈昌言之女。” “陈昌言?” “裕王妃陈氏长兄,论起来,宋千户是世子殿下的表姐夫。” 胡宗宪心中了然。 看来世子对此事极为重视,派出来的都是最得信任的人。 身穿一身朱色斗牛服,头戴大帽的宋公亮走进来,二十岁出头,英姿飒爽。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宋公亮见过兵部胡部堂。” “宋千户免礼。”胡宗宪客气了一句,“文长先生跟本兵说了,宋千户这次是正主,奉诏拿人,本兵负责协助,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谢胡部堂!” 很快,大同城外田大户庄园,数百官兵把这里团团围住,里面的奴仆吓得到处乱窜。 喧闹声中,前大同镇总兵赵国良阴沉着脸走出来,盯着带兵的守备薛昂、高文勇两人,恶狠狠地说道。 “薛昂、高文勇,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赵总兵,我俩今天也是听令办差。”薛昂、高文勇拱手答道,往两边一闪,让出宋公亮。 “你是谁?”赵国良沉声问道。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宋公亮。” 众人吓得肝胆欲裂。 “奉诏!” 宋公亮大喊一声。 众人哗哗地全部跪倒在地。 “兵部都给事中胡奏,庚戌之变实乃大同、山西两镇边将及官员,受不法商贾贿赂,谋取私利,挑衅北虏,进而私放北虏入关,袭扰地方 其罪不可恕,其刑不可饶,着锦衣卫北镇抚司缉拿相关人等,递解入京,交有司审理定刑!” 宋公亮念完诏书,开始点名:“赵国良、杨禄、肖凌、吴其勇、林栋阳哦,你们七人都在啊,省得本千户到处拿人。 来人!” “在!” “拿下!” “是!” 很快,一股飓风席卷着大同和山西镇,守备以上六十三人被缉拿,其中致仕荣休的总兵、副将十二人被拿。 接着这股飓风向山西地方席卷而去,巡抚、知府、知县被缉拿了七十五人,其中致仕的占五十一人。 大同、代州、朔州、忻州、太原、平遥、祁县,地方巨商大户、高门世家被缉拿三十七家,合计人犯五百四十一人。 这些人被锦衣卫悉数解送京城。 山西震惊,京城震惊,天下震惊。 京城高拱府邸书房里,高拱与杨博对视发愁。 高拱黯然说道:“世子好手段啊,居然从庚戌之变入手倒查,把我晋党数十年菁华,一网打尽啊。” 杨博目光闪烁,藏着难以明言的恐惧。 “庚戌之变,那可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啊,十几年了,他一直都记着。而今被世子拔出来,血淋淋的,要死多少人,才能解皇上心头之恨。” 高拱抬起头,问道:“惟约公,庚戌之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博默然了一会,黯然说道:“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一直要求我大明在大同边关开榷场马市,被朝廷断然拒绝。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六月,俺答汗率军犯大同,总兵张达和副总兵林椿战死。宣大总兵仇鸾惶惧无策,以重金贿赂俺答,使移寇他塞,勿犯大同。 八月,俺答移兵东去,先攻宣府,遭守军抗击,兵部尚书丁汝夔请调兵加强古北口等地防守。 俺答随后在朵颜卫影克等人的向导下,声东击西,于八月十四日以数千骑兵佯攻古北口,自率主力从鸽子洞偷袭黄榆沟。 巡抚蓟辽都御史王汝孝、总兵罗希韩调集主力以炮火、矢石奋力还击,但后路被抄,全军溃散。 俺答自石匣营至密云,转攻怀柔、昌平,抵通州,纵兵四掠。而后俺答扎营于潞河东二十里之孤山、汝口等处,京师戒严。” 杨博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自土木之变以后,京师百年无警,如今俺答突然兵临城下,一时极为震恐,手足无措。 当时京师兵籍皆虚数,禁军只四五万,半为老弱,半为内外提督大臣之家役使。又缺少战具甲仗,战力极差。 人心惶惶中,兵部尚书丁汝夔问内阁首辅严嵩如何战守。严嵩说塞上打仗,败了可以掩饰,京郊打仗,败了不可掩饰,俺答不过是掠食贼,饱了自然便去。 因而丁汝夔会意,戒诸将勿轻举。诸将皆坚壁不战,不发一矢。于是俺答兵在城外自由焚掠,凡骚扰八日,于饱掠之后,得到朝廷通贡的允诺,仍由古北口退去。 事后,严嵩又他罪陷杀丁汝夔以塞责。” 高拱静静地听着,因为刚才说的只是表象,杨博接下来要说的是藏在水底下的内幕。 “过了没几年,仇鸾病死,有人向锦衣卫告首,揭发了庚戌之变时仇鸾以重金贿赂俺答,使移寇他塞,勿犯大同的罪行。 当时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将罪证呈于御前,皇上大怒,命三司会审,仇鸾按谋反律定罪,剖棺戮尸。 而今世子不知从哪里查出,当年是晋商意欲开边,设榷场马市,以谋取暴利。只是当时晋党势力尚弱,被严党和江浙党压制,不得行。 于是他们就以重金贿赂土默特部俺答汗,破边寇境,逼迫朝廷开边。不想玩脱了,俺答汗率部直入京畿,威胁京师,酿成了庚戌之变。 世子把罪证交给兵部都给事中胡应嘉,一纸弹劾,掀起了这惊天大案。” 高拱疑惑道:“惟约公,庚戌之变过去了十几年,世子还能查得如此清楚?且此事关乎重大,极其隐秘,怎么还让世子给查出来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十几年过去了,那些当事人以为安然无忧了,嘴巴就没有那么紧了。 老夫猜想,可能是锦衣卫在山西、大同等边镇的坐探,探知到了部分消息,然后转到了世子手里。” 高拱捋着胡须说道:“锦衣卫的消息,怎么到了世子想起来了,督办处参事房下辖边情侦查科,从锦衣卫手里接受了九边军情侦查人手,想必那部分边镇坐探,也是那时一并移交的。 那是好几月前的事情,世子一直隐忍不发,现在突然雷霆一击。可是这大案,几分真,几分假?” 杨博冷笑道:“几分真,几分假,有意义吗?庚戌之变,皇上脸面尽损,被文臣们逼着连杀了十几人,连严党差点都被倒台。 现在查出真相,庚戌之变是某些人为了一己私欲,通虏卖关酿成的,皇上身上的恶名被洗刷,伱说他会认为是真还是假?” 高拱默然了,站在嘉靖帝的立场上,这件大案必须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的铁案! 第四更! 第七十七章 赶紧结案吧 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刑部尚书黄光升,大理寺正卿钱问真坐在一起,神情疲惫。 朱希忠看了看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强打着精神说道:“诸位,我们连审了二十天,审了人犯三百七十五人,案情已然清楚。 到了结案的时候,诸位,说说吧,怎么结案。” 张溶打了个哈欠,睁着发红的眼睛说道:“铁证如山,案情清晰,该怎么结案就怎么结案。” 王廷转头看了黄光升和钱问真一眼,争辩道:“此案牵涉到官吏九十一人,边将七十五人,地方举人、生员、商贾四百七十五人,一旦定罪,这些人多半是死罪难逃啊。 家破人亡,事关人命,不得不慎重啊。” 等了一会,看到大家还是没有出声,王廷只好出声点名:“黄尚书,钱正卿,你二人一掌刑部,一理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勘案,如此惊天大案,难道不说两句?” 黄光升看了王廷一眼。 我说两句? 我为那些人喊冤? 笑话。 黄光升是老刑名,只看卷宗他就知道,这起大案里肯定有被无辜牵连进来的。 可是这重要吗? 不重要! 首先这起大案的根源,嘉靖二十七年开始,山西地方商官勾结,为了谋取暴利,一直在推动开边设榷场马市。 没有获得朝廷同意,就私下重金贿赂俺答汗,提供边关虚实情报,以寇边威胁朝廷答应。 通虏卖国的罪证是确凿无误。 只是世子苦心编织了这么大一个筐,肯定希望多往里面装些人进去,把山西、宣府、大同三镇,以及背后的山西官场、地方世家清洗一遍,好安插和扶植自己的人。 这种情况下,让自己去给那些被装进去的人洗冤?你个老王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再说了,那些被装进的人,哪一个是清白的? 比如刑部侍郎陈希学,是祁县恒源泰的幕后大东家,也是大同边镇猖狂违禁走私的幕后支持者。 现在已经被夺职拿下,扣上通虏的罪名,家破人亡是少不了的。 张四维,新一代的清贵翘首、士林领袖,是平遥凤善号的幕后大东家,不仅染指解州池盐,也是大同边镇违禁走私的幕后支持者之一。 只是他机灵,二话不说找到徐渭,把凤善号以及在解州池盐的份子,全部投献给了统筹局。 坊间传闻,张四维还转手把晋党中坚,左副都御史卞式启、山西巡抚王林、太原知府岑用,以及前晋党领袖,原兵部尚书王德运、原吏部侍郎尤之圭、原礼部侍郎李富永、原右都御史向霖等致仕官员卖得干干净净。 陈希学以及以上的那些官员和官绅,被下在诏狱里,等候问罪。 其中原兵部尚书王德运,因为庚戌之变时为山西总督,是大案幕后黑手之一。年近八十岁,四世同堂,被锦衣卫把阖家老小悉数锁拿进京。 一路上哭声震天,惨不忍睹。 张四维却是上书告了假,一溜青烟回去蒲州老家。 黄光升说道:“本部堂主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以证据为准绳,公正无私,不敢懈怠。且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如果觉得我刑部审理不公,都察院可纠察,大理寺可驳正。” 王廷被顶得无言以对,只能黯然叹息道:“此案涉及进士二十五人,举人七十五人,生员两百多人。 这么多的读书种子,寒窗苦读十几年,培养不易啊。被一场大案悉数毁了,真是可惜啊。” 朱希忠和张溶看了他一眼,懒得出声。 大理寺正卿钱问真不客气地答道:“这些读书种子培养不易,毁之可惜。庚戌之变,三边镇、蓟州镇死伤官兵数万。京畿百姓死伤和被掳者数十万。他们也是娘生爹养,含辛茹苦不容易,难道毁之就不可惜了?” 王廷被顶得哑口无言。 钱问真是天下名士,跟海瑞差不多脾性,爱护贫弱百姓,对仗势欺人的豪强世家极为痛恨。 “诸公,还有什么意见吗?” 王廷还不死心,还想着能不能再抢救一把。 “成国公、英国公,此案涉及人员众多,案情复杂,匆忙审理定罪,恐有冤枉吧。” 黄光升有点火光了,“王中丞,你觉得谁冤枉,就指出来,我们再勘定审理就是。伱不能一句恐有冤枉,我们还得把整个案子全部再重审一遍吧。” 张溶点头道:“黄部堂说得有道理。都察院纠察是职责,王中丞要是觉得案犯有谁是冤枉的,就指正出来,我们再审就是。 只是本公提醒诸公一句。皇上的圣谕里有说道,限一月结案。” 众人默然无语。 这起大案,有心人一看就明白,是西苑里的祖孙俩联手筹划的。 皇上要洗涮十几年前,庚戌之变给他带来的耻辱和污名。 世子要胡宗宪彻底掌握山西、大同、宣府三镇。 皇上需要那些案犯被抄没的家产,世子需要那些案犯留下的商号。 祖孙俩各取所需。 那么,谁有胆子敢去阻拦? 看到众人不出声,尤其是刚才还一直有回护心思的王廷,彻底不吭声。 朱希忠心里冷笑几声,开口道:“那就请黄部堂写结案陈词,按律定罪,我等合议无误,呈报御览吧。” “好!” 京城徐府,张居正坐在书房里,面对着他的老师徐阶,神情有些黯然。 “老师,皇上下诏,重开西安门书堂,叫子实、学生我、还有大洲、文长两位先生,轮流给世子上课。 只是学生” 徐阶笑着说道:“叔大有些胆怯了?” 张居正咬咬牙,点头默然。 学生太厉害,老师压力很大啊。 徐阶感叹道:“叔大,不要说你,为师也胆颤心惊啊。世子心计深沉,堪比皇上,而手段,可比皇上还要狠辣。 关键是他才十岁啊。当年皇上斗杨廷和杨公,也有了十四岁。 不过那时皇上除了名分大义,并无其它。世子倒是可以依仗皇上的权势。不过这设计用心,还是让人胆寒啊” “老师,学生听说成国公他们已经结案判定,呈交西苑御览。晋党恐怕是全军覆没了。” “晋党?叔大,你有没有看一份邸报?” “什么邸报?” “迁福建巡抚王崇古为右副都御史,总督广东、江西军务。迁山东巡抚霍冀为兵部右侍郎,巡抚福建。迁顺天府尹王国光为户部左侍郎。” 张居正把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惊讶地说道:“老师,这三人都是晋人。” 徐阶落寞地一笑:“哈哈,没错,打压了一批晋党,又擢升了一批晋人,有意思吧。世子啊,皇上的好圣孙!” 五更!厚颜无耻求票票! 第七十八章 祖孙俩分钱 皇城东安门。 一身蟒服的黄锦,带着身穿飞鱼服和斗牛服的陈洪、滕祥,站在城门边上。 他们三人身后站着二十几名小黄门。 一列长长的车队,缓缓地行驶过来。 每辆车由四个番子手推着车,上面码着四个木箱子,密密麻麻贴满了封条。 左右还有锦衣卫军校、四卫营禁军们巡哨把守,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一位身穿墨绿绣花服,头戴钢叉帽的内侍,上前禀告:“启禀黄公,东厂珰头李标,奉命押解入禁货物,计一百六十四箱,合四十一车,全部押解至东安门,请黄公点验。” “这些都是从山西运过来的?” “是的。先是由胡兵部的兵马,在锦衣卫军校、东厂番子监管下抄没,由统筹局的账房登记造册。 再由三镇总督府、户部、统筹局点验,由锦衣卫、我们东厂点校,装入箱中,贴封条启运。 走固关,出井径,入真定府,再转保定府,最后入京。” 黄锦点点头:“嗯,孩儿们确实辛苦了,事后重重有赏!” “谢黄公。” “这些是入内承运库的?” “是的,黄公。” “入太仓库的呢?” “回黄公,入太仓库的在通州就已交割,合计一百八十四箱,合计四十六车。户部王侍郎、司仓赵郎中带着人亲自点验签收。” “好。那这些都是入内帑的钱财,陈洪、滕祥,你们代表司礼监,点验吧。” “是,干爹!” 四卫营上千军士早就把这里团团围住,隔出一个巨大的空地。除了禁军、锦衣卫军校、东厂番子,并无其他外人。 陈洪和滕祥对视一眼,陈洪上前,随意指了一个箱子。 “就它,抬下来。” 四名番子小心翼翼地把这口实木箱子抬下车,一直抬到陈洪三人跟前。 陈洪上前弯腰,仔细检查上面横七竖八的封条,回过头禀告道:“干爹,贴皮都完好无损。” “嗯,那就启封开箱吧。” “是。” 陈洪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两名小黄门上前,小心撕开封条,再从李标手里接过钥匙,打开箱子上的挂锁。 陈洪又挥挥手,示意小黄门退下,自己上前两步,拉住木箱上盖的锁扣,深吸一口气,把箱盖打开。 瞬时间,陈洪的脸被刺眼的光映成银白色。 后面的滕祥看呆了眼,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满满一箱子的银子。 数十个银元宝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闪着银白色耀眼的光芒。 陈洪被这耀眼的光芒晃定住了十几息,最后稳了稳神,把木箱子彻底翻开,伸手取了一锭银子。 马蹄形状,上面有铭文。 “二十两”。 “嘉靖四十年”。 “祁县恒源泰”。 陈洪拿着这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挥挥手,示意等候的内承运库和银作局的工匠们上前来。 “验验银子的成色。” “是!” 四位工匠忙乎了一会,由一位出列,向陈洪禀告道:“回陈公公的话,都是十足的雪花银,小的们验色无误。” “好。” 陈洪点完数量,示意把银子都放回箱子去,盖上盖子,上锁,叫小黄门贴上两张封皮。 一张是司礼监,一张是内承运库。 “干爹,儿子点验好了。总计一百个二十两银锭,合计两千两白银。数目、成色清点和勘验无误。” “好。滕祥,你也去点验一下。” “是,干爹!” 滕祥上前去随机点了一个箱子,撕开封皮,点验无误,两千两白银无误,然后上锁贴封皮。 剩下的就不需要司礼监掌印和秉笔太监亲自点验,他们只需站在旁边,看着手下的人和内承运库的人,一一点验。 足足点了一个时辰,这才点完,然后黄锦叫陈洪和滕祥跟着押解去内承运库,自己去了西苑。 进到万寿宫,大殿道坛上坐着嘉靖帝一人。 朱翊钧去西安门书堂读书去了。 黄锦安静地站了一会,得李芳暗示,知道嘉靖帝运转完一个大周天,便开口道。 “皇上!” “嗯,黄锦。”嘉靖帝在李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下道坛,“差事办完了。” “回皇上的话,差事办完了。奴婢跟小的们用心点过,四十一车,一百六十四箱,每箱两千两雪花银,合计三十二万八千两。数目、成色,奴婢和小的们都验过,没错。” 黄锦抬头看了看,发现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微眯着眼睛,凝神在听。 “皇上,这是第一批。后来还有四百一十九万两银子,陆续解到。” “太仓库该分多少?” “四百三十九万两。” 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内库国库五五分!好! 这帮老西,可真有钱,难怪每科北榜中那么多进士,跟江浙党那伙人,不分上下啊。” 黄锦连忙说道:“这些家伙,世受皇恩,不思回报,居然为了一己私欲,敢通虏卖国,实在是死有余辜。” 嘉靖帝鼻子一哼,“都杀了吗?” “回皇上的话,陈希学一家二十一口,王德运一家三十七口,尤之圭一家十七口,卞式启一家十五口,还有王林、岑用、李富永、向霖等十五家,合计二百四十六口,前日在午门被斩首。 其余边将、地方乡绅、商贾一千六百四十七口,在太原、大同两地被斩首,其中三百五十六人首级传檄边关和地方。” 嘉靖帝冷笑几声:“无君无父的混账东西。为了开榷场马市,谋取暴利,居然敢通虏卖国,还把脏水往朕的身上泼! 再传诏,凡是涉案人员,家眷族人五代不得科试。” “遵旨!” 西安门书堂,上完课的朱翊钧在和赵贞吉、徐渭、南宫冶算账。 南宫冶拿着一本账簿禀告道:“殿下,统筹局总共接管了良田一百一十六万亩,这些全部移交给胡部堂。他按照世子的指示,成立农垦场,安置淘汰的边军。 我们还接管了大小四十七家商号,计有房屋四百六十七座,其中商铺、仓库、货栈占七成。名下有掌柜、伙计、脚夫三千五百六十七人,都是有经验的”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跟解池盐务有关的,全部卖掉,我们不碰解池的盐。其余的大小商号,合并成恒源泰、丰昇瑞、泰鸿升三家。还是老规矩,选择强项为主营业务,集中资源经营。 从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抽调一部分人手过来,充实这边的经理、财会。人手不够用,嗯,统筹局开个讲习所,专门培养经理、财会人才。 嗯,把工匠也列进去。蓟辽稳定后,开发永平府的事宜,我们要开始做了,那时需要的就是工匠人才。” “是!” 新书昨天上架,书友们很捧场,踊跃订阅投月票,校尉感激不尽!!! 有书友说更新的章节太少了,我不敢出声。因为立了flag,这月每天三章,总得有点存稿。 我打字不快,而且更新保量更要保质,才算对得起读者们的支持,所以敲一章文字,更慢了,请诸位书友们多多见谅。 再一次谢谢大家,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第八十一章 儿孙满堂 裕王府花厅里摆了两桌。 正中间是正桌。 裕王朱载坖坐在上首,朱翊钧跟嫡母陈氏分坐两边。 桌子上摆满了菜肴,虽不丰盛但很精致。 朱载坖美滋滋地喝着小酒,眼睛时不时往旁边的侧桌上瞥。 侧嫔李氏抱着他的第三子,坐在那里。 四五位健妇和婢女围着她俩打转。 因为亲老子嘉靖帝没有发话,朱载坖不敢给亲儿子取名字,直接叫老三。 在朱翊钧与老三之间,还有一个老二,未满月就夭折,其母是一位身份卑微的宫女,伤心过度也很快就没了。 要不是陈以勤等侍讲先生还记得,侧嫔李氏怀里的老三,就要被朱载坖称为老二了。 朱老三出生于嘉靖四十三年八月中,现在有四个多月了。长得白白净净,虎头虎脑,跟李氏像得更多些。 朱翊钧对这个被自己占了气运的弟弟,倒也没有多大感觉。 曾经想上前去亲近亲近,却被侧嫔李氏如临大敌,好像自己身上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暗器,一掉落下来就会要了她亲儿子的性命。 朱老三现在是李氏所有的期望,又或许用不了多久,会成为她心中的奢望。 天家无情,谁都想坐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在她的心里,自己应该是嫉恨这个可能要抢位置的弟弟。站在她的立场上,自己肯定是对这个弟弟欲先除之而后快。 连带着王妃陈氏,在李氏的心里,都上了头号敌人榜。 因为陈氏跟朱翊钧的亲近,在李氏看来,陈氏为了保住王妃、皇后乃至太后的位置,会视朱老三为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李氏心里有被害妄想症,但她装得很好。 陈氏想抱抱朱老三,李氏会双手奉上,然后目不转丁地盯着陈氏,生怕她会背着自己一不留意下黑手。 朱翊钧上前去逗逗朱老三,她会笑着说,兄长来看弟弟了,老三知道兄长来了,都会笑了。 但是有意无意地隔在中间,尽量让朱翊钧少接触到朱老三。 朱载坖突然问道:“高先生今天出城回乡吗?” “父王,今天只是诸位好友在华丰楼给高先生践行,明天才是高先生启程的吉日。” “哦,万福。”朱载坖叫着裕王府内侍总管的名字。 “王爷,奴婢在!” “给高先生的仪程送到了吗?” “送到了,一千两金花银,奴婢亲自送到高先生手上。高先生再三托奴婢给王爷问好。” “高先生也回乡了,唉。”朱载坖不由长叹一口气。 前些年,他过得十分艰难,幸好身为裕王府侍讲的高拱处处为他出头。 感念高先生的恩德。 “幸好现在严党也倒了,世道清净了,也没人敢欺负本王了。” 朱载坖举起酒杯,小抿了一口,十分地得意说道。 他左右瞥了瞥,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心里的喜悦。 “前几日,有湖广官员进京述职,路过德安府,听说老四府上,把附近的名医都请遍了。” 朱翊钧和陈氏对视一眼,心里有数。 侧桌的李氏一边哄孩子,一边接腔:“王爷,景王的身子坏成这个样子了?” 朱载坖嘿嘿一笑,“咱家的老四,我又不是不知道。活活的色中饿鬼。嘉靖四十年就藩德安府,不到一年功夫,就往府里塞了上百号美女。 听说还派管事去西蜀,去扬州,去苏杭,给他选美人。他那身子骨,还没我结实呢,能经得起这般淘伐,不行了。” 陈氏听不下去了。 殿下,你心里就没点逼数吗! 你跟景王爷有什么区别? 他是色中饿鬼,你是色中饿狼。 要不是伱在京城里,头顶上有皇上镇着,你会比景王爷好到哪里去? “殿下,景王叔叔好色坏了身子,是教训。你看他到现在都无子无女,真要是不幸,连个上香祭拜的后人都没有。 殿下你爱惜身体,比景王叔叔强多了,所以天下才认定你为储君。现在裕王府也算是儿女双全,人丁兴旺,皇上在西苑,看着也高兴。” 朱载坖脸色变了变,知道王妃陈氏在变相地进谏自己,少在女人堆里打滚。 你要不是有皇上看着,有高先生他们劝着,你能比老四强到哪里去。 朱翊钧目光在父王脸上转了一圈,就知道他心里对嫡母有所不快。 皇上管我,高先生他们管我,你们也来管我,我这位王爷储君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侧嫔李氏为什么得宠,除了长得艳丽娇媚之外,事事都顺着父王来,不知道把他哄得多开心。 无所谓了。 在历史上,你即位六年就驾崩,说明没有皇爷爷的约束,你放飞的速度和力度是非常惊人的。 我不会去害你,但是也不会去劝你。 忠言逆耳,劝多了你反而会觉得我这个亲儿子有什么坏心。你也心生一个什么二龙不相见的念头,反倒不美了。 朱翊钧给嫡母陈氏递了个眼色。 母亲大人,我这爹特别听劝,谁都劝得动他,也就等于不会听劝。 由他去吧。 陈氏在心里长叹一口气,端起汤碗,慢慢喝起了热汤来。 耳根子清净了,朱载坖的眼睛又往李氏那里瞥。 她生了孩子后,整个身体变得丰腴,熟得一口咬下去全是水。 朱载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开始蠢蠢欲动。 他放下酒杯,背着手,踱到侧桌旁,装模作样地说道:“看看我家老三,啊呀,真是越长越胖了。 来,让爹爹摸一摸。嗯,不错,不错!” 朱载坖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知道是在摸老三,还是在老三他娘的乃。 嘿,我还未成年,你就在我眼前上演这样的戏码啊! 你可真是我的亲爹! 李氏满脸红晕,一双桃花眼,润得要滴下水来。 “报!” 一位内侍冲了进来,吓得朱载坖往旁边一跳,像是被撞破奸情的奸夫。 看清楚是内侍,不由大怒道:“什么事!” “报殿下,刚接到宗人府通报,景王殿下,六天前,在德安府薨了。” 薨了! 老四没了! 父皇只剩下我一个儿子了,那皇位铁稳了! 朱载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脸上的肌肉抖来抖去,最后终于想起该做什么,抓起衣袖,装模做样地搽了搽眼睛,干嚎了两声:“啊呀,我那可怜的四弟啊!” “咚咚咚咚”,悠悠扬扬,从远处的钟楼里,传来四下钟声。 朱翊钧想了想,起身对朱载坖拱手说道:“父王,儿子现在就回西苑。” 朱载坖眼睛一亮,连声说道:“对,对,钧儿马上去西苑,在你皇爷爷面前晃悠几圈,让陛下务必明白。老四是没了,可他老人家还有我这个儿子,我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孙子了。 儿孙满堂,儿孙满堂啊!” 第八十二章 皇太孙 西沉的夕阳把半边映得通红, 西边天上的朵朵云彩,层层叠叠,仿佛是锦鲤身上那金得发光的鱼鳞。 嘉靖帝穿着一件藏青色道袍,简单地挽了个发髻,插个根玉簪子,几缕花白的头发零乱地落下。 站在万寿宫殿外的台阶上,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呆呆地看着晚霞。 朱墙黄瓦,巍峨的宫殿中,他的身影如此地寂寥和孤独。 “皇爷,世子回来了。”黄锦走到他跟前,轻声说道。 嘉靖帝猛地一转头,看到朱翊钧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台阶的拐角。 他苍老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头偏了偏,示意朱翊钧站到他身边来。 朱翊钧身穿藏青色蟒袍,头戴翼善冠,不急不缓地走到跟前,站在嘉靖帝身边,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一起看着远处的晚霞。 黄锦看着神态同步的祖孙,鼻子一酸,眼眶发胀,想哭。 他吸了吸鼻子,连忙挥挥手,示意小黄门都退下,自己也轻手轻脚地退到稍远一点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嘉靖帝沙哑着嗓子说道。 “钧儿啊,你四叔,没了。” “皇爷爷,我在裕王府听到了这个消息。”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嘉靖帝苦笑了一声,“你爹什么反应?” “干嚎了两声。” “有眼泪没有?” “挤不出来。” “正常。他要是死了,老四活着,也是干嚎几声,眼泪也挤不出来。 钧儿,这就是天家无情啊。看到了没有,这巍峨的紫禁城连翩几十里,威凛天下,却容不下半点骨肉亲情。” “嗯,皇爷爷,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人心难测,诱惑越大,人心越难测。” 嘉靖帝愣住了,他忍不住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长孙。 夕阳给他稚嫩又坚毅的脸抹上一层金色。 想起这两年多的时间,他给自己带来了足够多的惊喜。 统筹处,继而统筹局,抓到了财权,形成了大明的少府。 京营戎政督办处,钧儿打得什么算盘,嘉靖帝心里清楚的很。 但是他愿意! 正如非常熟悉他的严嵩说过,嘉靖帝一生要强,跟大臣们斗权谋斗了一辈子,把权力牢牢地抓在手里。 他最怕的就是儿孙不争气,被文官们糊弄瘸了,等自己一闭眼,被文官们撺掇着下什么罪己诏,一世英名全被败坏完了。 老三朱载坖是个没耳朵,谁都劝得动他。 老四朱载圳是个没胆子,想要又不敢争。伱不争不抢,等着皇位落到你头上? 终于有了钧儿。 嘉靖帝转过头,看着夕阳晚霞,继续说道:“钧儿,你有弟弟了。” “嗯,是的,父王给孙儿添了个弟弟。皇爷爷,父王叫我在你面前多晃悠几圈,好让你知道,四叔没了,可你还有他,你还是儿孙满堂。” “儿孙满堂!” 嘉靖帝突然抬起头,眼睛使劲地眨了眨。 “怎么了皇爷爷?” “没事,眼睛吹进了沙子。” “哦。要不要孙儿帮你吹一吹?” “不用了,乖孙。”嘉靖帝很快恢复了情绪,“你还记得你四叔的模样吗?” 朱翊钧想了想,“嘉靖四十年,四叔就藩德安府,来仁寿宫辞陛时,孙儿见过他一面,有点记不住了,很模糊了。” “他和你爹,比你还要小的时候,总爱围在朕的身边转悠。那时还有你二伯,也就是朕的庄敬太子。他们打打闹闹,抢着给朕背书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 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朕给你二伯行冠礼,十六日加冠。十七日他突患恶疾,没两天,你二伯病卒,才十四岁,十四岁啊。” 嘉靖帝声音低沉,充满了无奈和悲凉,“在你二伯之前,朕还有长子,哀冲太子,可惜才几个月就夭折了。在嘉靖十六年,也就是你父王和你四叔出生那年,朕接连痛失了两位皇儿。 后来嘉靖十七年,十八年又痛失了两位皇子。 嘉靖二十八年,你二伯又突然没了,朕怕了。 他们说,这是二龙不相见,不管真假,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把你父王和你四叔移出宫外抚养,我们父子三人不再见面后,他俩还真长大成人了。” 嘉靖帝对着西边,闭着眼睛,黯然地说道:“老四就国,上疏要进宫辞陛。朕想着,不见吧,这一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那就隔着帷帐见一面吧。 十几年,朕都记不得他的模样。到了天庭,二祖列宗问起来,朕连亲儿子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岂不是笑话。 结果一见,四年不到还是没了,连个打幡摔碗的人都没留下。” 朱翊钧听着皇爷爷嘉靖帝,絮絮叨叨地念道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回答。 他知道,现在的皇爷爷只是需要有个人倾听他满腹的话而已。 讲着讲着,讲了大约半个时辰,天色发暗,暮色开始弥漫天地。 “好了,钧儿听朕讲了这么许久,肚子也饿了吧,一起吃饭去。黄锦,叫御膳房传膳。” “是。” “皇爷爷,且慢。” 嘉靖帝一愣,转头看着朱翊钧。 “黄公,南边是哪边?” 黄锦心头一颤,伸手指了指南边,嘶哑着声音答道:“世子,南边是那边。” 朱翊钧对着南边,噗通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四叔,侄儿朱翊钧给你磕头,你早登天庭!” 嘉靖帝呆呆看着南边,两行泪水终于忍不住,从满是皱纹的脸上缓缓流下。 朱翊钧大口吃着晚饭,嘉靖帝在旁边看着,双眼充满了慈爱。 等到朱翊钧吃完,拍了怕圆鼓鼓的肚子,大声道:“皇爷爷,孙儿吃饱了。我们去消食吧。” 嘉靖帝欣然道:“好,走,一起消食去。” 第二天一早,徐阶、李春芳、严讷,以及补入阁的郭朴,在内阁的议事堂里坐下,准备开始议事,突然有书办慌张跑来,在门口禀告。 “四位阁老,司礼监掌印太监黄公公来了。” 四人猛地站起来,出堂迎接。 一身蟒服的黄锦脸色平和地走了过来,拱手说道:“咱家叨扰四位老先生了。” 身为首揆的徐阶站在最前面,拱手问道:“黄公公此来阁房,可有什么旨意?” “徐老先生说着了,咱家是来传旨的。” 徐阶四人全部跪倒在地。 “荣淑康妃杜氏,孝慈恭顺追封荣淑恭顺康皇后。 皇三子朱载坖承以宽厚,躬修玄默,天资纯粹,大度宽仁,当承乾纲。除裕王,立为太子,以备国储。 嫡长孙朱翊钧,智谋宏远,聪明文武。宜膺祧庙之尊,承天序之隆。保有邦无疆之休,垂百王不易之典。立为皇太孙。” 第八十三章 会做生意的杨金水 松江府上海县城。 赐飞鱼服、领御用监少监衔、捐输赈济统筹局会办兼坐领东南办事处杨金水,一身襕衫,头戴网巾,站在县城东门城楼上。 身边跟着上海县知县李三江,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总掌柜张景元,杨德治,王飞麟,统筹局东南办骨干人员,其它关系密切的商号东家掌柜,大约二十余人。 举目看去,吴淞江和黄浦江在前面不远处汇集,岸边码头上停满了船只,桅杆如林,无数的挑夫如蚂蚁一般,在上下货物。 杨金水感叹道:“这可是块风水宝地啊。” “杨公公说的是。前宋年间,上海设有上海务,专事征收酒税。当时这里有上海浦和下海浦,司税务设在上海浦,才得名上海务。 松江大行棉布,这里成了贩卖转运中心,渐渐由上海务变成上海镇,前元至正年间,上海镇从华亭县析出,成立了上海县。” “三江学识渊博,典故信手拈来。”杨金水哈哈大笑。 李三江是自己人,是统筹处培养出来的“老人”,而且是难得的举人出身。 为了上海大开发,特意把他安排到上海县为知县。 杨金水转头看着众人,又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世子点名把统筹局东南办以及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的总号迁到上海县来吗?” 众人对视一眼。 兴瑞祥总掌柜张景元开口道:“杨公公,因为上海县地处松江府,这里是大明棉布产出最多的地方。又背靠苏州、湖州、嘉兴和杭州,丝绸出产丰盛。” 联盛祥商号掌柜理王飞麟说道:“杨公公,在下想应该是这里通海。黄浦河在前面汇入吴淞江,吴淞江出吴淞口入长江。南京龙潭的船厂,还有淮安的船厂,移了一大部分在那里,现在成了南直隶最大的造船厂。 宁波、泉州等船匠也移了一部分过来,专工建造两千料以上的海船。” 德盛茂总掌柜杨德治捋着胡须答道:“上海的吴淞江通苏州太湖,黄浦河直通嘉兴杭州。又在长江口上,江南的茶叶瓷器,湖广的粮食和茶叶,川蜀的锦缎和铜器,都可顺流而下。 海外运来的货品,也可逆江而上,散于江南、湖广和川蜀,或走运河北上中原,南下两浙。” 李三江悟到了,连忙补充道:“通江达海,杨公公,因为上海城通江达海。” 杨金水赞许地点点头,“对的,通江达海。上海面向东海,背靠长江运河,附近又盛产棉布丝绸,占据地利。现在统筹局东南办和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移驻过来,就是要聚起人和。” 李三江和张景元、王飞麟、杨德治心里默想,天时就是世子殿下了。 上海能得天时地利人和,确实是块风水宝地。 “三江,上海县规划案,你看到了吗?” “回杨公公,在下看到了。城东靠近码头那一片,定为仓储区,上海县正在招募民夫,按照营造标准,修建仓库。 这一片,定为商贸区,未来大明各地诸家商号都会入驻这里。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将会修建最大的三栋楼房,以为典范。 在下先谢过三位总掌柜了。” “李知县客气了。我们来这里也是发财来的,何谢之有啊。一起发财,一起发财!” 张景元三人笑呵呵地答道。 “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是东南海商翘首,你们来了,其余的商号都会跟进。除了伱们的商号,地方的世家会在周围修建酒楼。谈生意嘛,怎么能少得了这些。” 众人轻笑。 李三江手指头在那片地方圈了圈,“.这一片会变得寸土寸金。现在上海县已经拍出一百六十五块地皮,营建码头仓库以及修葺城墙的钱,都有了,必须得感谢三位啊。” 张景元三人笑着拱拱手。 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了。 李三江继续说道:“吴淞口修建一处可停泊三千料以上海船的码头。 两千料海船可逆吴淞江直到上海县城。但是三千料以上的海船,再停过来,船来船往的,就过于拥挤了。 而且黄浦河、吴淞江多河船,川流不息,数量繁多。三千料以上海船再逆江而上,很容易撞到这些河船,不妥当。 此前的吴淞江所,与宝山所合并,成为隶属与浙江水师的水寨,拱卫吴淞码头和上海县的水路安全。 还会在那里成立直属市舶司的关税缉查队,配置哨船,巡逻稽查.” 李三江说完,杨金水继续说道:“经营上海县,是未来五年间,统筹局东南办以及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重中之重的大事,世子殿下寄予了重望。 大家千万马虎不得。” “是!” 杨金水又说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东南工商实业,经过诸位的努力,产出翻倍,上缴的课税也翻倍增长。为国解难,为君分忧。皇上和世子也赐下了恩典。” 众人连忙拱手对着北面,齐声说道:“臣等谢皇上天恩。” 张景元、杨德治、王飞麟被赐征仕郎,东南办得力骨干,其它“纳税卓著”的商号东家、掌柜们,被赐将仕佐郎到修职佐郎不等。 商贾被赐文散阶,确实难得,属于祖坟冒青烟了。 杨金水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现在东南工商,发展到今日,咱家感觉走到了一道坎上。诸位,有没有这种感觉?张掌柜、杨掌柜,王掌柜,你们说说。” 张景元与其他两位同伴对视一眼,开口道:“是的。经过两年多突飞猛进,这几月我们确实感觉到后劲不足,想继续往前拱,不负皇上和世子的期望,可是现在付出十二分力,却只收获到三分。” “张兄说得没错。以前我们付出十二分力,至少能收获八九分。现在呢,有三分收获,我们还窃喜不已。”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说的意思都差不多。 杨金水开口了,“你们说得这些,咱家去年也深有体会。只是苦思冥想,却不知道根源在哪里。” 众人都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 大家都知道,杨金水虽然是内官,残缺之人,但在做生意这方面,可以说是在场所有人之中最厉害的一位。 这两年,就是因为有他在幕后掌舵,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才会迅速做大,然后迅速整合了东南海商贸易,把它做成了一桌丰盛的欢宴,进而把东南的棉布、丝绸,以及江南湖广的茶叶瓷器,岭南的白糖等生意,全部带动起来。 东南商界,有人可以鄙视他是阉人,但是没人敢否定他做生意的本事。 现在大家都感觉到各自的生意发展遇到了瓶颈,也都希望能够从他的嘴里得到解决的答案。 在众人心里,要是杨公公都想不出好办法来,那天下还有谁能想出办法来? 看着远处熙攘的码头,如过江之鲫的船只,从海内外各地装载来财货,堆积如山。 看着大片大片的工地,无数的商号、酒楼、仓库拔地而起,勃勃生机。 可是大家的生意卡在那里,陷入了停滞,怎么办? 苦恼啊! 三更,继续厚颜求票票! 第八十四章 你爱银子吗? 杨金水继续说道:“于是我写信向世子殿下请教。往来两封信,殿下知道我所言困境后,指出了东南工商发展遇到困境,根源可能来自两个问题。 一是市场的问题。” “市场?” 众人表示非常疑惑,市场?它是个什么玩意? “市场就是能买卖货品的地方,比如安南,卖出稻米,获取铜钱白银,再来买我们的丝绸;又比如西洋,西洋佛郎机等人从别处换取到白银,来找东南买我们的丝绸、茶叶和瓷器。 大家可以把它理解为可以捕捞的鱼塘或海域,再广袤肥沃,但是你能捞到鱼上来才行。” 众人点点头,对杨金水的解释理解了一点。 张景元、杨德治、王飞麟对视一眼,杨公公把当初大家进京述职时,世子殿下教授给大家的学识,今天是现学现卖。 杨金水继续说道:“世子殿下说,这两年东南工商发展,出产的货品把以前旧有的市场都挤满了。比如西洋不远万里来我大明采办货品,一年一趟,一趟就那么多船。 往年他们经常是采办不齐所需的货品,所以我们不觉得异常。现在他们使劲地往船里塞货品,都挤不下了,我们产出的丝绸、棉布还有多余的,于是我们觉得有异常了。” 众人连忙点头:“对,对,是这个意思。” 这叫产能过剩。 懂了就好,当初我也是费了点功夫才弄懂世子讲的这些话。但是一旦把这些话弄明白了,下面的就都好说了。 “市场饱和了,我们就需要去开拓新市场。世子特意提到,开拓新市场,不是贸然地跑到新地方,去找人买东西。 南海有很多大岛,上面住着不少野人,靠天吃饭,身无寸缕分文,你去了那里,他们根本没钱买我们的货品,那算新市场吗? 肯定不算。” 确实是,穷鬼聚集的地方,怎么能算市场呢? “世子指出了几个地方。首先是东倭。东倭出银,还有其它货品可以贩运到大明来交易。自从他们平户港被炮击,松浦党几乎全军覆灭后,老实了很多。 我朝又改堪合贸易为牌照贸易,往来就宽松许多。大家可以去那里开拓市场。其次还有朝鲜和安南等南海诸国。 他们相隔甚远,又比较封闭,暂时不知道我朝商贸往来有了大变局,东南海商们完全可以主动去他们那里,打开他们的国门,把棉布丝绸卖出去,换回我们所需的稻米、铁铜、白银等物。” 众人纷纷点头,世子殿下说得极是。 “还有另一处新市场,西洋人。由于相隔万里,他们知道我大明海商贸易的变局,会更晚些。但是他们好利,反应反而会更快。 两年过去,相信变局的消息已经传到那边。明后年,会有更多的西洋海船蜂拥而至。” 杨金水的话让大家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 西洋人好利,这是大家公认的。 不好利怎么会相隔万里跑到我天朝做生意? 明后年,相信除了大量的海船商人从西洋跑来,同时也会有更多的工匠、军官跑来。 这两年,统筹局重金礼聘西洋诸国有才之士,消息传遍了南海和南海,从天竺都闻讯跑来了不少西洋人。 等到大家议论声慢慢缓下来,杨金水继续说道:“世子殿下除了指出市场之外,还点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一直都忽略,或者是根本没有想到。” “杨公公,什么问题?” 众人都好奇地问道。 “交易的效率问题。” 效率! 这又是什么玩意? 杨金水笑了笑,开口解释道:“世子为什么要把统筹局东南办和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商号总号迁至上海县,同时引领诸多商号也移驻上海县,其实就是一个交易效率问题。” 有人捧哏道:“请杨公公指点!” “刚才说了,上海通江达海,交通十分便利。又背靠棉布、丝绸出产聚集之地。长江沿途的江南、江北、湖广、川蜀,可把各地的货品顺江而下,聚集在上海,卖出后再买入棉布、丝绸、粮食等物,逆江而上,运回各自地方。 海商汇集上海,或怀揣白银,或卖出本国所出特产。然后大明各地出产的丝绸、棉布、瓷器、茶叶、白糖等都堆积在这里,有质优价高者,有质次价廉者,任君挑选。采办之后,运上船,乘着顺风扬帆回国。 是不是觉得十分地便利?” 众人纷纷点头。 “确实是,此前丝绸我们要在苏州、湖州、杭州等地采办收集,再运至宁波。茶叶又是另一套做法。现在如杨公公所言,确实便利了许多。”张景元附和道。 杨金水欣然道:“对,这就是世子所言的交易效率。让交易越便利,所付出的成本越低,商贸是不是就越兴盛发达?” 众人恍然大悟,“对,对,是这么个道理。” “原来世子殿下让我们移驻集中在上海县,原来如此用意。” “世子殿下真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 杨金水背着手,嘴角挂着淡笑,等众人奉承完世子后,继续说道:“世子殿下又对奴婢说道,交易效率,不仅如此,还有一个交易效率我们此前都没有注意到,那就是货币。” “货币?” 又冒出个新名词来了。 杨金水问道:“我们交易,你有丝绸,我有白糖,怎么交易?” 王飞麟非常默契地答道:“杨公公,最便利的方式就是以货易货。” “没错。以货易货。可是这里也有问题。伱的丝绸价值几何?我的白糖价值几何?各持己见。 其次,你有丝绸,可是这次不想买白糖,只想买茶叶;我有白糖,可是这次不想买丝绸,想买棉布,怎么办?” 杨德治上前很有默契地答道:“杨公公,简单啊,此前我们用铜钱和布帛折价,现在用白银折价。稻米每石多少两银子,丝绸多少银子一匹,白糖、茶叶又多少银子,随行就市,标得明明白白。然后你卖了白糖,我卖了丝绸,拿着银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杨金水哈哈一笑,“没错,现在这白银就是货币。它成了大家交易的中介,估值的标准。” 原来银子就是货币啊! 那铜钱也算啊。 那宝钞呢? 码得,那个王八蛋提的? 故意的是吧?! 说这些把我们坑苦了的废纸,故意恶心人是吗? 张景元装模作样的,似乎琢磨出点意思来,可是又没有琢磨明白,于是开口问道。 “杨公公,你刚才所言,白银是货币,是交易的基础,也涉及到交易的效率问题。敢问这个效率问题,到底何解?” 三位气氛组表演到位啊。 杨金水笑着问道:“张掌柜,诸位,你们爱不爱银子,白花花的银子,你们爱不爱?” 众人对视一眼。 爱,当然爱了。 这玩意满天下谁不爱? 皇上、阁老、尚书、翰林、巡抚、知府、知县、秀才,就算是城外野庙里的乞丐,你去问问,谁不爱啊? 第一百零四章 心情很好的嘉靖皇帝 徐阶在前,严讷、郭朴、李春芳在依次在后,被小黄门领进了万寿宫的大殿里。 “臣徐阶/严讷/郭朴/李春芳,叩见皇上。” “起来吧,黄锦,给四位老先生拿四张凳子来。”嘉靖帝是人逢喜事爽,说话的语气听着就透着高兴。 他穿着一身朱色道袍,戴了个紫金道冠,甩着两个宽大的衣袖,仿佛一只仙鹤拍打着翅膀,缓缓走了出来。 身后跟着朱翊钧,身穿朱色蟒袍,头戴翼善冠,面带微笑。 朱翊钧目光在四位阁老脸上扫过,似乎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李春芳是自己人,在内阁又资历最浅,现在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管好理藩院,然后是充当世子党在内阁的耳目。 再就是管管工部的事,其它的基本上就是在划水。 郭朴原本还在守制,孝期未满。 吏部尚书杨博受倒查庚戌之变一案的牵连,辞职归乡。 皇爷爷满朝廷扒拉了一下,发现能胜任吏部尚书的人选不多,下诏叫高拱的同乡郭朴夺情,进京接任吏部尚书,顺带着还补他入阁,参预机务,作为补偿。 只是这位袁老夫子,觉得自己被下诏夺情,背受了不孝之名,一直心不顺,在内阁里除了做好吏部本职事,其它一概不管。 矫情! 真要是大孝子,你完全可以封还皇爷爷的诏书,留在原籍继续守孝。 不过要封还皇爷爷的诏书,确实需要些勇气。 于是徐阶除了首辅之外,还兼管户部、兵部。 严讷分管礼部、刑部。 这四部的奏章,以及地方相关事宜的折子,司礼监都会抄一份给到内阁,由这两位票拟。 看到徐阶和严讷两位的神情,就知道两位老先生,在首辅值房里,商议得差不多,话都谈透了。 呵呵,阁老外臣们,都知道收买内宦,获取宫里禁内的消息。本太孙自然也会在内阁和六部埋暗桩,置耳目。 等到徐阶四位阁老在小黄门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微歪着头,露出十分得意的样子。 “朕诚心敬天,终得恩赐。苍天有眼,赐下柳河大捷啊!辛爱,这个混账王八蛋,他亲老子俺答汗,庚戌年破边入寇,惊扰京畿,狠狠地打朕的脸。 他是好的不学,尽学他老子不好的。癸亥年也破边入寇,想往朕的脸上踢上一脚。好了,香河一役,他的狗腿子把都儿吃了败仗,灰溜溜的北逃。 钧儿,把都儿后来怎么个下场啊!” 朱翊钧连忙答道:“把都儿率残部回到宣府西北的多罗土蛮部牧场,胡兵部遣宣大猛将麻贵、陈武、董一元率部奔袭多罗土蛮部,斩首四千,俘人口三万,其中有把都儿妻女兄弟二十余口,另有牛羊二十余万。 把都儿率残兵逃窜。胡兵部悬赏其头颅,不二十日,有关外胡人,拿着把都儿及其长子、次子的首级前来领赏。多罗土蛮部,不复存在。” 嘉靖帝微眯着眼睛,听完后得意地冷哼一声,“对,谁叫朕一时不痛快,朕就叫他一世不得痛快!” 嘉靖帝得意地扫了一眼四位阁老,继续说道:“天遂人愿啊!辛爱这个混账王八蛋,不念及朕放他一条生路的天恩,还处心积虑地想报复朕,报复大明! 居然丧心病狂地劫杀我大明恩赐给董狐狸的财货和诏书,幸好戚元敬是大才啊,不仅会练兵,更会用兵! 六千新军营,全是步卒,居然在三万北虏骑兵围攻下,屹立不溃,坚持了一天,还打得辛爱所部损兵折将,筋疲力尽。这才被我大明铁骑趁得间隙,一举击败。 戚继光好样的,马芳这员老将也很好。李成梁不错!还有周国泰,听说是周尚文的长孙?” 朱翊钧马上应道:“是的皇爷爷。周国泰世袭了指挥使佥事,在辽东镇从军,五年间积功为副将。” 嘉靖帝欣然地说道:“好啊,将门虎子!他们都是我大明的柱石!没有他们,苍天赐下天机,也接不住啊! 好,好!上苍有眼,赐下如此良机,让辛爱偷鸡不成蚀把米,成了我大明的俘虏。好啊,我大明煌煌天威,终于让关外这些北虏知道了。” 嘉靖帝又扫了一眼四位阁老,嘴角挂上一丝谑笑,开始他最喜欢的群臣嘲讽环节。 “呵呵,现在看来,还得用对人啊。庚戌年,朝廷用了丁汝夔、仇鸾这两个废物点心,结果看不住宣大山西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白白做了替死鬼。 癸亥年间,用了杨选、徐绅这两头猪,胆小怯战,迟疑不前,坐视辛爱所部在京畿抄掠横行。要不是香河大捷,朕的脸啊,就要被他们丢尽了。 好了,现在换了胡汝贞、谭子理,对,还有戚元敬,边军还是那些边军,山西、大同、宣府、蓟州、辽东,还是那些边镇卫所。结果呢” 嘉靖帝上半身往前,伸长脖子,谑笑地问着他的四位阁老辅臣。 徐阶四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反正在嘉靖朝能熬上内阁,基本上对嘉靖帝的嘲讽奚落大法,早就免疫了。没有免疫的,早就上辞呈自个回乡养老去了。 “以前俺答汗,羊圈里的羊少了一只,都敢派人跑到边关,对我大明敲诈勒索一番。现在胡汝贞派兵犁了多罗土蛮部,这个老鳖孙,居然屁都不敢放一个。 为什么?欺软怕硬啊!他知道我大明边关换人了,换上一群能打硬仗,打胜仗的能臣良将,他个鳖孙胆怯了! 现在朕把他的长子抓到京师来了,倒要看看,他这回是派人来兴师问罪,还是要干什么!惹毛了朕,朕把他亲儿子的首级传檄九边,朕要狠狠地打这个老鳖孙的脸!” 嘉靖帝一口气说完,几步走到一边,背对着群臣,叉着腰,大口吐着气,心里无比地痛快。 从庚戌之变到现在,在心里憋了十几年的怨气,今天终于可以痛快的宣泄出来。 痛快啊! 何等地痛快淋漓啊! 突然,嘉靖帝感觉有只手掌轻轻地贴着自己的后背,上下轻抚,帮自己顺气。 转头一看,正是朱翊钧。 嘉靖帝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心绪一下子变得无比地平静。 他伸出枯瘦的右手,轻轻地摸了摸朱翊钧的脸,转身甩着大长袖,呼呼地走到徐阶四位阁老面前。 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四位坐着的臣子,双手笼在袖子里,身上又充满指气使颐的气势 “好了,将士们在前方用命,打了大胜仗,给朕,给大明,给朝廷挣回颜面来了。怎么封赏,朕自有定夺。 现在你们议一议,辛爱这个王八蛋,怎么处置?” 第一百零八章 不靠谱的爹 大明东宫,指的是紫禁城东华门内的以文华殿为主体的这片区域。跟西苑隔着一座紫禁城。 朱翊钧坐着步辇,从午门前面绕了一圈,绕到东华门前,按例递牌子,验腰牌,这才进了东华门。 走进东宫正门,文华门,东宫太监万福在门口候着。 “太孙殿下。太子妃叫奴婢在这里候着。” “万公公有心了。” “太孙,太子妃叫奴婢给太孙说一声,太子殿下在文华殿。” “父亲在文华殿干什么?”朱翊钧有些好奇。 自从四叔景王朱载圳薨后,老爹朱载坖被立为太子,储君之位无忧后,他再也没有心思与几位侍讲先生定期聚会。 往日这种定期聚会,名为“侍讲经义”,实际上是商议时事,应对固位。 现在老爹的储位铁稳,加上他最信任最依赖,同时有点小怕的高拱不在,他也没有心思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把全部身心,投入到享受中。 文华殿就是侍讲经义的地方,那里现在成了整个东宫最清闲的地方,今日自己老爹居然去了那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 难怪母妃要特意安排万福在门口候着,通报自己一声。 朱翊钧跟着万福走进文华殿前门,从侧面台阶走上去,走到殿外的平台上,绕过殿门,往左边走去。 刚拐弯,朱翊钧看到一个身影。 自己老爹朱载坖穿着一身赭黄五龙圆领袍,头戴翼善冠,背着手,仰着头,眺望着不远处的紫禁城。 走到跟前,朱翊钧拱手作揖:“臣见过太子殿下。” 朱载坖转头看到朱翊钧,脸上露出了笑容:“老大来了,陪我在这里站会。” “是,殿下。” 朱载坖瞪了朱翊钧一眼,“现在东宫成了咱们的家,在家里,用不着这么客气。你是我亲儿子,我是你亲爹,咱们爷俩有什么好客气的。” “是,太父亲。” “对了,要是再客气矫情,我就赶你回西苑去。”朱载坖这才放过朱翊钧,转头继续看着西边。 看着他的背影,朱翊钧觉得自己的父亲今天大不一样。 怎么了? 朱翊钧耐下心,静静等待。 他知道,自己父亲朱载坖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 “钧儿,知道那是哪里吗?”朱载坖嘴巴往西边努了努。 “父亲,是紫禁城。” “对,就是紫禁城。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在那里住了几年,然后就离开了,到现在,也只能隔着这堵朱墙,远远地眺望。” 朱翊钧站在朱载坖的旁边,双手笼在袖子里,微歪着头,举目眺望着那座层层叠叠,巍峨威严的紫禁城。 万福看着父子俩的身影,眼睛微微一眯,悄悄地往后面站远了几步。 和朱翊钧并肩站在那里看了一刻钟,朱载坖开口了。 “其实我一直记得在紫禁城的那几年日子,那可能是我这辈子过得最痛快的几年。那时的我,比伱现在小多了,跟你进西苑时差不多大小。 那时我跟老四,都是老二的跟屁虫。老二就是我的二哥,庄敬太子。他比我大一岁,从小就聪慧,带着我们在紫禁城撒着欢玩。” 朱载坖背着手,看着紫禁城,脸上带着从回忆中浮现出来的微笑。 “当时我们最爱玩的戏耍是官兵打北虏。二哥当主帅,我当副将,老四当小兵。我们披了一件披风,折了两根树枝当刀枪,咿咿呀呀地杀啊,冲啊。 我记得,老四腿短,披风拖在地上,一跑起来,就会踩到披风上。啪,摔一跤,爬起来刚跑两步,啪,又摔一跤。哈哈,笑死我了。” 朱载坖突然低头,用手搽拭着眼泪。 朱翊钧在旁边看得仔细。 他知道,父亲流得眼泪里,不仅仅是回忆中的欢笑,还有回忆中的痛惜。 “那时我们都知道,二哥是太子,大明江山将来是他的。 我就跟他说,二哥,你封我做辽王,要不封我做宁夏王,我一定练出大明最厉害的骑兵,纵横漠南漠北,封居狼胥,勒石燕然。 老四那时流着鼻涕,咬着手指头,咿咿呀呀,跟在我屁股后面说,二哥,那你封我做个吴王,三哥去北边打仗,我去江南帮你们筹集粮草。 二哥哈哈大笑,叉着腰站在高处,挥着手很有气魄的说道,没问题,等我做了天子,封老三你做塞王,老四做吴王,一个练兵,一个筹粮,我们哥三一块灭了北虏。”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 皇子又如何?也是人,年少时也有中二的时候。 父亲和二伯、四叔年少时有这样的念头,不足为奇。 朱载坖脸色慢慢变幻,从欣喜变成了悲凉。 “可惜啊,我的二哥,只剩下一个庄敬太子的谥号,现在老四也没了。就算哪一天我回到紫禁城,也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一人。” 这一次,朱载坖反倒没有去搽拭眼泪,只是盯着紫禁城黯然看了好一会,才转头看向朱翊钧,“今日我接到禀告,我大明蓟州镇边军,在关外打个大胜仗。 斩首两万,还把俺答汗的长子辛爱黄台吉抓了回来。我一看就知道,这事肯定是你捣鼓出来。” 说到这里,朱载坖背着手,沿着殿外的走廊走了起来。 朱翊钧紧跟其后。 “你皇爷爷二十年前就没有这个心气了。朝中大臣,从首辅徐阶以下,要不只顾着盯着屁股底下的位置,无所不用其极;要不为了什么狗屁天理大义,争得脸红耳赤,不知所谓。” 朱载坖背着手,摇了摇头,“想不到我朱老二,窝囊了二十多年,居然生出你这么个带种的儿子来。 从正统年往后数,谁有胆子这么干,拿着六千新军做诱饵,硬是砍下两万真鞑子的首级。” 说到这里,朱载坖转过身来,对着朱翊钧树了个大拇指:“钧儿,你牛掰啊!” 这一幕,直接把朱翊钧整不会了。 朱载坖又转过身去,背着手继续走着,二十多岁的人,硬是走出四五十岁的背影和沧桑感。 “接到这份捷报,我就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往事,想起我曾经向我二哥做出的保证。” 朱载坖站在那里,对着虚空处,手舞足蹈地说道:“二哥,你做太子,我做塞王,我帮你练出一支天下无敌的骑兵,肃清北蒙,封狼居胥。” 说完,他看着远处,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又背着手,继续走着。 “只是这句话,从我被迁出紫禁城,居住在裕王府开始,一点点被磨灭。 混吃等死,浑浑噩噩。钧儿,要是换做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你会怎么做?” 朱翊钧答道:“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朱载坖笑了,“太子妃说你懂事,你还真懂事,知道拿话安慰我,听着让人舒心。钧儿,我摊上这样的亲爹,又有你这样的亲儿子,你说我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就看父亲怎么想了。要是父亲还心怀紫禁城少年时的心志,肯定是不幸;要是父亲如裕王府那般,那是大幸。” 朱载坖右手手指头使劲地点着朱翊钧,“你小子,太聪慧了,太机灵了,聪慧到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我亲儿子? 该不是嘉靖三十八年五月你那次大病,星宿下凡,附身在我的钧儿身上。我那亲爹,天天打蘸祈福,玄修敬天,难道应在你这里?” 朱载坖凑到朱翊钧跟前,神秘兮兮地轻声说道:“说嘛,悄悄告诉我,你是天上哪位神仙。现在就我们两人,你说出来,进我的耳朵,绝不会出我的嘴。” 朱翊钧苦笑道:“父亲,你这话叫儿子怎么答啊?” 朱载坖盯着朱翊钧看了一会,挥了挥衣袖,“好吧,好吧,你不说也罢。反正你是我的种,这是改不了的。 钧儿。” “父亲。” “我知道,怀大志者处事英断,你的手段我早就知道了。” 朱载坖看着朱翊钧迟疑了一会,还是说出口来:“以后你看顾着你老子我的面子,多多照拂你的弟弟。不要像我跟你四叔那样,小时候玩得那么好,长大了生疏成那个样子。” “父亲,何必出此言。” 朱载坖摇了摇头,“我是看在眼里的,你一步步地把我拱到太子之位。现在,你太孙之位,比我这太子之位还要稳固。 只是这世上,不是你不想争就能不争的。总有人想狠狠搏一把,而皇子就是他们的筹码。以前我和你四叔如此,以后会是你和你弟弟。 不是天家无情,而是这世道不让天家有情啊。” 朱翊钧看着二十多岁,却像是历经几十年沧桑的父亲朱载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 朱翊钧的战略 京营戎政督办处的衙门在城北后军都督府的一处院子里。 丝毫不起眼。 今天这里被锦衣卫军校、勇卫营和新军营的军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在一间花厅里,朱翊钧看到了董狐狸。 他穿着一身明人衫袍,戴着一顶笠帽,坐在左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徐渭一身青衫长袍,头戴四方巾,坐在对面右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朱翊钧开门见山地问道:“董忽力,你想要什么?” 董狐狸双眼目光闪烁,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的柳河之役幕后主使者,居然是才十二岁的大明皇太孙。 这位少年穿着一身赭黄蟒袍,头戴大帽,身高如十三四岁少年一般。脸上看不出一点幼稚。 董狐狸喉结上下抖动了几下,用生硬的大明官话答道:“太孙殿下,我想活。” “很好!”朱翊钧点点头,“你的这个要求很合理。 不瞒你说,我已经叫文长先生拟好了告示,褒奖伱真心附明,以身为诱,协助我大明擒获狼子野心的辛爱黄台吉。 大功一件。文长先生,朝廷准备褒奖董酋长什么官职?” 徐渭似笑非笑地答道:“回太孙殿下,封马盂侯,荫子一名,授指挥使。再赐金银布帛一百车。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一百车,不是虚的。” 董狐狸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懊悔地拱手道:“太孙殿下和文长先生神机妙算,董某还请恕罪,留小的一条活路。” 朱翊钧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文长先生说董酋长机智过人,智谋超群,你能不能猜一猜,我大明想要什么?” 董狐狸迟疑地答道:“太孙殿下,我可不可以猜,是你想要什么?” 聪明人。 朱翊钧含笑点点头。 “小的猜测,太孙殿下想与察哈尔部的图们汗联手,一东一南,夹击俺答汗。” 朱翊钧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董酋长为何这么猜测?” “俺答汗统领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蒙古右翼三万户,牧场从蓟州一直到青海,屡屡破边入寇,是大明最大的心腹大患。 小的猜测,太孙想在关外草原上找到一位盟友,联起手来对付俺答汗,铲除大明的心腹大患。” 朱翊钧笑了,但是没有出声说对还是不对,只是夸赞董狐狸的聪慧。 “董酋长果真是有天纵之资,眼界在漠北也是数一数二的。没错,大明确实想在关外寻找合作伙伴,铲除九边的心腹大患。 董酋长,为何你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成为大明的合作伙伴呢?” 董狐狸心头狂跳,喉结忍不住乱抖。 大明皇太孙的这番话,是怎么意思? 想扶植我当傀儡吗? 徐渭坐在董狐狸对面,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董酋长,合作伙伴必须有实力的,而有了实力,大明想牵扯他为傀儡,就痴心妄想了。 所以大明的合作,以诚为本,各取所需,双方互赢。” 董狐狸对徐渭话里的以诚为本不以为然,他听到各取所需,双方互赢这两个词,心头一定,明白朱翊钧和徐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朱翊钧继续说道:“董酋长,我们这次见面,是先把诚意摆出来。后续如何合作,需要慢慢地谈。 既然董酋长来了京城,就多住几天,看看你们口里南蛮子的风土人情。” 董狐狸脸色一变,“大明要和俺答汗谈判?” 真是聪明人。 朱翊钧哈哈一笑,“董酋长不要担心。你在喜峰口叩关,悄悄来京城之事,我们都一直严密封锁,没有外人知道,也不会传到俺答汗的耳朵,尽管放心。 文长先生说过,我大明与朋友合作,以诚为本。要是尔虞我诈,大家心里都怀着小算盘,这合作没法下去了。” 董狐狸强撑着起身,拱手道:“谢太孙殿下,小的全靠太孙活命。” 董狐狸被带下去后,朱翊钧对徐渭说道:“辽东有训鹰人,能把海东青训成打猎好帮手,听说关键在于一个熬字上。先生多费费心,熬熬这个董狐狸。” “是,太孙殿下。”徐渭顿了一下,问道,“殿下看好董狐狸?” “此人虽然狡诈,但是识时务,通权变。我们与关外北虏合作,首先自己要站得住,立得稳。自身实力不强,指望什么以诚为本,各取所需,都是屁话。 董狐狸知道我们如何设计引诱辛爱,也目睹过六千新军营在他们三万胡骑下,屹立不溃;也看到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如何纵马驰骋,大败辛爱所部。更是在李成梁所部的追击下,如丧家之犬。 这些董狐狸都亲身经历过,所以大明的天威,他是有切身体会的,不用我们讲太多的大道理。这就是我们跟他合作的基础。” “太孙殿下放心,属下一定用心熬熬他,折服他。这些北虏,畏威不畏德,只有用煌煌天威让他心怀畏惧,才能让成为大明在关外的一只牧羊犬。” 大明的士子都是这么愤青。 朱翊钧笑了笑,没有再多说。 徐渭继续问道:“太孙殿下,刚才董狐狸问,太孙殿下想要什么?臣也斗胆问一句,太孙此前说得,对北虏战略,到底是什么,还请让臣知道。” 对北虏的战略! 朱翊钧站起身来,甩着袖子在厅里来回走动。 “文长先生,我构想的对北虏战略,也就一句话,东攻西和。” 徐渭目光一闪,“太孙殿下的意思是东边集中兵力打察哈尔的图们汗,西边的俺答汗,我们与其讲和?” 朱翊钧点头:“对!” 徐渭站起身来,拱手作揖,恭声说道:“东边察哈尔部的图们汗弱,西边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强。且刚才董狐狸说得对,俺答汗时时破边入寇,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为何太孙殿下会制定东攻西和的战略,还请太孙殿下为属下解惑!” 朱翊钧转身对侍卫说道:“去取一张九边的舆图来。” “是。” 舆图被取来,摊在长桌上。 朱翊钧指着地图说道:“其实我们看图们汗,往往会忽略另一个地方。” “殿下,是哪里?” “辽东镇北边的建州女真!” “建州女真?”徐渭沉吟道,“属下翻阅过架阁库文卷,察哈尔图们汗父子,被俺答汗逼迫,东迁至福全、泰宁、朵颜三卫旧地,与建州女真有了往来。 而建州女真前些年一直不安宁,成化三年,建州左卫首领董山,阴附朝鲜,又在朝贡时狂妄不臣,被宪宗皇帝怒斥。” 徐渭博学强记,这些历史掌故信手拈来,娓娓道来。 “董山回建州后没多久造反,肆意抄掠辽东,击杀了都指挥使邓佐。宪宗皇帝大怒,以赵辅为主帅,汪直为监军,领军五万,并传诏朝鲜一并用兵。 明诏捣其巢穴,灭其种类,誓要将建州女真犁庭扫穴。 董山被杀,家眷流放岭南,永不赦还,建州左卫灭,建州三卫其余的建州卫和建州右卫也损失惨重。 只是建州女真,狼子野心,十年后恢复元气,又暗附朝鲜,抄掠辽东。 成化十五年十月,宪宗皇帝以抚宁侯朱永为主将,汪直为监军,出兵讨伐建州女真。擒斩六百九十五级,俘获四百八十六人,建州女真主力被一扫而空,辽东安宁了数十年。 只是现在,建州女真又蠢蠢欲动。察哈尔部在西,他们在北,互相策应,袭扰抄掠我辽东。 太孙殿下的意思,是集中兵力,先除建州女真,然后再破察哈尔部?” “对!”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答道。 第一百一十章 收其巢穴,化其种类 朱翊钧开始说起自己的北线战略。 “建州女真,可以说是大明整个北线,东胡北虏中最弱的一支。名义上是建州两卫,实际上分成数十支部落,有的结伙自保,有的依附察哈尔,有的各自为政。 一盘散沙,正好给了我们好机会。” 徐渭问道:“殿下,我们继续宪宗皇帝的捣其巢穴,灭其种类?” “应该是收其巢穴,化其种类。” “收其巢穴,化其种类?” “对,我们大明此前讨伐建州女真,只是扫荡一番,斩获部酋和主力,焚其营寨后,就撤了回来。 野草除不尽,春风吹又生。过得几十年百余年,建州女真又冒出来了,又开始抄掠为祸大明辽东。文长先生,你想过没有,为何建州女真屡剿未尽?” 徐渭想了想,“除恶未尽?” 徐渭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依然受时代的桎梏,跳不出来。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文长先生,这些建州女真也要吃饭,也喜欢江南的丝绸,东南的玻璃,北方的烧酒。 只是他们渔猎山林,产出不多,换不回太多的东西,又粗鄙野蛮,换不回来,那就抢了。” 徐渭有点明白朱翊钧的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给他们找一条活路?” “对。他们此前以渔猎,换取粮食布帛。既然渔猎山林难以裹腹,为何不围猎人口,换取粮食布帛呢?” 朱翊钧的话让徐渭一愣,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这种观点,对于一位从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人来说,过于震撼。 他迟疑地开口:“殿下,你的意思收揽建州女真为兵,征讨东北,以及察哈尔。” 朱翊钧点点头,“对,建州女真自小在野外长大,骁勇善战,确实是好兵员。他们为了多口吃的,多些穿的,多几个奴隶,敢犯天威袭掠我大明。 为什么不能用其它野女真和察哈尔的头颅来换取这些。归附后,大明会帮他们把家眷从偏远荒凉的山野搬到繁华的城镇,给他们提供训练,配备兵甲,有功必赏。 我大明富有四海,九边一年要填四五百万两银子的钱粮进去,辽东一镇,一年就得填几十万两银子。与其四处裱糊,不如真金白银掏出来,招募收揽部分建州女真,以为选锋先登。” 徐渭喉结抖了几下,“殿下,要是有不肯服王化的建州女真部众呢?” “那就送去开平采煤挖矿。大明仁德,不会滥杀无辜。但是也不会白养活人,不服王化,不愿为大明出力,征讨胡夷,那就去开平为大明做贡献。” 朱翊钧的语气,在徐渭的耳朵里,听着跟皇上一样阴冷。 平淡,却让人在心里有些发毛。 朱翊钧把徐渭的反应看在眼里,没有点破,继续说道:“化其种类是其中一策,收其巢穴更是重中一策。 东北之地,可耕种,可放牧。气候是寒冷,但是天暖时田地肥沃,水量充沛,与苦寒的西北不可同日而语。 女真、室韦、鲜卑、肃慎、靺鞨等族在那里居住了数百上千年,我们为何就不能?太祖皇帝制定的卫所制,我觉得就适合这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朱翊钧大手一挥,开始总结。 “先以大军为先导,剿灭负隅顽抗的女真部,收降归附的女真部,化其种类,净化一地后,大军前移,余地置卫所,或耕或牧,将其永固为大明疆土。” 说完后,朱翊钧走到舆图跟前,指着察哈尔部的位置。 “我大明在辽东日拱一卒,五到十年,可收拢得数万女真部,复千里疆域,从东边剪除察哈尔部的侧翼和潜在盟友。 相信到一定程度,察哈尔部的图们汗不会坐视不顾的,会主动向辽东进攻。到那时,他不进攻,我们也会想办法挑起战火,诱使他们主动进攻。 建州克复,大明就有了回旋余地,不再是被动防御。察哈尔部进攻辽东,可就地防御,然后大军与女真部,出黑山(大兴安岭),从侧翼进攻察哈尔部北面。 察哈尔要是进攻建州,扶植归附他们的女真部,辽东镇大军就出辽河套,直捣其巢穴。 总之,大明收服建州女真,东北这盘棋就活了,察哈尔部早晚是我们的盘中餐。收降了察哈尔,土默特部就不是大问题了。” 徐渭在脑海里把朱翊钧的战略过了一遍,觉得有利有弊,于是便问道:“殿下,俺答汗坐拥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东蒙古右翼三万户,牧场从蓟州镇以北一直到青海,控弦十几万。 此人又雄才大略,我们要想执行东攻西和战略,全力经略东北,必须要安抚住他,不能让他在宣大一线用兵。” 朱翊钧赞同道:“文长先生说得没错。 俺答汗老了,不复壮年时的雄心壮志。而且他疆域广袤,部属众多,可越是这样,维护成本就越高。” “维护成本?” 徐渭从朱翊钧嘴里知道成本这个词的含义,现在又冒出个维护成本。 “对的,维护成本。部属众多,也就意味着人心各异,各有所图,要把大家拉在一起,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和物力。 边情侦查科有一份关于俺答汗最新情况的报告,文长先生看过吗?” “殿下,请问是那份报告?” “俺答汗屡屡派遣使者去青海,与那里的密宗佛教格鲁派,频频接触,有崇佛兴教的意思。” 徐渭点点头,“殿下,属下读过这份报告。” 他不知道朱翊钧特意点出这份报告来,有什么用意。在他看来,不过是俺答汗试图稳定青海疆域的举措而已。 那里直面的是大明陕西和甘肃两边镇,僻远苦寒,扰边入寇的事比较少,离得又非常远,游离于大明腹地,大家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朱翊钧从徐渭的脸上看到不以为然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这位首席智囊幕僚,目前还是没法跳出时代的桎梏。 “俺答汗接触格鲁派,意味着他早就认识到自己控制如此广袤的疆域,如此众多的部属,成本非常高。且他年事已高,一旦过世,按照关外草原的习俗,就是推一子为共主,诸子分封。 一代二代传下,俺答汗打下的基业就会土崩瓦解。要知道,俺答汗和图们汗,都是达延汗的子孙。” 徐渭执掌边情侦查科,自然知道俺答汗与图们汗的关系。 俺答汗是达延汗的孙子,其三子赛音阿拉克汗的儿子。 图们汗辈份要小很多,他是达延汗长孙卜赤的孙子。 论辈分,俺答汗是图们汗的祖父辈。 徐渭感叹道:“是啊,俺答汗和图们汗,还没出五服,就兵戎相见,如同死敌。俺答汗分封诸子,想必用不了多久也会如此。” “真是。俺答汗雄才伟略,不想自己打下的江山,最后四分五裂。所以他接触格鲁派,试图以密宗佛教,把东蒙古右翼三万户,紧紧地捏在一起。” 徐渭震惊了,太孙的目光真是明睿啊。 “殿下,你就是看到这点,推测俺答汗现在求稳,不想多生事,再下决心设伏辛爱,挫其锐气。” “是的。辛爱是俺答汗长子,却是土默特部中最可能对大明生事的人。先把这个刺头打下去,我们再跟俺答汗慢慢谈。” “慢慢谈?殿下的意思是俺答汗会派人来,与我们商谈?” “是的。所以需要辛苦先生,多做些准备。”朱翊钧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我拟定的一份目录,先生抓紧时间,把这些讯息收集齐,这样的话,我们在商谈中,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属下遵命。”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早晚你们会念我嘉靖的好! 对于众人的神情,朱翊钧看在眼里。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不过都是自己的心腹骨干,朱翊钧还是愿意解释两句。 “开边互市,能换来边境安宁,何乐而不为。但是为晋商和晋党所定,还是为我所定,完全不同。 晋商和晋党联手,推动开边互市,那么就会被他们把持在手里,没有我们什么事!本殿推动,那么北边榷场马市,就能为我们所掌控。 晋商把持,什么能卖,什么不能卖,他们才不管!只要赚钱,他们什么都敢卖!以前没有开边互市,他们就敢卖兵甲铁器。 要是榷场马市掌握在他们手里,大家觉得他们敢不敢卖?” 众人心里一愣,是啊,恐怕会卖得更加疯狂。 “我推动开边互市,那么规矩就得由我来定。还是老规矩,统筹局遥控,发牌照,循东南海商例。 东南海商牌照制,搞了几年,里面有很多纰漏。走私偷税,私贩禁物,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没关系,这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规矩? 关键是我们能查得出,堵得住。” 朱翊钧甩着袖子,侃侃而谈。 大家看着这位少年,谁也不敢轻视他的牛少,都在支着耳朵,老实倾听着。 “北边也一样,开边互市,得按我们规矩来。现在汝贞现在在山西宣大一线,苦心整饬,该淘汰都淘汰,全军归心,局面掌控在我们手里,那就可以开边市。 选三到五个关口,指定在那里互市。发放五到十张牌照,由统筹局发放。理藩院通商厅互市局,在那些关口设互市分局,如市舶分局例,监管互市,征收关税。 边军如水师,负责检抄走私,堵住漏洞。通商厅制定目录,能卖的,不能卖的,一目了然。能买卖的,征收多少关税,也清清楚楚。必须让有些人知道,大明不禁止商贾赚钱,但是有些钱,你有命赚,没命花!” 众人全明白了。 太孙殿下一直在下棋布子。 东南如此,北边也是如此。 东南局势一稳定,太孙殿下借着癸亥之变的机会,调胡宗宪、谭纶、戚继光等人北上,掌控蓟辽、宣大山西边镇。 此举必定引起晋商和晋党反弹。 那段时间,高拱为首的晋党在拼命地找胡宗宪等人的茬,甚至以卢镗炮击平户港为由头,弹劾卢镗拥兵自重,擅开边衅,致他于死地。 然后以卢镗为由头,去皮见骨,追到胡宗宪头上,彻底打垮世子党,把胡宗宪等人,逐出九边。 不想太孙殿下,援成祖五渡阴山,三犁虏庭,把卢镗炮击平户港定性为皇上伐罪吊民,以慰数十万东南倭患死难者亡魂的武功。 皇上正好想洗刷前些年疏于政事,造成东南倭患猖獗的恶名,顺势默认了,下诏明示天下,晋党一招打空,还让世子党的名声在东南更上一层楼。 太孙殿下也不是善茬,借着胡宗宪在山西宣大整饬时发现的蛛丝马迹,暗地里密查,然后反手一招倒查庚戌之变的根源,给晋商和晋党扣上一顶,为求开边互市,私通敌国,引寇叛国的罪名,手起刀落,一口气砍了数千颗脑袋。 成气候的晋商几乎全军覆没,晋党也伤筋动骨。 晋党领袖高拱、杨博也只能灰溜溜地辞职回乡。 当时看得惊心动魄,现在回过头看,难道不是太孙殿下为了今日之局面,一步步引着晋商和晋党往深渊里跳? 前些日子理藩院成立,通商厅下辖市舶局和互市局。 当时大家觉得互市局成立是多余的,北边和西边,一直没有开边互市。 现在看来,太孙殿下早有定计。 徐渭开口道:“殿下,我们答应开边互市,那需要提出什么条件?” 身为朱翊钧许多秘密行动的执行者,徐渭是在场中最清楚内幕的人,内心早就毫无波澜。 听到朱翊钧答应俺答汗开边互市,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提什么条件出来。 徐渭已经深深知道,太孙殿下的好处,没有那么容易拿的。 “当然有条件。开边互市,总体来说,我大明不吃亏,但俺答汗占大好处。 他控制着与我大明的商贸,把我们的货品往北边、西边倒手转卖,能大赚一笔。增强实力的同时,还能帮助他笼络手下,以及收拢羁置西边、北边的附属和盟友,巩固那边的统治。 所以这些年,俺答汗一直在想尽办法,与我大明开边互市。” 李贽眼睛一亮,太孙殿下一语就道破了玄机。 许多晋党的名士大儒们,口口声声俺答汗与大明开边互市,是不忍生灵涂炭,要休战养息,是受圣贤道理感化,懂了仁德道理. 不少人还信以为真,嘴里到处嚷嚷,说朝廷不开边互市,是不恤民情,不顾百姓生死。 幸好朝廷上晋党有政敌,知道这些都是屁话,虽然不清楚最根本的原因,但就是不愿意让晋党吃到大肥肉,于是一直拖到现在。 今日太孙顺口一句话,就把俺答汗一直想开边互市的玄机道破,正合李贽心里的想法,凡事都与功利相关。 谁做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无利不起早! 就算是做好事,做善事,也是想获得心里的安慰和满足。 朱翊钧还在继续说:“现在我们让俺答汗占了大便宜,他们也必须答应我们的条件。 首先,必须在指定的关口互市,必须与持牌商号交易,按律纳税。必须按照产品目录来交易,不能卖的,他们不能强求。 以后俺答汗必须严格约束部众,不得再扰边闹事。三到五个关口,划定区域。某一区域,俺答汗的部众闹事,该关口关闭一段时间。 俺答汗把闹事者人头摆到关口,我们再开市。一月闹一次事,我们关一个月。一年闹三次事,我们关一年。” 众人连连点头,对,就该这样! 大明同意开边互市,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希望边境安宁。 开边互市了,土默特部众还三天两头地闹事,有什么意义? “此外,窜入漠南的白莲教匪首赵全一党,此前在山西朔、代一带,杀官造反,罪不可赦。叫俺答汗把这些人全部抓起来,送还回来,我大明要拿他们以正国法!” 朱翊钧又陆续提了十几个条件,徐渭默默地记在心里。 他初步判断了一下,伯思哈儿多半是愿意答应的,至少大部分条件都会同意,只是需要软磨硬泡,慢慢地谈。 西苑,万寿宫偏殿里。 嘉靖帝看完东厂密报,往旁边一丢,双手笼在袖子里,站起身来,对黄锦说道。 “这些纸烧掉,千万不要让钧儿看到,也不要让他知道。” “奴婢知道。” 黄锦嘴里应道,伸手把密报藏进袖子里,跟在嘉靖帝的身后,慢慢走出偏殿,来到殿外的走廊上。 嘉靖帝看着天,天上的大雁一行行向南飞去。 “叶落而知秋啊。”嘉靖帝突然感叹了一句,头也不回地以问道,“黄锦,还记得我们主仆二人,从承天府启程赴京的日子吗?” “奴婢这辈子都记得。” “朕也记得。朕这辈子做不到的事,说不定钧儿能做到了。” “皇爷,那是一定的。” “呵呵,朕的好圣孙,主意比朕大,魄力比朕强,手段也比朕多,以后有这些文臣们哭的时候。 倒也罢,等他们痛哭淋涕的时候,说不定会想起我这个老道士皇上,会念朕的好。会想念当年的朕,是多么的心慈手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里都有数的高拱和王崇古 高拱心里有几分后悔,但是他骨子里的傲气,让他不允许把这份懊悔显现出来。 我身负天下孚望,又做过太子老师,居然连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对付不了,有何脸面领袖群英,革新除弊,中兴大明? 高拱脸上又浮现出王崇古熟悉的倨傲之色,捋着胡须说道:“与俺答汗会谈,在山西开边互市,是山西父老乡亲多年夙愿。我等做不得,太孙却能做的。 这事,实在叫人难以心服啊。” 王崇古打量着高拱,淡淡地反问一句:“新郑公此言差矣,天下大事,难道一定要等到你来做不成? 此前那些人上疏开边互市,所图何意?大家心知肚明。” “难道不是为了安宁边境,造福乡里吗?” 王崇古不再就此事再争辩下去,转移了话题,“在下觉得要开门迎客,就得把屋里打扫干净。要不然挣得那点粮食,还不够硕鼠半日啃食的。” 高拱目光一闪,“鉴川公,你这是要自绝于山西父老?” “自绝?”王崇古哈哈大笑,“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新郑公居然如此说?是我私通北虏,走私违禁,还是我出卖军情,引寇破边?” 高拱脸色刷地变成铁青色。 这些罪名,是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倒查庚戌之变时,那些被查出的晋党晋商,被论罪的罪名,被明诏天下,遗臭万年。 现在被王崇古一一挑出来,仿佛在一刀刀往高拱的心里刺去。 高拱长吸了几口气,沉住心气神。 王崇古虽然是山西人,可从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后,在京里六部任职几年,就外放地方,历任安庆、汝宁知府,然后改任南直隶常镇兵备副使,开始在东南打倭寇,打了十几年,屡立军功。 倭寇打完,又入广东、江西追剿山贼。 他外甥张四维家,跟晋商关系密切,他却跟晋商往来不多。 因为王崇古入仕二十多年,既不在山西等边镇任职,又不在京师中枢担任要职,晋商觉得他用处不大,肯定不会像对高拱、杨博、陈希学、张四维那样去用心巴结。 所以王崇古很有底气地说出刚才那番话,高拱再气愤,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高拱心里又有点后悔。 辞官回乡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的性格过于偏激,无故地结下了许多敌人。想着要改改脾性,不再桀骜暴躁,要想法改善与太孙以及太孙党的关系。 他也知道王崇古今日来,肯定是有目的的,也想好了,要好生谈,不再拔剑弩张。 结果谈着谈着,自己的脾性又上来了。 “鉴川公,老夫脾气暴躁,你千万不要介意。” 王崇古笑着答道:“新郑公此言差矣,伱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的。正是你性烈如火,才镇得住四方奸邪啊。” 高拱也哈哈一笑,似乎把刚才的芥蒂化为乌有。 “江西赣南,山高林密,强人聚啸其上,朝廷屡剿不尽。鉴川公所说的三分军事,两分正治,五分经济,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听到高拱又转言政事,王崇古也跟着他话题往下说。 “是啊,现在朝廷留了王一鹗在江西,以为江西巡抚,继续执行这一方略,希望能尽快出结果。” “王一鹗?”高拱想了想,“可是北直隶曲周县,十九岁中进士,此前在福建建宁府任知府,坚守孤城,而后出奇兵,大破倭寇山贼的王一鹗?” “正是王云衢。” “东南剿倭,英才辈出啊。” 高拱也没想到,朱翊钧当初的一步棋,全力保下胡宗宪,再设统筹处,竭力支持东南剿倭,居然收获了这么多英才。 这些人都是在东南剿倭中,脱颖而出,而后被胡宗宪、谭纶、曹邦辅、王崇古等人举荐,入了朱翊钧的法眼,再求得嘉靖帝恩准,一一加以擢升。 一带十,十带百,迅速成为世子党。 偏偏这些人,都是从剧繁军政实务中脱颖而出,各个都是干练能臣。 想到这里,高拱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太孙眼光真毒,盯着胡宗宪这一个棋子,布下局去,一下子就把自己的班底建立起来了。 摇了摇头,高拱又继续说道:“江西、广东山贼稍安,广西那边好像还没有安宁。” “广西瑶民生乱,从成华年间断断续续到现在,一直未能根除,有时还蔓延到广东。这背后,有安南这只黑手。 有时候,朝廷追剿广西事急,从南边就会聚集一群海贼,袭扰广东海境,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去年,朝廷在广东,以福建水师为基础,扩建南海水师,拱卫福建、广东海境。现在广东海贼,日见萧索。” 高拱捋着胡须说道:“广西、广东水陆变乱,都是安南幕后怂恿指使?要想两广安宁,安南这只黑手必除?扩建南海水师,就是压制安南之意?” 王崇古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高拱。 高大胡子,脾气是臭,确实真有本事,短短两句话,就能把太孙殿下在岭南的战略部署看透关键。 只是他,过于执拗骄傲了,总是自负地认为,目前大明,只有他能公忠任事,革新除弊。 王崇古却答非所问:“现在殷正茂在广西任巡抚,十分头痛。” 高拱听懂他的避而不谈,问道:“殷正茂,不正是胡汝贞的小老乡吗?” “正是。” “他苦恼什么?” “海刚峰出京后,回乡祭祖后,就四处游历。先去了江西,现在去了广西,石汀(殷正茂)头痛啊。” “海刚峰?”高拱仰首大笑起来,天底下谁不头痛他啊! 闲聊了两刻钟,王崇古执意告辞,高拱挽留了两句,便不再强留。 王崇古走后,高拱背着手,站在院中,抬头看着天。 跟太孙的关系,终究缓和不了。 不过没关系,太子殿下正值鼎盛春秋,只需要给自己十年时间,定能让大明呈现中兴之盛! 王崇古回到驿站,马上磨墨修书,把今日的情况详细写了一遍,想了想,最后落笔:“高新郑持才自负,已难沟通。此后诸事,恐有意气之争” 王崇古放下毛笔,又看了一遍书信,这才满意地放下。 太孙殿下说得对,旧晋党连同旧晋商,一并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现在该出现的是面目一新的新晋商。 有了新晋商,自然会有新晋党,自己为何不能成为新晋党的领袖? 就好比现在东南海商大兴,大兴工厂,大行商贸的一批人,正脱颖而出,他们开始结成新的一党。 胡宗宪就成了他们的领袖。 风云变幻,英才辈出。 “老爷。”心腹家仆在门口禀告。 “什么事?”王崇古问道,“老爷,蒲州那边来信,张家邀请老爷绕道回去一趟?” 张四维! 王崇古当机道:“替我回了,说我皇命在身,耽误不得。” “是!” 王崇古迟疑一下,叫住了家仆,“强叔。” “老爷。” “你亲自跑一趟蒲州,把夫人、少爷和小姐们接到京师去。还有,我有封信你给带回,叫夫人想个理由,把老二家与张家的婚约,退了。” 家仆一愣。 王崇古瞪了他一眼。 家仆马上应道:“是,老爷!” 第一百二十四章 督办处海军局 刘焘坐在轿子里,时不时挑开轿帘,看着外面的京师风土人情。 离京多年,再看到这一幕幕,他居然有些恍惚了。 刘焘是嘉靖十七年中进士,胡宗宪的同科。 历任济南府推官、兵部职方主事,陕西佥事、监军,屡立战功。 嘉靖三十二年,东南倭患猖獗,他被调任杭嘉湖兵备副使,开始十几年的剿倭。 这次他被召进京述职,在兵部、内阁述完职,又递了牌子进西苑,破例得嘉靖帝在万寿宫召见了一回。 今日是奉朱翊钧之邀,去京营戎政督办处议事。 轿子穿过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东城,转进北城,这里明显要萧条疏冷些。 北城多军营,后军都督府、锦衣卫等衙门,也在这里。 穿过几条街道,在一处不大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刘焘钻出轿子,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个院子丝毫没有衙门的威严,反倒像是东南某大商号的总号。 不过门口和周围,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军士,无比肃杀,隔着一条街,都没有百姓从这里过。 在大门门柱上,挂着一块木牌:“京营戎政督办处”。 徐渭、李贽在门口候着,看到刘焘下了轿,连忙迎了上来。 “刘侍郎,我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文长先生客气了。” “刘侍郎,这位是理藩院司务厅司务,也是督办处参事房参事,李贽李卓吾。” “李贽见过刘侍郎。” 朱翊钧总是喜欢让人兼职,刘焘都习惯了。 他拱手对李贽说道:“卓吾先生大名,我早就耳闻,八闽俊才,刺桐英杰。” “刘侍郎客气了。” “刘侍郎,太孙殿下在里面等着。” “快,快带我进去。” 进到督办处正堂,郑洛、吴兑都在,正上首坐着的是朱翊钧。 刘焘一整衣冠,上前一步,跪下行礼:“臣兵部侍郎、总督直、浙、闽、粤海防事刘焘,拜见太孙殿下。” “带川先生快请起!”朱翊钧上前来,双手扶起刘焘。 “一年多不见,先生越发地硬朗啊。” “谢殿下。臣一年多不见殿下,感觉殿下又长高了不少。” “哈哈,我是年年在长,月月在长。”朱翊钧爽朗地笑了,拉着刘焘进偏堂。 “我们进这里议事,不在那边繁文缛节。”朱翊钧拉着刘焘在偏堂坐下,徐渭、郑洛、吴兑、李贽等人也一一坐下。 刘焘看了一眼,看到前面墙上挂着一幅舆图,正是大明海疆舆图,对于今日的议事心里有事。 坐下来后,等到仆人把茶水端上,朱翊钧直奔主题。 “带川公,今日请你来议事,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自然是大明水师。本殿请得皇上旨意,把大明水师改为北海、东海和南海水师,下分各营。 北海水师主力为威海营,驻威海;设靖海营,驻大沽。 东海水师主力为镇海营,驻吴淞;设定海营,驻定海;设安海营,驻海州。 南海水师主力为平海营,驻番禺;设宁海营,驻侯官;设广海营,驻钦州。 北直隶、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各处指挥使司再设海巡副使,分驻大沽、登州、上海、宁波、泉州、新安,统领各处海巡营.” 刘焘静静地听着。 “北海水师提督,还是卢镗卢公,东海水师提督,是俞大猷俞将军,南海水师提督,带川公举荐了陈璘陈将军。其余各处海巡副使,就要请带川公从水师里再举荐有勇有谋,赤诚能干之臣。” “臣听令。” 朱翊钧继续说道:“水师海巡一事,关乎重大。大明浙江、福建、广东水师,是带川公一手筹建,又一直统领。 本殿听闻,这两年,带川公坐着海船,北至登州、南至徐闻琼州,大明一百七十四座海防哨所,四十九处水寨,带川公都有巡视驻足。” “职责所在,臣不敢懈怠。” “要是天下臣工都如带川公这边勤勉用职,何愁大明不中兴啊。” “臣谢殿下夸奖。” “带川公,今年六十有五?” “回殿下的话,臣生于正德七年,今年虚岁六十五。” “带川公为大明殚精竭力,尤其是重兴大明水师,呕心沥血,劳苦功高。而今大明水师定波四海,沿海百万百姓,全得带川公福荫。 本殿代表皇爷爷,代表大明,代表大明沿海百姓,谢过带川公!” 朱翊钧站起身,后退两步,躬腰长揖,深施一礼。 刘焘热泪盈眶,颤颤巍巍地起身,嘶哑着声音:“臣臣.臣愧不敢当!” 众人静静地看着,心里百味交集。 尤其是郑洛等在嘉靖朝待过些时日的老臣们,心里更是无比复杂。 太孙殿下,心计手段不输皇上,其坚毅更是万千人难夺其志。 但是他让人称赞的就是很有人情味。 严世蕃罪大恶极,毫不客气地被太孙殿下在幕后推手,问斩在午门。 严嵩被放还回家。 太孙通过商号给严家买了三千亩水田,挂在严家祠堂祭田名下,可保严家老小衣食无忧。 这事已经在朝野传遍。 严嵩伺候嘉靖帝二十多年,罪也有,家产抄没,其子抵罪;功也有,能够老小无虞,衣食无忧,也算是得了善终。 还有胡宗宪,“臭名昭著”的严党骨干,太孙殿下说要保他,就要保他。 徐阶、高拱敢伸手,直接扛上。 徐阶文斗,太孙连废四位阁老敲打他。 高拱武斗,搞什么去皮见骨,太孙直接把晋党和晋商连皮带骨给你拆了。 主打一点,本太孙的人,谁也不准动,伸手剁手,伸头剁头! 笼络臣下方面,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太孙确实比皇上强。 所以满朝文武都知道,此前的世子党,现在的太孙党,最团结,也最忠诚。 朱翊钧把刘焘扶着坐下,继续开始。 “带川公劳苦功高,又年过花甲,皇爷爷和本殿,都不忍心看着你再受风吹日晒,漂泊海上,所以想请伱进京,坐镇督办处,主持海军局事宜。” 刘焘一愣,众人也一愣,唯独徐渭心里有数。 “海军局?” “专管海上军事行动事宜,北海、东海、南海水师,各处海巡营,都归海军局管辖指挥。” 刘焘迟疑地问道:“那兵部呢?” “本殿向皇爷爷请旨,请擢带川公为兵部尚书。兵部尚书管海军局,不就是兵部管着海军局了吗?”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无言以对。 胡宗宪以兵部尚书身份,总督山西、宣府、大同三镇,等于兵部直管着三镇军务。 刘焘以兵部尚书身份,总督海军局,总领三海水师,各处海巡营,难道不是兵部直管着水师和海巡营了吗? 刘焘想了想,无话可说,欣然接受。 “带川公,你主持海军局,整饬编练三海水师各营,各处海巡营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主持。” “请问殿下,何事?” “再复海运!” 第一百二十七章 西苑赏月 西苑万寿宫宫门外。 太子朱载坖身穿朱色十二章纹五爪团龙袍,头戴乌纱翼善冠,下了步辇,双腿发软,一把抓着旁边的黄锦。 颤抖着声音,轻声问道:“黄公,今儿父皇真的是叫我来中秋赏月的?” “太子殿下,没错的,今儿皇爷请了您和太孙殿下,三人在万寿宫赏月度中秋。” “好吧,你这么一说,我的腿没那么软了。” 朱载坖转头一看,朱翊钧下了后面的步辇,施施然走了过来。 他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猛地窜上去,抓住朱翊钧的胳膊。 “老大,咱们可是亲父子啊,血浓于水啊。” 朱翊钧哭笑不得,“父王,儿臣与你父子同心,肯定是血浓于水。” “那你可不要瞒为父,伱皇爷爷把咱们爷俩,关键是我,叫到万寿宫来干什么?二龙不相见,皇上难道忘记了吗?” 朱翊钧默然几息,黯然道:“自入秋以来,皇爷爷身体不大好了。” 朱载坖一愣,抓住朱翊钧胳膊的手松开,抬头看着万寿宫宫门匾额,目光深沉,几十息后才缓缓说道:“是啊,父皇已经花甲了。” 甩着宽大的衣袖,朱载坖率先走在前面,进了宫门,沿着甬道走到螭陛前。 提起衣襟,从两边的台阶走上去,刚到万寿宫大殿外面的平台上,朱载坖心里一突,又胆怯了。 一个转身,把朱翊钧推到了前面去。 “老大,你是皇上的嫡长孙,走前面。” “父王,你还是皇爷爷的太子呢!哪有儿子走父亲前面的?” 朱载坖眼珠子一转,“我们爷俩一般大,并排走。” 朱翊钧很无奈地答道:“父王,不行,这不合礼法,要是被外臣知道了,会被弹劾的。” “你还怕弹劾吗?你跟那些文官斗心眼,不是很厉害的吗?你根本不怕他们的。” 朱翊钧无奈,只好祭出番天印:“父王,你如此这般,惊到了皇爷爷,会吃挂落的。” 朱载坖一惊,对啊。 连忙走上前,双手笼在袖子里,垂臂低头,猛走几步,眼看要迈过门槛,被人在后面拉住了腰带。 朱载坖转头一看,轻声喝道:“老大,什么意思?” “父王,等会,现在皇爷爷在运转周天。” “运转周天?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三” “什么,三刻钟?” “二” “二,二十息?” “一” 朱载坖正要问,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铜罄声,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随即又眯着眼睛,摇头晃脑。 “哦,朝野闻名的西苑铜罄声,原来是这个声,好听,回东宫我也搞个敲一敲。 朱翊钧很无奈地在背后戳了戳朱载坖,走了,往前走啊! 朱载坖这才恍然大悟,提起衣襟,迈过殿门的门槛,走了进去。 看着他的背影,朱翊钧忍不住思考起来,放养长大的人,都是这么跳脱逗逼吗? 听说在德安府病逝的四皇叔,盘桓在京城时,也是出了名的大逗逼。 或许,他俩没疯都已经算是心理健康了。 朱载坖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六亲不认地步子,走进大殿。 走了十几步,眼睛从外面强烈的光线适应了殿里的亮度,一下子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位老者,身穿赭黄道袍,戴着紫金道冠,瘦长的脸,一双浑浊的三角眼,正盯着自己。 朱载坖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道:“儿儿.儿臣拜见父皇。” 朱翊钧在他身后轻轻跪下,“臣孙拜见皇爷爷。” “都起来。”嘉靖帝在李芳的搀扶下,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 站定后,身子摇晃了两下,这才站稳。 “太子和太孙,都起来吧。”嘉靖帝努力挺直了腰,挥了挥衣袖。 “儿臣/臣孙谢父皇/皇爷爷。” 等到朱载坖和朱翊钧都站起来,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走到跟前,上下打量着朱载坖。 “长大了,都成了爹了,朕有十年没见你了吧?” “十一年零七个月。”朱载坖老实地答道。 嘉靖帝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聚集着泪光,“十一年零七个月,这么久了吗?” 他猛地一转身,背对着朱载坖和朱翊钧。 “这么久了,真是没有想到。” 朱载坖小心地问道:“父皇,陶真人不是说,二龙不相见吗?” 嘉靖帝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独子,枯瘦灰青的脸上,想笑又笑不出来,想怒又不知从何怒。 他长叹了一口气,双手笼在袖子里,直起身子向后微倾,微微俯视着朱载坖,“这里只有二龙吗?明明三条龙。” 朱载坖眼睛一亮,“对啊,父皇一条龙,我是一条龙,老大也是一条龙,三条龙。什么二龙不相见的局,就给破了! 父皇,你真的好聪明啊。” 嘉靖帝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朕这么聪明,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愚钝的玩意?你担心什么,二龙不相见,要克,也只是克朕了。” 朱载坖脱口而出:“克父皇就不好了,儿臣宁可不见父皇。” 嘉靖帝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率先往外走去,“走吧。” “去哪里?”朱载坖傻傻地问道。 “去外面的亭子里。赏月,这大殿里怎么赏月。” “是啊。”朱载坖连忙提起衣襟,屁颠屁颠地跟在嘉靖帝身后。 朱翊钧笑了笑,也跟在身后。 走到万寿宫大殿后侧,视线骤然开阔,左边、后面是水天一色、山林一体的西苑,右边是巍峨的紫禁城。 嘉靖帝突然停住了脚步。 朱载坖跟得急,一个没收住,差点撞到嘉靖帝的后背上。 “太子。” “儿臣在。”朱载坖小心翼翼地答道。 “朕把紫禁城留给了你,这西苑,朕留给了钧儿。” 朱载坖嘿嘿一笑,“我跟老大是父子俩,不分彼此。” 嘉靖帝转头,盯着他。 朱载坖吓得一激灵,讪讪地问道:“父皇,儿臣哪句话说错了?” “以后你们既是父子,也是君臣,懂吗?” 朱载坖猛地点头:“儿臣知道了。” 嘉靖帝摇了摇头,率先下了台阶,穿廊走道。 朱载坖一路上东张西望,看着奇花异草,榭台楼阁,啧啧称奇。 老爷子把这西苑修葺得真漂亮,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朱翊钧悄然上前,跟在右边,扶住嘉靖帝。 他转头看了一眼朱翊钧,慈祥地笑了笑。 朱载坖东看西看,突然看到朱翊钧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前面,扶着嘉靖帝。 他看着嘉靖帝枯瘦的身影,迟疑一下,也走上前,走到嘉靖帝的左边,扶着他的手臂。 嘉靖帝一愣,转头一看,百味交集,没有出声。 黄锦走在后面,低着头,弯着腰,眼睛里噙着泪光。 走到中海边上一处临水的榭阁里,里面摆好了瓜果佳肴。 “坐吧,这里赏月,景色最好。” 三人坐下。 嘉靖帝看着对面的朱载坖,突然沙哑着声音喊了一声:“老三啊。” 朱载坖突然听到父皇叫着自己年少时的乳名,愣了一下,低垂着头,泪水噗噗地掉落,哽咽着答道:“儿子在” 第一百二十八章 紫禁城给你,西苑给他 “当年,你,老二,老四,围在朕的身边,恍如昨日一样啊。”嘉靖帝斜靠在座椅上,目光看着窗外的水面,黯然说道。 “前些日子,晚上朕突然做了个梦,梦到老二,带着老四他们还是那个样子,就跟十几年前一样。” “父皇偏心,没有梦到儿臣。”朱载坖抹了抹眼泪,低声嘀咕着。 嘉靖帝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朱翊钧也无语,皇爷爷话里的意思,老爹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听出来吗? 真要是梦到你,这大明江山,就是我的了,没伱什么事了! 太阳慢慢落下,天地一片清冷。 月亮高挂在星空间,映在中海的水面上,皓白无暇。 微风一吹,微波荡漾,湖光粼粼。 “老三,你要是做了天子,你觉得最大的帮手是谁?”嘉靖帝在座椅上挪了挪身子,开口问道。 朱载坖喀喀地吃着瓜子,吐着瓜子皮,顺口答道:“士子大臣们,他们代皇上牧民天下,安抚地方,镇守边疆。” 嘉靖帝目光瞥过来,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没有嫌弃,反倒有一种看不厌的感觉。 “果然,那些侍讲们把你教得很好。” “是啊,父皇安排的那些侍讲,都是饱学之士,深明圣贤道理,天理经义,是张口就来。儿臣跟着他们学,多少学到了些圣人道理。” “那有没有学会帝王之术?”嘉靖帝又问道。 “那他们没教,想必他们也没有那个心思和本事。” 嘉靖帝眼睛一亮,“老三也不尽是个糊涂蛋啊。” 朱载坖嘿嘿一笑,“那些师傅的心思,我也知道。我是皇子,是大明的宗室亲王,又不要去考状元,那些东西,听听就好了。” “对,听听就好了,关键得心里自己有主意。” 朱载坖马上答道:“父皇,这个儿臣不行。儿臣心里有数,我就是个没主意的人。” 嘉靖帝转过头去,微微叹了一口气,“所以说,他们把你教得很好。” 水榭里一片寂静,只听到朱载坖喀喀吃瓜子的声音。 过了一会,嘉靖帝转过头来,又问朱载坖:“老三,你要是做了天子,你说,你最大的敌人会是谁?” 这个问题有点难度了,朱载坖慢下吃瓜子的动作,歪着头想了一会,迟疑地答道:“俺答汗?” 嘉靖帝三角眼目光一闪,抓起跟前碟子里的一粒葡萄干,嗖地就丢了过去。 朱载坖反应极快,头一偏,闪了过去。 “父皇,你知道儿臣愚钝,有什么教诲,只管说,儿臣一定记在心里。” 嘉靖帝懒得理他,左手指了指他,头也不回地对朱翊钧说道:“钧儿,你告诉你的好爹爹,天子最大的敌人是谁?” 朱载坖转过头来,看着朱翊钧,顺手又往嘴里塞了片核桃仁:“老大,对,你比我聪慧,你说说,是谁?” 朱翊钧答道:“天子最大的敌人,就是文臣。” 朱载坖捏着一块核桃仁的右手定在了嘴边,“老大,你没说错吧?文臣是天子最大的帮手,怎么又是天子最大的敌人呢?” 嘉靖帝转过头去,声音轻飘飘地往后传来:“钧儿,说说,让你老爹开个窍。” “皇爷爷,父王,文臣们是天子最大的帮手,代皇上牧民天下,安抚地方,镇守边疆,也就是说,他们从皇上手里,分到了很大的权柄。 权柄这玩意,意味着权势、名声、财富。拿到手,就不会舍得放弃,只会越想越多。” 朱载坖听懂了一点,“文臣们想从天子手里,分走更多的权柄?” “是的父王。奸臣想贪,需要更多的权柄;就算是正臣,想济世救时,也需要更多的权柄。所以对于大臣们来说,无论邪正,只要有所作为,都需要更多的权柄。” 朱载坖想了想,“如果他们真得能做事,那就给他们好了。” 嘉靖帝转过头来,看了朱载坖一眼,叹了一口气,扶着扶手要站起来,朱翊钧连忙起身,扶起了他。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走到室外的露台上,看着外面的湖光月色。 “出来吧,外面月色很美。” 朱载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迈开步子,准备跟出去,被朱翊钧拉住了。 朱翊钧挥挥手,李芳连忙上前,双手奉上一件羽氅。他接过来,双手奉到朱载坖,嘴巴往嘉靖帝背影努了努。 朱载坖愣了一下,看着朱翊钧手上捧着的羽氅,又看了看嘉靖帝削瘦的身影,默默地接过羽氅,轻步走到嘉靖帝身后,双手拎着羽氅的领子,披在嘉靖帝的身上。 嘉靖帝不经意地转头,看到是朱载坖,愣了一下,凛冽的目光变得柔和。 朱载坖站在嘉靖帝的左边,朱翊钧走上前,站在嘉靖帝的右边,三人并肩站在露台上。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头微微歪着,腰想挺直却挺不直,只能往右边微斜。 朱载坖双手背在身后,头耷拉着,腰微微向前弯着。 朱翊钧双手也笼在袖子里,头仰着,腰挺得非常直。。 皓月悬在三人的头上,洁白清亮的月光洒下来,笼在他们全身。 过了许久,嘉靖帝幽幽地开口:“老三,” 朱载坖马上应道:“儿子在。” “权柄给出去了,就很难拿回来了。惊天动地,要死人,才能拿回来的。” 朱载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大礼议?” 嘉靖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道:“杨廷和,杨一清,夏言,曾铣,无一不是当时俊杰,国之柱石。 杨继盛等人,朕又何尝不知道是正直纯粹之人 钧儿说得对,小丈夫不可一日无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要成大事,必须揽权。他们揽着揽着,你就会被困在紫禁城里,出不去了。” 朱载坖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嘉靖帝,“所以父皇说,把紫禁城留给儿臣,把西苑留给钧儿?” 嘉靖帝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他枯瘦苍老的脸上,浮出笑容来。 朱载坖看着父亲脸上难得的笑容,不由地想起少年时,自己跟着哥哥、弟弟,围着父皇玩耍时,他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 一时间,恍如隔世,神情惘然。 嘉靖帝看了看湖光月色,环视一眼清冷的西苑,摆了摆手,有些萧索地说道:“风景虽好,可惜清冷啊。走,回屋里坐着赏景。” 朱载坖主动伸手,扶着嘉靖帝右手。 朱翊钧无声地扶着嘉靖帝的左手,三人缓缓地走回到水榭室内,在各自的座椅上坐下。 嘉靖帝坐下之前,朱翊钧替他取下羽氅,等他坐下后,再盖在他的身上。 嘉靖帝枯瘦的手,握了握朱翊钧的右手,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钧儿,给你爹爹说说,文臣们为何是天子最大的敌人?” 朱载坖闻声转过头,看着对面坐下来,如大人一般的朱翊钧,目光闪动,神情复杂,突然也笑了。 “老大,你说,我听听。” “是,皇爷爷,父王。”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你还是老实地住在紫禁城吧 朱翊钧想了想,缓缓地说道。 “文官与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两者利益是一致的。文官出自士子,士子出自世家。从秦汉到我朝,世家掌握着天下最重要的资源,那就是田地。 有了田地,便有了人口,有田有人,就有了财富。有了财富,才能心无旁鹫地读书,考科试,三试连捷,出仕做官。进而,文臣们的基础,是大大小小的地主。 而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更重要的,天子掌握着田地的分配权。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说,两者利益是一致的。” 朱载坖听着有点晕,忍不出开口问道:“天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掌握着田地分配权,很玄乎啊。” “父王,不玄乎。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是天子之土,他当然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为了获取支持,天子通过田契屋契,把世家占有的田地房屋确定下,还通过科试,从他们中间选拔人才,治理国家,这个时候,两者是合二为一的。” 朱载坖还是有些不明白,看了看嘉靖帝,发现他看着外面的月色,似乎不关心自己和儿子的谈话,于是又开口问道。 “田地都分出去了,天子怎么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地主?” “父王,不急。太祖皇帝除了分封宗室、勋贵,把大量赐给他们之外,还通过一种方式掌握着天下田地。” “什么方式?” “卫所!” 朱载坖一惊,脸色慢慢地变得肃正起来。 “土木堡之变,勋贵死伤殆尽,天子就瘸了一条腿。” 朱载坖马上问道:“兵权?” “是的。景泰年间,以于少保以兵部尚书提督京营,组建十团营,众多武将,都是于少保以兵部名义任命,五军都督府成了空架子。大明官军的官帽子,被兵部掌控。 然后上直卫,直属天子的二十多卫,除了四卫营,勇士营等少部禁军,都归了兵部管,粮饷归户部管。 接着节制各边的总督和巡抚,也用这个方法拿住了边军的官帽子,再通过户部和地方,卡住了边军的粮饷。 此时不管天子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依靠文官来管理天下诸军。而这些呈请,都被当时的内阁赞同票拟,然后被批红。” 朱载坖听得神摇魂荡,嘴里喃喃地说道:“于少保为何如此,百官为何如此!” “因为于少保和百官们觉得天子做得不好,大明将亡,所以要挺身而出,扶将倾大厦于危急之时。 要成大事,必先揽权,所以他们会如此。正如皇爷爷所言,权柄给出去了,再想拿回来,就难了。 弘治年间,孝宗皇帝任用王恕,刘大夏等文臣,说是对五军都督府革新除弊,实际上就是彻底废弃了五军都督府。 不仅武官任免由兵部做主,就连此前由五军都督府掌管的卫所土地和军户户籍也移给了兵部,然后卫所名下的土地,” 朱翊钧一摊双手,“全没了,去了哪里,大家心知肚明。” 他身子往前一倾,问道:“父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朱载坖有些茫然,摇了摇头。 “意味着天子不再是天下最大的地主。天下最大的地主,成了文臣们。就连土地分配权,也被文臣们悄悄拿了去。 父王,这也意味着大明朝局,彻底失去了制衡。没有皇权和勋贵们的制衡,文臣们,成了不受约束的怪兽。而失去制衡的权力,都会变得无比贪婪和凶狠。” 朱载坖不敢置信,“他们有变得那么坏吗?” “父王,人心是贪婪的。于少保那样一心为公的文臣,只是少数。满天下的文臣,大多数想的是自己,是自己的家族。 失去制衡的文臣们,做起恶来甚至比内监作恶更坏。” 朱载坖惶然地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文臣们作恶,怎么可能会比内侍还要坏?” “刘瑾再坏,武宗皇帝一指纸条,就能剐了他。 晋党把持九边,为一己私欲,外通北虏,引寇卖国。却只能寻着庚戌之变由头,借着皇爷爷数十年积累的天威,勉强除去部分。 东南世家,违禁走私,外通倭寇,肆虐地方数十年,却无可奈何。” 朱载坖默然无语,朱翊钧继续添火。 “文官不受制衡,他们把持着科试,自己选自己做官,不再是天子择天下优士而录。他们再以同年、同门、同科等等关系,勾连在一起。 上,掌内阁六部,把持朝政;下,以乡绅胥吏,深入地方。田地、人口、商贸等等,所有能生钱的资源,能赚钱的好处,他们一概不放过。 更可恶的是,他们还想方设法逃避缴纳税赋,不承担边关、漕运、朝堂运作等等责任。出了事,也不承担后果,把包袱甩给朝廷,把罪名甩给天子以及内监。” 朱载坖心中焦躁不安,猛地站起来,在屋内来回地走动。 朱翊钧的一番话,几乎摧毁了他三十年来的认知和三观。 从骨子里,朱载坖不相信文官会这么坏。 但他只是平庸跳脱,不是糊涂蛋。 朱翊钧说的这些情况,都是有据可查,句句都是实情。 更关键的是,朱载坖现在是太子。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即位为天子,站在天子的立场上,朱翊钧说的这些实情,深深地刺痛着这位未来皇帝的心。 以前他只是裕王,大明会不会是他的,还有变数,所以可以不用去关心。 现在他是太子,大明以后肯定是他的,那么此时的朱载坖开始能体会到老父亲,嘉靖帝的心情。 银子啊!朕的银子! 权柄啊!朕的权柄! “可是,他们”朱载坖想起数以万计的文官,数以百万计的士子、儒生,结成了庞大的集团,如同泰山一样横在他的面前,一时迟疑了。 嘉靖帝开口了,“那些饱学之士,天天给你讲圣贤道理,其实是要你认同他们的说法,认同士子儒生们,让伱觉得他们上秉圣人道理,守礼义廉耻,都是一心为公,赤忱为君。 实际上,都是屁话!这些人都是一群男盗女娼,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朱载坖喉结上下急促地抖动着,想起文臣们的人数,以及他们的实力,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一张网里,被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怎么争啊! 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太平天子。 想到这里,朱载坖颓废地坐回到椅子上。 嘉靖帝看了他一眼,早就猜到他的反应,幽幽地说道:“老三,所以朕把紫禁城留给你,把西苑留给了钧儿。 你啊,老老实实地待在紫禁城,广选美人,过快活日子,做他们嘴里的仁德贤君。” 说到这里,嘉靖帝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朱载坖,盯得他头皮发麻。 朱载坖咽了一口口水,“父皇,你有话请说。” “老三,你要牢牢记住! 大明天下是我们爷三的,不是外面那些文臣的。 你可以小事糊涂,大事上,你可千万不要糊涂!” 朱载坖连连点头。 第一百三十章 回京的张居正 嘉靖四十四年秋九月。 中秋节没过去多久,天色骤然变冷。 安贞门,匆匆一行人自北疾驰而来。 守门的武官带着军士连忙上前拦住。 “下马!” 这行人拉住了缰绳,停了下来,守门的武官,这才看到队伍里有一人,穿着绯袍官服,心里咯噔一下,再仔细一看,胸前补子上绣着一只孔雀。 完蛋,这是位侍郎啊! 他身后还有一人,也身穿绯袍官服,胸前绣着一只云雁。这也是位四品官老爷。 千总腿一软,噗通跪下:“安贞门守门千总陈胜彪,拜见上官老爷。” “无妨!”三品官老爷翻身下来,“按朝廷律制,除持天子使节外,进出九门都要下马落轿,接受检查。 都下来吧。” “是!”随从应了一声。 “本官是兵部侍郎张居正,刚从辽东公差回来,这位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方逢时,这是我俩的腰牌。” 张居正和方逢时把腰牌递给随从,随从上前递给千总陈胜彪。 陈胜彪一骨碌爬了起来,双手恭敬地接过腰牌,扫了一眼,又恭敬地双手奉还。 “下官验查无误,请侍郎和御史老爷进城。” 张居正和方逢时把缰绳甩给随从,并肩走进安贞门。 “金湖兄(方逢时),两月前,你刚从广东兵备副使任上回京述职,被我拽去了辽东。风雨两月,兼程千里,你可不要怪我。” 方逢时哈哈大笑,“叔大客气了,都是为国出力,不分彼此。只是我们在辽东查出的这些腌臜事,有些难办啊。” 张居正神情肃然,“是啊,确实难办。我原本以为辽东离京师不远,看着察哈尔和建州女真,事关重要,下面的人再乱来,也不敢过分,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家伙,完全是不知廉耻啊。” “叔大,习惯就好。地方上都是这个样子,天高皇帝远。当地的乡绅就是天,他们与胥吏勾结,一手遮天,胡作非为。 朝廷官员,都是有任期的,任期一满,转任他地。所以许多地方官员,不愿生事,装聋作哑。有些官员,有几分责任,想管,却被这些混账上下其手,欺下瞒上,架空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有时候还会通过蔓连的关系,找到御史,捏造个罪名,狠狠参上一本。按照朝廷定律,巡按会下来过问,先咨访民情,问得就是这些乡绅,你说能有好话吗? 结果想做事,想革除陈弊的官员,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侃侃而谈。 张居正沉默一会答道:“晚生一直盘桓京师,历任清贵之地,不识实务,不明地方。以前只知道大明积弊重重,却没有想到,积弊到了这种地步。 去年去辽东巡关,走马观花,查了些弊政,还洋洋得意。后来又去了宣大,得汝贞前辈引着,深入地看了一圈,才知道地方积弊,尤其是边关腐朽,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 这次借着遵循朝廷九边防务预备方案的机会,又走了一趟辽东,才发现这些触目惊心的腌臜事啊。” 方逢时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这些积弊腌臜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对,说没有用,必须要下定决心去改!”张居正语气坚定地说道。 方逢时侧脸看了张居正一眼,问道:“叔大,此事关系重大,兵部、户部、地方巡抚,都牵涉其中,每一处,都不是什么善茬,伱想过如何去改?” 张居正沉吟十几息,开口道:“我先去驿馆,洗漱一番,再去内阁。” “先去内阁。”方逢时的声音有点飘忽。 张居正听出方逢时话里的意思,“金湖兄,晚生这次出京办差,奉的是内阁差遣,督办九边防预案执行事宜,回京当然要回内阁,向阁老述职交差。” 方逢时笑着点点头,“说得也是。方某这次与叔大一起出京办差,奉的是都察院院令,行御史监察之职。回京了,我自当去都察院述职。” 说罢,方逢时拱拱手:“叔大去驿馆,我去都察院,刚好在这里分路。” 张居正一愣,“金湖兄不去驿馆洗漱换身衣服吗?” 方逢时看看自己风尘仆仆的官服,变了色的官靴,能看得出黄白色汗渍的乌纱官帽,再把衣袍掀起,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酸臭的汗馊味,扑鼻而来。 方逢时满意地点点头,“嗯,我要的就是这个味。王老夫子,最爱整洁不过。我往他跟前一坐,估计不用半刻钟就会把我打发出来。 我也省得一番口水,也懒得听他呱噪不休。” 张居正哑然,然后苦笑。 左都御史王廷,仗着资历老,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教育晚辈。 御史述职,正事匆匆而过,最后都会变成他给你讲经义,论天理的讲学课堂。 分手后,张居正先去驿馆。 按照朝廷定例,奉命出京办公差的,回京后不准先回家,必须先回衙门述职,如果需要排期轮候,那就住在驿馆里。 所以官员都先去驿馆,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再去各自衙门投贴轮候述职。 张居正洗漱好,吃了些点心食物,再换上一身府上家仆送来的新官服,坐上轿子,往午门而去。 以徐阶对他的器重,自然是投贴即进。 “叔大啊,这一路辛苦了!”徐阶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又黑了,但是更结实了。” “老师厚爱,对学生关心备至,学生感激不尽。” “哈哈,”徐阶笑了笑,指着座椅说道,“叔大坐。上茶,就用前些日子,彦山送来的洞庭山秋茶。” “是!”仆人在门外应道。 “彦山?苏州知府李万青?” “是的,前些日子来京述职,带了些太湖洞庭山的秋茶给老夫。”徐阶答道。 李万青是徐阶主持会试时选的进士。 张居正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转问起政事来:“老师,听说李石麓跟伯思哈儿谈妥了?” “对,谈了两三个月,终于谈妥了。” 张居正静待下文。 “我朝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封辛爱为忠顺公,赐金银丝绸一百六十车 同意在丰镇、大同、阳和、天成、张家口五处开榷场马市,与北边互市。统筹局发放九张互市牌照,北边只准在五处关口,与持牌商号贸易往来,按目录名册买卖货品,按律缴纳关税 俺答汗同意约束部众,不得强买强卖,不得再肆意扰边。如有扰边乱为者,我朝可闭关休市. 俺答汗抓捕窜入漠南的白莲教匪首赵全一党千余人,还有其他窜入漠南的海捕盗匪千余人,交还给我朝.” 徐阶把和谈内容简略述说了一遍,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上明诏里,称伯思哈儿为土默特部和谈正使,辛爱为和谈副使” 张居正笑了,这是在替辛爱打掩护,遮脸面。只是柳河之役,早就传遍漠南,再怎么遮掩,辛爱黄台吉的面子,早就被踩得不行了。 徐阶看到张居正的神情,猜到他心中所想,悠悠地点了一句,“辛爱黄台吉的面子,不值钱,俺答汗的面子,才值钱!” 张居正马上明白了。 徐阶捋着胡须问道:“这次叔大去辽东,可有收获?” “老师,学生这次查到马政上一些积弊,跟老师述职完,就要去兵部,户部,跟他们去扯皮。” 徐阶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叔大的性子我知道,地方什么情况,我也知道些,你要是不查出些弊政来,我反倒奇怪了。只管去吧。” 徐阶心不在焉听张居正简略地把事情说完,“嗯,这事老夫知道了,叔大只管去做。” 然后幽幽地问起一件事:“叔大,中秋节有件事,你知道吗?” 张居正一愣:“老师,中秋节发生什么事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北边谈好,东边谈了个寂寞 徐渭回到督办处,朱翊钧在等着他。 朱翊钧旁边坐着的是南宫冶和李贽。 南宫冶现在是他的机要秘书,李贽现在除了是他的老师之外,也是“顾问”智囊之一。 朱翊钧问道:“文长先生,那个牛皮袋给了伯思哈儿?” 徐渭恭敬答道:“殿下,已经给了伯思哈儿。” “你说,伯思哈儿会不会把这些物品,给到俺答汗?” “会的,殿下。边情侦查科获悉的情报,伯思哈儿与大侄儿辛爱暗地里不合,各自所领之部,一直有牧场之争。 伯思哈儿与二侄儿布延台吉相善,一直想让布延继承汗位,他好从中捞些好处。 得到这个皮袋子,伯思哈儿肯定会交给俺答汗,还会添油加醋地润色一番。” 听完徐渭的回答,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徐渭继续说道:“殿下,能暗中帮我们的,还有那位玄池和尚。” “玄池和尚?被严嵩陷杀,前兵部尚书丁汝夔的妾生子?” “是的殿下,就是他。” “他与辛爱有仇?” “殿下,庚戌之变,就是辛爱声东击西,以朵颜部虚张声势击东,让丁汝夔调走了蓟辽主力,结果俺答汗主力在喜峰口一带破墙而入,大掠畿辅,酿成了庚戌之变。 可以说,辛爱是丁汝夔被杀,丁家败落的罪魁祸首。臣已经把原委详情,写成了密信,悄悄地投给了玄池和尚。 从种种蛛丝马迹来看,玄池是听了进去。伯思哈儿把那个牛袋子交给俺答汗,他再在旁边敲敲边鼓,自然会墙倒众人推。 俺答汗帐下,不服辛爱的,除了他那几位兄弟,还有很多人。” 朱翊钧又问道:“玄池和尚,说话管用吗?” “殿下,玄池和尚在我朝中过举人,颇有才识。丁汝夔坏事后,丁府老仆护送他投奔陕西丁家故吏,不想流落去了青海,入了佛门。 十几年来成了佛门高僧,被俺答汗请去了王帐。边情侦查科的情报,说俺答汗对玄池和尚的佛学以及才识,十分佩服,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这次被秘密派到伯思哈儿身边,协助和谈,足见俺答汗对他的器重和信任。这次,玄池在幕后筹划,献计献策,为俺答汗争取到不菲的利益。 王帐那边传来的消息,俺答汗对伯思哈儿和玄池这一次会谈,非常满意,等着他们回去,就大加封赏。” 朱翊钧一拍大腿,“好!辛爱此獠,是俺答汗麾下最狡诈善战者,也最仇视我大明,是我大明九边最大的威胁。上次利用他骄横自负,急于报仇的机会,才将其在柳河一举拿下。 新仇旧恨,此獠回去后,肯定与我大明不死不休。 原本在京师就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只是需要与俺答汗和谈,稳定西边边关,获得稳定的良马来源,只好活他性命,暂时放他回去。 放他回去,却不能就此放过他!” 朱翊钧转头盯着徐渭,一字一顿地说道:“辛爱心腹侍卫,还有亲信,我们也俘获了数百人。 该收买的收买,该用离间计的用离间计,务必要把辛爱贪图汗位以及钟金哈屯,暗地里施巫作法,诅咒俺答汗早死的事情,传遍漠南草原。 俺答汗舍不得杀,就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逼着他杀了辛爱!对了,这些情况,还有俺答汗要杀他的动态,要及时传给辛爱。 如果俺答汗父子情深,还是舍不得杀他,我们就逼反辛爱。都扯旗造反了,俺答汗再不舍得,也要挥泪斩孽子!” 南宫冶咕噜地咽着口水。 太孙殿下真是太狠了! 一点活路不给辛爱留啊。 不过也对,辛爱身为俺答汗麾下最善于用兵的儿子,又一向仇视大明,确实是大威胁。他死,总比数万大明军民哭要强。 徐渭一一记下,又问道:“殿下,董狐狸怎么办?” “他是我们布在滦河河源一带,对付辛爱,以及图们汗的一步棋。他的效忠书写了?” “殿下,他写了,名字还是用血签的。” 朱翊钧笑了笑,“那玩意就是个态度,本殿不指望那玩意能保住他的忠诚。只要我们足够强大,他就是听话的猎犬。我们要是自己虚弱了,他自然就会成为狼。” 徐渭、李贽和南宫冶齐声道:“殿下英明!” “文长先生,你多费心,把董狐狸的人设打造好。” “人设?” “对,就是他一心忠主的形象,主动投关,愿意以全家身家性命换回辛爱。” 徐渭笑了,“殿下放心,在我们的操持下,董狐狸的人设打造得非常好。滦河河源,辽河河套等地区,都在传说他舍身为主的故事。 这次他亲自来接辛爱,辛爱看到他,抱着他大声痛哭,然后一起出了关。” “好,暗中提供金银丝帛,让他多多收买拉拢辛爱的部属。等到俺答汗要亲儿子的命,或者辛爱扯旗造反失败,叫董狐狸拉着队伍投奔图们汗,按照我们约定的,继续合作!” “是。”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室内慢慢走动着。 “北边慢不得,现在算是大功告成。东边急不得,曰本使节团,回去了吗?” “殿下,回去了,在大沽上船,再由登州转船,回平户。” “嗯,盘桓两三个月,跟这些家伙谈了个寂寞。摩萨藩的港口,犁了吗?” “回殿下,犁了。原本是要调福建水师北上执行圣谕,不想两广巨寇曾一本、材道乾,逃入安南,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后,复为海寇,又杀入广东海域。 惠州贼酋乌七麻,复起响应。 而王崇古进京述职,广东巡抚空缺,兵部、吏部迟迟未决,群龙无首,又生是非。最后还是内阁票拟,以广西巡抚殷正茂兼抚广东。这才调集福建水师南下,与广东水师一通,水陆进剿。” 朱翊钧摇了摇头,“兵部跟其它五部一样,处理文牍工作在行,这种临机应变之事,往往束手无措啊。唉!文长先生,继续。” “是殿下,海军局的刘部堂,就又调浙江水师北上,把摩萨藩五处港口,全部犁了一遍。” “打仗归打仗,水师改编为三海水师一事,不要耽误了。以后每年两次,三海水师各营轮流北上,去曰本诸藩的港口犁一遍,以为循例实战操演。 这些东倭猴子,一次两次打不醒他们,那每年打他两次,打他个十年八年,叫你们下海捕个鱼都心惊胆战,想必应该能听懂本殿给他们讲的道理了!” 朱翊钧突然想起一件事,“文长先生,本殿在某本古书上看到,说曰本本岛,就是最大的那个岛,北边靠东的地方,有个方圆数百里的岛屿,上面有金山银山。 理藩院和海军局,可组织一支船队,去那里秘密勘察一番。找到了,就占了那里,好好开采,离曰本岛不远,不缺人力。” 佐渡金山,支撑德川幕府三百年财政的金银矿,在十七世纪的鼎盛期,据说产量达到世界第一。 现在,它是大明的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淘金小分队成立了! 嘉靖四十四年十月的一天。 登州港。 陈科言在码头上焦急地眺望着,时不时向旁边的港口小吏问一句,“大沽过来的船,上午能到吗?” “我的陈爷,现在刮得是西北风,只要船只是按时离得港,中午肯定能到。” 小吏陪着笑脸答道。 可不敢得罪这位,据说这位是太子妃的族弟,太孙殿下都得叫他一声舅舅。 当然了,真国舅不会跋山涉水,坐船辛苦地到这里来。 据说他是真国舅未出五服的堂弟,也是言字辈,负责帮陈家打理产业,对于小吏来说,已经是万万不敢得罪的大人物了。 “那就好,去往威海卫的快船,下午要开,他中午要是不到,就得误船期。要是赶不上去威海卫的快船,就赶不上威海营那边船队的船期,都是串在一起的。” 陈科言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看了小吏一眼,苦笑道:“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等了半个时辰,港口远处出现一艘海船。 小吏自告奋勇地说道:“陈爷,我去眺望台帮你问问。” “好。” 过了一会,那艘海船还在港口区缓缓驶进,小吏飞奔地跑了回来。 “陈爷,是大沽过来的畿辅丙十三号船。” “停哪个码头?” “东六号码头。” “走!” 陈科言撩起衣襟,飞一般地向东六号码头走去。 等了一会,畿辅丙十三号船缓缓靠上码头,船头有水手丢缆绳过来,码头上有两人接过缆绳,飞快地在两根木桩上,插花蝴蝶一样绕着,很快就把缆绳绑好在木桩上。 等到船靠稳,码头上几人抬起木挑板,搭在船舷和码头上,开始上下客。 走在前面一人,二十岁出头,一身箭袖便服,头戴笠帽,英武飒爽,只是脸色有些惨白。 上到码头上,身子晃了几下,喉咙来回地抖动,冲到海边,嗷嗷地一阵干呕。 陈科言笑了,没错了,跟自己一样。 他迎上前,笑着问道:“易哥儿,一路辛苦了。” 来人正是大同总兵薛麟之子,新军营千总,朱翊钧的骑射教官薛易。 薛易弯着腰,右手扶在右腿上,左手摇了摇,干呕中说着话:“陈六哥,等会,等我呕完了再说话。” 又是一阵干呕,呕的全是干涎口水,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慢慢地直起身子来。 “这船,坐的真难受。” “易哥儿,你这样子不错了。我第一回坐船,人都晕迷糊了,几个人把我抬下船的,缓了三两天才回过神来。伱这都自己能下船,不错了。” 薛易拱拱手,介绍同伴,“这两位是新军营的同袍王丛,李宥,这两位是督办处测绘科的测绘师和画师,张达,杨固。” 跟他同行的人有十二人,除这四位外,都是随从。 陈科言跟四人拱手寒嘘客气了两句,把他们引到码头区一处茶馆里坐下。 “易哥儿,四位,时间紧,去往威海卫的快船,未时三刻起锚扬帆。大家先在这里喝口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这怎么吃得下哦。”杨固抱怨道。 “吃不下也得吃,要不然上了船没得吐,胆汁都给你吐出来。”薛易在旁边劝道。 “好吧,吃吧。”众人一听,脸色一变,都坐下强撑着吃东西喝茶。 薛易在陈科言身边坐下,拼命地往嘴巴里塞面饼,就着碗里的热羊杂汤,往肚子里顺。 陈科言左右看了看,自己这张桌子就他和薛易两人,其余人都坐在其它桌上,隔着有点距离。 “易哥儿,这次出海勘察测绘,上面指定由你掌纛,去哪,心里有数了吧。” 薛易嘴里塞得鼓鼓的,呜呜地说着话,“太孙殿下,文长先生和卓吾先生,跟我交代清楚了。我们要去的那个岛,在东倭曰本本岛北边靠东,南边是曰本越后国,领主叫上杉谦信。 上面有几千人,越后的那位领主上衫谦信,三次讨伐,才讨伐成功。” 陈科言撇了撇嘴,“孤悬海外的小岛,才几千人,还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讨伐了三次才成功,这个什么上杉谦信,也太差了吧。” “东倭就是那个样子。不过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带川公这次指定了卢相卢统领为带队,调拨了十二艘大海船,其余船只二十二艘,以及三哨陆战兵” 陈科言惊喜地问道:“卢相?卢提督的公子?” “对,就是卢提督的公子卢相。 听说卢提督每次都会把劳险之事交付给他。事凡艰险,卢统领必奋勇争先,带川公赞叹他是‘闻命即行,蛟窟鲸波,无少疑惮’。” “那就太好了。有卢统领带队,我们这趟差事,就有把握。”陈科言迟疑一下问道:“易哥儿,那座岛上真的有金山银山?” 薛易左右看了看,轻声道:“陈六哥,这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只是以为受海军局指派,环绕曰本国一圈,绘制沿海舆图。” “我知道事关重大,这不只跟你说吗。” “陈六哥,太孙殿下特意交代过。那座岛上金山银山的事,千万保密。我们这一次去,只是先探探路,摸摸情况。有没有这座岛,岛在哪里,现在都还不确定。 等把路探好了,摸清楚情况了,下一次,我们再直奔那里。那时,才是办那件事的时候。” “易哥儿一说,我心里有数了。东倭多山,产金银,这事大家都知道的。所以我看,那座岛上有金山银山,是很有可能的。 我们这次先找到那座岛,摸摸底,拿出些好东西,诱使当地人来换,然后就可以摸清楚他们的金银从哪里来的。从岛外流进来的,还是在岛里山上捡到的?” 薛易笑了,树了个大拇指,“这种事,陈六哥是行家,大家听你的。” 两人嘀嘀咕咕时,有三艘大海船缓缓驶进港口,马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陈科言好奇地问道:“易哥儿,这谁啊?这么大阵势?” 薛易看了一眼,继续吃东西,嘴里嘟囔着:“兵部侍郎、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等处的张居正张先生。” 陈科言更好奇了,“啊,张侍讲做了山东巡抚?他怎么不走陆路?” “山东巡抚还兼管着辽东。而山东与辽东往来最便利的,就是登州泛海北上的海路。张先生说,既然如此,他就要亲身体验一下海路的艰辛。” 陈科言看着缓缓靠岸的三艘大海船,摇了摇头,“张侍讲也是进士出身啊,是翰林院的清贵,怎么做起亲民官,行事风格跟那些官老爷大不相同了。” 薛易嘿嘿一笑,“要不然他怎么是太孙殿下身边待得最久的侍讲老师呢?” 陈科言点点头,“有道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威海卫里藏着好东西 登州港出发的快船,一路顺风顺水,赶在太阳下山前,来到威海港。 这里成了北海水师的主驻地,船舶往来如织,港区桅杆如林,船帆如羽。 港口陆地,远远看去在大兴土木,十分地繁忙。 快船靠了岸,卢相在候着。 卢相三十多岁,由于常年在海上,皮肤黝黑,长相沧桑,看上去跟四十多岁一样。 坚毅勇壮,相貌身形跟卢镗有六七分相似。 “薛使,陈副使,卢某奉海军局钧令,前来接驾。” “卢统领客气了,这次勘察测绘任务,还要全仰仗卢统领。”薛易拱手答道。 “职责所在,卢某不敢懈怠。” “北山公可好?” 听到薛易询问自己父亲,卢相连忙拱手答道:“薛使客气了,家父身体大好,只是不巧,他率威海营巡视辽东、朝鲜去了。” “可惜啊。上一回北山公进京述职,薛某在督办处见过北山公一面,高山仰止,敬佩不已。以为这次能再见到北山公一面,倾听教诲。” “薛使真是客气了。” 寒嘘几句后,卢相带着薛易、陈科言等人回到驿馆,吃饭休息。 第二天一早,卢相带着薛易和陈科言来到军营。 “薛使,陈副使,这里是陆战营的军营。” 一队队军士在列队操练,刀牌手,长矛手,鸳鸯阵,三才阵,杀声震天。 薛易突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问卢相:“太孙殿下一直抱怨,说我大明官军编制混乱,卫所军按小旗、总旗、百户、千户来论。 边军又有边军的编制。永乐等年间,大致还能一样。正统年后,改来改去,改成了一锅粥,宣大镇跟辽东镇的编制不同,山西镇与宁夏镇的又不同。 后来元敬将军编练剿倭新兵,组建陆战营,又搞了队、旗、司、局、营编制,更乱了。 这次带川公以兵部尚书,掌海军局,协理京营戎政督办处,太孙殿下就希望他帮忙把我大明官兵编制,理顺统一。 听说带川公意欲以陆战营为试点,理顺统一编制,卢统领,你部可有开始试点。” 卢相看了薛易一眼,点头答道:“北海水师陆战营,是带川公最先试点的所在。” “能不能给在下讲解一二?” “没问题。”卢相欣然道,“陆战营编制,其实也是戚将军编练新兵所定的规矩。以鸳鸯阵为根基,每一队十二到十五人。 带川公结合新军营实战的情况,与太孙殿下商议好,定的新编制为十二到十五人为一什,三什为一哨,三哨以一队,四队为一营,三营为一备。 太孙殿下把名字稍微改了一下,改什为班,哨为排,备为团。依次为十二到十五人为一班,三班为一排,三排为一队,四队为一营,三营为一团。” 薛易点点头,“卢统领所言,你部所改,跟新军营差不多。新军营编制为步兵团、骑兵团和炮兵团。步兵团如你们陆战营一样编制,四队中,编有多少鸟铳手、长矛手和刀盾手,还在争论。不过目前暂定为两队刀盾手,一队长矛手,一队鸟铳手。 骑兵团每团三营,每营四队,其中有子母炮队一队。 炮兵团每团三营,每营四队,配置九斤重炮队一队,六斤野炮队两队,子母炮和臼炮队一队.” 卢相沉吟了一会,“太孙殿下的意思是,新军以后多用火炮火枪?” 薛易左右看了看,都是心腹自己人,便轻声道:“东南办杨公公,去年重金从海商手里,购得十五枝鲁密国(土耳其)的精良火铳,十分犀利,比佛郎机、东倭火铳以及我们自己造的鸟铳,打得都远。 太孙殿下下令火器监仿制,年初仿制出三十枝,十分精良,加上改良的火药配方,比鲁密铳还要打得远。 殿下又手绘了草图,改火绳扳机为燧石扳机,只是火器监那边磕磕绊绊的,正在改良。一旦燧石火铳改良成功,就更为犀利简便,将是我大明扫虏伐夷的利器。” 卢相大喜,“自嘉靖四十一年,太孙殿下暗地里接过剿倭事宜后,我大明火器是一日千里。火铳如果能如薛使所言,当为新的利器。 我们水师感受最深的,还是火炮。引入西洋技师,再鼓励大明工匠献技献策,我们的炮是越铸越好。炮壁变薄,同样重量的火炮,口径更大了,打出的炮弹更重,更有威力。 听说火器监在为我们水师,试铸二十四斤,三十二斤火炮,还配置四轮跑车,绳索复位我等真是翘首期盼啊。这样的火炮,装上我们的新海船,试问天下四海,谁是对手? 永乐年间,三宝水师纵横无敌的盛世,会在我们手里重现啊!” 众人幻想未来,忍不住心绪澎湃。 激动万分的卢相,干脆把薛易等人拉到港口后面的山丘上。 这里是防备要地,修有三处炮位,正在修建中。 “这里地势险要,是扼守威海港重要的地方。北海水师提督府在这里安排了三处炮位,装六门七十二斤长炮。” “七十二斤长炮?”陈科言听得咋舌,“乖乖,这么大的火炮?” 卢相答道:“是啊,这是专门用来镇守要塞的大炮,整个炮身重达一万五千斤,足足一百五十料。光是要把这六门炮从开平运过来,再拖上来,就得耗费半年时间。” “一万五千斤?”陈科言想起卢相刚才说的话,忍不住问道:“卢统领,伱刚才说火器监要给你们水师铸造三十二斤火炮。七十二斤火炮都有一百五十料,三十二斤火炮,怎么地也有八十料吧,怎么装得下?” 卢相哈哈一笑:“陈副使有所不知。这要塞的炮,其实跟陆师所用的野战炮一样,属于长炮,炮管长,所以打得远。 我水师所用的舰炮,跟长炮不同。海上对战,海浪颠簸,超过两百五十步,基本上就打不准了。所以两船对轰,基本上在两百步以内。舰炮不需要打多远,只需要打得猛。 我水师所用的三十二斤舰炮,跟二十四斤、十二斤舰炮的炮身一样长,都是八尺五寸左右。只是炮口大小不同,重量也不同。 火器监的样炮,三十二斤舰炮,炮身在五千斤左右。当然了,这么重的火炮,四千料的海船都用不上。” 卢相指着港口码头上停泊的十几艘海船。 “那些海船是我们这次勘察测绘的主力船,这样的船,装三十二斤舰炮,就是乌龟驮大象。” 众人举目看了一会。 出过十几次海,在东南有过见识的陈科言问道:“这船有点意思,跟佛郎机船有点像,跟福船和广船也有点像。” 卢相笑道:“陈副使目光锐利,这是吴淞船厂新近造出的新船,吸收了佛郎机船以及福船、广船的优点,装得多,跑得快、造价也不贵,海商们很喜欢,用来跑辽东、朝鲜、曰本到上海,以及上海到广州、安南、占城这些不长的海路商道。 我三海水师也采办了一批,是各营主力船只。” 薛易看着这些有些怪异,屁股像鸭屁股的船只,拱拱手说道:“哦,还请卢统领给我们解说一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东巡抚张居正 “无妨!”卢相欣然答道,“吴淞船厂,嘉靖四十一年年底开始,奉太孙殿下密令,仿造佛郎机人的海船,嗯,叫什么卡瑞克帆船。 仿制出六艘四千料的卡瑞克帆船,载着十几位老船匠,二十几位老船首,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航行了一段时间,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 后来太孙殿下又给了一份图纸,叫什么盖伦帆船,说是卡瑞克帆船的改进,不过大家都管它叫世子帆船。 吴淞船厂又仿造了两艘六千料世子帆船,如例出海航行。这一次船匠和船首们大多数都说好,说这艘船最适合远洋航行,一口气从广州跑到东倭平户港,轻而易举。 善海战的武官们坐着世子帆船航行一段时候后,说此船高大,龙骨结实,造船经验积累好,造一万料以上都可以,装载二十四斤、三十二斤的重炮,几十门都可以。” 薛易、陈科言等人听得津津有味。 “经过老船匠,老船首,以及水师武官老水手们合议,最后议定,卡瑞克帆船鸡肋,有优势,但是优势明显不如世子帆船。世子帆船配上重炮,是国之重器,有灭国摧城之威。用在靖海剿贼上,有些大材小用。 而且大明海域,从北海到东海再到南海,水文复杂,风向多变,世子帆船用起来就很吃力。于是吴淞船厂的船匠们,就吸收了世子帆船、卡瑞克帆船以及广船、福船的优点,建造出这款新船,叫吴淞船。 三桅或两桅,主帆用硬蓬帆,船首加斜桅杆,可挂三角帆。操作简单,可逆风行驶,顺风时张三角帆,可提高航速。 采用世子帆船的龙骨和肋骨结构,肋骨较密,内外都有舷板。 主要船舱用福船的水密隔舱。船体修长,船首如世子帆船尖锐。船底浑圆,可抗风浪。艉楼结构用福船方式。船舵用世子帆船的舵架,开孔,可提高船速。两桅船用舵杆,三桅或五千料以上海船,用舵轮 吴淞船一般为两桅四千料,三桅五千、六千和八千料四种。两桅四千料,可顺利航行在珠江西江水面。三桅五千、六千料船,可入长江,逆行到南京一带. 种种优点,各大海商都纷纷下单建造吴淞船。不过按照我大明新定条例,这种海船建造,必须报备市舶分局,拿到蓝印花押纸。所以这吴淞船,也叫蓝印船。 目前大明能造吴淞船的有吴淞船厂,每年能造三百艘。宁波船厂,一年能造一百八十余艘。泉州船厂,一年能造一百余艘。广州船厂,一年能造两百余艘。 现在大沽、乐亭船厂也开始建造吴淞船,但出产暂时不多。” 薛易突然问了一句:“那世子帆船呢?” “世子帆船是国之重器,太孙殿下传令,把宁波、泉州、广州等能工巧匠,聚集在吴淞、和开平乐亭新船厂,现在能造世子帆船的,只有吴淞和乐亭两个船厂了。 海军局听说要在金州也开一个新军港以及新船厂,只是那边还太荒凉,暂时只是规划。” “原来如此。” 众人看着繁忙的威海港,看着远处海天一色,一时间心绪澎湃。 他们隐约预感,大明在太孙殿下的带领下,正把目光投往东边和南边,投向更远的地方,而他们,可能是大明第一批看向大海更远处的人。 第二天一早,这支东倭海域勘察绘制船队,从威海卫港扬帆起航,迅速在朝阳照耀下,融入到海天一色之中。 兵部侍郎、右副都御史、山东巡抚张居正,坐在八人大轿里,眉头紧皱地看着手里的文卷,思绪却在飘浮不定。 坐船,真不是什么好事。 翻江倒海,晕头转向,张居正在登州歇息了一天才缓过神来。 他知道坐船泛海的辛苦,可是坚持以巡抚之尊,破天荒地坐船泛海上任,震惊朝野,其实是有目的的。 与老师徐阶一番深谈后,他知道自己的底牌所在。 要想实现抱负,中兴大明,必须与太孙殿下牢牢绑定在一起。 太子殿下那边,有高拱,自己是指望不上,只能与太孙同进共退,才能在正治上获得成功。 张居正出任山东巡抚,就是想替朱翊钧,解决九边积弊已久,连胡宗宪都头痛,一直束手无措的马政。 做了这么几年“师生”,张居正深知,朱翊钧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你要想获得他的重用,首先你得证明出自己的价值来——能打仗呢,还是能理政? 而坐船泛海上任,除了马政,张居正还有另外更重要的用意。 他身为朱翊钧的老师侍讲,知道太孙殿下现在非常重视海运。 张居正私下也琢磨了一番,发现朱翊钧暗中发展海运,其实颇有深意。 两千里漕运,是大明北方的命脉。 错综复杂,被牢牢掌握在文官们手里。 这也等于京师和九边的命脉,被文官们给捏着。 太孙殿下暗中发展海运,就能悄悄摆脱对漕运的依赖,也能摆脱文官们的束缚。 他日拱一卒,先是新军营的粮饷,然后四卫营、勇士营的粮饷,再蓟州、辽东两镇的粮饷,一步步往前拱。 京师和九边的粮饷一旦大部分由海运承担,文官们再想通过漕运生事要挟中枢,就不可能。 太孙殿下就是这样暗中布局,日拱一卒,每天悄悄多拿一点权柄,等到文官们反应过来,太孙殿下手里的权柄,足以让他翻云覆雨,革新除弊。 张居正挑起窗帘,看着登州官道两边的风景。 连成一片的田地,疏落的屋舍,光秃秃的山头,一簇簇的树林,显得有些萧索。 煌煌大明,百病缠身,再不救治,就是病入膏盲,要完了! 自己忧心忡忡,太孙殿下也是忧心忡忡。 正是因为忧国忧民的志同道合,世子党才会紧紧凝聚在一起,自己也才会与太孙越走越近。 海运! 确实是一步妙棋! 而山东,地处海运关键位置。 海运能否成功,山东地方的配合,至关重要。 威海卫军港的建设,登州、胶州民港的建设,还有沿海灯塔的设置,都是海运成功的关键。 这些都需要山东地方官府的鼎力支持,这也是自己出任山东巡抚的重要职责之一。 不过还好,除了太孙、文长先生等少数人,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来山东,是奔着马政来的。 就连老师徐阶,都不知道自己还要整饬海防,巡视胶州、威海、登州等地。 张居正在内心早就做了决定,自己可以接过老师的衣钵,接管他的人脉资源,好好利用,但是绝不会去做江浙党的领袖。 那个位置,会挨雷劈的! “老爷!”亲随张览在轿窗外禀告道:“莱州知府丁悟,登莱兵备副使梁楚庸在前面王徐寨驿站候着老爷一行。” 张居正掀开窗帘,看了看天色,吩咐道:“天色不早,传令下去,今天在王徐寨驿站歇息,安顿好后请丁太守、梁副使一起晚宴。” “是。”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张居正的亮剑第一刀 “本抚记得,丁太守的座师是新郑公?”张居正轻飘飘一句,让丁悟坐立难安。 “下官启禀抚台,下官会试时,确实拜了新郑公为座师,也在琼林宴上,得了新郑公的点拨。 可惜下官只是三甲同进士,后来又转任地方,难有机会得新郑公教诲了。” 张居正点点头,“新郑公与本抚同殿为臣,又在裕王府同为侍讲。他的学生,某自当照拂一二。” 丁悟听到这里,心里不喜反优。 官场上,谁会无缘无故地照拂其他人的门生故吏?自家的都照顾不过来。 有时候,这话得反着来听。 万一张巡抚跟座师新郑公有隙,他用另一种方式照拂自己,岂不是要完蛋! 张居正瞥了一眼丁悟,捋着胡须继续说道:“丁太守,本抚奉皇命,巡抚山东各府县,除弊扶正。明日去到莱州府城,本抚需要翻阅你府衙的户房账簿,还有你莱州府五县两州的户房账簿,本抚也要看。” 丁悟心里更慌了。 地方上,从县到州再到府,都是一屁股的烂账。 地方上各种支出繁多,光是驿站、递运所每年就要支出不少钱粮,还有衙门上下,县丞、主簿、县尉、典史、六房掌案、书办、衙役. 需要的钱粮更是难以计数。 然后太祖皇帝定下的官吏俸禄,低得令人发指,连土地庙的乞丐头子都不如。 可是县官以上,得养家糊口,得请师爷,得请仆人丫鬟,子嗣艰难,还得娶一房小妾,以全人伦 寒窗苦读十几载,皇榜高中,除了济世经邦,忠君报国之外,谁不想过得舒服点? 这一切,都要钱粮,从哪里出? 当然是摊派到辖下老百姓的头上。 良心好一些,够用就行,没有那么穷凶极恶;坏了良心的,横征暴敛,敲骨吸髓。 都是一笔笔糊涂账,现在张抚台突然跟我说,要查账! 心慌慌啊! 丁悟迟疑地答道:“下官马上派人回去,把户房账簿整理好,再传文各县州,叫把户房账簿,抄写一份呈上来。” 看到丁悟的脸色,张居正知道自己的轻轻敲打,有了效果,继续说道:“丁太守不必惊慌,本抚翻阅各府县的账簿,不是为了查账,只是想了解山东的民情。” 了解民情? 真的假的? 以前没见过巡抚这么了解民情啊。 张居正点了一句,也不去管丁悟是真懂还是假懂,继续直奔主题。 “本抚来山东,还有一项职责,你们想必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本抚巡按九边,发现马政积弊,尤其以辽东、山东为甚。 皇上为之震惊。 马政乃戎政大事,马政积弊,会累及边军,届时北虏寇边,无战马可用,那就是地动山摇的大事。故而,皇上圣谕,遣本官巡抚山东,访查马政。” 丁悟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恭敬答道:“回抚台的话,马政乃山东大事。只是朝廷定制,马政设在山东西边的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东边莱州和登州,无马政编户。 只是正德年间兵部改制,从西四府马政分出部分马额,折银摊派在莱州和登州头上。下官殚精竭力,莱州每年摊派的马政折银,未曾缺少。” 张居正捋着胡须,慈眉善目,“此事本抚知道。本抚想问问丁太守,马政折银此法,可好?对于地方百姓,增加多少负担?” 丁悟想了想,谨慎地答道:“自永乐年间,朝廷定下养马例制,江北五丁养一马,江南十丁养一马,只是养马此事,不是普通百姓想养就能养的。” 张居正赞许了一句,“没错。太仆寺身为大明马政总领,专职养马,都养得战战兢兢,何况普通百姓。” 丁悟马上附和了一句,“抚台明察秋毫。故而这养马例制改成摊派后,倒是成了按丁征收的人头税。 只是而今田地吞并严重,百姓流离,人丁缺失,养马折银,和其它人头税一样,越来越不好收了。”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张居正问道。 丁悟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紧张地答道:“下官治下的莱州,南北为海,中间多山,良田不多,故而侵占田地,隐匿人口的事,并不多” 张居正从丁悟谨慎的话语里,听出意思来,话题一转。 “丁太守说得没错。马政不是莱州要政,要政在于民生。莱州左右靠海,海防是要务。掖县在北,明日本抚赶到,届时丁太守、梁副使,陪本抚巡视掖县一线海防。 此外,本抚计划,绕着山东走一圈。三月后,当绕道至莱州南边的胶州和即墨,再去莱阳、文登、威海。” 张居正把自己的行程提前通报给丁悟和梁楚庸,有让他们提前准备的意思,这让丁悟的心里,稍微放松了点。 只是此时的他,被张居正左一招,右一招,搞得晕头转向,吃不准张居正到底想干什么。 在莱州掖县巡视一圈后,张居正下令把莱州府以及五县两州,过去三年的度支账簿抄写一份打包,继续赶路。 一路紧赶慢赶,七天后来到青州府城益都县,正式开始对山东马政一事,进行访查。 按照定制,南北直隶、河南和山东的马政由太仆寺直管。 “太仆寺掌牧马之政令,以听于兵部。少卿一人佐寺事,一人督营马,一人督畿马。寺丞若干,分理京卫、畿内及山东、河南六郡孳牧、寄牧马匹。” 张居正出京时,查过太仆寺架阁库的文档。 文档记载,太仆寺名下马户人丁有七十一万,专用于养马的田地有十七万五千顷,其中四分之一分布山东的西四府。 张居正要查的,就是太仆寺在山东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的马户人丁十七万,马场田地四万七千顷。 是夜,张居正接见完青州府大小官员后,回到青州府衙后院,在书房里任由两位丫鬟,轻手轻脚地为自己去帽,除去官服。 换上一身便服,在座椅上坐下,端起一碗参汤,小口的喝了起来。 马政! 看来自己真的捅到了一个马蜂窝! 从丁悟的闪烁其此词,到青州府官吏如临大敌,自己这趟山东巡抚之旅,没有那么简单。 张居正放下参汤,信心满满。 理藩院与俺答汗议和成功,山西开边互市,接下来太孙殿下准备在甘肃与青海地区开边互市,大明能源源不断获得良马,这是改革马政的大好机会。 张居正希望通过这一役,巩固在朱翊钧心里的地位,也拔高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想接住老师徐阶的衣钵,没有那么简单。 马政是张居正精心挑选出来的,事关戎政,影响巨大。 又跟各方势力,江浙党、江西党、太孙党、以及自己的楚党都关系不大。 可能跟晋党有些关联瓜葛,只是旧晋党已经被太孙殿下打成了狗,不足惧! 新晋党在太孙殿下的扶植下正在成长,他们跟马政的关系也不大。 正适合自己亮剑第一刀。 “老爷!”仆人在门口禀告,“太仆寺寺丞卢成驹投贴拜见老爷。” 卢成驹,太仆寺派驻山东的寺丞。 他从济南赶来青州府益都县,候着自己? 张居正想了十几息,吩咐道:“请到前厅用茶,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诸位,本抚该怎么办? 到了济南府衙右院,门口就是一片泥泞地,到处是水洼。 走进去,过道、院子里全是水,到处是泥泞脚印,还有各处可见的木盆、木桶,随意丢弃在地上。 走到二进院,太仆寺寺丞卢成驹迎了上来,他穿着一身便装襕衫,带着网巾,身上满是烟火气,衣服上有不少泥渍和水渍。 脸上脏兮兮的,横一道,竖一道的黑印痕。 看到张居正带着布政使袁惠、按察使张弢、指挥使杨弘走进来,连忙迎上前,垂头丧气说道:“抚台、藩台、臬台、军门,下官见过四位上官。” “进去看看。”张居正不多话,带着大家来到失火现场。 除了袁惠、张弢、杨弘,张居正出布政司衙门时,把坐在前院候着的济南知府赵普安、历城知县杨岫也叫了一起跟着来。 一行人走进后院。 太仆寺“济南站”的架阁库,在后院一处偏院里,四间瓦房,烧得黑漆漆的。门窗都被烧毁,里面一片狼藉,除了满地的灰烬残卷,还有就是水。 张居正围着转了一圈,指着架阁库四间瓦房,问卢成驹:“就烧了这四间房?” “回抚台大人的话,昨晚三更天走得水,更夫发现得及时,叫来了火班,以及附近几处火灶,大家扑救得及时,只烧了这四间房。” 张居正点点头:“这火烧得挺懂规矩的。架阁库里的东西,都烧没了?” 卢成驹咽了咽口水:“回抚台的话,全烧没了,剩下这点残卷,难以整理,看不出东西来。” “那本抚想知道的太仆寺在山东四府的马户人口、马场田地以及养马、解马数额,都没了。” 卢成驹额头上冒着汗,“回抚台的话,都没有了。” “没存档?” “回抚台的话,按例要每年抄录一份,送至京师太仆寺留档。只是我们这清水衙门,年年钱粮不足,人手不够,所以十年没有抄录送京留档了。” 张居正差点被气笑,“卢寺丞,你是说,太仆寺山东十年的账簿,全没了。” 卢成驹偷偷看了看袁惠、张弢和赵普安,三人有意无意地地瞥开目光。 得不到回应的卢成驹有点慌,额头上的汗珠更多,硬着头皮答道:“回抚台的话,是的。太仆寺在山东的十年账簿,都没了。” 张居正急得原地跺脚:“这可如何是好!皇上派本抚来山东,重要职责就是查马政。好了,现在本抚连山东多少马户人丁,多少马场田地都不知道,怎么交差? 卢寺丞,你说本抚怎么跟皇上交差?” 卢成驹有些吃不住,噗通跪在地上,连忙磕头:“抚台,下官失职,罪该万死!还请抚台恕罪。” 张居正看着卢成驹,不喜不怒地答道:“你是太仆寺的官,怎么处置,自有太仆寺和兵部去论处。 现在的问题是,伱的架阁库烧了,文档一张都没给本抚留,本抚怎么上奏皇上,论及山东马政事宜?” 卢成驹无言以对。 要不是里面一堆的烂账,遮都遮不住,根本不敢拿出来给你看,我敢虎着胆子,放火烧架阁库吗? 张居正转头问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诸位同僚,你说本抚该怎么办?皇上那里,本抚怎么交差?” 我管你怎么办,只要不把我们扯进去就行了。 张居正背着手,围着架阁库转了几圈,最后转身,看着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下定决心,“那就只能清验和丈量了。” 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吓了一跳! 清验什么啊! 丈量什么啊! “既然账簿没了,本抚只能用笨法子,太仆寺在山东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的马户人丁,本抚只能派人一个个清验名额。马场田地,只能一块块丈量数目了。” 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吓得魂飞魄散,卢成驹直接吓瘫软在地上,差点屎尿齐下。 清验不得,丈量更不得,一清验丈量,山东马政的牛黄狗宝,全部都要被翻出来! “袁藩台、张太守,山东马政清验丈量,还请布政司,济南府多多帮忙。本抚也会行文,叫青州、东昌、兖州三府,好生配合。 本抚知道,山东布政司,以及济南、青州、东昌、兖州四府衙,政事繁忙,这等额外的琐事,是给你们增添了负担。 本抚会向朝廷上奏,调请一批御史和国子监的监生,分于山东四府,主持清验和丈量,袁藩台,赵太守,还有青州、东昌、兖州三府,还请多多协助。” 我们协助个屁啊! 调请一批御史和国子监的监生来清验和丈量,那就更加不得了。 如此一番清验和丈量,山东官府和地方世家勾结,私分马户人口以及马场田地的事情,会无所遁形,暴露无遗。 到时候就是一桩惊天大案。 上下勾结,破坏马政。 而马政乃戎之大事,涉及到九边兵备。 这么大的罪名,上到藩台,下到知府县令,谁都扛不住。 张居正拂袖离去,自回布政司衙门,然后把山东巡抚衙门的牌子挂出去,按例点一一召见山东地方官员。 询政问事,例行职责。 袁惠、张弢、杨弘和赵普安聚在济南府衙签押房,紧张地商量对策。 “袁藩台,你官阶最高,要不你出面跟张抚台说说?” 赵普安迟疑地说道。 袁惠翻了个白眼给他。 我到山东才两年,分了你们多少银子?居然叫我去碰张居正这堵铜墙铁壁,犯得着吗? 袁惠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张抚台,翰林清贵出身,徐首辅的得意门生,东宫和太孙的侍讲,两代储君跟前都有体面。 这次又受皇上钦命,巡抚山东,过问马政。本官年迈,就不趟这滩浑水了。” 张弢、杨弘和赵普安面面相觑。 他们从袁惠的话听出意思来。 听听张居正这背景,你们叫我去出头?我一出头,你们就把锅往我背上丢! 还是那句话,我拿了你们多少钱?! “张臬台,那就劳烦你了。”杨弘和赵普安齐声说道。 张弢盯着杨弘,不客气地说道:“不少马户人丁河马场,都挂在军户卫所名下。他们都是在你的手里没得,一查起来,杨军门,你也难逃干系啊。” 杨弘一脸苦笑:“下官知道自己责任重大,难逃干系。可是我一介武夫,在抚台面前根本说不上话。再说了,派我去说事,抚台会不会认为大家是轻视他,派了我这么一位武夫去谈?” 说得好有道理啊! 可是必须得有人去谈。 私分马户马场,等于私分朝廷的钱财,也略等于私分皇上的钱财。 皇上什么脾性,朝廷上下心里都有数。 要是被他知道,有人在山东私分了他的钱财,怕是整个山东都要连锅端! 张弢想了想,出了个主意:“我们都是流官,也就稍微分润了些好处。占大头的还是山东西四府的坐地户,这事,得由他们出面去跟抚台谈。” 几人眼睛一亮,“张臬台好计谋!” 过了几天,张居正在书房忙碌,仆人送来一份投贴。 他接过来一看,笑了,这位果真出面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张师傅,这样做不行啊! 西苑西安门。 此前阁老们入值,随时准备给嘉靖帝写青词的那一排瓦屋,随着袁炜的告老还乡,被空了出来,现在成了戎政督办处。 这个倍受朝野非议的衙门,在数以百计的御史、清流们用“弹劾奏章”魔法攻击了一个多月后,屹立不倒。 武斗不行,那就文斗。 数以百计的文官们纷纷写信,告诉各地的同门、同科和同乡们,对于督办处这样的衙门,我们必须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手段。 它的什么廷寄上谕,都是乱命,我们坚决不执行! 可是正如张居正预测的一样,督办处有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它管不到的,现在根本不想去管。 它现在管的,都是太孙党的地盘。 只是以前通过参事房,以私信的方式往来沟通。 现在是奉皇命,以官方定制公开往来,上报情况,下达命令。 朱希忠这位嘉靖朝第一称职工具人,在不需要他的时候,绝对不会出现。 朱翊钧在督办处签押房里,跟赵贞吉、徐渭、李贽商议张居正从济南上报的山东马政革新情况。 “根据嘉靖三十年最后一次统计,太仆寺在山东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有马户人丁五万三千,马场田地九千三百顷。” 李贽读着张居正的上奏。 张居正关于山东马政的奏章,直送通政司和司礼监,抄送内阁。因为马政属于戎政兵事,司礼监抄送了一份到督办处。 朱翊钧挥手示意李贽暂停,问他的“机要秘书”南宫冶,“南宫先生,太仆寺抄录的文档里,它在山东应该有马户人口和马场田地各多少?” “太孙殿下,据嘉靖七年太仆寺文档,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当有马户人丁十七万,马场田地四万七千顷。” 朱翊钧长叹一口气。 卫所、马政、漕运,太祖皇帝精心设计,用来确保北方边戌武备的三大支柱。 一保兵源,二保战马,三保粮草。 早就千疮百孔,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 卫所,自己用练新军补上瘸了的腿;漕运,自己用海运疏通缓解;马政,自己说服皇爷爷同意与俺答汗和谈,开边互市,获得良马来源,再行改革。 张居正,他在与自己“师生互动”的过程中,也意识到北方防务三大支柱巨大的漏洞,然后选了马政来亮剑。 不愧是徐老阴的得意门生啊,一选就把最简单、风险最小的马政选了去。 在务实的本性中,把圆滑学得四分去。 只是张老师啊,你跟徐阁老不同。 徐阁老是彻底躺平,他什么都看得明白,可就是不出声,也什么都不做,明哲保身,平稳过渡。 张老师,你终究是要做实事的。 一旦做实事,不可避免就要得罪人。要成大事者,你终究圆滑不了。 希望山东马政一事,能让伱有所明白。 “触目惊心啊!”赵贞吉在一旁感叹道。 他猜到山东马政是笔烂账,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烂到突破他的底线。 嘉靖三十年统计的数目,马户人口和马场田地,已经被侵吞大半。十几年过去,恐怕早被侵吞得连渣都没剩下。 难怪太仆寺寺丞要火烧济南府偏院的架阁库。 不烧不行啊,这么大窟窿,怎么填啊? 干脆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只是山东官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招釜底抽薪,根本没难住张居正,反被他将了一军。 账簿都烧了? 既然烧了,那我们重新清验马户人丁,丈量马场田地。他背靠朝廷(皇太孙),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只是他一清验丈量,原本还只是账簿上的问题,就要变成事实上的罪证了。 于是山东官场紧急行动起来,对张居正展开“公关行动”。 “本殿也没有想到,代表山东官民与张师傅谈和的,居然是衍圣公孔尚贤。不过仔细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孔府是山东最大的地主,又顶着衍圣公这么一块金字招牌,私分马政的过程中,孔府肯定吃到最肥的一块肉。他出来谈,也就不足为奇。 卓吾先生,继续念张师傅的上奏。” “是!”李贽继续开念。 张居正在奏章里指出,山东马政,按照永乐年间的定例,在册应有马户人丁马户人丁十九万五千,马场田地五万四千顷。 只是现在已经被山东世家瓜分得一干二净,有的马户变成佃户已经三代,马场被耕种已经上百年,早就是一笔糊涂账。 想返还马政,已然是不可能。 于是张居正建议,按照朝廷定制,山东四府马政,每年当解马五千八百匹。不如每匹马折银十二两,再征收草料银二两,合计十四两银子,总计八万一千二百两银子,去口外购塞外良马,弥补缺额 赵贞吉捋着胡须,缓缓地说道:“叔大改马政的意思很明白,废马户马场,全部折算成银子征收,再去口外购马。 如此这般,倒是能废除马政积弊。马政延续上百年,早就沉疴难返,即苦了百姓,朝廷又没得马用,只会肥了地方世家。” 朱翊钧淡淡一笑,“大洲先生是赞同的。文长先生,卓吾先生,你们的意见呢?” 李贽和徐渭对视一眼,请徐渭先说。 “殿下,马政折银征收,简单明了。只是徐某担心,现在我们与俺答汗和谈了,开边互市。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万一俺答汗后面的人与我大明翻脸,封锁边关,不再易马。 然后战火连连,我朝的战马越打越少,到时事急,怎么办?” 朱翊钧点点头:“家有余粮,才能心中不慌。军有备马,也才不会军心晃动。张师傅只算了眼下的经济账,却没算长远的经济账,以及政治账。 南宫先生,你记下,届时一并回复给张师傅。” “是。” “卓吾先生,你呢?” 李贽现在越来越有自信了。 徐渭连个秀才都不是,能如此意气风发,我一介举人难道就不行了? “张抚台在奏章里的意思,是叫私分了马政的地方世家出这笔银子。但是李某想来,这笔银子,地方世家今年迫于压力,捏着鼻子掏了,可是明年,后年,以后的每年呢? 肯定不会再掏了,地方世家会勾结地方官吏,把这笔账最后甩到百姓们头上。”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冷笑两声:“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李贽等了几息,继续说道:“当初张抚台与我们合议,要革新马政,一是让边军有战马可用,二是减轻百姓负担。 现在只实现了第一个目的,而且按照文长先生所言,后续可能还会出波折。而第二个目的,减轻百姓负担,却是不行,反而还平白无故让山东百姓多了一笔摊派。” 朱翊钧转头对南宫冶说道:“南宫先生,都记下。” “马政,积弊重重,哪有可能一举就能解决的?弘治年间,太仆寺登记在册的养马人丁超过了六十八万,马场田地则超过了十六万顷。现在还剩下多少?零头有没有? 文长先生和卓吾先生所担忧的两个问题,如何解决? 还有边军桩朋银制度,跟马政是一体的,必须一并解决,可是怎么解决? 呵呵,张师傅天资聪慧,沉深机警,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可是过于自负,心高气傲,跟高新郑差不多啊。 南宫先生,把这些都记下,整理好给张师傅发过去,让他好好琢磨!” “是。” 赵贞吉在一旁问道:“殿下,桩朋银是什么章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带不动的亲爹 陪着嘉靖帝钓了一个时辰的鱼,钓上来六条不大不小的鱼,朱翊钧起身。 “皇爷爷,孙儿去一趟督办处,好好收拾一下辛爱这条汉子。” 嘉靖帝轻轻地挥挥手。 “先去看看你的爹。” “父王?” “去看看他。”嘉靖帝把盖在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他和老四,从小被朕送出宫.唉! 老四的母妃在世,时不时地可以回宫来,母子相聚。你爹他,生母自小就不在,孤苦伶仃,朕不知道,他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嘉靖帝语气更加黯然。 “钧儿,去看看他。你爹看着混不吝,其实胆子小的很。他谁的话都听,因为在他心里,谁都不敢得罪,谁都怕。 嘉靖帝转过头来,盯着朱翊钧,“钧儿,去看看伱爹去。朕要是走了,他就是君,你就是臣,礼教大义,你躲不过去的。 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跟朕亲近,跟你爹没有几分亲近。就算是亲骨肉,也要小心有人离间。” 听着嘉靖帝的话,朱翊钧心里有些悲凉。 是啊,现在有皇爷爷给自己遮风挡雨,他不在了,谁来给自己遮风挡雨? 亲爹? 算了吧。 朱翊钧鼻子吸了吸,按住心中的悲凉,“皇爷爷,我父王他,跟谁都亲近不了。都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已,他想得更多的,可能是他自己。” 嘉靖帝哑然笑了,挥挥手,把朱翊钧叫过来。 朱翊钧弯着腰,把耳朵凑过去,听嘉靖帝轻声细语。 “钧儿,朕知道你看不起你亲爹。朕也看不起。朕强势了一辈子,钧儿你也弘毅致远,唯独他. 可他是你的亲爹,朕的儿子。他变成这个样子,是朕的过错。钧儿,爷爷没有什么念想,帮我照顾好他,照顾好你爹。” 嘉靖帝枯瘦如鸡爪的右手,从宽大的袍袖里伸出来,握着朱翊钧的左手。 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期盼。 朱翊钧坚定地点点头。 “皇爷爷,你放心。” 嘉靖帝看着朱翊钧,欣慰地笑了,身子一正,继续躺在躺椅上,抓住朱翊钧的手,好一会才松开,轻轻地说道:“去吧,去看看他。” “是,皇爷爷。” 朱翊钧走在前往北海的路上,双手笼在袖子里。 冯保带着四个小黄门,十几个净军,缀在后面一两丈。在前面,御马监监丞方良,带着十位净军,在前面开路。 皇爷爷担心我什么? 担心我那没有耳朵的父亲,即位后听信谗言,废嫡长立庶幼,然后自己要遵行玄武门继承法? 他有那个本事吗? 又或许,皇爷爷担心自己的党羽羽翼丰满,大家都期盼着走到前台,接住那泼天的富贵,然后想法子让自己的父皇溶于水,提前让自己即位? 这个可能性很强。 朱翊钧沿着抄廊转了一圈,看到北海波澜微荡,在天空的倒映下呈蓝色。 周围绿树成荫,像是用绿色颜料,在一块蓝色的玻璃边上勾勒了一圈。 远处宫殿隐在树荫中,露出明晃黄瓦和半截朱墙。 朱翊钧停在一处亭中,看着这心旷神怡的远景,心底不由地涌起一股激情。 没有皇爷爷遮风挡雨,我就自己遮风挡雨,为大明遮风挡雨! “太孙殿下,太子殿下在前面的画舫里。”方良返回来禀告道。 “去看看。” 走了一段路,透过树叶间,看到湖边停着一艘画梁雕栋、富丽堂皇的画舫。 舱里有张大桌上,上面摆满了各种佳肴,还有七八种酒,从吴越的黄酒,山西的汾酒,西蜀的绵酒,到陕甘的葡萄酒,应有尽有。 桌子边坐着四个人,滕祥、陈洪、孟冲身穿斗牛服,群星拱月一般围着身穿蟒袍的朱载坖,满脸媚笑,叽里呱啦地说着话。 万福站在船舱外面,双手低垂,低着头。 朱翊钧借着树木的掩护,慢慢地走近去。 “太子殿下,这么喝酒,实在是枯燥无味,要不要奴婢去找几位宫女,陪着殿下一起喝酒?” 孟冲一脸的谄媚,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的那种。 滕祥、陈洪只是在旁边陪着笑,没有多话。 他俩已经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再往上空间不大,要紧的是稳住自己的位置。 孟冲还有很高的上升空间,所以非常着急。 朱载坖眼珠子一转,想答应,又不敢。 这里是西苑,他有所顾忌。 要是在东宫,早就玩嗨了。只是东宫地方狭窄,那有西苑这么好玩。 “宫女?你去哪里找?这西苑里只有一群老妪,看着连酒都喝不下。” 孟冲眼睛眯得只剩下一道缝,弯着腰答着朱载坖的话:“殿下,紫禁城里有不少年轻宫女?” “紫禁城?”朱载坖眼睛一亮,迟疑地说道,“这与礼法不合吧。” 孟冲嘴角笑得跟嘴角抹了蜜似的,“她们都是天家的人,伺候太子殿下,是理所当然的事。” 朱载坖眼珠子乱转,“理所当然的啊。这酒确实喝得有些枯燥啊。” 朱翊钧慢慢地从树荫后面走了出来,万福最先看到,马上跪下:“奴婢见过太孙殿下。” “老万,你起来。” “是,殿下。” 朱翊钧走进船舱里,双手笼在袖中,脸色似笑非笑。 看到这熟悉的神态,滕祥和陈洪吓得一骨碌跪倒在地上。 孟冲晃悠悠地瞥了朱翊钧一眼,看到滕祥和陈洪都跪在地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 朱翊钧拱手恭声道:“儿臣朱翊钧,见过父王。” 他一进船舱,朱载坖就看到了。 神态跟小号嘉靖帝一般,朱载坖忍不住狂咽口水,双腿有点发软,脸上勉强挤出笑容,干笑着:“老大来了,哈哈,哈哈。” 朱翊钧扬身起来,沉声说道:“滕祥,陈洪,司礼监那么多折子等着批红,你们却跑到这里来了?” 滕祥和陈洪深知朱翊钧的厉害,连忙磕头道:“回太孙殿下的话,我们马上回司礼监去。” 转过身对朱载坖磕头告辞:“太子殿下,奴婢先行告退!” 朱载坖:“啊,哈,你们去吧。” 我能说什么? 我也什么都不敢说。 孟冲勇敢地站出来了,趁着酒意,直着上半身和脖子,像极了一位有风骨的谏臣:“我等在陪太子殿下喝酒,伺候太子殿下。太孙是太子之子,更应尽孝道,以奉承恭顺为上。” 朱翊钧冷笑一声,“孟冲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你这尚膳监太监,不仅管太子饭菜,还管陪酒陪喝?” 脸色一沉,“我看你是喝酒喝多了,连君臣主仆之礼都不懂了。方良。” “奴婢在!” “叫人把孟尚膳丢进湖里去,让他好好冷静冷静。” “是。” 方良一挥手,四位净军上前,抬手抬脚,把挣扎的孟冲抬了起来,径直抬到离湖岸最远的舫首,用力往外一抛,丢进了湖水里。 孟冲噗通地在湖里挣扎着,钢叉帽掉了,头发散了,飘在水里,跟一团发开的紫菜。 朱翊钧找到一个干净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父王要喝酒,儿子陪你就是。”朱翊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刚喝完,便猛地咳嗽。 朱载坖知道朱翊钧从不喝酒,看到他咳得脸色发白,顿时坐立不安,脸色难受又难堪。 最后,站起身一甩袖子:“好了,我不喝酒了,回东宫去了。这里甚是无趣。” 甩着袖子走下画舫,稍微走远,朱载坖转头一看,发现朱翊钧还在画舫里,忍不住搽拭一下额头上的汗,对身后的万福说道:“走,赶紧走!” 提起衣襟,一路狂奔,直奔西苑东门。 朱翊钧把酒杯一丢,站起身来,慢慢走下画舫。 方良上前,眼睛瞥了瞥还在湖里挣扎的孟冲,问道:“殿下,孟冲怎么办?” 朱翊钧看都不看一眼,双手笼在袖子里,边走边说:“他要是爬到湖边,算他命大。要是沉到湖底,就捞起来,去城外找块地埋了。” “是。”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非常苦恼的张居正 张居正在济宁州接到督办处发来的朱翊钧“密复”,关于他上奏山东马政改制奏章的不公开回复。 他刚从曲阜孔府祭拜完至圣先师。 这是到山东就任的地方官员的惯例。 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巡按,按例都要先去曲阜孔府祭拜,就跟到任一方,需要拜码头一般。 祭拜礼仪结束,婉拒了衍圣公孔尚贤的挽留,出了曲阜,转来了济宁州。 张居正对至圣先师没意见,还保留着无比地崇敬,但是对于他的后人,顶着衍圣公招牌,横行山东乡里的孔府,却没有什么好感。 济宁州是运河要津,张居正巡抚职责里,还有管河道的一条,指的就是运河在山东的河道。 山东段运河,河水来自卫河、汶水、菏水等河水,担心的是水量不够,不用像徐州以南河段,年年担心被黄河泥沙沉积河床,又担心抢运河河道,从江都入长江的淮河水太多了,会泛滥成灾。 只需要看住每年的雨季,黄河不要泛滥决堤,从故道夺道奔流过来,那才是大祸事。 不过国朝立国以来,对黄河治理还是花费了一番苦心,那样的事情,暂时不用担心。 坐在济宁州州衙后院书房里,张居正就着烛光,看着朱翊钧的密复。 朱翊钧在信里开头,同意了张居正的山东马政改制。 这让他不由地长舒一口气。 皇上现在不管事,太子管不了事,要是没有太孙的支持,张居正知道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 不过朱翊钧在信里也毫不避讳地把大家合议的,对张居正马政改制的隐患一一写出来。 首先就是马政折银,今年可以强按着那些侵占马场田地,私分人口的世家豪强们,折银子交钱。 明年后年呢? 这些世家豪强肯定会把这笔账转到普通百姓们头上去。 其次,马政折银,除了大部分摊在世家豪强头上,还有一小部分要摊在马户头上,他们是被留在名册上装样子充门面的。 现在要他们交银子,他们只是普通百姓,种地织布,手里也仅有粮食棉麻等农产品,要想换成银子,怎么换?是不是还要受商贾和世家的盘剥? 依此类推,类似的一条鞭法,把许多徭役杂捐全部换成银子,普通农户的银子从哪里来,必须考虑这个问题。 看完密复里这些条目,张居正也陷入了沉思。 这些对马政改制的担忧,都很犀利。 太孙殿下他们也知道自己的一些想法,在革新除弊中,倾向于一条鞭法,也就是用折银子,化繁为简,推动改制。 所以太孙殿下指出非常核心的一点,普通农户的银子从哪里来? 是啊,他们连换取一点铜钱都不容易,换取银子,恐怕会更困难。 如果这一点解决不好,极有可能会像前宋王安石变法里的青苗法。 原本是想帮助农户渡过灾年以及青黄不接时期的良法,结果没有考虑隐患和漏洞,变成了祸害农户百姓最烈的恶法。 此时,张居正开始深刻理解,朱翊钧时常强调的,民生国计。 民生,朝廷不仅要让百姓们吃饱饭,穿暖衣,还尽可能创造出让他们获得财富的机会。 百姓们手里得有钱了,才能推动国计化繁为简的改革。 否则的话,百姓手里没有钱,缴纳赋税只能折现物。 张居正有去太仓库看过,里面除了粮食、丝绸棉布之外,简直就是杂货铺。 蜡烛、灯笼、雨伞、香、木盆、鱼干、肉脯、菜干、胡椒、花椒、香木、桂皮.走一圈,你会发现自己不是在太仓库里,而是走在南城集市里。 没办法,地方百姓没钱,除了用粮食棉布丝茧缴纳正常田赋之外,其余的杂税摊派,只能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抵。 官府拿到这些东西,一般情况下是变卖。 只是这些东西,集中在通州,脱手甩卖,不仅卖不起价,还根本卖不出去。 有时候仓库里积压的太多了,户部就想歪主意,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折价当俸禄发给在京官员。 背着几斗米,扛着雨伞,顶着木盆,提着鱼干回家。 品阶越低的官员,折的东西越多,怨声载道。曾经做过低级京官的李贽是深有体会,深恶痛绝。 因为这样的破规矩,穷得他连儿子女儿都饿死了。 啪! 烛花一闪,爆了一下。 把冥思苦想的张居正拉了出来。 怎么办? 民生解决不了,国计改革只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可是让百姓们多挣到现钱,谈何容易啊! 何况这又跟儒家崇尚、太祖定制的小农经济,完全违背。 小农经济是张居正从朱翊钧嘴里听到的新名词。 大概意思是小农经济精耕细作、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完全把一个个家庭封闭在一个个框里。如果在这个框里,让他们只需要承担粮食、麻棉等简单的租赋,完全没有问题。 可是沉重的徭役、杂捐和摊派,不断榨取着普通农户们的劳动力,严重影响他们的耕种劳作。 如果以银子把这些徭役、杂捐和摊派全部折算,由官府出钱去雇佣或购买,就能把百姓们从繁重的徭役和摊派中解救出来。 看上去是好事,可是老百姓从哪里弄银子去? 张居正发现自己被堵在一条死胡同里,前有前不进,退又退不得。 怀着心事的张居正巡视了一段运河,肉眼可见地发现漕运积弊重重,挟带走私、贪污腐败.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可是从官员胥吏到漕工船夫,都有点无所忌惮。 漕运是维系京师和九边的命脉,不能出一点岔子。 朝廷和河道衙门得哄着他们,要不然他们一撂挑子,朝廷雷霆大怒,顶雷的就是河道衙门和山东各级官府的人。 这些败类蛀虫! 大明这艘大船,真得是处处漏水,摇摇欲坠。 张居正心里更加烦躁。 懒得再多看,打着巡视海防的理由,调头向东,直奔胶州。 胶州是隶属莱州的直隶州,海军局和海运社看中的是鳌山卫浮山前所下面一个叫青岛的村寨,在这里大兴土木。 张居正赶到时,这里一片繁忙。 他站在一处小山上,青岛港口全境一目了然。 两人上前,一位穿着绿袍官服,戴着乌纱帽。 一位穿着襕衫扎腰带,戴着笠帽。 “下官李兴拜见抚台。” “草民张恺,拜见抚台。” 张居正转过头来,捋着胡须点点头,“你二位,是海军局和海运社在这里的管事?” “是的抚台。下官李兴,此前在工部任职,专事营造水寨水闸,去年被调去海军局营造科,年底被派遣到这里,专事青岛水寨的营造。” “回抚台的话,小的张恺,是顺丰海运社的管事。这次统筹局东南办杨公公出面协调,召集我们顺丰海运社,惠通海运社和大盛海运社,合股营建青岛港口。小的被指派为管事。” 张居正记在了心里,继续问道:“青岛港,以后是北海商路的重要港口?” “是的抚台,根据海军局的规划,长江以北目前只设四个甲级港口,海州、青岛、登州和大沽。 甲级港主要民用商用,再配以一处旃蒙水寨即可。” “那威海港呢?” “威海港属于阏逢军港,不与民商共用,只是在附近设一乙级港口。” “哦,北路港口还有其它吗?” “回抚台的话,乙和丙级港还有黄河入海附近的云梯港,莱州掖县的东良港,京畿乐亭的葫芦港,山海卫的榆关港,宁远中左所的塔山港,辽河入海的营口港,金州附近的金州港。丁级港就更多了,全为渔港和临时避风处。” 张居正眼角一跳,辽东设了这么多港口? 太孙殿下东攻西和的战略部署,以及对东北念念不忘的想法,张居正是知道的。 这是在布局啊. 张居正不能说出来。 他举目看着港口里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忙碌的百姓,心头一动:“这些民夫是从哪里来的?” “回抚台的话,都是从附近招募来的,一天管三顿,给钱三十到七十文不等。李营造那边跟我们这边,一样的工钱和待遇。”张恺答道。 张居正心头一动,悟到了一些,捋着胡须缓缓说道:“全是雇佣的?” “是的。” “你们还真是有钱啊。” “回抚台的话,我们这是叫成本投入,为的是后面赚更多的钱。” 张居正转过头来,盯着张恺,看得他有点发毛。 “张管事,伱再给本抚说说,你们是怎么先投入再赚钱的。” 张恺定下心了,“是。待草民给抚台细细说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成梁,有牢骚憋着! 嘉靖四十五年夏四月,蓟州镇以北,天气没有关内那么热,有时候还能感觉到从河谷以及远处吹来的凉风。 一支庞大的明军,过了柳河,沿着滦河缓缓北上。 中间是一支四百辆厢车组成的车队,车上坐着,以及两边并车随行的是扩编为一万五千人的新军营。 合计五个步兵团,编为新军第一、二、三、四、五步兵团,每团有步兵三营十二队,还有辎重营、炮兵营、警卫队、侦察队、通讯队、救护队,每团三千人。 车队后队是蓟州镇直属,按照新军营编制编练的第一支新式军队——其实就是上一批在柳河血战过的新军营,转到蓟州镇,组成的军队。 蓟州第一师,下辖三个步兵团,编为蓟州第一、第二、第三步兵团,编制跟新军营一样,每团三千人。 车队中间,还有十五门十二斤重炮,四十门九斤长炮,以及二十四门臼炮。 它们分属新军营的第一、二炮兵团。 这群庞然大物,每门被四到八匹驮马拉动着,缓缓地行驶在草地上。 戚继光骑在一匹高大黑马上,峻然地看着蜿蜒十几里的车队和行军队伍。 现在的他是前军右都督同知,赐骠骑将军,加柱国。 太孙殿下已经当众说过,此役结束,辛爱授首,定为他请封爵位。 世袭封爵,光宗耀祖。 想到这里,戚继光就心潮澎湃。 他傲然的目光巡视着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享受着每一位经过的官兵,投过来的崇敬眼神。 这些都是自己练出来的兵。 相信用不多久,自己率领这些官兵,沿着太孙殿下指向的方向,征服这片茫茫大草原,把大明疆域向外开拓千里,万里。 大明天子,不再守国门,而是在京师接受万国朝贺!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队队骑兵,各列成三纵队,从车队左右两边两里远的地方,结队奔走而过。 这次明军出击,马步军齐备,誓要一举荡平辛爱所部。 “马将军、周将军、麻将军何在?”戚继光头也不回地问扈从副官。 “都督,他们率领骑兵走得快,已经在前面二十里扎营了。” “徐参事呢?” “也去了那里。” “好,传令全军,前面二十里安营扎寨,过夜休息。” “是!” 马芳、李成梁和麻贵率领五个骑兵师,分成左右两纵队,以及前后队,围着中间的车队前行。 按照督办处的军令,大同、宣府、蓟州、辽东四镇的骑兵,全部编练为骑兵团。 乙级骑兵团,一团三营,一千五百人左右,归属各镇调遣。 选拔出来的精锐骑兵,编为甲级骑兵团,一团三营,再配置骑炮营,辎重队,一团两千人。 甲级骑兵团三团被编成一个骑兵师,直接归督办处调遣,作为北方边关的战略预备队。 目前总共编练了八个战略预备骑兵师,这次出击,抽调了五个骑兵师,马芳以全军副都统兼骑兵统制,领着三个骑兵师。 李成梁和麻贵各领着一个骑兵师。 马芳、李成梁和麻贵骑着马,走得快,此时在已经搭建好的前进营地里下马,一起往中军帐篷走去。 “这次打辛爱,俺答汗会不会有意见?” 麻贵对俺答汗的兵势心有余悸,忍不住犯嘀咕。 打得可是他的亲儿子啊,万一俺答汗翻脸,跟辛爱勾连一处,那就麻烦了。 马芳看了麻贵一眼,伸手把他头盔狠狠地拍了一下,“看你这点出息!” 麻贵讪讪一笑。 马芳是宣大山西的宿将,军功卓著,资格又老,就算是麻贵的爹麻禄来,也要持晚辈之礼。 李成梁咬着一根草杆,若有所思,“徐参事不是说过吗?理藩院已经去文俺答汗,通报了我朝要出兵剿除逆贼辛爱。 辛爱不仅是俺答汗的长子,还受了大明册封,忠顺公,敕文赏赐才给他不久,转头就反了,我大明的脸面不要吗? 必须打他!” 马芳赞许地点点头。 “对,人啊,只要你硬气了,别人就怕你了。徐参事也跟我们说过,俺答汗好不容易跟我朝谈妥,开边互市,肯定不会轻易撕毁。 再说了,辛爱发的檄文里,也没把他老爹俺答汗当回事,跟指着鼻子骂没有什么区别了。俺答汗的脸面不要吗?” 麻贵看了看马芳和李成梁,还是有些想不通,“辛爱这好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会反?” “草原都传遍,我在辽东都听到风,辛爱巴不得他老爹俺答汗死,好继承汗位,还叫萨满做了诅咒骨牌,诅咒俺答汗。 还听说,他随身带着钟金哈屯的画像。那可是他爹俺答汗最宠爱的汗妃啊。真是个畜生。” 麻贵瞥了李成梁一眼,“伱别急着骂辛爱畜生。按照草原上的习俗,俺答汗一死,辛爱就能全部接手俺答汗的兵马、牧场、牛羊和女人。他必须继娶钟金哈屯,才算是继承俺答汗的汗位。” 李成梁摇了摇头,“所以说,这些关外北虏各部,不明圣贤,跟禽兽无异。” 三人进了中军帐篷,里面空无一人,马芳转身,掀起帘门,问守卫的官兵,“徐参事呢?” “回统制的话,还没来,听说去了辎重营。” 马芳放下帘布,对李成梁和麻贵说道:“徐参事没来,我们先坐着喝杯茶。” 三人全副甲胄,只能坐着马扎,接过扈从递过来的马奶茶,慢慢地喝了起来。 “想不到上面如此编练啊。”李成梁突然开口。 “怎么了?”麻贵抬起眼睛,瞥了一眼。 “想不到新军编练,我们骑兵也要编练。” “编练不好吗?我觉得挺好,还给我们配发了不少火炮火铳,尤其是那个子母炮,又轻又快,虽然打得不远,但是够了啊,冲到敌军面前,对着他们的脸面就是一炮,实在是过瘾。” 李成梁看了麻贵一眼,你小子是真得没心没肺,还是在故意跟我装。 想了想,李成梁还是决定把话题挑明,“这样编练,我觉得也挺好,只是如此编练完,各将能带着走的,只有扈从排了。” 没错。 督办处以组编战略预备骑兵的名义,把各镇骑兵全部统计造册,然后胡宗宪、谭纶等边督主持,骑兵大比武,加上以往的战绩军功,全部编入到甲乙两级骑兵团。 此前这些骑兵,很多都是归各军将统领,有不少是带了几十年,里面的骨干都是祖传父,父传子,传了几十年,跟私兵家丁无异。 尤其是九边最能打仗的,基本上都是这样。 现在全部抽调出来,打乱混编, 乙级骑兵团直接归边镇总兵统领,总督才能调遣。 甲级骑兵团直接编练成骑兵师,平日归总督监管,但是只有督办处才能调遣。 现在编制法很清晰,以团为基本单位,会定期来回地调遣。 甲级骑兵团今年从这个师调那个师,另一个甲级骑兵团明年从那个骑兵师调这个骑兵师。 乙级骑兵团今年在大同镇,后年可能调去山西镇或宣府镇。 军将世家,你步步升迁,从营统领升到团统领,直接任命你为另外一个骑兵团的团统领。过得三五年,你还没有升迁,就挪到另一个骑兵团去当团统领。 如此一来,你就算当上团统领,能真正属于你的兵,也只有扈从排。 马芳是统制,高级将领,身边也只有扈从队。 跟以前手下有数百上千如私兵家丁一样的亲信骑兵,截然不同。 马芳似笑非笑地瞥了李成梁一眼,“小子,你不服啊?不服可以给督办处上书啊。” 李成梁的脸似乎凝固了,讪讪一笑,“马叔,我只是开个玩笑,发两句牢骚。” 上回太孙殿下借着倒查庚戌之变,不仅杀了不少晋党晋商,九边边将,跟晋党往来密切,以及对胡宗宪、谭纶等太孙党阳奉阴违、暗中不配合的,也狠狠杀了一批。 文官们怕了,武将们也怕啊! 大家都只有一个脑袋。 所以督办处的编制军改,十分地顺利,就算也怨言,也如李成梁这般,只敢私下里嘀咕几句。 “见过徐参事!” 账外守卫的官兵高声道。 马芳狠狠瞪了李成梁一眼,来的可是太孙殿下的心腹,你那张破嘴关紧点!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寇可行,我亦可行! 戚继光带着主力马步军,沿着滦河向北走了两天,依然没有遇到辛爱所部。 骑在大黑马上,戚继光看着远处。 山丘起伏,绿草地连绵不绝,像一块巨大的绿色绸缎,把他紧紧地包围着,围得水泄不通! 辛爱,你在哪里! 你不是真汉子吗? 四下发檄文,说谁来就打谁,现在老子来了! 你来打我啊! 怎么躲在老鼠洞里,藏着不见人! 没卵子的玩意! 戚继光愤然地诅骂几句,调转马头,回了中军大营。 全军在黄昏前已经安营扎寨,到处炊烟袅袅,一片祥和的气氛。 戚继光却心急如焚! 打仗不要这样的祥和,它只是自己率部来打仗的目的! 让大明各处一片安宁祥和,再无外寇侵扰! 跳下马,戚继光摸着坐骑油滑如绸缎的马鬃,拍了拍它的马背,“伙计,不着急,会有让伱驰骋战场的时候。” 把缰绳交给扈从,戚继光径直走进中军大帐里。 徐渭、马芳和麻贵都坐在里面等着。 “文长先生,马统制,麻统领,我们现在只剩下二十五天的粮草。五天过后,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往回走了。” 戚继光开门见山。 “没错。我们出关外十五天,走了五百里。五天后,我们必须往回走,否则的话,辛爱的兵马在路上稍微阻碍,我们就可能缺粮。 我军孤悬关外,一缺粮就会军心动摇,不堪设想。” 徐渭捋着胡须附和道。 麻贵一脸的愤然,“我们就这样空手而回?码得,这个辛爱,不是很牛吗?四下发檄文,说谁来就打谁! 现在爷爷们来了,他倒缩起头躲起来。” 马芳双目透着精光,“辛爱也算是一代枭雄,在俺答汗麾下,算是骁勇善战,又狡诈多计。上次在柳河吃过一次亏,被我军俘获,这次肯定不敢掉以轻心。 上次被俘获,我们与俺答汗要和谈,能保住他的命。这次他跟大家都撕破脸,要是再败了,就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小心谨慎,倒也能理解。” 戚继光目光在三人脸上一扫,沉声说道:“现在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师老无功而返?” 徐渭不动声色。 马芳和麻贵对视一眼,马芳开口了,“都统,我们孤军在漠南,辛爱数万骑兵环伺周围,当以谨慎为上。一不小心露出破绽,可能会被辛爱抓住。到时候就危险了。” 戚继光点点头,“马老将军这话是稳重之言,本将会记在心里的,不会拿数万官兵的性命,去博自己的功名。” 马芳和麻贵又对视一眼,略微松了一口气。 戚继光把目光钉在徐渭身上。 他知道,这位徐文长先生,智谋深远,又掌管边情侦查科,对比关外北虏情况非常熟悉,应该有什么计谋。 “文长先生,如此回去,你我恐怕很难向太孙殿下交代吧。” 徐渭捋着胡须沉默了一会,“徐某倒是有一计。” 戚继光精神一振,连忙追问:“文长先生请说。” “我军深入辛爱所部腹地,虽然他早早传令,把喀喇沁部众悉数拔营,躲避我军兵峰。但是喀喇沁所部,东、南、西三面环敌,北面是瀚漠,他们再躲也没地方躲了。” 戚继光点点头:“先生所言极是,最近我军侦察队,夜不收发现的喀喇沁部,越来越多,数十上百部众,聚在一起的比比皆是。” “戚将军,我们就从此下手,派出马军,分成各小队,挟裹驱使这些喀喇沁部众南下。漠南草原,以兵强马壮者为雄。兵马的根源,就是这些散在各处的部众。” 戚继光眼睛一亮,“对!这些部众是辛爱纵横漠南的根基。 派出骑兵,四处抄掠,把他们统统挟裹南下。他们一走,我就不信辛爱不着急!他不着急,我就不信他手下的首领和兵马不着急?” 这些在东南打倭寇的家伙,各个心狠手毒。 麻贵喉结动了动,忍不住出声问道:“将军,我们派出骑兵抄掠,要是这些喀喇沁部众不肯走怎么办?” 戚继光目光凌厉一闪,双手按在膝盖上,没有说话。 徐渭狠厉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叫他们走,死活不肯走!那就抢走他们的牛羊和马匹,烧掉他们的帐篷,敢于反抗者格杀勿论。 再传遍漠南草原,告诉所有人,辛爱自绝于我大明,自绝于土默特俺答汗,自绝于察哈尔图们汗,草原上没有辛爱的容身之地! 敢于继续跟随他的人,都是死路一条!” 麻贵忍不住打了寒颤,这是要刨辛爱的根啊。 我们跟北虏斗了这么多年,都不敢这么下毒手啊,你们这些东南过来的悍将,还真是敢做。 或许就是因为他们如此果敢毅决,才能把为祸数十年,蔓延东南半壁江山的倭患,迅速剿灭。 既然我们以前的法子不行,试试他们的法子也不错! 戚继光和徐渭的目光,投向马芳。 马芳捋着长长的花白胡子,恨然道:“驴日的,早就该这样了!以前那些督抚文官,讲什么仁义道德,这也不准,那也不许。 码得,北虏寇边,肆意抄掠,边关多少军民深受其害,他们不讲仁义,行禽兽之事,我们反倒要讲什么仁义。有用吗? 有他奶奶腿的用!现在就该如此!抄!爷爷们也要抄掠他娘的!” 马芳须发皆张,满脸激愤! 麻贵有点担心,迟疑地说道:“戚将军,马将军,文长先生,要是我们如此行,传回关内,被文官们知道,可能会吃弹劾的!” 戚继光和马芳脸色微微一变,沉寂不语。 徐渭昂然道:“某出京时,太孙殿下嘱咐某两句话,现在可传给诸位。” 戚继光眼睛一亮,“殿下有哪两句话?” “寇可往,我亦可往!寇可行,我亦可行!” 戚继光和马芳心绪澎湃,但是还能压制住。 麻贵腾地站起来,挥舞着双手。 “好!就是要这样!北虏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当夜,四个骑兵师分出两个师,以队为单位,互相掩护,开始向四周抄掠喀喇沁部众。 同时,夜不收和侦察队把侦察范围扩大,关注着任何异常。 三天过去,骑兵师抄掠了大约两万喀喇沁部众。他们赶着数十万头牛羊马匹,驱着上千辆高轮车,在明军骑兵的押解下,无可奈何地南下。 在他们身后,数百柱黑烟腾空而起,在蔚蓝的天空飘荡。 总有那么些忠诚于辛爱的喀喇沁部众,大约四五千人,牛羊马匹被赶走,帐篷被烧,部分青壮在反抗中被杀。 其中也出现一些奸淫抢掠的行为。 戚继光派出军法队,杀了十几个人止住了这股邪风。 抄掠只是逼辛爱出现,大战一触即发,没到坐地分赃的时候。 此时只顾着财帛女人,很容易被北虏趁虚而入。 抢了不少牛羊,明军多了粮食补充,又可以多待些日子,也就不急了,继续向北缓缓前进。 第六天,全军来到沙尔呼山附近安营扎寨,这里是潮河以及滦河支流兴州河的源头。 休息了一晚,第七天早上,探马来报。 “报将军,正北六十里,发现北虏主力,大约在一万骑。” “报将军!西南七十里,发现北虏主力,大约在一万五千骑。” 戚继光和徐渭对视一眼,心里生起兴奋。 辛爱,你这位真汉子,终于露面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灭国毁城的世子大帆船 张居正赶到青岛水寨,看到一艘快船划开水面,向码头行来,船头上站着一位老将,一身戎装,头戴大帽,沧桑英武。 正是卢镗。 卢镗进京述职过几次,张居正跟在朱翊钧身边,见过他两回。 一年不见,他似乎还是老样子。 黝黑的脸,似乎已经黑无可黑,也就那个样子。 快船稳稳地靠在码头上,卢镗一个健步,跳上了栈桥,快步前走,拱着手宏声道:“叔大老弟,我们又见面了。” “北山兄,是啊,想不到这里能遇到你,真是意外之喜啊。” “哈哈,老夫正好去吴淞船厂,接收六艘世子大帆船,扬帆北上回威海卫,在青岛停靠。听闻引航船说叔大在这里,老夫就上岸来,与叔大见上一面。” “张某求之不得!” 张居正与卢镗回到水寨驿馆里,这里比较简陋,就是几栋木屋,四面窗户用木杆支起,透亮又通风。 没有什么美酒佳肴,随意点了些羊肉汤和面食,卢镗客气了一句,端着碗呼呼地吃起来。 看着卢镗吃东西的样子,张居正忍不住有些羡慕。 这样吃,才叫胃口好。 张居正肠胃不好(注一),讲究清淡精细。 他最后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些青菜。 卢镗吃完后,抹了抹嘴巴。 “叔大西边的事了结?” “北山兄指的山东马政改制?” “是的。” “算是结束。只是张某到山东走了一圈,发现地方积弊重重,革除了马政,还有牛政,羊政,人政,不知几凡。” 卢镗不在意地挥挥手,“叔大以天下为己任,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必不会被这些吓到的。” 张居正哈哈一笑,“北山兄此言,让张某愧疚。不错,天下弊政虽多,那就一件件去革除,革除得多了,天下自然就澄清肃明。” 卢镗赞许地点点头,“叔大,你西边的事了结,东边的事无非是海防和海运。青岛你看过了,下一站是威海。如果伱不惧风浪,老夫邀请你登船,随我水师扬帆破浪,直去威海。” “坐船去威海?” “对,也看看我大明万里海疆,壮丽的景象!” 张居正想起朱翊钧非常重视海事,心头一动,欣然道:“好!上次从大沽直去登州,虽有波浪颠簸,但是张某经受得住,习惯了,也不怕风浪。” “好。叔大,你这边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坐快船去外港,坐上世子大帆船,直去威海。” 第二天一早,朝阳刚刚从天地间跳出来,张居正和卢镗等在了码头上。 看到天明,两人带着随从上了船。 快船荡桨扬帆,向外港驶去。 拐过一处山角,张居正眼睛一亮,忍不住睁圆。 六艘巨大的海船,一字停泊在广阔的海面上。 它们有城楼一般高,长几十丈,如同一座城堡,浮在海面上,沐浴在朝阳里,金光灿灿。 “这,就是世子帆船!跟此前叔大所见的船大为不同。”张居正转头,惊讶地问道。 “是的,这些船跟你此前见的吴淞船,大为不同。那些吴淞船,一年能造数百艘。这世子帆船,一年能造十几艘都很吃力了。”卢镗看着这些船只,,目光透着痴爱,“这些吴淞船厂最新造的六千料(注二)世子大帆船。两层火炮甲板,大小火炮六十八门。” 张居正愣了一下,脱口问道:“多少门?” “六十八门,二十四斤炮二十八门,十八斤炮二十八门,九斤炮十二门。装配了最新的四轮绳索复位炮架,放炮的速度提高了一倍不止,还更加打得准。 过成山角,绿水海面,我们会例行进行海上炮击训练,届时叔大可以观摩一番,看看什么叫万炮齐发,灭国摧城之威!” 快船行到六艘世子大帆船附近,这里停着十几艘沙船,正在往大帆船上吊装东西。 靠在旗舰上,卢镗的手下抓住船舷垂下的绳网,嗖嗖地往上爬,张居正尴尬了,他不会爬啊。 到了这里,卢镗气质一变,仿佛变了一个人。 抬头对着船舷吼道:“狗日的,你们眼睛都瞎了吗?张抚台怎么会爬这绳网,赶紧转一个吊篮过来,把张抚台吊上去。” 一个吊篮垂了下来,卢镗对张居正说道:“叔大,坐上去,不用担心,很稳当的。” 事已至此,没脸退缩了,张居正咬了咬牙,撩起衣襟,坐在吊篮上,双手抓住绳索。 卢镗往上挥手,大吼一声:“起!” 张居正觉得身子一抖,猛地被拔高,缓缓悬在空中。 他心里一颤,双手抓绳索更紧。 四周一看,自己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沿着船体往上升,眼看与船舷平齐,只是下面越看越高,心越惊,连忙转过头去,却看到那边有一只吊篮,吊着两只山羊,冲着他咩咩叫。 张居正有惊无险地落在甲板上,卢镗一个翻身,从绳网上越过船舷跳进来,站在甲板上。 “副官!”卢镗大声喊道。 “在!” “传令各船,半个时辰后起锚。按甲一、甲二、甲三、甲五、甲六、甲四序列航行。” “是。” 卢镗带着张居正开始参观这艘大帆船。 里面有五层船舱,最底下一层卢镗没带张居正去看。直接从倒数第二层看起。 这里是货舱,里面全是吃的杂物,有刚吊上来的大米面食,蔬菜瓜果,全部用网绳兜住,绑得结实。还有活着的几只羊。 还有一部分是弹药舱,里面戒备森严,里面摆着一桶桶火药,还有一筐筐弹丸。 第三层是水手居住的地方,三百多人挤在这里一格格隔开的船舱里,睡在一一个个吊床上。 一部分是武库,里面有火铳、刀矛、弓弩,用铁栅门锁着。 第二层是火炮层,布满了卢镗所说的二十四斤火炮。 张居正愣住了。 他起初还以为二十四斤炮是整门炮才二十四斤。万万没有想到,指的是打出的炮弹有二十四斤,而整个炮身有上千斤。 他已经无法想象,二十八门这样的火炮,一起开火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第一层还是火炮层,布满二十八门十八斤火炮。在船尾,是卢镗宽敞舒适的指挥室。卢镗带张居正到里面转了一圈。 “叔大,这里老夫就让给你了。这里住着舒服,肯定不会晕船。” 张居正先谢了一声,扫了一圈这里。 一张不宽的床,一张书案,一排书柜,一个屏风,一张茶几,一张“老子化胡”画卷挂在墙壁上,旁边挂着一把二胡。 “走,叔大,我们继续。待会你回来休息,让你看个够。”卢镗拉着张居正继续。 他们沿着楼梯来到主甲板,这里异常繁忙。 水兵扛着火铳列队,军官在训话。 十几个水手撅着屁股,并排在搽拭着甲板。 三根桅杆直冲云霄,上面有数十根横杆,巨大的帆布被收拢,包捆在横杆上。密密麻麻的绳索跟蜘蛛网似的。 数十位水手,沿着绳梯爬上桅杆,在不同高度的横杆上站着,正在小心解开绑帆布的绳索。 张居正发现这层露天甲板上,也摆着火炮,只是比下面两层要稀疏,也要小些,应该是卢镗所说的九斤炮。 船首处,有十几个水手,推着木杆转动绞盘,哗哗声中,把船锚拉了上来。 嘀嘀嘀! 副官吹响铜号,桅杆上的水手开始放帆布,一层接着一层,被风吹鼓,就像一朵朵花瓣盛开,等到一半的帆布放开,张居正猛地发现船体一动,开始加速起来。 他不由抓住身边的扶杆,一转头,看到卢镗稳稳地站在船尾楼上,举着单筒望远镜看向远方,如同一座灯塔。 注一:史载张居正痔疮很严重,最后死因可能是痔疮大出血或者痔疮引起的直肠癌。 注二:根据相关资料,一料等于0.325吨排水量,6000料等于1950吨排水量。 第一百五十七章 料理嘉靖身后名 北京城,还是那样喧闹繁华。 通惠河东偏门码头,是喧闹繁华的中心之一。 一艘船在码头上缓缓靠岸,岸上有人在等候。 看服饰,为首者墨绿袍子,钢叉帽,像是内监。 周围的人都远远避开。 码头管事的小吏,腆着脸在旁边陪着笑,指挥手下的河丁,把左右的空位也让出,方便此船停泊。 后面的船只都被堵在后面排队。 大家走了一路,终于到了地方,谁都心急,谁都想赶紧靠岸,看到这情景,都是一肚子的火。 第三艘船上,船舱里有位老者,身穿襕衫,头戴四方平定巾,正在收拾东西。看到船突然停下,抬头问道:“怎么了?” 船家陪着笑:“统筹局的人来接人,码头上管事为了讨好他,把左右船位都空出来,我们没办法,只能等。高老爷,还请耐心等会。” 老者清瘦脸,三缕长须,目光炯然。 “还有这回事?” 他提起前襟,走到船头,举目眺望。 果真有位内侍,带着几个小黄门,站在岸上,堆着笑脸。 从船上跳板上,走出两人,年纪四五十岁,穿着儒袍,戴着四方巾,儒雅温良。 内侍连忙迎上前去,笑眯眯地拱手作揖,嘴里说着话,接住了这两人,然后把他俩引到一边,上了轿子。 还有十几口箱子,陆续从船上搬出来,装上马车,缓缓离去。 船只这才离开,后面排队的船只,一窝蜂地冲上来,填补空位。 “什么人,居然让内廷的人来接?” “不知道。有人说是宗室的,也有的说是南京的勋贵。” “不可能。” “为什么?” “老夫就是从南京过来的,没听说那边有勋贵奉诏进京,也没听说那位宗室奉诏进京。他们要是无诏进京,会被问罪的。” 船家摊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 “前面两位,一位是蕲州李时珍李东壁,前楚王府奉祠正、太医院太医;另一位是罗田万全万密斋。” 前面船上一位四十多岁男子,身穿锦织直缀,头戴四方巾,语气温和。 旁边站着另一男子,穿着湖蓝襕衫,年纪略少,相貌相似。 老者眼睛一亮,“江南号称万密斋的方,李时珍的药,可是这两位?” “正是。” “他们怎么来了北京?” “受统筹局所邀。统筹局全称捐输赈济统筹局,施药行医,救治病弱,也是职责。他们开了一家惠民药局,请东壁先生来主持,开了一家济世医馆,请密斋先生来主持。 一路上,晚生有幸与两位先生隔船相谈。” “原来如此。施药行医,倒也是善举之意。统筹局,倒也做了些好事。” “好事有做,但掩不住天下汹涌之意。大明少府,难平民意啊。” 老者眼睛一亮,拱手作揖,自报家门:“在下钱塘高仪。” 四十多岁锦袍男子连忙拱手回礼,“可是南京礼部侍郎,掌南京翰林院南宇公?” “正在老夫。” “在下太仓王世贞,字元美,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这位是舍弟王世懋,字季美,嘉靖三十八年进士。见过前辈南宇公。” “原来是王家昆仲,你们这是?” 王世贞连忙答道:“我兄弟二人守制已毕,按例回京入吏部报到。” “原来如此,请!”高仪客气道。 “南宇公请!” 王家在北京有宅院,王世贞和王世懋回到王府,安顿下来后,换了身衣衫,坐下来喝茶。 “大兄,码头上遇到的南宇公,这次奉诏进京,听说要迁为礼部尚书。父亲平反之事,你说他能帮上忙吗?” “季美,不要乱了方寸。父亲之事,是皇上谕旨所定,要想平反,还得圣诏颂下才行。这事,阁老都不一定能帮衬得上。” 王世贞坐在椅子上,捋着胡须,斟字酌句。 “为兄想了想,满天下能为父亲平反的,可能只有太孙殿下。戚元敬现在颇受太孙器重,汝贞先生督军东南时,我们也臂助不少,讨份人情想必也是可以的。 他现在是太孙党领袖,与戚元敬一起在太孙殿下面前为父亲说句话,此事可成。只是.” 王世懋看到王世贞眉头紧皱,忍不住问道:“大兄,只是什么?” “徐文长” 王世懋脸色一变,有些迟疑,“大兄身为东南文坛领袖,多次点将,都未将文长排进文坛序班里。他自负才学,心中多有不忿。此前在汝贞幕府,他就与大兄不睦。 而今他深得太孙器重,大兄担心他从中作祟?” “唉,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啊!” 王世懋想了想,出了个主意,“大兄,汝贞先生对徐文长有知遇之恩,能不能请汝贞先生,为我等转圜两句。 不求帮手,只求全我兄弟二人的孝道。” 王世贞捋着下巴的山羊胡子,点点头,“为兄也是这么想的。” 突然间,听到外面喧闹欢腾不已,隐约还能听到炮竹声。 王世贞、王世懋两兄弟对视一眼,不明就里。 王世懋起身,吩咐府里管事赶紧出去打听。 不一会管事喘着气跑回来,“大老爷,二老爷,捷报,大捷。” “哪里大捷?” “前军都督同知戚继光,领大军出关征讨喀喇沁部的辛爱,大获全胜,斩首万余,斩杀辛爱以下首领酋长二十余,俘获部众数万,牛羊良马无数!” 王世懋脸上浮出狂喜之色。 “大兄,元敬又立大功。有他帮忙,父亲平反之事,大有希望。” 王世贞反倒脸色凝重,抬头看着天空。 “怎么了?大兄?” 王世贞挥挥手,示意管事和仆人都退下,后院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我猜啊,皇上身体不大好了。” 王世懋一惊,“大兄何出此言?” “元敬出征关外,除了奉皇上圣谕外,必定得了太孙殿下钧令。此前,某看辛爱被俘又被放,没多久就被逼反,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而今殿下抓住机会,速令元敬领军出征,是在为皇上博身后名啊! “身后名?”王世懋有些懂了,“嘉靖朝,北虏多次寇边扰境,抄掠山西和辅畿。东南又倭患二十年.青史留名,总不好听。” “是的。太孙主持大局,用汝贞肃清东南倭患,又授意卢北山领水师炮击平户港,打出个嘉靖捣巢。算是清白了倭患辱名。 北虏之辱,香河大捷,柳河大捷,灭多罗土蛮部,虽然与俺答汗和谈,却抓住辛爱自己作死,出兵将其斩杀,尽覆喀喇沁部。 如你我料理父亲身后名一样,太孙在为皇上料理身后名啊。” 王世懋感叹道:”果真是皇上的好圣孙啊。” 王世贞又抬头看天,迟疑道:“既然如此,我们反倒不着急了。” 王世懋听懂了兄长的话,“大兄是想等新君即位,布恩天下之际,趁机为父亲申冤平反。” 王世贞点点头。 西苑,嘉靖帝躺在中海湖边的躺椅上,又在躺平式钓鱼。 听到黄锦跑来报捷,连忙坐直了上身,接过大捷急报,连看了三遍,长舒一口气,躺回到躺椅上。 嘉靖帝把捷报递回给黄锦,“朕知道,太子在背地里嘀咕朕偏心,总是给钧儿最好的。他要是有这本事,帮朕料理身后事,朕有什么不舍得给他!” 黄锦不敢应声,只是低头含笑。 “钧儿呢?” “皇上,太孙殿下应该在西安门,想必也接到了捷报,可能正往苑里赶。” 终于挂上精品徽章了!拼了!一天四更!不过先说明一下,要是哪天只有三更,那确实有事,没赶出来。 书友们,请用订阅激励我吧,激励我成为能日更一万的触手怪!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朱翊钧在西安门督办处接到捷报。 “李成梁率部绕道察哈尔部,奔袭半壁山,趁势掩杀,大破辛爱所部。辛爱逃避不及,被当场格杀,其三子、岳父、妻弟、心腹二十余人被斩杀,妻妾儿女等百余人被俘。 此役合计斩首一万一千级,俘获部众两万余帐,男女人口十余万,牛羊近百万,良马一万六千匹” 南宫冶念完捷报,议事厅里一片寂静,赵贞吉、刘焘、郑经、吴兑、李贽看着朱翊钧,静待他的反应。 “大捷,喀喇沁部近半部众归了我们。土默特部和察哈尔部之间,我们打进去一枚楔子。” 吴兑眯着眼睛说道:“殿下,俺答汗不会坐视我们把喀喇沁部吞并。” “慢慢跟他谈。天底下那有肥肉吃进嘴又吐出来的道理?喀喇沁部,部众我们吃下一半,牧场,我们也要一半。 我们就要蓟州镇以北,滦河中上游一带。其余的西边的,北边的,我们让给俺答汗好了。还可以悄悄告诉他,大明也可以跟他携手压制东边的察哈尔部。 一边谈,一边占地盘。半壁山那里,离开平旧城有点远吧?” “殿下,相隔一百五十里。” “嗯,辛爱把大帐定在半壁山那里,想必位置紧要,在那里筑一座城,叫兴化城。戚继光在沙尔呼山脚下,兴州河与潮河源头处大败喀喇沁部主力,在那里依山筑一城,叫丰宁城。 此前边情侦查科,连同测绘队,勘察滦河中上游地势,发现在柳河以北,有一处地方,是滦河六条支流汇集处,草丰水美,位处各势力汇集点,在那里筑一大城,叫承德城。”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面面相觑。 刘焘捻着胡须,若有所思,“殿下是沿着滦河一字排开三座城池,我大明利用这三座城看住这片牧场土地,以及归附的喀喇沁部众?” “对!柳河、沙尔呼山等战事充分展示,我明军依仗工事掩体,利用火器,北虏来多少人都啃不动。 车阵如此,城池比车阵更加坚固易守,再配上火炮火铳等火器,屯足粮草,就算图们汗和俺答汗率部亲来,足够他们啃上一年半载。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来的,就走不得了!” 郑经有些担心:“我们筑城,图们汗和俺答汗,恐怕不会答应吧。” “我大明做事,用得着他们说三道四吗?不准我们筑城,那就派兵来打啊!打赢了我们,我们自会夹着尾巴退回来。要是他们打输了,就不是现在这个价钱了。” 朱翊钧现在自信满满。 这份自信是戚继光、马芳、麻贵和李成梁接连打出的胜仗,给予的。 “俺答汗估计不会擅动干戈。亲儿子辛爱反他,已经让他颜面扫地。大明出兵帮他收拾了逆子,他要是不分青红皂白,连大明也打,草原上的人会说他老糊涂,处事不公,会离心离德。 俺答汗维持土默特三万户现在的局面,已经耗费无数的精力,应该不会再起波折。”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众人注视下,来回地走动。 “何况开边互市这一年,他躺着做二道贩子,赚了那么多钱财,手下也跟着腰囊丰沃。真要舍弃这些好处,跟我大明一拍两散,他们应该狠不下这个心。 几场战事也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而今的明军不是以往的明军。而今的九边,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倒是图们汗,跟我们没有什么交情,有可能要偷鸡一把。对了,赤胆忠心的董狐狸,去了哪里?” “带着所部以及部分喀喇沁部众,东投了图们汗。最新急报,图们汗欣然接纳了他,还给他一个那颜封号。” “嗯,好。我们等着图们汗来犯。告诉子理先生,蓟辽镇做好准备。图们汗敢进犯滦河三城,辽东镇就出辽河,掏他察哈尔部的老巢。 现在辛爱这颗大钉子拔掉,关外形势易换,我大明能跟他打个有来有往! 对了,辛爱是被李成梁所部斩杀?” 南宫冶答道:“殿下,不是的。李成梁率部冲杀喀喇沁部外围,大帐混乱,辛爱左右亲随纠集十余人,趁乱斩杀了辛爱,及其长子、次子、四子,以及岳父、妻弟七人。然后首级献于李成梁马前。” “哈哈,好啊,都是大明义士。为首者授予千户,其余为百户。俘获的喀喇沁部众,多分些给他们,选几块草丰水美的牧场给他们。” “是。” 两刻钟后,朱翊钧拱拱手,“对应方略,已经商议好,就劳烦诸位先生,好生操持。” “殿下放心,臣等定会用心。” “想必皇爷爷也接到了捷报,本殿现在回西苑去。” 众人心里有数,知道朱翊钧筹划连番战事,是在为嘉靖帝谋身后名。 心里暗中唏嘘,果真是皇上的好圣孙啊! 朱翊钧出了督办处和统筹局那一排院子,走出大门,转向西安门,却被几人给拦住。 他们身穿绣金道袍,头戴紫金道冠,手持玉笏板或拂尘,见到朱翊钧,行了个作揖礼,嘴里唱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见过太孙殿下。” 朱翊钧一看,原来是三位道士,段朝用、胡大顺和蓝道行,此前在嘉靖帝面前非常受宠。 进入到嘉靖四十五年,嘉靖帝躺平了,没有精力去玄修敬天,这三位道士马上遭到了冷落,急得跟热锅上蚂蚁。 “三位神仙,有什么指教?”朱翊钧装傻地问道。 蓝道行跟他有些交情,腆着脸上前说道:“殿下,贫道想问问,皇上什么时候要打蘸,或是扶乩,贫道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朱翊钧苦恼道:“最近不知怎么了,皇爷爷没有心思玄修敬天,本殿劝了几次,都劝不好,也不敢多劝。 三位神仙,要不先回道观仙宫,候着圣谕吗?” 蓝道行三人面面相觑,却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离去。 看着三人的背影,朱翊钧挥挥手,把冯保叫到跟前。 “叫个机灵的小黄门,把段朝用悄悄带过来,避人耳目。” “是。” 过了一会,段朝用又惊又喜地走了过来,“太孙殿下,福生无量天尊!” “段道士,听说你做道士之前,做过十几年的铃医?” 段朝用脸色一变,露出略带尴尬的微笑。 “好叫殿下知道,贫道那时年少无知,混口饭吃。后来遇到紫阳道人化身,传授神符” 朱翊钧挥手阻止了他的胡诌,“你在哪里当铃医?” 段朝用看着双手笼在袖子里,目光冷然的朱翊钧,心里一咯噔,老实答道:“回殿下的话,贫道那时在苏州、昆山、扬州一带行医卖药。” “乡野村舍之间,还是高门大户之间?” “高门大户之间。” 朱翊钧目光闪了闪,“段道士在高门大户之间,做了十几年铃医,活到现在,看来确实有些本事。” “贫道不敢,确实有些依仗之术。” 朱翊钧突然沉默,段朝用心里发慌。 等了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朱翊钧终于又开口了,“要是有人再问起,段道士千万不要说自己做过铃医,只说在黄花观,从小做道士。任何人问,都这么说。记住了吗?” 段朝用不明就里,只是点头,“记住了。” “段道士,你要是记不住,可是要掉脑袋的!” 段朝用吓得跟鸡啄米一样,“记住了。记住了。” “好,去吧。” 等段朝用走远,朱翊钧头也回地对冯保说道:“悄悄去东厂架阁库,把段朝用的履历改了,按我说的改。” “是!” “好了,回西苑!” 终于挂上精品徽章了!拼了!一天四更!不过先说明一下,要是哪天只有三更,那确实有事,没赶出来。 书友们,请用订阅激励我吧,激励我成为能日更一万的触手怪!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和太孙都希望你入阁 户部右侍郎王国光,坐在轿子里,微眯着眼睛,身子随着轿子晃动而微微晃动。 元辅徐阁老找自己。 自从小吏跑到户部通报了这件事,王国光心里就忐忑不安。 无它,嘉靖朝六部最难做的官,就是户部的官。 以前严嵩擅权,户部尚书就是眼中钉肉中刺,自从前户部尚书砺庵公(方钝)被严嵩挪去南京后,户部尚书就跟走马观花一般,不停地换,坐上没几个月就请辞走人。 有时候空悬数月。 没人愿意干这苦差事。 户部的重任就全压在左右侍郎身上。 王国光从顺天府尹转任户部右侍郎,此前的左侍郎胡庆绪,把许多部务琐事全甩给了他。 左支右绌,王国光觉得自己就是裱糊匠,使出浑身解数,裱糊着大明四处漏风的门窗。 一年多干下来,只有一个字,累! 今天元辅徐阁老找自己,有什么事? 王国光把朝中的大小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猛地想到一件事。 听闻入秋后,皇上的身体不大好,莫非徐阁老找自己,是准备皇上千秋以及太子登基的花费? 先皇驾崩,新皇即位,对于大多数臣民来说,是新旧交替的大事,有的人还是大好事。对于户部来说,就是天崩地裂。 国丧、新皇登基,两件大事叠加在一起,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大明国库原本就很大的窟窿,直接变成无底洞。 “老爷,到了午门。”随从在轿窗说道。 王国光长舒一口气,扶了扶官帽,撩起衣襟,从随从掀起的轿帘下钻出来,看了一眼巍峨的午门,长吸一口气,向侧门走去。 验过腰牌,进到侧面的阁房里,里面人来人往,紧张有序。大家都显得有些小心,小步快走,不敢喧哗。 有小吏接住,把王国光带到一间偏房里坐下。 “王侍郎,徐阁老在见客,还请稍等。请用茶。” 王国光坐下,端起茶杯,又陷入了思绪中。 这么大的窟窿,该怎么办?徐阁老问起,总得说出个应对的法子。 徐阶在会见得意门生张居正。 “在山东历练一年,做得非常不错,很有长进。”徐阶高兴地说道。 张居正一脸苦笑,“老师缪赞了。做得不错,却暗地里被山东那些世家官员们,给排挤出来了。” 徐阶靠在太师椅背上,捋着胡须,笑着说道:“叔大,你在山东革新马政,一年下来收了马匹折银和马料钱十一万两银子。现在大明就缺银子,谁能收银子上来,谁就是能臣干吏! 下面的混账事,老夫也知道。你在山东以革新马政一事,行新法,折银补漏,还专门盯着那些世家乡绅们收,他们这些守财奴,少赚了都觉得亏,何况你还从他们钱包里掏银子。 派人到京城活动,拉拢收买御史,接连弹劾伱。乌烟瘴气的。听说你也不客气,找了些茬,收拾了十几家世家乡绅。” 张居正马上答道:“是的老师。” 徐阶点点头:“就该这样!你是官,山东巡抚,出掌一省民政军戎,该怎么做,用不着他们教!从抚台衙门里出来的,是钧令,不是擦屁股的草纸!就得狠狠收拾一下他们。” 张居正欠身道:“学生在山东惹了些是非,多亏老师在朝中照应着。要不然学生的革除马政,推行新法就做不下去了。” 徐阶摆了摆手,丝毫不在意,“叔大,你做事,老夫放心,太孙殿下也放心。听说,卢北山还邀请你坐了大海船,世子大帆船?” “老师也知道世子大帆船?” “当然知道,此船在吴淞船厂建造,离老夫原籍不远。下水时,附近州县的百姓去了上万人,无不被它震惊。据说船上的火炮更吓人。” 张居正神情凝重,目光深邃,嘴里喃喃地念道:“灭国摧城之威,绝不是虚言。它的炮声,把学生以往许多执念,全部轰开震碎。 叔大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殿下以前说的许多东西,叔大半信半疑,有的是一点都不信。可是现在,不敢不信啊!” 徐阶眼神一凝,捋胡须的手慢了下来。 张叔大去了一趟山东,整个精气神变化很大,内敛了许多。难道在山东地方,他看到了许多以前没见到的事? “叔大,你是圣教弟子,凭借着胸中的圣贤道理,满腹经纶,高中进士,走上这仕途之路,要行的是教化天下,大同世界,你可不要分心啊。” 张居正神情一正,笑着说道:“老师说笑了,到了山东,学生第一件大事,就是去曲阜祭拜至圣先师。 只是地方上的事情,琐杂繁剧,千头万绪,更有斯文败类,混迹其中,鱼肉百姓,为非作歹。学生想的是教化、官法并举的妥善法子。” 徐阶略微放心,继续说道:“叔大,调你回京,跟山东的那些弹劾奏章毫无关系,那些个都是些屁,臭不可闻,谁也不会当一回事。 调你回京,主要是老夫的意思,太孙殿下,也不反对。” 张居正目光一闪,不明就里:“老师,这是何意?” 徐阶身子前倾,声音压低:“皇上的身子骨不行了。比去年还要差,肉眼可见地差。 太孙殿下请了湖广名医万密斋、李时珍,四川名医潘世良,东南名医夏平觉,刘纯粹,想法子给皇上号了脉,连方子都不敢开了。” 张居正目光一凛,神情郑重。 “前些日子,太孙殿下当机立断,逼反了辛爱,然后立即出兵,横扫了喀喇沁部,沿滦河筑兴化、丰宁、承德三城,有复开平卫之盛,打出了宣德年后前所未有的胜仗。” 张居正听懂了,“殿下这是在为皇上谋身后名。” “是的。殿下开始做准备,叔大,老夫也要为你早做准备。”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学生全凭老师安排。” 徐阶眼睛里闪过异色,摆了摆手,“叔大坐,你是老夫的衣钵传人,自然要为你谋万全之策。 你在山东革新马政,除了山东那些人呱噪之外,内阁、六部、都察院,都说办得好,即免了百姓受弊政之苦,又能给国库添银子,两全其美。” 看着张居正在静静地听着,徐阶继续说道:“严养斋身体不好,乞骸骨归乡。皇上也准了。老夫想着,举荐你补入内阁。 叔大啊,太子一旦即位,高新郑是必然要回京的。这事,事关太子新君颜面,谁也挡不住。挡不住就不要挡了。” 张居正沉声答道:“老师的意思,学生知道了,一定不负老师的期望。” “那就好。老夫也试探过太孙那边,殿下的意思也希望你补入阁。有他在皇上跟前说话,这事,肯定能成。” “学生谢过老师。” “客气了,你我师生,情同骨肉,不必那么生分。” 又说了一会话,张居正告辞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徐阶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有些吃不准这位门生的心思了。 “阁老,户部侍郎王国光,奉命前来,在偏房候着。” 徐阶猛地回过神来,“哦,好,去把汝观请来。” 终于挂上精品徽章了!拼了!一天四更!不过先说明一下,要是哪天只有三更,那确实有事,没赶出来。 书友们,请用订阅激励我吧,激励我成为能日更一万的触手怪! 第一百六十章 太仆寺是个好地方 王国光进到阁房,作揖行礼:“下官户部侍郎王国光,见过元辅老先生。” 徐阶从书案后面走出来,客气地抬手虚扶:“汝观,快请坐,请坐!” “谢老先生。” “上茶!” 主客两人坐好,徐阶捋着胡须先开口:“汝观,户部的差事不好做,你辛苦了。” 王国光欠欠身子,恭声答道:“老先生言重了,这是下官职责。” “汝观是做实事的。顺天府尹的差事,琐杂繁剧,事多还不讨好,仅次于户部。汝观却做的极为出色,朝野无不称赞。现在右迁到户部,挑起了大梁,依然把部务打理得极为妥当。 难得,汝观是难得的能臣干吏。” “谢老先生缪赞!学生还有做的不妥当的,请老先生指正。” “户部的事,老夫也是一头雾水,根本不敢碰,更不敢指正,说实话,老夫也指正不了你,反倒是朝廷还要依仗汝观你!” 王国光心里犯嘀咕,徐阶今天把我叫来,巴拉巴拉说这么一通,什么意思? 夸我? 犯不着啊! 自己跟他素无瓜葛。 王国光知道,不管怎么绕来绕去,徐阶总会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的。所以王国光沉住气,静静地听。 徐阶停住了,看了一眼王国光,发现他神情如常。 伱这小子,挺沉得住气。 徐阶斟酌了一番,直奔主题:“汝观,张叔大在山东革新马政之事,你可知?” “老先生,学生知道。叔大兄在山东力行新政,革除弊政,学生是敬佩不已。” “嗯,叔大上了一份折子,详述了他的新马政,西苑批了红,叫河南、辽东、北直隶、南直隶都按照这法子遵行。免除百姓再受马政积弊之苦。” 张居正的马政新法,核心一点就是折银子。 把马政这一实同于徭役杂捐的弊政,废除掉,直接按每年解送的马匹数量来折银子。 王国光私底下斟酌过张居正的新马政,觉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新马政不是奔着彻底解决问题去的,此前被侵占和隐匿的马场田地和马政人口,被当做一笔糊涂账,一笔勾销。 占了地,藏了人的大户世家们,以后老老实实交折马银子就好了。 王国光很清楚,这笔银子,用不了多久,又是一笔糊涂账,最后多半是被摊派到普通百姓头上。 但是做过地方官,知道下面实情的王国光也清楚,张居正这样做,多少还能收到一笔银子。如果用其它法子,可能是马政废了,银子也收不上来。 朝廷什么都没捞到,下面百姓还是叫苦连连。 “按照新政,所有的折马银子,马料钱,要全部交到太仆寺。只是太仆寺,”徐阶摇了摇头,一脸的苦笑,“烂了,烂透了!要是新马政的折银,全部交到太仆寺手里,等于叫老鼠去守粮仓,黄鼠狼守鸡窝。” 王国光心头一动,有点明白徐阶今天叫他来的意思。 “太仆寺必须整饬,整饬不好,叔大的新马政就是一场空,到时候功劳没有还要背一身骂名。汝观,你跟叔大是同僚,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徐阶的意思很明白,叫王国光接手太仆寺,大刀阔斧,把这个烂透的衙门好好整饬一番。 以后这个衙门要负责新马政,要负责征收折马银子和马料钱,要是还跟以前那样烂,张居正辛辛苦苦搞出的新马政,恐怕会成了个大笑话,说不定还要背口黑锅,影响他的仕途。 张居正不仅是他徐阶的得意门生,也是你们太孙党的骨干中坚啊! “下官悉听老先生安排。”王国光沉着地应道。 “好,汝观深明大义,那就好办了。老夫上疏,举荐汝观以户部侍郎衔,迁太仆寺卿。你放心去做,把新马政办好。有什么事,老夫可以在内阁帮你照应一二。” 徐阶这是给王国光许下了承诺。 王国光没有出声。 看到他这样子,徐阶也知道。 王国光去哪里,他说了不算,自己说了也不算。太孙殿下说了才算。 “太仆寺的事,老夫跟大洲提及过,也跟叔大说过。老夫先上疏,阐明利害,递进西苑去,要是司礼监不批红,我们再做商议。” 现在朝堂有心人都知道,皇上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连玄修敬天都没精力弄,天天在湖边垂钓养身。 司礼监的事,都是太孙殿下在掌纛。批红基本上是按照他的意思来。 举荐王国光为太仆寺卿的上疏,递进去,批红出来,那就说明太孙殿下同意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皆大欢喜。 王国光也明白此中关节,拱手道:“老先生如此安排,也是为了国事,学生悉听尊便。” “好,汝观懂得老夫的苦心就好。” 王国光出了午门,看看天色,干脆上了轿子,转去西安门。 这里现在有督办处、统筹局,有好事者把它戏称为小午门。暗指这里的权柄,堪比比午门旁的内阁。 入了督办处,看到赵贞吉、郑经、刘焘、吴兑等人都在,原来徐渭从蓟北战场回来了。 见了王国光,大家都客气地打招呼,寒嘘了几句。 坐下来后,王国光把今日徐阶找自己,意欲举荐自己为太仆寺卿的事说了一遍。 众人沉默了一会,郑经先开口:“张叔大在山东行新马政,确实颇见成效。此新政此后成败,确实如徐阁老所言,关键在太仆寺。 调汝观去太仆寺,上下整饬一番,维护好新马政,倒也说得过去。” 赵贞吉笑呵呵地说道:“如果是其他阁老,这番举动倒也能理解。只是徐阁老出手,那可能这般简单。 我看啊,他这一招是一箭多雕,到底想射多少只雕,老夫暂时只看到三只。” 徐渭也笑了两声,“徐阁老,果真是生就一颗玲珑心的老狐狸啊。” 王国光愣住了。 啊,调自己去太仆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到底怎么个不简单法? 不过王国光也知道,官场上很多事情,需要靠自己悟,你悟到了,就赶上趟。悟不到,就落下了,以后就是步步落后。 那我就使劲地悟吧。 赵贞吉看了一眼王国光,又开口了,“汝观调去太仆寺的上疏,老夫觉得西苑肯定会批红。正好,统筹局要跟督办处清账,你可以观摩一下。 太孙殿下特意交待过,说叫你过来全程参与,看看统筹局、督办处是如何核销清账的,对你以后回户部,有好处。” 王国光心头一动,明白此话所指了。 心中不由一热,知道自己在太孙殿下心中的位置,他也就不那么惶然了。 晋党几乎全军覆没,他身为晋党外围和残余,也是心有所忧,被从顺天府尹调到户部任侍郎,也担心会不会是明升暗降,以闲调繁,逼自己致仕。 后来同乡王崇古、霍冀陆续回京,担任要职,也跟他聊过,这才让他放下一些心来。今日赵贞吉的话,让王国光心头更热了。 很快,徐阶的上疏送进了西苑。因为涉及到三品官员的迁任,黄锦不敢马虎,随同几本其它重要的奏章,一起送到了清心阁。 又躺在躺椅上,养生垂钓的嘉靖帝,随意翻了翻,递给朱翊钧。 “太仆寺是个好地方啊。钧儿,你猜出徐阁老什么心思?”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朱翊钧看完后,神色一黯。 “皇爷爷,孙儿不想说。”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摆在腹部上,身子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无妨,朕心里清楚,也不在意了。生老病死,朕现在也看透了。你看,皇爷爷我连玄修都不修了。 姥姥的,修了半辈子,花了那么多银子,结果修来一场空。也还好,朕敬天虔诚,老天爷好歹给了朕三分薄面,给朕赐下钧儿。 说吧,只管说,在皇爷爷我这里,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朱翊钧缓缓地说道:“户部就是个大坑,天坑,徐阁老把王国光这位能臣干吏挪走,就是想把这个天坑留给高拱,好坑死他。” 嘉靖帝轻轻一拍躺椅扶手,“对了哦!这些文臣,跟朕斗了一辈子,心眼也都斗出来,都成老狐狸。 不过钧儿能一眼看出来,朕感到很欣慰,以后你,不会像伱亲老子那样,被文臣们哄着骗着。” 夸奖了两句,嘉靖帝继续说道:“这两日,钧儿跟朕说你对兵法战事的感悟,其实没错,战场上也好,朝堂上也罢,都是找别人的错处,抓住了,一击而中。 下策,是自己犯错被别人抓住;中策,是自己尽量不犯错,等对手犯错;上策,就是想方设法,让对手犯错。 钧儿,徐阁老这一举措,你赞同吗?” 朱翊钧沉默一会答道:“孙儿赞同。就算他不这么做,孙儿过段时间,也会把王国光挪走。朝堂上,目前最大的坑就是户部,孙儿肯定要留给高大胡子。 只是孙儿这心里,过不去.” “傻孩子!”嘉靖帝慈祥地看着朱翊钧,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你不是说朕会羽化飞升,去天庭做神仙吗?做神仙,是好事啊!钧儿有什么过不去的。” 朱翊钧强笑道:“皇爷爷,神仙和凡人,两界不相见。你羽化飞升后,孙儿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嘉靖帝轻轻地长叹一口气,微笑着说道:“胡说,朕当了神仙,还可以托梦,在梦里与你相见。” 朱翊钧没有出声,只是看着远处的湖面,双目跟湖水荡漾的波澜一样闪烁。 嘉靖帝侧脸看了朱翊钧一会,心里即满足又略带些遗憾,转正身子,看向远处的湖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知道,一旦朕撒手去了,这满朝上下,说是哀嚎一片,可实况如何,朕能猜到。 你的亲老子,会掉几滴眼泪。朕对不住他,可父子连心,总还有几丝情义。只是过了三五天后,可就保不住了。 满朝文臣,恐怕会在暗地里弹冠相庆,这个老道士,可算是把他熬死了。 天下百姓,更多的是惶然。皇帝离他们太远,只有有皇帝就行,谁是皇帝,他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满天下,恐怕只有钧儿最伤心。嗯,还有岭南那头倔驴。朕读过他的《治安疏》,非赤忱之心,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 “皇爷爷,你说这些干什么,惹得人家又要哭了。”朱翊钧撒起了无赖,“你自己说的,钧儿,你以后是大明天子,要坚毅,天下群情汹涌也不可夺你志。 现在却被你把眼泪水给勾出来了。” 嘉靖帝哈哈大笑,眼角里泛着泪光,“朕心满意足了。清苦了半辈子,有钧儿陪我这几年;朕前半生,说是毁誉参半,实际骂的人多。 幸好钧儿力挽狂澜,保住了胡宗宪,继续东南剿倭,还嘉靖捣巢,炮击萨摩,好。香河大捷,柳河大捷,翻云覆雨间与俺答汗和谈,然后逼反了辛爱,趁势扫荡了喀喇沁部,斩杀辛爱,筑滦河兴化、丰宁、承德三城,有重开开平卫之势。 宣宗皇帝没做到的事,朕做到了。上了天庭,朕倒也不怯去见二祖,也不怕去见堂兄武宗皇帝。 朕自己没本事,可孙儿有本事,帮朕挣回了脸面!哈哈,你们能奈我何!” 嘉靖帝沧桑又略带点嘶哑的声音,轻轻地飞出清心阁,在周围的树荫上跳动,像风儿一样,掠过黄瓦、绿树、碧水,然后消散不见。 户部侍郎衔太仆寺卿王国光在统筹局观摩核销清账,已经四天了。 这四天里,他是大开眼界。 闻讯赶来,一起观摩的张居正,也是大开眼界。 相对王国光默默地消化这些令人惊讶的经验,张居正就像一位勤奋好学的好学生,问个不停。 “为什么督办处要先提出预算?” “提出预算最大的目的就是知道这场仗的钱粮从哪里来,做到心中有数。”赵贞吉捋着胡须,如同一位好先生,耐心地解答,“喀喇沁部之战,预算两百二十九万两银子。 来路也都算好了,蓟辽镇日常军费四十九万两,督办处特拨费用七十五万两,统筹局捐助六十五万两,内库拨二十万两,还有二十万两银子的缺口,督办处就通过统筹局,向恒源泰等北方商号,发放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债券。” “债券?” “对,这是太孙殿下给出的主意。就是统筹局担保,除了本钱还有一定比额的利息,用打胜仗后的战利品来偿还。” 还能这么搞? 张居正毫不避讳地问了一句:“要是打败了?” “做生意有风险!打败了肯定就没得还了。下次督办处再想发行债券来筹钱,利息就得加高,人家才愿意买债券,借钱给你打仗。这也逼得督办处,以后要多打胜仗。” “那这债券还上了吗?” “肯定还上了。大军缴获的牛羊马匹那么多,随便一卖,都不止这个数。督办处按照市价,从战利品里调拨牛羊出来,本息足额还给恒源泰等购买债券的商号,他们一转手,赚了不少。 这次尝到了甜头,下回再发行债券,就会更踊跃。这次修筑兴化、丰宁、承德三城,这些商号也投入不少。” 张居正想起青岛港那位张恺所言,“先投入再赚钱。这些商号此时投入,资助修城,就是想圈下一块地,修建商号货栈,把持附近的商贸?” “对的。”赵贞吉赞许地点点头,“这天底下的事,要如流水一般活起来,汇入的活水越多,载物越多。而商,就是最好的活水。 太孙殿下的这番话,说得真好。” 张居正默然无语,心里如上次乘坐海船那样,心绪激荡起伏。 自己此前设想的新政,真的需要大改一番啊。 南宫冶走了进来,喜悦地大声道:“喀喇沁之战的封赏下来了!” “好,快,快念!”众人围过来,欣喜地催促道。 “首功戚继光,授前军右都督,加上柱国,封丰宁伯!荫一子云骑尉” 嘶! 众人无不惊叹! 封爵啊! 世袭可传的爵位啊! “次功马芳,授前军左都督,加上柱国,封兰溪伯!荫一子云骑尉” “马老将军戎马一生,立功无数,而今被封爵,可喜可贺啊!” “三功李成梁,授前军都督佥事,加护军” “督办处参事徐渭,赞画戎机,参谋军略,有大功,迁兵部侍郎,授中大夫。其父追赠资政大夫,其母追赠二品诰命” 众人无不惊讶地看向徐渭。 一个连秀才都没中的书生,凭借军功,升迁为兵部侍郎,还追赠父母,光宗耀祖,何等荣耀啊! 徐渭全身僵硬,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定住了。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些话又说不出来,噗通跪倒在地,对着西苑方向磕了三个头,嘶哑着声音,低吼道:“臣谢皇上,谢太孙殿下天恩!” 第一百六十二章 暗潮汹涌 入冬后,嘉靖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朱翊钧日夜守在身边,时常召李时珍、万密斋、潘世良、夏平觉、刘纯粹等名医入西苑。 太子朱载坖也隔三差五进西苑问安。 北京城里,谣言四起。 右佥都御史王遴在自己府邸的书房里,与两位密友商议着事情。 一位是太常寺少卿李宥,字持正,一位是翰林院学士赵中义,字非异。 “西苑那边传出的消息,是一天紧过一天,皇上很快就要龙驭宾天,太子就要即位了。” 王遴兴奋地说道。 李宥抚掌赞叹,“好事啊,太子即位,老高就要回来了。这些日子,我们被那边压得,太憋屈了。” 赵中义捋着胡须,语气有些森然:“而今正道不张,徐少湖位极人臣,完全忘记了天理大义,只顾着保住自己的官禄荣华,坐视奸党坐大。 去了一个严党,又来一群胡党,擅权乱政,大明江山,就是被这些奸党佞臣给搞坏的。” 王遴冷笑一声:“徐少湖!呵呵,他的得意门生张叔大,现在可是奸党领袖。左靠师门,右依奸佞,居然施然地入阁。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不经朝议公推,就悍然以国家重器为私物! 怎么不叫天下正义之士,愤然至极啊!” “正是,我等日夜期盼高新郑回朝,率领我等正义之士,跟这些奸党斗到底!”李宥接过王遴的话,瞥了一眼赵中义,慷慨激昂地说道。 赵中义被说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冲出门去,随便找个邪恶势力,跟他同归于尽。 三人又说了一会,相约好要在朝中拱卫正义,与奸党佞臣斗争到底。 李宥先起身告辞,赵中义有些不舍,看到天色已晚,同伴要走,他也只好跟着起身告辞。 王遴把两人送到侧门口,在门房稍等了半刻钟,李宥又从夜色中又钻了出来。 “走,继津,进去,我还有要事与你商议。”李宥急匆匆地说道。 “我早就知道持正的心思,所以在这里等着你。”王遴有点小得意地说道。 两人回到书房,又议论起来。 “继津,你早早写信,叫高胡子做好准备。诏书一下,赶紧回来。” “我知道,只是没那么快的。朝中还有徐少湖师生,有胡党一伙,他们可不希望看到高肃卿回来。” “所以关键还在太子身上。太子一即位,他就是皇上了,他下诏召高胡子进京,谁挡得住?谁敢挡?”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持正,伱怎么这么热心高肃卿之事?你出自南直隶,跟徐少湖、胡汝贞应该更亲近才是。” “继津,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天理大义,分什么东南西北。你是知道我的,历来跟严党不合,自然跟胡汝贞这等小人说不到一块。 以前跟徐少湖还能论论乡谊,只是徐少湖他继任元辅后,完全变了一个人,绥靖妥协,毫无立场。面对奸邪之事,一让再让,为的什么?无非是想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前辈,李某看不上,这样的江浙党,李某也不屑!” 王遴目光闪烁,随即欣然道:“持正果真是秉承天理公义的道德君子!你我皆是志同道合之士。 你放心,我会修书给高肃卿,叫他早做准备。” 李宥上身凑过来,轻声道:“素闻高新郑与宫里尚膳监太监孟冲关系匪浅。听说这个孟冲不知为何惹怒了太孙,被叫人丢掷湖中,差点淹死。” 李宥伸出手指头,在桌面上敲了敲,“据说这位孟冲,现在很得太子殿下的信任啊。继津,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啊!” 王遴端起一杯茶水,茶杯遮住了他的半边脸:“什么文章可做?” 李宥略带不满,“继津,你在装傻啊!无妨,你面前,我历来是有话直说。孟冲想进司礼监,自然会竭力巴结太子。 进了司礼监,想揽权就得外朝有阁老配合。这些没卵子的玩意,揽权干什么?无非就是那些黄白之物!里面大有文章可做,统筹局,那就是个聚宝盆啊!” 王遴翕然一笑:“持正好算计。只是这事,得高肃卿回京了,才好说。” “继津,你糊涂啊!你都说了,高新郑回京了,一切都好说,要是有人拦着,不让他回,怎么办?得想法子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王遴缓缓地点了点头。 西苑司礼监附近,是东厂衙门,提督东厂太监冯保慢慢地从干爹黄锦手里,接过部分事权。 他看完一份禀贴,冷笑几声:“皇上还没怎么地,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全都蹦出来了。” 冯保提笔在禀贴封皮上做个记号。 “做记号的禀贴,待会呈给太孙殿下。” “是!” “高大胡子那边,叫暗桩们用心些,盯紧些,这些日子,风雨飘摇,有人急不可耐啊。” “是。” 高拱在家里前堂里会见张四维。 “新郑公,一段时间不见,你精神了许多。” “凤磐客气了!这些日子,高某走遍河南各州县,还有山东西边,陕西也去了一些州县,多走动,气色自然就好些。 倒是凤磐,一直在家里读书,少有出来走动?” 张四维长叹一口气,“唉,一言难尽啊!而今山西那边的情况,新郑公可能有所不知。” “哦,”高拱一愣,“山西老夫路过几处州县外,还真没去走走,那边站在什么情况?” 张四维一脸哀怨愁苦,“统筹局扶植起一批新晋商,利用开边互市的机会,把持对北商贸,大赚特赚。而后又开矿采煤,冶铁炼钢,搞什么实业! 狗屁实业!还不是压榨百姓,敛财搜刮的那一套。跟统筹局沾亲带故的那些晋商,全发了,耀武扬威,骄横跋扈。然后使劲欺负那些旧晋商,巧取豪夺,唉,一言难尽! 可恨这些旧晋商,也是诗书传家,钟鼎之家,通晓圣贤道理,平日里铺路搭桥,造福乡梓,结果被一群小人逼迫。 纷纷到我府上哭诉,我能怎么办?只好避开他们,到处走走,今天就拜访到新郑公府上。” 高拱眼睛一转,捋着大胡子,不经意地问道:“凤磐,你可以叫他们找找王鉴川(王崇古)啊,他现在是兵部尚书,宁甘总督,说话十分有分量!” 张四维看了一眼高拱,转过头去唉声叹气,“高新郑,你不厚道,当面打人脸!” 高拱故作惊讶地问道:“凤磐,何出此言!” “我那舅舅,早就嫌弃我这落魄的外甥,跟我恩断义绝了。上次直接找了个理由,断了我家跟他家老二的亲事。 丢脸啊!你高新郑难道不知道吗?还故意提起,可恼!走了,告辞!” 高拱一把拉住张四维,赔礼道歉,“凤磐,老夫一直在外奔波,你与鉴川的事,真的没听说,抱歉,抱歉!” 这时,管事在门口说道:“老爷,京里送来急信。” “谁的?” “王府王遴老爷。” 高拱走到门口,伸手接过那封信,“来,凤磐,我们一起来看继津的信,京里应该有事发生。” 张四维眼睛一转,“好,我与继津也有几分交情,看看他说的京里,发生什么大事了。” 第六十章 我们要养忠犬,不能养羊 朱翊钧回到了西安门督办处,胡宗宪、赵贞吉和徐渭在等着他。 “文长先生从辽东回来了,看你瘦了不少,辛苦了。”朱翊钧看着徐渭说道。 “殿下,臣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只是担心才干不足,误了殿下的大事。” 朱翊钧哈哈大笑:“文长先生大才,孤自然放心。坐,大家都坐,听文长先生说说辽东的情况。” “是。” 大家分坐下来,听着徐渭开口。 “殿下,胡部堂、赵中丞,这次文长奉殿下令旨,前往辽东调查建州以及海西女真实情,监督辽东镇清剿建州女真。 从九月初七开始,谭督坐镇辽阳,指挥辽东马步军四万余,兵分两路,分由周国泰、李成梁率领,出抚顺关和鸦鹘关。 周国泰率领的左路兵马,沿浑河、灰扒河,目标直指建州左卫,一路上拔除了建州左卫的辉发城、纳丹府城,再转向北,沿着松花江而下,拔除了海西女真的乌拉等城,斩获王杲、阿台父子以下两千一百余人,俘获人口五万六千人,安置在抚顺、铁岭等处。 李成梁率领的右路兵马,先拔除建州卫的赫拉阿图城,再沿着猪婆江、长白山向东,一直进军到钵门江一带,铲除建州女真残部。斩杀觉昌安、塔克世父子为首以下两千二百余人,俘获人口四万七千余人,安置在威宁、孤山等处。 左右两路兵马,共计灭建州女真王杲、觉昌安、苏克素护河、栋鄂、叶赫等十五部,以及海西女真哈达、肃哈、蛮图、得牙等九部。” 朱翊钧点点头。 这些战报早就由谭纶和徐渭领衔联名上报过。 “现在建州女真、海西女真被打残,留在深山老林的残余,等他们熬过这个冬天,开春时辽东镇再派兵去清剿两次,基本上就能达到预定目标,尽收建州女真之土。” 徐渭继续说道。 “殿下制定的方略是要永远占据这些土地,步步为营,蚕食东北诸部,尽收其部众,教化为子民,为大明出力。 测绘局派出五支测绘队,随着大军深入东北各地,勘查绘制当地地形,选择筑城地址。等到开春,就能开始修建城堡,如兴化、丰宁、承德三城一样,扼守建州等地,再置卫所,开耕放牧,以为定制。” 朱翊钧问道:“文长先生,你去建州一带实地勘查过,你觉得大明要想永固此地,应该用什么法子。” 徐渭直言道:“殿下,建州等地,一是山高林密,交通不便,往来行走,都是沿着山沟,步行或者驮马。二是冬天太过寒冷,大雪覆盖,根本出不来门,只能窝冬。而那边一个冬天能占据一年三分之一的时日,十分漫长” 徐渭讲得很详细。 东北苦寒之地,所以从前唐到现在,只能控制辽阳附近一块地方,其余山高林密的地方,想守也守不住,只能让给习惯于山林野外活动的女真人。 “女真人以什么为生?”赵贞吉问道。 “赵中丞,建州、海西女真人以渔猎和放牧为生,以皮毛以及马匹与大明交换粮食、棉布、盐巴等物。 王杲能兴起,就是因为他把持着通往抚顺关的要道渡口,收取过往路费,转手倒卖;建州左卫赫拉阿图城的觉昌安,与王杲是姻亲,又靠近抚顺关和鸦鹘关,从他地收买皮毛和马匹,转卖到抚顺,获取暴利,进而变强。 其余部众,为了能得到大明的粮食、盐巴、棉布以及铁器等物,不得不附于王杲和觉昌安等人,从逆作乱。” 听完徐渭的话,赵贞吉转头对朱翊钧说道:“殿下,臣觉得这东北建州等地的永固之法,还在于殿下此前所说的,三分军事、二分政治、五分经济。” 胡宗宪和徐渭不由地点头。 这个方略是朱翊钧针对福建、江西以及广东屡剿不尽的山贼海盗提出的方略,核心一点就是要让那里的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只有这样才能斩断祸乱之源。 胡宗宪附和道:“殿下,臣听文长先生一言,有所感悟。三分军事、二分政治、五分经济,倒是可以改一改。” “汝贞先生,如何改?” “三分军事、三分教化、四分经济。” 朱翊钧点点头,“汝贞先生说的有道理。建州、海西女真,暂时可以不讲政治,先以教化为主,从娃娃抓起,教他们识字明白道理,知道纲常尊卑,懂得法度律制。 当然了,想要让他们心服口服,先得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在大明过得比部落时要舒服,相信大部分女真人还是愿意留在大明,愿意为大明子民。” “殿下英明!”胡宗宪、赵贞吉和徐渭齐声答道。 “那用什么法子约束编制他们?文长先生刚才提及,说用卫所军户制?” “殿下,卫所制只是臣暂时想出的法子。臣觉得首要之务就是摧毁女真人的部族制。” “摧毁部族制?”朱翊钧饶有兴趣地问道,“文长先生,还请细说。” “殿下。女真人长于苦寒之地,跟漠南漠北的北虏一样,在凶险野外要想活下去,必须抱团。以血亲为纽带,一家一户住在一起,再以每户聚集成一落一部,齐心协力,十分凶悍。 女真人和北虏人一样,十分慕强,英豪一崛起,归附者如云,因为强者能带着他们活下去。” 朱翊钧和胡宗宪、赵贞吉不由点头。 徐渭说得极为中肯。 在漠南漠北草原上,在东北荒原上,活着是第一位,强横者能带着他们抢到食物,杀死敌人,能带着他们活下去。 “文长先生如此一说,孤觉得卫所不是很适合女真人,也不适合关外的北虏。” 胡宗宪三人看着朱翊钧,静待他的下文。 “卫所军户制是养羊的,没法把野狼驯化成忠犬。” “殿下,那当如何?” “不合适就改。在孤眼里,没有一成不变的制度,也没有最好的制度,只有最合适的制度。 还是军民一体,在卫所军户制基础上改。蒙古、女真人的制度,是他们数百年摸索出来的,肯定有适合他们自己的长处所在。 有长处就吸纳借鉴。不要嫌弃蒙古、女真人野蛮,管用就好.” 两刻钟后。朱翊钧拍板,“收降女真人,永固建州的方略,我们谈得差不多了,文长先生,伱整理一下,拟个条例,督办处再过一遍,批复后就以此推行。” “殿下英明!” 此时,冯保在门口探头探脑,朱翊钧一眼就瞥到了他,站起身来说道:“孤还要去紫光阁,与内阁以及户部、兵部、刑部讨论两淮盐政以及南京振武营兵变事宜。汝贞先生,你先过去,孤有点事,稍后过去。” “是。” 朱翊钧出了门,走到一边,冯保跟了上来,看左右无人,轻声向他密报了一件事。 “孟冲?”朱翊钧心里有了定计。 “是的殿下,是孟冲。”冯保肯定地答道。 难怪自己的父皇隆庆帝,做了六年小蜜蜂就折翼了,根子在这里。自己当初有预感,留了一手,想不到还是被孟冲找到了。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原地慢慢地转着圈。 冯保低着头,屏住呼吸。 自己拦不住的,何必去拦呢。 朱翊钧停住脚步,转头对冯保说道:“段朝用,你叫人盯紧了,必要的时候.” 看着朱翊钧冰冷的目光,冯保心头一颤,连忙答道:“奴婢知道了,一定叫他消失得干干净净。” 朱翊钧点点头,“好,阁老们和高部堂、黄部堂到了吗?” “到了,在西安门外值房里候着。” “好,跟孤去紫光阁。” 第六十五章 我们的炮声不够响啊 隆庆二年二月,京畿一带终于开始春意盎然。 东便门码头,一艘双排桨快船缓缓靠近,码头上的小吏看到船桅杆上挂着的旗帜,连忙走到一处,对着几位蹲坐地上的河丁喊道:“都起来了,赶紧接船去。” 一位河丁转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一个哈欠:“这蜈蚣船是海运社的接驳船,跟我们漕运井水不犯河水。头,用不着这么巴结他们吧。” 蜈蚣船是因为这双排桨快船船体瘦长,两边的船桨伸出来,看上去像蜈蚣一般,专门用于运河快速行驶。 海运社接驳船,是指大沽海港的海运社,用这种快船,开通了大沽顺着北运河到通州,再通过通惠河直达东便门码头的船次,专门用来转运坐海船到大沽海港,还需要转至京城的商旅。 “屁话,你们不识字吗? 是啊,你们这些粗汉子是不识字。这船上挂着的旗子是‘大明回访朝鲜使团’,里面的人物都是钦差使节,怠慢不得,会出篓子的!” 几位河丁马上爬了起来。 这些人通惠河上混饭吃也有十来年,知道往来的船客里,最得罪不起的人物之一就是钦差。 身负皇命,稍微出点纰漏,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几位河丁上前,站在码头栈桥前。一位年纪稍大的河丁对着快船做着手势,做着指挥。 另外几位河丁举着工具,或推、或扒拉着快船,让它稳稳地贴着栈桥停下,不至于一头撞上来。 船头上一位船夫丢出缆绳,年纪稍大的河丁接住,在栈桥的木桩上缠牢了。 船刚停稳,两位身穿青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钻出船舱,沿着挑板往岸上走。 他俩都是三十多岁,脸色凝重,掩盖不住疲劳和风尘仆仆。 刚走到码头岸边,那边急匆匆过来一队人马,抬着三顶轿子,迎了过来。 一顶轿子里钻出一人,年纪不大,却穿着斗牛服,头戴钢叉帽,是一位宦官。 “叶正使、宋副使,旅途劳顿了。只是殿下在西苑等着两位,还要两位再辛苦辛苦。” 叶梦熊和宋应昌对视一眼,连忙拱手道:“祁公公言重了,殿下急召,臣等理当赶赴,祁公公请!” “叶正使、宋副使请。” 三顶轿子在一群军校的护卫下,匆匆离去。 小吏不由长舒一口气,几位河丁也是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 轿子很快赶到驿馆,叶梦熊和宋应昌照例也到这里洗个澡,换身衣服。 再紧急也不能一身臭烘烘,灰土灰脸地去见太子殿下,有失礼仪。 过了一个时辰后,叶梦熊和宋应昌在紫光阁见到了朱翊钧。 “臣礼部主事、理藩院司务叶梦熊,臣礼部给事中、理藩院司务宋应昌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 朱翊钧还是穿着一身朱色的五爪团龙蟒服,头戴乌纱翼善冠,伸手示意两人起身。 “你二人的急报有说,朝鲜君臣狂悖至极,坚决不肯吐出所侵占的一寸土地?” “是的殿下,臣等无能,出使朝鲜无功而返,有损大明颜面,请殿下治罪。”身为正使的叶梦熊愧疚地答道。 “不急,慢慢说,把原委说清楚。”朱翊钧摆摆手,带着安慰的语气说道。 “谢殿下。” 叶梦熊开始缓缓说道:“臣自去年十一月,与朝鲜告哀请封正副使沈义谦和郑仁弘,坐海船回朝鲜,十一月二十六日抵达朝鲜江华岛,十二月初四抵达朝鲜王京汉城。 初六,朝鲜国王接见了臣等二人。臣在殿上正式递交了国书,朝鲜国王收下,说是要朝议后再给予答复,叫臣等在驿馆休息。 只是一连过去半个月,朝鲜君臣始终没有给予答复。臣二人就分头行动。臣去拜会沈义谦和郑仁弘,当面了解情况。 思文则去找汉城的明商,让他们去打听消息。” 叶梦熊缓缓地说道,他和宋应昌也没有想到,自己两位同榜进士,天降大任,摊上一件代表大明出使朝鲜的差事,原本想着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没想到却灰土灰脸地回来。 朱翊钧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 “臣见到沈义谦,他坦诚告诉臣,大事被朝鲜朝堂上的党争给耽误了。” “党争?” 朱翊钧没有想到朝鲜的党争居然激烈到这个程度,居然连事关宗主国的大事都被抛到一边。 “是的殿下。朝鲜国主即位时才十六岁,是先国主的侄儿。入继王位后由先国主王后听政。听闻此国主每天都要举行经筵,与儒臣探讨经史。 在儒学上颇有造诣,在经筵上辨问甚详,因此那些学识不足的儒臣都害怕当讲官。只是朝鲜国主儒学了得,却对朝堂上逐渐激烈的党争束手无措。” 叶梦熊和宋应昌悄悄看了一眼沉寂不语的朱翊钧。 我朝太子与朝鲜国主完全相反,儒学根本不学,却学得一身祖传绝技,把满朝文武制得死死的。就连徐阶、高拱这样的老臣,都不敢轻易违背。 “此前朝鲜党争激烈,有什么大尹派和小尹派,斗得死去活来,没两年大尹派失势,小尹派当权。朝鲜先国主末年,随着先王后去世,小尹派也失势,士林派完全掌握朝局。 但是很快,朝鲜朝堂上的士林派又分为先辈派和新进派。臣出使朝鲜时,两派正是斗得激烈的时候。 听沈义谦的意思,朝鲜朝堂上的先辈派原本同意与我大明商议,好生勘定东北边境线。新进派知道先辈派支持,马上出声坚决反对,说朝鲜土地也是鲜血换来的,一寸一尺不敢退让。 然后双方在朝堂上天天吵,吵得不可开交,却无法定下方略,到底是同意,还是拒绝我大明国书的要求。” 朱翊钧皱着眉头问道:“朝鲜国主不管?” 叶梦熊双手一摊:“他想管也不管,两边的中坚人物都是他儒学老师,不知道该偏袒谁,干脆谁也不偏袒。” 叶梦熊看了看宋应昌,继续说道:“思文找汉城明商打听的消息,与沈义谦所言无异。臣二人在汉城苦等了两月,毫无结果,几次拜见朝鲜国主,请他乾纲独断,尽快定下方略来。 可是朝鲜国主似有难言苦衷。臣二人又找人打探,这才知道,原本先辈派逐渐占据上风,开始说服朝鲜国主同意退让部分土地,好生协商,勘定边境线。 不想先国主王后突然支持新进派,那边声势大振。朝鲜国主只是先国主侄儿,不敢犯不孝的罪名贸然同意,于是就迟疑不定。 臣二人实在无法,就先告辞回国复命。” 党争! 几十年后,东林党发起的党争,断送了大明最后一点元气。现在朝鲜就给自己打了个样,在那些人眼里,只有输赢,只有所谓的道义对和错,全然不顾会不会危害国家社稷。 结果,整个大明被他们输掉了。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来回地走动了两圈。 “看来北海海面上的炮声,没有震醒坐井观天的朝鲜君臣。看来还是我们的炮声不够响啊!既然震不醒,就让他们听得再清楚些。 祁言!” “奴婢在!” “去请汝贞先生、带川公、文长先生和乾吉先生请来。” “是!” 第六十六章 小样的,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胡宗宪、刘焘、徐渭、梁梦龙四人很快就被请到紫光阁勤政堂。 见礼坐下后,朱翊钧指着叶梦熊和宋应昌对四人说道:“你们俩把出使朝鲜的情况给四位先生汇报一下。” “是!” 叶梦熊主讲,宋应昌补充,两人巴拉巴拉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胡宗宪、刘焘、徐渭、梁梦龙都是朱翊钧近臣,知道殿下的脾性,听到叶、宋二人的话,对视一眼,心里都有数了。 这还得了! 朝鲜君臣,实在是胆子太大了,不识天威煌煌啊! 真当殿下苦心经营、重金打造出来的水师是摆设吗?那是专门震慑不臣外藩用的!日本国的惨状你们难道没看到吗? 还敢犯天威!活腻歪了是吧! 四人以胡宗宪为首,其余三人很默契地让他先开口。 “殿下,朝鲜君臣拘于内斗党争,不服王化,不明天威,当严惩不贷。” “汝贞先生,你觉得当如何个严惩不贷吗?” 胡宗宪直起身子,侃侃而谈:“臣认为当水陆并进。今年开春,辽东镇将对建州、海西女真继续用兵,松花江、长白山以北等生地捣毁巢穴,尽收其民。猪婆江、浑河等熟地,修路筑城,永固为疆。 届时可转势东进,尽复长白山以东,被朝鲜无故占去的前元土地。 水路,可依日本例,炮击海州、江华岛等港口,以示震慑。”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慢慢踱着步子。 “今年开春,辽东第一当务之急就是巩固建州旧地,清荡海西女真。文长先生,图们汗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徐渭答道:“回殿下的话,我军清剿建州、海西女真的事,图们汗去年已经收到消息,接连召集属下商议。 他们都觉得我大明正在清除侧翼威胁,有可能会对他们用兵,纷纷要求图们汗在今年春暖之后,对辽东发起侵袭。牵制我军,支援女真人。” 朱翊钧点点头,“这就对了。我们的对手都不是傻子,会坐视我们把侧翼的女真人收拾完了,好全力以赴地对付他们。 如果察哈尔部在西边对辽东用兵,北边的海西女真以及建州女真的残余,肯定会奋起反击。我军就是两边受敌。此时再分兵在东边收复故土,还有余力吗?” 胡宗宪连忙摇头:“殿下,如果察哈尔部对辽东用兵,我军需要西、北两线作战,确实无余力越过长白山去收复旧土。” 至此,坐在旁边的叶梦熊和宋应昌也明悟到,胡宗宪其实心里早就有数,知道图们汗今年开春以后会对辽东不轨,国朝在辽东的兵力会相对紧张,没有余力因为朝鲜君臣不识天威,就向东用兵。 但是自己二人说了出使朝鲜的情况,朝鲜君臣这么不给面子,胡宗宪等人肯定会顺着梯子往下说,要严惩不贷,难不成还要说轻轻放过。 这就是为臣之道,值得学习。 更重要的是,胡宗宪等人清楚太子殿下睿智,会权衡利弊,不会头脑一发热就胡乱做决定。 所以刚才君臣一番微妙对话,把情况都传递地明白无误。 殿下,辽东陆路兵力不足,暂时没办法严惩,要不我们再想想其它办法。 果然,朱翊钧似乎料到了如此,很自然地点头道:“陆路不行,水路?嗯,海州港,江华岛,孤记得这两处海港码头,商铺仓储,都是大明海商一手修建操持的。” 主持海运处的梁梦龙马上答道:“殿下英明!” 那就不能炮轰,打得都是自家产业,毁的都是自家财产,不能做这样的傻事。 听到这里,叶梦熊和宋应昌对视一眼。 难道我们对朝鲜这个无赖,居然无从下嘴了? 两人顿时觉得有点气闷。 我大明水陆两师军威,这两年前所未有地强盛,居然吃不住一个朝鲜? 朱翊钧转了两圈,一回头问徐渭:“文长先生,藩情咨访处归伱管着。朝鲜有什么情况?” 藩情咨访处接管了商业调查科在海外的情报网,发展迅速,尤其在日本、朝鲜、安南、占城、暹罗广布眼线,深埋暗桩。 徐渭一听就知道朱翊钧想问什么。 绝不会是问朝鲜现在是不是太平无事,肯定在问内部有什么矛盾。 “回殿下的话,咨访处有探知到,朝鲜除了朝堂上党争不休,全罗道、尚庆道等地,因为天灾人祸,民怨沸腾。” 众人一听,都在猜测殿下想怎么下手。 “民怨沸腾啊!苛政猛如虎。这点,前朝历代都有过深刻教训。 秦末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末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唐末的‘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元末的‘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历历在目。” 朱翊钧默然了一会,“卓吾先生(李贽)主持的宣教局在总结前朝历代的这些民乱浩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自己要总结教训。朝鲜是大明藩属国,也该让它总结教训。 文长先生。” 徐渭精神一振,马上答道:“臣在!” “藩情咨访处着手计划,挑选朝鲜民怨最深的地方,最好东南西北,分布开来。两手准备。” 朱翊钧做了一个手势,祁言马上示意司礼监的一位小内侍在旁边执笔记录。 “第一,收买贿赂当地官员,让他们使劲地贪。多运些奢华的东西让他们买,怂恿他们广修寺庙道观,延请高僧大德,多做佛事,打蘸祈福。 花费多了,自然就会去对当地百姓敲骨吸髓,横加盘剥。 另一方面,派遣人手挑拨煽动当地失意豪强,锦衣卫缴获的白莲教、无生老母的那些小册子,整一些给他们,让他们武装一下头脑。 再把南直隶、九边军改淘汰下来的刀枪兵甲,运一部分过去,丢弃在山野之间,叫他们去捡好了。告诉他们这是老天降下神谕,叫他们倒反天罡,重塑人间。 然后藩情咨访处居中,暗中协调好。东边起事,朝鲜官兵去镇压,等到兵力空虚,西边起事。然后北边,南边,陆续依次寻得时机起事,让朝鲜朝堂疲于应付。 孤知道,朝鲜官兵,武备荒弛,但是那些百姓义军,恐怕更烂。烂中更有烂中手,藩情咨访处得好好帮衬他们,不要这么快被朝鲜官兵给扑灭了,浪费我们一番苦心。” 不仅胡宗宪等人听得目瞪口呆,就连奇智诡谋频出,自诩当代贾诩陈平的徐渭,都听得不可思议。 还能这样搞? 朱翊钧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徐渭。 徐渭被他目光一盯,浑身一哆嗦,马上起身应道:“殿下英明!臣牢记在心。” “嗯,藩情咨访处届时邀请宣教局的人一同参与其中。我们搞人家,也要谨防被人这么搞。宣教局的人参与其中,就是要总结经验教训,提供给国朝朝堂。 就是要让大家看看,地方贪官污吏横行,横征暴敛是如何激起民乱,如何席卷地方,如何虐杀官吏和豪强的!” 胡宗宪等人也坐不住了,起身齐声道:“殿下英明!” 看大家意见一致,没有出声反对,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朝鲜小国,以为我没办法收拾你是吧! 小样的,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第六十七章 风平浪静,我们怎么办? 王遴府上书房里。 王遴、李宥、赵中义坐在一圈,密议着事情。 “高大胡子胆怯了,为了荣华富贵,把天理大义抛到脑后,真是可恼!” 赵中义忿然地说道,“两淮盐政大案,扬州等地,多少名士大儒被牵涉其中。高邮大儒南图公,七十多岁了,因为涉案被小吏闯入家门,满门被锁拿下狱,上至皓首苍髯,下至儿稚小童,都被无情驱使,如同猪狗! 南图公身为天下名士,淮东宗师,一代名儒,却遭此大辱,如何不叫天下读书人痛心疾首。 高大胡子同为圣教弟子,还得南图公指点过文章,居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加援手,着实叫人心寒。” 看着赵中义满腹激愤,几乎要从酒糟鼻子顶部喷涌而出,王遴和李宥对视一眼,心里各有定计。 高邮陈世良,赵中义嘴里的南图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两人都心里有数。 仗着进士出身,做过十几年南京户部侍郎等官职,在南直隶多有门生故吏,致仕后依旧发光发热。 通过各种关系拿到盐引,抢先领盐,与盐商配合,走私逃税,谋取暴利。 其余的巧取豪夺,侵占良田,欺男霸女,更是罄竹难书。 七十多岁,还要娶十六岁的黄花少女为第二十六房妾室,还自诩风流。写诗将此风雅之事,遍传亲朋好友! 呵呵,一树梨花压海棠!老不羞的! 这样的人撞到海瑞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怎么可能逃得掉! 赵中义却在这里为其打抱不平,无非就是他曾经得过陈世良的许多好处。 不过你也只是在这里叫嚣而已,敢出去光明正大地为陈家喊冤吗? 绝对不可能的! 赵中义只是恼怒自己的一位财神被人给端了,以后少了一处来钱的地方,所以才会恼羞成怒。 李宥等赵中义骂得差不多,捋着胡须缓缓说道:“高大胡子,现在恢复元气,已成气候。徐养正调任户部侍郎,是他的左膀右臂。 工部尚书葛守礼唯其马首是瞻。礼部尚书高仪与其交好。门生故吏逐渐安插在都察院各监察道以及六科中。 羽翼已成,却失去了勇猛刚进的势头!真是可惜!” 赵中义听得更加烦躁。 当初高拱蛰伏在河南新郑原籍,为了他能起复,自己跟着大家摇旗呐喊,不遗余力。为了他,自己跑烂了两双鞋,写秃了三支笔。 递上去数十封上疏,要求朝廷起复高拱;寄了上百封信,请同门同科一起使劲。搭进去无数人情,卖了无数的面子,他终于起复了,自己却屁好处都没捞到!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这世上有白吃的午餐吗? 大家不遗余力地帮你起复,为的就是让伱提携一二。结果你起复了,身居高位,捞到了政绩,眼看进阁有望,却把我们撂在这里! 不地道啊!高大胡子! 你居然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王遴和李宥把赵中义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不过都没有出声点破。 两人心里对高拱也有怨气,不过藏得比较深,没有表现出来。 李宥故作好心地提醒道:“良德兄,我们私底下说说就好了。现在高新郑气势正盛,你可不要出去胡言乱语,被他逮到当了骇猴的鸡。” 赵中义忿然道:“某知道!只是心中这口气,真是咽不下!” 王遴捋着胡须说道:“咽不下去也得咽下去,我们必须从长计议。高肃卿那里,正在全力以赴地图谋入阁,其它的他都会放下。良德兄,暂且忍耐一二。 高肃卿是重情义的人,记得朋友。只是他现在自身难顾,你千万不要怪他。” 赵中义想了想,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经跟高拱绑定在一起,必须靠着这颗大树才能起来。于是便强按住心头怨怒,装出一副天高云淡的神情。 “高肃卿的苦衷,某也知道。后面还需要某出力的地方,尽管说。大家结为一体,还是得同心协力才是。” 王遴和李宥没口子赞道:“良德深明大义!” 又谈了一会,李宥和赵中义联袂告辞。 过了一会,李宥带着一人又回到了王府书房里。 “我在路上遇到后溪兄,知道有要事相商,就一起过来了。”李宥厚着脸皮说道。 丁士美,号后溪,嘉靖三十八年状元,翰林院侍读学士,平日里与王遴、张四维、高拱等人往来密切。 王遴和丁士美对视一眼,觉得无所谓。 看了一眼张四维,王遴先开口:“后溪,高肃卿现在有偃旗息鼓之势啊。” 丁士美答道:“这很正常。新郑公去年派人下去查两淮盐政,被搞得灰头灰脸。然后又因为发放百官俸禄之事,吃了大挂落。 后来西苑和徐少湖联手,狠查了两淮盐政,追查出一千万两银子,补入国库。新郑公手里有钱,也敢做事了。一口气上了二十多上疏,要疏浚运河,治理京畿河道以及黄河、淮河。 潘子良(潘季驯)刚回来没多久,又被他给支使出去了。看样子是要大干一回,好好攒攒政绩,好众望所归的进内阁。” 李宥听到一千万两银子时,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等到丁士美说完,李宥开口道:“只是高肃卿做实事,攒政绩,为何不用上我等啊?我等虽然久在清华翰林,但秉承中正之理,清廉公正。完全可以以御史身份,巡视各处实政。 查遗补漏,纠偏归正,谨防贪污舞弊。” 看着李宥一脸大义凛然,王遴和丁士美心中冷笑几声。 你是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实事做不得,捞银子却是一把好手。 身为御史巡视各处实政,鸡蛋里挑骨头,然后暗地里敲诈勒索。出京时两袖清风,回来时两袖金风。 不过大家看破不说破。 王遴劝道:“持正不必着急。现在高肃卿办的都是河工等繁剧之事,奔走辛苦,还责任重大,高肃卿是不想辛苦诸位老友。” 李宥心里不屑。 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河工才好捞银子! 几百里河道一修,数十上百万两银子花出去,那里敲一点,这里抠一点,轻轻松松二三十万两银子到手,比什么都强。 王遴懒得管他心里小算盘,转头看着丁士美,直奔主题:“后溪老弟,这朝局风平浪静,无我等用武之地啊!” 是啊,我们这些最擅长的就是打嘴皮仗,找毛病,揪辫子,上疏弹劾。 现在高拱与徐阶以及西苑三方之间,偃旗息鼓,风平浪静,吾等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啊! 不弹劾几个人,我们怎么扬名立万,更进一步? 朝局不混乱一片,我们怎么好混水摸鱼,左右逢源! 不行,必须得法子。 王遴知道丁士美是状元之才,足智多谋,所以才有此一说。 果真,丁士美听懂王遴话里的意思,捋着胡须胸有成竹地说道:“继津公,不才这里有一计,还请你和持正斟酌。” 王遴和李宥眼睛一亮,对视一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问道:“后溪请说。” 三人的头凑到一块,嘀嘀咕咕说了一会。 王遴和李宥心悦诚服地说道:“后溪,果真是国之大才,谋无遗算!” 丁士美淡淡一笑。 窗外投过来的光正好照在他脸上,把他照得光彩夺目,格外耀眼。 第六十八章 有人要搞事情! 三顶银顶青布轿子从东华门出来,前后有十余位净军护卫,再外围是三十余位锦衣卫军校。 四位内侍分站在中间轿子两侧,非常低调地出了东华门。沿着光禄寺南边大街,向东而去。 中间轿子里,贤妃李氏身穿褙子襦裙坐得端正,怀里抱着身穿蟒袍的三皇子朱翊镐。 朱翊镐已经虚岁六岁,不喜欢还被母亲如此紧紧地抱着,身子扭动了两下。 李氏厉声说道:“不要乱动!” 看到朱翊镐老实地坐在自己的怀里,李氏语气放缓,轻声说道:“稿儿,要听话,你是皇子,天家的血脉骨肉,要坐有坐相,站有站姿,走有走态。 要是顽劣不堪,被西苑的人知道了,找个黑心的参你一本,到时候把你封到甘肃宁夏去当塞王,天天喝风吃沙子,看伱怎么办!” 朱翊镐不愿相信,嗡声道:“太子哥哥对我很好的,怎么会参我呢?他前两天还给我带来好玩的玩意。” 李氏鼻子一哼,压低声音说道:“不要被这些小恩小惠迷惑了!西苑里的人那位,看着年少,比你大不了几岁,可是心思深沉着呢!为娘怎么教你的?” “嗯,在他面前多说些好听的话,奉承的话,讨好他。” “对!他在紫禁城里可是只手遮天,稍不顺意的人,不几天就消失不见了。你父皇又不管事”李氏停滞了一下,语气变得哀怨,继续说道:“丢下我们娘俩不管,只知道在他处逍遥快活,任由我俩孤苦伶仃,被人欺负。” 朱翊镐一愣,右手攥着小拳拳,挺着胸膛说道:“娘亲,谁欺负你?我去打他!” 李氏把朱翊镐抱得更紧了,“我的心肝宝贝,要是为娘没了你,可怎么活啊。” “娘亲,到底谁欺负你了?儿子没看到谁敢欺负你啊。” “有人在暗地里欺负为娘,你看不到的。” “暗地里欺负娘亲,那是不是父皇啊?好久前他来过一回,还把我赶走了,是不是好暗地里欺负你?” 李氏脸色刷地一红,连忙哄道:“不要胡说八道,那是你父皇喜欢为娘。” 说到这里,她心底涌起一股惆怅,空荡荡的没个抓处,黯然失神地说道:“你父皇,已经很久没有再喜欢为娘了。” 朱翊镐眼珠子转了转,“娘亲,下回我再见到父皇,就跟他说,请他再来喜欢一次娘亲。” 李氏抽出一只手来,抹了抹眼角,闪着泪花说道:“好,我家镐儿最疼娘亲了。” 三顶轿子一行人,穿过南薰坊和澄清坊,调头向北,很快来到崇教坊的报恩寺。 早早有人来这里报过信。 街道路口也由顺天府的衙役封住,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整座寺庙则由五城兵马司的人围住。 寺里的僧人们,在方丈监寺的带领下早早就在庙门迎接。 “贫僧恭迎贤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 “免礼。”李氏软绵绵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今日本宫讨得皇上恩典,出宫到报恩寺烧香礼佛,还请诸位高僧妥善安排。” 肥头大耳的监寺马上回禀道:“娘娘能来寒寺烧香礼佛,是寒寺的荣幸。娘娘放心,贫僧们早早就打扫好了庭院,驱逐闲杂人等,只等娘娘烧香礼佛。” “谢高僧大和尚。” 等了一会,一位内监珰头出来,在轿子外禀告道:“娘娘,关防都布置好了,请娘娘和殿下直入寺里,在大雄宝殿前停轿即可。” “好,进寺吧。” 三顶轿子从中门直接入寺,穿过前院,在大雄宝殿前停下。 前后两顶轿子下来两位尚宫和两位宫女,走到中间轿子前,一位尚宫道:“娘娘,殿下,到了。” “嗯!” 尚宫掀起轿帘,李氏拉着朱翊镐缓缓走了出来。 净军内一层,锦衣卫军校外一层,几位僧人站在外围,对着两人行礼。 李氏拉着朱翊镐微微弯腰还礼,由内监领着,在尚宫、宫女护卫下,上了台阶,直入大雄宝殿。 李氏和朱翊镐进到大雄宝殿里,在高大的镀金如来佛像前跪下,自有尚宫取来点燃的香火,递给李氏。 自从嘉靖帝去世后,各大佛门寺庙的日子好过多了,香火也兴旺起来。 李氏抬头看去,只见大佛慈眉善目,金光闪闪。 “佛祖保佑我儿,健健康康,保佑皇上又看重我母子二人.求佛祖施展无边法力,赐下无边恩福,让我儿有朝一日能坐上天子之位” 李氏在心里默念完心愿,一转头,朱翊镐会意,母子二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尚宫接过李氏手里的香,插在佛像前的铜炉里。 母子起身,又去中殿弥勒佛,后殿观音大士那里烧了香。 完事后李氏对尚宫说道:“布施三百两银子香油钱给报恩寺。” “是啊!” 李氏看了一眼拉着手的朱翊镐,缓了语气说道:“三皇子难得出宫一趟,时辰还早,让他在这院子里玩耍一会。” “是!” 朱翊镐在后殿与中殿之间的院子里到处闹腾。 一会蹲在树下看蚂蚁,一会拿着木棍扒拉小虫子,一会拿着棍子在杂草花木中乱舞,两位内侍紧跟着他。 尚宫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附近的树荫下。 李氏在椅子上坐下,端着一杯报恩寺特有的慈恩怀德茗茶,慈爱地看着朱翊镐。 因为活动地方大了,人手瞬间不够的净军和锦衣卫只能站在各处路口,远远地护卫着。 一位男子鬼鬼祟祟从后殿外面的角落里转出来,趁着众人不注意,直奔正蹲在树底下数蚂蚁的朱翊镐。 远处的两位净军看到他,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只是隔得太远,往这边跑却赶不及。 男子快步走到朱翊镐跟前,狞笑着举起手里的木棍,朝着他头上挥去。 身边的两位小黄门慌忙围了上来,大喊道:“来人啊,护驾!” 李氏吓得手里的茶杯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腾地站起身来,面无人色看着朱翊镐,颤抖着声音嘶喊着:“快!快护住镐儿!” 蹲在地上的朱翊镐不明就里地抬起头,傻傻地看向那位男子。 净军、锦衣卫军校拼命地向那边跑去,可是相隔太远,眼看着男子手里的木棍要砸到朱翊镐头上。 幸好两位小黄门神勇,一位挺身而出,挡在了中间,用后背挡住了这一木棍。 砰一声闷响,打得小黄门身子一个趔趄,向前一扑。 另一位小黄门趁着这个时机扑上来,抱住这名男子。 男子一击不中,使劲地甩开抱着他的小黄门,还想对朱翊镐发起第二次攻击。 朱翊镐这才意识到危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只是这么一缓,净军和锦衣卫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这名男子,把他捆成肉粽。 李氏飞奔过来,一把抱住朱翊镐,上下到处摸索着,两行泪水不由地流下来,嘴里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心肝儿,你哪里受伤了吗?” 朱翊镐只是裤子上坐得一屁股的泥,双手也沾满了泥。 此时的他很乖巧,在李氏的怀里说道:“娘亲,孩儿没事。” 李氏紧紧地抱着朱翊镐,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道:“我的儿,有人要致你于死地!马上回宫,为娘就算拼着这口气,也要去皇上面前为你讨个说法!” 第六十九章 又一出戏开幕了 紫光阁勤政堂正堂里,朱翊钧坐在上首,与张四维、王世贞、魏学曾、王锡爵四位先生坐对论谈。 谈到兴致正高时,万福急匆匆地跑到门口。 “殿下,皇爷请你进禁内一趟。”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起身,对四位先生拱手道:“父皇有传,本日讲经就到此为止吧。” “臣等告退。” 张四维四人在内侍的引领下,目不斜视地走在西苑的路上,走抄廊,穿门洞,很快就出了西安门。 王世贞一把拉住张四维,把他拉到一边。 “什么事?凤洲兄,有什么事?”张四维好奇地问道。 “凤磐兄,我们这叫给太子侍讲经筵?” 王世贞一脸诧异。 我读书多,你可不要忽悠我。 太子殿下叫我们讲述各自任上的有趣的时期,不论地方还是中枢,只要是你觉得有趣都可以讲出来。 只不过要把原委、过程和结果讲清楚。 如果太子觉得有意思,就会追问,追根问到底。 这叫侍讲经筵? 明明是故事大会好不好! 张四维眨巴着眼睛,笑眯眯地答道:“为什么不叫侍讲经筵?我们给太子讲述百官为官之道,讲述人间疾苦,也是在传授知识,讲解道理嘛。” 王世贞听着更糊涂了。 张四维淡淡说道:“太子秉持军国事,最该了解的就是大明实情,不是四书五经。我们给他讲经义,难不成还要他去考进士?” 王世贞拱手道:“我们不是应该让太子殿下明道理,晓大义吗?” 张四维嘴角挂着一丝讥讽,脸上却浮出淡淡笑意:“凤洲兄!太子殿下比伱我都懂得道理,明白是非!” 王世贞心里一咯噔,可不是吗! 太子殿下总领百官,总理军政的本事,据说是先皇手把手教出来,又天赋异禀,比自己不知高出多少个段位! 只是心里有所不甘,但是也不好说什么。 人家是太子宾客,东宫侍讲们实际领班,讲故事最积极的一位,朝堂乡野,故事是信手拈来,讲的栩栩如生,太子殿下听得津津有味,发问也最多。 他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世贞有些惆怅地拱拱手,告辞离去。 张四维眯着眼睛看着众人离去,回过头看着巍峨的紫禁城,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坐在前往禁内的步辇上,朱翊钧问道:“父皇今日在哪里见我?” “回太子的话,皇爷今儿在万华宫,被贤妃娘娘堵在了门口。” “又是万华宫。”朱翊钧眉头一挑,“贤妃娘娘现在也在万华宫?” “回太子的话,是的。” 万福抬头看着朱翊钧,有些着急。 我的爷,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朱翊钧把万福的神情看在眼里,反过来安慰他,“万福,不要慌。孤知道是什么。” 原来殿下心里有数,那就好。 也是。 净军归御马监管,御马监是太子心腹方良在管。还有锦衣卫,太子姻亲宋公亮可以当半个锦衣卫的家。 步辇到了万华宫,朱翊钧下来提起前襟,站在门口对守门的小黄门说道:“给父皇说一声,就说儿臣奉诏赶到。” “太子请稍等!”小黄门不敢怠慢,一溜青烟就跑去禀告。 不一会,孟冲急匆匆地跑出来迎接。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皇爷在里面等着殿下。” “孟公公请带路。” “请恕奴婢无礼,请!”孟冲走在前面,领着朱翊钧进到万华宫前厅里,还没到门口,就等到李氏的哭泣声。 “皇上,你可要给臣妾做主了。你的镐儿,差点就没了啊,活活被人打死。” 孟冲站在门口,回头瞥了朱翊钧一眼,朗声对里面道:“皇爷,太子来了。” 里面传来隆庆帝如释重负的声音,“快,快把太子请进来。” 朱翊钧走进前厅,只见隆庆帝穿着一身便装坐在上首的座椅上,贤妃李氏坐在旁边,满脸都是泪水,看到朱翊钧,转过脸,眼睛里闪过几丝怨恨。 “儿臣拜见父皇。” 朱翊钧施施然地给隆庆帝行礼。 “老大,今日贤妃带着老三去报恩寺遇到的事,你有听说吗?” “回父皇的话,御马监和锦衣卫有禀告给儿臣。儿臣叫他们严审那个凶犯,问出幕后主使者来。” “皇上,臣妾请皇上做主,把那个凶犯交给都察院或刑部审理。” “内廷事,干嘛要交给外朝?”朱翊钧问道。 “我信不过,怕有人包庇。” “谁包庇?谁敢包庇?”朱翊钧反问一句。 李氏没有回答,而是转向隆庆帝说道:“陛下,臣妾和镐儿去报恩寺烧香礼佛,是三天前才定下来的,外朝没人知道。 怎么就有人藏在偏僻处,躲过了锦衣卫、御马监层层关卡,潜行到镐儿身边,暴起伤人。 陛下,你是没看到当时那凶险的样子,臣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镐儿了。呜呜——!” 李氏又开始哭了起来,哭得隆庆帝头痛欲裂,连连对朱翊钧打手势,叫他退一步就好了。 朱翊钧瞥了一眼李氏,直白地开口道:“听贤妃娘娘话里的意思,是担心孤包庇凶犯?” 李氏马上答道:“我没说。” “不是孤包庇凶犯,还会是谁?万福,黄锦,方良还是朱希孝?” 李氏无言以答,只是支支吾吾地说道:“反正是有人想谋害我们母子俩!” 朱翊钧打断她的话,不客气地说道:“贤妃娘娘,如果真是孤出手,你就没有机会在父皇面前哭哭戚戚了。” 隆庆帝一听,有道理! 他对自己儿子的本事还是清楚的。 这手段太拙劣了,非得要说是太子在幕后主使,简直就是在羞辱人。 看到隆庆帝神情一松,朱翊钧马上说道:“父皇,这件事真相如何,还是等下面的人审过再说。要是父皇和贤妃信不过,就叫万福盯着好了。” 隆庆帝点点头,万福他当然信得过,有他去盯着,那就更加稳妥了。 他肯定是信得过朱翊钧,只是多个人证,对贤妃也有个交代。 朱翊钧又说道:“儿臣看父皇的样子,甚是疲惫,似乎没有休息好?那儿臣先行告退,等此事有了结果,马上来禀告父皇。” 隆庆帝听他这么一说,还真觉得疲惫不堪,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挥挥手说道:“好,好,你们先退下,等太子把案情审明白,我们再议,啊——!再议!” 李氏不甘心,知道这样一退出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可能这样滑过去了。 可是李氏非常了解隆庆帝的性子,非常没有耐性,再纠缠下去,惹得隆庆帝发脾气,反倒不美了。 只能悻悻地退下。 出了万华宫,朱翊钧和万福看着李氏的步辇仪仗消失在巷道拐角。 “殿下,幸好你当机立断!” 万福一脸庆幸,轻声说道。 “万福,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设下此计的人,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贤妃身上?” 万福脸色微微一变,“殿下,你说此事还有下文。” “这件事,劫眼不在内廷,在外朝!贤妃只是一个引子。” 万福看着平静如水的朱翊钧,忍不住问道:“殿下,那接下来怎么办?” “大幕拉开,就静看他们的精彩演出了!” 第七十章 紫禁城里的母子情深 朱翊钧的步辇转出没多远,有人在巷道边上候着。 “殿下,皇后娘娘有请。”一位尚宫带着两位宫女站在边上,作揖禀告道。 “母后在坤宁宫?” “是的。” “那转去坤宁宫。” “是。” 朱翊钧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坤宁宫,在尚宫的引领下,来到坤宁宫左偏殿,陈氏在等着他。 “儿臣拜见母后。” “起身,起身。把前儿固安伯进献的碧螺春茶泡一壶,给太子端上。”陈氏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朱翊钧的手,感叹道:“钧儿除了忙于军国事,其它外物一概不喜,过得比高僧大德还要清苦,真是叫为娘心痛。” 确实,朱翊钧是老朱家的异数。 祖父崇道,好玄修敬天,动不动就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宫宇,耗费巨资祈福打蘸。 父亲人称朱三好,好美酒好美色好美食。无好酒不欢,无佳肴不食,无美色不眠。 到了朱翊钧身上,什么都不喜好。 不好酒和美食;不好佛崇道;不大兴土木;现在十四岁了,身边连个宫女都没有。 每日生活极有规律,早早起来,围着西苑湖边跑一圈,在南校场锻炼身体半个时辰。 洗澡吃早餐,去紫光阁处理朝政,接见朝臣。 吃完中饭小憩两刻钟,或继续在紫光阁处理朝政;或与侍讲们对坐谈话;或出去一念堂、武备学堂、新军营转一圈。下午回来在西苑南校场练骑射武艺。 晚上吃晚膳,出去溜达一圈。时常会与胡宗宪、张居正、赵贞吉、海瑞、戚继光、徐渭、李贽等亲近臣工一起用晚膳,一起围着湖边溜达消食。 再看一个时辰书,早早睡觉。 除朔望早朝,会起得更早些,或者有突发事件,其余每天几乎不变。 开始时外臣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太子吗?是老朱家的种吗? 可是从先皇去世,他就一直这样极有规律地生活,一直到现在,没有丝毫改变。 这就不得不让外臣们叹服。 徐阶、张居正、高拱等大臣突然想起先皇曾经在一次万寿宫议事时,顺口说了一句,“朕给你们选了位坚毅不可夺志的储君。” 此时才深刻明白过来。 对自己都这么狠,对其他人呢? 坚毅不可夺志! 不过非要在朱翊钧身上找出一项爱好,那可能就是喜欢权柄吧。 朱翊钧谦虚道:“儿臣年纪还小,贸然轻纵,对身体不好,会伤及本元。” 陈氏长叹一声道:“要是你父皇有你如此自律,该多好。” 朱翊钧没有出声,心里却不以为然。 父皇要是这么自律,那我还有个屁的盼头。 朱翊钧是“半路出家”,也就对嘉靖帝和陈氏有感情。 隆庆帝,说实话,也就那么回事。以前父子俩一旬才见一面,多半还是例行公式,感情能好到哪里去? 血浓于水? 呵呵,更多的是礼教纲常摆在那里。 陈氏也知道自己过于奢望了,连忙转到正题上:“钧儿,本宫听说贤妃带着老三去报恩寺烧香礼佛,出了事?” “是的。有凶人意图棒打老三,被净军和锦衣卫拿下了。” 陈氏皱着眉头说道:“贤妃也真是的,非要出紫禁城去什么报恩寺。紫禁城有佛堂啊,南苑也一座观音庵堂。缠着陛下半个月,缠得陛下实在烦了,允了她出宫去报恩寺。 好了,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却是要责任推到钧儿头上。” 说到这里,陈氏也察觉到有点不对,“钧儿,本宫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啊。李氏会不会是贼喊捉贼?” 能在紫禁城熬上几年,猫儿都七窍玲珑心,何况陈氏是执掌东西六宫的皇后。 而且陈氏出身不低。 父亲固安伯陈景行,出自将门,弱冠时为诸生。母亲张氏是成化朝礼部尚书、太子太保张文质张公之女。 陈氏的段位比李氏要高太多,朱翊钧也非常庆幸,与自己亲近的嫡母陈氏,通情达理,要是换成李氏,真心带不动。 朱翊钧答道:“母后,儿臣也有此怀疑。李氏与老三去报恩寺,半月前就呈到父皇那里,磨了许久才恩准下来。 这段时间,足以把消息递出去,让外面做好准备。儿臣已经叫锦衣卫把报恩寺上下僧人都拘了,严加盘查。 没有寺庙中人掩护,那位凶人怎么躲过净军和锦衣卫的清查?” 陈氏赞许地点点头,“钧儿心里有数就好。这件事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李氏的脾性,本宫也是知道的,她想不出这样的计谋,也安排不出这么周全。 钧儿,如果是外面的人主谋唆使,本宫担心,就不止这点招数了。” “母后英明,洞若烛照。儿臣已经叫人好生细查此事。只是事出突然,要查明原委,还需要些时间。” “那就好,有些人就是不想让外朝内廷太安宁了。这些人,心地就是那样的坏。钧儿要是把他们揪出来,可不要轻饶了。” “母后放心,儿臣会记在心上。” 陈氏还是有些不放心,继续絮絮叨叨着,“元辅少湖公老谋深算,只是他现在家大业大,只等荣休致仕,应该不会犯险做此事。 新郑公在两淮盐政铩羽后,得钧儿和少湖公帮衬,挽回些颜面,现在一门心思在做事上,想必也没有心思搞这些吧。” 朱翊钧欠欠身子答道:“母后英明。现在朝堂三足鼎立,平安无事。正如母后刚才所言,三家偃旗息鼓,对于有些人来说,就十分地难受了。” 陈氏心有所悟,点头赞许:“钧儿说得没错。不要看有些人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其实跟野狗无异。 钧儿把这些都看得明明白白,本宫也就放心了。对了,本宫跟伱说一声,东南杨金水举荐了一位秀女,本宫看过,才德相貌,确实是上佳,当为钧儿的良配。 现在有五位秀女,本宫都放在东宫住着,时常带着身边,好生教理。等到钧儿要大婚前,再定谁为太子妃吧。” 朱翊钧答道:“谢母后。” 对于自己的后宫,朱翊钧是没有太多的想法,一切按照规矩来吧。 “对了钧儿,我听你说准备要把杨金水调回京来,想到接任的合适人选了吗?” “回母后的话,儿臣选了吕用。” 陈氏笑着点点头,“吕用忠心可用,钧儿选了个好人才。” 吕用也是裕王府老人,以前伺候过朱翊钧的生母李氏,后来一直跟在陈氏身边,是她的心腹。 此前在裕王府,万福总管全府,吕用管着钱财度支,在那几年艰难的日子里,靠着他的左支右绌,裕王府勉强熬了过来。 所以说,吕用有理财能力,朱翊钧用着也放心,更能卖皇后陈氏一个好。 朱翊钧跟陈氏现在是情同母子,但也算是互相扶持。 有朱翊钧这样强势的太子在外,隆庆帝再浪荡也不敢因宠废后;朱翊钧也有陈氏帮忙在紫禁城里照看着。 内禁很多事情,朱翊钧这位太子不方便插手,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陈氏办起来就是理所当然。 “儿臣还没有叫他们交任,是想等吕用操办完母后的寿诞再说。” 陈氏欣慰地说道:“有钧儿的这份孝心,本宫知足了。” 朱翊钧坐在步辇上,出了西华门,转头看了一眼紫禁城,脸色变得深沉,对身边跟随的祁言说道:“把黄公、冯保、刘义、方良、王诚以及朱希孝、宋公亮都叫到紫光阁去。” “是!” 第七十一章 报恩寺案又起波澜 徐阶听心腹随从说完报恩寺大案的经过后,不由一愣。 他挥挥手,示意随从先下去,自己单独好好思量一下。 老奸巨猾的徐阶,马上从中品出异样来。 有些人,就是不死心。 你们以为我们不想折腾吗? 你们以为我们就不想从紫禁城和西苑里夺权吗? 从太祖皇帝开始,大明朝局就是一个鸟样,君臣之间互相斗,争抢权柄。 只是太祖皇帝武德充沛,杀得人头滚滚,然后用数十万条性命奠定了大明的朝局国制。 世庙先皇天资聪慧,他跟臣工们斗了些日子,悟了,直接想法子让大臣们互相斗起来。 大臣们为了权柄、为了名利斗得不亦乐乎,他老人家稳坐西苑,慢慢收揽权柄。 新皇上位,你们以为我们没有尝试过? 试过的啊! 紫禁城里那位还好说,是个没耳朵的,很好糊弄,关键是西苑的那位不好伺候啊。 他比他爷爷还要精明,心思比他爷爷还要深沉,手段比他爷爷还要狠厉。 青出蓝而胜于蓝! 先是为了制衡老夫,把高拱召回京。 但是又不让他入阁,改任户部。 看看,光这一手就看得出他深谙权谋。 高拱此人,精明干练,勇于任事。在户部任上也不安分,借着清查道观、废除苛政等由头,进行过试探。 西苑也不含糊,伱来我往,一招不杀人只诛心废了高拱得意门生韩楫,初见锋芒。高拱还想再挣扎一下,结果早早设计好的户部天坑,差点把他坑得万劫不复。 点齐二十四天罡巡查两淮盐政,最后也落得灰土灰脸,要不是西苑和自己联手撑了他一把,早就灰溜溜地辞官回乡了。 现在高拱也老实了,专心政事,不再搞东搞西。 他这样强横自傲的人,都认理低头,你们怎么还不服气啊! 没吃过西苑的铁拳,心有不甘是吧! 徐阶在值房感叹着,有小吏在门口禀告道:“老先生,刑部黄尚书求见。” “快请。”徐阶马上应道。 刑部尚书黄光升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道:“元辅,报恩寺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徐阶捋着胡须,不慌不忙地说道。 “没听说贤妃娘娘好佛啊,怎么突然想着要带三皇子去报恩寺烧香礼佛?” 徐阶笑了,“葵峰,你也不信!” 黄光升身子往前一倾,压低声音说道:“西苑那位的手段,元辅和在下都是知道的。真要是有那个想法,三皇子活不到现在。 拙劣啊,拙劣地让人啼笑皆非。” 徐阶点点头:“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心知肚明,偏偏有人还在那里自作聪明。” “元辅,他们啊,唉,难说是什么心思,总有点损人不利己的意思在里面。” 徐阶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值房里慢慢踱步,“葵峰,老夫倒是有点理解那些人。二十年寒窗苦读,终于科场上一跃龙门。 可是仕途艰难,必须得熬,得争,得博。你我年轻时,不都是那样过来的吗?当年你我同科,有多少人也是如此,只不过你我幸运,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黄光升非常赞同地点点头:“少湖公说的极是。如此一看,确实能理解这些晚辈的心情。再回想当初我们的手段,似乎比他们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徐阶转过头来,笑着说道:“不是他们没有长进,而是西苑那位,把朝斗政争的手段拉高了!” 黄光升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这么一说? 徐阶反正是等着退休的人,心态好得很,背着手饶有兴致跟黄光升聊了起来。 “葵峰,你说太子为世子,入西苑陪伴先皇时,让我们刮目相看的亮相是什么?” 黄光升想了想答道:“倒严党,保胡宗宪,设统筹处。” “没错。严嵩父子,那些年在朝野上下积怨极深,朝堂百官们都放下成见,以倒严为第一要务。” “是的。士林要倒严,清流要倒严,晋党要倒严,我们要倒严,裕王府也要倒严,满朝除了严党,都在倒严。偏偏先皇一直扶着不让倒。” “所以太子出来了。他说能帮大家倒严,条件是他要保胡宗宪,要设统筹处。” 黄光升捋着胡须答道:“保胡宗宪,继续东南剿倭,这是国策;设统筹处,帮先皇弄银子,好能让他下定决心舍弃严氏父子。当时想来,也是能接受的。” 徐阶一摊双手,“是啊,当初老夫也是这么想的。却不想一个胡宗宪,帮太子抓住了兵权;一个统筹处,帮太子拿到了财源。 有钱又有兵,他那位世子站得比裕王殿下还要稳。那时老夫才明白过来,先皇为何对太子如此赞不绝口,甚至不顾什么二龙不相见的忌讳,一定要带在身边。” 黄光升也听明白了,“先皇与朝臣们相争,说白了只是略占上风,还没到威压折服的地步。但是太子殿下.” 黄光升不想说了,说多了全是泪,满朝百官们的泪。 好不容易熬走了老的,结果来了更狠的。 这日子怎么过啊! 徐阶哈哈大笑,只是黄光升能听出,他的笑声中带着几分苦涩。 笑着笑着,徐阶长叹一口气,在座椅上坐了下来。 “少湖公,这件大案恐怕会被发到刑部,届时学生怎么处置?还请少湖公指点一二。” 徐阶摇了摇头:“这件大案,到不了刑部,顶多在锦衣卫审理定案。这件案子事关后宫内廷,干嘛要外朝扯进来?” “就怕那些人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上奏章弹劾,弹劾谁?弹劾锦衣卫、御马监还是东厂?” 这些衙门都属于内廷,外朝根本管不到,只能上奏章弹劾。 你上多少弹劾也没用,太子大不了把这些人挪个地方就好了。 再说了,太子可不是能轻易被弹劾奏章能打动的人。 当初胡宗宪在东南剿倭,弹劾的奏章如雪花一般涌进司礼监,统统留中,西苑地方大得很,你把全天下的纸都用来写弹劾奏章,那里也装得下。 还时不时在邸报上明发胡宗宪率部在某处剿除倭寇,斩获首级多少,直接跟你打起舆论战。 太子的“政治定力”,连先皇都赞叹不已。 黄光升想了想,确实如此。 只要太子死咬着这一点,把凶犯扣在锦衣卫,让锦衣卫和东厂去查,查完了再对外宣布一下结果,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是那些人会就此罢手? 黄光升心里觉得,应该还有事情要发生。 突然有小吏跑来,在门口禀告道:“老先生,五城兵马司传来消息,一人到五城兵马司衙门,向巡城御史投案。” 徐阶和黄光升一愣,“投什么案?” “投案者自称是报恩寺凶犯张二雄兄长张大雄,手持张二雄亲笔书,说张二雄是被人诱骗去报恩寺作案的!” 被人诱骗去报恩寺作案的! 徐阶连忙问道:“有说是被谁诱骗去作案的?” “回元辅的话,张大雄说要面见巡城御史才肯说,然后被收了进去,外面暂且没有得到消息。” 黄光升接着问了一句:“今日当值的巡城御史是谁?” “杨四知。” 徐阶和黄光升对视一眼,心里有数了。 这帮家伙,开始浮出水面了。 第七十二章 内廷的事先抓一抓 紫光阁主阁里,朱翊钧坐在座椅上,脸色平静如井水。 黄锦站在他旁边,脸色凝重。 冯保、刘义、方良、王诚跪倒在地上,脸上满是惶恐。 报恩寺三皇子遇袭大案直接责任人,御马监少监、总领禁内净军的方良,磕头禀告道:“奴婢失察,酿成大错,请殿下严惩!” “贤妃和三皇子在报恩寺出了事,你就是有责任,这一点,任谁也没法帮你推脱。”朱翊钧沉声说道。 跪伏在地上的方良脸色一暗,面如死灰,闭上眼睛,心里已存死志。 报恩寺事情一出,方良就知道自己责任逃不脱。 宫中贵人出宫,都是由御马监负责护卫工作。 锦衣卫以及五城兵马司、顺天府都是协助配合。李氏和朱翊镐出事,第一责任人自然是当时领班的御马监珰头,接下来就是方良。 “你罚俸一年,当时跟值领班的御马监珰头,连同净军,领二十板子。” 方良不敢置信,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朱翊钧,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黄锦忙在一旁说道:“这孩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伱什么都忘记了,就是不能忘记谢恩!” 方良砰砰地磕头:“奴婢谢殿下活命之恩。” “好了,不要磕头了。把这里的地板磕破了,孤还要花钱找人来补。” 朱翊钧略带开玩笑的话,让房间里刚才十分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都起来吧。”朱翊钧觉得敲打得差不多,挥挥手,示意他们都起来。 “报恩寺的事,孤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啊,有失职,疏忽大意。但是最大的罪责不在你们身上。 他们以有心算你们无心,就是避着你们来的。孤要是严惩你们,反倒正中他们下怀。” “殿下英明!”众人齐声道。 “好了。责任厘清,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件案子查清楚。凶犯在谁的手里?” “回殿下,在我们东厂手里。”冯保马上答道。 “待会朱指挥使和宋副指挥使来了,你们东厂派人跟他们锦衣卫一起会审案犯,找几位审问高手,攻心为上,好生问仔细了。” “是。” “王诚。” “奴婢在。” “这个案犯叫什么名字来着?” “张二雄。” “查查,好好查一查。凶犯不会从土里冒出来的,查查他的家人,他的过往。肯定有人指使他做这件事。 能让他壮着胆子做这么一件天大的案子,无非是要挟或收买,总是有迹可循。王诚,好好查一查,顺着线索查到人证物证,铁证!” “奴婢遵令旨!” 祁言在门口禀告:“殿下,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副指挥使宋公亮传到。” “请进来。” “是。” 两人进来后行礼请安。 “朱使,宋副使,请起。”朱翊钧挥挥手,直接说道:“报恩寺一案,贤妃闹到父皇那里去了,总得有个交代。此事御马监有责任,锦衣卫也有责任。 只是这个时候扯责任,意义不大,当务之急就是把此案查清楚。锦衣卫有没有初步排查?” 朱希孝看了一眼宋公亮。 宋公亮拱手答道:“回殿下的话,锦衣卫查过张二雄此人,他今年三十岁,顺天府顺义县人士,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常年在通州码头一带讨生活。 二十岁那年娶过妻,可是没两年妻子就跟一位游方郎中跑了,无子无女。平日里充当打手,帮人看赌坊,收收赌债,有时候还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巡夜守值。” 锦衣卫果然在京畿耳目密布,这么快就把张二雄的底细查出来。 “好赌好嫖?”朱翊钧问了一句。 “是的,平日里张二雄最喜这两样。”宋公亮答道。 “那就没错了,有人收买了他。此獠贪图重金,才做下这件事。只是谁收买他的,需要问问。朱使,宋副使,锦衣卫选派有经验的刑名,跟东厂一起审问张二雄。” “是。” “不过张二雄是个无赖地痞,又久在通州厮混,应该多有见识。想必十分奸猾,要注意他的口供真假。” “是。” 又叮嘱了一番,朱翊钧最后说道。 “好,你们去办事吧,黄公,冯保,刘义和宋副使留下。” “是。” 主阁里只剩下黄锦、冯保、刘义和宋公亮,都是朱翊钧心腹中的心腹。 “此案关键一点,贤妃奏请父皇,得恩准出宫去报恩寺烧香礼佛,消息是怎么从禁内传出去的?” “殿下,奴婢猜测,应该是命妇传出去的。”冯保答道。 “嗯,说仔细些。” “是,殿下。奴婢查过宫禁关防进出记录,在报恩寺案发前四日,贤妃之母,以及长嫂、次嫂三位命妇按例进宫,在永和宫里坐了半天。 其中有一个时辰,贤妃借口要与母嫂说些体己私房话,支开了左右,只有她们四人私下密谈。” 冯保的话落音,众人转向朱翊钧。 过了一会,朱翊钧没有开口,倒是黄锦悠悠地说道:“这事传与口耳之间,无凭无据,不好查啊。” 冯保马上答道:“殿下,永和宫前面的延祺宫,丢失了一座宣德年间御用监制作的铜胎镀金镶宝石珐琅器,十分珍贵。 奴婢正领着查办此案。延祺宫丢失珍器的前后,正好永和宫从宫外来了命妇。奴婢请令旨,召贤妃之母嫂到东厂问话。” 室内一片寂静,众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冯保。 黄锦心里更是诸多感慨,自己这位干儿子,为了讨好殿下,什么事都敢做啊。 大家心里有数,延祺宫有没有丢失珍器,这不重要,关键是找个由头查贤妃的母嫂。 众人又转看向朱翊钧,等待他最后的决定。 朱翊钧在心里想了一会,做出了决定:“这样做太急了点,反倒显得我们心虚了。此事还有下文,等他们把后面的招牌亮出来再说。” “遵命。”冯保马上答道。 “还有一件事,刚峰公查办两淮盐政,查出内廷有人与扬州盐商颇多瓜葛。小喽啰都被处置了,可是还有大老虎,内廷有太监给扬州盐商通风报信,给他们站台。”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不由心里一沉。 “此前孤压着不处置,就是担心这件事被外朝的御史们揪住了,你们这些内廷大佬们,都要惹上一身骚。 现在两淮盐政大案的风头过去了,内廷也该清理门户了。” 听到这里,大家都猜出来是谁。 司设监太监滕祥。 这位当初也是司礼监大佬,后来隆庆帝即位,满门心思巴结新皇,荒废了司礼监的正事,被朱翊钧找理由免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改任司设监太监,专心伺候皇上。 于是心有积怨。 阁老殷士儋和和户部侍郎胡庆绪发动偷袭,图谋统筹局一事中,滕祥有在暗地里通风报信,出力不少。 胡庆绪被免职,殷士儋被踢出阁,太子对滕祥不闻不问,让他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前月,皇上不知听了谁的话,突然心血来潮,打算把潜邸裕王府改建一番,派了滕祥去监工。 这是一份很有油水的差事,滕祥马上乐滋滋地出宫去当监工。 太子趁着滕祥从皇上身边离开一段时间,突然下手。 就算以后皇上问起来,也多有借词。比如在外监工得病了,提前荣养去了;或者直接报个暴毙。 滕祥又不是潜邸旧人,皇上对他没有多深的感情,时间一久就忘记得干干净净。 太子好手段! “滕祥贪赃枉法、受贿舞弊的罪证皆在,司礼监对他做个了结吧。” 黄锦恭敬地答道:“老奴遵殿下令旨。” 第七十三章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御史 礼部尚书高仪急匆匆地走进户部衙门里,见到他的人连忙站到路边,拱手恭声道:“见过高尚书。” 高仪提着前襟,一路点着头,穿门走廊,很快来到户部最里面的签押房里,直接闯了进去。 刚才有小厮在前面飞奔来报信了。 “新郑公,出事了!”高仪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说道。 高拱放下文卷,转出书案,请高仪坐下,叫下人奉茶。 “出什么事了?让南宇公急匆匆地从礼部跑到我户部。” 高拱现在不用为银子发愁,又逐渐在朝堂上重新站稳脚跟,开始推行他心中的“新政”,诸事顺利,自然心情不错。 “报恩寺的事。” “那件事,”高拱嘴巴撇了撇,不屑道,“此事拙劣得老夫都不想提。” 任何真正了解朝局实情的人,都不会信坊间谣传,说报恩寺幕后黑手是太子,为了铲除唯一的竞争者三皇子。 太子是先王妃所出,真正的嫡长子,根正苗红! 三皇子只不过是庶子,你拿什么跟人家争? 再说太子殿下手里的权势,真要弄三皇子,他也活不到今天啊! 这就好比某人举报大宗师拿着剑要杀他,人没杀着还把剑给舞掉了。 高仪郑重地说道:“有下文了!” “出后招了?” “是的。上午有人自称是凶犯张二雄的兄长,张大雄,拿着张二雄留给家里的书信到五城兵马司,找当值的巡城御史出首。” 高拱反应很快,敏锐地问道:“当值的巡城御史是谁?” “杨四知。” “杨四知?” “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在地方历任过三年,而后授都察院监察御史,年初出任巡城御史。” “嘉靖四十一年进士,那他的座师该不会是松谷公吧?” “正是现在的阁老陈公。” 听说此案突然涉及到阁老陈以勤,高拱不淡定了。 这位跟他同为裕王府侍讲,多年的旧同僚。 高拱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如电如剑,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陈逸甫愚忠啊!” 高仪马上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陈以勤入阁后,上了《谨始十事疏》,提出定志、爱民、崇俭、用人、接下、听言及揽权等十事建议,颇得嘉靖帝和朱翊钧赞许。 等到隆庆帝即位,他又上《励精修政四事疏》,深得朱翊钧的赞许。 高拱和高仪心里有数,陈以勤的四事疏实际是“揽权”一事的延伸,他请求君上修德明理,然后收揽权柄,定略行策。 过了一会,高仪徐徐说道:“松谷公,上《谨始十事疏》和《励精修政四事疏》,披肝胆,触忌讳,尽言他人所断舌不敢道者。” 高拱看了他一眼,悠然说道:“老夫与他同在裕王府为臣,平日交情不错,但有些理念却截然不同。‘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所以老夫说他有点愚忠。” 高仪知道高拱的意思。 他高拱心存大志,要建不世之功,当然要揽权了。从哪里揽?当然是从同僚,从皇上手里揽。 陈以勤劝君上揽权,可不就跟他背道而驰了吗! 愚忠? 这话有点意思,岳飞算不算愚忠? 高仪看到高拱目光闪动,知道他心里起了想法。 上次内阁缺了一位阁老殷士儋,高拱没能递补进去,一是那时内阁不缺人手,还能维持。二来当时高拱被户部天坑坑得焦头烂额,怎么递补? 现在就不同了,要是陈以勤被踢出阁,局势对高拱太有利了。 此时的高拱已经站稳脚跟,手里又有政绩。 加上陈以勤一去,内阁里缺人,必须要补额。而阁老里又只剩下张居正这位资历很浅的潜邸旧人。 皇上即位不到两年,潜邸旧人不用,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算来算去,要是抓住机会把陈以勤踢出去,高拱就能顺顺当当入阁。 高仪想劝一下。 现在这个时候,太子和徐阶是不会放你入阁的。 高仪直觉告诉他,太子对于高拱的态度,应该是还要再打压一下他,再杀杀的傲气,等某些棋子都布好了,再放高拱入阁。 而对于徐阶来说,他非常清楚,高拱入阁之时,就是他致仕荣休之初。 虽然他已经没有什么动力,可是能在首辅的位置多待一天,何乐而不为呢? 又没有什么大好处,徐阶凭什么让你高大胡子? 可是高仪知道,此时的高拱心里长了草,劝是劝不住的,于是便谨慎地不出声。 “南宇公,老夫还要去一趟太仆寺,跟那边讨论马政银子的事,就不留伱坐了。”高拱起身拱手道。 高仪知道,高拱这是要去了解情况,然后召集党羽,布置下一步行动。 他有点后悔跑来告诉高拱这件事,不过心里一转念,自己又何尝不喜欢盟友高拱能顺利入阁? 高拱入阁,自己是有大好处的,说不定还能顺手把自己也拉进内阁里去。 毕竟高拱党羽和盟友里,有资历入阁的,除了自己也再难找到其他人了。 高仪拱拱手,心情复杂地离开了户部衙门,站在轿子前想了想,钻进轿子里,吩咐道:“去工部。” 朱翊钧很快接到赵贞吉的禀告。 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可巡城御史归都察院管。 巡城御史杨四知写了一封弹劾奏章,通过都察院的正常渠道呈上来。左都御史赵贞吉看到后,不敢怠慢,马上到西安门递牌子。 朱翊钧马上召他进紫光阁。 “殿下,这是巡城御史扬四知写的奏章,事关报恩寺凶犯张二雄幕后主使者。” 朱翊钧接过奏章,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微微一变。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张大雄向杨四知出首,说张二雄是固安伯次子,锦衣卫指挥使陈善言收买指使?” “是的,张大雄向杨四知呈上了张二雄的自白书,以及金花银一百两。” 朱翊钧眉头一皱,“就这些?” 就这两样不知真假的证据,就敢指证皇后陈氏的二哥陈善言,是报恩寺袭击案的幕后指使者? 这过于儿戏了吧! 赵贞吉一脸苦笑道:“殿下,对于都察院御史风闻弹劾来说,这些人证物证,算是证据确凿了。” 朱翊钧看着赵贞吉的脸,想从他的表情找出不是开玩笑的成分。 可惜没有找到。 搞什么! 我严阵以待等你们出大招,你们就给我出了这么个玩意? 历史上万历帝被清流御史们喷得自闭,如果就是这样的套路和强度。那老三,你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 朱翊钧很快就想到了另外的问题,对赵贞吉说道:“大洲先生,这些人搞得事情,恶心人不说,很容易引起一串的麻烦事。” 赵贞吉有点无奈地说道:“殿下,这位巡城御史杨四知,陈阁老是他的座师。” 朱翊钧一拍桌子,“这些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后,朱翊钧定住脚步,看着赵贞吉:“大洲先生,搅乱朝局,会不会只是他们的第二步计划?” 赵贞吉双眼精光直射,“殿下的意思是,他们还有下一步?” 第七十四章 形式主义的朝会 今天是隆庆二年二月十五,又到了朔望早朝的日子。 高拱午夜就被叫醒起来,坐在椅子上先眯了一会,缓缓神。 早朝午夜就得起身准备,初一十五各一次,简直是一种折磨。但是不少官吏,渴望着能有这样的折磨。 高拱洗漱后吃了一碗红枣小米粥,在婢女的伺候下,换上绯袍官服,戴上乌纱官帽。 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还有巡城兵马哒哒的马蹄声。 隆庆帝赐下的宅院,就在长安街东边,是朝官们集中居住的地方。 “几时?”高拱问道。 “老爷,丑时一刻。” “轿子备好了吗?” “备好了。在轿房里候着老爷。” “那就走吧。” 高拱坐在轿子里,稳稳当当就像是坐在原地里不动。 京城里的轿夫,抬轿子是一绝。 他的轿子走进长安街,汇入到轿子长龙。只是他的仪仗一摆出来后,很多轿子都自觉地闪到一边去了。 现在高部堂的行情又看涨,仅次于内阁阁老,其它京官都叫轿夫们避让一二,不要挡了新郑公的去路。 快到午门,听到嗡嗡的喧闹声从轿窗窜进来,就像从清冷的山野间猛地走进集市里。 高拱撩起轿窗帘布一角,目光扫视着聚集在午门前,等着验腰牌进去参加朝会的百官们。 那一群人是赵锦、张翀、杨思忠、董传策,现在是徐阶门下年轻一辈翘首者,号称徐门四杰。 再过去那三人,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状元申时行、榜眼王锡爵和探花余有丁,同科前三甲,同殿为官,又关系密切,感情笃厚。 国朝数十科同榜中,他们三位算是异数。 稍远一点聚集着一群人,以嘉靖三十八年状元,翰林院侍读学士丁士美为首。这些人平日里与王遴和自己往来密切。 自己的门生和党羽,程文义等人,就站在旁边。 再稍远一点,站着翰林编修、御史,如郜永春、杨四知、沈鲤、许国和蔡茂春等人。 这些人自诩清流,想学海瑞做孤臣,自成一派。 高拱的目光在蔡茂春的脸上多停了几息。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科试会元,而那一科的状元正是丁士美。 当初浙江人赵祖鹏为翰林官,有一女为权臣陆炳的继室,倚仗陆炳的势力,富贵一时。 赵祖鹏还有一个小女儿,才貌双全,当时丁士美已丧偶,赵祖鹏欲将小女儿嫁给他,丁士美拒绝了这门婚事。 而蔡茂春仰慕赵家的权势,竟入赘为婿,一时清议沸然,大家都鄙薄蔡茂春,而推崇丁士美。 不久陆炳去世,失去靠山的赵祖鹏遭政敌攻击,被贬谪边地,家境立刻衰落,蔡茂春亦在官场屡遭不顺。 与十余年来仕途也不顺的丁士美为一时卧龙凤雏。 高拱看着这些一张张或年轻,或不年轻,但是都充满激情和热血的脸,反倒觉得像是看到一群秃鹰豺狗。 伺机而噬。 自己年轻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刚中科试,以为天下兴亡尽系于自己一身。指点江山,评定奸忠,仿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天下大定。 那时的自己,也是如此这般,目光炯炯地看着一位位身居高位的前辈们,盘算着哪位能成为自己的垫脚石。 到了午门,以高拱的身份,肯定能先验牌进去。 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佥都御史的王遴也有这个资格。 两人在左掖门遇到,只是互相拱拱手。 验过腰牌,进到午门,沿着空地往朝房里走去,周围的人骤然变少,王遴这才轻声开口。 “新郑公,今早有好戏可看。” 高拱捋着长胡须,轻声问道:“此事是后溪谋定的?” 王遴心头一颤。 码得,什么都瞒不过你高大胡子,难道我们那伙人里出了一位叛徒! 不过这很正常,高拱在朝中为官多年,又非常有手段,不知道暗地里笼络了多少人。自己身边的人,就不知哪位是他的暗桩。 还徐门、太子一党,那些自诩孤臣清流里,说不定也有高拱的人。 朝廷就是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根本分不清! 王遴不动声色,轻声答道:“新郑公放心,这一次先让那些孤臣清流打头阵,惹恼了太子和皇上,我们再上。 到时候陈逸甫就百口难辩,这罪名他不想背也得背!届时他被踢出阁,新郑公,伱就是众望所归了。” 高拱的脸色稳如泰山,轻描淡写道:“辛苦继津和几位了。” 王遴谦和地说道:“这些都是为了澄清朝政,让我大明正本清源!” 有人从后面跟上来,拱着手打招呼:“新郑公!” 高拱转头一看,马上满脸堆笑,拱手回应道:“镇山公!” 王遴看着逐渐远去的高拱背影,心中多少有些怨气。 高大胡子,你不要这么自傲,要不是我们中间,只有你最有资历、也最有把握入阁,大家会如此纵着你,让着你? 跟高拱打招呼,现在一起肩并肩交谈的是南京工部尚书朱衡,字士南,号镇山。 振武营兵变后,朱翊钧以隆庆帝名义下诏,把南京六部的尚书、右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都察院只有右都御史),翰林院,五寺卿全部召回北京。 南京现在只留下六部的左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以及国子监。 被召回北京的南京六部尚书,各归北京六部,挂着尚书的头衔,干左侍郎的活。 朱衡如此,南京兵部尚书刘采也如此。 两人说着话往朝房里走去,路上看到一群勋贵在轻声说笑着话。 有英国公张溶、阳武侯薛翰、镇远侯顾寰、恭顺侯吴继爵、西宁侯宋世恩、固安伯陈景行等人,南京召过来的灵璧侯汤世隆站在其中,相处得不错。 高拱不由地在陈景行的脸上扫了几眼。 待会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笑得这么开心。 徐阶年纪大了,走路走得慢。 验过腰牌后进了左掖门,提着前襟慢慢地往朝房里走去,一路上不断有朝臣从他身边越过,拱手叫了一声:“元辅早!” 徐阶笑呵呵地答道:“早!” 突然有人从后面赶上,扶住了他左臂,转头一看,原来是门生、光禄卿赵锦。 “元朴啊。” “恩师,门生听说今早朝会,会有大风浪。” “大风浪,什么大风浪?”徐阶看了看暗蒙蒙的天色,呵呵地说道:“风定天平,会有什么大风浪?” 赵锦一愣,不知道恩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迟疑一会又说道:“恩师,门生听说今早朝会会有御史弹劾外戚。” “元朴,那次朝会没有弹劾?不弹劾,那些御史靠什么过日子?还有外戚被弹劾,他们一月不被御史弹劾一两回,好意思叫外戚吗?” 徐阶不慌不忙地答道。 看着老师风高云淡的样子,赵锦心有所触,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出声说什么,专心扶着徐阶到了阁老们的专用朝房外,拱拱手,自去九卿们该待的朝房里。 午门五凤楼上,朱翊钧站在暗处,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下面的朝臣们,三三两两,轻声说着话往各自朝房走去。 “这朝会,完全就是个形式主义。”朱翊钧嘀咕了一句,转头对身后的冯保说道:“走吧,马上要早朝了,我们过去了。” “是殿下。” 第七十五章 赤忱忠胆杨四知 巡城御史杨四知背着手,在朝房外面来回踱步,心里激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才不过七品监察御史,是没有资格进朝房里坐着候着,只能在外面喝着和熙的春风,披着星星月亮,沐浴着朝霞的第一缕阳光,候着早朝时间的到来 杨四知时不时按了按怀里,衣衫里揣着他亲笔所书的一封奏章。 这封奏章仿佛在着火,差点跟他胸膛里那颗滚烫的心内应外合,燃起熊熊大火。 我杨四知,今天要做一件大事! 我要在这朔望大朝会上,一鸣惊人,一鸣天下知! 当初杨四知在五城兵马司坐班时,突然遇到有人投书。 来人自称是顺天府顺义县人士,叫张大雄,出首说其弟张二雄,被人胁迫,不得已躲在报恩寺里,等到贤妃娘娘携三皇子烧香礼佛时,手持木棍,意欲棒击三皇子。 而自白书里招供出,胁迫其弟张二雄的幕后主使者,正是固安伯次子,锦衣卫指挥使陈善言。 然后张大雄还煞有其事地呈上张二雄留在家里的亲笔“自白书”,以及陈善言收买张二雄的金花银一百两。 人证物证皆在! 杨四知听完后,又看完那封自白书,激动地浑身颤抖。 老天开眼,居然让我撞到这么大好良机! 皇后二哥,根正苗红的外戚,上疏弹劾他在大明朝文官体系中,属于再正确不过的政治正确! 又涉及到外戚后宫内斗,属于文官们喜闻乐见的“狗咬狗”。还有摆在眼前的人证物证,这属于老天爷追着送功劳啊! 不弹劾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不弹劾对得起寒窗苦读二十年吗? 不弹劾对得起在地方京城数年间清苦煎熬的日子吗? 不弹劾对得起自己位极人臣、满门富贵、青史留名的理想吗? 冷静之余,杨四知稍微用心琢磨了一下这个案子,觉得案情确实有些荒谬。 陈善言为什么要叫人去打三皇子? 京城那么多人不找,京营那么多孔武有力、一身武艺的人不找,偏偏找一位地痞混子。 张二雄被“胁迫”去犯下这么大的案子,居然还能施施然写下自白书留在家里。 他一个没读过多少书,字写得横七竖八的人,居然在自白书里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得无比详细。 可是这重要吗? 不重要! 大明御史就是风闻弹劾。 闻到味了就上疏弹劾,这是御史的天职。 至于查清案件真相,那不是本御史的职权范围。 本御史只管弹劾,只管刷名声。 今天早朝,就是我杨四知打响第一炮,扬名立万,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听到大汉将军在金水桥啪啪地抽响净街鞭,杨四知心里一振,属于我的时刻即将到来。 走出朝房,杨四知迎接着众人雪花一般飞来的赞许和恭维。 “五良兄,好样的!” “五良兄,吾等楷模!” “五良兄,此疏一上,你是大明良心,海刚峰第二。” 听着这些连绵不绝的夸赞,杨四知飘飘欲仙。 在写完这封上疏后,他按照御史清流们的传统,遍邀亲朋好友到家里来,向他们虚心“请教”。 兄弟们,我写了份上疏,弹劾外戚的,你们各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帮我看看,有什么字词不当,哪些需要修改的,还请多多指正! 亲朋好友们传阅一看,我靠! 弹劾外戚,还是皇后的二哥,太子殿下的嫡亲二国舅,你牛笔! 我们好崇拜伱啊! 请教聚会一散,第二天京城士林清流们都知道杨四知的大名。 不这样,哪位御史愿意冒着被廷杖、被贬斥的风险上疏弹劾! 不就是为了刷名声吗! 名声刷好了,青云直上! 这叫做搏一搏,御史变学士! 没法子,师门靠不住,还得靠自己! 杨四知的座师陈以勤勤勉任事,不结党不揽权,师生之情淡如水。 陈以勤出自四川。 他所属的蜀党在朝中势力,不要说跟太子党、浙党、晋党、楚党比,就连随着严嵩倒台而败落的江西党都不如。 跟它比一比的只有陕党和粤党。 陈以勤名声大好,可是他下面的门生们就难受了,只想方设法,自谋出路。 大家熙熙攘攘地往金水桥走去,开始有些大佬跟杨四知打招呼。 当然了这些大佬是杨四知心目中的大佬。 徐阶、高拱之流,在杨四知心目中是巨佬。 丁士美拱着手对杨四知说道:“五良兄为天理公道挺身而出,吾等敬佩不已!” 杨四知目光一闪,心绪激动,状元公都在敬佩我。 随即一想,状元公又如何? 蹉跎了十来年的状元公,就是个屁! 这次早朝上疏,我把名声一刷,说不得就窜到他前面去了。 杨四知矜持地拱拱手作为回礼。 沈鲤、许国等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们从旁边走过,目光复杂地看着杨四知。 出名要趁早! 自己还没怎么出名,这些晚辈们就开始虎视眈眈从后面逼近,再不努力,这些晚辈就要窜到自己前头去了! 张翀、赵锦等徐门四杰从他身边走过,赵锦拱拱手:“佩服,佩服!” 杨四知的头仰得更高了。 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壬戌科三甲联袂走过来,对着同科的杨四知拱拱手,却没有出声。 嗯,前三甲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定要超越你们! 都察院左副御史吴昌走过来,这位是杨四知的顶头上司。 他连忙拱手作揖,恭声说道。 “下官见过吴副宪。” 吴昌笑眯眯地看着杨四知,“你的奏章抄件,本官看过了。好,写得好,弹劾得妙。好好做,大有前途啊。” 杨四知的弹劾奏章,一般情况是递交到都察院,按照正常流程往上呈报。但是这样那能体现出杨四知的铁骨铮铮?! 所以他下定决心,今早朝会上,利用这一机会当面呈君。 这样才能一弹天下知! 把名声刷到极致! 刚才大家也都知道杨四知的如意小算盘,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言辞。 听了顶头上司吴昌的话,意思是回去后马上要重用提拔自己,杨四知的心,马上变得无比滚烫! 两声钟响,杨四知跟着同僚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肃然持礼,不敢乱动。 负责纠察的御史双眼乱瞄,心里有个小本本,随时把咳嗽、吐痰、拥挤或仪态不整的官员记录下来。 钟鼓司的乐队在台阶左右就位,全副铠甲的大汉将军在殿陛门楯间站列, 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也站满了整齐的锦衣卫校尉,握刀站立。 一切准备齐整,就等着隆庆帝这位东风。 杨四知无比期待着等待隆庆帝的步辇到来,他抬起头,发现太子殿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丹墀御座下的围阶上。 皇上马上就要来了。 可是左等右等,乐队总是不奏乐曲。 不奏乐曲,意味着皇上还没到。 皇上啊,你在哪里? 你赤忱忠胆的臣子杨四知,翘首期待着你的到来! 第七十六章 这就是太子的心思啊 杨四知翘首期盼,可惜他站得位置在中间,前后左右被层层官员包裹着,挡住了视线,什么都看不清楚。 又不敢探头探脑,只能在焦急中等待。 等了半刻钟,不安的情绪在百官中传播,许多人左右转头,互相交流着眼神。 出事了! 肯定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我怎么知道! 大家等着吧,肯定会水落石出! 杨四知心急如焚,就像知道自己会中试,可是左等右等,等不来皇榜张贴出来。 突然,嗡嗡声从前面传来,就像风吹动的麦田一样,从那边向这边蔓延开,就连纠察朝会纪律的当值御史们,都交头接耳,加入到轻声议论中。 “肃静!”有唱赞的内侍大吼一声。 这些练的是童子功,声音洪亮,整个御门空地都能传遍,能清晰地传到每一位朝官的耳朵里。 嗡嗡声骤然消失,内侍继续说道:“宣皇帝诏书!众臣——跪!” 哗啦一声,数百名官员全部在原地跪倒在地。 “今儿朕乏了,身体不适,早朝暂免。群臣行礼便是,其余军国事,由太子代朕处置。钦此!” 内侍宣读完后,大家都知道怎么做了。 大汉将军挥动长鞭,鞭响后,鸿胪寺官员开“唱”入班。 随着唱声,居武官班前面一点位置的公侯伯、驸马外戚“勋戚班”,左右文武两班,齐头并进步入御道,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对着空荡荡的御座行一拜三叩之礼。 礼毕后,鸿胪寺官员大喊一声:“礼毕,退朝!” 这就退朝了! 我在早朝上的当众呈君上疏,没了? 杨四知浑浑噩噩,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跟着人流向午门外走去。 此时再没有人恭维他,也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跟在人流里的他,就像鱼海里一条毫不起眼的杂鱼。 内阁就在午门附近,四位阁老,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很快就回到内阁里,在一团和气堂里开会。 陈以勤已经知道杨四知今天早朝要做什么,也知道有人在后面等着,准备从杨四知这条杂鱼身上,去皮见骨,剑指自己。 自己可是杨四知的会试座师。 陈以勤脸色阴沉,坐在座椅上不言语。 徐阶、李春芳、张居正也都知道原委,看到他这样子,也不好去劝说,而是转移话题。 “今儿皇上怎么连朔望早朝都耽误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李春芳忍不住问道。 徐阶、张居正,还有陈以勤转头看着他,大家的眼神都很清楚。 这是预料的事情,隆庆帝即位以来的作风,早晚是要罢朔望早朝的。 只是大家没有想到,他一直坚持到隆庆二年二月份的第二个朔望早朝,有些出乎大家意料。 “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徐阶捋着胡须说道。 张居正点点头:“应该是的。如果皇上有意,早早就下旨罢今天的早朝,应该是今早的事情,皇上身体确实乏了。” 隆庆帝虽然怠政,不理朝事当甩手掌柜,但为人还算厚道。 真要是不想上早朝,肯定昨天就下旨叫免了今天的早朝,省得百官朝臣,还有勋贵外戚们从午夜就开始折腾。 “皇上龙体会不会有恙?”陈以勤对隆庆帝非常上心,有点担忧地问道。 徐阶捋着胡须,淡淡地答道:“早朝时,太子有在。殿下在,大明的天塌不下来,皇上无恙!” 众人纷纷点头,然后愕然地发现,不知不觉中,满朝文武已经把太子当主心骨。 太子在,大明的天就塌不下来。 皇上在或不在,好像都无所谓! 不过大家都把这话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徐阶眯着眼睛,看着陈以勤,琢磨着今天早朝的事情。 很明显,报恩寺凶徒袭击三皇子一案,是连环计,计中计。 表面上剑指皇后陈氏,国丈固安伯以及二国舅,实际上这只是虚晃一招,知道案情的有心人都能揣测得出来。 这么拙劣的计谋就敢把外戚陈家扳倒? 搞笑了! 就连杨四知也知道这事不可能,他只是以此来刷名声,能不能扳倒陈家,他才不管。 但是这拙劣计谋背后的真正目标是谁? 徐阶等巨佬们已经猜出来,这招计中计的真正目标是陈以勤。 张大雄放着京城那么多御史不找,偏偏找上巡城御史杨四知,而杨四知的座师是陈以勤。 等到杨四知在早朝上当众把他的弹劾上疏呈君,就意味着公开对陈善言及其背后的陈家和皇后进行弹劾。 等闹得沸沸扬扬时,突然有人爆出,张二雄案不是陈善言指使,而是有人诬陷。 谁诬陷? 顺着一查,十有八九会查到阁老陈以勤身上。 至于陈以勤为什么会构陷陈家和陈皇后,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 “真相”大白,稀里糊涂背上构陷皇后及国丈国舅的陈以勤,按照常理,不是被处分,就应当愧疚自辞,告老还乡。 陈以勤出阁,内阁只剩下三位,徐阶、李春芳和张居正。 而徐元辅七十多岁了,随时要乞骸骨回乡,此时内阁无论如何都要补一两位阁老进来。 不管补一位还是两位,高拱资历和名望摆在那里,朝堂呼声也最高。此时的他也不是去年刚回京时仓惶的样子。 他已经站稳脚跟,恢复大半的名望和声势。 高拱不入阁,谁入阁? 在座的都是人精,梳理着知道的消息,很快就把里面的弯弯绕绕想明白。 陈以勤脸色发白,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跟高大胡子在潜邸裕王府同为侍讲,一起给裕王殿下讲读,一起想方设法保护着裕王,同仇敌忾,并肩作战。 怎么一转眼就在背后捅自己刀子了! 陈以勤勇于任事、勤勉忠君,低调不爱结党,是个老实人。 可是高大胡子你这样做,不是明摆着要欺负老实人啊! 佛也有火,真当老实人好欺负是吗! 我老陈好歹也是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阁老! 徐阶心里早就有数,一早准备上朝时,他就预感,今天早朝皇上不会来。 如果今天早朝让杨四知当众在御前宣读了那份弹劾上疏,造成既成事实,那么这条针对陈以勤的计中计就成功了大半。 事后把张大雄和张二雄诬陷陈善言一事爆出来,杨四知就成了替死鬼,陈以勤再不愿意,幕后主使者的嫌疑他是甩不掉的。 陈以勤极好面子,这种情况下,必须请辞以避嫌。 你一请辞,不就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结果今天早朝,皇上真得突然没来。 不管什么原因,反正皇上出人意料地缺席了今天的早朝,那么计中计就此被破。 杨四知的弹劾奏章只能按照正常流程走,那完全可以按照正常流程处理。 外戚被弹劾怕什么,他们一月没被御史清流弹劾一两次,都没脸见人。 只要没有在早朝大会上撕破脸皮,公开弹劾国舅,涉及皇后,那就一切都来得及。 那么是谁有本事在紫禁城里玩花样,让皇上缺席早朝? 徐阶马上想到了今早站在丹墀御座下,一直默然无语的太子殿下。 太子洞悉了这计中计,然后出手破了这一计谋。 他不想陈以勤出阁,当然也不想高拱入阁! 原来这就是太子的心思啊。 徐阶暗暗在心里盘算着,反正水被搅浑了,要不要也摸几条鱼,让自己几位得意门生也进步进步? 徐门四百弟子,徐阶从来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张居正和王一鹗身上。 人,总是会变得,尤其是掌握到足够权柄以后,会变得面目全非! 突然有人在门口禀告:“四位老先生,宫里来人,要宣旨。” 第七十七章 与高拱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徐阶猛地站起来。 七十多岁的人,比李春芳、张居正、陈以勤这样的年轻人还要反应快。 “快请进来。” 等了一会,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卷诏书。 “有旨意,请四位老先生接旨。” 徐阶四人噗通跪倒在地上。 “朕龙体微恙,暂罢朔望早朝.但国事不可轻废,着太子领内阁、六部、都察院、诸寺卿与西苑太极殿朝议,会商军国大事。 五日一朝,或事出有因,临时加朝当克慎用心,不负朕望。 钦此!” “臣等领旨!” 陈矩把诏书给到徐阶手上,微笑着说道:“徐元辅,三位老先生,太子说了,奉皇上旨意,今儿就开始朝议。以后每五日辰正两刻在西苑太极殿朝议。 只是今天特殊,所以太子说暂缓一个时辰后,巳初一刻请诸位在太极殿朝议。 咱家还要去六部、都察院和诸寺宣旨,先告辞了。” “陈公公慢走。” 送走陈矩后,徐阶双手捧着这份诏书,放到一团和气堂正中的桌子上。 “西苑太极殿朝议军国大事,难不成皇上要以此为定制,罢了祖制的朔望早朝?”陈以勤脸色阴晴不定地说道,“这到底是皇上的旨意,还是太子的意思?” 众人不语。 过了一会徐阶悠悠地说道:“应该是太子殿下提议,正中皇上的心意。” 可不正中皇上的心意,他再也不用每月初一十五,一大早就从美人怀里爬起来,风雨无阻地去上朝。 只是,如此重大的事情,延承两百年的祖制,就这样被轻飘飘的一纸诏书给改了? 四位阁老默然了一会,徐阶说道:“太子殿下说了,以后每五日早上辰正两刻在太极殿朝议,今日特殊,延迟到巳初一刻。 算算时间,也快了。大家先各自回值房里,把手头上要紧的政事整理好,好拿到太极殿上会商朝议。 殿下做事什么章程,六部、都察院他们可能不清楚,我们四位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点点头:“徐元辅说得极是。那我们先回值房准备。” “好,两刻钟后我们再会合,一起去西苑。” 巳初刚到,四位阁老,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六部尚书,礼部尚书高仪,户部尚书高拱,兵部尚书胡宗宪,刑部尚书黄光升,工部尚书葛守礼(吏部尚书由李春芳兼着);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还有大理寺卿钱问真、太仆寺卿王国光,总计十五人,聚集在西苑太极殿门口。 徐阶资格最老,身份最尊,大家都围着他,向他拱手问好。 “老先生,皇上怎么又想出这么一招?前所未有的的。皇诰祖制没有的的。”大理寺卿钱问真摇着头说道,“朝议军国事,到底怎么个章程,元辅可知道?” 徐阶打着哈哈:“老夫也是跟大家一样,刚刚接到旨意。到底怎么个章程,老夫跟大家一样,也是一头雾水。” 在一旁,高拱和陈以勤对视一眼,目光滋滋地闪电带冒火花,但两人都有城府,没有出声。 冯保走出来,笑着对众人说道:“四位老先生,五位尚书,几位先生,殿下在里面等着大家,请。” 徐阶转头看着众人说道,“请!” 十五人很默契地按照前后顺序往里走。 四位阁老走最前面,然后是高拱、胡宗宪、赵贞吉、高仪、黄光升、葛守礼和钱问真、王国光等人。 太极殿,原名元极殿,在南海与中海之间。 进到太极殿,朱翊钧站在正中间,静静地等着众人。 徐阶领着大家,先给朱翊钧行礼。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诸位先生免礼。” 君臣之礼结束,朱翊钧指着左边的偏殿说道:“孤叫人在左殿布置好了,以后每五日辰正两刻,大家就在左殿会商朝议。 要是临时有大事,需要召集更多的朝臣,再改到正殿里来。” 听朱翊钧话里的意思,以后这会成为定制,许多人心里犯了嘀咕。 皇上这是要彻底放飞自我了,完全沉溺在后宫之内,不再理政治事了。 大家跟着朱翊钧走进左偏殿,中间有一张长桌,两边对放着两排座椅。桌子上还摆着茶杯,冒着袅袅热气。 陈矩、李春等人司礼监秉笔随堂太监,上前去分别领着徐阶等人入座。 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在门口等着,请到自己的时候再跟着进去,在座位上坐下。 这座位布置一看就有玄机,贸然落座,会闹笑话的。 徐阶坐在左下首第一个座位,他的对面,右下首第一个座位由李春芳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坐着。 徐阶下来是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钱问真等人;李春芳下来是高拱、胡宗宪、高仪、黄光升、葛守礼、王国光等人。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在长桌子正中间的位子上坐下。 大家面面相觑,却不觉得逾制。 毕竟太子殿下只是储君,这样与众臣们对坐,勉强说得过去。 要是换做皇上这样对坐,大家是万万不敢。 “好了,诸位先生,我们坐也坐好了,近期军国事繁多,积压了不少,我们尽快开始!首先第一件事是两淮盐政。” 朱翊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让不熟悉他风格的高拱、高仪等人有些诧异,连忙打起精神来。 “两淮都转运盐使庞尚鹏上了一份折子,《隆庆二年整饬两淮及全国盐政治事疏》。庞卿请求行新盐法,设盐政局,统产统购统运分销,产盐、收盐、运盐、销盐分开,李春,你把庞卿的这份折子念给大家听听。” “是!” 李春拿着庞尚鹏的折子,巴拉巴拉念了起来,总计三十九条,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大家听了,在心里不由暗赞一声,不愧是搞出十段锦、一条鞭法的庞尚鹏,才多久就把两淮盐政整得明明白白。 朱翊钧扫了一圈众人,开口道:“大家议一议,庞卿的两淮盐政新法,可行吗?孤提醒一下大家,两淮盐政新法试行得力,以后要推行到全国盐政。” 大家还没出声,按捺不住的高拱先开口了。 “殿下,两淮盐政乃户部政务,当依例由户部内议后再具奏上禀。现在贸然在朝议会商,是不是早了些?” 高拱反对! 他反对的不是庞尚鹏行新盐法,他反对的是担心盐政脱离户部掌控,担心盐政局变成第二个统筹局。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看着高拱,他上身坐得笔直,宛如一棵青松。脸色凝重,目光凌锐,大义凛然。 这是自己和他在朝政上第一次面对面地交锋吧。 果然,他真得如旁人所言,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锐意锋利却不懂得藏锋。 偏殿里一片寂静,大家都在等着朱翊钧的问答。 高拱也在等待着,他今天想亲自称一称,这位让徐阶躺平,赵贞吉、张居正、李春芳、胡宗宪和海瑞折服的太子,到底是什么成色。 朱翊钧缓缓地反问道:“高部堂,两淮盐政是你们户部搞定的吗?” 高拱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发紫,仿佛被人抽了几十耳光。 其余的人神情各异。 太子就是太子,顺手一记反击,把高大胡子的脸打得! 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第七十八章 高拱表示,我没有意见了 当众被打脸的高拱怒气冲天,双拳紧握,恨不得跟朱翊钧同归于尽。 可是看到他那张年少却不带一丝稚气的脸,迎着那清澄坚毅的目光,看到熟悉又叫人畏惧的狠厉。 高拱脑海里突然响起一声铜罄声,后背的冷汗猛地冒出来。 这位不是自己的学生,他是先皇嘉靖帝的学生。 高拱马上人间清醒了。 “臣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在旁边看热闹的徐阶差点笑出声来。 你个高大胡子,知道殿下的厉害了? 太子殿下同意召你回京,是要平衡朝局。给你一个户部尚书,让伱在天坑里待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头,还不明悟? 你就算是要朝争,要揽权,冲着老夫来啊! 太子殿下用你,就是想叫你从老夫,从江南世家和士林手里分权。 你倒好,觉得老夫一系不好欺负,欺软怕硬,跑去欺负几近孤臣的陈以勤,现在屁功劳没立,还想抢食! 那太子殿下能惯着你! 老夫跟他们祖孙俩斗了这么些年,知根知底。 先皇嘉靖帝多少还会在规则里跟文官们斗。这位太子爷,直接创造新规则,再跟我们斗。 怎么斗? 谁敢跟能制定规则,又能身兼裁定的人斗? 太子殿下比先皇还要清楚权谋的本质。 一般情况下太子如先皇一样,只会叫我们做臣子的互相斗,很少亲自下场。 高大胡子,今天你算是头一遭被太子殿下亲自怼,你威风啊! 众人不语中,朱翊钧看着高拱服软,心里的念头转了几圈后便不再追究,示意其他人继续刚才的议题。 张居正咳嗽一声,打破了现场有点尴尬的气氛,开口说道:“殿下,诸位,两淮盐政经由刚峰公、王子荐、徐蒙泉联手整饬,清本正源,已有大好之势。 户部文档记录,大明长芦、两淮、四川、解池、浙东、福建、广东,一年产盐在六亿斤左右,合计两百万张盐引,两淮占一半。 两淮盐政新法,一是稳定盐价,让两淮、湖广、江西、中原等地百姓能吃上便宜的盐,二是征收盐税,充实国库。 两淮新盐法改好了,大明盐政就能脱胎换骨。六亿斤盐,两百万张盐引,算下来,上千万两盐税银子,关系重大啊。” 赵贞吉马上接着说道:“庞少南原本要将天下盐引编成纲册,分为十纲,每年以一纲行积引,九纲行新引。 设为窝本,世代相传,以避免权贵官宦侵占盐引,抢领正盐。后经商议,改为统产、统购、统运、分销。 也就是两淮盐从产出到收购再到转运,分别在盐场、盐社内部转运,不对外,也不允许其他人插手。等到盐转运到各布政司,盐商再到各布政司盐社分购淮盐,转运至各州县贩卖。 如此一来,最大限度杜绝此前最容易舞弊营私、偷逃盐税的收盐、运盐环节出问题盐商要卖盐,也需要牌照,但不用再去淮东盐场买盐,直接去盐务社在各布政司分号购买即可.” 高仪瞥了一眼高拱。 老高,你听听,人家对两淮盐政新法反复讨论,几经权衡斟酌过,早就有了定计,我们就是听一听,多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何必拗着来。 “统产、统购、统运,老夫听得庞少南新法里,从产盐到收购再到转运,全由两淮盐务社全责,一家独揽,会不会有舞弊空间?” 高仪的问题一出,大家面面相觑。 朱翊钧突然开口对王国光说道:“王侍郎,你曾经参与庞都使的新盐法讨论,也提出过类似的疑惑。你给高尚书解惑一二。” 太仆寺卿王国光连忙拱手答道:“是! 当时庞少南解释,两淮盐务属于国有商办,太子殿下称其为公司。公者,公众社稷之财,司者,转运经营之意。 即产权为公有,以民商经营。” 高拱马上察觉到某处漏洞,直接问道:“产权公有,那它到底归谁管?” 众人寂静,王国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由自主地看向朱翊钧。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公司商社不归户部管,但它经营度支,缴纳赋税归户部管。就好比天下水陆兵马不归兵部指挥,但军籍、铨选、述功归兵部管。” 高拱听明白了。 盐务社这样的国有商办“公司”,会单独有衙门管它,户部、都察院只管监督它有无贪污营私,管它按章纳税。 想必以后海运社,还有新近几年冒出来的矿业社、钢铁厂,都是“公司”,都一样的套路。 高拱很想问问,这公司到底归哪个衙门管? 但是刚才被啪啪打脸,高拱的脸现在还痛,也就强忍着不说。 盐务社讨论了三刻多钟,告一段落,接到朱翊钧眼神示意,徐阶问道:“诸位再无其它意见了吧?” 众人不语,高拱瓮声答道:“户部没有了。” 户部没有意见,那就天下太平了。 徐阶心里笑了两声,一脸正色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内阁就票拟准允庞尚鹏的两淮盐政新法。” 朱翊钧接着说道:“好,两淮盐政新法事宜议完,我们会商议题第二项。赵中丞,请。” 众人一听,有些不明白。 怎么这项议题让都察院出来说话了? 都察院那是什么衙门?主掌监察、弹劾的地方。 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皆可弹劾。 赵中丞出面讲话,肯定就没有好事了! 精明一点的人,隐隐猜出,会不会是最近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报恩寺袭击三皇子案。 可是转念一想,此案关系着皇后陈氏娘家,国丈国舅一家;贤妃和三皇子;陈以勤以及高拱,错综复杂,在朝议会商上当众议清楚,反倒不容易留下什么手尾来。 赵贞吉施然说道:“本都察院奉诏,当即责成左副都御史吴昌,组成专案组,与锦衣卫、御马监和东厂会查报恩寺对皇子行凶案。” 自从查办两淮盐政,都察院带头,领着刑部、大理寺组成专案组,名声大振。 现在都察院最爱干的事就是组成专案组查案,那叫一个爽啊。 只是都察院专案组,非奉诏不得成立,这一条就限定了它的逼格。 报恩寺凶案,涉及人太多,非富即贵,于是司礼监传诏,命都察院组成专案组。 赵贞吉继续说道:“案犯张二雄,先是咬定乃固安伯二子、锦衣卫指挥使陈善言指使,言辞凿凿。只是细问张二雄模样、衣着、高矮,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于是张二雄又转口说收买指使他的人自称是陈善言府上的管事,模样、衣着和高矮,又是一通胡说八道。 可巧,东厂和锦衣卫清查张二雄熟络之人,发现一人与张二雄所言陈府管事十分相似,却是金钩赌坊的账房由此可见,张二雄纯粹是胡乱攀咬。 锦衣卫把张大雄出首时,号称是陈善言收买张二雄的那一百两金花银,送至宝泉局、汇金富国银行铸银所以及京城老金银匠,他们一致断定,此银乃仿金花银的私铸银,绝非官铸以及银行所铸银子。 后来几位老银匠辨认出,此银当出自两淮,扬州、淮安盐商喜用此法铸银.专案组分开行动,一从国库选出没收的扬州、淮安盐商藏银,请老银匠们一一对比。 同时锦衣卫派干员奔赴淮安、扬州,寻找相关银匠,勘查张大雄所缴银子来源.”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现在都察院办案都这么生猛了? 这位专案组组长、左副都御史吴昌,难道是前朝狄仁杰、包拯转世? 第七十九章 报恩寺大案就是悬案 赵贞吉继续说着案情,“最后专案组在没收的淮安盐商藏银里,找到与张大雄出首时的银子铸造手法一样的银子。 锦衣卫也在淮安找到一家银匠,他很快就辨识出来,此银是他仿金花银铸造出来的,只帮淮安两家盐商,一家富商铸造过这样的银子。” “张大雄出首,所告陈善言收买他弟弟张二雄,潜伏于报恩寺行凶用的银子,居然来自淮安。 那家银匠供认,他只铸造过二万一千七百两这样的银子,数量其实不多。又因为涉及金银,非同小可,所以全部有册可查。 锦衣卫把银匠的供书,以及记录的册子带回京城,交给专案组。案情到此变得十分有趣。” 众人一听,不由都心生疑惑,到底怎么个有趣法? 快快说来,我们很感兴趣。 偏偏赵贞吉话题一转,“不过至此,报恩寺行凶案倒是查出原委来。张二雄确实是被人买凶。只是收买他的人,他也看不清相貌,给他的银子有五百两之多。同时还许诺,事成之后,还有五百里银子,但是必须按照那人所言的招供,否则收不到五百两银子的尾款。 张二雄也招供,他其实不知道要去打谁,只知道按照约定,来到报恩寺,然后有僧人接应他,替他剃度,换上僧袍,藏在寺庙杂役沙弥中,多加掩护,躲过了锦衣卫和御马监的盘查。 被告知他要行凶的目标是三皇子,张二雄惊慌失措,只是很可惜,他实在提供不了找到真正幕后主使者的线索。 专案组会同东厂和锦衣卫,几经侦办勘查,幕后主使者与陈善言毫无关系,但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是谁,一时查不到,只能暂时定为悬案。” 不出所料,果真是悬案! 悬案好啊! 大家一时没有出声,心思各异。 在座的众人,各个都是官场里厮杀出来的人精。 赵贞吉的话,他们只是半信半疑。 尤其是徐阶心里在盘算着,案子都查到淮安府去了,那位银匠被查出来,他仿造金花银铸造的私银二万一千七百两,也查出来了。 给两家盐商,一家富商铸造的登记册子也查出来。然后说线索断了,幕后主使者查不出来,徐阶是万万不信。 宦海沉浮数十年,中枢和地方都历练过的徐阶知道,有时候查案子,要不要查出真相,到底查到哪一步为止,是大有学问的。 徐阶的直觉告诉他,太子的人十有八九是把报恩寺行凶案的幕后主使者查出来了,但就是不说。 原因很简单,不说能谋到的好处,比说出来的要多。 徐阶光门生就有四百,故吏晚辈更是无数。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各寺和地方,消息灵通的很。 结合刚才赵贞吉所说的讯息,徐阶大致能推测出策划报恩寺行凶案的幕后主使者,到底是哪些人。 太子现在把真相按下,不想把这些人抖出来,怕是在一盘大棋啊。 徐阶心头一惊,出去后得给门生故吏们暗地里打个招呼,太子殿下下棋,你能当棋子,还算是件好事,千万不要稀里糊涂地成了替罪的弃子,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高拱听到这里,心里觉得非常遗憾。 他知道,太子叫都察院专案组查到这里为止,有保护陈以勤的意思在里面。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方,各方势力都在里面深入掺和,自己这一派,也在里面出力不少,这才把案子推到这一步。 现在要无功而返,确实有些可惜。 高拱想了想,给葛守礼递了个眼色。 葛守礼微微点头,捋着胡须,趁着赵贞吉说完,开口问道:“那巡城御史杨四知上疏弹劾陈善言为真凶,岂不是攀扯诬陷?” 众人不动声色,目光从葛守礼移到高拱脸上。 看来高大胡子还是不甘心啊。 想想也是,一个入阁的机会摆在眼前,谁会甘心放弃? 赵贞吉不慌不忙地答道:“杨四知风闻弹劾,是御史的本职,倒也无可厚非。但是杨四知身为巡城御史,掌稽查地方、厘剔奸弊、整顿风俗,身负监察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等职。 张大雄出首,当为案犯自首。杨四知不与五城兵马司司官会审,勘查案情,却只顾着风闻弹劾。只顾御史之责,不顾巡城之职。 本院合议,杨四知当属玩忽职守、失职之罪,免职处分” 众人听完后,跟心中预期的差不多。 太子殿下还是要执意保下陈以勤。 杨四知属于失职,个人玩忽职守,不是攀咬诬陷,那跟座师陈以勤扯不上关系了。 一个免职处分,把责任轻轻断在杨四知这里,到此为止! 大家忍不住瞥了高拱一眼,有几位甚至心生怜悯。 可怜的高拱,你是皇上的帝师又如何? 现在皇上不管事,在紫禁城里逍遥快活。现在总理军国事的是太子,你帝师的身份反倒成了障碍。 肯定会用伱,不用你皇上的面子过不去。 但绝不会重用你,此中关窍,你自己把握吧。 朱翊钧突然开口:“京城里的五城兵马司,由成祖皇帝于永乐二年分设,隶属兵部。掌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凡京城内外,各画境而分领之,境内有游民、奸民则逮治。若车驾亲郊,则率夫里供事。 兵马司初设时,街区坊间凡有水火盗贼及人家细故须闻之官者,皆可一呼即应。救火、巡夜,清廉为政,不取分文。但是日久弊生,始而捕盗,继而讳盗,终且取资于盗,同盗合污,不得人心。” 众人静静地听着。 “嘉靖四十一年,先皇诏设巡视五城御史,每年终,将各城兵马指挥,该年政绩会本举劾。原本就是厘清弊政,结果还是如故。 后来又有官员上疏,要求五城兵马司官,改由都察院执掌,宜取科贡正途,职检验死伤,理刑名盗贼,如两京知县。不职者,巡城御史再纠劾之。” 朱翊钧扫了一圈众人,语气不变:“五城兵马司关乎京城治安,安居乐业,积弊重重,百姓叫苦连连。孤一直不清楚根源到底在哪里? 自从看到巡城御史杨四知的案子后,这才明白,说到底,还是职责不明啊。五城兵马司管的是京城地面上的事,跟兵部什么关系? 兵部管着天下戎政,结果还要俯下身去直管京城五城的治安,隔着太远了,想管也管不好啊!所以孤认为,地方治安就交给地方管。 吏部上本说顺天府尹要换人。京城治安不好,顺天府尹是关键。大家都说,京城治安大好的时候,还是王国光当顺天府尹的时候。 所以说,做官的是不是勇于任事,有没有脚踏实地做实事,百姓们还是能察觉得出来。为了一改京城五城的积弊,孤亲自点南京户部侍郎刘应节为顺天府尹,然后对五城兵马司大改!” 众人听得一惊。 大改五城兵马司? 什么意思? 徐阶心里跟明镜似的。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只是开始,太子殿下终于要开始推新政了。 徐阶心里暗叹,太子殿下选的时机真的好。 此时的内阁四位阁老,李春芳和张居正是太子的“自己人”,有什么事可以私下沟通。自己嘛,可以互相交换。 唯一的变数就是陈以勤。 现在天赐良机给太子。这帮人为了让高拱上位入阁,搞了个计中计,想利用杨四知去皮见骨把陈以勤给搞下去。 太子察觉到,果断用手段打断了这一计谋,保下了陈以勤的名声和仕途。 不管如何,陈以勤必须记下这份恩情,那么后面太子有什么事需要内阁站台时,你不得通融通融,什么事可以好好商量嘛。 妙啊,实在是妙啊! 第八十章 同僚聚餐,气氛搞起来 大家出了西安门,拱手告辞。 “新郑公,现在已是中午了,不如一起去吃个午餐?太白楼可好?”张居正笑呵呵地邀请着“裕王府老同事”高拱,“张某约上了松谷公,和大洲、石麓先生,一起吧。” 高拱知道张居正想当和事佬,替自己和陈以勤解开中间的恩怨。 但高拱心里知道,自从踏出那一步,他跟陈以勤此前在裕王府的同僚之情,已经荡然全无。就算两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心中的芥蒂也一时半会化解不开。 尤其两人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现在见面,更显尴尬。 高拱叹了一口气,拱手道:“太岳心意,高某心领了。只是此时相见,高某担心逸甫更加烦恼,不如再缓缓。” 张居正看着高拱,轻轻叹了一口气,“也罢,那就再缓缓。新郑公,我们先告辞了。” “太岳慢走。” 高拱强笑着拱手道。 看着张居正走到那边,跟恩师徐阶拱拱手,笑呵呵地聊了几句,徐阶钻进轿子离去。 张居正又跟胡宗宪、王国光等人聊了几句,拱手告辞,然后与李春芳、陈以勤、赵正吉三人钻进轿子里,联袂离去。 春风得意马蹄疾啊,张太岳! 想不到当初在裕王府侍讲里,最不起眼的你,反倒成了最光彩夺目的一位。 高拱钻进轿子里,一坐下脸色就变黑。 这时,心腹老仆高十三在轿窗旁轻声禀告道:“老爷,礼部高部堂答应去惠庆楼同用午餐,工部葛部堂说通惠河河工那边出来点事,急着过去看看,叫小的跟老爷告声罪。 此外小的也派人去请翰林院张老爷,程老爷和都察院王老爷,在惠庆楼相聚。” “好。” 高拱知道通惠河是京师大动脉,稍一堵塞是天大的事。葛守礼着急去看看通惠河河工的事,理所当然的事。 到了惠庆楼,高拱直接上了三楼雅间,最大最豪华也最私密的包间。 张四维、程文义和王遴已经在这里等着,看到高拱进来,连忙拱手道:“新郑公辛苦了。” 看到高拱脸色不虞,面面相觑,但是又不好出声相问。 等了一会礼部尚书高仪进来了,脸色也不好看。 “南宇公,脸色如此难看,难道西苑太极殿朝议,出了什么事?” 高拱嗡声道:“太极殿朝议,改了礼部定下的春闱事宜。” 张四维、程文义和王遴大吃一惊。 春闱都敢改? “今年正是会试之年。原本二月初九开始春闱第一场,只是去年腊月间出了点事,有三位举子被举报是假冒或舞弊。 为了查明真相,内阁请旨将本科会试暂缓一月。现在真相大白,确实有一名南直隶举人是冒充的,确有舞弊行为,可是不影响其他举人啊。” 王遴接过程文义的话头,继续说道:“其他应试举人,礼部会同都察院都一一验查过,全部属实,再无假冒。连锦衣卫都帮忙搭手,按理说,此案到此为止,该会试就该会试,延缓一月,已经实属特例了。” 高拱看了他一眼说道:“国朝两百年,可曾有过举人是假冒的?从童试到乡试,再到会试,这人是怎么考上来的? 尤其是童试有县试、府试和院试,参加考试的都是同县、同府的读书人,按理说都互相熟悉,又是怎么让他蒙混过关的?” 众人无语。 这个舞弊案一出,其实比报恩寺行凶案涉及更深,对士林影响更大。 只是报恩寺行凶案涉及到三皇子,涉及到外戚,涉及到阁老,影响到朝局的变动,所以大家都盯着此案。 加上马上要春闱,为了不造成连锁反应,内廷和外朝达成默契,对此案快速查办的同时低调处理。 春闱已经延缓了一个月,很快就要到三月初九,要不要继续考试? 内廷外朝都在迟疑。 万一会试如期举行,某位皇榜提名的进士被查出举人身份是冒充的,或是舞弊取得的,那就成了国朝第一大笑话了。 想通此中关窍后,张四维、王遴和程文义也觉得事情十分为难。 “那今日朝议,可有什么定夺?” 高仪阴沉着脸说道:“今日朝议,议定春闱照常进行,只是会试主考官点了李石麓和赵大洲。” 什么! 这次会试两位主考官,一位是阁老兼吏部尚书,还有一位是都察院中丞? 这规格,前所未有啊! “那同考官呢?”程文义急切地问道。 “选了十二位。曾省吾、傅作舟、王篆、王锡爵、张翀、赵锦、蔡茂春” 听着这些人名,众人心思各异,程文义心里满是羡慕嫉妒恨。 里面好几位是自己的同科,居然成了会试同考官,名望一下子就上去了,而自己还在蹉跎。 真是太让人气恼了。 张四维和王遴把人名反复琢磨一番,察觉到有些不对。 “新郑公,南宇公,这里面有好几位是张太岳的湖广同乡,往来十分密切啊。” 高拱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繁华的京城景象,背对着众人。 高仪只好开口解释道:“今日朝议,议定张居正为厘正使,一是彻底查办南直隶举人舞弊案。二是会同锦衣卫,对此次会试的举人身份暗地里进行一次厘正,确保万无一失。” 南直隶举人舞弊案是必须彻查,不查出原委来,怎么确保为国录才的科试公平公正? 暗地里厘正举人身份,也说得过去。 谁也不想本科会试出个大笑话。 只是大家越听越觉得有点不对头。 哪里不对头,在座的有些人没想明白,有些人想明白了却不想说。 “好了,会试的事现在跟我们没关系,以后出了事也扯不上我们,对吧。”张四维缓和着气氛,“下午两位部堂老爷还要回部里视事,时间不早,得抓紧时间用餐啊。” “对!”高仪一拍手掌说道,“点好菜了没有?” 高拱也转过身来,说道:“老夫跟继津说过,让他点六七个菜就好了。大家都是老相识,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心里有数。点几个大家都爱吃的菜就好了。继津,点好了吗?” “点好了。”王遴答道,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对守在门口的随从仆人说道:“叫上菜,快些。” 说完关上门,转过头来对大家说道:“我没有点酒水,大家可有意见?” “不点就好。现在赵大洲执掌都察院,各个衙门的风纪抓得紧,时常派出一伙御史,偷袭各衙门,抓到缺岗、睡觉、闲扯、喝酒、聚赌者,立即记录,弹劾不怠。 我们六部是重中之重,盯得最紧,不敢懈怠。老夫就算是部堂尚书,一旦被抓到喝了酒,那些愣头青御史是不会给老夫半分脸面,丢不起这个脸啊!” 高仪话没落音,张四维在一旁附和道:“除了六部,翰林院、国子监、诸寺也被盯上了。这些聚集的多是翰华清贵,平日懒散惯了。 有人算了一下,赵大洲执掌都察院后,因为风纪被弹劾最多的是国子监,其次是光禄寺、鸿胪寺,再下来是翰林院。 合计有四百三十七人次吃了弹劾,吃了三次弹劾被开缺免职者四十一人,基本上全是国子监、光禄寺和鸿胪寺的人。” 高拱沉声应道:“老夫觉得赵大洲这样做得对!入朝为官,就该勇于任事,尽忠职守。 一边喊着怀才不遇,一边懒散怠政,这样的人要是落到老夫手里,不用吃三次弹劾,一次就叫他回乡吃老米饭了。” “哈哈,幸好高新郑没有成为御史中丞,要不然我们更没好日子过!”张四维哈哈大笑。 众人也笑了,此时的雅间终于有了相熟同僚余时吃饭闲聊,该有的气氛。 第八十一章 或许这是最后一顿 饭菜上来后,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聊着聊着又聊到这次朝议上。 “新郑公,南宇公,按理说顺天府尹要换了,这次朝议有定下吗?” 王遴吃着菜,砸吧着嘴巴问道。 “怎么,继津想出任顺天府尹,成为诸位的父母官?”高仪开着玩笑问道。 王遴哈哈大笑:“南宇公开玩笑了,顺天府尹这种剧繁杂浊的官职,王某真应付不过来。王某的本事,大家知根知底,擅于劳心,不擅劳力。” 众人哈哈一笑,高仪心里冷笑两声。 说你没有自知之明,你好歹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做顺天府尹的料。 说你有自知之明,伱居然能说出自己擅劳心不擅劳力,这样不要脸的话。 “顺天府尹有定了谁?这位可是我们的父母官,大家都等着他新官上任呢。”张四维在一旁打趣道。 “定了,是刘应节刘子和。” “刘子和?海刚峰带着王子荐、徐蒙泉查两淮盐政时,他出任南京户部右侍郎,暗地里在南京,把户部跟两淮盐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全查了出来。后来海刚峰拿着这些证据,查办了南京六部、都察院上百号人。 我有几位南京翰林院的同乡和同科,此次被一并召回京,相聚时说起这位刘子和,说他刚正廉洁,精明干练。他出任顺天府尹,对京畿百姓来说,是件好事。” 程文义的话语里还带着几分赞许和敬佩。 王遴心头却猛地跳了跳,迟疑地说道:“听说刘子和跟张叔大走得比较近?” 高仪答道:“老夫在南京六部有些故吏,这次跟着被召进京任职。前些日子相请了老夫,大家聊了聊。 听他们说,张叔大上次奉诏祭拜孝陵,正巧遇到振武营兵变,得了刘子和不少臂助。听说灵璧侯汤侯爷,就是刘子和帮忙说和,出面帮了张叔大一把,抓到了振武营兵变那几位幕后主使者。” 又是张居正! 高拱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不舒服。 坐在旁边的张四维看到了他的神情,也猜出他心里的不快。 看到以前远比自己不如的老同僚、小晚辈,蹭蹭窜到自己前头去了,换做谁心里都不爽。 “刘子和做顺天府尹,就让他做好了。顺天府尹其它事好说,京畿那些州县政事都好处置,最麻烦的还是五城的破事,做得再好也得不到褒奖,还要落一身的埋怨。” 张四维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大家都知道,按照永乐年间成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以皇城中轴线为界,京城东边归大兴县管,西边归宛平县管。 嘉靖三十二年,京师人口暴涨,旧城区不负重堪,于是增筑外城,形成了五城规模,可依然是东西为界,一分为二地归大兴、宛平两县管。 偏偏京城还设了五城兵马司,归兵部管,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 以前还好,到后来积弊重重。 有好处的事,五城兵马司先揽下。 出了事,需要担责任,五城兵马司就往顺天府的大兴、宛平县头上甩,搞得顺天府苦不堪言。 到了嘉靖四十一年,增设隶属都察院的巡城御史,又多了五位指手画脚的爷,顺天府更苦了。 干最苦最累的活,背最黑最重的锅,说的就是顺天府和下辖的大兴、宛平两县。 顺天府尹虽然贵为正三品,与六部侍郎、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并列,却是朝臣最不愿意做的官职。 想到这里,王遴和程文义心里刚才的嫉妒,顿时少了一大半。 高拱和高仪对视一眼。 你们这么想,就小看太子殿下的心思了。 他决定用太子一党中坚刘应节接任顺天府尹,怎么会没有后招呢? “今日朝议,决定废五城兵马司和巡城御史。” 高拱的话让张四维、王遴和程文义都愣住了,王遴伸手去夹菜的筷子定在空中,十几息后才缩回来,讪讪地问道。 “太子殿下决定把五城兵马司的职权划归顺天府?” 聪明,一下子就想明白原委。 高仪看了一眼又埋头夹菜吃饭的高拱,出声答道:“是的。顺天府设警巡厅,以通判兼任警巡厅都事,分设东南西北中五城警巡局,由五城警巡使分领。接管京城治安巡检、缉捕盗贼以及火禁之事。 再设市政厅,以同知兼领市政厅都事,负责京城街道、桥梁、沟渠修葺维护,以及城中军民百姓其它日常公用设施的修建和维护。” 程文义咬文爵字地说道:“市政?想来出自《周礼.地官.司市》里‘凡会同,市司帅贾师而从,治其市政。’只是此市政说是管集市商贾之事啊。” 高仪放下筷子,抓起一块毛巾把嘴巴来回地搽拭一遍:“顺天府市政厅不管集市商贾之事,另有衙门去管。 不过朝议暂且只定了顺天府警巡厅和市政厅两职,太子殿下说了,警巡厅是维护京师社会治安,市政厅是改善京师居住环境,两者目的都是让京师百姓安居乐业。” 王遴三根手指捻起一方手巾,轻轻搽拭着嘴巴,“社会治安,居住环境。素闻太子殿下喜创新词,果然,又有新词出来了。不愧是先皇的好圣孙。” 先皇嘉靖帝素喜改祖制,创祖制,王遴一句话,明白无误,带有讥讽之意。 高拱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创新词,取新意,不是常有的事吗?尚书,原为掌书,秦汉位列六尚之一。曹魏两晋时尚书台改名尚书省,六曹改称部,列曹各部尚书遂为贵官,延续至今。 要是固守旧义,拘泥故礼,我们如何为君分忧,为国解难,济世安民?” 张四维、王遴对视一眼。 两人知道高拱做事理念的根脚在于“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皆利”。 只要目标远大,理想崇高就行了,怎么实现的,过程和细节不重要。 高仪把众人的神情扫在眼里,哈哈一笑:“如此一来,刘子和这个顺天府尹就好做多了。” 张四维也笑着说道:“南宇公,听你这么一说,这顺天府尹不仅好做了,以后怕是一等一的美缺官职。 天子脚下,稍微做点政绩出来,都能被上面看在眼里啊。” 王遴目光闪烁,嘴角里有些不屑,“果真是太子一党的中坚骨干。扶上马送一程,这帮偏得也太厉害了吧。” 这话怎么答? 张四维眼睛眨了眨,突然嘻笑着说道:“继津兄,为了仕途,要不我们也去西苑寻个门路?” 王遴目光一闪,笑着答道:“好啊,子维兄,你可是太子宾客,太子侍讲的领班,你就是我在西苑的门路啊” 张四维脸上的嘻笑变成苦笑:“继津兄又拿我开玩笑,我这太子宾客,唉,一言难尽啊。” 气氛恢复轻松,大家又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王遴突然说问道:“新郑公,听说广西古田僮族韦银豹、黄朝猛聚兵造反,两广巡抚殷养实(殷正茂)正在调兵遣将,编练新军,准备进剿,正在拼命地上疏跟户部要银子?” 高拱还没答话,程文义好奇地说道:“殷养实听说是胡兵部的同乡,又是张太岳的同榜,现在是太子一党中坚骨干,人称南天柱石。” 王遴看着高拱,轻声道:“现在国库困窘,到处是用钱的地方,九边、宗室、河工、漕运,户部那点银子根本不够用,是吧,新郑公。” 高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你是户部尚书,有权干嘛不用。 殷正茂想平叛,想立军功,就不给他银子。让他去找统筹局去,干嘛找户部? 卡着不给银子,对于户部来说,随便就能找到一个借口,轻而易举的事情。 高拱摇了摇头:“殷正茂要银子,是平定广西叛乱,关系重大。高某虽然跟那边有隙,但不敢因私怨而废公。” 王遴脸微微一变,随即肃然地说道:“新郑公一心为公,才叫我们敬佩不已啊。” 从惠庆楼出来,五人各自告辞。 看着高拱、高仪远去的轿子,张四维看了看旁边站着,脸色阴晴不定的王遴,故意感叹了一句:“新郑公,与我等有渐行渐远的意思啊。” 王遴看了张四维一眼,只是拱手道:“子维,王某还有事,先走一步。” 高拱、高仪的轿子向西,王遴的轿子向南,看到这一幕,张四维突然笑了。 他知道,或许这是自己几人最后一顿其乐融融的会餐。 第八十二章 高拱迟疑,要不要服软? “老爷,你相邀高部堂去户部签押房坐一坐,他允了。”高十三在轿窗外禀告道。 “好。” 高拱觉得很疲惫,说了一声后,坐在轿子里,晕晕乎乎地陷入到浅睡中。 轿子停住落地,他猛地醒了。 浑身抖了几下,高十三撩了轿帘,高拱钻了出来,在原地转了两圈,跺了跺脚,扭了扭脖子。 没过一会,高仪的轿子也抬了进来。 两人都是尚书,有资格把轿子抬进中院的轿房里。 拱了拱手,无声中,高拱在前,高仪紧跟其后,两人走偏廊巷道穿行,避开衙门里的众人,穿门过堂,很快来到后院的签押房里。 坐下奉茶,高拱开门见山。 “子象,报恩寺终于结案了。” “结案了好。此事一日不结案,老夫的心一日难以落定。” 高拱微叹一口气,“只是大家都没想到,报恩寺一案,最大的好处却是被西苑拿到了。” 高仪捋着胡须,缓缓地答道:“这话有几分道理。报恩寺一案是计中计,剑指内阁阁老陈逸甫。不想被太子识破,提前打断,保下了陈逸甫。 新郑公,陈逸甫原本是内阁里与太子殿下走得最远的一位,现在好了,太子的这份人情,他怎么也要认吧。” “是啊,我的那些门生故吏,瞒着老夫做的这件事,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子象,老夫下定了决心。” “下定什么决心?”高仪反问道。 “从泥泞里跳出来,好生用心做些实事。” 高仪看着高拱,眼睛里闪烁着几分不相信。 “高新郑,你这话真的假的?” “真的!”高拱没好气地答道,“十足真金一般的真!” “哈哈,不再跟王遴他们搅在一起了。” “他们务虚重知,老夫务实重行,终究是搅不到一起了。” 高仪听到高拱说得如此直白,倒也有几分行了。 “高肃卿,你说说看,想从哪里下手?” “不瞒子象兄,前两年老夫在新郑读书,一直在想着大明的重重积弊。首先是九边。九边不宁,京畿难安,每年必须维持数十万兵马,需要往里面填数百万两银子的钱粮。 老夫思前想后,觉得稳定九边唯一的出路在于与俺答汗议和,开边互市。” 高仪脸色郑重地答道:“可惜此事被太子殿下做了。” “是啊。太子殿下在此事上花了大心思。先是破了旧晋党,铲除了旧晋商。 以前老夫无比激愤,后来也想明白了。 换做老夫,也会这么做。开边互市,这么大的好处,凭什么便宜别人。当然要便宜自己人。” 高仪点点头。 大家都是在朝堂明争暗斗半辈子的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不过在与俺答汗议和上,太子殿下做得比老夫要高明。先设计辛爱,打出一个柳河大捷,拿到了土默特部的把柄再与俺答汗和谈,最终谈出个好条件。 老夫在户部,看过山西以及后续开边的宁夏、甘肃互市条款,我大明可谓是占尽了便宜。王鉴川(王崇古)在书信有提及到,俺答汗暗地里把黄河以西、古浪和庄浪所以东,此前被鞑靼人占去的大小松山地区悄悄还给大明,让宁夏与甘肃能够连成一片。 太子殿下这份谋略,老夫自叹不如。” 高仪兴奋地接着说道:“不仅如此。与俺答汗议和后,太子还设计逼反了辛爱,让俺答汗的这位长子黄台吉,居然反大明、反土默特、反察哈尔,自寻死路。 我大明趁势发兵马,一举击破辛爱,吞并了三分之一的喀喇沁部,筑兴化、丰宁、承德三城占住了滦河。蓟辽镇的局面,骤然焕然一新。” 高拱也是敬佩不已,“这连打带消的连环计,让九边此前严峻的局势骤然一缓。不仅压力减去大半,还有余力进行兵马军改,进而挥师向东,剿除建州海西女真,消除九边东边侧翼最大的威胁。 只是苦了辛爱一人,舍弃全家性命全了我大明的这份功劳。” 高拱和高仪对视一笑。 但凡一心为大明,勇于任事的能臣干吏,在看完朱翊钧为缓解九边危机,进行的一系列战略部署和采取的行动,都会心潮澎湃,无比地激动。 “是啊,自宣德年间,大明在九边屡屡受挫,不得不步步退缩,退到天子守国门,却挡不住瓦剌人、鞑靼人数十上百次的破边寇扰。 自与俺答汗议和,筑城滦河,进剿建州后,九边有多久再无寇警狼烟升起?” 高仪这话让高拱愕然震惊。 嘉靖朝的几次破边惊扰,高拱都亲身经历过。 严重的时候,九边狼烟无一日不升起。而每升起一次狼烟,就意味着大明九边军民,要死伤一批。 现在有多久,九边的狼烟居然没有再升起过? 这意味着大明九边军民,不知不觉中,太平度过了数百个日日夜夜。 高拱背着手,看着窗外,喟然道:“保境安民,我们没做到,太子做到了。” 他猛地转过身来,双眼里还闪动着光,“子象兄。老夫此前想的有些差池。想做大事,必先揽权。只是没有想到,这天底下想做大事的人,不止老夫一人。 太子殿下也想做大事,老夫觉得,他想做的大事,比我们都大!” 高仪终于欣慰地长吐一口气,为老友想通了感到高兴。 “肃卿啊,伱终于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再不想明白,太子殿下就不会再给老夫机会,会毫不客气地把老夫赶回新郑,起用张叔大。 到那时,老夫只能在舆图里开疆,在书本里建不世功业!” “好!”高仪越发地高兴,“肃卿,你想哪里入手?” “当然是户部!当初太子召老夫进京,任用为户部。起初老夫以为,这户部是天坑,是太子与徐少湖联手牵制老夫的桎梏。 到如今才想明白,这户部是太子殿下对老夫的考验。” 高仪兴奋地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地走动着。 “肃卿兄,你真的是悟了,想明白了。太子殿下与近臣谈话中,屡屡谈到建立完善财税制度,许多想法细节,早就传遍朝野,不是什么秘密。 肃卿兄,你要是勇敢地扛起这面大旗,领着户部往此路走,我相信太子殿下一定会鼎力支持你的!” “没错,老夫思量了这么久。 九边、海运、盐政,都让太子做完了,现在老夫必须抓紧时机,借鉴庞少南(庞尚鹏)在河南、浙江所行的十段锦和一条鞭法,推行新财税法度,在山西、河南和直隶试行。” “好!好!好!”高仪兴奋地围着高拱绕了三四个圈,最后停下脚步,“肃卿,我建议你找机会去一趟西苑。” “去西苑?”高拱迟疑了。 去西苑,等于向太子殿下低头认输! 不行,老夫做不到! 老夫可以在暗地里向太子认输,借助他的权柄推行自己筹谋已久的新法,实现自己的理想。 但是直接去西苑,公开向太子低头认输,老夫真的做不到。 看到高拱的神情,高仪猜出他的心思,急得直跺脚! “高肃卿,我的亲大哥,不,你是我亲大爷!去西苑又如何?你在朝中资历能比得过少湖公吗? 徐公可是隆庆朝阁老里第一位主动去西苑拜访太子的人,大丈夫能屈能伸! 太子殿下一直在敲打你,却没有放弃你,你还不自知吗?他是先皇的好圣孙,权谋之术一脉相传。 你只有才,却无忠,殿下只会用你一半;你有才又有忠,比如胡汝贞、张叔大、徐文长,就会全力重用,依为柱石! 高大胡子,你还不明白吗?” 高拱站在屋里,背着手,在阳光下恍如一棵青松。 下午,朱翊钧在紫光阁看禀文,冯保匆匆跑来禀告。 “户部高尚书求见?”朱翊钧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欣慰笑容:“这头河南犟驴,孤等了他快一年了。” 第八十三章 松江,我海瑞来了! 隆庆二年三月。 晚笋余花,绿阴青子,正是江南三月听莺天。 一艘船只行驶在苏州通往松江的河面上。 一身青衫直缀,包着网巾的海瑞站在船舷上,看了一会河边风景,喝了一肚子河风,觉得口有些干了,踱进船舱里准备喝杯热茶。 坐在里面休憩的三位锦衣卫军校看到他进来了,连忙起身。 “海老爷。” 这一趟是微服私访,海瑞是广州瑞肤祥商号掌柜,来江南采办丝绸,大家都是伙计、随从和护卫。 海瑞和气地坐下,挥挥手,示意三位军校都坐下,端起一杯热茶,喝了几口,微笑地问道:“刚听到你们聊得很热闹,在聊什么?” 三位军校分别叫刘大、王二、陈三。 带头的是刘大,是一位锦衣卫百户,他答道。 “海老爷,陈三是前两日轮换过来的,他在京里时正好赶上我们锦衣卫改编整饬,我们三个刚才就在聊我们锦衣卫改编的事情。” 海瑞一听感兴趣了。 他上治安疏惹得嘉靖帝大怒,后来朱翊钧把他搭救出来,被嘉靖帝下诏,叫锦衣卫军校押解他回岭南。 实际上朱翊钧暗中叮嘱了一番,变成了海瑞在几位锦衣卫军校的护卫下,从北游历到南,重点勘查了两广、江西和福建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海瑞改变了对锦衣卫的看法,觉得它其实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恐怖和坏,里面的军校,也是一群领饷吃粮的普通人。 “太子殿下对你们锦衣卫改编,怎么改?” 刘大转向陈三说道:“陈三,你给海老爷说说。” “是。二月底西苑传下旨意,迁我们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公为左金吾卫都指挥使,封海丰伯。迁原锦衣卫副指挥使宋公为后军都督佥事,进锦衣卫都指挥使,主持锦衣卫改编。 具体的改编是此前在锦衣卫挂职小旗、百户、千户、指挥使,却不任实职的寄禄官,全部改任到左右金吾卫。 锦衣卫内部分设镇抚司、翼卫司、奉宸司和庶务厅。 庶务厅负责往来文字,上传下达。 奉宸司负责皇城警戒,以及早朝仪仗、出巡驻跸等事宜;翼卫司负责内阁、六部、都察院、诸寺等衙门关防,以及钦差派遣官员护卫。 海老爷,现在我们几位都属于翼卫司的人了。” “哦,”海瑞点点头,“那镇抚司呢?” 以前锦衣卫北镇抚司,才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机构。 “继续管着缉访奸宄、速捕要犯等职责,不过现在是每一布政司设一镇抚局,任命一位指挥使管着事。大致的情况是,以后各地社会治安、警巡捕盗,归府州县警巡局管。 锦衣卫镇抚局专管大案要案,以及跨地方的案件。” 海瑞眉头微微一皱:“什么大案要案?” “回海老爷的话,新章程里定很仔细,小的也记不得那么多,只是学习时听书吏举个几个例子,比如谋逆造反案,流窜杀人案,流传甚广的妖书案,诈骗案,人口拐卖案,伪造文书案大约十几种,多与跟跨府跨布政司作案有关。 还有配合刑部督办刑事大案,以及都察院督办贪污大案。” 海瑞想了想,锦衣卫可是一个庞大的机构,人员十几万,以前中枢六部和地方,动不动就叫锦衣卫帮忙,就这么简单地裁撤了? “我记得锦衣卫有十几个千户所,下辖数万军校,全部被裁撤?” “回海老爷的话,除去各布政司镇抚局,分驻苏州、上海、宁波、泉州、淮安、威海等要津城所分局所需人手外,那些千户所的军校,被全部改编为警卫军。” “警卫军?” “是的海老爷,好像是警戒巡卫,绥靖地方之意吧。” “嗯,伱继续。” “是,海老爷。 据统计好像有二万四千七百人,分为警卫军前后左右四师十六团。还有部分军校,被划给漕运总督,海军局,互市局,市舶局等衙门。 有一部分人数有千余人,被划到户部,成为课税巡检局。” “课税巡检局,干什么的?” “说是给高部堂用来辅助课税,查逃税漏税的。” 海瑞不再出声了,心里腾起了一团火。 他从去年开始,一直在南直隶来回地转悠。 先是沿着淮河而上,从淮安府走到凤阳府。 再调头向南,庐州府、池州府、徽州府,兜了一圈转回到南京应天府。然后再东下镇江府、常州府和苏州府,一路微服私访,实地勘查民情。 海瑞一路上所见所闻,都记在笔记里。 他已经立下大志,要在有生之年,用脚把大明所有府县勘查一遍,用“公正无私”的眼光记录地方所见所闻,再把这份见闻录,呈给太子殿下。 一路走来,豪强作恶,田地兼并是老问题。尤其是官绅人家,大钻二祖列宗定下的免优条例空子,大肆接纳投献人口和土地。 朝廷鱼鳞黄册里的土地人口,日渐减少,其实就是被这些官绅豪强们,悄悄侵占,完了还把留在鱼鳞黄册上,应该缴纳的田赋租税,全部转嫁给当地还拥有一点土地的自耕农和中小地主头上。 自耕农被苛政逼得破产,或带着土地投献给当地官绅豪强,或卖于他们,转身为佃户,日子反而好过了。 其余自耕农和中小地主的日子就难过了,没两年,一批自耕农变成佃户,中小地主变成自耕农。 只有官绅豪强用的土地和人口越来越多,互相结亲认亲,姻亲、师生、同门、同科、同窗,各种攀关系,结成一道密密麻麻的网,成为地方世家。 然后办书院,请名士,选人才,培养出一批批俊杰,参加童试、乡试、会试,入仕途做官,为世家延续保驾护航。 海瑞看着地方上的这一幕幕,心里憋着一团火,现在又听到户部高大胡子,为了课税征赋,组建了课税巡检局。 怎么? 贫苦百姓交不上税,完不了赋,你高大胡子准备叫这个锦衣卫改编过来的巡检局,推倒房屋,牵走牛羊,砸锅卖铁,敲骨吸髓? 等着,你高大胡子敢这样做,我老海非得抬着棺材堵你们家门口去。 海瑞很聪明的,他已经从嘉靖帝和朱翊钧祖孙俩对自己的态度,察觉到自己的定位。 我就是照妖镜,我就是斩妖除魔的无尘剑! 在某个时刻,海瑞猛地悟到这一点,刹那间天地就无比宽阔。 这次海瑞把松江府当成他南直隶之行的终点,确实别有用心,那里有上海和大名鼎鼎的杨金水。 在江南士林和世家子弟的嘴里,杨金水简直就是一等一的奸人。阉党之首,可与成化年间为祸朝野的汪直相提并论。 更有华亭县徐家。 据说徐阶长子徐璠,嘉靖末年出京回乡,大肆收敛土地,鱼肉一方。 这两位,海瑞早就想会会他们了。 “还有多远到上海县城?” 海瑞站在船头,背着手迎着风,问船家。 “回老爷的话,我们这船先沿着运河到刘家港,出长江,再沿着江边航行一段路,从吴淞口入吴淞河,转至上海。还需要一天的时间。到了上海,我们在逆黄浦河而上,才能到华亭。又需要半天时间。” “好!” 海瑞大声应道,心里跃跃欲试。 松江,我海瑞来了! 第八十四章 这就是大上海啊! 座船还没靠近,海瑞被码头的繁华震惊了。 船舶如海,桅杆如林,沿着岸边十几里。 船上码头上密密麻麻如蚂蚁全是人。 无数条挑板,挑夫们或背着麻袋,或两人挑着箱子,上船下船。 在远处,有一座座井塔耸立在岸边,塔顶上挂着一面面小旗。 伸出一条条长臂,垂下一条条绳索吊钩,吊着柜子或者一大网兜的货物,旋转半圈,从岸上转到船上,或者从船上转到岸上。 一条条船只从停着的船舶旁边驶过,如鱼儿一般游过。 水气组成的雾霭,被朝阳驱散得无影无踪,如同一幕轻纱被徐徐拉开,把这一壮阔的景象呈现在海瑞的眼前。 他一身灰色布衫,头戴网巾,背着手站在船头,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从远处上海码头,扑面而来的蓬勃生机。 这就是上海城啊,跟自己完全想象的不一样,应该说,它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座船靠得近了,海瑞看得更清楚了。 船夫们在船上忙碌,三四人并在一起,撅着屁股在搽拭甲板;有站在桅杆上收拾帆布的,站在高处的他们,如同大树上的树叶,随着船只起伏不停地晃动;有的在甲板上收拾绳索;有的坐在绳板上,吊在船体外面,给船板刷着油漆。 跳板上,挑夫们大部分赤裸着上身,黝黑的皮肤上满是汗珠。他们或弯着腰,巨大的麻袋压在他们背上;或抬着木杆,小心翼翼地抬着木箱。走在晃晃悠悠的跳板上,下面是奔流不息的河水。 有的喊着号子,一个传着一个,就像无形的绳索牵着他。汗水不停地滴落,落在脚下,落在河水里。 他们在竭尽全力,辛勤劳作,卖力气、洒汗水,挣些工钱养家糊口。 百姓们苦啊! 海瑞知道,天下最苦的就是百姓,哪里的百姓不苦?上海再繁华,这里的百姓们还是要劳作,还是要艰辛度日,都苦! 海瑞也知道,百姓苦,百姓弱,需要怜悯,需要维护他们的利益,但是不能不让他们苦。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只能靠吃苦才能维持生计。 如果艰辛劳作,吃尽苦头,百姓们还不能让自己和家人裹腹穿暖,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公道! 敢这样欺压敲诈百姓的人,海瑞会跟他斗争到底,甚至不惜同归于尽! 座船靠岸,自有码头管理局的人过来登记,验过船舶文书、出港纸、货运单,随船人员也要验过户纸。 按照太祖皇诰祖制,大明百姓想出门,是非常困难的。只是随着时代变化,经济发展,商贸发达,百姓们出门的也非常多。 此前官府的做法是睁只眼闭只眼。 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总督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为了严查倭寇海贼奸细,又顾及商旅往来,奏请朝廷,试行户纸政策。 也就是在原籍所在县户房开具一张有期限的身份证明纸,即可出行,只是每到一地,在码头、客栈等处做登记即可,各县巡检会随时抽查。 此举在东南大受欢迎。 这些年,这里的工商业迅速发展,商贾需要到处跑,商号、货栈、工厂需要招揽大量的人手,必须有足够多的流动人口才行。 海瑞一行有淮安府山阳县开具的户纸,验证无误,上了岸,穿过熙熙攘攘、忙而有序的码头区。 靠着码头的是集市,如同一个大田字,整齐地划分出货栈区、商铺区以及休闲区。 货栈区在靠近码头那一块,数以百计的马车牛车穿行着,无数的挑夫挑着东西。吆喝声彼此起伏。 “当心啊,车子来了!” “劳驾让让,挑东西过来了哦!” 商铺区是一家接着一家的临街商铺,每家都挑着幡旗,写着各自的商号:“奇珍祥”、“兴东海”、“昆山林”、“吴县沈”. 店铺里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 岭南的蔗糖,南洋的香料,松江的棉布,苏州的丝绸,徽州的茶叶,饶州的瓷器,西川的铜器,湖广的桐油. 朝鲜的锡器,东倭的漆器,安南的珊瑚,暹罗的珍珠,占城的大米,西洋的玻璃器皿。 一位伙计看到海瑞,马上冲出来热情地招呼道:“客官,是来采办货品的吧。我家有上好的漳绒,还有江宁的雕花天鹅绒,一等一的好货,你进来看看。” 海瑞笑着婉拒道:“谢了,谢了!我还要再看看。” 伙计看到不是目标客户,客气一句:“你老发财!”转身又去招呼其他人。 时不时看到一队兵丁,十人一组,或配刀持盾,或扛着长枪,在一位军校带领下,或列队在街上巡逻,或站在街口要道警戒。 他们上身穿半身衣,披着一件红色褙子,下面穿着裤子,蹬着抓地虎布鞋。戴着一顶笠帽,扎着腰带,很精神。 见多识广的海瑞知道,这种上衣下裤的穿着是从水手流行的。在海上这样穿着比衫袍要便利多了。 然后流行到新军营,接着蓟辽、宣大和山西镇,现在京营的兵也是这样的打扮,想不到上海城的兵丁也是这样的打扮。 旁边的陈三轻声说道:“海老爷,这就是锦衣卫改过来的警卫军,应该是隶属于南直隶的右师。” 海瑞点点头,有点琢磨出太子殿下改编锦衣卫的思路。 把组织庞大的锦衣卫拆分,宿卫皇城、拱卫百官,以及侦办大案要案这三项最主要的职责分给奉宸、翼卫和镇抚三司。 其余的弹压地方、警卫要地的职责交给警卫军,再其它的乱七八糟的职责就交给专职有司,不要凡事都来找锦衣卫。 这样也好,锦衣卫什么都管,结果什么都管不好。 这毛病,跟大明其它很多衙门是一样的。 还不如拆分开来,关键是把职责明确下来,该谁管的就找谁,出来问题也知道追究谁的责任,不像以前,职责不明,有好处谁都想插一手,一出事各个跑得比谁都快。 明确职责,是吏治的第一步。 海瑞现在也接受了太子殿下的这一想法。 先动锦衣卫,接下来太子殿下让李春芳和赵贞吉筹划的吏治改革,也该要开始了吧。 在商铺区那一边,全是酒楼、赌坊和勾栏,往来的商旅,上岸的水手穿行其间。 海瑞背着手,也煞有其事地走在其间。 只是他身穿一件极其普通的棉布上浆布衫,非富非贵,酒楼、赌坊和勾栏的伙计们各个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这个老头是穷鬼,懒得招呼他。 反倒他身后的刘大三人,被围着招呼了两三次。 穿过集市区,来到上海县城东门,衙役们在两旁或坐或站,不阻拦进出的百姓,也不像有些县城摆个木箱子收进城税。 他们只是盯着来往的人,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就出声叫住,盘查一番。 “劳驾打听一下,统筹局东南办在哪里?”海瑞上前,拦住一位行人,拱手客气地问道。 “东南办?就在那里。”行人指了指不远处。 “谢谢了!”海瑞客气了一句,举目看去,那边当路临街修有一排气派的房子,高大宽阔,富丽堂皇。 门口人来人往,鼎沸喧闹,十分繁华。 哪里像一处衙门,反倒比城外集市区商铺还要热闹。 海瑞的脸一下子黑了。 第八十五章 我没犯事,干嘛怕海青天? 不过海瑞的脸本来就黑,再怎么黑,外人也看不出变化来。 他左右看了看,背着手,顺着人流,慢慢地走进路人所指的统筹局东南办的衙门里。 嗯,不对啊,这里看着不像衙门啊! 这里是四间门面,顶高敞亮,又深又宽,分成两家店铺。 右边这家是卖玻璃器皿、玻璃宝镜、机械钟表等奇珍物。 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下方有牌子写着注释。 这是天竺国能工巧匠打造的金首饰,那是鲁密国宫廷所用的器皿,“自有妙用,内屋详解”。 店里柱子上贴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真正西洋货,万里海运!” 海瑞捋着胡须呵呵一笑。 奸商! 你越是这样写,老夫越是信不过。 听说东南有一家商社,专营玻璃器皿、玻璃宝镜和机械钟表等物,打着“真正西洋货”,在大江南北卖得十分畅销。 看来就是这家。 他们家的西洋货卖得死贵,买得起都闷不做声,暗自享用。 买不起的人就大骂是奇技淫巧,必须加以禁止。 统筹局一摊双手,这是西洋那边出产的东西,那边不读《论语》和《春秋》,荒蛮之地,出这种奇技淫巧之物,很正常。 但是人家西洋船运过来卖,总不能让别人不卖吧,有损我煌煌大明之气度。 所以你骂归骂,他们照卖不误。 但海瑞跟西苑走得近,偶尔听人说起,只不过是该商社不知从哪里得了秘法,专造这些所谓的西洋货。 为何敢叫西洋货,据说作坊工厂所在的地方叫西洋岛。 左边这间是专卖北方药材和特产。 东北的人参、貂皮、东珠,西北的虫草、天青石、玛瑙.琳琅满目地摆在柜台里。 伙计看到海瑞走近,也不嫌弃他衣着普通,探着身子和气地说道:“东家,你老想买些什么,小的给伱介绍。 小的宝号叫北联社,专营北边的货品” 海瑞听他这么一说,笑着问道:“北边的货品,那贵宝号有马吗?” “有!” 这年头要买马的,跟后世买奔驰宝马的一样,都是不差钱的主。 看来这位大爷深藏不露。 “东家,你是要骑的马,还是驮马。” “骑的马。” “有,我们家有三岁口的母马和骟马,有阴山马,有河西马,有河套马,还有东北的马,看你中意。不过这里地方窄,不敢养在这里,我们的马放在城西圈着养。 东家,你要是有意,劳驾你移步,去那里现场看。” 海瑞目光一闪,“真有马?” 伙计哈哈一笑:“东家,而今我大明跟鞑靼人开边互市,马匹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小的先跟你说清楚,我家的马,肯定不能跟边军的战马比,都是太仆寺选剩下的。 但是一般人骑用,也足够了,很威风啊!骑着出去办事拜客,特别有面子!” “好!正好老夫要拜访东南办的杨公公,见完后就去你们马场看看。你先带我去见你们杨公公吧。” 伙计一愣,“东家,你是来拜会杨财神的?” “杨财神?” “哦,就是统筹局东南办的杨公公。” “没错。” “那这位老爷你找错地方了,在我们这你见不到杨公公。” 海瑞奇怪了,“你这不是统筹局东南办衙门吗?” “这位老爷,这是统筹局的衙门没错。只是杨公公刚从宁波挪到这里来,就隔了三分之二的院子出来。 临街的这排房子,租给我们两家商号做店铺,那边院子做了货栈。老爷,你要去拜访杨公公,劳烦你出门走右,沿着院墙转到后门,统筹局衙门在那里。” 海瑞大吃一惊,居然还能把衙门出租给商号做商铺和货栈? 难道不怕御史弹劾吗? 再转念一想,这统筹局也不是什么正经衙门,它隶属于司礼监,属于内廷,里面的人都是皇家家奴,谁也管不着。 它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海瑞背着手出来门,顺着院墙绕了一大圈,转到一条巷子里,终于看到有个院门,跟普通人家的院门差不多。 没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只是挂了两盏灯笼,门外柱子上挂着一块木牌,“大明捐输劝赈统筹局东南办”。 朴实无华到让人无法相信,这就是暗地里掌握着大明海商贸易,号令东南万数商号,富可敌国的统筹局东南办? 海瑞站在门口愣了一会,挥手示意刘大,“敲门,通报一声,就说海瑞海刚峰拜访杨公公。” “是。” 内院里。 杨金水穿着一身便服,上衣下裤,躺在躺椅里,双脚泡在水桶温水里,脸上盖着一方温水泡过,冒着热气的毛巾。 暖头又暖脚,活到九十九。 杨金水闭目养神。 接替他的吕用现在在路上。估计再过个二十来天就到上海,再交接个月余,就可以奉诏回京了。 干爹黄锦给自己来过信。 听信的意思,太子殿下把把内廷改了,二十四衙门,外加那些乱七八糟的衙门,裁并为四个衙门,一是司礼监,二是御马监,三是内宫监,四是少府监。 司礼监和御马监一如既往管着旧差事,变化不大。 内宫监管禁内,紫禁城一干人等的吃喝拉撒,日常操持归它管。 外面的就归少府监管。 杨金水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太子殿下改内廷的思路,司礼监管权,御马监管兵,少府监管钱,内宫监管过日子。 成立了少府监,那统筹局怎么办? 干爹没说,估计事关重大,太子爷没吱声,他也不敢胡乱猜。 不过从干爹信的意思,目前内廷的局面是巨头并立。 冯保管着东厂,挂着秉笔太监的头衔,以后会接替干爹,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御马监掌握在刘义和方良手里。 内宫监由万福执管,少府监则交给自己。 干爹黄锦和李芳用不了多久就会出宫荣养。 司礼监还是内廷核心,自己、刘义、方良以及万福,都会在司礼监挂个秉笔太监的头衔,以示尊荣。 但是批红权会掌握在陈矩和李春为首的几位随堂太监手里。 杨金水感觉到毛巾热气在渐渐散去,泡在水桶里的双脚,也从发烫降低到发热。 该回去了! 自从嘉靖四十一年,自己朝天观出来,便被派到东南,一直待在这里,只是每年回去述职一次。 已经六年了! 太子爷托付给奴婢的大事,也都办好了,我杨金水能昂着头,挺着胸膛,回京城了。 “老爷!”有仆人在门口禀告。 “嗯!”杨金水鼻子哼了一声。 仆人继续说道:“外面有人拜访老爷。” “谁?” “他说是老爷的故人,姓海。” 姓海? 这样的姓氏很少啊。 我有认识这样的老朋友吗? 杨金水脑子还处在放空状态,慢条斯理地回想着,突然他身子一个激灵。 海? 海瑞! 据报他从南京出来,直奔这边了。 靠! 杨金水浑身一弹,右手一薅,把脸上的毛巾甩开,双手在躺椅扶手上一撑,身子站了起来。双脚从水盆里迈出来,光着脚湿漉漉地在地上走了几步,突然又意识到不对。 老子又没犯事,用得着怕海青天吗? 他来就来呗,老子开中门迎接。 哦,我的衙门没有中门,只有一个院门。 杨金水沉声道:“把海老爷请到后院前厅用茶。嗯,海老爷是官服还是微服?” “回老爷的,海老爷是微服。” “那等我换身便服出来。” “是。” 第八十六章 朝献的大火烧到江华岛 朝鲜江华湾的江华岛,北视海州港,东临汉江入海口。 卢相、李兴、张恺站在江华岛西边,通往朝鲜京畿道的渡轮码头上,看着对面的海岸线,目瞪口呆。 无数的朝鲜官吏、百姓,狼狈地从东边逃来。 他们中有官员,身穿官袍,坐在朝鲜国独特的轿子里,连声催促着,叫轿夫们快些穿过混乱的人群。 如果官员有得力的家仆或兵丁护卫,还能把他们自己以及家眷护得周全,跌跌撞撞地从炸了窝的蚂蚁一样,漫山遍野的人群里穿过来。 逃到海边,再从哭天喊地的人群里挤出来,抢上一艘船只,随波摇摆,划到两三里外的江华岛上,他们就算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逃出生天。 大部分的官民,被横冲直冲的人流冲散。 此时只顾着逃命的军民,没有上下尊卑之分,谁敢挡路,就把他们打翻在地,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许多官员,轿夫被冲散,自己从翻在地上的轿子里爬出来,举目一看,到处都是人,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的人。 再一转头,仆人不见了,家人不见,一时心急,到处喊叫。可是他再扯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淹没在如海浪般的嘈杂声音中。 有些乱兵红着眼睛冲上来,看到他是官,毫不忌讳地上前,钻进轿子里翻找,还转头在他身上搜寻,敢多说一句,就是拳打脚踢。 往日你是高高在上的两班老爷,现在这个乱世里你就是屁都不是的羔羊。 时不时有女子尖叫声,一伙乱兵抢到了财物,连同看中的女子一起掳走。敢反抗的男子被一刀砍翻在地。 其他人看了,都视而不见,只顾着埋头向前跑。 然后看到几个老弱,荒野中坐在两三具尸体旁,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周围不停地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直直地向前跑,向海边跑去,仿佛只要跑到海边,就会有生的希望。 一艘大船挤满了人,摇摇晃晃要驶离岸边,可是有数百上千的人,攀着船舷,死活不肯放手。 人太多了,居然把这艘船拉得向里侧倾。有大将模样的人站出来,指挥几十名士兵,去砍杀攀附船舷边的人。 开始时士兵们不忍心下手,大将叽里呱啦吼了几句,又看到船只被那些人拉得更加倾斜了,感觉得自身会有危险的士兵们发了疯一般,用长矛戳,用钢刀砍。 惨叫声中,一个又一个人从船舷上落水,岸边那一片海水变得通红。 一刻钟后,船舷上再也没有攀附的人,只是多了几十只死也不肯松开的断臂残手。 大船摇摇晃晃地终于启航,在岸边上数千人的嚎哭中,缓缓向江华岛驶去。 过了两刻多钟,船只终于在江华岛靠岸,一群士兵拳打脚踢,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护住几个男女从船上下来。 不少人从船上跳下来,在水里游了几丈爬上岸,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躺在岸边的泥地上,看着蓝天白云,嚎啕大哭。 有军官到卢相跟前禀告道:“报统领,朝鲜国国王,带着王太后、王后登上江华岛,说要拜见统领以及江华岛领事和商务代办。” 从嘉靖四十三年,大明水师在东海、北海“横行无阻”,就开始在江华岛停泊,然后圈占土地,驱赶当地百姓和官员。 朝鲜派人来交涉,水师和商社的人就说,你们是大明的藩属国,好大儿,自家人,占一个小岛能叫占吗? 连借都不好意思提,就叫孝敬吧! 玄武水师围着朝鲜东西海岸晃悠一圈后,原本还叫嚣着要收复失地的朝鲜水师不敢吱声,今天说粮饷不足,明天说船具修葺。 上代朝鲜国王李峘,那两年身体不好,偏偏又子嗣早逝。于是朝堂里各方势力为继承人的事情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根本顾不到江华岛。 大明理藩院趁机就跟朝鲜议政府签署一个和约,“永久租借”江华岛。 大明在江华岛设领事,正式行使管辖权,再设一商务代办,负责商贸事宜,以及关税商谈。 此前张居正在青岛遇到的李兴成了江华岛领事,张恺成了商务代办。 更重要的是这里成了大明水师一处重要的停泊港。正好卢相带着威海营前队循例巡航到这里,不想遇到这场大变。 李兴撇了撇嘴,答道:“什么朝鲜国王?因为辽东边境一事,我大明还没正式册封朝鲜新国主,他现在只能暂称权知朝鲜国事,还不能叫朝鲜国王。” 卢相昨天才率船队赶到,今天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头的雾水。 “李领事,张代办,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兴和张恺对视一眼,“这事说来话长。卢统领,朝鲜国主好歹到了江华岛,我先带人去安置他们,等他们歇口气,我们再一起去拜访他们。” “好。” “那某先去,朝鲜国的事,请张代办跟统领说一说。” 等李兴离去,卢相抓住张恺的胳膊问道:“张掌柜的,伱赶紧给细说啊。” “朝鲜国大乱,四方民变。” 卢相脸色一变,他身为北海水师统领,理藩院藩情咨访处的很多事情需要他协助,自然知道些内情。 “这么严重?” “非常严重! 去年冬天,庆尚、全罗等道饿死冻死百姓数以万计。百姓们纷纷奋起,抢粮食吃大户,酿成多处民变。 朝鲜朝廷不以为然,派兵去弹压,结果黄海道,江原道也出现多处民变,其中两处民变声势浩大,合流攻陷了淮阳城。 朝鲜朝廷终于震惊,从各地抽调兵马前去弹压,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忠清道、京畿道官兵被抽调,当地兵力空虚,豪强乱民纷纷起事。 不到两月,总共出现了六股大乱军,小乱军有十几股,打得朝鲜君臣焦头烂额。二月,一位自称是凤城君遗腹子的李赞道,在西京举事,聚得兵马五六万,一举攻占了西京平壤。 然后战事一发不可收拾,这些乱军居然大部分接受了李赞道的檄文和招降,合力向汉城杀来。 官兵兵败如山倒,乱军兵峰据说离汉城不到五十里,朝鲜君臣仓皇逃离,于是就成了这样样子。” 卢相还是有些不解,“这朝鲜看着风平浪静,怎么一下子成了这个样子。一点火星子到处起火了。” 张恺左右看了看,悄声道:“这几年,大明海商一船船的把丝绸、茶叶、玻璃器皿、瓷器、蔗糖、香水、香料等各种货品,贩卖到朝鲜。 朝鲜朝中君臣,各地大户世家,拼命地买,银子铜钱流水般地往我们大明流,钱不经花的。 钱没了,但是好东西还想买啊。朝鲜君臣,各地世家就只能拼命压榨辖下的百姓了。赋税一年比一年高,翻着倍涨。 朝鲜国本来就山多地少,出产贫瘠,百姓们过得十分清苦,这几年往死里压榨,都过不下去了。再说了,不是还有人在煽风点火啊,这火不就一下子起来了。一烧起来,谁也没有想到会凶猛成这个样子。” 卢相连忙问道:“会不会对我们有影响?” “我们大明商人,都集中在江华岛做生意,偶尔去下汉城、海州和西京。上月情形不对,李领事和我就发了通报,把大明商人都召回江华岛。 卢统领,现在看你的了。待会乱兵一到,你的水师不能让他们渡过这片海峡啊。” 卢相点点头,“放心!本官马上去安排。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也做好撤离准备。对了,我们三人领衔具奏,赶紧把这事回禀国内。” “没错,等李领事回来,马上具奏!” 过了一会,李兴走回来,边走边摇头。 “真惨!” 说完摇了摇头,又说了一句:“真他娘的惨!” “怎么,朝鲜国主光着屁股逃出来了?”卢相好奇地问道。 第八十七章 松江有两害!我就是其中一个 海瑞背着手,探着身子,缓缓走进统筹局东南办的院子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前院东西厢来来往往都是人,有书办捧着账簿、文卷,从东厢走到西厢,时不时从厢房里传出算盘扒拉的声音。 海瑞特意走到跟前,看到东厢厢房里,挂着一个个木牌子。 “庶务科”、“预算科”、“稽查科”。 转到西厢房,房间门边也一样挂着一个个木牌子,“资料科”、“条例科”、“选事科”。 每间房间里都有人,坐在桌子后面,俯首奋笔,忙着各自的事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海瑞笑了一声。 杨金水心腹仆人在旁边陪着笑,不敢催促。 中院相对清闲些,往来的人没有那么多,但东西厢房里也坐满了人, 这里东西厢房各挂了块牌子,分别是“审计处”和“会计科”,里面坐着的人比外院要多得多,满满当当坐了四间大房。 海瑞转头问心腹:“这前院、中院都是办事的人,那你们老爷就住在后院这一块地方?” “是的。我们老爷说了,反正他孤身一人,这么大一个后院足够了。海老爷,你看够了吗?要不要移步,我们老爷在后院花厅里等着你。” 海瑞点点头,“好,走。” 走进后院花厅里,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两边摆着六张椅子,上方摆着两张椅子,中间有茶几,跟一般的江南地主老财家的布置差不多。 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独钓寒江雪》。 据说自胡宗宪以下,太子党东南嫡系一脉,人人最爱这幅画,每家的客厅书房里都挂着不同版本的《独钓寒江雪》。 今日在杨金水这里又见证到,看来确有其事。 呵呵,还独钓,颇具西苑风采! 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千里江山图》,都是不知名的画师所画。 海瑞背着手转了一圈,觉得简朴但不寒碜。 当然了,肯定比自己家要强,不过却出乎海瑞的预料。 阉党之流,尤其是杨金水这样备受宠信、很有权势的大太监,一出京就会放飞自我,穷奢极侈,恨不得用黄金打造马桶,用白银打造卧榻。 今日的杨金水宅院布置却让海瑞大出所料。 衙门隔出去三分之二,然后前院、中院用作办事场所,自己住在内院。 内院布置得还算简朴,但实属中等偏下,只能说算过得去。 海瑞可是在扬州监督抄查过盐商的宅院,跟那些大盐商的宅院一比,杨金水这内院花厅,真得连下人住的地方都不如。 这么一对比,海瑞感觉得出,杨金水有品味,但绝不是奢靡好物之人。 有意思! “刚峰公,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杨金水从内屋转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水青色棉布直缀,梳了个发髻,插着一根玉簪子,白面无须,看着很爽利。 海瑞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目光在头上玉簪上停留了几息,很快就转到它处。 杨金水主持统筹处东南办,如此有权有势的人,要是发髻上还插着一根木簪,海瑞反倒会生疑。 这厮一介无根残疾人,居然这般艰苦朴素,所图甚大啊! 海瑞拱手笑呵呵地说道:“海某贸然打扰,还请杨公公见谅!” “哈哈,刚峰公快请坐,上茶,上今年的春茶!” 海瑞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杯,掀开盖子,闻了一下香气,“嗯,不错,好香啊,果真是今春的碧螺春啊。” “刚峰公是识货之人。此茶前天才从太湖君山产出,送到咱家。”杨金水指了指桌子上一个精致的茶罐说道。 海瑞哈哈一笑,“老夫识货,可惜总是喝不起,只能遇到机会,就这里趁一点,那里喝一点,解解馋。 今日大幸,在杨公公这里喝到了今春的一杯新茶。妙哉!” 杨金水也笑了,“能成为刚峰公今春第一杯新茶,那杨某的这罐茶叶,也算是大有其所了。” 海瑞又喝了两口,闭着眼睛,嘴巴来回地啜了几下,然后嘴唇微张,吸着气回甘。 “好茶,好茶!” 心腹仆人站在旁边,看着海瑞喝杯新茶喝得如此惬意,自家主人却没有丝毫反应,忍不住摸了摸桌子上的茶罐,眼神往海瑞瞥了瞥。 杨金水瞪了他一眼,出声道:“糊涂!” 海瑞放下茶杯,好奇地问道:“什么糊涂?” 杨金水答道:“咱家请刚峰公喝杯今春新茶,是人情。要是把这罐新茶送给刚峰公,就是越线了,不行! 怎么能做这么糊涂的事啊!” 海瑞昂首大笑:“杨公公果真是妙人啊。老夫的名声,又臭又硬,杨公公倒没有什么忌讳。” “杨某心中坦荡,就算坐在刚峰公对面,也心无波澜,有什么忌讳的。杨某倒还盼着刚峰公来。” 海瑞眼睛里透着光,“杨公公盼着老夫来?大明居然有当官的盼着海某来,确实闻所未闻啊。” 杨金水淡淡答道:“前些日子,杨某知道刚峰公出了南京城,肯定会直奔松江,只是等了半个月,才等到刚峰公啊。” 海瑞公眼睛微微一眯,“哦,杨公公怎么笃定老夫一定直奔松江?” “松江有两大害。一是世家士林嘴里的阉党首恶,欲先除之而后快的嘉靖朝汪直,就是在下;二是松江百姓嘴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老虎,徐家。 不管如何,刚峰公都要来一验真假。” 海瑞听完杨金水的话,沉声不语了好一会,捋着胡须才缓缓说道:“老夫做过教谕,做过知县,在地方转历多年,知道地方上对百姓最为酷烈的人祸就是巧取豪夺,侵占田地。 海某远在凤阳淮安,都能听到游走各地的商贾,偶尔感叹道,天下田地侵占之广,莫过于松江徐府。 徐少湖二十年阁老,挣回四十万亩良田,当为国朝第一值钱的阁老! 所以老夫必须要来看看。杨公公,可有空闲,陪老夫去华亭转转,目睹徐家虎威?” 杨金水笑道:“刚峰公召唤,杨某自然有大把的空闲。只是咱家先说清楚,徐府是杨某在东南最大的敌人,某对它也是欲除之而后快。 到时候言论有偏袒,刚峰公还请海涵。” “杨公公果真坦荡。可否跟老夫说说,徐府为何是杨公公在东南最大的敌手?” 京城西苑勤政堂,朱翊钧在低头翻阅着文书,冯保轻轻地走进来,在书案旁站着,屏住呼吸不出声。 过了半刻钟,朱翊钧无意抬头,看到冯保站在一旁,点点头:“冯保来了,有什么事?” “殿下,刚峰公去了松江。” 朱翊钧一愣,往座椅背上一靠,仰头看着屋顶,“海公,终于去了松江。其他人知道吗?” “刚峰公行迹非常隐秘,锦衣卫帮忙设了许多迷阵,外人以为他去了苏州湖州。只有东厂、锦衣卫” 冯保迟疑了一下又说道:“杨金水应该也知道。” “东南是他的地盘,孤也早就叮嘱他看顾着刚峰公。他应该知道。” “是。” 朱翊钧想了一会问道:“高肃卿主持的山西、宣府、大同三镇卫所田地清丈,开始了吗?” “回殿下的话,开始了。” “高部堂举荐朱镇山(朱衡)为右都御史,前往山西亲自主持外,还专门点了二十六位得意门生前去听用。希望他这次有所收获。 松江府的消息,及时通报。另外.” 朱翊钧顿了一下,冯保马上弯着腰,侧耳倾听。 “徐阁老那里,盯仔细了。” “是。” 第八十八章 大明粑粑,救我! 江华岛。 李兴摇了摇头,“光着屁股逃出来?差不多了。朝鲜国主都惨到这个地步,地方那些世家大户,据说满门被杀,极其惨烈。真是人祸远胜于天灾啊! 真希望大明的那些世家们来看看,看清楚一味地敲骨吸髓,盘剥压榨,到底是什么后果?他们稍微少赚到钱,就有士林帮他们说话,就有御史大喊与民争利,国之不国。” 李兴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贫苦百姓被盘剥,要不默默忍受,要么被压榨到了极致,就如同朝鲜这般。饥民变暴民,绵羊变饿狼。 真希望宣教局和商报社的人看到,记载下来,给我大明那些养尊处优、却还不知足的家伙们看看。” 李兴一番感叹让卢相和张恺一时愣住了。 今天李领事是大受震撼,有了这么一番发人深思的言论。 卢相是武将,自有自己的看法,暂时没有说出来。 张恺有些感同身受,但最后摇了摇头,“没用的,那些人看了朝鲜这些惨状的报道,不会放在心上的。他们只会当成逸闻野趣来听,然后还感叹一番,仁德不修,自有天惩。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尤唱后庭花!就算隔着一江,都无法震醒他们,何况隔着一海之水的朝鲜。” 卢相呵呵大笑,随即又有些感慨:“李领事,张代办,你们可比庙堂里某些衮衮诸公,更加忧国忧民。” “位卑不敢忘忧国!” “哈哈!”三人对视大笑。 旁边站着的一位江华岛领事所的书吏,目光闪烁,似乎把三人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李兴开口道:“要不去见见朝鲜国主?” “他们收拾好了吗?贸然去拜访,看到他们狼狈样子,对客人来说就十分地无礼了。” 张恺反问道。 “我临时征用集市附近一家宅院,安排给朝鲜君臣,这会应该差不多,先去看看。” “好。我这边也安排得差不多。水师已经布防整齐,陆战营也在岸边修筑工事,严阵以待。去看看。” 三人联袂来到那家宅院。 这是一家不大的院子,临街是商铺,现在成了朝鲜护卫官兵暂住的地方,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面色沮丧,眼色里却都带着庆幸之色。 前院内或席地而坐,或站着三四十位官员,都是刚刚闻讯跑来护驾的朝鲜官员。他们气还没喘匀,脸上满是尘土,就在中气十足地吵架。 听通译说,他们分成两派,在互相指责对方,蒙蔽君上,施政不当,是大奸臣,是这次民变的罪魁祸首。只要把这些奸臣的首级传檄四方,朝鲜的民变就会不战自定。 真他码的一群奇葩!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攀扯这些玩意,看来你们真是咎由自取! 朝鲜国主李昖和他的嫡母仁顺王后,以及两位嫔妃,几位内侍住在后院。 通报一声后,李昖在后院里的北屋里会见了卢相、李兴和张恺。 “大明北海水师副统制、威海营统领卢相;大明理藩院江华岛领事张兴;大明理藩院江华岛商务代办张恺,见过权知朝鲜国事大君。” 李昖穿着一身朱色的团龙蟒服,头戴善翼冠,例如大明藩王,坐在上首座位上,脸上的仓惶藏都藏不住。 他脸色惨白,双目失色,仿佛魂游天外。 旁边一位老内侍咳嗽一声,李昖身子一颤,连忙坐直,挤出一点笑容来:“天朝三位上官辛苦了。救我朝鲜君臣军民于水火,本君感激不尽,以后定有回报。” 他说话的声音颤颤巍巍,语气干巴巴的,就像是从干燥的沙子堆里挤出来的一样。 卢相面见过好几次太子殿下,据说朝鲜国主比殿下还要大上三四岁,但这气度真的是天壤之别。 龙凤之姿与土鸡瓦狗的差距! 卢相上身笔直,如同一根标枪一样,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不开口说话。 李兴作为全权代表,开口答道:“大君受惊了。现在已然到了江华岛,请放心。这里有我大明水陆兵马一万五千余人,船坚炮利,兵甲鲜明,定会保护大君周全。” 李昖听到大明水陆兵马一万五千余人,眼睛一亮,腰不塌,脖子不歪,头也直了,连声说道:“一切都仰仗天朝上官维护。” 突然有女声从侧屋传出来:“三位天朝上官,能否尽发水陆大军,顺汉江而上,收复汉城,靖平朝鲜,施宗主之恩,周藩属之全。” 卢相三人面面相觑,这位谁啊? 李昖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这是本君嫡母,仁顺王后。因本君年少不知事,仁顺王后垂帘视政。” 你多大了还被先王后垂帘听政?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自家太子殿下,何等神奇。 卢相沉声答道:“大君,先王后娘娘,本朝国制周全,军法森严,擅自在外藩用兵,不是吾等所能决定的。” 李兴答道:“我三人已经具折上奏此事,且等朝廷裁定。” 侧屋里的仁顺王后还没开口,李昖连声说道:“朝鲜乃大明最忠顺之藩属,一切还请大明天子庇护,务必上奏天子,请施雷霆之威,救朝鲜于水火,施外藩与重生!” 说着说着,李昖居然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呜呜!都赖天朝庇护,呜呜——!伱们可要庇护我们啊,千万不要弃我们不管啊!呜呜!”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李昖,卢相、李兴和张恺面面相觑。 这就是朝鲜国主? 怎么看上去跟破了财的地主老财傻儿子一个鸟样啊! “报!” 有朝鲜禁卫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上身上全是泥泞,仿佛从泥潭里钻出来的。 “怎么了!” 李昖吓得浑身一缩,就像一只从巢窝掉落到地上的鹌鹑,旁边的老内侍连声问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不好了!乱军杀过来了,他们在对岸烧杀抢掠,现在正在整装布阵,收集船只,准备渡海杀到江华岛来!” 哗! 侧屋里听到尖叫声,还有咣当桌椅倒地,瓶壶摔碎在地的声音。 李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双眼翻白,让人担心他下一息就会抽过去。 外面无比杂乱喧闹,男叫女哭,乱成一锅粥。 刚才还在中气十足指责对方的那群朝鲜官员,叫得最大声,就像一群被端了食盆的饿狗一般,胡叫乱吼。 “快走啊!” “这里不安全!” “快些跑吧!” “跑去哪里?无路可逃了啊,呜呜,天要绝我朝鲜啊!” 中间还有头脑清醒的。 “护住君上,不能让君上落入乱贼之中!” “我们尔等忠义之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们要为江山社稷,舍命护住君上!” “大家不要慌,我等去大明领事所请愿,请大明发天兵,荡平妖霾,维护纲常。” “对!我们去大明领事所,去水师请愿,请得煌煌天军,绥靖定境。” 一群人呼朋唤友,十分高调地离去,中院、前院很快就变得寂静无比。 这叫什么事。 卢相、李兴和张恺只好安慰了两句,悻悻地告辞,转回江华岛领事所。 领事所所在地为大明新筑的江华城,在江华岛西北角,连着西边的军民两用港口。 夯土而成,开东西北三门,城楼用红砖和水泥围砌而成。城墙高一丈二尺,后两丈。城里除了领事所,还有商务代办所,商铺,货栈和酒楼饭店。 地方不大,在大明境内,连一座小县城都不如。可是在朝鲜人看来,却是一等一的雄城。 加上有数千大明水陆驻军,朝鲜人觉得比汉城还要牢固。 卢相、李兴和张恺一行人回到江华城,看到东门聚集着上千朝鲜人,为首的正是刚才还喊着要舍命保护君上的那些朝鲜官员,一个个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们要进去,我们要向天朝上官请愿!” 第八十九章 我老徐也怕海瑞啊! 海瑞听得一愣,杨金水,你还真够坦诚的! “杨公公,你说你在东南最大的敌手是徐家?” “正是。刚峰公面前,咱家不说假话,也不敢说假话。”杨金水坦然说道,“统筹局以东南海商起家,说实话,当初起步艰难,如履薄冰。为何如此?刚峰公应该知道。” 海瑞点点头,捋着胡须答道:“东南倭患,起于宁波堪合之变。无非是大小海商,被断了财路,铤而走险,引倭乱境,好掩护他们走私。结果一发不可收拾,酿成大祸。” “刚峰公英明。这些大小海商,背后都是东南世家。这些高门大户,占据着跨州连县的良田,手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如湖海一般的丝茧、绸布、茶叶、瓷器,又通过大小海商把持着海上贸易。东南但凡有能赚到钱的地方,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 统筹局想大兴海商,等于虎口拔牙,不才需要跟东南世家周旋。东南世家以江南世家为盛,而江南世家以徐家为首。” 海瑞答道:“老夫在户部时,听闻过统筹局的手段。杨公公智勇双全,身负大才,短短一两年间领着统筹局打开了局面,确实不容易啊。” 杨金水淡淡一笑:“那时杨某能带着统筹局起势,首先是太子殿下英明,高屋建瓴,给统筹局定下方向,立下规矩。 其次是胡部堂手里有兵,能杀得倭寇人头滚滚的精兵。从这方面来说,我和胡部堂是互相成全。 再其次,是徐阁老人老志守。或者说身娇肉贵,犯不着跟身有残疾,只剩一条烂命的杨某拼个伱死我活” 海瑞静静地听着。 “前些年,杨某跟徐府多有争斗,但多在暗处。磕磕碰碰,倒也能勉强维持。可是嘉靖四十五年,徐府长公子回原籍,主持徐府,门风为之一变。现在的徐家气势如虎,田地要,人口要,海商实业,他也要。” 海瑞皱着眉头,“徐府长公子徐璠,字鲁卿。两岁时,其生母病故。那时少湖公又因忤逆了当时的首辅张文忠公,被贬斥到福建延平县。 徐鲁卿可谓是自幼孤苦,少湖公多次与友人谈及此事,都忍不住泪沾衣襟。老夫听闻徐鲁卿坚毅守志,聪慧好学。 喜读书而尤熟于本朝典故,往日少湖公在朝中,所具密揭及所答谕札,凡有关社稷大计者,必呼鲁卿而计之。多加意培训,冀图他日有栋梁之用。 难不成又成了第二个严东楼?” 杨金水笑着说道:“是不是第二个严东楼,杨某说了不算,刚峰公不如亲眼去看看。这些日子,松江府有桩事关徐府的公案,刚峰公可以去看看。” 海瑞目光一闪,“杨公公要不要一起去?” “当然一起去。刚峰公当面,杨某也想看看,这位徐长公子,真的是不是第二个严东楼!” 海瑞心头一动。 这杨金水,真是位人物。 现在把话都顶到这个地步,自己不查出点什么来,还真不好收场。 可是他难道不怕自己连他一起查吗? 或许真如他所言,心中坦荡,所以无所畏惧? 阉党现在比那些翰林清华们还要清廉了吗? 又或许只是太子殿下治下的内侍太监们,才如此这般? 京城徐府书房里,徐阶坐在上首,跟赵锦、张翀、董传策在商议事情,次子徐琨站在旁边伺候着。 赵锦开口道:“高新郑这次终于要做正事了。他以镇山公(朱衡)为钦差,清丈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卫所田地。 三镇清丈完了,想必会推行到九边其它镇,然后自蓟辽延续至直隶、山西、河南、山东等地,想必最后是全国清丈田地。” 董传策接着说道:“清丈田地,确实是户部的职责。只是关系甚大,现在光是三镇卫所清丈,就惹得每天十几位官员御史不停地上疏,弹劾高新郑苛政酷烈,民不聊生。 要是再推行到全国,会掀起一场大风浪。” 张翀眉头一皱:“皇上即位才两年,现在好容易才厘清嘉靖朝的陈弊,朝政清澄,局势稳定。又起惊涛骇浪,动摇乱政,于国于民都不利。新郑公想入阁,过于迫切了吧。” 徐阶看了他一眼,平和地说道:“高新郑是有大志,要做大事的人,入阁对他而言,是更方便做大事。 本朝积弊无非就是那些,九边、漕运、盐政、宗室。九边被太子殿下整饬,大明官兵大行军改,整编新军,屡立功业。 盐政大家也知道。现在庞少南接手后,整饬得井井有条,想必不久就能大好。漕运,牵涉甚大,又事情紧迫。 只是在太子殿下主持下,海运大兴,整饬漕运反倒不急迫了。再且漕运跟治河是一体的,黄河淮河不治好,漕运整饬最后还是一场空。 现在潘时良(潘季驯)以工部尚书衔,主持治黄。而后治淮,黄淮河工大治后,再改漕运也不迟。 所以高大胡子盯上了开源节流。清丈田地,广丰田赋,是开源不二法门。” 徐阶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有些气紧。 徐璠连忙端起一杯参茶,递到徐阶跟前。 徐阶接过来,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又补了一点元气。 趁着这时机,徐璠连忙开口:“父亲大人,前些日子,苏州、湖州还有扬州等处的亲朋故友写信来,询问山西三镇卫所清丈田地的事。” “他们跟山西三镇卫所田地怎么扯上关系了?” “父亲,我朝行开中法,东南许多大户为了拿到盐引,在九边开商屯,雇人种地,收割粮食纳边换取盐引,久而久之,在那边也有了产业” 徐琨的话说半截,后半截话里的意思是这些江南大户世家,在开中法变坏后,趁机与山西、大同、宣府当地官绅勾结,把开屯的土地侵占,又找借口侵占了更多的卫所田地。 有田有地,再有人给你种地。 种出粮食来,卖给此前的那些晋商们,搭伙做生意,一起赚取暴利。 世家官绅只要家里族里有人源源不断地中试做官,不管田地在哪里,都能罩得住! 这些田地虽然隔着远,可每年能给大户世家带来丰厚利润。现在高拱要清丈,一清丈那非法侵占田地的行径就会暴露无遗。 嘴里的肥肉,怎么舍得吐出来! 徐阶默然不语。 这事有些棘手。 很明显,高拱向西苑服了软,那太子殿下也不介意重用他。 高拱颇有才干,又性急如火,做起事来如大火烧荒。太子殿下现在就要用他为除弊革新的急先锋。 可是这大火一烧起来,就难免会“烧及无辜”。 自己苦心经营数十年,终于把徐家从中产之户变成一等一的高门大户,江南世家的翘首,家产数十万亩良田。 数十万亩良田啊! 这清丈大势一起,全国推行,东南必定是太子和高拱紧盯的紧要地方,到时候徐家怎么办? 真是奇怪了!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和高拱两伙人还斗得你死我活,自己在旁边看热闹,一转眼两人和好了,现在两边好得穿同一条裤子。 他俩和好了,自己就难受了! 怎么破? 高拱在前面大开大合,一顿乱杀。 太子殿下在背后坐镇,稳如老狗。 双剑合璧,不好破! 徐阶突然想起一件,脸色一变,连忙问道。 “海刚峰现在去了哪里?” “父亲,”徐琨连忙答道,“儿子一直在关注海瑞的动向。据儿子打听到的确凿消息,海瑞从徽州回了南京城,没待几天,转去了苏州,一直往南,准备去湖州,据说那边好像出了大事。” 徐阶没由来地心慌,喃喃地说道:“苏州离松江太近了,太近。老夫要马上写信,告诉大郎,叫他这些日子务必小心谨慎。再多派人手,一定要找到海刚峰的去向!” 赵锦、张翀、董传策面面相觑。 徐阁老也怕海瑞啊。 可是转念一想,大明当官的,谁不怕他啊! 第九十一章 跪倒在徐府门口的绯袍官员 海瑞脸色黝黑发亮。 巧取豪夺侵占良田,再把这些良田该纳的田赋分摊给其他百姓,这是世家侵占田地的基本套路。 人家只要田地,不要田赋。 国朝立国二百年,从洪武年后就再没有过全国性的清丈田地。 各方势力大肆侵占田地。宗室勋贵、寺庙道观、官绅豪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他们侵占完田地,利用朝廷各种优免举措,逃避赋税。或者如豪强地主们,直接勾结州县官吏,隐匿田地。 但是鱼鳞黄册在那里,户部还是要按照上面的数字收纳赋税,于是州县官吏就把实在躲不过的、被侵占的田地赋税,分摊给无权无势的自耕农和小地主们。 自耕农和小地主们平白多了这么多赋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或破产,或干脆带着土地投献给勋贵和官绅。 这就是国朝两百年来,田赋越来越少,越来越难以收缴的原因。 海瑞历任地方,对州县这些为祸百姓的行为非常清楚,可是一次侵占五万多亩良田,使得松江府和华亭、青浦两县的田赋,一时无以为继,却是头一次听说。 真是太丧心病狂了! 他转头看了杨金水一眼,示意稍安勿躁,静待下文。 蔡知府带着两位知县,在徐府门口朗声连说三遍,终于出来一位管事。 管事四十多岁,穿着锦织直缀,头戴四方平定巾,宛然一位德高望重的乡绅。 从徐府侧门出来,走到蔡知府跟前,拱手说道:“蔡知府,我家公子说了。田地是原田主自愿卖于徐家,或自愿投献徐家的,有字据契约为证。 我家老爷是上台元老,内阁元辅,一品大学士,按照朝廷定制是要优免。我徐府做事,合规合矩,蔡老爷今日却带着人上门逼宫,太过了吧。 谁家的钱粮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徐家的钱粮也如此。蔡知府却要我徐府散财以全你们的职责,呵呵,这道理去哪里都说不过。” 蔡知府昂着头,森然说道:“这位管事,你们徐府真要说道理吗?那要不要本官把最新的,嘉靖二十四年颂布的《优免则例》拿出来,念给你们阖府听一听!” 管事脸上的肉跳了几下,迟疑一会恨然道:“官字两张口,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蔡知府如果执意如此,休怪本府公子修书给朝中亲故好友,痛诉蔡知府挟官威以胁乡绅,鱼肉百姓的恶行了。” 如此颠倒黑白的话,周围的百姓们都听不下去,嘘声四起,一片哗然。 听到周围百姓在起哄,嘲讽徐家的丑陋恶行,管事脸色一变,阴冷的目光向四周扫去。 他身后的豪奴马上跳了出来,指着围观的百姓大声呵斥道:“你们想造反吗?居然在我徐府门口聚众,肆意羞辱徐府上下,拿了你们去,送到华亭” 突然想起华亭县和松江府父母官都在府门口站着,豪奴声音一转,“拿了你们,送去南京刑部,投张名帖过去,定叫你们吃一顿板子,好好明白什么叫官法如炉!” 豪奴们的厉声呵斥,没有吓住围观的百姓们,他们冷冷地看着,目光透出的寒意如刀似剑。 嘘声不仅没有下去,反而更大,如山洪海啸一样,一浪接着一浪,向徐府涌去。 蔡知府趁机对徐府管事说道:“徐管事,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民意不可违啊!而今天子圣明,徐府如果一意孤行,难道你们就不怕天威煌煌吗?” 徐管事被周围百姓的反应吓了一跳,听到蔡知府的话,迟疑一下,转身从侧门进去。 穿门走院,走了好一会,管事才走到内院深处的书房里,向坐在里面悠然读书的徐府长公子,徐璠禀告情况。 “大公子,外面的蔡知府步步紧逼,还煽动了不明真相的上千百姓,一时间民情汹涌,群情激愤。 大公子,要不要叫人赶他们走?” 惬意地坐在座椅上的徐璠,手里拿着一本书,头也不回地说道:“人家是知府,是四品官!徐府一动手,就理亏了!” “大公子,那怎么办?这终究不是个事啊。” “蔡国熙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那一年会试主考官是李玑、严讷,而殿试阅卷官有严嵩、欧阳必进、李本、严讷,以及李春芳和高拱。” 徐管事一听,心里有些发虚,声音微微一变,“大公子,你是说蔡知府如此相逼,可能是李春芳或高拱在背后主使?” 徐璠放下书卷,站起身来,背着手缓缓说道:“管他东南西北风,只要爹爹在内阁身居元辅,这风都刮不到我们徐府身上。” 徐府管事还是有些不放心。 大老爷年纪不小了,七十多岁了,总不能一直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坐着吧。 “大公子,老爷来信说这两年要致仕回乡,会不会被他们抓住鞭子,清算老账啊?” 徐璠瞥了这位心腹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说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大公子,你给小的说说呗,要不然小的这心里没找没落的,总觉得发虚。” “发虚,有什么好发虚的!我徐家是江南世家的颜面,那你可知道,江南世家又是谁的颜面?” “小的愚钝,不知道!” “江南世家是天下士林,大明所有读书人的颜面。” 管事眨着眼睛,还是不明白。 大明所有读书人的颜面,又如何? 徐璠端着茶杯,喝了两口,继续对管事说道:“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年,三试连捷,又清苦煎熬十几年,终于能上殿朝参。 午夜起身,天不亮就上早朝,风雨无阻,跟牛马无异,为的什么?” 徐管事迟疑地答道:“为了平步青云,荣华富贵,成为人上人?” 徐璠轻轻一笑,“肤浅!是为了成为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士大夫!” 徐管事眼睛瞪大,似懂非懂。 “自宣德年后,科试成为正途,非翰林不得入阁,天子必须依仗士子才能治理这天下,代牧万民。 严党、胡党、徐党,晋党、江西党、浙党、楚党,都只是士大夫们之间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内斗而已。 嘉靖先帝如此精明之人,也知道离开吾等士大夫,皇命难出紫禁城。皇家对徐家什么态度,也意味着皇家对江南世家是什么态度,对天下读书人的态度。 孟子有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徐管事还是听得不清不楚,心里还有一个大疑惑,现在朝野上下都知道,紫禁城里的皇上是睡天子,真正的天子不在紫禁城,在西苑。 大明的皇命不从紫禁城出,从西苑出。 可是徐管事心思缜密,知道大公子今天这番话已经是破例了,不敢再细问,只是继续问府门外的事情:“大公子,那小的如何应对外面的蔡知府?” “就说本公子身体有恙,不便见蔡知府,等哪天爽利了再说。” “是。” 徐管事又出府门,对蔡国熙说道:“我家大公子今日抱恙,不便见蔡太守,还请回去,等哪日我家大公子爽利了,再请蔡太守过府来,相商此事。” 蔡国熙脸色变了变,上前一步,撩起衣襟,噗通一声,跪倒在徐府门前。 围观的百姓脸色一变。 第九十二章 在下海瑞海刚峰! 徐管事也是脸色一变。 四品知府在徐府门口跪下,蔡国熙和徐府可就都出名了。 只是一个是为民请愿的好名声,一个是骄横跋扈的坏名声。 徐管事看着直挺挺跪在徐府门口的蔡国熙,还有迟疑着最后也跪下的松江府同知和华亭、青浦两县知县,顿时头大了。 此事闹大了! 他目光来回地闪烁了几下,最后转身进了府门。 得赶紧把此事禀告给大公子,请他定夺,这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处置的。 海瑞拉着杨金水转出人群,进到附近的一座茶馆里坐下。 “杨公公,蔡知府将军了,我们且看看徐府这次怎么回应。” “好。” 两人坐下,点了一壶普通的茶水,海瑞轻声问道:“杨公公,你觉得这事是不是有蹊跷?” “当然有蹊跷。”杨金水答道。 海瑞微微一笑,“什么蹊跷?杨公公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杨金水看着海瑞,意味深长地说道:“刚峰公何必考校我呢?” 海瑞继续问道:“杨公公不是说徐府是你在东南最大的敌手吗?你难道不了解自己的敌手?” “刚峰公,咱家是太子家奴,臭名昭著的阉党,伱却是大明第一清官,按理说咱俩应该水火不容,偏偏还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说出够吓人的,你还偏偏问咱家,徐府门口这出戏有什么蹊跷。刚峰公,你有什么蹊跷啊?” 杨金水似乎根本不把海瑞放在眼里,咄咄逼人地质问。 海瑞翕然一笑,“老夫眼里,只有奸和忠。 何为忠?勇于任事,利国益民,报效君上,在老夫眼里就是忠;何为奸?尸位素餐,损国害民,蒙蔽君上,在老夫眼里就是奸! 你杨金水的大名,老夫早就有耳闻。士林无不骂你是阉党,大儒名士提起你就咬牙切齿。偏偏商贾行旅,无论走到哪里,一提到杨公公的名字,无不竖大拇指。 过南京入常州苏州,老夫微服私访州县乡野,百姓提及你无不念恩感激。 你督促几大商号,组成供销社和货郎队,散入南直隶、两浙州县山区,收丝茧、茶叶、桐油、猪鬃毛、生麻、药材、树漆等各种货产。 皆按行情市价,现银给付,百姓们多了一条赚钱的门路。货郎队随同供销社同行,在各集市摆摊,还走乡串村,贩卖廉价棉布、农具、铁器等百姓日常所物,价廉物美,还可以物换物,百姓们少被盘剥一层。” 海瑞捋着胡须,悠然地说道:“百姓最为纯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有数。” 他突然起身,转到邻桌,拱手对桌边三位问道:“劳驾,三位也是做生意的?” “没错,我们是江西的商贾。阁下是?” “在下是广州的商贾,慕名来松江进棉布。”海瑞一口别扭的南直隶官话,带着浓郁的岭南口音,听说还真像那么回事,“素闻松江棉布最大的商家是徐府,所以老夫就跑到华亭县来了,不想遇到这桩子事。” 邻桌三位江西商贾对视一眼,苦笑着对海瑞说道:“老兄被传言所误。你要进货,去上海就是了。我们是从苏州过来,直奔上海,在华亭路过而已。” “上海?”海瑞一脸惊讶,“不说是那里有阉党杨金水吗?为祸地方,你们还敢去。” 说完,他转头冲着杨金水嘿嘿一笑。 “老兄,你被损友所误!在东南做生意,进货销货,去上海。遇到什么事,找杨财神啊。” 海瑞还在那里装,“他不是宫里出来的阉党吗?阉党焉有好人?” “阉党?我们恨不得天下官吏也全是这样的阉党!那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邻桌一位商贾感叹道。 另外两位商贾巴拉巴拉说起杨金水的所作好事。 海瑞一脸的恍然大悟,连忙拱手道:“谢指点,我明日就赶去上海。” 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冲着对面的杨金水,嘿嘿一笑,跟朵菊花似的。 杨金水看着海瑞,一时间无言以对,心里却激动感慨。 “想不到我一介阉人,能被刚峰公视为忠臣,死而无憾啊!” 海瑞脸色一变,不客气地呵斥道:“你死干什么?太子殿下如此信任你,全权委以东南经济之事与你,你不想着多报效几年,为国为民再多出几分力,口口声声说什么死。 忠臣,就该为国为民,替君分忧,干到死为止! 对了,老夫且问你蹊跷之事,你还没回答呢!” 杨金水态度完全转变。 “刚峰公垂问,杨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士林文官们玩得那一套,在刚峰公眼里无所遁形。杨某也看得多,识得明白。 一般地主豪右侵占田地,多是与县衙户房勾连,上下其手,篡改户贴田册。县里主簿、县丞、知县,要不昏庸糊涂被瞒过,要不得了好处装糊涂。 徐府能一口气侵占五万多亩良田,遍及松江、苏州数府县,还敢逃避赋税,此事要是没有苏州、松江各县县衙配合,是办不成的。” 海瑞点点头,他也知道行这样的弊政,关键在于县衙户房。 “这么大的事,杨某看华亭和青浦两县的模样,知道他俩肯定知情。那松江知府蔡国熙知不知情? 侵占田地、隐匿赋税时不知情。现在秋粮完不上,影响仕途前程,他就知情了,然后到徐府门口请愿,还直接跪在地上。 反正咱家觉得有蹊跷。刚峰公不也觉得有蹊跷吗?” 海瑞转头,从窗户看向远处的徐府,那里大门依然紧闭,松江知府蔡国熙带着华亭、青浦两位知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街道周围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天下的官吏,多是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有事关自己的前途和利益,就着急忙慌了。 蔡国熙此人,不管他是不是有蹊跷,今日愿意来徐府门口,愿意跪倒在地,老夫就觉得他还算是有些担当。” 杨金水点头附和,“刚峰公说的有道理。蔡国熙今日来徐府门口,公开声张,已是得罪徐家。再这么当众一跪,等于彻底撕破脸皮。 正如刚峰公所言,不管他心里多少私念,或者多少公理,愿意为松江百姓得罪内阁首辅,都算得上为国为民的忠臣。 只是他这一跪.” 海瑞转头看着杨金水,悠然问道:“你担心什么?” “太子爷才忙完两淮盐政的事,现在又出这么一档子事,奴婢觉得这万钧重担压在太子爷肩上,太辛劳了。” 海瑞默然了好一会,才幽幽地说道:“先皇绝顶聪慧,却刚愎懈怠。太子天资颖异,睿明勤政,是大明之福。” 徐府侧门打开,那位徐管事又出来了,对跪倒在地上的蔡国熙断然说道:“走吧,我家公子有恙,今日服药已经歇息下来了,蔡太守还是明日再来吧。” 说完,他使了眼色给旁边的豪奴。 豪奴们马上跳出来说道:“蔡知府,只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呢?” “要是你这么一跪,就能见到我家公子,那阿猫阿狗都来跪,我家公子岂不是要忙死。” 几位豪奴出言不逊,极尽羞辱。 海瑞和杨金水对视一眼。 杨金水说道:“已经撕破脸,徐家长公子此时出来,反倒尴尬了。 暗叫家仆羞辱蔡国熙,好让蔡太守恼羞成怒,被逼走离开,倒也有几分急智。只是仗势欺人惯了,想出的计谋还是这般盛气凌人,不留后路。” 海瑞扬身起来,“戏唱到这个地步,火候刚刚好,正好老夫出场。” 杨金水在旁边笑着说道:“那咱家就不出声了。咱家名声不好,站在海公旁边,有辱清名啊。” 海瑞指了指他,提起前襟,迈着四方步,在几位随从的护卫下,径直来到徐府门前,仰着头对还没进去的徐管事说道。 “蔡知府没资格见你家公子,那老夫不知道有没有资格?” 又出来一个? 徐府管事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海南海瑞海刚峰!” 海青天来了! 徐府门口顿时炸了! 第九十三章 怎么就这么巧? 高拱、高仪、葛守礼三人坐在高拱府上后院的书房里,商议着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卫所田地清丈事宜。 “镇山公(朱衡)从大同城发来书信,说三镇田地清丈还算顺利。” 高拱捋着他那把标志性的大胡子,自信满满地说道。 “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庚戌之变,斩杀过一批当地的豪强和官员,胡汝贞又坐镇数年,深耕三镇,西苑的话还是管用的。” 高仪的话让高拱脸色微微一变。 当年倒查庚戌之变,他和杨博,两位晋党领袖被逼得致仕回乡,可谓是心中一大恨。只是时间过去那么久,心中那股子怨气,早就逐渐消散。 不消散也不行。 不向前看,一直向后看,人是无法取得进步的。 高拱只是脸色微变,没有出声说什么。 高仪和葛守礼暗地里交流了眼神,心中欣慰。 放下就好! 只要心里没有解不开的结,那世上就没有迈不过的坎。 高仪继续说道:“三镇边军在西苑掌控中,大同等府州县官衙,也不敢造次。上有镇海柱石,下无鬼祟作妖,田地清丈很顺利。 镇山公有提及,三镇卫所的田地里,有十一万亩被江南世家所侵占。” 葛守礼大吃一惊,“他们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吧。” 高拱叹了一口气答道:“当年朝廷行开中法,江南商贾为了多得盐引,在大同三镇卫所附近开荒地,雇人耕种,以为商屯。 后来开中法荒弛,但行商屯的人都大有收获,一发不可收拾,私下里大肆侵占田地。他们背后是江南世家,朝中势力如日中天。 山西三镇地方官,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数十上百年下来,江南世家的手自然就伸得那么远了。” 高仪和葛守礼摇摇头,继续讨论问题。 “自从洪武年间到现在,已有两百年,年岁久远,变化多异,户部、兵部、五军都督府的架阁库里,文卷堆积如山,比乱麻还要乱。 军屯、民屯、商屯,自行开荒的地,侵占的田,全是一笔笔糊涂账,搅在一起,根本分不清。镇山公带着一干人等,每日光是掰扯田地的源来,就扯得头昏眼花。” 是啊,这么多年了,怎么分得清楚? 可是清丈田地,除了丈量清楚田地亩数,还要把田地的贫瘠肥沃分清楚,更重要的是把户主搞清楚。 这是重中之重。 最麻烦的就是登记户主。 田地登记在谁的名下,登记多少亩数,贫瘠肥沃,官府就要以这个为依据收缴田赋。 世家豪族,侵占田地后自然就是隐匿田地,逃避税赋。要是占了田地还要按制缴纳赋税,怎么体现出官绅豪右的优越性? “这倒是件大麻烦事。”葛守礼皱着眉头说道。 “关键还是要看具体办事的书办小吏。他们笔锋一转,少写一个字,就是隐了百千亩;稍微一抬,上田变下田,一年少缴一半的赋税。 偏偏这些人最奸猾不过,数代书办胥吏,各种舞弊营私之法,都是祖传手艺。又无比贪婪,钱财面前,国法官律都是屁。 上面管事监督的官员,稍微不经事,就可能被他们蒙蔽过去。” 高拱对政务实事非常清楚,下面胥吏的各种手法也心知肚明。 他黑着脸继续说道,“吏治,吏治,要让官员通实务,不至于被下面的人蒙蔽了去;要让胥吏遵法度,不至于丧心病狂,作奸犯科。” 高仪和葛守礼也忍不住跟着一起感叹。 要想做些实事,真的是千头万绪,千难万难! 高拱看出两人的神情,昂然说道:“世事艰难。越是这样,我们就越要迎难而上。要是事事容易,还要我们这些能臣干吏干什么!” 高仪和葛守礼赞叹道:“新郑公有气魄!” 有家仆在门口禀告:“老爷,翰林院学士张老爷到了府门口,说有要紧事情相告。” 高拱连声说道:“快请进来。” 不一会,一身襕衫的张四维走了进来,看到高拱三人,拱手道:“新郑公,南宇公,与川公。” “子维,何事如此匆忙?” “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张四维拿出一张新闻纸,“这是上海所出的《商报》,每五日一期。再由转运社、漕运、海运社迅速带至各地。 这份是最新一期的《商报》,十一天前所出,刊登了一件十二天前发生的大事。新郑公,请看第二版。” 高拱一声不吭接过报纸,翻阅起来。 高仪和葛守礼对视一眼,,好奇地问道:“素闻《商报》是由统筹局东南办所办,背后站着杨金水?” “是的,《商报》是统筹局东南办主办发行,花重金延请东南名士,妙笔生花。又依托商业调查科的灵通消息,刊登各地商情行市,以及各处趣闻,在东南倍受欢迎。 学生也订了一份。” 那边高拱已经看完,啪的一声,把报纸拍在了桌子上,腾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空地里来回地转动。 高仪好奇拿起报纸看完,脸色一变。 葛守礼看完后,脸色也是一变:“徐府如此骄横跋扈,居然逼得四品知府带着同知和两县知县,在府门口跪下。 徐大郎想干什么!” 高仪陷入沉思,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 高拱那边转了几圈,放缓了脚步,突然说道:“松江知府蔡国熙,老夫记得他。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那一年老夫被先皇点为殿试阅卷官。” 高仪眼睛一亮,问道:“那一科的会试主考官老夫记得是严养斋(严讷),是不是他点得蔡国熙?” “不记得了。得翻翻嘉靖朝历科进士目录才知道。”葛守礼缓缓放下报纸,摇了摇头。“报纸字行间,说徐府新近侵占了数万亩良田,又隐匿逃税,要华亭、青浦县把该纳的田赋分摊,可是数目太大,民怨极大,两县和松江府不敢从命。 蔡国熙带华亭青浦两县到徐府门口请愿。徐府置之不理,徐大郎避而不见,蔡国熙只能跪倒在徐府门口。 更可恨的是徐府家仆还恶言相辱。两榜进士,四品知府,在徐府眼里,居然如此不堪!猪狗不如吗?” 葛守礼双目圆瞪,无比地悲愤。 高拱倒没有他这样情绪激动,只是紧锁眉头,“知府在徐府门口下跪,徐家会成为众矢之的。更巧的是,报纸有写,蔡国熙在徐府门口下跪时,海瑞在一旁亲眼目睹,最后按捺不住,亮明身份,要求拜见徐家大郎。” 高仪冷笑两声,“徐家大郎听到海刚峰大名,居然从后门跑了,据说一口气跑去苏州,躲到太湖某处别院里去了。 这就是少湖公倍加赞许,称为徐家麒麟子的徐大郎?” 高拱森然道:“什么麒麟子,老夫看连严东楼都不如。当年多少谏官清流上疏弹劾严家,严东楼不甘示弱,阴谋诡计倍出,害死了多少仁人志士? 徐大郎闹出这么大的事,遇到海刚峰打上门,他却一拍屁股,一走了之!如此没有担当,什么麒麟子,狗屁不如!” 张四维提醒道:“三位,现在正值新郑公清丈山西三镇田地,徐家却被人揭出跟田地相关的如此大事。好巧不巧,又撞上巡按南直隶的海刚峰,又好巧不巧被《商报》的人看到,刊登在纸,传遍大江南北。 世上哪来的这么巧合?” 高仪迟疑地问道:“西苑的意思?” 高拱捋着胡须,缓缓地说道:“是啊,西苑是什么态度,至关重要!” 第九十四章 徐阶心虚了 张四维前脚来找高拱,后脚有人把松江的急信送到徐府里。 徐阶看完急信,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呼呼地喘着气,就跟一个百年老风箱,半晌喘不过气来。 “逆子!真是逆子啊!不把徐家败送完,他誓不罢休啊!”徐阶突然流着泪大骂道。 他此时体会到老同僚严嵩当年的心情。 不过严嵩只有独子,被逼得没有办法,为了四世同堂,只能摧肝碎心,咬着牙把独子严世蕃送上死路。 徐阶有好几个儿子,至少不用担心没人给他送终。 次子徐琨、三子徐瑛闻讯赶来,看到父亲徐阶气急败坏的样子,一时不知所措。 徐琨眼尖,看到丢在地上的急信,连忙弯腰捡起来,低着头一目十行看完,嘴角泛起得意和幸灾乐祸。 抬起头时却是满脸的焦虑和惊慌,“大哥怎么能这样呢!这叫徐家如何在士林立足?” 徐瑛不动声色接过急信,看完后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神情很凝重,双手垂下,没有出声发表意见。 徐琨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徐阶继续说道:“父亲,现在蔡国熙一跪,我徐家横行乡里,逼迫地方的名声可就被定下来了。又被海刚峰赶在现场,这把柄被他抓得十足。 海刚峰真要是追查下去,事情不妙。” 徐阶转头看向徐瑛,沉声问道:“华亭旧宅产业,一直由你和大郎轮流执掌,你说说,我徐家名下,到底有多少田地?” 徐瑛不敢出声。 徐阶一拍桌子,大骂道:“混账子!你是想我们徐家一门被抄家流放了,才肯说是吗?” 无数头草泥马从徐瑛心头上跑过。 我的老父亲,徐家有多少产业,伱比我们更清楚! 你可是活学活用,把朝廷里的制衡权谋手段,全用在我们兄弟身上。 我们几兄弟,分别管着徐家几大产业,各自所管的当然非常清楚,可是徐家整体产业有多少,我们也抓瞎啊! 恐怕只有你和二叔心里最清楚,怎么问起我来? 徐瑛不敢说,只是低着头答道:“回父亲的话,这些年依托父亲的威名,聚得些薄产,大约有田地四十余万亩。” 徐阶盯着徐瑛,继续问道:“都挂在我徐家的名下吗?” “有一半挂在徐家名下,还有一半挂在族人名下,大家都姓徐,信得过。” “现在这时节,说不上谁信得过谁了!”徐阶恨然道,“我千叮嘱万叮嘱,叫大郎一定要小心。海瑞在南直隶跟个游魂似的,谁也不知道他会飘到哪里去。 那是把太阿剑啊,嘉靖爷用自己的名声把它磨得无比锋利,专门留给西苑的太子,专门用来斩妖除魔的! 他不知道厉害吗!这个关口还要去占田地,去隐匿田赋。海刚峰的鼻子,比狗还灵,他这么张扬,人家随着味就过去了。 大郎到底想干什么!想我们徐家一门都干净吗?徐家清净了,他能干净吗?” 徐琨眼珠子一转,迟疑地说道:“大哥自从大嫂病故后,性情大变。这次又酿出如此大错,会不会有什么缘故?” 徐瑛在一旁附和着猜测道:“父亲,二哥说的有几分道理。大哥是我们三兄弟里最聪慧的一位。又长期跟在父亲身边,通晓官场玄机,按理说应该清楚海瑞的厉害,知道暂避锋芒。 为何突然在去年买了五万多亩良田,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徐阶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知子莫过父! 徐璠名声在外,多么聪慧,多么能干,其实有一大半是徐阶苦心经营的结果。 徐璠身为徐家长子,以后要接管徐家,撑起家门,不刷刷名声,以后怎么镇得住兄弟,镇得住徐门族人? 徐阶知道自己长子徐璠的才智,算是中上之姿,超出一般人,且为人听话孝顺,足以支撑徐门。 优点不少,可毛病也不少,其中最让徐阶头痛是两条。 一是贪财。 徐璠长大的时候,正是徐阶最艰辛的时候。 那时的徐璠跟着父亲吃尽苦头,尝尽了人间冷暖,所以只要有机会敛财,田地、商铺,他都会毫不迟疑地下手,想法子搞到手。 其次是为人太仗义,过于轻信朋友。 能急人之急,凡宗党亲知、故交朋友有迫于役、窘于讼以情实告者,靡不力为之扶助。往来有一群朋友,自诩为竹林众贤,吴中诸子,徐璠对这些人却是肝胆相照,无言不信。 会不会这些朋友里,有人设计构陷,引得大郎跳进陷阱里? 徐阶细细琢磨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闻到了浓浓的阴谋气味。 高拱在三镇清丈田地,朝臣们都心知肚明,这是在为清丈天下田地做准备。 高大胡子是什么人,徐阶还是知道的。 心高志远,现在与西苑和解,得到了太子一党的鼎力支持,他一定要办件大事,名垂青史的大事! 清丈田地! 然后自家老大不顾自己的再三叮嘱,“买”了五万多亩良田,还要隐匿田赋,然后引得松江知府蔡国熙在自家府门前下跪,还好巧不巧地让一直盘桓在南直隶的海瑞遇到。 徐阶感觉到一张大网,向自己和徐家兜来。 是想拿我徐家做骇猴的那只鸡吗? 遇大事要有静气! 徐阶回忆急信里说的情况,再细细琢磨了一回,发现自己长子犯下最大的错就是过于自负,逼得蔡国熙带着两位知县在府门口当众下跪。 蔡国熙好歹也是两榜进士,朝廷命官,徐府大郎逼得他当众下跪。 难道在徐府心里,家里有一位阁老首辅,就可以把两榜进士,朝廷命官不放在眼里,可以随意作践? 此事一出,徐府名誉扫地,许多进士和官员会对自家产生反感,他们是士林和官绅的主流,他们心生怨言,士林世家的风向就会变。 硬生生把徐家与士林官绅撕开一道缝隙。 万一高拱真要对徐家动手,还会有多少人愿意出声出手相助? 好毒辣的一招啊! 其次就是明知道海瑞在南直隶巡察,老大还敢顶风作案。 现在被海瑞撞到,被他一查到底是小事,其他亲朋好友和世家,恐怕会在心里大骂徐大郎贪婪愚蠢! 你想死,可别带上我们! 徐阶最清楚这些人的德性,见风使舵,趋利避害,最奸猾不过。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危,献祭徐家也无妨。 只是这盘棋下得这么大,高大胡子没这个能力啊! 蔡国熙他可能指使的动,可海瑞根本就不会鸟他! 码得,老夫就知道,这对祖孙没有一个好东西! 张璁、夏言、严嵩,哪一位不被榨得油枯灯尽,甚至家破人亡。 现在轮到老夫了是吧,不仅要为你们老朱家呕心沥血一辈子,临了还要献祭全家,好让你们杀鸡骇猴,革新除弊! 徐阶闭着眼睛,呼呼地喘着气。 徐琨和徐瑛对视一眼,小心地问道:“父亲,这事怎么应对?” 徐阶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老二,悄悄地把张叔大请来。” “是。” 第九十五章 党争,大家的老传统 江华岛海面,暂时消停了十日。 “报!朝鲜乱军首领李赞道暂驻汉城,以自己是凤城君之子,在汉城崇德殿登基,接受朝拜,自称武烈大王。” 江华城领事所里,探子向卢相、李兴、张恺禀告道。 卢相三人对视一眼。 你李昖是德兴君之子,我是凤城君之子,大家都是恭僖大王的孙子,朝鲜国王的位子,你坐的,我就坐不得了? 好家伙,这个李赞道真是不客气啊! “李赞道大肆封赏,左右丞相,前后左右大将军,六曹判书、参判,御营大将、禁卫大将、羽林卫将、扈卫大将.现在汉城参判满地走,大将不如狗。 乱军抢掠了宫里,以及城中权贵官员的府邸,商铺、民宅都被洗涤一空。据悉乱军抓到了大小官员以及胥吏两千余人,严刑拷打,逼问钱财” 卢相沉声说道:“这十日里,乱军在忙着论功行赏,以及瓜分钱财?” “是的。” 卢相三人略微松了一口气,这样的乱军贼子,战斗力肯定不高。 “乱军有多少人?”卢相继续问道。 “号称有二十万,但是属下仔细探寻过,其中有十五万是各地跟随或裹挟而来的普通百姓,其中不乏老弱,这些人算不上战力。 还有三万是青壮,或是各地高门大户的家仆,或是山上的盗贼,或是地方驻军,有些战力。其中最大一股是江原道谷山山贼头领全中光。这一伙大部分以全中光马首是瞻 还有两万是乱军中最有战斗力的。一部是全罗、忠清道的别抄军,他们原本是用来防备倭寇,缺粮欠饷多月故而跟着起事,他们以别抄军兵马虞侯朴仁勇为首领;一部是北边的边军,不堪数年守边,不得回乡,激愤之下集体擅逃,听李赞道号令。” 李兴听出意思来了,“朝鲜乱军现在分成三股,互相争斗不已。” “是的,李领事。山贼头子全中光人多势众,但战力最弱;别抄军朴仁勇一股,战力不俗,人数也不少;边军李赞道一股,战力最强,但人数最少。 只是李赞道打出了宗室的旗号,又争取到黄海、平安、江原三道乱军的支持,所以才被拥戴为首领。” 张恺问道:“那他们占据汉城后,李赞道逾越称伪后,三人还在明争暗斗吗?” “是的张代办,他们斗得更加厉害,争伪官职,抢分财宝,好几次全中光和朴仁勇的人马在汉城里都打起来了,还是李赞道出面调解,这才罢兵。 朴仁勇要继续进军,攻打江华岛,把朝鲜君臣彻底铲除。李赞道暗中赞同。但全中光坚决反对。且乱军大部分人占了汉城,分了钱粮财货后,都没有继续打仗的心思。 三人又吵了好几天,最后李赞道和朴仁勇联手,终于压住了全中光。昨日,李赞道传下军令,以朴仁勇的人马为先锋,全中光的人马为中军,出汉城,向江华岛而来,预计明天会到岛东海岸边。” 卢相一拍大腿,“码得,可算来了!老子还以为他们不来了。正好,两个团的陆战营从登州、威海抽调赶到,加上江华岛原本驻扎的两千陆战营,足有一万一千兵马。 玄武水师也接到急报,从方壶岛扬帆北上,今明两日应该会赶到。 有这两支水陆官兵在手,朝鲜乱军来多少都不怕,定能把他们拦在海峡中间。” “报!”有军官前来禀告。 “说!” “玄武水师赶到,已经在军港外五里停泊,等候命令。” “好,根据督办处嘉靖四十五年颁布的《海外作战大明水陆两师遵循条例》规定,大明所有的江华岛遭到敌军袭击,即时进入战时状态。 本官官阶最高,当为前敌指挥使,也当即成立前敌指挥行司,指挥水陆两师对敌作战。李领事、张代办,你二位身为大明海外领地文官,届时可要烦劳两位在文书上签字佐证的。” 李兴、张恺马上应道:“卢统领放心,我们一定给伱佐证。” 张恺提议道:“现在我们兵马到齐了,大战一触即发,何不把朝鲜君臣召集在一起,旁观我大明军威,以达震慑之效。” 卢相和李兴对视一眼,赞许地点头道:“好主意!” 李兴赶往朝鲜君臣居住的那个院子,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在扯着嗓子吵架。他在江华岛有些日子,学会了些日常用语,里面吵架的话语,他能听出个大概来。 “兵曹归你们西人党掌管,而今暴民兴乱,王京沦陷,君上外狩,兵曹罪责最大!” “西八!胡说八道!五军营、内三厅,悉数在你们东人党手里,朝鲜兵马尽由你们掌执,现在出了他们大的乱子,你们想把罪责推卸给别人吗?” “暴民首领李逆,在黄海道盘桓活动数月,当地官府居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们北人党是瞎子,是聋子吗?” 声音无比洪亮,气势如虹,仿佛站在道德的宝塔尖上,蔑视着一切敌人。 李兴听到这里,知道这群朝鲜大臣们又在内斗。 他们原本在朝堂上时,就按地域分东、西、北人三党,互相倾轧。 这几年朝鲜天灾人祸,民生凋零,他们全然不顾,一门心思全在党争上,结果酿成如此大错,还不知悔改,稍微消停两天,又按捺不住斗起来。 这十来日,从各处碾转逃来上百名官员,他们斗得更加激烈,恨不得把敌对势力打倒在地,再狠狠踩上一脚。 党争! 我大明又何尝不是党争汹涌,老传统了。 天幸降下太子殿下,能够执掌朝局,压制党争,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李兴在门口转了一圈,不想再进去了。 他知道,自己一进去,就被这些朝鲜官员们包围,他们会各种表演,企图让自己站在他们哪一边。 呵呵,想什么美事!你们还是自个慢慢吵吧,老子绝不掺和。 李兴叫住看门的朝鲜义禁府大将,叫他传信给院子里的朝鲜君臣,告诉他们,李赞道乱军已经整顿齐备,明后天会向江华岛发起进攻,叫他们到前线去观战。 义禁府大将急匆匆跑进去,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里面顿时鸦雀无声,刚才还无比慷慨的声音,就像被剪刀剪掉了一样。 李兴摇摇头,转身去协助卢相做应战准备。 张居正被徐琨亲自请到徐府,进到书房,看到徐阶凝重肃穆的样子,心里一咯噔。 又出什么事了? “叔大,出大事了,只好叨扰你了。”徐阶叹了一口气说道,把那份急报递了过来。 张居正看完后,第一个念头与徐阶不谋而合,这事,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在幕后指使的? 随即又一想,不像啊。 “叔大,我家大郎做事鲁莽,落下把柄在海刚峰手里。海刚峰,锋利无比,老夫也是心里发憷。 只是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这事太巧了吧?巧得让老夫不敢置信啊!” 张居正知道徐阶想问什么,想了想,郑重地答道:“恩师,此事应该不是太子殿下筹划的。” 徐阶目光一闪,有些不信,“叔大,此话可有什么依据?” “恩师,太子殿下行事如兵法,‘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如果真是殿下筹划,定然如风如火,一环扣一环。 可是此事,似乎就这么停在那里,不像殿下的手尾。” 徐阶捋着胡须,缓缓地问道:“不是西苑,那会是谁?” 第九十六章 这事让孤左右为难 “徐家的事,是你们做的吗?” 西苑勤政堂里,朱翊钧语气森然地质问道。 冯保跪在地上,直着上半身,朗声答道:“回太子爷的话话,此事绝不是东厂做的。” “文长先生忙着辽东事宜,藩情咨访处的手也伸不到东南去。锦衣卫改制后,心思也不在那一块了。 不是你们东厂,还会是谁做的?” “回太子殿下的话,奴婢觉得商业调查科也能做下这事。” “你说幕后黑手是杨金水?”朱翊钧淡淡地问道。 冯保马上应道:“回殿下的话,这只是奴婢胡乱猜测。” “胡乱猜测,伱可真敢猜啊。”朱翊钧盯着跪拜在地上的冯保,目光在他的后背转了两圈,继续说道:“你放心,他抢不了你的位置。” 冯保跪伏在地上的身子更低了。 “起来吧。”朱翊钧挥挥手,“站起来说话。” “是。”冯保爬起身来,低着头站在旁边。 “你们东厂没察觉到一点异常?” “回太子殿下的话,往日里东厂东南地方的禀文,看不出异常来。事发后,奴婢发急文叫他们查这件事,一时半会还没有回信呈上来。” 祁言在门口说道:“殿下,杨金水到了。” “请进来!”朱翊钧话语中闪过惊喜,被敏锐的冯保察觉到,低垂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奴婢杨金水,拜见太子殿下。” 朱翊钧上前两步,伸手扶起了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嗯,老了许多。这几年你在东南劳心劳力,孤知道。” 杨金水淡淡地答道:“殿下,奴婢只是在尽自己的本职。” “这年头,能把本职做好的人,已经凤毛麟角了。”朱翊钧感叹了一句,“你回来了就好。孤把内廷改了改,分设四监,少府监等着你回来掌纛。” “殿下对奴婢的信任,真是叫奴婢万死难报其一。” “不用万死,用心做事就好。” “是。” “东厂提督冯保,你应该认识。”朱翊钧指了指冯保说道。 “回殿下的话,奴婢跟冯保一起在内书堂念过书,也一起拜在黄公膝下。”杨金水看着冯保,笑了笑答道。 冯保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杨金水,也笑了笑。 “你们都在,正好,有件事孤百思不得其解,一起帮孤参谋参谋。” “奴婢不敢!” “走,出去走走。外面风和日丽,令人心旷神怡,边走边聊。” “是。” 湖边的抄廊里,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走在前面。 冯保和杨金水低着头,紧跟其后。 方良带着二十余名净军前后扈卫着。 “杨金水,黄公说你十分聪慧,你猜猜,什么事让孤百思不得其解?” 杨金水连忙上前半步,朗声道:“应该是徐府的事情。” “嗯,”朱翊钧点点头,示意杨金水继续。 “奴婢也很是疑惑。 徐家大郎徐璠,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嘉靖四十五年,因为丧妻扶灵柩回松江原籍,接管了徐府一干事宜。在隆庆元年一年间,居然巧取豪夺了五万多亩良田。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奴婢觉得,一是徐璠不是如此嚣张跋扈的人,二是徐公一向谨慎,也不会让他如此张扬。可偏偏这事就发生了,然后逼得松江知府蔡国熙带着华亭、青浦两县跪倒在徐门门前。 更巧的是这事又被刚峰公给遇到了。现在刚峰公暂驻松江知府府衙,全力清查徐府侵占田地一案。”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世上没人能挡得住海刚峰,孤也不能。金水,你继续。” “是殿下。刚峰公去徐府一事,确实是奴婢怂恿的。” 杨金水坦诚地说道,“那天刚峰公坐船绕道刘家港来到上海,直接找到了奴婢。交谈了一番后,奴婢开玩笑说,刚峰公,士林百姓嘴里,松江有两虎,危害不浅。 一是士林嘴里的在下,二是百姓嘴里的徐大郎。海公,你来找我,肯定事前查过我。既然如此,不能厚此薄彼,徐大郎你难道不查吗? 海公当即就约上我,直奔华亭县。没想到遇到这件事。殿下,奴婢万万不敢隐瞒一句话。徐琨在松江怨声载道,奴婢近在上海,两耳早就灌满了。 也存了想借刚峰公刚正无私之剑,好好收拾徐府和徐大郎,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撞到蔡知府在徐府门前跪拜之事。”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继续在前面缓缓走着,杨金水低垂着头,落后一步,冯保也低垂着头,落后一步半。 “是啊,这件事就这么巧,巧到旁人都认为是你奉我的密令做的。”朱翊钧幽幽地说道,突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盯着杨金水,目光深邃地问道:“杨金水,这些日子过去了,到底是谁做的,想必你也心里早就有数了。” 杨金水噗通跪倒在地,朗声说道:“殿下,此事因我而起,奴婢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请殿下严惩奴婢吧。” “杨金水,以为这件事严惩你就行了吗?徐家占了多少田地,孤心里有数。可是徐家代表着江南世家,天下读书人都在看着。 现在还没到动徐家的时候。好了,原本孤的谋划非常顺利,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硬生生被做成了夹生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孤,左右为难!” 杨金水跪倒在地上说道:“奴婢知道殿下的苦心。现在殿下能用的臣子里,大半也是进士出身,是读书人。严惩了士林翘首的徐家,废了士人们的优免,可能会让他们心生异议,离心离德。 所以殿下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时机。现在被有心人把事情揭破,殿下严惩徐家,支持清丈田地,会让士林和天下读书人对殿下有意见;轻轻放过,原本筹划许久的田地清丈,可能会半途而废!” “杨金水还是知道孤的心思的。暗地里筹划此事的人,才智绝顶,洞悉人心和世故,却缺乏大局观和战略意识。可能跟他目前所处的位置,有关系吧。”朱翊钧盯着杨金水,一字一顿地说道:“孤现在越来越感兴趣,居然让杨金水舍弃前途和性命保全的这位大才,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想致我徐家于死地!” 徐府书房里,徐阶森然问出这句话,张居正默然想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 “恩师,门生想来,筹划此事的人与杨金水关系非同一般,深知东南的情况,又可能与胡汝贞、赵大洲(赵贞吉)、王子荐等太子近臣相熟,尤其是与徐文长熟络,然后又在王凤洲(王世贞)等东南名士面前说得上话。” “嗯,”徐阶缓缓地点头,“与杨金水熟络,就能知道他和海刚峰的动向,抓住时机。与徐文长、胡汝贞、赵大洲等人相熟,才能知道一些内幕,获得一些臂助。 然后通过王凤洲等人的引荐,与蔡春台(蔡国熙)说得上话,进而说动他,来我徐府求愿,进而在我徐府门前跪下。 此子好谋能深,经达权变,心思缜密,洞悉人心,有陈平贾诩之谋。但老夫现在不关心他是谁,老夫只想知道,此事已经发生,西苑会如何处置!” 看着徐阶那张满是老人斑的脸,张居正心底生出一种荒谬感。 老师在先皇嘉靖帝时,从来没有这么彷徨过。 只是门生我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会怎么处置! 此事对他来说,确实也左右为难! 第九十七章 又让明国人小看我们了 张居正想了一会,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恩师,门生左右揣度,还是摸不准太子殿下到底会怎么处置。 清丈田地,殿下肯定是要清丈的,高新郑勇于任事,愿意担起此事,殿下乐见其成,所以大力支持他。 但是因为清丈田地,在于权衡利弊。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年,又辗转苦熬数十年,才落得一官半职,都是为国为民,实现圣人教诲吗? 不尽然。十之八九的士子,都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田地,为了优免,为了遗荫子孙。这一点叔大知道,恩师知道,殿下也知道。 清丈田地,尽废旧例,动摇根基,惹得天下士子群情汹涌,酿成大变,殿下不会如此鲁莽。” 徐阶想了一会,同意张居正的说法,“太子走一步看十步。而今太子一党,进士出身过半,加上举人、秀才出身,十占八九。士子都是读圣贤书,有师门同窗,一荣皆荣,一损俱损。 太子殿下确实不会如此鲁莽,且我徐家也不是一介知府在府门前一跪,就能跪倒的!” 徐阶又找到了信心。 自己不是严嵩,我家大郎不是严世蕃! 徐家更不是严家! 张居正附和着徐阶点点头,心里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些事来。 一念堂,讲习所,还有从北京、南京国子监以及地方秀才禀生中招收的吏员传习班。自从宣教局成立后,在李贽的主持下,这些举措在加快。 一念堂和讲习所暂且不说,传习班分财税、营造、农耕、工商四科,每科每年招两个班,每班一百余人,每班期期爆满。 现在科试之路无比艰辛,天下多的是等着步入仕途、一展抱负的读书人。太子心腹置办的“学习班”,包教包会包分配,难得的终南捷径。 前一期还有人嫌弃是杂科,非正经科制。可是等到第一期毕业,县丞、主簿,市舶局、互市局、盐务局、关税条例局全是一水的“肥缺”。 俸禄按国朝定制来,各项津贴给得丰沃,一家老小的吃喝有保障,还略有小丰。不用像那些苦哈哈的京官,户部稍微一折色,就只能上吊或乞讨。 你们二十年苦读,中了进士就成就了这么个玩意? 我呸! 还不如传习班实惠! 于是传习班报名的人骤然增多,考试激烈程度堪比乡试。 张居正算了一下,传习班一年可以“培养”八百名符合太子殿下理念的“胥吏”。 两年、三年、五年呢? 说是胥吏,可是等到这批胥吏历练出来,知县、知府、布政司也不是不可能。太子殿下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进士能做官,翰林能拜阁,是因为皇命如此。 一旦太子殿下另辟蹊径,重新开拓一条择优录才的渠道,不再受士子儒生们钳制,恩师,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如这次一样,轻易地放过徐家? 张居正把这些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很多事情,他身为太子近臣才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更清楚,太子信任自己,愿意让自己知道这些,一旦自己转头把这些讯息告知恩师,太子会很生气,后果会很严重。 没人知道,恩师徐阶身边,谁是东厂或翼卫司的密探。 张居正想了想,开口劝道:“恩师,门生还是觉得,既然出了此事,重要的不是追查暗中操持的幕后黑手是谁。 当然了,恩师,不仅你后续会追查此子,太子殿下也会追查此子,相信很快会有消息传出。 恩师,现在当务之急是弥消后果,求得殿下谅解。” 徐阶眯着眼睛看着张居正,脸上神情如常,心里却汹涌如潮。 自己这位门生,与自己渐行渐远,他已经完全站在太子那一边了。 很正常,以前还需要自己这棵大树,为他遮风挡雨。现在他已经成长为一棵大树,身边聚集着一群人,要为他们遮风挡雨。 或许以后,自己的子孙需要他遮风挡雨。 求得殿下谅解,听着刺耳,却一语中的。 徐家的事,不摆到桌面上来认真追究,也就罚酒三杯的事情;太子真要是一意孤行,支持海瑞一查到底,徐家不搭进去几条人命是完结不了。 “叔大,伱是太子近臣,清楚他的脾性,你说该如何求得他的谅解?”徐阶缓缓问道。 张居正愣了一下,迟疑地答道:“恩师,门生一时半会想不到妥善法子,请容门生回去后好好想一想。” 徐阶盯着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事一过,老夫怕是无颜再待在内阁。高新郑定会气势大涨,顺势入阁。 叔大,高新郑的脾性,你我都知道,他能容你在他前面吗?” 张居正神情肃正,拱手答道:“还请恩师指点一二。” “叔大,你已经不需要老夫指点,你的智谋才干,远在老夫之上,现在缺的是羽翼。只有羽翼丰满,才能与高新郑对峙抗衡。 高新郑为何如此张扬,无非三多,门生多,故吏多,羽翼多!你中进士比他晚,为人又低调,不似他那般张扬,羽翼没有他多。 一个好汉三个帮。人多了,朝堂上吵起架来,连嗓门都要大许多。” 说到最后,徐阶满脸笑意。张居正也是笑容满面。 两人对视相笑,师生其乐融融。 “恩师的教诲,门生铭记在心。等门生回去后,好好为恩师筹划一番,好从这漩涡中脱离出来。” “好,好,为师就全拜托你了。” “恩师言重了。” 徐阶把张居正送到后院口,看着逐渐消失的背影,他的双眼忍不住眯起来,目光聚集,炯炯有神。 等了一会,代他相送到府门的徐琨转回来。 “父亲!” “老二,以后你们要争气。你们中了进士,一定要孙儿们中试。否则的话,徐家的荣华富贵,难传三代啊。” 徐琨脸色一变,张居正不仅是阁老、太子近臣,更是你的衣钵传人,他都靠不住了? “父亲,张叔大他?” “人心不古啊! 这件事上,不要太指望张叔大,他现在有自己的心思。捞我们徐府,只是顺带着手的事情。” 徐阶冷彻地说了一句,又吩咐道:“去,把你二叔,还有赵锦、董传策请来。” “是!” 江华岛西北角,朝鲜国主李昖,连同四百多名朝鲜两班官员,被陆战营不客气地“驱赶”到附近的高台上观战。 李昖君臣们内心是崩溃的,这战事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都是读圣贤书的圣教弟子,这种打打杀杀,暴虐不仁的事情,我们很少沾,非要逼得我们来观战,真是有失大明天朝上国,敦雅儒朗之风。 可是奉命的陆战营可不管朝鲜君臣一肚子的怨言。 坐在步辇上的李昖还好些,陆战营军士们只是催促着朝鲜脚夫,叫他们快些。 那些朝鲜两班官员,敢顶嘴的,劈头盖脸就是几刀鞘;想偷偷逃走的,被堵住就是一顿皮鞭,打得这些官老爷们满地打滚,看得旁边的朝鲜挑夫和仆人们,心中大快。 还有几十位躲在各处,不愿来观战的两班官员,鼻青脸肿地被驱赶着来。有三位誓死不从的朝鲜大儒也跟在其中。 旁人好奇,不是誓死不从吗?怎么还跟一起来了。 明国官兵说了,所有不来者,即刻停发口粮。 好歹毒啊! 现在江华岛朝鲜官民,上到李昖,下到走夫,全靠大明江华岛领事所发粮吊着命,即刻停发口粮,真会饿死人的! 不要想着别人会援助你,大家都缺粮吃不饱,谁会省下来救济你? 唉! 气节啊!风骨啊! 围观的不少朝鲜官员们忍不住恨恨地跺脚,你们这些大儒名士,应该是不食嗟来之食,饿死几个,让明国人好好知道,我们朝鲜士子中有宁折不弯之人。 可惜啊! 可恨啊!又让明国人小看我们了! 第九十八章 大明粑粑船坚炮利 李昖君臣们踉踉跄跄被驱赶到临海山丘上,这里搭建了一处带棚的挑台,众人无可奈何地依次入座。 坐在这里,江华岛与西侧陆地的海峡全部映在眼里,举目看去,陆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足足十几万人。 乱哄哄的,散分成一窝一窝,在军官和将领们的驱赶下,四下忙碌着,准备兵甲,修葺器具。 岸边密密麻麻停满了船只,大小有上千艘,是乱军从各处收集抢掠来的。 小的舢板,仅仅只能站两三人;大的官船,可以挤数百人。 上万人站在水里,给船只加固,钉木板,安栅栏,插尖杆,充分发挥想象力,拼命地往船上加东西,要把这一艘艘船只变成张牙舞爪的怪兽。 无数的旌旗插在岸边上,如同大海海浪,海风一吹,一层接着一层向江华岛席卷而来。 结兵十数万,列阵成营,无边无际。 旌旗招展,连绵如云,贼军居然如此这般浩大的声势! 李昖君臣们双股战栗发抖,额头背后猛地冒汗。 明国官兵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该不会在准备一旦打不赢,就把自己等人投献出来,好求得保命! 太歹毒了! 上苍啊!你为何如此折磨我等! 李昖君臣们暗自哀叹时,江华岛靠海边,依着地形竖起了两排木栅栏,离海面五十余到两百丈不等。 空地上摆满了临时打造的拒马木鹿,上面布满了削尖的竹子和木杆。 木栅栏后面,列队站着一队队的陆战营官兵,他们头戴圆盘帽,上衣下裤,外披红色鸳鸯布甲褙子,扎腰带,扛着世子滑膛枪,面向大海,杀气腾腾。 李昖君臣们只看到他们的后背,觉得他们队列整齐,可惜人数太少了。 对面可是十几万,你们才几千人,人家一人一口口水就能淹没了你们,怎么打啊! 辰时过去三刻钟,一直磨磨蹭蹭的朝鲜乱军终于开始动了起来。一队队士兵低着头弯着腰,被军官将领们驱赶着上船。 部分士兵耀武扬威,他们身穿各种乱七八糟的铠甲,有的还把锦织绸缎披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他们有些长相凶狠的,举着长矛,上面插着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头颅,有白发苍苍,有黄口小儿。 这些士兵趾高气昂,仿佛是天下第一强军,拳打明国上国天师,脚踢曰本东倭海贼。 他们应该是乱军主力,上了五十多艘官船,每艘船除了船夫,满满当当挤了四五百乱兵,大约有近两万人。 明军前敌指挥行司设在离岸边两里多的一处山岗上,卢相等人将领举着望远镜,远远地观察着四五里外的朝鲜乱军的情形。 “这些人一部是朴仁勇的别抄军,一部是崔光中的巨寇山匪。”一位军官指着那些很嚣张凶狠的乱军们说道。 “码得,这些混账子,战力不知如何,卖相不错。”卢相冷笑两声,“给玄武水师和威海营前队发旗语,告诉他们,重点照顾这些家伙!” “是。” 随着身穿蟒袍,头戴翼善冠的李赞道一声令下,乱军数百面大鼓小鼓被敲响。开始时敲得七零八落的,就跟出殡时主家没给够钱,白事班子一顿乱敲。 李赞道大怒,一声令下,亲兵上前拖出上百名鼓手,当场斩杀。 首级被胡乱丢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军阵里一片寂静,无数乱兵吓得瑟瑟发抖。 李赞道挥挥手,示意换上一批鼓手,再次发令擂鼓。 鼓声马上整齐许多了,李赞道满意地点点头,传令三军,以两万先登军为先锋,全力进攻江华岛。 船帆扬起,张如云群,万桨齐动,千船竞发。 李昖君臣们看到海面上密密麻麻全是乱军的船只,有遮天蔽日之势,恨不得转身就跑,抢得一艘明国的海船,天涯海角也罢,先逃离这个地方再说。 有两位大儒名士,看到这声势,以为乱军下一刻就要冲到岸上,然后直奔过来,抓住他们,如同对付他们的老友故交一般,宰杀猪狗一般杀了。 气急攻心,又惧又怕,吓得浑身瘫软,双眼翻白,口吐白沫。 “传令玄武水师为先锋,威海营前队随后,自由炮击,先打大船,再打小船。” 卢相的话刚落音,军令被传到旁边的高耸哨楼上,上面的旗语手马上挥动着信号旗,把军令传了出去。 很快玄武水师旗舰和威海营前队旗舰传回信号,表示收到军令。 “打信号弹,水师进攻!” “是” 三枚红色信号弹冲天飞起,带着三道长长的轨迹,划破了长空,方圆上百里的人都看得到。 玄武水师十二艘世子大帆船,挂半帆,一字排开,从上风处猛冲过来,此时乱军船队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行的路程。 玄武水师离着乱军船队不到五十丈的距离,驶到合适的位置,用左舷炮开始炮击。 二十四斤炮和十八斤炮,相继开火,咆哮的炮声在海面上一声接着一声炸响,撕裂空气,呼啸着冲过来,把李昖君臣们的耳朵震聋了。 李昖吓得从座椅上滑落在地上,其他的臣子有的抱头鼠窜,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有的瘫坐在地上,挡下一摊黄色水迹,弥漫着刺鼻的骚味;有的坐在那里,面容惨白,双目无神,完全被吓傻了。 这边朝鲜君臣丑态百出,那边大明水师肆虐逞威。 数百枚二十四斤和十八斤弹丸,呼啸着在海面飞过,如同暴风骤雨一般,横扫着海面上的一切。 朝鲜乱军先登军的五十多艘大船,首当其冲。它们船型较大,又受到火炮的密集照顾,不过两轮,这五十多艘朝鲜官船被打得千疮百孔。 船上挤得满满当当的乱兵精锐们,血肉横飞,死伤惨重。惨叫哀嚎声,在炮击咆哮和炮弹呼啸的间隙中,响满了整个海面。 玄武水师穿过之后,在前方调头。 威海营前队数十艘三四千料的吴淞船,直接从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乱军船队中穿行。 威海营水手们,架起十二斤和九斤炮,直接上霰弹,挨着乱军的船只,骑脸输出。 这么近的距离里,霰弹的杀伤力完全被发挥出来,挤在甲板上的乱军,被一片接着一片的打倒。 很快,这些船只的甲板全部变成了红色,到处是尸体,到处是伤员,到处可见断臂残肢。鲜血流满各处,人走在上面一不小心会滑倒。 过了两刻钟,玄武水师调转船头,又抢占了上风处,对着乱军船队冲了过来,对着残余的大船,又砰砰地炮击,继续把这些仅存不多的乱军大船打得残破狼藉。 也跟着调转船头,抢占上风的威海营前队,紧跟其后,又一次用十二斤和九斤炮和霰弹,对那些被打散的乱军船只骑脸输出。 两个时辰过去,三四里宽的海峡海面上,到处是残船破帆,到处是尸体,一团团鲜红的鲜血滴落海面,迅速被海水冲淡。 乱军船队里,可载百人以上的大中船只,现在在海面上所剩无几。 剩下的船只都是小船或舢板,都被吓得肝胆皆裂,连同那些剩下的大中船只,拼命向远处划去,离开这修罗战场。 有的懵懵懂懂靠在了江华岛岸边,还没等回过神来,就被陆战营的骑炮队拖着六斤骑炮,快速赶到跟前,抵近用霰弹洗脸,把这些幸运的船只打成死寂一片的死船。 三个时辰过去了,炮声还在一声接着一声,但是变得稀疏许多,乱军丢下四百多艘大中小船只后,其余的数百艘船只四散而逃,部分逃回陆地岸边,大部分四处逃散,不见踪迹。 局势明朗,十几万乱军,上千艘船只,被大明水师半渡而击,精锐尽失,近两万士兵或葬身海底,或在海面上挣扎,其余的一哄而散。 大明水师快船出动,身穿有甲的乱兵用乱枪戳死,其余的像鱼儿一样捞起来,再捆得跟螃蟹一样丢在船舱里。 李昖君臣们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打赢了! 明军的船坚炮利,自此深深刻在他们的记忆中, 第九十九章 人才,不嫌多 西苑紫光阁勤政堂,阳光从窗格里照进室内,照得这里无比亮堂。 自从“西洋玻璃”大卖,朱翊钧首先叫人把紫光阁和勤政堂的窗户加高改大,全部从窗纸改成透明玻璃。 于是室内的光线变亮了许多,从外观看,紫光阁和勤政堂晶莹剔透,更添几份光彩。 朱翊钧盯着跪在地上的杨金水,继续问道:“你要保下那人?”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此人是个人才,想举荐给太子殿下!” “人才,”朱翊钧笑了笑,双手笼在袖中,慢慢踱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湖天一色,悠悠地说道:“这天下人才何其多,可是对于孤来说,这天下人才何其少!” 杨金水抬起头,看着朱翊钧的背影,朗声道:“殿下,天下大才,不能为殿下所用,再多也少。” 朱翊钧转过头来,盯着杨金水,“黄公说他的干儿子里,最聪慧的就是你。说你要是个全人,可立桑弘羊、刘晏之功。 但孤知道,伱除了理财善商之外,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涉及。才艺通博,究览天人。 这样的大才,就算是天残之人,孤也会重用,可以成为第二位三宝太监,也可以立张良崔浩之功。” 杨金水低着头,没有答话。 朱翊钧挥挥手,“起来吧,坐着说话。” “谢殿下!”杨金水磕了一个头,起身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英雄惺惺相惜,你赏识的人,难不成有陈平贾诩之才?” “奴婢觉得,举荐之人怀经世之才,蕴佐时之略,守南山之操。” “哦,想不到你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 “殿下,此子足智多谋,但奴婢觉得,他长处更在于大略。” “大略?” “殿下,奴婢举荐之人,其父为嘉靖三十二年三甲进士,历任马邑县丞、兰州知县、叙州通判。他自少跟随其父,居住边地,通晓军政边事。弓马娴熟,又好读兵书,善于谋略和用兵,文武双全。 十二岁就协助其父平定兰州蕃部叛乱,十四岁妙计降服叙州当地土司,十六岁以报效身领乡兵剿山贼巨寇。奴婢觉得不能以陈平贾诩比之,觉得当为大明之王景略。” “王猛王景略?”朱翊钧笑了,“他当得起吗?” 杨金水毫不迟疑地答道:“殿下,奴婢觉得他当得起!殿下机明好断,纳善如流。潘应龙有王佐之才,锐于进取。如此大才,奴婢不敢不举荐给殿下!” “潘应龙。”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随即一指旁边,“祁言,念一念。”。 “是殿下。”站在旁边的祁言马上应道,然后朗声念道:“潘应龙,原籍湖广潭州善化人,其父潘清亶从叙州府通判改任高邮知州,清廉公正,坏了扬州大盐商田家的好事。田家田化诚便勾结扬州府、南京某些官员,构陷潘清亶,使其下狱,夫妻双双横死在狱中。 事发时潘应龙刚中举人,正在备考会试,被田化诚意欲斩草除根,先夺褫了举人功名,收入大狱,准备如法炮制。 幸好其父潘清亶同科同乡等故交在南京任职,出手相帮,让潘应龙逃脱牢狱之灾,自此游荡在东南,谋取报仇之机。曾经化名潘十方,投在谭纶帐下以为幕僚。谭纶北调蓟辽,他留在东南,后入统筹局东南办为杨公公幕僚。” 杨金水脸色如常,好像祁言在念别人的事情一样。 等到祁言念完,杨金水恭声道:“殿下英明。” “他在西苑外候着?” “回殿下的话,奴婢未请令旨就把他安排在西安门候着,请殿下恕罪。” “祁言,去把这位潘应龙叫进来。” “是。”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继续跟杨金水说着话:“你在东南做得很好,可以说,没有你运筹帷幄,长袖善舞,胡宗宪剿倭会举步维艰,不可能这么快成事。 还有大明水师的建立,调东南兵马北上,汰换边军,然后柳河之战、灭辛爱之役、平定建州.兵马未定,粮草先行,没有你在东南筹集的钱粮,这些都成不了事。 杨金水,你居功甚伟!” 杨金水连忙起身,恭声道:“殿下缪赞了!为天家效力,为殿下解忧,只是奴婢的本分之事。” “现在满朝文武百官,能做好本分之事,寥寥无几啊!”朱翊钧看着杨金水,勉励道:“杨金水,好好做事,孤不吝封赏。戚元敬已经封爵,胡汝贞、徐文长、谭子理、王子荐等人,封侯进爵指日可待。 他们封的,你杨金水就封不得吗?莫非你的功勋比他们小吗?” 杨金水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朱翊钧所说的话,好一会才哆嗦地说道:“奴婢乃天残之人,不敢奢望这有违祖制之事。” “祖制,呵呵。”朱翊钧笑了两声,继续说道:“在孤的眼里,恪尽职守、公忠体国,只要立下功勋者,皆可封爵。 官阶爵位,就是用来酬谢为国为民,报效君上之士。 不分出身,只论功绩。杨金水,你虽是天残之人,却不自暴自弃,不蝇营狗苟,而是奋发自强,尽职尽责,立下丰功伟业,你这样的人不封爵,君恩不公,天理难容!” 杨金水泪流满脸,噗通跪下:“奴婢谢殿下天恩!” “孤知道你托黄公,寻你的亲人。黄公在你的原籍,寻得你亲姐之子,你的亲外甥卢万年。孤做主,你可收为养子,好生抚养教诲,长大成才后可传袭你的爵位,延续你的香火。” 杨金水流着泪,连连磕头:“奴婢就是万死,也难报殿下天恩。” 朱翊钧眯着眼睛看着杨金水的后背,等了一会开口道:“好了,起来吧,孤的少府监掌印太监,将来的侯爷,流得一脸的泪水,像什么样子。” 杨金水趴在地上无声哭泣,后背抽搐了一会,终于直起身,仰着头,用衣袖搽拭着脸上的泪水。 “奴婢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你真情流露,无妨,无妨。” “谢殿下。” 又等了一会,祁言在门外禀告,“殿下,潘应龙带到。” “叫进来。” 朱翊钧一眼就看到跟着祁言身后的潘应龙,身形高大,仪表堂堂,算得上是瑰姿俊伟。 “草民潘应龙,叩见太子殿下。” 潘应龙跪倒在地,朗声行礼后,却听得头顶上一片寂静,仿佛刚才还站在前面的太子殿下和杨金水,突然消失了。 潘应龙喉结上下抖动了几下,却不敢直身抬头。 他记得杨金水跟自己说过,太子殿下心机深沉,又洞悉一切。难道自己在松江筹划的这些,被殿下看破了。 听杨公公说,殿下最恨自作主张,自作聪明的人。自己这番行动,在殿下眼里,是不是自作主张,算不算自作聪明? 十息,二十息,四十息,六十息 潘应龙额头上的汗,滴落在地面上,后背的汗,哗哗地往身前流,不仅浸湿了衣衫后背,还把前胸也浸湿了一大块。 他的喉结来回地抖动着,心里越发地惶然。自己为了吸引殿下的注意力,筹划了这一策,难道不小心犯了殿下的忌讳? 难怪杨公公得知真相后,对自己的态度十分地复杂。 “潘应龙!” 半刻钟后,朱翊钧终于开口了,潘应龙像是听到了天籁之音,但是下一句,却让他如坠冰窟。 “你一番算计,连孤也算计进去了!” 第一百章 徐阶和张居正这对师生 “老爷,到府上了。” 声音从轿帘外传来,惊醒了坐在轿中沉思的张居正。 “这么快。” 张居正从掀起的轿帘中钻了出来,转头对管事说道:“马上派人去请潘思明、余丙仲、曾三省、王汝文四位先生过府,说张某有事相商。” “是。” 张居正径直回到后院,有妾侍婢女上前来接住,伺候他换下官服官帽,换上一身天蓝色的道袍。 这种道袍是改良过的,跟正经道士以及嘉靖帝等好道之人的道袍有很大区别,是士子官绅们平时爱穿的便服之一。 再戴上平定四方巾,接过侍妾递过来的参茶,喝了几口。 门外有仆人禀告:“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刚从一念堂回来,听到老爷回府,特来请安。” 张居正放下茶杯,“我正好要问问他二人的功课,叫过来。” 说罢挥挥手,妾侍和婢女们行了礼,全部退下。 两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在仆人的引领下,走进内室,他俩正是张居正的长子和次子,张敬修和张嗣修。 “儿子给父亲大人请安!” 张居正坐在椅子上,等两人恭敬地行完礼,捋着胡须说道:“起来吧。都坐,我们父子之间,全了孝礼,就没有那么多繁文缛礼。” “是,父亲。” “你们今天去了一念堂?” “是的父亲,儿子谨遵父亲之命,每日去一念堂,听卓吾先生上课。”张敬修答道。 “今天卓吾先生上了什么课?” “回父亲的话,卓吾先生今日言及,‘而今士子官吏,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自私为己,无一厘为人谋者’。” 张敬修看了看张居正,发现父亲脸色不变,便继续说道:“卓吾先生还说,‘而今多少名士,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张居正捋着胡须,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哥儿,二哥儿,你们听了卓吾先生讲课后,可有什么感想?” 张敬修和张嗣修对视一眼,迟疑地答道:“父亲大人。儿子们觉得卓吾先生的话,过于惊世骇俗,与其他有识先生,说得大为不同。” 张居正点点头,“这就对了。正是因为惊世骇俗,太子殿下只让卓吾先生的学问,在一念堂讲,在传习班讲,在东南海商设立的象山书院和龙华书院里讲。 能亲耳听卓吾先生的讲课,是你们的荣幸。” 张敬修鼓足勇气问道:“父亲大人,儿子不解。” “不解就问,大善焉。”张居正捋着胡须点点头,“伱们可知,程朱理学现在为大明儒学正统,为何?” “儿子不知。” “是因为太祖皇帝喜欢,觉得它好,故而将其定为科试内容,于是天下读书人都钻研程朱理学,视其为正途。 数百年过去了,前宋偏安窘迫之时的理念,不再适合我煌煌大明了。” 张敬修和张嗣修脸色一变。 张居正看在眼里,淡淡一笑:“你们是我的儿子,这世上,不会构陷的恐怕只有父子之间了。 有些话,老夫只跟你们说,出了这间屋子,一概不认。你们要是说出去,老夫只会骂你们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张敬修和张嗣修听出话里的意思,连忙答道:“儿子谨听父亲大人的教诲,铭记在心,绝不外传。” “为父立志要革新除弊,力挽狂澜,为大明起衰振隳,再建盛世。曾经游历地方,遍见各处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有心整饬,屡屡受挫。 此前为父以为,根源在吏治。吏治不正,新法难行。后来才明白,吏治只是表象,思想才是根源。” 张敬修和张嗣修大为震惊,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捋着胡须说道:“按照太子殿下的说话,如同相由心生,思想是一个人,一个群体所言所行的根源。对于名士,思想就是学术根基;对于官员,思想就是治政理念。 思想不正,理念不端,吏治再纠,也不过一时之策。只有清本正源,才能长治久安。” 张敬修听出意思来,“父亲大人,难道太子殿下要废程朱理学?” “与时俱进,殿下此言说的极是。从董仲舒独尊儒家,到东汉谶纬之说,再到前宋程朱理学,尔等读过经书和注解,与前周孔子所言,相差甚远。 太祖皇帝北驱胡虏,光复神州,以稳定恢复为首要,所以太祖皇帝选择了程朱理学,以静制动。现在大明千疮百孔,危机四伏,需要革新除弊,那么新从哪里? 必须从新的思想中来!” 张居正看了一眼听到晕晕乎乎的两子,继续说道:“你们现在不明白,没关系,以后终究会明白的。你们记住一点,以后能做官的,靠得不再是程朱理学,而是阳明心学和李贽新学。” 张敬修和张嗣修心中一惊,开始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连忙拱手道:“儿子们知道了,一定牢记父亲的教诲,用心学习。” “好!”张居正欣慰地说道。 仆人在门外禀告道:“老爷,潘先生、曾先生、余先生和王先生请到了。” “好,快请!” —— 徐阶府上,徐阶双目微闭,一脸的疲惫。 坐在旁边的弟弟徐陟关切地说道:“兄长,你如此身心疲惫,不如早日引退了吧。” 徐阶睁开双眼,狠狠地看了徐陟一眼,随即脸色一松,满脸的身不由己,“子明啊,为兄早就想退,可惜退不得啊!” 坐在下首的赵锦开口道:“少湖公退不得。而今正是多事之秋,一退就可能是一溃千里。高新郑可是得势不饶人的主。” 董传策也附和道:“元朴说得没错。蔡国熙一案,都察院以及五寺、翰林院,数十位清流上疏,直指少湖公。 这些人背后,肯定有有高新郑的指使,气势汹汹,所图不菲啊。” 徐陟满腹怨言道:“高新郑想做什么?把兄长拱倒了,他就能做首辅吗?” 徐阶捋着胡须说道:“他想做什么? 太子殿下用入阁这颗胡萝卜吊着他,肆意驱使。这次倒徐,高肃卿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拱倒了老夫,不管能不能做首辅,他都能顺势补入内阁。 只是啊,西苑那位,君心难测,现在连老夫都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 徐陟不解地说道:“如何处置?还不简单,要不支持高新郑,斗倒兄长你,要不支持兄长,按下高新郑。” 徐阶看了他一眼,“你啊,在南京待久了,以后啊,还是少掺和政事,继续去与太医院的太医们,一起收集医方药方,继续完善你们捣鼓的《新验简便方》。” 徐陟一愣,“兄长,难道我说错了吗?” “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当年倒查庚戌之变,杀了几千颗脑袋,可晋党还是留下了杨惟约、高肃卿、王学甫(王崇古)、霍尧封(霍冀)等一干骨干。 为何?党争不是意气之争。太子殿下最擅长于打一派拉一派,而今江南势盛,晋党、江西党势衰,楚党、鲁党未起。殿下不会全力打压我等。” 听了徐阶的话,徐陟更糊涂了,“不是还有胡汝贞为首的太子一党吗?他们如日中天,在朝堂四顾无敌啊!” 徐阶双手握住座椅扶手,“正是因为他们如日中天啊,如果把我等打压下去,他们在朝中无制衡之势,到时候器满尔骄,威柄之操,几于震主。殿下会放任此事发生吗?” 室内沉寂了好一会,徐陟才缓缓地摇着头感叹道:“看不懂啊,真看不懂啊。” “看不懂才好,看懂了我们才麻烦了。”徐阶接着说道,“其实啊,胡汝贞、张叔大等人,并不是太子的心腹,他们只是跟老夫和高新郑相比,与殿下更亲近些。” 徐陟好奇地问道:“那谁是太子的心腹?” 徐阶没有出声。 赵锦和董传策对视一眼,也默然无语。 第一百零一章 说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紫光阁勤政堂,听到朱翊钧开口,跪伏在地上的潘应龙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可是听完了朱翊钧的话,浑身像是坠入冰窟。 喉结不停地抖动着,额头上和后背上的冷汗不停地流。 朱翊钧又开口道:“起来吧。你是杨金水举荐的人。孤相信他,因此也愿意给你机会,起身来,坐着说话。” 潘应龙连忙磕头应道:“草民谢殿下。” 到此时,潘应龙终于放下轻视之心。 原本他以为,十四五岁的少年,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 嘉靖帝的好圣孙?呵呵,嘉靖帝在潘应龙眼里,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属于内斗一流,治国理政稀松平庸之辈。 教出的“好圣孙”,能高明到哪里去? 还不是下面一堆的臣子,在使劲地拍马屁,才把他说得神乎其神。 但是刚才一番暗中交锋,潘应龙真得被吓到了,吓到骨子里。 尤其是刚才将近半刻钟的沉寂,朱翊钧把先天优势——太子权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君威如天,我不说,让你在寂静中自己体会。 很多事情,伱越琢磨越会吓唬自己。 潘应龙越琢磨越胡思乱想,自己心虚不已,终于又深刻体会到命运操持在别人手里的那种惶恐。 虽然说朱翊钧身为太子,手握生杀大权,有点胜之不武,但潘应龙清楚,能把自己的优势充分发挥,都是一顶一的聪明人。 潘应龙老老实实坐下,在椅子上坐了三分之一个屁股。 “你认识徐璠?”朱翊钧开口问道。 “回殿下的话,草民认识,但不相熟。” “你设计了他?” “是的。”潘应龙老实地答道,“徐鲁卿聪慧过人,但为人自负,又贪婪好财,草民抓住了他的弱点,暗地收买了他的两个族中好友,以及苏州的两位故交,怂恿他到处买地。” 朱翊钧突然问道:“听闻这两年东南的田地价格有下降?” “是的。这两年东南的良田价格下降了一成多,尤其是隆庆元年掉得更多,所以徐鲁卿去年大肆买地。” “什么原因?” 潘应龙迟疑一下答道:“嘉靖四十一年起,胡部堂和杨公公搭档,力行东南剿倭,倭患肃清。又圣天子在位,仁太子秉政,天下太平,风调雨顺。 而丰年伤农,越是风调雨顺,粮食就越卖不起价,持续数年,良田价格逐渐贬低。” “呵呵,”朱翊钧冷笑两声,“说实话!” 潘应龙看了一眼杨金水,正色说道:“回殿下的话。杨公公主持统筹局东南办之后,每年从暹罗、真腊、占城海运来大量稻米,贩卖东南以及江西、湖广,粮价一日低过一日。 又上海、苏州等地,种棉、纺纱、织布、丝茧、绸缎等产业日益兴盛,各工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百姓们蜂拥而至,进厂效力。拿的工钱,足以养活一家老小,还绰绰有余。 数年下来,许多百姓不堪耕种之苦,变卖田地,入上海、苏州、杭州、宁波等地工厂做活,挣工钱。 卖地的人多了,做佃户的人却少了,许多地主买了地,却雇不到佃户耕种,收成减少,缴纳的赋税却还是有那么多。一来二去,许多地主不敢卖地,田地价格就贬低了。” 没错,不是所有的地主都有本事像徐府那样,大肆购买或者半买半抢地侵占田地,然后再跟官府勾结,隐匿田地,逃避赋税。 州县也有压力的,每年的田赋都是硬性指标,大明KPI,死死地压在头上,事关前途,府州县的官员们肯定会盯死了。 你没有背景,不是官绅世家,也敢隐匿田地,想得美! 但是官绅世家也有一个苦恼,田地越多,越找不到佃户耕种,都跑去工厂做活去了。 那些新兴的工厂,为了吸引人来做工,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好。 既然如此,都是做牛做马,为什么不去好一点的地方做牛马呢? 这种情况延续几年,一向坚挺的东南田地价格开始下降。 潘应龙继续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江南世家对杨公公恨之入骨。” 朱翊钧不置可否。 江南世家对杨金水恨之入骨,这就对了。 杨金水要是跟他们水乳交融,自己早就收拾他了,就不会如此信任他,还许下封侯进爵的承诺。 朱翊钧转头问杨金水:“东南田地价格贬低,统筹局为何不去收购?” “回殿下的话,奴婢有叫人去收田地,只是我们终究是外来户,在乡野之间,讯息没有当地官绅世家得的快,有没有他们说话管用。 当地百姓卖地时,多半还是优先卖给当地官绅世家,甚至价格低了一两成都在所不惜。所以统筹局东南办费尽力气,收效甚微。” 乡绅土豪们掌握着县以下的农村。 皇权不下乡,那是以前,在自己手里就不行。但是此事重大,得一步步来。 朱翊钧点点头,不深究此事,继续说道:“你设计了徐璠,此事还不能成。想必胡汝贞、王子荐、曹子忠(曹邦辅)都在暗地里给了你极大的帮助。 他们在东南兴兵多年,执掌南直隶、浙、闽等地军政事宜,有他们的臂助,你的计策才会如此顺利,这般圆满!” 潘应龙万万没有想到朱翊钧会如此直接。 他第一次跟朱翊钧面对面交谈,根本不熟悉这种开门见山,直来直去的风格。 杨金水在暗地里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太子殿下能在勤政堂里接见你,说明他对你有了初步认可,你不必忌讳什么,也不要藏着掖着,有话直说,反而会得到殿下的信任。 潘应龙读懂了杨金水眼神里的意思,牙一咬答道:“殿下英明。” “英明!孤再英明,也挡不住下面的人有自己的心思。‘亭亭华盖祥云表,九点晴烟斗山小。’人人都有再进一步的想法。 天下人皆知,孤以东南剿倭起而筑基,胡汝贞、曹子忠、谭子理、王子荐、刘仁甫、戚元敬,都是孤的心腹班底。 现在孤从裕王世子变成了太子,受父皇所托,秉持国政,他们却无一人入阁,心里有怨言吗? 孤知道,肯定有!” 朱翊钧转过头来,盯着潘应龙,“你肯定也看明白了这些,所以四下联络,得孤的这些心腹大臣们,暗行方便,推动蔡国熙跪拜徐府之事,进而挑起高拱与徐阶之争。 无论谁输谁赢,他们都不吃亏。而你,潘应龙,能锥破皮囊,在孤的面前一展才华。你们都能捞到好处,却不管这锅饭,硬是被你们煮成了夹生饭,还要孤硬生生地吞下去!” 朱翊钧的话,说得语气不善,冷彻凛然,寒气逼人。 潘应龙噗通跪倒在地:“草民该死,坏了殿下的大计。” 朱翊钧盯着他,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说,坏了孤的什么大计? 潘应龙抬起头,朗声道:“草民到此时才明白,草民的才略不及殿下之万一。草民只看到十年之计,殿下能看到百年之后。 草民此时才明白,此前的得意之计,完全是鲁莽无知之举。” “你真得明白了?” “草民真得明白了。” “那你说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户部的算盘扒拉声 入夜,户部内院里,新设的会计条例司灯火通明,啪啦啪啦的算盘声,还在这个院子里回响着。 一位书办抬起头,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又揉了揉发麻的肩膀,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对旁边的同伴说道:“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尚书,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拿的那点俸禄,连路边的野狗都嫌弃。” 同伴左右看了看,感同身受地说道:“是啊,以前户部是一等一的肥缺,现在户部是最苦最累的衙门。 码得,早知道当初拣发衙门时,老子就该选吏部,再不济选太仆寺也好,昏了头来了这倒霉催的户部。” 左右同伴都知道他只是一时牢骚,真要他选,还是会选户部。 后面桌子上的书办轻声道:“贾老二,听说吏部正在酝酿中枢六部五寺改制,说是要大变样,你何不趁着这个机会,跳到其它衙门去?” 发牢骚的老贾一愣,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我在户部干了十几年,只会看账簿,打算盘,叫我去其它衙门,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另一位书办好奇地问道:“游老三,吏部整饬吏治,改制中枢,真的假的?风声都传了大半年,一直都只听到打雷,没看到下雨啊。” 游老三看了他一眼,“整饬吏治,改制中枢,国朝立朝以来,做过几次?哪一次不是地动山摇,哪有这么快! 我听说李天官这半年带着吏部一帮人,一直在忙这件事。” “有什么风声漏出来?” 游老三摇了摇头,“真是怪事!以前就算是内阁阁老们关上门放个屁,不到一个时辰满京城都闻到味了。 这次吏部整饬吏治,改制中枢,这么大动静,前前后后半年,怎么没有什么风声漏出来? 不,应该是满京城里全是乱七八糟的风声,没有一个靠谱的。” 另一位书办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里面大有玄机!” “什么玄机?” 那位书办故意卖弄起来,装模作样地收拾文卷,就是不开口。 “你个张四眼,快些说。” “奶奶个张四眼,伱赶紧说!” 旁边的书办们纷纷催促着。 游老三眼珠子一转,“张四眼,明儿是休沐,我们兄弟几个,一起凑钱在承福楼摆一桌席面请你,如何?” 张四眼这才转笑,“客气了!” 他放下文卷,探出头左右看了看,这才轻声说道:“我有个表兄在东厂做事,有次一起吃饭时,他跟我提过一嘴。 说这次吏部改制,李天官专门组织了一群人,都是熟谙铨政吏务的人,有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书办四十多人,内部新设了一个编制典铨处,暂由原南京兵部尚书刘采领衔。 听说专事吏治整饬和中枢改制。李天官再三强调,严守保密,不得丝毫泄露。” 众人都笑了,这样的强调,哪位阁老尚书不再三强调过,有意义吗? 都是耳边风,该泄露的还是哗哗地往外漏。 张四眼不慌不忙地说道:“一开始东厂就放了坐探进去,盯着编制典铨处的每一个人。” 众人马上肃静。 东厂! 居然派凶名昭著的东厂监管此事! 看到众人的神情,张四眼得意地笑了,继续说道:“最开始编制典铨处也有人不当回事,大嘴巴往外说事,上午说的,下午就进了东厂;傍晚说的,半夜就进去了。就算晚上躲在被窝里说的,第二天一早,东厂番子就找上门来了。 进了东厂,呵呵,诸位,那地方是那么好进的。轻责免官夺职,立即赶出京城;重则一家老小去了辽东甘肃,报效边事。不管你是侍郎还是书办,统统严办。 自那以后,编制典铨处的人,上上下下,各个嘴巴跟上了锁似的。” 室内寂静了一会,有书办迟疑地问道:“东厂监管,确实不同一般,可是真就这么密不透风吗?半年了,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透露出来,多少京官到处打听,就是没个准信。” 张四眼呵呵一笑,“里面还有玄机。” “还有什么玄机?”书办们连忙追问。 张四眼又摆起谱来,支支吾吾不肯说。 贾老二说道:“你个驴日的张四眼,好吧,明儿席面上,我们兄弟几个凑钱给你来两瓶四川的剑南春!” 张四眼眉开眼笑,“谢谢诸位同僚!” 书办们连声催促,“快说,快说!” “你们说的没错,半年多的时间,再严丝合缝,也会有点消息出来。这时宣教局的人就出来了。” “宣教局?李老夫子执掌的宣教局,它能干什么?” “呵呵,里面有能人。编制典铨处有三五条消息泄露出来,宣教局就悄悄放三五十条似真似假的消息,混在一起,你知道哪条是真的,哪条是假的?” “操!” 书办们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声。 一位主事走进来,看到书办们都凑在一块聊天,虎着脸说道:“干嘛呢!高部堂还在签押房里待着,等着要你们算好的山东隆庆元年账目,交不出来,高部堂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你们吃不吃得住?” 肯定吃不住! 高拱手段一向强势,现在在户部说一不二,他发起火来,自己这些小书办,谁受得了! 书办们马上各回各位,埋头苦干,巴拉巴拉的算盘声,又在夜色中的户部内院响起来。 高拱坐在灯火通明的签押房里,高仪、徐养正坐在他对面,三人喝着参茶,轻声说着话。 徐养正开口说道:“高拱,徐府之事,扑朔迷离,只是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认为是你指使。” 高拱苦笑道:“老夫主持山西宣大三镇清丈卫所田地,大有收获,正在趁胜追击,清丈九边、陕西、山西、北直隶等处的卫所田地。以此下去,迟早要清丈天下田地。 徐府之事恰到好处地冒出来,大家都以为是老夫一手筹划,好杀猴骇鸡,为清丈天下田地开路。” 高仪追问道:“高公,真不是你做的?” 高拱双手一摊,“蔡春台(蔡国熙)虽然是京师广平府永年人(今属河北邯郸市),跟北地士人往来密切,当年老夫也做过他那一科的殿试阅卷官,但老夫跟他毫无瓜葛,指使不动这位啊! 再说了,松江在东南,老夫的手伸得进去吗?根本伸不进去啊!” 高仪捋着胡须,点头说道:“此计毒辣啊。 蔡春台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北地名士。此事一出,不仅北地士林群情沸腾,南边新晋进士和士子们,也是非议汹涌。这段时间,上疏弹劾的,就有不少江南官员。 徐少湖乃江南世家翘首,身负江南士子众望。此事一出,不少人离心离德,江南一党隐隐有分裂之迹。” 高拱感叹道:“理所当然之事。我等正途之士以原籍、师门、科试结交,外人叫这个党,那个党,说起来同仇敌忾,团结一心,其实底下暗潮汹涌。 新进之士想出头,想进一步,前面却有前辈们占着位置,阻着仕途。这些新进之士,心高气傲,以匡正天下为己任,看着不肯让位子的前辈们,心有怨恨。 有些人,甚至视前辈们为尸位素餐之辈。可是这些前辈,对,就是你我这样的人,煎熬了十几二十年,终于才有机会一展抱负,岂能轻退? 说是一党,其实不过是各有所图的一群人,暂且抱团,各取所需而已。” “是啊。”高仪颇有感触地说道。 徐养正是熬了几十年的“老前辈”,好容易有机会一展抱负,他才不管后面的新进之人都多焦急,等老子先把事做完,功绩立完再说! 他现在满门心思放在这件事上,盘算着这件事对于高党的得失利弊。 徐养正现在的前途全系在高拱身上。 高拱倒了,高党散了,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此计要是往好处想,徐阶因此倒台出阁,高拱就能顺利补入阁,说不定还能一步登天,直接成为首辅。 再加上徐府这只猴摆在前面当典型,清丈天下田地的工作也会顺利许多。 清丈田地,名为高拱主持,实际上大部分繁琐工作都是徐养正在做。要是天下清丈田地完成,可是洪武朝以来国朝第一次,天大的功劳。 自己晋升户部尚书绰绰有余,更有机会入阁。 想想就激动。 可是徐阶这只老狐狸岂是那么轻易好扳倒的? 就算在太子殿下的暗中支持下扳倒他,这只老狐狸垂死挣扎,拼命反击,高党也吃不了兜着走。自己正好是负责清丈田地实际工作的,首当其冲啊! 好纠结啊! 徐养正抬起头,缓缓地问道:“新郑公,此事会不会是太子一党搞出来的?” 第一百零三章 大明国库受得住吗? 高拱和高仪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徐养正。 这还有问吗? 朝中三大势力,徐阶为首的江浙党,高拱为首的新晋党,或者叫高党,以及太子一党。 徐阶不可能自己搞自己,高党又对松江府鞭长莫及,那有能耐搞事情的只有太子一党了。 徐养正看到两人的目光,略一沉思,知道自己问错话了,显得政治悟性不高,心头一转,连忙转圜找补。 “新郑公,南宇公,学生的意思是,太子一党设计此事,有何用意?” 高拱觉得徐养正政治悟性不高,但勤勉用事,愿意指点一下,但他现在脑子全是想着这件事怎么解决,没有心思给开导,便给高仪使个眼色。 高仪缓缓开口:“太子一党,可谓是权倾一时,但太子却一直压着他们,蒙泉兄,你知道为何吗?” 徐养正有些吃惊,“太子压着他们?学生不觉得啊。” 高仪看了高拱一眼。 这位柳州八贤,有干才,学问也不错,可是政治斗争经验不丰富啊。 高仪继续说:“太子一党,李石麓和张叔大入阁,他俩与太子有师生之情,是太子近臣,却与胡汝贞等东南一党,十分疏远,实际上算不得一党。” 这么一点拨,徐养正明白了。 是啊,太子一党起势是从东南开始,胡宗宪、谭纶、刘焘、王一鹗、曹邦辅等臣,都是一时能臣干吏,他们确实与李春芳、张居正、赵贞吉不是一路人。 可以这么说,太子一党其实也分两派,一派是东南派,也叫地方派,因为胡宗宪等人,都是从东南地方上历练出来,现在也大多数充任地方督抚,掌握着地方实权。 另一派就是翰林派,也叫中枢派,李春芳、张居正和赵贞吉都是取庶吉士,入翰林院,在中枢清华之地历任。 张居正只是短暂地做过巡边御史,一年的山东巡抚,勉强有过一段地方官履历。 赵贞吉只是因为得罪严嵩,被贬斥过地方,那根本不是做官,只是变相流放编管而已。 两派根本不是一路人,治政理念也大为不同,只是上面有太子殿下这座大佛镇着,两派都一团和气。 太子殿下也颇有手段,利用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派,牢牢掌握着兵权和财权。利用李春芳为首的翰林派,在中枢与徐阶和高公等人分庭抗争,上通下达,牢牢掌控着国朝的实权。 胡宗宪、谭纶、曹邦辅等地方派首脑们想不想入阁? 当然想了。 于是就恰到好处的,在高公清丈三镇田地大有所获,准备大行清丈时,出了蔡知府跪徐府门前的事情。 要是换做在嘉靖、正德、弘治、成化等前朝,这种事一出来,徐党跟高党早就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中间再有人暗中推波助澜,结局可能是两败俱伤,然后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派坐收渔翁之利,稳稳当当入阁。 可是此事发生在本朝,发生西苑太子秉政的隆庆年间,除了数十位清流官员上疏弹劾徐阶之外,徐党、高党、太子一党的骨干和党羽们都老老实实的,一个都不敢下场。 舆论看着热闹,实际上就那么回事,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为什么? 因为西苑的太子殿下态度不明啊! 他不吱声,三党中人各个装聋作哑,绝不公开表态。 徐养正想到这里,心里骇然。 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老进士,好歹也在嘉靖朝里熬了二十多年,京城、南京都待过,还因为弹劾严嵩吃过廷杖,被贬云南。 嘉靖朝先皇也是稳坐西苑,手段高明,可是朝中各党从来没有这么默契过。 徐养正心里在打鼓。 这可是涉及一位首辅、两位阁老、数位尚书的党争大事,要是换做其它朝,早就炸了。偏偏在隆庆朝,风平浪静,三方都不敢先出声,都在暗中揣摩着西苑那位的想法。 先皇有这样的手腕吗? 徐养正再一细想,心里有些惊恐。 似乎自新皇即位以来,再也没有过廷杖。 听说东厂锦衣卫那些掌刑的番子手,手艺都快要生疏了。 先皇狠辣敢杀人,时不时一顿廷杖,是杀了文臣的气焰,却助长了卖直邀名的风气。 他的好圣孙不仅敢杀人,还会诛心。 他才不会给你卖直邀名的机会,直接让你去边地做实务。 伱真有罪,三法司会审裁定,他或斩首抄家,或夺免官职功名,三代不得科试。 亲娘啊,这一条让多少世家心惊胆战。 太子殿下比臣工们都讲规矩,不会像某些先皇随心所欲,可是这种讲规矩,却让臣工们即难受,又害怕。 看到徐养正的神情,高拱和高仪知道他悟了,便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 “新郑公,老夫听说李石麓憋了大半年的吏治整饬,中枢改制方案,近期要在太极殿朝会上公议?” “是的。” “新郑公可知道些什么消息?” 整饬吏治,中枢改制,事关数万官员们的官帽子,加上西苑那位又是位特别能折腾的主,中枢地方,无不关心。 就连一向淡泊的高仪也不能免俗。 徐养正更是瞪大眼睛,迫切地倾听着。 高拱捋着胡须想了一会,“此次整饬吏治、中枢改制,涉及到调改官吏俸禄,事关户部,自然有叫老夫参与。只是此事,西苑看得紧,你们二位虽然是自己人,老夫也只能说些能说的。” 高仪连忙答道:“理应如此,新郑公请说。” “此次吏治改制,目的是要消除机构臃肿、职责不清、人浮于事、运行成本过高、运行效率低下等弊端,主要内容是三定。” 高仪和徐养正对视一眼。 三定,什么玩意? “就是定职能、定机构、定编制。定职能和机构,主要是精兵简政,厘定职责。定编制就是为国朝财税统一做准备。” 高仪听出些意思,试探着问道:“新郑公,这是要大改?” “大改,可谓是洪武朝后的彻底大改,比前宋元丰改制变动还要大。” 高仪大吃一惊,刚想说有违祖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西苑祖孙俩都不是把祖制当回事的人,尤其是太子殿下,你一跟他谈祖制,他就问你,剥皮实草也是祖制,一句话堵得你死死的。 祖制这玩意,就是文臣们用来忽悠搪塞皇上的草纸,现在人家都看破了,再提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高仪非常想念那位“法祖”的孝宗先帝,有些缅怀传说中的“弘治中兴”。 徐养正也听出意思来,大惊失色地问道:“前宋元丰改制?新郑公,会不会引起什么动荡?” 高拱瞥了他一眼,“引起什么动荡?太子殿下改吏治弊端,给天下臣工增加俸禄,追加福利,百官感激都来不及,怎么动荡? 只是西苑这位的好处,没有那么好拿的。拿了高薪厚禄,臣工们再敢玩忽职守,懈懒怠政,他治起人来,定会叫你生如不死。” 是啊,太祖皇帝定下的国朝官制,可以称之为即不给你吃饱,又要叫你做牛做马。这等苛刻的情况,除了少数节操清高之人,谁做得到? 寒窗苦读二十年,千军万马中科试,奋力博得一官,还要自带干粮、忍饥挨饿地为国效力,为君分忧,谁干啊! 现在太子殿下在逐渐厘清财税的基础上,开始初步革新官制吏治,首先第一步,就是让大小官吏吃饱穿暖。 这对于万千中低级官员来说,就是天大的福音。 谁要敢举着祖制的旗号反对,万千官吏就要齐心协力,叫你去太祖皇帝那里,把祖制原本拿回来。 也正如高拱所言,西苑太子的好处,没有那么好拿。 好处给了你,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整饬吏治,严惩贪腐、怠政、失职等罪责,不用剥皮实草,直接抄家流放,免职夺名。 再狠一点,三族三代不准科试,祸及族人子孙,叫你生不如死。 高拱看着徐养正迟疑惶然的样子,有些怒其不争地说道:“蒙泉兄,你慌什么!” “新郑公,突施这样的大改,学生还是有些担心,会有人趁机挑拨,引起动荡!” 高拱不屑地冷笑一声,懒得回答。 高仪悠悠地答道:“九边、京营、南直隶,大明能用的兵都在西苑手里掌控着;盐政、海商、互市,大明最能挣钱的门路都在西苑手里抓着。 谁敢引起动荡?谁能引起动荡?说不得西苑还巴不得有人跳出来,宰了这只鸡好骇猴。” 徐养正一想,也是啊,他随即又问道:“可是官吏俸禄增加,国库支应得起吗?” 第一百零四章 内忧外患的大明 高仪转头看向高拱。 高拱徐徐答道:“所以接下来就是整饬国朝的财税度支制度。此前我朝的财税度支,就是一笔糊涂账。收得稀里糊涂,花得也是稀里糊涂。 官吏俸禄给得少,有些胥吏书办,干脆不给俸禄,或以徭役,或地方官自行处理。呵呵,如何自行处理?还不是盘剥地方,向百姓们摊派。 上下其手,落得的结果是朝廷收得一石米一两银子,层层盘剥摊派,百姓要负担十石米十两银子。国朝立朝两百年,是众所皆知的弊政,可是没人敢改。 为什么?一改下面的胥吏就吃不上饭,全部怠工,朝廷派下去的进士举人们全得抓瞎。 太子殿下的意思,先整饬吏治,革新官制,斩断盘剥摊派的理由。朝廷所有的赋税度支清晰,收多少,清清楚楚;花多少,明明白白。 老夫左思右想了两三个月,觉得这样有利于社稷,有益于百姓,也就赞同了。” 高仪冷笑几声说道:“恐怕会有人说,这是与民争利!” “与民争利?与哪个民争利!”高拱不客气地说,“无非是地方某些世家豪强,一贯与胥吏勾结,把持纳赋收税,瞒上欺下,盘剥百姓。 如此一改,他们就没了敲骨吸髓的机会,肯定会唆使豢养的士子官员们出声,说什么与民争利! 呵呵,西苑那位,只会当他们犬吠虫叫!” 徐养正还是有些担心,“新郑公,他们会不会趁机” 高拱眼睛一瞪,那把大胡子一抖一抖的,厉声道:“趁机干什么?” 徐养正被高拱的声音吓了一跳,再看他的模样,如发怒的老虎一般,吓得把后面的话全咽到肚子里去了。 高拱继续说道:“他们要清君侧吗?他们敢吗! 胡汝贞、谭子理等人整饬九边京营、南北直隶军务数年,戚元敬等人苦心训练出十几万新军。这些兵马被西苑用银子喂得饱饱的,正缺军功好封爵进官。 还有啊,开平、太原两处,这两年大兴工业,依然成为殿下所说的第一、第二工业中心。老夫拿到的文书有载,这两处一年产钢铁十八亿斤。按照新的计量算法,合计八十万吨,是洪武年一年出铁的十倍,嘉靖朝一年出铁的八倍。 火铳一月可出一万支,火炮一月可出一百门,出产数量还在持续攀升。 打仗,除了打钱粮,就是打兵甲火器。光这两处一年造得兵甲火器,足以荡平天下,谁敢清君侧?” 高仪长叹一口气,低着头没有出声。 徐养正一脸的不敢置信。 但心里开始明白,为什么太子殿下居住西苑,实掌国政,把紫禁城里的皇上变成了“虚君”。 如此前所未有的违制举动,满朝勋贵大臣们都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 原来他们是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 有兵有钱,还有如山如海的兵甲火器,西苑的那位名为太子,实为大明真天子。 看到徐养正完全悟了,高拱转头对高仪说道:“现在老夫担忧的是,蔡春台跪徐府一事,太子会如何处置?” 高仪也缓缓点头:“此事确实要拿捏适当。我们拭目以待,看殿下如何妥善处置此事。” —— 西苑勤政堂,朱翊钧盯着潘应龙,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你说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潘应龙抬起头答道:“草民明白,现在还不是对付徐家,对江南世家动手的时候。” 杨金水脸上的肉忍不住抽动了几下。 小潘啊,你胆子可真大,这样的话也敢直说。 不过伱小子也够聪慧,这么快就摸清楚了殿下脉搏,越是直言越没事。藏藏掖掖,反倒会坏事。 朱翊钧看着潘应龙,双手笼在袖子里,脸上不喜不悲,“为何?” 潘应龙喉结忍不住上下动了几下,他没有想到朱翊钧年少,却异常沉得住气,心智深沉超出他的想象。 自己说得如此露骨,他却一点异色都没有。 但当务之急是回答殿下的问题。 “草民原本把徐府与江南世家割裂开,把江南世家与天下士子儒生割裂开。听殿下一番教诲,其实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推倒徐府,只需殿下一纸令旨。但是药材还是那些药材,熬出来的药汤还是那道药汤,与社稷万民无益。” 有意思,这位潘应龙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位,如此深入思考的人。他甚至比李贽,想得更深入彻底。 没错,现在还不是动徐阶和徐府的时候。 因为儒家思想还没有被自己改造好,砸烂旧的,没有新的填补,大明会更乱。 李贽一直在这方面努力,他还邀请了好友耿定理等一批志同道合之人,在阳明心学的基础上,大力宣扬“君尊民本、大兴工商、重视军备”以及“道法自然、探索万物规律,反对理学空谈和假道学、宣扬功利主义”的新学。 这些新学思想,有些是李贽自己在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有的是受自己影响发展出来的。 为什么不直接废除儒学? 两千多年影响,自己能一朝改变? 废除儒学,用什么去替代它? 这可是一整套可以自圆其说,影响了中国上千年,深入到每一个人骨子里的哲学思想,到二十一世纪都还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和亚洲许多人,自己猛地一推,就能把它推翻? 再说了,推倒它,新的替代品呢? 新的替代品必须也是一整套可以自圆其说的哲学思想,自己还没这个本事创造出来。 不如在儒学基础进行大改造,反正它两千多年来一直在改造之中,自己掌握好最终解释权就好了。 只有等新学培养出一批人才,新兴的工商阶级有了足够的代言人,自己有了共同利益的基本盘,才能对徐阶和徐家动手,进而对他代表的江南世家和大地主阶级动手。 历史上的满清为什么敢搞摊丁入亩,敢搞官绅一体纳粮? 因为人家有一个基本盘,满蒙八旗,不是中原和江南世家和地主阶级。 你敢推诿抵赖,直接抄家;你敢煽动百姓反抗?直接屠了你。几招狠的下来,那些在大明隐匿田地、逃避赋税的地主世家们,一个比一个跪得快。 当然了,自己就算对大地主阶级动手,也不会一棍子打死,只是削弱他们,让势力较弱的新兴工商阶级,能够与他们抗衡,达到制衡的目的。 潘应龙应该没有理解得那么深,至少不会明白新兴工商阶级和保守地主阶级的区别,但是他能琢磨出自己要用一股新的力量,去抗衡传统守旧的力量,不再让他们一家独大,已经非常难得了。 更重要的是,徐阶和徐府还有利用价值。 朱翊钧挥挥手,“起来说话。” 杨金水在旁边连忙给潘应龙递眼色,小子,太子的第一道题考试,你合格,赶紧起来,准备应试第二道考题。 “谢殿下!”潘应龙起身后小心坐在椅子上。 朱翊钧不缓不急地又开口:“潘应龙,杨金水向孤举荐你时,说你是大明王景略王猛。可我大明入主神州两百年,四海宴清,还需要王猛吗?” 这道题好像不是送分题,是要命题啊! 太子殿下的考试,题目好难啊。 潘应龙嘴角抽了几下,心里紧张地转了几息,猛地下定决心答道:“殿下,当然需要!” “为何?”朱翊钧还是那么简单的一句问话。 潘应龙马上答道:“殿下,大明现在看着太平安宁,实际上内忧外患,其实与苻氏后秦相差不远。” 朱翊钧盯着潘应龙,语气很不客气,“你是危言耸听吗?” 潘应龙彻底豁出去了,“殿下,草民不是危言耸听。殿下聪慧睿智,远见卓识,对大明现状洞若观火,肯定知道大明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之时,需要殿下这样应天顺命的君上,也需要如王猛一样锐意进取的臣子。” 朱翊钧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悠悠地说道:“北虏东倭,南蛮西夷,群狼环伺,此是大明外患。兵备废弛、田地兼并、财税枯竭、官吏贪腐、天灾人祸,此是大明内忧。 内忧外患!能看到大明内忧外患的,都是有识之士。能大声说出来的,都是勇士。” 他转过头来,看着潘应龙,“潘应龙,你觉得如何消除大明的内忧外患?” 第一百零五章 这小子像王猛吗? “殿下!”潘应龙脸色凝重地答道,“草民遍阅史书,发现历朝历代,初期时南征北战,却政通人和,一到中期停下来休生养息,就弊端百出,沉疴越积越深,天灾人祸、内忧外患,最后岌岌可危,陷入乱世之中。 草民冥思苦想,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历朝历代,也有许多大才,革新除弊,意图力挽狂澜。前汉桑弘羊,前唐刘晏、王叔文,前宋范仲淹、王安石,可是他们如同是裱糊匠,裱得了一时,却裱不了一朝。 原因究竟出在哪里?” 朱翊钧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 “草民从杨公公那里,听到太子殿下关于财税度支,与历朝历代兴衰的关系高论,马上有所顿悟,敬佩到五体投地。 草民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那么是什么原因让财税度支日渐败坏?草民想到了许多原因,田地兼并、财富集中、富者更富穷者更穷,吏治败坏、贪腐怠政懒政,科试把持在士林世家手里、不再是择优录才,朝廷风气败坏、官场蝇营狗苟,投机钻营者平步青云、有德有才者有志难报. 可是这些弊端根源来自哪里?历朝历代,包括国朝初立时,这些弊端有没有,草民觉得肯定也有,可是却被压制住了。 为什么会被压制住?为什么到了偃武休兵、休养生息时,却压制不住,猛地爆发了?草民百思不得其解。” 朱翊钧不动声色,但是心里却对潘应龙刮目相看。 确实是大才,看问题的角度刁钻啊。 虽然他受时代的桎梏,没有办法跳出来看,但是能想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不容易了,在这个年代属于异端。 “草民有一天坐船从宁波回上海,看到海天一色、浪潮层叠,猛地有所顿悟。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一切在于一个势。 欣欣向荣、朝气蓬勃,如同大江奔流向东,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它带着向前走,虽然中有阻碍,却势不可挡! 死水一潭、暮气沉沉,那就如同养蛊一样,你咬我,我咬他,大家争田地、争财富、争官位、争权势,互相咬得死去活来,可吃苦的还是百姓。百姓终究不是韭草鸡羊,任意割宰却不会出声,到最后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厉害啊! 他居然看出增量发展和存量发展的本质区别。 潘应龙说完,紧张地看着朱翊钧,不知道自己冒险说的这番话,中没中太子殿下的意,又或者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惹怒了太子殿下。 他又瞥了一眼杨金水,想从这位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可是这位杨公公脸上看上去比自己还要紧张,除了紧张,还有震惊,应该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 沉寂中,潘应龙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太子对他命运的裁定。 终于,朱翊钧开口了。 “潘应龙,那你觉得应该如何保持这个势?” 坐在椅子上,快要坐不住的潘应龙不由长舒一口气,心中狂喜。 自己押对了! 其实太子殿下早就看透了一切。 潘应龙投奔谭纶和杨金水后,有渠道获得朱翊钧的第一手资料,比如西苑督办处、统筹局廷寄或急送的令旨、密诏、私信,以及朱翊钧对东南军政禀文的批复。 他仔仔细细地研究着这些资料,终于有一天开悟,西苑的太子殿下,其实跟自己志同道合,甚至比自己看得更远,想法更激进。 潘应龙知道自己的理念在现在,属于异端中的异端,比李贽还要不受待见。他那个好歹还跟学术沾点边,是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自己这些理念属于军国方略,是可以施行的举措,一旦公布于世,满朝文武,天下士林,会聚起狂风巨浪,活活吞了自己。 所以潘应龙一直都十分小心,藏着自己的理念,暗暗地完善,不敢说出来,连杨金水都不敢说。 万万没有想到,他突然发现,西苑的太子殿下,种种举措,以及字里行间透出来的讯息,暗合他的理念。 同类人很容易找到同类人。 潘应龙心中大喜。 君臣志同道合,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于是潘应龙先是帮杨金水筹划了两淮盐政的事,让巡盐变成了“剿乱平叛”,直接把盐商以及南京背后的权贵一网打尽。 报了私仇,又更加得到杨金水的信任。 接着小心翼翼地筹划了蔡国熙跪倒在徐府门前一事,目的就是想引起朱翊钧的注意,然后博一个殿前会面的机会。 如同商鞅见秦孝公,王猛见苻坚,天雷勾地火。 但潘应龙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押上了身家性命奋力一搏。 要是猜错,太子殿下的理念其实与自己不符,届时自己全盘托出,被殿下认为是异端邪说,下令严惩,父亲的旧故好友,恩主谭纶杨金水都救不了自己。 可潘应龙还是愿意一搏! 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潘应龙稳了稳心神,朗声答道:“殿下,草民觉得大明要不断进取,要保持欣欣向荣的大势,必须不停地向外扩张,有序地、不停地向外扩张!” 杨金水实在忍不住,喝声打断潘应龙的话:“荒谬!实在荒谬!潘应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伱这是在怂恿殿下穷兵黩武,最后的结果是海内空竭,万民疲弊。” 潘应龙直着脖子答道:“商鞅兴耕战之法,最后秦灭六国,一统天下。” “可是秦二世而亡!” “秦亡不在其弱,而在因人而恒强,终因人而骤亡!” 有意思,潘应龙这句话说的有意思。 在他看来,前秦因为几代先王坚持不懈地执行商鞅的耕战之法,延积到嬴政这位猛人身上,一举荡平了六国,统一天下。 只是秦始皇第一次真正的统一中国,还在摸索阶段就突然死掉,接班人胡亥又太差,一堆的野心家们看到了机会,一拥而上,秦亡。 要是秦始皇再活二十年,或者换个能干的接班人,稳住局面,慢慢摸索改进合适的制度,相信秦不会二世而亡。 朱翊钧没有出声,继续听潘应龙说道:“穷兵黩武,那是汉武帝所为。屡屡征战,求虚名而不取实利,耗国力而逞私欲,虽有张掖河西、封狼居胥之功,但最后还是落得国穷民困的下场。 大明要征战,必须考虑义利功过;大明要扩张,必须权衡得失利弊。征战扩张,必须源源不断地获得土地和财富!获得比付出得多,就能保持大明不断进取,欣欣向荣之势。 在此大势之下,革新除弊就可顺势而为,任何阻拦的守旧势力会成为马车车辙下的花草。” 杨金水看了看沉寂如水的朱翊钧,心中更加担心。 潘应龙啊潘应龙,你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异端邪说。 不过他心里隐隐觉得,潘应龙所说似乎正合太子殿下的心意。 在杨金水和潘应龙的期盼下,朱翊钧终于开口。 “积水潭边上有座金台观,海公整饬道观庙宇后,被没入官中,现在督办处的宣教局在那里设了一个金台馆,杨金水、潘应龙,你二人先去那里研习一月。” 杨金水和潘应龙对视一眼,心里有疑惑却不敢多言,连忙跪倒应道:“是。”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窗前,看着杨金水和潘应龙的背影越去越远。 蔡国熙被徐府羞辱一事,该有个了结了。 “祁言!” “殿下,奴婢在!” “通知卓吾先生,日子定在三天后。” “是!” 第一百零六章 群官去太学宫 蔡茂春穿着一身青袍官服,头戴乌纱帽,从轿子里钻出来,仰头看了一眼牌坊上的匾额,那是宣宗先帝的题词——“太学宫”。 真是叫人怀念,那些仁德明君、敬天法祖,群贤辈出、众正盈朝的好年代啊。 蔡茂春扫了一眼,看到同科状元丁士美跟张四维、王遴等人走在一起,春风得意,趾高气昂。明明看到了自己,却故意装作看不到。 听说他通过王遴,攀上了高拱的高枝,成了朝中三大势力高党一员,已经走上一条青云之路,跟自己这个孤魂野鬼截然不同。 倒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申时行,带着榜眼王锡爵、探花余有丁以及同科郜永春等人,走了过来,对自己这位嘉靖三十八年的榜眼行礼。 “学生见过前辈。” “诸位客气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蔡茂春有些羡慕。 嘉靖四十一年这帮人,蒸蒸日上,因为前三甲志同道合,齐心协力,进而把他们这一科凝聚成一股绳。 人一多,心一齐,声音就响亮了。 那像自己这一科,一盘散沙。 正想着,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沈鲤、许国等人仰首挺胸地从路的那一边,走进了太学宫。 前面的前辈还占据高位,后面的晚辈已经咄咄逼人,前有虎后有狼,仕途艰难啊。 蔡茂春一抬头,看到潘晟、曾省吾和王篆三人在前面走着,心头一动,撩起官袍前襟,紧走几步,走到他们旁边。 “学生蔡茂春见过老师。” “蔡某见过三省前辈,见过汝文兄。” “哦,华秋来了。”潘晟和蔼地点点头。 三人以潘晟官阶最高,是为南京国子监祭酒,现在被召回京城,在礼部任闲职。 资历最老,嘉靖二十年进士,更巧的是,跟张居正一起,做过嘉靖三十八年的殿试阅卷官。 那一科殿试,会元蔡茂春的卷子被潘晟看中,点了出来,不知为何呈到御前后,只被先皇嘉靖帝点为二甲第四名。 但不管怎么说,蔡茂春能勉强叫潘晟一声老师。 曾省吾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现任都察院右佥御史,是张居正的同乡。 王篆年纪比蔡茂春要大,却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现任吏部郎中,也是张居正的同乡。 他们三位,是以张居正为首的楚党中坚。 曾省吾和王篆也拱手回礼:“华秋兄/华秋前辈。” “老师,今天太子把六品以上京官召集到太学宫,所为何事?”蔡茂春问道。 潘晟微笑着摇了摇头:“吾等也是一头雾水。” 蔡茂春继续说道:“此事有些突然,前所未有,学生等人是不知所措。” 潘晟意味深长地说道:“新朝新气象,大家要慢慢习惯。” 看到蔡茂春甚是恭敬的样子,潘晟知道他因为入赘赵家,被同僚们看不起,仕途艰难,比他晚一科的王篆都跑到他前面去了。 王篆已经是吏部郎中,蔡茂春还是个工部员外郎。 偏偏蔡茂春除了入赘之外,文采、才干、品行其实都是一等一,至少在潘晟心里,比同科状元丁士美要强。 心里顿时生起怜悯爱才之心。 “华秋原籍福建福州?” “是的老师。” “福建地灵人杰啊,不仅有华秋这样的大才,还出了卓吾先生这样的大家。”潘晟感叹了一句,“卓吾先生新近右迁为太常寺少卿,华秋身为同乡,没有去登门祝贺?” 蔡茂春心头一动,连忙答道:“回老师的话,学生有去卓吾先生府上祝贺,只是当时李府宾朋满座,学生一时找不到空隙与卓吾先生多攀谈几句。” 潘晟摇了摇头,“华秋啊,这样可不行。卓吾先生这样的大家,旁人想登门请教都是奢想,唯独你还是他的同乡,这样的好机会,华秋,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蔡茂春听懂了,这是在指点自己。 李贽原本只是国子监一名普通的助教,因其学术偏激在士林小有名气。嘉靖四十四年突然入了太子殿下的法眼,成为他的幕僚。 然后国子监司业,礼部员外郎、郎中,现在又是太常寺少卿,升官速度,可以跟徐渭媲美。 徐渭可是实打实的军功,李贽却是凭借学问。 如此说来,李贽深得太子殿下信任,自己如果能够走通李贽这条路,等于直接成为太子一党,想想就让人激动! 蔡茂春知道自己声名狼藉,张居正为首的楚党也不大想接纳自己,他们又不缺羽翼。 算下来李贽那里,反倒成了好去处。 李贽、徐渭,一个举人、一个廪生,一个宣扬学术异端、一个幕僚师爷出身,倒是跟自己这位赘婿匹配。 他俩在太子那里都得到了重用,说明太子殿下用人不拘一格。 想到这里,蔡茂春心热了,连忙拱手道:“谢老师指点。” 看到他悟了,潘晟点点头不再言语,与曾省吾、王篆继续往前走。 “世叔!” 蔡茂春闻声转头,看到是陆绎。 他是前锦衣卫都指挥使、忠诚伯陆炳第三子。 陆炳长子、次子早逝,陆绎现在是陆府当家人。陆炳继室是赵祖鹏长女。蔡茂春娶了赵祖鹏幼女,要叫陆炳一声姐夫。 论辈分陆绎得叫蔡茂春一声姨父,只是继室姻亲关系隔得有点远,可以叫一声世叔。 “与成,你们也来了?” “京城里六品以上文武百官,还有勋贵们,全部被召来,能少得了我们吗?”陆绎吐槽道。 蔡茂春与潘晟三人拱手道歉,与陆绎轻声说着话。 曾省吾转头看了一眼慢慢地落在后面的蔡茂春,笑着说道:“潘公起了爱才之心?” 潘晟徐徐答道:“蔡华秋比丁邦彦要实干。” 曾省吾点点头。 太子殿下重实轻虚。丁士美名声好,学问好,可是难入太子的法眼。蔡春茂名声不好,学问略输,但精明干练,长实务,这样的人很容易被太子重用。 潘晟是在卖一份好,留一份人情。 蔡茂春问道:“与成,听说伱被转到金吾卫去了?” 陆绎神情有些沮丧,“是的世叔。西苑传下令旨,改制锦衣卫,所有挂职锦衣卫,不任实职的,全部改到金吾和千牛卫。现在外侄是左千牛卫指挥佥事。” 蔡茂春好奇地继续问道:“听说你们五军都督府也改了?” “是的世叔,”陆绎强打着精神答道,“根据西苑令旨,五军都督改为五都督府,五军所辖各卫和亲军上直卫也都改了,目前只保留金吾、千牛四卫。 还新编了羽林、控鹤、骁骑、骠骑、云骑、凤翔、神威、神捷、天策、龙骧、虎贲、豹韬、鹰扬、飞熊、武德、武胜、武骧、威武、广武、兴武、英武、神武、雄武、勇武、振武、宣武二十六军。 成国公朱公改任中府大都督,英国公张公出任中府都督同知;兴化伯戚公改任左府大都督,薛公(薛麟)为左府都督同知,徐侍郎出任左府都督佥事。 带川公(刘焘)出任右府大都督,北山公(卢镗)出任右府都督同知,鸣泉公(梁梦龙)出任右府都督佥事;阳武侯薛翰出任后府大都督,兰溪伯马公出任后府都督同知,禹秀公(郑洛)出任后府都督佥事。 胡兵部兼任前府大都督,子理公(谭纶)兼任前府都督同知,萧夏卿(萧大亨)为署理前府都督佥事” 蔡茂盛一下子听出端倪来,这是要大改军制啊。 “与成,莫非西苑要改卫所军户制?” 陆绎答道:“有这个传闻。只是怎么改,我们也不知道,也没有太多人关心。” 他们都是恩荫之人,再怎么改,都不会少了他们的一份俸禄,也不会叫他们去戍边打仗,不关心也是正常的。 蔡茂春看着陆绎一脸的忧心忡忡,知道这位外侄的压力,比他还要大。 陆炳在世时,似乎得罪过当前皇上。 陆绎又冒着风险庇护了严世蕃的次子,他的姐夫严绍庭。 严世蕃可是当前皇上最恨之人。 严世蕃在嘉靖末年被斩,皇上把恨记在了严世蕃儿子、孙子头上,加上陆炳的旧怨,有见风使舵之人,一直上疏弹劾陆炳,要求追究其罪责,夺褫谥号和追赠,也把陆绎一并弹劾。 幸好西苑太子留中这些奏章,司礼监黄锦也念及陆炳旧情,暗中相帮陆家。 加上陆家姻亲关系也够硬。除了二姐嫁给了严绍庭外,陆绎的大姐嫁给了成国公朱希忠之子朱时泰,三姐嫁给徐阶三子徐瑛,四妹嫁给先南京礼部尚书孙升之子,孙升两子皆是进士。 五妹嫁给原吏部尚书吴鹏之子。 所以一直平安没事。 可陆家得罪了当今皇上,这把悬在头顶上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陆绎现在是陆家一家之主,上有继母,下有弟弟妹妹和子侄,需要他遮风挡雨。 焦头烂额,忧心忡忡! 蔡茂春知道陆绎的烦恼,可惜自己也帮不上忙,只能叹了口气,好生劝慰。 两人边说边往里走。 他们都是不招人喜欢的人,干脆走偏僻的路,不想刚转过一道弯,迎面撞到从旁边走出来的一行人。 蔡茂春和陆绎马上脸色一变! 第一百零七章 这是什么大会? 蔡茂春和陆绎看清楚来人,马上跪倒在地,磕头见礼,“臣礼部员外郎蔡茂春/左千牛卫指挥使佥事陆绎拜见太子殿下。” 来者正是朱翊钧。 他身穿朱色蟒袍,头戴翼善冠,身边跟着冯保、方良、祁言,还有两位面生,陆绎勉强认出一位是新任少府监杨金水,还有一位年轻人就认不出来。 身前身后是数十位净军和锦衣卫奉宸司护卫,远处有上百位勇武营军校。 “陆绎,你是陆公第三子?”朱翊钧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 “回殿下的话,臣是的。”陆绎连忙答道。 “嗯,皇爷爷羽化前,跟孤说起过他与陆公总角之交。可惜,陆公仙逝前,孤还年幼,不大记得他的样子。” 朱翊钧感叹了一句,陆绎心中大喜。 我的殿下啊,你可算还记得家父与先皇的情谊。 朝野上下都知道你是先皇好圣孙,知道伱们祖孙情深,你能爱屋及乌,眷顾庇护陆家,我们满府上下感激不尽啊! “听闻陆公留下不少书信手稿,想必有不少跟皇爷爷有关,且陆公与国与民,还是做了不少政绩,你好生整理一番,不要疏忽了。” “是,臣谨遵殿下令旨。”陆绎连忙答道。 朱翊钧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 此人可用,因为他爹陆炳给他留下一笔丰厚的政治遗产。 不得不佩服,陆炳真是一位八面玲珑的人,看看他的姻亲关系图,黄锦、严嵩、徐阶,勋贵文臣,一个都没落下! 自己可以用他,居中联络、拉拢勋贵和部分文臣。 文臣里,也不尽是要与外戚勋贵划清关系的人,明朝文人儒生的风骨,比起前宋差远了,仅仅比历史上满清文人儒生好一些。 朱翊钧目光又落到蔡茂春身上,冯保上前一步,在耳边轻语了几句。 他提督东厂,有监视百官之责,满朝文武百官的履历都在脑海里装着。 原来赘婿会元蔡茂春。 好,这样的人可用! 因为这样的人被主流嫌弃,在正途无望,他们更渴望被器重,更渴望大展宏图。一旦自己重用,他们会不遗余力,奋勇向前。 有点皈依者的意思,胡宗宪、杨金水、徐渭、李贽、南宫冶、潘应龙都是类似的情况,现在可以多一个蔡茂春。 会元啊,礼部会试第一名,虽然没有殿试第一名状元那么名气大,可也是真才实学考出来的。 “你是福州人?” 蔡茂春连忙答道:“回殿下的话,臣原籍福州府侯官县。” “嗯,福建是个好地方,地灵人杰。”朱翊钧点点头,“好了,彝伦堂的大会快要开始,你们赶紧去,不要耽误。” “是,殿下。” 蔡茂春和陆绎行礼后起身,继续赶路。 此时两人的态度与刚才截然不同。 陆绎心里无比欣喜。 老爹,我的亲爹啊,你真是遗泽无穷啊,你跟先皇的交情,皇上没记住,太子殿下却记得真真的。 妥妥的了! 只要有太子殿下庇护,皇上惦记陆家也没事。再说了,皇上在紫禁城快活,那有功夫记这些“小事”? 老爹,回去我一定给你多上香! 对了,刚才太子殿下叫我多整理老爹的书信手稿,说是事关世庙先皇,什么意思? 陆绎突然想起,隆庆元年西苑递出旨意,叫翰林院和国史馆,组织人手编写《世宗皇帝圣训宝录》,还特意成立敬一阁,指定翰林院掌院学士、太子宾客张四维为敬一阁学士,主持此事。 明白了! 太子殿下这是叫自己在先父的书信手稿里,找些展现世庙先皇仁德英毅的书信笔记出来,提供给敬一阁作为佐证。 殿下,放心!臣回去马上,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地找。先父伺候先皇这么多年,又一直公忠体国,肯定留下类似的书信笔记。 嗯,自己也要好好练一练书法了。 蔡茂春也听出朱翊钧的点拨,赶紧去找你的福建同乡李贽李卓吾去,投入他的门下。 他只是举人,自己可是会试会元,投在他门下会遭人嗤笑。 那又如何! 闻道有先后! 太子殿下已经点出,卓吾先生有资格广收门人故吏,有开宗立派的资格,自己现在不赶紧投奔过去,再晚点怕是连靠前一点的位置都挤不进去了。 太常寺! 蔡茂春心头一动,想起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整饬吏治、中枢改制传闻,心有所悟。 卓吾先生能自创一套广收欢迎的新学,学问肯定没得说,只是他做官就有点稀松了。现在他名为太常少卿,实际上是太常寺一寺之长,因为西苑特意把此前的太常卿给挪走了。 王国光改任太府卿,魏学曾接任太仆卿;参倒严世蕃、打响倒严第一炮的邹应龙任大理卿;原南京兵部尚书刘采出任光禄卿;礼部侍郎、协理理藩院事方逢时出任鸿胪卿。 太常寺、太仆寺、大理寺、光禄寺、鸿胪寺,再加上新设的外朝太府寺和内廷少府监,蔡茂春琢磨出些东西来。 卓吾先生执掌的太常寺,大有可为! 蔡茂春和陆绎进到彝伦堂,堂前空坪上坐满了人,文武官员们在小吏的引领下,按照各部院寺和各府卫,在空坪上各区域的小凳子上坐下。 蔡茂春跟陆绎拱手告别,跟着小吏走到了礼部区域,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 前后左右都是礼部的同僚,或虚情或真意地拱手问候了两声,蔡茂春举目一看,满满当当足有上千人,前面高一点的露台上,坐着侍郎、寺卿、副都御史以及都指挥使、都督佥事以上高官。 正前面,看到放了一个一人高的架子,上面支着一个铁皮大喇叭,几个官员站在一边,商量着什么。 蔡茂春侧身向身边亲近的同僚打听:“到底干什么,有消息传出来吗?” “大家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听说是咱们礼部同僚,在理藩院办差的叶男兆和宋思文主持这次大会。” “他俩?”蔡茂春大吃一惊,再举目向远处的堂前露台看去,那几个站在一起的官员,看上去有两人确实像叶梦熊和宋应昌。 “就是这两位!不得了啊,嗖地一声就窜到我们前面去了,再过两年,我们这老家伙,以后上朝的时候,只能看到他们的屁股了。” 同僚满腹牢骚地感叹,他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老进士,比自己还要早一科,官阶跟自己差不多,肯定满腹牢骚。 蔡茂春看着远处的两人身影,听说叶梦熊是海瑞被先皇下旨贬至到岭南“思过读书”时认识的,被举荐给了太子殿下。 宋应昌据说是同为余姚,跟其父为同窗的徐渭推荐。 一入西苑,立即飞黄腾达。 蔡茂春心更热了,散了会自己就去太常寺拜访卓吾先生去! “诸公,各位同僚!”叶梦熊走到铁皮大喇叭前,大声说道,“学生与思文兄奉令旨主持召开这次大会,两刻钟后即将开始。 这次大会,非常重要,也非常严肃。赵中丞和吴右副丞已经奉令旨,纠察此次大会风纪。” 赵贞吉坐着不动,由右副都御史吴昌站起身,严肃地对众人点点头,背书表示叶梦熊说得都是真的。 叶梦熊等吴昌坐下,继续说道:“都察院选出四十位御史,分坐各处,如朝会例,凡有违反风纪者,皆记录在案,会后将列章弹劾。” 啊,搞得这么严肃! 众人马上神情一肃。 叶梦熊说道:“学生和思文在左厢房设了饮水处,摆有凉开水十几桶以及饮具若干。洗换方便之处在右边,有指示牌。 现在大会还未开始,诸公和各位同僚可自行去饮水或方便。” 哦,搞得像模像样啊! 过了两刻钟,宋应昌示意旁边的小吏擂鼓。 咚咚鼓声响毕,会场一片寂静,叶梦熊大声道:“现在大会正式开始!” 第一百零八章 这是一次敲敲打打的大会 叶梦熊继续说道:“诸公,各位同僚,大会第一项,由内阁次辅、吏部尚书李先生给大家讲话,大家欢迎!” 他率先在台上鼓掌,坐在最前面的阁老、尚书和侍郎们也跟着鼓掌。 掌声传到下面空坪,掌声陆续响起。 “怎么现在朝会改这样了?”旁边嘉靖三十五年老进士同僚好奇地问道。 蔡茂春轻声答道:“听说西苑开会都是这样,兄台你看,阁老、尚书他们都习惯了,我们也要跟着习惯了。” “不可思议。”同僚摇了摇头。 李春芳提着衣襟走到前台喇叭后面,叶梦熊站在他旁边,帮他调整了一下大喇叭的高度。 “诸公,各位同僚,今天大会是奉太子殿下令旨,由理藩院、吏部和都察院联合主持召开,是一次教育大会,也是一次警示大会。” 李春芳用白话开场,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在东海之滨,大明藩属国朝鲜,发生一次大事件,数十万暴民起事,汇集成三股,一路烧杀抢掠,最后攻陷了王京汉城。朝鲜国主仓惶逃至江华岛,托以大明翼护之下。 暴民乱军攻陷王京后,自立称伪,屠戳百姓的同时大肆捕杀宗室勋贵,文武官吏以及儒生文士,死者数以万计。朝鲜两班,为之一空。 乱军还趁势攻打江华岛,被我大明水陆两师大败,不敢再西窥。初步统计,朝鲜此次大乱中,军民死伤十万余。 此外宗室外戚和两班官员被杀一千七百家,男女一万五千口;地方豪右世家、儒生名士被杀二千一百家,男女三万九千口,其余胥吏军校无以数计,预估在五千到八千家,男女五万左右。 八成以上是满门灭绝,极其惨烈!”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朝鲜的这些暴民乱军可真狠啊! 清贵士林之辈,居然被杀了近十万人,岂不是朝鲜菁华被屠戳一空? 李春芳还在巴拉巴拉地说,一口气说了大约两刻钟,最后总结道。 “现在朝鲜乱军依然占据王京以及五成以上州县城池,朝鲜国主用血笔写了国书,派遣了哀告使来我朝,泣血哀求国朝派水陆大军,平定此乱。 太子殿下正在与督办处和内阁合议,不日即有结果出来。 这次朝鲜民乱,无比惨烈,又近在咫尺,对我国朝来说,可谓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有着极大的教育和警示作用,故而太子殿下出令旨,召开此次大会!” 有心人开始明白了,眼睛不由地向坐在前台的内阁首辅徐阶身上瞟。 李春芳退下后,叶梦熊继续说道:“现在请朝鲜哀告使郑仁弘先生,给大家详细讲述朝鲜此次大乱的实际情况。” 郑仁弘上台来,先对着紫禁城方向跪拜行礼,又对着内阁、尚书等人长揖行礼,礼毕后才走到大喇叭跟前。 还没开口,已经是泪流满脸,哽咽着说道:“此次大乱,我朝鲜元气大伤。儒林士子被屠戳一空.呜呜” 郑仁弘说吏曹判书金某某,是他的科试老师,已经六十多岁,乱军杀入王京,某某来不及逃脱,只能闭门阖家躲在宅院里,结果被乱军闯入,上至六十多岁的某某,下至几岁的幼童,被屠戳一空。 女眷被奸淫,家产被分掠. 议政府右议政尹某某,一家老小三十几口,被乱军所杀,暴尸在野外,被野狗饿狼啃食,尸骨无存。 成均馆大提学,朝鲜名士大儒李某某 说到这个名字,空坪上一些翰林不由动容变色。 这位朝鲜大儒的名声,也传到大明,被一定程度上认可,视为圣教和阳明心学在朝鲜的传播者。 居然也惨遭毒手! 郑仁弘继续往下说,说这位大儒李某某被五马分尸,活活虐杀,首级被挂在汉城东门城楼上,风吹雨打。 叶梦熊和宋应昌对视一眼,他们能获得江华岛最新最真实的讯息。 其实这位朝鲜大儒李某某,和许多官员名士们,在乱军攻破汉城第一时间,向他们曾经痛骂的千古逆贼李赞道投降。 李赞道“即位自立”和“建元称伪”还是这位朝鲜大儒领衔,带着一群降臣操办的。 不仅如此,这位大儒还把自己的爱妾、女儿和儿媳一并献给李赞道、朴仁勇和崔光中三大贼首。他的儿子更是一马当先,带着乱军进王宫,拘捕拷打宗室外戚,四处查抄财物。 乱军在江华岛大败,精锐损失殆尽,李赞道、朴仁勇和崔光中三人为了平息内部怨气,振奋士气,以出卖情报、外通大明、伺机作乱等罪名,把这位朝鲜大儒连同大部分降臣降将全部虐杀。 郑仁弘春秋笔法,给朝鲜小朝廷挽回颜面,叶梦熊和宋应昌在现场也不吱声。 但是宣教局主编的《朝鲜戊辰之变纪实》的书册,正在印刷,不日刊行。 书册里会详细讲述前后过程,以及把朝鲜君臣在这次戊辰民变中的丑态揭露得淋漓尽致,相信大明百姓们会很喜欢看。 郑仁弘把惨状说了两刻钟,最后按耐不住哭倒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连声哀嚎道:“请天朝出兵,救藩属朝鲜万民于水火之中。” 徐阶没有出声,众人看向督办处总督戎政、兵部尚书胡宗宪。 他脸色如常,一声不吭。 现在朝鲜这锅汤,火候还没到。 火候没到,有些条件就没法水到渠成地叫朝鲜君臣答应。 再熬一熬吧! 叶梦熊和宋应昌连忙上前,把郑仁弘扶下台去。叶梦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走上前台继续说道:“现在请太常少卿李先生给大家总结朝鲜戊辰之变的教训,大家欢迎!” 掌声中,李贽拿着一卷纸走到铁皮喇叭后面。 “诸公,各位同僚,朝鲜戊辰之变,如此惨烈,究其根源,到底为何发生呢?”李贽也是白话开场,开始像在一念堂和金台馆讲课一样,对着上千文武百官讲述起来。 “据理藩院得到的资料,朝鲜有田地一百五十五万结。他们计量田地与我大明不同,一结为年产二十石粮食的田地。他们的亩产量一年在两石左右,折算下来大约有田地一千六百万亩左右,每年产粮三千一百万石。 根据我们的调查,朝鲜男女老少人口在六百万左右,其中有三分之一为奴婢,依附在两班官宦、世家豪右门下,备受欺压。 朝鲜科田制荒废,一百五十五万结田地有七成以上掌握在两班官宦和世家豪右手里,他们欺压佃户、逃避田赋。一半以上的田赋压在只有三成田地的自耕农和小地主身上 这次戊辰之变,贼首振臂一呼,那些奴婢和佃户,奋起呼应,弑杀主家,从贼作乱.太常寺奉令旨,总结朝鲜戊辰之变的经验教训.一致认为,朝鲜国官宦豪强,巧取豪夺,奴役人口,侵占田地,逃匿赋税是此次大变的最大根源.” 听到这里,在场的许多人都听出弦外之音。 李贽的这份总结,字字听着是在提朝鲜戊辰之变,实际上全指向大明。 朝鲜是大明的好学生,它发生的事情,大明肯定也有。隐匿人口,侵占田地,逃避赋税,干得最起劲的就是宗室、外戚、勋贵和地方世家。 太子殿下这是借着朝鲜的事,敲打这些人,首当其冲的是前不久发生侵占田地、逃匿赋税,使得地方府县赋税难全,知府知县无奈跪倒在门前的徐府。 可是这样的敲打,有用吗? 第一百零九章 此时不积极,你有什么前途? 朱翊钧知道,今天的大会,没用,也有用。 你永远叫不醒一群故意装睡的人。 朝鲜戊辰之变再惨烈,再近在咫尺,只要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都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想要让他们收起贪婪的心思,巧取豪夺的小爪爪,根本不可能! 这样的人,就让他们装睡吧,等到时候了,他们还不肯醒,就让他们长眠不醒好了。 但这样的大会,其实也很有用。 再某种意义上,这叫做统一思想。 朱翊钧其实并不赞同皇爷爷嘉靖帝的做法,没事做个谜语人,让臣工自己琢磨,立了功就是自己圣明,出了岔子就要臣工背锅。 其实这是皇爷爷自己都没有信心。 他发现了问题,但是不知道怎么去解决问题,又担心自己发话,臣工照着去解决问题,搞砸了会影响自己的威信。 完全没有必要。 其实作为上位者,勇于承担责任,会让臣工们更加放心大胆地去做事,不用忌讳什么后果。 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一次就能解决的,需要不断地尝试各种方法才能解决,有时候解决了旧问题,会出现新问题。 这时候臣工们勇于任事、锐意进取就非常难得了。 要是各个都明哲保身、少做少错、不做不错,问题越积越多,窟窿越扯越大,最后就会历史重演崇祯朝,船沉国灭。 如何让臣工们勇于任事、锐意进取? 除了君上要勇于承担责任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给他们指明方向。 告诉他们,解决什么问题,就能升官加爵,平步青云。 告诉各级官员,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那么他们就会各显神通,招商引资,大搞城市经营,刺激鸡屁股,做得好的出类拔萃,仕途光明。 又或者稳定压倒一切。 他们就会知道,什么问题不能出,这是底线! 而这种指明方向,就是统一思想。 自己今天开这个会,就是告诉满朝文武百官,现在清丈田地是朝廷压倒一切的任务。 谁敢阻碍它,谁就是在拿仕途开玩笑!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逃避赋税,以后将是朝廷重点清查方向。你们要想保住仕途,就赶紧通知你们的族人亲友,及时收手。 也可以在这方面自告奋勇,搞出成绩来,以后定会平步青云。 要是聪慧一点的官员,会从这次大会往深处想,从清丈田地想到开源,从整饬吏治、中枢改制想到节流,再从开源节流想到完善财税制度。 要是在这方面提出建议,或者主动做出些成绩来,他们属于文武百官的佼佼者,自己会对他们另眼看待,重点提拔! 李贽在上面讲得巴拉巴拉,十分起劲。 他那口带着闽南口音的官话,听起来确实有些难懂。 台下的官员们,有的听得聚精会神,有的神游天外,有的十分认真,有的不以为然。 坐在最前面的徐阶、李春芳、张居正、陈以勤,以及胡宗宪、高拱等人这样段位的高官,在心里把朱翊钧召开这次大会的意图,琢磨得明明白白。 他们心里感叹,太子类于先皇,又异于先皇。 光是这一招召开六品以上京官大会,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施政理念告诉伱,给下面这些急切地想在仕途上获得进步的大小官员指明方向,就十分高明。 这几乎地公开告诉你升官加爵的法门了,只要不是迂腐愚钝到家的人,这次大会后,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需要有足够的官阶和权势,这样的人物,朝堂上,也就那么一部分。 现在满朝更多的是亟待进步的中低层官员。 徐阶心里更是震惊,太子殿下的手段,自己真得没有料到啊。 他居然召开这样一次别出心裁的大会,即在朝廷舆论上形成风气,给大家指明方向,又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敲打了一下。 效果不亚于万寿宫里的铜罄声啊。 徐阶知道,朱翊钧这是在警告自己。 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逃避赋税的后果,藩属朝鲜的现状已经展现给大家,十分严重,会酿成惊涛骇浪一样的民变造反。 都说得这么明明白白,铜罄也敲响了,自己要是还不识趣,那就不要怪他不给自己这位两朝元老,二十年阁老的一点点面子。 唉! 西苑里的主,一个比一个不好伺候。 老夫真得想退了。 可惜,西苑里的这位主,还需要自己撑在内阁,平衡朝堂的局势。 很多人都奇怪,太子殿下为什么不把胡宗宪、赵贞吉这些嫡系心腹塞进内阁里,完全掌控朝局。 他们啊,都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的天子毕竟是他的父皇,如果内阁全是他的人,紫禁城里的那位,再豁达也会心有不满,要是有人再暗中挑拨,父子失和,怎么收场? 难不成真要行内禅之事? 他们祖孙三代都是要面子的人! 现在这样的格局多好,胡宗宪等嫡系心腹掌握六部和地方实权,内阁有自己这位两朝元老领衔,其余两位阁老陈以勤、张居正都是裕王府潜邸中人,做过皇上侍讲。 剩下次辅李春芳,虽然跟太子有师生之情,可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公,学识、名望和资历摆在这里,先皇在的时候就入阁的。 这局面多光鲜,皇上得面子,太子得实惠,父子俩其乐融融! 徐阶目光扫了一圈,他知道太子殿下站在某个角落,就像他的祖父一样,用深邃的目光暗暗地观察着文武百官的神态。 老谋深算的徐阶也猜到了朱翊钧更深的用意。 现在是隆庆朝,皇上又不管事,完全放权给他。 太子抓住好时机,大力革新除弊,不管做的好还是做的不好,都是隆庆朝的事,跟他太子何干? 革新除弊,徐阶在嘉靖新政时也做过,阻力重重,十分凶险,很容易折戟,连仕途带性命都搭进去。 一旦失败,那些被得罪的人一涌而上,太子殿下再如何强势,也必须交出几个人来才应付得过去。 既然如此,为何不用高拱、李春芳、赵贞吉,甚至让张居正去探路啊,嫡系心腹留在后面。 高拱与太子殿下关系最疏远,却被顶在最前面。 后面紧跟的是关系亲近的李春芳、赵贞吉和张居正,再后面才是他的根基,胡宗宪等人。 清丈田地等新法出了什么事,天塌下来先让高拱顶着。 再塌下来,还有自己、李春芳、赵贞吉和张居正顶着,根本不会伤及他的根基。 只要胡宗宪、杨金水等嫡系继续牢牢抓住兵权财权,太子殿下可以稳坐西苑,不停推进革新除弊,只是可能需要不停地换棋子冲上去。 试个几年十几年,该发现的问题都发现,该踩过的坑都踩过了,该吸取的经验都吸取了,就该太子殿下的嫡系人马出马,进行全面变法。 到那时候,说不定已经不是隆庆朝,坐在乾清殿里的可能是太子了。 能让先皇这样的人物能当众称赞好圣孙,太子殿下的心思和手段,岂是一般人能揣测得出来的? 到大会结束,朱翊钧也没有上台讲话,他觉得,自己要传递的信息,在这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上,讲得十分明白了。 方向已经指明,号角已经吹响,愿意往前冲的,好歹都能捞个安慰奖。 要是奋勇冲在最前面的,拼出成绩的,那就前途无量。 那些无动于衷的,呵呵,仕途也就那样了。 当官的你这个时候不积极,还有什么前途?! 大会开了一个半时辰,徐阶发现会场上越来越多的人有意无意地看他。 明白人越来越多,这大会没有白开。 徐阶如此深的修为,怎么可能会动声色?他如平常一样和蔼可亲,跟众人打着招呼,让大家如沐春风。 散了会,徐阶先回内阁值房处理公务,下午散衙后回到府上,人还没钻出轿子就迫不及待地吩咐道:“把二哥儿叫来!” 第一百一十章 他要是有半点差池,断绝父子关系! 徐琨跟着管事急匆匆地赶到书房,看到父亲徐阶刚好在书案后面写完一封信,郑重地塞进信封里。 “父亲大人,你唤儿子可有什么吩咐?”徐琨上前拱手问道。 “你今晚收拾一下。”徐阶非常严肃地吩咐着,“明早动身去东便门码头,带着为父的这封亲笔信,做最早一班蜈蚣船去大沽,再坐顺丰社的海船,直接到上海,马不停蹄地赶到华亭老宅,把这封信给到大哥儿,你俩一起看,然后伱监督他遵行。 你当着大哥儿的面,亲口跟他说,他要是胆敢有半点没有遵行到位,为父就上疏弹劾他忤逆,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还要把他从族谱里除名!” 徐琨被徐阶的话吓了一大跳。 大哥犯了什么天条,要这样对待? 可是转过念头,徐琨又有些期待。 大哥,要不你就忤逆一回吧。 “听到了吗?”徐阶交代完,特意问了一句,徐琨连忙答道:“儿子听到了,牢记在心。马上就叫管事去订船。” “好,你回华亭后,一定要盯着大哥儿按照为父信里说的去做。要是他敢有推诿,你替他去做,再写信给为父,为父收拾他!” “是。”徐琨刚答完,突然想到一件事,“父亲大人,儿子听说大哥躲到苏州城去了,不在华亭老宅。” “为父明天一早就会发一封信,交八百里加急去苏州,叫苏州知府找到大哥儿,派捕快押着他马上回华亭。你回到华亭,他应该也回华亭了。” “好的,儿子马上就去准备。”徐琨郑重地接过书信。 徐阶挥了挥手,“去吧。” 徐琨刚出门,管事匆匆来报,“老爷,刑部黄老爷来拜访。” “黄明举,他有什么事?”徐阶一愣,马上吩咐道,“快请。” “是。” 过了一会,刑部尚书黄光升快步走了进来。 “少湖公。” 看到黄光升脸色凝重,步伐急切,徐阶开口问道:“明举,何事如此匆忙?” “我刑部刚接到司礼监批红。” “怎么了?”徐阶捋着胡须不动声色地问道。 “漕督王一鹗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庞尚鹏联名上疏,参劾翰林院侍读学士丁士美。说在清查两淮盐政窝案遗毒时,在淮安府发现丁士美包庇盐商,以权谋私,获取暴利的证据。 司礼监批红,丁士美免职,叫锦衣卫镇抚司捉拿收入诏狱,然后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会审,尽快上禀结果。” 徐阶脸色微微一变,“丁士美?这时候清查两淮盐政窝案遗毒?没有那么简单。” 黄光升也点头答道:“少湖公,学生也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所以赶紧来向您老请教。丁士美,到底因为什么事,恶了西苑?” 黄光升当然能猜得出,丁士美被免职捉拿,三法司会审,涉及两淮盐政窝案,只是引子。 丁士美是淮安人,淮安城是两淮盐商两大聚集地之一。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状元,翰林院学士,士林清华翘首,那些无孔不入的盐商们怎么可能会放过他这条线。 丁士美肯定涉及到两淮盐政窝案,只是可能涉及不深,加上他通过王遴投奔到高拱门下,高拱出面斡旋一番,自然轻松脱身。 现在突然王一鹗和庞尚鹏联署参劾他,把两淮盐政旧案又翻了出来,说不定还往里面“添油加醋”,肯定是因为某事,恶了西苑。 王一鹗虽然是徐阶门生,可他现在是太子心腹干将,更听西苑的指挥。 庞尚鹏被叶梦熊举荐后,被太子赏识,毫不迟疑地坐上了西苑这艘大船。 两人动手,肯定是得到了西苑的授意。 那么丁士美因为什么事,让太子殿下对他出手? 徐阶和黄光升对坐,冥思苦想。 突然间,徐阶灵光一闪,右手一拍座椅扶手。 “老夫想到了。” “少湖公,是哪件事?” “报恩寺!” 黄光升一愣,“报恩寺凶人袭打三皇子一案?” “对!” “张二雄判行凶、大逆不道,弃市;张大雄判诬告反坐,弃市;报恩寺监院、知客等十一人,判同犯,立绞;杨四知判玩忽职守,免职夺阶,交原籍管编,其余涉及官吏二十一人,悉数被处置. 此案以悬案了结,只是朝野议论,这幕后黑手” 黄光升突然明悟,“少湖公,你是说报恩寺一案的幕后黑手是丁士美?” “对!” “可有证据?” 徐阶看了他一眼,“此事肯定是东厂与锦衣卫查出来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丁士美,明举,有没有证据,重要吗?” 黄光升沉默一会,“如果是东厂和锦衣卫联手查出来的,可能只有线索,没有铁证;又或者这证据过于阴私,不好拿出来。 丁士美是聪明绝顶之人,做事肯定滴水不漏,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不过少湖公说得对,对于西苑来说,知道是丁士美做的,有没有证据就不重要了。” 徐阶微微叹了一口气,“是的。报恩寺一案,朝廷已经明诏天下,正式结案。此案涉及高新郑,陈松谷以及宫里的贤妃,曲折复杂,还真不好掰扯,如此结案,倒也是最好的结果。 明举,你有听说吗?贤妃的两位嫂嫂因为私夹违禁之物,出入宫中,连同贤妃的两位兄长,被流放到云南去了。其母被收了入宫腰牌,暂停一年。” 黄光升点点头,“不出大家所料,贤妃在报恩寺一案中,出力不小。要不是她通过嫂嫂递出消息来,丁士美也不会安排得这么妥当。” “明举你明白就好。以两淮盐政窝案遗毒处置丁士美,最好不过,给高新郑留了面子。报恩寺一案,现在完全水落石出。” “是的少湖公。丁士美刚投到高新郑门下,急欲表现,就设计了这么一出,名义上剑指太子殿下,实际上是要泼脏水在陈松谷头上,好把他踢出内阁,让高新郑顺势入阁。 不得不说,丁士美此子,心智卓绝。这个计谋,虚虚实实,要是一般人还真就被套进去了。 太子殿下明察秋毫,一眼就识破了里面有玄机,及时叫停了杨四知在早朝上的弹劾,避免了局势不可收拾,也破了丁士美的计谋。 只是学生有些不解,太子怎么这个时候才对丁士美发难?” 徐阶缓缓说道:“老夫猜测,东厂和锦衣卫应该早就查到丁士美头上。 太子殿下原本是想等到时日再久些,大家对报恩寺一案印象再淡忘些再处置丁士美,不想又出了一件事,使得太子殿下提前动手,还一举两得。” 黄光升有些悟到,但又没有彻底悟透,“还请少湖公指点。” “明举啊,全是老夫那个不争气的大哥儿,被人给坑了。” “蔡春台跪拜少湖公原籍故宅一事?”黄光升一下子全明白了。 “对。太学宫的文武百官大会开完了,太子殿下要完结此事,所以就出手了。” “太学宫的百官警示教育大会,是太子殿下在敲打少湖公,让你自行妥善处置此事。同时处置丁士美,一来是彻底了结报恩寺一案,二来是敲打高新郑。” 黄光升叹了一口气,“西苑的弯弯绕绕,学生到现在才明白啊。” “是啊,”徐阶也感叹道,“西苑的弯弯绕绕,比先皇的还要让人难琢磨。现在太子通过处置丁士美,按住了高新郑一党,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然后等老夫的应对。 要是老夫的应对让西苑不满意,呵呵。”徐阶苦笑两声。 自从太子成为好圣孙之后,自己和群臣们的苦笑次数越来越多了。 “少湖公,那华亭那边?”黄光升小心地问道。 “老夫叫二子带着亲笔信,明早转坐海船直下上海,日夜兼程赶往华亭,叫那个逆子孽障,务必遵循指令,好生处理此事。” “那就好,那就好。海刚峰一直没有贸然出手,也是知道轻重的,在等少湖公你的态度。” “是啊,刚峰公刚直清廉,却不是鲁莽迂腐之人。他在等老夫的态度,也在等西苑的态度。” 黄光升长舒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担心,“此事影响甚大,就此处理,恐怕难平天下舆论吧。” 徐阶抬起头,“明举,你且看着,西苑还有后招。如果老夫的处置让西苑满意,我们就能很快看到后招。” 说到这里,徐阶长叹一声,“明举啊,老夫现在越来越觉得累了,心累啊。” 黄光升一脸的感同身受,却没有开口。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敢在海瑞面前当阴阳人? 松江知府衙门中院,海瑞坐在签押房里,翻阅着松江府六房的文卷,尤其是户房和刑房的文卷,来回地翻了两遍。 放下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老仆舒友良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老爷,你又叹气了。” “老东西,我叹口气不行吗?” 舒友良把茶杯摆到桌面上,嘻笑地说道:“小的只知道,老爷一叹气,就有坏人要遭殃。” 海瑞被他的话气笑了,端起茶杯,默然了一会,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转头看着窗外,有些失落。 “杨金水到京城了吗?” 舒友良一愣,连忙答道:“老爷,杨公公早就到了,都二十多天,他从上海坐船去大沽,十来天就到了。” 他看着坐在椅子上,若有所失地看着窗外的海瑞,迟疑地问道:“我的老爷,你怎么还跟杨公公惺惺相惜起来,这传出,不知道会有多大的非议?” “这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阉人有坏人,肯定也有好人。就跟读书人里有好人,也有坏人一样。 杨金水勤勉用事,为国为民,他的节操品行,不知胜过多少名士大儒。老夫与他就是惺惺相惜,又如何?” 舒友良无语了,“好吧,老爷,你跟他惺惺相惜就惺惺相惜,可是徐府侵占田地案怎么办? 老爷,伱入驻松江知府衙门都快一个月,天下都等着你这位海青天审定此案。” 海瑞心头有些烦躁,干脆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跟前,看着外面小院子。里面摆着两个半人高的大水缸,上面浮着几片荷叶,开着一朵莲花,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格外明媚。 “这世上的事,没有这么简单明了。老夫要让徐府侵占的数十万亩田地,最后回到百姓们手里,必须小心应对此事,否则的话,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 舒友良呵呵一笑,“老爷,这世上还有让你畏手畏脚的事?” “当然了。舍弃自己的身家性命,奋力一搏,反倒很简单。只需要意志坚毅,横得下心来就行了。 可是要剸繁治剧,在千头万绪、错综复杂之中,让百姓们得到一个好结果,却是千难万难,幸好,西苑是支持老夫的。” “感觉老爷跟以前不一样了。” 海瑞转头看了舒友良一眼,背着手,悠然长叹,“以前老爷位卑权微,想做点利国益民的事,只能心硬头铁。 现在不同了,老爷官阶高了,权力大了,可以为国为民做更多的事情。 可处境也更复杂了,要是一味地头铁,反倒成不了什么事。” 舒友良低着头,嘴里嘀咕:“官字两个口,随便你怎么说。“ 海瑞好气又好笑地瞪了自己这位跟随二十多年,情同家人的老仆。 “老爷,蔡知府来了。” “请进来。” 一身绯袍官服的蔡国熙提着前襟,昂着头走了进来,见到海瑞拱手道:“刚峰公,下官叨扰了。” 海瑞客气地还礼:“蔡知府,是海某鸠占鹊巢,失礼了。” 两人在签押房坐下,舒友良端来热茶,摆在两人跟前就退下。 “刚峰公,徐府侵占田地一案,不知清查得如何?”蔡国熙开门见山地问道。 “该清查的,老夫都清查清楚了。” 这些日子,海瑞不仅把松江府和华亭、青浦、上海等县的户房文档翻了个底朝天,还用钦差关防行文,叫刘大去苏州府,王二去南京城,把那边的文档有全部抄录了一份过来。 蔡国熙眼睛一亮,期盼地问道:“刚峰公,那你的上疏,什么时候拜发?” 海瑞不慌不忙地答道:“该拜发时拜发。” 蔡国熙脸色微微一变,捋着胡须沉吟起来,“刚峰公,难道你在等什么?” “是的,老夫在等信。”海瑞心直口快地答道。 蔡国熙脸色更加阴沉,“刚峰公,你该不是在等徐元辅给你的书信吧。” 海瑞没有否认,直接答道:“是的,老夫在等少湖公的信,也在等西苑的令旨。” 蔡国熙看着海瑞,目光闪烁着不屑,“刚峰公,苏松百姓们翘首期待着你的秉公断案,期待着你的刚正不阿,想不到你却真是叫人好生失望啊!” 海瑞也看着蔡国熙,不动声色,“苏松百姓们想要什么,老夫知道,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他们不会失望。倒是蔡知府,老夫叫你失望了,是吗?” 蔡国熙目光锐利,冷声问道:“下官不知道刚峰公此言何意!” “呵呵,老夫所指何意,蔡知府心里有数。老夫想要的,是让徐府侵占的田地,尽可能多的还给失地百姓们。” 蔡国熙语气里有些不客气,“刚峰公,难道下官所图,不也是这样吗?” 海瑞目光变得锐利,死死地盯着蔡国熙,足足半刻钟,看得他有些心里发虚。 能在海内闻名的海青天锐利目光下坚持这么久,蔡国熙确实已经足够地“问心无愧!” 只是这么久地直视,再问心无愧,蔡国熙也遭不住啊。 海瑞的目光,如刀似剑,能剖开你层层遮掩,把你内心最深处的阴暗和腌臜都翻出来。 “刚峰公,下官问心无愧!”蔡国熙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呵呵,问心无愧!”海瑞冷哼几声,“世家豪右,没有官府的内应,如何侵占田地,如何隐匿人口,如何逃避赋税? 你身为松江知府,管着青浦、华亭、上海好几县,徐府侵占田地,数年间你敢说自己毫不知情? 现在孩子死了你来奶了。田地被占,秋粮不足数,你就急了。早干什么去了?老夫且再问你,你在徐府门口那一跪,是真心想逼徐府退还田地,还是想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干净?” 海瑞的话,如他的目光一样锐利,刺得蔡国熙惊慌失措,仿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阴暗事情,被海瑞顺手一掏,全给掏出来,摆在阳光下冒着黑烟,散着恶臭! 蔡国熙支支吾吾地答道:“学生,下官,学生只是不满徐府肆意妄为,忍无可忍。下官不堪辖地百姓,被世家豪右欺压,这才挺身而出。” 海瑞听着蔡国熙结结巴巴地辩解,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嘴角还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什么样的官员士子没见过? 大明官场上那些鸡鸣狗盗,当官的那些一心为己的小心思,他清楚得很。 也懒得跟蔡国熙争辩。 反正就一句话,你早干嘛去了? 等了一会,海瑞不客气地打断了蔡国熙的话,“好了,蔡知府不必再说了。要不是念及你终究还是站出来,为了松江百姓,到徐府门前为他们声讨公道,老夫早就把你和同知,连同华亭、青浦等县,一块儿弹劾了! 玩忽职守,畏惧权贵,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是地方父母官,百姓的事,就是你们的事!怎么能避而不见呢? 幸好你们最后还是站出来,不管是因为事关你们的仕途,还是博名声推卸责任,你们终究站出来,愿意为松江百姓出声,已经好过苏州府那些瞎了眼、黑了心的混账子,老夫就暂且放过你们!” 蔡国熙终究明白,海瑞能博出海内闻名的青天之名,不仅仅靠刚直,靠得是坚持公道公正的赤诚之心,以及知世故、懂人情的手段。 他低着头,拱手道:“刚峰公,学生知道错了。” 海瑞正要说话,舒友良匆匆走到门口,“老爷,徐家大公子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察哈尔、朝鲜和海西女真 西苑勤政堂里,坐着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阳武侯薛翰、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丰宁伯戚继光、兰溪伯马芳,以及兵部尚书胡宗宪、刘焘,兵部侍郎徐渭,他们都是戎政督办处成员。 在旁边坐着当书记的是督办处参议南宫冶、经历潘应龙和司礼监随堂太监李春。 他们神情凝重,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站在窗前,双手笼在袖中放在腹部,看向窗外湖光美景的朱翊钧。 他头也不回,声音却飘了过来:“文长先生,说一说这几月图们汗的动向。” “是。督办处秘书局接蓟辽镇禀告,察哈尔部自今年开春以来,向兴化、丰宁、广宁、东宁、沈阳、铁岭等边关军镇,发起多次袭击。 初步统计,五百骑北虏以上的袭边,多达三十一次,最深游弋到沈阳中卫和铁岭卫之间的蒲河所附近。” 等徐渭说完,朱翊钧转身过来,看着众人,朗声道:“隆庆元年以来,大家以为天下太平。朝堂上纷争不休,好不热闹,却忘记了,关外还有察哈尔部和狼子野心的图们汗。 现在形势非常明显,图们汗按捺不住,要对我大明动手了。” 是啊,图们汗再不动手,大明把海西女真也跟建州女真一般剿的剿,收的收,察哈尔和大明就攻守易势了。 以前是察哈尔部连同女真人对辽东是三面包围。 现在大明在滦河修三大城堡,又尽收建州女真,要是再把海西女真也纳入囊中,大明对察哈尔部就是三面包围了。 图们汗不是傻子瞎子,看不到形势变化,更不会坐以待毙。 “现在事情赶在一块。朝鲜闹出戊辰之变,国主君臣们哭着喊着要我大明出兵,水陆并进,帮他们平定叛乱,匡复朝纲。 要不要救?怎么救? 辽东军对海西女真刚刚展开清剿行动,建州旧地,有部分从山上躲匿的女真人下来了,又开始闹腾,需要腾出手去收拾。 怎么清剿和收拾? 图们汗在西边枕戈待发,从滦河到铁岭一线,全部都在他的兵峰之下。 更重要的是,俺答汗什么态度?图们汗有没有暗地里与他勾兑,一东一西,对我大明动手,好要挟更多的东西,逼迫我们答应更多的条件? 怎么办?” 朱翊钧的声音清脆,语速不急不缓,在室内回响着。 “现在这些问题全摆在我们面前,怎么解决?我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讨论,大家各抒己见!先从救援朝鲜,帮他们平定戊辰之变讨论。” 张溶、薛翰、顾寰、汤世隆不由看了朱希忠一眼,看到他双目有神,一言不发,宛如一座神像,顿时心里都有了数。 太子殿下抬举勋贵们,让大家参与到戎政军机的讨论决策中,用意何在? 无非是希望勋贵们争气些,把在正统、景泰、天顺年间,从老一辈勋贵手里丢掉的兵权,再给接过来。 只是大家心里更清楚,今天是众人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重要的不是积极发言,而是学习和熟悉,学习好了,熟悉透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发言。 今天应该是丰宁伯戚继光、兰溪伯马芳这样的新勋贵,和胡宗宪、刘焘、徐渭等人唱主角。 胡宗宪当仁不让地开口:“朝鲜君臣狼子野心,在辽东侵占我朝土地时,怎么就不想大明是它的宗主国? 现在君臣无道,酿成大变,成了丧家之犬,就想起我大明来了?要我大明并发水陆两师,平定叛乱,可以,不用调辽东的马步军,抽调陆战营就可以了,水师也有现成了。 可是粮饷谁出?我大明能落得什么好处?” 胡宗宪最后一句问话,发聋振聩!也让张溶、薛翰、顾寰、汤世隆等人长了见识。 打仗可以,但是先把好处算清楚。 荒山岛(佐渡岛)不用说了,几大股东的大把钱财砸下去,驻岛水陆兵马跟南边的日本领主打了好几仗,打得他们不敢再出海了,还抓了不少青壮回来,一下子把矿工劳力问题解决了。 现在开始大量出金出银,不用两三年,本钱会全部回来,还可以让好几代子孙后代躺平了都吃不完。 再比如隆庆元年清剿建州女真各部。 大获全胜后,开平煤铁矿多了许多矿工,太仆寺多了许多马场,辽东军多了不少新兵源,工部得了预算在辽东修好几处城堡,统筹局拍出去六块人参专营权的牌照,各个都落到了好处,皆大欢喜! 打仗不能亏,要有所回报。 有了回报,就不叫穷兵黩武,叫顺应天意,大兴王师,靖定四方。 嗯,学到了。 徐渭开口了,“朝鲜君臣成了丧家之犬,在江华岛全靠领事所的粮食吊着命,能出粮饷吗?不可能。 天恩煌煌,大明的仁慈,不能轻易施舍。没有粮饷,那就拿土地,拿开矿通商来换了。江华岛领事李兴,奉理藩院的意思,初步跟朝鲜君臣们聊了聊,这些混账子,居然开始装疯卖傻起来。 殿下,臣建议,既然这些家伙不长记性,那就再熬熬他们,戊辰之变再惨烈,也是在朝鲜国土上,还波及不到大明。” 朱翊钧做了总结,“汝贞和文长两位先生的建议是,朝鲜之事,先不管。 一是他们君臣不识趣,不懂得知恩图报,必须再熬熬他们。其次我们暂时也没有精力东顾,图们汗对辽东和滦河的窥视,更紧急。” 他扫了一眼众人,问道:“诸位的意见?” 戚继光和马芳马上答道:“臣附议胡兵部和徐侍郎的意见。” 刘焘答道:“殿下,水师现在兵力有余,只是臣明白,此时不易多线开战。 且海军局收到南边的消息,安南莫氏跟与葡萄牙人争利的西班牙船队有所勾结,可能有变,也会对大明南洋海商船队有影响。 海军局正在抽调战船南下,护卫南洋海商船队。要是对朝鲜用兵,南边就顾不上。所以臣也附议胡兵部和徐侍郎的意见。” 有了理藩院专事外藩之事,加上朱翊钧的指点,大明朝不再稀里糊涂地把欧洲诸国一锅端,全叫佛郎机。 已经能够区分出葡萄牙、西班牙、法兰西、英吉利、尼德兰和东边的鲁密国。 朱翊钧点点头,转头看向朱希孝、张溶等老派勋贵。 朱希孝拱手施然道:“殿下,臣附议。” 张溶等人连忙齐声答道:“殿下,臣等也附议。” “好,朝鲜一事,以防御为主,先守住江华岛。抽调马步军,先守住鸭绿江一线,严防乱兵扰境。”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南宫冶三人。 “殿下,臣记下了。” “好,第二项,女真人的事情。建州旧地,以绥靖建设为主。一个冬天过去,山中少衣缺食的女真人能熬下来的也不多。遍贴檄文,愿意降者,好生安置。不愿意降者,斩草除根! 建州那边,所需的兵力不会很多,叫谭纶好生安排就是了。 关键是海西女真。海西相比建州,更加的地广人稀。且它与察哈尔部只隔着一座金山,往来密切,互成掎角之势。” 说到这里,朱翊钧停顿了一会,低着头想了一会,“孤建议,把对海西女真的军略部署与应对察哈尔部的方略合并,一起考虑。” 胡宗宪和徐渭等人马上应道:“殿下英明。” “好,现在大家好好想一想,怎么应对察哈尔部的图门汗!”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会讨价还价的海瑞 听到舒友良的禀告,蔡国熙大吃一惊。 徐璠来到松江府衙门口? 他来干什么,兴师问罪? 那也太嚣张了吧,应该不是。 来赔礼道歉? 蔡国熙看了一眼海瑞。 如果徐大公子真的来府衙门前道歉,那他肯定是慑于海青天的威名和压力。 海瑞神情如常,开口问道:“徐大郎,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的老爷,不过现在跪在府衙门口的只有他一个人,赤裸上身,背负荆条。徐府其他人,在远处站着。” 海瑞笑了,“徐大郎这是要负荆请罪啊。” 他探头往窗外看了看天,“太阳不是很烈,那就让徐大公子,再多跪一会。舒友良。” “小的在。” “你看着时辰,半个时辰后再来叫老夫。” “是,老爷。” 这是要徐大公子徐璠在太阳底下,众目睽睽中,再跪半个时辰? 蔡国熙迟疑地问道:“刚峰公,为何不见好就收?” 海瑞瞪了他一眼,怒其不争地训斥道,“蔡知府,你们啊!叫老夫说你们什么好。该挺身而出时,伱们惜身顾名。好容易被逼得奋起一搏,刚取得点成绩,就嚷嚷见好就收。 如此迂腐不堪,你们来做什么官啊,沉下心去做学问好了。做官就要做事,做事就要学会做人。 做人做事,要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圆而行欲方。” 蔡国熙被训得满脸通红。 说实话,他在这件事里,立场确实没有那么高大上。 如果说徐璠是被潘应龙给忽悠瘸了,蔡国熙却是别有用心。 徐府这些年侵占许多田地,蔡国熙知道的一清二楚。 徐璠在隆庆元年,气势如虎地“买”下五万多亩田地,必须要到府县衙门过户用印,蔡国熙也是清楚的。 他先是隐而不发,就是得了潘应龙传递过来的暗示。 海瑞不久就要到苏松,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到时候抓住了,利用海内闻名的海瑞和徐府,好好做一篇文章,刷一刷名声。 杨金水陪着海瑞出上海来松江华亭县,潘应龙肯定是知道的,然后派人悄悄给蔡国熙递了消息,他才巧到好处地惊天一跪,闹出这么一桩公案来。 只是蔡国熙万万没有想到,这桩公案里,海瑞、徐阶等人都是高人,一眼就识破了他的小伎俩。 他骤然发现,其实自己跟徐璠一样傻,都是被别人利用的棋子。 蔡国熙连忙请教道:“刚峰公,让徐大公子在府衙门前跪半个时辰,合适吗?” 海瑞没好气地说道:“徐大公子来这里负荆请罪,你觉得会是谁的主意?” 蔡国熙愣了一下,马上答道:“徐首辅。” “对了,他亲老子发了话,不跪上半个时辰像话吗?”海瑞语重深长地说道,“春台兄,老夫图的不是意气之争,图的是让徐府尽可能多的吐出田地来,还给失地的百姓。 徐公现在还是内阁首辅,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归还田地,除了逼推,还要顺拉。徐府要体面,我们就给他体面,只要他们愿意归还田地就行。” 蔡国熙还是不懂,“刚峰公,让徐大公子跪半个时辰,就是给徐府体面?” “春台啊,徐大公子不代表徐府,徐首辅才代表徐府。你在徐府门口一跪,徐府惹了众议,失了体面,徐首辅脸上无光。 现在徐大公子来松江府衙门前负荆请罪,多跪一会,徐府就能多捡点体面回去。” 蔡国熙这才有所明白,连忙拱手谢道:“学生谢刚峰公指点。刚峰公刚正清廉,连徐首辅也顾忌啊。” 海瑞哈哈一笑,“少湖公顾忌的不是老夫,是西苑。老夫只是一把太阿剑,剑柄操持在西苑。 剑能杀人,也能救人。” 半个时辰后,舒友良跑来禀告,“老爷,时辰到了。” “那就把徐大公子请进来。” “是。” 过来半刻钟,徐璠在两位仆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他上半身和脸皮被晒得发红,却透着惨白色。从额头到脸、再到脖子和胸前背后,全都是汗珠。 看到海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刚峰公,徐璠知道错了,还请刚峰公责罚。” 徐璠心里委屈啊。 自己好心好意为徐家添置家业,结果中了奸人圈套,掉进大坑里。最可恨的是,自己还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给坑了。 除了幕后黑手太聪明之外,徐家的对手也有点多,盘点下来眼花缭乱,真分不清啊。 惹出事来,徐璠原本还想着躲一躲,避过风头再说。 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从京城八百里加急,把自己从太湖“押”回华亭旧宅。然后老二风尘仆仆赶到,带来了父亲的亲笔信。 交待的事情要是没办好,父亲就会上疏说自己忤逆,还要跟自己断绝父子关系,把自己从族谱除名。 那自己还是个屁啊! 徐璠心里无比惊恐,因为他太了解父亲,为了保住自己和徐家的荣华富贵,肯定能说到做到! 海瑞看着徐璠,不客气地说道:“你错不错,自有你父亲少湖公去管教,老夫只关心,徐府能退还多少田地出来!” 徐璠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还是老爹预判的对,海瑞才不管自己的对错,他只要田地,好还给失地的百姓。 只要海瑞不追究自己的对错,那自己就能从这次公案里逃出生天。 徐璠在太湖别院躲了一段时间,才彻底明白海瑞的杀伤力。 自己开始时说被御史盯上了,写信要东南的朋友们帮忙疏通。那些朋友们不以为然,还嬉笑着问哪位御史这么胆大。 自己回信说被海瑞盯上了,那些混蛋居然说我们又不熟,以后还是少写信。 然后别院一位女仆嘴多,把自己被海瑞逼到太湖别院躲藏的事告诉了附近的亲戚,消息一传出,周围的乡民有的径直去官府报案,说别院藏着一位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逃犯。 其余的都远远避开自己的别院,不卖菜、不卖米、不卖柴、不卖鱼肉,不卖任何东西给别院,别院出去的人,十有八九会挨石头。 躲避海瑞海青天“追捕”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徐璠连忙答道:“刚峰公,鄙府自查了一番,发现府上名下,以及族人名下,有二十二万亩田地,来路都不正。 家父乃内阁首辅,百官之首,要身为表率。晚辈奉命将这二十二万亩田地的地契带了来,交予刚峰公,以正是听,以明清誉。” 二十二万亩?! 海瑞在松江府衙住了二十多天,一言不发,一疏未拜,徐府就主动地交出二十二万亩田地? 我的个海青天啊! 蔡国熙半张着嘴,怎么也不敢相信。 徐璠看到海瑞沉吟不语,连忙补充道:“晚辈知错了,晚辈已经上疏通政使司,陈述晚辈的罪责,自请辞去一切官阶,以后闭门读书,思过养正。” 看到海瑞还是不做声,徐璠开始有点慌。 要不再吐五万亩田地出来? 反正爹爹的原话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让海瑞不要再追究此事。经过此事,自己以后成为徐家家主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既然如此,那再从徐家家业里掏出田地五万亩,或是十万亩,老子是一点都不心疼。 “刚峰公,晚辈记错了,徐府和徐家族人,还有五万亩田地来路不正,愿意纳公归正。” 海瑞黑漆漆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你这个徐家大郎,不甚爽利。拿东西出来,就跟八旬老丈撒尿一样,滴滴答答。 凑个三十万亩整数吧。” 徐璠眼泪水都要出来。 海老爷,你是我的亲爷爷,你也讨价还价啊。刚才黑着脸,那么严肃,差点吓死我了。 拿到徐府纳公的三十万亩田地的地契,海瑞在松江府衙门口,按照苏州、松江两府数县户房里抄录出来的户籍田册资料,把这些田地一一还给被巧取豪夺的农户们。 一时间,松江府衙门口跪满的百姓,高喊海青天,声音震天。 还剩下十二万亩,是徐家侵占了卫所之地或无主之地,被海瑞直接交到了户部。 这天的四更时分,海瑞在蔡国熙的相送下,悄悄坐上开往上海的船只。 “刚峰公,此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还请多多保重!” 蔡国熙被海瑞的人品和处事手段折服,想拜他为师。 我才一介举人,你都是进士了,我能教你什么学问? 操行品德?那玩意用得着教吗?你跟着学不就行了吗? 就这样,海瑞一口拒绝拜师之请。 蔡国熙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以后多有相逢的日子,不必悲伤,好生当官做事。” 海瑞一身便服,站在船头,对着蔡国熙拱拱手,很快跟船只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老爷,我们这像是夜奔。”舒友良递上一杯热茶说道。 “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夜奔吗?不通文墨的家伙。” “嘿嘿,老爷,我们这是要回京吗?” “对。到上海,坐海船,趁着南风大兴,我们乘风破浪,一路飘去大沽。” “嘿,这就回去了。老爷转了这么一大圈,我还以为会罢一圈的官,当一路的青天,结果.害得我走破了四双鞋。 幸好最后松江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要不然小的回去,都不知道给邻居吹嘘些什么。” 海瑞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答道:“以前老夫恨不得化身为水,涤清天下污秽;恨不得化身为火,烧尽贪官污吏。 行路越长,看得越多,才逐渐明白,这世上做事,不能凭意气用事。越是着急,越做不成事。 老夫记得那次跟殿下在西苑散步消食,殿下跟老夫说,刚峰公,你要向奸臣贪官们多学习。” 舒友良都听傻了,太子这话什么意思?要我们老爷改正归邪? “老夫当时也不解。太子说,海公,如果我们不比奸臣贪官们聪慧狡猾,怎么揭穿他们的诡计,怎么斗得过他们?” 说到这里,海瑞哈哈大笑,“匪夷所思,又确实有道理啊。” 舒友良也无语了,理是这么个理,可这话听着别扭。 东边的天色发青发紫,天际间如同昏睡中人睁开的眼缝,一丝亮光在渲染弥漫。 船桨划动着河水,发出哗哗的声音。 海瑞爽朗的笑声,跟着哗哗的划桨声,就像河边飞过的晨鸟,嗖地一声,掠过河边,在河面上的雾霭中若隐若现,却十分响亮!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图们汗,怎么对付? 西苑紫光阁勤政堂。 朱翊钧看着一干勋贵,还有自己的心腹干将,继续问道:“好了,如何应对图们汗,大家畅所欲言吧。” 徐渭先开口:“殿下英明,早就针对察哈尔部和图们汗布下天罗地网。灭辛爱,进据滦河。而后又清剿建州,进军海西,我大明精锐其实已经张开两翼,从东北和西南两个方向的侧翼,包围了察哈尔部。” 徐渭挥挥手,示意司礼监的小内侍把舆图拿出来。 今天商议辽东军事,辽东、察哈尔、海西、建州一带的舆图早就准备好了。 小内侍把舆图挂在屏风上,完整展现出来,再摆到大家面前。 徐渭走到舆图跟前,先指着滦河上游地区说道:“兴化、丰宁、承德三城,在这里。” 又指着黑山(大兴安岭)以东,黑龙江以南的区域说道:“这里是海西,辽东在这里。大家很清楚地看到。海西,滦河从东北、西南环住了察哈尔的两边侧翼,而察哈尔与辽东隔着一个辽河河套地区。” 舆图看得一目了然,张溶、顾远等勋贵不由又惊又喜,还真是的啊。滦河、海西就像一把铁钳,张开大嘴,无形间把察哈尔夹在钳口里。 张溶、顾远等勋贵,家传兵法军略,这种势态一看就明白,非常有利于大明。 按照兵法说,察哈尔攻东,大明西击之;察哈尔攻西,大明东攻之;察哈尔非要从中路过辽河河套,攻辽东,大明可东西合击之。 很明显,这种势态,是太子殿下在数年前就开始筹划,然后一步步实现。 不可思议啊! 戚继光和马芳也走到舆图跟前,他俩不知道在舆图面前盘算过多少次,如何出兵击败察哈尔部。 戚继光一点舆图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判断图们汗的主力,会进攻我大明的哪一处?滦河,辽东广宁、沈阳,还是绕道海西直入铁岭抚顺?” 马芳赞同地说道:“对。图们汗有铁骑五万之众,飘忽不动。按照我军的说法,叫做机动力高,可随时出现大明从滦河到铁岭这三千里边境线上任何一处。” 胡宗宪转头问徐渭,“文长,边情调查科可有讯息?” 边情调查科在徐渭的主持下,不知道在察哈尔部内部和图们汗左右安插了多少细作,收集了大量情报。 “根据目前获得的情报来看,图们汗有五成的可能性直插广宁,切断辽东与辽西和京师的联系,然后伺机而动。或伏击我辽西京师的援军,或直入辽阳腹地抄掠。 有四成的可能性在沈阳卫和东宁卫之间,渡过辽河,直插辽阳腹地抄掠。 有三成的可能性,绕过承德城,在遵化、蓟州一线,伺机南下直入京畿腹地。” 徐渭指着舆图说完后,站到了一边。 气氛很热烈啊,张溶、顾远、薛翰、汤世隆都不由自主地融入进来,不知不觉地站到了舆图跟前。 汤世隆问道:“徐侍郎,此前北虏寇边,多半是直奔京畿一带,现在只剩下三成可能了?” 徐渭笑着答道:“柳河之战,灭辛爱之役,北虏都知道大明重振武备,尤其是蓟州、宣大一线,军备大振,变成了硬骨头,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来啃这根骨头。” 顾远盯着舆图看了一会,缓缓说道:“诸位,我听徐侍郎说了三种可能性,发现它们有个共同点。” 众人好奇地问道:“什么共同点?” “图们汗不管是攻广宁,入辽阳,还是绕承德,他带着兵马都是在辽河河套地区活动。” 众人盯着舆图看了一会,薛翰皱着眉头说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辽河河套地区,太广袤了。从西边的滦河到东边辽河,大概有一千五百里。从北边的潢河土河,到南边的海滨,有千里之遥。 方圆数万里,五万兵马在这里就跟一把胡椒面洒进了什刹海,不好找啊。” “是啊,辽河河套地区太广袤了,几乎占了察哈尔部一半的地盘。真要在这里周旋,察哈尔比我军要熟悉地形路径,最后吃亏的还是我军。” 大家围着舆图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商量出一个办法来,慢慢地,众人把目光转向了朱翊钧。 朱翊钧站在旁边,盯着舆图看。心神完全沉浸其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醒悟过来,一转头看到众人都看着自己。 “那孤说一说!” 众人马上围了过来,聚精会神地看着朱翊钧,期待他的法子。 —— 葛守礼匆匆走进户部内院,直奔尚书值房里。 “新郑公!”离着房门还有一两丈远,葛守礼就迫不及待地叫唤着。 “与川公。”高拱听出葛守礼的声音,顺势站起身来,扭了扭酸麻的脖子,挥动着僵硬的肩膀,迎了上来。 “与川公,你来有何贵干啊?” 葛守礼哈哈大笑,“新郑公,老夫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辽东要在建州旧地筑通化、辽源、吉林、珲春四城,营造草图督办处的测绘局已经绘制好了,营造预算也批红了,等着你们户部拨钱。 赶紧的,老夫在等你们户部的钱粮,好派工作队下去,督造此四城。” 高拱瞥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说道:“与川公,这钱粮是直接拨到辽东巡抚账上,伱们工部着什么急啊。再说了,具体营造也是辽东巡抚衙门在操持,你们工部也就督造验收,怎么比他们还要着急啊。” 葛守礼哈哈大笑:“老夫就是这样心急。现在工部不再忙着修筑宫殿观宇,全力在治河、搭桥和营造城池上,老夫这个工部尚书做得起劲啊。” 聊了一会政事,葛守礼话锋一转,“新郑公,听说徐元辅服软了,交出三十万亩田地?” “呵呵,少湖公敢不服软吗?海刚峰在松江等了近一个月,要是他还不识趣,一旦把弹劾上疏拜发,西苑那位接到上疏,你说会如何处置?” “呵呵,徐府怕是会巢覆鸟飞啊。徐少湖这个玻璃珠子,果真滑不溜秋,十分精明。” “我的与川公,海刚峰顶在他家老宅门口,西苑还坐着一位。徐少湖敢犟吗?” 葛守礼笑了,“老夫就是有点可惜,要是徐少湖稍微有点骨气” “与川公,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时候,谁敢讲骨气啊,会家破人亡的。 老夫不觉得可惜。这件事,事出突然,老夫措手不防。蔡春台来了一封密信,老夫才知道原委,可惜晚了,西苑早就布置好了。徐少湖也在火急火燎地擦屁股,再动手没用。” 葛守礼笑着问道:“新郑公,你这边放下,有人还是放不下。” “你是说王继津?” “是的,王遴还在指使御史和清流们,不停地上疏,揪住徐府羞辱蔡春台一事不放。这件事确实让人忿忿不平。蔡春台好歹也是两榜进士,正途出身的四品知府,硬是被徐府逼得跪在地上,多少进士清流们意难平啊!” 高拱挥挥手,“没用的。这朝中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相信很快会有另一件大事发生,然后大家就逐渐忘却蔡春台的这件事。 过个一年半载,一切烟消云散,首辅府上,依旧车水马龙。” 正说着,徐养正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高部堂,与川公也在啊。出大事了。” “怎么了?” “我刚听人说,张叔大上疏弹劾就藩江陵的辽王!” “什么!” 高拱和葛守礼不由自主地都站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明挥舞大锤找人PK 西苑紫光阁勤政堂,针对察哈尔部图们汗的军略会议还在继续。 众人激烈地讨论着,各抒己见,就连张溶、顾远、薛翰等旧勋贵也忍不住出了好几个主意。 只是大家一直在纠结于如何找到图们汗的主力。 现在明军武威大振,兵甲火器悉数更新,更加精良犀利,战斗力翻倍提高,加上连打几场胜仗,气势高涨。 现在戚继光、马芳等大将的作战方略已经进化为主动出击,找到图们汗的主力,直接捶死它,一劳永逸。 可图们汗也不是傻子。 明军的大变样是看在眼里的,尤其是辛爱所领的喀喇沁部被明军直接攻灭,给了漠南草原上各路英豪们极大的震撼。 明军想找到察哈尔部的主力会战,发挥自己人多、训练有素、兵甲火器犀利的优势,可图们汗怎么会轻易上套呢? 人家好歹也是漠南雄主,怎么会傻乎乎地凑上来,让你用优势兵力外加领先的武器装备锤爆。 图们汗肯定会充分发挥自己骑兵机动性强的优势,来回地调动明军,然后找到空隙,钻到大明腹地,狠狠捞一票,抢财货,抢人口!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图们汗的主力在哪里? 知道它在哪里,就知道它会进攻那里,也就能提前做好防御,同时设下埋伏,锤爆它。 不知道它在哪里,大明就得在滦河到铁岭近两千里的边关线上处处设防。 这么长的防线,大明兵力再雄厚也不够用。 被动防御也不是个事,上百年的被动防御告诉大家,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北虏找到漏洞杀进来。 怎么办? 慢慢地,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朱翊钧,期待着他的好法子。 “首先要明确的是,我们的战略目标,那就是攻灭察哈尔部,占据辽河河套地区,彻底解除京畿北线,辽东西线的心腹大患。” 朱翊钧的声音不大,但清朗有力,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攻灭察哈尔,进据辽河河套地区,我们就对漠南漠北的北虏就攻守易势。我们也能心无旁骛地经略海西。 经营数年,我们就可以北从海西越黑山,南从辽河河套北上,会攻捕鱼儿海,以及蒙古龙兴之地的斡难河地区。”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这是我们的东线战略,是我们未来十年的方向,要一直坚持不懈地走下去! 现在,察哈尔部是横在我们面前的第一座高山!这次应战,上策当然是大家所期望的,找到图们汗的主力,彻底打败它。 人存地存,人亡地失!这一直是孤跟大家强调的,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首要目标是敌人的有生力量。” 众人点头,这是督办处直属武备学堂军略课再三强调的。 自从军改以来,各级军官将领分批去武备学堂进修研习也成了惯例,勋贵也不能免例,只要你将在军中担任实职,必须先去进修一段时间,进督办处协理戎政也一样。 只要进修过,就上过军略课,那么这句话在场的众人都知道。 朱翊钧继续说道:“我们可以反过来想。我们知道这个道理,图们汗不一定知道。 辽河河套地区,地域广袤,水美草丰,气候暖和,是察哈尔部最重要的牧场,是他们的根基。 图们汗能称雄漠南,就是这个地方养活了上百万头牛羊,十几万匹良马,提供了数万兵源。” 朱翊钧走到舆图跟前,手指在广袤的辽河河套画了个大圈,“辽河上游是潢河和土河,它们和滦河挨得很近,源出一处山脉。 潢河和土河汇合后成了西辽河,向东到黑山,去路受阻调头向南,过铁岭直入辽东腹地。” 朱翊钧站在舆图前看了一会,右手在舆图上一拍。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去找图们汗的主力,让他们来找我们。 我们两路出击,一路依托滦河兴化和丰宁城,在潢河和土河险要位置筑城。 另一路依托铁岭和辽东,沿辽河而上,择险要地筑城,东西对进,用城堡连成一道铁链,把辽河河套锁起来。 我们的方略很简单。前面筑城,后面集结大军。图们汗要带兵阻止我们筑城,那他的主力不就来了吗?” 众人眼睛一亮。 这招狠毒! 大明筑城能力举世无双,加上这两年有商号拿到了“秘法”,经过几年的试验,终于生产出水泥,而且在山西和开平两大工业中心迅速爆产能。 这东西加上开平出产的螺纹铁架,再混入石砾河沙,做成混凝土城墙,简直屌爆了。比大明此前砖砌土夯的边塞城堡要强多了,再加上火器,北虏真得只能望而兴叹。 滦河三城一年而成,然后每年扩建加固,很快成为滦河中上游地区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和宗教中心,各自牢牢地掌控着方圆数百里的地区。 图们汗派兵试探过多次,无一不是铩羽而归,蹦得满嘴牙都掉了。 大明要是西边沿着潢河、土河,东边沿着西辽河,一路筑城,知道厉害的图们汗肯定得疯。 真要是让大明沿着西辽河筑好一串的城堡,把辽河河套地区圈进去,以后察哈尔部众还怎么愉快地放牧? 没有这块根基,察哈尔还叫察哈尔吗? 没有牧场、人口、牛羊和马匹,图们汗还怎么称雄漠南? 想明白这点,图们汗就不可能让大明顺顺利利地筑城! 必须打,打了可能损兵折将,不打就整个部落完犊子。 到那时,不用去找,图们汗会带着主力不请自来。 朱翊钧的法子给大家打开了一个思路,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建议,完善这个计划的细节。 大半个时辰过去,一个非常完整的作战计划,完成了草案。 这个计划分勘查筑城、增援设伏、分段戒备。 汤世隆提出自己的疑惑:“殿下,如果察哈尔部有大才,对我大明这个军略采取围魏救赵的计谋。 不去两处筑城的地方与我军会战,而是破边直入辽东或京畿。 那该如何应对?” 是啊,这个也是很有可能的人怎么应对? 大家看着朱翊钧,等待他的回答。 朱翊钧略一思量,缓缓开口:“他打他们的,我打我们的。我们继续筑城,图们汗用围魏救赵之计,就让他用好了。 我们只需守住滦河蓟州一线,不让北虏入京畿抄掠,震惊天下就行。 就算他们侥幸杀入辽东,孤也撑得住,不会惊慌失措,还是会坚持既定方略!胜负乃兵家常事,一时失利能换来一世胜利,孤认了!” 朱翊钧看着众人,一脸的坚毅。 “打仗就是拼国力,以及国力的动员能力! 而今我大明和察哈尔相比,我们是手持大锤的大汉,察哈尔是手拿锥子的小儿。 我们护住要害,让察哈尔用锥子刺几下,会痛,但无大碍。但是只要我们抓到察哈尔主力,狠狠一锤,他们不死也废了。 所以我们要有定力。他们打他们的,我们筑我们的。我们沿着潢河、土河、西辽河筑一圈的城堡,把辽河河套圈进碗里,以后察哈尔部想在那里放牧,必须要问问我们让不让。 孤就不信了,图们汗能一直沉得住气,坐视我们把他的腹地牧场据为已有! 只要他沉不住气,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众人肃然!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有些失望的高拱 户部内院尚书值房里,高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张叔大弹劾就藩江陵的辽王?” “是的,新郑公。”张四维微微喘着气,他从外面的轿房里一路跑过来,还没完全理顺气。 “张叔大弹劾辽王,列出荒淫无道、暴虐好杀、奢糜无度、逾制不法,国丧期不衰不哀,是为大不敬等十条罪名,其中着笔墨最多的一条就是巧取豪夺,侵占江陵等地百姓田地宅院!” 张四维的话说完,高拱和葛守礼花了点时间才消化掉。 辽藩在大明可是一支举足轻重的藩王。 第一代辽王辽简王乃太祖皇帝第十五子,洪武九大塞王之一。建文年间,建文帝担心辽王与燕王两位皇叔勾结,下诏召回辽简王,改封到荆州江陵城。 成祖奉天靖难后,也对辽简王敲打过几次,但还是让辽藩一支继续传嗣。 当代辽王朱宪,聪明博学,娴于文墨,雅工诗赋,无不精通。尤嗜宫商,其自制小词、艳曲、杂剧、传奇,最称独步。 在先皇嘉靖帝在世时,因为崇道教方术,颇受先皇青睐宠信,多有封赏恩赐,一时冠于宗室。 更有意思的是张居正出自卫所军户,其祖父父亲一直是辽王护卫军校,直到张居正中进士,考庶吉士,入翰林院,他父亲才脱离军籍,离开辽王府。 他出面弹劾辽王,意味深长啊! 葛守礼感叹道:“巧取豪夺,侵占田地?张叔大的这封弹劾奏章,一石多鸟啊!” 高拱皱着眉头,黑着脸,欲言又止。 张四维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好几遍,嘴巴却接住了葛守礼的话。 “与川公所言极是。只是他这封奏章,是本意,还是有人授意?” “张叔大不是没有主见的人,应该出自本意吧。” 葛守礼不肯定地答道,然后与张四维一起,转头看着高拱。 高拱脑子也是嗡嗡的。 他原本还有几分期盼。 蔡国熙在徐府门前下跪风波,影响深远。 处理起来十分棘手,处理重了,会逼得徐阶辞官,打破现在朝局平衡。 不处理,就会开了个坏头,清丈田地的新政改革就会大受影响。 徐府侵占数十万亩田地,数量巨大,这样的典型你们不处置,只盯着我们这些人,欺负老实人是吗? 一边是朝局平衡,一边是新政大计,高拱和满朝官员都在静待太子殿下如何处理。 不想太子与海瑞相隔数千里却配合默契。 徐阶也反应神速,马上派二子带着亲笔信回松江,让长子跪在松江府衙门口请罪,又吐出三十万亩田地。 徐府勉强从这场风波中脱身。 但高拱知道还不够。 徐府风波对清丈田地的影响还未完全消除。 如果太子殿下对徐府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还是会让天下有些人不满,会让侵占田地的世家和豪右心存侥幸。 高拱一直在静静地等着,等西苑对徐阶的最后处理。 如果处置轻了,不用他出面,在地方实际主持清丈田地工作的朱衡就有话说了,上百位跟着他一起去地方的御史、进士举人们就有话说了。 如果太子真得对徐阶施加惩戒,王遴等人就会闻风而动,往死里弹劾他,看能不能逼得他自辞。 横竖自己不亏,运气好还能逼走徐阶,自己补入内阁。 结果等来了张居正弹劾辽王侵占田地的奏章。 高拱对张居正了解得更深,对当前的朝局也看得更明白。 叹了口气答道:“如果是皇上,张叔大的这封奏章上了也就上了。 可现在西苑秉政,张叔大肯定试探过殿下的意见。说不定这封奏章张叔大早就写好了,暗地里给太子看过。然后殿下叫他缓一缓,等到时机合适的现在。” 葛守礼和张四维都听懂了高拱话里的意思。 葛守礼捋着胡须说道:“看样子太子要用辽王做典型,向天下显示他对清丈田地的决心。 宗室藩王,尊荣胜过内阁首辅,对地方的震慑力更大。” 张四维撇了撇嘴,“辽王?说是宗室,真算起来,跟皇上和太子应该有出五服吧。 对于太子来说,这样疏远又尊荣的宗室,最适合做骇猴的鸡!” 高拱点点头:“辽王恐怕只是个由头,太子会对宗室下手。” “宗室?” 葛守礼和张四维对视一眼,赞同高拱的推测。 先皇嘉靖帝自成一脉,现在各地的藩王大部分跟他这一支关系疏远。 这些宗室除了能生特别浪费钱粮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太祖皇帝原本用意是让自家人帮忙镇守天下,但是经过成祖先皇以及后面历代先皇的努力,这些藩王除了能吃能睡能生能贪之外,真得一点用处都没有,还成了巨大的负担。 太子要拿他们出来,既可以作为典型,作为推动新政的献祭,表示决心,又能减轻国库和内库负担。 张四维看了一眼心有不甘的高拱,“由辽王开始,动宗室,必定天下震动。徐府的风波,相信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他话里听上去有几分可惜,又似乎透着几丝幸灾乐祸。 —— 南海,吕宋岛以西,海南岛以南的一片海域,四艘三千料的吴淞船,排成一行。 呼呼的东南风把主桅杆的硬船蓬吹得哗哗响,船首斜桅杆上的三角帆被吹得鼓鼓的。 船只在碧蓝的海面上划开四道白色的水迹,向北飞驰,疾如奔马。 乘风破浪的代价是船只不断冲上浪尖,又跌下波谷,跌宕起伏,晃荡不定。 广州永顺恒号的三掌柜陈桂昌站在船艉楼上,扶着栏杆,身子随着船只起伏而摇晃, “蒋船首,还有几天到万州港?” 他大声地问道。 自统筹局把手伸进广州后,南海海上贸易大兴,海军局把海南岛东南角的万州港扩建,开筑了一处军民港口,新万州港,平海营左队入驻这里,专事保护大明南海商船。 蒋船首四十多岁,脸、脖子、手掌、胳膊,都被晒得黑得发亮。 “我们离万州港估计还有一天半的路程。现在风大,应该明天中午时分能到。” “听说安南莫家跟西班牙人搅合在一起,郑家又和尼德兰人走到一块,风云变幻,南海现在越来越不太平了。” “是啊。”蒋船首感叹了一句,“这两年的海贼越来越多,我们跑马六甲、暹罗的船被抢了好几回。 这些混账海贼,老子隔着海都能闻出来,全他娘的是莫家和郑家,在西班牙人和尼德兰人的支持下,假扮的。” “听说西班牙人是从东边跑到吕宋岛,这么快就掺和进南海了,我们南海水师有些镇不住场子啊。 对了,蒋船首,听说玄武水师又添了十二艘六千料的世子大帆船,这等国器就应该调到南海来。放在北海,浪费啊。” 蒋船首答道:“我有个兄弟在北边跑船,上次在泉州听他说了一句,说东倭还未完全平定,朝鲜好像也出事了。 朝廷要留他们在北边镇场子,必须东南倭患,痛彻入骨啊。还有京畿要拱卫。” 陈桂昌还是摇了摇头:“现在东倭下海捕个鱼都九死一生,哪里还有倭寇?浪费了,太浪费。应该放到南边来,这里势力太多,有些人的心里,长草了!” 蒋船首点点头,“没错,南海的风浪越来越大,我们大明的声音,被盖住了,有些人听不到了。” “所以说就该把玄武水师南调,在这里狠狠开上几炮,那些扑街就能又听到大明的声音。” 蒋船首笑着摇了摇头,看了看天色,传令道:“挂全帆,争取入夜前赶到万里石塘龙头岛,在那里歇一晚。” “是!”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月色下的南海 万里石塘、千里长沙,概括了南海所有的环礁和暗沙。 陈桂昌一行停泊的龙头岛在另一世的数百年后有个名字,叫永兴岛。 龙头岛由两个岛组成。 主岛是一座由白色珊瑚、贝壳沙堆积在礁平台上而形成的珊瑚岛。 四周为沙堤所包围,中间较低,是潟湖干涸后形成的洼地。洼地掘井取水方便,由于鸟粪的污染,井水不能饮用,只能用来洗涤。 但是迫不得已时,该喝还是要喝的。 离着一两里是石岛,要小的多,方圆几十丈,大部分是石头裸露,故名石岛。岛有大石,高六七丈,在这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属于难得的制高点。 蒋船首派出一艘船停在石岛,派人去大石上,仔细眺望警戒。岛上肯定比桅杆稳定,看得也清楚。 其余三船泊在龙头岛北边,随时开拔。 不是蒋船首过于谨慎,而是这里离安南太近。 安南莫家和郑家,一直与大明关系不和睦,岭南海域的海贼肆虐,以及僮民、瑶民连番起事,都跟他俩有关系。 现在又跟西班牙和尼德兰人勾结上,更加居心叵测。 大家出来跑海做生意,甘冒千难万险,只是为了求财,小心为上。 陈桂昌和蒋船首坐在艉楼上,双手捧着一个陶碗,小口喝着刚熬好的祛湿汤。 皓月当空,在波澜微动的海面上映下一道长长的白练。海风吹来,吹得头顶上桅杆的旗帜啪啪作响。 脚下,海浪轻轻拍打着船体;远处,海浪哗哗地冲上沙堤,又哗哗地退下。 “陈掌柜,咱哥俩搭档多少年了?” “嗯,二十五年前,我刚入行,跑得第一单买卖,就是坐得你的船,你那时还是舵手。” “是的,那时咱们才十七八岁,各自才刚出师,我还记得,那一趟是运货物去宁波。后来你转去泉州、宁波那边做生意,我跟着船主悄悄下南海。” “嗯,我听人说起过,那时候跑南海,也是艰难重重,不好跑啊,一不小心就会丢性命。” 蒋船首哈哈一笑,“出海跑船,都是舍弃性命的人才敢干的。那些年,我去过占城、真腊、暹罗、满剌加(马六甲)、柔佛、旧港、淡目,南海能做生意的地方,我都过去。 菩萨保佑,二十年一直平安无事。” “哈哈,所以顺丰社到广州开字头,我首先就举荐了伱,我们又在一块搭档了,算一算又过去三年了。” “是啊,三年,真的好快。” 两人又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祛湿汤,顺手把碗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有大副上来,向蒋船首禀告道:“船首,我四处巡视过,都妥当啊。” “好,叫各船安排桅杆瞭望手,两人一班,一个时辰一轮,安排好了你就去休息。” “是。” “蒋兄,你可真谨慎啊。”陈桂昌笑着说道。 “出海跑船,小心一定。在陆地上,总有亲朋旧故认得你。可是这茫茫大海上,谁认得你?深不见底的海水?破帆摧船的飓风?暗礁、海贼?没一个认得你啊。” “蒋船首如此谨慎,我们才放心啊。”陈桂昌奉承了一句,“这次回去,我家老二跟你家三姑娘的婚事,该操办了吧。” “哈哈,必须抓紧操办。我们四处跑,上岸的时间不多。孩子们都大了,不能再耽误了。” “好啊,嫂子持家教子有方,能娶到蒋兄千金,是我家老二的幸运,也是我陈家的荣幸啊。” “哈哈,陈兄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我一起跑船多次,那是生死之交,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来,我俩以汤代酒,喝一口。” “喝一口。” 两人高兴地喝了一大口,放下碗,又继续聊起来。 “现在南海局势,一天比一天凶险,到底是怎么回事?”蒋船首有些不甘地说道。 “我觉得啊,还是我大明太兴盛了。” “太兴盛了?” “是啊,南海各藩,连同西洋的尼德兰、葡萄牙、西班牙人,都是拼命地买我们大明的茶叶、瓷器、丝绸、棉布、蔗糖,现在又多了铁器、铜器、玻璃、香水、油漆、烧酒、葡萄酒数不胜数啊。 有买就得有卖啊。南海各藩和西洋商人,用什么卖给我们大明。最大项是粮食和木材,然后是香料,现在又多了安南的煤矿和天竺的铁锭,还有乱七八糟的杂货。 不仅数量难以相比,价值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南海各藩和西洋商人,最大的出项就是银子。尤其是西洋商人,万里迢迢,本土又贫瘠不堪,只能用一船船的白银来换我大明的货品。 时日一久,家里有金山银海也顶不住啊。” 蒋船首明白了,“这些扑街没钱了,动起歪脑筋了?” “是啊。可朝廷一向重北不重南。南海水师,实力不过东海水师或北海水师的一半,更不用提玄武水师,新建这几年,一直没下过潮州,顶多绕着东番岛一圈又去琉球、东倭那边去了。” 蒋船首点点头,“是啊,我大明水师武备不显,南海这些王八们都以为大明不过如此,各个心里都长了草。” 陈桂昌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吕宋那边是怎么回事?听说西班牙人居然从东边跑过来了,他们不是在西洋吗?” 蒋船首答道:“我有个老兄弟跑过几次吕宋岛,跟西班牙人打过交道。而且西洋人一直宣扬我们这个世界是个圆球,既然是圆球,就从一直向西绕到东边来了。” “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听说西班牙有个姓麦的,五十年前从西班牙出发,一直向西,过他们所称的新大陆,到了吕宋,然后绕道满剌加、锡兰、天竺、大食,给绕回西班牙去了。用性命验证过,这世界确实是圆球。” “码得,这群亡命徒。五十年前他们有人验证过,来过吕宋,难怪现在能来,循着老路过来啊。对了,我在满剌加听两位葡萄牙人说,他们在新大陆跟西班牙人各占了一块地,比他们本土都要大几十倍。 葡萄牙人说,他们运气不好,没有西班牙人占得地方好。他们说西班牙人占得地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还盛产金银。 码得,现在我们大明水师大兴,总有一天我们扬帆东去,也去新大陆掺和一腿,狠狠抢上一块。干脆,把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地全抢了。” 蒋船首哈哈大笑,“对,寇可往,我亦可往!这些西夷蛮子来的,我们就去不得了!” 两人相视大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逐渐变冷的汤水。 “真盼着玄武水师快些南下啊。”蒋船首惬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看着月海一色,无比感慨。 “应该快了。有玄武水师,肯定会有朱雀水师。只是这世子大帆船,修造复杂,操持起来也复杂。” “陈兄,你这话说得没错。世子帆船跟西洋船是一个路数,我们完全不熟。听说世子帆船是太子殿下给了一张秘图造出来的,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没错,我在上海听说。除了有西苑的秘图,还多靠了杨财神请了葡萄牙、尼德兰多名有经验的船匠,又买了两艘什么卡瑞克帆船,然后又召集了两淮、江浙和闽粤上千名有数十年经验的老船匠,一边拆船一边造船,群策群力,对照那份秘图,才造出世子大帆船。 我听说,吴淞船厂足足造废了近十艘船,才初步定型世子大帆船” “没错,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是一蹶而就的。造船如此,水师也是如此,只要我们再多些时日,我水师官兵把世子大帆船操纵娴熟了,这天下的海洋,肯定会飘满大明旗帜。” “哈哈,蒋兄说得对!” 大副噔噔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船首,不好了,石岛那边发来信号,有情况!” 话还没落音,突然看到远处漆黑的海面火光闪动,过了几十息,撕裂的炮声呼啸地传来。 敌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到西苑宴请海瑞 海瑞一身灰蓝色棉布直缀,发髻上包着一块布,看着就像一位乡下教书先生,提着前襟,走在西苑的路上。 “海公,请这边走。”祁言在前面引着路。 海瑞不急不缓地在后面跟着,时不时举目看看周围的环境。 “老夫有大半年没来西苑,这里还跟以前是一样,没有变什么。” 祁言在前面陪着笑脸答道:“回海公的话,是没变什么。太子殿下只是叫日常维护,其余的都没有大动。” “没有大动就好啊。”海瑞欣慰地点点头,又继续追问道,“殿下还是每日那般早起?” 祁言迟疑一下,看着海瑞黑漆漆的脸,最后还是答道:“是的。” “殿下这般自律,果真是坚毅之人。大半年不见,想必殿下又长大不少。” 这些话可以说。 祁言连忙答道:“回海公的话,皇后娘娘前日还特意叫小的们量了量,足足一米七了。” “一米七?这是什么说法?” “回海公的话,这是太子殿下刚颁布不久的衡量单位。说是工厂商号禀告,以前的寸尺丈以及钱两斤过于粗糙,三四年前就叫统筹局找了钦天监等衙门,一起拟定了长度、重量等度量单位。 这一米的长度定义为通过京师的子午线上,从赤道到北极点的距离的千万分之一。为此,钦天监足足量了三年,才定下来。 一米分十等分,每分为一分米;一分米再分十等分,每分一厘米;一厘米分十毫米,是为长度。 一立方分米纯水重一公斤。一公斤又分一千分,每分一克,故而又叫一千克,它恰恰又等于两斤,是为重量。 纯水在海边烧开为一百度,结冰为零度,中间等分一百分,上下延续,是为温度。 日夜一天分二十四小时,即一小时为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分六十分钟,一分钟分六十秒,是为时间度量.而今已经颂布天下,现在顺天府在京师最先推行二十四小时。街道路口修钟亭,摆设机械钟。此外鼓楼、钟楼,也改为按二十四小时敲响次数。” 祁言巴拉巴拉讲了一通,海瑞听得津津有味。 “嗯如此一改,怕是又有人提出非议?” “是的海公。有些清流们上疏说,说古制旧衡用了上千年,用的好好的,没必要改,改了反倒会让百姓们不知所措。奏章都被留中。” “呵呵,这些迂腐之辈。先师时穿得还是麻布衣服呢,他们怎么不继续穿呢?与时俱进,他们的脑子就跟花岗石一样。他们啊,把圣人的《易经》奉为经典,却忘记了这本书精髓在于一个易字吗? 生生之谓易啊!” 祁言马上说道:“海公说得真好,一听就是懂大道理的人才说得出来的。” “不要这么夸我,老夫只是一介举人,除了一身铮铮铁骨,什么学问,根本不被人看得起。”海瑞不在意地说道。 “对了,杨金水去了哪里?” “回海公的话,杨公公现在是少府监掌印太监。” “少府监?内廷终于改了。” “是的,内廷现在只剩下四个衙门,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和少府监,此外宫女们另有一个尚宫司,由皇后娘娘派了四位尚宫管着事。” 海瑞神情复杂。 这样改,一口气把内廷四司、八局、十二监,合计二十四个衙门合并成四监,还在拨出四家被没入官中的道观寺庙,改为养荣院,由少府监直管。 放出两千多名年纪大、又无家可归的内侍和宫女们,安置在那里养老,衣食无忧。还有上千名二十岁以上宫女,被放出紫禁城,许配良人以予婚假。 是大大的仁举德政。 可那个少府监,让百官如鲠在喉。 统筹局大部分权柄移给了少府监,一个加大号的统筹局。 还有部分权柄,连同这次内廷改革,裁并的二十四衙门的权柄,移交给了太府寺、太常寺和太仆寺。 没错,这次吏治整饬、中枢改制,悄无声息地拉开的序幕。 海瑞看过邸报,居然多了个太府寺,这难道不是在分户部的权柄吗?难道又要走上前宋机构重叠,职责不清的老路吗? 待会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海瑞跟着祁言,来到西苑万寿宫偏殿里。 “臣海瑞,拜见太子殿下。” “刚峰公,快快请起!”朱翊钧连忙把海瑞扶起来。 “殿下确实又长高了。” “孤今年有十六岁了。” “是啊,十六岁,这么高,身子又这么壮实。先皇要是看到殿下这个样子,不知道有多高兴。”海瑞双眼里噙着泪花说道。 朱翊钧笑了笑,眼睛里也闪着光,“皇爷爷去了天庭,肯定看得到。前些日子,还托梦给我,笑眯眯地看着我,可高兴了。” “大明被殿下治理得蒸蒸日上,先皇肯定看着高兴。”海瑞用衣袖搽拭了眼角。 “刚峰公请坐。”朱翊钧客气地说道,“今天请刚峰公用晚膳,我叫西苑的膳房多加了两道菜,都是家常菜。” 海瑞哈哈一笑,“臣知道殿下在吃方面,不是很挑,只要可口就好,还有那个营养。” “对,营养。”朱翊钧也哈哈笑了。 两人对坐下,朱翊钧对祁言说道:“去把那瓶准备好的葡萄酒取来。今日海公来了,孤破例喝点葡萄酒。” 海瑞也不拒绝,“谢殿下款待。臣不禁美酒佳肴,还有好茶,只是自己买不起,只好到处蹭吃蹭喝。” 朱翊钧笑着答道:“西苑欢迎海公来蹭吃蹭喝。” 祁言端来一瓶瓷瓶装的葡萄酒,还有两只精美的玻璃酒杯,倒上鲜红的葡萄酒,摆在朱翊钧和海瑞面前。 海瑞看了一眼玻璃酒杯,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这些卖价不菲的“西洋玻璃器皿”,到底是什么货色。 实际上它造价非常便宜,但一番包装后卖得很贵,一般百姓买不起。买的都是有钱人,在海瑞眼里,都是傻老帽,大肥羊。 只要不是坑老百姓,海瑞的原则是睁只眼闭只眼。 朱翊钧举起酒杯,对海瑞说道:“海公辛苦了,孤敬你一杯。” “谢殿下。” 海瑞双手举起酒杯,弯腰回礼,然后不客气地抿了一口,闭上眼睛,抿着嘴巴,让酒水在齿颊间回荡,冲击着味蕾。 好酒,真是好酒,太子所藏的酒都不是凡品。 不过海瑞也知道,太子不好酒,宫中所藏酒水都是为紫禁城里的皇上准备的。 想到这里,海瑞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海公在东南辛苦。” 海瑞不在意地答道:“臣只是尽本分而已,不敢说辛苦。” “孤原本还担心,海公会就就徐府风波的事上疏,没有想到海公能沉得住气,在松江府一直清查徐家以及其他世家侵占的田地。” “臣大致也知道当前的朝局,太子离不开徐少湖。且在臣的心里,让徐府和其他世家吐出侵占的田地是第一要务,至于如何严惩,反倒不重要了。” 海瑞在心里补了一句,老臣信得过太子殿下,相信你能把苍生黎民放在心上。要是先皇和皇上,老臣就不是这样的做法,一定会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逼得这两位转头去逼徐阶,逼他把田地吐出来。 “孤知道,海公心里有苍生黎民。” 海瑞也答道:“老臣也相信殿下,心里有苍生黎民。” 朱翊钧哈哈一笑,举起酒杯道:“海公,为天下苍生黎民,我们同饮此杯。愿天下大同,苍生黎民少受一分疾苦。” “好!” 海瑞欣然答道。 喝完酒后,祁言给朱翊钧倒上葡萄酒,又来给海瑞倒上酒。 等他离开,海瑞捋着胡须,不客气地说道:“臣听闻中枢改制了,新设了几个衙门,心有不解,还请殿下解惑。”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答道:“海公请直说!”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丢你个老母,西夷人! 尖锐刺耳的铜哨声在夜色中响起,打破寂静。 很快,船舱和甲板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火光在四周一闪一闪,就像藏在乌云里的雷电。 炮声在黑夜里撕裂回响,就像长鞭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飞舞抽打。 炮弹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恐惧。 蒋船首在艉楼上倾听了几十息,一口断定:“丢他个老母,是西洋人,只是不知道是尼德兰人还是西班牙人。” 陈桂昌迟疑地问道:“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刚来南海,按理说还没在吕宋完全站稳脚,怎么就掺和进来,难道不会是是尼德兰人?” 蒋船首转头问道:“陈兄为何这么问?” “蒋兄,这些尼德兰人,以前跟东倭人生意做得火热,我大明剿除东南倭患后,水师大兴,切断了东倭的海路,尼德兰人没得生意做了,只能退回到泉州、广州和满剌加,少赚了好大一笔钱,会不会心生怨恨?” “有这个可能。”蒋船首点点头,“不过我在满剌加听那些西夷人说,尼德兰现在还归西班牙人管,是什么自治。 他们现在好像憋着劲要从西班牙人手底下叛离出来,想单独立国。不过他们地方不大,但跑船经商的人特别多,全是一群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 不过万里迢迢来我们这边的,多是跑单帮的,实力并不强,心有怨恨,但还没胆子干这么大的事。” “蒋兄,那会不会是葡萄牙人?” 蒋船首摇了摇头:“葡萄牙人在南海来得早,占据了满剌加咽喉海道,又向东占据了满者伯夷旧地的香料群岛。 以香料与我大明交易,有进有出,并不窘迫。而且葡萄牙人跟我大明打交道最多,清楚我朝实力,犯不着亲自下场。求财不求气。” 陈桂昌沉吟道:“南海就这三家西夷人,不是尼德兰人和葡萄牙人,那就是西班牙人了。” “应该没错了。 西班牙人五十年前从东边来过吕宋一次。我这次在满剌加港,听几位葡萄牙人说,西班牙人此前大部分精力花在什么新西班牙,这边过来的船少。 听说现在他们把新西班牙经营得差不多,依仗金山银山造了不少大帆船,于是就伸手过来了。嘉靖四十三年顺着以前的老路就这么飘过来了,四十四年采办了几船我大明的货品回去,赚得盆满钵满。 尝到了好处,就拼命地向这边派船过来,据说在吕宋岛南边的苏禄岛站稳脚跟,开始展现狼子野心。 嘉靖四十六年想顺路打东番岛的主意,被东海水师教训了两次,只能悻悻地退回到苏禄岛。他们在新西班牙有不少船,听说这两年派来不少过来,搞得葡萄牙人也很紧张。 他们在新西班牙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横行霸道惯了,来南海也恶习难改。说不定想拿我们大明开刀,在南海立威,打开局面!” “夯家铲,这些不得好死的西班牙人。”陈桂昌点点头,忍不住盯着蒋船首,好奇地问道:“蒋兄,你可打听得真仔细。” 蒋船首意味深长地说道:“陈兄,你到了每一处,不也是到处打听消息吗?伱们商业调查科有赏金。海军局的情报处,也有赏金。” “海军局情报处,什么时候他们有这么个衙门?” “理藩院藩情咨访处着重在日本和朝鲜行事,南海这边力有不逮,就跟海军局合作,搞了个情报处。” “原来如此。” 蒋船首转身指着附近闪动的火光:“打起来了,我们反应很快,已经开始反击了。” 大明两千料以上的海船,按照海军局的要求,必须装备火炮,水手在水师指导下进行军事化训练,名为商船,实为武装商船。 一般海贼还真打不过他们。 “陈兄,现在天黑,虽然有月光,但看不远,隐隐幢幢的。我们和敌人都不敢靠近对方,只是远远地炮击。我看了一下,敌人有装配火炮的船只十二艘左右,从火光闪动来看,多半是西洋帆船。 但是暗处可能还埋伏有其它帆船,比如跟他们结盟的安南莫家的船只,数量不明,但肯定堵住我们的去路。” “蒋兄,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龙头岛多沙堤浅滩,能航行的海道就那么几条,我们熟悉,靠得近的安南人也知道。他们肯定卡住了去路,我们贸然出击,他们用火船在航道上伏击我们,我们就难以逃出生天。 在入夜前停泊时,我已经布置好了,我们的船在这里,另外两艘船在那边,正好守住了北出的航道,还有一艘船在石岛,那里更难围住。 我们现在做好准备,等到天亮,等看清楚敌情,伺机而动,分路冲出包围圈。” 陈桂昌稍微放心,跟蒋船首站在艉楼上,看着黑夜里的炮击。 炮击了几轮,对方也知道这属于瞎打,也就逐渐停止了。 这时,大副过来了。 “各船情况如何?” “船首,收到其它三船灯语回报,石岛广海甲三号受伤甚微,北边的广海甲四号死伤了六人,但无大碍; 最东边的广海甲六号,死伤二十三人,船首、大副都受伤了。舵杆被打伤了,转向艰难。主桅杆也被打伤,挂不了满帆。” 蒋船首恨然道,“敌人把广海甲六号当成主船了,集中火力打它。” 陈桂昌骇然道:“敌人是搞错了,可他们直奔要害,黑夜里靠着月色,打得这么准?” 蒋船首阴沉着脸,“我们中途在占城新洲港停了一趟,安南莫家在那里有坐探。还有我们船上有内奸!马上打信号,叫广海甲六号的人把那三个狗屁义大利传教士给抓了!” 过了一会大副来禀告,“船首,那三个义大利传教士抓到了两个,还有一个跳海跑了。” “告诉他们,把那两个传教士转移到我们广海甲二号来,还有,我去广海甲六号指挥,叫他们把伤员一并转移到广海甲二号来。” 陈桂昌一愣,一把拉住蒋船首,“蒋兄,你干什么?” 蒋船首转过头来,看着陈桂昌说道:“陈兄,甲六号挂不了满帆,肯定跑不过那些扑街。舵机也打伤了,转向不灵,炮战很吃亏。到最后肯定会被敌船围住接舷战,他们人多,我们人少” 他停了几息,继续说道,“与此如此,还不如让甲六号主动出击,掩护大家突围。” 陈桂昌颤抖着声音说道:“蒋兄,你不用亲自去吧。” “陈兄,甲六号船首大副都负伤了,叫谁去?这种送死的事,我不好意思叫别人去。我不仅是甲二号船首,也是这支船队的队首。 我拿得粮饷比别人高一大截,总不能好处拿完,出了事就叫别人顶上吧。” “蒋兄,儿女们要成家了。”陈桂昌过了一会,哽咽着说道。 “陈兄,他们就托付给你了。顺丰社东家厚道,不会亏待我的家眷。我家老大读书还行,去年考上统筹局的讲习所,年初进了广州市舶局,我不用太操心他。 我家老二,现在看最像我。从小就在船上如平地,以后肯定是位好船首。他十四岁考上了吴淞船务讲习所,去年又去威海海事学堂进修。” 蒋船首话语里满满的骄傲。 “想必以后会跟你我一样,跟你家老二是好搭档。陈兄,以后叫你家老二,多多关照一下他的这位小舅子。” 陈桂昌双眼含着泪,强笑道:“放心。蒋兄,你是海鱼转世,肯定不会有事的。” 蒋船首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催促大副:“叫大家动作加快,天色不早了,快要天亮。天一亮,就一切见分晓了。” 站在一旁掉眼泪的大副狠狠地抹了抹眼睛,恨声道:“是!” 刚走到艉楼台阶上,蒋船首叫住了他,“石头,推荐你去吴淞船务讲习所进修的文书,上次离开广州时我报上去了。这次回去,肯定有批复下来。用心学,做个好船首!” 大副站在台阶上,身子不停地颤抖,头却不敢转回来,最后瓮声答道:“师傅,学生记住了!” 蒋船首坐着舢板很快来到甲六号船上,甲板上一片狼藉,水手们在忙碌地收拾着。 看到他从船舷网绳上攀爬上来,大家眼睛里都有了光,也都有了主心骨。 “诸位,我是来跟大家一起同生共死的。”蒋船首开口第一句话,让甲六号水手们陷入寂静。 第一百二十章 兄弟们,我们会报仇的! “船帆和舵机都被打坏了,我们很难逃出生天。与此如此,不如掩护同伴们突围。我大明水手,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蒋船首说完,扫了一圈围在他周围的水手们,缓缓说道:“谁要是怕了,就下船去,舢板还等着。转去其它船上,我不会怪他。” 水手面面相觑,有一位水手左右看了看,举手问道:“蒋船首,我们要是死在海上,顺丰社会照顾我们的家眷吗?” 蒋船首笑了笑,“我们顺丰社是杨公公一手创办的,背后的大东家是太子殿下。杨公公仗义,殿下仁德,我们是感同身受,有什么好担心的。” 水手笑了,“那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等了一会,先是一位水手,随即第二位、第三位,合计有二十一位水手站了出来。 他们低着头,羞愧地不敢对视站在甲板上的同袍们。 “好了,”蒋船首脸色不变,挥挥手,“你们抬上受伤的同袍,还有死难兄弟的尸首,赶紧转移到甲二号去。” 二十一位水手悄无声息地爬下船舷,在夜色中消失。 蒋船首转身说道:“兄弟们,准备好家伙,跟他狗日的西班牙人干到底!丢他个老母,就算是死,老子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对,杀一个回本,杀两个赚一个!”水手们纷纷应道,然后四下散开,紧张地忙碌起来。 收拾杂物,推出火炮,摆好弹丸和火药包,弯刀长矛和火铳也都一一发到手。 蒋船首正四处检查着,一转头看到船舷上爬上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甲二号的炮长,他带出来的徒弟之一。 “许炮仗,你们来干什么?” 蒋船首火冒三丈,大声喝问道。 许炮仗笑嘻嘻地答道:“走了二十几个人,死伤又有二十几个人,甲六号这里缺人手。石头准备亲自带队过来的,可是甲二号也需要船首,我叫兄弟们按住了他,就带着十五个兄弟过来了。 他们都是自愿报名的。” 他身后的十五位甲二号水手们,纷纷露出憨厚的笑容,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的船首,我们都是自愿的。” 蒋船首双目湿润,许久说不出话来,最后黯然地说道:“我的好兄弟!” 他抹了一把眼泪,转头对许炮仗说道:“你把多余的火药、震天雷装在一起,堆在中间舱位,做好准备。” 许炮仗知道这个准备是什么意思,凝重地点点头,带着几个人转头下了船舱。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天色慢慢变浅,从黑变成紫,又变成深蓝,最后东边的天海一色透出亮光。 蒋船首也看清楚了大概情况。 十四艘卡瑞克帆船,六大八小,大的跟自己的船差不多。没有挂旗号,只是挂着几面骷颅旗。 外围有大小三四十艘海船,船型跟广船相似。 安南莫家的船! 蒋船首大骂道:“胆小如鼠的家伙,敢做不敢当!伱不挂旗就以为老子认不出你们来了!闻着味老子就闻出你们是西班牙人。丢你个老母!二副!” “在!” “给其余船只发信号,告诉他们,西班牙人联合安南莫家袭击我大明海船,向我大明开战!请诸君保重,冲出重围,回去后向朝廷禀明,为我等报仇!” “是!” 信号一一发出,也得到了回复。 “甲六号的兄弟们,一路走好!” “甲六号的兄弟们,我们会替你们报仇的!” 蒋船首听完二副的回禀,笑了笑,“这群扑街,待会可要跑快些,不要辜负甲六号兄弟们。”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声道:“把能升的帆都升起来,向东全速前进。许炮仗,所有火炮准备,自由开火,进入射程就给老子打!” “是!” 甲六号一马当先向东冲去,敌船没有想到它这么猛,队形被猛地冲乱,其余甲二、甲三和甲四号船趁机向北、向南、向西三个方向分开逃散突围。 炮声四起,打破了朝阳下海面的寂静。 一团团硝烟腾起,向四周弥漫,很快就如同晨雾一般笼罩着这里。 半个时辰后,炮声逐渐稀疏,硝烟慢慢消散,刚才激战的战场终于显现出来。 甲二、甲三和甲四号三艘船消失得无影无踪,甲六号船被六艘卡瑞克船和数十艘海船团团包围。 甲六号船千疮百孔,甲板上躺满了人,非死即伤,鲜血把大半个甲板染成了黑色。 前桅杆断了半截,三根桅杆上的帆都掉了,光秃秃的竖在那里。 船首的斜桅杆也被打得残破不全,原本绑好的三角帆像块破布一样挂在上面,一角垂在海面上。 艉楼上更是跟个破篓子一样,到处是缺口弹坑。舵盘也只剩下一半,舵手趴在舵架上,只剩下半截身子。 满脸是血的蒋船首从甲板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了看围得越来越近的敌船,嘴里骂了一句。 “扑你个老母!” 他从腰间摸出火折子,哆嗦地打开,一吹,有火,又插了回去,缓慢又坚定地走下船舱,嘴里还唠叨着。 “老子宁可炸了,也不让你们这些扑街闻到味。 老子拜了半辈子菩萨,求保佑平安,想不到还是不能死在家里的床榻上。 丢你个老母!下辈子再也不当跑海人了!” 蒋船首嘴里骂骂咧咧地从二层甲板走到最下面船舱。 许炮仗躺在一门炸得只剩炮架的炮位上,全身发黑,左边的手和脚都没了,咕咕地冒着血水。 他对着蒋船首,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 蒋船首看着他,泪水流在黑漆漆的脸上,冲开两道水迹。回了一个笑容,更加坚定地往下走。 一艘卡瑞克帆船艉楼上上,一位西班牙指挥官在叽里咕噜地大喊着。 几艘卡瑞克船和安南船靠得跟近,有数百人站在船舷,纷纷向甲六号抛出带爪的绳索,有的抬着跳板往甲六号推过去。 几位胆大的西班牙水手先荡了过去,站在甲板上看了一圈。到处是死尸,还活着的水手都奄奄一息,无力地看着他们,脸上露着不屑的讥笑。 西班牙水手走了一圈,转头欣喜地大喊起来。 意思是这艘大明船只的人都死光的,剩下的要么没有战斗力,要么都躲起来了,胜利和船上的财富属于伟大的西班牙海军。 刚才这一仗打得太艰难了,周围的船上站着的上千西班牙水手,无比欣喜万分,举起刀枪欢呼,有的举着火绳枪砰砰乱放。 这些该死的东方异教徒,终于打败他们了,太不容易了! 那些安南莫家船只上的人莫名其妙,跟着一起瞎起哄。 突然间,一团火光从甲六号甲板上冒出来,然后无数的木板碎屑在火光中四处乱飞,横扫着周围的一切,最后巨大的声响,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聋了。 爆炸把甲六号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几乎分成两截,海水迅速吞没了它,在短短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彻底沉没在碧蓝的海面上。 受它波及,一艘卡瑞克帆船和两艘安南海船受到重创,跟着沉没。还有七艘船只船体受伤,水手死伤惨重,有数百名之多。 陈桂昌站在甲二号的艉楼上,看着远处一团黑烟,像一根线似的在海天之际升起,噗通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与民争利还是与民惠利 西苑万寿宫偏殿,朱翊钧请海瑞的晚宴还在继续。 其实也不叫晚宴,才四个菜一个汤,外加一个冷盘,在大户人家里都不算宴,顶多算一顿丰盛的晚餐。 海瑞举起精致的玻璃酒杯,对着朱翊钧,“岂有君敬臣,臣不敬君之理?臣诚敬太子殿下一杯。殿下为大明,为黎民苍生殚精竭力,臣以此杯,略表敬意,祝殿下千寿万福。” 难得啊,可能皇爷爷都没有享受过海瑞这样高规格待遇吧。 朱翊钧举起酒杯,与海瑞对饮一杯。 海瑞放下酒杯,开门见山地问道。 “殿下,臣看到邸报上有颁布《隆庆二年中枢改制条例》,戎政督办处分为戎政督理处,大理寺改为大理院,光禄、太常、鸿胪、太仆四寺职权大变,还增设了太府寺。 臣知道,殿下一直想整饬吏治,明晰职责,提高那个施政‘效率。臣有些不解,这样改,就能达到效果吗?” 朱翊钧笑着点点头。 满天下也只有海瑞能这么当面问,还非要刨根问到底。 “大理寺改为大理院,孤准备推行司法独立。司法是对行政和监察最好的制衡,也是保护黎民苍生的最后一道堤坝。 以前司法权责不明,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都可以插手,一团混乱,有法难依,有冤难申。现在孤拔高大理寺,提为大理院,与六部、都察院并行,就是推行司法独立。” “司法独立?”海瑞捋着胡须,又学到一个新名词。 “是的刚峰公,司法就是秉公依法断案,是非常重要的。从皇诰祖制,到每朝诏书,律法浩繁无边,遍及方方面面,可是执行时却差之千里? 为何?因为司法不独立,府州县,知府知州知县负责断案。他们一边负责民政,一边处置与民纠纷。难不成我们还要指望他们在侵害百姓利益时,会判自己有罪?” 海瑞点点头,非常赞同,但心里还是有疑惑。 “此事可交由御史监察,何必再搞什么司法独立?” “刚峰公,独立的意思是互不干涉,没有利害关系。御史也是科试中出来的,是文官的一分子,指望他们都能秉公行事,恐怕不现实。师生同门、同科、同乡,错综复杂的关系,结成了一张张网啊。” 海瑞感兴趣了,“殿下,那这大理院如何独立?” “中枢是大理院,各处是提法按察司,设按察使、副使。府、县为分司和所,设按察佥事和按察知事。 在科试中分出律科,选用精通律法之人,专职司法之职,磨堪迁黜皆与六部都察院无关,尽可能地保持其独立性。” 海瑞沉吟一刻,缓缓说道:“臣觉得殿下有句话说得对,秉公司法、依法断案,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确实是对苍生黎民最后一道保护。 如果法司不公,冤屈无处可申,百姓会被豪强肆意欺凌,后果不堪设想。殿下擢大理院,改按察司,推动司法独立,臣觉得确实是利国益民的一大善政。” 朱翊钧清楚海瑞的秉性,只要能对百姓们好,他都会支持的。 “殿下,那鸿胪等五寺,又是怎么一个章程?” “刚峰公,理藩院改为鸿胪寺,以后外藩藩事以及通商事宜,皆有鸿胪寺专职处置;编制典铨处职权改为光禄寺。” “殿下,光禄寺与吏部何异?” 海瑞知道编制典铨处,就是这次整饬吏治、中枢改制的实际操盘手。 “刚峰公,可以这么说,如何选录天下官吏、又如何使用这些官吏,归吏部管,但选录多少名官吏、怎么个使用法,是光禄寺的职权。” 海瑞明白了,又是制衡。以前文武百官的磨堪、迁黜,全部操持在吏部手里,现在太子改制光禄寺,分出一部分铨政之权给它。 “那科试还归礼部管吗?” “刚峰公,还归它管。为国选材,是大事。总不能吏部自己选录人才,再自己磨堪迁黜吧。” “也好,礼部主持选材,再分拣给吏部、大理院使用。” 海瑞也是一点就透。 “那太常寺呢?” “原督办处直属的宣教局,改为太常寺。”朱翊钧言简意赅地答道。 太常寺主管意识形态,具体负责宣传、文化和新闻出版。这个职权有些玄妙,很难说得清楚,朱翊钧就一言带过。 海瑞心里有些疑惑,但他知道朱翊钧的脾性,能解释的会尽量解释,不解释的你后面对照事实自己满满琢磨。 “殿下,那太仆寺呢?” “刚峰公,太仆寺以后除了管军马马政之外,火器局、兵仗局等兵甲火器制造,也都归它管了。” 说白了,太仆寺就是大明版的国防科工委。 以后大明想武德充沛,武器装备上必须领先一步,太仆寺以后专职武器装备的研发和制造,由它挑头,以后也能在大明大力推广数学、物理、化学、机械等自然科学和工程科学。 这个倒也说得过去,又事关戎政,海瑞知道是敏感话题。尤其对面这位太子,尤其看重兵权。 涉及皇权,这不是臣子妄加议论的话题。 “殿下,为何增设太府寺?臣看它与户部职权相叠啊。” “刚峰公,不相叠。户部管收钱和花钱,户籍田册、国库课税以及预算度支,归户部管。但如何挣钱,那就是太府寺的事。 以前统筹局大部分职权,还有盐务总社、供销总社、南北造船社以及市舶局和互市局,现在都拨给太府寺管。” 在朱翊钧心里,户部是大明财政部,太府寺是计委加国资委,两者的职权分得很清楚。 只是现在的人,包括海瑞在内,对于国民经济和国家财政,概念比较模糊,所以在他们心里,根本分不清楚。 海瑞笑了,太子殿下挣钱的本事,其他人不知道,京中大臣们却是心知肚明。 他专设太府寺,为国家挣钱,海瑞是持欢迎态度的。可是还有一个衙门,似乎与其重叠。 “殿下,那内廷少府监,部分职权与太府寺重叠。” 朱翊钧嘴角一扬,我就知道,海瑞,你会在这里等着我。 “刚峰公,徐阁老都知道为自家谋产业,惠及家人子孙。孤为皇家谋产业,惠及宗室皇亲,不为过吧。” 海瑞有些迟疑。 太子殿下的意思,以后皇室宗室用度出自内库,跟国库分开,这倒是件大好事。可是少府监赚起钱来,过于凶猛,会不会与民争利? 朱翊钧看着海瑞,意味深长地反问一句:“刚峰公走遍湖广、岭南以及南直隶,想必对与民争利有了深刻的体会吧。” 海瑞不语。 嘉靖朝他被贬斥到岭南,走遍湖广和岭南。 隆庆年清查两淮盐政,又走遍南直隶,加上他历任基层地方官,确实知道这个“与民争利”的玄机。 普通老百姓,拼命干活,种地赚钱养家糊口,他们最大的支出就是赋税,有什么利让少府监去争? 丝绸、瓷器、香料、烧酒、葡萄酒、玻璃器皿.这些东西有多少老百姓能买得起。 恰恰相反,统筹局为了打开局面,利用几大商号以及后来设立的供销总社,把棉布、蔗糖、针头线脑等百姓日常用品的价格,狠狠打了下来。 很简单,少了好几道中间商盘剥,加上新的商业模式效率大大提高,成本也相对降低许多。 这不是与民争利,这是与民惠利。 海瑞就是走遍各地,了解到这些实情,才会对杨金水这样一位阉党如此好脸色。 “只要殿下在心来记得黎民苍生,臣也无话可说了。” 海瑞最后还是妥协了。 “刚峰公放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孤还是懂的。” “殿下!”方良在门口急切地禀告道。 “什么事?” “兵部刘尚书、海军局梁侍郎递牌子求见,说有紧急军务。” 朱翊钧脸色一正,“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前有虎、后有狼 刘焘和梁梦龙很快就被带到偏殿。 朱翊钧和海瑞也匆匆用完晚餐,漱了漱口,搽拭了嘴巴,叫内侍撤下菜肴酒水,端坐在一旁等着二人。 “臣兵部尚书、总督海军局刘焘/臣兵部侍郎、协理海军局梁梦龙,拜见太子殿下。” 两人进到偏殿,上前几步,向坐在上首的朱翊钧行礼。 “两位起身,赐座!” 朱翊钧摆了摆手,等二人谢恩起身坐下后,问道:“出了什么紧急军务?” “殿下,”接到刘焘的眼神,梁梦龙起身禀告道,“海军局接到急报,南海出大事了。西班牙人船队勾结安南莫家,在万里石塘的龙头岛,偷袭我顺丰社广州分社的海船。 我四艘海船,伤三艘,侥幸逃出生天,仓惶回到广州。还有一艘,为掩护同袍逃走,受重创,在敌船围困下,自沉殉国” 梁梦龙简单地叙述了情况,再把急报递了上去。 祁言上前,接过急报,再递给脸色阴沉的朱翊钧。 朱翊钧一目十行看完,把急报狠狠地怕在书案上,巨大的声响偏殿地炸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低着头不敢出大气。 海瑞捋着胡须,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朱翊钧。 很少见太子殿下愤怒生气,今天可谓第一次啊。 朱翊钧腾起站起身来,双手乱甩,嘴里愤然地说着话。 “欺人太甚!安南莫家小儿,屡次犯我岭南边境,唆使山民造反,孤没去找他,他反倒又欺上门来了! 还有西班牙人,真把我大明当印第安人了?如此骄横,真以为你们是基督的私生子!” 朱翊钧在殿中转了几圈,脚步逐渐放慢,怒火慢慢平息。 “此事必须尽快有个了断!传内阁四位阁老,戎政督理处诸位先生,还有六部尚书、五寺卿,到太极殿议事。 带川先生、鸣泉先生,你们一起去太极殿。” 话刚落音,海瑞站起身来,拱手道:“殿下有军国要事会商,臣告退。” 朱翊钧上前来,挽着海瑞的手,轻叹一声,“海公,孤原本还想与你餐后在湖边走一走,再好好聊一聊。 耽搁了。我们下次再好好聊。” “好,谢殿下。” “祁言,替孤送送刚峰公。” “是。” 等海瑞的背影消失,朱翊钧转身对刘焘和梁梦龙说道:“两位先生,我们先去太极殿等着大家。” 等了两刻钟,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四位阁老赶到。 张溶、顾远、薛翰、汤世隆、戚继光、马芳、徐渭等几位戎政督理处协理。 兵部尚书胡宗宪、户部尚书高拱等五位尚书,太府卿王国光、太仆卿魏学曾、光禄卿刘采、鸿胪卿方逢时、太常少卿李贽,陆续赶到太极殿。 分坐下后,朱翊钧叫梁梦龙把南海发生的事情给诸位详细叙述一遍。 西班牙人和安南莫家勾结,对我大明南海商船发难! 众人骇然,也觉得为难。 现在大明北边正处在多事之秋。 东边的藩属国朝鲜,闹起席卷全国的民乱,君臣日夜哭泣,哀求大明发兵平叛。 这事可以缓一缓,可是图们汗对辽东用兵,迫在眉睫,大明必须想法破敌。 在座的都清楚,太子殿下正在和戎政督理处的人合议,商讨办法,如何铲除察哈尔部这个心腹大患。 值此需要大兴兵戈之际,西班牙人和安南莫氏连手,肆虐南海。 尤其是莫氏,广西山民屡屡作乱,广东海贼时时寇扰,背后都有他的影子。现在又跟西夷西班牙人搅合在一块,那就没有好事。 对大明海商贸易会产生巨大的威胁。 “情况梁侍郎说清楚了,诸位先生议一议,如何应对?” 朱翊钧扫了一圈众人,开口问道。 大家都陷入沉思中。 此事事关重大,大家都需要在心底好好斟酌一番。 过了一会,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殿下,臣觉得,此事必须反击!按照理藩条例,当可传檄天下,安南莫氏、西夷西班牙向我大明不宣而战,人人可诛而得之。 再调集水师主力南下,全力攻打安南莫氏,清荡西班牙势力,为死难者报仇,扬大明天威!” 朱翊钧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出声,还力主铁血应对的居然是户部尚书高拱。 他没有马上出声附和,因为他在一些大臣的脸上,看到了反对的意思。 “诸位先生,可有他议?” 陈以勤心里有些迟疑。 自从报恩寺一案后,他跟高拱撕破了脸皮,往日的潜邸同僚老死不相往来。他想出声,但是担心别人会认为他对人不对事。 李春芳瞥了他一眼,出声道:“臣觉得此事宜静不宜动。南海孤悬在外,风波难测。前有成祖永乐年间,对安南用兵的前车之鉴。 屡次用兵,损兵折将,最后勉强获胜,置交趾三司。可是不到二十年,形势变化,只能撤兵废三司。十几万将士鲜血白流,数百万两银子的钱粮虚耗。 现在因一商船而对安南大动干戈,臣担心会重蹈覆辙,劳民伤财。” 陈以勤马上附和道:“殿下,臣附议李阁老所言。而今大明东边朝鲜有民乱,汹涌难定;北边有察哈尔部,不日南下抄掠。 太子殿下励志图新,呕心沥血。与俺答汗议和,攻灭喀喇沁,清剿建州海西,自嘉靖四十四年,北关再无北虏破边入扰的狼烟腾起,九边军民得享数年安宁。 如此局面得之不易,臣恳请不可因小失大,重南弃北。” 太府卿王国光皱着眉头说道:“我大明海商大兴后,一年为国库增添关税银子四百余万两。其中南海商贸往来占大头,上海、宁波、泉州、广州等港,贩往南海货品所缴纳的关税银子,高达三百余万两。 从目前来看,还有逐年增加的趋势。一旦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联手,窃据南海,切断我大明南海商贸,影响巨大啊!” 高拱马上附和道:“殿下,诸位,王太府说得没错!太子殿下兴商贸、振实业,整饬海路盐政,革新除弊,朝廷赋税度支逐渐好转,隆庆二年,户部终于不用为银子发愁。 现在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在南海生事,断了南海海商,少了三百万两关税银子是小事,东南、岭南和湖广堆积如山的丝绸、棉布、瓷器和茶叶卖不出,才是大事。 那涉及上百万户百姓的收入,少说也是上千万两银子的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上百万百姓收入减少,一进一出,天大的窟窿啊!” 朱翊钧不由对高拱刮目相看。 他脾气不好,但做事靠谱,还善于学习。出掌户部后,居然能无师自通地理解商贸除了明面上的关税之外,还涉及到数万大小商户和工厂的兴衰,关乎上百万百姓的生计。 双方针锋相对的争执,倒是把目前两难的局面揭露得一览无遗。 偏殿里出现短暂的寂静。 徐阶幽幽地说道:“前有虎,后有狼,此事不好定夺。” 张居正看着胡宗宪,沉声问道:“而今的困局在于,大明全力应对一处,很有把握;要是分力应对两处,就力有不逮。偏偏这两处是军国大事,不容有失。 胡兵部,可不可以缓一头?比如暂缓察哈尔部,我们集中精力处置南海的事;又或者暂缓南海,我们全力应对察哈尔部。”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带着期盼的眼神看向胡宗宪。 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宣布 胡宗宪摇了摇头,“无法两全其美。” 高拱眉头紧皱,就像两把老虎钳子拧在了一起,直盯着胡宗宪不客气地问道:“什么叫无法两全其美,胡兵部,你给大家解释解释,什么叫无法两全其美?” 胡宗宪看了一眼高拱。 满朝大臣们都知道高拱的脾性,越是在商议大事时,脾气越不好,颇有针锋相对的意思。只是这是他的一种策略,从气势上压倒对手,震慑会场,进而让大家都同意他的举措。 陈以勤、张居正以前在潜邸裕王府时,就知道这一点。 其他的大臣是在多次与他同殿议事时,知道了他的厉害。 胡宗宪开口解释:“察哈尔部对我大明用兵,是迫在眉睫。我大明在隆庆元年清剿了建州女真,今年开春开始对海西女真用兵,斩获颇丰,只需一两年,就能平定海西女真。 届时西有滦河三城,东有海西驻军,我大明对察哈尔部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图们汗乃漠南雄主,肯定能看透这一点。 所以今年他一定会发动攻势,牵制阻碍我大明对海西用兵。要是今年他不用兵,以后再用兵也于事无济了,失了先手。” 张居正问道:“那南海之事呢,为何不能缓一缓?” “南海之事,缘来已久。安南莫氏一直狼子野心。为了牵制我大明,屡屡煽动广西山民作乱,怂恿海贼袭扰广东海境。 现在又跟西班牙人搅合在一块,更加难抑其野心。 据悉西班牙人国力强盛,远胜葡萄牙人。此前一直在新大陆经营,无心他顾。而今他们在新大陆赚得盆满钵满,国力更盛,野心更大。 窜入南海,意图称王称霸,垄断与我大明贸易。现在与莫氏联手,偷袭我大明商船,有立威和逼迫我大明之意。” “逼迫我大明?什么意思?”李贽问道。 梁梦龙出声解释道:“西夷人不明礼教,荒蛮粗鄙。尤其是西班牙人,狂妄自大,他们喜欢一出手就要把敌手打败,或置于死地,或臣服与他,然后任其宰割。” “荒谬!” “野蛮粗鄙!” 众人忍不住纷纷痛骂起西班牙人。 高拱站起身来,甩了甩官袍宽袖,握紧拳头在空中挥了挥,“好了诸位,不用骂了。再骂他们也不会少肉! 胡部堂和梁侍郎话里的意思,如果我们不尽快对南海采取行动,莫氏和西班牙很有可能会对我大明南海商船发起大规模袭击,到时候会酿成巨大损失。 是否?” 胡宗宪和梁梦龙对视一眼,胡宗宪肯定地答道:“是的,高部堂。” 高拱双手一摊,两只袖子一甩,“好了,情况全摆在这里。张叔大所言,能不能暂缓一头,我们集中兵力顾其中一头,看来行不通。 北虏察哈尔,南蛮莫氏和西夷西班牙,一北一南,跟约好似的,一块向我大明动手,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殿下,臣建议,既然赶巧都凑到一块,那我们干脆一块全收拾了。北虏察哈尔要打,南边的莫氏和西班牙也要打!” 陈以勤再也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对着高拱怒斥道:“高新郑,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南北同时开战!你想干什么?伱难道不知道南北任何一处,稍有差池就会大祸临头,动摇国本?” 高拱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些不屑,转身对着朱翊钧,拱手郑重地说道:“殿下,臣活了五十多年,在宦海沉浮二三十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的事,不会按照我们想好的来。 今天这件事来,明天那件事来,好让我们能从容应对。这样的情况,可谓是痴心妄想。这世上的事,要么不来,要么接踵而来。 祸不单行,福不双至! 大明积弊多年,殿下励志图新。这几年大力革新除弊,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敢问这些问题难道都是排着队,一一出现的?” 高拱左右看了看,目光在两边同僚的脸上扫了一圈。 “殿下总说大明吏治不堪,官吏们懈怠成风。不通实务,嘴里却总念叨施政理事讲一个从容不迫,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事能让我们从容不迫的? 臣执掌户部,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按下葫芦浮起了瓢。可是问题来了,延缓不得,那就只能咬着牙迎难而上,想方设法把它们解决掉。 从长计议,往往最后没得计议;两全其美,很快就是两者皆失。” 陈以勤和张居正一脸的苦笑。 高拱的话语还是这样锋利无比,丝毫不给人留颜面。 “高部堂,那你的意见是什么?”朱翊钧看着站得笔直的高拱问道。 “殿下,臣的意见就是他们要打,我们就陪着他们好好打一场!事情来了,就全力以赴应对。遇山开山,遇河搭桥!” 好一个高新郑!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目光扫向其他大臣:“高部堂提出了他的意见,诸位先生的意见呢?” 目光落在徐阶脸上,他迟疑一下答道:“殿下,臣觉得以稳为重。” 接下来是李春芳,“殿下,臣也觉得当以持重为上。” 陈以勤迫不及待地表态:“殿下,臣反对南北两边同时用兵,过于凶险,于国于民都不利。” 张居正答道:“殿下,此乃兵事,戎政督理处觉得有把握打赢南北两处战事,国库的钱粮又足以应支,臣就觉得可以打。” 朱翊钧的目光在张居正的脸上转了转,又移向胡宗宪:“胡兵部,你的意见呢?” “殿下,事出突然,臣需要合计一二。正如张阁老所言,督理处和兵部需要推演核算,能不能同时打赢南北两处战事。” 问到李贽,这位官阶最低的太常少卿朗声道:“殿下,臣附议高部堂意见。勇于任事,就是不问事有多少,只问事是什么。” 众人讶然。 大家的意见都问过一圈,高拱的意见最激进,打他丫的,废什么话! 李贽附议他的意见。 陈以勤、葛守礼和刘采坚决反对两线开战。 徐阶、李春芳和高仪持中立,但倾向反对两线开战。 张居正、胡宗宪、王国光等人说是持中立,但倾向于两线开战。只要能打得赢,三线开战都可以。 众人的目光全聚焦在朱翊钧身上。 “北边应战察哈尔部之事,戎政督理处已经商议妥当,军略早就制定,都开始实行,不存在先问能不能打赢再打的问题。 现在南海之事突然发生,关键在于我大明水师能不能在南海,替死难者讨回公道,替孤、替大明找回颜面!” 朱翊钧看着刘焘和梁梦龙。 两人刚才一直是旁观者,默然不语。 现在太子把问题直接问到门口,刘焘站起来答道。 “大明水师战力最强者为玄武水师,有世子大帆船二十五艘,火炮一千七百门。战船最多,战力哨次者为威海营,有三千料吴淞船一百二十余艘,大小火炮三千六百门。 再次是定海营和镇海营,各有战船一百余艘,大小火炮三千余门 殿下,大明水师只需留一支水师,定海营或镇海营,看住东倭,护住京畿即可,其余皆可抽调南下。” 高拱猛地跳了起来,“我大明有这么多战船吗?” “有!” “如此算下来,可抽调世子大帆船二十五艘,其余三千料吴淞战船四百余艘,火炮上万门!” 这个数字说出来,陈以勤自己都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大明水师这么威猛了! 他迟疑地问道:“抽调这么多战船用于南海,会不会多了点?” 刘焘毫不迟疑地答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既然我大明要与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开战,必须主力尽出。添油战术,打不得!” 朱翊钧看到偏殿会场上的气氛发生微妙的变化,腾地从座椅上站起来。 “既然如此,孤也下定决心。” 他扫了一圈众人,把大家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斩钉截铁道:“孤宣布”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公侯可期 朱翊钧站起身来,朗声道:“孤宣布!” 徐阶带头,群臣全部跪倒在地。 “安南莫氏、西夷西班牙人卑鄙无耻,向我大明不宣而战!既然他们要战,那就战!鸿胪寺出檄文,大明向安南莫氏和西班牙宣战。 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两国已成为大明敌国,任何与敌国通信、通商以及往来者,皆视为通敌,按律论处! 颁布悬赏,安南莫氏、西班牙船只,无论军民商渔,皆视为敌船,人人尽可掠之。 任何驶往安南莫氏、西班牙港口的船只,无论属于哪一国,大明水师皆有权检查和扣押。胆敢反抗者,击沉之! 督理处拟定军略,海军局抽调战船和陆战营,太仆寺督造战船和火器,户部与太府寺、少府监一并核算钱粮用度。 太常寺!” 怎么还有太常寺的事? 太常少卿李贽抬起头应道:“臣在!” “太常寺要做好宣教工作,要把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的丧心病狂、卑鄙无耻,告知大明每一位子民,要让大明上下同仇敌忾,士气振奋!” 李贽心领神会,马上答道:“臣领殿下令旨,回去后就妥善布置。叫各邸报、政报和新闻商报,刊登揭露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丑陋行径的文章;安排读书人在各地宣讲广海甲六号英雄事迹.” 李贽最后说道:“臣请殿下令旨,待太常寺准备好以褒奖英雄事迹和揭露安南莫氏和西班牙人恶行为主的宣讲材料,召开所有在京文武官吏,分场开会,宣讲学习。 各处布政司、按察司和指挥使司也召开分场宣讲会,鼓励各级官吏撰写读后感,优秀者可刊登在各大政报或邸报上。” 徐阶等人听得目瞪口呆。 我们听到了什么? 还可以这样搞得吗? 不过他们心里隐隐觉得,这才是打国战的样子。 同仇敌忾,团结一心。 不是说一说就能达到,必须采取行动。 不知道太常寺这样一番举动,能否达到效果。 朱翊钧补充了一点:“宣讲完南海的事后,第二阶段就是宣讲北虏的事。数十年来,九边饱受北虏破边袭扰之苦,感同身受,一定会同仇敌忾,全力支持朝廷对察哈尔部用兵。” “臣遵令旨!” 又交待完一些其它事情后,朱翊钧直接了当地说道:“好了,现在戎政督理处的诸位协理留下,孤要与你们商议南北用兵的事宜。 其余的先生们,请回吧。天色很晚,还请早些歇息。” 徐阶、张居正、高拱等人神情复杂,张溶、胡宗宪、徐渭等人却是似笑非笑。 阁老又如何? 需要商议军机要事时,阁老也要清场离开,我们却能留下,参襄赞理。 这事是朱翊钧定下的铁律,曾经为了督办处军机泄露一事,杀过十几位内廷的内侍和外朝的官员。 红线画在那里,徐阶等人不想触霉头,心里有怨言,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离开。 偏殿里只剩下张溶、胡宗宪、戚继光、徐渭为首的几位督理处戎政协理,内侍们换上新汤茶,全部退下,只剩下南宫冶、潘应龙和李春在旁边执笔记录。 “孤决定,北边战事,由戚卿全权负责!”朱翊钧指着戚继光说道,“你先去辽阳,与谭卿、李成梁、周国泰等人商议好,检查军略执行情况。 孤给你的任务就是,拿下辽河河套地区,如果有图们汗的首级,那就是锦上添花!文长先生,伱以总参军的身份,辅助戚卿。” 戚继光激动万分。 这是以他为主帅啊。 太子话语间,蓟辽总督谭纶、辽东总兵李成梁、周国泰,甚至兵部侍郎、太子殿下第一谋士徐渭,都算是他的副手,听他调遣。 更没有太监和文官做监军,暗中钳制羁绊。 何等信任。 戚继光起身出了座位,跪倒在地,对朱翊钧行礼:“殿下如此厚恩信任,臣不敢领。” “你是担心打不赢图们汗吗?” 戚继光连忙分辨道:“殿下,臣不是担心打不赢图们汗。臣请殿下派监军随臣出征。” 朱翊钧不客气地摆摆手,“不需要!孤信得过你。戚卿,难道你反倒信不过你自己?” “臣不敢!”戚继光连忙磕头。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孤相信戚卿,就完全放权给你,孤只要辽河河套!起身,后面还有好多事,不要再啰嗦了。” 戚继光迟疑几息,只好磕头道:“臣领令旨。” “胡部堂,这次南海之事,孤要依仗你了。” 众人心里一惊。 “胡部堂为总督两广军务,兼南海宣慰使,总领南海战事。 抽调玄武水师、威海营、定海营等主力,组建南洋水师,以卢镗为提督总兵官,俞大猷、张元勋为副将。潘应龙为参军,跟胡卿一起南下。” 怎么打南海派胡宗宪去了?听口气像是直接派到广东前线去指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胡宗宪心里波澜起伏,但神情不变,“臣领令旨。” “胡卿在东南主持剿倭十余年,对于倭寇在东南那一套应该十分熟悉。” 胡宗宪闻弦知意,马上应道:“臣熟悉。臣组织水师和陆战营,操练登陆袭扰战术,用于安南莫氏。” “用此法之前,先要把莫氏的水师打残。掌握了制海权,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 其次,目前我们对莫氏的策略就是破坏一切设施,城池、桥梁、仓库、官署、学校、房屋全部烧掉毁掉,把粮食、棉布等吃的穿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地分给当地百姓。 把安南莫氏的王田、官田,以及权贵世家的田地,全部分给当地百姓。广而告之,安南莫氏,逆天而行,大明天朝兴王师平逆。 莫氏、官员和权贵世家,皆为从逆之人,大明没收其田地,分给百姓。再告诉他们,大明天朝分给他们的田地,定会承认,待到战事平定,会换发正式官契!” 胡宗宪、徐渭等人面面相觑。 这一招好生毒辣啊。 大明把田地分给那些安南百姓,离开后卷土重来的莫氏官豪强肯定不认账,会强行把田地收回去。 下次大明杀回来时,又分一次田地。 来回几次,这些缺田少地的安南百姓们就会清楚,跟着大明天朝就有田地分,而莫氏却要抢走他们的田地。 他们会站在哪一边,不言而喻,最后的可能是莫氏政权百姓跟官吏豪强们对着干,不用大明出兵,安南莫氏内乱,跟现在的朝鲜一样。 对于大明来说,又不是从自己口袋里掏田地出来,慷他人之慨却能收到奇效,何乐而不为呢! 朱翊钧继续说道:“海军局情报处收集的情报显示,西班牙人在苏禄岛建有港口,是他们的老巢。 我们水师可直捣其老巢,同时传檄南海诸国各地,谁敢接纳西班牙船只,大明皆可视为敌国。” 顿了顿,朱翊钧又说道:“西班牙人善于操帆行船,纵横诸海遍无敌手。如此骄横,肯定是有些道行。 水师不可大意,充分发挥我们的优势,船多炮多,堵着他们打!围着他们打!” “是!” “鸿胪寺派人去满剌加,传谕葡萄牙人当地总督,告诉他们,大明与西班牙人开战,他们可以站在西班牙人那边,大明连他们一块打。 要是中立两不相帮,就派使节到京城来,孤有事跟他们商议。” “是!” “殿下,胡部堂出镇两广,那兵部之事由谁主持?” “调曹子忠先生(曹邦辅)入京,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遵令旨!” 朱翊钧突然问了一句,“壮烈殉国的广海甲六号船首,叫什么名字?” 徐渭答道:“蒋万川。” “最近有一艘世子大帆船归建玄武水师,就叫蒋万川号,此谕传至蒋家。海军局,找个机会,请蒋家一家去蒋万川号,亲自升旗。” 徐渭高呼道:“太子英明!” 如此厚恩,水师上下,以及大明武装商船上下,定会感同身受,士气大振。 朱翊钧看着低着头的胡宗宪,又开口道:“汝贞先生,你是阳明弟子?” “是的殿下。” “孤已明诏,复阳明先生新建伯爵位,着其长子王正亿袭新建伯。” “天下士子感念皇上和太子天恩。” “汝贞先生,既是阳明先生门下弟子,就该奋勇向前,超越先生。只有一辈超越一辈,大明才能蓬勃向上。 在南海好生用事,灭了莫氏,荡清西班牙人,把南海变成大明湖,公侯可期!” 胡宗宪猛地抬头,双目微红,颤抖着声音答道:“臣臣领令旨!” 第一百二十五章 殿下的御下术大成 徐阶拿着手里的诏书,皱着眉头,默然不语。 戚继光和徐渭主持察哈尔战事。 胡宗宪出镇广州,总领南海战事。 曹邦辅调任兵部尚书,入戎政督理处协理戎政。 太子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 “老爷,张阁老来了。” 徐阶连忙放下诏书,扬声道:“快请!” 张居正走进来,拱手道:“恩师。” “叔大,快请坐。来人,上茶,上新送来的秋茶。” “是。” 张居正在旁边坐下,瞥了一眼徐阶放在书案上的诏书,“恩师接到了内廷传出来的明诏?” “接到了,有些疑惑。来,叔大,请用茶。这可是福鼎那边的白茶,好茶啊。尝一尝。” “谢恩师。” 张居正端起茶杯,呼呼地喝了两口,点点头,“好茶。” “好茶,却喝之乏味啊。” “恩师心里有事。” “昨晚太极殿议事,高新郑大出风头,对你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高新郑锐意进取,倒也合太子的心思。” 徐阶看了一眼张居正,浑浊的眼睛里闪出少许不解。 自己的得意门生,越来越看不懂了,莫非他跟随太子时日久了,被同化了? 徐阶不动声色地说道:“高新郑入了太子法眼,合了太子心意,想必不久即可入阁。” 张居正听出老师话里的意思,神情如常地说道:“嗯,南北同时开战,户部的压力就大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原来如此! 高拱昨晚在太极殿如此慷慨激昂,原来也是有一番私心在里面。大明赋税经过太子暗中整饬,已经大好。 高拱推动田地清丈,初见成效,这几年的田赋也能增加不少。兜里有粮有钱,你高大胡子心里不慌,调门自然就敢唱高。 换在在先帝嘉靖朝时,户部国库穷得连耗子都恨不得要搬家,老夫看你还敢这么高调门吗! 只是张居正现在对高拱入阁,居然不排斥,为什么? 难道他跟西苑达成了什么默契? 唉,自己跟西苑逐行逐远,上意越来越难揣摩通透了。 “叔大,伱这几日在忙什么?不会是辽王的事吧。” 张居正身子一正,答道:“回恩师的话,太子令旨,锦衣卫镇抚司派缇骑捕拿辽王回京,由大理寺邹正卿和都察院赵中丞会审。 门生避嫌,不掺和此事。” 避嫌? 避个毛的嫌! 不过徐阶明显感觉到,得意弟子张居正在迅速成长。对政事、党争的拿捏,越来越稳妥,把自己的不动声色学到了几分。 对啊,现在新政有高拱在前面冲锋陷阵,张居正不必要锋芒毕露。他现在在观察,在总结高拱行新政的得失利弊,在蓄势,在等待时机。 真是老夫的得意门生啊。 “叔大啊,你上疏弹劾辽王,确实帮为师从蔡春台的风波中,脱离出来了。” 张居正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恩师,宗室耗费无度,却与国无民毫无益处。先皇一脉下来,只有皇上。太子又只有三皇子一个亲弟弟。 其余的宗室,离得太远了。” 是啊,离得太远。 远亲不如近邻,对于太子来说,这些宗室远亲,还不如信任可用的近臣们呢! “西苑的意思,要整饬宗室?” “恩师,南京的勋贵整饬一番,清白守法的,都被召集回京城,赐宅留用。宗室延绵一两百年,一直孤悬地方,也该整饬一番了。” 是啊,很多宗室跟皇上和太子的关系,都出五服了。要不是顶着个太祖子孙的招牌,屁都不是。 一年要上百万两银子养着他们,养一群猪,养肥了都能杀了过年。这些宗室除了浪费粮食,有什么用? 先皇嘉靖帝曾经整饬过宗室,圈禁、除爵好几位。但后来心气没了,彻底躺平后也就不再继续了。 现在他的好圣孙接手,手段更加狠辣。 不过整饬宗室,对于地方官绅和世家而言,多少有些好处。在地方上有位宗室,他是理所当然的老大,官绅和世家们都被他压着,很多事情施展不开啊! 西苑愿意把宗室挪开,地方的官绅和豪右们巴不得,热烈欢迎! 只是太子这种走一步看十步的主,会轻易留下这么明显的空隙给地方的官绅和豪右们? 拭目以待吧。 徐阶突然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叔大,胡汝贞是太子的肱股心腹,怎么被突然外派了?” 张居正微微一愣,伸手捋起胡须,心里在盘算开来。 想了十几息,决定跟恩师分享一些信息。 “恩师,门生也觉得有些意外。太子对胡汝贞的器重,是众所周知的。此次出镇两广,主持南海战事,刘带川、曹东村都可胜任。偏偏把胡汝贞派了出去,门生也有些想不通。 昨晚左思右想,会不会是蔡春台之事的影响?” “蔡春台之事?”徐阶眼睛眨了眨,“你是说蔡春台背后之人是胡汝贞?” “倒也不是说胡汝贞是主谋。门生只是觉得胡汝贞等东南一系,王一鹗、曹邦辅、杨金水,在这件事上脱不了干系。 推波助澜肯定是有做的。” 推波助澜很正常啊! 你要是跟高拱斗起来,老夫不仅会推波助澜,落井下石也能做得出。 怎么到了太子那里就不行了? 徐阶很是疑惑,“推波助澜,不是什么大事吧。” “东南一系,最喜欢在堂中悬挂一幅画,恩师可知吗?” “什么画?” “独钓寒江雪!据说嘉靖四十三年倒严之初,胡汝贞在京中等待先皇召见,惶惶不可终日时,太子殿下送来一幅《独钓寒江雪》给他。” 当初朱翊钧只是传了一句话,不是送了一幅画。可世上的事就是以讹传讹,从一句话传成了一幅画。 独钓寒江雪! 还他娘的独钓! 徐阶明白了。 胡宗宪、杨金水为首的东南一系,是太子的嫡系心腹,分掌兵权和财权。 非常器重,也多加提拔。 杨金水是朝天观的疯子,现在身为内廷四大巨头之一。 徐渭一介布衣,现在是兵部侍郎。 戚继光现在封伯爵,为一方主帅。 胡宗宪要不是因为严党烙印太深,容易引起非议,早就入阁了。可是他以兵部尚书、入戎政督理处协理戎政,实际上执掌大明水陆兵马的大权。 太子对嫡系心腹,信任器重,但要求也严。 独钓寒江雪! 意思是你们用心办差,不要掺和朝堂党争。东南一系,暗地里的实力吓死人,一旦涉及到朝堂党争,会严重破坏朝局的平衡。 东南一系在蔡国熙一事上推波助澜,就是犯了太子的忌讳,在他看来,东南一系有掺和朝斗党争的迹象,立即出手敲打。 找到机会把胡宗宪外派! 谁叫他是东南一系的领袖,东南一系有时候被人叫成胡党。 敲打胡宗宪,就是给东南一系的警告! 以后克慎守己,不要再犯! 而敲打胡党,对于同属太子一党,但分属不同派系的张居正而言,确实乐意见到的。 徐阶又悟到,太子一党,隐隐被太子殿下分成了三个派系,胡党一系,张居正楚党一系,还有一个老奸巨猾、隐在都察院不显山露水的赵贞吉一系。 至于李春芳,他即为阁老,又身兼天官,权柄太重,很谨慎地没有结成一系,这才安稳到现在。 现在胡党主力悉数出征南北,张居正和赵贞吉两系就可以趁机壮大。 过得一两年,胡党主力大胜还朝,盛势之下张党和赵党只能避其锋芒,太子一党内部就可以制衡稳定了。 果然是好圣孙,这御下的帝王之术,玩得比先皇还要娴熟高明啊。 “太子执意南北出征,清流非议可能很大,你和大洲可要勇于任事,挑起这副担子啊。” 徐阶勉励了一句,张居正心领神会,拱手道:“谢恩师指点,门生铭记在心。” 第一百二十六章 秋高气爽的京城 隆庆二年八月的京城,虽然还有秋老虎时不时肆虐几日,但干燥凉爽的日子越来越多。 今天就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东便门码头。 王世贞一身道袍便服,头戴大帽,丰度翩翩。 李时珍、万全两人各自穿着道服和四方巾,站在旁边。 今天三人结伴来码头接人。 “凤洲先生,太函先生他们的坐船应该快到了吧。” 李时珍搭手眺望远处的河面,忍不住问道。 嘉靖帝去世后,李时珍和万全依然留在京城,一为药王馆祭酒,一为医圣馆祭酒,一个研究草药和中成药,一个整理医方诊术,每人带着上百位得意弟子,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闲暇时节又与京中士林文人往来,尤其与王世贞等诗坛名士交往密切,今天一起来接他的几位好友。 “应该快到了。蜈蚣班船,很少误时。” 万全在旁边笑着说道:“李兄,不必心急啊。” “太函先生编写的曲目,我听了好几目,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现在能有幸见到真人当面,迫不及待啊。” 王世贞也笑了,“东璧先生能从治药百忙中抽身出来,以当代药王之尊,亲自迎接,太函当感荣幸。” 李时珍连连摆手,“凤洲先生抬举我了。我就是个会识药的游方郎中!” “哈哈,”王世贞笑了两声,“东璧先生,你的《本草纲目》快要编好了吧。” “还早啊。” “啊,不是说前两年就要编写好了,先生正在收尾吗?” 李时珍摆了摆手。 “原本以为要编好了。殿下下诏,叫统筹局,哦,现在叫少府监、太府寺和兵部,遍晓各商旅,以及各处卫所驿站,遍采各地药材,递送京城药王馆。 西南、东北、西北,还有南海,送来上千种新药材,还得忙个三五年才能分门别类,厘清药性。” 王世贞赞叹道:“东璧先生的《本草纲目》造福千秋啊!” “凤洲先生缪赞了,我那是药,是死东西。密斋先生的诊术医方,才是真本事。密斋先生主持医圣馆,分内、外、妇、儿、妇产、针灸、五官、骨伤等科,分类厘清,术有专攻,那才是造福万民啊。” 万全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东璧兄,我们也不要在这里互相吹捧了,太函先生他们的船马上要到了。 对了凤洲先生,醉风楼订好了吗?” “订好了。唉,我这翰林学士,没有密斋先生的医圣名号管用啊。”王世贞开着玩笑,“我叫人拿着名帖去订,被婉拒了,说客满腾不出雅间来。 密斋先生只是叫仆人走一趟,马上就有了。” 李时珍哈哈大笑:“醉风楼掌柜的,据说是固安伯府上的。你这个翰林学士,在他眼里确实不算什么。 可是他再位高权重,总会得病。密斋先生当代医圣的名头,肯定比凤洲先生好用!” 三人哈哈大笑。 “从大沽转运的班船到了。”一位小厮来禀告。 三人连忙站好,等着船只靠岸。 船上岸上忙碌了一会,很快停好,从挑板上走上来一人,四五十岁,清瘦儒雅,一身青色直缀,头戴四方平定巾。 他正是汪道昆,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徽州人士。嘉靖四十年任福建按察副使,协助胡宗宪和戚继光打过倭寇。 嘉靖四十年,漕督王一鹗时任建宁知府,坚守孤城,是他带兵驰援,合兵一处大败倭寇。 后来得罪了严党和宦官,被弹劾罢官,自此对仕途心灰意冷,游历东南,广识好友。尤其喜好杂剧水磨腔,编写的曲目剧本,唱响大江南北。 水磨腔进京,被皇后娘娘赐名昆曲,汪道昆的曲目在京城大受欢迎,太函先生的名头一时无双。 “凤洲兄,数年不见,你风采更盛!”汪道昆拱手笑道。 “太函兄,可把伱盼到了。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药王馆祭酒李东璧,这位是医圣馆祭酒万密斋。” 汪道昆惊喜道:“原来是当代药王东璧先生,和当代医圣密斋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啊!” 李时珍呵呵一笑,“李某和密斋兄听过太函先生的曲目,敬慕已久。听得凤洲先生说你今日要来,我俩就厚颜跟着来了。” 四人见礼后,汪道昆向王世贞、李时珍和万全介绍自己的同伴。 他指着一位三十多岁,身穿深蓝襕衫、头戴大帽的男子说道:“这位是我的同乡,潘之恒潘景升,徽南一凤。” “学生潘之恒见过凤洲先生,东璧先生,密斋先生。久仰三位大名。” 汪道昆指着一位二十多岁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屠隆屠长卿.” 几人见礼后,王世贞招呼道:“叫下人们把三位的行李送到我府上去,我们一起去醉风楼,为三位接风洗尘。” “多谢多谢!” 汪道昆三人拱手谢道,跟着王世贞走了几步,屠隆指着码头不远处一面墙上,用石灰刷出的一行字。 “征伐鞑虏、光复旧地!” “凤洲先生,这是什么?” 王世贞摇了摇头:“这是顺天府刷的,叫标语。朝廷近期要征讨察哈尔部,太常寺大造声势,这是其一。” “征伐察哈尔?” 汪道昆、屠隆、潘之恒神情各异。 王世贞看在眼里,问道:“怎么了?” “我等从上海坐船北上,吴淞、威海等港,战船连绵不绝,数百上千,帆桅遮日。还有各地驻扎的数万陆战营也在集结,上船南移。 据说金门、福州一带的陆战营,动作最快,已经入驻香江港和万州港。 还有无数的粮草辎重,堆积如山,上千艘商船在日以继夜地装载转运。国战啊,大明骤然发起两处国战.” 汪道昆的话让众人陷入沉默。 李时珍忍不住说道:“兵部从京里和各地医馆征召了上千名外科医师,还有一批治药师,集结在大沽和上海,由军医处派员培训。还有几大药厂也接到太仆寺的订单,金疮药、酒精、诸葛行军散、整肠丸、人丹丸、藿香正气水,数以十万计。” 屠隆也说道:“我有个亲戚开纱厂的,接到太仆寺订单,需要包扎伤口的什么医用纱布,数以万米。” 万全点点头:“嗯,医用纱布,蒸煮消毒后可用于包扎伤口,颇有功效。这是外科医师救治刀枪伤的治法。” 潘之恒幽幽地说道:“此次国战,真得如往常大不相同。声势浩大,准备齐备,大有倾全国之力,灭一隅之势。” 屠隆感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国战之后,不知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李时珍却摇头道:“我有几位朋友在军中。据他们说,军中上下无不踊跃应征。灭喀喇沁部,戚元敬、马德馨封伯,数十人授勋,数百人升官,其余将士犒赏丰厚。 现在一闻到征召令,无不争先恐后。” 万全幽幽地说道:“君上英明,赏罚分明,将士自然奋勇向前,愿以生死博得马上封侯。” 王世贞左右看了看,看到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出声转圜道:“诸位,站在这里喝风吗?不如去醉风楼,我们喝着美酒,品着佳肴,再细细议论。” “好!”汪道昆马上应道,“诸位,请!”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世道真得变了! 几人钻进轿子里,等候多时的轿夫们扛起轿杆,一用力抬起轿子,脚步平稳地走起来,直奔朝阳门。 没走多远,就听到轰轰隆隆的锣鼓声响,扑面而来,一声响过一声,声音震天。 汪道昆甚至觉得轿帘布都被震得一抖一抖的。 接着是人声鼎沸,就像熊熊燃烧的篝火,时不时传来欢呼声,轿子慢了下来,很快就停住了。 汪道昆挑起轿帘问道:“前面怎么了?” 放下轿子,站在旁边歇息的轿夫头子马上弯腰应道:“老爷,前面在欢送应征的京营子弟。” “欢送京营子弟?” “是啊,朝廷征伐察哈尔,从京营子弟中征召了上千人。他们弓马娴熟,就是缺上阵立功的机会,这下可是得偿所愿了。” “如此大张旗鼓的欢送吗?” “老爷,这是太常寺跟顺天府搞的。前些日子新军营开拔,场面比这更壮观。太子殿下领衔,勋贵外戚、内阁尚书和文武百官们都来了,半个京城的百姓也来了。 那家伙,锣鼓震天,旌旗漫城,比过年还要热闹。太子殿下亲自给二十位军士和军校代表倒酒敬酒,相送十里。 然后太子带头,上万人齐声高呼大明万胜,再齐声高唱军歌。那场面,啧啧,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跟那天比起来,今天算是小场面。” 汪道昆更好奇了,干脆钻出轿子,看到李时珍、万全、屠隆和潘之恒也钻了出来,站在路边看热闹。 只见上千名青年身穿戎装,头戴大帽,腰配钢刀,背弓带箭,每人胸前都戴着一朵红花,列着整齐的队伍,从朝阳门走出来, 朝阳门两边站满了人,有老人妇孺,含着眼泪在跟亲人们挥手告别;有年少女子,躲在人群后面,冷不丁地抛出桂花枝。 这些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没有那么多讲究,也讲究不起来。 那边空地上,摆着十几面大鼓,还有十几面大锣,一班乐手在卖力气地敲锣打鼓。 砰砰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 上千青年全部走出来,在门前空地列成一个方阵。 一位年纪五十余岁,发须花白却十分健壮的男子,一身戎装,头戴大帽,往前一站,右手一举,锣鼓声停止。 他接过一个铁皮大喇叭,对着青年们大声喊道:“应征国战,吾等荣耀!奋力杀敌,光宗耀祖!” 最后,他竭尽全力仰天长吼着:“大明万胜!” 上千青年大声吼道:“大明万胜!” 连吼三声,方圆十里寂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一位军校上前,大声吼道:“军歌,万人一心兮,开始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上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只能说略有旋律,其余完全靠吼,却吼得惊天动地,气势如虹。 汪道昆忍不住动容,转头问轿夫,“这歌是新出来的军歌吗?” 轿夫看得出神,汪道昆问了几遍才被惊醒,转头过来答道:“老爷,这是新军营传出来的军歌,据说是戚伯爷写的,经太子殿下钦定后,在军中传唱。 这些都是京营子弟,都学得烂熟。” 他眼睛里满是羡慕,让汪道昆看了十分感触。 “看你模样,甚是羡慕。” “怎么不羡慕?自从太子秉政后,现在当兵待遇可好了,粮饷管用,按时发,不再被克扣漂没。打完仗都有犒劳,打胜仗有犒赏。运气好建功立业,封侯进爵,运气差点,也有田地分,有赏银拿。 我那个胡同的胡老三,他家老大跟随戚伯爷出征喀喇沁。 运气真他娘的好,祖坟冒青烟了,居然斩杀了辛爱的岳父和第四子,授了正四品宣威将军,还得了开平那边的上百亩地,一下子做起老爷来了。 可惜啊,我只是有把力气,弓马武艺不精,年纪又大了些,要不然我也去应征从军。不过我把我家老大老二送到忠武学堂去了,看看祖坟有没有冒青烟,能不能博个前程出来。” 看到轿夫一脸的跃跃欲试,汪道昆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上阵杀敌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呵呵,喝水都能呛到呢!前程富贵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拿命博。 受伤了朝廷有津贴,有去处安排,保一辈子无忧。真要是丢了性命,有抚恤金,兄弟子侄可荫一人入士官学堂,或进讲习所也可以。 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世世代代吃苦,能有个机会翻身,拿性命搏一回又如何?怕就怕连博命的机会都没有,子孙还得世世代代接茬吃苦。” 看着轿夫脸上深深的皱纹,被晒得漆黑的肤色,汪道昆觉得他的话有些偏激,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接下来是顺天府尹刘应节带着四位父老上前给京营子弟们敬酒,众人一饮而尽,周围的人热烈叫好。 两刻钟后,欢送大会结束,众人纷纷散去,朝阳门的路又逐渐恢复通畅。 汪道昆满腹心思地钻进轿子里。 轿子被抬起,嘎吱嘎吱地平稳向前走。 进了朝阳门,来到了东城,喧闹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上好的漳绒,禁内赐名天鹅绒,油光滑亮,不买也来看一看!” “西洋货,真正的西洋货。玻璃器皿,能照得清清楚楚的玻璃镜,全是真正的西洋货!” “二十四小时准点的钟表啊,有座钟,有怀表,钦天监认证,一天晚点一刻钟,我把婆娘赔你!” “快来买啊!上好钢材打造的菜刀,削铁如泥!哪里来的好钢材?开平永安钢铁厂的好钢材!太仆寺指定专造兵甲的厂子啊,你说钢材好不好!” 叫卖声彼此起伏,富有节奏,夹杂响起的驮马骆驼铃铛声,像是在给它们伴奏。 汪道昆听得哭笑不得,几年没来京城,想不到变成这样了。 市侩气息更浓厚,但是看上去更有生机和活力。 拐到另一条路上,听到有人在路边大声宣讲。 “同胞们!北虏察哈尔部,是我大明北方心腹大患。屡次抄掠辽东京畿,数以万计军民死伤,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现在朝廷下令北征讨伐,铲除边患,百姓可永享太平。同胞们,将士们在前方为了我们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是有力出力!这里有五千双布鞋的单子,布料针线官府出,就请父老乡亲们出个手工,闲暇时帮忙做一做。有没有哪位父老乡亲们出来分一分。” 寂静了一会。 “同胞们,想一想,我们做的这些布鞋,会穿在前方将士们的脚上。他们有的是我们的子侄,有的是我们的邻居,大家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现在他们在北边为大明卖命流血,我们难道不应该给他们做双布鞋吗?” 等了十几息,一个妇人的声音喊道:“给我十双,我家老四从征,说不定我做的鞋,他就能穿上。” 另一位老妇人的声音响起,“给我三双,我邻居家的老五从军去了。那小子平日里可孝顺我了,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就只做三双吧。” 有些惊讶的汪道昆挑起轿窗布,远远地看到一位老妪,弯着腰,颤颤巍巍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上前接过一包鞋料。 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又似乎被什么烫到了。 这或许就是民心可用。 短短数年,京城完全大变样了,变得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 汪道昆心里越发地好奇,迫切地想向好友王世贞询问这一切。 其实他跟胡宗宪、戚继光、王一鹗的关系非常不错,胡宗宪、戚继光、王一鹗多次去信,要举荐他复出。 可汪道昆已经对仕途心灰意冷,觉得朝堂并不适合自己,更愿意游历各处,编写剧本,与好友同唱。 前些日子,海瑞往华亭徐府门口一站,自报家门,吓得徐府大公子从后门连滚带爬地逃去苏州。 然后他再往松江府衙一坐,一声不吭。 权势熏天的徐首辅马上修书,亲自派二子回来,主动交出三十万亩良田,连带着南直隶数十户世家高门吐出了上百万亩田地。 海瑞把该还给百姓的田地还给百姓,剩下的田契一卷,全部封存递交给户部,一身青衫,一位老仆,飘然离去。 汪道昆听到这个消息,觉得世道有变,心也有所动,借着王世贞的邀请,打着交流昆曲的旗号,带着好友屠隆、潘之恒上京,打探一下风向。 刚到京城,就发现确实截然不同了! 世道真得变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世道又没全变 轿子径直抬到醉风楼的轿厅,众人钻出轿子,驻足抬头眺望起这座京城有数的大酒楼。 一座主楼,左右两座副楼,中间用挑廊连接。 主楼有六层楼高,据说主体用钢筋混泥土搭建,周围用木头搭了一层外壳,朱甍碧瓦,画栋雕梁,尽显华丽。 要是晚上,灯红酒绿,更加金碧辉煌。 走进去,前厅十分地空旷。 屋顶直达六层屋顶,抬头看去,只见一排排走廊扶栏,窗棂门洞,珠帘绮户,一派艳丽光景,竟是别有洞天。 有伙计上前迎住,看到最前面的王世贞却没有打招呼,往旁边一绕,直奔万全、李时珍。 “万神医,李药王,你二位来了!” 又惊又喜的声音拔高了好几个八度,就跟一根钢丝弦直抛入云端。 “掌柜的,万神医李药王,携客四位哦——!” 清脆的声音像一阵清风刷地钻进里面的大厅。 六人刚走到大厅门口,看到里面的空间是前厅的两倍,挑高居然有两丈多,横梁上挂满了红的绿的彩带。 没来得及细看,掌柜的满脸笑容地迎出来,见面弯腰作揖:“王学士、万神医、李药王,还有这三位贵客,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他是掌柜,却只是位四掌柜,约等于大堂经理,迎来送往,特别机灵,也比前面的伙计懂得人情世故,把王世贞的称呼放在前面。 人家有正经官职在身,翰林院学士、太常少卿,按照最新的官制,从三品大员。 “掌柜的,老夫定的雅间。”万全拱手道。 “万神医,你放心,雅间给你预备好了。五重天璇宝阁,六位,这边请!”掌柜的把六人请到楼梯口,转手把他们交给另一位年纪大点的伙计。 “诸位对不住,今儿客人多,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小的那边还有两位熟客要去打个招呼,诸位有什么需要,跟贾三招呼一声就是了。” 贾三上前,满脸笑容地说道:“六位老爷,楼上请。” 走到二楼,二楼也是大厅,摆了二三十桌,满满当当坐满了人。桌子上各色佳肴,不同的美酒,桌子边上的人都喝得脸红耳赤,豪言壮语。 有几位熟人跟他们打着招呼。 “王学士好!” “万神医,家父有恙,明儿能不能去医圣馆请伱号个脉。” “只管去就是了。” “谢谢万神医。” “李药王,药馆里的六味地黄丸卖断货了,你这里能不能给匀两瓶?” “是药三分毒,药是治病的,不能当饭吃啊。” “嘿嘿,我身子骨虚啊,得补。” 到了三楼,全是包间,每间面积很小,算不上雅间。 四楼往上就全是雅间,周围的窗户安的全是玻璃,宽敞透亮。 这里也遇到不少熟人。 “凤洲兄,哎呀,东壁先生,密斋先生,原来是凤洲兄做局,请了两位啊。” “啊,来了三位朋友,为他们接风洗尘。” 偶尔有一两位认出汪道昆,“啊呀,这不是伯玉兄吗?你回京了!好事啊,好事啊!你们在哪间雅间,待会过来敬上一杯。” 上到五楼,沿着走廊往里走,听到咿咿呀呀的清唱声从雅间里传出。 “书堂隐相儒,朝野开贤路,喜明年春闱已招科举。窗前岁月莫虚度,灯下简篇可卷舒。” 先是清丽女声在唱,唱到这里,有男声合唱:“时不遇,且藏渚韫椟。际会风云,那时求价待沽堵。” “好!”一片叫好声。 汪道昆点点头,“嗯,这是《荆钗记》的唱段,唱得有五分滋味。” 从另一间雅间传出唱曲声:“想着他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粉香腻玉搓咽项。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 六人对视一眼,这是《西厢记》,在某些卫道士眼里,是淫秽不堪的艳曲。 “嗯,你们啊,在干什么,外面在鼓吹什么北伐南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唱艳曲!像什么话!嘻嘻,唱艳曲,来,来,喜三娘,我们喝个交杯酒,待会再唱一曲艳曲。 老子就是要唱艳曲,老子还要征战风流场呢!” “好,陈三省,好风度,好气魄!打仗那种腌臜事,就让那些武夫丘八去了,我们只管唱我们的曲,喝我们的酒。风流不羁,潇洒快意才是吾等士子们该做的事。” “对,读书人就该做读书人的事。街面上搞得闹哄哄的,一帮太常寺的穷酸秀才,跟没了吃食的野狗,满大街跑,搞什么宣讲啊,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一群考不上学,进不到国子监的窝囊废,只能去街上当唱曲的,说书的,混口饭吃呢!” “没错,谁叫他们圣贤书都读不明白,科试渺渺,仕途无望!不要说他们了,提起他们,都有辱我们这些华翰士子们的齿颊! 喝酒,喝酒!” “对,喝酒。” 王世贞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汪道昆,强笑道:“一群国子监的无知小儿,不学无术,还自视甚高。伯玉兄,你们不必理会。” 贾三连忙在前面说道:“六位老爷,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还没拐弯,从旁边的雅间里传出激烈的吼声:“朝廷如此穷兵黩武,定会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另一个高亢的声音附和道:“而今武夫专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吾等饱读圣贤书,胸怀天下之志,难道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又一位男声大吼道:“天下最大的奸党就是胡宗宪!他先是依附严嵩奸贼,后又欺蒙太子年幼,专国擅权,倒施逆行!而今他轻离京城,远赴岭南,正是我等正义之辈,澄清朝纲之时! 吾等要去午门叩天阙,吾等要去太庙哭二祖列宗!” 汪道昆吓了一跳,这些人真要是这么闹,那就是把天捅出个大窟窿。 看到他要上去敲雅间的门,问个究竟,王世贞连忙上前拉住他,慌慌张张把他拉进了璇宝阁雅间。 关上门,王世贞说道:“伯玉兄,那就是一群喝醉酒,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们,多是嘉靖四十五年和今年录取的进士,走了门路留做了京官,正想着谋个锦绣前程。 前些日子里,都察院整饬吏治,纠正风纪,这些人挨了处分。 后来光禄寺和吏部搞了中枢改制,这些人因为背了处分,要发拣地方州县效用,死皮赖脸地不肯去。一边想法子走门路,一边在这里喝酒胡说八道泄愤。 不必理他们,吏部那边下了文,下月十五日前必须离京赴任,违令者一律夺职,赶回原籍。到时候会走的。” 屠隆好奇地问道:“刚才他们说要去叩天阙直谏。” 王世贞不屑地说道:“他们喝了酒,连凌霄宝殿都敢去砸几拳。等他们清醒了,连西苑西安门都不敢直视。叩天阙直谏,呵呵,他们也得有那个狗胆!不必管他们!” 汪道昆长叹一口气:“老夫刚下船,在朝阳门看到那让人又惊又喜的一幕。进了东城,所见所闻,以为这世道变了。 进了醉风楼,看到这醉生梦死,还有这些士子官员们的醉言疯语,老夫才明白,这世道变了,却又没有完全变。” 王世贞摇了摇头答道:“伯玉兄,这世道啊,那有这么容易就全变了。依我说啊,能在变,就是好事。” 汪道昆眼睛一亮,“凤洲兄做了太子侍讲,学问大涨。” 王世贞想苦笑,又不敢,只能讪讪地说道:“太子侍讲,不是什么好差事,少提,还是少提。” 汪道昆看了他一眼,“胡汝贞出京了?” “六天前就出京了。四天前在大沽上了大船,扬帆南下,说是在威海港会合玄武水师,然后玄武水师改朱雀水师,连同抽调各营水师整编的南海靖海水师,一同南下。” “四天前从大沽去了威海?原来我们在登州海面遇到的那支船队,应该就是胡汝贞行驾。 当初在东南剿倭结识的故友,胡汝贞南下,戚元敬北上,王子荐在淮安。俗世洪流,我等皆随波飘荡,想再见一面,难啊。” 王世贞笑道:“伯玉留在京城,等他们凯旋归来,不就又能相见了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南征开始 胡宗宪身穿一身鱼鳞曳撒甲,外罩一件朱色飞鱼袍,头戴凤翅盔,捋着胡须坐在艉楼的座椅上。 水师提督卢镗站在他的左侧,参军潘应龙站在他的右侧。 在他前面站着十余位水师和陆战营将领,他们以俞大猷、张元勋、吴惟忠、杨文四位为首,肃立不语,神情郑重。 海风猛烈地吹来,两边的旗帜啪啪猎响,像是鞭子在抽打空气。 胡宗宪沉声问道:“现在到了哪里?” 俞大猷恭敬地答道:“回督帅的话,现在船队已经过了金门所海域。” “朱雀水师现在哪个位置?” “回督帅的话,朱雀水师全是世子大帆船,顺风满帆跑起来比我们快,刚才快船有跟金门所灯塔旗语沟通,说他们昨日中午时分过得金门所,算下来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潮州潮阳或靖海所海域。” “嗯,朱雀水师都指挥使李超,我听着名字很耳熟啊,卢提督,此人是谁?” “回督帅,李超乃温岭人,台州卫所世袭指挥,幼习骑射,懂韬略。 嘉靖三十五年(1556),入台州知府谭子理麾下,历数战任千户。三十七年四月,倭寇四百余劫掠太平县官屿,李超率军斩倭首三十余级,余倭败退” 胡宗宪右手一拍座椅扶手,“记起来了。谭子理以李超其才可用,向本帅举荐,授备倭指挥。本帅记得其刚到任即遇倭,他单骑持矛直突倭营,倭众惊溃,斩获甚多。 四十年三月,谭子理丁忧回江西宜黄县。时倭寇流窜江西,李超恐谭子理罹难,佯病假一月,私率部下百余人星夜兼程,出其不意攻倭,谭子理喜出望外,感念不已。托江西巡抚奏准,授南赣游击。 确实是有情有义之人。 本帅还记得,嘉靖四十二年春,李超随谭子理入闽,至次年二月,剿灭平海卫倭巢,解围仙游城,升台金严参将。指挥台南大捷,升全浙护军,驻镇定海。 怎么就转去水师,做了朱雀水师都指挥使?” 卢镗答道:“督帅,嘉靖四十一年太子授机宜,大兴水师,增设陆战营。水师扩张甚猛,缺人手,李超出自台州卫所,除了弓马娴熟,自小也懂得操帆弄舟,精通水战。 他驻扎定海时,代署过一段时间的定海营,统领得当,剿除过四股海盗,灭了日本鹿儿岛师。后来世子大帆船入编我大明水师,组建新的水师。 只是这世子大帆船与我大明船只截然不同,帆具、操纵、火炮,需要一边向葡萄牙、尼德兰人学习,一边自己摸索。 属下奏得太子恩准,从水师里选了六位将领,以为世子大帆船船长,演练操纵,是为培养。李超最为出类拔萃,指挥世子大帆船最为得心应手,就连参加过多次西夷海战、作战经验丰富的葡萄牙总教官,对其都赞叹不已。 再经过几次试航、炮击日本、剿除日本关东水师、巡航朝鲜,李超都做得十分出色,得太子恩准,任命其为玄武水师都指挥使。现在改为朱雀水师。” 大明水师相对来说,非常独立。 它的日常训练和作战指挥,归北、东、南三海水师都指挥使司统辖。 军籍、军官选用和磨堪迁黜、军法军纪归海军局负责。 海军局直接由刘焘管理。 他先是身领兵部侍郎衔,后来升迁为兵部尚书衔,戎政督理处协理戎政。 胡宗宪也知道规矩,除了海防方略等事之外,很少去过问海军局的事情。 “那就好!”胡宗宪欣慰地说道,“安南莫氏,跳梁小丑。我大明水陆两师并发,定可将其捣毁。 反倒西班牙人。据海军局情报处从葡萄牙人和尼德兰人那里收集的情报来看,西班牙人是西夷人中最强盛者。 有船数千艘,水师数十万,遍及诸洋。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他们水师犀利,作战经验丰富,很难对付。 按照本帅部署,朱雀水师是剿灭西班牙人船队的主力。李超是干将,他的骁勇韬略,本帅是知道的。有他统领朱雀水师,本帅也放心了。 潘参军!” 潘应龙马上上前,“督帅,属下在!” “把南海舆图摆出来。本帅要与诸位协商军略。” “是!” 潘应龙指挥两位参军处录事,抬出一个屏风木架,六尺见方的海图挂在上面,摆到艉楼上,被风吹得呼呼响,两位录事连忙护扶住木架,生怕它被风吹倒。 “戎政督理处负责参预谋画的参谋局拟定了作战方略,供本帅参考。此次南海作战,目的有二,一灭安南莫氏,二剿西班牙船队,以报国难,以扬天威。 根据方略,大明水陆两师分为左右中三路。右路水陆并进。陆路以广西巡抚殷正茂坐镇梧州府,刘显为前敌行司都指挥使,辖有马步军三万五千人。” 俞大猷惊喜地问道:“刘惟明调回来了?” “是的。为了此次用兵,太子殿下把熟悉岭南作战的刘显调回来了。” “那就好。”俞大猷与其他等人对视一眼,十分欣喜。 “各路水师增援岭南,南海水师不再是此前的南海水师,实力扩张两倍有余。 本帅决定将其分左右中三营。右营,由陈璘统领,入驻钦州和瞻州两港;中营由张元勋统领,入驻香江和琼州两港;左营由俞大猷统领,入驻万州、阳江两港。 陆战营由吴惟忠、杨文统领,入驻琼州府。本帅带两广总督行辕和南海宣慰使司进驻香江,卢公你身为南海水师提督兼南海宣慰副使,领南海宣慰使行司和南海水师都司入驻琼州。” “遵命。” “现在部署如上,诸位有什么问题,只管问。” 俞大猷马上开口问道:“督帅,钦州、阳江、琼州、万州、瞻州等港,都是新开的港口,设施不全,又地处偏远,物产不丰,能否供给数万水陆大军的粮草?” 胡宗宪转头看了卢镗一眼,他出声答道:“接到国战诏书后,海军局营造处立即征集了大批船只和工匠,日夜赶工,搭建栈桥码头、修筑房屋仓库。 督理处紧急廷寄广东布政司、福建布政司,又传谕太府寺和少府监,由它们出面,征召了上千商船,采办了无数的粮草、衣被,正在源源不断地运往香江港。” 卢镗走到舆图跟前,指着一点说道:“香江港在伶仃洋左侧,一处叫石排的村子,有个叫佛堂门的小港口,此前以转运莞木香料为主,所以当地人也叫香港。 此处港阔水深,又挨着东、西、北三江入海口,地理位置优越。嘉靖四十五年,海军局就在这里大兴土木,修筑港口,预备作为南海水师主港,取名香江港。” 现在设施齐备,所有物资,无论南下的、广东本地征集的,先囤积在这里,再分发转运各处。” 胡宗宪补充了一句:“就是因为此处地理位置优越,便于调度指挥,本帅才把两广总督行辕和南海宣慰使司入驻那里。” 朝廷安排得如此妥当,军令通畅,粮草军械无忧,大家也就放心了。 要是换做嘉靖四十一年前,大家心里都没谱。 以前的战事,都是由兵部遥控指挥。 那些处理实事的大小官员们,口口声声喊着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其实就是个屁,全是舆图御敌、文字作战。 叫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是到底怎么个先行法,不知道,全推给户部。户部才不管你打仗不打仗,上上下下先忙着往自己腰包里塞满。 摊上这么一群胡乱指挥的文官们,在前面用命的将士们算是倒了血霉。他们大部分精力不是放在对敌,而是放在了如何应对来自身后的这些大麻烦。 自从嘉靖四十一年,太子殿下实际接管了东南剿倭后,形势为之一变。 战略意图告诉,作战目标让你明白无误,粮草军械准备好、各种情报收集好,然后前敌指挥放权给伱。 打赢了犒赏,打输了分析原因,是谁的原因严惩不贷,很少存在背锅侠。 这样的情形下,只需要专心致志应对前面敌人的各将领们,打起仗来不要太神勇。都是一些倭寇、海贼,能有什么不世出的大才? 真刀真枪硬拼,官兵能输给他们。 以前老是打败仗,是因为官兵不仅双腿被绑住了,连双手也给绑住了。 一连串的胜仗打下来,大家的心气神都打出来了,也深深地明白,这一切的胜利都来自太子殿下。 “督理处传下太子殿下的令旨,趁着这次南海战事的机会,海军局要把水师整编一番。” 卢镗一开口,众人马上收起心里的各种思绪,聚精会神地倾听起来。 第一百三十章 南征路上 卢镗扫一眼众人,继续说道:“此前海军局颁布督理处军令,大明马步军改为陆军,水师改为海军,陆战营改为海军陆战营。 从此战开始,称呼一律按照新的来,不再新旧混着用,大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好,我们继续。 海军局此前颁布军令,海军沿用太仆寺、太府寺、户部、兵部联合颁布的《隆庆二年度量衡新制条例》,经过一年的试行,从即日起,正式全面执行。 长度改为千米或公里、米、分米、厘米和毫米;重量改为克、千克或公斤、吨;温度改为世子度;时间改为二十四小时、分和秒;角度改为度、分、秒;速度改为节或每小时多少公里. 口头上你们怎么说老夫不管,公文以及正式文字记录,必须遵照执行,这是军令,记住了吗?” “记住了!”众人应道。 “你们回去后各自传达,不要觉得麻烦。度量衡乱七八糟的才是真正的大麻烦呢!统一度量衡,是件大好事。一是我们做的所有记录,后人都能看得懂,也能复制得出来。 商号、钢铁厂、枪炮厂、火药厂和纺纱织布厂,还有讲习所和研究所,早就执行了,反馈很好。 其次太子殿下叫钦天监以京城紫禁城中轴线为零度子午线,东西划分各一百八十度纬度;以南北两顶点为南北两级,中间为赤道,南北各划分九十度经度。 制定和测量出经纬度,又以星象和太阳位置设计出经纬仪,我们大海航行是不是敞亮许多?” 俞大猷等人纷纷点头。 “卢督说得没错,有了经纬仪,再加上精密钟表和换算表,船首们很快就能算出精准的位置,心里有底,还能绘制出准确的海图 真是敬佩太子殿下,他怎么想得出如此绝妙的点子!” “太子殿下是星宿下凡,天资颖异。” 众人忍不住议论起来。 等了一会,卢镗挥挥手,让大家安静,“我们继续往下说。 海军编制法也按新制执行。水师改海军,分北、东、南三海水师,依旧设水师都指挥使司,专职各海域绥靖,以及辖区海防。 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水师为远洋水师,是为大明海军战略机动水师,也设都指挥使司。 战船分级从料改为吨,比如一千料折合三百二十五吨,两千料折合六百五十吨,三千料折合九百七十五吨,四千料折合一千三百吨,五千料折合一千六百吨。” 吴惟忠咋舌道:“乖乖,世子大帆船主力舰一般都是六千料,折合一千九百五十吨,近四百万斤,难怪那么大。” 俞大猷接了一句,“现在我们造船厂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世子大帆船越造越大,最新建造的世子大帆船,据说有两千四百吨。” “我的老天,那得多大一艘船,不跟座城堡一样吗?” “世子大帆船,本来就是海上城堡。” 卢镗等他们议论了几句,挥挥手阻止,然后继续往下说。 “海军局把两千吨以上的世子大帆船定义为甲级战列舰,俞志辅、张世诚,你们统领水师,应该知道,这等战舰一般装备有一百门火炮。” 俞大猷和张元勋点点头。 “目前这样的战舰,我们还在制造,还没有下水归建的,不过相信到明年,隆庆三年,会有甲级战列舰加入我们大明海军。” 俞大猷、张元勋等人纷纷点头赞同。 大好事啊! “一千六百到两千吨,装备六十八到八十门火炮的世子大帆船为乙级战列舰。目前朱雀水师主力全是乙级战列舰。 一千二百吨到一千六百吨,装备四十八到六十门火炮的世子大帆船为丙级战列舰。 一千吨到一千二百吨,装备四十六门火炮的世子帆船,为护卫舰;六百到一千吨、装备三十二到四十四门火炮的世子帆船,为巡航舰。 护卫舰和巡航舰更重航速,用于巡戒、护航、奔袭以及追击。” 俞大猷和张元勋听出些问题来,对视一眼开口问道:“卢督,那我们所辖的吴淞战船呢?” 怎么啊,我们的吴淞战船不是战舰了啊! 卢镗看了他们一眼,轻轻一笑,答道:“吴淞战船胜在灵活易操纵,但坚固性和火力不及世子帆船。这些,伱们承认吧。” 俞大猷和张元勋默然无语。 水师威海营、定海营的吴淞战船跟玄武水师的世子帆船操演过,吴淞战船在灵活性上确实更胜一筹。 但是吨位和火力上,确实差不一些。 由于造船架构不同,世子帆船以龙骨为主,船体坚固,能够承受巨大的后坐力。配置的火炮不仅多,口径还普通很大,正面刚,吴淞船真刚不过,只能主打一个灵活机动。 船速方面,逆风或水文复杂时,吴淞船能把世子帆船抛得远远的。 可一旦顺风,世子帆船挂满帆,吴淞船只能看着它的屁股喝风。 吴淞船和世子帆船各有千秋,但真到了海上会战时,海军将领还是希望手里的主力船是世子大帆船。 看到俞大猷和张元勋无言以对,卢镗继续说道。 “海军局把吴淞船战船一千二百吨以上全部定为护卫舰,八百到一千二百吨定为巡航舰,八百吨以下的定为快速炮舰、通信舰。 民用的不管吴淞船还是世子帆船,六百吨以上,装炮十门以上,都叫武装商船。” 看到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卢镗继续说道:“以后船首改称船长或舰长,下分大副、二副或三副、水手长、炮长、司务长和舵手,配置测量员和医师 新制条例细则即日下发,你们回去后组织各营各队各船,好生学习,不得有误。” 卢镗又拿出一份文书,又开始说道。 “海军局抽调充实南海水师,现在南海水师配置如下,右营有护卫舰四十二艘,巡航舰一百六十五艘,配有武装商船二百二十六艘;左营有护卫舰六十七艘,巡航舰一百八十五艘,配有武装商船一百一十二艘;中营有护卫舰五十六艘,巡航舰一百六十八艘,配有武装商船一百八十九艘. 朱雀水师直属胡帅指挥,配置有二级战列舰二十五艘,哦,刚又归建一艘,二十六艘、护卫舰十艘、巡航舰十二艘以及通信舰若干艘。” 大家都知道,武装商船除了转运物资之外,更重要的是搭载海军陆战营泛海登陆作战。右营除了剿除安南莫氏水师,更重要的就是从海上出击,袭扰莫氏各地,所以武装商船配置比较多。 中营更多的是需要承担全军的后勤转运,武装商船也配置得偏多。 左营主要是配合朱雀水师和右营进行海上作战,搭载陆战营海上出击的机会偏少,武装商船更多的是转运辎重物资,配置的偏少。 至于各营配置的快速炮舰、通信舰等“小船”,就没有必要在这里念了。 一个多时辰后,胡宗宪主持、卢镗“主讲”的会议开完了,大家各回各自的旗舰,召集自己所部将领军官开会,传达精神,“组织学习”。 没法子,自从李贽组织朝鲜戊辰之变经验教育大会、整顿六部五寺诸院风纪动员大会、中枢改制学习会议等几次京官大会后,这股“组织学习”的风气,逐渐从京城中枢向地方和诸军席卷。 上有所好,下有所投。 揣摩上意,时刻保持一致,自古到今都是如此。 只是不同的时代叫不同的名字,目的和用处也可能不同。 等到大家都离开,胡宗宪站起身来走到栏杆处,扶着栏杆,看着远处的大海。在他的身后,只有潘应龙一人。 太阳斜在西边,一条红色的长练铺在海面上。 波澜起伏,无边无际。 胡宗宪骤然觉得,人生就跟这大海一样,跌宕起伏。 仕途也跟这片大海一样,让人难以预测。 今天看着日高风顺,可是明天就可能是暴风骤雨。 “潘应龙,拜你所赐,老夫又一次领军出征了。”胡宗宪头也不回地说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海公,钱够花吗? 西苑的朱翊钧跟海瑞走在湖边的林荫路上,沐浴着夕阳,散步消食。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眯着眼睛看着橘红色夕阳。 阳光映在层层云朵上,把它变成锦鲤金色的鱼鳞。 “真美!真想到大明各处看看,看看壮丽的山河,看看孤殚精竭力维护的这片山河,到底是怎么个样子。可惜啊” 海瑞背着手,落后半步紧跟在后面。 他看着身穿朱色圆领十二纹章蟒服的朱翊钧。 跟先皇差不多高了,长大成人,一定会瑰姿俊伟。 身形与先皇不像,但神态却神似先皇啊。 听着朱翊钧说的话,海瑞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或许,整个天下真心实意为大明的人,只有殿下和自己。 两人漫步在湖边,周围空旷寂寥,两个身影拖在地上,何等孤独。 朱翊钧继续说道:“世人认为父皇在紫禁城,孤在西苑,自有自在,好不快活。其实啊,父皇被禁在紫禁城,我被囚在这西苑。 禁内,禁内,禁住了别人,也禁住了自己。” 他转过头看了海瑞一眼,继续向前慢慢走,“孤特别喜欢听你们讲地方历任和行旅的故事,听你们讲各处的秀丽山水,不同的风土人情。 孤叫东厂、锦衣卫镇抚司、商业调查科收集各处的民情舆论,上海、广州、南京还有京城的商报、民报,孤都叫人悄悄订阅,有空就翻阅。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一个个文字,冰冷模糊的文字,不真实,孤常常怀疑,是真还是假。 海公,孤有时候觉得,权柄越大,越感到孤独,不敢跟别人说自己的心思。一切的真实,似乎在离我远去。” 说到这里,朱翊钧笑了笑,“海公,自从皇爷爷去世后,孤也只跟你一人说说这样的话。有时候挺羡慕皇爷爷的,他最后几年,还有我陪他说说心里话。 不知道孤到了他那个年纪时,能不能有幸也遇到一位能陪着我说说心里话的亲人? 海瑞眼睛发胀,鼻子有些泛酸,强忍心里的悲戚,微微嘶哑着声音说道:“殿下,伱还是思虑过多了,有时候臣觉得殿下应该去打打猎,去听听曲,甚至可以去喝喝酒。” 朱翊钧哈哈大笑,“海公,你刚才这番话要是传出去,天下人会说你是谄媚之臣,怂恿着孤寻欢作乐。” 海瑞也笑了,眼睛噙着泪光。 “先皇御前,臣不会如此劝。皇上御前,臣也不会如此劝。但殿下,臣是真心实意地劝,就是这么几句话,请殿下务必放松一下,不要一直这样绷紧着自己。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臣是耿直之人,不怕忌讳,一定要劝殿下,不要如此日夜殚精竭虑。臣希望殿下秉政大明三十年,六十年,一百年。” 朱翊钧转头看着海瑞,眼睛里闪着光,“世事无常,时不我待。孤只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他猛地转回头去,迎着夕阳,继续向前走。 “好了海公,我们不说这些悲秋伤春的话了。这次孤执意北伐南征,朝野非议可多吗?” 海瑞看着一身披着金色晚霞的朱翊钧,神情恍惚了一下,听到问话,连忙定了定神,在身后答道。 “非议?殿下,西苑出任何令旨,都会有人非议的。不过这次大明同时进行两场国战,北伐南征,确实十分凶险。 殿下在刊登邸报上的明诏上有解释过,有些战事,是不可避免。有的战事,今年打了,以后十年五十年就不用打了。 有的战事,我们这辈人打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就不用打了。 别人如何非议,臣管不到。但臣知道殿下心里装着大明,装着百姓社稷。有这一点,臣相信殿下不是肆意妄为,一味地穷兵黩武。” 朱翊钧笑得很开心,“想不到能理解孤的,是海公。” 他点点头,继续说道:“大明这艘船千疮百孔,需要修缮翻新,否则的早晚会沉船。可是一大修翻新,就会牵涉到许多人的坛坛罐罐。 这些人才不管船会不会沉,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坛坛罐罐会不会被打烂。” 朱翊钧转头看着海瑞,“海公,你说孤该怎么办?” “砸烂那些坛坛罐罐!”海瑞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即又补充道,“可是砸烂那些坛坛罐罐,它们的主人会跳起来,然后一场混战,大船倾覆,船上的人全部玩完。 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海公,孤问你该怎么办?” 海瑞狡猾地眨了眨了眼睛,“殿下早有定计,何必问臣呢!” “海公何时变得这般狡猾?” 海瑞嘿嘿一笑,“殿下教诲臣的,如果不比奸臣狡猾,如何斗得过他们呢?” “哈哈!”朱翊钧仰首哈哈大笑。 海瑞在旁边期盼地问道:“殿下,你心里的定计是什么?” 朱翊钧也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你猜!” 海瑞嘿嘿说道:“殿下为人君,当以真诚待臣。” “海公,不要玩双标啊。你打哑谜可以,我打哑谜就说要以真诚待臣。” 海瑞脸色有些尴尬,“殿下刚才问的那个问题,臣实在答不出来,想不到好法子,只好如此敷衍过去。” 朱翊钧点点头,“既然海公以诚相对,孤也以诚相待。孤的定计就是太府寺和少府监,是这北伐南征。” 海瑞开始不是很明白。 什么意思? 太府寺和少府监是专管大明工商和转运,负责挣钱的。 还有北伐南征,怎么跟打烂坛坛罐罐,修葺翻修大船扯上关系了。 但海瑞是聪明人,又跟朱翊钧接触得多,知道他心底的很多想法,慢慢琢磨,琢磨出些意思来。 太子殿下是要把船上操帆行船的人换掉一批。 只要有可靠的人在操帆行船,太子就不用担心船会倾覆,就敢放心大胆地砸烂坛坛罐罐。 如何以新人换旧人? 科试? 海瑞在心里马上否定了。 开玩笑,科试把持在那些人手里上百年了,选上来的大多数是他们一伙,自己这种异类是少数。 北伐南征,很明显殿下是要通过军功提拔一群新勋贵,去掌控军队。 新勋贵有军功又有兵权,就能跟文官们对峙,恢复到二祖时代文武并重的局面。只要不是文官一家独大,殿下就能从容收拾他们。 不肯砸烂坛坛罐罐,那就换人,谁愿意砸就换谁上来。 太府寺和少府监又意欲何为? 朱翊钧回头看了海瑞一眼,想从他脸上的神情猜出他心里所想。 海公能不能猜到自己的真实用意? 用太府寺和少府监,一明一暗,培养出一批工商阶级。 他们也砸钱开书院,大量培养士子文人。 自己身为裁判偏向他们一些,在科试以及官制改革中放放水,让他们能够扶植出一批文官出来,与目前主要代表地主阶级利益的文官们对抗。 以前文官士林们有恃无恐,就是笃定皇帝离开他们,就无法掌控整个国家。 不管用哪一派系的文官,哪怕如皇爷爷那样杀一批用一批,兜兜转转,还是在他们的圈子里打转。 自己要破圈,要重新建立一个圈子,再让他们在自己制定的的规则里去碰撞。 朱翊钧和海瑞很默契地没有在就哪个话题继续谈论下去,“海公,钱够花吗?听说你在南直隶转了一圈,一路做大善人,差点连回京的路费都不够。”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还是海公知我! “嘿嘿,嘿嘿!” 海瑞嘿嘿笑道:“臣拿其他人的钱财是受贿,拿殿下的钱财,是恩赏,臣拿得心甘情愿。而且殿下的钱,臣也知道,不是盘剥民脂民膏得来的,臣拿得心安理得。 自从有了殿下救济,臣和老妻儿女,不用再一月二十天啃咸菜了。” 朱翊钧欢快的笑声在湖面上跳跃,如同那粼粼波光一般。 “哈哈,还是海公肯说实话。大明做官,确实苦。太祖皇帝的举措是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喂饱。 当官的也是普通人,也要养家糊口,这不是逼着他们贪污吗?现在户部高部堂正在搞俸禄改制。 以后官员收入,俸禄将只是一部分,它是祖制,我们不动,但可以搞职位津贴、办差补贴以及各种福利。 俸禄不够用,津贴来补。海公,你不会反对吧。” “殿下,臣不会反对。臣只是反对贪污受贿,朝廷发多发少,臣不反对。不过臣觉得,既然朝廷体恤官吏,用津贴让大家吃饱穿暖,那么此前的那些摊派和陋俗,就要统统废除掉。” “哈哈,海公跟孤想到一块去了。 此外,光禄寺和吏部正在整饬吏治,全面改制官制。海公啊,地方胥吏害民十分酷烈,你应该知道的。” “臣知道。臣以前做淳安知县,以及巡按各地时,除了盯官员贪腐失职外,重点就是盯胥吏。 知县知府浑浑噩噩,躲在官衙里寻欢作乐,其实对百姓危害不大。反倒是那些胥吏,左管讼狱官司,吃完被告吃原告;右管田册赋税,上下其手,盘剥敲诈。 受害的全是普通百姓,不堪其苦啊!殿下,你要如何整饬吏治?” “海公,还是如官员例。要想让胥吏遵纪守法的干活办差,就要给人家足够的俸禄。不能像以前,活要人家干,却不给人家发钱粮。这就好比叫黄鼠狼守鸡窝,恶狼看羊群。 这些胥吏手里有了权,怎么可能不贪不作恶?上面官员又要靠着他们办实事,一味地体恤他们,睁只眼闭只眼,结果苛政越演越烈。 孤的意思,官署的胥吏,包括书办、记室等等,一并收编,列为未入流吏员,磨堪可升为正从九品。所有官员,皆由从八品算起。 有了品阶,就可以算俸禄,再按照资历、官阶、职位算津贴,让这些吏员们也有足够的钱粮养家糊口。” 朱翊钧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朝廷体恤他们,他们就要恪守职责、廉洁奉公,否则的话,皇法官律自会收拾他们。” 海瑞想了想,“如此也好,算是整饬胥吏的一个法子。那如何招录他们呢?不能现在州县的一并收进来的吧?” “光禄寺正在给各县、州、府以及布政司定机构、明职责、算定额。” “如何定明算?” “一县一般只设户、工、礼三房,专管地方户籍田册和赋税、营造转运和河工、以及教化学校。 知县总领一县之事。 县丞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直属提法按察司。 主簿总领县衙庶务。其余再设警巡局,以从八品县警巡使领事. 一县机构确定,再根据该县的冲、繁、疲、难来确定县衙各机构吏员人数,依次类推至州、府、布政司。海公,这就是定明算。” 海瑞点点头。 “如何招录吏员?光禄寺与吏部定下条例,从今年开始,花两年时间,援院试例,分府对下辖各县的书办胥吏进行分科考试,合格者补为吏员,正式入吏部名册。 此后行《招录吏员条例》,由各布政司援乡试例,举行吏员招录考试,按州县缺额统一招录吏员,经学习培训后再分拣各州县。” 朱翊钧巴拉巴拉说了一通,海瑞听明白了。 “殿下给臣解释得十分清楚。定明算之后,一县用多少官员,一月俸禄津贴多少,清清楚楚;一州一府,乃至一布政司,都清楚明了。 臣还听说户部高部堂正在推行预算制,每个衙门,包括州县,一年用多少钱粮,用途何处,或用修葺城墙,或用于搭桥修路,或救贫赈孤,或办学教化必须算得明明白白。 再加上殿下刚才所说的定明算,以后大明一年收多少钱粮,支出多少钱粮,花在什么地方,都能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殿下,真要是做到这一步,可是旷古烁今的良政啊!” 朱翊钧很高兴地说道:“能得海公赞同,孤甚感欣慰啊。” 海瑞直白地答道:“臣走了许多地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浑水摸鱼,就是因为田册赋税不清,就是大明上上下下到处都是一笔笔糊涂账,豪右大户才有机会与胥吏勾结,瞒上欺下,盘剥百姓。 所以殿下要清丈田地,要定明算,要推行预算制,一切的目的就是要把水澄清,不给豪右胥吏浑水摸鱼、瞒上欺下的机会!” 朱翊钧越发地高兴,“海公能理解孤的苦心,就算天下人都不理解,孤也无憾无悔啊!” 海瑞恭声道:“殿下言重了!殿下一心为大明,一心为黎民社稷,拳拳赤心,臣能感受得到。” 朱翊钧挥挥手,“好了,海公不要再吹捧孤了。孤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该做这样的事。对了海公,从南直隶回京也有一段时间了,有没有想着去哪个衙门?” 天底下或许只有海瑞一人,朱翊钧会问他,伱想去哪里,我给你安排。 海瑞摇摇头,“臣对人对事过于苛刻,到哪里都是人憎鬼厌。臣还是回通政司吧。” 回通政司,等于赋闲在家。 通政司那个衙门,以前跟五寺翰林院一样,闲得蛋疼。 现在中枢改制,五寺焕然一新,有了实权,马上成了热门衙门。清闲衙门就只剩下通政司和翰林院。 但海瑞只是举人,想进翰林院还不够格。 朱翊钧摆了摆手,“通政司就算了,那不是海公该去的地方。这样,海公去都察院,挂个右副都御史的衔。 辽王不日要押解到京,届时由海公领衔专案组,审理此案。” 海瑞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殿下,辽王确实名声不佳,但是世上有些事众口销金,不能全信。臣想去一趟荆州,实地勘查情况,再来审理辽王的案子。” 我的海青天,现在没有高铁,你说去就去,说回来就回来。你去荆州实地勘查,一来一去,少说也得半年。 不过朱翊钧转念一想,自己用海瑞审理此案,目的就是自己要开始收拾宗室,在第一步时不能授人以柄。 海青天审理出来的案子,天下人都认同。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这么着急,他想去就去呗。 “好,海公再休息几天,就去湖广巡按一回。海公在南直隶惩治了几十位贪官恶吏,还逼得徐府吐出三十万亩良田,东南百姓无不称赞。也该让湖广百姓,沐浴一下凉爽的海风。” 海瑞连忙答道:“臣惶恐,殿下缪赞了。” 祁言上前说道:“殿下,天色已晚,该回书房看书了。” 此话与其是提醒朱翊钧,不如是提醒海瑞。 海瑞马上拱手道:“天色已晚,臣告退!” “好,祁言,替孤送送海公。” “是!” 海瑞坐着二人软轿,晃晃悠悠回到家宅门前。 舒友良上前拍门,自有老妪来开门。 “老爷回来了。” 进到前堂,海妻王恭人接住:“老爷回来了,刚才有少府监内侍,说是奉西苑令旨,送来十张富国银行的银票,合计五百两官银。” “嗯,这是太子殿下救济老夫。”海瑞不以为然地说道,取下官帽,脱下官服,递给王恭人。 王恭人转身把官帽和官服摆在官架上,搭在屏风上,欣喜地说道:“殿下对老爷可谓是极为器重,听人说,殿下有意要提携你入阁?” 海瑞洗了把脸,在座椅上坐下,冷笑两声:“我入阁?我早上入阁,这内阁晚上就得散伙。那不是老夫去的地方。” “那殿下委了老爷什么差事?” “巡按湖广!” “啊,又出京办差啊!老爷,殿下这是拿你当牛当马啊!” 海瑞瞪了她一眼,“老爷我乐意!大哥儿,二哥儿呢?” 因为有朱翊钧的照拂,海瑞长子海中砥、次子海中亮没有如历史上那样,在其入狱期间因病却无人敢冒风险来帮助而殇逝。 王恭人答道:“刚从一念堂念书回来。” 两子都是她所生。 海瑞吩咐道:“把他俩叫来,老夫要考考他们的学问。”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这小子有些真本事 “潘应龙,拜你所赐,老夫又一次领军出征了。” 胡宗宪的问话森然凛冽,让人心中生寒。 潘应龙却面色如常,淡淡一笑,拱手答道:“学生鲁莽,连累了梅林公。学生在这里再向梅林公致歉,此后有什么差遣,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以弥补过失。” 胡宗宪扶着扶栏,继续看着大海,冷然问道:“老夫叫你跳海,你敢跳吗?” “不敢!” 胡宗宪冷笑几声,“那不就是废话吗?” “学生曾经蒙受大难,父母双亲含冤而亡,自己身败名裂,几乎死在狱中。侥幸得活,又得谭公提携,才得苟且这世上。后又得杨公臂助,才血仇得报。 自此学生明白,世事无常,人生在世,就要好好把握,抓住每一个机会。学生心怀凌云之志,身负家严期望,不敢轻身。 而今蒙天恩,入了太子殿下法眼,正是青云直上,一展抱负的时候。更加不敢轻言弃身。能为梅林公奔走效犬马之劳,学生肝脑涂地。叫学生弃身舍命,抱歉,做不到。” 胡宗宪听得哭笑不得,但是感觉这家伙跟太子的脾性很像。坚毅难夺其志,难怪太子能看中他。 “伱小子也真敢说。你谋进身,却把我等坑了进去,这笔帐,怎么算?” 潘应龙不慌不忙地答道:“梅林公,学生无知,只知一隅之智,不明全局之谋。不过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学生无意之举,却让梅林公跳出困局。” 胡宗宪心头一动,这小子还真敢说! 他捋着胡须,不动声色地说道:“那老夫还要谢谢你啊。” “学生不敢,只是误打误撞。要不然,学生就要抱疚终身。” “呵呵,大言不惭。你说说,老夫要谢谢你什么?” “梅林公!而今太子力行新政,户部高公是马前卒、急先锋。行新政,首先就是分权。从谁的手里分权,无非就是新郑公一党,从少湖公一党分权。 当初学生就是看到这点,才谋了一招,意图打击少湖公一党,推新郑公一把,结果智短谋浅,忘记了朝堂上还有胡公为首的一党。” 这小子确实是什么都敢说。 胡宗宪捋着胡须,静静地听着。 “学生谋得是一隅,太子看得却是全局。此时少湖公一党动不得。” 胡宗宪淡淡地说道:“站在山丘上,跟站在泰山顶上,看到的景象是不同的。这就是你跟太子殿下眼界的区分。” “梅林公教诲得对!学生一着昏招,重新挑动了新郑公与少湖公两党之争,再无收场可能,也险些破坏了太子殿下精心布局的朝局平衡。 不过此时南海动荡,太子殿下顺势点梅林公出征南海,反倒把这朝局重新稳定了。 梅林公也能从党争中脱身出来,置身局外。待到来日凯旋归朝时,想必新郑公和少湖公已经分出输赢,届时恐怕又是三足鼎立之势。” “朝局党争,无比凶险。老夫身置其中,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朝中诸公,徐公善谋国,更善谋身;高公和张公善谋国,都不善谋身;梅林公是善谋国谋身,却不善谋争。” “呵呵,好胆,居然敢妄议朝中诸公。” “梅林公,诸公为百官表率,天下楷模,不用心揣摩,如何学习以为标杆?” “嘴尖牙利!现在你是本帅的参谋军事,且问你,南海出征,如何打!” 潘应龙精神一振,马上应道:“督帅,属下正好有军略禀告。” “说!” “督帅,请转过身来,看这舆图!” 胡宗宪也不再扶着栏杆装酷了,转过身来,踱步到舆图跟前。 “督帅,看这南海地图,西边是陆地,东边是岛屿和茫茫大海,南边也是岛屿和无尽大海,北边是大明海域。 出征前,属下询问过多名在南海跑船的老船长,了解南海情况。西班牙人从东边茫茫大海而来。南边过了这一串岛屿,就不知通往哪里,有的人说那里是无尽深渊,海水全部流向那里。 不过属下觉得是无稽之谈。” “哦,为何!” “西班牙人五十年前有一支船队一直向西沿海路航行,又回到了出发点,验证了我们的世界是个大圆球。” “大圆球?”胡宗宪不置可否。 “是的督帅,大圆球。为何我们在上面不会掉下去,属下也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现实如此,必须得认。知行合一,他人用行动验证过,那吾等就要把认知合上去。至于这究竟物理,再慢慢参悟发现。” 也是个阳明心学弟子。 看到胡宗宪依然不动声色,潘应龙继续说。 “南边无非没人去过,又或者那里有人去过,但有去无回,所以十分凶险,无人敢去。东南西北,南海地理也就看明白了。 属下建议,南海水师左营加上一部分陆战营,直奔这里。” 潘应龙在某处点了点。 胡宗宪看得清楚,“满剌加?” “对。那里是一处长海峡,北边是葡萄牙人占据,南边是柔佛人占据。我们在海峡南边的入海口占住一个紧要的岛屿,也能看住这道咽喉。” “不让西班牙人从这里向西逃窜!” “是的督帅!卡住了南路,我军再在吕宋岛以北,东番岛以南一带海域,广布快船巡弋,中营随时待命。一旦发现西班牙人北上的迹象,就可以从香江港向东,截住他们。 南、北两路卡住了,西边又全是陆地,死路一条。那么西班牙人就只剩一条路,东路。据闻西班牙人在苏禄岛有个据点,也是他们在南海唯一的据点。 朱雀水师直扑那里,炮击毁之,西班牙人船队就成了无缘之木,无根之水了。我军伺机追剿,定能成功。” 胡宗宪盯着舆图看了好一会,迟疑道:“大海茫茫,比草原还要广袤,巡捕一支船队,如同大海捞针,没有那么容易!” 潘应龙信心满满地答道:“督帅,属下觉得说容易倒也容易!” “你说!” “督帅,大海茫茫,比草原更广袤。但属下觉得,大海航行,比草原游荡更受约束。草原有水有草,想去哪就去那。 可是大海航行,受风向限制,不是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那里。更可怖的是,大海茫茫,要是不熟悉地方,一年半载遇不到岛屿,淡水枯竭,那就是死路一条。 又或者不熟悉该处水文气候,或撞到暗礁,或遇到飓风,都是九死一生。西班牙人五十年前来过一次南海,可最近他们才重新来过一次,在南海,他们属于新人生路,岂敢到处乱跑? 他们都是航海万里的老手,深知大海的凶险,故而更加谨慎。如此一来,反倒容易推断他们的路迹。” 胡宗宪徐徐答道:“听凤梧如此一说,老夫明白了太子殿下传诏满剌加,召葡萄牙人首领进京议事的用意。 最熟悉南海的除了我大明海船之外,就是葡萄牙人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同属西夷,极有可能暗中勾连,为其带路。 太子殿下传召葡萄牙人首领,就是要警告他,如果敢暗中帮助西班牙人,那大明不介意连葡萄牙人一块收拾!” 潘应龙抚掌赞叹道:“督帅英明!过些日子,葡萄牙人首领奉诏北上,肯定会经过香江港,督帅可留他款待一日,再点朱雀水师和南海水师,列阵海面,邀请他一同校阅!” “好!西夷人畏威不畏德!就是用大明雄壮水师威慑他!看葡萄牙人敢不敢与天朝为敌!” 胡宗宪看向潘应龙的眼神,满是欣赏。 这小子,有些真本事! “凤梧,你继续往下说!” “是,督帅!” 第一百三十四章 畅想未来的西班牙人 苏禄岛宿务城,这是西班牙人在南海地区建立的第一座城堡。 在城堡北边的城楼上,站着两位西班牙人,一位一身贵族服装,正是米格尔.洛佩斯.德.莱加斯皮,西班牙人首领,自封的菲吕宾总督。 另一位身穿教士服装,正是他的助手,传教士乌尔达内塔。 莱加斯皮出生于西班牙本土,1545年去墨西哥,在当地行政机构任办事员。 1564年,莱加斯皮受新西班牙总督路易斯.德贝拉斯科的指派前往麦哲伦丧生的地方,被以当时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名字命名的菲吕宾拓殖。 11月,莱加斯皮率领5艘船从墨西哥海岸的阿卡普尔科出发,横渡太平洋,于1565年4月到达菲律宾群岛南部一座岛。 问当地人这里叫什么名字,苏禄—宿务,于是建立宿务城。 乌尔达内塔不仅是莱加斯皮的得力助手,更是一位具有丰富航海经验的老法师。 1565年6月,乌尔达内塔指挥满载丝绸和香料的“圣.巴布洛”号大帆船从宿务城出发,经马尼拉弯,前往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 大帆船乘西南季风北上,行至北纬42°~45°水域,顺北太平洋上的“黑潮”东行,抵达阿卡普尔科,整个行程一万多海里,历时约6个月。 加上来时自阿卡普尔科到达菲吕宾的航线,是顺着洋流直航,历时需要3个月。 一年一个来回,完美闭环。 乌尔达内塔指着北边,情绪很激动地说道:“亲爱的莱加斯皮,我们应该向北拓张!那里有马尼拉,那里有优良的海港,一大片物产丰富的陆地,那里的土人虽然有土王,却不堪一击! 我们去占领那里,在马尼拉修建港口,作为西班牙菲吕宾殖民地的首府。 莱加斯皮,这才是我们要做的,而不是去跟什么安南人结盟,去挑衅明国人!” 莱加斯皮双手往前推,连声道:“冷静,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乌尔达内塔,请冷静。请听我说。” “好吧,你是德贝拉斯科总督任命的队长,菲吕宾的总督,我只是你的助手,你说吧,我听着。” 莱加斯皮说道:“宿务岛这个鬼地方,地方小,位置不佳,我们必须向外发展,要么向北,要么向南。 向南,那里有香料群岛,出产的香料,跟黄金一样珍贵。可那是葡萄牙人的地盘,如果我们南下,与他们发生争执,就破坏了《萨拉戈条约》。 亲爱的乌尔达内塔,那可是教皇陛下亲自主持签订的协议,伱不会想让教皇颜面无存吧。” 乌尔达内塔冷着脸呵斥道:“闭嘴吧莱加斯皮,你知道我是传教士,教皇陛下最忠实的奴仆!” “好吧,”莱加斯皮耸耸肩,“现在我们只能向北扩张,那里有丝绸,有茶叶,有瓷器,还有我们北上绕回阿卡普尔科的海路。” “你知道这些道理,为什么不把重点放在马尼拉上,偏偏要去打那个明国主意干什么?我听很多船长和海员说过,那是个庞然大物,有上万里疆域,几千万人口,物产丰富!” 莱加斯皮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没错,那是一个庞然大物,有着广袤的疆域,几千万人口,有数不尽的丝绸茶叶和瓷器,运回新西班牙和西班牙本土,就跟银子黄金一样值钱。 上帝啊,乌尔达内塔,我的朋友,这是神的旨意,赐给我们的礼物!” “什么意思?莱加斯皮!” 莱加斯皮急切地答道:“这又是一个印加帝国,满地都是黄金的印加帝国,而我们会成为第二个佛朗西斯科.皮萨罗,成为上帝的宠儿!” 乌尔达内塔不敢置信地看着莱加斯皮,“我的朋友,是什么让你觉得北边的明国是第二个印加帝国?只要我们轻轻一推,他就会应声倒下? 莱加斯皮,你难道没看《马可波罗游记》吗?你难道不知道蒙古人的厉害吗?你难道没听说明国人是打败了蒙古人建立起来的国家。 上帝啊,打败了蒙古人,能打败那些撒旦的军队,他们的战斗力简直就是上帝的灼天使军团?” “乌尔达内塔,我的朋友!”莱加斯皮比划着双手,“不可否认,明国也是一个强大的帝国,可那是过去。现在他腐烂了,就像被蛀空的大柱子,一推就倒。 你没有听说吗?几十个倭寇,就可以在明国东南地区肆虐,烧杀抢掠了二十多年。 倭寇啊,北边那个岛上的那群猴子!乌尔达内塔,你率队回阿卡普尔科时路过那里,你知道他们的实力。那么一群猴子,居然能把明国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你想想,你好好想想,现在的明国跟印加帝国有什么区别?” 乌尔达内塔沉默,双臂抱胸,右手摸着下巴。 “这件事我有听几位船长说起过。真是太不可思议。如此庞大的明国,居然让几十个猴子打得不敢出海,让人难以置信!” 莱加斯皮继续说道:“我的朋友,明国有我们急需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土地上流淌的全是黄金和白银。 我们征服了那片土地,远胜过征服印加帝国和新西班牙!我们会拥有无尽的财富,无上的权势,我们甚至能与西班牙王室一样,成为教皇陛下尊贵的客人。 想想这些,乌尔达内塔,只要我们征服那个无比富裕的东方黄金之国,菲吕宾算什么?马尼拉算什么!” 乌尔达内塔心动了,他的眼睛里也透着贪婪,心里畅想着征服明国后的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他想得比莱加斯皮更深。 如果征服了那片广袤土地,自己就可以凭借手里的火枪火炮,把上帝的福音传遍那里的各个角落。 数千万人成为上帝的羔羊! 上帝啊,自己不仅会成为基督世界最有权势的红衣大主教,还会被教廷封圣的! 乌尔达内塔激动地忍不住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 激动完后,他开始筹划起来:“莱加斯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要北上征服明国,需要熟悉情况的带路党。安南莫氏就是我们的带路党?” “对!我们在他们的带领下,袭击了明国的四艘商船。虽然明国的海船比印加帝国强多了,但是比起我们西班牙无敌舰队,还是差得太远。 而安南莫氏告诉我,那些船是明国最精锐的海军。上帝啊,我更加有信心了。” “莱加斯皮,现在我们有二十二艘战舰,八千七百名最勇敢的士兵,装备着这个世界最先进的武器。一开始时,我们只需要在明国沿海地区,征服一块土地,在那里筑城,积聚力量,再慢慢地向四周扩张。 相信用不了十年,莱加斯皮,你就会成为西班牙最富有殖民地的总督,而我会成为基督世界最负有盛名的红衣大主教。” “没错!” 莱加斯皮和乌尔达内塔并排站在城楼上,眺望着北方的海天一色,满怀欣喜和希望地畅想着未来。 在京城西苑,朱翊钧也在眺望北方,过了好一会,才转头问道:“戚元敬现在何处?” 祁言答道:“殿下,督理处接到最新的急报,丰宁伯率部入驻了兴化城。” “兴化城!” 朱翊钧嘴里念叨着,突然心有所感,下意识地转身,向南边看了一眼。 北有鞑靼,南有西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最大的变数 戚继光身穿山文鱼鳞甲,外面罩了一件朱色袍子,头戴凤翅铁盔,腰配青锋剑,跟徐渭一起走上兴化城城东的城楼。 前面是广袤的草原,一眼望不到边。几条小河蜿蜒流动,如同是用细润的毛笔在绿色毯子上画了几笔。 “文长,测绘局那些人,真得很会挑地方。兴化城所在位置,非常要紧。”戚继光感叹着,先指着西北边,“你看,西北边不到一百里,就是开平卫旧址。再向西北,就是千里戈壁。 兴化城依虾蟆山山势所建,易守难攻。又刚好扼住了滦河三条源头河流,向东不到百里,是潢河和土河源头。 我军要是沿着潢河和土河,一路筑城过来,在这里与兴化城会合,就会像一把铁钳,把辽河河套地区,卡在钳口。 以后察哈尔人再想进来,先要问问我们这把铁钳能不能把他们夹得粉碎!” 徐渭捋着胡须,看着远方。 “我们虽然行的是阳谋,可图们汗也不是平庸之辈,肯定不会轻易往里钻。不过他不是坚毅果敢之辈,加上我们在他身边埋有暗桩,会时不时发挥作用,扰乱他的决断。 想必在很长一段时日,他一直会犹豫,不敢轻举妄动。” 戚继光赞同徐渭的分析,“对。图们汗西边有俺答汗,南边有我们,两边都虎视眈眈。他本钱又不够,一把输得太惨,就很难翻身。” “戚帅,你刚才说起俺答汗,学生倒有点担心他。” “担心什么?”戚继光脸色一正,有些紧张,转头问道。 “图们汗想破局,俺答汗是最好的活眼。只要俺答汗跟我大明翻脸,出兵攻打大同、宣府,我军肯定要分兵抵御,图们汗就能全盘皆活。” 戚继光更加紧张,“图们汗有派人去游说俺答汗?” “是的。 这几年与我大明开边互市,俺答汗赚得盆满钵满。囊中丰盈,就广积材料,召集能工巧匠,又四处勘察,在大青山之阴,黄河之滨选了块好地方,说是要修建一座有八座楼和琉璃金银殿的城池。 看上去俺答汗有安逸享受,不思兵戈之意。可他是一只老狐狸,纵横漠南数十年,吞并部落数十上百,老奸巨猾。 我大明讨伐察哈尔部,他应该明白唇寒齿亡的道理。” 戚继光上前两步,扶着跺墙,沉声问道:“如此说来,俺答汗有可能对我大明开战?” “据边情侦查科收集的情报显示,图们汗有派使者去游说俺答汗。他的儿子侄儿以及心腹大臣们,有三成在劝他联手察哈尔部,对我大明开战。有四成劝他维持原状,不要轻动干戈。 还有三成在保持中立。学生分析,俺答汗还在迟疑,他还在评估跟大明开战的后果。” 戚继光点点头,“俺答汗一直希望大明开边互市。嘉靖四十四年费尽心思,终于与我大明互市。一旦开战,边关紧闭,可能二三十年都不会再开了。 这样的后果,俺答汗确实需要在心里掂量。” 徐渭也上前两步,伸手扶着跺墙,“不管如何,俺答汗是最大的变数。” “确实是,朝廷可有应对?” “最新邸报有曰,戎政督理处廷寄,调鸿胪卿方逢时为兵部侍郎、总督甘宁军务,调兵部侍郎王崇古总督山西大同宣府军务。” “调鉴川公出镇山西三镇,那是好事!” 正说着话,城门缓缓打开,一队骑兵奔了出去,徐渭举目看了一眼,“是测绘队的人又出去了?” “是的。最近钦天监出了一个经纬仪,跑船行海的利器。测绘队也拿来测绘山川河流,确定经纬度位置,再等比例画在图上,十分精准。 他们已经测绘完这片土地五分之四的地方,再过三四个月应该能把河套地区全部测绘完成。到时候打起仗来,一目了然。” “报!” 有军校急匆匆地跑上来。 “什么事?” “右路行司指挥使李成梁急报,察哈尔部日前奔袭了巴林城。” 戚继光和徐渭连忙叫扈从拿来地图,在城楼的地上展开,两人单膝跪地,爬在地上对着地图看了好一会。 “巴林城在潢河这个位置。” “巴林、通辽、绥东、朝阳、建平,这一圈我们正在修建的城堡都遭到了察哈尔部的袭扰。可是奇怪了,唯独这座城堡,察哈尔部居然对它秋毫未犯?” 戚继光手掌在舆图上一拍,“赤峰城!土河上游的要塞,正好位于辽河河套地区的中心位置,也是连接辽西、滦河、潢河几个地区的要道。 看样子察哈尔部在酝酿一次大行动,目标就是赤峰城!” 徐渭点点头:“有这个可能。图们汗虽然不会轻易把察哈尔部主力全部开进辽河河套地区,但是他不会坐以待毙,派遣一两万兵马,以为偏师,捣毁我们一两座正在修筑的城堡,还是可以的。” 身披铠甲的戚继光扶着跺墙,摇晃了两下,终于站起来,对军校说道:“传令下去,马上召集众将议事!” “是!” —— 西苑勤政堂,朱翊钧站在巨大的北方九边舆图前,双手笼在袖子里搭在腹部上,目光死死地盯着舆图上的一个黑点。 那就是俺答汗耗费巨资,要修建的汗城,坐落在层峦叠嶂的青山脚下, 朱翊钧知道,几年后这座汗城落成,由于城墙由青砖砌成,远望一片青色,当地蒙古族人民给她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库库和屯”,音译为“呼和浩特”,意思为“青色的城。 而大明朝会给它赐名为归化城。 归化城! 现在的俺答汗,成了北方局势中最大的变数。 从目前收集的情报来看,俺答汗在王帐里与年轻貌美的三娘子,饮酒作乐。 整个土默特部个歌舞升平,享乐安逸。 可越是这样,朱翊钧越是担心。 俺答汗是一代枭雄,虽然年纪大了,喜静不喜动。可是他怎么可能坐视大明灭了察哈尔部而无动于衷! 他虽然没读过汉书,但唇寒齿亡这个朴素的道理,应该懂得的。 现在土默特部风平浪静,可是谁知道老奸巨猾的俺答汗会不会在暗中聚集力量,窥得时机给大明心窝狠狠来上一刀。 必须羁绊住他! 不让这个老家伙腾出手来。 接任甘宁总督的方逢时,在出京前,自己召他进西苑,面授机宜。 不过青海那边有点远,远水解不了近渴。说不定能青海那边的消息传到土默特王帐,俺答汗可能已经动手了。 于事无济! 还得想办法在土默特部腹地,在他的王帐里放个震天雷! “殿下,汪道昆在西安门递了牌子。” “传他进来。” “是。” “祁言,把这舆图.”朱翊钧迟疑了一下,挥了挥手,“算了,先放在这里,孤在隔壁房间召见汪道昆!” “是!” 朱翊钧转进隔壁的房间里,提起前襟在上首的座椅上坐下,心里默想着汪道昆的履历。 此人倒是位博学多才的干臣,不知道能不能胜任自己交代的任务? 人才到用时方恨少啊! 这种事,最适合徐渭和潘应龙去做,只是他俩一北一南以为参谋军事,随军出征。 自己只好另外找人。 扒拉来扒拉去,才选中三位候选人,可惜前两位才干是有,可是做事不够果敢狠辣。 不知道第三位人选,汪道昆能不能达到自己的要求。 “殿下,汪道昆传到。” 第一百三十六章 会编曲目的大才 “学生汪道昆拜见太子殿下!” 汪道昆一身青色交领长衫袍,头戴幞头软帽,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上,磕头行礼。 他身份特殊,中过进士,做过官,却被弹劾罢官。有功名在身,可以自称学生,却无官身,就不能自称臣了。 “太函先生请起,赐座。” “谢殿下!” 汪道昆心神不定地起身,斜斜地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一半的屁股。 他带着屠隆、潘之恒进京,想观察一下目前的局势。 结果看得眼花缭乱。 拜访了诸多旧友故交,深谈细论。又到京城各处游历一番,甚至还跑到传习班、讲习所聚集的西山,工厂云集的开平转了一圈。 回到住所心里暗暗琢磨了一番,汪道昆发现而今混乱,是大变之前的迹象。新旧两种思想,在暗地里悄悄交锋。 稳定的朝局表象下,暗潮涌动! 大变啊! 尤其是拜访了几次李贽,与他和他的门生弟子们,深入地交流辩论了一番后,汪道昆觉得,大明很快会发生一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大变局意味着大机会。 汪道昆有些心动,正好王世贞、王世懋两兄弟联袂向太子殿下举荐了他,于是有了这次西苑召见。 只是汪道昆有些不清楚,太子殿下会垂询自己什么,能不能在这次召对中简在君心。 “太函先生,你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是的殿下,臣被先皇在嘉靖二十六年点了丁未科三甲第一百零七名同进士,惭愧,惭愧!”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大明龙虎榜,可与前宋嘉祐二年丁酉科相媲美啊。 状元石麓公(李春芳),二甲第九名太岳先生(张居正),二甲第十一名椒山公(杨继盛),二甲第二十七名徐达斋(徐陟,徐阶之弟),二甲第八十名元美先生(王世贞),三甲第一百九十七名殷养实(殷正茂),三甲第二百名刘子和(刘应节) 人才何其多啊!” 其实还有一位,那就是原裕王府侍讲,曾经入阁却被朱翊钧赶走了的殷士儋,他正好在汪道昆前面一名。 只是此人心术不正,朱翊钧恶之,所以也就不提他。 汪道昆静静地听着。 “嘉靖四十年,你任福建按察副使,兼领海防兵备道,曾与汝贞先生和戚元敬一起打过倭寇?” “是的殿下,学生与胡兵部和丰宁伯,曾经在福建并肩作战过。” “可惜啊,听说先生在嘉靖四十一年年初被人弹劾,罢官离职。孤与先生失之交臂,甚是可惜。” “学生没有这个福气,能在殿下麾下为国效力。” “还有子理先生。他和汝贞先生,戚元敬,在得知先生来京后,向孤进书举荐,说你文韬武略兼具,勤勉务实、勇于任事,博学多才、刚毅多略。” 汪道昆欠身答道:“学生愧不敢当。” “他们都是孤的股肱之臣,他们的为人,孤是知道的。所以他们的举荐,孤是相信的。太函先生的其它本事,孤暂且不知道,但伱写的几本昆曲剧本,孤倒是耳闻过。 有两目在禁内有演,尤其是《唐明皇七夕长生殿》,皇后娘娘和几位太妃是赞不绝口,直夸太函先生大才!” 汪道昆有些摸不清头脑。 太子殿下这样夸赞自己,到底什么用意? 朱翊钧继续说道:“先生的曲目剧本,传遍各地,四处传唱,齐声称赞。鉴川公进京述职时,曾向孤提及,河西偏远苦寒之地,也有戏班在唱先生的剧本。 虽然与京中、东南戏班相差甚远,但是当地军民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鉴川公? 王崇古! 他进京述职就是不久前,蒙殿下西苑召对几次后又赶赴大同任山西宣大总督去了。 汪道昆似乎捕捉到一丝信息,就像在阳光下触到了一根蜘蛛网丝。 “据山西的边商说,土默特部的贵族们,也喜欢听先生编写的曲目。女眷喜听文戏,《高唐梦》、《长生殿》。贵族们喜听武戏,以及先生的《洛水悲》、《远山戏》。 大同、太原等城的戏班子时常被请到漠南,一年出关五六个月,辗转各个大帐,赚得盆满钵满。据悉俺答汗和他的宠妃三娘子,都喜听戏,还花了重金,请商队从京城和东南请了三台戏班,要去王帐给他们唱戏。” 汪道昆听到土默特部,还有俺答汗和三娘子,心里噗通地乱跳。 太子殿下绝不会无缘无故跟自己谈这些。 朱翊钧看到了汪道昆脸色在发生变化,知道他有猜到自己的心思。 果然是智深机敏之人。 “太函先生你能编武戏?” “殿下,敢问是如《伐子都》、《独木关》这样的武戏吗?” “是的。” “学生能编写。学生曾经编写过《单骑救主》、《艳阳楼》,在苏杭一带上台出唱,也颇受好评。” “《单骑救主》,三国长坂坡赵子龙?” “是的殿下。” “嗯,《单骑救主》好,三国赵子龙,白袍银枪,俺答汗和三娘子,肯定都会喜欢听。” 朱翊钧说着站起身来,“汪道昆!” “学生在!” “接下来你听到看到的,皆是戎政军机,出了勤政堂,你不可对任何人说,否则的话国法难容。” 汪道昆连忙跪倒答道:“学生牢记在心,不敢泄露半个字。” “好,起来,跟孤走。” 朱翊钧带着汪道昆带来隔壁房间,走到舆图跟前,指着它问道。 “汪先生,你看看,这是什么舆图?” 汪道昆上前看了几眼,肯定地答道:“回殿下的话,这是北方九边舆图,囊括着土默特王帐以及察哈尔部。” “戚元敬出京,你可知?” “学生知道,丰宁伯奉皇命主帅三军,讨伐察哈尔部。” “没错。讨伐察哈尔部。这一仗可能会打个一年两年,在此期间,孤一直在担心一个变数。” 汪道昆眼睛一亮,连忙答道:“殿下,可是土默特部的俺答汗?” “是的。图们汗在不停地派使者说服他。土默特部王帐里,有他的子侄心腹,也在劝说他,唇寒齿亡,与察哈尔部结盟,向我大明开战。 只是一直到现在,俺答汗态度不明,难以捉摸!” 汪道昆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殿下,可是想叫学生,以编写曲目剧本的身份,随同延请的戏班,出关入土默特部王帐,以武戏讨好俺答汗,或者以文戏讨好他的宠妃三娘子,然后想法子摸清楚俺答汗的真实所想?” 朱翊钧露出微笑,“诸位先生没有举荐错,太函先生果真聪慧机敏。” 汪道昆脑子在飞速地转,突然想到曾经见过几面的徐渭,一介白身,现在已经是侍郎重臣。 军功啊! 大变之局,军功虽然最凶险,却是最难得的。 一旦抓住封爵进官,平步青云。 咬了咬牙,沉声说道:“学生愿意出关入土默特王帐,想方设法,弄清楚俺答汗的真实想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翊钧摆了摆手,“俺答汗的真实想法,孤并不关心。而且人心善变,你今天搞清楚,明天局势一变,他有可能就变了,还是一场空。 孤只想请先生办一件事。” “殿下请吩咐!” “让俺答汗即使有背叛大明之心,也没有这个力!” 汪道昆心里惊诧不已,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是这样的算计。 可是细细一想,太子想得没错。 摸清楚俺答汗的真实意图意义不大,它会随时变化的。 还不如想法子羁绊住俺答汗,让他就算想与察哈尔部结盟,想跟大明开战,也有心无力! 只是怎么办? 汪道昆恭声说道:“殿下深意,学生明白一二,只是如何做,还是一头雾水,请殿下垂训!” 朱翊钧笑了笑,转头问祁言:“冯保到了吗?” “殿下,冯公公领着东厂、锦衣卫镇抚司、边情侦查科、商业调查科一干人等,还有太常寺教坊司的人,在西安门候着。” “叫进来。” “是!” 第一百三十七章 祸起萧墙,竟制其国 “殿下,俺答汗和土默特部的情况如上。”冯保巴拉巴拉说了一通,最后说道。 朱翊钧点点头,挥挥手。 冯保默默地退后几步,站在一群人前面。 他们是锦衣卫镇抚司、边情侦查科、藩情咨访处、商业调查科的负责人,今天破天荒地被召集到西苑。 刚才冯保讲解俺答汗和土默特部情报时,他们会轮流上前补充。现在都低着头,默然站在冯保身后。 朱翊钧转头看向汪道昆:“太函先生,你听完后,如何?” “大有收获!” “大有收获。那有没有找到俺答汗的破绽!” “回殿下,学生有找到,还是俺答汗和土默特部致命的破绽!” “哦,说一说。” “殿下,俺答汗的致命破绽就是他的兄弟子侄太多了。刚才冯公公说了,俺答汗有四个弟弟,其中一位早逝。 大弟拉布克,又称兀慎打儿罕剌布台吉,领着兀慎部。二弟伯思哈儿,领着鄂尔多斯部和永谢布部一部。四弟博迪达喇,又称我托汉卜只剌台吉。领着阿苏特部及永谢布部和一部。” 汪道昆的记性不错,冯保说了一遍后,他居然全部记下,现在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 “俺答汗亲生儿子有九个。长子僧格,又称辛爱黄台吉,原本领着喀喇沁部;次子布延,又称不彦台吉,领着巴岳特部;三子土伯特,又称铁背台吉,已逝,遗子把汉那吉。 四子宾图,又称丙兔台吉,领着委兀慎部;五子邓林,又称把林台吉,领巴林部;六子古鲁格,又称哥力各台吉,领达拉特部。 七子博达锡里,又称不他失礼台吉;八子衮楚克,又称沙赤星台吉;九子札木苏,又称称倚儿将逊台吉。此外还有义子托克托,又称脱脱或恰台吉。皆无所领,各率一部拱卫王帐,以为俺答汗宿卫。” 汪道昆继续说道。 “此前俺答汗诸子中,长子辛爱黄台吉领着喀喇沁部,骁勇善战,军功显著,既有实力,又有资历,是当仁不让的继承人。 可惜他自己作死,叛明逆父,落得身亡族灭的下场。辛爱黄台吉一死,俺答汗余下的七子,实力威望相当,不分仲伯。 加上他的三位弟弟,几位侄子,还有他的义子、孙子,按照漠南草原上的风俗,都有资格分家产。” 朱翊钧面带微笑,满意地点点头。 “忧在腹内,山崩为疾。祸起萧墙,竟制其国。” 汪道昆和冯保连忙恭声道:“太子殿下英明!” 朱翊钧看着汪道昆,“太函先生现在知道怎么做了?” “学生知道了。利用教坊司,组织几班戏班,学生再编撰几目戏文曲目,好生演出,博取俺答汗、三娘子,以及土默特部诸权贵们的喜爱,进而自由出入大帐。 利用家眷,挑拨离间,让俺答汗诸子先乱起来。” “对,土默特部内部乱起来,俺答汗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管察哈尔部的闲事,我军就无后顾之忧,从容收拾图们汗。” “殿下,学生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翊钧看着汪道昆,对这位第三候选人十分满意。 “祁言,记下来!” “是!” 冯保带着一干人等,噗通跪下来。汪道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太子殿下在口述令旨,也跟着跪下。 “明诏!授汪道昆礼部侍郎衔,大明赴土默特部贺寿使。俺答汗生于正德二年腊月二十,算起来今年正是甲子岁。 人活一甲子,难得啊。俺答汗不仅是漠南雄主,也是我大明顺义王。于情于理,大明都要派员为其贺寿。 太函先生,你带着父皇和孤的诚意,再好生挑选些寿礼,重要的是领着两三个戏班,先转去大同,再出关去俺答汗王帐,为其贺寿。” “臣领令旨!” 汪道昆马上应道。 终于有资格自称臣了。 “密诏!” 众人神情肃静。 “汪道昆远赴漠南,身负重任,边情侦查科、藩情咨访处、东厂、镇抚司以及商业调查科,竭力配合。” “是!” 朱翊钧想了想,决定趁着这次机会把大明情报机构正式确定下来。 “嗯,东厂不变,隶属司礼监,专管官风民情,冯保,你继续管着东厂;商业调查科改商业调查局,隶属少府监,专事商情收集;藩情咨访处、边情科、还有海军局的军情处,合并为谍报侦查局,直属戎政督理处。专事军情、大明所属各藩藩情,以及海外情报收集。 此次太函先生此去漠南,正是大用它的时候,你先领着它,一边熟悉一边用着。” “遵令旨!” 东厂还是负责暗察宗室、外戚、勋贵和文武百官;与锦衣卫镇抚司一暗一明地收集地方民情,社会舆论等信息情报。 商业调查局继续归少府监管,专事商业情报收集,肯定也会涉及到各地民情和舆情,暗地里也是对东厂的一种制衡。 谍报侦查局就负责军事情报和国外情报的收集,更重要的它还会采取行动。 比如这次藩情咨访处对朝鲜的策动,就非常成功。 虽然最后失控,但毕竟是第一次,能搞到这个地步,很不错。 再说了,再乱再惨也是在三千里江山里,对大明一点都没有影响,只是在官场上多了开会学习的典型材料,在民间增加八卦闲聊的话题。 祁言把朱翊钧的口述记下,待会明诏通过司礼监传给内阁,明发天下。 密令会给到戎政督理处,以密谕的形式单独给到汪道涵和相关部门,再在督理处秘密留档。 “好了,汪先生和冯保留下,其余的退下。” “遵令旨!” 房间里只剩下朱翊钧、汪道昆和冯保三人。 “冯保,你把我们埋在俺答汗身边的暗桩给汪先生交代下,他此去漠南用得上。” “是!” 冯保转向汪道昆,语气平和地说道:“汪先生,边情侦查局以及东厂在土默特部的暗桩有若干名,奉太子令旨,咱家选了汪先生能用的着的二十一人。 第一位是俺答汗的二弟伯思哈儿,本名僧格。现在他接管了原喀喇沁部一部,进据察哈尔部旧地,是土默特部东线主帅,负责看住察哈尔部和图们汗。” 朱翊钧补充道:“俺答汗会不会倒向图们汗,伯思哈儿的态度非常重要!” “第二位是漠南大庙崇善寺方丈,玄池大和尚。时常在俺答汗身边,给他讲经说法,非常受信任” 汪道昆听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太子殿下这几年居然在俺答汗身边埋了这么多暗桩? 这还只是说出来的,调拨给自己使用的。藏在暗处,还没有说出来,不知几凡。 汪道昆又进一步想到,土默特部俺答汗的身边,太子殿下都想方设法埋了这么多暗桩,朝堂和地方,文武百官身边,到底埋了多少暗桩? 他强忍着惊骇,保持着不动声色,但后背在不停地流汗。 “汪先生,你此次去漠南,任务艰巨,孤只能跟你说,务必谨慎,马到成功。” “殿下,臣一定殚精竭力,不负殿下对臣的期望。” 汪道昆和冯保离去后,朱翊钧一人又慢慢踱到那张舆图面前,聚精会神地看着,陷入到沉思之中。 第一百三十八章 辽西通辽城 老哈河和潢河交汇处,有一座山,名叫捕儿兔山,山势不高,不过五十余丈,合新制一百五十多米。 在这地势平坦,只有矮小丘陵平缓起伏的地方,却是一处险要所在,加上它位置极佳,正好位于老哈河和潢河交汇处,俯视着老哈河和潢河上游地区。 老哈河就是土河。 土河是老哈河上游主流。在西边草原上,有十几条不大的河流,汇入土河,集成了老哈河。 在捕儿兔山上,有一座修筑一半的城堡。 外围是木头搭建的栅栏寨墙。里面在砌墙,外用青砖,内夯泥土,已经修到三米高。 四门城楼初见雏形。 再里面,哨楼、官署、仓库、商铺、住宅等建筑整齐密布,有的只看到地基,有的半截墙,有的开始封顶搭瓦。 数以千计的工匠民夫在城内各处忙碌着,数以千计的明军士兵在外围寨墙上巡哨值勤。 这就是通辽城,大明辽河河套铁链计划的重要节点之一。 为何叫通辽城? 潢河和老哈河在这里汇集后,继续向东流,是为西辽河。 城中街道上,有两人头戴头盔,身穿轻甲,外罩衫袍,在慢慢走着。身后有十几位军校,牵着战马,不近不远地跟着。 左边个子偏高的是是辽东总兵李成梁,字汝契。左边稍矮一点的是他的三弟李成材,字成武。 李成梁兄弟四人,他是长子。 二弟李成实字成龙、四弟李成林字成海,皆平庸之辈。只有李成材文韬武略,十分出众,成为李成梁的得力帮手,只是现在被调到辽西镇为参将。 “兄长,现在原辽东镇被一分为二,辽东辽西两镇。你名为辽东镇总兵官,却带着兵马在辽西作战,是为客将。 这样安排,不合理吧。” 李成材轻声抱怨道。 李成梁转头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扈从军校,轻声道:“少在这里发牢骚!这军令是从西苑出来的。” “太子殿下的令旨啊。” “你知道就好!” 李成材马上绕开话题,“兄长,察哈尔部一股骑兵奔袭巴林城,辽西镇总兵萧文奎派副将董一奎率兵驰援,这会不会是图们汗调虎离山之计?” “什么调虎离山之计?” “现在蓟州镇在滦河三城聚集了四万步军,两万六千马军;在辽西聚集了五万一千马军,两万七千步军。广宁、辽阳还有数万预备队。 三弟,不是一只虎,是一群虎。调走一只,还有一群。图们汗怎么调虎离山?” 李成材点头感叹道:“是啊,这次朝廷真得下了血本,抽调十几万精锐马步军。 由蓟辽两镇战略预备部队改编的骁骑、豹韬、武胜、神威四军,悉数投入;由山西、大同、宣府三镇战略预备队改编的云骑、鹰扬、武骧三军,抽调尽半过来。 陕西、宁夏、甘肃三镇战略预备队改编的骠骑、飞熊、凤翔三军,也被抽调一部分过来。 由新军营、四卫营等京营改编的羽林、天策、龙骧、虎贲四军,号称上直六军之四,也抽调一部分过来。 听说上直六军余下的控鹤、鹰扬两军,也可能抽调一部分过来。 这一次,西苑是要欲尽全力,毕此功与察哈尔部。” 李成梁背着手说道:“你知道就好。上次攻喀喇沁部,灭辛爱黄台吉,封了两位伯爷。察哈尔部有部众四五十万,兵马六七万,是喀喇沁部的数倍。图们汗更是与俺答汗并列的漠南双雄。 攻灭察哈尔部和图们汗后,两三个侯爵,四五个伯爵是跑不掉的。” 李成材凑到李成梁耳边轻声道:“兄长肯定是一个侯爵跑不掉的,我是不用想了。可恨啊,来抢功劳的人,太多了。 宁夏镇的萧文奎,大同镇的董一奎和董一元两兄弟,宣府镇的麻禄、麻贵兄弟俩,都调来了。还有大名鼎鼎的陕西名将牛禀忠,在承德城蹲着。 更不用说陈大龙、郭琥、傅应嘉、胡守仁等将,都是胡兵部和戚大帅从东南一手带出来,在西苑都挂得上号。” 李成梁瞪了李成材一眼,“你知道就好。西苑最忌讳武将私兵擅权,你一直想捣鼓以家丁精练三千铁骑的事,赶紧给我停下来。” 李成材砸吧着嘴巴道:“兄长,三千铁骑要是练出来,我李家.” “我李家就完了!” 李成梁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三弟,你什么心思我知道,可是这件事,万万不行。西苑在军中遍布耳目。你我说的这话,行的这事,那天要是被东厂番子探知到,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李成材不甘心道:“我李家世代为将,为朝廷镇守辽东,呕心沥血” “那些都是屁话!你觉得西苑会离不开我们李家吗? 这些年西苑通过胡兵部、戚帅以及鉴川公等人,在东南、西北选拔了一大批将领,各个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哪个比我们李家差? 真要是被东厂探知了你暗行的那些勾当,我们李家立即满门抄斩!” “不会吧!” “不会?” “上次军改,各边军以及各卫所精锐编练为二十六军,抚顺卫张弛林,辽海卫梁盛,广宁右卫齐继,舍不得交出世代相传的卫所兵马,阳奉阴违,隐匿名册,自作聪明,结果落得什么下场?” 李成材脸色变白,喉结不停地上下抖动,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满门抄斩,家眷发配甘肃沙州。” “这些都是辽东镇的,我们看得到,听得见的。你没看朝报和政报吗?陕西、甘肃、宁夏三边镇,还有河南、湖广、云川,也有卫所指挥使不舍得交兵权,还不是被东厂和镇抚司悉数缉拿,满门抄斩,家眷流放。 三弟,揣摩上意的诀窍之一,就是要搞清楚在西苑心里,那些事情是死线,越了就得全家死光光。 私兵擅权,就是我等领兵将领的死线!懂了吗!” 李成材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应道:“记住了!” 李成梁看到还没修好的的南城门急匆匆走进来一行人,看清楚为首的人,他连忙推了一把李成材,“叶巡按御史来了,打起精神来。记住了,不要说错话,这位是西苑近臣!” 除此之外,叶梦熊是辽西巡抚郭乾最倚仗、也最有权势的副手佐官。李成梁、李成材两兄弟见到他,当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李成材马上精神一振,直起腰、昂着头。 李成梁上前几步,拱手笑着问道:“叶御史,你出去巡视回来了?” 来者正是辽西巡抚督察室都巡按叶梦熊。 看到李成梁主动打招呼,也拱手应道:“总兵,李参将,本官刚出去看了看。天色渐寒,越来越冷,最后三批粮草物资,正从广宁那边转运过来,我去看看转运正常吗?” 粮草辎重,事关全军存亡,李成梁脸色一正,问道:“叶御史,都妥当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还有一个赤峰城 叶梦熊答道:“妥当!五百七十吨粮食军械运到了十里铺,明天能进通辽城里。余下两批合计一千三百吨三天后到。” “这么快?” 转运速度超出李成梁的预期。 这速度,比以前的转运要少用三分之一的时日。 叶梦熊答道:“最近塔山港到广宁的铁轨路,延伸到双台山关,这两百多里路,转运如飞,所以再转运来通辽,就便捷省时许多了。” 李成材在一旁惊讶地问道:“叶御史,就是那个下面是石子为路基,横有枕木,上架两道铁轨,车子沿轨由驮马拉着飞跑的铁轨路?” “对,就是它。” 李成梁没见过,好奇问道:“什么稀罕玩意?” 李成材转头向他解释道:“就是新的转运车,可好用了。据说最先是从吴淞港铺到上海城,后来是开平各矿之间连成一线,再直通乐亭葫芦港。 上次我去塔山接受一批新火器,亲眼见到。几节车皮连在一起,用驮马一拉,又快又省力。 听负责那条路的转运社的人说,去年对建州用兵,为了便利转运,就从塔山港修了一条直通广宁。” 李成梁眼睛一亮,“朝廷是不是想把铁轨路从广宁一直修到通辽?” 叶梦熊没有否定,“朝廷有此想法,只是战事未结,局势未定,暂时还不知什么时候动工。” 李成材感叹道:“我的个乖乖!要是这铁轨路真从塔山港经广宁一直修到通辽,再转巴林与兴化、丰宁相连,整个辽河河套就真得被套上一道铁链了。”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当务之急是打败图们汗,拿下察哈尔部。 李成梁开口问道:“郭巡抚还没从辽阳回来?” 辽西巡抚郭乾,辽东巡抚魏学曾,两人与此前的巡抚不同,不管军事,只负责辖区地方建设,以及后勤转运。 他们和辽东辽西两镇总兵官,一并受新设的两辽地区最高军政长官,平辽总督谭纶节制。 朱翊钧在改制中枢机构的同时,以辽东、山西、陕西、甘肃为试点,改制地方官制。 比如原辽东,被一分为辽西和辽东两省,分设辽东巡抚和辽西巡抚。 辽东巡抚依旧驻辽阳,治理辽河以东地区,包括刚打下来的建州和海西地区。 辽西巡抚驻广宁,治理辽河以西地区,现在主要任务就是修筑辽河河套地区的铁链城堡。 辽东和辽西,如其它地方改制试点省一样,每省设承宣布政司、提法按察司和巡守兵备司。 布政司总领一省政务,负责民政、财政、田土、户籍、钱粮、官员考核。 按察司总领一省司法,审案刷卷、问理刑名、雪冤平讼。 兵备司总领一省兵备,统领各卫所裁并下来,农垦军屯的地方部队—营卫军;兼管兵役招募、复员安置以及驿站邮传等事。 大明驿站有三,水马驿、急递铺、递运所。 朱翊钧对水马驿暂时保持不变,急递铺改为邮传所。 邮传所分急邮和平邮。 急邮就是六百里/八百里加急,平邮对百姓开放,几文钱也能邮一封信,只是对方需要慢慢等。 要是你钱到位了,也能享受六百里加急服务。 递运所大部分改为“国有运输社”,除了转运民商货物,还专事粮食税银转运押送。 布政司从州县把秋粮夏税收上来,从省专库转运到户部在京城以及分设六处的国库,就由各省兵备司所辖的运输社负责。 他们还能叫上营卫军当护卫,一个单位的,调度起来非常方便。 转运路线分驿路和邮路。 驿路走人走物,分水陆两路,驿站和运输社共用。 邮路只走信件报纸等轻物,而邮路比驿站要密得多。 叶梦熊的官职是都察院右佥御史,兼辽西巡抚督察室都巡按。 各省三司布政使、按察使和兵备使,外加知府、知州和知县,属于地方常官。 巡抚属于朝廷下派的“临时官”。 巡抚最大的权力就是监察大权,他一般领右副都御史衔,掌一省监察。三司、各府州县以及其它衙门,有没有按照规矩办事,办得好还是办得差,他都有权监察。 办得好、合规矩,他上疏请功;办得差、不合规矩,他先下指令,要求地方官府改正,要是不改就上疏弹劾。 朝廷基本上都是听从他的意见,对地方官员进褒奖惩责。 巡抚直属的巡抚行署,下设机构不多,佐官也很少,重要的就两位。 一位是长史,属于秘书长,行署一切庶务,以及巡抚文字机宜,上与六部五寺的协商,下与三司州县的沟通,都由长史负责。 另一位就是督察室都巡按,他负责具体的监察大权。在巡抚的“领导”下,带着督察室巡按御史,分巡本省各府州县,履行监察权责。 因为辽西巡抚目前职责所在,郭乾干脆把巡抚行署移到通辽城来。前些日子,他被总督衙门急文召去辽阳开会。 “应该在路上了。” “谭宪台紧急召郭抚台去辽阳,难道发生什么大事?” “不知道,可能是要入冬了,谭宪台要求各营各地清点粮草物资,修葺房屋城防,做好越冬准备。 李总兵,你没收到宪台军令?” “收到了。”李成梁点点头,原来是这事啊。 这件事确实重要,搞不好会饿死冻死人的。 按理说应该召集两抚两总兵一起去辽阳,只是现在察哈尔部兵马在辽河河套地区活动频繁,海西用兵也进入收尾阶段。 所以谭纶只召集了巡抚,给两镇总兵发军令,人不用去。 “前面战事如何?”叶梦熊反问道。 “察哈尔部约五千骑袭击了巴林城,被董一元率军击退。” “巴林城。算下来察哈尔部袭击了我们六处地方了。” “是的,戚大帅从都指挥司发来急文,怀疑察哈尔部在虚张声势,真正目的是奔袭赤峰城。其它各处不得松懈,加强戒备,密切关注敌情,有任何异常立即传信都司。” “有可能。”叶梦熊点点头,“赤峰城有所准备了吗?” “萧总兵带着援军悄悄入驻,严阵以待。” “那就没事了。”一阵北风吹来,叶梦熊感到浑身上下发冷,忍不住跺了跺脚。 “天色越来越冷,快要下雪了。幸好图们汗没读过汉书,要不然他学李太尉雪夜入蔡州,也来一招雪夜入赤峰,那就麻烦了。” 李成梁和李成材两兄弟哈哈大笑。 他们知道叶梦熊在开玩笑。 图们汗不是李愬,这里更不是蔡州。 这里入了冬,大雪漫天盖地,人马寸步难行。怎么入赤峰城,在雪地底下学鱼儿钻来钻去。 突然有人跑过来,呈给叶梦熊一份急报。 看完后叶梦熊皱着眉头对李成梁和李成材兄弟说道:“有件事要麻烦李总兵和李副将。” “请说。” “刚才广宁粮台送来急报,由于临时调遣,赤峰城多了萧总兵等一万五千兵马,原本预备的粮食不够。 这可是大事,广宁粮台紧急调配,除了从广宁再调拨一批粮草过去外,还希望我们把调运来通辽城的一批粮草转运去赤峰城。 本官打算亲自押送这批粮草去赤峰。李总兵,你是通辽城最高军事长官,需要你派兵给本官护卫粮草。” 李成梁想了想,马上说道:“好,我派李成材副将,率两千马步军,护送叶御史押解粮草去赤峰城。” 叶梦熊也不啰嗦,马上说道:“好,李副将,我们马上分头准备。我去运输社,叫他们更换驮马骆驼,修缮检查车辆,再办好转运手续。 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南门会合。” “好!” 看着叶梦熊匆匆离去,李成材也要转身离去,李成梁一把抓住了他。 “老三,早去早回,路上务必当心!” 李成材咧开嘴一笑,“兄长放心,这条路我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闭着眼睛也能走个来回。” 李成梁想再说什么,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拍了拍李成材的肩膀。 第一百四十章 图们汗玩什么花样? 跟辽东巡抚魏学曾、辽西巡抚郭乾开完会,谭纶在中军营的护送下,来到辽海卫开原城。 过了两天,辽东镇参将魏建平带着一万二千兵马从广顺关回来。 又等了一日,镇北关还是没有消息,辽东镇副将周国泰率领的一万七千兵马,毫无音讯。 不对啊,按照早些日子接到的通报,周国泰所部更早动身,按道理应该先入镇北关。 难道遇到什么意外? 一向沉稳的谭纶有些着急,在书房里坐立不安。 他督辽这么几年,在辽东待得有够久,深知这里冬天的酷寒。 辽东等地,修筑有城池,储备了粮食煤柴,躲在屋子里,才能确保无虞。寒冬腊月,要是敢冒险出城,九死一生。 出了广顺关和镇北关,那就是海西地域,以前的奴儿干都司。 那里的冬天更冷,更漫长,更残酷。 周国泰的一万七千兵马要是不及时回撤,被困在海西黑山雪地里,救又救不及,只能等来年开春去收尸了。 一万七千兵马,多少场与北虏女真殊死搏杀才磨砺出来的辽东镇精锐,一朝尽失,心痛!更是难逃其责! “老爷,辽东镇参将魏建平来了。” “好,请进来!” 谭纶慢慢长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一会,魏建平一身曳撒服,头戴大帽,在仆人的引领下走到门口。 “卑职参见宪台。” “起身。请坐,上茶。”谭纶和气地说道。 等到魏建平坐下,又开口问道:“你做过卓吾先生的学生?” 魏建平欠身答道:“回宪台” “现在已经散衙,你以便称就是,不要再叫官职了。” “是,二华公,学生字修德。” “好,那老夫就叫你修德。你继续说。” “回二华公,学生前些年入国子监读过两年书,那时卓吾先生正好在国子监做助教,教过学生。 承蒙卓吾先生教诲,修德懂得了许多道理。” “嗯,老夫入京述职,殿下在西苑举行便宴,老夫与卓吾兄聊起过。卓吾兄说那段时日,不堪回首啊。” “是的二华公。学生有一日上课,卓吾先生上着上着突然泪流满面。学生连忙问何事,才知道卓吾先生家中遇困,两位千金突染风寒,却无钱看病抓药。 卓吾先生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强自给我们上课。突然觉得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悲从中来。 学生不胜悲切。先生如此大才,又身为国子监老师,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属不该。” 魏建平也有些情绪激荡,“学生世袭卫所军职,家中略有薄产,便掏出二十几两碎银,塞给先生。 没多久,学生因为与人斗殴,被勒令退回原籍,来不及与卓吾先生告辞,回了辽东镇,子袭父职,投入辽东镇。” “嗯,老夫也听卓吾先生说起此事。说他治好两女的病,回到国子监想找你,以示感激,不想你因为在国子监追着二十七名国子学学子暴打,被退回原籍。” 魏建平嘿嘿一笑,“那些学子确确实实是文弱书生,属下那是假扮斯文混进去的。” 谭纶哈哈一笑,转言问道:“修德,你发妻过世了?” 魏建平脸色一黯,“属下发妻两年前难产过世,母子皆亡。” “真是令人痛心疾首!修德当节哀。” “二华公放心。这两年戎马峥嵘,无一刻得闲,也没空悲切。” “修德为国征战,终日不得解甲,劳苦功高啊!” “二华公缪赞了。” “那家中不给你续弦?” “有此意,属下还无只是属下这两年一直在外领军打仗,时而建州,时而滦河,时而海西,没得一刻闲暇,就一直耽搁。” “好事。卓吾先生想召你做女婿!” “啊,什么?” “卓吾兄无意间知道你在我麾下为将,数次来信了解你情况。得知你青年丧偶,便存了想招你做女婿的念头。当年你慷慨解囊,助卓吾先生救下两位千金。 现在大姐儿到了婚配年纪。正是一饮一啄,因果循回啊。” 魏建平目瞪口呆。 谭纶挥挥手,“不着急。你在海西建功不少,当迁为副将。按照朝廷律例,你当入京去武备学堂学习半年。 现在辽东正是用人之际,本督奏请,你的学习减免到三个月。入京后,你去卓吾府上拜访一二,相相亲啊!哈哈。” 也行。 魏建平拱手道:“谢二华公。” “不必客气。原本此事,闲暇时再说。只是周副将所部,迟迟未从镇北关回来,老夫心急神焦。于是就说说此事,宽慰心境,修德不要介意。” “二华公关怀属下,学生怎么会介意呢。” “好,我们现在说正事。魏参将,你说说入海西作战的经过。虽然你早有军报文字禀告,但本督还是想听听你的详细口述。” “是,回宪台公的话,按照总督行辕部署,属下于今年春三月,率部从广顺关出发。按照计划,属下率部扫荡塔鲁木部,再沿灰扒河北上,把去年荡平的建州女真的辉发城、纳丹府城再清剿一遍,以免建州女真死灰复燃。” 谭纶点点头,“测绘局在那里勘察了一座新城,辽源城。你部的主要任务就是清理周围,以免海西女真打扰筑城。 嗯,修德,你部完成得不错。” “谢宪台公夸奖。我部接着按照部署进行第二阶段作战,向东北方向进发,一路荡平兀也吾部、秃都河部、讹答剌部、阿速江部、温都乃部,直至兴凯湖畔。 至此,我部共荡平海西女真人十一部,斩首三千一百级,俘获人口四万一千名,悉数押解回广顺关。” 谭纶点点头:“辽东布政司有接受了这些人口,已经登记在册,妥善安置。此为你和你部的功绩。” “谢宪台公。” “继续。” “是。我部至兴凯湖,长白山以西海西女真部族,几近清剿。我们从兴凯湖以北翻越长白山,沿着瀚海西滨南下,荡平了失里绵、亦里麻、亦鲁河、忽儿秃、牙里秃鲁、失里失令等十二部女真人。 此地山高林密,偏居一隅,地广人稀。一部女真多则有男女一两千余口,少则不过一两百口。 我部斩首负隅顽抗者五百余级,俘获人口一万一千余。全部分兵押解回广顺关。” “嗯,辽东布政司也有报。” “我部遵照督衙部署,从奚关翻越长白山,又回到山西一带,沿着此前的路线再次北上,至兴凯湖畔,再从湖北翻越长白山,至瀚海西滨,再清剿了一次,最后从奚关、合兰城、辉发城入广顺关。 属下率部这一路上,小仗不断,大战全无。经过隆庆元年和二年两次犁穴,建州女真以及南部海西女真诸部,已经无力抵抗我军的清剿。” 谭纶捋着胡须答道:“也有不少海西女真,逃去黑山、黑龙江、松花江北一带,携手察哈尔部,意欲继续顽抗王师。 现在压力全在周副将那里,不知为何他还没有回来。” “老爷,周副将回来了!” 谭纶猛地站起来,喝问道:“在哪里?” “老爷有给镇北关关将留话,叫接到周副将,就叫他即刻回开原城。周副将刚进镇北关,听到留话,马上带着扈从疾驰回来,现在门口。” “快请进来。” 不一会,周国泰一身铠甲,风尘仆仆地走进来,“末将让宪台公担心了。” “回来就好。” “末将现在心有余悸,宪台公,末将差点就回不来了。” 谭纶目光一闪:“图们汗来了黑山!” 周国泰郑重地点点头:“是的!图们汗带了六万察哈尔骑兵,聚集在朵颜卫和泰宁卫旧地,也就是塔儿河和戳儿河一带。还召集了海西女真人三万余人。” 谭纶目光无比凌厉:“图们汗绕道黑山,要从开原、铁岭破边入辽东!”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有人看到了终南捷径 京城醉风楼,华灯高上,灯红酒绿,一派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繁华景象。 张四维钻出轿子,抬头看了看醉风楼,心中暗暗盘算着,脸上阴晴未定,在摇曳的灯光下,一会红,一会白,一会黄,显得有些诡异。 “凤磐公!” 身后有人在招呼,张四维下意识地脸色一变,全是笑容,这才转头过来,看到王世贞从后面的轿子里钻出来。 “凤洲公!真是巧啊,你我几乎同时到。”张四维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凤磐公今日宴请诸贤,学生不敢怠慢,紧赶慢赶,还晚了一步。” “我也刚到。路上堵啊。” “是啊,路上全是宣讲队在搞什么募捐,做万胜鞋、精忠褙,聚集着一堆堆的人,堵塞道路,轿夫绕了一大圈才赶到。”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联袂往里走。 入了前厅,伙计的见是熟客,连忙接住,往预定好的四楼雅间里带 “太常寺这次大出风头啊。” “真是匪夷所思,卓吾公最近一直在与人争学辨理,还余力打理这等事宜?” “凤洲公难道不知吗?” “知道什么?”王世贞好奇地问道。 “太常寺近些日子大变样,尤其这段时间北伐南征之际,大出风头,完全是新进了一位生力军。” “谁?” 王世贞连忙问道。 他知道张四维交游广泛,长袖善舞,在京里消息最灵通不过。 “卓吾先生最近有一位同乡投奔门下,颇受器重,亲自跑到西苑向太子殿下举荐为太常少卿,替他掌管太常寺政事。 殿下允了,但只是授那人为太常寺丞,主持寺务。” “同乡?卓吾先生是福建泉州人士,他的哪位同乡,这般了得,居然能入卓吾先生和太子门下?” 张四维笑嘻嘻地反问道:“凤洲先生是太子侍讲,时常在西苑侍讲,难道没听说过?” 王世贞没好气地答道:“凤磐公还是太子宾客呢,还是我等侍讲上司呢!别人不知道内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东宫侍讲经筵,早就名存实亡! 魏惟贯(魏学曾)出任辽东巡抚,王元驭(王锡爵)出任巡抚长史,一并去了辽东。 叶梦熊去了辽西,出任辽西巡抚都巡按。梅国桢去了西北,在甘宁总督方行之(方逢时)麾下任佐僚。 你和我入敬一阁,奉诏编修《世宗皇帝圣训宝录》。西苑,你我多久没有进去了?” 张四维感叹一声,“是啊,东宫六侍讲,在西苑给太子讲了大半年的故事,然后就东奔西走,各自忙碌。 就连汪太函,好容易等他进了京,原本想着跟他多聚几回,多听听他的高论,不想突然被任命为鸿胪少卿、大明贺寿使,出使土默特部去了。 俗事繁多,吾等总是身不由己啊!” 王世贞盯着他问道:“凤磐公,休在这里东拉西扯,你还没说卓吾先生哪位同乡,投到他门下。 张四维看了一眼,轻轻吐了一个名字出来:“蔡春茂蔡华秋。” “赘婿会元?”王世贞大吃一惊。 “不要再这般叫了。” “他蔡华秋可是会试会元,投到卓吾先生门下?” 会试会元,投到一位举人门下,别的进士做不出,也只有这位赘婿会元做得出来。 张四维不以为然地说道:“蔡会元投到卓吾先生门下,李氏新学学得怎么样不知道,现在却是勇猛精进,号称太常寺第一哮天犬!” 王世贞白了张四维一眼,叫我不要嗤笑别人,看看你嘴里说的话,比我还不堪! “这些日子太常寺所行之事,都是蔡华秋所为?” “开始之时,还是李少卿主持,到后来逐渐让蔡华秋接手。发现他做得着实不错,李少卿就干脆完全放手给他。” “组织宣讲队上街,到处在墙上刷那个标语,动不动组织学习活动、要求各衙门递交学习报告这些玩意,都是蔡华秋做的?” “都是他,还不止这些!” “啊,还做了哪些?” “凤洲公不知道?街面上闹得沸沸扬扬,你不知道?” “我这些日子受太函所托,在帮他整理一些文卷,散衙后甚少出家门。今日要不是凤磐公所请,也不会出来。” “他以太常寺之名上疏,整饬各地新闻报纸。以通政使司刊行的《皇明朝报》为正式邸报政报,朝廷一干诏书政令皆先刊登于此,其余报纸皆自此转载。 报纸新闻刊行,需太常寺核准牌照,暂时厘定《顺天政报》、《民生报》、《商报》、《南京政报》、《万胜报》等十二家报纸为核准报纸。” “啊,刊行报纸需要准许牌照了?” “对。”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雅间门口,伙计在前面推门,让到一边。 “两位老爷请坐,要上什么茶?” “秋茶,信阳毛尖吧。” “好咧!两位老爷,现在就点菜吗?” “还有贵客未到,稍等。” “好咧,小的现在就去给两位老爷泡茶。” 张四维和王世贞联袂进到雅间,转了一圈,推开窗户,只见外面灯火通明,亮如繁星。喧闹声扑面而来的,是堪比白昼一般的繁华。 这就是夜色下的大明京城。 “自隆庆元年,西苑传令旨,宵禁延至子夜,京城的晚上越发地热闹了。”张四维感叹道。 “宵禁不止,利于销金!”王世贞开着玩笑,“天子百官居于京城,天下财富往这里流,自然会日夜繁华,禁是禁不掉。 与其让众人顶着宵禁,暗地里男盗女娼,还如放开了,让你有钱自去挥霍。” 张四维笑着问道:“这话又是西苑传出来的?” “太府寺里的人说,这叫刺激经济。钱捂在手里,只是死物,要用起来才能流水载物,循环不息。” 张四维捋着胡须说道:“而今国朝力行新政,工商大兴。国强民富初见端倪,可是各种学说横行乱窜,有些可谓是淫辞邪说,蛊惑人心,动摇圣教根本。” 王世贞瞥了他一眼,长叹一声说道:“汪太函出使漠南前,在京城住了些日子。他到处行走查访,有一日跟某说,相信过不了多久,国朝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动荡!京城地方,朝堂江湖,都会受其波及。” “汪太函该不会是危言耸听吧?” “凤磐,你啊,心里跟明镜似,只是不敢说,不愿说。” 张四维沉默不语。 王世贞挥了挥手,“好了,凤磐不愿说,我们就不说。刚才我们说到蔡华秋入持太常寺,多行诡事,还有吗?” “有,说到明天早上都说不完。某择几件说与你听。” “凤磐请说。” “他上疏,言庙祧坛墠,鬼祭先祖也。太庙,天子明堂。又寺,廷也,有法度者也;治也,官舍也。 不意被释门道家冒用去,擅称寺庙。自此之后,百姓不知其庄重威严,混淆视听。请朝廷下诏,改道为观,佛为刹,其余庵、堂混用,不得再冒用庙寺,以藐威严。” “啊,这个他也要管。西苑批红了吗?” “批准允,还顺便把道僧司事宜移交给太常寺,一并处置。” “这个蔡华秋,往日看他执礼慎重,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冒失异端呢?”王世贞摇着头。 张四维目光扫了一圈夜色中的京城,往西苑方向眺望了一眼,伸手关上窗户,把喧闹关在外面。 “谁知道呢?没人知道这些事,出自他的本意,还是出自有人授意。” 王世贞愣了一下,“凤磐,你是说,蔡华秋甘冒非议,勇为人先,是秉承了西苑的意思?” “凤洲,我可没说啊。”张四维笑眯眯地答道,“自从太学宫那次六品以上京官大会后,许多京官们,都变了。” 王世贞点点头:“嗯,有人看到了终南捷径。” 张四维转头看向雅间门口,故意问道:“哎呀,他们怎么还没到了?该不会也被堵在路上了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文进士还是武进士? 申时行、余有丁是张四维今晚邀请的客人之二。 就是这么巧,两人也是同时到达。 申时行钻出轿子,一看就看到余有丁站在轿子前,抬头看着醉风楼。 “丙仲兄!” 余有丁一转头,看到申时行,不由笑道:“汝默兄,真是巧啊,你我前后脚。” “是啊,说明你我很有默契!”申时行笑着答道,“今日凤磐公在这里宴请我等,不知为了何事?” “管它何事!这醉风楼乃京中风华之地,你我少来此地,今日有人宴请,只管带着肚子、眼睛和耳朵即可。” “那嘴呢?” 余有丁一挥手道:“只吃少说话。” 两人哈哈大笑,一起走进前厅。 接待的伙计上前问道:“两位老爷,你们有订座吗?” “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公有订!” “哦,原来是张老爷贵客,在四楼,两位随我来。” 申时行和余有丁跟在后面,拾阶上楼。 “对了丙仲兄,元峰公之侄袁大轮,近期进京来,四处活动,有为元峰公讨封,找到你了吗?” 申时行嘴里的元峰公就是嘉靖朝入阁的袁炜,号元峰。 余有丁默然无语。 袁炜是嘉靖四十一年会试主考官,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的座师。按理说,袁大轮为袁炜讨追封,余有丁三人应该于情于理都当帮衬。 只是当年袁炜做得有些过分。 他靠写青词入阁,被称为青词宰相。 这也没什么,徐阶、李春芳、严讷都被称为青词宰相,但门生故吏一堆,师生情义深重。 唯独袁炜处事不当,使得师生情义淡薄。 “丙仲兄,恩自上出,你我人轻言微,还是万言千言不如一默。” 申时行看着余有丁,不由长叹一口气。 当初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都在翰林供职,每有应酬文字或嘉靖帝所派撰事玄诸醮章,甚至翰林馆中重要文章,袁炜都会叫这三位门生到他的私宅,代他起草,稍有不如意,先是厉声呵叱,继而恶语相向。 有时为嘉靖帝准备好笔札青词,袁炜着急去西苑,又担心写得不好需要重写,于是竟将房门反锁而去,屋内连饭食酒菜也不备,申、王、余三个人从早至晚都饿着肚子,每次都饿得半死才得以回家。 袁炜与余有丁为同乡,却对他最苛刻。 余有丁有一次稍微写得不好,袁炜就大骂道:“你怎么得名‘有丁’,不如叫‘余白丁’。” 事后到处宣扬“余白丁”这个外号,傲慢无礼深深刺伤了余有丁,也让申时行、王锡爵为之不齿。 看到余有丁这个态度,申时行知道他心结还未解开。 也是,自己也还没解开。 于是便转移话题:“元驭兄(王锡爵)突然被迁去辽阳,以为辽东巡抚长史,真是让人想不到。辽东苦寒之地,他一介南人,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他被选为东宫侍讲,说明有人向西苑举荐,此次当是重用。边事乃军国之事,历练一番,回京必定会擢升。” “丙仲兄说得有道理。元驭兄想必很快会脱颖而出,成为我们这一科的翘首。只是这番历练,不要太伤累到他。”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默契。 既怕兄弟吃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壬戌年同科三杰,申时行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余有丁是探花,同入庶吉士,共在翰林院。友爱互助,兄弟情深,被传为美谈。 现在王锡爵不知何故,入了太子法眼,进西苑为东宫侍讲。现在又去了辽东历练,想必很快就会高升,窜到大家前面去了。 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 走到二楼,突然听到大厅有人在吵闹。 “李贽才学浅薄,窃据高位,德不配位!肆意散播异端邪说,轻义重利,羞辱圣贤,鼓吹穷兵黩武,宣扬无君无父,祸国殃民,罪大恶极! 我要去弹劾他!” “呸!你是什么玩意!也有脸说卓吾先生!卓吾先生秉承阳明心学,新创一派,顺天承意。 扬强国益民之说,行忠君效国之举。你与国与民,无半寸之功,有什么脸去说卓吾先生!” “我秉承圣贤教诲,遵奉天理大义!” “呸!你这不学无术、狂妄无知的小儿!” “我呸!你这阿谀媚上,毫无气节的小人!” “呸!” “我呸呸!” 吵着吵着,两伙人就扭打在一起了。 申时行好奇拉住站在旁边的旁观者问道:“兄台,这是怎么了?” “这是今科的进士们,互相斗鸡!” 另外一位旁观者幸灾乐祸地说道:“嘿嘿,还就今科的进士们,最是武德充沛了。” 旁边有人拍着掌叫道:“好了,好了!龙华书院的占上风了。” 刚才说话的那位旁观者探出头看了看,笑嘻嘻地说道:“据说龙华书院和象山书院一样,学得新学,行得新制。要知行合一,文武兼备。每日早中要强身练体各两刻钟,还请军校当教官。 果真厉害,两个打五个不落下风,还他娘的追着打。这是文进士啊还是武进士啊!” 旁边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申时行和余有丁对视一眼,一脸的啼笑皆非。 他俩认出来,一马当先追着五人打的是今科进士李明淳李子阳。 龙华书院的大才子,却放荡不羁,自己取号寻欢公子。偏偏中了今科的探花,又被人称为李探花。 他身后沈万象,字千鹤,象山书院才子,今科一甲第五名。与李明淳配合默契,进退有度,居然能看出军中合击之术。 被追着打得抱头鼠窜的五人也是今科进士,为首者是沈一贯、戴士秋。 沈一贯也是鄞县人,与沈万象还同属一族远亲,早结恩怨,这一次两人在醉风楼遇上,见面就呛上了。 吵了一会,李明淳听得心烦,上前就开打。 沈一贯的同伴一看此人居然如此,蛮横无礼,仗着人多就上前围殴,结果没几下就被李、沈二人追着打。 余有丁认识沈万象和沈一贯,与其父兄多有往来,不想掺和进去,拉着申时行就往三楼走。 “你们在干什么!进士群殴打架,传出去好听吗?” 听到有人大吼一声,站出几人来,为首者正是今科一甲第二名,榜眼赵志皋,身后站着同科进士王家屏和陈于陛。 陈于陛是阁老陈以勤的儿子,之前拜赵贞吉为师,学成之后回原籍参加科试,三试联捷。 看到这三人出面调解,李明淳嘿嘿一笑,丢下手里的凳子腿。 “吾等皆为卓吾公门下弟子,这几个满嘴喷粪,敢当着我等的面辱骂卓吾公,吾等不打他们,有悖天地君亲师之天理!” 申时行跟余有丁上了三楼,忍不住问道:“龙华书院我知道,杨金水在上海开办的,以卓吾先生为山长,延请卓吾先生几位得意弟子为教授。每年选派优卓者进京,倾听卓吾先生当面教诲。 象山书院也是一般?” “差不多。杨金水领统筹局兴海商开互市,有数千上万计商贾趁势而起,富甲一方,上海和宁波是东南聚集最多的。 象山书院是宁波海商出资筹建的,与龙华书院无异。” “也行知行合一,文武兼备之举?” 余有丁瞥了申时行一眼,“你看到的。” “嗯,果真是教育有方,培养出来的全是人才。” 余有丁左右看了看,“今科春闱,西苑以应试举人冒充舞弊为由,延缓了一月。 而又以石麓公和大洲公为主考官,以太岳公为厘正使,一番操作下来,龙华书院、象山书院以及一念堂在今科中试的进士占了多达二十七名。还有湖广、西蜀 此间玄机,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心有不满的,大有人在。” 科试一途,是某些人禁脔,太子悄悄把手伸进去,肯定有人不满,引发冲突和动荡,肯定是不可避免。 申时行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开口道:“凤磐公还在等着我们,快些走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前面是九万背水一战的鞑虏 辽东开原城,平辽总督谭纶盯着风尘仆仆的周国泰,沉声说到:“邦定,坐下来。来人,快给周副将上热茶。” 周国泰接过热茶,一边吹一边喝,呼呼几下就喝完了,长舒一口气,在空中凝成一缕淡淡的白气。 “好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宪台。属下率军出镇北关,一路荡平了亦马忽、亦迷忽、撒剌鲁等十一个海西女真部,斩首七百六十余,俘获人口二万五千七百余,全部递解回镇北关,将吉林城周边区域清理一空。 再沿着松花江直奔东北,一路荡平了兀剌忽、木鲁忽、撒勿加木等十二部,斩首五百一十余,俘获人口一万三千一百余。 而后沿着黑龙河继续向东北进发,荡平乞勒尼、喜申、兀儿不、友贴、哈儿蛮等十五部,斩首三百六十七人,俘获人口九千四百人。 收降哥吉野木、札真、罕答黑里、卜鲁兀等九部,得人口七千六百二十人。以上悉数解送回镇北关。 最后属下率部抵达奴儿干都司城旧址,立石碑勒字,以示皇明天威。而后率部至黑龙河入海口,隔海眺望苦兀岛,再后回程。” 周国泰稳得住,不慌不忙地禀告着。 谭纶也很平静地静静地听着。 旁边的魏建平却有些坐不住,就像痔疮发作,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上半身晃来晃去。 图们汗集结了六万铁骑在黑山以东,又召集了三万海西女真部众,窥视南下,你们却是一点不着急? 谭纶转头看了他一眼,魏建平马上坐直,不再乱晃。 “宪台,属下发现,此后我大明要在黑龙河、松花江、阿速江(乌苏里江)一线筑城,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春夏暖季,用海船运材料和人才至奴儿干都司城旧址,再用浅底浅船一路逆流而上,分至黑龙河、松花江和阿速江三线。又快又便利,船只运得也多。” 谭纶点头赞许道:“这是良法。你此次随军带有测绘队?” “带有,一路上实地勘查,用经纬仪测量绘图。” “好。你叫测绘队整理图纸,再把你的想法写份文书,一并禀上。” “好。” “现在说说图们汗的事。” “是。属下率部回程,按例要把松花江一线重新荡平一遍。以往惯例,我军第一次荡平,总有漏网之鱼,躲在深山密林里,等王师离开后又会冒出来。 回程第二次荡平时,属下发现松花江一线,漏网之鱼极少。这就很不对头。属下就吩咐各部,在外出狩猎时,小心探察。” 辽东兵马出关荡平建州海西女真各部,一出去就是半年左右。 一般都是携带大量的耐储干粮,以及足够的药品、兵甲和辎重。平时都如女真人一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渔猎补充食物。 荡平女真各部缴获的肉干粮食,作为押解俘获人口回辽东的食物。押送队回程时还会带一部分干粮和物资回来作为补充。 这完全是因为建州、海西女真人,主力早就被打垮了,剩下的都是各自为战,明军不会遇到强度太高的战斗。 “我们在撒叉卜苦部旧地,外出渔猎的骑兵发现异常,数十上百的女真人向西而去。属下接到禀告,就叫主力继续回程,自己带着五百轻骑悄悄向西。 到了塔儿河,刚入泰宁卫旧地属下就发现不对,大队海西女真人聚集在那里,安营扎寨,约有数千帐。 属下下令部众脱下铠甲,换上女真的衣服,绕道而行,继续深入侦查,终于在泰宁卫与朵颜卫旧地交汇处,也就是塔儿河和戳儿河之间,木里塔山一带,发现了图们汗的王帐。 属下还来不及细察,被察哈尔部的探马巡哨察觉异常。幸好属下当机立断,全歼了这伙探马。 不敢久留,马上调头向东南疾驰。没过多久,发现异常的察哈尔部派兵追上。我们沿着塔儿河、松花江一路狂奔。 属下派人先找到主力,命其在迷儿河附近埋伏,然后围歼了那股察哈尔部的追兵,大约两千余骑。斩首一千,俘获七百,其余逃窜。 带头的是一位明安兔(千户长),是图们汗的心腹宿卫。属下一路回程,同时对其严审,终于知道图们汗的用意。 宪台,这是他的口供。” 周国泰从腰间掏出一方纸,双手呈给了谭纶。 谭纶接过细细一看,眉头皱得更紧。 魏建平在旁边拉了拉周国泰,轻声问道:“周副将,到底怎么回事?” 周国泰轻声答道。 “图们汗虚张声势,声西击东。他故意派遣心腹大将领着归附的朵颜、泰宁两卫旧部,以及喀喇沁旧部,分兵袭扰滦河、潢河、土河、老哈河。 还叫他的叔叔黑石炭,领着两万骑,伺机奔袭正在修筑的辽西重镇赤峰城。把我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辽西,他自己率六万察哈尔部本部精锐,一路潜行,翻越黑山。 在秋八月时入驻朵颜卫和泰宁卫旧地的塔儿河和戳儿河一带,并广派使者,暗中召集海西女真各部。 不过他很谨慎,最开始时只召集黑山以东,远离我军兵锋的女真部。到后来才开始召集松花江一带的女真部,进而被我发现端倪。” 谭纶看完了那份口供。 “被你发现也不怕,他已经准备妥当。预定五天后进攻破边,图们汗率察哈尔部主力,攻打镇北和广顺两关,三万左右的女真人在他弟弟庄兔台吉的率领下,绕道攻打抚顺关。 破了镇北关、广顺、抚顺三关,再下开原、铁岭、抚顺,会师沈阳,最后取辽阳。” 魏建平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已经九月中,北一点的地方开始下小雪。天寒地冻,图们汗还敢用兵?” 说完他自己想明白过,一怕脑袋,“晕了头。天寒地冻,图们汗只要攻下沈阳和辽阳城,城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和衣物,他们可以受用不尽。 反倒因为天气苦寒,大雪封路,我军不便行军,无法展开反击,只能坐视察哈尔部肆虐辽东。宪台,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 图们汗一番虚张声势,确实把明军注意力吸引到辽西。主力大部被抽调到西辽河、土河、潢河和赤峰腹地一带。 现在辽东镇主力只剩下魏建平率领的一万二千兵马和周国泰的一万七千兵马。 其余的就是分守各城的不到一万兵马。这一万兵马还是军改之后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作为营卫军。 用来看管俘虏、守城池仓库是没问题,但是跟察哈尔部和女真人精锐对战,肯定不堪一击。堪用的只有那两万九千兵马。 现在图们汗手里有六万察哈尔部铁骑,三万择优选出的女真人精锐,九万兵马对两万九千兵马。 图们汗完全占优势。 “我们必须守城!”谭纶当机立断,“放弃镇北、广顺和抚顺三关,兵力全部集结在开原、铁岭和抚顺三城,依靠城池,扼守南下西进的要道,堵住图们汗进攻沈阳辽阳的去路。 只要我们坚守城池,等到天寒地冻,就是图们汗自取灭亡的时刻。” 周国泰和魏建平脸色凝重。 “宪台,图们汗如此一来,等于背水一战,势必拼死搏杀。” 谭纶郑重地点点头:“没错。北虏攻下辽东则生,攻不下则死!图们汗这是要与我们殊死一战。 现在我们前面是九万背水一战的鞑虏,而我们的身后,是辽东,是数十万军民。” 第一百四十四章 身后是辽东数十万军民 周国泰和魏建平脸色变得非常难堪。 棘手啊! 明军面对的是九万背水一战的鞑虏。。 他们非常清楚,只有攻破开原、铁岭、抚顺,拿下沈阳、辽阳城,才有活路。否则的话,只能在冰天雪地里饿死冻死! 为了活命,这九万鞑虏必定是要拼死向前,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 而明军只有两万七千马步军和一万营卫军,他们唯一依仗的只有城墙,以及部分火器。 明军主力被吸引去了辽河河套地区后,大部分火炮火铳都被抽调去那里,留在辽东的并不多,还大部分都留在了沈阳和辽阳城里。 火铳还好说,火炮就来不及运到开原城和抚顺城。 算下来,这将是一场十分凶险、胜负难测的会战。 “图们汗把部族前途和身家性命都押上了,我等不能坐以待毙。本督决定,周国泰!” “末将在!” 周国泰站起来朗声答道。 “你率所部守开原城。开原城十分重要,受山川地势所限,北虏无论是从镇北关南下,还是从广顺关西进,都必须过开原城才能直抵铁岭城! 本督命你严守开原城,实在守不住了,再退到铁岭城!” “是!末将必与开原城共存亡!” 谭纶下达了军令,周国泰欣然领命。 两人四目对视,心里都清楚。 开原城守不住,铁岭城就没有守得必要了。 因为在开原城拼死守城、战至最后一刻后,周国泰不会剩下多少兵力去守铁岭城。而且铁岭城地势没有开原城险要。 开原城一下,图们汗完全可以率大军绕开铁岭城直下沈阳城。 周国泰必须死死钉在开原城。 人在城在,人亡城失! “魏建平!” “末将在!” “你率所部守抚顺城!你的背后,没有铁岭城,只有沈阳城和辽阳城!” “宪台放心!末将誓与抚顺城共存亡!” 谭纶看了他们两人,眼睛里闪着光。 他出镇蓟辽镇数年。由于蓟州有戚继光,他待在辽东镇的时间更久,对辽东镇诸将非常熟悉。 这几十位将领里,他对名气最大的李成梁不是很喜欢,最喜欢和器重的是周国泰和魏建平。 同样年轻充满朝气,也骁勇善战、韬略娴熟。但是他俩比李成梁少些心思城府,多些纯粹赤诚。 抽调辽东镇兵马驰援辽西,谭纶存了些私心,把李成梁以及其他将领派了过去,把周国泰和魏建平留下,放在身边。 只是此战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们。 “本督会马上写急信,飞驰通报广宁城、兴化城以及京城。” 魏建平闻言一喜,“宪台,此去兴化城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过七八日。戚帅再调集兵马,想必二十天后能赶到辽东驰援。” 周国泰摆了摆手,没有他那么乐观。 “没有那么快。辽河还有图们汗叔叔黑石炭率领的朵颜、泰宁以及喀喇沁、哈剌慎等部两三万人。 他们散布在辽河河套地区,戚帅不把他们清剿干净,怎么敢分兵驰援我们?” 听得这么一说,魏建平泄气了,“是啊。要是把黑石炭所部清剿干净,恐怕一两个月过去。那时大雪纷飞,胜负已明。” “是的,只能靠我们自己。” 谭纶黯然说了一句,抬头看了看屋顶,又恢复到刚才的冷静峻然。 “本督回防沈阳城,居中调度,聚集兵马,随时驰援你们。此战,事关辽东安危,还请两位念顾辽东数十万百姓,恪尽职守。” “末将会誓死坚守职城,绝不生弃!” 谭纶看着两张年轻的脸,嘴唇哆嗦着,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叹息道:“ 辽东偏隅一地,历来不受朝廷重视,除了辽阳、沈阳等城之外,开原、抚顺等城都是百多年前开边时修建的卫所城,墙矮城小,失修多年。 大明九边,留下的窟窿太多了,需要时间填补。这几年,大兴火器,还有钢筋水泥。只是出产有限,大部分都用在京畿、宣大和山西那边,辽东这边,去年才开始调拨。原本想着边打边修,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开原城、抚顺城唉!要是本督能再多一两万生力军,就好了。” 急报送到兴化城,戚继光看完后脸色大变,连忙叫人请来了徐渭。 “元敬兄,我们已经查明,进到辽河河套笼子里的是黑石炭,图们汗的叔叔,部众约有两万余.” 徐渭兴冲冲走进堂里,看到戚继光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的脸色,马上收住了话,转言问道。 “戚帅,出了什么事?” 戚继光把辽东急报递给徐渭。 徐渭急忙接过,张开细看,看着看着双手微微颤抖,脸色发红。 看完后,他把急报往旁边的桌子上狠狠一拍:“董狐狸!你敢欺我!老夫定要将你千刀万剐!灭门亡族!” 戚继光看到徐渭气急败坏的样子,知道他这是在愤怒董狐狸。 你身为大明安插在图们汗身边的暗桩,这么重要的情报不及时递出来,害得明军被图们汗虚晃一招,从北边绕道奔袭辽东。 辽东一破,大明就成了笑话! 布下天罗地网,等着老虎掉坑里来,结果被人绕到后路,直接爆了菊花! 真要是被图们汗破了开原、抚顺城,攻下沈阳、辽阳,抄掠辽东,还在那里舒舒服服的猫冬,消息传出,漠南局势会逆转。 大明好不容易树立的威信会荡然无存。 北虏没有了敬畏之心,九边恐怕会再次多事。 而朝中那些伺机而动的政敌和清流们,会一涌而上,像狼群一样撕咬着戚继光、徐渭、谭纶等人。 戚继光看过急报有一段时间,已经从震惊中冷静下来。 “文长兄,不必着急。董狐狸或许有苦衷。图们汗心性狡诈多疑,除了亲族,少有信任外人。 此次图们汗暗行声西击东之计,说不定就是瞒过了董狐狸。 文长兄,不管董狐狸有没有背叛我大明,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这困局。” 徐渭也冷静下来了。 “图们汗这是要拼命啊!要是大雪寒冬到来之前,他们拿不下沈阳和辽阳,就是死路一条。想不到图们汗居然敢把察哈尔部的主力全部押上,跟我大明赌这一把!” 戚继光点点头:“真不知道图们汗是怎么想的,居然敢拿出身家性命赌这一回。加上女真人,图们汗有九万人,还是殊死拼命的九万精锐。 而谭公只有周国泰、魏建平两支兵马,两万九千人,分守两城。凶险,非常凶险!” 徐渭捋着胡须说道:“我们暂时又无法分兵驰援他们。可恨!我们反倒被黑石炭牵制在辽河河套这里。 算人者,亦被人算!” 戚继光苦恼道:“是啊,现在黑石炭所部已经深入辽河河套地区,我们原本以为终于网到一条大鱼。想不到却是一个陷阱,把我们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就算我们知道黑石炭部踪迹,分兵合围他们,恐怕需要一两个月。到那时,辽东应该胜负已定了。” 徐渭眼里冒着光,脸上神情变得有些凶狠。 “戚帅,不如如此这般” 他凑到戚继光耳边轻语了几句。 戚继光脸色大变,“不行,我不能拿数万将士的性命去博戏。” “戚帅,这怎么是博戏呢!如果图们汗破了沈阳辽阳,抄掠辽东。我们就算歼灭黑石炭,这支察哈尔部的偏师,也于事无济。 北虏声势大振,图们汗名扬漠南,更多的鞑靼和女真部众会投奔他。察哈尔部也因为抄掠辽东,得到堆积如山的军械辎重,实力大增,以后我们更难与其对战! 不如趁次机会,我们也搏一把!” 戚继光沉默了一会,还是摇头:“不行。我知道文长先生所言另外的意思。辽东失陷,戚继光充当其冲,罪责难逃,不如以此搏一把,还能功过相抵,保住爵位仕途! 不行,戚某不能因一己私利,而陷数万将士于险地。” 徐渭跺脚说道:“糊涂!戚元敬,你为何如此糊涂!我此计是保你前程吗?我想的是怎么打败察哈尔部,完成太子殿下所托! 你不记得太子殿下跟我们说的那些话了吗?” 戚继光脸色变幻未定,迟迟未决。 这时有军校在门禀告:“报!黑石炭在赤峰城东北一百二十里,围住了我军一部。” 戚继光厉声问道:“哪一部?” “辽西镇参将李成材率领的两千兵马,护送辽西巡抚都巡按叶梦熊从通辽转运的粮草队。” 第一百四十五章 被吓到的申时行和余有丁 申时行和余有丁走到三楼,停住了脚步。 两人发现带路的伙计不见了,可能还在二楼看热闹,又或者刚才那里混乱,伙计不知给冲到哪里去了。 “丙仲兄,刚才伙计说张公所订的雅间在三楼还是四楼。” 申时行问道。 余有丁白了他一眼,双手一摊,“我也没听清。” 刚才在前厅,人声鼎沸,两人被繁华景象吸引住,伙计又说得快,根本没注意听。 “怎么办?下去找伙计和管事的问问?” “我去问问。”余有丁刚转身在楼梯走了两步,听到二楼还在吵。 “沈一贯,你是个什么玩意以为我不知道!白长一副斯文样,暗地里干的那些腌臜事,族里谁不知道! 你有什么脸敢对卓吾公指手画脚,告诉你,你要是再敢污蔑卓吾公,爷爷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沈万象,你个破落户,你居然敢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我们读的是圣贤书,明德通理” 沈一贯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话语里却不敢再针对李贽。看来刚才李明淳和沈万象的一番物理教育,非常管用。 “不疑兄,何必跟这些粗鄙不堪之人多费口舌。” “这位是谁?”听声音像是李明淳,李探花。 “在下是国子监监生某某某。” “中试了吗?”李明淳反问一句。 对方哑口无言。 李明淳又开口说道:“在下隆庆二年戊辰科会试进士,殿试一甲第三名,不粗鄙。” 鸦雀无声。 听了一会的余有丁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回到三楼。 申时行问道:“丙仲兄,怎么了?” “二楼还在吵,我与沈千鹤、沈不疑父兄有旧。李子阳是龙华书院第一批选拔到京城一念堂,当面倾听卓吾先生教诲的学子。 当初卓吾先生还延请我去一念堂讲过几次课,李子阳与我有旧。” 申时行忍不住往二楼探了探头:“赵汝迈(赵志皋)他们还劝不住?” “现在的后辈都太生猛了,劝不住。” “那我们在三楼找找吧。我听到一句韵雅阁。” “好,我们找找。” 走在三楼走廊上,申时行和余有丁有唱曲声传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清丽婉曲,入耳动听。 唱曲刚停,只听到那间雅间里爆出震天的叫好声。 “好!莺啼儿果真如黄莺夜啼,一曲《西厢记》唱得千折百绕,哀婉动人啊。” “莺啼儿不愧是左春坊左庶子,京城里十大头牌之一啊!妙哉!” 申时行和余有丁不由对视一眼,左春坊是东宫官署名,詹事府内部机构之一,职责是记注、纂修等。 左庶子则是左春坊之主官。 而今太子入住西苑,秉政理国,直接管着司礼监、督理处、内阁六部。詹事府等东宫机构和属官,大部分废弃,只有部分官职被授给太子近臣,用来抬官阶。 居然被这些好事者,安在京中妓馆青楼和妓女头上。 雅间里的人还在高呼大叫。 “来,莺啼左庶子,跟你的姐姐妹妹们,快来陪我等喝一杯。” 刚才唱曲的女声答道:“诸位老爷都是名士大才,能陪你们喝一杯,是奴家的荣幸啊!” “哈哈,废话少说,快来饮酒。” 另一位女声说道:“这位老爷,奴家陪老爷喝一杯,还请老爷垂怜,写首诗给奴家扬名。” 男声哈哈大笑:“吾等空怀满腹锦绣,一腔抱负,却报国无门!而今只喝酒,不写诗!” 申时行和余有丁听出来,说话的男子是翰林院学士蓝璧,他是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二甲第三十四名进士。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大明龙虎榜啊! 李春芳、张居正、杨继盛、王世贞的同科啊,难怪在抱怨满腔抱负,报国无门。 只是他是不是自己所说的满腹锦绣就不好说。 先皇好青词,能上高位的必须能写得一手好青词。 现在秉国的太子好务实,对大臣的要求就必须知行合一,勇于任事。 或如胡宗宪、谭纶那样文武兼备,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抚民;或如李春芳那样调和阴阳、协调矛盾;或如潘季驯、王国光、庞尚鹏那帮精专一职. 唉!难度太高了,这些技能太难练了! 简直就是为难那些饱读圣贤、通晓经义的名士大儒们,还不如练练青词呢! 所以这位会在这里抱怨报国无门! 前辈,世道变了,我们也要跟着变。 科试只是一块敲门砖,让你能进入仕途。 但是你在仕途到底能走到哪一步,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先皇嘉靖帝喜青词,严嵩、徐阶、李春芳、严讷、袁炜等人及时调整,适时改变,他们不就上去了吗? 遇到挫折,不要怨天尤人,要问问自己有没有做出改变! 圣人改变世界,达者改变别人,智者改变自己,庸者才固步自封。 嗯,我怎么把去一念堂讲课时,听到的卓吾先生的理念,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浮现出来。 想不到短短几年,卓吾先生的理念影响如此之深。 又或许,大家都看明白了,卓吾先生的理念其实是西苑的新青词,会写新青词的人,升官特别快! 余有丁给申时行递了眼色,两人迅速离开这个是非地。 敢用东宫官署和属官来称呼妓女,你们这是玩风雅吗?你们这是在找死! 你们那里是报国无门,你们这是直接砸开了阎罗殿的大门! 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 西苑耳目遍及京城天下,到时候西苑铁拳锤下来,不要伤及到我们俩! 我们只是路过的,是无辜者! 申时行和余有丁沿着走廊匆匆离去,转到另一边,突然听到从一间雅间里爆出怒吼声。 “老夫就是要弹劾李贽!此人不学无术,宣扬异端邪术,大言欺世,歪曲天理。而今乡曲陋儒,无知晚辈,震其虚名,受其惊世骇俗之论所惑,亵圣污贤,贻害人心,遗祸无穷,老夫就是要弹劾此獠!” 声音字正腔圆,中气十足。 旁边有人劝道:“予德公,李卓吾现在正得宠,何必惹得一身骚呢!” “李卓吾一党凶焰熏天,余公千金之躯,不必跟他们玉石皆焚。” 余予德余昌德,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国子监司业,诗词闻名天下,被好事者称为嘉靖后五子之首,名士头牌,更是老牌的清流。 余昌德义正言辞道:“荒谬!吾等饱读圣贤书,通晓天理,秉承正气,就是要与李贽这样的奸邪之人斗到底! 老夫已经联络翰林院、都察院、五寺诸御史清流数十余人,还有国子监后进学子四百余人,联名上疏,弹劾李贽!” 他高声到大呼:“李贽其学以解脱直截为宗,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乐慕之。后学如狂,离经叛道!长此以往,圣教溃防啊! 诸位!李贼所书皆狂悖乖谬,非圣无法,所言另立褒贬,凡千古相传之善恶,无不颠倒易位,尤以罪不容诛者! 吾等上疏,西苑被蒙蔽不受,吾等就去午门,叩阙哭祖,请禁内圣天子主持公道! 吾等要秉承天地浩然正气,定要叫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李贼伏诛正法!” 申时行和余有丁面面相觑。 伏诛正法! 叩阙哭祖,请禁内圣天子主持公道! 今天我们是撞了邪吗?走到这龙潭虎穴里来了吗? 快走,张公定的雅间肯定在四楼! 第一百四十六章 根子原来是禁缠足 申时行和余有丁头也不回地直奔楼梯间,沿着楼梯往上爬。 走到中间处,申时行突然一个踉跄,右脚一滑,身子往前一倾,差点爬在台阶上,幸好余有丁眼明手快,在旁边扶了他一把。 两人有些狼狈地跑到四楼,长舒一口气,连忙掸了掸衣服,正了正帽冠。幸好没有被亲朋好友看到,要不然真是有失斯文。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两位老爷,我到处找你们,张老爷订的雅间,在四楼。” 一转头,看到那位带路的伙计。 申时行和余有丁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一脚把伙计踢下楼去。 你早干嘛去了,害得我们在三楼转了一圈,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遇到不该遇到的事。 “前面带路!”申时行没好气地说道。 伙计把申时行、余有丁带到了韵雅阁,敲门禀告。 “张老爷,你的贵客到。” 申时行和余有丁也在门外朗声道:“张公,学生申时行、余有丁来了。” “哦,丙仲、汝默到了,快请进来。” 推门进去,申时行、余有丁还看到了王世贞,又惊又喜,“原来凤洲公也在,真是叫学生们惊喜万分!” 王世贞看清楚两人,笑着拱手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凤磐公还请了你们二位。” 张四维招呼道:“都坐,都坐!今天的客人都到齐了,伙计,上菜!” “是!” 四人坐下,王世贞转头不客气地问道:“凤磐,你今日请我们三位,有何贵干?你这个老西的饭,可不好吃啊!” 张四维哈哈大笑:“为了公事,也是为了私事。” “何事?” “敬一阁编撰《世宗皇帝圣训宝录》的事。” “不是在编得好好的吗?” “西苑嫌慢。我接到西苑递出来的话,太子殿下希望《圣训宝录》在先帝龙驭宾天三年之际,刊行天下。” 王世贞也是编撰之一,捋着胡须说道:“这么急?怕是有些来不及。按照进程,最快也得隆庆五年去了。” “所以说这是公事,又是私事。” 张四维是敬一阁学士,主持编撰《世宗皇帝圣训宝录》。西苑催促进度,他要是不能按时完成,就是失职,会影响仕途。 他扫了一眼申时行和余有丁,诚恳地说道:“老夫向西苑上疏,请调丙仲、汝默两位老弟入敬一阁,帮助老夫和凤磐公编撰宝录。 事出突然,老夫也不好贸然开口,今晚设下此宴,延请三位,阐明用意,还请两位多多帮衬。” 申时行和余有丁对视一眼。 这是好事! 西苑太子对《世宗皇帝圣训宝录》编撰工作非常看重。两人加入敬一阁,参加编撰工作,不仅能刷名声,还能入太子法眼。 一旦完成任务,肯定会被擢升。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王锡爵去辽东历练,积军功。 我们就入敬一阁,刷文笔,积功绩。 各有各的门路。 申时行接到余有丁的眼神,便代表两人开口道:“凤磐公能看重晚辈二人,深感荣幸。能入敬一阁,晚辈二人是千愿万愿,就是惶恐才学浅薄,有负凤磐公的期望。” “两位开玩笑了,一位是状元公,一位是探花公,你俩才学浅薄,那谁还敢进敬一阁?是不是凤洲公?” 王世贞捋着胡须微笑着点点头。 申时行代表两人说道:“那我与丙仲就谢过凤磐公的厚爱了!” 好了,此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张四维和王世贞心情大好,有了一位状元公和一位探花公帮忙,《世宗皇帝圣训宝录》肯定能在隆庆三年年底之前,赶在先皇嘉靖帝祭日之前完成。 他俩知道朱翊钧对嘉靖帝的感情。 这要是完成了,大功一件啊! 而太子殿下一向是赏罚分明! 伙计很快把酒菜端了上来,张四维以主人身为敬了三位一杯。 酒过三巡,四人喝得脸色微红,兴致高涨。 王世贞转头好奇地问道:“汝默、丙仲,刚才你二位进来时,看到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像是从前厅跑上来的,出了什么事?” 申时行和余有丁对视苦笑一下,“好叫凤洲、凤磐两公知晓,我俩刚才上来时,遇到些事情。” 先是把二楼饭厅里,李明淳、沈万象与沈一贯等人发生口角,进而斗殴之事说了出来。 张四维和王世贞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今科进士,人才鼎盛,惹出来的是非也多,敬而远之。” 李明淳和沈万象出自龙华书院和象山书院,名义上的山长是李贽,可背后站着的是杨金水一系,再背后就是西苑。 谁惹得起? 沈一贯也不是没有根脚的。 他师出名门,在苏州、湖州读过书,属于东南士林一脉,江南世家一系。 王世贞、申时行、余有丁就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一打招呼全是亲朋故交。 四人感叹了两声,申时行继续说道。 “二楼混乱,我二人与带路的伙计失散,又不记得张公订的雅间在几楼,就先去三楼转转,结果遇到予德公在骂人,说要上疏弹劾卓吾先生。” “予德?哪一位?” 张四维和王世贞一时没反应过来。 “国子监司业余公。” “哦,余昌德余予德。他说了什么?” 申时行和余有丁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余昌德的话用春秋笔法描述了一番。 张四维和王世贞愣了一下,“此事还是不可避免了。” “凤磐公,凤洲公,敢问何事?” “禁缠足之事!” “禁缠足?” 此事申时行和余有丁知道,这件事在朝野引起极大的反应,支持和反对双方在朝堂上争、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争、在学堂书院里争、在报纸上争,争得不亦乐乎,异常激烈。 起源是东南士绅上疏,请求朝廷明令禁止缠足,以全人性。 此疏一上,就等于点了一颗震天雷,引得各方势力下场,等于引爆了一堆的震天雷。 王世贞捋着胡须解释道。 “据人考证,缠足始于隋唐,有史可查的记载在南唐后主。北宋沿袭,南宋盛行。到前元末年,有些地方有不缠足可耻之说法。 到了国朝,太祖皇帝皇诰祖制里,只有不准张士诚余部、被罚没为丐户等贱籍不得缠足的规定,其余并无明文。 只是民间官宦,有缠足,也有不缠足。只是江南富庶,官宦世家女子,以不事劳作为荣,缠足为美,日渐盛行。士林引为风雅.此间不提。 民家百姓家,为了让女儿能入富贵权宦之门,有的自幼缠足,以博雅乐。故而江南之处,缠足盛行,有愈演愈烈之势。” 申时行好奇地说道:“凤洲公此论,学生有听闻。只是为何这几年,缠足之事在东南有嘎然而止之势。而今居然有东南士绅上疏朝廷,请明令禁止缠足。 学生听闻,东南支持此禁之人颇多,不为为何?这风,转得有些快,转得学生摸不到头脑。” “是啊,我等也不明其因,很是疑惑。” 张四维和王世贞异口同声地答道。 余有丁眼睛左右瞟了瞟,迟疑再三,终于开口道:“此事学生倒是知道些。” 张四维、王世贞、申时行不由地齐刷刷转头看着余有丁,齐声说到:“丙仲快说,我等洗耳恭听!”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们在辽阳过冬!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余有丁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徐徐说道。 “凤磐公,凤洲公。 学生出自宁波,与沈家一族有旧,认识今科进士沈万象和沈一贯。此前沈万象进京应试时,上门拜访过学生,学生也回访过他。 正好遇到他与同好在一起聚会,于是就聊了几句,正好聊到了禁缠足之事。 聊完之后,学生发现他们所言不无道理。据他们而言,东南支持禁足之人日渐增多,完全是经济原因驱使。” 王世贞捋着胡须:“经济?嗯,李氏新学这个词提的最多。在他们嘴里,经济一词不仅有经世济民之意,还含括国计民生,农耕、工商、转运、财税等尽在其中。” “创造财富,分配财富,消费财富。” 张四维和王世贞微微一愣,笑着指向余有丁:“对,这句话就是李氏新学常提。 丙仲,请继续说。为何经济是禁缠足兴起的原因。” “凤磐公,凤洲公,这些年海商大兴,进而工商大兴。东南丝绸棉布出产,一年翻一番,势头非常吓人。 丝茧、纺纱、织布、绸缎、刺绣等厂,无不缺人。厂主开出高额工薪只为招募干活的工人,可是往往招不满额。” 王世贞点头补充,“此事我听家乡的亲朋好友们说起过。 苏州、常州、松江等府县,往年县城里总会见到些闲散人员,无所事事。现在看不到,全进了这些工厂。还有乡野村庄,数以万计民妇贪厚利,纷纷如城进厂做事。 有住在乡下的亲友说道,而今很少能在乡野再听到妇人争吵之声了。妇人无暇吵架,都忙着进厂挣钱去了。” 众人蔚然点头。 吃饱穿暖,是普通百姓们头等大事。只要有机会出现,他们就像飞蛾扑火一样,蜂拥而至。 余有丁继续说道:“正如凤洲公所言,东南诸地,缺劳力工人。而丝茧、纺纱、织布、绸缎、刺绣等厂,不需要卖力气,只需心细手巧即可,最适合妇人做事。 据悉而今行情,上海一个熟练的纺纱女工,一月所挣,能养活一家四口。要是家里有两人入厂干活,一两年就是小康之家。” 张四维听懂了,“原来如此。 百姓们疾苦,只要能有活路养家糊口,就踊跃而去。缠足会影响妇人做事,耽误挣钱,百姓、厂主无不痛恨缠足,故而相携上疏,请朝廷明令禁止缠足。” “是的凤磐公。有些百姓们缠足,也只是为了女儿能嫁入富豪权贵人家,让一家人有口饱饭吃。现在有无数工厂亟待工人,挣钱的门路多了,也不需要缠足。 缠足反而还耽误做事,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或伤或残。因此许多厂主为了避免麻烦,明令通告不招缠足之妇。” 申时行接着问道:“如此一来,被断了养活一家人财路的百姓,自然痛恨缠足,希望明令禁止。 只是某看此次禁缠足,声音最大的是东南商贾,还有不多世家,他们不少人此前痴迷缠足,以为风雅,怎么一下子全变了。” “这些世家多持工厂股份,工厂挣钱多,他们分到的股息就多。要是所有女子都缠足,厂里没有工人干活,他们就会失去一大笔厚利。 汝默,风雅又不能当饭吃!” 张四维和王世贞抚掌叹道,“丙仲一言,我等是拨开云雾见天日。果真,兵法有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经济,就如这大势。” 申时行问道:“凤磐公,凤洲公,朝堂上为禁缠足一事争论不休,跟予德公有什么关系?” 张四维伸手在桌面上转了一圈,“大家吃菜!边吃边聊,不要让这菜冷了。” 他拎起筷子,夹了几口菜,吃完后用布巾搽拭一番,徐徐答道。 “支持禁缠足,声音最响者是卓吾先生。他在《顺天政报》、《民生报》、以及《商报》提笔刊登文章,大声疾呼。 ‘士贵为己,务自适。如不自适而适人之道,虽伯夷叔齐同为淫僻。不知为己,惟务为人,虽尧舜同为尘垢豼糠。’ 人虽是自私的,有私心,这是无可厚非的。但不能害人以利己。此不是私心,是坏心。某些士子以所谓风雅,欣赏小足金莲,以摧残妇人为乐,此不是私心,而是坏透了良心。 更甚者违背了圣人教诲,仁者爱人。” “卓吾先生出声,其故交好友,以及门下弟子跟着摇旗呐喊,声势无双。而坚决反对禁缠足的,余昌德就是其中一位。 他四处疾呼,说男女大防,符合天理。女子缠足,就能安守闺房,不再出现淫秽乱理之事。引经论据,跟李贽斗得不亦乐乎。 只是一番争斗下,卓吾先生逐占上风,然后那道诏书明行天下。” 张四维点到为止,不往下说。 申时行和余有丁在京中待了一段时间,不是小白,知道李贽为什么能占据上风。 很多人都以为是西苑的太子下场力撑李贽。 其实那用得着太子殿下出马啊! 首先现在大明主流舆情体现在报纸上,清流士林对舆情的影响日渐减少。 可大明的报纸都归太常寺管,李贽是太常少卿,太常寺没有太常卿,他就是老大。 你一个球员跟裁判吵架,你吵得赢吗? 其次太常寺掌握着一支宣教队伍,一是教师队伍,分布在各地私塾、学堂和书院;二是宣讲队,分布在各地城镇,以报纸为基础,向百姓们宣讲。 你说他们是会帮你,还是帮他们最大的上司? 最后就是李贽背后有一帮有钱人在支持。 缠足多耽误挣钱,必须明令禁止! 无数的厂主、股东坚决支持李贽,怎么支持?有钱出钱呗。 大把的钱花下去,四处找枪手,在报纸刊登文章,批判缠足的恶毒罪行;找到御史清流,明码标价,上疏支持禁缠足,润笔费若干;出钱支持名士大儒开文会,就在名胜古迹或顶级酒楼召开,豪华盛大,说出去倍有面子,但主题必须是《缠足是违背圣人教诲的若干论证》。 人家有钱有势,余昌德怎么跟李贽斗? 当然了,在背后支持缠足,反对禁令者不乏高门大户,世家豪右。有些富豪官宦,越有钱有势,心里越喜欢这种变态的调调。 但是这种爱好还没重要到可以舍弃身家前途。 谁知道西苑是什么态度? 他们保持中立,静观其变。 余昌德等人就显得孤立无援。 一番争斗下来,禁缠足一方占据上风,内阁票拟、西苑批红。以母仪天下,慈德昭彰的太祖皇帝孝慈高皇后为典范,明诏天下,禁止缠足,违者罚银五十两。 有风雅士子不屑一顾,五十两银子能得一三寸金莲,足矣! 别急,明诏后面有细则规定,家中女眷有自隆庆三年正旦日开始缠足者,或强迫、诱使她人缠足者,禁止参加院试、乡试、会试,武举,以及各布政司吏员招录. 你家有钱,罚得起,尽管叫你家里女眷缠足,或是利诱别人家女儿缠足,只是你以后就无法踏上仕途,只能做一个游荡在乡野之间的闲云野鹤。 此诏一出,李贽名声大振。 余昌德成了大笑话。 恼羞成怒的他把所有的仇恨都算在李贽头上 申时行和余有丁到现在也明白了,余昌德为何言辞中如此痛恨李贽,口口声声要致他于死地。 何必呢! 看到两人神情,张四维劝道:“两位,世事未卜,人心难料。俗世洪流,如履薄冰,我们能走到这一步,已是千难万险。 有些人为了意气之争,甘愿押上前途身家,劝不住的,也没有必要去劝。” 此话一出,不仅申时行和余有丁深有感触,连王世贞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辽河河套赤峰城以北一百多里的山丘上,上百辆车首尾相连,依着山势围成一个圈。 数千北虏骑兵,舞着刀,嘴里嗬嗬地大喊着,策动着坐骑,围着山丘打转,时不时地张弓搭箭,对着山上的明军来上一箭。 上千明军士兵举起世子滑膛枪,躲在车厢后面,三五人一组,对着北虏骑兵,砰砰地齐射。 时不时地有北虏骑兵应声落马。 “轰!”,偶尔会有子母炮响起,一发霰弹飞出,马嘶人叫中,三五个北虏骑兵应声倒地。 在山丘上,叶梦熊扶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李成材,泪流满面。 镇北关,无非就是一道石墙沿着山势搭建,关隘上有一座半石半木的城寨,已经东倒西歪,不少地方冒着火,腾起烟。 图们汗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站在旁边一处山岗上,意气风发地看着一队队兵甲齐备、士气高昂的察哈尔骑兵,策马走进镇北关。 他扬起马鞭,指着南边大声道。 “孩儿们,我们已经攻破天险镇北关,明军望风而逃。前面就是开原城,拿下它,我们在辽阳过冬!” “大汗万岁!” 数万北虏骑兵,挥舞着刀枪,兴奋地齐声高呼。 声音响彻天地,山河为之变色。 第一百四十八章 柔佛国王,听说你被欺负了? 海风从北方呼呼地吹来,把旗舰船首斜桅杆上的三角帆,吹得像一面圆球。 三根桅杆上,后桅杆上的两面横帆被被吹得鼓鼓的,如同两个大包子。 前桅杆和主桅杆上的硬蓬帆,哗哗地乱响,拉住它的数十根绳子像一张网,每一根绳子都被拉得笔直,在风中吧吧乱响,仿佛下一息就会绷断。 “几点了?”站在艉楼上的朗声俞大猷问道。 “报将军,上午十一点十一分。”测量员大声答道。 “校过时间了吗?” “昨日子夜有校。” “记住的了。” “是!” 俞大猷忍不住转身对旁边的一位文人说道:“钦天监搞得这套玩意,确实好用,就是太麻烦娇贵了,要每天正午、子夜校时,稍有疏忽就是或快或慢几分钟。 差几分钟,经纬度就差了几秒,码得,老子脑子都搞晕了,幸好这事交给测量员在搞。” 说到这里,俞大猷顿了一下,“思文老弟,你好点没,不再吐了吧?” 宋应昌苦涩一笑,“都吐习惯了,不再吐了。” 此时的他脸色黝黑,上穿着一件短袖汗衫,下穿一条束腰扎脚裤,腰间扎着一根皮带,挂着一把开平出产的水兵刀,头戴一顶头笠,跟一般船员无异,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位两榜进士。 他现在的官职是南海宣慰使司参谋军事。 上月在香江港召开军事会议,胡宗宪命令俞大猷率南海水师左营主力,南下满剌加,择一扼守海道的良港,进驻警戒,一旦西班牙人窜之该海域,他率部堵截围剿,不得让西班牙人一船一帆西逃。 宋应昌随俞大猷南下,负责港口营建和镇抚当地土著。 “思文,安不纳岛的事妥当了吗?” “俞将军放心,妥当了。置县复归大明管辖。此地三宝太监曾经给它取名万生石塘屿,后宣宗皇帝赐名安不纳岛。上百年一直孤悬海外,这次终于可以复归大明管辖。” “那就好。那片群岛,位于南下至满剌加海峡的要道上,尤其是它的主岛,有山高耸,在万里无边的海面上,一眼就能看到。所以它才叫崎头岛。” “将军英明,在崎头岛山峰上设哨楼和烽火台,一旦发现西班牙船只或莫氏船只,立即点起黑烟警示。 再经过淡水岛(阿南巴斯岛)的烽火台传递,到时我们在满剌加海峡东南角占个地方,设哨楼烽火台,就能收到警示,再向前传递警示。” “这些都是小事。西班牙人都是老海贼,精得很,肯定比王直那些海贼要难对付,得多上些手段。 对了,安不纳岛听着难听,要置县,最好换个名字,思文老弟有想好什么名字。” “万生县如何?” “好!万生石塘屿,万生县,还是三宝太监取得名好听。” 宣宗皇帝取得安不纳岛名字又如何,不好听就得改。 这事禀到太子那里,肯定要改名字的。只是改祖制的事,还是让我们做臣子来背吧。 “报!” “何事!” “前哨船发来旗语,说前方发现陆地,疑是大岛。” 俞大猷眉头一皱:“疑是大岛?” 他低头想了想,转头对宋应昌说道:“按照跑海老船首的说法,过安不纳岛,顺风一两天必到满剌加海峡东南角。 算算行程,我们应该到了。” “将军派前哨去探视一番就是。” “传令!前队派前哨船登岸侦查。主力降半帆,左队外围警戒,全军待命!” “是!” 等了两个时辰,前队指挥使王如海坐着快船靠上了旗舰。 “将军,卑职上岸侦查过,向你来禀告。” “说!” “是! 将军,宋参军,此处叫龙头港,当地土话有好几种称呼,有叫蒲罗中,意思是大岛最东南角。也有叫新加坡拉,好像是梵文,意思是狮子城。这里就是前元汪大渊来找狮子的龙牙门,也是广州泉州海员船首们说的淡马锡。” “淡马锡?” “就是另一种当地土话的称呼,就是海市的意思。” “码得,怎么这么多土话,必须要统一下。对啊,你小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嘿嘿,卑职运气好,靠岸转了一圈,遇到两兄弟,原籍我大明潮州人,其父正德年间跑过来的,会说官话,还告诉我,龙头港有数百明人,有他俩这样在这里出生的,还有嘉靖年间搬来的。” 宋应昌在一旁问话:“那他有说,这一块归谁管辖?” “回宋参军的话,说这里属于一个叫柔佛王国。” “柔佛王国?” “是的,那两兄弟说,还是正德年间,这里是满剌加王国,王都在北边一百多里的满剌加城。葡萄牙人来了,强行占了满剌加城,国王只好搬到柔佛,就在龙头港和满剌加城之间,于是就叫了柔佛王国。” 俞大猷嘿嘿一笑:“本将喜欢上这地方,看上好东西全靠抢。老子这么多船,这么多兵,还不随意抢!” 宋应昌忍不住劝道:“将军,我们是天朝王师,要师出有名,要注意气度风范。” “我的宋参军,打赢了才有气度风范。”俞大猷下令道,“王如海!” “末将在!” “你率前队登陆,占领龙头港,抢占制高点,控制要道,掩护主力登陆。左队外围警戒。” “是!” “王如海,你控制龙头港后,叫当地官员给他们柔佛国王写封信。 告诉他,他的祖先拜里米苏拉于永乐年间进京朝贡我大明,被成祖皇帝册封为满剌加国王,赐王印诏书,永为大明藩属。 而今我大明秉政太子听闻拜里米苏拉的后嗣,被葡萄牙人欺负,特派末将率战船三百艘,兵马一万五千员,前来调解。 现暂居龙头港,叫满剌加国王,管他呢,柔佛国王也罢,赶紧带着大明赐下的王印诏书,本将会代表大明,为其主持公道!” “是!” 等王如海离开后,俞大猷转头对宋应昌说道:“宋参军,你看,这不就师出有名了吗?” 宋应昌摇摇头:“俞将军真是文武双全,博学强记。” “哈哈,本将可不是粗鄙武夫,从小读书的,读《春秋》的。” 宋应昌哈哈大笑,俞大猷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过了两天,俞大猷派出快船把周围海域都摸索了一遍,找来正在扩建龙头港,修建防御工事的宋应昌请来。 “宋参军,”俞大猷指着桌子上一张简易地图,“这是刚绘制的地图。你看,龙头港北边是柔佛王国,再北一点就是葡萄牙人占据的满剌加。 南边大岛属于亚齐王国,他们多是回回,剽悍善战,跟葡萄牙人和柔佛王国都不和。南边海域是宾坦(廖内群岛)和林加岛,现在归附于葡萄人。” 宋应昌摸着下巴问道:“柔佛王国那边有回信了吗?” “没有。反倒更远的葡萄牙人回信了。本将把太子令旨早早就给了他们。今早他们的人来,说他们的交涉使者正在选派,还需要些日子。” “俞将军有什么计谋?” “先摸清楚葡萄牙人的立场。是跟西班牙人一伙,还是保持中立?再伺机而动。” “出发前,胡宪台早就明令,打仗的事,俞将军全权做主。宋某负责把龙头港修好,让它成为南海水师左营主港。” “好。港口修葺就拜托宋参军。这些日子我会把左营各队轮流派出去,操演测量,熟悉这片海域。不管是跟西班牙人还是葡萄牙人,一旦打起来,我们不能两眼一抹黑。” 俞大猷右手在地图上一拍,“听说西班牙人是西夷人最擅海战的,老子等着他来,称称他的成色!” 十几天后,龙头港东南山丘上的烽火台冒起一股黑烟,冲天而起。 忙碌的港口整个都停滞了一下,所有的人看着冲天的黑烟,心绪不定,神情各异。 有军校冲进指挥行司,大声禀告:“将军,参军,报!崎头岛经淡水岛传来警示,西班牙人船队奔这边来了!” 俞大猷冷然道:“来得好快!老子才来几天,就闻着味来了!想打老子一个措手不及是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大的奸臣在西苑! 余昌德在轿子气得浑身发抖,胡子一翘一翘的。 脸色发黑,双眼赤红,恨不得与西苑那位同归于尽! 昏君! 一家子的昏君! 嘉靖帝暴虐刻薄、好道误国! 隆庆帝好色喜物、昏庸无能! 太子刚愎自用、听信谗言! 没有一个好东西啊! 余昌德心里的火,在扑腾地往上冒。苍天啊,你怎么给大明派来这样祖孙三人,误国误民啊! 嘉靖朝时,严党专国,贪污害民!好容易熬到了隆庆朝,吾等正义之士,意欲秉承天理大义,弹劾奸邪之说,澄清朝纲,匡正公道。 结果呢! 结果来了这么一对极品父子! 想到这里,余昌德悲从中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委屈啊,他觉得自己很委屈,觉得如自己这般的正臣铮臣,被如此对待,实在是太委屈了! 我们寒窗苦读二十年,通晓经义,圣贤道理倒背如流,却无用武之地。 嘉靖朝,我们文章写得再好、经义治得再精,也不如那些青词写得好的。 隆庆朝,我们居然比不过妄言亵圣污贤、宣扬异端邪术的不学无术之徒! 长此以往,圣教毁于一旦,国将不国,民不聊生! 吾等忧国忧民之辈,怀着一腔热忱上疏,弹劾奸邪李贽,陈述正道挚言,却不想上百封奏章,被一并留中。 西苑还传下旨意,李贽擢升太常卿! 羞辱啊! 赤裸裸的羞辱啊! 我们这边群情激愤地弹劾李贽,西苑把弹劾奏章留中不说,还倒行逆施,擢升李贽! 孰可忍,士不可忍! 余昌德握紧拳头! 奸党,昏君,我要跟你们. 余昌德迟疑了,要不要跟他们拼了? 现在奸党势大,硬碰硬自己会吃大亏。而今正道原本就不兴,要是自己再折进去,那仗义执言、秉承天理的铮臣义士就更少了! 余昌德悲痛,惆怅,愤怒!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怀着一颗即滚烫又冰冷的心,余昌德回到了宅院门口。 余宅高门深院,有仆人在门口等着。 “老爷,王老爷派人来投贴,说晚上来访。” “王老爷?”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老爷。” 王遴?! 他来找自己,有什么事吗? 余昌德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你待会在大门迎住,带往书房。” “是!” 余昌德进了府里,直入后院。在婢女服侍下,换上常服,径直走到花厅里。 花厅里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满是美味佳肴。 靠着门口站着一群人,他的正妻梁氏领着几位妾室,以及妻妾所生的两嫡七庶子女,等着余昌德到来。 余昌德在花厅上首位子上坐下,满是威严地扫了一眼众人,捋着胡须,静候着。 梁氏带着众人给余昌德行礼。 “给老爷请安!” 梁氏只需行个万福礼,便站到一边。其余妾室和子女们跪倒在地,恭敬地磕着头。 “好了,都起来用餐。”余昌德很威严地说了一声。 “谢老爷!” 梁氏领着三位嫡子女,坐在花厅里的正桌上。 几位妾室拉着庶出的子女,转去偏房里用餐。 “吃饭!” 大家坐下,等到余昌德开口道,大家才敢开始动筷子。 食不语,寝不言。 余家吃饭十分安静,大家连咀嚼都小心翼翼,生怕声音稍微大一点就会被老爷训斥。 吃完饭,余昌德袖子一甩,径直来到书房里等着。 过了两刻钟,书房里新购置的西洋座钟,铛铛地报时,晚上八点整。 王继津怎么还没来? 虽然现在宵禁推迟到子夜,也就是新时晚上二十四点,可也别太晚,耽误我晚上休息。 正在心里嘀咕着,仆人把王遴带了进来。 两人寒嘘两句坐下,仆人奉茶退下。 王遴开门见山:“予德公,学生为你不值啊!” 一句话勾起余昌德深心内部的积愤和委屈,我为大明操碎了心,可是大明对我. 唉! 让人心寒,说不尽的委屈。 余昌德脸色黯淡,无力地摆了摆手,“不用说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王遴马上答道:“当然有意义! 只有朝中人人像予德公这般,正道势盛、众正盈朝,方可臣保义守成,君垂拱而治!大明中兴大同,百姓安宁啊!” 余昌德愤然道:“可是而今奸邪当道,权臣当道,公道难申,大义未明啊!我等忠义之臣,前仆后继,上疏弹劾,毫无结果。 西苑的旨意,你看到的!李贼居然擢升太常卿!可恼,可恨啊!” 王遴悠然道:“而今朝中最大的问题还是奸臣擅权,专国欺君!” “没错!奸臣擅权专国,老夫就是趁着他南下征伐,心腹尽在外,才聚集正道之士,奋力一搏。 可惜,可叹啊!” 王遴摇了摇头:“予德公搞错了。南下的那位才不是奸臣!” 余昌德疑惑地问道:“啊,胡汝贞不是奸臣,那谁是?徐少湖?李子实还是张叔大?总不会是老实巴交的陈逸甫?他不结党,不专权。怎么会是他!” 王遴还是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不肯说。 余昌德继续猜:“高肃卿?这些日子他张扬得很,势头正盛。可他只是户部尚书,不入阁,如何擅权。 你说,王继津,你必须给老夫说清楚,到底是谁!” 王遴幽幽地说道:“而今天下最大的奸臣,在西苑!” 像是一个焦雷在余昌德天灵盖上炸响,炸得他内外皆焦,脑浆子噗噗地沸腾开了。 “继继.继津,可不要胡说八道啊。太子,太子怎么会是奸臣啊!” 王遴身子往前一探,目光如剑,逼问着余昌德:“而今天子是谁?” “当今皇上啊!” “身居何处?” “在紫禁城啊!” 说到这里,余昌德也反应过来,闹哄哄的脑瓜仁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上半身坐直,捋着胡须,沉声说道:“继津兄此言极是。而今大明天子在紫禁城,西苑里的太子,跟我们一样,也是臣! 擅权专国,挟天子以令百官!继津如此一说,点破了隆庆朝最大的奸臣。” 可是这些两人也只敢在这里,谁也不敢出来嚷嚷。 “予德公贵庚!” “知天命之年了!” “予德公,你这次秉义上疏,恶了西苑,以后仕途晦暗啊。” “老夫早就心里准备!要是公道不张,老夫就辞官回乡,教书育人,把满腹的大义公理交给年轻人。” “予德公既然心中有定数,何不搏一个身后名!” “身后名!?” 王遴捋着胡须,昂然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余昌德听得入神,目光闪烁。 半个时辰后,王遴捋着胡须坐在轿子里,嘴角止不住的得意。 “老爷,到府上了。” 王遴还没起身钻出轿子,府上管事急匆匆跑来:“张老爷在客厅里候着老爷。” “那位张老爷?” “翰林院掌院张学士张老爷。” “张子维,他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王遴狐疑地钻出轿子,直奔自己府上的客厅。 半个时辰后,张四维出来王府,与王遴拱手相别。 出了王府的那条街道,张四维撩起轿窗布。 “张九。” “老爷,小的在。” “你选个机灵靠得住的人,想法子笼络住王老爷府上的轿夫,问清楚王老爷今晚去了哪里。 一干花费,从府里账上支。越快越好。” “是的老爷。” 第一百五十章 外面的人不甘心,里面的人不消停 西苑万寿宫偏殿里,在举行一场宴会。 黄锦、李芳、冯保、万福、刘义、杨金水、方良、陈矩、李春、祁言等得用内侍,悉数到齐。 朱翊钧先带着他们,去到了仁寿殿,也就是此前的仁寿宫,祭拜了羽化飞升为圣贤的嘉靖帝。 每人给画像上了三柱清香后,磕头后再转到万寿宫。 朱翊钧看了一眼众人,“冯保,念吧。” “是,殿下。” 冯保拿起一卷诏书,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众人噗通跪倒在地,黄锦和李芳跪在最前面。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秉笔太监李芳,勤勉用事、公忠体国.着出宫荣养,黄锦封忠义伯,授特进荣禄大夫;李芳授光禄大夫。各赐宅院一座,赏银五千两,以为荣养之资。 但有奏请,通政使司、司礼监不得私扣阻碍钦此!” 黄锦和李芳流着泪,连连磕头。 “奴婢谢天恩,谢天恩!” 众人也是感慨万千。 内侍太监封爵者,此前也只有天顺朝的曹吉祥。他靠得是夺门之变里的从龙之功。 现在多了一位黄锦,靠得是跟随伺候了先皇嘉靖帝一辈子。 很多人还听出旨意里后面的那句话的意思,“但有奏请,通政使司、司礼监不得私扣阻碍。” 太子这是担心黄锦、李芳出宫后,失势会被人欺负。 如此厚待,黄锦和李芳也值了! “冯保、杨金水,快把黄公扶起来。陈矩,祁言,把李公扶起来。”朱翊钧吩咐道。 决意厚赏黄锦,除了是看在他尽心尽意伺候皇爷爷一辈子的份上,更重要的是嘉靖四十一年后,自己以裕王世子身份入西苑。 他逐渐地站在自己这边,利用手里司礼监和东厂,暗中相帮自己。 倒严世蕃、保胡宗宪、压制徐阶,要不是黄锦帮忙,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等到父皇即位,黄锦又暗地里把内廷悉数交给了自己。 他可是内廷的老祖宗,替皇爷爷执掌内廷四十多年,在禁内不知埋了多少眼线和人手。 这一切资源全部移交给自己。 要不是如此,自己怎么能这么快地把紫禁城完全接手? 又如何让父皇心无旁鹫地在紫禁城里逍遥快活。 这些功绩,值一个伯爵册封。 “黄公,你选个侄子养为嗣子,以后传嗣你的香火。” “谢太子殿下。” 黄锦有侄子侄女的,他有个侄女还嫁给了陆炳的儿子。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伯爵位是恩赏的,不是军功挣来的,享受不了世袭罔替,与国同体的待遇。 想自己的伯爵跟陆家的伯爵一样,太子殿下念及先皇,会恩旨再传个一两代。 再过数十百年,新皇是不会记得那份情义,自然就除爵了。 所以太子殿下没有说传袭你的爵位,只说传嗣你的香火。 “李公,你自小孤苦,无亲无故,不如去一念堂,那里多的是孤儿。选个中意的养为嗣子,传嗣香火。” “谢太子天恩!” 交代完,朱翊钧挥挥手,“都坐下。” 等到大家围着圆桌坐下,朱翊钧最后在上首位坐下,对众人说道:“黄公、李公,是你们的干爹,是你们的前辈,更是你们学习的楷模。 今晚孤设的这宴,是家宴。待会你们可要好好地敬两位几杯。” “是!” 众人齐声应道。 朱翊钧转头对黄锦和李芳说道:“黄公、李公,父皇有事缠身,托孤敬两位一杯,以全主仆之情。” “奴婢谢皇上!皇恩浩荡,奴婢感激不尽!” 好吧,大家都知道,在紫禁城里的皇上不会记得这件事。这只是太子客气的一句话。 一个时辰后,黄锦和李芳识趣地告辞,出了西苑西安门。 上轿子之前,黄锦和李芳噗通跪下,对着西苑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万福回了紫禁城,刘义、方良也有事告退。 朱翊钧身边只剩下冯保、陈矩和祁言。 “冯保。” “奴婢在!” “司礼监和内廷,以后就交给你了。用心办事。” “奴婢万死不辞,一定殚精竭力。” “回勤政堂。” “殿下,时候不早了。”冯保劝道。 “辽东出这么大的事,孤睡不着。” 回到勤政堂,朱翊钧站在东北舆图前,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冯保、陈矩和祁言对视一眼,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 “祁言,督理处还有最新的急报吗?” “回殿下的话,暂时没有了。” “图们汗突然开窍了!知道声西击东。这一回居然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冯保和陈矩、祁言一样,都看过急报,他上前一步,趁机劝道:“殿下,要不给前方下诏。” “这个时候下诏?”朱翊钧转头看了他一眼。 “现在谭纶、周国泰和魏建平面临九万鞑虏。六万察哈尔部铁骑,三万女真人,都是背水之战的亡命之徒。 戚继光、李成梁被黑石碳两三万偏师给钉在了辽河河套,救又救不得。 这个时候,孤给前方下什么诏?” “殿下可以下诏勉励他们一番。” “勉励?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勉励,而是信任!”朱翊钧看了一眼东北舆图,转身在椅子上坐下。 陈矩也有些心急。 辽东要是大败,朝局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太子首当其冲。 “殿下,辽东不能败啊!太子你英明神武,要不给他们下道令旨,给他们指条明路。”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陈矩,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无非下道密旨,陈述利害关系,叫谭纶戚继光拼尽全力,也不准败。 “你当我是神仙?比身在前线的主将还要清楚敌情?敌情不明,我再英明神武,也想不出好的对敌之策。 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就看谭纶和戚继光的,孤相信他们。” 有小黄门走到门口,禀告:“报!督理处送来南海最新急报。” “拿进来!” 祁言出到门口,接了过来,转身疾走,双手捧给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来,一目十行,匆匆看完,脸色有些不好看。 “西班牙人还真是老奸巨猾啊!” “殿下,怎么了?” “俞大猷率南海水师左营刚抵达满剌加龙头港,南海水师中营巡哨船队探知,西班牙水师主力就扑了过去。 看来是想趁俞大猷在满剌加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 冯保、陈矩、祁言面面相觑。 北面的困境还没解决,南边又出事了。 要是让西班牙人给俞大猷所部当头一棍,南海战局可谓是开局不利。 要是北边谭纶也挡不住,让图们汗率部杀进了辽东。 太子殿下力主的北伐南征,就成了大明最大的笑话。 “殿下,怎么回复?”陈矩颤声问道。 “有什么好回复的。南海比辽东更远。这会俞大猷早就跟西班牙人胜负已定,我给十个锦囊妙计也于事无济。” 这时,又有内侍在勤政堂门口禀告。 “报,东厂有紧急禀文送到。” 冯保眼睛一闪,提起前襟快步走了出去。 几十息后转了回来,脸色郑重,把禀文呈给了朱翊钧。 朱翊钧看完后,轻轻地放到一边。 站起身,走到窗前,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外面的夜色。 天地间漆黑一片,仿佛一张血盆大口,遮天触地,下一秒就要整个西苑吞噬下去。 “内忧外患!外面的人不甘心,里面的人不消停。” 第一百五十一章 狗日的贼老天! 周国泰一身铠甲,巡视着开原城墙。 他的脸黑漆漆的,上面满是泥土、硝烟的混合物,厚厚一层,就像抹了一层腻子。然后被汗水冲刷出几道水渍,跟张鬼面具一样。 几天没洗脸,就是这个结果。 城墙上士兵在忙碌着。 他们两人一组抬着尸体,大部分是守城明军的,少部分是察哈尔部的。 他们都是勇士。 尤其是察哈尔部冲上城墙的军士,他们都是冒着九死一生,在数十上百位同伴用性命掩护下才冲上来的。 厮杀一番后,孤立无援的他们最后还是被守军刀枪齐下,倒地而亡。 “我们的人埋在一处,名字登记好,遗物收拾好。察哈尔部的就埋在一起,做个标识。都不要怠慢了,各为其主,都是舍得性命的勇士!” “是!” 周国泰交代一句后,继续巡视。 城墙上到处是木板搭建的棚子,乱七八糟的没有章法。周国泰个子高,有时候需要弯着腰,从底下走过。 木板上面插着不少箭矢,有士兵伸手去拔。还有其他的士兵在收拾地上的残缺兵甲。 缺了口的刀剑,被拔了出来的箭矢,还有断了的长枪,都被收在一起。 刀剑和枪头,还能回收,融了做箭头,修葺一番后继续使用。 刀剑和长枪是耐用品,一件还能用个十几天,杀三五个敌人才卷刃缺口。箭矢就是消耗品,射出去就不要想找回来。 开原城里有火器,但是弹药需要省着用,弓箭也能杀人,都好用。 谁也不知道这场守城战会打多久,一切都省着来。 一队队士兵们在摆放兵械。 一把把钢刀插在木桶里,一支支长枪架在木架上,隔一段距离放一个。 方便打起仗来,守军们突然发现手里的刀卷刃,长枪断头,好顺手抽出一把来继续杀敌。 伤员们靠着女墙坐着,披着白褙子的医官和医救兵,穿行其中,给他们做检查,用纱布包扎伤口。 他们都是轻伤员,还能继续战斗的。伤重者早就被抬下城墙去了。 看到周国泰走过来,他们都抬头注目,眼神透着信任、坚毅和问候。 周国泰走到北城楼,这里有三门九斤炮,炮手们正在用长木杆,清理炮膛。还有部分炮手在整理弹药。 “弹药够吗?”周国泰停下问道。 “回将军的话,消耗得有点快,三天就打完了四个基数,仓库里只剩两个基数了。” 两个基数,打不了一两天了。 这些火炮可是守城的镇海神针,要是没有弹药,这城守起来就更加艰辛了。 周国泰拍了拍炮兵队长的肩膀,“打准点,多打几个北虏。” “是!” 周国泰走到北门城楼跺墙后面,看向前方。 北边的山野间,一直到天地之际,漫山遍野的全是帐篷,袅袅升起数以千计的白烟,时不时有人骑着马穿行其中。 似乎有歌声顺着风飘过来。隔得太远,风又太大,听得若隐若现。 一群群的牛羊在帐篷的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草。不远处这场数万人的生死搏杀,与他们毫无关系。 周国泰抬起头,天色阴沉如铅,低得仿佛就悬在头顶上,一伸手就能攀到。 天气越来越冷,但是没有冷到周国泰想要的程度。 天公不作美,往年冬天一年比一年来得早,一年比一年冷。今年偏偏迟迟不见迹象,极有可能会来迟。 贼老天! “呜!呜!呜!” 远处数十支牛角号吹响,从各个营地里涌出骑兵,像千百条小溪泉水,汇集成一条河流,数十条河流汇集成一片湖水。 上万察哈尔兵马列着队伍,向开原城慢慢前进。 有四五千人是步兵。他们或披着皮甲,挂着护心镜,或穿着羊皮袄,戴着翻毛帽,背着弓箭,挎着刀枪,扛着云梯,神情木然。 在他们身后,是骑兵。他们坐在战马上晃动着身体,拉住缰绳,控制坐骑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 他们是等前面的步军打开城门后,一拥而入。 还有更多察哈尔部众,从营地出来,慢慢汇集成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大海。 开原城墙上早就响起了急促铜钟声,还有尖锐的铜哨声。 士兵们脚步如飞,一队队士兵走到跺墙后面备战。一队队弓箭手和火铳手站在后面。炮兵队长招呼着炮手们,把火炮缓缓推到炮位上。 很快,刚才忙乱嘈杂的城墙突然变得安静,只有在北风中呼呼飘动的旗帜,在啪啪地乱响。 守军各就各位,严阵以待。 察哈尔部众前锋缓缓推进到城下一两百步远,大队步军停住,然后一队队弓箭手壮着胆子向前走。 没法子,他们是骑兵角弓,射程相对较近,又需要对城墙上进行仰射,必须走到足够近的距离。 察哈尔部弓箭手走到明军的射程里,军官大吼一声,“射!” 明军弓箭手和火铳手,分组上前,站在跺墙后面,或张弓搭箭,或举起滑膛枪,对准密密麻麻的人头,毫不迟疑地松弦和扣动扳机。 砰砰的火铳声中,铅弹在空中呼啸着,一朵朵血花在一个个察哈尔弓箭手身上绽开,惨叫声中,他们像被砍倒的木桩子,倒在地上。 相比之下,箭矢悄无声息,嗖嗖的破风声被火铳声掩盖,等箭矢插在察哈尔弓箭手的身上时,他们才知道疼痛。 冒着守军的箭林弹雨,察哈尔部的弓箭手站定,张弓搭箭,对着城墙进行抛射。 他们连目标都看不到,只能靠箭矢的数量进行火力压制。 “注意!敌射!注意躲避!” 军官们在城墙上大声喊了起来。 有盾牌的举起了盾牌,没有盾牌的躲在木板搭建的木棚里,听着啪啪的箭矢落地声,就像雨打芭蕉叶。 察哈尔部射得越猛,守军就反击得越凶。 弓箭手和火铳手冒着察哈尔部铺天盖地的箭雨,在跺墙对着城下的弓箭手,射出一轮又一轮的箭矢和弹丸。 城下倒下的察哈尔弓箭手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躺成了一条黑色的带子。 终于,察哈尔部的领兵那颜耐不住性子。 城下的弓箭手死伤四五十个,也不见得能射中城墙上十个守军。这样的交换比,傻子都知道划不来。 那颜一扬马鞭,恶狠狠地吼了几句,数千察哈尔步军爆发出一声巨吼,然后像潮水一般向开原城涌来。 很快就像一群蚂蚁,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开原城脚。他们架起上百个云梯,下面有人扶住两边,然后其他的人咬着刀,举着盾牌,冒死攀着云梯向上爬。 察哈尔弓箭手一下子觉得压力骤减,伤亡肉眼可见地变少。守军弓箭手和火铳手的注意力全转移到云梯上去了。 他们从两边的跺墙里,对云梯上的察哈尔士兵射箭开火。箭矢和弹丸在城墙前方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只要被这张网沾到,非死即伤。一个个察哈尔士兵从云梯上惨叫着翻落下来,重重地跌在地上,再无声息。 周国泰在北门城楼上亲自指挥。 这里是察哈尔部众进攻的重点。 他们必须要攻下城楼,打开城门,放入主力骑兵,才能取得胜利! 察哈尔部在北门、东门城楼投入最精锐的兵力,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大型攻城器具。 城楼上的火炮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不管是巢车还是冲车,九斤炮对准了,轰隆几炮,察哈尔部众千辛万苦做好的器具就会被打得稀巴烂。 周国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手心里像是摸到了一摊黑稀泥。他顾不上,四处看了看,发现少数地方有察哈尔部众冲上了城墙,但还在可控之内。 预备队冲了上去,围着这些察哈尔勇士一顿乱砍,有的军官脆调一队火铳手上去。 武功再好,一铳撂倒。 一个时辰后,城下响起了尖锐的号角声,只有一支号角在吹。察哈尔部就像退潮一般,迅速退下,只留下满地的尸体,以及哀嚎的伤者。 又打退了一次。 周国泰长舒一口气,全身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跺墙,不停地喘着粗气。 察哈尔部的进攻一次猛过一次,因为他们也知道,寒冬虽然晚到,但终究会到,为了性命,他们必须要在寒冬到来之前攻下开原城。 周国泰心里清楚,开原城守军目前看着还占据优势,但伤亡惨重,兵甲箭矢和弹药消耗极大,却得不到补充。 自己还不得不分出五千兵马,守住铁岭城。两城互成犄角,扼守住大道,才能把察哈尔部挡在北边。 图们汗集中兵力打开原城,开原城一下,铁岭城孤立无援,撑不了多久。 现在开原城守军也被逼到了最危险的关头,这根弦被拉得紧紧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攻守双方都憋着一口气,看谁先扛不住。 周国泰抬头看了看,还是那样阴沉如铅,可就是不下雪! 狗日的贼老天! 他强撑着起身,扶着跺墙站起来,把旁边的“明”字大旗,高高举起,大声吼道:“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先是北门城楼,接着是整座开原城,跟着齐声大吼。 “大明万胜!” 声音如巨涛海浪,席卷着城外的荒野山河。 远处山丘,一位身穿亮金铠甲的贵人拉住坐骑,身后有护卫举着九斿白纛,正是察哈尔部图们汗,他转头看向开原,听着一声接着一声的“大明万胜”,目光深远。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李家兄弟 辽河河套草原上,绿油油的青草变得枯黄,满是初冬的肃杀。 李成梁率领一万辽东骑兵风驰电擎地奔跑着,他们列成一个三角形,飞快地翻过山丘,涉过河流。 李成梁冲在最前面,手里的马鞭不停地抽打着坐骑,马屁股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这是他最喜欢的东北神骏,可是此时已经顾不上,李成梁只想着再快些,再快些。 当他在通辽城接到急报,黑石碳带着两万骑兵在厶砬子山围住了李成材和叶梦熊的两千运粮队,急得腾腾地冒火星子。 李成梁知道自己的弟弟没有戚继光那样的好本事,带着六千人可以硬扛辛爱数万骑兵。 两万骑兵在草原上伏击两千马步军,凶多吉少。 黑石碳他是熟悉的,图们汗的叔叔,积年老贼,十分狡诈凶狠。 虽然李成梁知道李成材肯定也给戚继光那边报了信,但他还是按例派人给兴化城传信,然后命令副将代自己暂摄通辽城防务,警惕敌袭。 点起一万精骑,直奔厶砬子山。 我的傻弟弟,你带着骑兵,要是万一挡不住,撒丫子就跑啊。 茫茫大草原,我们防不住察哈尔部骑兵,他们也很难追到我们。 李成梁心里期盼着李成材机灵点,保住性命为上。可是又担心他真得这样做了。 撇下护卫的粮草,还有押粮官员叶梦熊和一干民夫,让他们落入北虏之手。这事捅上去,天大的事。 按照军法,李成材当斩! 真要深究起来,李家都要吃挂落。 要是以前,李成材真要是跑了,李成梁还能想想法子,携带财物去京城,走走关系,通通门路,往几位权臣和太监府上悄悄塞上一份厚厚的孝敬。 弟弟违反军法的事,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是现在不行。 太子秉政,整饬戎政,大兴军改,其中最重要一条,就是严肃军法。提拔重用的胡宗宪、谭纶、戚继光,都是军法严正、赏罚分明的人,一点情面都不讲。 更何况西苑太子,他严令再三,肃正军法。要是知道自己敢走门路,徇私枉法,不要说李成材,连李家都要满门吃鬼头刀。 老三啊,你可千万不要跑,死死地钉在营地里,哥哥来救你了。 李成梁心里有些期盼。 明军在草原作战富有经验,押运粮草这种极有风险的事,也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路上四处撒出侦骑,遇到敌袭,发信号弹,派传令兵四处求援,同时粮车首尾相连,组成一道防线。 民夫躲在里面,步军组织抵抗,骑兵在外游弋,策应防御,等待援军。 战术成熟,训练有素,只要不太拉胯,或者遇到什么意外,很少会被突破防线,全队覆没。 李成梁也相信弟弟李成材不会拉胯,可是就怕意外啊! 兵无常势。 战场最凶险的事之一就是你永远也预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就好比大家都以为图们汗会在辽河河套地区跟明军决一死战,结果他虚晃一枪,带着主力跑到黑山,从北边猛攻辽东。 是的,李成梁出通辽城没多久就接到了急报。 辽东发过来的急报,先到通辽,再去兴化。谭纶发的急报又是明报,一路上副将以上的驻防将领都能收到,做好应对准备,随时待命。 谁能想到图们汗这个憨憨,突然学起兵法,玩了一招声西击东,还把大明诸多名将谋臣都给蒙到了。 你不敢说他是听了哪位谋士的建议,又或者是晚上做个梦,然后做出这个疯狂的决定。 反正现在明军相当难受,东边岌岌可危,随时会被破边扰境。西边却被偏师拖住,一时半会也动不了。 “报!” 有侦骑折回来报告。 “快到了?” “是的总兵,就在前面五里的地方,上了那个山岗就能看到。” “走,去山岗看看。” 刚才还火急火燎,恨不得用马鞭抽得坐骑腾云驾雾的李成梁,现在反倒不急。 他命令部下集结在山岗下,稍做休息,做好战斗准备。然后带着扈从,上了山岗。 举起单筒望远镜,李成梁观察着情况。 四五里外的一处山包上,数十辆马车首尾相连,围成一圈,只是看上有多处残缺,应该是经历了多次冲击。 但那面大明旗帜还没倒,北虏骑兵还没有攻进去! 上万北虏骑兵围着它在打转,鬼呼鬼叫的,对着马车阵张弓射箭。时不时有骑兵窥得机会,策马向前,向从残缺处冲进去。 这样的车阵,最怕的就是被北虏骑兵冲进去,在肚子里一阵乱搅,然后跟外面的同伴内应外合,一举攻破。 两三个北虏骑兵刚冲到残缺处,突然火光一闪,有火铳手躲在暗处开火,北虏骑兵应声倒下。 眼尖的李成梁还看到北虏骑兵倒下去前,身上还插着箭矢。 还埋伏着弓箭手。 李成梁放心了,守军丝毫不乱,守得极有章法,至少还能顶一段时间。 他举着望远镜,看向其它地方,很快在一条小河旁边看到了一群北虏骑兵,人数有上万左右,过半的人下了马,坐在地上,或吃干粮,或给战马喂食。 看旗号是黑石碳率领的主力。 北虏偏师就是偏师。 战场上不管在哪里,都要做好作战准备,绝不能有一丝松懈,因为你不知道敌人会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主意一定,李成梁马上布置。 他叫参将带着两千骑兵先等两刻钟,等自己率主力绕到黑石碳主力的后面,然后参将率部冲出去救援车阵,吸引北虏注意力。 自己率主力,趁机从后翼出击,杀向黑石炭中军,直取他的狗头! 很快,当黑石碳盯着冲出来的参将兵马,招呼手下赶紧准备,向那边迎敌时,李成梁拔出钢刀,盯着远处的黑石碳,狠狠地往下一劈。 八千辽东骑兵策马奔腾,风卷残云一般从后面的山岗上冲下来。 黑石碳果然是积年老贼,一看这形势,知道挡不住,厉声传令,叫手下兵马整队冲上去,挡住明军的冲锋,自己招呼心腹亲卫人马,卷起旗子,向北而逃。 都是召集的朵颜、泰宁各部,不是察哈尔本部人马,丢了就丢了。 可是李成梁盯上他,怎么会丢了他呢! 于是黑石碳数百骑在前面逃,李成梁一千骑在后面追,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逃! 黑石碳也是倒霉催的,逃跑过程中,突然马失前蹄,连人带马,翻滚在地,心腹亲卫赶紧转头去救,可是李成梁所部追得急,看到这架势立即开弓射箭。 心腹亲卫被射死了十几人后,其余的人一哄而散,留下黑石碳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草地上,看着蓝天,寒风刺骨,冷到心底。 这支偏师作战意志不强,主将黑石碳在明军突击之下,只想着逃跑,却马失前蹄被明军俘获,其余兵马马上做鸟兽散。 李成梁叫人捆住了黑石碳,好生看管,打着坐骑兴冲冲地向车阵跑去。 车阵外围,明军正在清理战场,搜寻北虏伤员和装死的家伙。 李成梁带着扈从从车阵搬开的缺口走了进去, “老三,成武,你小子干得不错,这诱饵当的好,钓到了一条大鱼,黑石碳! 这个老货,我们的老对手,图们汗的叔叔,老贼啊!跟我们周旋了这些年,好几次,不是他就要弄死我们,就是我们要逮到了他。 好了,这次终于落到老子手里了。成武,人是我抓的,但首功是你啊!” 李成梁跳下马,大声嚷嚷着,却不见李成材出声,也没看到他的身影,顿时心慌。 “李总兵!”叶梦熊从某处走了出来,叫住了他。 李成梁一转头,看到叶梦熊浑身都是血,猛地冲上来抓住他的手,厉声问道:“我家老三呢!” “跟我来!” 叶梦熊把李成梁带到一处。 李成材躺在角落里草堆上,浑身是血,双眼盯着蓝天,再无一丝气息。 “李总兵杀出来时,李参将刚好落下最后一口气!” 第一百五十三章 疯了才能打赢! 李成梁盯着李成材的尸体,双目赤红,泪水无声无息地从脸上滑落。 缓缓蹲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兄弟,你比我早走一步。 兄弟,你怎么能比我早走一步啊! 虽然我们从十几岁第一次上战场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以后的结果。不是建功立业、荣华富贵,就是横死战场,马革裹尸,可是 老三,你叫我怎么跟老爹和老娘交代啊! 呜呜——! 李成梁的哭声,撕心裂肺。 凛冽的北风吹得他头盔上的红缨乱摆,不远处飘荡的“明”字大旗,烟熏火燎,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旁的叶梦熊站立不动,如同一棵孤树。 李成梁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如一匹恶狼扑了过来,狠狠地盯着叶梦熊。 “我家老三是怎么死的?” 叶梦熊闭着眼睛,不堪回首,黯然地答道:“都是我,是我害了李副将。” “说!”李成梁挥舞着双手,跳着脚,厉声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说!” 叶梦熊睁开眼睛,“是我擅做主张,组织民夫上前对敌。” 李成梁暴跳如雷,指着叶梦熊骂道:“你个混蛋,民和兵,是两回事,他娘的不能混在一块用! 见过血、杀过人的兵才是老兵,新兵都扛不住,民夫顶个球用,你还把他们派到前面去杀敌,你个鸟书生,不懂打仗,不要瞎挤挤的乱指挥。” 叶梦熊低着头,“是我不对。我不明军务,胡乱指挥,以为民夫如书上所言,发把刀,给把枪,勉励一番就能杀敌。 不想民夫一触即溃,车阵出现缺口。在外游弋的李副将马上带兵冲过来,堵住缺口,不想陷入重重包围。” 李成梁冲上前来,揪住叶梦熊的衣领,赤红的眼睛瞪得滚圆,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他的肉。 “你个混蛋,害死我家老三,我要你偿命!” 旁边的营统领和队官冲上来,一左一右拉住李成梁的胳膊:“总兵,叶巡按不是有心的。李副将陷入重围,叶巡按马上组织火枪队往外冲,拼死救出李副将。 李总兵,你看!” 营统领抓起叶梦熊的手,在李成梁张开,这是一双血肉模糊的手。 “事急时,叶巡按跟我们几个炮手,抬着子母炮冲在最前面,连开几炮,终于轰开了一个缺口,这才把李副将他们接应出来。” 叶梦熊慢慢地把手抽回来,“我只是伤了一双手,李副将他们却丢了性命。” 李成梁看着满脸漆黑、一身轻甲破烂不堪的叶梦熊,满腹的怒火不知道怎么发作,泪流满脸,仰天长啸。 “老三啊!” 叶梦熊闭着眼睛,低着头,流着泪。 旁边那面“明”字大旗,飘动地更加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卷走。 “报!戚帅和徐侍郎领兵来了!” 兴化城、通辽城、赤峰城是一个三角形,互相之间的距离都差不多。叶梦熊他们被围,除了通辽城,赤峰城和兴化城也派人去传信。 离得最近的赤峰城兵少,首要任务是坚守,谨防黑石碳虚晃一枪攻破城防,所以只是派侦骑来侦查,没有派兵来驰援。 兴化城稍远一点,戚继光和徐渭所领的援军就稍晚了一点。 戚继光和徐渭急匆匆走了进来,看到躺在地上的李成材,连声问道:“怎么回事?” 营统领上前去,把情况简要汇报了。 戚继光默然上前,拍了拍李成梁的肩膀,把叶梦熊拉到一边,询问详情。 徐渭走到李成梁跟前,不客气地问道:“汝契,你还要杀了叶男兆为成武报仇吗?” 说来也奇怪,李成梁心高气傲,连戚继光都不大放在眼里,偏偏最服徐渭,尊其为兄,一直要让几个子侄拜徐渭为师。 “文长先生,我心里痛啊。” “你心里痛,我心里也痛,大家心里都痛。”徐渭指了指远处被小心抬在一起,正在洗涤的明军阵亡者,“他们的父母妻儿心里不痛吗? 汝契,自从踏上战场,你、我、成武、戚帅、叶兆男,千千万万的将士们,心里都抱了必死的心。 沙场无情,今天老三阵亡,明天可能就是我。” 徐渭抓住李成梁的肩膀,沉痛地说道:“汝契,我们是大明军人,保境安民、杀敌报国,是我们的天职。难不成你还奢望老死床榻?” 李成梁摇了摇头,“文长先生,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我心里痛,跟刀割了一样痛。”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老三能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汝契,老夫也想给老三报仇。找谁报仇?找察哈尔,找图们汗!” 李成梁盯着徐渭的眼睛看了一会,转过头去恨恨地说道:“图们汗老贼!” 那边戚继光拉着叶梦熊走过来,接到徐渭的眼神,大声说道:“汝契,本帅和文长会具文上奏,把成武的英烈行径报于西苑,昭彰天下,留名青史。” 李成梁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戚继光见他的情绪稳住了,继续说道:“你们抓住了黑石碳?” “是的。”李成梁答道。 “带上来,我们好生审问。” 一个时辰后,戚继光、徐渭、李成梁和叶梦熊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徐渭说道:“现在图们汗率察哈尔部主力去了辽东,王帐空虚,正是我们用兵的好时机。黑石碳交待,图们汗王帐在兀鲁胥河畔,哈纳图山脚下,离通辽城不五百里。 我们调集兵马,整军北上,十天之内必定能够横扫图们汗王帐。” 戚继光坚决反对:“荒唐!黑石碳说的可信吗?要是他骗我们怎么办?” 徐渭分辨道:“审问时,黑石碳说的话半真半假,王帐位置是我们用计诈出来的。对照此前收集的情报,没错了。 此前传来的讯息,我分析出图们汗王帐可能在三个位置,兀鲁胥河畔就是其中一处。现在黑石碳所言,正好应证了。 还有其它俘获将领的供词里,也佐证了这点。” 戚继光摇头道:“就算王帐位置无误,现在马上要下雪了,我们扫荡完王帐,一旦赶不回来了,数万兵马孤悬在冰天雪地里,太危险了。” 徐渭大声道:“干嘛要回来! 察哈尔部在那里能过冬,我们就不能吗?我们扫荡了图们汗王帐,就驻扎在那里。等到春暖雪融,继续扫荡察哈尔部其它各部。” 徐渭的话震惊了帐里众人。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我们现在有棉衣、有煤球、有干粮、有药材、有帐篷,有王帐的数十万牛羊,物资比察哈尔部众还要充裕,难不成他们能过冬,我们还过不得! 我们要是连这点苦寒都耐不住,以后还怎么重现二祖武功,北逐漠北,封狼居胥!” 戚继光沉默不语。 叶梦熊被说动了,心头一热,想出声附和徐渭的建议。 可是想到自己胡乱指挥,造成李成材战死,心里又冷了下来,摇头道:“太冒险了。” “冒险?”徐渭越说越激动,“兆男不如说我疯了!图们汗疯了,我们就不能疯了!疯了就能打胜仗! 而今我军陷入困局,不奋力一搏,如何破局? 一是立即挥师东进,驰援辽东。万一我军还未到辽东,大雪封路,或被图们汗半路伏击呢?这片草原,北虏比我们要熟悉得多,离开城堡,我们并不占多少优势。 就算我们路上无阻,到了辽东,却得知图们汗破了开原,抄掠辽东。难道我们要像往年一样,跟着破边的北虏屁股后面,转战各处,再礼送他们出境?” 徐渭扫了一眼众人,“诸位,图们汗在辽河河套地区留了多少兵马,我们不知。董狐狸是友是敌,我们不知。除了黑石炭,是不是还有其他首领,我们也不知道。万一大军轻动,驰援辽东,留在这里的北虏窥得空隙,从滦河一线南下,破了边墙,直入京畿,我们就万死难咎其责!” 众人脸色一变,京畿被破边抄掠,比辽东被抄掠要严重得多,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徐渭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某的计谋就是先守住河套地区,守住背后的京畿无虞,立于不败之地。再伺机以偏师反击,偷袭图们汗王帐,他将我们一军,我们将他一军!” 沉默一会,戚继光缓缓说道:“文长,如果我不是主帅,也就率兵北逐了,可我现在是统领全军的主帅,我要为十几万将士着想,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去搏。” 徐渭转向李成梁,问道:“汝契,你意如何?” 李成梁沉声答道:“大帅,徐参军,李某愿帅精骑,北逐漠南草原,荡平图们汗王帐!” 徐渭看着他,点了点头,又对戚继光说道:“戚帅,如果我们能够荡平图们汗王帐,伤其元气,他那六万察哈尔骑兵就孤悬在外,覆灭在即。 就算他侥幸破边入境,抄掠辽东。我们也是跟他各持胜负,不输不赢。元敬,我们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西苑着想。” 戚继光猛地抬头。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下雪了! 徐渭扫了一圈众人,语气凝重地缓缓说道:“到现在,太子殿下一字未给我们,什么意思?他不想给我们任何困扰,放任我们应对,是输是赢,他都会替我们担着。” 戚继光大帅行辕和徐渭的参谋军事处,有信鸽、海东青与京城督理处保持着联系,急报十天前就用信鸽传回京城。 这里到京城,八百里加急也就四五天。要是西苑和督理处有什么诏书急令,也早就到了。 戚继光脸色由黑转红,激动地腾地站起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殿下这般信任我们,我们就算是拼掉性命,也不让太子为难。北逐王帐,再凶险,我们也要博下这线胜机!” 是啊,只有冒险北逐兀鲁胥河,荡平图们汗王帐,打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胜仗,才能让西苑在辽东被抄掠的情形下,有话可说,不至于被那些豺狗一般的清流文官们群起攻之。 被徐渭一点,大家都明白了这个道理。 戚继光说道:“我亲自带队,就带两万精骑,一骑备三匹马,多带粮草衣被等物,再带行动便利的高轮厢车。 马匹和物资不够,就近从赤峰、兴化、丰宁、承德、通辽等城所部调集,三天后出发。” “不行!”徐渭和李成梁异口同声地答道。 戚继光眉头一皱。 徐渭看了李成梁一眼,先开口:“戚帅,你是全军主帅,不可轻离。辽河河套地区,还有北虏残部流窜,需要你汇集兵马围剿。 还有辽东,需要你严阵以待,随时应变。” 李成梁马上说道:“我领兵去!辽河河套,我每年都要来几次,比你们都熟。我领兵去兀鲁胥河。” 徐渭赞同道:“北逐察哈尔,就由李总兵领兵,我陪着去一趟。戚帅,这里还需要你主持大局!” 戚继光默然一会,当机立断道:“好!就这么办! 李总兵,徐参军,你们马上整顿兵马。叶巡按,你负责调集马匹辎重。” “遵令!” 三天后,一支两万人的骑兵,浩浩荡荡向北而去,数百上千面旌旗在北风中飘荡,如林如海,其中一面“明”字大旗,走在最前面,就像一面大斧,向北方劈去! 辽东沈阳城。 谭纶站在北门城楼跺墙后面,眺望着远方,忍不住感叹道。 “十五天了,已经十五天了。” “是啊宪台,周总兵在开原城坚守十五天了。”幕僚在旁边附和道。 “十五天,不容易啊。” “宪台,看这天色,一天冷过一天,相信再过十来天,就要下雪了,图们汗也该撤兵了。” 谭纶点点头,“可是这十来天,将是最凶险的十天。察哈尔部攻不下开原,进不到辽东,我们不收拾他们,天要收拾他们。 天寒地冻,孤悬黑山以东,缺衣少食,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图们汗,置察哈尔部众于死地,逼他们背水一战。” 幕僚脸上露出惶恐之色,看向北方,“图们汗,疯了!” “我们步步为营,三面合围察哈尔部,逐渐逼他们到绝境。又或许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明白,自己不疯,就活不下来。” “报!” 有军校上前禀告:“辽东魏巡抚到。” “惟贯怎么来了?辽阳出了什么事?” 辽东巡抚魏学曾驻辽阳城,这个时候匆匆赶来,让谭纶心头一惊? 魏学曾一身官服,外披一件斗篷,走到跟前,先取下斗篷,递给随从,拱手行礼: “宪台!” “惟贯匆匆赶来,可有要事。” “有军务相商。” “快,到城楼里坐。” “好。” 两人坐下后,谭纶幕僚叫随从去准备热茶,在下首位坐下。 “惟贯,什么军务?” “破敌之法!” 魏学曾的话让谭纶一愣,迟疑地问道,“惟贯,破图们汗之法?” “是的宪台!”魏学曾应道,“而今图们汗率察哈尔部六万攻开原城,庄兔台吉率三万女真部攻抚顺城,日夜急迫,岌岌可危。 学生想,我军要是有一支偏师,出抚顺,绕道女真部后翼,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定可一举击破。 抚顺城围一解,辽东困局可以为之一缓。” 谭纶捋着胡须赞同他的这个说法:“抚顺城下三万女真人,虽然都骁勇善战,但出自各部,号令不一,人心未定。又顿于抚顺城下十几日,早就军心晃动,只需一支偏师奔袭侧翼,定可将其击溃。 抚顺城围一解,还可叫魏建平率部,会合偏师,绕道广顺关,与开原城守军内应外合,合击图们汗,逼退他。 可是,现在去哪里找这支偏师?” “宪台,学生今日就是来送这支偏师的。” 谭纶腾地站起来,旁边端着热茶送过来的随从躲闪不及,手里的托盘一翻,茶杯咣当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地上的茶水流了一地,冒着白气。 谭纶连看都不看,伸手抓住魏学曾的手:“惟贯,有多少人?” “勉强一万!” “足矣!不是民夫青壮拼凑的!” “绝不是,都是上过沙场的,不少都是见过血,杀过人的。” “老兵,在哪里?” “就在沈阳城外。” “惟贯,你从哪里找来的?” 谭纶越发地着急了。 “宪台,请听学生慢说—— 余昌德天未亮就起来了,旁边躺着的妾室打了个哈欠,从绸缎被褥里伸出白藕一般的手臂,好奇地问道:“老爷,天还黑着,你又要去上早朝?不是早就罢停了吗?” 余昌德鼻子一哼,冷然道:“老爷此去,就是要恢复早朝!祖制,怎么能轻弃!” “半夜就要起床上早朝,老爷以前每次起身都要骂骂咧咧一番,怎么今儿还说要恢复它了?” 余昌德恼怒地呵斥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快些起来,伺候老爷洗漱穿戴!” “是。”妾室看到余昌德发威了,不敢吱声,连忙应道。匆匆穿好衣服,下了床,给余昌德找来披风,先穿在他身上,又去外间,叫醒婢女丫鬟,赶紧准备热水。 洗漱一番,吃了一碗小米粥,梳理发髻,打理胡须,换上官服,戴上乌纱帽,妾室真得以为朝廷又恢复早朝了。 余昌德走到书房,在西面朝东的墙上,挂着一幅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前面有一个龛台,摆着一个香炉。 他走到跟前,点燃三根清香,捻在手心里,双掌合十,跪倒在团蒲上,嘴里念念有词。 “至圣先师保佑,保佑学生这一次名动天下,永照汗青!” 说完,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把香插在香炉里。深吸一口气,从龛台上取下一份奏章。 它被放在至圣先师像前摆了一晚上,仿佛沾了圣贤之气,百毒不侵、万法不沾,必定能保佑他旗开得胜,一奏成名。 余昌德把奏章揣到怀里藏好,在书案后的座椅上默坐着。 书房里只有一盏灯,灯光昏暗,摇曳发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摇晃,照得他的神情一闪一闪的。 坚毅、迟疑、畏惧、勇决. “老爷,四更天了。”管事在门口说道。 “好!” 余昌德站起身来,快步走出书房,来到前院,钻进早就备好的轿子。 轿子悄然出门,转了几个弯,来到长安大街,在旁边停下。 余昌德钻出轿子,抬头一看,此时天色发白,即将天明,整个京城也在将醒未醒之际,远近传来人声,收夜来香的人沿着小巷在叫喊着。 更远处各城门传来喊声:“吉时到!准备开城门了!” 旁边停了十几顶轿子,还有数十人从远处步行而来,他们围在余昌德身边,默默地点头。有的在不停地跺脚,往手上哈着白气。 “好冷的天!” “天冷,可我的心是滚烫的!” 目光在轻声议论的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余昌德发现大部分人都来了,少数应该是临阵脱逃了。 不管他了! 余昌德率先走在前面,其余的人慌忙跟上。 走了几步,余昌德突然觉得脸上一冷,不由地抬头,看到天色撒下来盐粒一样的小雪。 下雪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午门哭阙 下雪也不能阻止我滚烫的心! 余昌德走得更加坚定,腰立得更加直,头昂得更加高。 身后二十多名清流,一百多名国子监学生和名士大儒,看着余昌德的背影,就像看到了泰山,不由跟紧了脚步。 脚步声哗哗,就像雨声一般,在蒙蒙亮的午门前,显得格外响亮。 守门的奉宸司军士闻声一看,看到一队人走了过来,前面是二十几位官员,两三位穿绯袍,其余的都是青袍、绿袍,后面一百三四十人,穿着儒装,应该是国子监的学子。 军士连忙禀告了值班军校。 军校带人从左便门出来,快步迎了上去。 “站住!” 余昌德昂着头,自带一种威凛不可蔑视的气势,先喝了一声:“让开!” 军校厉声道:“这是午门,军民官庶不可在此造次,违禁者立逮,递交奉宸司!” 余昌德正色说道:“我等要递交奏章,向天子请愿!” “官吏去各衙门递交,庶民去通政使司,又或者去都察院即可!休得在午门前滋事!” 军校一步不让! “荒唐!尔等武夫,胆敢阻塞言路吗?你们就不怕天下人的唾沫给淹了吗?” 余昌德胡须张开,愤怒地大吼道。 奉宸司官兵都是从九边和东南剿倭“功勋”兵马里,轮流调拨入京。 今日值班的军校是大同山西镇调过来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这种虚张声势,根本不怕。 “这里是午门!后面是紫禁城,是禁内,天子居住的地方。本军奉命入值翊卫,只有合规腰牌,到了时辰,放可进入。 其他闲杂人等,休得滋扰!要是敢硬闯,休怪本军以冲闯禁内、意图谋反之罪拿了你们!” 余昌德听得脑子嗡嗡的,失策! 原本还想复制一场左顺门事变,结果连午门都进不去。 自从朱翊钧秉政以来,一改往常关防不严的坏毛病,六部、五寺、两院被锦衣卫翼卫司接管关防,午门、左顺门、文渊阁由奉宸司接管关防。 腰牌是特制的,一般官吏进出,还需要一月一换的“通行证”,上面有指模,翼卫司、奉宸司留有底档,一旦有疑,立即对比留底指模。 这样的关防下,不会再出现内阁、六部等衙门丢失东西,甚至有人跑进宫禁打人等不可思议的现象。 余昌德等人一时只顾着群情激愤,忘记最重要的一点,怎么进午门! 真是秀才闹事,三年不成啊! 不管余昌德等人如何胡搅蛮缠,军校不退让一步,没有腰牌和“通行证”,休想进午门。要是你敢闯,他们就敢抓! 完蛋,难道要出师未捷身先扑? 出师不利啊! 余昌德和几位带头者交换眼神,退到一旁商量起来。 律例除了非法携带兵甲弓弩者,不禁止官庶军民在午门逗留。 看到余昌德等人退了下去,军校挥挥手,带着奉宸司的官兵,退到午门前。 “怎么办,予德公?” 余昌德也觉得棘手,“大家群策群力。” “待会有官吏要进午门入内阁,我们跟着一起混进去?” “混不进去,盘查甚严,一一勘验腰牌和通行证。有可疑甚至还要搜身,以防违禁物携带入内。”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个同科在内阁做事。” “你怎么不早说啊,害得我们全困在这里。” 余昌德看了看午门,若有所思地问道:“诸位,这里离禁内不远,我们在这里大哭,皇上听得到吗?” “应该能听得到!” “那我们就在午门上疏,哭谏!” “好!” 众人神情肃穆,排好队形,余昌德站在最前面,后面按照官阶高低排官员,再后面国子监排队就有些混乱,谁都想排到前面去,可是谁都不会让别人。 挤来挤去,最后还是两位站在余昌德身后的官员折过来,好生调解了一番,这才把队伍排好。 “就这样排了,不准再乱了。” 官员交代了两句,赶紧站回自己的位置上。 余昌德等人怀着上朝一般的神情,向前走去。 后面的人也怀着上朝的神情,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走。此役后必定名动天下,飞黄腾达,就能跟得予德公一起上朝了 可惜走着走着,看着前面铠甲鲜明、握刀持枪、杀气腾腾的奉宸司军士,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这些人上朝的心就变成上坟。 午门警戒线是二十步,余昌德走到二十步开外,噗通跪下,大声喊道:“皇上!臣余昌德上疏,陈明朝情弊政,请圣明天子澄清朝纲!” 他掏出那份奏章,大声念起了:“隆庆二年论欺君误国十罪疏! 而今君臣不厘、国器窃据,奸党内居西苑,外遍朝堂,挟天子以令百官,擅权误国,穷兵黩武,倒行逆施至今两年有余。” 余昌德列出了西苑十大罪行,君臣不分、擅权误国、偏听邪说、听信谗言、疏远贤臣、任用奸党、宠信阉党、与民争利、穷兵黩武、阻塞言路. 他阴阳顿挫、慷慨激昂地念着骈四俪六的文章,引经论据,妙语成章。 后面的官员和学子们听得摇头晃脑,有的人甚至在想。 要是一般人听到如此雄文,肯定会惭愧到无体投地!传播出去必定天下名动,我等这些参与者也是与有荣焉啊! “西北地震,上天警示;东南飓风,先灵不满。苛政遍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余昌德歇斯底里念完最后一个字,声音有些嘶哑,嘴角都出现白沫。 他高高地举着这本奏章,仿佛举着一份刺穿一切黑暗,给大明带来光明的檄文。 “臣等上疏,请皇上御览!” 后面的人齐声高呼道:“臣等上疏,请皇上御览!” 午门右便门开始有人排队,验腰牌通行证入内。纷纷在旁边驻足观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围观的人越多越好! 老夫恨不得全京城的人都来围观。 余昌德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长安大街,不由气馁。 宽阔的长安大街居然行人疏廖,几顶轿子从此经过,轿夫忍不住加快脚步,一溜烟就没影了。 还有几辆马车,在马夫的驱赶下,晃晃悠悠地走过。驮马毫无敬畏之心,也没有想看热闹的心思,不急不慌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 平日里这里人挺多的,今儿都去哪里了? 来不及细想,从左便门出来一行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他身穿斗牛服,头戴钢叉帽,手里握着一柄拂尘,带着十几位内侍走到跟前。 和声和气地对跪在地上的余昌德说道:“余司业,听说你有奏章要递进去,给咱家吧。” “阉党!滚开!”余昌德义正言辞地呵斥道,“吾等奏章,是递给圣明天子的,尔等西苑奸臣一党,休想染指!” 冯保脸色一冷:“余昌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余昌德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大声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身后的上百人跟着齐声念道,声音震天。 念完后,余昌德伏地大哭:“太祖成祖皇帝,你们在天英灵看看啊,而今太阿倒持,国器窃据,国将不国! 你们睁开眼看看,保佑我大明早日澄清朝纲!” 身后的人也跟着大哭,哭声震天,哀嚎一片。 冯保阴着脸问余昌德:“余夫子,你真要这般不顾死活?” 余昌德停止哭声,直起上半身,转头对身后一百多人,举臂高呼道:“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冯保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连忙右手捂住嘴巴,左手挥挥手,示意大家离开。 快要走进左便门,冯保转头看了一眼又在伏地大哭,仿佛死了亲爹亲娘的余昌德和他身后那群人,目光寒彻入骨。 哭声还在继续,或嘶哑或尖锐,或悲切或干瘪,汇集成一股声浪,直冲云霄,晃晃悠悠向紫禁城飘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辽东的奇兵 谭纶拉着魏学曾的手,急切地说道:“不由老夫不急啊。惟贯,你快说。” “宪台,学生奉命在辽阳安抚百姓,其中有包括归附投降的建州和海西女真.前些日子,图们汗率察哈尔部进犯辽东的消息传遍各处,百姓们惊恐不安,反倒女真军户和佃户,群情激愤.” 谭纶脸色一变,“他们想干什么,内应外合吗?” 魏学曾马上摆手答道:“不是,不是,宪台不要误会。他们是踊跃报名参军,要帮大明打图们汗。” “什么?” 还有这种事? 在明军进剿建州和海西时,对待女真人分几种情况。 第一是负隅顽抗,抗争到底的。这一类无话可说,悉数斩杀。 第二是实在是打不过投降的,这一类多半被送去开平煤铁矿。 此时的煤铁矿跟几百年后的没法比,产量没法比,工作条件也没法比,全靠人在矿洞里钻来钻去,吊着气死风灯,驮着筐,把矿石一筐筐背上来。 稍微先进点的,有轨道车,靠畜力绞盘车把矿车各拉上来。 反正条件艰苦,雇佣大明普通百姓,需要厚利才能诱惑他们下井。北虏、女真、朝鲜、日本那些俘虏就属于性价比特高的劳力。 不用给薪水,一日三餐管饱。甚至为了留住这些宝贵的人才,很多矿提高三餐伙食标准,还请了医生定期给他们检查身体。 不吃饱怎么多干活,病倒病死了哪里再找这么好的劳力? 还有一类是明军一到就投降的,或者稍微一打,明白实力悬殊后投降的,他们跟被俘获的人口一个待遇,分配到辽东各牧场农场干活,类似卫所军户,是为女真佃户。 剩下一种就是主动归附的。这类待遇最高,分配田地或牧场,优先招募兵员。 在辽西,戚继光麾下有一支海西骑兵团,兵员就是从这些人里招募的,是为女真军户。 女真各部被递解回来后,谭纶叫人登记造册后,分发各处,其中佃户和军户划给辽东巡抚行署,由魏学曾接手。 如何安抚处置,谭纶管得就少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女真人里这么快就有心向大明之人,数量还不少? “惟贯,会不会有诈?” “宪台有所不知,”魏学曾知道谭纶的顾虑,开口解释。 “海西、建州女真,以部落分散各处,一部数十户至数百户,居于丛山密林间,以渔猎为生,过得极为艰苦。 学生收编女真佃户二万三千二百户,丁二万六千九百口,妇孺五万七千口;军户八千七百户,丁一万零七百口,妇孺二万三千六百口。 按照督理处廷寄令旨,佃户编为四卫二十千户若干百户。军户编为角、亢两部十翼若干都。这一年,学生走遍了军户所有的都,佃户所有百户。 宪台,其实女真人在建州海西,过得也是极苦。” 谭纶捋着胡须点点头:“本督听说过。建州女真与大明接壤,还可往来互货,多少能换些食盐、粮食、布帛回去。海西诸多女真人就跟野人一般,饮血茹毛。 不苦他们也不会跟着王杲等逆贼袭扰辽东,肆意抢掠。反倒是不少女真头人,日子过得不错。负隅顽抗的多是他们和他们的心腹。” “宪台说得对。” 魏学曾感慨道:“太子英明啊!他早早就定下计策,海西建州女真分别对待,冥顽不化者斩草除根。但是大部普通女真人区别对待,那些愿意归附者,优待;投降者以诚相待,吃饱穿暖,分配田地牧场维持生计。 一番善举,那些女真纷纷感念太子恩德。许多女真人跟学生说,他们在辽东做佃户,比在建州海西当野人强太多了。 有房屋挡风遮寒,不用搭窝棚住山洞;有粮食裹腹,有衣物御寒,有盐巴和药材保命.甚至孩童还能被聚集在一起,识字读书。很多女真人对学生说,他们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 还有军户入军,在辽西戍边效命,不少军士屡立军功。大明现在赏罚分明,时不时有官府中人到军户颁布嘉奖令,赐下犒赏。军户自豪,佃户羡慕。” 魏学曾感慨道:“巡视一番后,学生明白,女真人虽然未曾教化,但总归是人,以暖饱为第一要务。谁给他们饱饭吃,谁给他们衣物穿,他们就会给谁卖命。 此次图们汗寇边,女真军户纷纷要求再送男丁从军,报效朝廷,立功领赏。不止如此,大批佃户请教书先生写了请愿书,以血签名,请朝廷广开门路,恩宽佃户子弟也能从军。 学生想,这也是个办法,于是行文允了,一时间数万女真男丁汇集各县衙和巡抚行署。他们多半上山猎兽,与其他部族争战,见血杀人,比比皆是。 学生选了好几日,择优选了一万着实可用的,带到沈阳城,在城外驻扎。 宪台,城中兵甲军械不缺,也能抽调数百军校,分拣至女真军中,将其编制起来。然后潜行至抚顺城下” 谭纶听懂了魏学曾的话。 这支女真人编制起来,调动抚顺城下,那里有三万女真人,都是女真人,你知道哪个是图们汗的,哪个是大明的。 趁其不备杀出来,先取庄兔台吉首级,杀散他麾下的察哈尔人。那三万女真人群龙无首,抚顺城魏建平再顺势杀出来,内应外合,定能将其杀溃。 魏学曾啊,你还真是给我带来了惊喜,又带来了大麻烦。 谭纶看着坐在对面的魏学曾,捋着胡须,默然不语。 魏学曾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曾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恩威并施,在女真人中威望甚高。 王杲等建州女真贼酋,皆服其威。后来被调去京城任光禄卿,王杲等酋这才跳出来叫嚣闹事。 谭纶执行朱翊钧建州海西军略,力请把魏学曾调回来任辽东巡抚,继续镇抚辽东。 不想他不知不觉,居然给自己整出一万女真兵马,还多是善于猎兽、见血杀过人“老兵”,进退指挥可能不行,但个人骁勇不用说,比一般民夫青壮要强多了。 可是他们值得信任吗? 魏学曾看出谭纶的顾虑,语重深长地说道:“宪台,自嘉靖四十三年,我大明屡屡重创北虏,威名远播漠南东北。隆庆年间,以平王杲叛乱为始,王师四出,荡平建州海西。 大明武德充沛,天威煌煌,女真人畏威怀德,莫能勿从。” 谭纶击掌叹道:“畏威怀德,莫能勿从。惟贯说得好!好!” 他站起身来,在空房里转着圈,“而今也是一个契机,这些归附大明女真人是不是真心,一试便知! 好,就用他们,是为奇兵,只要击破了抚顺城外三万女真人,辽东的困局就迎刃而解!” 旁边的幕僚担心地问道:“要是这些归附女真人心怀不轨,当如何?” “辽东这口锅里来了九万鞑虏,也不缺这一万人。大不了,明年清剿的时候,多砍一万个脑袋。” 谭纶转头看着魏学曾:“魏巡抚!” “属下在!” “本督调拨两百军校以及一万具兵甲弓箭给你。本督也会派人潜行至抚顺城下,递密信给魏建平,与你内应外合,定要破了庄兔台吉的这三万女真人!” “遵令!”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引鳖入瓮 南海满剌加龙头港外,数百艘船只停泊在广袤的海面上。 俞大猷站在旗舰的艉楼上,一群部将围着他,听他指着一张新绘制的海图布置作战计划。 “秦六月,你率六艘船为前锋队,前出到东南海域迎敌,边打边退,把他们应到宾坦岛和林加岛之间,就是这里。这里岛屿众多,海湾密布,老子把主力藏在四周,来个瓮中捉鳖!” “是!” “廖勇,你率前队,驻守龙头港。我们得谨防西班牙人虚晃一枪,偷袭港口。也要小心葡萄牙人和柔佛人从我们背后来一刀。娘的,这里的势力太他娘的多了,得想办法收拾大部分。 要不然总得防着他们背后偷袭,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 “是!” “其余布置如下,前队在这一带等着,等到西班牙人入了瓮,你们就杀出来,堵住他们的退路。 左队在这里,右队在这里,等西班牙人一到位置,看到信号弹,立即从左右上风位置杀出来,左右夹击。” 俞大猷看了一眼众将,特意叮嘱道:“西班牙人的船,都是卡瑞克船,就是小号的世子大帆船。 我们跟玄武水师那些孙子在海上操演对练过多次,世子大帆船排成战列纵队,万炮齐发的威力,我们都深有体会。 卡瑞克船肯定比不上世子大帆船,但单艘炮位比我们多,船体相对坚固,顺风满帆跑起来比我们快! 我们不要硬莽,得想策略 我们船多,我们一艘船二十门炮,他四十门,我们就派五艘打他一艘,我们还是占上风。 他们跑得快又如何!老子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到处都是岛屿,看他们怎么跑。船体坚固又如何,也就是多打几炮的事!” 交代完后,俞大猷大声道:“好了,众将执行军令吧!” “遵令!” 不到一个小时,海面上空荡荡的一片,只有远处还能看到一些船帆,在海天之间若隐若现。 宾坦群岛的一座岛屿海湾里,停了十几艘海船,俞大猷的旗舰停在海湾岬角的海面上。 他站在艉楼上,靠着栏杆,举着望远镜眺望着东南海面,看了好一会,海面上除了掠过几只海鸟,空寂无一物。 宋应昌在一旁劝道:“提督,没有那么快的。前锋队遇到西班牙人的船,起码要装模作样打一阵子。要是调头就跑,那些西夷人不会轻易上当。” “我知道,”俞大猷把望远镜小心地放进皮筒里,往腰上一挎。“今天是第一次跟西夷开战,心里有点没谱。” “提督心有有点虚?” 俞大猷迟疑一下,还是点头承认了,“是有点发虚。人家泛海万里,从我们这个圆球世界的另一端,跑到我们这里来,没点道行是做不到的。 宋参军,我们跑过海的人才亲身体会到,泛海万里,没有书上写得那么简单。尤其是勘察未知海域,海浪、暗礁、暗流、飓风,无数你不知道的东西在前面等着,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这些西夷人,居然前仆后继地向前探路,一直把我们这个圆球世界探了遍。这样的狠劲,你不得不佩服他们啊。” “是啊,宋某也是跟着提督出了海,从大沽转道上海,再跟着提督扬帆南下,一直到龙头港,才深深体会到,行路难,难于上青天;海路难,更是难上加难。 西夷人却视万里海路为坦途,确实不容小视!” “宋参军,你说西夷人为什么要这样?不远万里,瞎鸡儿到处乱跑?有好好的日子过着,谁愿意出海搏命? 我要不是因为倭寇为祸东南,也不会转做了水师,做水师,苦啊! 想不通,想不通那些西夷人为什么会前仆后继,扬帆泛海呢?难道他们家里都穷成那个德性了?” 宋应昌轻轻一笑:“鸿胪寺,以前的理藩院,专门收集有西夷诸藩的国情,学生看过。说是他们那边缺香料、缺丝绸、缺茶叶、缺瓷器” “什么都缺,确实没法过日子。穷则思变,没错了。” “是啊,国情书里说他们生性贪婪,奉行什么丛林法则,以掠抢为生.” “什么法则?”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哦,这法则有意思,海上、漠南漠北,都是这样。身强力壮、势力雄厚者为上者,其余者依附于他。 这法则谁提出来的?提得一针见血。” “鸿胪寺的西夷诸藩国情书,都是西苑勘校过的,是太子殿下亲笔加进去,还写了注释。然后李卓吾先生将其奉为圭臬,发扬光大。” “西苑太子?”俞大猷感慨道,“圣明太子,这是天佑我大明啊!” 宋应昌点点头:“是啊,天佑我大明。 太子在西夷诸藩国情书里,还提到西夷过去有个古国叫希腊,早被蛮夷灭了上千年,那里曾经如同我们春秋战国,也有百家学问出现。 很厉害的有数学、物理学,还列举了几个人名,什么阿基米德,欧几里得、毕达哥拉斯都是如张衡、祖冲之一样的大才。鸿胪寺正在想方设法通过大食人、葡萄牙人收集他们文献。” 听到这里,俞大猷感叹道:“当年三宝太监率船队七下西洋,带回了无数的奇珍异宝,无数的文献书卷。 可是一百多年过去,我们从大食退到了锡兰,退到了满剌加,退到了安南,最后退回了岭南东南。 大宝船没了,七下西洋的船队没了,大明的海防也没了,还让狗日的倭寇肆虐了数十年! 唉!” 宋应昌连忙安慰他,“俞提督,现在我大明水师不是重振再兴了吗?说不定很快就能把宝船造出来。” 俞大猷摆了摆手,“宋参军,我只是一时感慨而已。 不过我听说宝船现在造不出来,不是图纸缺失,工匠造不出来,而是没有足够大的木料。” 宋应昌看了看东南海面,还是空无一物,于是转头问道:“俞提督,此话当真?还有这么一回事?” “我是听吴淞几位老船匠说的。他们说,宝船和世子大帆船的船体构造,以及造法大不相同。 宝船和福船一样,用的什么叠料船壳法,跟世子大帆船龙骨结构法,不是一个路子,需要足够大、足够长的木料。” “原来如此。自前宋年后,中原、东南、湖广大木料,越来越少。永乐年间,修筑京城和各大殿,还能从湖广砍伐大料转运到京。到嘉靖年间,重修三大殿,湖广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大料,只能去云贵西南去找了。” 俞大猷笑着说道:“造船之事我不懂,我只懂得把船打沉。这些事,就当个趣闻” 军校在艉楼下禀告:“瞭望手发信号,说船来了!” 俞大猷马上站了起来,“传令,各队严阵以待,谁也不准打草惊蛇!” “是!” 过了半个小时,俞大猷的望远镜里,除了秦六月“仓皇逃窜”的六艘吴淞船,还看到了六艘西夷船,体型不大,在两千料到三千料之间。 “码得,老子准备好了这么大的阵势,结果只给老子来了六条泥鳅!怎么吃?大家伙怎么吃得饱!” 俞大猷放下望远镜就骂开了。 宋应昌也放下了望远镜,笑着答道:“提督,不管他是泥鳅还是王八,有的吃就先吃到肚子里再说。 李提督的朱雀水师正在满世界找西班牙人的船队。他们船坚炮利。等他们把西班牙人船队逮到了,我们怕是连泥鳅都没得吃了。” 是啊,听说西班牙人在南海的船只并不多,估计在十五到二十艘之间,打一艘就少一艘。 “有道理!”俞大猷马上又举起了望远镜,此时这六艘西班牙人船,在他眼里不再是泥鳅,起码是大黄花鱼。 等了半小时,终于等到西班牙人船进入到了预定海面,俞大猷放下望远镜,大声道:“发信号弹,给老子打!” 腾腾腾,三发红色的信号弹,在南海海面升起,直至云霄! 场景转换已经在收了,战事也差不多结尾了。尝试一下新的写法,读者不喜欢以后就少用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只要火炮打得沉,就不怕! 南海水师左营左队,最先冲出来。 他们只挂前桅和主桅的硬蓬帆。 硬蓬帆属于纵帆,没有软布横帆那么吃风力,但是有个优点,转向灵活。 在各船长的指挥下,水手们操控着硬蓬帆,一会转左,一会转右,利用变化多端的海风,从海湾里窜了出来,三十艘吴淞战船列成纵线,从西班牙人左边斜斜地杀出。 这三十艘吴淞战船,四千料的十一艘,依照新的海军战舰编制,应该叫护卫舰;二十九艘三千料,应该叫巡航舰。 外围还有二十余艘巡航舰在游弋,一是防止西班牙人逃窜,二是随时待命。 按照俞大猷的部署,五艘打一艘,六艘西班牙人船,派三十艘足够了。 左队战舰迅速逼近,西班牙人察觉到危险,船长们叽里呱啦乱叫,甲板上的水手也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 准备火炮,开始战斗。 操纵风帆,抢占上风。 可是此时卡瑞克帆船的优点变缺点了。这里是岛屿海域,海风受地形影响,时不时切变,变化多端。 卡瑞克帆船上的软帆调整起来就麻烦多了。在水手们娴熟的操纵下,前面四艘西班牙船缓缓地调转船头,抢占上风。 可是太晚了,大明水师左队如奔马一般杀到。 他们在抢近时,就根据水流风向以及两军相对位置,分配好了各船的战斗目标。 第一艘吴淞船切得很深,与西班牙人第一艘船相隔不到二十米相向而行,船上的水手可以看清楚对方水手的脸。 “砰砰!” 双方猛烈开火。 吴淞船型护卫舰只有二十四门十八斤火炮和八门九斤炮。 可以多装,但是船体承受后座力有限,口径要减少,威力打折,权衡之下才得出这样的配置。 分配下来一边只有十二门十八斤火炮和四门九斤炮。 西班牙的船装有四十二门火炮,口径威力跟十八斤火炮差不多。一边有二十一门,打起来气势和杀伤力要强多了。 瞬间交错而过,左队第一艘船受伤严重,甲板上有数道弹迹,十几名水手躺在地上,非死即伤。船体前方和后方各有一个洞。 西班牙人的炮手确实很有经验,打得很准。 西班牙人第一艘船受伤相对轻些。甲板上有弹迹,也有水手躺在地上,有一面帆被打出两个破洞。 可是没等西班牙人笑出声来,左队的第二艘船刷地就切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开炮。 西班牙人尴尬了,他们刚炮击过一轮,还在拼命地装填弹药,需要时间。 此时的他们只能被动挨打。 这一轮炮击让西班牙人第一艘船尝到了苦头,甲板船体出现几处残缺,躺下了十几位水手。甚至还有一个炮位被击中,直接报废。 西班牙人好容易装填好火炮,等到左队第三艘船切过来时,互相对轰。 火光闪动,硝烟弥漫。 弹丸在呼啸飞飞掠海面,直扑对方,击碎一切障碍物。 碎屑四溅,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两船从硝烟中钻出,左队第三艘船带着可以承受的伤势扬长而去。 西班牙第一艘船就凄惨多了,伤上加伤。更惨的是左队第四艘船紧跟着切过来,对着西班牙船单方面炮击。 一番炮弹的洗礼后,第四艘船扬长而去,西班牙人第一艘船都被打得吐血了。 水手伤亡太大,许多举措都变得缓慢。在左队第五艘船切过来时,他们根本来不及把火炮装填好。 西班牙人只好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这些东方异教徒,抱着头蹲在地上,听着弹丸从耳边呼啸而过,炸裂和惨叫声在四周响起。 此时的他们顾不上咒骂异教徒,嘴里拼命地念着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的名字,保佑自己不要成为倒霉蛋。 大明南海水师左营左队就是这样五艘轮流打一艘,三十艘战船打完一圈,水手们飞快操控着硬蓬帆,船只在海面上灵活地转弯,又一次开始抢占上风。 西班牙人六艘战船第一波就被打蒙了,肝胆俱裂的那种。 他们纵横海洋,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奸诈、凶残! 二十米!敢靠得这么近对轰,西班牙人真得还是第一次遇到。 以前西班牙人跟葡萄牙人、威尼斯、鲁密人海军海战,大家都是隔着一段距离对轰,轰得差不多就开始接舷战。 不想在遥远的东方,他们认为海军很弱,不堪一击的大明水师,不仅有大量的火炮,还敢靠得这么近,在几乎是挺着长矛就能互相戳到对方的距离,互相对轰。 这么近的距离,你都能看到对方火炮炮口里的弹丸。能给对方带来足够的杀伤力,但是对手也能打得你遍体鳞伤。 这需要足够多的勇气。 历史上,西班牙人第一次遇到近距离对轰的是英国佬。 西班牙人就是在这种需要足够勇气的海上对轰中,被打得魂飞魄散,逐渐处于下风,失去海上霸主的地位。 现在大明水师提前给他们安排上,而且距离更近,对轰得更加惨烈! 但效果却极佳,不过这是对于大明水师而言。 以前大明水师上下都有如俞大猷一样的心态。 西夷人能从万里之外跑来,肯定有好几斧子。西班牙人又是西夷人里最强大凶狠的,会不会有什么祖传秘技? 比如金刚护体不坏神功,又或者万剑齐发,排山倒海? 直到开战,俞大猷还有点忐忑不安,其余军官水手就不用说了。 结果第一轮接战,西班牙人的外衣被撕了下来,皇帝的新装啊! 这么抵近对轰,对于大明水师是日常操演科目,只不过那时不装填弹丸而已。 西班牙人却被打得肝胆皆裂。 大明水师也清楚地看到,一发炮弹过去,西班牙人的船照样一个大窟窿。打到人身上,照样血肉横飞。 码得,白担心,只能炮弹能打死打沉,那就行了,大不了多打几炮! 我们不缺炮弹! 大明水师的气势一下子就上来了。 肝胆俱裂的西班牙人在手忙脚乱的操纵船帆,调转船头,他们想跑,不想再跟这些疯子火拼了。 而且他们看到大明水师右队的战船,排成纵队,从右边上风处斜斜地插过来,气势汹汹!可以看到水手们在船上嗷嗷直叫,就像一群扑向羊群的恶狼。 西班牙船队队形被打乱,有点各自为战的意思。 大明水师右队也分开,五艘打一艘,抵近对轰,打得西班牙战船伤亡惨重,船体残破不堪。 负责切断西班牙人后路的廖勇连连跺脚,激愤时拿着手里望远镜就要往甲板上摔,可最后还是舍不得。 “丢你个老母,左队右队这些扑街,一点都不给老子留。我们后队喝了半天的海风,一点好处都没捞到,全让他们拿去了。 扑街啊!” 嘴里骂骂咧咧的,又举起望远镜,观察起远处战场的情景。 左右两队转过来时,看到西班牙人被打成残了,马上通过信号弹和旗语协调好,开始接舷战! 左右两队的战船上,水手长带着人,提着一筐筐的刀枪,给大家分发。 船长用布包着头发,再在衣衫裤子的手脚处扎好细绳。 船长水手谁都不会穿铠甲,连皮甲都不穿。 那玩意确实能防刀剑,但是穿上不灵活,船上空间狭窄,主打的是灵敏性而不是防御度。 更何况穿上它落了水,你比谁都要快一步到陆地,直奔海底。皮甲也不行,那玩意吸水,一入水就死沉死沉的。 左右两队六十艘船慢慢靠近六艘西班牙船,水手们开始准备勾绳,跳板,跃跃欲试。 西班牙人也知道到了危急时刻,不甘束手就擒,他们聚集在一起,紧握刀枪,目露凶光,随时应战。 俞大猷和宋应昌在望远镜里远远地看着战局。 “好了,进入到接舷战,我们更不用担心了。”宋应昌长舒一口气。 “西班牙人也就这个鸟样啊!大食人、葡萄牙人,还有那些义大利教士,把他们传得神乎其神,还以为天兵天将下凡了。 今天一打,也就这样,比葡萄牙人要坚韧凶狠些,不过也有限。现在没事了,只要火炮打得烂,本督就不怕他。” “报!”有军校来报。 “什么事?” “西北处有船在靠近!” “什么!” 第一百五十九章 总有那么些不肯死心的人 余昌德跟那群志同道合之人的午门哭谏,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围观的人始终保持在三到四百人之间。 右便门验牌证入文渊阁上衙的内阁官吏们,是第一波围观的人。 他们一边排队,一边默默地看着余昌德等人,神情各异。 徐阶坐在轿子里,轻轻挑起窗帘一角,也看到了这一幕,心里淡淡地骂了一句。 幼稚无知! 迂腐愚钝! 不知死活! 以为还是嘉靖朝,以为还是正德、弘治朝? 大明的天,已经变了。 只是不知道会变成洪武朝,还是永乐朝,又或者截然不同的新一朝。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有一朝新气象。 而今西苑太子不是天子,与天子无异。 他的新气象在慢慢展现啊! 徐阶在右便门下了轿子,看到李春芳、张居正陆续下了轿子,三人和和气气地互相拱手打着招呼。 “元辅早!” “石麓公早!” “太岳早!” “看今儿的天色,要下大雪了。” “下大雪好啊,瑞雪兆丰年啊!” 张居正插了一句,“学生曾听太子殿下说起过,瑞雪兆丰年,是大雪封地,天寒地冻,把田地草地里的害虫卵都冻死了。来年开春,没有害虫为祸,自然能丰年。” 徐阶一愣,下意识地应道:“太子天资聪慧,博学广识,以后必定为一代圣君。” 李春芳瞥了他一眼,捋着胡须缓缓说道:“叔大如此一说,老夫倒想起来,史书记载的蝗灾,都是上一年天旱无雪,印证了,这就印证上了!” 徐阶哈哈一笑:“石麓公果然强记博学,不愧是太子的老师啊。” 三人谈笑风生,远处飘来的余昌德等人哭嚎声,仿佛就是犬吠虫叫,随着风飘过来,又随着风飘去。 陈以勤下了轿子,目光在余昌德等人身上来回打转,面露不忍之色。 跟在徐阶、张居正身后,走进右便门的李春芳,突然转身过来,招呼道:“松谷公,快些走。老夫还有一份奏章的票拟,需要跟你商议。” 陈以勤心里叹了一口气,加快步伐,跟上他们三人,很快就验过牌证,进到午门去了。 两刻钟后,内阁官吏悉数验牌证入内。剩下陆续排队的就是六部、五寺、两院以及督理处、司礼监来这边办事的官吏。 他们除了腰牌和通行证,还需要本衙门庶务局开具的介绍信. 人数不多,让余昌德等人觉得冷场了,幸好有三四百附近闲得无聊的百姓,听到消息,终于赶来,站在远处指指点点。 只是在这些百姓们心里,文官哭谏已经失去吸引力。 “这些当官的又在干什么?” “哭什么啊,他们爹妈都死了?” “谁知道了。说是上谏,要哭谏皇上。” “上谏什么啊。现在太子秉政,天下太平。大家都有活干,有钱挣,又什么好上谏的?” “是啊,别的不说,从嘉靖四十三年,京畿就再也看不到狼烟了。” “是啊,好好的日子过着,上什么谏啊。贱不贱?” “走了,走了。现在不打板子了,有什么好看的?” “是啊,没有把这些当官的扒下裤子打板子,甚是无味,还不如天王寺的和尚,跟水月庵的尼姑偷情有趣。” “啊,还有这事。兄台,能否展开细说” 风言风语传过来,余昌德等人气得半死,有性子急的人恨不得冲过去,好生呵斥一番。 我们这是在为民请命! 澄清朝纲、众正盈朝,对你们这些百姓是大大的好! 我们押上身家前途,为民请命,你们这些人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无知愚钝,还是我们教化得不够,这完全是朝堂上奸臣当道,疏远我们贤臣,重用奸佞小人,才造成这样的局面。 我们今天午门哭谏,是非常值得的! 一队兵马从远处走了过来,哭谏队伍马上变得寂静,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 西苑要下毒手了? 我们终于等到廷杖了!只是廷杖是能搏名,也是在搏命啊,希望那些番子手心怀良知,高举轻打,放过我们。 出乎余昌德等人预料,来者不是他们期盼的东厂番子,也不是锦衣卫,甚至连勇卫营都不是。 来者是中城警巡使,他带着五百警巡兵丁,走到跟前,大声道:“本警接到报案,说有人在午门外喧闹滋事,扰乱正常秩序。根据《顺天府隆庆元年治安管理细则》第二章第十三条,本警奉命将你们逮捕,押入顺天府大狱,等候顺天府按察司审理。” 余昌德几乎被气晕了。 羞辱啊,赤裸裸的羞辱啊! 西苑只派了警巡使带人来抓自己,等于啪啪打脸的同时还吐着口水告诉自己,你们什么档次,根本不配东厂锦衣卫出动,也不配诏狱! 《顺天府隆庆二年治安管理细则》他听说过,据说是新任顺天府尹刘应节为了顺应五城兵马司改五城警巡厅,进一步整饬京城治安出台的条例。 专门打击处置地痞流氓、混混无赖,以及偷盗奸淫、杀人越货等犯罪。 吾等华翰清流,居然被视作地痞无赖? 羞辱啊! 余昌德站起来,刚要大喝一声,可是站得太久,头晕,身子晃了几下,差点摔倒。 幸好身后同伴也站了起来,及时扶住他。 余昌德回了回血,定了定伸,聚集一身的正气,怒斥警巡使:“尔等敢!” 以前的五城兵马司,在清流文臣眼里,连狗不如。现在换了一个马甲,我们还是不怕你。 得了特别叮嘱的警巡使却有恃无恐。 你们瞎鸡儿吼老子干什么! 老子也是奉命行事,没有上峰,以及上峰的上峰指令,老子确实不敢动你们。只是现在天变了,我们这些粗鄙武夫都能察觉到,你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人却不知晓。 真是可悲! 警巡使挥挥手,五百警巡兵,如狼似虎地冲上来,两人架一个,把哭谏的人全部拖走。 有脾气暴躁、“不堪其辱”的翰林、国子监学子激烈反抗,遭到了警巡兵手里的水火短棍猛烈地敲击,吃不住痛,马上就老实。 敢弹劾西苑!看老子不打死你。 要不是西苑太子,老子们到现在还被你们骑在脖子上拉屎,你们这些混蛋拉屎就算了,还踏马的拉稀的。 现在终于有机会收拾你们了。 不要问我们为什么敢动手,你们得罪了谁还不知道吗? 老子有西苑撑腰,有整个京城军民百姓撑腰,打你们几棍子怎么了?是不是老子打得轻了啊! 不到五分钟,在吚吚呜呜的声音中,午门哭谏的余昌德等人被带走。 站在午门五凤楼上的冯保看在眼里,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午门外清静了,叫小的们把午门外的地洗刷一番,太脏太臭了,咱家在这里都闻到一股子酸臭和腐臭味。” “是,小的们马上去办。” 看着一队小黄门抬着水桶,提着拖把,从左便门出来,冯保满意地点点头,下了五凤楼,出西华门,直奔西苑。 今天是休沐日,朱翊钧在西苑南校场骑马射箭。 他今天一身戎装,头戴皮毛制成的鞑帽(亦称狐帽),身穿黄色方领对襟罩甲,罩甲里穿红色交领窄袖直身长衣,外罩朱色龙纹半身褙子。 骑在一匹枣红母马上,一路小跑,张弓搭箭,对着箭靶连射三箭,箭箭上靶。 骑马立在一旁的扈从武官们纷纷高声叫好。他们一半是勋贵军功子弟,一半是一念堂出身的“羽林郎”。 朱翊钧策马跑了四圈,射了四轮十二箭,这才拉住缰绳,让坐骑停了下来。 翻身下马,接过扈从递过来的毛巾,搽拭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看着冯保问道:“都办好了?” “办好了。”冯保还想细说,有内侍急匆匆地走来禀告。 “殿下,皇上召见。” 朱翊钧眉头一挑,深居紫禁城的父皇破天荒地找我,有什么事? 他目光在冯保脸上转了几下,心有所悟。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外朝内廷,总有那么些不肯死心的人。 第一百六十章 老大,你用过早膳了吗? “好,待我换身衣服再进禁内。”朱翊钧掸了掸身上的戎装。 “是。” 走了十几步,朱翊钧停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冯保、祁言、方良也都定住了脚步。 朱翊钧抬头看了看紫禁城,轻轻念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说完他转身继续走。 “不换衣装了,我们直接进紫禁城。” 冯保等人心里一惊,穿着戎装去见皇上? 有些不礼貌吧。 只是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太复杂了,我们做家奴的还是不要胡乱揣测了。 众人不敢问,急忙跟在身后,一起进了西华门。 一具步辇早早停在门口,朱翊钧一挥手,“不用了,父皇在何处?” “太子殿下,在云萼宫。” “孤走着去。” “是。” 方良带着十六位净军走在前面开路。 朱翊钧走在中间,冯保、祁言一左一右跟在后面。 再身后是二十位内侍,最后是四十位净军押后。 一行人沿着巷道往东走,一路上宫女、内侍全部退到路边,跪倒在地上,低头行礼。 来到云萼宫门口,朱翊钧见到了匆匆赶来的内宫监太监万福。 “殿下。”万福行礼道。 “万公请起身。”朱翊钧伸手扶起来了他,在他耳边轻声了两句,叮嘱道:“万公费心,尽快查出来。” “奴婢马上去办。” 此时云萼宫里走出一位太监,到跟前跪下行礼。 “奴婢孟冲拜见太子殿下。” “父皇在这里。” “皇爷等着太子。” “带路。” “是。” 孟冲在前面带路,朱翊钧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穿堂过廊,来到云萼宫后院里,听到从花厅里传出女子嘻笑的声音。 朱翊钧停住了脚步。 孟冲狐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朱翊钧冷彻的目光,马上明白,轻声道:“殿下请稍等。” 他进到花厅里,没一会就听到女子嘟嘟囔囔说着不满的话,从左右两厢离开。 孟冲回到门口,轻声道:“殿下请。” 进到花厅里,那边有一张大圆桌,上面满是佳肴美酒。 屋里满是酒味,还有浓浓的香水味,挥之不去。 隆庆帝坐在正中的床榻上,穿着一件圆领团龙蟒袍,头上的翼善冠歪了,身子晃来晃去,脸上通红,喝得有三分迷糊。 一位内侍站在他旁边,一脸的媚笑。二十多岁,穿着一身飞鱼服,长得比一般女子还要娇媚。 隆庆帝摇头晃脑地问道:“老大啊,老大来了吗?” 内侍看了一眼朱翊钧,在隆庆帝耳边说道:“皇爷,太子殿下来了。” “来了。终于来了。朕要问问他”隆庆帝抬起头,一眼看见走到跟前的朱翊钧。 一身戎装,一米七几的个头,英武雄壮,身上积年累月培养出的一言九鼎、杀伐决断的威严,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隆庆帝脑海里像是有铜罄声响起,舌头一卷,原本要问的话顺口就变了,“老大,用了早膳吗?” 飞鱼服内侍神情一变,显得有些诧异,随即变得有些紧张。 朱翊钧上前跪下,磕了个头,“儿臣拜见父皇。” “起身,起身。”隆庆帝连忙挥手道。 “谢父皇。” 跟在身后一起跪下行礼的冯保和祁言站起身来。祁言搬来一张圆凳,摆在下首处,朱翊钧一撩衣襟,施施然地坐下。 “父皇唤儿臣来,不知有什么垂训?” 朱翊钧恭敬地问着话,右手手指向花厅两边的窗户点了点,冯保、祁言,还有站在厅门口的方良等人,连忙去把窗户一一推开。 清冷的风打着卷吹进来,把一屋子浑浊不堪的气味全部吹散,吹在荒唐了一夜的隆庆帝的脸上,让他更加清醒。 看着自己的长子,隆庆帝眼睛眯了起来。 老大十六岁了,长得比自己还要高,还要壮实。往那里一坐,比自己还要像天子。 他目光闪烁了几下,晃头晃脑地说道:“今儿早上,朕在云萼宫里听到似乎有喧闹声从外面传来,就叫金斗去问了问,说是有人在午门哭谏。” 朱翊钧看了一眼那位飞鱼服内侍,他就是金斗,隆庆帝身边新近受宠的内侍。 他低着头,弯着腰,显得毕恭毕敬。 “老大,有这么回事吗?” “父皇,有的。国子监司业余昌德带着官员二十七人,国子监学子一百一十一人,其他儒生三十无人,在午门外哭谏。” “哭谏,呵呵,真是想不到啊。”隆庆帝干笑着说道。 他万万没有想到,朱翊钧会直接把话点明。 刚才他问有这回事吗?其实就留了个台阶,朱翊钧只要睁着眼说没这回事,这事就滑过去了。 偏偏朱翊钧不这样回答,还把人名给点出来。 “而今天下太平,他们上谏什么?” “他们说而今最大的奸臣在西苑,挟天子以令百官。擅权误国,倒行逆施这些赤臣们要弹劾,要在午门哭谏!” 朱翊钧说得极其平和,仿佛在说别人。 隆庆帝却听得心惊肉跳,像是在弹劾他一样。 “胡说八道!”隆庆帝怒斥道,“这些家伙危言耸听,妖言惑众!老大,你要狠狠地严惩他们!”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诚恳地说道:“父皇,儿臣在西苑代理军国之事,殚精竭虑,却力有不逮。 儿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辜负了皇爷爷和父皇所托,误了祖宗传下的基业。儿臣恳请父皇亲政,恢复朔望朝会,儿臣也从西苑搬到东宫去。” 金斗眼角闪过惊喜之色,不由地悄悄瞥向隆庆帝,看到他神情呆滞,似乎没听到朱翊钧的话,又似乎被这话给惊呆了。 皇上,你赶紧顺势答应,这事就成了,以后你就是名副其实的真命天子,大明皇帝。 隆庆帝看着呆滞,其实心里转得跟小马奔腾似的。 老大,你跟着你皇爷爷学坏了! 我亲老子还不知道,他那些招数我都清楚,这叫以退为进,引蛇出洞! 当初大礼议时,我亲老子这一招玩得贼溜,坑死了多少大臣。 朕绝不上套!因为朕知道,回不去了! 自从你住进西苑,秉持军国,就再也回不去了。 朕知道,朕要是按照你说的下诏,过不了三天,朕就会或落水着凉,风寒不治;或者突染疾病,药石无济;或者干脆暴毙。 天家无情! 朕知道,不用你狠心下这个决定,会有许多人愿意替你做出这个决定。 潜龙飞天,大势已成! 隆庆帝拍着床榻护手,恼怒地说道:“老大,你说什么话!我们父子同心,君臣一体。你秉持军国大事,是朕本意,谁敢胡言乱语,离间你我父子之情,其罪当诛!” 朱翊钧坐在凳子上,不动声色,上身笔直,宛如一棵青松。 隆庆帝语气转缓,“太子兴兵,北伐南征。不日北伐南征定可得胜,届时都是隆庆朝的文成武德。 朕能功配二祖,德率列宗,何其幸哉!太子,朕得你匡弼,幸之!” 朱翊钧起身跪下,恭声道:“儿臣惶恐。父皇如此信任,儿臣必当竭尽所力,全父皇神功于千古,扬隆庆鸿绩于青史。” “好!好!”隆庆帝下了床榻,伸出双手,扶起了朱翊钧,挽着他的胳膊说道:“我们父子俩,好久没在一起说说话了。出去走走,边走边聊。” “儿臣听父皇的。” 隆庆帝转过头来,非常正经地问道:“老大,真得吃早餐了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们都想偷袭我 朱翊钧笑了笑,微微弯腰,“父皇知道儿臣的习惯,早就吃了。今儿是休沐日,儿臣早上要加练一个时辰的骑射,中间有加餐,要不然没力气。” “你比朕,比你皇爷爷都要坚毅。‘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父子俩慢慢地走出云萼宫,冯保、祁言、孟冲等人紧跟其后。 更远处跟着一具步辇和简单的出行仪仗。 金斗跟隆庆帝身后,心里有些埋怨,也有些不解。 皇上这是怎么了? 他往前看了一眼。 穿赭黄蟒袍、一身滚圆的是皇上,背着手,脚步飘浮。 穿着戎装、身子挺拔地像旗杆的是太子,步伐坚定。 再看了一圈周围,都是太子的人,包括在前面领着净军开路,负责护卫的方良。 除了自己和孟冲。 金斗意识到什么,脖子微微一缩,后背悄悄地渗出冷汗。 “父皇,正月的万寿节,儿臣已经准备妥当。这是与国同庆、天地同喜的大事。过几日司礼监把单子呈给父皇御览过目。” “好,老大办事,朕放一万个心。” “父皇,内宫监禀文说禁内有几处宫室年久陈败,儿臣想着不如拨一笔银子,叫万福把紫禁城该修的好好修缮一番。 尤其是御花园,听说父皇喜欢去那里游玩。叫万福照着苏州园林改建一番。内库的银子充盈,不必紧手紧脚。” 隆庆帝哈哈大笑:“都是老大这个家当得好。大明的这个家,还有天家这个家,不好当。朕以前在潜邸时,是知道的,吃过不少苦头。 多亏老大当得这个好家,朕再无后顾之忧了啊。” 父子俩一个背着手,挺着大肚子;一个双手笼在袖子里,昂首挺胸,沿着巷道缓缓地走着,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冬日的朝阳从东边投过来,把两人影子投在地面上,似交织在一起,又若离若即。 前面就是西华门,朱翊钧突然说了一句:“父皇,黄锦黄公,和李芳出宫荣养去了。” “他们出宫了?”隆庆帝眼睛微微一眯,“他俩伺候先皇一辈子,也该好好荣养。” “父皇,先忠诚伯陆公之子陆绎,闻父皇万寿节临近,亲自走遍湖广、四川等州县,寻得美酒十六坛,进献禁内。听说父皇喝了两坛,赞不绝口。” “原来那十六坛酒是陆老三进献的。” “父皇,陆公是先皇总角之交,勤勉赤忠一辈子。儿臣向父皇求份情面,让陆公的忠诚伯爵再传袭一世。当初陆公暗地里也出言帮过裕王府,全了皇爷爷与父皇的父子之情,当赏啊!” 隆庆帝沉默不语。 他对陆炳有点意见,因为这个人太滑头了,但人死账消,连严世蕃的事情他都懒得追究,何况陆炳。 只是他在心里琢磨,老大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父皇,外朝总有人在意图诋毁皇爷爷,其实这些人居心叵测。离间天家亲情,他们得名声好处,却陷父皇和儿臣于不孝之地。 天底下,那有儿子说父亲不是的事。” 全父子之情当赏。 那离间父子亲情的,该怎么办? 隆庆帝听明白了,不动声色瞥了金斗一眼,“嗯,老大说的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办,让老陆家的伯爵位,再袭一世。” “谢父皇。儿臣不敢久扰父皇,先告辞了。” 隆庆帝迟疑了一下,最后做出了决定,“好,金斗啊,替朕送送太子,送到西苑,不着急回来。” 金斗傻眼了。 还没他反应过来,隆庆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上刚才靠上来的步辇,一溜烟就走远了。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金斗像是坠入冰窟里,浑身筛糠一样乱抖起来。 万福很快走了过来,在朱翊钧耳边轻语了两句。 “谢万公。” “太子殿下,是奴婢疏忽失职了。” 朱翊钧转头看向冯保:“以后禁内所有要起用的内侍、宫女,东厂全部调查一遍。” “奴婢记住了。” “万公,孤先告辞了。” “殿下不去娘娘那里请安?” “这次是父皇突然召见,孤才进宫。事了了,反倒不好去了。等明日孤例行进宫请安再去。万公替孤给娘娘告罪一声。” “好,那奴婢恭送殿下。” 朱翊钧走在前面,先出了西华门。 冯保给方良使了眼色,方良挥挥手,两名净军架住瘫软的金斗,拖着出了西华门。 隆庆帝坐在步辇里,孟冲在旁边跟着,轻声问道:“皇爷,去哪里?” “随便去一家,去一处新鲜的。” “是皇爷,”孟冲对抬步辇的内侍吩咐道:“去春旸阁。” 隆庆帝看着两边的朱墙黄瓦,突然说道:“孟冲,你看着紫禁城,像不像一座樊笼?” 孟冲低着头喏喏答道:“奴婢愚钝,看不出来。” “先皇刚即位的时候,百官们想把他困在这座樊笼里,结果他搬去了西苑。现在这紫禁城传给了朕,西苑传给了钧儿。 钧儿在西苑里,如鱼得水;朕在这紫禁城里,甘之如饴,甘之如饴啊!” 回到西苑里,冯保凑到朱翊钧跟前问道:“殿下,金斗如何处置。” “杖死,给宫里报个暴毙。” “遵令旨。”冯保给两个心腹做个手势,指了指金斗。 四个东厂番子拖着吚吚呜呜的金斗,迅速离开。 朱翊钧慢慢地往居住的万寿宫走去,冯保和祁言跟在身后。 “冯保,祁言。” “奴婢在!” “这内廷啊,还是不能松懈,一疏忽,就有人蹬鼻子上脸了。 今日孤不能让步,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浑身碎骨,你们知道为什么?” 冯保和祁言知道,这只是太子殿下一时烦躁,想把满腹的心绪稍微倾诉发泄一下。 “奴婢觉得,有恶狼环伺。” “说说。” 冯保咬牙说道:“今日余昌德等人午门哭谏,朝野波澜不惊,百官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实际上,他们在等待,等余昌德这一刀下来,紫禁城有没有反应。” 朱翊钧笑了笑,手指点了点冯保,“东厂给你看着,孤放心。 孤身上最大的弱点,就是父皇。君臣父子,三常五纲。这两年来,这些人无计可施,决定在这个要害处捅一刀子看看。 最可恨的是,这些家伙特意选这个时候,北伐南征最要紧的时候捅一刀,无非想趁着孤无暇分心,来个偷袭。 偷袭?图们汗偷袭我,西班牙人偷袭我,他们也偷袭我。” “殿下,请传下令旨,严惩余昌德等人,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严惩,怎么严惩?大兴诏狱,屈打成招,全给他们头上栽一个谋逆大罪?” “殿下,余昌德的弹劾奏章,危言耸听,满口胡言,离间皇上和太子父子之情,大不敬,罪不可赦啊。” “蠢材!你这样做正中他们下怀。这些家伙巴不得孤这样做,孤越是以这样的手段和罪名严惩余昌德等人,他们就会说,你看,你们看,太子急了,被我们说中了,他心虚了。 这些人,上掌清流言路,下惑乡野百姓,大明的舆论民情,我们只抢到了一部分。所以.” 朱翊钧看着远处的湖水,“孤才不会在他们预设的战场上跟他们开战,规则由孤定,主动权在孤手里,怎么斗,得孤说了算!” “殿下,那余昌德就轻轻放过,太便宜他了吧?”冯保不甘心地问道。 “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他!余昌德只是一只鸡,关键是怂恿唆使他的那些沐冠而猴!你待会出宫找张师傅,就说是孤说的,你们二位好好合计下,怎么严惩余昌德!” 冯保有些摸不到头脑,找张居正商议? 难道还有什么讯息是我不知道的? 我可是东厂提督,天下居然有我不知道的事? 可是转念一想,太子手里还拽着好几条自己不知道的暗线,比如少府监的商业调查科,在地方耳目密布,比东厂消息还要灵通。 冯保心头一紧,恭声答道:“殿下,奴婢知道了,待会就去找张师傅合议。”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明将士,有死无退 过了潢河,草原逐渐变得肃杀寂寥,仿佛那层无边无际的草毯被风吹雨打,吹薄了,打稀疏了。 这里不再有潢河、土河可以蜿蜒数百上千里的河流。 这里有河流,不大,不知道从哪处山脚下流出,蜿蜒数十上百里,然后悄无声息地就消失在某处。 北风正烈,打着卷,挟着雪沙从远处迎面而来,狠狠地打在脸上,撞在身上,仿佛在揪着你的衣领告诉你,寒冬即将到来。 天色阴沉,就像层层叠叠糊过十几层草纸,众人忍不住抬头,心里盘算着,大雪到底什么时候从哪一处飘落下来。 上万骑兵顶着风向前行,他们一人三马,备马上驮着不少物资。在后面的远处,还有上百辆高轮厢车,排成三列,速度不慢地跟着。 “明”字大旗,高高举起,在风中飘荡,仿佛一棵参天大树。 数百上千面大大小小的旌旗围着它,组成了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森林。 “这里应该是前元中书省应昌路和全宁路,再过去就是岭北行省,他们的漠北巢穴。这里自洪武、永乐年后,再无明军踏入。 汝契,你我是百年来第一个率兵北逐到这里的大明将臣。” 徐渭一身裘衣,围着狐领,带着翻毛帽,手里的马鞭在空中向前方指了指。 李成梁一身铠甲,里面衬着内棉衣,外面裹着皮袄,鼓鼓囊囊,身形平白涨了一圈。 他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前方,嘴里应着徐渭的话:“我们还将是第一个百年来再踏捕鱼儿湖(贝尔湖)和玄冥池(呼伦湖)的大明将臣。 兀鲁胥河向北三百里,就是那两个湖。那里水美草丰,是察哈尔部重要的牧场,斩草除根,我们必须连那里一起荡平了!” “汝契豪气万分,这次定能建立不世之功,封侯进爵。” 李成梁闻声转过头来,眼睛里透着赤裸裸的炽热。 戚继光能封伯,我要封侯! 徐渭知道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带着勉励的神情,向他点了点头。 “报!”一名军校骑马跑了过来。 “前方四十里,发现大量营帐。探马队抓到了几条舌头,得到了情报,经通译和向导确认,这里就是图们汗王帐。 其十二位妻妾,十三个儿子,还有其它亲族家眷,都在这里驻扎,分布在兀鲁胥河畔方圆之地。有部众大约一万五千帐,六七万人,青壮不多,大部分跟随图们汗去了辽东。” 李成梁大喜,转身一挥手,示意身后隔着点距离的扈从们都过来。 “传我军令,我部各营散开,向兀鲁胥河一字展开。缓缓逼近,待我号令,悉数出击。告诉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遵令!” 一个小时后,李成梁和徐渭能看到远处的帐篷,硕大的帐篷就像一座圆房子,通体发白,方圆四五十米,屹立在山脚下、河流畔,就像一口白瓷碗倒扣在地上。 这样的帐篷一看就不是普通牧民所住,非富即贵,而且这种规模的,一定是草原上极富极贵之人。 一眼看去,这样大的圆帐篷,远近居然有六个之多。 王帐无疑! 李成梁和徐渭对视一眼,惊喜若狂! 图们汗你绕道,抄我们辽东;老子们奔袭,端了你的王帐老巢! “李总兵,时机差不多了,再逼近恐怕会打草惊蛇。”徐渭在旁边提醒道。 李成梁信心满满,雄心壮志,他拔出长刀,对身边的扈从说道:“发号令!” 三枚信号弹晃晃悠悠地冲上天空,方圆上百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李成梁挥舞着长刀,对着那六个王帐,大声吼道:“将士们,杀啊!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两万大明骑兵高呼着,挥着马刀,举着长枪,像一道汹涌澎湃的海潮,冲进了察哈尔部王帐牧场,席卷着一切。 高呼声传遍草原,响彻天地,惊慌失措的察哈尔部众纷纷转头,他们感觉自己被“大明万胜”的高呼声给包围了。 —— 周国泰站在开原城北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 他身上的铠甲残破不齐,黑漆漆的看不清原色,紧紧地贴在身上,像是铸在了他身上,与他合为一体。 他在开原城坚守了二十二天,已经不记得打退过察哈尔部多少次进攻。 整座开原城就像此时的他一样,残破不齐。 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黑色,还有鲜血凝固的黑色。城外一片狼藉,到处是破碎的攻城器具,躺满了尸体。 察哈尔部现在顾不上收拾他们的阵亡者,甚至连伤员也顾不上,任由他们在荒野中,寒风里哀嚎着死去。 他们全军上下处在一种癫狂状态,一定要攻下开原城,否则的话大家都可能在风雪中丧生。 周国泰轻轻触摸着身边的火炮,铁铸的炮身格外寒冷,再冷一点手一摸到它就被冻住。 这些利器已然成了废铁,弹药早就打完了。 察哈尔部把开原城团团包围,弹药物资已经很难再送进城里来。 城里一万七千兵马伤亡过半,大家筋疲力竭,都在咬牙坚持着。 周国泰知道,随着天色越来越冷,胜负也很快要分明,战事也会越来越凶险。 察哈尔部众要活命,必须要殊死向前攻下开原城。 大明将士为了保境卫民,必须拼死坚守城池。 双方生死相搏,都到了摇摇欲坠的那一刻,就看谁先坚持不住。 周国泰看到城外炊烟袅袅飘起,弥漫在山野丛林里,数万察哈尔部开始吃东西,吃饱肚子后,他们又会开始发动进攻。 “传令!各部快速用餐,准备应战!” “是!” 周国泰传达军令后,转头看向南边。 不知道抚顺城情况如何? 不过魏建平应该能坚守得住。 他面对的是三万女真人,压力比自己小。到现在也没有看到后方崩溃的迹象,说明他守住了城池,把女真人挡在了东边。 如果自己能够咬着牙,把察哈尔部挡在辽东之外,过了这个冬天,就是图们汗的末日。大雪封路,他的六万兵马无法安然撤回黑山以西牧场。 黑山以东牧场不丰,多是海西女真部。他们以渔猎为生,物产不丰的那里根本供养不起六万察哈尔部兵马。 一个冬天过去,不知还能剩下多少人。 春天一到,冰雪融化,明军肯定会趁着察哈尔部元气大伤,对他发起全线进攻。届时自己能从开原城出发,越过黑山,北逐草原,为开原城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周国泰在心中畅想着未来,可他心里更清楚,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太阳升起,都还是未知数。 “北虏开始进攻了!” 在湫湫的铜哨声中,躺在地上休憩的将士纷纷站起,走进各自的位置,拎着刀、握着枪,严阵以待。 周国泰冷冷地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察哈尔部众,他们脸色阴沉疯狂,目光凶狠暴虐。人数似乎又比昨天多了许多,也越来越拼命了。 那就往死里拼,看谁的命硬! 周国泰举起长刀,大吼道:“大明将士,有死无退!” 城墙上,上万将士们举起刀枪,他们几乎人人带伤,身上、头上或手脚都缠有纱布,包扎着伤口。 但他们神情坚毅,跟着周国泰齐声大吼:“大明将士,有死无退!” 第一百六十三章 抚顺城下 魏建平接到密信,连看了四五遍,还是不敢相信。 “真的假的?” “参将,这是宪台亲笔所书的密令,怎么会有假?”奉命来传令的总督衙门军校答道。 “不,我是说密令里的事,是真是假?” “魏巡抚亲自带队。”军校懒得再分辨是真是假。 “魏公带队,那不会错了。魏公此前巡抚辽东两年,威德并行,尤其是女真人,甚服其德威。 想不到危急之刻,魏公能聚起一支奇兵,扭转局势。好,本将知道了,你速速回去,报于魏公,本将依令行事,不敢有误。” “是!” 抚顺城外东北三十里的东安堡,堡里一间土屋子里,魏学曾一身戎装,外罩一件毛边棉褙,头戴翻毛帽,坐在一个木桩上,伸手去烤火。 “高策,你是从大同镇天成卫调来的?” 他和气地问旁边的一位将领,二十多岁,甲胄齐备,雄壮威武。 “回魏公的话,末将出自山西镇卫所军户,十六岁投了军,积功为大同镇天成卫游击。嘉靖四十四年调往蓟州镇,隆庆元年调来辽东镇,跟随李总兵、周副将清剿建州、海西女真诸部,积功为守备。” 魏学曾点点头:“宪台以重任委你,想必看中你是良将。” 名义上是魏学曾带队领军,但他不可能直接指挥作战。 谭纶就选了辽东镇守备高策,率三百军校,统领这支由一万女真佃户和军户青壮组成的兵马,被谭纶取名为肃慎营。 “宪台抬爱末将了。” “长策啊,此战关乎重大,能不能扭转辽东困局,在此一举!你干系重大。” “抚台,末将定会竭尽全力,赴汤蹈火。” “肃慎营上下,你掌握得如何?” “回抚台的话,有你的威名压阵,编制得十分顺利。奉宪台令,按乙级骑兵团编制三营。前左右,每营三千,再有一千五百骁勇之士,编为锐意营,以为前锋。 这些女真兵丁,在辽东居住了一两年,皆为熟女真,又多精狩猎、搏杀、骑射,可大用。” 魏学曾点点头,挥挥手,示意扈从拿过来一份不大的地图,摊在膝上,对高策说道:“长策,庄兔台吉所领的三万女真人,三面包围抚顺城,他的主帐在这里,抚顺关西北十五里的甲板。 擒王先擒贼!我们只要出其不意,歼灭庄兔台吉与其察哈尔扈从三千,抚顺城这三万女真人就不会不战自乱。” 高策点点头:“抚台所言极是。这三万女真人,多半是海西女真人,还有部分是建州女真人逃过去的。 属下这几日与肃慎营女真兵丁勇士们交谈过,女真人以部落为聚,为了抢夺猎物,霸占牧场河流,往往会互相会战。 这三万女真人,要么互相不熟,毫无默契;要么各有宿仇,隐而不发,且对我大明兵马心怀畏惧。而今能在聚在一起,外有我大明威逼,内有庄兔台吉统领。 只需打掉庄兔台吉,打出大明兵马旗号,这三万女真人必定会乱!” 魏学曾满意地点点头。 谭纶确实有眼光,选了一位良将。 他知己知彼,心有定计,这仗打起来,就有把握了。 “长策,你们拟定了计策了吗?” “末将召集了十几位女真军官,一起参加军议。我们议定,以锐意营绕到甲板外围,假装从建州旧地赶来投奔图们汗的女真部。 锐意营换上女真人衣装和兵甲,大队人马在外围密林里埋伏。一旦锐意营进了庄兔台吉的主帐营地,再里应外合,将庄兔台吉和他的扈从一举歼灭。” “好!”魏学曾赞许道,“老夫文弱老迈,手无缚鸡之力,就不去做你们累赘了。无论胜败,老夫会在这里等你们。” 高策腾地站起来,神情肃穆地说道:“末将定当誓死杀敌,不负抚台宪台期望!” 锐意营很顺利就混入庄兔台吉的营地里。 庄兔台吉驱使女真人攻打了十几天抚顺城,越打越气馁,也知道这些女真人现在一肚子怨气,不敢再苛刻逼迫,于是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摸鱼磨洋工。 这段时间也确实有不少女真人闻讯从建州、海西丛山密林里出来,投奔庄兔台吉。他叫手下随意给了封号,指个地方安置一下。 现在庄兔台吉就等着图们汗在北边把开原城打下来。 开原城打下来,抚顺城孤城难守、腹背受敌,自然应声而下,庄兔台吉可以开开心心跟图们汗进辽东发财。 要是打不下来,庄兔台吉更有话说,你图们汗领着六万察哈尔部精锐都打不下开原城,就不要指责我打不下抚顺城了。 进退自如! 上面躺平,下面就摆烂。 稍微侦查,就发现庄兔台吉营地的守备松懈稀烂。机不可失,马上发动。 锐意营队正李大勇,建州女真人,辽东女真军户出身;队正张二河,海西女真人,也是女真军户出身。 现在在辽东安家落户的女真人,都会给自己取个汉名,百家姓随机选,随意加个名,中间再按照兄弟姐妹排行,加大、二、三等字。 但取姓王的很少,因为建州女真人首领王杲谋反,袭扰辽东,震惊东北,然后明军开始进剿建州、海西女真人。 归附的女真人都不想跟大逆贼一个姓。 李大勇和张二河对视一眼,热切看着高策,用生硬的官话问道:“高守备,我们也能喊‘大明万胜’吗?” 高策指着一位军校,众人顺势看过去,看着这位军校从背包里慢慢抽出一面旗帜,再套在一根旗杆上。 高策问道:“知道这是什么旗?” 李大勇、张二河等人面面相觑,李大勇迟疑地答道:“宪台赐下的明字大旗。” 此时,旗帜已经套好,军校把它一立,一面“明”字大旗展现在众人面前。 “我们打着这面大旗冲锋杀敌,为何不能喊大明万胜?” 下午黄昏时分,庄兔台吉刚吃完晚饭,就在大帐里听各部首领向他抱怨,女真人各部又为了不多的粮食打起来了。 他头痛不已。 现在粮食不多了,大家都指着打进辽东,一夜暴富。 可是辽东岂是那么好进的。 突然,庄兔台吉听到外面传来排山倒海的呼啸声,越来越近,他脸色一变,从座椅上跳下,几步冲出大帐。 只见营地四周,上万兵马向这边围过来,他们举着上百面大旗,上面全是让女真各部肝胆皆裂的“明”字。 这些兵马模样、衣装跟女真人无异,挥舞着刀枪,嘴里却在高呼着:“大明万胜!” 气势如虹,势不可挡。 猝不及防的庄兔台吉及其三千察哈尔部众杀得大败,死伤惨重,他本人被李大勇一刀枭首,首级被插在长木杆上,以示四方。 其余三万女真诸部如魏学曾、高策所料,看到肃慎营举着大明军旗气势汹汹杀过来,双腿发软。 再看到庄兔台吉的首级,开始四处溃散。等到魏建平带着明军从抚顺城杀出来,就是全线溃败,跑得漫山遍野都是。 魏建平和高策在庄兔台吉大帐前面会合,两人以前在辽阳城见过,也一起出关清剿女真诸部,非常熟络。 “长策兄,厉害啊!三万女真人一举荡平,我手脚稍微慢了点,什么都没捞到。” 高策挽着他的胳膊,赫然问道:“魏兄,想不想再立奇功?” “什么奇功?” “图们汗的首级!” 魏建平的双眼猛地发光!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这有什么祝贺的! 听到副官来报,西北有船靠近,俞大猷和宋应昌吓了一跳,难道我们设伏西班牙人,别人设伏我们。 众人纷纷举起望远镜,向西北方向看去。 只见十几公里外,有一艘船从岛屿一角露出一个头,缓缓地整个船身都露出来。接着,就像母鸭领着小鸭子一样,它的身后跟着出来了十艘船。 只是隔得太远,这十一艘船看上模糊一团,看不清船型,但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 俞大猷和宋应昌还在继续观察着。艉楼和甲板上,船长、测量员把望远镜递给其他人,让他们也看个热闹。 那十一艘船向这边驶过来,越来越近,很快看清楚船型和旗号,南海一带典型的船型,旗号打着是柔佛王国。 大家彻底放心了,俞大猷和宋应昌也放下了望远镜。 旁边一位亲兵把望远镜递还给测量员,愣愣地问道:“提督,柔佛国的船,会不会是来黑吃黑的?” 俞大猷气得牙根直痒痒,伸腿踢了这个族中子侄一脚。 “你缺心眼啊,柔佛国十一艘船,还都是那么屁大一点的船。我们有两百多艘战船,你见过这样黑吃黑的吗?” 亲兵摸着后脑勺,憨厚地笑了。 “以后少看《水浒传》,多看点正经书!听到了没有!” 俞大猷刚呵斥了一句,那边又传来警示:“报,西南有船靠近。” 大家又举起望远镜一看,原来是一艘卡瑞克帆船,看旗号是葡萄牙人的船,正向这边靠近。 过了一会,副官来禀告:“报提督,我们警戒巡哨船队拦下了柔佛和葡萄牙人的船只,并发来旗语,说柔佛人和葡萄牙人的首领想要来拜访提督。” 俞大猷不在意地挥挥手,“叫巡哨船队派快船,把柔佛和葡萄牙人首领载过来。” “是!” 俞大猷和宋应昌转身走到艉楼另一边,扶着栏杆,继续观看着远处的接舷战。 数千大明水兵荡着绳索,沿着跳板,上到西班牙人船上。 他们很谨慎,结成一队,最前面是盾牌手加左右持长矛开路,后面是散开的水兵,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 海风吹着桅杆上破缺的旗帜,以及跟破布一样的软帆,还有燃烧腾起的黑烟,随风扭来扭去。 西班牙人躲在暗处,暂避锋芒。 大明水兵抢近到了船舱口,几位水兵从自己船上接过一个篮筐,里面是十几个新式震天雷—手榴弹。 两个水兵快速地拧开手榴弹木柄上的木盖子,把引线扯出来,递给下一位水兵。 四个水兵用火折子点燃手榴弹木柄上被拉出的引线,往船舱口甩下去。 大家不由自主地往周围闪开。 轰! 船舱里腾起两团黑烟。 恰在这时,一直待命、在仔细观察的大明战船炮长,发现相隔不过几米的西班牙船,有个炮位出现异常,马上下令己方炮位转动炮口,对准那里猛地一炮,打得西班牙船木屑乱飞,硝烟中骤然出现一个缺口。 手榴弹炸响声和炮声,仿佛是发令枪,知道躲不过去的西班牙人,呐喊着从船舱里以及其它隐蔽地方冲了出来。 大明水兵从船舱口、甲板上以及刚才轰开的缺口里,冲了进去,跟西班牙人猛地撞在一起,展开了肉搏战。 几乎是背靠背,肩并肩,大家全挤在一团,有时候你分不清背后和旁边是敌人还是战友。 双方凭借着下意识,奋力厮杀。 血肉横飞,极其惨烈。 但大家都知道,大明水师锁定胜局。 心中笃定的俞大猷看着远处,嘴里对宋应昌说道:“龙头港本地船家跟我们说,前两年柔佛人和葡萄牙人争这个坦宾岛,双方在附近展开了水战。 据说柔佛人派了大小六百艘船,围攻葡萄牙人两艘卡瑞克船,三百艘打一艘。据说打了大半天,柔佛国三百艘船硬是近不到葡萄牙人的船。 葡萄牙人操控船只,在海面上不停地兜转,用火炮远远地轰击,一艘接一艘地把柔佛的船只击沉。最后柔佛人被击沉了近一百艘船,却连葡萄牙人两艘船的边边都没摸到,最后悻悻地散去。” 俞大猷摇了摇头,“果真如太子殿下教诲的,而今我们遇到千年之大变局。以前的水师对战,都是如此,先是互相射箭,然后跳船接舷战。千年以来,莫过如此。 现在西夷人最先改变,他们大兴帆船火炮,水战自此截然不同。幸好我大明水师,得太子殿下鞭策,顺应天时而变,才有这大败西夷水师之胜。 否则的话,我大明水师,与柔佛水师,何异啊?” 宋应昌心中骇然。 说得是啊。 如果大明水师不改,东南倭患不会这么快清剿,还能顺势反击到日本本土。 如果大明水师不改,恐怕真得如柔佛水师一般,三百艘船,围攻西夷一艘船,损失惨重却束手无措! 俞大猷和宋应昌对视一眼,心中感慨万千。 只有亲眼目睹过,亲身体验过,才会明白太子殿下此前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举措,是多么英明! “报提督,柔佛人和葡萄牙人首领带到。” 俞大猷挥挥手,两人很快被带到艉楼上,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通译翻译过来,就是他俩特意来向俞大猷表示祝贺,祝贺他取了一场伟大的胜利。 “靠北啊,才六艘船就伟大胜利,这才哪到那!听说他们西夷国有几千艘,这才六艘,据说还不是他们的主力舰。连开张起步都算不上,祝贺个屁。” 俞大猷指着通译,“这句话不要传过去。叫你传再传,有损大家交情的话就不要胡乱传。” 通译讪笑着点头。 俞大猷一本正经地说道:“祝贺就免了。本提督奉大明皇命,巡检南海,再复旧地,暂住龙头港。以后大家是邻居,要常来常往,互通有无,携手维护此处安宁。” 客套话说完,话锋一转:“我大明对西班牙和安南莫氏宣战诏书,尔等都收到了?” 看到两人点头,俞大猷继续说道:“收到就好,与大明为敌为友,你们好生掂量。老葡啊,我大明诏书已经送去满剌加城,你们收到了吗?” 葡萄牙船长听完通译的话,马上答道:“收到了,我们总督大人正在选派特使,准备船只,只是现在是北风季,无法北上,只能等到明年初夏了。” “收到就好。招子放亮点,不要跟西班牙人搅合在一块。看到没有,”俞大猷指着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大明战船说道。 “老子只是被派来打扫垃圾的偏师,主力还在北边没下来。” 葡萄牙船长连忙答道:“尊贵的提督大人,我们葡萄牙人虽然跟西班牙人,都是上帝的羔羊,但我们坚决站在公理和正义这边。” 俞大猷听完翻译,呵呵一笑,“塞尼母,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站在公理和正义这边,你们踏马的是站在火炮这一边。” 他虎目一瞪,盯着通译。 通译马上讪笑点头,有伤大家交情的话我是绝不会传过去的。 俞大猷大多数时间在跟葡萄牙船长说话,没跟柔佛首领说上几句话。他也不恼,全程陪着笑脸。 俞大猷郑重说道:“两位,本提督再次提醒你们,不要跟西班牙人和安南莫氏接触,你们的港口也不要再接纳他们的船只。 皇法无情! 你们但凡被发现与西班牙人、安南莫氏有一分勾结,我大明水师立即向尔等开战,明白吗?” 通译刚分别把话传给葡萄牙船长和柔佛首领,远处突然爆出沸腾大海的声响。 “大明万胜!” 众人不由地转头看去。 六艘西班牙船只,主桅杆上都升起了“明”字大旗,甲板艉楼上站满了大明水兵,挥舞着刀枪,高声大喊。 “大明万胜!” 数百艘大明战舰上的水手们,纷纷涌到甲板上,攀在桅杆上,举臂高呼:“大明万胜!” 上万人齐声高呼,响彻天地,整片大海都被震得沸腾。 柔佛和葡萄牙人,被这排山倒海而来的声势吓得脸色发白。 自从,那四个字深深地刻在了他们心底深处:“大明万胜!”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有人还想再努力一把 虽然当天是休沐日,冯保还是等到下午散衙时分,伺候朱翊钧在勤政堂忙完政事,转回去万寿宫用晚膳,这才离开西苑,坐上轿子,左拥右护,直奔张府。 休沐日,内阁需要阁老轮流入值。 徐阶年纪大了,优免轮值,由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轮流入值。 今日正好是张居正轮值,他散衙回到府上,换上常服,准备跟家人一起用晚餐,突然家仆来报。 “老爷,司礼监冯公公投贴来访。” “冯保冯公公?”张居正一惊。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黄锦、李芳和陈洪出宫荣养,司礼监就以他为首了。 既然是投贴,那就不是带着旨意来的,是私人来访。 只是我的冯公公,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到一位阁老的府上拜访,没有丝毫忌讳吗? “快请,请到正堂用茶。冯公公穿着官服?” “是的老爷,穿着斗牛服。” “好,待我换上官服。” 冯保在张府正堂里坐下,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 他有什么好忌讳的! 他是奉太子令旨找阁老张先生,怕什么! 今日早上他亲眼在云萼宫所见,皇上对太子的态度,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太子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前唐太宗玄武门后,被立为太子时的声势勉强能比的。 太子圣明如此,那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这次午门哭谏,罪魁祸首之一是金斗。 这厮因为宫外家人被收买,甘心做起内应,抓住时机在皇上那里给太子上眼线,现在被打成一滩烂肉,在城外随意找个地方埋了。 家人也被东厂抓起来,正在讯问,到底是谁收买他们的。 另一个罪魁祸首就是余昌德。 要是按照冯保的想法,费那么多话干什么,直接抓到诏狱,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谋逆造反,什么罪名安不上去? 想攀咬谁就攀咬谁,正好把朝中跟太子做对的那些家伙一网打尽! 可是太子偏偏叫我找张居正商议,给余昌德找罪名。 什么意思? 冯保其它的不说,对于朱翊钧的话,是一丝不苟地坚决执行。 他满腹疑惑地品着茶,很快等来了匆匆走进来的张居正。 “冯公,真是抱歉。张某刚从内阁轮值回来,换了官服。闻报冯公来访,又连忙换上,一来一去,耽搁了,让冯公久等了。” “张先生客气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没有那么多客气的。”冯保套着近乎。 寒嘘了几句,冯保说起来意,“张先生,有人在午门哭谏,可有听说?” “听说了。他们被顺天府中城警巡局的人,以在公共场合滋事生非,扰乱秩序的罪名抓了,下在顺天府大狱了。说是要移交顺天府按察司审理裁罪。” “对,咱家看来,最坏的就是那个余昌德,空负文名,道貌岸然,无君无父。要依咱家来看,直接下诏狱就是了。” 张居正瞥了他一眼。 太子才不会把余昌德送到诏狱里去。 真送去了,反倒是成全他。 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他也敢喊出这样的话来。 时代不同,世道也不一样了。 冯保多机敏,看出张居正沉默不语的原委,淡淡一笑,“咱家是太子家奴,有人想往太子头上泼脏水,咱家可是万万不肯轻饶了他们。 咱家是天残粗鄙之人,不懂得什么规矩,只知道有人敢冒犯我们太子,咱家豁出性命,也要活生生咬死他。” 张居正连忙说道:“冯公对太子的赤诚,日月可鉴。” 冯保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咱家虽然气愤,但也知道事情轻重。太子叫咱家怎么办就怎么办。 正好,余昌德的事,太子叫咱家到张先生这里来,合议合议。” 张居正也摸不清头脑:“找我合议?” “合议个罪名出来,最合适不过的罪名。” 张居正傻眼了。 我跟余昌德根本不熟啊。 我们虽然曾经在翰林院共过事,但治政理念根本不同,我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我。我们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 怎么给他找罪名? 可是张居正知道自己这个学生的本事,走一步看十步的主。他叫冯保来找自己,肯定有深意。 他试探着问道:“冯公,太子还有说什么?” 冯保苦着脸,摇了摇头。 张居正苦恼了,难不成太子彻底向先皇学习,做起谜语人来了? 这时管事在正堂外面禀告。 “老爷,有人奉命来送信。” “谁?” “他说是少府监太监杨公公的管事,奉命送封信给老爷。” 张居正心头一转,马上说道:“快接进来。” 很快,管事拿着一封信匆匆走了进来,双手呈给张居正。 张居正火急火燎地拆开有火漆的信封,拿出信纸,迅速看完。 他长舒一口气,转手把信纸递给冯保。 冯保一愣:“也给我看?” “信上有说,叫我与冯公共览。” 冯保接过信纸看完后,脸色青一块白一块,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拱手说道:“张先生,既然事情都清楚了,那我们各行其事。” “好,冯公公,我们各行其事。有什么进展,及时合议。” “没错,及时合议,咱们要好生办事,把太子殿下交代的这件事办好了。” 冯保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把他送到府门口,转回来的张居正摇了摇头。 果真,冯保还是差杨金水一筹啊。 冯保和杨金水应该都有得到太子殿下的交代,与自己携手办余昌德的事。 冯保有恃无恐地跑到自己府上,当面与自己商议。杨金水却不动声色,恰到好处地送来一封信。 虽然说是奉太子令旨办事,你也不要太张扬啊,悄悄来就是了。 再说了,你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我是内阁阁老,虽然你我都是太子信任之人,可毕竟分属内廷外朝。你我坐在这里,关上门,谁知道在讨论什么? 杨金水就聪明多了,只派人来送信,不跟自己面谈,省却许多嫌疑。 张居正有些疑惑了,杨金水如此大才,为何太子不把他放在司礼监?反而用了一个才干、心思都不如他的冯保呢? 想了一会,张居正突然悟到,或许就是杨金水太聪明,太能干了,太子斟酌再三,才不把他放在管权的司礼监,而是放在管钱的少府监。 高拱府上书房里,高拱坐在上首,高仪、张四维、王遴分坐在左右两边。 王遴不客气地问道:“新郑公,北伐南征,已经三个月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高仪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继津,北伐南征不是小孩子打架,三五下就出了结果。这是国战,打个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现在还没消息,很正常。” 王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目光闪过不屑之色,抬起头全是一脸的忧国忧民。 “正因为是国战,学生才如此焦虑。兵乃凶器,不祥之物。而今九边靖平,南海远在天边,却为了一己私利,擅开边衅,穷兵黩武,如何是好。 新郑公,我且问你,战事进行到底如何?” 高拱心里有些恼怒王遴咄咄逼人。 军机戎政,属于绝等机密,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这是太子殿下定下的铁律。自己参与粮饷筹集,多少知道一些,要是泄露出去,太子殿下绝对会翻脸不认人的。 “还顺利,继津不必担忧。” “我为何不担忧?戎政乃国之大事,却被藏着掖着,难道北虏又打到京城朝阳门下,才让我们知道吗?” 看到气急败坏的王遴,高拱和高仪都知道他的心思,没有出声。 “我看啊,现在是朝政暗晦不明,军机隐瞒不宣,过不了多久就是奸党擅权,误国祸民!” 张四维连忙出声维护道:“继津,过了,说得有点过了。” “怎么叫过了?新皇即位,当有新气象,澄清朝政,众贤弼辅。可是自隆庆元年以来,这么多军国大事,可有一项经过朝议公论? 这不叫擅权专国,叫什么?” 众人心里冷笑一声。 朝议公论,你们这些掌控舆论,又擅长打嘴巴仗、会扣帽子的清流们就可以兴风作浪,影响朝局。 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能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你们不管,但那时的你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引领舆论,影响决策,好不威风。 这就是名! 这就是权势! 这就是你们这些嘴里喊着淡泊名利、忧国忧民的清流们,梦寐以求的! 现在不行了,西苑把权柄全部收上去,清流真得变成清流,清洁溜溜、毫无用处的清流,你们怎么不气恼。 高拱看了他一眼,提醒道:“继津,现在余予德被收监,候审待罪。你还是想想办法,怎么保他!” 王遴揪着胡须,差点把胡须一把扯下来。 就是忧心这件事,他才如此失态。 西苑的手段他知道的,余昌德看着大义凛然,德高望重,其实 那边到底会以什么罪治办他呢? 这关系重大,如果扣上谋逆、大不敬等罪名,还有操作空间,因为这些罪名天下人都知道是莫须有的,足够自己兴风作浪。 可西苑不会这么做的。他会让余昌德身败名裂,遭天下人唾弃,甚至还会把幕后同党都揪出来。 王遴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第一百六十六章 老高,打钱! 磨叽了好一会,高拱死活不能透露北伐南征军机之事出来,王遴心里很是恼怒。 你不泄漏些军机出来,自己怎么好寻到契机间隙兴风作浪。 泄露点戎政军机有什么关系?这些不详凶鄙之事,难道比澄清朝纲、匡复正道还要重要吗? 他强按着情绪,又聊起如何营救余昌德,高拱却左右顾盼而言它。 王遴愤怒了! 高大胡子,你这个叛徒!为了自己的仕途,居然舍弃志同道合之士,居然背离了天理公义! 好!好!我要跟你 告辞! 王遴愤愤然地离去,张四维尴尬地拱拱手,跟高拱高仪告辞,匆忙追了出去。 “王继津越发固执了,世道变了,他还不自省,还执泥于以往,越发地迂腐古板了。”高仪感叹道。 高拱冷然道:“他不是越发地固执执泥,而是在世道变化中不知所措,找不到出路,只好固步自封,迂腐古板了。” 高仪脸色一变,想反驳却又知道高拱这话虽然难听,可实实在在说到点子上了。 “肃卿啊,世事无常,说出来却让人难以接受。‘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两位老高坐在书房里一个感慨,一个想心思,有仆人急匆匆走到门口,刚说到几个字:“老爷,葛老爷” “老高,高肃卿,我的高尚书” 葛守礼的声音跟着飘了进来,他是高府常客熟人,进出无忌。 声音刚进耳朵里,身影就迫不及待地出现在门口。 高拱看着这位工部尚书,有些嫌弃却无可奈何。 “与立兄,什么事啊? “高户部,快些打钱!” 一听到打钱,高拱跳了起来,“什么打钱?哪里又要打钱?你们怎么见到我就伸手要钱,我就是棵摇钱树也被你们薅光了。” 葛守礼笑嘻嘻地说道:“老高,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浑身上下闪金光的财神。废话少说了,京畿、山西、辽东一百六十九所县学、府学和司学学舍修建预算,礼部和顺天府两布政司列出预算,内阁票拟,西苑批红了。 给钱啊!” 高拱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与立兄,你被人当枪使,还美滋滋的。三地学舍拨款,他们来找户部要啊!又把你支到前面来,你还一马当先冲在前面。何必啊!” “什么何必!那些学舍是为三地修,却是我们工部主持修,是我们工部的政绩。雷工部修了半辈子宫殿观宇,老夫能够不步他的前辙,专修河道、桥梁、学舍、医馆.欣慰啊! 再说了老高,你的那个户部衙门出了名的门难进,事难办,下面看着老夫跟你的关系不错,自然就托到跟前。与国益民的好事,老夫不会推辞,高肃卿,你也不会推辞吧。” 高拱无可奈何地说道:“与立,老夫怎么会推脱呢?这是内阁票拟、西苑都批红的事,我怎么敢推脱。再说了,如你所说,这是大好事,老夫自当会处置的。 只是现在户部拨款,有新的流程,预算司拿到批红,转到会计司,由稽核司核准后转给国库司,国库司再发票给富国银行。 这笔钱会从富国银行国库账户里,直接拨到顺天府、山东、辽东三布政司在富国银行的账户里。你们工部按要求修好,三司验收合格了,出票给富国银行,那边才会把钱从三家账户里拨给你。” 葛守礼嘿嘿说道:“所以说你们户部门难进,事难办。这钱只要出了国库,富国银行那边就好办事多了,那像你们户部.” 高仪听得目瞪口呆,连忙叫住两人的掰扯,“新郑公,与立兄,这户部拨款又改规矩了?” “改了!”高拱答道,“杨金水和王汝观执掌少府监和太常寺,搞得就是这套。钱尽量不从他们两个衙门走,全在富国银行和汇金银行里转,他们走得全是票据。 铜钱银两拨付全是银行处理,从这个账户到那个账户。真得要用银子,到账了你自个去取就是。 钱不在手里转来转去,下面那些胥吏刮油都刮不了。太子殿下带着老夫几个管钱的去看了一圈,参观学习,老夫觉得很好,立即上禀西苑,请得令旨,在户部例行。” 高仪好奇地问道:“杜绝胥吏贪墨,难道不可以伪造票据吗?” 葛守礼替高拱回答:“如果只是一家店铺,一家商号,下面的人伪造票据,还有可能把钱黑了去。可是衙门跟衙门之间,呵呵,正常转账取兑都十分繁琐,想伪造票据贪墨,除非高新郑带头,整个户部都黑了。” 高拱不满地说道:“与立,说什么话呢!” 葛守礼哈哈一笑:“知道高公清廉如水,高风亮节。只是打个比喻,比喻。” 高仪还有些不明白:“那如此一来,票据账目岂不十分繁剧?” “账目繁剧,也总比被人稀里糊涂地把银子贪了去好。现在有借贷平衡记账法,会计制度日渐完善。无非是多请几位会计,多费些纸墨和算盘,却平白多了许多银子啊。” 高仪知道,高拱所说的平白多了许多银子,是指那些按照惯例会被贪墨的银子。 一时啼笑皆非。 贪官胥吏贪墨不走,我们还感到庆幸。 仆人端来热茶,给三人都摆换一杯。 高仪听了刚才高拱和葛守礼的对话,心有所感,忍不住问道:“新郑公,此次北伐南征,花钱如流水吧。” “何止啊,花钱如大江东去,一泻千里!” “那户部国库受得住吗?” 高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高仪还以为他要发牢骚,却不想他说道:“此次北伐南征,花费的粮饷巨万无计,要是以往,户部尚书只有上吊跳河的份。 老夫万万没有想到,到我手上,却游刃有余!” “游刃有余?”高仪惊住了,“怎么个游刃有余?” 高拱想了想,“此事不关乎戎政,老夫也给你们二位说了。按照这样的打法,北伐南征的军费粮饷,庞少南的盐政税银,就能把它给包圆了。” 高仪吓了一跳,“新郑公,此话当真。” “现在是隆庆二年年底了,你们说庞少南今年缴了多少盐政税银?” 高仪和葛守礼摇头。 “五百七十万两。这还只是行盐政新法第一年从两淮收上的盐税银子。要是盐政新法完善,推行全国,一年的税银至少一千三百万两。” 高仪眼睛一瞪:“这么多?” 高拱捋着胡须答道:“一年出多少盐,算得出来的。所以说,扬州大盐商,各个富可敌国。” 葛守礼也感叹道:“李卓吾说得没错,天下财富何其多,国家困顿,百姓穷苦,只不过是钱财都被某些人给侵吞了。 就好比这税银,从私人地窖里挖出来,挪到国库里,户部就一下子宽裕了。 他虽然有些背经叛道,但说得确实有道理,难怪越来越多的年轻学子信奉他的学说。” 高仪脸色一黑。 多少正统儒生视李贽为异端,欲除之而后快。可惜,他有西苑庇护,几年间已经悄然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他现在不仅上有西苑庇护,左右有东南北方工商业主支持,下面还有信奉他新学的十几万门生弟子。 京城有诸多大佬们压阵,看着还风平浪静,地方却是风起云涌,新旧学说的冲突,越发激烈。尤其是海商棉丝大兴的上海、宁波、泉州、广州,工业和边贸大兴的太原、开平、陕西、辽东等地,占据优势新学逼得旧学步步后退。 大儒名士纷纷写信哭诉,邀人助拳。 这些破事全归礼部管,搞得高仪焦头烂额,听到李贽这个名字就头大。 高拱瞥了他一眼,知道好友心里的烦恼,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其实这次北伐南征,户部支应有余,除了国库充盈,还有其它原因。” 高仪和葛守礼马上被吸引过去,好奇地问道:“新郑公还请给我等讲解一二。”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意难测! 高拱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老夫总结了一下,无非就是开源节流。开源,两位知道的,盐税银子,海商互市的关税银子,加在一起,一年进国库的银子抵得上嘉靖朝三五年。 还有一个非常关键之处,就是节流。” 葛守礼试探地答道:“预算制,还有户部拨款新制,让下面的胥吏无处可贪,至少在想出法子之前是没法贪,这也算节流吧。” 高仪补充道:“与立兄说得没错。户部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漂没,让多少名将能臣闻风丧胆。一百万两粮饷,还没出京,先没了三成,一路上漂没,到边军手里,还能剩下三成,真的是廉洁奉公了。” 高拱一脸正色,“没错。这些混账,行得这些舞弊陋俗,也是叫老夫深恶痛绝。 隆庆元年,老夫执掌户部,有心想办些事,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凑集些银子,还没办一两件,银子没了,被这些硕鼠蠹虫给分瓜一空。还差点让老夫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高仪和葛守礼知道指的是京官上吊和沿街乞讨之事。 “这次老夫力主,搬照少府监、太常寺新制,户部遵循。不得不说,杨金水确实聪慧过人,尤其在财税度支方面,是奇才。 他在上海就开始搞这套,几年下来,搞得十分齐备,滴水不漏。户部遵循半年,查出三百七十六名硕鼠蠹虫。老夫力主严惩,斩首抄家、流放充军,绝不姑息!” 高仪和葛守礼知道他是睚眦必报之人,当初被这些贪官污吏搞得狼狈不堪,差点断送前途,现在肯定要下死手惩治。 “严法重典,户部为之一清,加上少府监、太常寺又帮忙调了一批官吏过来,现在老夫觉得,户部处置国之度支,顺畅多了。” 高拱继续说道。 “这是其一,还有其它的节流。” “哦,新郑公,还有处节流?” “还有两处,一处是九边边军。以往朝廷要给九边砸三四百万两银子下去,也就得了个北虏寇边,有狼烟警示。可谓是一无是处。 西苑主持九边军改后,吃空饷的缺额被挤了出来,混吃等死兵油子被发去军屯,卫所的田地被要了回来,还有军械。” 葛守礼马上附和道:“对,军械!自从赵孟静(赵贞吉)主持大改军器监、火器局,又大兴开平、太原之工业,大明的军械为之一新。以前一把火铳十几两银子,边军还不敢用。现在就一两银子,更加犀利。 还有一把军刀,军器监说得上好钢材打造,砍两三人就卷刃,居然要一两五钱银子。现在开平太原造出的钢刀,砍倭刀都不费劲,一把不到一钱银子*。 还有战马,以前没有开边互市,一匹漠南中马,要十五到二十五两银子。 现在,老夫听太仆寺的同乡说,山西、陕西边商用茶叶、蔗糖等物换回漠南、青海马匹,再转卖太仆寺,上马一匹都只要六两银子,据说那些边商还有暴利可图。 还有铠甲、弓弩.现在都便宜到让人不敢置信。以前置办一万人兵甲的钱财,现在可以置办五六万人的,品质还更好。 一进一出,省出的钱就大了去。” 高拱点点头,赞同葛守礼的话,他接着说道:“我大明定制,军饷是马兵一年十六两银子,配米八石;战兵十二两,配米六石;守兵八两,配米四石。 可是从宣德年后,边军粮饷从来没有足额发过。到嘉靖朝更甚,上官以漂没撙节为名,肆意扣剥,士兵一年能得二三两饷银,一石米,都是阿弥陀佛了。 大行军改,边军援东南剿倭官兵例,军饷改为马军一年二十两,配米八石,马料补贴若干;战兵十六两,配米六石;守兵改为营卫军,军饷一年十二两,配米六石。其余犒赏另算。 粮饷看着支出多了,实际上此前九边养了近百万兵马,按定制军饷要千万两银子,以往实际上每年也就发放三到四百万两银子,这些在户部架阁库里是有档可查的,却是一笔烂得不行的糊涂账。 老夫猜测,士卒实际到手的不到一百万两。 高仪和葛守礼出声附和:“确实如此。” “现在九边边军和京营马步军,在中军都督府军籍在册者,有三十一万九千名,一年需支钱饷五百万两,米二百六十万石。看上去比此前的糊涂烂账要多,那不能这么算。” 高拱搬着手指头开始算:“以前边军京营都不满饷,兴兵打仗,可以,先给开拔银子,先把欠饷补齐。什么时候钱粮到手了,兵马什么时候动。 贻误战机不说,骤然要户部补齐那么多钱粮,神仙也变不出来啊。 现在不同,督理处出兵符,中军都督府行令,京营羽林、天策等军早上接到军令,晚上全营过了通州。” 葛守礼感叹道:“是啊,满饷的兵马,就是不同啊。 此前诸公只想着省钱,却不想便宜没好货。戎政大事,岂能靠省钱就能做好的。” 高仪皱着眉头问道:“五百万两银子,还有禄米二百六十万石。禄米现在有九边卫所改军屯,合民屯、官屯、商屯,还能勉强支应。 五百万两银子,新郑公,国库能支应吗?” “隆庆元年,老夫会说,你把我这一身骨头榨干了看能不能凑个零头。但是隆庆二年,老夫会说,足以支应。” 看到高仪脸上的不相信,高拱继续解释道:“西苑把税源逐渐归到户部,今年盐税收入,两淮连同长芦、浙东、解池等地,超过一千万。 市舶、互市关税在七百五十万两银子,其余丝绸、棉布、茶叶、瓷器、蔗糖、酒类等附加税,在三百二十七万两 这些课税加在一起,大约两千万两银子,反倒以前的主税,丁口税除各色折物,只有一百一十万两,不值一提了。节流开源,这才是真正的开源啊。” 高仪和葛守礼只知道大明这两年财政收入大好,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好到这种程度,丁口税都看不上了。 以前大明以田赋为主,从洪武年的三千万石逐年下降,到嘉靖朝勉强维持在两千万石粮食左右。 其余盐、茶、酒等杂税,因为“与民争利”,几乎没有。 国库现银的来源主要来自以丁口为基数的各色折银,从弘治年间三百五十万两银子开始,上下来回波动,有时候还需要折物,实际银子不多。 西苑太子行新法,增加盐税、关税、商品附加税等税种,相应的以丁口为基数的折银就减少了。 高仪和葛守礼万万没有想到,现在各色工商关税银子,居然能收到两千万两银子.按照某些人的说法,这属于非常严重的与民争利,百姓们应该是民不聊生、饿殍满地才是。 可两人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他们有亲友在各地,经常书信往来,会提及民生民计,这几年各地百姓,日子还越过越红火,逐渐呈现出一种蓬勃生机。 真是颠覆了我们的理念啊! 难道我们此前所学和所想,都有大问题? 高仪和葛守礼,包括高拱不知道的是,在历史上的满清时代,顺治年间,一年的赋税是两千四百三十八万两银子,因为满清延续明朝一条鞭法,把田赋折合成银子,一石米平均折合一两银子。 到乾隆年间,因为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全部推行,骤增到四千五百万两银子,其中盐税七百万两,商税五百三十五万两。 然后逐渐下降到嘉庆道光年间的四千万两左右。 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兴起,满清财政被打得稀巴烂,账目没法看。直到同治光绪年间,财政稳定,一年赋税收入骤然增加到七八千万两银子。 因为满清引入西方的财税制度和银行体系,兴起了洋务运动。 朱翊钧搞得这一套,类似于初级版。 如果高拱、高仪和葛守礼知道这些缘故,就会知道,隆庆二年的大明财政好转,只是开始,等到东北、南海尽收,四海靖平,工农业根基增加,市场扩大,税收还会迅速上涨。 这也是朱翊钧敢下决断同时打北伐南征的原因。 现在大明边军和京营支出五百万两银子你们就诧异了,你们要是知道满清同治咸丰年间,一年八旗绿营和练勇的支出在五千九百万两银子,那还不得当场发疯! 三人感叹了一番,高仪和葛守礼忍不住继续问:“新郑公,你还有一处节流未说,是什么?” “海运!” 高仪和葛守礼恍然大悟。 高拱继续说道:“这次北伐南征,调集的粮草军械,九成九是用海运。要是按照以往用漕运,时日久远不说,还耗费巨大。” 葛守礼赞同道:“没错!漕运,唉,一言难尽。一万石粮饷从东南运到辽东,飘没、运耗,还能剩下五成就算不错了。 海运却能直接从上海运到塔山、营口两港,耗费几乎没有。又快又省。” 高仪沉吟道:“难怪太子殿下只是略加盘算就做出决断,北伐南征,原来他心中早就有数了。” 高拱看向窗外,感叹了一句:“打仗就是打钱粮,太子比我等都清楚。” 高仪突然问了一句:“北伐南征但有收获,新郑公会不会因为筹措运转粮饷有功而入阁呢?” 高拱目光炯炯有神,如同电光,嘴里却感叹着:“天意难测,天意难测啊!” *实际造价参考《两浙海防类考续编》,但开平、太原属于大规模生产,价格更低一些。火器和军器监的造价属于瞎估的,那个实在没谱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顺天府大牢里,弥漫着监牢特有的恶臭味,尿骚、屎臭、霉腐、汗馊.混在在一起,直钻鼻孔,刺入脑海。 余昌德正襟危坐在草堆里,强忍着恶心想吐的冲动,一脸的大义凛然。 他因为率众在午门聚众滋事,被礼部行文停职,关押在这里候审。 “予德公,朝廷会如何治罪我等?”隔壁监牢里,有国子监学子迟疑地问道。 “荒唐!吾等为国为民,何罪之有?”余昌德呵斥道。 “可是我们关在这里十几天了,不审不问,也不准家眷探监,生死未卜,我.我心慌。” “心慌什么!吾等心怀浩然正气,不惧奸邪。”余昌德大义凛然道。 其他人神情各异地看着他。 有人依然双目满是崇拜,视他为偶像;有人惶然不安,不知所措;有人心灰意冷,黯然神伤;有人后悔莫及,心生怨恨。 你是朝廷官员,清流名士,朝廷自然会对你网开一面。我等这些小虾米就惨了,肯定会被拿出来顶罪。 当初我等怎么猪油蒙了心,跟着一起趟这滩浑水干什么! 到时候你出狱了,名声大振,更上一层楼,成为海内大儒,一代名士。 我们呢,发配边疆,孤寒终身。 余昌德似乎感受到投射过来的数十道目光里,包含有怨毒,他连忙朗声念起诗来。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声音洪亮,慷锵有力,在监牢里回响,马上引得叫好声。 “好!” “予德公果然是吾辈楷模!” 在一片叫好声中,几位衙役走到监牢前,面无表情地点名:“余昌德! 余昌德抬了抬眼皮,鼻子一哼,“正是在下!” “提审!” “呵呵,终于提审了!老夫还以为你们这些奸臣心虚了!现在终于商议好了,给老夫妄加什么罪名了!” 衙役理都不理他,只顾着打开牢门,“出来吧!” “嗯,你们快给老夫打盆清水来,老夫清白之人,自然要以清白之脸去面见那些敢审我的人!” 周围哄地响起叫好声。 “说得好!” “予德公好样的!” 衙役不耐烦地说道:“少废话,你满肚子的话留到公堂说去,跟我们说不着!” 旁边的人义愤填膺,纷纷呵斥衙役,声援余昌德。 “你这个狗腿子!敢如此对待予德公,不怕天理循环吗?” “狗贼!你敢这般辱骂予德公,我要跟你玉石皆焚!” 一位衙役解下腰刀,用刀鞘在监牢栅栏门上狠狠一敲,咣当声响,震得整个监牢里嗡嗡作响! “敢炸刺闹事,信不信把你拖出来打板子,打死了报个暴毙也没人管!” 监牢里马上安静了,刚才慷慨激昂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昌德眼睛里闪过失望之色。 一群难堪大用的家伙,被两个衙役稍微威胁就被吓住了,以后还怎么做大事! 唉! 可叹啊,我辈正道人士,人才凋零,要是自己身在嘉靖朝,不好,自己可不想做第二个杨继盛。 嗯,还是宣德、弘治年间好啊! 余昌德施施然地站起身来,理了理散乱的发髻,又整了整衣衫,一身正色地迈出监牢,中气十足地说道:“走吧!” 其气度,于少保、杨忠愍临刑之前也不过如此。 他如此有底气,就是相信王遴等好友一定会在外面想办法。自己只是在午门前哭谏,文官常规操作,大不了罚俸禄,顶格就是免职回乡。 要是这样就妙了! 好友们一番操作性,自己就会成为因为午门哭谏,被逐出朝堂的铁骨诤臣! 定会名噪天下! 要是在嘉靖朝,自己还担心被廷杖。现在隆庆帝和西苑太子不知为何,断了祖传手艺,不再行廷杖,自己更不怕了! 衙役在前面带路,余昌德跟在后面走了几步,旁边监牢里窜出一人,扶着栅栏大声道:“予德公,你是当代椒山公,我要以你为榜样!不仅学习你的道德文章,还要学习你的风骨!” 余昌德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地向旁边一侧,看清楚那人模样才恢复神态。 原来是国子监的一名学子,叫梁巍,山东人士,家境普通,完全靠真才实学考进国子监的。只是有些呆板,不识变通,两次国子监监考不过,还回乡参加了一次乡试,也没过。 余昌德冲他和蔼地笑了笑,在梁巍仰慕的目光中,继续迈着四方步向前走。 出了监牢大院,余昌德被四位衙役两前两后地夹在中间,穿门走巷。 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远,远到余昌德觉得前途漫漫,凶多吉少,心里有些忐忑起来。 终于拐进一条阴暗的走廊,出来后别有洞天,余昌德猛然发现,自己被带到顺天府衙中堂。 怎么还在顺天府衙? 自己不是应该去诏狱,去都察院吗? 那里才配得上自己啊! 一肚子狐疑的余昌德被带进中堂里,里面摆着五张公案。 正中间上首两张分别坐着大理卿邹应龙,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 左边单独摆着一张公案,坐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右边摆着两张公案,上首坐着阁老张居正,下首坐着顺天府尹刘应节。 余昌德的心骤然变得滚烫! 对! 这样的阵势才配得上自己! 一位中丞、一位大理卿,可惜少了一位刑部尚书,不过有阁老压阵,足够了。最妙的还有司礼监太监在场! 自己不管被定了什么罪名,都可以一口咬定,自己被阉党所害! 那自己头上会多一个耀眼的光环。 被阉党陷害,名望值+10 余昌德心中暗喜,可又有些担忧。 司礼监掌印太监都出来了,那自己一顿打是免不了了。 他咬了咬牙,为了能出名,吃顿皮肉之苦算什么!自己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再不搏一把就没有机会了。 邹应龙啪地一拍惊堂木,心里正七上八下的余昌德猛地一惊,双膝不够自主地一软,双腿噗通跪倒在地上。 堂上众人神情各异。 邹应龙强忍着不笑。赵贞吉神情不变,只是那双眼睛更加有神。 张居正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刘应节低下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冯保侧着身子,右手捂着嘴巴嗤嗤地笑。 余昌德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实在想不到什么借口解释。 要不就说自己的老寒腿犯了? 邹应龙继续问道:“你是国子监余昌德,字予德?” “不错,”余昌德此时也只有继续强撑下去,跪在地上,直着身子,气宇轩昂地答道:“是的!在下国子监司业余昌德!” “你的司业一职,已被礼部暂停了。”赵贞吉悠悠地开口了,“你也看到了,堂上坐着一位大理卿,一位都察院中丞,旁听的有一位阁老和司礼监太监,以及顺天府尹。 这么大的阵势,绝不是审你在午门聚众滋事的罪过。余昌德,这点,你心里要有数。” 说到这里,赵贞吉转头对邹应龙、张居正、冯保和刘应节笑了笑,“老夫听闻,太子殿下给京城五城警巡厅题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此八字题得妙啊! 余昌德,你是想从宽啊还是从严,好生考虑,给你五分钟时间!” 赵贞吉摆了摆手,一位小吏端着一台西洋岛座钟从旁边走了出来。 “刘府尹,借你顺天府衙的座钟一用。” 刘应节笑了笑,“赵中丞只管借用就是。” 赵贞吉一指,吏员把座钟摆在余昌德跟前。 接到赵贞吉递过来的眼神,邹应龙开口道:“据最新刑律,在公堂上招供的,减罪一等;一言不发,顽抗到底者,罪加一等。” 哒哒哒。 座钟的秒钟指针在跳动着,每跳一下,余昌德脸上的肌肉就抖动一下。 秒钟转了一圈,他的脸上不由地滴下汗珠。 堂上五人静静地看着,最后,赵贞吉问道:“五分钟到。” 余昌德迟疑一会答道:“老夫何罪之有!老夫秉承天地浩然之正” “啪!” 赵贞吉一拍惊堂木,打断了余昌德的慷慨陈词,“这光鲜亮丽的话,老夫写得比你好!既然你不说,那本官就要问你,你到底是如何徇私舞弊,破坏朝廷选材之制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终于下大雪了 开原城,北风卷着砂雪,狠狠地打在周国泰的脸上,生痛生痛的。 狗日的贼老天! 今年贼老天是犯了太岁吗? 都到十月底,除了下了几场不长时间的砂雪,往年早就该到的鹅毛大雪,就跟便秘一般,迟迟未到。 大雪不至,对察哈尔部非常有利! 但是大家都知道,大雪早晚都会来,这两天砂雪来得特别急,北风又吹得急,说明大雪很快就要到了,那么也到最危急的时刻。 周国泰看向远方,城外荒野上躺满了尸体,他们身上盖着一层疏落的雪粒。在北风呼啸下,肤色泛着灰白,伸出僵硬的手臂,指向天空。 在离城墙三千米远,树着上百根木杆,每根木杠上插着一颗面目狰狞的首级。 有两颗是那颜的,有十几颗是明安兔的,剩下就是召兔、木齐、阿尔班尼阿哈的。这些察哈尔部的万户、千户、百户和军官们,是这两日攻城失败,被狂怒的图们汗下令斩杀,首级插于野外,震慑各部! 图们汗疯了! 因为他知道再攻不下开原城,他和整个察哈尔部都可能要完蛋。 呜呜——! 牛角号声又响彻在荒野大地上,上万察哈尔部兵丁,持刀握枪,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从各个营地里走出来。 他们举着的旗帜,残缺不齐。 城墙上的旌旗也少了许多,余下的也多成了破布一般,更添了一层烟熏火燎的黑色。 那面“明”字大旗,只能看到大半个“明”字,它在北门城楼上依然飘荡着,只是周围的旗帜没有了,孤零地树立在城墙上,如同辽东荒野上这座开原孤城。 周国泰转过身来,咧开的嘴唇流出的血迹,在北风中冻上了薄薄的一层,黏在了一起。 他暗地里一用力,使劲张开了嘴巴,干涩的黏膜和伤口被撕开,鲜血淋漓。 “传令兵,敲响铜钟,敌军开始进攻了,各部迅速布防!快!” 传令兵双手抱着上身,靠在铜钟的架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被周国泰一吼,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抬头看到主将盯着自己做着手势,马上明白过来,挥动着木槌,铛铛地敲起来。 其它地方的铜钟也随之敲响,整条城墙从寂静中苏醒过来,数千将士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缓缓地走到木板掩体里面。 还有辅兵抬着军械上前,一一布置。 也没有什么好布置的,弹药早就打完了,火器成了摆设。 箭矢也所剩不多。守军现在更多地依靠手里的刀枪、心中的勇气,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察哈尔部疯狂的进攻。 沉重的楼车、撞车,被数千察哈尔部众推动着,缓缓地向前进。数百架云梯被扛着,就像蚂蚁搬动着树枝,向城下靠近。 一位那颜策马上前,在大军前方挥舞着马刀,大声嚷嚷。 无非就是攻下开原城,冲进辽东去,大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银子女人和奴隶全都有。 那颜例行公事似地喊完,周围倾听的察哈尔部众也没有多少反应,他们早就在二十多天的杀戮中麻木了。 那颜挥着刀指向开原城,大吼一声。 上万察哈尔部众终于爆出巨吼声,密密麻麻的蚂蚁加速了,它们快速向开原城靠近。 明军也无法用火器进行远程打击,宝贵的箭矢也要省着用,只有零零落落的飞出来,正中冲在最前面的察哈尔部众。 楼车被推到开原城下,缓缓靠近。它比城墙略高,里面有弓箭手居高临下对着城墙射箭。 要是明军还有弹药,早就用九斤火炮优先打击它,根本近不到城。 现在只能看着它肆虐。 守军藏在木板掩体里,躲着如雨一般的箭矢,时不时有人被射中,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楼车靠得越来越近,一扇可以当跳板的长门被缓缓放下,届时搭在城墙上,楼车里的察哈尔部众就可以冲向城墙。 据说这是蒙古人西征波斯和两河地区,从那里学会的。然后又与金、宋的巢车互相吸取,加以改进,曾经是赫赫有名的攻城利器。 现在不行,会这些手艺的工匠不多了,能做出这个样子的楼车,已经不错了。 跳板咣当一声搭在了城墙上,数十名嗷嗷叫的察哈尔部众正要杀出去,从城墙木板掩体里冲出来一名明军军士。 他胸前挎着个篮子,用绳子系挂在脖子上,双手环抱着篮子,向楼车里冲去。篮子里放着四四方方棉被一样的东西,嘶嘶地冒着青烟。 炸药包,最里面包裹着五斤黑火药,外面包一层铁钉铁蒺藜,最外面才是一层棉布。 察哈尔部众也察觉到危险,拼命地向明军士兵射箭。 士兵身上插了七八支箭,顽强地冲进了楼车里,闯入察哈尔部众中。 惊恐的察哈尔部众拼命用刀砍,用枪戳,把明军士兵砍得血肉模糊。然后一声巨响,巨大的火焰和黑烟从楼车内部向外迸射。 楼车着火了,冒着黑烟,整整三层残破不堪,全是尸体和伤者,明军趁机冲上去,对着着火的地方,砸烂几个油罐。巨大的火势呼地一声腾起,吞噬了半个楼车,很快蔓延到整个楼车。 费尽力气摧毁一个楼车,却依然挡不住如潮水般冲上城墙的察哈尔部众。 周国泰挥舞着钢刀,不知道杀了多少个冲上来的察哈尔部众。他有信心再一次守住开原城,只是不知道又会失去多少部下。 不知不觉中,周国泰换了三把钢刀,却发现察哈尔部众居然还没退。城下的荒野上,还有无穷无尽的人向这里跑来,顺着云梯往上跑。 码得! 图们汗今天要拼命了! 周国泰退后几步,大声对传令兵吼道:“吹号!吹号!决一生死的时候到了。” 可是传令兵纹丝不动,周国泰大怒,上前去要呵斥他,却看到传令兵僵硬地滑倒在地上,早已气绝。 周国泰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转头对远处的部下吼道:“传令,快点传令!” 明军的号角吹响,所有预备队都往城墙上跑。城里墙洞里休息的伤兵们也闻声起来,抓起刀枪,沿着台阶往城墙上跑。 开原城的城墙上,密密麻麻全是人,明军和察哈尔部众展开着殊死搏杀。双方红着眼,咬着牙,毫不留情地对对方下死手。 周国泰不知道砍翻了多少敌人,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在迅速流失,马上就到了力竭的时刻。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舌头,用刺痛提醒自己,身后是辽东。 呼呼——! 周国泰喘着气,看着潮水一般向自己涌来的敌人,在被淹没之前,他冷静地重新换了一把钢刀。 突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战场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转头看去。 一面“明”字大旗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后面跟着上万大明骑兵,他们挥舞着马刀,举着长矛,呼啸着冲过来。 明军特有的滑膛短铳声砰砰响起,在这些急促的铳声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大明万胜!” 周国泰和战友们热泪盈眶,援军到了,我们的援军到了! 开原城守军仿佛原地复活,全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挥舞着兵器向惊慌失措的察哈尔部众冲去。 察哈尔部众潮水一般从开原城撤退。 这些人咬牙坚持到了最后,心里的那根弦跟周国泰他们一样,绷到极致。在大明援军出现的那一刻,察哈尔部众崩溃了,再无任何斗志! 一位部下迅速牵来了战马,周国泰翻身上马,一回头,身后跟着五六千骑兵,他们是守军中还能再骑马追敌的。 周国泰拔出钢刀,大吼一声:“大明万胜!” 五六千骑兵跟着一起吼道:“大明万胜!” 他们如同旋风一般冲出开原城北门,与魏建平、高策所部会合在一起,向察哈尔部众追去。 此时的天空飘飘洒洒,下起了鹅毛大雪! 第一百七十章 大明王师不抢粮食 辽东大雪纷飞,安南艳阳高照。 安南浦阳府(太平)东边海面上,靠近红河口的麦子岛,靠岸停泊了上百艘吴淞船,这些船只大部分两千料,六百到八百吨,少部分船只在三千料,九百到一千吨。 都是武装商船,隶属与大明海军南海水师右营陆战营,外围游弋着数十艘战船,则是护卫舰和巡航舰。 岛上有上千人,在各自忙碌着。 岛上一处山丘上有一处露天大帐,坐着十几人。 大明海军南海水师陆战营都指挥使,兼右营陆战营指挥使吴惟忠,坐在上首。 他一身轻甲,头戴圆盘铁盔,跟一般水兵无异,只是外面加了件朱色衫袍。 下面坐着十几位参将、守备、千总。 “陈提督率领右营水师,在清剿莫氏的水师,打干净了,就该我们上了。” 一位参将问道:“总兵,莫氏还有水师吗?” 左右同袍嘿嘿地笑。 这两月,右营水师沿着安南莫氏地盘,来回地清剿,只要是块木板下了海,都要上去看一眼,上面有人,先开一炮再说。 不准片板下海,大明海军经验丰富。 三海水师各营,每年两次轮流去日本岛执行操演,现在日本下海捕鱼都得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 “应该没有了。据报,这两月右营水师击沉莫氏大小船只三百多艘,俘获三百多艘,连舢板都被凿沉了。 不过打仗就得稳着来,莫要慌!如太子殿下所言,我们将士的性命,金贵得很。能用炮弹解决的,就不要用将士的性命去冒险了。 先犁一遍,我们陆战营再上!” “遵令!” 众人齐声应道。 “各队的任务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 “复述一遍!” “登陆后,我前队在浦阳城以北浦江(红河分支)江边就地组建防线,谨防莫氏军队偷袭。等到中队发信号再回撤。” “我左队抢占蒲阳城四门城楼、城里街道要道、府衙和鼓楼钟楼制高点。等到右队撤退后,退至四门城楼,掩护前队从浦江撤离,交替离开浦阳城,登船入海。” “我右队攻占浦阳城各官仓私库,大户宅院和商铺,抄掠一切钱粮物资,征集民夫,有序搬运上船。配合宣讲队做好王师宣讲工作。完成任务立即撤离。” “我中队坚守海岸阵地,作为机动预备队,接应前、左、右三队。” “后勤队已经准备好搬运独轮车、马车三百二十辆,届时配合右队就地征集民夫和牲口,迅速搬运。” “宣讲队准备好了,四十位精通安南话的宣讲员会在城中和城外庄园组织宣讲会,宣讲我大明仁德,发放粮食和田契。一千张标语准备妥当,同时还会在城中城外用石灰涂刷标语。” 吴惟忠满意地点点头。 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 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炮声,大家都不以为然,继续开会。 过了一会,军校来报:“报!水师右营传来旗语,莫氏水师清理干净,炮舰也已到位,提供火力支援,我陆战营可以登陆。” 吴惟忠腾地站起来,大声道:“儿郎们,开始干活了!” “是!” 数百艘登陆快艇离开武装商船,向两百多米的岸边划去。 每艘快艇有十五名陆战营士兵,他们或配刀持枪,背弓携弩;或抱着滑膛枪,小心地不让海水打湿。 其中八名士兵在使劲地划桨,后面坐在一位水手,负责掌舵,前面站着一位水手。 等到快艇冲上沙滩,前面的水手跳进过脚脖子的海水,背着绳子往前跑,班长和士官跟着跳下去,一起跑到十来米远的岸边。 班长使劲扎下去一根木桩,士官轮着锤子狠砸几下,把木桩深深地扎在沙地里。水手连忙把绳子缠在木桩上。 士兵们纷纷跳下来,迈着浅浅的海水冲上海岸。 组建第一道防线,架设轻便的子母炮,掩护大队人马上岸。 上岸的明军陆战营以班排列队,清点人数装备,领取任务,然后在队正、营统领的率领下,迅速向几里外的浦阳城冲去。 很快,枪声炮声响成一片,越来越密集,迅速笼罩了整个浦阳城。 三个小时后,大明陆战营完全控制了浦阳城。 城外、城内,到处可见战斗过的痕迹,打破的门窗,被扑灭的起火房屋,地上乱丢着旗帜,还有横七竖八的尸体。 垂头丧气的安南士兵在明军看押下,往架子车上搬运这些尸体。 一队队明军分开,有的在继续打扫战场,伤势过重或者中了铅弹的安南士兵,明军会毫不迟疑地补上几刀,戳上几枪。 真没有抢救的意义了。 有的四处巡逻,搜寻残余反抗分子。 又过了两小时,明军征集的民夫,推着独轮车,赶着马车牛车,往岸边搬运粮食、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粮食财物,还有官府和大户宅院里抄出来的文档、画卷、书籍、古玩等物。 在十字路口,上去民众被明军赶到了这里,聚在一起。 宣讲员举着大喇叭,用安南话高声喊道:“我们是大明王师,不抢粮食!” “我们还给你们发粮食!我们是大明王师,奉诏讨逆,莫氏一族,覆灭在即!大明乃天朝宗主,德泽四海。我们只讨逆,绝不伤害顺民百姓! 这些官员、豪族,这些大户,都是附逆奸贼,大明王师奉诏没收他们的粮食和田地,分给百姓们!” 上千安南百姓纷纷议论,声音汇集在一起,就像上千只麻雀。 “这里是浦阳城所有的田契,这里是从各处收来的借贷契约,现在全部烧了!还有那堆粮食,就是分给你们的!” 安南百姓们轰地一声,炸开了。 真的吗? 全烧了? 这样的话那我们就可以随意占田,不用背这些高利贷了。 居然还有粮食分! 好啊,这些年莫氏和郑氏互相攻战,安南百姓们饱受战乱之苦,好久没吃口饱饭了。 宣讲员在继续蛊惑着这些人的心神。 “大明王师还要去追剿逆贼,你们先去自己分田地,人多的多分,人少的少分。等到大明王师剿逆回来,再给大家发田契。 记住了,只要你们不从逆,不再跟着莫氏走,大明王师都会给你们发田契!” “真得发吗?” “真得!我大明天朝,难不成万里迢迢,千辛万苦跑到安南来,就是为了哄着你们这些扑街玩!” 宣讲员笑骂了一句,安南百姓们反倒都笑了,心里更信了几分。 这样才是官府对百姓的态度,要是真客客气气的,反倒显得假了。 “我们不从逆,就有田地分?”有百姓问道。 “对,只要你们不跟着莫氏走,不给他们当兵,不给纳粮,不给他们做任何事,你们就是站在大明这边,你们就是大明顺民! 大明绝不会亏待你们的。” 宣讲队接着杀气腾腾地说道:“要是敢从逆,敢依附莫氏,出粮出力,对抗大明,就是大明的逆贼! 看到没有,搬往城外的那些尸体,就是你们的榜样!不但没有田地分,还要砍头丢性命!” 安南百姓反倒更信了。 这才对了,哪有官府一味地哄着你的,不恩威并施的? 第五天,再三确认明军水陆大军在海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支莫氏兵马拥戴着几位官员“收复”浦阳城。 进到浦阳城,城里显得整整齐齐,只是街面上没人。街道两边贴满了标语,用汉字写着:“紧跟大明走,不会饿肚子。” “做大明顺民,享世代太平!” 安南官吏和读书人,都认识汉字,看着这些标语,心惊肉跳,冷汗直冒。 为首的安抚使惨白着脸,连声下令:“撕掉,快些撕掉!” 一转眼看到府衙院墙上用白色石灰刷着一行大字:“跟着莫氏走,只有死路一条!” “涂掉它!快涂掉它!”安抚使尖锐着声音,歇斯底里地喊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苏禄某岛(班乃岛)北边海面上,停着一支舰队。 这些战舰高耸庞大,三根桅杆直插蓝天。白色帆布被降了下来,绑在横杆上。长圆的船体,随着海浪左右摇摆着。 这就是大明海军朱雀水师,一水的世子帆船,其中乙级战列舰二十六艘,护卫舰十艘,巡航舰十二艘以及通信舰若干艘。 在其中一艘最大最新的战舰艉楼上,朱雀水师提督李朝召集各队队正和舰长议事。 李超抬头看了看天,伸出手,手掌在风中转了转,先开口道。 “现在兴北风,西班牙船队不可能逆风北上,经东倭回他们的老巢,新西班牙。” 他三十多岁,身形不高,精悍扎实,面容除了黝黑之外,还有几分秀气。坐在那里,仿佛是一位正在给大家授课的乡下秀才。 “现在我大明诏书传遍南海,相信满剌加、暹罗、真腊、安南郑氏、勃泥以及葡萄牙人和尼德兰人,不敢违令,明目张胆地与西班牙人接触。 我们撒出去大量哨船侦查,也重金从悬赏各藩土著和船家手里收集西班牙人船只踪迹。各方收集的讯息来看,西班牙船队此前在满剌加一带转悠,试图收购丝绸茶叶。 但是被葡萄牙人和尼德兰人拒绝后,又去真腊暹罗转了一圈,还是无功而返。现在俞提督带着南海水师左营,直奔满剌加,想必很快就能在那里站稳脚跟。西班牙人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去那里。 据悉,他们的主力聚集在宿务岛,他们在南海的老巢里,筹谋着什么。” 一位舰长说道:“这些西夷人做强盗做惯了,前两月没采办到货物,该不会想着去抢一回?” 众人纷纷点头:“有可能。” “这些混蛋多半是这样了,买不到就动手抢了。” 李超挥手往下压了压,大家很快就安静了。 “西班牙人抢,很有可能。那么他们会去哪里抢?” “广州?” “泉州?” “开玩笑,现在是北风,逆风而行,他们都是卡瑞克船,不是我们的吴淞船,逆风跑那么远,那些水手非得活活累死不可。” “那只能躲在宿务岛,等南风再起?” 李超扫了一圈众人,冷然说道:“老子等了两个月,就是等北风大兴,等这些西班牙人无力北上,西边各港口又被封锁,只能龟缩在老巢,再一网打尽! 我已经派出巡航舰和通讯舰,前去侦查。只要确定西班牙人主力在宿务岛,我们就全军出击,一举全歼这些西夷强盗!” 众人相视一眼,兴奋地说道:”请提督下令!” “我先编组各队。左队八艘乙级战列舰,分别为右队八艘乙级战列舰,分别为.中队十艘乙级战列舰,分别为.十艘护卫舰和十二艘巡航舰,编为前队。现在我任命各队队正、队副.” “好了,编组好了,大家各自归队,列好队形。等到哨船回来,确认无误后我们立即开拔,打他狗日的西班牙人!” “遵令!” “散了,现在大家各回各船,老子要用午餐了。” 有舰长问道:“提督,不留我们用午餐?” “留你们?那老子还有个屁的吃!快滚!” 李超吃完午餐,罐头肉加两个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对的,现在大明有罐头。 开平、太原钢铁大行,加上水力轧压机的出现,锡铁皮的价格暴跌,此前的陶瓷罐头,多少还有些透气,存储时间不久。 现在改用镀锡铁皮制成铁皮罐头,存储时间就变得长久,太原、辽阳是两大罐头生产中心。他们背靠钢铁厂,大量收购漠南和东北牛羊,屠宰分割,加工成罐头,成为主要军粮。 喝了一杯秘制的热茶,李超浑身舒坦,拿起舰长室里挂着的二胡,来到艉楼上,迎着风,咿咿呀呀地拉起来。 悠扬悲凉的琴声,伴着海风,在南海海面上飘荡。 一曲拉完,舰长和大副在旁边问道:“提督,今日你拉的二胡琴曲跟往日不同,又学了新曲?什么曲目?” 李超嘿嘿一笑,“什么曲目?我自编的,这叫‘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好听吗?” 舰长和大副对视一眼,讪讪地答道:“还行。” “还行?” “就是稍逊卢公一筹。” 李超骂道:“呸!我的二胡就是跟卢公学的,当然拉得不如卢公。不堪入耳就直说,遮遮掩掩不甚爽利!” 舰长连忙答道:“海上寂寥,能有琴曲听就不错了。” 李超点点头,“是啊,海上寂寥。不过我水师能人比比皆是,等败了西班牙人,本督就在他们的宿务港举行宴会,能歌善舞,会吹笛子拉琴的,各显本事,大家都上去表演。本督带头!” “好啊。” 正聊着,瞭望手大喊道:“旗语!哨船回报!西班牙人正向北而来,有总计十四艘战舰,是西班牙人主力!” 战舰上沸腾了,大家不约而定看向李超。 李超不慌不忙地收起二胡,递给亲兵。 “挂好了,待会打起来,不要把它给摔坏了。” “是。” “传旗语,各队列队,准备迎战!” “是!” “诸位,知道我们所在的此舰,船名是什么?” “蒋万川号!” “来人,把我们在万里石塘龙头岛打捞的广海甲六号幡旗,在主桅杆上挂起来。传旗语告诉各舰,诸君奋力杀敌,以报皇恩!英烈在天之灵,保佑着我们!” “遵令!” 一面长长幡旗被高高地挂起,飘荡在“明”字大旗的旁边,它残破陈旧,像一条不知哪里捡来的破布条,但朱雀水师所有将士看着它,目光坚定,脸色凝重。 “广海甲六号!” 两个小时后,前队瞭望手传来旗语,看到了西班牙战船踪迹,它们航向西北,正在艰难地逆风而行,蹒跚而来。 “传令,前队转向让开,在外围游弋。左右两队抢风包抄,中队直插敌船,三队顺风势并行,依次抵近开炮! 注意不要落在下风!” “遵令!” 朱雀水师主力出现在海面上,看着庞大的船型,高耸的桅杆,鼓胀的船帆,还有这数量,莱加斯皮和乌尔达内塔看傻眼了。 这就是大明水师的主力? 怎么没人告诉我们,他们船型也是卡瑞克帆船,看上更大更长更坚固,还有黑漆漆的炮口,密密麻麻。 船坚炮利不说,居然还有这么多。几乎是我们的一倍,怎么打? “上帝啊!” 两人的嘴里只剩下这个词了。 乌尔达内塔猛地指着另一边说道:“拉罗莫斯号,还有埃尔皮罗号,他们想逃。” 莱加斯皮顺着他的手指转身一看,果然,两艘西班牙帆船在慌忙地转向。 “跑不掉的!明军的战舰抢着上风,他们的帆又那么多,怎么跑得过他们。” 莱加斯皮一脸的悲壮:“他们跑他们的,告诉其余的船只,为了上帝!为了西班牙的荣耀,跟随马加马拉公爵号的旗帜,冲上去,向异教徒们开火! 西班牙国王万岁!” 半个小时后,“蒋万川”号一马当先,气势汹汹地冲向莱加斯皮乘坐的旗舰“马加马拉公爵”号。 莱加斯皮看到“蒋万川”号船体右斜,从上风处向自己切过来。桅杆上站着水手,把刚才挂满的帆收了一半,船速逐渐变缓。 看得出,自己的对手经验丰富,十分老道。 看着“蒋万川”号如同一名人马皆披重甲的骑兵,疾如奔雷,呼啸而至。越逼越近,几乎要跟“马加马拉公爵”号撞到一起了,莱加斯皮吓得脸色惨白。 不到三十米,“蒋万川”号才开始转向,与“马加马拉公爵”号相交而行,相隔十几米擦肩而过。 这个距离太近了! 莱加斯皮非常担心左右颠簸的两船,高耸的桅杆会缠在一起。 这些该死的异教徒,太疯狂了! 居然靠得这么近开炮! 这是海战!你们还以为是骑士互相冲锋,贴身厮杀吗? 野蛮无知的大明人! “轰!” 莱加斯皮还来不及反应,两船蓄势待发的炮长下令开火,巨大的轰鸣声让人的耳朵瞬间失聪,两船互相喷着火,向对方倾泻着弹丸。 令人生惧的呼啸声在海面上回响,硝烟迅速笼罩在这边海域。 黄昏时分,宿务岛外海域上,站在“蒋万川”号上可以看到宿务港到处冒着黑烟,港区海域有一艘沉船,露着桅杆尖。 苦战半天,大明海军朱雀水师一举击沉西班牙人四艘战舰,俘获七艘,两艘逃窜。莱加斯皮伤重而亡,乌尔达内塔被俘。 李超指挥水师继续南下,宿务港被抢先赶到的前队堵住,两艘西班牙人的船一艘负隅顽抗,被击沉;另一艘投降。 李超叫亲兵拿出他的二胡,准备再拉一曲。 他脱去头盔,左脸受伤,半个头被纱布包着。 背后是黑烟滚滚的宿务港,前面是被落日染得血红的海面,周围是刚刚得胜的朱雀水师。 还没开始拉响,甲板上一个撅着屁股在搽拭血迹的水手,抬头问道:“提督,今天换一曲吧,换个好听点的。” 李超不屑道:“换个屁!老子拉得曲子,曲曲好听。 码得,老子还以为这次终于棋逢对手了,结果还是不堪一击! 唉,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幽怨哀婉的二胡声又响起,在落日晚霞的南海海面上飘荡。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余公,你身体受得住吗? 听到赵贞吉的问话,余昌德脸色飞闪几丝惊恐,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昂着头,朗声质问。 “荒唐,真是荒唐!老夫秉承天理公义,清廉守职,什么徇私舞弊,什么破坏朝廷选材!你休得诬蔑老夫!” 看到余昌德还在死撑着,赵贞吉反倒笑了。 “老夫身为都察院左都察御史,行的是监察之权,并无鞫谳之职权。邹公,你身为大理卿,请你审案。” 余昌德狠狠地看了一眼赵贞吉。 你个混蛋东西,你不负责审案,只是监察审案,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把老子吓一跳。 这个赵大洲,真不是个好东西,西苑的走狗,深藏不露,老奸巨猾。刚才他使出这招敲山震虎,差点让老子露出了马脚。 不过不怕,老子做事天衣无缝,无凭无据的你们能奈我何? 老子是清流! 清流只会给别人扣帽子、栽罪名,怎么可能留下把柄给你们扣帽子栽罪名呢! 要是拿不出证据,老子还能反咬你一口! 我的清流朋友,多的是! 大理卿邹应龙很快进入主审官状态,脸色变得毫无表情,冷冷地看了余昌德一眼。 “本案卷宗,本官看过了。张阁老,案情由你先查出来的,就由你先说吧。” “好,本阁就先说了。”张居正捋着胡须,开口道。 “今年是科试之年,春闱本在春二月,不想临近时有人出首,说某位应试举人是冒名顶替者,姓名、原籍、家世全部是假冒。 都察院和礼部初查,发现此事属实,于是请得令旨,今年春闱延迟至春三月。后经太极殿合议,阁老李老先生和赵中丞为会试主考官。” 赵贞吉捋着胡须点头。 “令旨还命在下为厘正使,负责稽核厘正会试举人的身份真伪。这真是一桩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啊。” 赵贞吉哈哈一笑:“这等剧繁费心之事,也只能请张阁老出手,才能妥当处置。邹公、刘府尹,冯公公,你们说是不是?” “极是!极是!” “非张老先生出手不可啊!” 三人纷纷出声赞许。 看着他们拍张居正的马屁,余昌德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他从这几位的从容不迫,察觉到深深的危机。 但是他心里还有留存一分侥幸。 该不会是故作姿态来讹我的吧? 故意东拉西扯,趁我不备,来个突然袭击。或者故意不提案情,给我造成恐慌,自己吓自己 呵呵,都是千年的狐狸,你们在这里给我讲什么妖魔鬼怪的故事。 张居正继续说道:“本官一番稽核,发现四位举人身份有异,通报了李阁老、赵中丞两位主考官。 会试阅卷后,拆开糊名卷宗,侥幸这四位都榜上无名,要不然这事就不好处置了。 本官身负皇命,不能就此罢手,于是派得力干员前往四位举人原籍地,吊刷卷宗,走访询问。终于查明,其中两人是书吏誊写有误,把卷宗搞错了,造成冒名假象,实则确实本人无误。 一位是弟弟中了举人没多久就病故,家中不甘心,就怂恿兄长假冒弟弟的名义入京赴考,此案还涉及人伦,不过不在本官管辖之内,已经移交当地按察司审理。 剩下那位举人,就有意思了。” 余昌德的心忍不住狂跳,终于还是被你们发现了。不过没关系,此事做得极其隐秘,你们查不到我身上来的。 张居正继续说道:“本官查证,这位举人从头到脚,都是假的。” 赵贞吉惊讶地问道:“此事当真?居然敢假冒举人,国朝前所未有,真是胆大包天啊!” “赵中丞,胆大的还在后面。” 本官接到回报以及证据,立即提审。此厮只是招供,他家中巨富,想让子孙有份功名。奈何他和兄弟辈都不是读书的料,连考了七八年,连个秀才都不中,于是家里就想起歪门邪道。 于是他家四处托人,找到了同乡一位名士官员的门路。在那人幕后操作下,此厮冒充邻县一位病故的秀才。 先是参加乡试了,一番托付,也不知那位名士用了什么手段,这厮居然中了举人。于是这厮大摇大摆地进京参加春闱!” 这下连邹应龙都忍不住了,连声骂道:“荒唐!实在是荒唐!科试乃公器,为国择优录才之制,居然被暗地里私授! 胆大妄为,丧心病狂!” 冯保出声了,“所以咱家才会说,越是道貌岸然的人,做的事才越叫人不齿!” 赵贞吉问道:“张阁老,有查到那位当地名士是谁吗?”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余昌德,要是没查到,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张居正捋着胡须,感叹道:“可惜啊,那厮假冒之事,是由其伯父出面与那位名士府上的管事联络,一手包办,外人不得而知,且无片纸文字。 更不巧的是,那厮的伯父在春闱前两月,突然染病身故。本官查到那里,线索中断,只好暂时悬起来。” 刘应节问道:“张阁老,那假冒举人之人,哪里人?” “江西九江德化人。” 还敢说不是你! 余夫子,你可是南昌人! 余昌德冷笑几声,直着上半身,一脸正色道:“就凭我跟那厮同为江西人,就敢往老夫头上泼脏水?江西名士官员何其多!你们凭什么认为是老夫? 要说最可能做的,老夫觉得是隐居在家的大奸臣严嵩!” 好家伙,连严嵩你都攀咬上了。 张居正看着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查案,本官肯定不在行,但是这天下总有查案的高手。于是本官就请了东厂帮忙缉查。” 东厂! 余昌德听到这里,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东厂自有查案的手段,很快就查出来,前年某些日子,余昌德府上的心腹管事丁岁去了两趟江西。 本官也查了礼部档案,巧了,那厮乡试中举那一科,江西会试主考官就是余昌德的门生隋一德。” 冯保侧着身子咯咯地笑了:“还真他娘的巧到家了。” 张居正点头笑了笑,继续说道:“本官请东厂把丁岁和隋一德请了过去,没多久就全部都招了。余昌德,你买卖做得挺大啊!财源广进。” 冯保捂着嘴巴,咯咯地笑得像只下蛋的母鸡:“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余大官要是没有这来钱的门路,怎么能一口气娶了六位如花似玉的妾室? 余大官,你年纪也不小了,身体吃得住吗?” 众人忍不住看着他,心里暗暗想道,人家身体吃不吃得住,关你一个死太监什么事! 余昌德再也撑不住,身子一斜,瘫倒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皆可以为圣 梁巍靠在监牢的一角,双手抱着双膝,倦成一团。 透过栅栏,看着走廊上的油灯,豆大的灯光昏暗摇晃,把监牢照得如同鬼蜮一般。 旁边一位国子监的监生,凑过来喃喃地问道:“予德公怎么还没回来?” “会不会被奸党们活活打死了?” 倦在另一角的一位儒生突然冒出来一句,像寒风一样吹过所有人的心头。 这么久还没回来,肯定是遭了毒手! 听说奸党手段毒辣,尤其是锦衣卫、东厂,有几十种酷刑,你想都想象不到的酷刑,惨绝人寰,予德公肯定是被这些奸党活活折磨死了。 梁巍心中如同刀绞一般。 在他的心里,余昌德如同一座泰山。 文采卓绝,品行高洁,待人和气,尤其是国子监的许多学子,与他谈笑风生,恍如亲人一般。 不过余昌德对他有些严苛,时不时指出他的文章有各种毛病,要他好生更正过来。更是关怀备至地邀请他去参加文会,有大才参加的文会。 在文会上,你可以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这些科试前辈们会欣然指点,让你颇有长进。可是梁巍去了两次就去不起了。 那样的文会,费用是要由受指点的学子们一起凑钱。难不成还要那些前辈们,一边指点你文章,一边供你吃喝,那有这么好的事情。那些人只是你的前辈,不是你亲爹。 可是不管怎么算,文会的费用都太高了,家境一般的梁巍去不起了。 但是他感念余昌德,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在学业上帮助他不少。 这样好的先生前辈,不能被奸贼所害啊! 梁巍猛地站起来,扑到栅门前,拼命地晃动着木栅杆,“快把予德公放回来!你们这些奸贼,快把予德公放回来!” 有二三十位国子监学子一跃而起,冲到栅门前,晃动着木栅门,齐声大喊道:“放回予德公!” 声音洪亮无比,在监牢地回荡,嗡嗡作响。 喊了一刻钟,监牢大门没有任何动静,仿佛监牢外没有任何人。 国子监学子们喉咙都喊嘶哑了。 监牢里的水是定期发放,一天三次,只有那么多。现在大家一顿嘶吼,喊得冒烟了,却没有一滴水润润喉咙。 他们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地喘着气,就像一条条缺水的鱼。 旁边有人幸灾乐祸地说道:“叫你们不要乱喊,不要乱喊,你们喊再大声,外面的人都懒得管你。 现在喉咙喊干了,没水了?呵呵,那边木桶里有满满一桶水,赶紧去喝一口润润喉咙,就是味道冲,骚得冒火!” “嘎嘎,几十个人的过夜陈尿,当然骚气扑鼻啊!” 梁巍狠狠地看了他们一眼。 为什么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呢?别人落难他鼓掌,别人掉井里他吐口水,正邪不分,好坏不理。 隔壁监牢里有一位大胡子的犯人,看着梁巍青葱的脸上满是愤慨,似乎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小子,不要冲动。这监牢如同人间地狱,自己先顾好自己。再说了,不要轻易对别人掏心掏肺,这世上最难分辨得就是人,是人是鬼,很难分得清!” 梁巍嗤之以鼻,“哼,我又不是小孩,好坏不分。我就是要做一位像予德公这样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呵呵,正人君子!” 大胡子闭上眼睛,不再理梁巍。 梁巍觉得没趣,也不再言语。 整个监牢很快在夜色彻底沉寂。 第二天一早,发放早饭和饮水时,梁巍发现,余昌德还没放回来。问牢子衙役,也说不知道。 过了四天,外面下了鹅毛大雪,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晚上睡觉,大家都缩在干草堆了,或者紧紧地靠在一起。 这天上午,几十名衙役进来,开始提人。 最先被提出来的是那二十几位官员,出去后也没再回来。 有消息开始传开,说朝野上下激愤于予德公被捕,奔走相告,一起上疏营救。朝中奸臣碍于群情汹涌,迫于无奈,只好放了予德公。 自己这些无名小辈,也会被释放,而且还会因为这次正义行动,名声倍增! 梁巍感到很兴奋,又觉得有些不信。 他心里隐隐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梁巍跟十来位国子监学子们,被提到顺天府偏堂,在那里一位按察佥事坐在公案后面,点了众人名字,然后说道:“你们这十二人,在午门前聚众滋事,按律监禁十五天。 现在期满,可以走了!” 放了我们? 这就放了我们? 其余学子们欣喜万分,有的还说:“我就说是清流们搭救我们。” 梁巍摇了摇头,搭救我们还被定罪判监禁十五天。 他上前一步,鼓起勇气问道:“佥事老爷,请问予德公怎么了?” “他?”按察佥事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讥讽,“他摊上大事了。” 怎么! 奸党还是不肯放过予德公吗? “予德公怎么了?” “他啊,徇私舞弊,帮人冒充秀才,考取举人。还拿着国子监监生资格,到处出售,一个名额五十到一百两银子,足足卖了三四百个出去。 嘿嘿,你们这位司业,胆子可真大。秀才、举人、国子监生,都能拿来卖钱。” “不可能!”梁巍大声说道,“肯定是有人诬陷他!” “呵呵,诬陷他?真要是诬陷他,贪污、谋逆、大不敬,甚至诬陷他写反诗,都比这个强吧。谁费心巴拉地捏造这么个罪名去诬陷他? 他的心腹管事,他的门生弟子,还有你们国子监的十几位博士助教,全都招了。他们上下联手,一起赚钱。人证物证皆在,他自己都招了,你们还替他叫什么屈。 我说国子监学子一茬不如一茬,原来根子在这里。 好了,本老爷还有一堆的案子要审,不跟你们在这里炖蘑菇了!全部给我轰出去,带下一批人犯!” 梁巍回到住所,洗澡换了身衣服,急匆匆赶到国子监,他想问个明白。 刚到门口,发现这里已经被警巡局、镇抚局和警卫军的人围住。 四百多学子耷拉着脑袋,被警卫军押解出来,旁边还有数十辆架子车,上面堆满了那些学子的行李。 梁巍一惊,忙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走了余昌德或其他人的门路,花钱买进来的。现在余昌德案发了,这些人全部被清退。” “我就说了,这四百多学子,没一个正经读书的,整天泡在青楼妓馆里,还美名其曰参加文会。呵呵。现在好了,苍蝇狗屎全被翻出来了。” 有一个学子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余昌德还涉及勾连他的亲家、同乡和门生,上下联手,帮人徇私舞弊,以假冒、夹卷、泄题等方式帮人考上县学生员、秀才和举人,据悉查证有廪生一百五十七名,秀才五十一人,举人八位,遍及四府十二县。 真是前所未闻,丧心病狂啊。事发后,余昌德那些同窗好友,翰华清流们都与其割席绝交,纷纷指责唾骂他!”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梁巍听着这些议论,脸色红一阵青一阵,羞愧、绝望充斥着他的心,他感觉二十多年的三观完全崩塌了。 他悄悄来到国子监某一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引来一位中年文人,清瘦峻刻,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夹棉衫袍,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 “你在这里哭什么?这个大个人,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中年文人走到梁巍跟前,弯腰好奇地问道。 “你不是国子监的人,不懂。”梁巍看了他一眼答道。 “我怎么就不懂了?”中年文人看梁巍停止哭泣,好奇问道,“非得国子监的人不成吗?” 他看着梁巍拉扯着衣袖,准备搽拭眼泪鼻涕,一把拉住。 “你衣服这么新,用我的衣袖搽拭。” 啊? 梁巍愣愣地看着他。 “我这身衣衫穿了个把月,再不洗就重得穿不住了,你用它搽拭,免得搞脏了你新换的衣衫。不过我这衣袖就是太硬,有点刮脸。” 这位先生的思维好奇特啊。 但他还是不好意思拿这位中年文人的衣袖去搽拭,只好用手胡乱抹了一把。 中年文人再问原因时,梁巍肯说了。 巴拉巴拉,说他以前如何崇拜余昌德,结果就是个假道学,现在偶像塌房,他这个铁粉心碎了。 中年文人呵呵一笑:“这些所谓大儒,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真正的治学在于知行合一,想到了去做,或者还没想到,先坚持去做,做到了也就想到了。 那有像他们的,什么屁事还没做,先说在前面,一顿吹嘘,把自己吹成大儒。这样的人,别有用心!” 说完,他拍了拍梁巍的肩膀,“小子,不要自暴自弃,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做你的榜样?你完全可以做自己的榜样啊。 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只需清净本源,人皆可以为圣。” 梁巍眼睛瞪圆了,好一会才弯腰拱手,颤声恭敬问道:“敢问先生大名。” “在下李贽李卓吾,奉令旨来接管国子监。这位是我的同乡和学生,李廷机李尔张。”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合时宜的祖制 王遴在书房来回地转,就像一头拉磨的驴。 张四维在旁边看得心烦。 “继津兄,不要转了,转得我头晕。” “凤磐兄,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予德兄一家老小,被在菜市口问斩?” 我不会眼睁睁的,我会闭一会眼睛的。 但张四维不敢说出口,他知道此话一说,在狂暴边缘的王遴会扑上来活活咬死自己。 看着王遴发红的眼睛,张四维觉得自己不说句话好像混不过去,迟疑一会答道。 “要不我们去菜市口送余昌德一程?” 王遴定住脚步,浑身发抖,足足盯了张四维三四分钟,最后瘫坐在椅子上,脸上流着泪水说道:“凤磐兄,这不是儿戏!再这样下去,圣教将不复存在,也再无我等容身之处。” 张四维默然不语。 圣教在不在我管不着,但肯定会有我这样人的容身之处。 他看着王遴痛心疾首的样子,忍不住问道:“证据确凿,你还是不相信余昌德犯的那些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手眼通天,什么证据伪造不得,三木之下,什么证词求不得! 予德公如此高洁之人,怎么可能会为了那些阿堵物,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张四维觉得王遴有些魔怔了。 余昌德他老早就觉得有问题,他家境一般,居然过得比自己还要优渥,大宅子住宅,娇妻美妾伺候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我家里是巨商出身,家有万亩良田,几十家商铺,才支撑得这样的好日子。余昌德中试之前家里是个破落户,怎么就陡然而富的? 明眼人都知道,肯定如徐元辅一般,玩了些手段。 只是人家徐元辅玩得高明,钱财田地到手,还万法不沾。 余昌德就不行,正路他不会走,赚不到钱财就铤而走险,利用自己手里的权柄和名声,玩起以权谋私、徇私舞弊。 看着愤愤不平的王遴,张四维突然想起最近流行的一句话,“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继津兄,难不成你还要出手去救余昌德?他都被刑部、大理院和都察院三司会审,定罪了。 他身为主犯,还有身为从犯的三子、管事、门生故吏一百六十余口,悉数弃市。继津啊,余昌德之案,是国朝少有的科试舞弊大案,通天大案,你我怎么去救?救得了吗?” 张四维语重深长地说道:“继津兄,大家都不容易,犯不着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把自己也搭进去,不值得!” 王遴神情萎靡,嘴里念念有词:“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张四维嘴巴撇了撇,还天日昭昭,要是换做二祖皇帝,株连九族,你我都难逃干系。 历朝历代只有株连九族,我大明朝可是有株连十族的,老王,悠着点! 张四维今天来,就是要拉住王遴,生怕这位密友一时冲动,跑去为余昌德鸣冤。这已经是铁案了,天下人认同,士林无不愤慨的铁案,你去凑什么热闹。 居然拿廪生、秀才、举人等功名以及国子监监生名额去换取钱财,这让多少科试艰难的文人士子们咬牙切齿! 难怪我们科试不顺,原来都是你们这些贪官在这些卖功名! 必须严惩以正国法! 真要是跟余昌德案沾惹上了,你王遴身败名裂不要紧,千万不要牵连了我,我俩私下做的那些事,要是被扯出来,全都得死! 不过张四维是了解王遴,看到他这个样子,知道他不会以身犯险。 呵呵!! 我早就看透你了! 当年杨继盛被杀,你一马当先跑去收敛他的尸骨,然后四处传扬,自己多么忠义高洁。杨继盛又不是谋逆等十恶不赦之徒,朝廷不禁收敛尸骨,你跑去抢先下手,却让杨公家眷一脸诧异。 你真要是忠义高洁之士,就跟着杨公一起上疏,死谏先皇嘉靖帝,弹劾严嵩一党啊! 王遴慢慢恢复了平静,阴沉着脸说道:“国子监被李贽接管了,你知道吗?” “知道,西苑明诏,把余昌德连同国子监臭骂了一通,说原为国之学府,为朝廷陪优才之所,却是藏污纳垢、蝇营狗苟之地。 然后叫李贽以太常卿身份兼国子监祭酒,接管国子监,并行改造,务必让其焕然一新。” 王遴问道:“新章程出来了吗?” “出来了。国子监分四门,国学、律学、算学和物学。” “不伦不类,国学可是圣教儒学?” “对。” “西苑这是打一棒又给个甜枣啊,暗地里褫夺了圣学独尊的地位,明面上把它奉为国学,国之大学!呵呵。 律学、算学,这样的浑浊杂学也堂而皇之地让进入到国子监,真是荒谬!这物学又是什么玩意?” “格物之学。” “格物之学?真是阳明心学的孝子贤孙啊!连格物之学都被他们趁机搬到国子监去了,堂而皇之成了显学! 那下一步,李贽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是不是也要堂而皇之地进到国子监,成为显学!” 张四维看了他一眼,这还用说吗? 西苑打得什么主意,路人皆知! 李贽的新学一直蛰伏着,小心翼翼地慢慢扩大影响。通过禁缠足一事打响了头一炮,结果余昌德恼羞成怒,不依不饶。 结果不仅把自己折进去,还给了西苑一个绝佳的借口,趁机让李贽接管国子监。 李贽成了国子监祭酒,新学可不就是显学了! 当初禁缠足论战中,余昌德虽然叫嚣得比较大声,但真的只属于其中一股之一。西苑拿他出来祭旗,除了杀鸡儆猴,想必也看上他掌握的国子监。 哎,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张四维又透露了一个信息,“光禄寺和吏部又出了新条例。” “什么新条例?” “招录吏员的条例,说是三年补录期满后,新吏员优先从国子监招录。现在国子监以此为名,准备派员去各布政司,直接招录监生,学习两年后,招录为吏员,分拣各地。” 三年补录是把现在各州县那些以前是白身的胥吏们,考试一番,全部补录为未入流或从正九品吏员。 按照光禄寺的定额,这些补录的吏员,只占各级官吏很小一部分,还需要“增额优化”,后续的招录开始定为各布政司主持,援乡试例举行。 但是余昌德挺身而出,乡试名声搞臭,西苑抓住机会把礼部、翰林院叫去,好好骂了一顿,趁势宣布,乡试会试不再由礼部一手把持,阅卷考官也只从翰林院选人。 必须改规矩! 怎么改? 还不知道,只是知道先从吏员招录开始。 “国子监监生优先招录为吏员?”王遴摸着下巴,很快从脑海里想到此前的案例,“太祖皇帝初创国朝时,就广招国子监,然后以国子监监生分拣各地为县丞知县,进而清丈田地、登记户籍,造鱼鳞黄册。天下田地人丁,尽在朝廷掌控之中。” 王遴和张四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惶然。 地方豪右世家,最怕的就是朝廷清楚地方田地和人口的底细。 朝廷知道了这些数据,豪右世家就没法隐匿赋税和人口了,就被皇帝和朝廷拿捏了。 朝廷官员里,大部分背后都站着豪右世家,或者干脆就是其中一员,肯定不希望被朝廷清楚底细。 可是维持国家运作的庞大开支,都来自于赋税,他们逃避赋税,缺额最后被转嫁给普通百姓,他们才懒得管呢! 再苦也是苦百姓,与我们何干! 只有部分官员,确实心系社稷百姓,支持搞清楚这些底细,好按册纳粮缴税,减轻百姓们的负担。 王遴愤然说道:“此乃暴政,与民争利的苛政!吾等必须上谏阻止。” 张四维幽幽地说道:“继津,可这是祖制啊!” 王遴愣了一下,依旧大义凛然地说道:“这样不合时宜的祖制,不能沿袭。” 张四维也懒得再说了,说起另一件事。 第一百七十五章 李贽的算盘 “继津,过几日就是隆庆三年正旦,正旦过完没多久就是万寿节。据悉西苑是要大办的。” 王遴听完后,捋着胡须说道:“大办万寿节?他还知道自己是太子,是子,是臣!” 张四维笑眯眯地答道:“太子是皇上之子臣,却是我们的君啊。” 王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答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张四维不想跟他争辩,转言问道:“万寿节,继津兄可有准备贺礼?” “西苑不是有令旨吗?说百官领着俸禄,为国尽职,皇上万寿节,不必上贺礼。平日里恪尽职守,就是最大的报效祝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谁还敢准备贺礼,顶多写份贺表,做两首制诗献上去。你们翰林院上下早就卷着袖子准备开干了。” “我们翰林院全是穷酸书生,除了咬文爵字,其余的都不会。只是我们挖空心思写得贺表制诗,献上去后,皇上也得有空御览啊!” 王遴也笑了。 紫禁城的皇上,还真没时间看这些玩意。 慢慢地,他的笑变成了苦笑。 在这些人心里,现在发现皇上虽然荒淫无度,但言听计从,他是明君啊。 临走前,张四维对王遴说了一句:“事不可为,还请继津好自珍重。” 不要再搞事情了,大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行吗? 李贽在家里宴请两人。 正是从辽东进京报捷的魏建平和高策二人。 “修德、长策,你二人冒着大雪,千里赴京报捷,辛苦了。” “卓吾先生客气了。辽东事急,图们汗突以十万兵马犯境,势态一度危急。幸好周副将坚守孤城,挡住了图们汗的锋芒,这才迎来转机。” 听了魏建平的话,李贽捋着胡须点点头,又转向高策,“想不到辽东的转机,在于一万女真兵马。 确庵公(魏学曾)说得极是,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真是太子殿下对建州、海西女真恩威并施,才有这转折之机。 肃慎营,这个名字取得好!” 高策笑了笑,没有答话。 “长策原籍何处?” “卓吾先生,学生是山西镇军户,原籍雁门。” “雁门代州,多出豪杰。长策与修德年纪相仿,看起来也谈得来?” 高策与魏建平对视一眼,答道:“回卓吾公的话,修德兄长我三岁。抚顺城下,我们并肩作战,同擒庄兔台吉,而后又连兵一处,奔袭开原,同生共死,连同邦定兄,一起结为异姓兄弟。” “邦定?周副将?” “正是。” “好。”李贽点点头,突然问了一句:“长策可有家室?” 高策愣了一下,旋即答道:”卓吾先生,高某双亲去世得早,多亏了先父几位同袍世交施以援手。高某十六岁就从军,而后转历多地,忙于戎马,无暇成家。” 李贽脸色一喜,不再追问,伸手在桌子上转了一圈。 “修德、长策,请吃菜,略备粗菜淡饭,还请两位不要嫌弃。” 魏建平和高策互相看了一眼,心里苦笑。 李夫子,一上桌你就巴拉巴拉问个不停,我们想吃也得有个空啊。 “谢卓吾先生!” 饭桌上,李贽说东说西,甚是亲近,魏建平和高策听得时候多,说得时候少。两人敏锐,总觉得有人在隔壁屋子里窥视。 什么意思? 才吃到一半,李府管事匆匆进来禀告。 “老爷,魏将军和高将军的随从来禀,说西苑来人,要传见二位。” 李贽一惊,马上站起来,对魏建平和高策说道:“最近殿下忙着万寿节之事,看来是得闲抽空召见你们。快些去,不要让殿下久等。” “是!卓吾先生,我等告辞!” 送走魏建平和高策,李贽从府门转回到后院,李妻黄氏一把就抓住了他。 “老爷眼光真好,这两位俊才,我一眼就看中了,大姐儿和二姐儿也是十分中意。” 李贽摇了摇头,“我们中意了,也得人家中意啊。” 黄氏说道:“我不管,我就看中了这两个,就想要他们做女婿。大姐儿、二姐儿跟着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差点活活饿死。你这做父亲的,定要给她俩找个好婆家,让她们舒舒心心地过上好日子。” “我知道,要不我怎么选中这两位,还请他们来家里吃饭。” “老爷,你跟子理公和文长先生关系不是挺好的,请他们出面保媒,这事不就成了吗?” 黄氏出了个主意。 李贽答道:“容我想想,看怎么跟子理和文长两公开这个口。” 黄氏好奇地问道:“老爷,这两年,也有不少人给大姐儿二姐儿介绍良配,你怎么就一眼看中了魏修德和高长策?” “进屋里说。” 进到屋里,看左右没人,李贽才缓缓开口。 “这几年,我大兴新学,为殿下新政奠基造势,颇有所得。只是这仕途官场,如履薄冰,一朝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而今我名声在外,却成了众矢之的,树敌颇多!老夫在世时,倒也好说,有殿下照拂,你们都不会有事。 只是担心我一旦过世,人走茶凉,总有照顾不到的。届时我的那些敌人,他们的徒子徒孙,恨我入骨,怕是要把帐算在你们头上。 大姐儿,二姐儿,还有大哥儿,我要给他们找家良配。 大姐儿、二姐儿,我选中了魏修德和高长策。大哥儿,我选了同乡志辅公(俞大猷)幼女。上次他进京述职,我厚着脸皮试探了一回,他欣然允诺。” 黄氏好奇地问道:“老爷现在也是海内名士,有人还说你是开宗立派之宗师,怎么不从文士大儒家里选,怎么给她们三个,找得都是武勋?” “你有所不知。文人相轻,最是刻薄。我在名士大儒家中选,高的,人家对我这个异端不屑一顾;低的,我们又心痛儿女。高不成低不就,还不如另想它法。 太子心怀大志,将来数十年都不会停止开疆辟土,建功立业。军功勋贵一族,深得其器重。只需要持重谨慎,可全世代荣华。 魏修德、高长策和俞家,我是左看右选,都是忠义有德之人,错不了,可为大姐儿、二姐儿和大哥儿的良配。 其余三姐儿,四姐儿,二哥儿和三哥儿,都还小,等老夫慢慢挑选。” “老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们都是你的亲骨肉,尤其是大姐儿她们三个,那些年,跟着你我,吃了那么多苦,也该让他们过点好日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让你们委屈。”李贽双眼闪着光,转头看向窗外,看向西苑的方向,喟然长叹。 “时也,命也,运也!” 第一百七十六章 占领国子监 魏建平和高策匆匆赶到南华门,递了牌子,在左边的门房里候着。 南华门是西苑新开的一门,在南海子与宝钞司之间,挨着长安街,赐名南华门。 经过两年的缓慢改进,西苑南海子东边,社稷坛金水河以西的宝钞司和灵台,被建造为一排阁楼朝房,改名为戎政府,成为戎政督理处的办公处。 嘉靖二十九年设置的,专门提督京军三大营,总督京营戎政的戎政府被废除,招牌和职权被一并收入戎政督理处。 隔着一条金水河的原御用监,被改为司礼监,它从借居的紫光阁挪了过来。 自此,紫光阁是朱翊钧日常处理朝政的地方,万寿宫是他居住的地方,万寿宫前面的太极殿是他召集群臣,代行朝会的地方,旁边的大光明殿还在慢慢修葺,说是用来接见宗室、外藩的地方。 以前的南校场改到更为宽敞的内教场。 两人正等着召见,突然看到一行人向他们走来。 为首的身体挺拔,穿着一件暗蓝色撒曳团花纹夹棉直身,腰间扎带,外面穿着一件披风,头戴大帽。 见到此人,魏建平和高策连忙跪下。 “臣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朱翊钧挥挥手,“上次你们来报捷,匆匆见了一面,原本想详细问问辽东战事,只是一堆的事情排着队等着孤,只好放下。 今日孤要出去有事,就传你们过来,陪孤出去走走。边走边聊。” “是。” “出了南华门,孤就是世家子弟朱大郎,你们叫我公子好了。我也称你们的字。” “臣记住了。” “好了,方良,出发。” “遵令,奴婢马上派人通知外面的宋指挥使,殿下出来了。” 朱翊钧、魏建平和高策一行人匆匆出了南华门,一直转到西苑右边的太仆寺,宋公亮在那里候着。 “公子,坐骑都备好了。” 朱翊钧转到坐骑后面,看到每匹坐骑马屁股后面都有一个布兜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宋三郎办事我放心。布兜子装好了,我也省得被刘府尹唠叨。修德、长策,上马。” 魏建平和高策跟着翻身上马,加上朱翊钧和两位贴身护卫,只有五人骑马,其余的人都是步行,远近跟着。 宋公亮和方良各隐在便装的护卫中。 魏建平和高策骑上马,忍不住转头往马屁股多看几眼。 京城真是怪事多,牲口屁股上还要挂兜子。 朱翊钧一眼就看出两位的疑惑,开口解释道:“而今开边互市,加上东北的马,京城骑马的人也越来越多,骑着高头大马,神采飞扬,十分地骚包。 只是这些骑马的人,人模人样,光鲜亮丽,可是他们的坐骑却是一路走,一路拉,拉得京城大街上到处是马粪,臭气冲天。行人更是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马粪,中了头彩。 顺天府尹刘老夫子不厌其烦,下令京城里所有的坐骑驮马,连同骆驼驮牛、骡子驴子,只要是牲口,统统在屁股后面装上布兜子,装黄金宝贝。” 原来如此。 魏高两人慢慢策马行走,听着朱翊钧讲着这些事。 “很多人嫌麻烦,不肯装。 刘老夫子可不是善人,派出警巡兵,甚至请调了警卫军,四处巡视,不肯装马兜子的,罚款。第一次若干银子,第二次翻倍,第三次牲口没收,人进顺天府大牢住一个月。” “太公子,这么严?” “当然要严,不严京城早就成粪城了!我下令京营、奉宸司所有在京马匹,只要上街统统给我挂布兜子,以为军令。 刘老夫子底气更足了,徐元辅的三公子、张阁老的大公子,还有陈阁老刚中进士的大公子,全都栽在刘老夫子手里,乖乖认罚。 有他们打样,也没人敢在刘老夫子面前炸刺了。三个月,京城大治。你看,街道上这么多马匹牲口,各个都有布兜子,街面上干干净净。 现在啊,谁家的牲口要是漏了黄金宝贝在地上,行人和街坊会围着他,叫他拾起来,不然就举报给顺天府,叫刘府尹收拾他。 好习惯,虽然曲折了些,但也能养成。只是好习惯多少有些反人性,需要强制养成,可受益无穷。反倒是坏习惯,顺应人好逸恶劳的天性,所以不用培养,稍微一放松就养成,却后患无穷啊。” “人性?” “对,人之本性,新学时常提到的词。你们二位,”朱翊钧看了两人一眼,“以后要多学些新学才是,于公于私,都是大有裨益。” 现在太子好新学,就像先皇好青词。 学好新学,对前途有好处。 太子提醒得对! 只是两人总觉得太子话里有话! 一行人从太仆寺斜插到宣武门李街,一路向北,过西安门,绕着西苑西墙转到大隆善护国寺,向东走到德胜门大街,向北过积水潭。 再从德胜门里转到斜街,一直往下走,走到鼓楼,继续向东走到顺天府街,到头就是安定门大街,向北过顺天府衙,转进崇教坊,远远地看到了国子监。 一路上在向朱翊钧讲述辽东战事的魏建平和高策这才清楚,原来太子殿下今天要来国子监看看。 到了国子监大门,朱翊钧先下马,其余人也跟着下马。有随从上前,把马牵走,宋公亮上前,禀告道:“公子,里面都布置妥当了。” “嗯,里面还有多少学生了?” “公子,按名册国子监当有监生学子六千四百一十六人,实到人数五千三百四十一人。一千零七十五人乃官宦子弟,或舞弊入学者,根本无心向学,只是挂个名而已。被悉数清退。 余昌德案发后,又查出徇私舞弊入学者九百一十四人,部分为非作歹,涉及刑案,被移交顺天府。其余的悉数被清退回原籍。 卓吾公接管国子监后,举行了一次大考,又清退了两千四百五十五名不学无术者,其余还有五百一十二人自愿退学,或者被劝退。 现在国子监还余一千五百六十人。” 好!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他就是要借着余昌德的案子立威,除了狠狠扇清流保守派们的脸,还要把国子监给抢过来,作为自己培养人才的重要基地。 国子监不止一个余昌德,同样上下其手,买卖监生名额的官员胥吏有二十多人,生意兴隆。 就是因为国子监太烂了,烂到那些清流保守派们都不知道怎么澄清裱糊,朱翊钧才好理直气壮地下重手。 他先授意李贽举行一次摸底大考,名义上是考察淘汰不学无术、晕晕噩噩混日子的昏庸之辈,实际上就是通过大考,把那些思想保守僵化,守旧迂腐的学子统统选出来,清退出去。 留下的都是思想活跃,真正忧国忧民的人,他们中间有一部分人能成为新学门徒。 大浪淘沙! 朱翊钧带着魏建平和高策往里走。 国子监里很安静,到处都是房舍和树木。 房舍屋顶有一层雪,树木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一些冰柱。 宋公亮来这里踩过点,现在做起了向导。 “公子,这里是国学院,隔壁是律学院。那个门进去是算学院,隔壁是物学院。” “没有学子住舍?” “回公子的话,以前学子都住在国子监,只是地方拥挤,有些学子觉得不爽利,就不肯住,搬了出去,慢慢地大部分学子都在外面租房住,只有部分家境贫寒的住在国子监。” “跟卓吾先生说一声,要立规矩,国子监封闭式读书,吃住都在监内,休沐日才可出去放松。要不然有什么心思读书? 看看以前国子监里,养了些什么人?朝廷花费重金,就教了那些玩意出来?还天天嚷嚷着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你倒先是个人才再说啊,结果连个东西都不是!” 魏建平和高策头一次见识到朱翊钧祖传的讥讽大法。 “你们说,武学要不要也搞得国子监一样的学堂?” “公子,京城有座武学学堂。”宋公亮提醒道。 “我知道,那个武学,屁大的地方,还没西苑的恭房宽敞,就是一耗子洞!挤在一起读书都费劲,还说什么操练骑射?不操练骑射,培养什么武学之才来! 嗯,朝天观挺宽敞,就留给武学。你们都想想,新武学叫什么名字,想个响亮点,有寓意的名字!” 第一百七十七章 辽东战事到底是胜还是败! 隆庆三年终于来了。 正旦这天,文武百官们破例早早起床。 子夜就起身,洗漱穿戴,聚集在午门,就跟以前的大朝会一样。 前十五日,西苑传出令旨,隆庆三年正旦举行大早朝,所有在京有资格朝阙的官员们,准时上朝。 然后从正旦早朝开始,拉开万寿节序幕,一直到正月二十三日隆庆帝寿诞正日子,达到高潮,最后延续到正月结束。 满朝文武,纷纷开始上表,祝贺皇上万寿,然后必须要称颂太子的纯孝。 这对父子,父慈子孝啊! 百官们顶着寒风,瑟瑟发抖地排着队验牌入午门。 这大冷天的,穿再厚的棉衣,围再名贵的貂皮,也挡不住如刀似剑的北风。 进了午门,有朝房的闪进朝房,没朝房的苦逼找个背风的地方,恨不得全身缩成一团,跺着脚跟同僚们说着话,熬着时间。 对于终于能见到半年没见一面的皇上,大部分臣工们毫无念想,只有少数人心里蠢蠢欲动。 “臬元兄,你们大理院年终奖发了什么?” “富国银行十二两银票,六大商号十两银子的购物劵。”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幸好天寒地冻,要不然大家非被凉气给冻着不可。 “你们大理院可真牛,年终奖发这么多!” “呵呵,全仗太子殿下的英明,再就是托户部高尚书的福!” 臬元兄裂开嘴,矜持地说道。 “人家现在是两院,跟都察院并肩齐。大理卿听说今年开春就擢升正二品,跟中丞同品阶,真正的司寇!” “啧啧,臬元兄散馆后分拣到大理寺,终于熬出头了。” “是啊,臬元兄运气好,早早就进了大理院,再熬两年,外放出去做个按察使,也是一方地方大员了。 唉,大理院现在再想进,就难了!” “为什么?” “光禄寺那边颂布的新官制条例,大理院以及地方按察司,必须精通律学,在南北国子监律学院研修过。” “还有这要求!规矩又变了,唉,我等目不暇接,疲于应付啊。” 大理院的臬元兄咳嗽一声,故意问道:“诸位仁兄,你们衙门发了什么?” “我们翰林院发了根毛!” “我们六科发了个锤子!” “我们通政使司发了个鸡儿!” 周围响起一片抱怨声。 “唉,人比人,气死个人。” 这时,有位官员悄无声息地凑过来,跟大家说道:“听说五寺至少都发了十五两银子的汇票,十五两银子的购物券。 顺天府更猛,十八两银子的汇票,十六两银子的购物劵。” 说完又飘然离去,留下一圈羡慕嫉妒恨! “不行,开春了我要申请调到顺天府去,我好歹在子和公(刘应节)理政山西时,在他手下做过。 再在六科待下去,早晚不是饿死,就是羡慕死。” “翰林院也不能再待了,清贵,清贵你妈个锤子啊!” 唉!现在朝廷不养闲人,干实事的津贴、奖金要高出一大截,羡慕嫉妒恨啊! 在另一圈,一群人围着高拱,纷纷拱手道:“新郑公,托你的福,今天我们衙门可算过了个肥年,上上下下,终于没人在背后戳我这个主官的脊梁骨了。” 高拱高兴地大胡子一翘一翘的,“哈哈,谢老夫干什么,要谢就谢太子英明!” 众人看着他,想着隆庆元年年底和隆庆二年年初时,高大胡子一副狼狈样,恨不得拿把大砍刀去通州拦路打劫,好抢些银子回来。 那有今日这等意气风发。 而且那时跟太子殿下也是暗地里置气,跟不服输的斗鸡一样,那像今日里,一口一个“太子英明!” “新郑公,听说朝廷要铸银圆了?”有官员问道。 “银圆?什么玩意?” 马上有人好奇地打听着。 “十二月,太子在西苑太极殿召开了隆庆二年大明经济总结大会,有四位阁老,我们户部、少府监、太府监、南京户部以及三十六家工商转运社代表参加。 其中有工商社代表提出,现在市面银两流通越来越普及,但是银两品质参差不齐,甚至有掺铅假银,坑害百姓和商家。 经过锦衣卫镇抚司严厉打击,狠杀了一批人后,掺铅假银几乎绝迹,但有些黑心商家,用质地不纯的劣质银两,继续坑害百姓和商家。 于是提出建议,朝廷援铜钱例,统一铸造银圆,以减少害民不法事。” “是不是如大食、西秦那边的银圆?” “对的,议定后,西苑叫我们户部拟个章程出来,就是叫宝泉局全权铸币,用开平那边铸造的水力冲压机,再加上能工巧匠们铸刻的母版,冲压而成。第一批一千枚银圆出来了,挺好看的,已经送去西苑。” “高公,十二月定得章程,这么快银圆就出来了?” “西苑做事,雷厉风行,快着呢!” 高拱解释道:“这是第一版银圆,还未定样。此事西苑和户部早就有商议,只是拿到十二月的大会上商议,正式定下。很多东西,早就再准备了,所以很快。” 还有一人问道:“高公,清丈田地的事情还在进行吗?怎么没听到下文了?” 高拱眼睛一睁,“当然还在进行!先是山西三镇,后来是九边,接着是辽东、京畿、山西和陕西,一直在推进着。 此事剧繁复杂,涉及到地方诸多人,一步步来。宁可慢,不可出错。” 这一圈人的中心是高拱,另一间朝房里的中心是沈鲤。 他一脸的慷慨激昂,对围站在周围的翰林同僚们说道:“北伐南征,打了四个月,打出什么结果,天下不知! 督理处十一月发了份公文,说是辽东大捷,大败图们汗,击退其来犯。怎么个大捷,没了下文。” 有人在旁边说:“说是着辽东地方清点战果,只是连下大雪,天寒地冻,清点起来非常困难。据说督理处和兵部派去勘查的官吏,差点被冻死在路上。” 沈鲤不屑道:“荒谬!真是荒谬!全是托词,只要有心去做事,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能把事情办好!西苑一党,号称天下能臣干吏聚集,怎么一个清点战果的小事,就做不好?” 旁边有人看着他身上厚厚的棉袄,披着的貂皮,围着的狐脖,有些无语。 你出门参加早朝都穿得这么严实,还好意思说别人清点小事做不好。 辽东比京城还要冷! 只是这些话藏在心里,不好说出来,说出来会影响同僚之间的感情。 沈鲤继续慷慨地说道:“待会朝会,我要好好问问,这北伐南征到底打成什么样子?该不会有什么猫腻藏着掖着,不敢让天下人知道!” “什么猫腻?” 有人故意问道。 “打了败仗,不敢让天下人知道!”沈鲤高声说道。 周围一片寂静。 王遴坐在一旁,看着站在那里宛如一棵青松的沈鲤,捋着胡须欣慰地点头。 沉寂了一会,突然有人说道:“好像是净鞭抽响了,出去列队了。” 大家一窝蜂地冲出朝房,只剩下沈鲤、王遴等孤零零三五个人。 左右两班站好,乐声响起,隆庆帝坐着步辇从侧方进来,群臣纷纷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半年不见,隆庆帝的脸色白中发青,以前的圆脸变成长削脸,颧骨微显。 果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还是刮骨刀! 下了步辇,隆庆帝在两位内侍的搀扶下,缓缓沿着台阶往丹墀走,步履飘浮。 朱翊钧站在御座下一级的台阶,对着隆庆帝拱手。 隆庆帝笑着对他点点头,终于走上了丹墀顶层,在御座上坐下! 三声净鞭再次响起,官员唱赞,两班文武上前行礼。 行礼完毕,就是早朝。 几位官员装模作样地上前启奏事情,都是些礼仪上的事情,比如何日祭祀天坛,何日祭祀太庙 沈鲤抓到间隙,大声道:“臣有事启奏!” 说完,抢在一位目瞪口呆的鸿胪寺官员前面,走出队列,来到丹墀跟前,跪下大声道:“臣有事启奏!臣要代天下人咨问,辽东战事打了半年,到底是胜还是败!”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大明又武德充沛了! 沈鲤声如洪钟,非常响亮,回响在丹墀和前面的空地上。 列队站好的群臣,神情各异地看着他。 徐阶又老了许多,自从清退田地后,大家都知道他致仕之日不久了。现在他完全躺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隔三差五请假在家,不去内阁入值,政务大部分都推给了次辅李春芳。 此时的他站在最前面,眯着眼睛,嘟着嘴巴,摇摇晃晃,好像是在站着眯一会回回神。 其余三位阁老,站在他身后,都不动声色。他们都知道,早朝不是他们的主场。 尚书、寺卿神情各异,但目光都聚集在朱翊钧身上。 剩下大部分官员都很吃惊,想不到半年才举行一次的大朝会,一上来就有大瓜吃!也有部分朝臣心里支持沈鲤。 朝廷越来越不把我们当“主人翁”,以前屁大的事,满朝议论,谁都可以发表意见。最后谁的嗓门大、调子高,这事就按谁说的定下。 现在倒好,辽东战事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让我们知道,还怎么让我们积极地为国出谋划策! 隆庆帝盯着沈鲤看了一会。 又是一位自诩忧国忧民,以为天下离开他就要崩乱的书生! 他转头看了朱翊钧,微笑的眼神很直白。 老大,事又找上门来了,你看着处理吧。 朕就说了,这早朝有什么好开的,那些人等着机会找茬,好扬名立万! 朱翊钧微微点了点头,转头在沈鲤身上扫了几圈。 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没错,可你也得有足够的斤两啊! 不要老是说报国无门,现在自己推行新政,大把的机会,只是需要脚踏实地从基层、从实务中做起。 你们却不肯屈尊去做,总觉得自己身负国才,不屑做这等粗鄙小事。 你连小事都不肯担责任,能不能做好都不知道,我怎么敢把大事托付给你? 朱翊钧沉默不做声,他想看看,还有谁抱着跟沈鲤一样的心思。 等了几分钟,有人高声:“臣有事启奏!” 上前站在沈鲤旁边,原来是六科给事中许国。 “臣附议沈鲤所言,辽东战事详情,为何不明行天下,让臣等出谋划策?” 又有人站出来附议,正是翰林院编修郜永春。 陆续共有五人站在沈鲤旁边,昂着头、直着腰,气宇轩昂。 大家一看,这瓜越来越大,保熟啊! 徐阶终于睁开眼睛,透出的目光里带着戏谑。 太子殿下的言语可比先帝犀利多了,直刺人心,刺得你无地自容,场面相当精彩。老夫在朝堂上的时日不多了,能看一回是一回。 朱翊钧看到人都到齐了,双手笼在袖子里,微斜着头。 看到这熟悉的神态,徐阶忍不住闭了闭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朱翊钧先问了一句:“你们说要把辽东战事详情通报于众,好让你们出谋划策?” “臣等食君之禄,忧君之事。身为朝臣,自然要为朝廷分忧解难!” “辽东战事,关乎社稷安危,我等华翰清贵,身为国家栋梁,出谋划策,义不容辞!” 等沈鲤五人说完。 朱翊钧点点头:“出谋划策?分忧解难。隆庆二年九月,图们汗袭扰辽西,剑指辽东。朝廷做出了应对,要行北伐之事。 北伐之事最重要的就是修葺城堡,固边安民。那时朝廷下诏,征集官员志愿前往辽东辽西,督造城堡要塞,转运辎重,安抚百姓。 你们这些栋梁之才,怎么不见你出来为朝廷分忧解难啊!” 一番话堵得沈鲤六人哑口无言,沉寂了一会,一位御史直着脖子争辩道:“这等俗杂剧繁之事,不是我等所长,故而就让贤他人。” “需要做实事就让贤于他人?俗杂剧繁之事,九边安宁,辽东战事,就是靠这些俗杂剧繁之事支撑起来的。 你们连辽东都不肯亲自去走一趟,就敢大言不惭要为辽东战事出谋划策? 辽东有多广,察哈尔部有多少人,能动员多少兵马? 我们有多少兵马,战力如何? 当地地形如何,有几座城堡,位于哪里? 辽东军民一天需要消耗多少粮食. 这些实情你们一概不知,居然敢说要出谋划策!你们懂什么?舆图开疆,文字杀敌吗?” 朱翊钧毫不客气呵斥着沈鲤等人,“要你们出力出策的时候,你们让贤。别人在前面打生打死,在后方呕心沥血。你们却跳出来,打着出谋划策的旗号要指手画脚! 想干什么!军国大事是你们家鸡零狗碎的烂事?想管就管,想扔就扔? 孤告诉你们,军国大事,是给有责任有担当的人背负的!不是给你们这些欺世盗名的人当刷名望的儿戏! 你们不想承担责任,就没有参与的权力! 哪凉快上那待着去!” 朱翊钧劈头盖脸把五人痛骂一顿,转身拱手对隆庆帝道:“儿臣原本想把辽东大捷,作为父皇的祝寿贺礼,不想被几个不知好歹的人给搅合了。 既然他们要问,儿臣也就公布于众,先给父皇贺寿!” 隆庆帝脸上笑眯眯,心里乐滋滋。 老大骂臣工们的样子,那叫一个气势如虹,那叫一个痛快淋漓。 以前朕在裕王潜邸,严党当势,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文臣嘴脸,老子看饱了,看透了! 现在看老大骂这些道貌岸然的文臣,心里就是痛快,舒畅! “太子直言无妨!朕一直等着你的这份贺礼。” “遵旨!” 朱翊钧转身,面对着群臣,大声宣布:“察哈尔汗图们汗,纠集十五万兵马,以偏师五万袭扰辽西,牵制我军主力,以主力十万北下辽东,意欲破边抄掠。 我辽东军在开原城浴血奋战,坚守二十七天,伺机反击,大败图们汗主力,斩首三万五千级,俘获四万一千,战马牛羊无数!” 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大捷啊! 又是一场堪比二祖的大捷! 朱翊钧继续宣布:“我军缴获图们汗北元金印一枚。此印自元顺帝北逃漠北时而铸,以为漠北漠南共主之印。 缴获九斿白纛一杆。相传此白纛乃成吉思汗时所制,在孛儿只斤黄金家族中流传,谁拿有它,谁就是草原上的共主! 俘获图们汗家眷妻妾、儿女、叔伯、兄弟、岳父等亲族一百九十五人.不日押解进京,与太庙献俘! 儿臣以此两物一事,以为父皇贺寿之礼!” 朱翊钧转过身来,对着隆庆帝跪倒在地,高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纷纷跪下,齐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庆帝脸上笑开了花,心里美得冒泡,真是人在宫中睡,神功天上落。 自己睡倒躺平,结果堪比二祖、远超列宗的武功啪啪地就落下来。 先皇,我的亲爹,儿子一不小心就超过你了,谁叫你没个好儿子呢! 等到朱翊钧和群臣三呼万岁后,隆庆帝大声:“平身,众卿平身!” 群臣站起身来,戎政督理处协理、阁老、尚书和寺卿没有那么激动,因为战事结果早就通报了他们,只是朱翊钧再三强调,暂时不准走漏风声。 因为还在搜捕图们汗,有许多战果还没有完全统计出来,加上要给隆庆帝一个惊喜,作为贺寿之礼。 大家都知道朱翊钧对戎政军机保密的要求,是底线铁律,谁也不敢越线,于是谁也不敢大嘴巴说出来。 其余的文武官员却是激动万分,有大臣问道:“殿下,图们汗抓到了吗?” “没有抓到。” “那他是不是遁入老巢?” “不可能!因为他在兀鲁胥河畔的王帐,连同十余万部众,被李成梁和徐渭领着兵马给端了! 图们汗现在主力尽失,老巢被端,是丧家之犬!” 众臣更加哗然! 大明立朝以来,能把北虏大汗打得这么狼狈的,好像只有太祖和成祖两位。想不到两百年后的隆庆朝,也能打出这样旷古烁今的战功来! 想不到我大明,又武德充沛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祝大明煌煌如日月 大同城。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坚固的城墙、城里的房屋、城外的山野,都被铺上了一层白又厚的白绒毯子。 总督衙门后院的一间宽敞屋子里,靠窗位置有个铁皮炉子,里面的煤烧得正旺,四射的热气让整个房间都有暖意。 炉子上面坐着一个水壶,壶嘴冒着缕缕白气。 一根铁皮做的圆管先是直上屋顶,再一折,横着从窗户上方伸到室外。 兵部侍郎、山西宣大总督王崇古拎起水壶,往茶壶里倒水,再从茶壶里倒了两大杯茶水,端起一杯递给旁边的人。 礼部侍郎、大明贺寿使汪道昆伸出双手接住。 “太函兄,我们入乡随俗,这里冬天喜欢这样泡茶,跟北边的煮茶差不多。” “鉴川公,这里是边镇,路途遥远,转运不便,吃喝肯定跟别处不同。” “太函兄习惯就好。” “鉴川公,辽东战事,还没分出胜负来吗?” 王崇古哈哈大笑:“太函兄,不要试探老夫,老夫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只知道图们汗举兵犯辽东。督理处叫山西宣大、陕西宁夏暗中加强防备。 具体战况如何,打成什么样子,老夫也不知道!” 汪道昆摇了摇头:“确实意想不到,辽东战况,这么大的事,居然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是啊,要是以前,这些军情早就满天飞了。不过也好,你我都不知道,北边的俺答汗更不知道。” “俺答汗应该不知道。漠南更冷,雪更大,我离开王帐时,听说东边的路全部被大雪封住了,消息绝塞。” “草原上传消息没那么快。以前俺答汗很多消息,都是从我们这边传过去的。” 汪道昆知道王崇古所指,就是以前那些晋商,为了多做生意多赚钱,把朝廷的军国机密当成礼品,赠送给俺答汗他们。 这波人,在嘉靖四十三年被斩杀殆尽,南边的消息传不过去,加上朝廷加强边关检查,以及对互市商家的监督,一旦发现向北走私违禁品和走漏消息的,抓到一批杀一批,毫无情面可讲。 汪道昆在漠南待了两三个月,明显地发现,俺答汗等土默特部贵族们,对现在大明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知道的讯息,全是愿意让他们知道的。 王崇古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热茶:“稳住俺答汗,太函兄劳苦功高!” 汪道昆谦虚道:“学生也是有鉴川公在后面做靠山。鉴川公的威德,远播漠南,连俺答汗都敬佩不已。” “老夫的威德?应该是是九边三十万百战精锐之师的威德,老夫只是沾了点光!太函兄,你摸清楚了俺答汗的真实心思了吗?” 按照朱翊钧的交代,汪道昆出使土默特部的真实目的,并没有完全告诉王崇古,只是拿着令旨请王崇古全力配合。 其余的就靠王崇古自己脑补。 汪道昆在心里略微斟酌了一下,“他现在年迈多疑,表面上对我使节团客客气气的,但暗地里看管得非常严密,生怕我们私下跟他的兄弟子侄,以及心腹部属们暗通款曲。 土默特部的权贵们,也知道俺答汗的疑心病,根本不敢靠近使节团。幸好我们早有准备,做了几套预案。” 预案! 王崇古想起当年太子还是世子时,辛爱寇边,质问内阁有没有预案。 他点点头,继续听着。 “在土默特部王帐,我们几番努力,摸到了俺答汗的一些想法,如我们此前判断的一样,他其实还在摇摆不定。” “还在摇摆不定?” “对,学生估计,俺答汗对与察哈尔部和图们汗的实力还是有信心,觉得我大明一时半会难以击败察哈尔部,甚至还可能轻兵冒进,被图们汗重创。” 是啊,察哈尔部及其附属部众有数十万之多,兵马近十万,地域北至黑水,东至辽东黑山,南至蓟州,方圆上万里,完全不是当年辛爱和喀喇沁部所能比的。 兵强马壮,回旋余地大,可以充分发挥骑兵飘忽不定的优势。明朝自立朝以来,深入草原而能打胜仗的,少之又少,全在立朝初年二祖时期。 所以俺答汗对图们汗有信心。 王崇古捋着胡须盘思着,“如此说来,俺答汗心存侥幸。如果大明在察哈尔部受到重创,他就会出面斡旋,压一压察哈尔部,不要让图们汗冒起来威胁到自己;扶一扶我大明,趁机敲诈勒索一番。 要是我大明与察哈尔部相持不下,俺答汗再择机而待,那边弱就帮一帮他。平衡周旋,坐收渔翁之利。” 汪道昆抚掌叹道:“鉴川公神算!没错,我们一番打探后,发现俺答汗就是这样的心思!目前他鼠首两端,坐等我们大明与察哈尔部两败俱伤。” 王崇古站起身来,在屋里背着手来回地转了两圈,“现在大雪封路,俺答汗无法及时得知辽东战事。 依老夫看来,现在京城里没有给山西宣大三镇下达新的军令,辽东战事应该是打得不差。至少我军没有吃亏。 大明没有吃亏,那肯定是察哈尔部吃亏了。开春后,道路恢复,俺答汗收到消息,恐怕就没有那么开心了。” 汪道昆想了想说道:“依学生来看,俺答汗内部问题重重,他年纪大了,花甲之年,在漠南来说已是高寿。 偏偏以前身负孚望的长子辛爱黄台吉,没了。他的那几个儿子,甚至是弟弟和侄子,窥位之心,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得出。” 王崇古猛地站定,“你是说土默特部可能会有内乱?” 汪道昆答道:“这只是学生推测。世事无常,终究会怎样,谁也说不好,学生只是提醒鉴川公,早做准备,省得事情突发,措手不及。” 王崇古听出来,汪道昆在提醒自己,但是由于他身负密令,又没法明着说出来。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太函兄,你出使土默特,与他们权贵多有往来,你觉得,土默特局势,关键之人是谁?” “三娘子!”汪道昆毫不犹豫地答道。 王崇古点点头,“与老夫想象的一样,要想平衡土默特局势,关键在于此女。” 汪道昆没有出声。 要想搅乱土默特局势,关键也在此女。 他转移话题,指着那个煤炉子问道:“鉴川公,这炉子学生此前没见过,新近打造出来的?” 王崇古答道:“太原工厂里打造出来。大同一带多煤,用起来十分便利。此物据说是西苑兵仗局最先早打造出来,后来在京畿、山西、辽东等地普及开了。 太函兄这些年在江南,肯定是不多见。” “此物甚好,过冬无忧了。” “是啊。此外还有一物,就是热炕。外屋烧火,热气通到里屋砖砌床底下,再对开一烟道,里屋一点烟气都没有。有此物,再储备足够的木柴煤炭,再寒冷的冬天也不怕。 热炕在辽东尤其深受欢迎。谭子理此前给老夫来信,说起此事。说睡了那热坑,他在东南落下的风寒腿,不再怕过冬了。” 汪道昆欣喜道:“如此神物,可助我大明百姓在辽东地开垦拓地了。” “是啊,老夫有时候觉得,太子说得这个工业,妙用无穷啊。只是出来的太晚了,要不然,辽东战局一点都不用担心。” “鉴川公为何出此言?” “大明九边,自正统年后,千疮百孔,沉疴日久,太子殿下竭力弥补,需要时日。而今东攻西和的战略,在稳步推行,也是需要时日。希望这一次,上苍能站在我们这边。 只要这次能在辽东顶住图们汗的进攻,开春之际就是我军大举反攻的时候了。” 汪道昆看着王崇古黝黑的脸,猛然想起一件事,似乎太子重用的人,除了中枢那几位,其余的脸皮肌肤都黑,没有几个白。 天天在外奔波,风吹雨淋,怎么白得起来啊! 汪道昆答道:“太子英明,布局深远。而今大明局势,一步步在扭转,加以时日,定会中兴,重复辉煌。 上苍赐下太子,就是眷顾我大明啊。” “没错。” “鉴川公,学生明日就要回京,你明日要出去巡边,我们就此别过。” “留你也留不住啊。” “重任在身,需要回京复命,冒雪也要回去。鉴川公不是也要冒雪巡边吗?我们就此各别东西,各自珍重!” “好,你我都有使命重任,就不矫情了。以此热茶代酒,老夫祝你一路平安。” “谢鉴川公。祝鉴川公安康顺意。”汪道昆举起茶杯,大声道:“祝大明,煌煌如日月!” 王崇古欣然举杯一起说道:“祝大明煌煌如日月!” 第一百八十章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北方大雪纷飞,南方艳阳高照。 殷正茂站在一艘官船甲板上,看到周围的战舰商船,往来如织。 远处,香江港码头上,桅杆如林,船帆如城,密密麻麻停了上百艘船。 这些船都有两千料以上,嗯,现在行新衡量法,是六百吨以上。它们从上海、宁波、葫芦港、大沽运来粮饷军械,源源不断,如山如海。 这才是打国战的样子。 船长过来,拱手说道:“官老爷,前面要进香江港了,引航船过来了。” “好。” 船很快靠在码头上,有四名军校早早等在那里。 “请问是广西巡抚殷老爷吗?” “正是本官。” “在下是总督衙门中军营军校,奉命前来迎接殷老爷。” “请带路。” “殷老爷请!” 殷正茂钻进一辆马车里,他的随从们抬着行李钻进后面三辆马车里,随着一声马鞭响,马车启动,军校们翻身上马,护着四辆马车,离开码头,向内地驶去。 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殷正茂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里,自己在《皇明朝报》隆庆二年十二月第一期头版上,看到一篇文章,是太子殿下在都察院召开的政风官纪纠偏厘正年度总结大会上的讲话。 里面有特别提到坐轿子的陋习。 “你坐着里面摇摇晃晃的是舒服,可是太耽误事了。百姓出了大事,等着你这个官员去处置,火急火燎,你却坐着轿子,慢慢悠悠的,像什么话? 太祖皇帝明令各府州县俱立戒石于衙署堂前,上刻‘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爱民如子,从何做起? 从小事做起!就从不坐轿子开始。百姓有事,你跑着去,骑着马去,坐马车去,学曹操,说到就到!就是不要坐着轿子,慢慢悠悠地去.” 太常寺革新报纸新闻后,报纸风格也大为一变,《皇明朝报》和《顺天政报》头版和第二版多半会刊登太子殿下的讲话,而且是把太子殿下白话口语的讲话,稍微理顺下,原汁原味地刊登在报纸上。 百姓们读着,或者听宣讲员念,都觉得特别亲切。 不像此前的明诏,骈四俪六,不知所云。很多年纪大的,知道些掌故的乡老们说,以前太祖皇帝的诏书,也是这样的,白话口语,通俗易懂。 百姓们纷纷说,太子有太祖之风。 呵呵,对于文武百官,有太祖之风可不是什么好事。幸好太子殿下似太祖,又不全形太祖。 一路胡思乱想,马车很快就到了总督两广军务衙门的门口。 下了车,到门房验过腰牌和文书,投上名帖,被引到一旁用茶。 过了一会,一位年轻男子走过来拱手道:“请问是广西巡抚殷公?” “正是本官!” “学生是南海宣慰使司参谋军事潘应龙,字凤梧,见过石汀公。”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潘参军,老夫久仰大名。” 客气了两句,潘应龙说道:“石汀公,胡帅在签押房等着你,请!” “请!” 到了签押房,与胡宗宪见礼后,三人依次坐下。 “养实,一路上可还顺利?”胡宗宪先问道。 “汝观公,学生一路上十分顺利。学生腊月二十五从梧州出发,顺西江而下,过德庆、肇庆,正月初六到番禺,然后转船直下香江港。” “养实,让你从去年奔波到今年,辛苦了。” 胡宗宪开着玩笑,三人都发出轻笑声。 “哈哈,汝观公客气了。” “好,养实,老夫就直奔主题。腊月中本督召见了刘惟明,面谈了广西军务。 自兴兵以来,已有四月。南海水师右营,已经把安南莫氏水师清剿干净了。陆战营也在右营配合下,先收复了被安南莫氏窃据的永安州(钦州港口区),然后陆续在海门(海防)、新安(先安)、吕州(万吕)、浦阳、东丰等城登陆,广播大明恩威。 最近军报,七日前,吴惟忠和陈璘联手,攻下莫氏东部重镇金阳城,斩杀莫氏党羽三千余,俘获莫氏王室、将军等二十三人。 据谍报侦查局南海分局侦查得知,莫氏伪朝,焦头烂额,他们把主力兵马囤积在升龙城一带,以防御自保。因此总督参谋处拟定了新军略,需要与养实和惟明通报。 凤梧,你与养实说一说!” “是!” 潘应龙走到签押房,靠里的墙上,拉开布帘子,露出一幅舆图,正是安南国舆图。 “胡公,殷公,学生开始了。”潘应龙在舆图上指点着。 “安南国此前以黎氏为国主,正德年间,莫氏谋逆,弑主自立,占据升龙城一带。黎氏旧臣阮淦在清化城立黎氏遗孤为主,攻伐莫氏。 嘉靖二十四年,阮淦被毒死,兵马权柄被其女婿郑检接手,专权数十年,被称为安南黎朝曹操。 阮淦二子阮潢为求全身,贿赂郑氏,出镇顺化,以为广南。 广南在这里,南边紧挨着占城。据悉,由于我大明对莫氏用兵,清化郑氏坐立难安,把驻扎在广南的兵马北调,等于是把顺化广南交给了阮氏。 升龙城西北宣光府,黎氏旧臣武文渊割据自立,以为宣光镇,拥兵万余。现在宣光镇镇主是武文渊之弟武文密. 以上是当年安南国局势。” 殷正茂听得眉头直皱,“这安南小国,遍地逆臣贼子啊!” 潘应龙笑着答道:“没错,这安南小国,田螺大的地方,分了四家,加上西边其它自立但势力弱小的,有六七家。 现在我军的军略是主攻莫氏、吓住郑氏、拉住武氏、看住阮氏。” 胡宗宪开口了,“老夫出京前,在西苑得太子面授机宜。殿下说,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那有打了北边,不打南边的。 现在莫氏凶焰最盛,那就先打它。但是安南盘子里的其它三位,我们也要看住了,抓住机会一起吃了。” 殷正茂点点头,明白了此次安南用兵的战略目的。 “安南军略第一阶段,首先利用我大明海军对制海权的掌握,屡屡登陆袭扰,削弱莫氏实力,等到时机成熟时,一举荡平莫氏主力,攻陷升龙城。 广西方面,以守为主。趁着莫氏自顾不暇,刘总兵率主力出镇浔州,对浔州、南宁、思恩、太平等府县的山民,剿抚相宜。 先把广西稳住了,再伺机而动。毕竟从广西入安南,真不如从海路入安南便利。所以安南军略,主攻方向在海上。广西以防御为主。” 胡宗宪开口继续:“此前福建、江西剿匪,秉承太子令旨,三分军事,两分政治,五分经济。此次广西绥靖,四分军事,三分政治,三分经济。 刘惟明领精兵弹压冥顽者,养实你要推行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 “对,此前广西屡教屡乱,就是因为当地土司兴兵作乱。这些土司世代居于山寨,鱼肉百姓,在大明和安南首鼠两端,索赏不得就举兵造反。 现在趁着我大明水陆大军云集南海,下定决心铲除这颗毒瘤。所有土司交出土地百姓者,可移居梧州、肇庆、番禺,做个富足翁。 不交者以谋逆者斩杀满门合族!所有地方正式置府县,以流官治理。 养实,惟明在前面立威,你要在后方立德。普通百姓,才不管上面是土司还是流官,只要谁给他们田地,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他们就跟着谁走。 督理处从江西、福建抽调了一批安抚百姓卓有成效的县丞主簿,拨到你麾下任用。你这些人都是东村公和子荐苦心培养出来的,名字都入了西苑,养实,你要好生用啊。” “属下铭记在心。” “广西的改土归流,是吸收江西福建剿匪抚民的经验,进一步推行的新政。大明除了广西,还有湖广西部、贵州、云南和四川。广西的改土归流能否成功,影响到西南的安宁,太子殿下对其重视。” “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不负太子殿下期望!”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重华宫全体出动 隆庆三年的正月,整个京城和紫禁城,要整整热闹一个月。 京城里,顺天府在南城、东城和西城六个宽敞的空地,搭棚子,扎彩牌。少府监从全国各地请来的杂耍艺人,在棚子里卖力气表演绝活,一间棚子一家杂耍班子。 京城的百姓们散在各处,围着棚子,看着自己喜欢的杂耍,鼓掌叫好。 看得兴起,就把手里的竹筹丢到棚子外的方木桶里,看着竹筹越投越多,班主的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弯腰作揖,满口子地感谢。 杂耍班子拿着这些竹筹,可以去少府监换钱,在原本的报酬上再多一笔收入。 这是少府监新搞出的玩意。 他们派人守在六处表演杂耍的地方出入口,给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发放竹筹,一人一根,你想多拿,可以,一文钱一根。 拿着竹筹,你四处逛,看到哪家杂耍班耍得好看,耍得入眼,你就投筹给它。 杂耍班主拿着竹筹去少府监那里换钱,一根筹子多少钱,每日还统计各处杂耍班谁家得到的竹筹多,排出一二三名来,另有重奖。 这跟后世看网文投月票打赏,争月票榜差不多。 为了多得竹筹,各家杂耍班纷纷亮出绝活,有得绝活不够绝,只能爆肝了。从早上肝到晚上,人家演两场三场,他演四场。 这叫爆更,就为了多拿竹筹,既能多拿钱,又面上有光。 城外广渠门、东直门、安定门、阜成门、广宁门设有广福坊,少府监在这里发放万寿广福包。或是一包茶叶、一包蔗糖、一包米包在一起,或是四十文钱一块布包在一起。 只需你对着紫禁城磕个头,祝皇上万寿永福,一包拿走。从正旦开始,一天发放一万个,连发三十天。 到了晚上,少府监在广渠门、东直门、安定门、阜成门、广宁门城楼上施放烟花,每晚都有,绚丽多彩,引得满城百姓纷纷出门,在院子里或街道上,翘首观看这难得的繁华。 京城里热闹,紫禁城也热闹。 西苑里每天都有好戏上演。 西苑北边,北海东边的石作坊、大高玄殿以及琼华岛上的广寒殿,被改造成牡丹园、梨园坊和琼华宫,分成三处观看昆曲以及其它弋阳腔等戏曲的地方。 牡丹园是命妇们看戏的地方,梨园坊是太妃后妃们看戏的地方,琼华宫是皇上和皇后看戏的地方。 隆庆帝开始还去看了几天,看着看着觉得无味,还不如在紫禁城里听爱妃给他单独唱,那才叫香艳。 正月十二后,隆庆帝去了少了,琼华宫就成了专属皇后陈氏看戏的地方,便邀请勋贵和大臣命妇们一起观看。 重华宫在东华门东南方向,重华二字出自《书.舜典》:“此舜能继尧,重其文德之光华”。 是宣德帝为皇太孙时所居住的地方。 朱翊钧被立为皇太孙,这里依例赐给他,只是他一直居住在西苑,这里根本没在这里住过。 隆庆帝即位,陈氏为皇后,开始为朱翊钧挑选太子妃。 精心挑选了十几位秀女,最后定了薛宝琴、曾婉儿、许悠莲、王兰儿四位,后来杨金水又举荐了宋琉璃,总共五位。 陈氏将这五位秀女安置在重华宫里,选了十位学识渊博的尚宫,悉心教诲五女。她自己每日都会从坤宁宫赶来这里,检查五女的功课,十分上心。 这日,五女从各自的住所聚在重华宫正殿后面的空地里,一位尚宫上前禀告道:“五位姑娘,娘娘已经去了西苑,请上轿吧。” 五女互相对视一眼,微微一笑,各自钻进自己的软轿里。 宋琉璃刚坐下来,眉头微微一蹙。 五女被选进宫,所为什么,大家都知道。 太子妃! 未来的皇后! 可这个位置只有一个,无论谁坐上去了,其余四位就是侧妃,以后都会落于下风。 薛宝琴是阳武侯薛翰之女,长得最为艳丽,但性子却是大大咧咧,娇憨可爱。看上去毫无心机,但是能被选进宫的,谁会没点心机? 曾婉儿是顺天大兴秀才之女,秀丽端庄,虽是上上之姿,但是跟其余四人相比,就稍逊一筹。 许悠莲和王兰儿都是官宦之女,一个清丽绝伦、白皙如玉;一个清韵典雅、气质高贵。 薛宝琴跟其余四位都说得上话,跟许悠莲的关系最为密切。 王兰儿与曾婉儿形影不离。 唯独自己,孤影伶仃,只有薛宝琴和曾婉儿,偶尔跟自己说会话。 许悠莲、王兰儿与自己只是见面笑一笑,老死不相往来。 她们嫌弃自己是商贾之女,又通过杨公公的举荐才入得宫。 商贾加阉人,是这些书香世家最厌恶的两类人。 哼! 你们看不起我,我反倒要好好争上这口气,我坐不上那个位置,你俩也不想。否则的话,你俩不管谁坐上了,我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五顶软轿在五位尚宫、十位宫女、十位内侍左右簇拥,以及三十位净军的护卫下,进东华门,穿过皇极门前的空地,出西华门,进入到西苑。 向北穿过此前的尚宝监、兵仗局、内监库和内侍最爱拜的关帝庙,现在全部被改成司礼监架阁库以及西苑书库。 到了乾明门,进去就是牡丹园和梨园坊,突然轿子停住了。 宋琉璃有些好奇,撩起轿窗布,问旁边的贴身宫女:“怎么了?” 宫女激动地说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啊! 他在哪里? 说来也好笑,五女进重华宫一年左右,朱翊钧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是几次远远地看过他的仪仗。 哗啦声响,宫女跟尚宫、内侍们跪了一地,宋琉璃手一颤,窗布落下,心跳地飞快。 皇后陈氏早就下过懿旨,五女不得与太子相见,无故不得出入重华宫,出入必须乘坐软轿,遇到太子仪仗不必出来见礼。 很快,听到哗哗地脚步声走过来,宋琉璃猜测,应该是前面开路的净军。 “金水,银圆的事你替孤盯着,老高收钱花钱确实有本事,但是怎么挣钱,他还是差点。”一个少年的声音忽忽悠悠地飘进来。 清脆爽朗,隐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是,奴婢记在心里。” 这个声音宋琉璃熟,少府监太监杨金水。 “嗯,你们是什么人?”少年问道。 领头的内侍马上答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我们是从重华宫出来的。” “重华宫,一二三四五,全体出动啊。去干什么?母后请看戏?” “是的殿下,娘娘吩咐,叫请过去一起看戏。” 声音就在旁边,好像只隔着两三个身位,宋琉璃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掀开窗布一角,悄悄窥视了一眼。 只见一位身形高大、穿着朱色蟒袍的少年,双手笼在袖子里,快步走过。 一身斗牛服的杨金水紧跟其后,他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一回头,看到正在窥视的宋琉璃,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金水,她们去看戏,我们去唱戏。” “殿下,奴婢不是很明白。殿下要奴婢唱什么戏?” “银圆搭台,经济唱戏!你是主角,孤在旁边给你敲锣打板子,哒哒哒!哈哈!” 朱翊钧仰首开心地大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待到走远,内侍、宫女和尚宫们纷纷起身。 “起!” 软轿又被抬起,颤颤巍巍地向琼华岛而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做实业哪有搞金融赚钱! 进到紫光阁勤政堂,朱翊钧随意指了指,“坐,我们今天得闲,坐下来好好聊聊。” “谢殿下。”杨金水在椅子上坐下半个屁股。 “朝中这么多人,金水,你对孤的经济之道,悟得最深。所以银圆之事,孤让你去办才放心。” 杨金水欠了欠身体,答道:“奴婢琢磨过殿下所讲的货币之说。货币首要作用,就是财富流通之时的标杆。比如殿下叫钦天监精心铸造的一米、一分米和一厘米白金标杆,一千克、一百克、十克白金砝码一样。有了货币这个标杆,才能精准衡量财富,从而促进财富流通。 现在大明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为白银,参差不齐,无法精准衡量财富,进而造成流通时诸多问题。 殿下叫奴婢造银圆,意思就是把货币这个财富的标杆,统一下来。” 朱翊钧欣慰地点点头:“有见地,你能认识到这一步,孤就彻底放心了。” “都是殿下平日里教诲得好。” “哈哈,孤平日里说了那么多话,有些人还是当耳边风。同样的话,你听进去了,记在心里了。 你既然好学,孤不妨再多指点一下你。” “谢殿下,奴婢用心听着。” “造货币还是门很来钱的门路。” “来钱的门路?” “不是好事,孤怎么会交给少府监?户部是国库,你这里是内库,赚钱的门路,孤当然先紧着自己人了,哈哈!” 杨金水知道朱翊钧在开玩笑。 他知道,太子殿下眼里天下都是自己的,分什么内外?只是分国库和内库,账目更清楚些,免得像以前,一年到底,一堆的烂账糊涂账! “奴婢斗胆请教殿下,这造货币怎么来钱?” “以前朝廷造铜钱,为什么每年不停地造,市面上却是一天比一天缺钱?” 杨金水想了想答道:“朝廷以前造铜钱,太实诚了。” “对啊!太实诚了。一枚铜钱八九成的铜,流通到地方,百姓商家把铜钱一化,打造成铜器,转手一卖,以前一千枚铜钱打造的铜器,能卖一千五百枚铜钱。 暴利啊!谁都愿意这么做。 于是朝廷就在铜钱里掺铅,七铜三铅,六铜四铅,甚至铜铅对半。可是如此一来,百姓们不认了,认为是恶钱,造成物价飞涨,市面动荡。” 杨金水点头附和:“殿下英明,一语道破了其中玄机。所以市面上百姓们最认的都是洪武、永乐年间的铜钱,二祖时铸造的铜钱含铜最丰。 但是市面上造假的铜钱,这两款也最多。两百年了,市面上还有许多崭新的洪武、永乐年间的铜钱,这就怪哉了。” “哈哈,对的。杨金水,你又认识到货币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信用。信用破产,货币也就贬值。” 杨金水眨眨眼睛说道:“殿下,就跟宝钞一样?” “对,跟宝钞一样。其实汇金银行和富国银行发行的汇票,跟宝钞从本质上来说,相似。但汇票有两大银行的信用背书,所以坚挺,被称为银票。 宝钞吗,朝廷不愿为它背书,只想着索取,当然就跟废纸一样。” 杨金水越听越明白了,“殿下,奴婢造银圆时,在银子里掺其它东西,免得百姓们拿了银圆回去,把它化了直接花掉。 但是为了让银圆不成为恶钱,还需要信用背书。” “对,信用背书!朝廷和银行给它背书。朝廷最大的背书就是银圆可以用来缴税。银行的背书就是以后汇票以银圆兑付。 铸银圆时宝泉局也不要太黑,使劲地往里掺杂质。 现在初定的银圆模板是一块银圆总重二十八克,银八九,铜一一,含银二十五克。前面是团龙花纹和‘大明通宝’字样,后面是‘壹圆’和‘隆庆三年’字样以及花叶花纹,周边有凹印花纹和字样。” 朱翊钧从怀里掏出几枚银圆,递给杨金水。 杨金水小心接过仔细一看,压制得非常精美,银白发光, 除了壹圆的银圆,其余几枚偏小,正面都相似,区别在后面,分别是“伍角”,下面有一行字“每两枚当壹圆”;“两角”,下面也有一行字“每五枚当壹圆”;“壹角”,“每十枚当壹圆”。 “后面还会发行铜币,单位为分,十分为一角,依次类推。”朱翊钧指着杨金水手里的银币说道,“货币制造很简单,按比例把银和铜化在一起,再用水力冲压机上下一压,周围一挤,出来了。 但是如何流通,却是个大问题。” 杨金水心领神会地答道:“殿下的意思奴婢大致明白,这银币流通市面,百姓还是会接受的,毕竟有这么银子在里面。 只是具体值多少钱,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需要好好运作一番。” “对!关键就是这个。银币作为财富衡量的标杆,首先是要能体现出它的价值来。要比金花银高。 壹圆银币含银二十五克,大约折合.” 朱翊钧想了想,“钦天监测过,我朝一市斤大约折合五百九十五克,算下一钱折合三十七点二克,一分等于三点七二克。壹圆银币含银六分七厘。 所以壹圆银币要能买的东西,必须超过一钱银子。只有超过一钱银子,百姓们才不会想着把银圆化掉,直接去花。其次,朝廷才有钱赚。” 杨金水的眼睛眨啊眨,一脸的欣喜。 “妙啊殿下,壹圆银币的本钱只是六分七厘银子,加上铜以及冲压制造费用,大约在八分左右。要是能当一钱银子花,少府监就能赚两分银子的利!” 朱翊钧笑着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这叫铸币税。当初洪武朝发行宝钞,朝廷能够想法子把信用稳住,让它坚挺,赚得更多。” 杨金水觉得太子说得太对了,印宝钞成本能要几个钱? 剩下的纯赚啊。 二祖列宗要是有太子殿下这见识,何至于越过越穷。 朱翊钧继续说道:“现在不行了,宝钞都臭大街了。朝廷要是直接发行宝钞,天下以为孤想钱想疯了,又要开始明抢了。” “殿下因此才迂回了一下,让两家银行自己背书发行汇票。奴婢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外人以为少府监最赚钱的是海商,是互市,是棉厂铁厂,都错了。 少府监其实最赚钱的是汇金和富国两家银行。” 那是当然,搞实业的永远没有搞金融的赚钱。 朱翊钧指着杨金水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隆庆三年,少府监的头等大事,就是发行货币,流通货币,稳定货币。 嗯,少府监可以成立一个金融处,你亲自担纲,专责此事。” “金融?金钱融通。太子殿下取名,总是颇有深意。” “少拍马屁了。此事很重要,但是急不来,你多与太府卿王汝观(王国光)商议,也多听听汇金、富国银行,以及几大商号的掌柜们的意见。” “是。殿下,原兴瑞祥大掌柜,现汇金银行二掌柜宋应卿,在这方面见识卓绝,奴婢想请他入京,具体操办金融处事宜。” 朱翊钧看了看杨金水,淡淡地说道:“怎么用人是你的事,孤只要结果。” “遵令旨。”杨金水马上跪地答道。 “好了,起身吧。今日西苑难得这么热闹,好几台戏在演。昆曲、弋阳腔都是你举荐的,才在京城流行,去看看吧,放松下心情。” “谢殿下恩典,那奴婢就先去了。”杨金水也知道朱翊钧还有其它的事,顺势告辞。 等杨金水走后,朱翊钧转头对祁言道:“把李先生和万先生请进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俩跟着太子一起千古流芳了! 很快李时珍和万全被请进了勤政堂。 见礼后,朱翊钧请两位坐下。 “今日请东璧和密斋两位先生来,主要有三件事。” 朱翊钧还是开门见山的作风。 李时珍和万全静静地听着。 “此次南征,根据最新的战报统计,最大的伤亡之一,在于疟疾。至今已有两千七百二十七名将士染上疟疾,其中一千一百六十五人病逝,一千二百八十五人还在随军医馆里躺着。 可以说,疟疾是我大明南征南海,继续开疆扩土最大的拦路虎。” 说到这里,朱翊钧转头看向李时珍,“孤委托先生秘制治疟疾之药,进展如何?” 万全十分好奇,转头看向好友李时珍。 治疟疾之药? 这玩意自古至今,就是最恶毒的瘴疫之一,无药可医。 李东璧,难道你从哪里寻到了什么秘方,可以医治疟疾? 你居然不告诉我! 你还是我的好兄弟吗? 李时珍感受到万全眼神里的抱怨,转头笑了笑,顺着回答朱翊钧问话的由头答道:“回殿下的话,上次拿到殿下的秘方后.” 说到这里,李时珍及时停住了,期盼的小眼睛看着朱翊钧。 殿下,下面的能说吗? 朱翊钧示意道:“密斋先生不是外人,待会他也有预防秘方交代,你们可以共通有无,互相参鉴。” 李时珍放心大胆地往下说:“臣派人四处寻找青蒿和黄花蒿,按地方登记造册,搅碎打汁,再以烈酒勾兑,细细过滤,把烈酒篙汁混合物阴干成粉,混合蜂蜜等物,以蜡密封成壳,送至岭南等地,给身患疟疾患者服用。 经过两年筛选,发现云南曲靖、武定、楚雄等六县,山东泰安两县,湖广长沙、辰州、衡州、施州卫七县的青蒿效果最佳。” 李时珍想了想脑子里的数据,“云南的青蒿秘药,治愈率在六点八成,山东秘药在七点一成,湖广秘药在七点八成。 如果叠加使用,比如先服用云南秘药,再服用山东秘药,治愈率在八点二成。如果三地秘药依次全部服用,治愈率在八点五成。” 万全当然知道新词治愈率的含义,他愣愣地看着李时珍,失神地问道:“东璧,如此说来,疟疾有药可治了?” “有药可治,可不是很完美。最高才八点五成,没有达到九成。” 要不是在勤政堂,万全真得想卷着袖子上前去,把好友爆锤一顿! 疟疾啊!绝症啊!你以为是伤风肚子痛? 能有药医治,治愈率还高达八成,你还想怎么样? 还想九成! 李东璧,你的心飘了! 这边朱翊钧开口说话了:“李时珍!” 李时珍身子一颤,马上站起身来,又噗通跪下。 “立即多备材料,日夜赶制,尽早送到南海前线去,以解将士们之苦。 此治疟疾秘药,当为大明绝密!药材、制法以及治疗过程和数据,严格保密,不得走漏一点风声,违令者斩!” 治疟疾的秘药啊! 万金难买的好东西。 大航海时代最重要的宝贝之一。 疟疾,是大航海时代威力最大的杀手之一,多少航海人,惊涛骇浪闯过来,被几只小小的蚊子咬中,一命呜呼。 直到金鸡纳树皮被发现,人类开始拥有真正医治疟疾的药物,大航海时代才开始进入到黄金时代。天下之大,随意可去。 金鸡纳树在南美,大明也够不着,不如直接上青蒿素。 此前宣传屠嗷嗷事迹时,资深公务员朱翊钧看过相关资料。 青蒿素难点之一,它不是青蒿,是黄花蒿。而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这两种植物只是提了一下,没有细分,很容易混淆。 再一点,就算同是黄花蒿,不同地方出产的效果截然不同,充满了玄学。还有就是,青蒿素不溶于水,但是溶于乙醇,也就是酒精。 不耐热,稍微一受热就分解了。你要是依照老法子熬药喝,喝到最后也就多喝了点纤维素和叶绿素,没有一点医治效果。 自己把李时珍召进京,除了支持他继续编写完善《本草纲目》外,还交给了他几个“科研项目”,青蒿素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大明终于研制出来,疗效也可以。 这年头,只要超过五成的治愈率,就是神药了。 大明有了这玩意,就具有先发优势,你们进疟疾横行的热带地区,九死一生,我们没事,不用打仗,这地方就是大明的。 必须保密,严格保密。 就好比大明海军秘制的苦茶,用味道特别苦的茶,混合搅碎的柠檬片在一起,让你除了苦味,喝不出酸味来,再加糖加盐,那就更妙了。 主打的一个就是保密,不让你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材料。 反正这秘制苦茶,大明海军喝了后一路航海不会得坏血病,岂不是又遥遥领先? 郑重交待完,朱翊钧把李时珍扶起来,转向万全。 “密斋先生,我托付给你天花秘法,现在完善了吗?” 这次轮到李时珍目瞪口呆。 我这里还只是疟疾,你直接去治天花? 万密斋,你这个比我还要猛啊!那你刚才瞪什么眼睛,吹什么胡子? 万全得意地捋着胡须,眼睛笑眯成一道缝:“太子殿下此前给臣一道秘法,说天花不可治,但可防。臣深以为然。 古书记载,前唐药王孙思邈,以天花病者口中毒汁,涂抹人臂上,可不染天花,据说有几分功效。我朝有些地方,有铃医秉承此法,以病者毒汁,种在人身上,可避染天花。 但生死由命,死者比比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 太子授秘法,让臣采集牛身上的牛痘,一般以母牛儒房溃烂处为佳。臣收集牛痘毒汁后,寻死刑犯试验,先刺破人犯手臂肌肤,牛痘毒汁注入伤口中。 人犯轻微发烧六到十日,伤口处结疤,恢复如初。再刺破肌肤,以天花病者毒汁入伤口,安然无恙。 试验了二百五十九位死刑犯,得出结果一样,无一染病,此法大善。而后臣奉命在京畿、山东、山西等天花流行之地,以赏金诱百姓孩童种牛痘,共计一万四千六百七十五人。 疫情肆虐,周围未接种孩童纷纷得天花,接种牛痘孩童,无一得天花!” 万全激动地跪倒在地,拱手大声道:“太子殿下,天授神方啊!天下百姓,自古至今,苦天花久矣!而今得太子授仙法,黎民苍生有幸啊!” 李时珍跟着噗通跪下,大声道:“天佑大明,授太子殿下仙法神方,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臣提议,治疟疾秘药可名为世子仙种,预防天花仙法可名为世子神方!当广传天下,让大明万民齐贺!天下有太子殿下,幸哉!苍生黎民有太子殿下,幸哉!” 有前途啊! 老李你前途无量! 朱翊钧淡淡地说道:“你二人与太常寺商议此事即可。” 李时珍和万全看到朱翊钧欣然接受自己的建议,还让太常寺主持此事,心中大慰。 太子殿下名垂千古,我俩跟在后面,不也流芳百世了吗? 疟疾、天花啊! 我俩在后世的名声并肩扁鹊、张仲景、孙思邈,想想就激动! 宣扬之事交给太常寺去办,那是必须的,人家专业啊! 朱翊钧扶起两人,继续说道:“两位先生,孤还有第三件事,需与你们商议。” 李时珍和万全马上危襟正坐,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神态!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带大明打上月球 朱翊钧缓缓问道:“两位先生,前些日子太仆寺和钦天监制出一台神奇的器具,还邀请两位来看过。” 李时珍和万全连忙点头:“臣等看过。那台器具名叫显微镜,甚是神奇。佛经有云,一沙一世界,果真如此。” “臣在显微镜里看过京城河水里取出的一滴水,万万没有想到,里面还有那么小的虫子,肉眼难见,只有用那显微镜才看得到。臣当时是惊讶万分,连看了好几遍才敢相信所见不假。” 望远镜出来了,天文望远镜和显微镜自然很快就出来了。 钦天监现在快要成大明科学院了,它先搞出钟表,随即搞出了天文望远镜。 有了天文望远镜,对天文观察便利许多,对算经纬度、定历书大有帮助。 现在的历书,很神圣的。 百姓们基本上是按照历书里二十四节气耕种。现在大明沿用的还是洪武年间编制的《大统历》,两百年一直没修改过,到了该编新历书的时候了。 现在又折腾出显微镜来。 当然了,这离不开太仆寺的支持。大明最精良的工匠全在它那里。 振兴大明科技,钦天监和太仆寺加油! 朱翊钧点头说道:“知行合一,格物致知。以前不是我们愚昧无知,只是受限于眼睛所见过于狭窄。 现在我们借助工具,看得更远、更细,行得更远,知也要跟上。” “太子英明!”李时珍和万全连忙齐声说道。 “两位先生通过显微镜看到水滴里的微小虫子,嗯,孤给它们取名字为细菌。当明白人得病,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细菌。尤其是腹泻、肚痛等疾病,比如痢疾,就应该是喝下这些水,水里的细菌在肚子里作怪。” “殿下所言极是。”两人的头点得跟鸡啄米。 “两位先生看过对比实验,同样河水分两碗,先各取一滴水,在显微镜下都能看到细菌。其中一碗煮沸,一碗依旧,再各取一滴水,在显微镜下依旧的水依旧有细菌,煮沸的水却再难看到细菌了。” “正是!生水煮沸,变为熟水,便可确保身体无虞。” “是的,这就是孤此前给你们说的疾病预防之说。生水煮沸,是预防;大疫之地,口带纱布口罩,广撒石灰水,隔离患者,焚烧尸体,也是预防。细菌水里有,我们呼吸的气息里难道没有吗?” 万全点头赞同道:“太子英明。此前没有显微镜,臣等怎么也想不到水里还有如此微小细菌,现在亲眼所见,铁证如山。水里如此,气息里想必也如此。” 李时珍附和道:“太子天资神授,说得预防方略,是大善之法,是活万民的仁德之举,必须尽快大行天下。” “两位先生所想,也是孤所虑。” 现在自己要把改善百姓生活待遇摆上议题,公众卫生健康是重要一项。 一是争取民心,刷名望。 医治疟疾、预防天花之事,足以让自己暴涨一波民望,流芳千古。民望这玩意,需要时时刷,不嫌多,刷得越多,自己的地位越稳。 文成武德,泽被苍生! 第二是提高卫生条件提高大明婴儿存活率,以及降低疫病的流行。这两个瘪犊子玩意,在古代是减少人口的大杀器。 自己要是能把它们打压下去,大明的人口能暴涨。 现在自己把治疟疾的药发明了,预防天花的法子搞定了,天下之大,大明都可以去。但是人口要跟上啊。 不能大明陆海军在前面咔咔猛打,打下大片大片的新疆域,结果转头一看,人不够,没法子移民,这不耽误工夫吗! 爆生产力! 爆人口! 朱翊钧继续说道:“太医院那个机构,孤把它改组了,分设医政、药政、防疫等局。以后专事天下医政,专职黎民卫生。” “卫生,防卫其生,令合其道。妙哉!” “先从京畿开始,每县设卫生所,分科设医生、护工,给百姓看病,以药王馆研制的中成药为主,辅以药方抓药。设防疫站,专事防止瘟疫。平日里多宣传卫生防疫知识,教导百姓们. 密斋先生,孤认为重中之重是妇幼之事,一是孕妇,二是接生,三是婴儿护理。妇幼最是柔弱,那些细菌无孔不入,对她们危害最大,所以消毒是最重要的。消毒就是煮沸生水,蒸杀细菌之类的举措.” 改太医院、全医药学、善医药政、设卫生所、置防疫站. 朱翊钧巴拉巴拉地说了一通,李时珍和万全全都铭记在心。 一步步来吧。 “密斋先生,还有外科,你那边要抓紧完善,可以与军医馆合作,他们最需要外科医治人才。 三国华佗都能给人动刀子了,上千年过去了,你们医术怎么越学越回去?” 万全有些为难地说道:“殿下,外科之术诀窍在于知道人体构造,筋骨、血管、器脏,这些没法凭空虚想。” “孤知道你的意思。去刑部要人,大明一年那么多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的死刑犯,不用弃市,改绞,尸首留给医学馆解剖用。也算是这些家伙死后赎罪!待会孤要跟刑部、大理寺议事,到时说一说。” “谢殿下。” “好,密斋先生,你为太医院左院正,管着医政、防疫。东壁先生,你为太医院右院正,管着药政。尽快拟个章程出来,把太医院好生改一改。 孤早就看那些尸位素餐的东西不顺眼,该叫他们卷铺盖滚蛋的就滚蛋。太医也敢世袭?难怪出了一群不学无术的混账玩意。” 万全连忙问道:“殿下,太医院改制,那宫里和勋贵、百官看病怎么办?” “孤不是把北城北居贤坊的柏林寺划给你们,用作医学馆所用吗?” “是的。” “孤知道附近还有空地,叫顺天府一并圈进去,除了修建医学馆,一并修建京师医院。以后勋贵、百官们都去那里看病。 至于宫里,孤在西苑设立有医所,以此为基础扩建,在中书房那里,设一个入内御医所。医学馆和京师医院的医师,择有医术高明者轮流到那里坐诊,专事给禁内看病。 嗯,入内御医所专设一个育婴堂。” 看到两人有些不解,朱翊钧眼睛微微一眯,“紫禁城里,不久会有皇子或皇女诞生,早做准备。密斋先生,一定要放在心上。” “臣遵令旨。” 李时珍和万全面面相觑,连忙应道。 想不到皇上这样寻欢作乐,还能有后妃怀上,果真是年轻火力壮。 朱翊钧早就不信太医院那些人,嘉靖四十三年就怂恿皇爷爷嘉靖帝在西苑设立了医所,选京畿名医坐诊。 后来把万全等地方名医请入京,就由他们轮流坐馆,现在趁机把禁内医疗制度改一改。 明朝的太医院真是一言难尽,皇上皇子公主医死一大堆,更不用说里面的内侍和宫女,有病全靠扛。 扛得过身体棒棒,抗不过就躺板板。 不管它为何成了这个样子,反正到自己手里必须要变,以后我可不敢把自己和老婆孩子的性命交到这些人手里。 李时珍和万全行礼告辞。 朱翊钧起身,问祁言,“下一个召见谁?” “回殿下的话,刑部黄尚书和大理院邹正卿。” “嗯,去传。” “遵令旨!” “肚子饿了,传些点心上来。”朱翊钧挥手示意另一位内侍。 “是!” 朱翊钧出到院子外,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活动手臂。 趁着正月间各衙门休息,自己抓紧时间跟官员们谈话。隆庆三年一开衙,会有大的变动,自己主持的新政会进一步推动。 一步步进入改革的深水区。 朱翊钧做着扩胸运动,想起刚才跟李时珍、万全说的全国卫生健康系统,突发奇想,如果自己知道要穿越,提前把穿越三大神书:《赤脚医生手册》、《民兵训练手册》以及《军地两用人才之友》带在身上,说不定这会已经带着大明打上月球了。 打上月球的事想想就好了,还是踏实点,带着大明在地球这个破球上尽量多占点地方。 “殿下,点心来了。” 四位内侍端着点心送到,摆在桌子上,朱翊钧跟着进来,抓起几个,往嘴里塞。正吃着,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大理院卿邹应龙进来了。 看到朱翊钧吃得满嘴是渣,一时尴尬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银子花出去得听个响 再尴尬也要行礼。 黄光升和邹应龙跪倒在地高呼行礼。 朱翊钧左手胡乱挥了几下,嘴里呜呜,口齿不清地说道:“起身,起身!” 他顺手接过祁言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两口茶,把满嘴的点心渣顺下去,噎得直翻白眼,喘了几口气,这才能清晰地说话。 “上午料理政事后,在北海园子里陪母后说话。然后排着队见了一堆的人,聊了一下午的话,聊得忘记吃午膳,肚子饿了,趁着空隙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朱翊钧解释道,“让黄先生和邹先生见笑了。” 黄光升和邹应龙对视一眼,连忙说道:“殿下勤政如斯,是大明之福,是万民之福。” 从先皇开始,这祖孙三代都是奇葩! 先皇乱政,乱到群臣抓狂。 皇上怠政,怠到群臣意冷。 太子勤政,勤到群臣头痛。 祁言挥挥手,几位内侍端着盛着温水的铜盆、捧着毛巾等物鱼贯走进来。 “两位先生先坐。” 朱翊钧说了一句,转身走过去,拿起毛巾放在温水了,洗了几把脸,拧干把脸搽了搽。 又拿起茶碗漱了漱口,爽爽利利地走到上首座椅上坐下。 “今日请两位先生来,主要是讨论两件事,一是调整刑部和大理院职权。” 改革嘛,都是边改边总结,然后不断地调整。 自己脑海的那一套,再深思熟虑,现实中一施行,很多问题就出来了。 比如自己想司法独立,这个思路没错。 司法其实也是一种权力的监督和制衡。司法独立没问题,但问题是要以大理寺为主线,重新建立一套司法机制,完全不现实。 还不如依托成熟的刑部—按察使司体系进行完善,大理寺作为上诉法院,最后一道堤坝。 刑部可以身兼司法、检察、法院的职责,本来在现在这个年代,三种职责是很难分得清的。 老百姓不需要司法职责分得多么的清晰,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讲理讲法的司法机构,需要一个有怨可诉、有冤可申的地方。 抓住这一点就好了,其它的都是花里胡哨的玩意。 黄光升和邹应龙静静地听着。 “各地提法按察使司继续行使审刑名、平讼狱、雪冤抑的司法职权,以及提点本地刑狱之事。刑部专设审案厅,专事复核地方刑事案件。 州县普通刑事案件,按察使司为终审,刑部核准批复。死刑必须由按察使司判定,刑部复核,发大理寺最终核准。 此外,各地刑事案件,不服按察使司审判、刑部核准者,可上诉至大理寺,或各地巡抚督察室、都察院分巡组发现案件有出入者,亦可上诉大理寺,由大理寺重新审理,以为终审.” 黄光升和邹应龙听明白了,地方司法还是那一套。 发生刑事案件了,警巡局出警,破案拿人,先由县检法官审理,完成卷宗,交给专事民刑案件审理的县丞复审,证据案卷核查无误,依律裁判。 沿用了前宋鞫谳分司的前例,连检法官都是沿袭前宋。 鞫谳分司就是将审与判二者分离,由不同官员分别执掌。 前宋各州府设司理院,由司理参军(鞫司)负责审讯及调查事实等,司法参军(谳司)依据事实检法用条,最后由知州、知府亲自决断。 自古审案包括勘查、破案、拿人、审理等一套流程。 现在太子是破案、初审分成一部分,交给警巡局和检法官,复审和依法裁判交给县丞、按察佥事。 但是中枢这一层做了大变动。 按照太子的说法,刑部又变回各地按察使司的业务上级,有权对各地按察司司法审判、刑狱管理等工作进行检查监督。 大理院负责上诉案件以及不定期抽查刑部和各地按察司审判的案件,不过它的审判具有最高权威,什么案子到它这里都是终审。 行吧,你是太子,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经过两年,朱翊钧这位秉政太子做得名副其实。 “此外,刑部、大理寺合力编撰新的大明律令。” 黄光升和邹应龙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问道:“殿下,那《大明律》呢?” “《大明律》修撰于洪武年间,距今两百多年,里面许多条款,形同虚设,毫无意义。该改的必须要改。” 我就知道,我们一说祖制,你就把裹皮实草搬出来。 好吧,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吧。 “殿下,还请垂示。” “《大明律》分吏、户、礼、刑、兵、工六律,孤觉得过于混乱,不合时宜了,得改。也按六部律来,首要一;律为《宪律》,以为大明律全律总领纲要, 第二律为《国律》,国制机构,以及吏律的官吏选任、职责、违法乱纪定义和惩罚等内容。 第三律为《民律》,即为官庶军民日常伦理、互相往来等基本守则,扬忠孝信义之善,惩罚相应之恶。 第四律为《刑律》,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谋逆叛国等一切犯罪的定义和惩罚。 第五律为《商律》,而今大明工商大兴,如何规范,也是重中之重,以此律为章。 第六律为《范律》,即如何行使以上诸律法,比如如何依照《民律》或《商律》,提请民事案件,又比如检法官如何审定刑事案件,如何交由县丞复审裁定。 规范程序,纠察枉法。” 又是一串的新名词,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黄光升和邹应龙默默地记在心里,朱翊钧继续说道:“此外,《大明律》里有些不合时宜的条款,比如‘大臣专擅选官’、‘文官封公侯’、‘交结朋党紊乱朝政’、‘交结近侍官员’、‘擅为更改变乱成法’等等,全部删除!” “全都要改?” 黄光升颤声问道。 朱翊钧转头看过来,黄光升接触到他的目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响起一声铜罄声。 “臣遵令旨。” 在朱翊钧看来,这些由老祖宗朱元璋特意制定、前朝历代都没有的条款,属于脱了裤子放屁。 知道你想强化君权,钳制群臣,但是这些条款有哪一条能真正地施行? 还有这条“擅为更改变乱成法”,我不把它改掉,等着清流们扛着《大明律》来跟我打擂台? 哪有一部律法一制定就公开说道,我不准任何人改动,千秋万代就这样了,违令者斩! 孔老夫子的经义到现在都被改得面目全非,你比孔圣人还牛笔? 一部律法,经历两百年还在用,还不准改? 朱翊钧想想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我裤衩子半年就要换一条新的呢! 朱太祖想着用固化一切来让他打下来的江山永固,怎么可能! 与时俱进、吐故纳新,大明这艘大船才能继续前行。 跟黄光升、邹应龙聊了两个小时,结束谈话,两人离去。 朱翊钧站起身来,向上使劲地伸展双手,舒舒服服伸了懒腰,全身关节喀喀响,坐太久了,身子都僵了。 “祁言,什么时候了?” “殿下,下午五点半了。” 朱翊钧缓缓走出勤政堂,在平台上转着圈,听到北边隐约传来丝竹和唱曲的声音,心头一动。 这西苑几处戏台,台子我出钱搭的,戏班子我出钱请的,吃喝拉撒我出钱包干,到现在我还没看过戏是怎么唱的,想想就亏! 天字一号冤大头! 不行,我得看看。 我哗哗地花出的银子,到底唱了个什么,我得听个响啊。 “祁言,陪孤去北边转转。” 祁言愣了一下,“殿下,去听戏?” “转转,看看孤这么多银子花出去,值不值。” “是!”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今日西苑里全是戏 朱翊钧在中海湖西边,沿着小道慢慢走着。 继承了西苑后,朱翊钧没有做大的变动,一直只是小改。 比如北海、中海、南海三个湖泊的周边堤岸,都是泥地原生态,挨着湖边走,很容易脚滑,不是栽进湖里,就是掉到泥地里。 朱翊钧叫人改,沿着湖边,用石块、水泥垒砌成一道堤岸,每隔二十米用钢筋混泥土做一根打到湖底硬地的柱子,作为整道堤岸的支撑点。 有了这道堤岸,就不用担心湖水把岸边的泥土冲刷坍塌。 在堤岸内侧,沿着湖修一条小道,下面泥土夯实,或用石板、或用鹅卵石、或用条石,混合水泥铺设而成,两边种花树,相隔一段距离或修一木亭,或修一挑台,或修一平台。 处处可见清雅精致。 跟此前的原生态一比,焕然一新,别具一格。 真要原生态,直接去山林好了,都市还是原生态与人工建筑合适搭配,相得益彰。 不过朱翊钧不着急,一年修一点,两年了,西苑湖边的堤岸只修了一半。 他沿着湖边的小路,缓缓走着。 现在是正月,万物肃杀萧索已过,但大地回春又还没到。朱翊钧双手笼着袖子里,听着湖中琼华岛和湖东传来的丝弦唱曲声,倒别有一番兴致。 紫光阁北边有个蚕池,以前用来养蚕的。 朱翊钧实在搞不懂自己的祖宗是什么思维。 皇城里,除了居住的紫禁城和崇祯的人生后花园万岁山,什么都往里塞。 午门前面有社稷坛和太庙,左顺门进去是内阁,再进去就是皇爷爷于嘉靖十三年设立的皇史宬,皇家档案馆。 皇史宬南边是堡宗修身养性八年的南宫—崇质殿。 北边是名义上也属于自己的重华宫,那是自己被册封皇太孙时一并赐下的。 再北边过了东安门通道,就是光禄寺、明器厂、尚膳监、内承运库,居然还有个里草栏场,专门养马养象的,因为它北边是御马监,西边是象房。 这应该是跟前元学的陋俗。 再北边,围着万岁山东边和北边,内廷二十四衙门散布其中,还有皮房、纸房、酒醋面局、刻经厂等作坊工厂。 说出来你都不信,东北角还有一个火药局。 火药局! 朱翊钧真是无语了,一点安全生产意识都没有。皇帝是天子没错,可他真不会飞啊。火药轰上天,摔下来也是肉泥啊。 乱啊,跟八九十年代某小县城一样,杂乱无章,最无语的是紫禁城这么大个地方,居然没有一个茅厕。 里面住的真不是人,都是神人! 西苑也差不多,以前被正德帝豹房一通折腾,乱!皇爷爷即位后拨乱反正,更乱。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后,满苑全是松柏味,头上时不时有仙鹤飞过。 可恨的是这些仙鹤居然持宠骄横,随意大小便。 朱翊钧接管西苑后,看在皇爷爷的面子,没有把这些不讲规矩的仙鹤煮了吃,但也全部革除编制,逐出朝堂,自生自灭。 慢慢改吧,自己要改造世界,改造大明,改造皇城也是顺带手的事。 想着这些事,过蚕池,顺着玉河桥向东,从牡丹园、梨园坊和琼华岛传来的丝弦曲乐声,越发响亮,彼此起伏,如同湖面上的粼粼波光,交织在一起。 朱翊钧没有去牡丹园和梨园坊,那里是后妃和命妇们看戏的地方,自己就不去凑热闹了。 绕过承光殿,沿着太液桥,直奔琼华岛的南边。 琼华宫在琼华岛的中间,南边有个花园,依湖修建,楼台榭亭,风景秀丽,朱翊钧此前绕湖信步而走时,经常会在这里驻足。 “姑娘,这里景色还行,就是春天没到,少了几分韵雅。” 有女声从一丛假山那边传了过来。 朱翊钧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发作。 这些日子,西苑是建立以来最热闹的日子,每日有数百命妇和后妃在这里进进出出。而朱翊钧就像家里来了大量客人的主人,躲在属于自己的地方,闭门不出,尽量躲着这些客人。 “嗯。”一个女声轻轻地应道。 “姑娘想家了。” “出门在外的人,谁不想家。” 沉寂了一会,女声又响起:“姑娘,这西苑说是京城里风景最美的地方,可我看,比起我们江南,还是差远了。” “最美不过家乡景,在我们心里,当然是江南最美了。” 朱翊钧停住了脚步,微微仰着头,侧耳倾听着。 “姑娘,外面有点冷,我们进去听曲吧。” “那些曲,听腻了。” “是听腻了,还没姑娘唱得好听。” “胡说八道。” “啊呀,是我胡说八道,奴婢不该拿姑娘跟那些戏子们比。不过我还是要说,姑娘就是比她们唱得好听。” 哗哗的水声,是有人在拨动池子里的水。 “唱得好听又如何”女声里满是哀怨。 “姑娘,要不你唱一曲了,好久没听你唱了。” “唱一曲?” “对,唱一曲江南的小调。姑娘,我也想家了.” 沉寂了一会,一个清婉动听的声音响起。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歌声亮丽,悠悠扬扬,如春风拂华露,如湖光映青柳,如黄鹂鸣朝霞。 唱得真好听。 朱翊钧提着前襟转了过去,那边临水小亭上,坐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位鬓如乌云,衬得肌肤如雪。清丽可人,明艳绝伦。 另一位也长得清雅不俗,穿着宫女的服饰。 看到一行人从拐角突然转了出来,吓了一跳,看到前面的朱翊钧身穿赭黄团龙蟒服,头戴翼善冠。 在西苑能如此穿着的,除了皇上就是太子。 看年纪,应该就是西苑主人,当今太子。 “臣妾拜见太子殿下。”两女连忙跪下。 朱翊钧走到两人跟前,“你们是重华宫的人?” “臣妾是重华宫秀女,苏州吴县宋琉璃。” “孤猜就是你,来西苑看戏?” “臣妾奉皇后娘娘懿旨,来琼华宫看戏。觉得气闷,就出来走走。” “今日西苑到处都在演戏。” 朱翊钧的话让宋琉璃一愣。 “回去跟金水说一声,有些事强求不来的,要水到渠成。不过你的曲,唱得很好听,孤喜欢。” 说罢,朱翊钧转身离开了。 一行人哗哗地来,又哗哗地消失在拐角。 丫鬟采莲脑仁子嗡嗡的,什么意思? 她转头一看,宋琉璃正看着朱翊钧消失的地方,脸色一会白,一会红。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意如天,恩威难测。采莲,我们回去了,省得别人生疑。” 两人悄悄回到琼华宫,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似乎没人关注她们。只有薛宝琴和曾婉儿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宋琉璃含笑点头回礼,举目看去,看到杨金水站在皇后陈氏身边,轻声说着话,哄得皇后满脸笑容,十分开心。 等了两刻钟,一折戏唱完,皇后叫传晚膳。 “难得清静,我们娘几个聚在这里,吃完晚膳我们继续听,听个够。”陈氏笑呵呵地说道。 皇上你玩你的,我也会找乐子玩。 趁着大家起身,各自去更衣、洗手,准备去偏阁用晚膳,宋琉璃在偏僻无人处等到了杨金水,匆匆把情况一说。 杨金水看着宋琉璃说到:“宋姑娘,现在你该知道太子殿下心细如发,目如烛照。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 “杨公,殿下说得强求不来的,要水到渠成,到底什么意思?” 杨金水继续看着她,和蔼地说道:“宋姑娘,重华宫里五人,包括你在内,每一位都身负着诸多人的期望。 大争之世,大家都要争啊。我们先天有缺陷,必须出奇兵,却被太子殿下一眼识破,通过你告诫奴婢,告诫大家,不要操之过急。” 宋琉璃脸色一变,“杨公,那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杨金水淡淡一笑:“也不算是弄巧成拙。殿下锐意进取,故而不喜暮气沉沉之人,喜主动出击的人。他看破了却只是告诫,就是好事。” 宋琉璃也想明白了,行了个万福:“谢杨公。” “宋姑娘客气了,很快,你就是奴婢的主子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大明的银子不是银子吗? 隆庆三年正月二十六,朝廷已经开衙十日。 隆庆帝的万寿节庆典也在正月二十三日隆重度过。 祭天地、太庙献俘。 隆庆帝一身冕服,得意洋洋地把“北元”大汗金印、据说成吉思汗传下的九斿白纛,向太庙里的二祖列宗献上。 自此,他的武功可媲美二祖,名列列宗之首。当然了,他也知道,等百年之后,他的位置要向后顺延一位。 儿子超过老子,没任何问题,朕还在我老子前头呢! 一代比一代强啊! 先皇,我的亲爹,你在天之灵,肯定倍感欣慰。 二十三日那天一早,隆庆帝现在乾清门接受文武百官朝贺,然后到承天门,接受京城军民百姓朝贺,十几万人在承天门前,向隆庆帝高呼万岁,庆典达到最高潮。 晚上是映亮整个京城的烟花盛会,足足放了半个小时。 满城都是灯笼,京城繁星照烁,亮如白昼。 二十三日过后,还有几天庆典活动,但京城军民官庶,逐渐恢复正常。 中枢内阁、六部、五寺、两院,还有督理处、五军府,被朱翊钧挥动着看不见的鞭子,啪啪几鞭子,上下都忙碌起来。 “殿下,这是督理处刚收到的南海急报。”祁言递上一份八百里加急。 朱翊钧接过来一看,腊月初六日,提督李超率朱雀水师在苏禄岛以北,与西班牙南海水师主力相遇,击沉西班牙人四艘战舰,俘获七艘,两艘逃窜。 西班牙人主将莱加斯皮伤重而亡,副将乌尔达内塔被俘。 朱雀水师顺势攻宿务港,留守港中的两艘西班牙战船,一被击沉,一投降。朱雀水师正在追击逃窜的那两艘西班牙人船,务必要斩草除根。 “奴婢恭贺太子殿下,北伐南征,皆获胜捷,不日察哈尔部定可收服,南海定可靖平。” 祁言带着几位内侍跪倒在地,恭声祝贺道。 “起身。”朱翊钧挥挥手。 “谢殿下!”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房里四下踱步。 “辽东战事,胜局已定。只等开春,我军大举反攻。南海西班牙舰队覆灭,莫氏孤立无援,倾灭之日,指日可待。 天时已到! 孤挟此威势,过去两年很多不便做的事,隆庆三年,孤可以放手去做了!” 祁言在旁边不近不远地跟着,顺着朱翊钧的话提醒了一句:“殿下,南海胜报似乎有点迟,腊月初六日打得胜仗,今日正月二十六才到,足足一个月二十天。往日里南海战报,二十天或一月就可到。” 迟延这么久,会不会战报有问题,南边的人编撰捏造花费了些日子;又或者胡宗宪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两广南海所有水陆战报,都先汇总到他那里,陆军战事汇到两广总督衙门,海军包括陆战营战事,汇到南海宣慰使司,再向京城传递。 朱翊钧伸出右手,“把急报再给孤看看。” 祁言连忙把桌子上的急报拿起,双手递了过去。 朱翊钧仔细看了一遍,不以为然:“此时正是北风大起。李超率朱雀水师在南边打了胜仗,报信的快船要逆风行使,花费数倍的时日才能到香江,这里差不多就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也是如此,香江不走海路,直接发陆路八百里加急。 天寒地冻,江北一带的路不好走,花费了十几天。算下来,一点都没耽搁。” “太子英明。” “春暖花开,南风渐起,道路复通,其它的急报和密报也会陆续赶到。胡汝贞、戚元敬,孤还是信得过。 领军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孤给他们最大的支持,就是信任!” 朱翊钧说完后又盘算着南海的战局,“西班牙南海舰队被灭,朱雀水师作为南海战略机动水师,不好安排了。” “殿下,西班牙人会源源不断从东边派船过来,朱雀水师正好去堵住他们。” “西班牙的新大陆港口,离南海远着呢。再说了,那边才是他们的根本,南海只是他们发财的新路子,偏师而已。 他们在南海的二十多艘战舰,也是陆续几年源源不断地向西调派,才聚集这么多。按照西班牙俘虏的口述,他们都是上一年下半年的十一月,从他们的墨西哥什么阿卡普尔科港出发,横渡大洋,于第二年的四月到达宿务港。 他们的历法跟国朝有异,要早一月左右。 算下来他们从新大陆过来的船队,应该在三月份达到宿务港。嗯,可以传诏给李超,叫他守株待兔,除草务尽。” 祁言马上答道:“奴婢记下了。” “这么大一支水师,不能白养在那里,没事在南海钓鱼玩啊。” 朱翊钧走到南海舆图跟前,注目看了一会,突然转身:“祁言,查一查,隆庆三年归建海军世子帆船有多少艘?” “是。”祁言马上去隔壁的架阁库翻查海军局的资料。 很快,他拿着一卷文书跑回来:“殿下,隆庆二年吴淞船厂下水乙级战列舰五艘,其余护卫舰五艘,巡航舰六艘;乐堂船厂下水乙级战列舰七艘,护航舰九艘,巡航舰十一艘。 经过九个月的适航,预计春四月归建海军。” “传令给海军局,这些战舰立即归建朱雀水师。趁着北风大兴,迅速南下,在南海适航,参与三月对西班牙人舰队的伏击。” 祁言全部记下。 “密令李超,”祁言马上换了一张纸,先在纸张上头圈了一个密字。 “叫他挑选十六艘战列舰以为主力,其余护卫舰、巡航舰若干,组成青龙水师,准备北上,沿着西班牙人回墨西哥的路线,去墨西哥,把他们的老巢轮着给孤轰一遍。 寇可往,我亦可往。这些老西既然敢来我大明门口撒野,就得承受大明踹他老窝的结果! 他俘获的西班牙人副将乌尔达内塔,说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航海士,好生笼络他,叫他带路。但是也要提防一手,西班牙被俘获的人里,肯定有在这条航线上跑过来回的人,选几个有经验,愿意跟我大明合作的,分开控制,互相对印航线。 告诉李超,就说是孤说的。传谕那些西班牙俘虏,带着大明海军踹了西班牙人老窝,回来后重重有赏。只要有钱,哪里都可以做人上人,何必在意是东方还是西方。 这些海贼,万里迢迢泛海奔波,难道真是为了人类的文明?还不是图钱! 大明的银子不是银子吗?叫李超跟他们讲清楚了!” “遵令旨!” 祁言挥毫如飞,嘴里应道。 处理完戎政,朱翊钧站在窗外,又盘算其它事来。 军事上自己开始发起反攻,政治上,自己也要开始反攻了。隔三差五就要被这些清流保守派,午门哭阙,早朝质问,你们不烦老子都烦。 你们有这功夫做些其它事不行吗?就算你们做不了剧繁的实际工作,你们整理国史、编修律例,甚至写写宣讲文章,发挥你们文字所长也好。 偏偏不,只会和面粉,非要操着卖白粉的心。 隆庆三年,我让你们尝尝,什么才叫真正的整顿官风政纪,什么叫批评与自我批评! 此前赵贞吉在都察院搞得那套,只是让你们热热身,是时候让你们见证一些新颖的政治手段了! “祁言,把杨金水传来。” “是!” 第一百八十八章 终于来了 徐阶躺在书房里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地哼着昆曲小调,摇头晃脑,好不惬意! 这种躺椅,也叫世子躺椅,是太子殿下为裕王世子时,亲手为先皇设计,叫御用监打造的。 先皇嘉靖帝非常喜欢,尤其是嘉靖四十五年后,几乎天天躺在上面,在湖边钓鱼,悠然自得。 此椅很快在京中官宦人家流行,并向地方传播。 徐阶今天躺在湘妃竹和楠木打造的超豪华版躺椅上,十分惬意。 躺平了就是舒坦! 难怪皇上在紫禁城躺平了就不想动弹。 老夫也彻底躺平。 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徐阶,深知官场的一切规则,政治嗅觉也远超一般人。 正旦早朝,朱翊钧当众宣布辽东大捷,图们汗只身逃窜,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北元大汗金印,成吉思汗传下的九斿白纛被缴获,献于太庙。 在那一刻,徐阶知道,自己告老还乡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太子本来就权势熏天,现在心腹兵马在辽东打出了前所未有,媲美二祖的军功,名归隆庆帝,实归皇太子。 如此威势,他做什么都不敢有人吭声。 太祖皇帝敢废丞相,文臣武将和开国元勋,被杀得人头滚滚,却没有人吭半声,为什么?因为他手里有一支刚刚打下江山的军队。 现在太子手里有一支军功武德堪比洪武时的兵马,试问天下,谁敢吭声? 依照太子的脾性,他肯定会挟势在隆庆三年大刀阔斧地全面推行新政,他会全力支持愿意改革的高拱、张居正等人,全面打压阻碍改革的清流保守派。 局面一破,自己这个用来平衡局势的裱糊匠,就失去作用了,该告老还乡,把阁老位置腾出来。 可徐阶还不敢主动告老还乡。 太子比先皇还不好伺候,心眼一样小。 你叫他一时不痛快,他叫你世代不痛快! 没叫你走,你急着走,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徐阶可不想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大家都是聪明人,该懂得都懂。 次子徐琨端着一杯热茶,轻手轻脚地进到书房里,放到徐阶身边的茶几上。 “父亲大人,这是刚沏的福鼎白茶。” “嗯。”徐阶闭着眼睛,鼻子一哼。 长子徐璠坏了事,被徐阶对外宣扬,因为痛失爱妻一时失心疯,然后强行送到寒山寺,出家当和尚。 必须在里面待上三年,等风头过去再说,要是敢私自跑出来,立即把腿打断,叫你做个瘸腿高僧。 现在徐琨接管家事,忙前忙后,忙里忙外,俨然一副徐府下一代家主的模样。 “父亲大人,你今儿又休息了?” “老夫都要七十岁了,七十古来稀!老夫休息一日,不可吗?” “父亲大人,当然可以,你想休息就休息。只是儿子担心,西苑那位据说十分苛刻,父亲大人隔三差五地休息,儿子.” “怕西苑雷霆怒火,祸及了你?” “儿子不敢,儿子确实是为父亲着想,为徐府着想。”徐琨连忙解释道,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徐阶躺在躺椅上,摆了摆手,“你不懂。为父该休息了。还有啊,西苑苛刻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谁的跟前都不要说。 现在是大变之局,人心思变,人心难测。” 徐琨马上恭顺地应道:“儿子知道了。” “要是你能做实事,有用处,西苑那位,比二祖列宗任何一位都要好伺候。戚元敬、胡汝贞,一个主持北伐,一个主持南征,酣战胶着时,内阁六部和督理处,无不焦虑。 偏偏西苑一言不发,只收战报,不发令旨。这份信任,这份定力,你在史书上见过哪位先皇有?” 徐琨不以为然,“儿子倒也不觉得怎么样?” “你是不觉得怎么样,所以就是个庸才!”徐阶毫不客气说道。 “节将在外,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敌人,是背后的蝇营狗苟,是自己人的背后一刀。西苑对戚元敬和胡汝贞的信任,不仅是对两人才干的认同,也是对他自己的用人和军略部署的自信,甚至不惧两人战败,因为西苑有信心挽回败局。 正是有了这份自信,西苑才会如此镇定自如。信任啊,君臣之间最难得的东西,却毫不吝啬地拿出来。定力啊,一位十六岁的少年,有这样的定力,你敢相信吗? 你不明白这些,不觉得怎么样,所以你这辈子也就这样。” 徐琨喏喏不敢出声。 徐阶瞥了他一眼,转问其它,“元春、元秋、元华他们在国子监,书念得怎么样?” 元春是徐璠长子,也是徐阶的长孙。 元秋和元华分别徐琨和徐瑛的长子。 徐琨支支吾吾不敢答。 “混账,说啊!” “元春三人说,国子监现在变得奸邪横行,浑浊不堪,他们不想学。” “混账!”徐阶的眼睛狠狠一瞪,“李学乃阳明心学一脉,与老夫源出一门,浑浊不堪,那是不是老夫的学问也浑浊不堪!” 徐琨连忙跪下劝道:“父亲息怒。元春三人自幼受大儒名士启蒙指点,苦读程朱理学,已有一定功力,现在又教他们改学其它,实在是勉为其难。” 徐阶闭上眼睛,无力地骂道:“一群庸才啊!学问学问,在于精进钻透,学进去了还要能出得来。沉溺其中,只能做个书呆子。只有跳出来,广纳博学,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家。 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学问只是明事理、通时务的根本,是问榜折桂的台阶,他们钻得那么深干什么?徐家不需要什么大儒,需要进士翰林,需要阁老尚书! 更何况他们还不是什么大儒,是酸儒腐儒! 程朱理学大兴,那是因为二祖皇帝列它为科试课目。正德年后,阳明心学大兴,虽然无朝廷明令,但科试阅卷座师,阳明弟子比比皆是,自然学子们会择此终南捷径。 现在李氏新学大兴,以后必为科试课目。老夫费尽心思,调教元春三人,叫他们去一念堂,不过几日就跟人争执,愤而退学。 现在送他们去国子监,又嫌弃这嫌弃那,登阙青云之路他们不走,他们想要干什么!” 徐阶气得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徐琨这才明白老父亲的苦心。 说得没错,不管它什么理学心学,能做官的学问都是好学问。老父亲目光敏锐,判断出未来科试的趋势。 当初他就是看到阳明心学会大兴,择机拜在阳明先生名徒双江公(聂豹)门下,进而在士林渐得名望,在仕途步步高升。 “儿子待会就去劝劝元春三人,把父亲大人的一番苦心说给他们听。” 徐阶长叹一口气,“元春三人,年轻气盛,自负才识,不知道这世上不缺才识之人,却缺的是机会。 他们无心李学,就会失去机会,徐府也会失去机会。告诉他们,要是被国子监退学,老夫就要把他们从族谱里除名!” “是!” 一位管事慌张跑进来,站在在书房门口禀告:“老爷,二少爷,西苑有中使到。” 徐阶一愣,脸色满是惆怅不舍,“终于来了。是哪位中使?” “回老爷,是少府监掌印太监杨金水,说带着诏书来的。” “怎么是他?”此时的徐阶也顾不上多想,连声吩咐,“快,摆香案,伺候老夫换衣衫,好去接旨。” 第一百八十九章 徐阶和杨金水斗哑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之绍皇图、立民极者,必有柱石之佐,以翊邦家之隆。眷惟元辅,总揽懿纲,早佐先朝。上遵于诏旨,下副于群心。克竭明诚,茂宣忠力。 建极殿大学士徐,弼亮文考,勤劳王家。研百虑以求中,讲四维而端本。进司空职,授特进光禄大夫,食双俸。 才大者任崇,勋高者赏重。式是民瞻,亮于邦采。钦此!” 徐阶跪在香案后,杨金水站在香案前,宏声念完诏书,然后笑眯眯地说道:“徐老先生,诏书念完了,谢恩吧。” “臣徐阶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徐阶磕头高呼道,杨金水把诏书递给旁边内侍捧着,撩起前襟上前几步,扶起了徐阶。 “徐公啊,真是皇恩浩荡啊。徐府一门,荣耀至极,当为海内第一世家啊。” 徐阶在杨金水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几下,连声谦虚道:“杨公公客气了,徐府不敢妄言荣耀,只是尽本分,全是皇上太子仁德,厚爱了老臣,厚爱了啊。 敢问杨公公是否暂无要紧公务?” “今日得闲。说来也巧,今日司礼监秉笔太监们都忙,就把咱家从少府监拉了过来,派下这份差事。能到徐府颂旨,那真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居然落到咱家的头上。” 杨金水虽说是少府监掌印太监,却也挂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名头,属于司礼监高层,奉命颂旨,也是本职。 “那就好,杨公公既然无要紧公务,还请到老夫书房奉茶。老夫前些日子得了些黄山毫尖,勉能待客,还请杨公公品尝。” “那咱家是来巧了。能入徐公法眼的,这茶定不是凡品。” 两人在书房里坐下,几位内侍门口窗外一站,把闲人隔得远远的。有管事端上两杯热茶后,也迅速离开。 “杨公公自东南回京,有些时日了吧。” “有大半年了。”杨金水端起茶杯,吸了几口香气,“果真是聚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香气入肺,沁入心脾啊。不是凡品,满天下恐怕也只有在徐公这里才喝到啊。” 徐阶微眯着眼睛,看着杨金水在那里感叹。 你个死太监,又在坑老夫。 我这里才喝到,禁内西苑都喝不到了,你是不是暗戳戳地说老夫过得比皇上太子还要奢华啊! 夜猫子进宅,没有好事啊。 冯保、陈矩、祁言谁都不派,偏偏把司礼监里最不显山露水,却最聪慧得信任的杨金水派来宣诏。 太子殿下,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想体体面面的君臣好聚好散? 这么简单的事,派祁言或陈矩来都可以办到,非要把杨金水派来,那里面的玄机,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那我们就慢慢试探吧。 “还是江南的茶好喝啊!”杨金水喝了两口热茶,闭着眼睛感叹着,仿佛吃到了草丹琼液。 他睁开眼睛,对徐阶说道:“徐公,还是江南好啊。咱家在那里待了数年,眷恋不舍啊。” 你眷恋不舍,江南世家豪右都巴不得你早点滚蛋。 徐阶捋着胡须答道:“杨公公说得极是。老夫原籍江南,嘉靖二年,中试入仕后,少有回江南。 而今老夫年迈体衰,思乡之情日浓。‘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鱼肥。’前晋张翰公闻秋风起而思鲈鱼肥。 老夫也不由想起,春天要到了,年少时在堂前种下的那棵枇杷树,又要开花结果了。” 杨金水脸色一变,很惊讶地问道:“徐公有辞官还乡之意?” 今日这份诏书,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老夫当然要闻弦歌而知雅意。 “于公,老夫身居一品而历九年,违了朝廷吏制;于私,老夫在外数十年,而今年迈七十,也该落叶归根。 于公于私,老夫都要告老还乡。” 杨金水听徐阶说得肯定,知道他在这件大事不敢耍滑头。 今天来奉诏的第一个任务完成,那么紧接着是第二个任务。 杨金水沉思了十几息,摇着头说道:“唉,真是可惜啊。太子时常跟奴婢们说,这两年内阁多亏有了徐阁老,才稳住了局面。 而今正是太子殿下励精图治之时,徐公却要急流勇退,真是叫人扼腕叹息啊!也让人担心,朝堂之上,还有谁能掌舵定局。” 徐阶连忙谦言道:“杨公公此言过了,过了! 太子殿下就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针,擎天柱石。老臣是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不敢居功,万万不敢居功。 而今内阁有李子实、张叔大,六部有高肃卿,都察院有赵孟静,皆是当世俊杰,才干远超老夫。 有他们辅助太子殿下,可立当世之功。” 两人还在试探,来回地兜圈子。 杨金水一脸的痛惜,“唉,真是可惜了。咱家刚回京大半年,徐公就要离京回乡,这叫怎地是好!” 戏肉来了! 徐阶不动声色地问道:“杨公公何出此言?” “咱家替太子掌着少府,替皇家管着内库,事事上跟户部国库犯冲。 说出来不怕徐公笑话,咱家往内库里多搂一点,户部往国库里就少搂了一点。户部往国库里多搂一点,咱家往内库就搂得少了。 最最头痛的,还是户部有个高大胡子,他脾气臭,性子硬,手段狠,没有徐公在内阁斡旋压阵,咱家斗不过他啊!” 呵呵,你谦虚了,满天下能斗得过你的,没有两个,至少高拱不在此列。 虽然这个高新郑有能力有手段也有心计,但是跟你一比,稍逊一筹啊。尤其是高新郑的臭脾气,是他最大的弱点,很容易就被人抓到痛脚。 他怎么好跟你比,完全不是你的对手啊! 但徐阶敏锐抓到了杨金水传递出来的信息,自己一告老还乡,高拱会补入阁。 没有成为阁老的户部尚书,怎么有资格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内廷四大珰头的对手! 而且话你要反着听。 你真觉得信了杨金水所言,他和户部高拱水火不容,那你就上当了。 表面上看,杨金水和高拱一个少府监,一个户部尚书,一个管内库,一个管国库,都是在争钱,肯定是针锋相对,明争暗斗。 但你要是真正搞清楚了实际情况,就会明白,高拱管收钱和花钱,杨金水管挣钱。 户部国库来源就是赋税,一是田赋丁税,所以高拱要清丈田地,统计户籍;再是盐税,目前在盐政局庞尚鹏手里;然后是工商税,在杨金水手里。 从目前来看,最大头是田赋丁税,但田地人丁是有数的,上限摆在那里,不可能无穷尽地盘剥压榨。 盐税占比不小,但年产量和用量也是定数,也有上限,百姓们不可能拿盐当饭吃。 那么工商税就最有潜力,目前也看不到上限在哪里。 这几年从几十万两银子迅速增长到数百万两银子,势头极其凶猛,以后一千万、两千万两银子都有可能。 这一点,朝中有识之士都知道。 因此可以看出,其实高拱和杨金水是一伙的,杨金水生意做得越大,高拱收的税越多。 有太子殿下在上面压阵,他俩必定是一伙的! 徐阶也听出杨金水的弦外之音,高拱入阁后,他就跟高拱自然而然成为盟友,王国光、庞尚鹏等负责财税经济的官员,都是他们的天然盟友。 大家的工作都是相通互利的,必须互相协作,齐心协力才能把政绩提上去。中间谁要是扯下后腿,会影响这一圈的人。 他们结成盟友,实力不容小看,也会继续揽权。 要做事肯会揽权。 此前高拱就从徐阶一党手里分了不少权,尤其是清丈田地,从徐阶为首的江南一党的盘子里,分走了不少肉。 徐阶一退,高拱入阁,又与杨金水结盟,如虎添翼,那么分权揽权首当其冲的是谁? 张居正了! 以后内阁斗得最厉害的两股势力,必定是高拱和张居正。 第一百九十章 以后你们斗去吧! 徐阶更清楚,就算高拱和张居正不想斗,太子殿下也会想法子在中间煽风点火,让两人斗起来。 一团和气! 缺什么才要补什么! 太子请先皇嘉靖帝御笔一张“一团和气”挂到内阁议事堂,真以为是希望内阁阁老们一团和气? 话要反着听。 内阁真就一团和气了,西苑岂不是要坐蜡了。 徐阶晃晃悠悠地说道:“高新郑脾性是不大好,不仅在我们外朝人尽皆知,在内廷,想必也有很多人吃过他的亏。 老夫记得,冯公公就曾经吃过老高的排头,在太极殿上被当众呵斥过两回。” 杨金水不作声,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前些日子,因为一份奏章票拟的事,高大胡子跑到内阁,揪着张叔大就吵了起来,吵得天翻地覆,整个内阁都轰动了。” 杨金水一脸惊讶地问道:“还有这事?大闹内阁,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徐公不劝解一二?” “要不是老夫出声劝解,两人都要打起来了。原本张叔大是阁老,高肃卿是六部尚书,跑到内阁来生事,于制不合,说难听点就是肆意妄为,老夫原本要上疏弹劾高新郑。 可张叔大是老夫的门生,这本上疏真要递上去,肯定有人会说老夫偏袒。唉,张叔大和高肃卿,此前同在潜邸为侍讲,同殿为臣,关系应当亲近,怎么闹得这般生分了! 真是让人扼腕叹息啊!” 杨金水也是一脸的叹息,“是啊,高户部和张阁老同在潜邸为臣,一起做过皇上的侍讲,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确实可惜啊。 刚才徐公说到高户部脾气臭,确实臭,太极殿上全是重臣,还有太子殿下当面,却把司礼监冯公公顶得下不来台,唉! 冯公公与我同拜黄公为干爹,又曾在司礼监一起当过差。他的脾性咱家是了解的,好面子啊。被如此剥了面子,以后难说啊。 还请徐公居中斡旋,好好提醒下高户部,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事事争先置气。” 呵呵,用得着我去说吗? 徐阶转头一想,杨金水其实在暗指,叫自己去跟张居正说说,趁着冯保和高拱闹翻了,赶紧去拉拢下冯保。 他都说了,冯保此人好面子,张居正以阁老之尊,折节结交一番,自然就会顺着梯子下来。两人亲近了,很多事情就好办了,正好与高拱、杨金水一伙形成制衡。 居然向自己点出这么赤裸的话题,想必是太子殿下安排给你的任务,也是你这次来我府上宣诏的主要目的吧。 不愧是太子殿下最器重的内侍啊。 徐阶点头答道:“杨公公说得对。没有内廷的帮衬,外朝许多事都不好办。高肃卿是个莽撞人,却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民,老夫定会好生劝劝他。” “有徐公这句话,咱家也就放心了。” 杨金水端起茶杯,没喝又放回到桌子上,徐阶马上喊道:“来人,换热茶,再拿些茶点来。” 过了一会,徐琨和管事端上两杯新沏的热茶,四碟精致的茶点,撤下喝了大半已经变冷的旧茶,低着头迅速离去。 “刚才那位是徐公二公子?” 杨金水的问话,让徐阶脸上的肉微微一跳,绕了一大圈,扯了一堆的问题,他最关心的问题,终于涉及到了。 “正是我家老二,犬子庸才,只能待在家里读书。” “徐公客气了,虎父无犬子。天下谁不知道徐府有三位麒麟儿。” 有点打脸了! 我家这三个,唉,一言难尽啊。 “徐公,听说大公子因为伉俪病逝,悲惋情伤,看破红尘,入寒山寺出家了?” 徐阶长叹一口气:“犬子困于儿女情长,无丝毫报效国家君上之心。此等庸才,出家也罢!” “古佛青灯,澄心涤性,也算是件好事啊。徐公致仕荣归故里,也少了几分烦心事。” 徐阶那颗快七十岁的心,猛然跳动。 太子的意思,徐璠之事,就此结束,以后徐府不必再担心旧账重提了。 他沉吟一会,又说道:“犬子愚钝,经常惹事生非,家门不幸,老夫日夜不安啊。” “徐公何出此言。太子殿下曾对奴婢们说过,徐公高德亮才,海内闻名。不久后致仕荣归,定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即可安享天伦之乐,又能悉心教诲儿孙后辈。” 此事太子殿下跟我交过底,到此为止!徐阁老你放宽心。 只是一码归一码,回去后你好生教诲子孙,多加约束,要是有闹出新事情来,就另当别论了! 徐阶听得明明白白,拱手道:“唉,老夫教得门生四百,尤以张叔大、王子荐等人为佳,偏偏自己的子孙管教无妨,惭愧惭愧!” 杨金水淡淡一笑,端起茶杯又喝了起来。 “好茶,好茶,今天咱家在徐公府上,喝上真正的好茶了。” “杨公公客气。” 把杨金水送到府邸大门,看到一行人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徐阶长叹一口气,转身回内院。 徐琨紧跟其后,轻声问道:“父亲大人,今日杨公公宣诏,西苑对父亲的恩赏信任日重啊。” 徐阶转头看了他一眼,“吩咐下去,各处悄悄收拾东西,整理打包。再叫管事悄悄去定车船。” 徐琨愣住了,“父亲大人,这是何意?” “春天要到了,老夫该回乡去吃枇杷了!” 徐阶一甩袖子,走进书房,顺手关上门,留下一脸懵逼的徐琨站在门外。 徐阶挥毫写下一封谢恩的上疏,又写下一封辞职的上疏。 “臣伏陛启奏。 臣离乡数十载,报国恩而疏祖宗之灵今皇恩浩荡,祭祀则受四方之珍,衣食则蒙御府余资,斯岂不足。荣极而惶然,唯乞骸骨以归乡.自此当含饴弄孙,不能复关政矣。” 洋洋洒洒写完,徐阶把湖州狼毫放在笔架上,把奏章放到一边,阴干墨迹。 终于要离开朝堂这个是非之地了! 徐阶心里一阵轻松,千钧重担完全卸下;又觉得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接下来该找张居正谈一谈了。 此后朝局就是他和高拱打擂台,两人都算是改革派,但改革派就不会内斗吗?保守、改革,都是官宦们用来捍卫自己利益的手段而已。 需要开创新的利益,就是改革;需要守住现有的利益,就是保守,再过二三十年,张居正和高拱,肯定也会如老夫一般,成为保守派。 只是可能我们都看不到了。 “来人!”徐阶开口道。 有心腹管事走到门口应道:“老爷,徐七在。” “去请下张叔大过府来,就说老夫有事相请。” 徐七迟疑一下答道:“老爷,张老爷现在事多,难请。前几次老爷有事请他,他推辞了一两回。 这次小的去请,不敢保证能请回来。” 徐阶脸色一冷,捋着胡须想了一会,“那就暂且不去请。” “是,老爷。” 徐阶往椅背一靠,闭上眼睛,很是疲惫。 张居正羽翼已成,他不仅接手了自己的部分实力,还暗中结识一群人,不声不响地搞出个楚党,实力不容小视。 自己想传下的衣钵,有赠予,也有托付,有实力,也有责任。 张叔大目前看来,并不想完全接过去。 徐阶闭上眼睛,默想了好一会,猛地睁开眼睛,张开信纸,提起毛笔,挥毫写道:“书寄子荐.” 第一百九十一章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西城咸宜坊和阜财坊之间,与西边金城坊都城隍庙相对,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这一片也被人称为法司坊。 在法司坊南边,靠着宣武门,有一座象房,嘉靖年间被改做圈禁所,被下诏候审问罪的重臣勋贵们,都被关押在这里,等候三法司会审。 这里墙高院深,林密居幽,条件比起诏狱、顺天府大牢,要强上千倍。 这一日上午,朝阳的光刚刚越过朝阳门城楼,洒向京师,一位绯袍官员在十几位随从陪同下,悄悄来到圈禁所。 看守这里的警卫军军校一一核验过腰牌文书,这才放他们进大门。 进到第二道院门,看守的是翼卫司,再验过腰牌文书,只放进四人进去,并派了四位翼卫司军校伴随。 第三道院门,由刑部、都察院派员在这里协查,见到来人,连忙行礼:“属下见过赵中丞。” 来者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 “免礼,快验牌核文,本官有公务在身。” “是。” 进到第三道院门,一位刑部主事在前面带路,七转八转,转到一间戒备森严的小院子里。 赵贞吉带着两位随从,两位翼卫司军校进了院门,其余人都在门口等着。 院子里坐着一人,身穿直缀衫袍,四十多岁,头发花白,发髻上插着一根碧玉簪子。盘坐在院子小亭里,闭目打坐。 几个下人看到一行人闯进来,吓得连忙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随从要上前去叫醒亭中之人,被赵贞吉拦住了,他左右看了看,挥手叫随从们从屋子里搬两张椅子,一张茶几出来,摆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 叫下人泡了一壶茶放在茶几上。 再挥手示意随从军校们,把下人们也一并带出小院子里。 赵贞吉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热茶。 “本王这里的茶粗鄙难咽,大洲公也喝得下?”亭子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开口问道。 “老夫不挑口,有茶喝就行。辽王殿下打坐行气,运完一个周天了?”赵贞吉反问道。 亭子里坐着的正是第八代辽藩亲王朱宪。 嘉靖十四年十二月受封句容王,嘉靖十九年晋封辽王。去年年中被张居正上疏弹劾,锦衣卫镇抚司奉旨将其押解进京,候审至今。 朱宪缓缓站起来,走出亭子,在对面的座椅上坐下,“而今不同往日,玄修敬天,坐忘修道,不行了,就跟这朝中衮衮诸公的青词之学,荒废许久了吧。” “殿下是明事理的人,比许多人看得明白。”赵贞吉淡淡一笑。 朱宪长叹一口气,“本王看不明白。西苑太子也是念旧情的人,陆东湖(陆炳)早逝,其子延恩,再袭一世忠诚伯;黄公荣休,以天残之身被封忠义伯,列名青史。 何故?两人伺候先帝一辈子了,太子是先帝的好圣孙,爱屋及乌。为何太子的恩泽,就不往辽藩洒一点呢?” 赵贞吉哈哈一笑,脸色一转,语气有些森然:“殿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先帝宠臣还有一位,曾经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却被迫送子伏法,告老还乡,散尽家产,而今只靠祠堂坟地祭田过日子。 辽王殿下,你可知是谁吗?” 朱宪脸色白一阵青一阵,迟疑一会答道:“本王知道,江西分宜严嵩严阁老。” 赵贞吉捋着胡须说道:“严阁老,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虽然独子被弃市,可四世同堂却保住了。听说八十多岁,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倒也不枉伺候了先帝一辈子,没有落得有些人说的狡兔尽走狗烹啊。” 朱宪盯着赵贞吉,愤然道:“本王堂堂藩王宗室,太祖皇帝之后,无故被锁拿进京,不审不问,幽禁在这院子里,已有半年,西苑到底什么意思?” “内阁阁老张叔大,弹劾殿下‘冒请封名、淫乱从姑、殴死仪宾、禁锢县君、勒诈宗人’等十三项大罪。 御史郜光先等十四人,也上疏附和弹劾。殿下可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先帝在世时,本藩深得器重,被钦赐清微忠教真人封号,以及金印和道藏经典。宫室苑囿、声伎狗马之乐甲于诸藩,有人嫉恨本藩。 再上辽藩倾轧,各房为了王位,尔虞我诈,诬蔑诋毁,无所不用其极。” “辽藩倾轧?先皇晏驾,诏至荆州,你不衰不哀,可有此事?” 赵贞吉突然问了一句。 朱宪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诬蔑,纯属诬蔑!诏书下到荆州,时日已晚,接诏的荆州官府第二天一早才送到王府。 本藩一无所知,喝了一晚上酒,第二天早上接到明诏,立即穿麻戴孝,设灵堂祭拜,全府素缟,不敢失礼。” 朱宪可不敢背这个罪名。 朱翊钧因为嘉靖帝晏驾一事,有宗室勋贵和臣子不衰不哀,狠杀了一批人。 如楚藩武冈王朱显槐,国丧期间居然携妓泛舟江上,被人弹劾,立即被缉拿进京,审定后即可绞死。 其余宗室勋贵被斩被绞,杀了四十一人,属于只要被举报核实了,就是死路一条。 宗室又如何? 优待一个全尸。 “锦衣卫镇抚司奉诏前往荆州,拿你进京,镇抚司大队还未进城,有人在城中树立一大白纛(白旗),上写‘讼冤之纛’,地方大惊,连忙调动官兵五百人包围王宫。 辽王殿下,可有此事?” 朱宪长叹一声,“赵中丞,本藩不才,再愚钝,这等拙劣取死之举,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是啊,永乐年后,各地藩王被逐渐夺褫兵权,也不得干涉地方政务,等于被圈养,只管吃喝睡。 有诏书下来拿人的微妙之际,还敢树大旗喊冤,真要想死,往长江一跳还来得快些! “辽藩倾轧,藩里有人想本王死啊。” “殿下知道是谁吗?” “本王大概知道是广元王朱宪爀,只是苦无证据。” 第六代辽王朱宠涭有两子,后传辽藩于嫡二子朱致格,再传于朱宪。嫡三子朱致椹被封广元王,传于朱宪爀。 朱宪要是被弄死,按照皇诰祖制里宗室分封法,辽藩就应该由朱宪爀继承了。 “没有证据?太子殿下最重证据,你无凭无据,怎么好说是别人陷害你?” “所以本藩才如此苦恼啊。” “苦恼再多,有药可医才好。” 赵贞吉的话让朱宪眼睛一亮。 都察院左都御史,怎么会干巴巴地跑来,跟自己喝杯粗鄙难入口的茶水? “还请大洲先生教我?”朱宪可怜巴巴地说道,“本藩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赵贞吉看了一眼朱宪。 这厮是好人吗? 肯定不是好人。 此人残暴好杀,在荆州城曾草菅人命;荒淫好色,男女通吃罪行累累。 但是跟其它藩王比,他真算不得什么。 这些藩王在地方缺乏管制,无法无天,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所以还是想个法子把宗室分封这个已经恶臭的旧制,好生改革一番。 赵贞吉答道:“下官没有什么好教辽王殿下的,不日三法司要会审了,辽王好自为之。” 朱宪眼睛一闪,“会审,终于要会审了?” “是啊,太子殿下将辽藩之案,交予海刚峰审理。他去年特意去了一趟荆州,赴辽藩亲自勘查,不日即将回来。 刚峰公一回京,辽藩大案,自然要开审。” 朱宪被关在这院子里,消息闭塞,听到赵贞吉说起这些话,脸色大变,白里发紫,紫不拉几。 海瑞海刚峰亲审! 惊惶过后,朱宪更加深信赵贞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在赵贞吉跟前,苦苦哀求道:“还请赵中丞救朱某一命!” 赵贞吉连忙扶起他,语重深长地说道:“辽王殿下,能救你的,没有他人,只有你自己!”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家都在粪坑里,你也就不臭了 朱宪死活不肯起身,挽着赵贞吉的手,苦苦哀求道:“大洲先生,你慈悲为怀,大仁大德,万请指点朱某一二,活我满门性命。” “辽王殿下,先请坐,坐好了我们再从长计议,你要是还如此这般,那老夫马上就走。” 朱宪顺势在座椅上坐下,身子前倾,期待赵贞吉的指点。 赵贞吉问道:“辽王殿下在这里幽养,按例定期有政报和读本册子发下来,殿下可以阅读?” 以前幽禁就是幽禁,与外隔绝。 但是朱翊钧秉政后,改了些规矩,定期发放一些邸报和读本册子。 读本册子都是太常寺编撰的新政宣讲、太子殿下训示的小本子。 朱宪脸色尴尬。 这些玩意谁看啊,我一肚子烦闷,没拿它们当擦屁股纸,已经算是恪守臣礼了。 赵贞吉摇了摇头:“辽王殿下,新朝新气象。在新朝,不需要你崇道好方,不需要你擅写青词,只需你善于学习,在学习中不断进步。 这些政报都是朝廷的喉舌,圣诏政令,为何颁布,如何执行,都会讲解得清清楚楚。那些读本册子,更有深意。大明未来的路,全在那些读本册子里。 辽王殿下,路你都不去找,还有什么前途?” 朱宪马上答道:“本藩知错了。自此以后每日研读这些政报,深刻学习那些读本册子。每日写一份读后感,呈交御览。” 还算聪明,有药可救。 赵贞吉面露欣慰,继续说道:“而今大明有宗室藩王,计有二十三藩,各藩宗室人口多少,据《玉牒谱》大约在十万左右。 开封的周王府是国朝最大的藩王府,郡王四十八位,宗室在隆庆二年统计有五千二百三十五人。 晋王府是国朝第二大藩王府,宗室三千六百七十八位。代王府为第三大藩王府,隆庆二年为宗室人口为四千一百一十八位。 按照皇诰祖制,亲王禄米一万石,郡王两千石,其余镇国将军到奉国中尉,一千到两百石不等。 嘉靖三十二年,天下岁供京师米才四百万石,而各地藩王禄米支出竟有八百五十三万石。朝廷度支不足,各藩就自行征米征粮,加上庄田、徭役等,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赵贞吉盯着朱宪问道:“辽王殿下,赵某问一句诛心的话,凭什么诸藩要受此大恩,岁领如此多的禄米?” 朱宪大吃一惊。 凭什么? 凭我是太祖皇帝子孙啊! 但是他摸不清赵贞吉话里的意思,含糊地答道:“我等皆太祖子孙所封,同为太祖后裔。” 赵贞吉捋着胡须问道:“辽藩传到殿下,已经几代了?” 朱宪心头一跳,却又不能不答:“第八代。” “第八代了,按照周礼,马上就要出本宗九族了。” 本宗九族,就是周礼里父宗自高祖至玄孙的九个世代,是为一族,是为宗法。也就是说,一宗九代,都可以算一族,是宗法伦理的基础。 过了九代,就不能算一族,宗法伦理也没法行了。 朱宪一听这话,心里急了。 出了九代就不是一族,那我们的世代荣华富贵,岂不是要白瞎了? “大洲先生,这可是祖制,千代万世永不变的祖制啊。” “祖制。辽王殿下,你们如此恪守祖制,难道还想着以太祖子孙,与皇上同享大明江山吗?” 朱宪脸色惨白! 太祖皇帝分封诸子在天下,意图很明白,宗室共守天下,永固江山。 其本质是循周礼,朱家同享大明。因为按照皇诰祖制,皇室是嫡脉,一旦绝嗣,就按照血缘关系的亲近从宗室其它分支里选择继嗣。 嘉靖帝就是这样。 可人家好歹跟正德帝是同一个爷爷的。 太祖皇帝分封的藩王,跟皇上太子隔了多少代。吃着人家的禄米,占着人家的地,还惦记着人家的皇位。 人家能看你顺眼吗? 赵贞吉看着朱宪的脸色,不慌不忙地又补了一刀:“辽王殿下,你的罪过,还未会审裁定,老夫不敢妄议。 只是按照弹劾奏章里所言,一旦定罪,夺爵圈禁是轻的,重则可能弃市绞刑。殿下,命都没了,千代万世的祖制,有什么意义?” 是啊,还是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再说,其它的自己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啊! “大洲先生,是朱某糊涂了。还请指点活命之法。” “殿下,你的罪过你的心里有数,真想有活命之法,需得立大功才行啊。” 大功? 朱宪知道赵贞吉所指了。 西苑要废宗室分封制,可这是皇诰祖制头等大事,跟其他的祖制不言而喻。西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这事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朱宪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最后做出了决定。 自己的小命保不住,宗室分封制再好,辽藩亲王位也会落到朱宪爀这个混蛋头上,白白便宜他。 “请大洲先生指出一条明路,朱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见他如此上道,赵贞吉心中暗喜,那事情就好办了。 “请辽王殿下自此刻苦学习政报和读本小册子,多写读后感,然后深受触动,痛改前非。多写认罪书,老实交代此前做错的种种事情。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其次辽王要勇于揭发其它藩王种种不法.” “其它藩王不法事?大洲先生,这又是何意?” “把大家都拖到粪坑里,你一人就不显得臭了。辽王殿下,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是啊,现在自己被揪出来做了宗室藩王的反面典型,臭不可闻。可是朱宪爀知道,各地藩王玩得比自己出格的比比皆是。 自己只不过是因为在嘉靖朝备受宠信,为宗室之冠,文官和其他宗室看不顺眼,就把自己当出头鸟揪出来。 既然我不好过,那大家都不好过! 朱宪爀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勇于跳到粪坑里,再把宗室藩王都拖下去,把整个宗室藩王搞得臭不可闻,太子就有理由下诏,整饬宗室,改革分封制。 可是我们藩王都是在自己的地盘过自己的日子,虽然互相之间耳闻过种种劣迹,可没凭没据的,不好说。 “大洲先生,祖制皇诰里,各藩王是禁绝往来的,其它藩王劣迹,朱某有耳闻但说不出一二三来。” “这个无妨,有司会给你些东西,你只管照着上面斟酌字词,写好揭发信就行了。不会叫你去揭发宁夏的庆藩,广西的靖江王府。只需盯着同在湖广,以及邻近的那几位就好了。” “朱某明白,多谢大洲活命之恩。” 朱宪爀彻底明白,没口子感谢道。 “殿下,后续有什么需要,只管跟外面的人说。老夫跟他们交待过,能满足的尽量满足,其余的禀于老夫,老夫再为你想办法。” 离开圈禁所,赵贞吉坐在马车上,心里回想着刚才的所言。 改革宗室分封,利国利民,看着影响极大,似乎比清丈田地,整饬吏治还要大。实际上赵贞吉知道,其实风险没有那么大。 清丈田地会影响天下世家、大中小地主。整饬吏治,会影响数十万官吏,以及他们背后蔓藤。 改宗室,影响的就是这十万不到的宗室,其余的人反倒乐见其成。 关键是皇上和太子是否下定决心了。他们下定了决心,改宗室旧制,其实风险最小。 大争之世,谁都要争一争。 下了马车,走进都察院后院,吴昌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轻声道:“中丞,徐首辅上疏,请辞归乡。” 赵贞吉脚步一定。 终于来了,终于要开始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这次我要弹劾太祖皇帝! 保定府雄县安保里驿站,这是一家大驿站,从河南、直隶南边走陆路进京,还有山西向东出太行山进京的行旅,都会经过这里,继续北上。 驿站有三个院子,一个给马、骡子等牲口住的,还有两个是给人住的。在最左边的院子里,有一个院中院 一道一人高的院墙围住了三间房,组成一个没有院门、与大院其它房间隔开的小院子。 锦衣卫百户刘大在指挥驿卒搬运行李。 “那些都是海老爷的行李,放中间那屋。其余放到左边那屋。你们右边这屋是干什么用的,怎么空着?” 驿卒一边搬东西,一边问道:“这位百户老爷,屋里的那位老爷,真是海青天?” 刘大翻了个白眼:“冒充海青天有意思吗?能骗你们钱财还是怎么的?” 驿卒摇摇头,“敢讹钱的,那一定就不是海青天。” “就是啊。而且你们驿站的驿丞验过我们的腰牌和文书,能有假吗?我问你,右边那间屋空着的?” “空着的。待会有人来了,前面住不下,还得安排进那屋住。” “尽量不要安排人啊。”刘大交代着。 “百户老爷,这事我做不了主。” “行吧,赶紧把行李归置好了,我们好歇脚,赶了一天的路,累死老子了。” “好咧,待会我给你们留一桶热水,泡个脚,睡一觉,明天就舒坦很多了。” “谢了小哥。” “你甭跟我客气,我这是孝敬海青天的。这个破驿站,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住进了海青天。” “晚饭什么时候?” “还得两刻多钟,按照新时刻法,就是还得四十五分钟。” “待会叫我们,我们去端饭菜。” 不去大堂里跟大家一起吃? 驿卒看了刘大一眼,没有吱声。 刘大挥挥手,把两个手下陈三、胡广茂交到跟前,嘀嘀咕咕轻声交代。 他的手下王二上半年转去别的单位,补了一位胡广茂,陈三还在。 海瑞背着手,在中间屋子里来回地走着。 他心里焦虑不安。 这次去荆州城勘察辽王不法罪证,大有收获。 此前海瑞对各地宗室没有太多关注,接触得很少。这次去了荆州城,细细一查,发现宗室为祸地方之烈,超出他的想象。 辽藩那些郡王、奉国将军等太祖皇帝的子孙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吃喝玩乐、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巧取豪夺,荆州城、以及周围府县,被这些人祸祸得不浅。 海瑞启程回京,路过襄阳、开封,见识到襄藩、周藩在地方,为祸超过了辽藩。 他还去湖广和河南布政司查阅了相关文档,发现这三藩每年开支的禄米,就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更可恨的是,前些年由于朝廷财政困难,禄米难以支应,这些宗室就自行在地方征米,横征暴政,敲骨吸髓,还养成了惯例。 海瑞怒了,他没有想到宗室害民,堪比世家豪右。 必须要弹劾! 但是不能只弹劾这三藩就算了,大明有二十几藩宗室,每一藩养活的人不下千数。这些人不农耕,不做工,不行商,每日就是看看书、唱唱曲,欺负百姓。 于国于民,就是百害而无一益! 大明民脂民膏,不能养这些无用之辈! 海瑞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要搞就搞个大的,我海刚峰的弹劾从不斩无名之辈,奏章从不奏鸡毛蒜皮。 上次《治安疏》向嘉靖帝死谏,这次我要力谏纠正太祖皇帝过时陈腐的祖制! 什么永固不变的祖制,只要它祸国害民,就必须得改! 一个小时后,刘大和陈三去驿站后厨取了饭菜,胡广茂在院子里支了一张桌子,就着夕阳余晖,在院子里吃晚饭。 饭菜摆好,陈三去请了海瑞出来,四人对坐。 海瑞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吃饭!” “吃饭!” 三人跟随他多日,都熟络了,很随意。 “这菜炒的还行啊。”胡广茂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菜,“真香。” 陈三答道:“驿卒跟我说,驿站大厨听说是海老爷,使出了十二分本事,还多加了两勺猪油。” “难怪这么香。” “我们是托了海老爷的福。” 海瑞笑着答道:“客气了,一路上,老夫是托了你们的福。” 他转头看向陈三:“陈三,这次回京,你要换到其它地方去了?” “是啊海老爷,轮值时日到了,要换去别的地方,新地方暂时不知。” “王二走了,陈三你也要走了。” “海老爷,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给海老爷当了三年护卫,我是光宗耀祖啊,知足了。” 海瑞笑着呵斥了一句:“胡说八道。” “不哄海老爷。去年我家老二要娶妻,看上隔壁街上张秀才家的女儿。张秀才嫌弃我家是军校武夫,不是很乐意。后来听邻居说我是给海老爷当护卫,马上跑来亲口允了这门亲事。 今年夏天成亲。” 刘大在旁边笑着说道:“陈三,你这真是沾了海老爷的光,不得敬海老爷三杯。” 陈三马上答道:“那是一定的。海老爷,今年五月十六,还请海老爷赏光,到犬子婚宴上小酌一杯。” “没问题,只要老夫那时还在京城,一定去小酌。”海瑞欣然答道。 陈三笑得脸上的皱纹全挤在一起了。 吃完饭,在院子里走了走,消了下食,天色完全变黑,驿站各房间亮起了灯,星星点点,把整个驿站照得通亮。 海瑞回到中间屋子里,坐在椅子上,还在琢磨弹劾太祖皇帝的奏章,腹稿在脑海里,他来回地梳理,推敲着每一个用词用字。 刘大三人坐在外面,吹牛打屁。 不知什么时候,驿卒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过来。 “刘百户,热水,你可别嫌少,我可是从后院给你们抢下这一桶的。” “谢谢小哥。”刘大没口子谢道。 热水要柴火烧的,驿站不会敞开了供应,大家都想洗个热水脸,泡个热水脚。要不是有海青天的招牌,半桶热水都没有。 “对了刘百户,我听管事的说,右边屋子待会要安排人进来住,好像是洛阳进京的行旅,也是四个人。 实在对不住,这几日驿站人全住满了,连后院的柴房都塞了两人。” 刘大点点头:“好咧,谢谢小哥。” 刘大分了半桶热水给海瑞,让他洗了个热水脸,又就着泡了个热水脚。 他和陈三、胡广茂用剩下的半桶热水,轮流洗脸,再轮流泡脚。等他最后一个泡脚,水桶里的水只有那么一点点热气。 搽拭干脚,把水往院子角落一泼,刘大披着衣服进了左边的屋子。 大约八点左右,驿卒小哥带着四人进了右边屋子。新入住的人很安静,说话很轻,进进出出两回也不再有动静。 九点左右,左边屋子的灯熄灭,不一会,右边屋子的灯有熄灭了。九点半,海瑞吹灭了油灯,也去睡觉。 整个驿站的灯光,逐渐熄灭,只剩下几盏挂在路边的气死风灯,晃晃悠悠,摇摇曳曳。大部分地方,陷入到寂静和黑暗中。 不知什么多晚,几个黑影从暗处闪出来,鱼贯闪进小院子里,散在各处暗中。等了一会,右边屋子闪出来四人,汇成一股,慢慢向中间屋子摸去。 闪出两个黑影,贴在门上,用小刀捣鼓了一会,然后把门推开一道缝,侧耳倾听,屋里没有任何反应,两人把门推开,贴着门缝闪了进去。 此时的上弦月,也跟着一闪,躲进了乌云里,天地间更加昏暗无光。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有人要杀海青天 黑影在院子里等着。 可是等了一会,中间屋子里没有动静,同伴也没有出来,带头黑影人生疑了,伸手指了指同伴,又挥挥手,带了三个人悄悄摸到门前,伺机冲进中间屋子。 第一个黑影刚进到屋子里,迎面寒光一闪,一把刀从暗处伸出来,在他的脖子上一拉,呼哧一声鲜血乱喷。 黑影捂着脖子往地上倒去,却被里面的人一脚给踢了出去,撞在了身后黑衣人身上,两人滚作了一团。 带头黑衣人目露凶光,打了一声尖锐的唿哨,从院子各处现出几个身影,一起向中间屋子扑去。 陈三站在中间屋的门口,手持钢刀,对着迎面而来的第一位黑影,当头就是一刀。 那人侧身一闪,身后的黑影猛地向前一扑,手里刀尖直奔陈三的心口。陈三沉住气,不慌不忙,右手一转,手里的刀格着黑影人的刀一转,把它格开。 第一位黑影闪到侧面,转头向陈三扑来,手里的刀直插他的右肋。 陈三右手的刀顺势一摆,把刀荡开,左边突然窜出一黑影,向他露出的左边空档猛扑过来。 被三面合击的陈三发现,对手配合默契,身手了得,不是一般人。 他只是个普通的锦衣卫军校,又不是什么绝世高人,对付三五个普通人勉勉强强,可对面的人不是普通人。 陈三实在挡不住左边黑影的袭杀,又不愿让出屋门,一咬牙,整个人向左边黑影扑去,猛地撞进此人的怀里。 陈三右手抵住黑影人的刀,贴着身,让他动弹不得,顺势抓着他的衣领,猛地一转,把他甩到右边,按在了门框上。 左手拔出腰间的短刃,对着黑影人的腹部猛插几刀。 只是他动作快,其他黑影人的动作也快。 带头的那位冲到陈三身后,手里的钢刀像毒蛇直奔他背后的要害。 左边那位黑影人抢前一步,正好封住了陈三躲闪的去路。 被左右合击逼上绝境的陈三只好反手伸出左手,握住带头黑影人的刀,顺势转身,对着左边黑影人就是一刀,想以伤换伤逼退黑影人。 后面的两位黑影人正要加入战团,左边屋子里闪出一人,正是刘大,狠狠一刀,拦住黑影人的前路,嘴里大喊道:“来人啊,抓贼啊! 有贼人行凶!” 驿站四处陆续有灯光亮起,醒来的人还在犹豫,还在权衡。 自己冲出去,万一被行凶的贼人伤到,值不值啊? 算了吧,驿站有驿卒,有安保人员,让他们去就好了,自己犯不着冒险。 刘大继续大喊道:“快来人,有人要杀海青天!有贼人要杀海瑞海青天!” 什么? 居然有人敢杀海瑞海青天! 整个安保里驿站沸腾了,数十上百人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各色武器,有刀剑,有桌子椅子腿,有门栓木,有粗柴火,有耙子,向这边汇集过来。 “狗贼!休得伤害海青天!” “各位老少爷们,要是让贼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伤了海青天,我们这辈子就没法见人了啊!要被世人戳脊梁骨,祖宗蒙羞啊!” 此时,十几位驿卒也举着火把,提着刀枪跑了过来。 数十人冲进院子里,在几支火把的照亮下,一眼就看到,有几人穿着黑衣,蒙着脸,一看就不是好人。 “打啊!” “打死这些狗贼!” 数十人一涌而上,各色武器悉数往上招呼,如同雨下,很快就把几位黑影人淹没。 带头黑影人机灵,见到不对就往暗处一钻,然后翻墙躲到外面的一角,等到众人冲进小院子里,他伺机往外跑。 刚转到一处拐角,正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突然听到前面有人招呼。 “狗贼!” 黑影人连忙转回头来,看到一位满身肥膘的男子,大脑袋粗脖子,站在跟前,手里握着一根长柄铁勺。 眼睛一瞪,狠狠地抡了过来。 带头黑影人躲闪不及,半边脸被铁勺结结实实砸中,来不及哼一声,当即晕死过去,噗通倒在地上。 “这里还有一个!老子砸晕了一个,在这里! 呸!居然敢加害海青天,老子打不死你!” 驿站的驿丞出面维持秩序,他带着驿卒把贼人都绑了。 包括右边屋子里的四人,总共有九位贼人。 先前摸进中间屋子的两个贼人,被放倒了,非死即伤。 陈三杀了一位,砍伤一位。 刘大砍伤两位。 驿站大厨一锅勺抡晕了一位,还是他们的领头人。剩下两位被众人先打了个半死,然后生擒。 “刘百户,你已经察觉到不对。” 刘大没空回答驿丞的话,只是催促:“郎中,有找郎中吗?附近有驻军吗?派人去请驻军的军医,他们最擅医治刀枪伤。” 驿丞连忙答道:“我已经派人去附近镇上请郎中,五六里路,很快就请来。驻军附近没有,只有保定城那边有,太远了。 刘百户,你有同伴受伤了?” “吃了两刀,胸口和腹部” “百户,百户!”胡广茂在屋子里喊道。 刘大连忙冲了进去。 陈三躺在胡广茂的怀里,满是鲜血的右手被旁边的海瑞紧紧地握着,脸色惨白,嘴唇发乌,双眼眼神涣散。 “陈三,马上要到家了。”刘大蹲下身来,握着陈三左手。 手上的血还没完全凝固,却冷了。 “过两天就能进京,回家了,你家老二还要办酒席,一对新人还要给你小子磕头呢。明年你就能抱上大孙子了。” 陈三嘴里吐着血沫,含糊不清地说道:“大孙子,好海老爷,帮忙.取个名字出息光宗耀” 最后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陈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双眼无神地看着北边,那里是京城,有他的家人。 胡广茂抱着陈三,低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海瑞脸色峻然如冰,双手握着陈三的右手,“我一定会给他取个名字,还会给他推荐一位好老师,让他有出息,光宗耀祖。” 刘大红着眼睛,强忍着泪水,伸手把陈三的眼睛合上。 海瑞甩着袖子,出了屋门,问道:“贼首在哪里?” 大厨连忙把被捆成一团的黑衣人拽了出来,“海老爷,在这里,贼首在这里,是我砸晕的。” 海瑞走到跟前,拱手做了个长揖,“多谢义士!” “嘿,嘿,举手之劳,嘿嘿。”大厨幸福得说不出话来。 海瑞看了一眼带头黑衣人。 黑面巾被扯了下来,半个脸红肿得像发面馒头,把嘴巴挤成了歪嘴巴。 “刘大,出来办正事。” “是。”刘大抹了一把眼泪,交代胡广茂找人帮忙,把陈三的尸身收敛好,天亮了找口棺椁运回京城去。 说完转身出了门口。 “海老爷。” “把这厮拖到你屋里去,老夫要问他话。” “是!”刘大一伸手,抓住带头黑衣人的发髻,使劲一拉。黑衣人惨叫一声,身子跌跌撞撞地跟着,被拽进了左边屋子里,一脚被踹倒在地上。 海瑞不知从哪里接到块布,搽拭着手里的血,那是陈三手里的血,不慌不忙地走到带头黑衣人跟前,蹲下来,先左右看了看,看手上的血迹有被搽拭干净没有。 一抬头,冷然地问道:“你身手不错,应该也是锦衣卫军校出身,说吧,你是襄藩还是周藩的护卫?” 第一百九十五章 必须严惩 西苑的朱翊钧很快就接到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宋公亮的禀告。 “在保定府雄县安保里驿站,刺杀刚峰公?” “是的殿下,据初审,刺杀带头者应该是锦衣卫军校,被分发到藩王府做护卫。真实身份还未验证,暂且不知是哪一藩。 其余人都是重金收买的江湖亡命之徒。” “藩王府护卫?辽藩,襄藩,周藩,又或者楚藩?” “回殿下的话,臣还在加紧查验贼人身份,所以是哪一藩,臣不敢确定。” “这么明目张胆的吗?居然调用藩卫军校!” 朱翊钧很疑惑。 宋公亮也很无语。 刺杀朝廷命官,形同谋反;擅调藩卫军校,也要按谋反罪论处。不管怎么论,都跟谋逆造反脱不了干系。 太嚣张了,别的罪名你们都看不上是吧! 不过也能想得通。 诸藩里都是混吃等死的人,有几个聪明人? 少数聪明人不会干这种大傻事!只有那种愚钝又自作聪明的人,才会干出这种事来。 朱翊钧也想明白了这一点,“真是蠢不可及的一群废物!公亮,立即派人接回刚峰公一行,同时把要犯押解回京,严加审问。 祁言!” “奴婢在!” “叫督理处廷寄河南和湖广兵备司,以及湖广操江总兵,调水陆营卫军入荆州、武昌、襄阳和开封四城。” “遵令旨!” 朱翊钧摇了摇头,又忍不住骂了一句:“一群蠢材!” 赵贞吉接到通报,先是愣了一下。 擅调藩卫军校,收买江湖凶徒,刺杀朝廷命官,你们这些藩王,是想搞事呢,还是想搞笑? 太子殿下提着刀子正没理由下手,你们干巴巴地把脖子伸到跟前。 赵贞吉翻了翻通报文档。 具体哪家藩王,还需要把人犯押解到京后,严加审理才能得知。 但是基本情况已经清楚,带头人应该是是藩卫军校,锦衣卫正在核查他的身份。海瑞出京到荆州,调查辽王被弹劾十三大罪一案,这是众人皆知的。 由此推测出,可能是海瑞顺带着查出其它藩王的罪证,狗急跳墙了。 海瑞身带罪恶自照天赋,目光毒辣,手段又了得,能顺手查出些什么来,大家都信。 如此判断,嫌疑最大的是同在湖广的楚、襄、荆、岷等藩,以及会路过的唐、周等藩。 赵贞吉斟酌一下,觉得最可疑的应该是楚、周、襄这三藩。等到人犯解到京城,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但不管是哪一藩做的,都会掀起一场风暴,一场针对宗室的风暴。这对于赵贞吉来说,是天降神助! 他的手指头在文卷上敲了几十息,开口吩咐道:“来人,去把太常寺少卿蔡茂春请来。” “是。” 李贽升任太常卿,投奔他的蔡茂春,因为在太常寺丞任上任劳任怨,政绩斐然,被顺理成章地擢升为太常少卿。 听到都察院赵中丞相请,蔡茂春马上放下手头的事情,坐着马车赶到了都察院。 “下官太常寺少卿蔡茂春,拜见中丞赵公。” “华秋来了,快,快请坐!” 赵贞吉客气地把蔡茂春请到签押房里坐下奉茶。 寒嘘了几句,赵贞吉说起正事:“前日保定府雄县安保里驿站,有凶徒趁夜刺杀回京的海瑞海刚峰。” 蔡茂春吓了一跳,“刺杀刚峰公?这些贼人真是胆大妄为啊!” “是啊,骇人听闻,国朝前所未有。海刚峰是我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老夫身为都察院中丞,一定要彻查此事。” 蔡茂春看着赵贞吉脸上的神情,非常愤慨地附和道:“赵公说得没错,此事必须严惩不贷。凶犯可有找到?” 赵贞吉答道:“有抓到主凶,初步审讯,可疑是某藩卫军校。” 蔡茂春脸色一变,心噗通加快跳动,现在明白了赵贞吉叫他来的目的。 赵贞吉继续说道:“事情关乎重大,暂时没有明发公文。但海刚峰明后天就要进京,人犯也会一并押解到。很快就会通报各官衙。 华秋,此前太常寺与都察院配合得非常默契,老夫也十分欣赏你的才干。这一次,老夫和都察院要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蔡茂春恭敬答道:“还请中丞吩咐。” “诸藩宗室,为祸地方,罪行罄竹难书!而今竟敢狂妄到擅调藩卫军校,买凶杀官。这天下还有他们不敢做的吗? 太常寺掌管着朝廷喉舌,扬善责恶,教化万民,职责重大啊。” 蔡茂春想了想答道:“赵公,下官专门盯着此事,等人犯押到京城,锦衣卫审出结果后,马上安排刊登在《顺天政报》上。” 赵贞吉欣然地点点头,“如此大善,那就辛苦华秋了。” “赵公客气了,这是下官的本职。” 送走蔡茂春后,赵贞吉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蔡华秋,心眼多啊,办事稳重,难怪李卓吾放心把太常寺这摊事交给他。 人才,确实是个人才。” 蔡茂春话语里的安排,十分稳重。 从锦衣卫那里得到审讯结果再登报。 锦衣卫愿意给信息,说明不涉及其它。 先在《顺天政报》刊登,就是看看西苑的反应。要是没有出声,就是默许了,可以在《皇明朝报》以及其它报纸上大行刊登。 海瑞一进京,先去驿馆洗漱。 老仆人舒友良从家里带了一身干净的官服,在澡堂单间外面伺候着,与海瑞隔着一扇木门说这话。 “老爷,这次听说十分凶险?” “凶险!要不是刘大察觉到有问题,老爷我就一命呜呼,欠你的六个月工钱就能一了百了。” “老爷,怎么能这样啊。小的还要靠这些工钱,给儿子请个奶妈呢。” “你伺候人,挣到钱再请人伺候你儿子。你儿子,跟老爷我一个待遇啊?” “老爷,不瞒你说,在我家,我儿子的地位比老爷你高多了。他兴致来了,我心甘情愿地趴地上,给他当马骑。” “那老爷我呢?” “起码要十两银子。” “哈哈,你个狗才!想不到你四十多岁,居然能聚到媳妇,还能生个大胖小子。友良啊,你婆娘有没有到处去寺庙烧香求子啊?” “老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些茶馆、酒肆里说的和尚帮妇人怀孕的话本,我也听过。不用怀疑,肯定是我的种。” “这么肯定?” “没错了,生下来才两三个月,那脑门跟我一样,那叫一个敞亮。” 海瑞大笑着走出来,穿着一身干净的官服,头戴乌纱帽。 “友良,幸好这次你婆娘生小孩,留下你没有跟老爷我去荆州,要不然” 舒友良也神情黯然,“陈三,真是可惜了,多好的人啊。” “所以老爷我要替陈三报仇。那些幕后凶手,一个都别想跑。还有你友良,得加油。陈三年纪跟你差不多,人家都当爷爷了。” 舒友良引着海瑞往外走。 “老爷,马车备好了,在外面候着。老爷,这不能怨我。当初你赴京赶考,路上捡了快要饿死的我。为了救活我,老爷你和我一路乞讨上京,没时间温习功课,结果落榜了。” “我这人愚钝,八字也不好,中不了进士。” “老爷,你要是中了进士,早点做大官,小的我也不至于跟着你一起穷得叮当响,还是靠了太子爷的周济,有了余钱补了我这十几二十年的工钱,才有机会娶媳妇成家。 老爷,你当初要是考中了进士,我也能跟陈三一样,已经做爷爷了。” 舒友良扶着海瑞钻进了马车,自己在前面横木上坐下。 马夫一甩鞭子,马车哒哒地跑了起来,直奔西苑。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到底谁干的! 海瑞在马车里隔着门帘笑着说道:“你这狗才,又在埋汰老爷。你的意思是老爷我清廉是因为考不上进士,心怀愧疚,不敢贪,是吗?” 舒友良在外面叫屈:“老爷,你这话可真是官字两个口,由着你说了。” 海瑞在马车车厢里沉默了一会,“友良,谢谢了,我这心里没那么郁结了。” 舒友良抹了抹眼泪,“狗日的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陈三这么好的人唉!” 马车很快就到了西苑,验过牌证后,海瑞由祁言带到了紫光阁勤政堂。 “刚峰公,受惊了。”朱翊钧扶起跪拜行礼的海瑞。 “殿下,臣习惯了。这些年,这样的凶险不知遇到多少回。淳安当知县,微服私访,为民打抱不平,差点被豪右的恶奴打死;上去奉诏查淮盐,被水贼袭杀。 臣的八字硬,扛得住。” 朱翊钧扶着海瑞在座椅上坐下:“海公的八字必须要硬,足够硬才扛得下这铮铮铁骨,才扛得下大明万民的期盼。” “祁言,去泡茶,进贡的最好的茶。海公难得来西苑蹭一回茶喝。” “是。” 海瑞端着茶杯,闻到扑鼻的香气,小心地抿了两口,闭上眼睛,慢慢地回甘。 “果真是好茶,今日臣又蹭到了。”海瑞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脸色缓缓变得郑重。 “殿下,臣奉诏勘察辽王乱法之事,不意发现藩国宗室,是大明一颗颗毒瘤。这些宗室,不事劳作,不思报国,整日里胡作非为,为害地方。 朝廷呢,每年还要耗费大量的钱财养着这些害人精。 臣已经写好奏章,弹劾太祖此皇诰祖制,不日拜发。” 朱翊钧点点头,继续听着。 “臣也看得出,殿下对诸藩宗室的不法,以及给朝廷社稷带来的负担,意图大改。诸藩宗室,罪行昭昭,一查便知。 加上此次周藩或襄藩,擅调藩卫军校,买凶杀官,太子殿下定能起雷霆之怒,兴银河之涤,澄清藩政。 但在此之前,臣有肺腑之言上谏殿下。” “海公请直说。” “诸藩宗室之事,殿下可下重手,但千万不要下死手。” 朱翊钧没有想到海瑞是劝谏自己,严厉打击诸藩宗室可以,但是不要把它们全部搞死了。 他凝重地问道:“海公,请问这是何意?” 海瑞郑重地答道:“大明诸藩,大部分都是太祖皇帝所立。大明江山,是他打下来的。先皇,当今皇上,还有太子殿下将来继承的,都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基业啊。皇诰祖制,跟江山基业,是一体的啊。” 朱翊钧听懂了。 太祖皇帝是自己拥有的皇权,合法性的最大来源。 彻底否定太祖皇帝的皇诰祖制,也就等于是否定了自己皇权的合法性。在这个讲三常五纲的年代,无疑是自己刨自己的根基。 诸藩分封制,是太祖皇帝留下的最重要的皇诰祖制之一。彻底废除诸藩分封制,很容易就变成彻底否定太祖皇帝的皇诰祖制,否定他留给自己的皇权合法性。 不要以为不可能! 皇权被削弱,文臣们的权力自然会得到增强。 朝堂上的高拱、高仪等人会不会主动参与,兴风作浪? 张居正、赵贞吉等人,他们虽然是自己的心腹,但是在这件事上,会不会乐见其成,推波助澜? 有这么多居心叵测的大臣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己废除诸藩分封制,很容易就脱离掌控,变成自己给自己削权的闹剧。 朱翊钧感叹道:“这样的谏言,也只有刚峰公会向孤提出来。” 海瑞笑了笑,“老臣也是迟疑了许久,从开封迟疑到保定,最后雄县安保里驿站,陈三的横死让老臣明白。天下的权柄与其被他们分了去,还不如集中在殿下一处。 大船只需要一位舵手,指手画脚的人多了,反倒容易翻船。” 朱翊钧点点头,“刚峰公,孤现在心里有数。诸藩分封制,可大改,但不可全废。此前孤的计划要废弃,从头拟定。” 海瑞说道:“殿下心里有数,老臣也放心了。不过诸藩宗室,这些年也确实不像话,真得该好好整饬一番。” “刚峰公请放心,孤一定会让诸藩宗室们清楚,太祖皇帝的遗恩,不是那么好荫的;他们的禄米俸银,都是百姓的民脂民膏,不是那么好拿的!” 海瑞笑了,捋着胡须点头,脸上满是欣慰的慈祥。 开封城周藩王府。 周王府原本是洪武年间在前宋皇宫旧址上修建,宏伟壮丽,极尽奢华,是诸藩王府之冠。只是此时的开封府城,低于黄河水面,一发大水,开封城就成了泽国。 周王府已经被黄河河水淹没过数次,又数次重修。只是朝廷的财政一年不如一年,没钱,周王府每次重修也是一次差过一次,规模也越修越小。 修心殿里,周王朱在铤坐在上首,看着下面挤得满满当当的宗室们。 四十八位郡王就把不大的修心殿占去很大一块地方,身后站了一大堆的镇国和辅国将军,好多奉国将军都挤不进大殿里。 “刺杀海瑞,到底是谁干的!”朱在铤厉声问道。 殿下鸦雀无声。 朱在铤目光在这些叔叔、兄弟、堂兄弟以及子侄身上扫了一圈,越发地阴冷。 “现在说出来,本王定会竭尽全力,保全他的家人。要是被朝廷查出来,满门吃罪不说,还要连累周藩众人。” 朱在铤的话丝毫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有位叔叔辈的郡王开口道:“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周藩做的?襄藩,唐藩,还有楚藩,能逃得了干系吗?” 马上有人附和:“也可能是辽藩。海黑子去查他们大王,下面的人按捺不住,肆意报复,也是可能的嘛。” “对,对!” 殿里殿外一堆的人在附和。 朱在铤黑着脸问道:“你们不知道西苑的厉害是吗?先皇晏驾,诸藩宗室被他抓到国丧期不哀不孝、淫乱不礼的理由,绞了两位郡王,五位镇国将军,七位辅国将军,以及若干其它宗室。 历代先皇,抓到宗室的错,大不多送去凤阳圈禁。可是落到这位手里,连凤阳都省了去,直接送去见太祖皇帝。 诸位,这不是儿戏,你们可上些心吧。” 另一位郡王不屑地说道:“国丧期间还敢乱来,那是他们找死,怨不得别人。现在我们安分守己,西苑还敢巧作名目,硬要诬陷我们不成? 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他敢做得那么绝?” 还有一位郡王不满道:“殿下,刺杀海瑞不是什么好事。这个屎盆子别人往外推都来不及,怎么殿下还往我们周藩自个头上扣?” 朱在铤恨然道:“海瑞从襄阳出湖广,原本过南阳、洛阳直上河北。他却没有去南阳,而是绕道开封,因为他有一位多年未见的同门旧友在开封为官。 他俩彻夜长谈,谈及了对诸藩宗室种种不法的愤慨。这位同门旧友又是王府某位属官的好友,海瑞离开没多久,旧友把此事说于这位属官,请他劝谏一番。 属官是殿里许多人的老师,想必跟你们说起过,叫你们多加收敛。 你们中有些人,孤是知道的,自命不凡,属炮仗的,海瑞的话传到你们耳朵里,你们心里腾腾冒火,按捺不住,想杀人!” 朱在铤越说越气愤:“可是你们就不想想,这次是海瑞,你们也敢动?你们真没有吃过西苑的苦.” “报!” 朱在的话还没说完,一位内侍头子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什么事?” “王府,咱们王府被营卫军给围了,长史去交涉,说是奉西苑令旨,任何人不得出入。” 西苑! 朱在铤双眼一黑,脑子发晕。 殿上的众人先是寂静了十几息,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妈呀!” 众人顿时炸了窝,惊慌失措地四下散去,有的更是连滚带爬,什么都不顾。等到朱在铤回过神,修心殿空荡荡的,只剩下地上散落的鞋子和帽冠。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文的武的,我们都要做好准备 汪道昆咽了咽口水。 太子殿下说话总是这么霸道,难怪很多人说他有太祖之风。 “殿下,臣奉诏入土默特部为俺答汗贺寿。恰好蒙古右翼诸部,瓦剌、鄂尔多斯等部首领也赶至王帐,与俺答汗贺寿。 臣周旋其中,寻得了一些机会,容臣向殿下细细说来。” “好,汪先生慢慢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谢殿下。”汪道昆欠欠身子说道。 “臣入土默特部之前,想着如何挑拨俺答汗诸子诸孙之间的关系,酿成土默特内乱,让俺答汗无暇东顾。 不过臣在土默特王帐待了十几日,借着由头拜访俺答汗诸子后,又与暗桩悄悄联络,拿到了许多内情后,发现挑拨之计,艰难重重。” 朱翊钧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殿下,俺答汗一生戎马,年少时与兄长吉囊,征服蒙古右翼三万户诸部,而后奋起兴兵,西击金山瓦剌,东驱察哈尔部,成为漠南雄主。 声望之高,威势之重,无以复加。” 朱翊钧点点头:“汪先生的意思是,只要俺答汗在,土默特部就很难乱得起来。” “殿下英明!” 朱翊钧想了想,“要是俺答汗不在呢?” “殿下,臣也这般想过,只要俺答汗暴毙,土默特必乱。只是此时土默特诸部,包括鄂尔多斯等右翼诸部,被俺答汗暗中分割,各领主互相牵制,没有谁一家独大。 俺答汗一亡,这些右翼诸部首领都有部众兵马,肯定互不相让,争权夺利。届时漠南肯定会诸部互相攻伐,一片战火。 只是臣想,蒙古右翼乱了,对大明反倒没有什么好处。” 朱翊钧猛地站起身来,汪道昆也连忙跟着站起来,一起走到九边舆图跟前。 看了一会舆图,朱翊钧说道:“是啊,现在蒙古右翼乱,对大明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我大明现在集中兵力在经略东线。蒙古右翼大乱,不仅会各部互相攻伐,还会向南破边抄掠我大明。 从宣府以西,到青海,边关蔓延万里,届时处处烽火,大明会疲于应付,苦不堪言! 汪先生,你考虑得非常对。” “殿下英明,臣诚惶诚恐。” 朱翊钧转身坐回到椅子,对着外面喊道:“祁言,换热茶上来。” “是。” 等祁言重新换了热茶,朱翊钧对汪道昆说道:“汪先生,请继续说。” “是的殿下。臣左思右想,既然俺答汗不能亡,又要让他无暇东顾,除了继续想法子,能不能让土默特内部乱起来,还可以想法子,让他把注意力转向西边。 这几年,漠南时常夏旱东寒,天灾连连,草原干枯,牛羊不肥。加上与大明开边互市,贸易之盛一年胜过一年。诸部贵族们穷尽奢华,日子越过越好,但实际上囊中越来越羞涩。” 没毛病,谁跟大明敞开了贸易,最后全会遇到同样的下场。 他们会觉得用上了以前用不起的好东西,日子感觉越过越富足。却不知不觉中,口袋的钱被大明商人掏得干干净净。 贸易逆差,只出不进,家里有矿也经不住这样的倾销。 财富是有限的,人的欲望却是无穷的! 汪道昆继续说道:“土默特部日渐困顿,俺答汗有与近臣心腹们商议,准备西征。” “西征何处?” “越过金山而向西。” 那就没错了。 草原的英杰们,一旦缺粮缺钱,先想着向南打草谷。可是一旦南边强盛打不动,就会顺势向西,去遥远的西域狠狠抢一把。 现在土默特部跟大明开边互市,加上大明九边整饬,军备重振,往南边搞零元购可能会蚀本,那就按照传统,调头向西,那里也挺富庶的。 “现在的西域,已经不是史书里曾载的亦力把力。鸿胪寺整理过西来的商人所言,西域现在是蒙古察合台汗后裔,建立的赛依德汗国,定都叶尔羌(莎车),故鸿胪寺也叫它叶尔羌汗国。 既然俺答汗意欲向西,就让他向西。” “太子英明,臣也是这么想的。 臣在土默特王帐盘桓两月后,也寻到了离间的机会。” “哦,你说。” “是殿下。 吉能,是俺答汗哥哥吉囊之子,蒙古右翼济农(亲王),鄂尔多斯部大首领,驻牧于黄河河套西部。 此人以汉人马天禄为心腹,此前常攻击明甘州(今甘肃张掖地区)、肃州(今甘肃酒泉地区)一带。大明与俺答汗议和后,被请封为都督同知,也被俺答汗严令约束部众。 吉能好色昏庸,色厉而胆薄。 但是他有个孙子很厉害。 切尽黄台吉,俺答汗长兄吉囊之孙,吉囊第三子花台吉之子,自领一部部众,居于居延海一带。这次也去王帐祝寿。臣与他交往过,发现此人明敏而娴于文辞,尤博通内典,习蒙文、汉文、畏兀儿文和藏文。 又着人收集他的过往,得知切尽黄台吉于嘉靖四十一年,奉俺答汗之命西征瓦剌,降服土尔扈特部。 四十五年,自青海入西藏,降附数部。善用奇兵,骁勇善战。 切尽信奉密宗佛教,是俺答汗在西边重要的柱石和臂助,积极支持与大明开边互市,俺答汗现在对密宗佛教非常感兴趣,就是他引荐的。与天池大和尚的关系非常密切。” 汪道昆不急不忙地介绍道。 “俺答汗有一爱孙,名叫把汉那吉,是其第三子铁背台吉(黑台吉)之子,自幼父母双亡,由俺答汗大娘子莫伦哈屯抚养长大。铁背台吉即莫伦哈屯所出。” 亲奶奶当然痛爱亲孙子。 “把汉那吉娶妻把汉比吉,有才干,又素有贤名,与三娘子亲近。这次王帐贺寿,各部贵族们都携带家眷来了,其中有兀慎兔扯金之女免尔金,长得十分美艳。 把汉那吉无意间见到,马上为之倾倒,求莫伦哈屯出面求婚。兀慎兔扯金碍于大娘子威严,只好答应将女儿免尔金送于把汉那吉为妾。 臣设计,借着一场唱戏的‘意外’,让吉能看到了免尔金。吉能乃色中饿鬼,得知免尔金被许给把汉那吉,不肯罢休,直接向俺答汗索要免尔金。” 朱翊钧兴奋地一拍座椅扶手。 “妙!俺答汗雄才大略,在他心里,肯定是笼络吉能,稳住鄂尔多斯部更加重要!” “太子殿下英明!俺答汗没有考虑多久,就直接把免尔金赐给吉能。把汉那吉大怒,意欲投明,指使抚养他长大的老仆人阿力哥,暗中与臣商议。 臣觉得把汉那吉留在土默特部,比投明要更有用处。臣悄悄与把汉那吉会面,告诉他大明恼怒吉能许久。此人屡犯河西,杀害官民,有累累血债。只是现在两国议和,大明不便再追究其罪责。 但是现在把汉那吉要为他自己雪耻,大明会竭力支持他。臣不仅说服了把汉那吉留在土默特部,还告诉他,切尽黄台吉深恨其祖父吉能,认为其母是被吉能抢走后逼死的。 把汉那吉心领神会,很快就与切尽黄台吉交好” 朱翊钧站起身来,欣慰地点点头:“好事!汪先生这步棋埋得好。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俺答汗无暇东顾。 春天马上就要到了,东边的道路很快就通。图们汗在辽东大败的信息,俺答汗很快就会知道。他肯定不会坐视我们吞了察哈尔部,把手伸进漠南草原,威胁他的侧翼。 汪先生,这才是当务之急。” 汪道昆胸有成竹地说道:“殿下,臣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盘算了许久,现在有一计,献于殿下,应该能让俺答汗无心东顾。” 朱翊钧盯着他,说道:“先生请说。” 汪道昆轻声讲述了一番,朱翊钧眉头微皱,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屋子来回踱了好几分钟,最后转头对汪道昆说道。 “先生去办吧。孤会传谕各处,全力支持先生。” “遵令旨!” 等汪道昆走后,朱翊钧站在九边舆图前又看了一会,转头对祁言说道:“去把督理处的曹公等戎政襄理请来。 文的,武的,我们都要做好准备!”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真是太懂事了 朱宪在圈禁所的院子,潜心学习。 他拿起今天刚送来不久的《顺天政报》,看到头版第一篇文章,才看了二三十个字,背后的冷汗不由刷刷地流。 这篇文章全文刊登了海瑞的最新上疏。 赫赫有名的海瑞把矛头指向太祖皇帝定下的诸藩分封制,他尖锐地指出,历经两百年,宗室诸藩已有近十万人。 这些太祖皇帝的子子孙孙们,从亲王郡王开始分封,一直到郡王六世孙授辅国中尉,不再降爵。 每年耗费钱粮数百万石,却养了一群无所事事,在世上只为耗费民脂民膏的“废物”! 没错,耿直的海瑞在上疏里直接把这群于国于民都毫无益处的诸藩子孙,统统骂为废物。 朱宪觉得很冤。 谁想当废物? 我们也要想有所作为,我们也有读书习武,也想建功立业,名存青史,可是祖制不让啊! 太祖皇帝以及成祖皇帝后面修订的皇诰祖制里,明文规定,诸藩宗室不得参加科试,不得入军,不得经商,反正躺在家里当头猪好了。 曾经有旁支宗室,因为朝廷禄米不能及时发,穷得家里耗子都含泪连夜搬家。实在没法子,一家老小要吃饭啊,上疏皇上,请求网开一面,让他去跟老丈人搭个伙,做点小买卖。 皇上收到上疏,感叹道,同为太祖子孙,却把你给穷成个这个鸟样,可怜啊。下一句却是,祖制不准啊,你还是把腰带再扎紧一点,这样还能扛会饿。 朱宪长叹一口气,把报纸放在桌面上。 祖制养了我们,也害了我们。 历朝历代,那有像国朝这样对待宗室的? 名义上是优养,说白了就是成祖皇帝怕有人复制他的成功,干脆以优养名义圈养宗室,目的就是防范这些叔伯兄弟和子侄! 看看人家前唐,如废太子李承乾的孙子李适之,玄宗时为宰相,吴王李恪的长子成王李千里是禁军大将,孙子李祎更是玄宗时一代名将。 而著名的权相李林甫,是高祖堂弟的后裔。 前宋也是如此,如前唐一般,宗室可以正常参政做官,入朝可为宰相,在地方可以做知州、刺史,在边疆甚至可为节度使,统领大军。 到了国朝,对宗室是严防死守,除了吃喝穿戴不愁,等于是被永远关在封地那么小小的一块地方。 什么都不准做,更不准“结交外臣”。码得,我们除了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们也委屈啊! 朱宪想到这里,突然心头一动。 此时的他,彻底明白前些日子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探望自己的用意。 诸藩分封制,西苑太子决意要改,这是明白无误的事情。 可是如何改,除了如海瑞这等无比犀利的外部声音,也需要来自宗室的内部声音啊! 我踏马的就是个猪脑子,到今天才悟到。 唉,这些当官的,一个个从不好好说话,都喜欢打哑谜,让你猜。 朱宪感叹一句,叫内侍拿来笔墨,本王今日要挥毫泼墨,写出一篇雄文来,我要用它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或许就是知识改变命运! 朱宪连写了四五稿,丢了十几张废纸,越写脑海越清晰,越写越下笔如有神。 写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熙熙攘攘,像是突然涌进来数百人,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就跟菜市场里炸了锅一样。 朱宪如同泉涌一般的思路被打断,气愤地把毛笔往桌子上一甩。 码得! 吵什么吵! 可是一转头朱宪意识到不对,这里可是圈禁所,这里平日里静得瘆人,幸好有几位内侍和宫女陪伴着,可以说说话,聊聊天,有时候还去院子里戏耍一会。 要不然这几个月自己早就被疯掉了。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了? 出什么事? 朱宪连忙走到院子里,发现内侍和宫女们都从屋子里出来,站在这里侧听。 “快走!” “再磨蹭小心吃鞭子!” “你敢!你知道老子是谁吗?哎呀,尼玛的还真打啊,莫要打了,唉哟!我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是你孙子!” 朱宪摸着下巴,这说话的语气听着耳熟,嗯,宗室子弟不都是这样懒疲无赖的劲儿吗? “往这边走,就是这一排个院子。楚藩住左边,襄藩住右边。” “什么,给老子住这么小的地方?老子是郡王,老子仆人住的地方都比这大。” “进去!推进去,这混蛋话多口水也多,喷了老子一脸的口水,真他码得臭!记住了,不管你是郡王还是什么将军,只要你们进来了,都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编号。你!” “官爷,你叫我?” “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九五二七!” “没错。以后都记住你们的编号。每天早上,晚上,军校都会定期到个院子里点名,点你们的编号,谁要是不及时应答,当天的三餐减半!” “我们是宗室,我们是太祖子孙,你们干什么,抓我们坐牢吗?” “不好意思,你们在这里就是坐牢!告诉你们,千万不要想着逃命!你们现在是等着一一过堂定罪,要是敢跑,罪加一等!” “小子,你不要太嚣张,等爷爷出去,非弄死你不可!” “呵呵,老子等着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朱宪算是听明白了,抓进来的这几百人,全是宗室子弟,应该是楚藩、襄藩的人。听这对话的意思,这些被抓进来的人,是等待刑部又或者宗正府的审理定罪。 过了一刻钟,周围安静了一会。 朱宪摇了摇头,准备回屋,突然又听到喧闹的声音,轰地又传过来了。 “狗贼!知道我是谁吗?老子是万通王!你敢这样凌辱本王,我要弹劾你,我要告你。呜呜.求求你们,不要把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我怕黑。” “这位军爷,我们商量个事,我家里有二十多个姬妾,你帮忙带两个进来,晚上没她们陪着我睡不着。 放心,有好处。那二十几姬妾,你看中谁,拿走,尽管拿走。只要你帮我这个忙就好。” “姥姥的!你们在干什么!就给这破院子给我们住,欺负我们周藩是吗?老子啊呀,不要打了,爷爷饶命啊!” 嘿! 周藩的也被抓进来,他们那么多人,圈禁所关得下吗? 朱宪心里嘿嘿一笑,突然想到了什么。 西苑这么快就对宗室下手了。 看来自己只是个引子啊。 西苑逮到什么理由和借口了?谁有得罪了海黑子,惹得他大怒,直接把诸藩宗室,一个不落地全部弹劾一遍? 不管如何,自己这位第一个落水的,似乎安全了。 不行,还是要赶紧抓住机会,把那份上疏尽快写完,递到西苑去。 朱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室内,拿起毛笔,才思如泉涌,哗哗,挥毫如行云流水,很快就写好了一篇奏章。 朱宪小心地拿起这份墨迹未干的奏章,细心地检查了一遍。 好!妙! 我真是太懂事了! 朱宪在这份奏章里,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前途。 此时外面的喧闹声还未停息,又关进来其它藩的宗室,只是朱宪已经无心关注。 爷爷我上了这份奏章后,用不了几天就要抽身而去! 你们就安心地在这里修身养性吧! 第二百章 召集四王开会 西苑大光明殿。 这里刚修葺好不久。 以前是一座供奉天地的大殿,被朱翊钧去奢化简重新修葺,气势宏伟威仪。 四位身穿赭黄五爪龙袍的男子,高矮不一,站在大殿前的平台上,互相说着话。 “一口气传诏四位藩王,国朝前所未有啊。”一位三十多岁、长着一双三角眼的龙袍男子嘴角微翘地说道。 “五位!圈禁所里还有一位辽王。”四位中最年轻的,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子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 “嘿,还真娘的邪性!皇上过万寿节不请我们,先皇龙驭宾天不请我们,这不年不节的请我们干什么? 除了我们五位,各藩没少请人来。” “你啊,嘴巴少说一点。”另一位三十多岁的龙袍男子提醒道,他的眼睛比较圆。 “没法子,我爹妈生我就是这幅德性,改不了!”三角眼龙袍男子转头,看向四人中最年长的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在这里装什么祖宗啊?” “祖宗?我辈分最小,我是孙子!祖宗在里面。”年长龙袍男有四十多岁,长得慈眉善目的,一笑居然还有两个小酒窝。 三角眼男忍不住问道:“你们说这是干什么!杀鸡骇猴吗?用得着我们这么大只鸡吗?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用得着这么下狠手吗?” 其余三人都不答话,还不由自主地稍微远离了一步。 冯保走出来,笑眯眯地说道:“四位大王,请,太子在殿里等你们。” 四十多岁的龙袍男马上走了进去,年轻的龙袍男紧跟其后。三十多岁圆眼睛龙袍男,稍加迟疑,也紧跟其后。 三十多岁三角眼龙袍男看到同伴争先恐后地往里走,恨得跺了跺脚,只要咬着牙跟着进去。 来到殿中,看到朱翊钧坐在上首位置,四十多岁龙袍男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高声道:“臣楚王朱英,拜见太子殿下!” 二十多岁男子跟着跪倒在后面,高声道:“臣安福王朱载尧拜见太子殿下!” 他爹上一任襄王朱厚熲于嘉靖四十五年薨,他继任襄王一事还在走流程。各藩亲王爵位传袭,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朝廷要派员再三核查无误后才会下诏。 三十多岁圆眼睛男跪倒高声道:“臣周王朱在铤拜见太子殿下!” 最后那位三十多岁的三角眼男,有些不情不愿地跪下,嘴里念的也跟三人不同:“臣暂理唐藩事、文城王朱宙材拜见太子殿下。” “四位起身。”朱翊钧走下台阶,伸手虚扶四位,等四人都起身后,对冯保说道:“给四位宗亲赐座!” “是!” 四人坐下后,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直奔主题。 “四位宗亲,有人弹劾诸藩,带头的就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瑞,上疏弹劾诸藩。冯保,你给大家念念。” “是!” 冯保拿起海瑞上疏的奏章,朗声读了起来,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荒谬!海瑞他这是疯了!连太祖皇帝的皇诰祖制都敢弹劾!疯了,彻底疯了!太子啊,你赶紧叫人把这厮抓起来,这是个疯子啊。” 朱翊钧看着激动地挥舞着双手的朱宙材,冷冷地问道:“你第一次上朝面君?” 啊? 什么意思? 朱宙材愣在那里。 老成的楚王朱英连忙答道:“殿下,按照祖制国律,诸藩各宗室,无旨不得离封地。臣等在各藩封地里,住了半辈子了,这是第一次离开封地,也是第一次进京面君。” 朱翊钧冷冷地看着朱宙材,“难怪如此不识臣礼!” 朱宙材一脸的尴尬。 我还以为跟藩里的宗亲开会一样呢。 亲王虽然是藩里最尊荣的,但实际上其余郡王、将军并不怎么买他帐。 有的辈分比你高,是你爷爷辈,给你磕头作揖,已经是折寿了,你还敢怎么样?大家都是被圈养的猪,谁比谁高贵? 所以各藩开会,大家先装模作样给亲王跪拜作揖,唱个喏,然后麻雀开会,唧唧咋咋地各抒己见,吵个不停。 朱宙材以为朝会也是这个德性。 看到他不说话了,朱翊钧继续开口道:“除了海瑞,都察院、六部、五寺以及地方,上了一千多份奏章,全是弹劾诸藩宗室的。” 在诸藩宗室上,文臣们难得达成了一致。 “一千多封啊,诸位宗亲,当年严嵩遭天下唾弃,也没收到过这么多的弹劾奏章。诸位,你们说怎么办?” 四位藩王看着朱翊钧,都没出声。 过了一会,楚王朱英在朱翊钧的目光炯炯下,喉结来回抖动了十几下,这才开口:“臣等全凭殿下做主!” 我做主? 要我做主你们就全完了! 朱翊钧一转身,指着周王朱在铤说道:“你们周藩吃的弹劾奏章最多,你身为一藩之主,你不表个态吗?” 朱在铤郁闷坏了。 我表什么态? 我们周藩宗室人口最多,号称天下第一藩。 人多了自然良萎不齐,作奸犯科的也多。偏偏我们周藩王位传得快,别的藩还只是传到第八或第九世,我已经是传到第十一世,藩里辈分比我高的一堆人,见得谁都得矮半截。 诸藩大大小小事情都有朝廷包办,宗室生下就有爵位官阶,生老病死全包。 藩主亲王就是个摆设,不靠你吃饭,怕你干什么? 在朱翊钧森然的目光中,朱在铤讪讪地开口:“回殿下的话,周藩宗室有数千之众,人多口杂,良萎不齐,臣能力有限,实在管不好。” 朱翊钧盯着他,“你们管不好,朝廷就要替你们管。只是朝廷一动国法,就是雷霆之怒,不是春雨恩泽啊。 念在同宗份上,孤也不忍心见你们吃苦受罪。这样吧,诸藩宗亲,先来个自查自纠,批评和自我批评。” 自查自纠? 批评和自我批评? 什么鬼啊! 朱翊钧又说道:“辽王朱宪写了份奏章,孤觉得写得特别好!冯保,给诸位宗亲念念。” “是。”冯保又拿出一封奏章,正是朱宪精心编写的那份认罪奏章,大声念了起来。 朱英、朱在铤、朱载尧、朱宙材听得眉头大皱,尤其是朱宙材,坐立不安,好几次想脱口说话,又给憋回去了。 朱宪在奏章里勇于承认错误,先是进行了一段深刻的自我批评,说自己此前年少无知,犯了多少错误,现在痛哭流涕,悔不该当初。 当然了,这些错误都不是什么致命罪过。然后朱宪又勇于揭发,对辽藩诸多宗室提出批评,尤其是堂弟广元王朱宪爀。 这个混蛋他简直不是人,辽藩宗室干的坏事,他起码占一半。太子啊,赶紧把这混蛋抓进诏狱里,永远圈禁,以儆效尤! 不仅如此,朱宪还勇敢地指出,请求改革祖制,要与世袭制做切割。各藩亲王嫡子除世子外,皆封郡王,其余授镇国将军。 郡王嫡子除世子外,皆授镇国将军,其余授辅国将军。 镇国将军世子降一级,传袭辅国将军,其余嫡子授奉国将军,其余子授镇国中尉。辅国将军世子降一级,传袭奉国将军,其余嫡子授镇国中尉,其余子授辅国中尉。 依次类推,奉国中尉以下不再传袭,改为庶民,可科试、从军、经商,与普通百姓无异,自谋生路,自食其力! 这是要疯啊! 你这是自己端着金饭碗,却要砸别人的铁饭碗! 冯保刚念完,朱宙材实在忍不住,出声说道:“朱宪这是疯了吗?这份奏章是他写的吗?该不会是屈打成招,三木之下胡乱写的。” 朱翊钧看着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杀鸡骇猴了。 “冯保!” “奴婢在!” “镇抚司有奉诏搜查唐藩王府吗?” “有。东厂有番子一并随行。” “搜到什么?” “回殿下,在极其隐秘的地方搜到四口箱子,里面全是兵甲。据查,是文城王朱宙材暂理唐藩事后,叫人悄悄搬进王府里,暗暗藏了起来。” 朱宙材吓得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上。 第二百零一章 要勇于自我批评 上一任唐王朱宙栐嘉靖四十三年薨,他儿子朱硕熿才三岁,还没立为世子,正在履行先册为唐王世子,再传袭唐王的程序。 所以唐藩之事,由朱宙栐的弟弟文城王朱宙材暂理。 王府查到了四箱兵甲,意味着什么,是个人都知道! 造反! 要杀头的! 朱宙材连声辩解:“殿下,臣冤枉,冤枉!那些兵甲,它不是真的兵甲,它是唱戏用的。臣好看武戏,又特别有瘾,爱在武戏里扮个角色。 这些兵甲是臣叫手下在外面置办的,为的就是给臣扮武戏用的。殿下,真的只是唱戏用的。臣日子过得好好,没事去造什么反啊。” 朱翊钧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手指指了指冯保。 冯保慢悠悠地答道:“回殿下的话,东厂番子回报,他们当即追查了这四箱兵甲,是唐王府管事,勾结南阳地方官,从武库里偷出来的。涉案的地方文武官员,已经悉数捉拿,递交给镇抚司。” 其余三王也听出个原委来。 文城王朱宙材暂理唐藩事,得意忘形,在王府里肆意妄为,叫心腹给他置办几套唱戏用的武戏衣装。 上梁不正下梁歪,心腹管事的转头跟南阳地方官勾结,从武库里顺了几套兵甲出来。 不用花多少钱、回头还能多报花账,各藩王府里都是这样的屁事。 平日没人关注,武库丢了几套兵甲,报个损耗也就遮掩过去。神不知鬼不觉,这事也就这样了。 偏偏朱宙材撞刀尖上,正好遇到太子要整饬诸藩宗室。 私藏兵甲。 意图造反! 听听这罪名,直接奔着灭门去的。 三王看着朱宙材,可怜可气可笑又可恨! 但是三王也回过神来,太子殿下捏着诸藩宗室一大堆的黑材料,谁要是不识趣,他就哗哗地翻一翻小本本,把你的黑材料翻出来,以正国法,杀鸡骇猴! 他手里有东厂和锦衣卫,什么查不出来? 诸藩宗室们,谁屁股底下没有一堆的屎? 一查连一本都记不下。 朱宙材跪在地上,嘴巴张啊张,一双三角眼透着很无辜的神情,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朱翊钧开口说话了。 “文城王,武库里的兵甲,可不是用来唱戏的,你这个借口找得不妥当。再想想,还能想出什么借口来。” 朱宙材眼睛里转了十几圈,突然开口道:“臣检举,唐藩文源王朱宙柚,北峥王朱宇潭,他们才是私藏兵甲,还阴养死士!” 朱英、朱在铤、朱载尧三王脸色大变! 朱宙材,你这是要疯啊! 你自己要死了,非得多拖几个垫背的是吗?你以为把大家都拖进粪坑里,你自己就不臭了吗? 一样臭不可闻! “检举?不用你检举,诸藩宗室做的那些腌臜事,孤也知道。来人!” “在!” 外面进来四位护卫。 “把朱宙材拖下去。冯保,传诏,朱宙材私藏兵甲、意图谋反,着夺爵贬为庶人,交有司鞫谳。” “遵令旨!”冯保挥挥手,示意四名护卫把朱宙材拖下去。 随着朱宙材哀嚎求饶的声音逐渐远逝,大光明殿里又恢复了寂静。 朱翊钧看着朱英、朱在铤、朱载尧三王,转回到座椅上,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然后说道:“三位宗亲,坐啊,坐着说话。大家都是同宗亲戚,不用生分。” 殿下,不是我不想坐,是我腿软,走不动,走不到座椅那里。 也不是我生分,主要是我胆子小,不经吓。 等到三位慢慢坐下,朱翊钧继续说道:“三位宗亲,孤刚才说的自查自纠,自我批评和批评,你们考虑得如何?” 三王面面相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完全懂。可是不敢胡乱开口答话,万一答错了,惹恼了这位小祖宗,他从口袋里翻出小本本,把我们的牛黄狗宝全翻出来,那我们就有可能要跟朱宙材这个蠢材红尘作伴了。 年纪最大的楚王朱英壮着胆子问道:“殿下,臣等愚钝,还不是很明白。” 朱翊钧和气地说道:“不懂就问,这才是应有的态度。孤说的自查自纠,自我批评和批评,其实很简单。 诸藩宗室里乌烟瘴气,大家心里有数,就不用说出来了。更令人不齿的,居然有人因此杀官。” 杀官? 周王朱在铤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去。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瑞海刚峰,奉诏到荆州城,勘查辽王被弹劾的十三大罪证。不想查出辽藩一堆的破事旧账,还有其它诸藩的事情,触目惊心啊! 路过襄阳、开封,跟当地的旧友说了几句,不想这话传到了当地王府的某些宗室耳朵里。等到刚峰公回到保定府雄县安保里驿站,遭人伏杀。 凶徒主犯被擒拿,很快招供,他” 朱翊钧故意停顿了一下。 周王朱在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请罪:“是臣管教不严,请殿下恕罪!” 楚王朱英和安福王朱载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万分的惊恐。 刺杀朝廷命官,跟私藏兵甲一样,都是谋反大罪啊! 这才上殿说几句话,唐藩折进去了,周藩也折进去了,我们楚藩和襄藩,还远吗? “冯保,把周王扶起来。”朱翊钧吩咐道。 冯保上前去,把几乎全身瘫软的朱在铤扶回到座椅上。他满头是汗,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 但是他心里有数,太子殿下还如此这般说话,说明自己还有救! 朱英、朱载尧想得也差不多,太子殿下还如此和气的态度,一来此案应该是周藩某些人瞒着朱在铤做的,他有管教不严之责,但是罪过不大。 二来太子殿下虽然有整饬诸藩宗室的心,但是暂时不会下死手。 朱翊钧继续开口:“诸藩宗室烂到了这个地步,不整饬能行吗?只是如何改?孤也顾虑重重啊。诸位都是太祖皇帝一脉所传的同宗亲族,手心手背都是肉。打你们,就斩天家手足啊。” 朱英、朱载尧连连点头。 朱在铤的脸上也挤出有些难看的笑容,跟着点头。 对对对,殿下你说得对! “所以我们要自查自纠,展开自我批评。先从自己身上找错误,找到问题所在。只有找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纠正错误。 这就是自我批评。 找到问题的根源,再往下深挖各种问题,各藩有什么问题,让大家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先找到自己的问题,再指出别人的问题。 如此这样,我们才能把诸藩宗室的问题找准挖透。最重要的是问题是诸藩宗室自己查出来的,呈请朝廷鞫谳,旁人就不好说什么了。” 三王表示,殿下,你能不能说浅白一些,这话绕来绕去,我们有点晕。 朱翊钧看着三人的神情,继续说道:“当然了,自我批评,自查自纠属于自己挤破脓疮,剔除腐肉。这种刮骨疗伤,需要莫大的勇气。 但是三位宗亲啊,如果我们不勇于自我批评,不下定决心自查自纠,别人来查会有什么结果?就不是刮骨疗伤了,而是手上长脓疮就砍手,腿上有腐肉就剁腿!” 三王对视一眼,马上冲着朱翊钧猛点头。 懂了,殿下我们都懂了。 我们自个把各藩宗室里的破事脏事查出来,你还能回护我们保全各藩的元气。要是让那些文臣们来查,不要说元气,直接叫各藩断子绝孙。 朱翊钧看到三王脸上的神情,知道他们都懂了,含笑地说道:“三位宗亲,你们是三藩领头人,这个责任你们要挑起来,要向辽王学习,先展开自我批评,把自己的缺点问题找出来,这样才能深入挖掘,把本藩的问题找出来。 我们只有挤脓剔腐,刮骨疗伤,才能焕然一新。 诸位宗亲,要记住孤的话。” 三王马上跪倒在地,齐声道:“臣等铭记在心,马上遵循!” 第二百零二章 他终于走了 西苑紫光阁勤政堂,冯保在前,陈矩在后,两人轻轻地走了进来,看到朱翊钧在伏案批阅奏章文书,垂手站在一边,没有出声。 过了十来分钟,朱翊钧无意抬头看到两人。 “哦,回来了。” “回殿下,奴婢奉令旨恭送徐老先生回乡,回来了。” 冯保和陈矩连忙行礼答道。 “起身。去了很多人?”朱翊钧继续伏案,嘴里问道。 “回殿下的话,京里的文官们去了一大半,勋贵外戚们也去了不少,东便门码头,都挤不下。 张先生等徐老先生的门生弟子们,还要送到通州才回来。” “嗯,张先生有告过假了。冯保。” “奴婢在!”冯保上前半步。 “潘师傅呈上《议筑长堤疏》,再次请求恢复黄河和大运河故道。还说欲图河工久远之计,必须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遥堤以防溃决。 可是潘师傅的几次上疏,都被工部和户部驳了回去,或只准了一部分。 河工之事,不仅耗费巨大,还关系重大,稍有疏忽,会影响上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必须慎之又慎。 你叫东厂番子,派几个精干的人,查一查.” 冯保迟疑地问道:“殿下,查什么?” “查查河工,潘师傅这几年修了上千里河堤,却没有落得地方一句好话。从州县到布政司,许多地方官员在弹劾他以修河道为名侵占百姓田地,混用劣质材石,还索征民夫甚急,百姓苦不堪言。 尤其以山东弹劾潘师傅的奏章最多。反倒河南、徐淮等地,不仅弹劾奏章不多,说潘师傅好话的奏章却是一大堆。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反应,这里面有玄机。山东要查,河南和徐淮也要查。孤要知道这里面的原委。” 冯保马上应道:“奴婢知道了,奴婢马上去安排。” 等冯保离开,朱翊钧对陈矩说道:“你去跟杨金水说下,叫少府监从钦天监、测绘局以及民间营造社等处,组织一批测绘和精于营造的人,去潘师傅修好的河道悄悄实地勘查测绘。 孤知道潘师傅是实诚人,河道会用心去修。但到底修成什么样子,孤要心里有个数!” “遵令旨。”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空旷无人的前方,又伏身继续批阅奏章和文书。 通州启航的官船上,刚刚换船过来的徐阶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看着窗外的景色。 “春意盎然,勃勃生机,老夫却要告老还乡了。”徐阶幽幽地叹息了一句。 二子徐琨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把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父亲大人,我们终于离京了。” “是啊,终于离京了。”徐阶点点头。 “父亲,今日朝野官庶军民,欢送父亲你致仕回乡,荣隆至极,国朝百年难遇。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西苑只是派了冯公公和陈公公代送,没有亲自来。” “知足吧。我徐家现在也是荣极一时,小心物极必反。” “父亲,儿子听说自你请辞出阁后,朝中暗潮涌动,都在盯着内阁阁老的位置。” “那是自然,有人退,自然有人要进。” “父亲,大家都说户部高公补入阁的机会最大,你觉得如何?” 徐阶嗤地一声冷笑:“不要我觉得如何,老夫觉得如何有什么用?要西苑觉得如何。” “父亲,你觉得西苑意属哪一位补入阁?儿子记得高公在西苑那边不讨好,先皇晏驾,西苑利用国丧不易擅动名义,把高新郑按在老家足足三四个月,后来才松口放他进京,却只是让他执掌户部,不入阁。 高新郑心高气傲,甚是不满,暗地里跟太子殿下斗过几回法。父亲,西苑跟高新郑真得会冰释前嫌吗?” “冰释前嫌?前嫌哪有那么好释的。高新郑此人,心眼不大,睚眦必报。满朝都知道他的脾性,西苑也知道他的脾性。” 徐琨眼睛一亮:“父亲的意思,这次入阁,西苑不会让高公如意?” 徐阶看了他一眼:“高公如不如意,与你我何干?” 徐琨急了:“父亲,高公与我们徐家有隙。儿子曾经耳闻,高公觉得当初先皇龙驭宾天,新皇迟迟不召他入京,其中有父亲的阻碍。 他把这笔账记在心里,一旦得势,势必要报复父亲和我们徐家的。西苑他不敢去触霉头,父亲致仕,人走茶凉,高新郑肯定会伺机报复。” 徐阶幽幽地答道:“先等他如意了再说吧。” 看到父亲不急,徐琨也无可奈何。 或许自己老谋深算的父亲,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你不急我还急什么,你从朝堂上辞职致仕,可以甩手不管,可徐家家主之职,你是没法辞掉的,终身制,甩不掉的。 徐阶反倒主动开口了:“最近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诸藩宗室的事。”徐琨答道,“海刚峰又递了一封上疏,以种种不法之事把诸藩宗室全部弹劾了个遍。 上次的《治安疏》只是把先帝骂了一顿,这次上疏却是把太祖和诸藩宗室全部骂了一遍。满天下也只有他做得出这么疯狂的事。” “海刚峰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要以常人想法去揣摩他的心思。” 徐琨继续说道:“父亲,说来奇怪。这次海刚峰上疏,得到了众多中枢和地方的众多附和。” “这有什么奇怪的。抑制宗室,是所有文臣们的一致想法。”徐阶转了转身,让自己在躺椅里躺得更舒服些,“太祖皇帝初定诸藩分封制,各藩手握兵马,坐镇要塞大城。本意是共守地方,永固江山。 成祖皇帝奉天靖难后,尽收各藩兵马,又不敢废诸藩分封制,于是尽夺诸藩权柄,并极尽防范,名为优养,实为圈养。 仁宣之后,文臣们当然不希望宗室参与朝政,与大家分权,坚持不懈地把诸藩宗室身上的樊笼越套越牢。 只是此法延续两百年,禄米支出无度,确实到了该改的时候。只是怎么改,大家是各有心思啊。” “父亲,什么各有心思?能有什么心思?” 徐阶瞥了他一眼,“那你说说,这诸藩宗室当如何改?” 徐琨想了想,“悉数废除,省下一大笔钱粮。反正这些藩王宗室,与皇上和太子相隔甚远,他们不会心痛。” “此是一种想法。还有吗?” 徐琨想了想,“祖制不可轻动,有不法的宗室按律惩治就是。其余的就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嗯,也是一种想法。还有吗?” 徐琨摇了摇头:“父亲,儿子没有了。你说,西苑是什么想法?” “天意难测。不过肯定是要大动干戈,颇有成效才是。否则的话不会一口气诏五位藩王进京,前所未有。 西苑有西苑的想法,群臣有群臣们的想法。大明君臣,从太祖洪武年间,就开始明争暗斗。君强则臣弱,君蛰则臣扬。老二,你觉得现在朝堂算是什么情况?” “君强臣弱。”徐琨肯定地答道 “自然是君强,西苑这位.但是臣弱吗?” “父亲,臣不弱吗?” “高拱大行田地清丈,行预算制,地方非议颇多,全部被他给压下去了;李春芳整饬吏治,中枢地方无不怨声载道,他一笑而过;还有胡宗宪、谭纶、王一鹗、王崇古、霍翼坐镇地方,杀伐决断,军民皆服。 他们弱吗?” 徐琨想了想,是啊,这就有点颠覆常识了。 可是西苑强,这些大臣们也强,那谁弱了啊? 徐阶没有回答他这么问题,继续说着自己的话:“这次整饬诸藩宗室,其实有苗头出来了。” “什么苗头?” “诸藩宗室与皇权源出一处,是一体的。这次整饬,到底谁得利,还不得而知啊。” “父亲,什么谁得利?” 徐阶坐起身子,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缓缓说道:“有些文臣,想趁机把藩王宗室尽废,彻底不让宗室参与朝政,不再与士子文臣们分权。 只是老夫担心,这会弄巧成拙。西苑这位,何等聪明。就算一时不察,被这些人的小动作一引,也会想明白其中关窍。届时就有热闹看了。” 徐琨傻傻地问道:“父亲,什么关窍?” “权柄啊!大明权柄啊!西苑善于分权给臣工,但都是在他有足够的权柄基础上。谁也不嫌自己的权柄重。” 徐阶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了。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还能继承我的衣钵不成? 心累,不想说了,我要从京城躺到松江! 唉! 在徐阶的叹息声中,官船扬帆,受着这段时节最后一点北风,徐徐向南,离京师越来越远。 第二百零三章 诸藩宗室,该不该留? 太极殿,三位阁老们坐在左边上首,下首是督理处五位戎政襄理,张溶、汤世隆、曹邦辅、刘焘、马芳。 张溶代表京城勋贵,汤世隆代表着南京迁回京城的勋贵,马芳代表着新封的勋贵。曹邦辅以兵部尚书总领全军,刘焘代表着海军。 今天是督理处成员第一次参加太极殿议事,给出的理由也很堂皇。事关诸藩宗室,需要听取朝中各方意见。 说句不好听的话,诸藩宗室被整饬太狠,万一扯旗造反,还要靠督理处调兵遣将平叛。 右边坐着六部尚书,五寺正卿,以及都察院和大理院两院主官。 六部尚书中的兵部尚书曹邦辅坐在左边。 右边的十二位神情各异地看着左边,目光在三位阁老身上转来转去。 尤其是高拱的眼睛里,闪着灼热的光。 内阁首辅徐阶告老还乡,次辅李春芳奉诏补位首辅。可是内阁阁老从四位一下子减到三位,国事繁剧,不堪重负。 大家都不忍心看着三位阁老为了国事忙坏了身子,都想着给内阁补一两位阁老,分担重任。 礼部尚书高仪禀告道:“殿下,前元辅徐公已经告老还乡,内阁少一人,臣恳请按例递补阁老,以全国事。” 高仪的话让殿上所有的人,把目光都投注在朱翊钧身上,各自揣测着他的心思。 “此事甚大,不急,待六部五寺两院提出合适的人选,再待孤斟酌。内阁票拟的都是六部五寺两院的政事,先听听他们的意见。”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心绪不定,暗中诧异。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秉政以来,任何军国大事从来没有经过御门朝议这样的公议,顶多就是如今日这样的小范围的商议,然后乾纲独断。 怎么这次递补阁老,你却说要公议? 难道你心中还有芥蒂,不想让呼声最高的高拱入阁? 众人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高拱。 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讥讽的,有无所谓的种种不一。 朱翊钧继续开口:“今日召集众臣,要议的是诸藩宗室,作奸犯科的事情。赵中丞,黄尚书,你们轮流说说。” “是!” 赵贞吉先开口:“周王、襄藩安福王、楚王以及辽王,各自上了万言书,对各藩和自己展开了自我批评,自查自纠。 四王在万言书里,列举了五百三十七人的不法事,案例达三千一百六十七起,涉及郡王十一人,镇国将军二十九人,辅国将军四十一人,其余皆是奉国将军以下。 全部移交刑部审理,都察院会一一跟进。” 刑部尚书黄光升接着说道:“刑部接到都察院移交卷宗,会同锦衣卫镇抚司、东厂,迅速查明两千九百五十六起案件,余下的还在一一核实厘查。 其中唐藩文城王朱宙材、文源王朱宙柚、北峥王朱宇潭,私藏兵甲、阴养死士,意图谋反之案;辽藩广元王朱宪爀霸占民女、杀害百姓满门一案;周藩临城王朱勤炽为取乐放火烧毁民屋六十一间,致二十七人死亡一案皆证据确凿。”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听听这些案子!骇人听闻啊!孤原本以为刚峰先生的上疏,有些言过了,现在看来,是说轻了! 看看这些诸藩宗室,看看他们做的这些事!一天天的,吃人饭,不做人事!” 朱翊钧清脆的声音在太极殿里回响着。 众人都静静地听着,用心揣摩着他的话,每一个字。 目光盯着他的脸,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就像当年他们在这西苑里,揣摩着那位已经羽化飞升的先皇老道士一样。 “天下岁供京师米才四百万石,而各地藩王禄米支出,一年竟有八百五十三万石,两倍于京城和九边。 中枢给不了那么多,诸藩就自行征米,一石禄米他敢收三石四石,搅得地方苦不堪言。 一年八百五十三万石禄米,就养了群这样的玩意?于国于民丝毫无益,全是一群害虫,盘踞在地方,敲骨吸髓,肆意妄为! 诸位,诸藩宗室,还有没有留的必要?” 最后一句话让众人心头一颤。 难道太子殿下要下死手,把近十万诸藩宗室悉数废除掉? 工部尚书葛守礼左右看了看,抢先说道:“殿下,工部负责天下营造修葺,其中各藩王府屋舍就是其中一项。每年工部接到各藩王府的报告,这里塌了,那里垮了,房子又不够住了,需要扩建。 工部一年花在诸藩宗室营造的费用,有时都要超过河工的用度。殿下,河工修好了,还可免除水患,为农耕供水。 给他们营造修葺府邸屋舍,于国于民,确实无益。” 葛守礼看了看朱翊钧的神情,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殿下,臣也听说诸藩宗室,不少人穷困潦倒,却困于祖制,坐守窘况。 以臣看来,不如让那些亲疏的宗室自谋生路。都是有手有脚的,可以读书,可以从军,可以经商,可以行医,做工匠也行。” 这是位实诚人! 心眼在场的众人里,是比较少的一位。 朱翊钧点了点头,问道:“诸公,谁还有意见?” 大理卿邹应龙说道:“殿下,臣认为诸藩分封,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历经成祖列宗,都没有怎么改动,还是不易大动。 有作奸犯科的宗室,查出一个,严惩一个,绝不姑息。其余的良善老实之辈,就让他们守着祖制过日子吧。” 朱翊钧没有说什么,继续问众人意见。 “殿下,臣认为当尽废诸藩分封制!”礼部尚书高仪的话,让殿里众人大吃一惊,“诸藩至今,已传七到十一世,五代出亲,这已经不止五代了吧。 这些诸藩宗室还养着他们干什么?一年八百五十三万石禄米,多少民脂民膏啊!为了所谓的祖制,就只好苦一苦百姓,继续供养这些于国于民毫无益处的人? 至于诸藩宗祠,朝廷每年派人定期去祭拜好了。这个费用,相比八百五十三万石禄米,还是少之又少。”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大家纷纷发表意见。 大家的意见大致三种。一是如高仪所言,尽数废除。每年给诸藩宗祠摆几盘冷猪肉,上几柱清香就好了。 二是如邹应龙所言,作奸犯科的,严惩即可。其余的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三是如葛守礼这样的折中意见,把部分宗室变为庶民,让他们自谋生路,既让朝廷减轻负担,也能他们脱离困境。 众人一一发表意见,张居正支持葛守礼的意见。 高拱支持高仪的意见,其余的大部分都支持邹应龙的意见。 督理处的五位,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静静地看着。 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也没有发表意见。 朱翊钧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这次整饬诸藩宗室,他是领衔,现在他是没意见,还是在等我的意见? “大洲先生,你的意见是什么?” 赵贞吉缓缓开口道:“殿下,臣觉得,对于诸藩宗室整饬,这三种意见各有所取,也各有弊端。如何定夺,但凭殿下裁定。 臣现在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诸藩宗室作奸犯科,地方官员都一无所知的吗?” 此言一出,殿里鸦雀无声。 第二百零四章 整饬宗室就这样办! 高拱眉毛一跳,抢先问道:“赵中丞,你这是何意?诸藩宗室作奸犯科,难不成还要怪到地方官员头上? 难道是他们纵容不成?”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双手往袖子一笼,身子轻轻往后一倾。 非常熟悉他的张居正,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意识到什么。 赵贞吉淡淡一笑:“高尚书,稍安勿躁! 老夫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老夫身为都察院中丞,肩负监察职责,想的当然也是监察之事。按照祖制国律,地方官员对于就藩当地的诸藩宗室,是负有监察之责的。 不仅巡按御史,府州县和布政司,也有此责。为何诸藩宗室犯下屡屡大错,近在咫尺的地方官员毫不知情,至少我都察院没有收到类似的上报。 一藩如此也就罢了,大明二十几藩,地方都是如此,那就耐人寻味了。 是他们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高拱看着他,胡子一翘一翘的,可是一时间找到反驳的话,坐在那里不出声。 殿上众人也听出赵贞吉话里的含义,都默然不语,等着朱翊钧的反应。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殿中慢慢踱了一圈,转头看向寂静无声的众人,对赵贞吉说道:“赵先生,请继续。” 赵贞吉开口道:“是,殿下!臣觉得诸藩宗室纵有过错,地方官员就没有过错?朝廷就没有过错吗? 正如殿下此前在京官纠风正纪大会上说的一样,要开展自我批评和批评,找到自己的缺点和问题,不断改进,才能达到公正廉明、高效有序的效果,这才是我们纠风正纪的最终目的。 我们不能只顾着批评别人,却不知道自我批评。朝廷中枢和地方官员要像辽藩、周藩、楚藩、唐藩那样,深入地开展自我批评,勇于认识和揭发自身的问题。” 朱翊钧点点头,“赵先生说得很好。一叶遮目,我们身上有什么毛病,不知道。我们眼睛里只看到别人的问题,却很难看到自己的问题。 都察院查别人的问题,那叫一个入木三分,查起自己来,却是讳疾忌医,这怎么能达到我们纠风正纪的目的?我们纠风正纪的目的在于治病救人,而不是看到这人病了,病得不轻,就直接刨个坑把他埋了。” 看到两人一说一答,跟唱双簧一样。 殿中众人心里暗暗嘀咕,你俩这么有默契啊! 搁这演呢? 尤其是高拱,心里腾腾地冒火。 他恨死了诸藩宗室这些米虫。 他执掌户部时,因为诸藩宗室的禄米发放不及时,被诸藩宗室一天一份弹劾奏章,弹得头都大了。 当时他被户部的这些大坑逼得要疯了,诸藩宗室偏偏这时还给他捅刀子,如何不恨呢! 现在他抓到这个机会,恨不得把这些诸藩宗室全部贬为庶民,全部自食其力。 除了出口恶气之外,更重要的原因这些米虫是大明财政巨大的负担。把这些混蛋甩掉,可以省下一大笔开支。 八百五十三万石粮食,他高拱可以做出多少政绩来。 所以他在诸藩宗室的态度上是除恶务尽,在跟盟友们商议时,跟高仪等人不谋而合。 高仪等人没有高拱在财政方面想得太深,他们秉承着大明文官们的思想,坚决不能让宗室参政。 朝堂已经很挤了,再挤进一群宗室来,怎么挤得下? 再说了他们先天有优势,天生跟天家亲近,更容易得到重用,更加不能放他们进来。 只是高拱处在要入阁的敏感时期,以稳为重,凡事不要出头,于是就由高仪把态度表明,高拱附和一下即可。 只是没有想到赵贞吉跳了出来,把矛盾的矛头转移,这就给诸藩宗室留下了极大的转圜余地。高拱的性子急,忍不住就跳出来,跟赵贞吉争了几句,结果还没争赢。 可把他气得够呛! 我高大胡子在朝堂上吵架,就没输过谁,想不到在一位平日里不声不响,斯斯文文的赵贞吉手底下,一个照面就被斩于马下。 不服啊! 可是朱翊钧刚才这番话一说出来,高拱怒气全消。 这些话表面上像是在附和赵贞吉的话,实际上已经在给诸藩宗室处理上定调子了。 太子殿下这是要把宗室和地方官员们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地方官员高拿轻放,宗室这边,你们是不是也要网开一面,不要一棍子打死,按照他的方案来。 否则的话,宗室和地方官员绑在一起,一起完蛋,文官们肯定不答应啊。他们多少门生故吏,多少希望都在地方官员里熬资历,怎么舍得让他们给宗室殉葬。 再说了,太子殿下顺藤摸瓜的本事厉害着,宗室上的事情,恶了他,顺着地方官员一路抄到中枢,谁经得起他三查五查外加倒查? 想明白了这些,殿上众人大多数在心里暗暗会改变了立场,唯独高拱沉默了一会,还是昂着头说道。 “殿下,防范宗室,是成祖皇帝定下来的祖制。” 他情急之下,直接点破了当年成祖皇帝严防死守诸藩宗室的本意,担心下一个奉天靖难的人。 朱翊钧笑了,你点破,我也说破。 “诸藩宗室相传了两百年,传了七到十二世,现在只能算同宗。这样的宗室,能奉天靖难吗?”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鸦雀无声。 太直白了,我们都不敢听了。 想想也是,有你这位大神在朝堂坐着,就算是成祖转世,成了你的叔叔,他也照样老老实实在藩国里盘着。 张居正打破沉寂问道:“殿下,诸藩宗室之事,还请殿下早下定夺。” 其余数人也附和道:“殿下,还请早下定夺。” “不急,”朱翊钧缓缓说道,“赵先生,把你的草案说给大家听听。” “是殿下。 臣的草案是,各藩亲王诸子除世子外,皆授镇国将军。现郡王嫡子授镇国将军,其余皆授辅国将军。 镇国将军世子降一级,传袭辅国将军,其余诸子授奉国将军。辅国将军世子降一级,传袭奉国将军,其余诸子改为庶民,依次类推。 其余镇国中尉以下,现在全部改为庶民,可科试、从军、经商,与普通百姓无异,自谋生路,自食其力!” 赵贞吉的方法更加狠,直接把五分之四的宗室改为庶民。 朱翊钧说道:“诸藩宗室发展到这个地步,地方官员监察缺失是原因之一,中枢监管也也是大问题。太祖皇帝设立的宗人府,形同虚设,坐视各藩乱法之事发生。 所以孤要宗人府把职责担当起来。整饬诸藩宗室之事,既要自查自纠,又要整饬肃纪,现在又要大改祖制,关乎千秋万代之事。所以孤决定把诸藩亲王、郡王全部请到京城来,共商此事!” 朱翊钧的声音在太极殿响彻,众人都静静地听着,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门传了过来,一位内侍慌急着忙地跪倒在殿门地面上,喘着气说道:“殿下,太子殿下!宫里有事,有大事,传,传太子进宫。” 众人脸色一变,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朱翊钧。 朱翊钧眉头微微一皱,转身对众臣说道:“今日先议到这里,赵先生,你把刚才我们商议的整饬诸藩宗室的决议整理一下,拟个条目呈上来。” “是!” “臣等恭送太子殿下!” 众人行礼,目送朱翊钧离开太极殿。 待他离开后,面面相觑,都在心里猜测紫禁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百零五章 紫禁城里的闹剧 朱翊钧很快从西华门入宫,内宫监太监万福急匆匆地迎上来。 指了指前方,朱翊钧说道:“万公,我们边走边说。” “殿下,淑华宫梁昭仪,春蔻宫王婕妤同时生产,奴婢叫人去请入内御医所育婴堂的稳婆和医护,梁昭仪和王婕妤身边的尚宫死活不答应,陛下也慌了手脚,一时不知所措。 偏偏梁昭仪和王婕妤情况越发危急,禁内乱成一团糟,娘娘闻讯赶去,也束手无措,只好叫奴婢赶紧派人来请殿下。” “同时生产?” “是的,说来也巧。早上梁昭仪肚痛,要生产。不到半个时辰,王婕妤也开始要生产了。” “孤不是切切交代过吗,宫内后妃生产,立即叫入内御医所的育婴堂,谁在阻拦?” “殿下,是梁昭仪和王婕妤身边的尚宫,她们把育婴堂的稳婆和医护挡在外面,死活不肯她们进去。 梁昭仪和王婕妤也在那里叫嚣,说宁可母子双亡,也不愿叫” “也不愿叫孤的人去给她们接生是吧。”朱翊钧冷冷地说道,“这么硬气,孤倒是想成全她们。只是到时候真要是一尸两命,这笔帐还是要落到孤的头上。” 万福叹了口气,不出声。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步辇跟在后面就好,这个时候还是自己动腿,显得更加有诚意。 他快步向前走,万福一路小跑地跟在身后。 “这紫禁城里,还是有阴风啊。” “殿下莫怪,后宫嫔妃们,闲来无暇,往来串门,都会说些有的没的事,这种无稽之谈,私下也传得甚广。 唉,嘴长在她们身上,也没法管。” “冯保!”朱翊钧头也不回地叫道。 冯保一溜快跑,跑到朱翊钧身后。 “奴婢在!” “把这一年后宫嫔妃们互相串门的记录整理出来,尤其是进出淑华宫和春蔻宫的记录。” “遵令!” “父皇在哪里?” “皇爷也急得没了主意,淑华宫和春蔻宫两头跑,连步辇都顾不上坐。幸好两处相隔不远。” 隆庆帝着急,朱翊钧能理解。 他即位两年多,紫禁城里居然无皇子公主诞生,他膝下的子女,全是裕王府潜邸所生。开始时他觉得自己年轻,身体棒棒,还不在意。 可是隆庆元年一整年过去,他播下去那么多种子,无一颗发芽,心急了。于是找万全和李时珍,有什么好方子,什么好药材,赶紧给上啊。 同时隆庆帝也稍微收敛了点,改变了以往蒲公英广撒种子的习惯,改为多点定期撒种子,终于在隆庆二年中期,梁昭仪和王婕妤传来怀孕的喜报。 现在到了瓜熟蒂落的收获时节,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要是都没保住,其实这一年忙了个寂寞? “你们不劝劝父皇?”朱翊钧说完自己先摇了摇头,“你们劝不住的。此时,有梁昭仪和王婕妤在捣乱,父皇的心早就乱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拿主意了。” 万福又叹了一口气。 真不想说,可老天爷是公平的。父亲那么精明,儿子那么睿智,到他身上,肯定是有大缺陷。 朱翊钧急匆匆赶到淑华宫门口。 它其实只是个两进的院子,以前附属于西六所某宫,隆庆帝图文雅,给它取了这么名字,还特意题了块匾额挂在院门上。 现在这里兵荒马乱。里面传出女子惨烈的嘶叫声,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院子中间,大声地发号施令。 “快!你去准备开水!” “你快拿一把剪刀来。” “你,快把准备被褥!” “你不要站在那里碍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赶紧帮忙。昭仪出了事,你们一个都不要想跑。” 她一脸的歇斯底里,声音都嘶哑了,嘴角泛起了白沫,宫女内侍们被她指挥得团团乱转,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内院传出来的惨叫声,一声惨过一声。 这种人就跟外面的有些文官一样,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却不知道自己能力有限。 以为自己忙得昏天暗地,稳住了局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却不知道其实没帮上什么忙,还尽在这里添乱。 朱翊钧暂时不去管她,转头问道:“皇上呢?” 有内侍答道:“殿下,皇爷去春蔻宫了。” 万福在旁边催促道:“殿下,我们赶紧春蔻宫吧。” “不急,皇上去了那边多久了?” “回殿下的话,一刻钟了。” “那就在这里等,父皇马上就会回来的。” 果然,才过去不到两分钟,只见那边哗哗地跑过来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隆庆帝,他左手提着前襟,右手甩得飞起,两条萝卜腿跑得飞快,后面跟着几十个内侍宫女,抬着一具空步辇,个个气喘吁吁。 一撞脸看到了朱翊钧,隆庆帝猛地扑过来,抓住朱翊钧的手,老泪哗哗地往下流。 “老大啊,天要塌了,她两个难产啊,母子难保啊。老大啊,你赶紧想个办法,救救她们吧。呜呜——!” 哭诉了两句,隆庆帝也是跑得腿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咧着嘴,脸上满是眼泪鼻涕,不顾仪态的嘶嚎着:“老天爷啊,你这是要我的亲命啊。我们天家子嗣艰难,你还这样折磨我们。 老大啊,你可赶紧想想办法,救救你的弟弟妹妹们。他们要是没了,我可怎么活啊!” 朱翊钧眉头一皱,给万福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去,一左一右扶起了隆庆帝。 “父皇,你不能这样。你这样,里面的人就更慌了。” 隆庆帝递过冯保递过来的手巾,胡乱抹着脸,“朕也不想慌,朕知道,她们娘俩都指着朕,可朕就是慌啊,心慌,腿软,想不出好主意,只好两边地跑。” 你围着紫禁城跑也没用啊! “父皇,请把此事全权交给儿臣。” 隆庆帝抬头一看,发现一段时间没见,朱翊钧又长高了一截,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看到他脸上的沉着冷静,隆庆帝纷乱的心猛地定下来了。 连连点头:“此事就全交给老大了,你肯定能救活她们的。” 朱翊钧眉头微微一挑,转头对万福说道:“扶着父皇去步辇坐着歇息。” 他转身走进淑华宫,往院子里一站,里面忙碌的人全都站定了,呆呆地看向他。 那位趾高气昂在发号施令的妇人,看到朱翊钧,连忙大声道:“不能进来,男人不能进来!你懂不懂规矩了,犯了冲,撞了煞,要死人的。” 朱翊钧看都没看她,冯保上前去,扬起右手一个大嘴巴子,打得她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育婴堂稳婆和医护何在?”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不慌不忙地问道。 “回殿下,就在淑华宫外面候着。” “传进来,接生之事,由她们接手,稳婆叫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 “是!” 那位妇人左边脸红肿了一块,连忙冲上来,拼死拦住:“不准进去,我们昭仪只用自己人,不用你们” “把这疯婆子嘴巴堵上!”朱翊钧随手指了指她。 冯保上前去,抓起花盆里的一把泥土,塞进妇人的嘴巴里,恶狠狠地说道:“再叫唤,我把这盆土全塞进你嘴里去。” 东厂提督的凶焰全开,妇人被吓得呜呜不敢说话。 冯保一挥手,“拖出去,不知死活的东西。” 四名净军架着妇人,迅速离开了淑华宫。 冯保凑到朱翊钧跟前,轻声道:“殿下,奴婢去查查这个妇人的底细。” “嗯,顺便洗个手。” “是。” 育婴堂的稳婆和医护进去,淑华宫就显得有序许多,梁昭仪也痛了一个多时辰,早就痛得没力气了,见到育婴堂接过生产的事,也泄了气,没有刚才叫得那么惨烈。 皇后陈氏匆匆从春蔻宫赶来,看到朱翊钧站在淑华宫院子里指挥,眉头一皱,神情有些慌张,走到跟前,轻声道:“钧儿,你怎么这么冒失呢?” 第二百零六章 为大明和父皇遮风挡雨 朱翊钧先给陈氏做了一个揖,瞥了一眼院外的隆庆帝,轻声答道。 “母后的苦心儿臣知道。无非是生产的事十分凶险,九死一生。儿臣接手了,万一难产,母子丧命,儿臣还要惹来一身骚。不如坐视不管,任由他们胡闹。 可是母后,儿臣担起了这副重担,就必须有这个担当。泰山高耸入云,因为它顶得了天,立得住地。” 陈氏欣慰一笑,掏出手帕,伸手搽拭着朱翊钧额头上的汗。 “知道钧儿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接手就接手了,就算她们难产一命呜呼,老货还敢跟钧儿你翻脸不成!” 母子俩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院子外,喘匀气、恢复体力的隆庆帝下了步辇,在院门口来回地走动着,低着头,搓着手,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 “母后,春蔻宫那边如何?” “也有个尚宫在那里指手画脚的,跟这边一样。本宫懒得管她们的破事,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想活就由着她们去。” “母后,那儿臣去那边看看。” “好,去吧。” 朱翊钧出了院门,转身要走,被隆庆帝看到了,不由大急。 “老大,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父皇,春蔻宫儿臣也要去安排一下。” 隆庆帝这才想起春蔻宫还有位产妇,也在难产,“哦,哦,应该去,老大快去快去。这边你也费心看着点啊。” “是,儿臣会叫她们竭尽全力的。”朱翊钧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快到拐角时朱翊钧转头,看到隆庆帝低着头、撮着手,又在院门口来回地转圈。陈氏站在他身边,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没几分钟到了春蔻宫,里面也有个尚宫妇人插着腰,站在院中胡乱指挥着。 朱翊钧也懒得废话,挥挥手,方良带着四个净军上前去架住她,转身往外拖。 妇人杀猪般叫了起来,声音无比尖锐。 方良上前去啪啪几个大嘴巴子,打得妇人两边的脸全肿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敢说,睁着一双惶恐的眼睛,被净军拖走了。 朱翊钧一挥手,让同样被挡在外面的育婴堂稳婆和医护接管现场,调度人手,主持内外事宜。 半个小时后,春蔻宫里的王婕妤惨烈的叫声变低了,变得有气无力,稳婆还在里面忙碌着。 朱翊钧站在院子外面,双手笼在袖子里,静静地等着。 那边哗哗地过来一群人,隆庆帝和陈氏走了过来,隔着老远,隆庆帝就惊喜地说道:“老大,你又多了个妹妹,紫禁城里,终于又能听到婴儿哭声了。朕呜呜,朕终于有脸去太庙祭拜列祖列宗了。” 陈氏在一旁补充道:“稳婆进去后,帮梁昭仪调整了一下姿势,又用法子帮了帮,终于诞下皇女。母女都好,皇女哭声洪亮,梁昭仪身体虚弱,慢慢调养即可。” “那就好!”朱翊钧也是一脸喜色。 稳婆从春蔻宫走了出来,双手有血迹,身上的围裙也能见到血迹,还未走近,一股子血腥气扑面而来。 隆庆帝吓得脸色一白,伸手呵斥道:“你不要走近来。” 朱翊钧迎上去两步,问道:“此时危急,不要多礼。里面情况怎么样?” “回殿下的话,王婕妤情况不好,胎儿是横位,卡住了,总是生不下来。现在王婕妤也精疲力竭,越发地没有力气。 老婆子给她灌了红糖水,喂了参汤,好了一会,鼓了一会劲,可还是生不下来。现在情况危急,再拖延下去,可能母子两人都会丧命。” 隆庆帝吓得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幸好万福和孟冲扶住了他。 “这可怎么办?老大,怎么办啊。母子都危急,这可如何是好啊!”隆庆帝拉着朱翊钧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道。 他三十多岁了,依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做过重大抉择,也没人要他做过重大抉择。 他幼时亡母,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出宫,彻底失去亲人的关爱和庇护。 裕王府时,被严世蕃等人欺负了,自己躲在角落里哭,然后全听高师傅、陈师傅的。现在进了紫禁城,他除了逍遥快活,凡事都有人帮他打理好了,不用操一点心。 现在突然遇到这样的情况,如何不叫他惊慌失措! “还有什么挽回的法子吗?”朱翊钧安抚了隆庆帝,转头问稳婆。 “法子倒还有个法子,只是十分凶险。” “说!” “老婆子想先问一句,一旦情况危急,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大家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隆庆帝。 隆庆帝的喉结来回地抖动了几下,异常紧张,迟疑了几十秒,他可怜巴巴地问朱翊钧:“老大,你说呢?” 问我干毛! 是你的女人和孩子! 但朱翊钧知道,今天肯定是从父皇嘴里问不出准信的。 他转向稳婆,“尽可能大人小孩一起保,如果有万一,优先保大人。” “老婆子记住了。” “什么法子,你可以说了。” “是殿下。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开小刀。在阴门开刀,扩开产道,再想法把胎儿挤出来。现在只有此法才能抢得一线生机。” 朱翊钧继续问道:“此法十分凶险?” “是的,此法原为一位军医给妻子接生时所用。伤口一开,产妇容易得产褥热而亡,往往是九死一生,不到万不得已不敢用。” 隆庆帝的脸又白了,腿也软了,“万福,扶住朕。” 稳婆连忙又补充道:“现在医学馆改了良方,被褥纱布以及器具都隔水蒸过,伤口用酒精消毒,还有秘制的伤口创伤药,现在大致有个三四成的把握。” 朱翊钧看着这位四十多岁的稳婆,知道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兼妇产科医师。有经验的老医师都是这样,不管多有把握,都会留余地,七八成的把握也会打对折。 她们都知道,救治过程最怕的就是意想不到的各种意外,尤其是这个年代。 只有那些骗子或者刚出炉的医师,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 朱翊钧还想再问问父皇的意见。 “父皇,你定夺,到底要不要给王婕妤开小刀?” 众人又齐刷刷地盯着隆庆帝,就连春蔻宫里的内侍宫女们也在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些人跟王婕妤和春蔻宫是一荣皆荣,一辱皆辱,他们都巴望着赶紧把主子王婕妤救活过来,还诞下皇子或皇女,那他们的日子就好过许多了。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隆庆帝嘴里念叨着。 “一尸两命才叫残忍。稳婆!”朱翊钧转头朗声说道。 “奴婢在!”稳婆连忙应道。 “你去做,放手去做,一切有孤来担着。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是有功无过。” “是!”稳婆应了一声,起身快步走回春蔻宫院子里。 众人都忍不住看着这位十五岁的太子殿下,看着他的身影,在阳光下如此伟岸。 隆庆帝低着头、搓着手、嘴里嘀咕着,又开始在春蔻宫门口转着圈。 朱翊钧站在一旁,双手笼着袖子,目光平视,看着前方。 陈氏看了看他们父子,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走到朱翊钧跟前,轻声问道:“钧儿,军国之事,你有操不完的心,也该放点心思在自己事身上?” “母后,我自己什么事?” “终身大事啊!你都十五岁了。” “母后,明年。明年我十六岁了,皇爷爷龙驭宾天,也满了三年。” 陈氏看着他坚毅的脸,神情有些恍惚,他才十五岁啊,自己和众人几乎忘记他才十五岁。 十五岁就撑起了大明的天,还撑起了紫禁城的这片天,不仅要为大明万民,甚至还要为他的父皇遮风挡雨。 他坚硬如钢铁的心里,唯一的柔软处,或许只有在西苑相依相伴五年的皇爷爷一人。 “钧儿,你说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此时,一位医护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噗通跪倒在院子门口。 隆庆帝身子一弹,跳了几步,蹦到了跟前:“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第二百零七章 这就是权势,救人,杀人 医护咽了咽口水,答道:“母子平安!” 隆庆帝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再说一遍。” “回皇上的话,王婕妤母子平安!” “生生.生了个皇子?”隆庆帝再追问了一遍。 “是的陛下,是位皇子。” 此时,院子里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声,虽然哭得有气无力,但声音清脆。 隆庆帝喜极而泣,双手捂着脸,发出呜呜的声音。 “呜呜,朕又生下皇子了,父皇啊,列祖列宗,朕又给你们添了个孙子。呜呜!” 朱翊钧问医护:“王婕妤呢?” “回殿下的话,无大碍,陈稳婆正在她的伤口上药包扎,另有医护正在给皇子洗澡穿衣服。” “衣服都是蒸煮过的?” “是的,都是按照育婴堂标准来做的。” “好,你们立下大功,此后宫里必有重赏。此外,新诞皇子皇女也由你们好生照顾,按照育婴堂的法子来。 接仙种育婴堂可有安排?” “回殿下的话,三到六月间,看婴儿状态择时而种。” “好,在接种之前,一切要小心,外面的东西,都需要消毒后方可与婴儿接触。” “是!” “万福!” “奴婢在!” “交代下去,淑华宫和春蔻宫膳食前半月要清淡,后半月再跟上营养。听育婴堂专职陪育婆的就好了,她们素有经验,又经过医学馆的训练,自有章法。” “奴婢记住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朱翊钧转身对隆庆帝说道:“父皇,一切都安置妥当了,你担心了半天,身子也乏了,早点回去歇息。等歇息好了,儿臣再来向父皇祝贺。” 隆庆帝拉着朱翊钧的手,感慨地说道:“老大,多亏有了你。 这家要是没你,可怎么办啊。我从早上担心到现在,确实乏了,乏了,现在她们都平平安安的,朕也放心了,回去睡一觉再说。” 朱翊钧听隆庆帝絮絮叨叨地说着,扶着他坐上步辇。 内侍抬起步辇,隆庆帝还舍不得松开朱翊钧的手:“老大,你有心了,你用心了,你真心啊。” “父皇不必说这些,我们父子一体,君臣同心。” “好,好!”隆庆帝松开了手,身子疲惫地躺在步辇上。朱翊钧顺手解开自己的外袍,盖在隆庆帝的身上。 迷迷糊糊的隆庆帝一惊,睁开眼一看,发现身上多了件外袍,再一转头,原来是朱翊钧脱下外袍盖在自己身上。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自己的长子一眼,躺在步辇里越走越远。 朱翊钧转身对陈氏说道:“母后,这里一切安排妥当了,母后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陈氏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朱翊钧的脸,“老朱家有你,真是我回去休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冯保,把你外袍给你主子披上。现在倒春寒,不要冷着他。” “是。”冯保马上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朱翊钧的身上。 目送陈氏的步辇远去,朱翊钧头也不回地说道:“冯保,万福,回西苑。” “是!” 朱翊钧重新加了一件外袍,在勤政堂里坐下,冯保和万福上前一步行礼:“殿下!” “坐下说。你们都是孤的大伴,自家人,没有那么多礼数,坐。” “谢殿下。” “冯保,查出来了吗?” “回殿下的话,查出来了。淑华宫和春蔻宫的那两个尚宫婆子,是梁昭仪和王婕妤向皇上讨得赏,从别处调来的。” “哪里?” “永和宫。” 朱翊钧眉头微微一皱,“贤妃李氏?” “是的。” “还有吗?” “李贤妃这段日子出入淑华宫和春蔻宫非常频繁,三五天一次。据按照李氏身边的探子说,李贤妃有跟梁昭仪和王婕妤说,紫禁城里有人不会让她俩替皇上诞下皇子。 还说那人一手遮天,会想方设法让梁昭仪和王婕妤胎死腹中,母子双亡。” 朱翊钧冷笑一声:“那人,不就是说孤吗?” 转头看向万福。 万福忙答道:“据安排在淑华宫和春蔻宫的内侍宫女说,李贤妃确实有向梁昭仪和王婕妤说过类似的话,那两位尚宫妇人也是李贤妃极力推荐的,是她从裕王府带进来的。说是她生产时,全靠了两位妇人才转危为安。”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屋里慢慢转了两圈。 “上次报恩寺之事,孤严惩了她的兄嫂,却放过了她。不想她不思悔过,还恨孤入骨,想用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拙劣计谋来陷害孤。”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问万福:“老三六岁了?” 万福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殿下的话,三皇子生于嘉靖四十二年八月,马上就满六岁了。” “孤前些日子看到过他,长得很壮实,还缠着孤,一口一个太子大哥,要跟着孤到西苑内演场学骑射。挺懂事的孩子。” 说完,朱翊钧转头看着冯保和万福,一字一顿地说道:“去母留子!做得干净些!” 冯保和万福连忙跪下,低着头应道:“遵令旨!” 朱翊钧缓缓坐到椅子上,转头看向窗外。 外面春日高照,照得西苑树绿湖翠,生机盎然。 朱翊钧轻轻拍着座椅扶手,悠悠地说道:“救人,杀人,一念而定。这就是权势啊。” 可是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他无心感叹,挥挥手说道:“去办事吧!” 冯保和万福退下后,祁言来禀告:“殿下,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递牌子求见。” “整饬诸藩宗室的条目这么快就写好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可是转念一想,赵贞吉对整饬诸藩宗室胸有成竹,会议上所举的草案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跟自己的态度大概一致。 他整理条目,只需要把自己的意见添加进去,稍加编排即可。对于他这样的大才,跟喝水一样简单。 而且自己在宫里也耽误了不少时间。 “请进来。” 赵贞吉行完礼后,把那份条目呈给朱翊钧。 朱翊钧仔细看了一遍,甚是满意,把条目手本放到桌子上,左手在上面摸了摸。 “大洲先生,整饬诸藩宗室,就交给你了。” “这是臣的职责。” “孤的想法很简单,大刀阔斧地砍掉诸藩宗室大部分米虫,让他们自食其力,减轻朝廷负担。保留部分藩王宗室,但孤的意思是留在京师,留在天子眼皮底下,不要再去地方祸害了。” 赵贞吉眉头微微一动,但没有出声,继续听着。 “改革吗,对别人动刀子,肯定是大刀阔斧,痛快淋漓。对自己动刀子,肯定痛彻入骨。现在对诸藩宗室改制,要砸了近十万人的铁饭碗,大洲先生,你任务艰巨。” “回殿下的话,臣知道,臣做好了准备。” “好,我们君臣都做好了准备。不过砸了人家的铁饭碗,还得给人家一口泥饭碗,让他们有口饭吃,能养家糊口。真要是饿死冻死了太祖皇帝子孙,在这个档口,会授人话柄的。” “殿下,臣记住了。” “大洲先生,整饬诸藩宗室,朝堂上可有什么不同意见?” “回殿下的话,跟太极殿众臣的意见差不多,也是三种。只是太子表明态度,要严厉惩治诸藩宗室后,那些属意遵循祖制旧例的臣工们,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朱翊钧笑了笑,“那些叫嚷着要彻底厘清诸藩宗室,为朝廷铲除一大毒瘤的人,依然叫得很凶?” “殿下英明。” “两位老高?” “正是。” 朱翊钧长叹了一口气,双手笼在袖子里,往椅子背上一靠。 “这两个家伙啊,一根筋,尤其是高新郑。执拗固执,勇往无畏。大明改革需要他这样的性子,可是有时候过于执拗了又不好。” 朱翊钧开着玩笑说道:“大洲先生,给他点颜色看看。” 赵贞吉连忙推辞道:“臣惶恐,臣力有不逮。” “大洲先生,以后在内阁里,你要替孤多看着点这头河南犟驴。” 赵贞吉心领神会,拱手应道:“臣领令旨!” 第二百零八章 宁可再把他们当猪养 高拱书房里,高拱和葛守礼还在争论。 “肃卿,何必那么激进。能饶人处饶人!为何要把诸藩宗室悉数铲除?太子殿下的意思很明确,大部分裁为庶民,自食其力。诸藩保留少部分人,祭祀宗祠,拜祭先人,不是挺好的吗?” “好个屁!”高拱一吵起来架,就语言粗鄙,发须皆张,怒不可遏,仿佛下一刻就要挥动老拳,不跟你讲道理,要跟你讲物理。 葛守礼是他老友,深知他的脾性,这些年也不知道跟他吵过多少回,不以为然。 “这些诸藩宗室,就是一群蛀虫。八百多万石粮食,还每年!全部喂猪了,他们拿着这些粮食,做了些什么有益的事? 对,有,老夫唯一能想出的益事是他们吃了这些粮食,变成了屎拉了出来,被农夫拉到田地里当肥料,就干了这么点有益处的事!” 高拱一边走着,一边挥舞着双手:“八百多万石粮食啊,每年啊,与立兄,每年给你八百万石粮食,一连十年,二十年,足以让你围着黄河修一条堤坝了。 大明朝却把这八百万石粮食浪费了两百年,每年啊,这足以让我们做出多少丰功伟业来! 与立兄,你以为这样裁撤就算了事吗?没用的,这样治标不治本啊!用不了十年,二十年,诸藩宗室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这些混蛋天天吃饱了没事做,只能睡女人,儿子孙子一串串的生,我们挣得钱粮,还没有他们生得快!” 葛守礼看着高拱,哭笑不得,寻到空隙劝道:“肃卿,现在太子殿下主意已定,我们再劝也没用。” 高拱听到这里也牙痛,气呼呼地坐在座椅上,“我们这位太子,坚毅果敢,劝不住。可是我们这些想做大事的臣子,劝不住也要劝! 凡事都顺着他指的方向去,当我们是什么?拉磨的驴?赶车的骡子?必须据理相争!” 葛守礼说道:“肃卿啊,也就是太子宏量,只要你是出于公心,据理相争,他不会计较。要是换做先皇,你说你敢争吗?” 高拱瞪了他一眼:“那不废话吗?老夫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高仪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肃卿,与立,宫里传出消息。” “什么消息?” “宫里梁昭仪和王婕妤正巧相继生产,却难产处在危急之中,皇上束手无措,派人请了太子殿下。 太子当即立断,传了入内御医所育婴堂的稳婆和医护进去,临危不乱,镇静指挥,终于让梁昭仪和王婕妤母子四人平安。 梁昭仪诞下皇女,王婕妤诞下一位皇子。” 葛守礼长舒一口气:“皇天保佑啊! 皇上原本有三子和三女,现在多添了一位皇四子和皇四女。除去早夭皇二子靖悼王、皇长女蓬莱公主和皇二女太和公主,现在有太子、皇三子、皇四子和皇三女、皇四女三子两女,也算人丁兴旺。” 高拱才不管皇上人丁兴旺不兴旺,一个太子顶多少个皇子了。 他转头问高仪,很疑惑地问道。 “子象,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日。今日太极殿议事,太子急匆匆进宫,就是因为这事。” 高拱继续问道:“自从太子秉政以来,宫里和西苑就跟围了十八道高墙一般,一丝一毫的风声都收不到。子象,你是怎么收到这消息的?” 高仪一摊双手,“你说呢?” 高拱和葛守礼对视一眼。 好吧,我们都知道了,这是太子默许,有心人悄悄把消息传出来的。 高拱听完高仪讲述的详情后,一时气闷,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来回地走动着。 “肃卿,你怎么了?” “唉,也不知道先皇是怎么教诲太子殿下的,年纪不高却如此果敢有担当。唉,当初老夫应该多用些心在皇上身上.” 可是一想到皇上的本性,又忍不住摇了摇头了,我还是有些异想天开,过于奢求了。 葛守礼在旁边继续劝道:“肃卿,你也从子象讲述里知道太子的脾性,不要过于执拗了。” 高拱陷入沉思中,默然不语。 高仪好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葛守礼在一旁把两人的争执简单的说了一遍,高仪一听马上跳了起来:“肃卿,你必须坚持到底! 这个口子坚决不能开,一开就是遗祸百年啊!” 什么!我刚刚劝好,你又来拱火? 葛守礼瞪着高仪,不知该说些什么。 高拱问道:“子象,何出此言?” “肃卿啊,你只看到钱粮之事,老夫却看到其它一面。” “哪一面?” “依照太子的想法,他可能会在诸藩宗室里,选拔一批人才,充任官职,分拣地方啊。” “啊,这这可能吗?”葛守礼愣住了。 “这怎么不可能?这些诸藩宗室,至少都是奉国中尉,朝廷要裁撤他们为庶民,总得给些安抚吧,总不能把这近十万宗室全部往绝路上赶。 奉国中尉同从六品,授七品知县或八品县丞,愿不愿意?镇国中尉同从四品,授从五品知州或从六品同知,愿不愿?” 孙子才不愿意! 镇国中尉和奉国中尉,也就是领禄米时才有用,想欺负老百姓都还要排着队,等前面的将军们欺负完了才轮到自己。 换个地方实权官,你不愿意? 脑子让驴给踢了。 葛守礼一时无语了,“子象,这.这能行吗?” 高仪反问了一句:“为何不行?太祖皇帝皇诰祖制里定下的爵位官阶,难道就不值钱了吗?” 葛守礼捋着胡须缓缓说道:“如此一来,太子既能安抚诸藩宗室,又能制衡吾等科试正途之士。” 高拱仰天叹了一口气,“老夫不愿意提及此事,这事一点破,我们与太子的立场就不好说了。” “肃卿,有什么不好说的!吾等科试正途,费尽千辛万苦,才能三试连捷,才能入仕做官。此前太子殿下搞胥吏补录,让这些奸猾胥吏混入吏部官册中,也就算了。 后来又接着余昌德一案,收了国子监,交给李卓吾,专育所谓信奉新学异端邪说之人,然后又会以吏员分拣各地,混入仕途。 现在又借着整饬诸藩宗室,把大批宗室转为官吏分拣地方。肃卿啊,再这样下去,就没有吾等科试之士的立足之地了。” 高拱沉默不语。 三人心里都有数,士子儒生,经过两百年不懈努力,通过科试,暗中掌控了朝廷录才之途,也控制住了大明文官的来源。 现在绝大多数的文官,都是科试出身,以庶吉翰林为贵。 现在太子要往里面掺沙子,制衡科试文官,这个问题就可大可小。 高拱开口道:“子象,你以为李子实(李春芳)、张叔大、陈逸甫(陈以勤)、赵孟静(赵贞吉)他们都看不出来吗?” 高仪情绪激动地说道:“他们明哲保身,只想着自己的前途,却忘记数十万圣教儒生们的前途。他们不说,我们必须说。 如果我们也不出声说话,到后来,肃卿、与立,恐怕就没有人能给我们说话了。” 高拱还是沉默不语。 高仪还想开口,葛守礼在旁边劝道:“子象!你何必逼肃卿呢!现在徐少湖离阁,是肃卿最好的入阁时机。要是再错过,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子象,你不是也一直期盼着肃卿入阁吗?” 高仪顿悟。 高拱其实明白其间的关窍,有心拦住宗室参政,可是又事关自己入阁。左右为难,干脆出险招,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站在大义上要求彻底废除宗室。 这是文官们以前的拿手好戏,逼着主上把事做绝。主上明知不可为,最后退让一步,达到了文官真实目的。 可是这样遮遮掩掩,让高仪心中不虞。我们是为文官们谋利益,怎么还跟做贼似的,甚至还受到自己人从背后一刀。 不行,不能这样! 高仪坐下,沉默一会,昂起头对高拱和葛守礼说道:“好,此事肃卿不便出面,老夫舍出这一身,一定要阻止此事。” 高拱目光闪烁,拱手郑重地说道:“子象,老夫会在暗中助你。其实我们可以做两手准备。彻底裁撤诸藩宗室,恐怕难以成事,我们可以暗助那些坚持祖制的人。” 高仪惊喜问道:“继续祖制,圈养宗室?” “对,太子要是想让宗室参政,我等宁可再把他们当猪养!” 高仪大喜:“好,就这么定了!肃卿,你以不变应万变。与立,你继续坚持折中处理诸藩宗室,附和太子所议。也算是给肃卿留条后路。 暗中阻拦之事,老夫去张罗!” 八月份总结 八月份过去了,从5月份写到现在,不知不觉写了三个多月,是在诸位书友的支持下才走到今天这步,非常感谢大家。 趁着八月结束,做个一个小小总结,对过去的一些问题做出一些解答。 有书友说本书不合理,只是一部爽文。 合理的标准太宽泛了,真要是说合理,本书一开始资深公务员魂穿它就不合理了。 本书不会引经论据,给书友上历史课,我也没有这个本事。我只是在竭力讲一个历史故事,它发生在明朝,大部分符合逻辑,但肯定一部分不符合逻辑,因为历史很多地方就出乎我们这些现代人的意料,不符合我们的逻辑。但它们都实实在在被文字记载发生过。 我写的这本书,尽可能参考明清甚至唐宋历史上发生的事情,以此为基础展开,竭力给书友们讲一个个有趣的故事,大家觉得有意思,偶尔又觉得学到了点新东西,订阅花费的钱没有白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书里肯定会有些错误,比如错字,错词,甚至胡宗宪写成胡宪宗,糊涂了十几章。拼音输入法开联想,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拼出这样的字和词,脑子刷地一过,觉得正常就过了。 书友们指出来,能改的我都改了。有些Vip章节太久,被锁住了没法改,我也不好为了两个错字去找编辑,只好抱个歉。 还有很多其它的错误,如果真的是逻辑错误,或者引用资料有误,书友们指出来,我都会去改。但是有些属于有争论的观点,我也就不管了。 还有写法,比如前些章节有书友吐槽的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因为同时发生很多事情,件件都重要,我在尝试一些新的写法,尽可能把故事写得精彩。书友们不喜欢,我就好好改进,至少把场景转换想办法好好过渡。 九月份继续努力,编辑鼓励我向万均冲击,我一看还差一大截呢,不敢奢望。不过有书友们继续支持我,就足够了。 以下是七八月份打赏的书友们, hill2,肆無忌憚,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书友120103110216969,大内密探王二狗,书友20220609202524703,书友20170612235433953,实在没想好_,欣辰溪,飞翔的但丁,豪俊的爸爸,书友20210301105379408168,恩-海幽蓝,天之下书友,监督和制约,青城山上小道,书友20230216213658399,你看~又急,专业假账,じ☆ve花香,万国公使,反方向的R,精灵球里的蓝胖子,我爱吃鱼_,一篇山风,黑桃¥Jack,书友20220310101618838,书友2021030110181316,书友20210109202926716,书友20230903073047310,书友20221104171154958,书友20230512000453410,Paper的奴仆,古埃及历史爱好者,遗憾谁人没有成就多少才够,书友20200609162018208,书友20170524184010988,书友20221104171154958,尛时候 还有一场游戏一场梦_DE从QQ阅读的打赏。 还有诸多投月票和推荐票的书友,谢谢你们的支持! 第二百零九章 俺答汗的决断! 俺答汗站在大帐里面,举起双手,三娘子把披肩褙子搭在他的肩上,又挂上玛瑙、天青石串珠。 俺答汗放下手,在三娘子娇嫩如花瓣的脸蛋上抹了一把,“我的那颜出,你永远是草原上最娇艳的花朵。” 三娘子娇羞地一笑,又骄傲地仰起头。 “草原上最娇艳的花朵,必须由草原上最强壮的英雄摘采。” 俺答汗哈哈大笑,他已经花甲之年,三娘子只有十九岁。这朵草原上最娇艳的花朵,陪伴他已经十年了。 这是他最引为自豪的事情之一。 三娘子帮俺答汗穿戴好,顺口问了一句:“大汗,今年我们还要西征吗?” 去年俺答汗率部西征卫拉特,带着三娘子同行,屯扎阿尔泰山巴克地时,三娘子生下一子取名不他失礼。 俺答汗大喜,大设“米喇兀”喜筵,举众欢腾。自此三娘子越发受俺答的宠爱和器重,事无巨细,咸听取裁。 俺答汗眼睛微微一眯,“西征?本汗派往东边打探消息的人该回来了。” 三娘子一愣,“大汗,东边?察哈尔部和图们汗出什么事了?” 三娘子知道,漠南草原上,俺答汗唯一还忌讳的就是察哈尔部的图们汗。虽然他常年被土默特部挤压和威慑,但实力强劲,不容忽视。 “大汗,你担心图们汗这只恶狼趁我们西征的时候,狠狠咬我们一口?” 俺答汗摇了摇头:“我担心这只恶狼,被大明给锤死了。” 三娘子脸色一变,”怎么可能?大明灭了察哈尔部?我的大汗,察哈尔部不是小部落,图们汗不是无名之辈。” “这两年大明一直在东边用兵,派兵清剿建州和西海那里的女真。那些极东的地方,本汗没去过,只是听说过,在察哈尔部的侧翼。 大明清剿东北,最紧张的就是图们汗。往日里,他时常拉拢着海西和建州那些女真人,大明辽东。现在大明反过来,收拾了海西和建州,察哈尔部的侧翼就危险了。” 三娘子沉思了一会,“大汗,难道你是说图们汗在去年按捺不住,向大明发起了进攻,很有可能中了大明的陷阱?” 俺答汗哈哈大笑:“我聪明的那颜出。没错,大明人非常狡诈。图们汗此人本汗也知道,想起一出是一出,全无计谋,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来。 大明与我们议和好,西线全无压力,他们可以把大量精兵强将东调,全力对付察哈尔部。大明九边的兵马跟往年不同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又起用了许多名将,谭纶、戚继光、李成梁本汗应对起来都头痛,图们汗更不是他们的对手。” 俺答汗掀开帘布,走出大帐,三娘子紧跟其后。 周围的人纷纷向俺答汗和三娘子弯腰行礼。 俺答汗保持着威严,嘴角含着笑,随意挥了挥手。三娘子和蔼可亲许多,露出两个小梨涡,跟每一位人挥手示意。 俺答汗抬头看了看东边。 “一个冬天,大雪封路,察哈尔部到底怎么样了,本汗一无所知。” 三娘子打完招呼,转过头来问道:“大汗,如果察哈尔部被大明攻破了,那该怎么办?” 俺答汗凝视着东边,神情严肃,过了好一会才坚决地说道:“察哈尔部被大明攻破,与我土默特部不是好事。自此我们就要与大明共漠南,侧翼时刻受它威胁。 今日之察哈尔部,可能就是明日之土默特部。” 三娘子惊慌地问道:“大汗,你要与大明开战?” “开战?”俺答汗苦笑一声,“我以为开边互市,能够让土默特部钱袋子更鼓,能够让部众更加富足。 可是没有想到,几年过去,土默特的钱袋子不鼓反而更瘪了,大家恨不得掏出钱袋子里最后一枚铜钱,去买明人的货品。 唉,明人的货物,无穷无尽,就算把草原上的牛羊全卖了,也买不完啊。” 俺答汗转头看着三娘子,脸上满是痛惜,“才几年,看看本汗的那些勇士们,一个个从豺狼虎豹,变成了醉猫。 后帐的妇人们,身上披着丝绸,戴着金钗玉簪,吃着霜糖,端着玻璃杯,喝着蜜茶,喷着香水,肉里一定要加香料。 这些都需要从明人手里,用我们的牛羊,用骏马换回来。他们在舒适奢靡中沉溺,已经很难再抽身出来了。” 三娘子听出俺答汗的苦恼:“大汗,如果我们跟大明开战,开边互市必然断绝,这些货物不会再有,那些享受惯了的人会把怒火转到大汗你的头上。” 俺答汗点点头,沉声说道:“那些白眼狼,给他们多少犒赏都不会记在心上,只认为是应该的。少让他们吃一只羊腿,就会视本汗为杀父仇人。 到时候我们跟大明开战,本汗可能最担心的是有人从背后向我射箭。” 三娘子抬起头,满目怜惜地看着俺答汗,目光在他黑红满是皱纹的脸上打转。 我的大汗,我相信这天下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 “大汗,派往东边的探马回来了!” 一位扈从从远处跑过来,向俺答汗禀告后,转身指向远处。 俺答汗和三娘子举目看去,几匹快马从远处的山丘,风驰电闪而来。 过了一刻钟,快马在大帐外围停住,一位明安兔带着三位手下翻身下马,满头是汗,快步跑到跟,单膝跪在地上。 “尊贵的大汗,你忠实的仆人哈迷克打探消息回来了。” “说,快说!”一向沉着的俺答汗焦急地说道。 “大汗,图们汗吃了大败仗!” “大败仗!”俺答汗更加焦急,“什么败仗,说清楚些!” “大汗,我们一人四马,日夜兼程向东,过了西林河,遇到一群西逃的牧民。他们说,明军从南边的潢河土河出发,横扫兀鲁胥河畔,占据了察哈尔部的王帐,图们汗的妻妾子女和亲族,以及近十万部众,数不尽的牛羊骏马,全部落入明军之手。” 俺答汗脸色变得铁青。 “我们继续追尾,这些部众说不清。我们合计一下,向东向南都可能遇到明军,就决定从北边的达赉布拉克戈壁绕过去。 在那里我们遇到一些察哈尔北逃的残部,还有朵颜和泰宁残部,在他们口里,我们得知更详细的情报。 图们汗在去年秋天,带着察哈尔部主力,悄悄移驻黑山以东,并派遣黑石炭等人率领朵颜、泰宁等部,袭扰辽河河套地区,牵制明军。 图们汗在东北突然向明军发起进攻,还是被击败,残部在黑山以东滞留了一个冬天,死伤惨重。开春后,图们汗率残部越黑山,准备回王帐,路上得知明军抢了他的王帐部众,他只好调头向北,往玄冥池(呼伦湖)以西的喀尔喀部方向退去。” 明安兔抬头看了一眼俺答汗,小心翼翼地说道:“大汗,小的还听出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图们汗把蒙古大汗的金印,以及成吉思汗传下来的九斿白纛,都丢掉了,说是被明军缴获。” 俺答汗的脸色变得惨白! 图们汗是蒙古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的嫡脉,他手里的这两样东西就是凭证。所以他在漠南漠北草原上威望甚高。 土默特部兴起,俺答汗父子再强势,也不敢对图们汗父子下死手,只敢把他们往东赶。 现在这两样蒙古人最重要的物件,居然被图们汗丢了,落在了明人手里! 败家子啊! 俺答汗昂着头看着天色,脸色无比凝重。 危机,蒙古人的巨大危机! 可是对于自己而言,又是一次巨大的机会! “传令,召诸台吉、宰桑、那颜到王帐议事。”俺答汗对扈从大声说道。 “遵汗令!” 不一会,哒哒的马蹄声中,数十骑举着大汗金牌,向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第二百一十章 王崇古的应对 土默特部的异动马上引起了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镇总督王崇古的注意。 他召集了山西巡抚张学颜、山西总兵马芳以及麻禄/麻贵父子、牛禀忠等将到总督衙门签押房议事。 “诸位,俺答汗派出使者,携带金牌,召集土默特直属诸部台吉、宰桑和那颜到王帐议事。” 王崇古开门见山。 “想必俺答汗已经探知到察哈尔部的最新情况。”王崇古转头对一位幕僚说道:“你给诸位念一念督理处发下来的军情通报。” 幕僚念完辽东大捷的详情,众人哗然。 前些日子,朝廷只是小范围里明发了辽东大捷,详情却没有披露,就是不想传到北边去。那些好拿军情当礼物的晋商被杀,但是北虏在边地肯定还埋有暗桩,能瞒一会是一会。 张学颜捋着胡须说道:“子理公在辽东又立大功啊!大败图们汗,全歼其主力,抄掠察哈尔部王帐,逼得他率残部北窜喀尔喀。 复土开疆数千里,国朝立朝以来少有的大捷。” 马芳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又让元敬窜到前头去了。” 与戚继光也相熟的麻禄点头道:“马伯说的对,戚伯立下此大功,肯定会封侯,以后要叫他戚侯。 马伯,你可要努把力啊。” 马芳摇了摇头:“老夫老了,拼不动了,得封伯爵,世袭罔替,心满意足。麻禄、禀忠,倒是你们要努把力啊!” 麻禄和牛禀忠对视一眼,目光炯炯。 王崇古等众人消化完辽东军情,继续说道:“俺答汗乃漠南枭雄,听闻图们汗败绩,肯定不会坐视不顾。” 张学颜非常赞同王崇古的话,“王督说得对!俺答汗肯定能看出,我大明攻灭察哈尔部后,从侧翼对其产生威胁,自此攻守易势。 他必然会采取举措,阻止势态进一步发展。 俺答汗同样出自孛儿只斤氏,只不过是达延汗的庶出子孙,一直想从达延汗长孙嫡脉的图们汗手里争抢到蒙古大汗的名分。 现在图们汗大败,察哈尔部元气大伤,对于俺答汗来说,也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马芳代表武将们表态说道:“王督,今日不同往日,俺答汗还想来破边扰境,我们十万三镇兵马,定叫他有去无回!” 王崇古挥挥手,示意幕僚把墙上的幕布拉开,露出上面的舆图。 他站起身来,走到舆图前,拿着一根细木杆说道:“老夫与总督署参谋处几位参谋合议,认为俺答汗应对举措可能有两条。第一,向东支援察哈尔部,但是我们认为可能性不大。 为何? 其一,俺答汗只知道图们汗败了,老巢被端了,但是具体战况不详。我得胜的辽东军会不会埋伏在他东援的路上?不知道。现在我辽东大军,挟大胜之势,气势正盛,俺答汗兵强马壮,也很难讨得好。 再说了,图们汗与他名为同宗亲族,实为敌手对家,俺答汗会舍得老本,冒着风险去驰援察哈尔部,救图们汗于水火吗? 不可能,俺答汗是漠南枭雄,但还没有雄才伟略到这一点!” 王崇古的木棍在舆图上重重一点。 “那么俺答汗想破局,极有可能就是向南,破边抄掠,迫使我大明把主力兵马从辽东调回来,从而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 老夫与参谋处反复地合计,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可是从哪里破边呢?土默特此前破边有几处,一是从蓟州镇。此处破边对于俺答汗有个好处,马上深入到我大明京畿,举国震惊,肯定会调兵勤王。 不过自从我军攻灭喀喇沁部,经营滦河上游之后,俺答汗要想从蓟州破边,必须打破滦河三城以及十余座要塞城堡组成的铜墙铁壁。 老夫想,俺答汗不会像图们汗那么傻,非得去死磕城池。” 王崇古的木棍在舆图上一转,“还有一条路就是从宣府破边。但是就算破边入宣府,要想惊扰京畿,还必须过居庸关等雄关,一样难攻! 还有一点,俺答汗从宣府破边,我山西兵马向东,京畿兵马向西,滦河兵马再抄其后路,俺答汗可能就被困在宣府这狭窄的地域。届时无法发挥其骑兵机动力,被我大军步步为营,以火器前驱,土默特大军就算不被全歼,也要元气大伤。 俺答汗不可能看不到这点。议和之前,他没少跟我们交手,对我们一直改进的火器和车阵,想必印象深刻。” 马芳嘿嘿一笑,“不可能不深刻,他的长子,也是逆子辛爱,就是被火器和车阵击败,最后丧命。” 众人也跟着发出一阵轻笑。 王崇古微笑着等众人笑完,又指着舆图说道:“向西,从榆林、靖边、宁夏破边,那里边关漫长,守备薄弱,确实容易破边。 可是那里穷啊,有什么好抄掠的?北虏破边最大的目的就是抢财物人口,要是什么都抢不到,俺答汗的部众们就会闹意见。” 说完后,他的木棍在舆图山西位置上狠狠一点。 “剩下只有这里了,大同!破了大同镇,直下山西,那里有大明第二工业中心,也有开边互市以来囤积的大量财货。抄掠山西,不仅可以塞鼓马囊,还可以向东威胁京畿,向南威胁中原腹地,大明必须调兵围剿,进而也能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 王崇古分析完,把木棍放在架子上。 “诸位,我们的任务重点防御山西镇一线。麻禄,你父子二人熟悉宣府情况,宣府防御交给你们。虽然那里被北虏破边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遵军令!” “马伯,你是老将,山西镇防务就拜托给你了。” “遵军令!”马芳欣然应道。 “牛禀忠!” “末将在!” “你率领三镇机动骑兵,随时待命。” “遵令!” 布置完任务,马芳等人离开,王崇古留下了张学颜。 “子愚兄,兵马防备已经安排好了,那是以防万一。督理处廷寄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俺答汗想动,我们就要想法子让他不能动!” 张学颜目光一闪:“王督,如何让俺答汗不能动?” “汪伯玉马上就到山西了。” “汪伯玉汪道昆?” “对,太子迁他为兵部侍郎,戎政府参襄戎政,其实啊,他管着谍报侦查局。” 张学颜听说过谍报侦查局,马上反问道:“太子派他来山西用计谋?” “对,从督理处廷寄密件里,老夫猜测,汪伯玉去年出使土默特,为俺答汗贺寿,就做好了准备,埋了暗桩。” 张学颜点头附和道:“有道理。西苑做事是走一步看十步,绝不会无缘无故把汪伯玉派去做贺寿使者。 我军九边军略是东攻西和。确保东攻无虞就要让俺答汗不要妄动。不妄动,除了外因,还可有内因。 汪伯玉去年这趟差事,想必就是奔着此事去的。” 王崇古站在舆图前,“能用计谋把俺答汗按住,对我们来说是大好事。但是如廷寄的太子密令里所言,我们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计谋上。我们先要做好大打一场,而且能打赢的准备,立于不败之地!” 说完,他的手在舆图上俺答汗位置上狠狠一拍。 俺答汗也召开了重臣大会,经过激烈讨论,终于达成一致,借口大明进犯兄弟察哈尔部,南下大同镇,讨要说法。 为何是大同镇而不是蓟州或陕西镇? 情况就摆在那里,俺答汗和他的手下也不是傻子,知道有铜墙铁壁非要去撞一头包。柿子选软的捏,这个道理谁都懂。 俺答汗开始布置,“伯思哈儿、布延,你们率一万五千兵马,打出三万兵马旗号,虚张声势,直扑宣府,在张家口、龙门一带徘徊,伺机而动。” “遵令。” “主力随本汗” “报!” 有随从在账外大声禀告道。 “什么事!” “大汗,鄂尔多斯那边出大事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王于兴师,与子偕行 俺答汗还没动,东线的明军开始动起来。 徐渭押解着近十万察哈尔王帐部众,回到了辽河河套地区。 戚继光带着一支骑兵师在通辽城外三十里迎接他。 “元敬兄!” “文长兄!” 戚继光上前拱手见礼,不想徐渭猛地上前几步,狠狠抱住了他,还在他后背热情地拍了几下。 猝不及防的戚继光先是有点懵,随即笑着也抱住了徐渭,在他的后背拍了几下。 两人相抱了近一分钟,这才分开。 两人站在山岗上,朝阳从东边斜斜地照过来,把天照得更蓝,草原照得更绿。 在明军骑兵押解下,近十万察哈尔部众,赶着牛羊,用高轮车载着帐篷等物,蜿蜒成十余条长龙,缓缓由北向南,渡过土河。 现在春节,雪水融化,汇入河流中,潢河、土河等各条河流河水猛涨。明军在土河上架设了多座木桥,方便他们通行。 “路上都好吧?”戚继光问道。 徐渭知道他问什么,笑着答道:“都好。这些部众很听话。草原的百姓都是这样,跟着强者走,他们看着是察哈尔部众,是图们汗王帐直属牧民,其实很多都是图们汗从朵颜、泰宁、福全、喀尔喀等部抢来的。” “那好。先把他们安置在辽河河套地区,西边滦河向东延伸的城堡,北边潢河、西辽河一线的城堡,今年能够完工,辽河河套地区的两条铁链将铸成。 不管是图们汗卷土重来,还是俺答汗向东驰援,都必须先来称一称这两条铁链的斤两。” “好!有了辽河河套这块根基,我们经略漠南,就游刃有余了。”徐渭转头看向戚继光,“元敬,春季反攻的军略定下了。” “定下来了,也拿到了督理处廷寄的太子批准。各路兵马不日出发。左路,我给李成梁再增派一万五千骑兵,从兀鲁胥河向北,过拉克诺尔戈壁,向西北方直插胪驹河(克鲁伦河),切断图们汗退向喀尔喀部的去路。 中路以辽西总兵萧文奎为主将,率三万步军、两万马军,以厢车为依托,从通辽城出发,过兀鲁胥河,沿着黑山以西,向北进发,清剿察哈尔部残部,搜寻图们汗踪迹,兵峰直指捕鱼儿湖(贝尔湖)和玄冥池(呼伦湖)。” 戚继光手指又向右边的东北方向一指。 “右路以周国泰为主将,我给他增派了一万骑兵,加上他的本部一万五千骑兵,一万五千肃慎营,合计四万兵马。从开原城出发,先北至松花江,再逆江而上,沿着黑山以东的脑温江(嫩江)北上,搜寻察哈尔兵马残余,清剿海西女真部。 他们会一直北进至黑龙江,再伺机而动。 如果图们汗率察哈尔残部西奔喀尔喀部,周国泰所部就不去管了,交由萧文奎和李成梁去追剿。周部调头向东,沿着黑龙江向东,直至海滨,彻底清剿江南海西女真各部! 趁他病要他命!海西女真主力自作孽不可活,跟着图们汗偷袭辽东,在抚顺城下死伤惨重,现在再犁一遍,海西就真正是大明的疆域了。 奴儿干都司,太子说太难听,要换个好听的名字。哈哈!” 徐渭静静地听着,忍不住问道:“元敬,你呢?你为何不率军北上,却把机会让给光义(萧文奎)和汝契(李成梁)?” “文长,现在我军主力尽出,辽河河套地区兵力有些窘迫,左支右拙。可是辽河河套地区长上千里,接壤漠北以及蒙古左右翼。它的左边是滦河,滦河的后面是京畿。 我军大败图们汗,消息有传到俺答汗那里,据督理处廷寄的军情通报,学甫公(王崇古)已经做好备战准备,以防俺答汗翻脸,率兵南下。 俺答汗有可能从滦河破边,也有可能从宣府破边,无论从这两处的哪一处破边,都需要有人坐镇,拱卫京畿。或者防止俺答汗向东进军,抢夺察哈尔部的牧场人口。 文长,我当仁不让,必须留在这里。” 徐渭看着戚继光,知道他身为主帅,肩负远超一般人的重任,十分不易。 也知道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劝是很难再劝的。 他仰起头,双眼噙着光,轻轻叹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意,转移话题。 “现在各边镇通过督理处,互通军情,及时有效,真的如殿下所言,全局一盘棋。比起以前的各边镇天聋地哑强多了。” 戚继光也看出徐渭在为自己惋惜,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我跟边镇诸多宿将聊起过,不要说大同镇的军情我们能及时得知,就是同一镇的不同兵马的军情,都很难知道。 此前那些领军的文官,防自己人,比防北虏还要严密。” 春意昂然,可吹过来的北风还有些刺寒,徐渭脖子一缩,鼻子吸了吸,双手笼进袖子里,看着苍茫无边无际的草原,不由感叹道。 “大明边事,就是坏在那些不识实务却自以为是的文官手里。要么贪鄙,克扣侵吞粮饷;要么自以为是,宁可边事败坏,也不想让边将立功。 幸好,这一切都改变了,才有这一场又一场的大捷啊。” 戚继光眯着眼睛,远远眺望看向北方,仿佛看到了捕鱼儿海和玄冥池,看到了胪驹河,看到了狼居胥山,看到了燕然山,看到了北海。 突然间,戚继光想起一件事,“文长,听说董狐狸有消息了?” “是啊,一言难尽,等回城了我向你详细述说。此事我还要向太子禀告,请殿下定夺。” “好。对了,三天后,我们在厶砬子山英烈园举行祭奠仪式,文长先生一起参加吧。” “祭奠仪式?” 戚继光点点头:“太子通过督理处传来廷寄,叫我们在厶砬子山英烈园举行祭奠暨出征仪式,让英烈们跟着将士出征,踏上远征北虏的征途。” 徐渭狠狠地点了点头,“好!” 三天后,厶砬子山英烈园,在厶砬子山遇伏战阵亡,以及追剿残部时战死的李成武等将士们,都安葬这里。 上万明军将士身披戎装甲胄,面向英烈墓地,单膝半跪在地上。戚继光、徐渭、萧本奎等人跪在最前面。 戚继光带边全军将士,端着一碗酒水,高高举起。 “同袍在天之灵,吾等今日祭拜,告慰英烈,请诸位同袍,跟随出征将士,再踏虏土。佑我大明,煌煌如日月!” 上万将士,齐声高喊:“佑我大明,煌煌如日月!” 戚继光把碗中酒倒在地上,高声唱起,身后将士齐声和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慷慨激昂,响彻天地。 唱罢许久,歌声还萦绕在众人的耳边。 身穿甲胄的萧文奎在扈从帮助下翻身上马,拱手对戚继光和徐渭道:“戚帅,徐参军,萧某与将士们出征了!且待吾等捷报!” 萧文奎一甩缰绳,坐骑呲溜叫了一声,启动小跑,身后的扈从扛着硕大的“明”字大旗,以及“萧”字大旗,紧跟其后,很快就汇入到上万将士、数百旗帜组成的人海旗林。 戚继光和徐渭弯腰行长揖,一直等萧文奎等人的身影弥散在天地之间,这才直身。 他们看着滚滚向前的数万大明将士,耳边有个声音一直在回响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第二百一十二章 简单粗暴但有效 俺答汗听到扈从说鄂尔多斯出大事了,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连问话的声音都变尖了。 “出什么事了,快说!” “鄂尔多斯济农(亲王)吉能回王帐驻地的途中,遭人伏击偷袭,死伤惨重,吉能被人割去首级.” 俺答汗猛地从虎皮座椅上跳起来,瞪大眼睛,蹬蹬冲到跟前,一把揪起扈从,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小的说,鄂尔多斯济农吉能路上遇袭.” 俺答汗抬起脚,狠狠地把扈从踢翻在地上。 “混账,我是问你,哪个混蛋做的!” 大帐里的台吉、宰桑、那颜们面面相觑,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吉能是俺答汗长兄吉囊的长子。 俺答汗的父亲是赛音阿拉克汗,他从自己的父亲达延汗手里分到了蒙古右翼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三万户。 赛音阿拉克汗英勇善战,逼得领有左翼察哈尔、喀尔喀部的侄儿博迪向东迁移。 生前,赛音阿拉克汗把鄂尔多斯和永谢布分给长子吉囊,土默特分给次子俺答汗。 吉囊也相当地猛,曾经拥众十万,只是死得比较早,家业由吉能继承。 俺答汗更猛,把左翼的博迪、达赉逊继续逼得东迁至辽河河套和黑山以西地区,还继承了吉囊打下的大部分牧场和部众,吉能和他的兄弟们仅仅保住了鄂尔多斯部。 现在吉能,俺答汗的大侄子在给他贺寿回去的路上横死,这事搞不好会引起漠南一场大动荡。 俺答汗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 现在漠南表面上各个都服他俺答汗,尊他为大汗,实际暗地里各怀心思,矛盾重重。 为了争牧场、争牛羊、争部众,明争暗斗,要不是他手段高明,还能压得住,早就人脑子打成羊脑子了。 可是他左支右拙,维持了十几年,平静如水下藏着无数汹涌的暗潮。 俺答汗知道,他是把矛盾按下去了,可付出的代价就是矛盾越积越深,万一哪天他压不住了,所有的矛盾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把土默特部,把蒙古右翼,把整个漠南搅得腥风血雨。 今天突然爆出吉能被人所杀,俺答汗敏锐地察觉到,这极可能是一个引子,会引发一场他都压不住的大动荡。 扈从在地上打了个滚,一骨碌爬起来,继续禀告道:“回大汗的话,是把汉那吉带着人伏击了吉能一行。把汉那吉还割下了吉能的首级,高举着向所有人宣示,说蒙古伟大的成吉思汗,在微末时被人抢走了妻子,奋力抗争,这才成就了一番伟业。 生为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他把汉那吉被人抢走了女人,誓不甘心,要学习祖先,奋起反抗。吉能是他杀死的,与其他人无关!” 俺答汗气得双眼发黑,身子摇摇晃晃,差点栽倒在地上。 逆子,不,是逆孙! 我俺答汗怎么养了这么个孙子啊! 扈从的话一说出来,大帐里众人一片哗然。 这些人都知道贺寿期间发生的那件事,吉能贪图美色,仗着长辈和济农身份,从把汉那吉手里抢走了草原一朵花免尔金。 许多人都痛恨吉能。 他连俺答汗最痛爱的孙子把汉那吉的女人都敢抢,哪天要是看上你的妻女,你说他敢不敢抢? 听到把汉那吉学着祖先成吉思汗的风骨,奋起反抗,手刃仇人,报了夺妻之恨,都忍不住在心里给他叫了一声好。 “把汉那吉呢?我要用马鞭活活抽死他!”俺答汗红着眼睛说道。 “回大汗的话,把汉那吉杀了吉能后,带着抢回来的免尔金,以及妻儿部众千余人,奔西去了。” “奔西,去了哪里?” “有的说是去了青海,有的说是去了金山,具体去了哪里,小的们也不知道。” “去追,马上派出人马,拿着我的金牌,凡是把汉那吉有可能逃走的地方,全部给我追。务必给我把人追回来!他要是敢反抗,立即斩杀!” “谁敢杀我的孙子!” 一声洪亮的女声传进大帐里,一位老妇人走了进来,众人连忙恭敬行礼。 来者正是莫伦哈屯,也被称为大娘子。 莫伦哈屯原本是俺答汗父亲赛音阿拉克汗的继弦,赛音阿拉克汗死后,俺答汗继承父亲产业,按照蒙古习俗,连莫伦哈屯一并收娶。 所以她虽然年老色衰,但身份尊荣,俺答汗都要让她几分,谁叫她不仅是妻子,还曾是继母 把汉那吉是莫伦哈屯所生之子铁背台吉之子,真.亲孙子。听到把汉那吉的消息,匆匆赶来大帐。 还没进帐,就听到俺答汗在气急败坏地说要斩杀把汉那吉,又气又急,什么都不顾地冲了进来。 俺答汗一看是莫伦哈屯,心里叫了一声,事情不妙,今日难以善了。 他硬着头皮,解释道:“把汉那吉弑杀堂伯父,罪不可赦,我要抓他回来,把他交给长生天审判惩罚! 他要是敢反抗,我自然要将其斩” 俺答汗话还没说完,莫伦哈屯一口口水吐了过来,“你个老货!还不是馋鄂尔多斯那些牛羊部众,才把自己孙子的女人拱手送给别人。 你这个做爷爷的没骨气,难不成还不准做孙子的也没有骨气!草原上的男人,女人被抢了,还要忍气吞声,他还是男人吗?他会被人世世代代耻笑,连祖先都要被戳脊梁骨!” 俺答汗抹着脸上的口水,强自争辩道:“这是国事,你妇人家懂什么.” “我呸!”莫伦哈屯又是一口口水吐过来,“当年赛音阿拉克汗去见了长生天,按礼我应该带着家产嫁给长子吉囊,是你在我面前转来转去,苦苦哀求,我才一时心软带着家产嫁给你,现在你不念旧情,还要把我唯一的孙子杀了。 好吧,好吧,你把我也杀了吧,我们祖孙俩一起上路,去祖宗那里控诉你这个混蛋!” 俺答汗无比尴尬。 蒙古草原的习俗就是这样,父亲死了,留下的女人要是被哪个儿子一并收娶,就意味着他继承了父亲传下来的家业,也就意味着他能分得父亲遗产里最丰厚的那一部分。 正是当年莫伦哈屯带着赛音阿拉克汗王帐部众嫁给了俺答汗,他才能逆势翻盘,超过哥哥吉囊,成为蒙古右翼的老大,进而成为漠南雄主。 这一点,蒙古人是众所皆知的。 俺答汗知道,要是不把莫伦哈屯哄好了,自己忘恩负义的名声会很快传遍漠南漠北草原,那么就算吉能这件破事妥善解决了,他也很难再压得住局面。 俺答汗妥协了,连忙对莫伦哈屯保证,“我现在派人把他追回来,绝不伤害他的性命!” 莫伦哈屯这才罢休。 送走莫伦哈屯,回到大帐里,满帐的手下看着俺答汗,期待他的命令。 大汗,南下袭扰明国的事,还要不要继续进行? 进行个毛啊! 鄂尔多斯济农吉能死了,还是被自己的孙子杀死的,吉能那几个不省心的弟弟和儿子,能善罢甘休吗? 鄂尔多斯万户实力不俗,它就在土默特部侧翼,万一出了什么事,很快就会波及到土默特部。 内部不稳,还怎么出去打别人? 找抽啊! 俺答汗无奈地挥挥手,叫众人先散去,等候通知,又把弟弟伯思哈儿叫来,叫他马上赶赴案发现场,进行实地调查,并尽快了解鄂尔多斯部的现状,了解吉能之死,给鄂尔多斯部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明军在大同等边镇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北虏前来寇边,很是奇怪。 很快消息从北边传了过来。 王崇古拿着消息,急匆匆跑去找汪道昆。 汪道昆接过急报,扫了一眼,点点头:“看来我们的计谋成效了。” “太函,这就是你定下的拦阻俺答汗兴兵南下的计谋?” “对,让他们自己乱起来,就无暇他顾。” 王崇古笑了,“简单明了啊。” 汪道昆笑道:“太子的评语是简单粗暴,但有用就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洪武军事学院 朝天宫位于京师西城,朝天宫西坊和河槽西坊之间,阜成门西街北面,离西苑西安门很近。 朱翊钧一身便服,从西安门出来,在便装扈卫的前后远近的护卫下,步行前往朝天宫。 他悠然自得地问身后的郑洛,“范溪公,本公子记得南京和武当山都有朝天宫?” “是的公子。”后军都督佥事郑洛一身直缀便服,“道家说法,朝天宫是天上神仙云游巡视人间的最低界线,也是凡人登临的最高界线。 南京朝天宫,在下也曾经去过。据说是东晋年间始建,南朝宋泰始年间,改为总明观,前唐改为太清宫。唐末以后紫极宫、天庆观、玄妙观、永寿宫不停地改名字。 到了国朝初年,太祖皇帝下诏改建永寿宫,赐名朝天宫。成祖皇帝迁都北京,下诏在西城也修了这座朝天宫。 不想落入奸人之手,成了藏污纳垢、作奸犯科的场所,隆庆元年被刚峰公整饬,没入官中。” 朱翊钧听到郑洛说起海瑞,忍不住感叹:“刚峰公是闲不住的人,诸藩宗室之事告一段落,他就自请巡按河南、山东,看看清丈田地的事,留也留不住。” 郑洛跟着笑了一声,没有附和。 海瑞在京里,多少京官晚上睡不着,他一出京,多少人在家里弹冠相庆,就差摆宴庆祝。 海黑子,终于出去祸祸别人了。 “范溪公,武学改建遇到什么阻碍和困难?” “公子,没有,一切顺利。春三月能按时开学,第一批从京营、蓟辽和宣大选拔的优秀军官正陆续达到京师,开始入学。” “辛苦范溪公了。” “公子客气了,这是老夫尽本分。” 几人来到阜成门西街,往北走时先路过一座白塔寺。 看到庙门前挂着的匾额上,还堂而皇之地写着“白塔禅寺”四个大字,朱翊钧眉头一挑,“太常寺不是三令五申,释门庭院只能用刹、堂等名字,不得再冒用寺庙吗?” 郑洛连忙答道:“或许是顺天府疏忽了。顺天府杂事剧繁,刘府尹可能一时没顾上这事。” “也是,刘府尹忙着处理京师百万军民的安居乐业,那有闲工夫管这些秃驴的腌臜事。听说刚峰公整饬道释两门过去两年,有些道士秃驴又跳出来惹事。 我看啊,都是钱惹得事。尤其是那些释门败类,话里话外叫信徒们捐钱做功德,这到底是修佛啊还是修钱。 这些秃驴手里有了钱,就想着买地、开商铺、做典当、放利子钱,还打着要扩建庭院、给佛像塑金身的旗号。 这样贪财的佛,我看不要也罢!” 郑洛听得心惊肉跳,太子深受先皇影响,偏爱道家,厌恶释门。 道佛确实都有败类,可道家也是嘉靖朝,因为先皇崇道才开始膨胀,有诸多道观羽士犯科敛财。 佛门长久以来在民间都有巨大的影响力,寺庙,嗯应该是刹堂也多,养的僧侣也多,良萎不齐,作奸犯科、贪鄙敛财的也多。 基数摆在那里,肯定是佛门弟子干得坏事比道家弟子要多。 所以太子会盯着释门锤,枪打出头鸟。 “祁言,记下。”朱翊钧头也不回地叮嘱道。 一身便服,装扮成小厮的祁言连忙应了下来。 走到朝天宫正门牌坊,上面的题字改了,变成了“精忠报国”。 请内阁首辅李春芳石麓公题写的。 状元公的字,写得就是漂亮,好看。 一群人站在牌坊下,见到朱翊钧走过来,连忙上前拱手行礼,“见过公子!” 为首的是一身撒曳服的薛麟,他被朱翊钧从南京调了过来,与郑洛一起主持武学的筹备和建设工作。 薛麟在前面引路,走到朝天宫大门口,一座高大宏伟的牌楼式大门,上面题着一行大字:“洪武军事学院”。 新旧结合。 朱翊钧抬头看着上面的题字,“这字写得有点差,叫你们题字,都不肯写,非要我写,都知道我的字写得不好看,还要我写。” 在近臣们的眼里,太子殿下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字写得不好看。 当然了,朱翊钧的字勉强能过得去,跟一般的秀才差不多,毕竟从小就开始练字,童子功还在。 人家又不要去考进士状元,字练得那么好干什么?他还要看许多的书和卷宗,忙着军国事,勤着练骑射健身,没有那么多时间练字。 “公子,吾等都觉得这题字气象万千,有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郑洛在一旁奉承道。 朱翊钧呵呵一笑。 自己的题字被技艺精湛的木匠刻在匾额上,等于十八重精修过,碍眼的细节全部丢掉,再丰润填补,所以才显得气象万千,气势不凡。 郑洛和薛麟陪着朱翊钧走进原朝天宫,现洪武军事学院。 “公子,引用洪武年号,承太祖武烈,吾等牢记在心。只是许多人不明白,为何叫军事学院,不叫武备学堂,或者什么书院?”薛麟在后面问道。 “你们是武人,习得是戎政军事,干嘛跟文人儒生一样。而且在本公子的心里,你们将自成气候,别立一派,就要用与众不同的名字。” 自己还要用你们改变一下时代风气,引领一下时代潮流。 “洪武军事学院,这校名字数就比文人的什么白鹿书院、岳麓书院要多,压他们一头。” 说完,朱翊钧先哈哈大笑起来,众人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跟着轻笑。 朝天宫很大,比国子监和文庙加在一起都宽敞。改建成洪武军事学院后,除了学堂、住舍等建筑,还整平了四处空地,北边一处最空旷,用作骑射校场。 左边一处第二空旷,用作主校场。其余两处稍小,用作其它用处。 朱翊钧指着其中一处说道,“这里改为蹴鞠场,那边改为马球场。军校学子就要有勇武血性。 蹴鞠马球,分队对战,对内团结,对外拼搏,是和平时期的战争,也是军校最适合的业余消遣,不要学那些文人酸儒,正事不做,只知道饮酒狎妓,还自诩风流。 呸!他们上不能报朝廷,下不能慰万民,什么风流,屁流! 大明有志之士,真正的风流是站在万里之外,用马鞭指着前方,大声宣布,此乃大明疆域!” 薛麟等人听得热血沸腾,郑洛却很是尴尬。 太子,我也是文人儒生,可我真得不酸。 转了一圈后来到主学堂,军校学生们将在这里上课,朱翊钧在这里看了几间课堂,满意地点了点头。 “洪武军事学院是大明最高武备学堂,比陆军的西山武备学院、海军的大沽水师学堂更高一级,分指挥科、参谋科,以及研修院,专门为大明陆海军培养高级指挥人才。这是学院的办学目的,大家要牢记!” “臣等记住了!” 这里都是自己人,也没有必要再掩人耳目。 朱翊钧继续说道:“身为洪武军事学院的院长,我不能袖手旁观,设计了两款服装,让成衣铺裁缝制成。祁言,拿出来。” “是。” 祁言转身出去,很快带着四位扈卫,捧着四套衣服又进来。 “找四位身形差不多的穿戴起来,给诸位看看。” “是。” 祁言带着人去了旁边,很快换好了。 四人分别穿着两套新颖的服装,上衣下裤,外面是一件到膝风衣。大翻领,对排铜扣,扎腰带,红色肩章、袖章,袖口有红条边。 头帽脚靴,头上戴着圆顶帽,前面有硬帽檐,中间一圈红色,正中帽徽是一颗五角星。 左边两人的服装,衣帽基色是青灰色,右边两人则是藏青色,其余的大同小异,肩章、袖章有一些区别。 这是朱翊钧在二战苏式、德式军装的基础上,兼顾现在的审美和裁缝手艺改制的。 他指着四人说道:“左边是陆军军装,右边是海军军装。帽子上的红星,取意‘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我大明火器盛行,水师大兴。官兵们反应最强烈的一点就是使用火器,操纵帆船,旧有的服装非常不便。 不便就要改!春秋战国时,赵国武灵王都知道顺时而动,易胡服、习骑射。反倒现在某些人,天天把祖宗挂在嘴巴,时时念叨着祖宗的那些旧俗惯例。 偏偏舍弃祖宗留下的疆域和基业时,却慷慨大方得很,他们真是祖宗的孝子贤孙啊!” 朱翊钧发动祖传的讥讽大法后,右手一挥:“现在我们要顺应新的时代要求,既要实用,又要美观!这两套军装,就是我给洪武军事学院送的礼物。” 薛麟等人连忙拱手道:“臣等代学院师生,谢过殿下!” 第二百一十四章 要奋起的朝鲜君臣 江华岛东岸。 朝阳从东边天地之际冉冉升起,一轮红日,照亮了朝鲜三千里江山。 权知朝鲜国事的李昖跪在海边,对着王京汉城的方向,放声痛哭。只是日复一日的这般做戏,早就让他麻木了,泪水也干了,也哭出技巧来。 干嚎一声高过一声,嘶哑悲呛,带着李昖哭天喊地的喊声:“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社稷万民啊!” 只是旁人都听得出来,这干嚎哭喊声里,全是技巧,没有一点感情。 一刻钟后,李昖站起身,搽了搽脸上不多的泪水,拍了拍衣襟上的泥土,一脸轻松地对内侍说道:“走了,回去了。” 这是李昖每天必须要做的功课,一早就要到岛上东岸,对着陆地和汉城方向,哭嚎一刻钟。不这样做,江华岛的那些朝鲜臣子们会围着他,哭得比他还要惨烈。 话语里会指责他舍弃了祖宗基业,抛下万千子民不顾,是昏君。他们这些朝鲜硕果仅存的忠臣义士,一定会天天在他身边哭谏,一直哭到他回心转意为止。 李昖无可奈何,只好每天来岸边做一次功课。 “大君,这样做有何用处啊?”身边一位内侍郑仲基,给他披上外袍,轻声开口道。 在此前逃难过程中,李昖多亏了郑仲基临危不惧,指挥着一群内侍和护卫,硬是从兵荒马乱中逃到了江华岛。 又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患难与共,郑仲基已经成为李昖最信任的人。 私下里,李昖居然把自己和郑仲基比喻为天朝前唐肃宗和李辅国。 “哄得那些大臣们不再呱噪,就是最大的用处!”李昖苦笑一下答道。 郑仲基三十岁不到,长得眉清目秀。 “大君,收复王京,还是要靠大明王师。只是大明到现在,怎么还没个说法啊。” 李昖摇着头说道:“大明使官说了,东北有北虏图们汗犯境,南边有西夷扰民,水陆两师抽调一空,实在无力帮助朝鲜平叛。 唉,北虏西夷,都不是好惹的。也就大明上国,能跟这些穷凶极恶之徒周旋到底。可叹啊,上苍不眷顾朝鲜啊,叫人奈何!” 郑仲基也跟着感叹两句,“是啊,朝鲜被乱贼所乘之际,偏偏北虏西夷又来惹事,可怜朝鲜百万百姓,深陷乱贼水深火热中,翘盼王师而不得。 大君,奴婢听说,贼酋李赞道、朴仁勇和崔光中彻底闹翻,李赞道据王京,朴仁勇退据全罗道,崔光中退据平壤。三方混战,下面又分成十几股乱兵,占据州县,各自为政,互相攻伐,三千里江山,无一处不烽火,无一处不腥膻。” 两人甩开腿在崎岖路上走了两里,李昖有些累,提起衣襟,在路边的石块上坐下。 郑仲基盘腿在旁边的草皮上坐下,其余内侍护卫,各自散开,在泥地上坐下。 李昖用右手轻轻地捶着腿脚,左右看了看,发现众人都离得比较远,不虞被人偷听,轻声对郑仲基说道。 “我听几位先生说,大明北有胡虏犯境,南有蛮夷滋事,全是因为太子秉政,倒持太阿,擅权乱国,不修仁德,这才有此大祸。” 郑仲基连忙阻止:“大君,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要乱说,小心耳目。” 李昖连忙说道:“我也就是跟你说一说。” “大君,这些人的胡言乱语,千万不要轻信。” 李昖很是疑惑,“这些先生都是大儒名士,道德文章,连明人都敬佩,他们说的话,上合天理,下证圣贤,很有道理的。” 郑仲基也左右看了看,轻声道:“大君,戊辰之祸,根源是什么,你还没看清楚吗?” 李昖鼻子一哼,脸上露出不快之色,“他们说是因为我和先君不修德政,近小人而远贤臣,这才铸成此大错。 在本君看来,这是再荒诞不过的屁话!” “大君英明,这话确实是屁话。 两班大臣,尤其是文臣世家,上把持朝政,下盘踞地方,弄权乱政,盘剥百姓,就是这些人对百姓们敲骨吸髓,甚至连边军和地方备军的钱饷都不放过,苛政日积月累,终究有这大祸。 现在生灵涂炭,他们又恬不知耻地把祸源安到先君和大君头上,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昖目光一闪,欣然道:“这真是肺腑之言,仲基,你真是本君的股肱心腹啊。可恨!本君也想奋起,清霾除邪,可是有心无力啊。” 郑仲基眼睛在李昖的脸上悄悄眯了好一会,这时连忙答道:“大君,眼下就有天赐良机。” 两人暗地里试探了一番,发现对方的想法跟自己相近,就继续往下说。 李昖眼睛一亮,“什么良机?” “大君,朝鲜乱贼横行,烧杀抢掠,虽然生灵涂炭,可世家豪右在地方的根基也被横扫一空。大君在大明王师进剿平叛时,能够主导庶事,比如请大明帮忙训练一支亲军,收复地方后重新安排官职,分配田地。 如此这般,对于朝鲜无异于烈火涅槃,大君可与武烈大王并肩。” 李昖的眼睛更亮了。 是啊,现在朝鲜被乱军打得稀巴烂,势力最大的世家豪族们,死伤惨重,元气大伤,自己只需要按照郑仲基所说的,完全可以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凌驾于两班之上,等于再造新的朝鲜! 想到这里,李昖怦然心动,但是他很快明白,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大明的支持。 “仲基,你说如何让大明全力支持本君?” 大君,大明因为他们此前提出的条件,恢复前唐边界,以大同江、白山、泥河一线为界,割让以北土地给大明,那些大臣们坚决反对,谈判破裂,进而态度疏远,对我们不闻不问。” 李昖也有些怨言:“大明是朝鲜宗主国,为何如此重利轻义?” 郑仲基劝道:“大君,大明是朝鲜宗主国不假,可是戊辰之祸是我们国内那些家伙酿成的,凭什么大明出兵出粮饷,助朝鲜平乱还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换做我们,愿意吗? 那些大臣口口声声喊着宗藩礼法,想用大义之名让大明助朝鲜平乱,实际上就是想白嫖大明兵马和粮草。只是他们太自作聪明,完全把别人当成了傻子。” 说得也是,李昖点点头。 郑仲基又悄声补了一句:“大君,朝鲜此前纵有三千里江山,却在两班世家手里;如果割去大同江以北,少了一些土地,可余下的江山却在大君手里。 不可同日而语啊大君!” 李昖沉默许久,终于徐徐点头:“郑卿所言极是!本君心意已决,答应大明的条件,请大明出兵平叛,并请助我训练一支军队。 只是此事,需要暂且秘密与大明沟通协商,郑卿,你说派谁去合适?” 郑仲基想了想,提议了一人:“判兵曹郑仁弘郑先生,数次出使大明,与大明朝堂非常熟悉。此人历来受那些大儒名士们排挤,格格不入。 且对大君赤心忠胆。他奉命去大明京师向天子贺万寿,可滞留不归,却宁可回在江华岛与大君同甘共苦。 大君何不笼络此人,以为密使,借以乞求援军之名,再次出使大明,议定大事!” “好!”李昖欣然道。 商议得七七八八,李昖、郑仲基两人起身,继续往住所赶路。 走进由集市发展而来的“难民营”,里面住满了逃出来的朝鲜两班大臣和他们的家人仆人。 李昖一行人一进栅门就听到有人在大声争吵。 “程朱所言,存天理灭人欲,就是要让众人明白天理大义,克制私欲贪心。只要人人明理知义,自然就会遵循三纲五常,天下自会大同。” “荒谬!天地万物在乎一气。一气生而万物生,一气息而万物亡。天理人欲,皆在此一气中” “你这是异端邪说!” “呸!你是腐朽陈词!” 两票人口水直飞,互相乱喷! 李昖一行人表示已经很习惯了。 这些大臣没事就聚在一起,名为总结民乱经验,实则推卸责任,互相甩锅。进而又为各自所习的儒学,你争我辩,吵不停。 大明发得那点救济粮仅能糊口,这些人的家人仆人,都会去江华岛海港做事,搬运货物,帮水手洗浆衣服挣些米粮回来,让这些大儒名士能够多吃点,有力气继续吵。 说来也奇怪,朝鲜民乱横行,各地兵火连连,可是岛上海港生意十分地好,货船转运不休。 回到住处,李昖让郑仲基悄悄去找郑仁弘,两人约在江华海港区一座酒馆里,那里人多杂乱,却是最好的掩护,因为那些大儒名士们绝不会去那里。 他们有点钱,都会去江华城的酒楼饭馆里潇洒一回,那里才是他们这些风雅之士们应该去的地方。 李昖换了一身衣服,在郑仲基和几位便装心腹护卫陪同下,来到酒馆的单间里,与郑仁弘见面。 两人稍微试探几句,便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谈得开心的君臣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隔壁房间里,谍报侦查局的密探用特制听筒贴着墙壁,把他们的悄悄话听了一个仔细,全部记录在册。 第二百一十五章 伯思哈儿的野望 伯思哈儿挥动马鞭,抽打着坐骑,身后的上百护卫紧跟其后,一行人在草原上疾行,风驰电闪,一路狂奔,很快就来到俺答汗王帐附近。 伯思哈儿翻身下马,把坐骑丢给护卫,跟宿卫说了一声,不停地搽拭着额头脸上的汗珠,在原地踱步,焦急地等待着。 出来一位俺答汗的贴身大管事,见到伯思哈儿,点点头便把他往大帐里引。 “巴里苏哈昆仆,这十几日,大汗的心情如何?”伯思哈儿轻声问道。 巴里苏哈根是俺答汗的昆仆,也就是大内总管,是俺答汗最信任的近臣。跟伯思哈儿是老熟人,平日里从他手里得了不少好处。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不好,糟心的事一件接一件,大汗心情能好到哪里去。前日用马鞭把一个不长眼的明安兔,活活抽死了。” 伯思哈儿眼睛一转,继续说道:“我新近得了个稀罕玩意,一个镶金嵌玉的座钟,会报时辰,一到点就有鸟儿跳出来啾啾地叫,跟百灵鸟似的好听。 据说是明国人从万里之外的西洋运来的,我花了一千匹骏马才把它买到手。” 巴里苏哈眼睛一亮,透出贪婪的光,“小的听说过,那可是天下及其罕见的好宝贝。 据说当时那林台吉、不彦台吉、把林台吉都想买,还是昆都仑汗阔气,出手一千匹骏马,把它抢下了。” “正是。昆仆要是喜欢,就拿去把玩,什么时候玩腻了再还给我就是了。” 巴里苏哈转过头来,露出最和善的笑容:“那真是太感谢昆都仑汗。” 他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东边传来详细的消息,图们汗完了。突然发了神经一样,带着察哈尔部主力,绕道黑山从北边入扰辽东,结果在开原城大败。 六万兵马死伤殆尽,据说图们汗只带着不到三千兵马西窜喀尔喀部领地。 明军尽起三路大军,穷追猛打,以雷霆之势遍犁察哈尔部领地。偏偏大汗因为鄂尔多斯那边的事情,不敢轻动,只能坐视明军把察哈尔部吞并。” 伯思哈儿眼珠子一转,说道:“昆仆应该劝劝大汗。明军大败察哈尔部,也算是一件好事。中原的军队,在草原上站不住脚的。 今年铲除了图们汗的根基后,自然就会退回关内,届时大汗派人去接管牧场,收拢部众,左翼就会归附在大汗麾下,还是一件好事。” “我也这么劝大汗。可是大汗说,现在的明军不一样,他们跟百年前北逐草原的那些明军不同,他们有火器,再勇猛的草原骑士,也会被他们像兔子一样打死。 他们雄心勃勃,拥有无穷无尽的财货。就像我们逐水放牧,他们沿着草原的河流,向前筑城,一座座水泥石块搭建的城堡,会像钉子一样钉在草原上,然后再编织成一张网,把草原上的部众像牛羊一样,网进一格格的笼子里。” 伯思哈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喃喃地说道:“大汗也是这么想的?” 巴里苏哈走在前面,嘴里答道:“是啊,也不知道大汗怎么了,变得如此忧心忡忡。可是我们右翼这边,一堆的烂事。吉能之事,我看只是个开头。” 伯思哈儿看到巴里苏哈有转头回来的意思,脸色一变,目光变得浑浊迟钝,“是啊,这次我奉大汗之命去调查吉能济农遇害之事,顺便查探他那些弟弟子侄的动向,没有好消息啊。” 巴里苏哈心里一乐,你要是有好消息,怎么舍得把那件稀罕的“西洋”座钟“借”给我把玩呢? 想到伯思哈儿如此慷慨,自己也不能拿了东西不办事,连忙又提供一些要紧的情报。 “这十几日,莫伦哈屯来找过大汗好几次,放出话来,要是敢伤了把汉那吉的性命,她就带着部众迁去青海,跟大汗恩断义绝。” 伯思哈儿倒吸一口气。 莫伦哈屯这话说得极重。 虽然几十年过去,她从父亲赛音阿拉克汗手里继承的王帐部众和兵马,大部分被俺答汗吃掉了,但还是有数千帐部众和两三千兵马。 关键是莫伦哈屯出走,政治影响太大了,对俺答汗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不到万不得已,俺答汗是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 吉能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俺答汗要优先考虑的就是拉住莫伦哈屯,不让她跟自己翻脸。 伯思哈儿在心里揣测了一番,心里有了定计。 走进大帐里,俺答汗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他飞快地站起来,拥抱了一下行完礼的伯思哈儿,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伯思哈儿,我亲爱的弟弟,快请坐。” 等两人坐下,俺答汗迫不及待地说道:“伯思哈儿,你说说,吉能死后,鄂尔多斯万户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鄂尔多斯万户,大领主是济农吉能。 吉能长弟狼台吉,领着扣克特锡包沁和乌喇特图伯特两部。 三弟那木按领达喇特杭锦和墨尔格特巴罕两部。 四弟花台吉领巴苏特卫新部,五弟克登威正台吉领浩齐特克里野斯部,六弟打儿汉台吉领卫郭尔沁部。 七弟银锭台吉自领一部,与侄儿切尽黄台吉关系很好。 切尽黄台吉是鄂尔多斯万户的异数。 他是俺答汗兄长吉囊第四子花台吉之子,出生时有异象,长大后能征善战。 嘉靖四十一年,跟着俺答汗从政瓦剌,以偏师击败土尔扈特部主力,俺答汗大喜,把降附的土尔扈特等瓦剌部众赐给他,还把居延海给他做牧场。 自此切尽黄台吉驻扎在亦集乃城(内蒙古额济纳旗),拥部众上万帐,精兵万骑,半独立于鄂尔多斯万户。 “大汗,吉能一死,狼台吉跟那木按争锋相对,争抢济农王帐部众和兵马。克登威正台吉和打儿汉台吉参与其中,四人陈兵边界,各不相让。 吉能的四个儿子,迅速瓜分了王帐部众和兵马,选择了一位叔叔做外援,也开始斗起来。 大汗,鄂尔多斯的局势是一触即发,一个不慎,极有可能酿成数万人的大混战。” 俺答汗脸色一下子垮了。 他知道,不要看自己的这些侄儿侄孙,兵戎相见,恨不得把对方的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可是自己一插手鄂尔多斯万户,他们会立即放下前嫌,结成一派,跟自己对抗。 过了好一会,他才嘶哑着声音问道:“把汉那吉呢?” “大汗,听说他西奔去了亦集乃城。” 俺答汗脸色一变,“什么!” 随即他问道:“花台吉目前的动向?” 伯思哈儿答道:“大汗,据悉花台吉率部从榆林以西,迁往宁夏以东。” 居延海在宁夏以西,你迁往宁夏以东,你们父子俩遥相呼应啊! 切尽黄台吉骁勇善战,又多谋略,是俺答汗看中的族中青年才俊,现在他有插手鄂尔多斯的意思,让俺答汗十分忌惮。 支持父亲花台吉抢夺鄂尔多斯济农之位,他身为长子,过不了几年可以轻轻松松接位。 但这样怎么能行! 当初俺答汗就是看在切尽黄台吉有才能,却势单力薄,才愿意大力扶植,作为牵制吉能及其弟弟们的一着棋子。 现在想不到却成了隐患祸害。 伯思哈儿看着俺答汗脸上的神情,心里冷笑了两声。 阿勒坦,你也有今天! 当年赛音阿拉克汗把家业传给兄长吉囊,他带着你,还有我,南征北战,把父汗的基业扩大。不想吉囊三十多岁就早逝。 你阿勒坦乘机收娶了莫伦哈屯,把父汗王帐部众和兵马主力尽收囊中,又趁着吉囊早死,侄儿吉能年少不懂事,把永谢布部抢了去,还把鄂尔多斯万户分成几部,赐给吉囊的几个儿子,名为仁慈大方,实际上不想让吉囊一脉壮大。 我呢?把兄长赐给我的喀喇沁部,借口防御察哈尔部,逐步夺走,交给你的长子辛爱黄台吉。 结果他骄横忤逆,连你这个亲老子都背叛,还把我千辛万苦收降的喀喇沁部败得一干二净。 察觉到俺答汗目光转过来,伯思哈儿马上又禀告了另外一个消息。 “大汗,臣弟调查时,附近的牧民说,事发时听到打雷的声音。” “当时下雨?” “没有,是大晴天。” 俺答汗有些不明白了,晴天打雷? 难道我那位大侄子是被长生天用雷给劈死的? 不对! 他突然想到了,脸色惨白,转头死死地盯着伯思哈儿。 “火器,伏击吉能的人用了火器!该死!难道明军也参与其中!”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安南莫氏还在? 看到俺答汗脸上惊慌失措的样子,伯思哈儿心里泛起快意。 鄂尔多斯已经够乱了,要是明军也掺和其中,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乱中更乱。 俺答汗现在头痛欲裂,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伯思哈儿故意等了一会,才“好心”地出声提醒。 “大汗,我们土默特部其实也有不少火器。” 嘉靖年间,俺答汗武德充沛,多次破边,大败明军,缴获了许多火器。只是蒙古工匠手艺不精,不会修缮火器,更没有火药来源。 这些火器打几下就成了烧火棍,最后的结果是熔掉回炉,打造成兵器。 俺答汗默默地盘算着,明军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按理说他们没有兴趣,也没有这个胆子。只是这些年,开边互市,明国商人的足迹遍布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以及青海等草原,与各处的首领们往来密切。 难保其中没有猫腻。 还没想明白明军在这件事的角色,伯思哈儿的新提醒让俺答汗又犯了嘀咕,难道土默特和鄂尔多斯有人故意使用火器,好嫁祸给明人? 伯思哈儿的好心提醒紧跟着又来了。 “大汗,三娘子的亲卫扈从,火器铁骑队。” 俺答汗脑瓜仁子都要炸了。 三娘子最喜欢奇珍玩意,于是大家想方设法奉承他。 俺答汗过大寿期间,许多来宾在数千里之外,于是提前两三个月赶来,为了迎接这些贵宾,有部众拿着缴获的火器对着天空施放,以轰隆声让来宾们听个响,以壮声势。 三娘子听了个响,觉得很好玩,就缠着俺答汗索要火器。 俺答汗宠爱她,便下令把土默特部所有的火器都献上,存货不多,很快就把火药施放完了,而且这些火器在蒙古人手里,缺乏保养,打几下纷纷坏掉了。 三娘子却是越听越过瘾,想要更多的火器来听个响。 俺答汗虽然是漠南雄主,可这玩意他也没有,明国商人也不敢冒着被抄家灭门的危险卖到北虏。 只好找大明贺寿使汪道昆商议,能不能支援一些火器,当玩具给三娘子听个响。 汪道昆觉得是个结交三娘子的好机会,急报大同的王崇古。王崇古不敢擅定,八百里急报禀告了朱翊钧。 最后朱翊钧拍板,支援了五百支单眼铳之类的边军淘汰的旧式火器,同时还暗地里把火药做了手脚,威力减半。 汪道昆拿着这批火器,献于三娘子。 三娘子大喜,回赠了五千头牛羊,然后特别组建了一支火器铁骑队,用这五百支火器装备,耀武扬威,没事放个铳听个响。 现在吉能被伏击的现场,听到了火器的声音,明军有火器,而土默特三娘子有一支漠南唯一的火器铁骑队。 把汉那吉的妻子把汉比吉与三娘子的关系密切,十分交好。会不会是把汉比吉哄骗三娘子,把她的那支火器铁骑队借了出去。 俺答汗想起来,事发时,三娘子好像带着那支火器铁骑队去大青山,说是为儿子不他失礼祈福。 施放火器,炸响天空,让万众瞩目,也引起长生天注意。 火器铁骑队出去了几天,名义上去了大青山,实际参加了伏击吉能? 吉能是自己的孙子把汉那吉杀的,俺答汗已经焦头烂额。幸好草原上都知道吉能抢了把汉那吉的女人,伺机报复,勉强能说得过去。 可是三娘子也牵涉其中,这件事俺答汗就彻底说不清楚了! 这些事在俺答汗的脑子搅在一起,搅得他头昏脑涨。 “报!”有亲兵气喘吁吁地冲进来。 “什么事!”俺答汗身子一弹,站起来厉声问道。 “报大汗,刚接鄂尔多斯急报!狼台吉偷袭了巴苏特卫新部,杀死了花台吉,银锭台吉护住巴苏特卫新残部,在博木池渡过黄河,退向西套地区。” 俺答汗身子一晃,几乎要倒下,伯思哈儿连忙上前扶住他,搀扶到座椅上慢慢坐下。 躺在虎皮座椅上沉默了许久,俺答汗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鄂尔多斯从此多事!漠南难得安宁了。来人!” “在!” “召集王帐兵马,再传令土默特、永谢布诸部,聚集兵马,向西移动。” “是!” 大明西北乱成了一锅粥,东南却风平浪静。 葡萄牙特使,驻满剌加副总督孔塞达.阿威罗.莱昂,带着一支使节团,乘坐两艘帆船,乘着春天初起的东南风,到达了香江港。 大明南海宣慰使胡宗宪在这里接见了他们,热情款待,还邀请他们到香江港检阅朱雀水师。 胡宗宪站在一艘四千料(1300吨)吴淞船的艉楼上,指着远处一支庞大的舰队,意气风发地对莱昂说道。 “孔先生,这支水师就是朱雀水师,一举歼灭了犯我大明天威的西班牙舰队。现在奉诏北上,接受朝廷的犒赏。” 莱昂听完通译的话,脸色的笑容非常勉强。 他身后的使节团成员,贵族、传教士、商人,各个脸色都发白,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架。 这支船队超出他们的想象。 高大的船体,高耸的桅杆,一面面巨大的帆布,密密麻麻的炮口,排成三路纵队,趁着海风,从右边徐徐驶过来。 一艘,两艘,上帝啊,足足十六艘,周围还有二十余艘负责警戒。 这些警戒的船只要小许多,可就是这些小船,葡萄牙舰队的主力舰也不见得能打赢。 大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十几年前,他们被一群猴子从海面上袭扰得焦头烂额,现在摇身一变,变出一支震撼全世界的舰队。 胡宗宪瞥了一眼莱昂,觉得这一招敲山震虎很有效果,暗暗给潘应龙使个眼色,然后捋着胡须很矜持地对莱昂说道。 “孔先生,待会你们需要捂住耳朵。你们都是我大明的贵客,把耳朵震坏了,本官就是失礼了。” 莱昂不屑地一笑。 身后的贵族军官们也保持着最后的倔强,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葡萄牙海军的战舰,也是打炮的,而且很会打炮。我们都听习惯了炮声,怎么可能会把我们的耳朵震坏? 不要把我们这些文明人,看做非洲和新大陆的那些土著。 桅杆上的旗手打出旗号,朱雀水师在海面上改变队形,两支纵队调头转向,剩下一支纵队向一艘靶船驶去,驶到临近处,舰炮依次开火,一炮接着一炮,巨大的炮声撕裂着空气,汹涌地传到这边,如同千军万马一般冲进众人的耳朵里。 莱昂等人脸色惨白,继而又变青,扶着栏杆,为刚才的自傲付出了代价。大明水师的火炮要多得多,口径也要大得多,才会发出这惊天动地,让人肝胆皆裂的声响。 见识比较少的传教士和商人们,吓得蹲在了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 胡宗宪喉结来回抖动了好几下,抓住栏杆的手用力到发白,他瞥了一眼莱昂等人,觉得效果非常好。 这一顿炮击花费不小,但是值了! 离船回到岸上,安顿葡萄牙使节住下,胡宗宪自回签押房坐下,看到桌子上一堆的奏章,右手在上面拍了拍,欣慰地说道。 “半年过去,老夫不负太子殿下重负,终于稳住了这南海的局势。” “督帅殚精竭力,将士们奋力用命,才能压制安南莫氏,剿灭西班牙船队,威服南海。”潘应龙奉承了一句。 胡宗宪长舒一口气,面带三份得意,“对了,安南莫氏求和降书,有加八百里加急呈送进京吗?” “前日就报送上去了。” “嗯,虽然老夫不甘心,欲除之而后快。但是关乎灭国大事,老夫不敢擅专,必须要呈请太子定夺。” “督帅善谋国,也善谋身啊。” 胡宗宪指了指潘应龙,得意地哈哈大笑。 西苑,陈矩拿着几本急报走进勤政堂。 “殿下,督理处送来几分急报,其中一份是安南莫氏的求和降书。” 坐在那里伏案批阅奏章文卷的朱翊钧头也不抬,淡淡地问道:“安南莫氏还在?” 陈矩微微一愣,随即低头答道:“奴婢知道了,奴婢马上批红!”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外交事宜最重要的是里子 陈矩把其余的急报放到书案上,匆匆返回司礼监。 朱翊钧把手头上的奏章看完,顺手拿起陈矩放在桌面上的,看完后对祁言说道。 “把曹兵部请来。” “是。” 十几分钟后,朱翊钧起身,在屋里空地上活动肩颈,以及腰腿。 上一世资深公务员的经历告诉他,事业是大家的,身体是自己的。伏案很容易出现颈椎、腰椎、肩周等疾病,自己年纪轻轻,可不要这么快就养成坏习惯。 于是就叫钦天监和太仆寺制造了一个定时器,上好发条,一个小时会响铃,起身离开书案,做十分钟的运动。 刚做了一组扩胸运动,曹邦辅匆匆赶来。 行了礼后,朱翊钧请曹邦辅坐下,叫人上茶,坚持把最后一组肩部运动做完。 “曹公,现在鄂尔多斯大乱,俺答汗调集兵马西移,以防乱事蔓延右翼的其它诸部,这是件大好事。” 曹邦辅身为兵部尚书,兼督理处协理戎政,知道内情,拱手说道:“全是太子殿下运筹帷幄,汪道昆和王崇古全力以赴,才有此好结果。” “目前看是好结果,但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经验告诉我们,两伙人打架,打到最后受伤最严重的往往是旁边看热闹的。 鄂尔多斯大乱,俺答汗全力应对,我们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但我们要记住,俺答汗是草原的狼王,他会不会为了转移内部矛盾,向我大明开战?” 曹邦辅一愣,捋着胡须沉吟一会,觉得很有可能。 “殿下英明,从大好局势中看到了危机所在。即如此,督理处当廷寄山西宣大、陕西、甘宁三督,命他们加强戒备,随时待命。 同时抽调两到三个战略机动师,进至榆林、靖边一带,随时待命。” 朱翊钧点点头,“曹公应对得当。只是战略机动师西调,京营就空虚了。幸好戚继光留在了滦河,离京师不过三天三夜的路程,万一事急,还能赶得回来。” 曹邦辅听出朱翊钧话里的意思,连忙应道:“戚元敬识大体,做事稳重,殿下以他为帅,英明无比。” “戚继光把建功立业、封侯进爵的机会让别人,自己留在滦河,北守辽河河套,南为京畿看住大门,孤心甚慰。 行事论心。曹公,朝廷不能让此等忠君爱国之士心寒。” 曹邦辅心领神会,“臣会把戚元敬等事记录在案,功成总结之时,优先叙功,请殿下定夺。” “好。” 祁言在一旁禀告道:“殿下,鸿胪卿王之诰递牌子求见。” 朱翊钧转头看了一眼曹邦辅。 曹邦辅连忙起身拱手道:“殿下,臣无事禀告了,恳请告退。” “好,西北三边的事,曹公帮忙多看顾。而今西北风起云涌,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谁也不知道抡起的拳头,最后会落到谁的脸上。但是无论如何,大明的铁拳,必须蓄势待发。” 曹邦辅连忙应道:“臣铭记在心,臣告退!” 过了一会,鸿胪寺卿王之诰被祁言带了进来。 方逢时调任甘宁总督后,王之诰被举荐接任鸿胪卿。这位也是位能臣干吏,曾经巡抚过辽东。 行礼后朱翊钧请他坐下。 “告若先生,有什么事?” “殿下,臣奉命会见朝鲜使者郑仁弘,他向臣恳请,觐见殿下,说是有要事亲禀。” “要事,什么要事?” “臣问了,郑仁弘不肯全说,但言语间应该是朝鲜国主,愿意答应我大明的条件。” “朝鲜国主愿意答应我们的条件?”朱翊钧想了想,“也该答应了。谍报侦查局那边的工作富有成效。 祁言,这几日孤的行程可有空闲?” 祁言查了一下答道:“殿下,四日后午休后有一个小时空余。” “那就四日后,告若先生带这位郑仁弘来。” “遵令旨。” “日本使节团,到了哪里?” “回殿下的话,上月到了登州,正好在外岛隔离十五天期满,无虞后已经送往大沽,正在进京的路上。” “日本使节团的目的,鸿胪寺都查清楚了吗?” 王之诰连忙答道:“鸿胪寺拿到了谍报侦查局的通报,大明封锁日本海域四年,民生凋零,各领主忍无可忍。 去年在幕府将军足利义辉的支持下,副管领细川藤孝出面,暗地里联络了武田、织田、北条、六角、三好、浅井、毛利、朝仓、上杉、大友、龙造寺、德川等地方实力领主,达成了共识。 这种局面不能再持续下去,必须要与我大明议和。议定后,这才以幕府将军的名义,派出近卫前久、细川藤孝、明智光秀出使我大明。” 由于大明水师的兴起,每年两次对日本国海岸线定期不定点的清理,使得日本局势发生了变化,所谓的永禄大逆不复存在。 各地领主正在为领内的民生经济焦头烂额,没有多少余力发动“合战”,互相之间的攻伐密度和力度都降低了许多。 三好长庆死后,“剑豪”将军足利义辉失去最大的牵制,利用当前局势,纵横捭阖,活得好好的。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说道:“跟我大明和谈,知道我大明的条件吗?” “使节团知道。” “第一条,日本国主以藩属逾称天皇,大不敬。大不敬是什么罪名,他们清楚吗?” 王之诰答道:“使节团明确表示,他们清楚。” “清楚就好。看样子他们是要把天皇抛出来当替罪羊,平息我大明的怒火。不愧是素有以下克上传统的日本国。 既然如此识趣,那就跟他们和谈。李超所率的青龙水师,即将沿着西班牙人的路向东而去,揣他们的老窝,抢他们的地方。 日本就在必经之路上,以后要成为一处重要的中转站,确实到了可以和谈的时候。” “臣遵令旨。” “还有葡萄牙人的使节团,正在北上,鸿胪寺也要安排好。以后大明外交政策要变,朝贺是朝贺,贸易是贸易,一个是面子,一个是里子。面子是荣光,里子是真金白银。 两者都重要,但还是真金白银更重要。没有真金白银,大明如何组建强大的海军?如何宣慰南海?如何击败不服王化的东倭西夷? 打不赢,那就什么面子都没有了!” 朱翊钧在屋子里转着圈,声音掷地有声。 王之诰连忙应道:“太子英明。” “满剌加龙头港,南海水师左营占住就占住了。孤看过俞大猷他们献上的舆图,那个地方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海上关隘,像一张嘴巴,南海已成大明湖,那里是咽喉,北上东海是腹地。 以后我大明海军扬帆西洋,西边海商入我大明,都要从那里进入,就叫龙口县,设三宝府,暂辖龙口、万生等县。暂时由海军局代管,你们鸿胪寺协管。” “臣遵令旨。” 王之诰离开后,朱翊钧坐下来继续翻阅奏章。 他拿起一份司礼监拟定的目录,上面列名昨日在京和地方官员通过地方三司、六部五寺两院,以及通政使司上奏了多少奏章,分门别类。 事关吏治的多少份,事关财税的多少份.这就是司礼监每日最重要的工作。 地方和中枢每天上奏那么多奏章,朱翊钧不可能一一过目。 司礼监二三十位小内侍,就是负责阅览这些奏章,然后提取它们的主要内容,分门别类做好统计。 只有事关军事、大案要案等重大事宜,重要大臣们的奏章,以及朱翊钧指定的某些奏章,才会被直呈到案前。 朱翊钧扫了一眼目录,发现事关宗室整饬的最多,昨天就有二百七十二从地方和中枢源源不断地递上来。 他眉头一皱,“去把李春叫来,孤要问问他宗室整饬奏章的事。” 很快,司礼监大档头之一,秉笔太监李春赶到。 “奴婢见过殿下。” “这些事关宗室整饬的奏章,多是什么内容?” 李春被叫来时已经知道朱翊钧想问什么,已经做好了功课,连忙答道:“回殿下的话。这些奏章八成都是严惩宗室,彻底改革诸藩分封制,有甚者叫嚣着把这些诸藩宗室全部贬为庶民,利国利民。” “八成?”朱翊钧一拍书桌,祁言等人连忙跪下,“他们这是干什么!没完没了!蹬鼻子上脸啊!” 想了一会,朱翊钧说道:“去把大洲先生请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皇史宬的咸鱼们 隆庆三年春三月的一个下午,日头偏西。 太常寺少卿兼国子监司业蔡茂春,一身崭新的官服,意气风发地站在皇史宬门前。 此时的他,改投到同乡李贽门下后一路仕途通达,平步青云! 他转头看向身后三十多岁的儒生,“孺东?可知这皇史宬来历?” 身后此人名叫徐贞明,字孺东。 江西贵溪人,二十出头就中了举人,然后考了十几年会试,就是考不中。 于是到处寻师访友,好学向上。 后来做过同乡前辈的幕僚,一边学习经义,一边帮助前辈处理政务,在西北待过近十年。隆庆二年,又未中。 前辈实在看不过眼,就把他举荐给了同科蔡茂春。 蔡茂春考究过徐贞明,发现这位经义写得不如何,但是很有实干。地方政务,尤其是西北水利农种,还有边关武事,说得头头是道。 当然了,名士大儒们更能说,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但是能不能说细说实,言之有物,蔡茂春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徐贞明是位能臣干吏! 挖到宝了! 蔡茂春心中大喜。 他心里很清楚,西苑就喜欢重用这样的人物,其他的不说,王国光、刘应节、庞尚鹏等人善理财,料剧繁,全被太子殿下重用。 蔡茂春知道自己此前一直在清贵边缘衙门打转,处理文字、打打嘴巴仗、做做文宣教化工作没有问题,但理政实干是自己的弱项。 现在遇到了徐贞明,对于自己来说就是大好事。举荐给太子殿下,越能干越会获得重用,飞黄腾达。 可是徐贞明不管怎么平步青云,自己还是他的恩主,就好比李贽是自己的恩主一样。 在官场规矩里,恩主跟座师一样好使,背叛者都是坏了规矩,会被官场中人唾弃。 党羽啊,这就是党羽啊! 对于时刻想进步的人,就是希望上面有恩主,下面有党羽,上拉下推,腾腾地就上去了。 蔡茂春把徐贞明引入国子监,任助教,引为心腹,随时带在身边,悉心教诲培养。 徐贞明听了蔡茂春的问话,马上答道:“秋华先生,皇史宬原名神御阁,也名表章库。 嘉靖十三年七月丁丑,先皇嘉靖帝下诏在‘南内’(即皇宫外东南角)建造神御阁,用于保存祖宗神御像、宝训、实录等重要的档案资料。 诏书要求神御阁与南郊的斋宫(天坛斋宫)一样,采用砖石砌筑” 蔡茂春打断徐贞明的话:“为何先帝特意要求皇史宬必须用砖石砌筑?” “先生,紫禁城里宫殿多是木料所建,容易起火。南京城宫殿,多用砖石砌筑,少有失火。皇史宬里多珍藏皇家密档,十分重要,不容失火。” 蔡茂春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好。孺东,你继续。” 徐贞明知道蔡茂春在考究自己,继续答道。 “先帝诏书里,在布局上神御阁拟分为上下二层,上层存皇帝画像,下层存实录。 嘉靖十三年七月十七日,神御阁开工营建。 嘉靖十五年七月戊寅神御阁竣工,为单层砖石建筑,用于存实录等档案;历代先皇画像被安排另存于景神殿内,神御阁被先帝更名为‘皇史宬’。” “说得好!” 一人从皇史宬宬门走了出来。 头戴乌纱帽,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官服,四十多岁,显得有些憔悴沧桑。 “秋华兄,这位兄台对我们皇史宬如数家珍。我们皇史宬,天字一号清淡衙门,这位兄台都能知晓典故,果真是博学强记。” 蔡茂春得意地哈哈一笑:“全宜兄客气了。这位是皇史宬编撰袁全宜(袁咸安),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座师都是养斋公(严讷),跟在下是同门,还曾经共过事。” 袁咸安连连摆手,“不敢与秋华兄相提并论啊!” 是不敢相提并论,以前两人都是千年咸鱼,只是而今蔡茂春咸鱼翻身,他却被挪到皇史宬,继续做一条很有前途的咸鱼。 徐贞明连忙拱手道:“晚辈徐贞明徐孺东拜见袁前辈。” 袁咸安拱手问道:“客气了。徐老弟是哪一科的俊才,现在何处高就?” 蔡茂春答道:“孺东早年中举人,可惜会试坎坷。我的一位同科好友是他的恩师,举荐到我这里。 现暂居国子监助教,且等后年的大试之年。” 袁咸安羡慕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只要进到西苑的那个圈子里,升官就跟喝水一样。 国子监助教好歹也是从七品。 自己熬了这么久,也才是从六品,人比人气死个人啊! 袁咸安羡慕归羡慕,不敢怠慢两位,朗声说道:“今日上官蔡少卿带着徐助教,莅临我皇史宬,皇史宬上下,深感荣幸。” 蔡茂春笑着说道:“老袁,你休得拍我马屁,皇史宬虽然归太常寺管,但你们非常特殊,属于财政单列单位,直接由户部拨款。 不要说我,就是我们李卿正都使不上劲。” 蔡茂春含蓄地点了一句,袁咸安脸上浮出苦笑,叹了两口气:“这都是命了。算了,不说那些丧气的事,来,秋华兄,孺东老弟,跟我来,我带你们参观参观。” 袁咸安强打着精神,领着二人进了宬门,先是直奔正殿。 “我皇史宬由正殿、东配殿、西配殿、御碑亭、宬门等建筑组成,四周围以城墙。 宬门你们知道的,刚刚进来时验过腰牌证件,进来后左右两边是东西配殿,我们现在直面的是正殿。 皇史宬正殿依石室旧制,为砖石结构,建在高四尺三寸的石台基,折合新制多少米” 徐贞明轻轻答道:“一点四二米。” 袁咸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继续说道:“周围绕以汉白玉护栏,面阔九间,长约十五丈一尺,宽七丈二,高五丈一尺。” 说完停住,与蔡茂春一起看向徐贞明。 “长四十九点四米,宽二十三点六米,高十九点二米。” 袁咸安忍不住赞许道:“孺东老弟精通算学,有前途,比我们都有前途。” “前辈谬赞了。” “皇史宬正殿为黄琉璃筒瓦庑殿顶,拱券式无梁建筑,主要收藏我大明宗室皇族的玉牒、皇帝实录、圣训、印信等。均存放在金匮内。” 袁咸安指着铁栅栏门里面说道,“正殿内存有金匮一百二十台,另贮《永乐大典》等古籍。这些金匮每个约长四尺、宽两尺、高三点五尺,用楠木或樟木制作,外部包裹鎏金铜皮,可防虫蛀、霉变。 东西两侧配殿,奉太子殿下令旨,现在用来保存内阁诏书和题本的副本,正本在西苑的架阁库里。秋华兄,你们要找的东西,在西配殿,请跟我来。” 袁咸安带着蔡茂春和徐贞明参观了一圈正殿,带着他俩来到西配殿,这里还另辟了一间房间,用做皇史宬编撰等工作人员的办公场所。 正巧有一人走了出来,见了蔡茂春,都很惊讶。 “蔡少卿怎么有空到我们皇史宬一坐?” “田洲兄,我太常寺奉西苑之命,要召开九边清丈田地总结大会,需要翻阅一些内阁诏书以及题本。” 蔡茂春认识此人,他就是周秉洲。 隆庆元年年底,国子学助教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的俸禄折色严重,面对如山的外债,以及一贫如洗的家境,一根绳子上吊死了。 他的同科好友鸿胪寺主簿袁咸安,连同其他几位好友都察院御史周秉洲、礼部主事李治彬等五人,为其打抱不平,同时又为其凑集治丧钱银,端着碗举着旗子到朝阳门乞讨,轰动一时。 虽然在京官中口口相传,赞为朝阳门五义,却被高拱嫉恨上。他施展手段,把五人全部挪到皇史宬,利用此衙门的特殊性,打击报复。 五义的其余两人忍受不了,辞官回乡去了,现在只剩下袁咸安、李治彬和周秉洲三人,还在苦苦支撑着。 蔡茂春这次来皇史宬,真实目的就是来找周秉洲,三人最有胆气之人,也是他们三人的大哥。 李治彬也闻讯走了出来,蔡茂春眼睛微微一眯,朝阳三义今日全在啊。 好事! 蔡茂春寻得机会,让袁咸安和李治彬带徐贞明去抄录目录上所需的内阁明诏和题本,他留下来跟周秉洲窃窃私语。 过来半个小时,徐贞明三人回来了,蔡茂春也拱手与周秉洲三人告辞,施施然离去。 看着蔡茂春意气风发的背影,周秉洲握紧了拳头。 我踏马的再也不要做咸鱼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进击的皇史宬咸鱼们 散了衙,周秉洲把袁咸安和李治彬拉到一处常去的酒馆单间,来上三碟菜,一荤两素,外加一碟花生,还有一壶最便宜的“精酿米酒”。 这是三人最高消费了! 都要养家糊口,能从高拱的压榨逼迫下,挤出这点钱置办这些酒菜,已经费尽心思节俭了。 给每人都倒上一杯,周秉洲举起酒杯:“来,两位仁兄,我们今日有苦中作乐,畅饮此杯!” “好!同饮!” 三人一饮而尽,周秉洲抹了抹嘴巴,赞叹道:“王店家真是越来越讲良心了,这精酿米酒,水越掺越少了。” 袁咸安赞同道:“是的,今天这米酒,只掺了一成的水,良心真是越来越好了。” 三人对视而笑,笑着笑着,三人的眼泪水不由地流下来。 太子殿下大改官制,给大明官吏们增加津贴补助。同僚们现在吃香喝辣的的,没口称赞太子殿下恩德。 我们呢! 驴入的高拱! 李治彬搽拭着眼泪,“两位兄台,不瞒你们说,我真是熬不下去了,我真得想辞官回乡去了。” 袁咸安狠狠地一拍桌子,“不行,我们就钉在这里,我们就是要看着他高大胡子,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流着泪,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唱腔悲凉哀怨。 周秉洲冷眼看着两位好友,满腔愤慨无处发泄,淡淡地说道:“而今高大胡子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比隆庆元年还要更上一层楼。” 李治彬气得拍着桌子大骂:“这个高大胡子,坏心眼,烂心肠。以后肯定没有好下场!” 袁咸安看了他一眼,“骂有什么用?天下多少人在骂他,骂有用的话,他不知道死多少遍了。可惜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李治彬长叹一口气,“当初魏兄自尽,就是被他所逼。我等为了凑集魏兄治丧钱银,事出无奈,才出此下策去朝阳门乞讨。不想被高大胡子嫉恨,把我们挪到皇史宬。 在这里,我们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袁咸安苦笑道:“是啊,皇史宬名为太常寺代管,但财政度支却由户部直拨。高大胡子千挑万选就是选了这个地方,好来收拾我们。 皇史宬的日常维护费用,一文不少地拨下来。我们的俸禄,也一文不少。可是太子改制后增补的那些津贴补助,却是找各种借口克扣,一个子都不让我们见到。 没有那些津贴补助,光靠那些老黄历俸禄,我们三个是冻不死也饿不死,却在这京城花花世界里当起了苦行僧。 不,那些花和尚的日子比我们好过多了! 同僚们拿着津贴补助,日子过得滋润得很,我们还要过着这连野狗不如的清苦日子!” 李治彬又闷了一杯水酒,愤然道:“有亲友悄悄说,你们傻啊,户部给皇史宬拨下那么多的日常维护钱款,悄悄挪用一些,照样过好日子! 屁话!高大胡子就等着我们挪用侵吞皇史宬的钱财,好把我们送去菜市口,吃上一刀,他才算是真正地解恨啊!” 两人越说越悲愤,酒水一杯一杯地往嘴巴里倒。 周秉洲急了,把酒壶抢了过去,“我们只点了这一壶,你们都喝完了,我喝什么!” 说完,给自己酒杯倒满,连喝三杯,打了一个淡淡的酒嗝,这才把没剩下多少酒水的酒壶,放回到桌子上。 “两位仁兄,我们好歹也是寒窗苦读二十载,三场连捷,才得了功名,穿上这官服。我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让高大胡子如此作践我等?” 周秉洲的话让袁咸安和李治彬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我们朝阳五义,为了魏兄后事和家小,甘冒天大的风险,去朝阳门乞讨筹款,终于让魏兄家小,能够扶灵柩回乡,安顿度日。 旁人们都叫我们朝阳五义。现在呢?五义只剩下我们三人,还被人叫做皇史宬三咸鱼! 两位仁兄,你们咽得下这口气吗?” 袁咸安瞪着鼓鼓的眼睛,看着周秉洲,“周兄,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今天就去高大胡子回府的路上,堵住他,把他从轿子里揪出来,狠狠打一顿?” 周秉洲瞪了他一眼,“不用这么上头,我们另有它法。两位兄台,附耳过来。” 袁咸安和李治彬连忙把头凑了过来,周秉洲对着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周兄,这事靠得住吗?”袁咸安沉吟地问道。 没等周秉洲回答,李治彬恶狠狠地答道:“靠不靠得住我都愿意做!只要能狠狠恶心一回高大胡子,我就是被罢官回原籍也愿意!” 袁咸安心头一动,狠狠一拍桌子:“对,只要能恶心高大胡子就好!周兄,我也愿意做!” “好!我们今晚就准备好!明天给高大胡子一个好看!” “好!” 三人举起酒杯,欣然地一饮而尽! “好酒!” “是好酒!只掺一成水的米酒,就是好喝啊!! 第二天早上七点刚过,承天门左便门,也就是最左边最小的门,开始有官员排队,这些都是内阁的官吏。 自从余昌德午门哭阙后,朱翊钧下令,承天门关防也加紧,无腰牌文证者,不得入门。就算负责太庙和社稷坛日常清洁和维护的杂役们,也要持证入内,不得随意走动。 借口为了肃清关防,朱翊钧还把太庙和社稷台前的六科值房,给迁到都察院,合署办公。有心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这是要把六科合并入都察院里。 六科监察中枢,十二道监察地方。 这些验过牌证的官吏,绕过太庙,往左顺门走去,准备进文渊阁里入值办公,却看到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三人,各自一身半新不旧、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补丁的官服,神情肃穆,站在左顺门前,一人一口碗摆在跟前,头顶上扯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一行感情饱满的大字。 官吏都看傻了。 这是要疯啊! 皇史宬三子,你们这是要创造历史啊,居然把碗从朝阳门摆到了左顺门。看来高大胡子把你们挪到皇史宬来,终究还是成全了你们。 皇史宬在皇城东南角,里面的官吏上下班基本上走的是东安门,然后从东华门巷道走到皇史宬。 但他们从左顺门走出来也十分便利,奉宸司只负责午门、承天门的关防,门洞大开的左顺门是不管的。 上内阁的官吏无不侧目,心里忍不住赞叹一句:皇史宬三子高义! 皇史宬三子硬气! 皇史宬三子又高又硬! 你们从朝阳门五义晋升为左顺门三义! 有官吏悄声议论着。 “这场面要是让阁老们看到,不知做何感想!” “阁老们今日是看不到的。” “为何?” “你还不知道?前日西苑就传下令旨,叫阁老、六部、五寺、两院、戎政府侍郎、少卿和都督佥事以上官员,今早到太极殿议事。” “议事,议什么事?” “原首辅徐公致仕归乡,朝堂一直有议增补阁老,今早众臣议事,议的就是这件事!”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万万没有想到,德高望重、众望所归的高公入阁之路,如此崎岖坎坷,真是叫人唏嘘不已啊! 第二百二十章 老高,千万别犯浑! 西苑南华门,一群绯袍官员们在核验腰牌证件,很快进了苑,在旁边的朝房里等着。 一群人围着高拱,拱着手说道:“新郑公,恭喜啊!” “高公,入阁后可要好好摆一席啊!” “高公,得偿所愿,这次总算是得偿所愿啊!” 高拱一脸严肃,可是嘴角的笑意就像晴空万里的一朵白云,谁都看得见。 “此言过早,还没有经过大家公议,也没有经殿下最后定夺,不好说,不好说。” 众人哈哈大笑:“高公过谦了!” 李春芳为首的三位阁老坐在另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这边。 曹邦辅跟赵贞吉头靠在一起,轻声说着话。 李贽正襟危坐,微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打坐静修,还是眼不见心不烦。 蔡茂春坐在他旁边,有点小兴奋,跟其它寺的两位少卿在说着话。 太府寺卿王国光和顺天府尹刘应节在讨论着什么,神情很严肃,似乎在争辩着什么。 张溶等几位勋贵自成一圈,说说笑笑。 一身斗牛服的冯保带着四位内侍走进来,笑眯眯地拱手打着招呼:“诸位先生都在啊!” 众人闻声转过头来,纷纷含笑点头,跟他打着招呼。 高拱看到他,眼睛闪过异色,炯炯发光。 “诸位先生,时辰要到了,殿下叫咱家来接各位先生,请!” 三位阁老,几位勋贵和督理处协理们走在前面,高拱昂首挺胸紧跟其后,旁人都不跟他抢。 再后面是高仪、葛守礼等尚书,还有笑眯眯混在其中的赵贞吉。 高仪拱手对赵贞吉说道:“赵中丞,这次恭喜你了。” 赵贞吉呵呵一笑,“高尚书,恭喜错了,恭喜新郑公才是。” “这次公推赵中丞也是榜上有名啊。” “高尚书,榜上总得有些人名才是,红花也得绿叶配。” 高仪看着赵贞吉,见他如此识趣,呵呵一笑,不再开口了。 葛守礼凑了过来,“赵中丞,老夫觉得你拟定的整饬诸藩宗室新法,惩戒宽免得当,再合适不过。 可惜而今朝堂和地方还有人追着不放,誓要将诸藩宗室弊政彻底铲除。两百年弊政,岂能轻而易举能除尽的?” 高仪有些不悦道:“正是因为两百年的弊端,所以才要有莫大决心,以非常魄力,一举铲除,才能彻底根除着祸国殃民的弊政。” 他跟葛守礼虽然都是高拱的盟友,经常坐在一起协商大事,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冷不热。 理念有差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两人的学识才干都差不多,于是两人谁也不服谁。 高仪和葛守礼对视了一眼,鼻子轻轻一哼,他走左边,我走右边。 赵贞吉走在中间,稍微落后一点,看着两人的背影,轻轻一笑。 众人进到太极殿,朱翊钧坐在上首的座椅上等着。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众人行完礼后,照例赐座。 三位阁老,五位督理处协理戎政都有赐座,其余尚书、侍郎、正卿、少卿,左右都御史都站着。 朱翊钧走下台阶,在众人面前来回走动着。 “有人说,商号店铺要换个掌柜的,都要召集伙计们好好合计一下,公推一位深孚众望的人选出来。 现在朝廷要增补一位阁老,为何不让百官合议公推呢? 说得有道理,说明有些官员很有主人翁精神,不像有些官员,说按照太祖皇帝制定的官制,文武百官都是我老朱家的长工。” 众人默然不语,大家都习惯了太子殿下时常出惊人之语。 “只是孤有些好奇,合议公推,以什么为标准。 这位要推举高尚书,那位要推举赵中丞。这几位说翰林院张掌院才高八斗,学识渊博;那几位说大理院邹正卿公正无私,刚直中正。 听说那些人吵了几天几夜没个结果。 孤很好奇,呈报上来的这几位人选,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准推选出来的?嗓门大?又或者人多?呵呵。” 朱翊钧笑了几声,殿上众臣们却都笑不起来。 太子殿下的话还是那么犀利,鞭辟入里,让人心里堵得慌。 朱翊钧清朗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诸位议论得这么热火朝天,就没有想一想,阁老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参预机务,襄助理政,票拟建议,奉命拟诏。” 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在太极殿回响着。 “听明白了吗?内阁阁老是君上的咨政顾问,奉君上之命,先览六部、五寺、两院和地方的奏章,再给出意见,供君定夺。” 朱翊钧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只是给孤选一两位秘书顾问,满朝闹得沸沸扬扬,吵得不可开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在公推丞相呢!” 公推丞相? 众臣的心里仿佛都听到叮的一声铜罄声。 殿下,你这是在敲打我们呢还是在敲打我们啊? “陈矩,念念,六部五寺两院,还有地方,推举了哪些人?” “是,殿下!” 陈矩拿出一份题本,大声念道:“百官共公推出十二位内阁阁老增补人选,户部尚书高拱、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礼部尚书高仪、大理院正卿邹应龙.” 朱翊钧点点头,“十二位深孚众望的人选啊,可是内阁要不了这么多阁老,坐不下啊,孤也不需要这么多的顾问秘书,怎么办? 要不要在太极殿上再议一议?” 众臣心里呵呵一笑,我们绝不会上当! 公推丞相! 你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还敢在太极殿上合议公推吗? 想死啊! 祖制啊! 这是我们经常用来“劝阻和规范”皇帝的旗号和理由啊,我们绝不会让这发回旋镖打中自己! 高拱上前一步,拱手自信满满地说道:“殿下,臣等请殿下乾纲独断!” “乾纲独断?这会终于记得叫孤乾纲独断了?” 听着朱翊钧阴阳怪气的话,众臣纷纷在心里嘀咕,真不愧是先皇的好圣孙啊,这说话神态语气,不能说很像,只能说是跟先皇嘉靖帝一模一样。 朱翊钧把众臣讥讽一番后,当即说道:“好!那孤就定都察院左都御史赵贞吉和户部尚书高拱入阁,本职不免。” 众臣一愣,太子定了两位入阁? 高拱入阁,众望所归,全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赵贞吉入阁,出乎某些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位也在西苑做过太子殿下的老师啊,很多大臣也猛然想起,此前的统筹处,就是赵贞吉帮着太子殿下,在不声不响中搭建出来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借着这个机会,孤调整内阁分工。李春芳。” 李春芳上前一步,跪下后大声答道:“臣在!” “授中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领为首辅。” “臣谢殿下天恩!” “赵贞吉!” “臣在!” “授建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仍领都察院左都御史,以为次辅。” “臣谢殿下天恩!” “张居正!” “臣在!” “授文华殿大学士,加太子少师,领吏部尚书。” “臣谢殿下天恩!” “陈以勤!” “臣在!” “授文渊阁大学士,加太子少傅。” “高拱!” 高拱迟疑不想答话。 现在他满腔怒火,补我入阁,却把我放到最后一位,什么意思? 我嘉靖四十三年就入了阁,资历比张居正、陈以勤都要老,为何还要把我放到最后? 既然要重用我,何必又羞辱我? 高仪看到高拱迟疑不答,心里大急。 虽然排名不理想,但好歹进了内阁,先入阁,其它的再慢慢想办法。 他连忙在后面用手指头戳了戳高拱。 老高,千万别犯浑! 太子可不是皇上,他不是你的学生,他是先帝爷的学生,翻起脸比翻书快得快。 高拱被高仪的手指头一戳,瞬间也想到了这点,仿佛一大盆冰水从头淋下来,把满腔的怒火浇灭,顿时人间清醒。 “臣在!” 殿上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突然听到冯保在外面喊道:“殿下,出事了!” 众臣的心,不由地又提起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心灰意冷的高拱 朱翊钧闻声转头,朗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殿下的话,皇史宬编撰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在左顺门摆碗乞讨,还拉出横幅,上书‘被户部所逼,津贴补助全无,乞讨以活一家老小!’” 朱翊钧目光一闪,问道:“周秉洲三人的名字,听起来耳熟。” “殿下,隆庆元年年底,国子学助教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拖欠俸禄,折色过多,无力偿还外债,又困于一家老小生计,愤而自缢身亡。 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等五人为凑集魏云来治丧钱财,以及家小生活资财,在朝阳门摆碗乞讨。” 朱翊钧勃然大怒,转头看着高拱,厉声大喝道:“高拱!” 高拱刚听到冯保说周秉洲三人在左顺门摆碗乞讨,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眼里像三只臭老鼠一般的小官员,居然自己最关键的时候,狠狠给自己一锤,锤得自己眼冒金光。 又听到朱翊钧厉声大呼,高拱吓得心里一抽搐。 太子殿下从来没有在群臣面前如此暴怒过! 一时间他万念俱灰,数十年的辛苦和期望,被这一声厉呼击得粉碎。 高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颤颤巍巍地摘下乌纱帽,摆到旁边,伏身在地,嘶哑着声音说道:“臣无德无能,臣请辞归乡!” 高拱声音不大,在太极殿里飘飘悠悠的,像断了线风筝。 高仪、葛守礼等高党急了。 老高,你怎么又犯浑了! 九十九跪都跪过来了,就差这么一哆嗦,你偏偏临阵退缩,这么多同仁志士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你对得起谁? 高仪噗通跪下,大声道:“皇史宬编撰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在左顺门摆碗乞讨,想必事出有因,还请太子殿下明察。 内阁补阁员,关乎天下大政,臣恳请殿下,不要因些许小事,误了大事。” 葛守礼也跟着跪下来,“殿下,臣也觉得事出有因,恳请殿下明察。内阁庶事繁剧,六部五寺两院和天下大事,皆由此转呈殿前,为殿下分忧解难。 臣恳请殿下,不可因小事而误大事。” 哗哗,又有三位侍郎跪倒在地,说着类似的话。 朱翊钧走到高拱面前,语重深长地问道:“新郑公啊,孤是该说你人缘不好呢,还是说你人缘好?” 高拱抬头,听懂了朱翊钧的话。 你人缘不好,太极殿上这么多重臣为你求情。 你人缘好,偏偏有几位低级官员甘冒天大的风险让你出丑。 太子殿下,你这话问得好刁钻,一时间我竟然无言以对! 高拱只好直着身子答道:“臣一心为公,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父。” 朱翊钧长叹一口气,点头答道:“孤知道高公做事有大气魄,有好手段,破浪猛进。清丈田地这一点,艰难重重。 自太祖洪武年间创鱼鳞黄册以来,二百年未曾有户部再清丈更新。新郑公执掌户部,雷厉风行,披荆斩棘,一步一个一脚印,完成了九边清丈。 不容易啊!新郑公的兢兢业业,公忠体国,孤是看在眼里的。” 高拱情绪激荡,心里沉积许久的委屈,忍不住翻腾,直冲脑门。鼻子发酸、眼睛发涨,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涌出来。 他连忙吸了吸鼻子,四十五度仰头。 朱翊钧继续说道:“新郑公,政务要处理,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要想方设法克服困难,也要注意团结同僚。 大家同殿为臣,都是为了大明,有什么解不开的怨恨? 在这里,孤要批评新郑公你。” 殿上众臣一听,心里都大致清楚了。 殿下这是要保高拱,否则的话就不会在殿上公开批评,而是直接叫你回府闭门思过,等候诏书。 段位高的大臣脑子一转,开始猜测。 今天这一出,该不是殿下在高拱入阁之前,要好好敲打一下这头倔驴! 来报信的是冯保,冯保是东厂提督,东厂办这些事情,还不手拿把掐的! 而且冯保进来报信,时间卡得那么准 朱翊钧还在继续说道。 “孤此前再三跟你们说,要善于批评和自我批评,要看到同僚们的缺点,指出来,督促他们改正。 但是更重要的是自我批评,要找到自己身上的毛病,加以改正。新郑公啊,孤看啊,还是你自我批评的不够。” 高拱还是默然不答话,跪在地上,上半身直直地立着。 跪在身后的高仪和葛守礼刚刚揣摩到朱翊钧的用心,没有严惩高拱的意思,不由地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看到高拱还在犯倔,心里又恨又急。 老高,你这臭脾气都吃了多少亏,怎么还不知道改一改? 两人在背后连忙戳高拱,叫他赶紧服个软,低头说两句软话,让太子殿下就着台阶下,把入阁的事情在殿上定下来。 高拱还是一动不动,目光平视前方,神情严肃,一声不吭。 朱翊钧心里笑了笑。 知道你老高好面子,殿上这么多人,实在拉不下面子。 他转身坐回到御座上,大声道:“陈矩!” “奴婢在!” “刚才孤所言内阁人事调整,先记录在案,暂不发令旨明诏!” “是!” “好了,今日议事到此为此。” 陈矩连忙唱赞:“众臣行礼,告退!” 众臣跪下行礼。 朱翊钧起身离开了太极殿,回勤政堂的路上,对冯保说道:“你去左顺门,对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三人说道,他们在皇史宬里兢兢业业,却缺衣少食,难以养活家人。 户部有责任,秉政的孤也有责任。你替孤向他们道歉,再以孤的名义给他们三位一人赠送五十块银圆。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他们在左顺门乞讨,扰乱皇城秩序,入顺天府大狱一个月。全部贬为从八品县丞,分拣地方。 告诉他们,他们不是老抱怨报国无门吗?现在给他们一个机会,是驴子是马,他们自己证明给孤看!” “是。奴婢这就去办。” 朱翊钧回到勤政堂,杨金水在门口等着。 “奴婢见过殿下。” “金水来了,进来我们坐着聊。” “是。”杨金水应道,却不敢真坐下来,接过祁言的茶杯,放到朱翊钧旁边的桌子上,在另一边站着。 “待会去见见高拱。” “是。” “老高这个人,有本事,脾气臭。不过正是脾气臭,不管不顾,才能把新政推下去。要是换做徐少湖这样的老滑头,脾气是不臭,能把孤哄得开开心心。 可是孤要的是推行新政。” 杨金水在旁边小小地答道:“殿下英明。而今大明积弊重重,就是需要新郑公这样的大刀阔斧,有能力又有魄力的大臣,破岩凿山,为大明开创一条新路来。 可是这样的人,往往脾气火爆,又臭又硬。” “是啊,又臭又硬。孤今天在殿上好好敲打了他一番,死倔着不肯低头。孤要的是开荒牛,不是闯进瓷器店的疯牛。 孤要的是他顺着指明的方向往前走,而不是自以为是乱打乱撞。只是这朝堂上,能担任此重任的大臣不多,高拱算是佼佼者。 孤要敲打他,也要哄着他。” 杨金水心领神会道:“殿下一番苦心,外人不得知。奴婢过会就去高府上拜访,好好劝劝新郑公。” “嗯,孤这个黑脸唱完了,你这个红脸该出面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这事不简单 高拱没有回户部衙门,而是叫轿夫直接回高府。 高仪和葛守礼紧跟其后,三顶轿子从南华门出来,穿过长安大街,几乎同时到达高府。 三人下了轿子,高拱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高仪和葛守礼紧跟其后。 高拱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大步流星,走得火急火燎。 高仪和葛守礼提着前襟,一路小跑,亦步亦趋。 高府的仆人看着三人同时回来,觉得很是奇怪,但是看到高拱脸上的神情,纷纷退到两边拱手行礼。 三人一前两后,走进大门,绕过照壁,穿堂过院,一直到后院,里面的家眷姬妾看到后面的高仪和葛守礼,吓得连连躲在起来,又心生好奇。 高拱咣当推开一间房门,径直走了进去,站到屏风后面,大声道:“来人,给老爷换衣服。” 一位妾室和两位婢女从旁屋走了出来,在屏风后面给高拱换衣服。 高仪和葛守礼站在门外,盯着屏风,不着急,也不出声。 过了十来分钟,高拱换了一身家居常穿的湖绸直缀,戴着四方平定巾,提着衣襟走了出来,看到高仪和葛守礼两人身上的官服,突然愣住了,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早。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去,重新转到屏风后面。 “给老爷换身新官身常服。” 妾室和婢女不敢多问,又连忙给他换上一身崭新的朱色团领衫盘补官服,戴上一顶乌纱帽。 高拱重新走了出来,高仪和葛守礼对视一眼,觉得很是奇怪。 老高靠换衣服来发泄心中的烦闷和怨气? 管它呢,只要他不犯浑作妖,就由他去。 高拱在前,高仪和葛守礼在后,来到三人常坐的书房里。高拱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高仪和葛守礼在两边坐下。 仆人端上三杯热茶,摆在三人跟前,缩着脖子嗖地一声就退出去了。 高仪试探着问道:“肃卿啊,你的气消了吗?” “消气?老夫怎么敢有气啊!老夫当时只是万念俱灰。” 万念俱灰?! 高仪和葛守礼大吃一惊,这么严重。 葛守礼在路上也琢磨出这件事不简单,叹了一口气说道:“新郑公啊,你当初不该在太极殿上让冯保下不来台。” 高仪也明白过来,捋着胡须说道:“阉寺小人,睚眦必报。当初新郑公在太极殿上狠狠得罪了冯保,今日他趁着你紧要的关头,来上这么一出。 唉,难堪啊,确实难堪啊!” 高拱仰着头,喟然叹息道:“我高拱为官数十载,何曾受过如此大的耻辱!阉寺小人,老夫与他誓不两立!” 高仪连忙劝道:“新郑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只要入了阁,立稳根基,自然就能与冯保小儿周旋到底。 阉寺小人,终究不是正途大道,不足为患啊。再说太子英明,不会被阉侍蛊惑,新郑公不必担心。” 高拱长叹一口气,“是啊,太子英明,怎么会被阉侍蛊惑呢!” 西苑的太子殿下,就是太英明,我有些吃不消啊! 高拱为官数十年,又曾经身为裕王府侍讲“总教头”,跟严党一系斗来斗去,维护着裕王,官场争斗的套路还是懂的。 虽然脾气太急,有时候一上头就不管不顾。但是冷静下来,细细一琢磨,很多事情都能想得通。 太子殿下跟先皇嘉靖帝一样,城府深沉,十分精明,身边用的那些内侍,各个都聪慧能干,但没有一个敢肆意妄为的。 冯保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权倾朝野,可他肯定不敢背着太子做出皇史宬三子在左顺门摆碗乞讨的事来。 他真要是敢那么做,太子在太极殿当场就会察觉,二话不说就会叫人把他拿下。 如此看来,冯保是奉了太子的意思,“恰到好处”地搞了这么一出,目的就是要敲打自己。 为什么敲打自己? 难道自己头铁,嘣嘣的敲起来好听? 高拱在换衣服的时候就想明白了,太子殿下是不满朝中有人还在揪住整饬诸藩宗室的新法不放。 这些人接连上疏,打着彻底铲除宗室弊政的旗号,想堵死宗室参政的路子,这让太子殿下很不高兴。 他现在的思路很明确,多管齐下,扶植新旧勋贵、国子监、宗室,拼命地往中枢和地方掺沙子,牵制科试出身的“正途”文官。 高拱虽然也站在士林文官这边,但他更需要考虑自己的切身利益。 科试正途文官们虽然人多势众,却是一盘散沙,分成大大小小几十个派系,还派中有派。 高党里,高仪和葛守礼关系并不和睦,高仪、葛守礼跟张四维、王遴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现在朝中也没有杨荣、杨士奇、杨溥、李贤、商辂、杨廷和这样冠绝群英的领袖人物,能把大家捏合在一起,拧成一股绳。 高拱很清楚,朝中已经有很多正途文官,为了自己的利益,亦步亦趋跟随太子殿下。 那自己为何要去当那个绊路石呢? 一不小心就会被碾得粉碎。 自己追求的是建功立业,名存青史,不是身败名裂,黯淡离场。 高拱看了一眼高仪,想着如何跟他说,不要再在诸藩宗室上搞事了。 葛守礼在一旁说道:“新郑公入阁,司礼监有冯保在内作梗,还是很麻烦啊。” 高仪不服气地说道:“而今司礼监,内阁票拟由陈矩汇总,督理处由李春通禀,冯保名为掌印,更多的事务在东厂。 新郑公得罪他就得罪了,他又不能在司礼监一手遮天。” 高拱捋着胡须,还在斟酌着字词,想着如何劝说高仪,不想他反过来说道:“新郑公,你此前跟宫里的万福关系不错吗?可以通过他,与司礼监里的陈矩、李春帮忙搭搭线。 内廷司礼监没人,新郑公在内阁就会束手无措啊。” 高拱摇了摇头,敷衍地说道:“不着急。” 高仪急了,“怎么不着急?新郑公,现在太子对此事的态度,我们不得而知,为何?苦于内廷无人啊。 要是内廷有人在殿下面前帮我们转圜几句,又或者递一两句讯息出来,省却多少烦恼。” 高仪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新郑公,就算左顺门一事,太子就此放过,可你入了内阁只是第一步,你要想有所作为,必须要内廷有人帮忙照应,要不然你的票拟进去就被否了,这阁老做着有什么意思?” 葛守礼从高拱漫不经心的神态里看出些什么来,故意问道:“新郑公,你怎么换了一身官常服?” 高拱随口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高仪也瞥了葛守礼一眼,看你问的什么问题,没看我们在这里讨论要紧的事吗? 当下还有什么事比高肃卿入阁要紧? 葛守礼继续问道:“新郑公,老夫看你进屋换了一身直缀,出来后察觉不对又换了一身官常服,可有什么说法?” 高拱从葛守礼的话里听出,他察觉到某些迹象,笑了笑,“老夫在等人。” 高仪和葛守礼同时都愣住了。 “等人?新郑公等谁?” 高拱长叹一口气,“如果此人来了,今后的事情都好说,我老高也不用再回乡读书。要是此人没来,就万事皆休!” 高仪和葛守礼面面相觑,不明白高拱话里的意思。 寂静了几分钟,有管事在书房外禀告。 “老爷,有客拜访。” 第二百二十三章 子象,认命吧。 高仪和葛守礼对视一眼,很是惊讶。 老高,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命了,还算了这么准。 一回来就算定有客要来,还特意换了一身官常服。 高仪心急,当即问道:“谁来拜访?” 管事在门口答道:“少府监掌印太监杨金水杨公公。” 高仪和葛守礼脸上都是不可思议,异口同声地问道:“他怎么来了?新郑公,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高拱起身对两人说道:“两位兄台现在这里暂坐,老夫去迎一迎杨公公,等谈完了老夫再回来解答两位的问题。” 说罢,高拱提起衣襟,迈着四方步,走出了书房。 到了前院前厅,见到了身穿斗牛服,头戴鎏金三山帽的杨金水,高拱连忙上前拱手道:“杨公公大驾光临,高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啊!” 杨金水笑呵呵地答道:“高公客气了。金水不请自来,叨扰了高公的清静啊。” “杨公公这话说的,请中院花厅用茶,请!” “请!” 高拱把杨金水请到中院花厅里,两人对坐下,仆人端上茶杯,高拱开门见山地问道。 “杨公公来敝府,可有什么指教?” “为左顺门之事而来。” “左顺门!”一提到左顺门,高拱就一肚子气。 隆庆元年年底京官魏云来因为户部发放俸禄折色过多,积愤之下上吊自杀。而后他的好友“朝阳五义”在朝阳门摆碗乞讨,成为高拱仕途中最大的污点。 现在有人在他快要愈合的伤口上撒盐,他当然恼怒。 “这三个宵小,目无上官,居然在皇城之内,内阁玄门,肆意妄为,混淆视听,污蔑朝堂大员,必须严惩!” 高拱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杨金水指着高拱笑着说道:“高公,你看你,又急了!” 随即他语重深长地说道:“高公,你是要入阁为阁部,执秉权柄,佐君料理政务的人,当为百官之楷模,怎么说着说着又急了。” 高拱脸色变幻了几次,缓缓转霁,捋着胡须答道:“杨公公提醒得对,老夫就是性子太急,吃了太多的亏。 可惜啊,这脾性从年少到现在年迈,总是改不了。不过新近两年,却是收敛了许多,只是今日之事,着实让人生气。” 杨金水瞥了他一眼,“咱家觉得,生气是自寻烦恼。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高公马上要入阁了,这可是百姓们所说的拜相啊。” 高拱连忙答道:“臣才学浅薄,德不配位,不敢奢望。” 杨金水抓住他这句话,追问道:“奢望?高公难道要推辞入阁之事?” 高拱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杨金水继续说道:“咱家出西苑时,太子殿下交待道,此事还是高部堂不够宏量。 三名小官的仇,也要记在心上,实在是不划算。当初就该豁达一些,还能落个宽仁大度的好名声。” 高拱讪讪答道:“老夫天性如此,实在难改。 杨金水摇了摇头:“别人说改不了,咱家信,高公说改不了,咱家是万万不信。高公是谁?是先帝爷千选万选出来,给皇爷当老师的人才。万千士子大才里的人尖子。 这点小毛病,还不是说改就改了。” 高拱听明白了,人家说的不是改毛病,而是改一直坚持的主见。 改什么主见? 他心里琢磨出几分来,但是没有明着回答。 “老夫自入仕以来,恪守祖制,严循臣礼。 皇上即位,太子秉政,老夫蒙恩从农耕之地召回,以布衣而擢部堂,付畀之重,重逾万钧。老夫竭尽所能,补偏救弊、革新图强、夙夜兢业、以承天眷。” 杨金水哈哈大笑:“恪守祖制,革新图强,高公果真好本事。” 高拱淡淡一笑,脸色不变,丝毫不为杨金水的暗嘲所动。 杨金水点点头:“高公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左顺门的事,已经气消了。看来不仅是高公宽宏大量,还有南宇公和与川公劝解得力。” 高拱眼睛微微一眯。 高仪和葛守礼紧跟着自己进府,杨金水也知道。 他是在警告我吗? 杨金水没有在这一点继续深入,而是转移了话题:“听闻高拱入阁,咱家是满怀欢心。按照太子殿下的分工,高公、王汝观(王国光)、庞少南,还有咱家,都是大明经济战线的同袍啊。 高公执掌财税,在上面掌纛,王汝观、庞少男还有咱家,各司其职,为大明国库和内库,竭尽所能啊。 现在高公能入阁,那我们这伙人,说话的嗓门也大了。” 高拱脸色一变。 戏肉终于来了。这就是太子殿下给自己许下的承诺。 入阁后自己执掌“经济”方面大权,继续推行清丈田地、一条鞭法等财税改革。杨金水在内廷配合自己。 好! 老夫就等着这句话啊! 杨金水看到高拱脸色转缓,知道他听懂自己的话,心里正美滋滋。 甜枣给了,太子殿下给咱家的鞭子,也该抽一下了。 杨金水右手对着自己和高拱来回地比画了一下,“高公,咱家是一伙的,自家人,有些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啊。” 高拱连忙答道:“杨公公请说。” “高公,左顺门之事可大可小。高公何必再纠葛于此,难不成高公愿以千金之躯,万里前途,要跟这三位同归于尽不成?” 同归于尽? 高拱沉吟不语。 杨金水此话什么意思? 明白了,此事一旦深究下去,自己也逃不离干系,到时候被勒令回乡读书。以阁部前途跟三位六品小官兑换,这样的同归于尽,真得不划算啊! 杨金水看着高拱右手捋胡须的频率变快了,心里淡淡一笑,又补了一句:“高公,所以说,有些小毛病,当改还是要改啊。改了,才能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高拱沉默了一两分钟,终于停住了捋胡须,拱手道:“请代向殿下禀明,高某谨遵殿下交代,定会把身上的小毛病改掉,彻底改掉。 左顺门那三人,自有国法朝律处理,高某绝不会在放在心上了。” 杨金水哈哈一笑:“高公高风亮节!” 送走杨金水,高拱步履稳健,迅速地走回到书房里。 葛守礼地问道:“谈完了? 高拱点点头。 高仪好奇地问道:“杨金水为何而来?对了,高新郑,你等的客人是他吗?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高拱答道:“子象,整饬诸藩宗室的新法,我们不要再去管了。” 高仪目光一凛,厉声问道:“为何?” 随即他又问道:“杨金水此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叫他来找我!” “找你做什么?子象啊,西苑什么都知道。如果我们还执迷不悟,不要说我还能不能入阁,我等的身家性命都怕是要保不住!” 高仪脸色大惊:“他怎么” “怎么敢是吗?子象,你觉得西苑敢不敢?我们敢不敢赌上这一回?” 葛守礼连忙在旁边说道:“子象,新郑公说得还不明白吗?我们不能去赌,我们甚至连太子殿下的耐心都不要尝试去赌一赌! 停掉!把那些事都停掉。 否则的话,一切都灰飞烟灭,整饬诸藩宗室的新法却依然推行。不如退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高仪一脸的悲愤,默然不语。 高拱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的肩膀,什么也不说。 葛守礼昂着头,长叹一声:“子象,还是认命吧。这好歹还算是个好结果。” 高仪沉默了许久,最后也叹了一口气,幽幽飘荡在屋里 第二百二十四章 追随殿下行此逆旅! 杨金水离开勤政堂去高拱府上后,朱翊钧在座椅上坐了一会,脑子里把事情理了理,转头问祁言:“文长先生原定安排什么时候召见?” “殿下,下午午休过后,两点整。” “现在有闲,你叫人把他请来。” “是。” 朱翊钧交代完,站在一扇屏风前,这里挂着一幅东北的舆图,上面有小贴纸标识着最新的敌我势态。 他站在舆图前,看了足足半个小时,右手在喀尔喀部东部的胪驹河上轻轻一拍。 “就是这里了!” 朱翊钧转身回到书案后,扫了一眼排得整整齐齐的奏章题本,拿起最上面的奏章目录,看了一遍,然后批阅起来。 一个小时后,祁言带着一身官服的徐渭走到门口。 “殿下,徐渭传到。” “请!” 徐渭几步上前,在书案前跪下。 “臣兵部侍郎徐渭,拜见太子殿下。” “文长先生请起。” 请徐渭坐下奉茶后,朱翊钧说道:“上午太极殿议事,出了点事,提前结束了。坐在这里有闲,就提前请先生过来了。” “臣一直在驿馆随时候召。” “嗯,辽东一战算是完结了。孤一直不明白,图们汗怎么会想着转去辽东?他要是有这份谋略,何至于被俺答汗赶出旧地,东迁到了辽河、黑山一带?” “回殿下的话。此事臣已经查明。 据图们汗亲近之人交代,图们汗一直困于我军步步为营,三面围攻,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好的计策。 一日喝得大醉,突发奇想,请来萨满,祈神问计。 那位萨满跳了半天神,然后告诉图们汗,说察哈尔部的生机在东边,还叫他秘密行事,不可泄露天机 于是图们汗花了三个月时间把察哈尔部主力,以狩猎、追剿马贼等各种借口东调,自己也说是去巡视喀尔喀部,走到半路上调头向东。” 听完徐渭的回答,朱翊钧摇了摇头:“战场上的事千瞬万变,往往出乎人意料。” “是的殿下,战场就是如此。正如殿下此前所言,胜负往往决定于交战双方谁会出错。” “也好。图们汗突发奇想的这么一招,是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孤一度做好了辽东不保的打算,幸好祖先保佑,众将士用命,这才化险为夷,还让我们一举击破了察哈尔部主力,端了它的王帐老巢,更是一举将海西女真人的主力一举歼灭。 我们东攻的军略计划,可以提前两三年完成。” 徐渭恭敬答道:“这些都是太子殿下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定下了东攻西和的英明决策。然后步步为营,指导臣等推行军略,才有有此大胜。” 朱翊钧呵呵一笑:“说的好像全是孤一个人的功劳似的! 但是自己几斤几两孤还是知道的。孤做个战略布局还是可以的,真要在前线临战应变,孤不如你们。 这场辽东大捷,是周国泰,是戚继光,是谭纶,是文长先生你,是李成梁,是魏学曾,是魏建平和高策,是万万千千的将士们,用鲜血和性命打下来的。” 徐渭双目赤红,噗通跪倒在地,高声道:“殿下英明,辽东万千将士,浴血奋战,为的就是上报殿下天恩,下慰万民期盼。” 朱翊钧朗声继续说道。 “此战封赏一直未定,就是等文长先生代表前线将士们,回戎政府述职,详细汇报战情。督理处议定后,即可明诏天下。 大明不吝爵位官阶,不惜金银钱财,犒赏为国立功之将士!还有那些阵亡将士,要择青山绿水之地,隆重安葬,再筑英烈祠,春秋两祭,让千秋万代都要记住他们为大明做出的一切。” 徐渭双目流泪,激动地声音都嘶哑了。 此前历代皇帝君上,何曾如此优待立功将士,爵位官阶、钱禄英名,能给的毫不吝啬地全部给到。 “臣代辽东三军将士,叩谢太子殿下天恩!” 朱翊钧伸手扶起徐渭,“文长先生,陪孤出去到处走走。已经叫西苑内膳房准备午膳了,走两圈后时间刚刚好,陪孤一起用午膳。” 徐渭连忙说道:“谢殿下。” 两人在湖边林荫小道上慢慢走着。 朱翊钧穿着一件朱色的团领盘龙纹章蟒袍,戴着翼善冠,比徐渭还要高半个头,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前面慢慢走着。 徐渭紧跟其后,落后半步。 “现在图们汗逃去了喀尔喀部?” “是的殿下。据可靠消息,图们汗率三千多残部,西奔喀尔喀部。 戚帅布置了两支兵马,辽东总兵李成梁率三万五千轻骑,从兀鲁胥河向北,过拉克诺尔戈壁,向西北方直插胪驹河(克鲁伦河),那里是图们汗西窜喀尔喀部的必经之路。 另一路由辽西总兵萧文奎,率三万步军和两万马军,以厢车为依托,从通辽城出发,过兀鲁胥河,沿着黑山以西,向北进发。 据最新的塘报,萧文奎所部前锋在捕鱼儿海以东,哈剌哈河一带发现了图们汗残部的踪迹。与臣等预判的一样,从捕鱼儿海和玄冥池之间的玉带河一带,向西入胪驹河流域。 萧文奎派遣轻骑咬住了图们汗的尾巴,也派遣一支侦骑队向西,与李成梁部联络,准备前后夹击。” “茫茫草原,不好找人啊。” “殿下,我们骑兵有信号弹。侦骑队一路向西,每日早晚各发射一枚,方圆百里都可以看到。 草原上只有我军一家有此信号弹,一见便识。届时李成梁派人循着方向联络,定可相会。” 朱翊钧点点头:“科技确实改变了很多。击败了图们汗,尽降蒙古左翼,我们就要继续以前的军略,沿河筑城。 滦河、潢河、土河、西辽河、塔儿河(兆儿河)、哈剌哈河、胪驹河,我们沿着草原上的河流,一路修筑城堡。 有城堡的地方,就有我大明驻军和旗帜。以此为节点,组成一条条铁链,铁链再组成一道网,把草原和上面的牧民网在其中。 一路向西,直到天地尽头!” 沿河修筑城堡,一条河一条河的向前,老毛子就是用这一招,一路向东,翻过乌拉尔山,征服了上万公里的疆域,现在我要让大明一路向西。 徐渭听得激情澎湃:“太子殿下雄才伟略,英明神武,大明马步军在殿下的指领下,旌旗招展,勇往无前,开疆扩土,永固大明。” 朱翊钧转头看着徐渭:“孤之所愿,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西夷人不是说我们的世界是圆球,日月围着它转,才有这日夜循环。 那就让日月能照到的地方,都有我煌煌大明疆土!” 日月所照,皆为汉土! 古人只是在书上这么写,殿下却是要去实现它。 何等气魄啊! 徐渭被朱翊钧的话激荡得心情波澜起伏,几乎不能自已。 朱翊钧停住了脚步,看着一碧如洗的晴空,波光粼粼的湖面,头也不回地说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文长先生啊,既然我你君臣同生于此,就好生为大明社稷,为大明万民,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域,让千百代不再为田地犯愁。 建不世之功,千古留名。” 徐渭看着朱翊钧的背影,在阳光闪动,红着眼睛坚定地说道:“臣誓死追随殿下,行此逆旅!” 第二百二十五章 徐渭建议和亲 围着南海和中海走了一圈,朱翊钧在前,徐渭在后,往勤政堂走去。 “文长先生,董狐狸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的话,董狐狸投奔图们汗后,开始时得到信任,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情报,也一步步配合我们军略,在把察哈尔部往辽河河套里引。 只是后来图们汗的几个弟弟贪图董狐狸的部众和妻女,在图们汗跟前说他的坏话,被逐渐疏远。 图们汗率察哈尔部主力北移辽东,把朵颜、泰宁、喀喇沁等部众交给黑石炭统领。黑石炭与董狐狸仇隙最深,趁着开会议事时寻了借口把董狐狸抓了起来,尽夺其部众,霸占其妻女。 我们攻破察哈尔部王帐时,在一处牛棚里找到了董狐狸,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消息传出,朵颜、泰宁、喀喇沁、苏尼特、浩齐特、乌珠穆沁、科尔沁等归附察哈尔部的左翼蒙古诸部,都寒了心,纷纷向我大明投诚。这次臣进京述职,就带了董狐狸等六位左翼部众首领,希望能觐见太子,一睹天颜。” “可以,你与司礼监协商,安排时间。孤在大光明殿接见他们。只是这后续羁置举措,你们有何打算?” 徐渭连忙答道:“但凭太子明裁!” “孤连关外一步都未踏入过,蒙古左翼什么情况,我两眼一抹黑,明裁什么? 知行合一,孤觉得最重要的在于理论与实践相联系。书本学到的,老师教授的知识,都是理论知识,学得好坏的标准就是在实践中应用,做出成效就是学到了,或者说这知识有用。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啊。 虽然孤很想出京去漠南草原看看,可惜啊,孤现在动弹不得。实情不明,一肚子理论知识得不到实践的检验,不知是对还是错,明裁?那就不是明裁,是瞎子摸象,胡乱来了。” 徐渭听着朱翊钧的话,听出太子的心思。 太子才十五岁,正是少年意气风发、多动好玩之时,肯定喜欢自有自在,四处玩耍,骑猎纵驰山林,却被困在西苑之内,忙于军国之事。 太子为何不敢轻易离京? 因为他还是太子,上面还有皇上。 太子一旦离京,蛰伏的野心勃勃之人,就会钻出来,挟天子以令天下,会酿成一场大祸。 就算太子能轻易平定,但是君臣父子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后患无穷。 朱翊钧继续说道:“文长先生,你久在漠南,熟悉那边的情况,你说说,当用什么法子羁置漠南蒙古左翼诸部。” 徐渭抬头看了一眼朱翊钧的侧后背,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臣觉得可行分封和亲制。” “分封和亲制?说来听听。” “殿下,漠南左翼诸部,愿意归附,首先是大明强盛,大败察哈尔部,兵锋横扫漠南,诸部不敢不降。 其次是右翼诸部因为开边互市,那些首领头人多得恩惠,口口相传至左翼诸部,使得这边的部落首领头人知道,跟着大明有绸布穿,有茶糖喝。 最后是图们汗倒施逆行,对左翼诸部敲骨吸髓,极尽盘剥,一心只想侵吞他们的部众牧场,董狐狸就是典例之一。 臣与董狐狸深谈过,此前臣从董狐狸言语神情中还看出些三心二意,遭此大难后,董狐狸也深知,这世上唯一能靠得住,或许只剩下我大明了。” “嗯,文长先生说得对。必须让这些人明白,只要真心跟随大明,愿意出力卖命,数不尽的封赏好处。 我大明言而有信,言出必行!” 徐渭马上答了一句:“太子英明。” 然后继续往下说。 “现在漠南蒙古左翼因为以上三种情况,降于我大明,我大明必须恩威并施。首先在漠南漠北草原上沿河沿路修筑城堡,继续力行。 有这些扼守要津通路的城堡,再殿下所定那些方略,大明可在军事、经济和文化上镇抚漠南漠北草原。然后再在政治上加以羁置,把这些部众首领头人,按照部众多少逐级分封。 臣初步的想法是朵颜泰宁合为一翼,喀喇沁、苏尼特、乌珠穆沁、浩齐特、科尔沁各分为一翼,我军俘获的察哈尔部众,一半分赏给他们,余下的察哈尔部众,编为察哈尔翼。 翼之下再分千户、百户和小旗。各翼翼主恩赐爵位,百户、千户皆需由朝廷任命,逐级分领部众各小旗定额带甲骑兵和轻装骑兵若干员,皆由小旗、副百户、副千户层层统领,兵籍、训练、调遣皆掌握在朝廷手里。” “如何掌握?” “臣建议漠南漠北诸部兵马之兵籍编造成册,存在兵部,再由前军都督府直接统辖这些兵马。以卫为单位编制各翼骑兵,下辖各骑兵团,平日操演训练,战事签发出征。” 听到这里,朱翊钧停住了脚步,站在湖边的亭子里,盯着湖水默想了一会。 “文长先生所言有道理,孤帮你改一改。设一宣徽院,专事漠南漠北诸部羁置管理。各翼翼主、千户、百户的册封和敕授,诸部兵马兵籍名册,以及诸部纠纷等事宜皆归其处置。 漠南漠北诸部兵马,就如先生所言,由前军都督府统领调遣。” 说到这里,朱翊钧转头对站在亭子外的祁言说道:“去把督理处几位协理请来,在勤政堂候着。” “是。” 朱翊钧转头对徐渭解释道:“孤一直在想着如何改制五军都督府,先生刚才建言,给了孤灵感。干脆把英国公、东村公(曹邦辅)他们请来,大家把此事议定。 我们继续。 文长先生说的举措是分封和亲制,分封差不多说完了,和亲是个什么意思?” 大明二百年从未与北虏和亲,这是祖制铁律,徐渭贸然提出来,心里忐忑不安,看到朱翊钧脸色并无怒色,也放心了,大着胆继续说道。 “臣觉得,此前我朝过于执作于夏夷之防,殊不知不敞开怀抱,如何将漠南漠北这些部众融为大明子民?” 徐渭斟酌着字句,小心地说道。 “二祖年间,大明武德充沛,北逐草原,降附部众无数。立了威,却不及施德。朝中官员以夏夷之防,非要把中原与漠南割裂,骨子还行得鄙夷不屑的那一套。 久而久之,浴血奋战立下的威越来越淡,德也没有。北虏如何畏威怀德,莫能勿从? 殿下,臣建议趁着这次大明在漠南再立新威,当机立断,行布德教化举措。威德并施,方可长久。”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眺望亭子外的湖景,点点头说道:“文长先生说得含蓄,但孤听得明白。 现在大明横扫漠南,又行城堡铁链之术,以军事、经济、文化羁置漠南漠北诸部,此乃立威。那么布德就需要跟上。 漠南草原诸部,关键是那些翼主、千户,他们是领头羊,他们往哪里走,部众就像羊群一样跟着他们走。施恩与他们,就能安抚住漠南,和亲就是手段之一。 是不是这个意思,文长先生?” “太子英明!” “那你说说,怎么个和亲法?” “殿下,臣的意思是大明诸藩宗室可与漠南诸部各翼翼主、千户之间,男娶女嫁。” “诸藩宗室?”朱翊钧转过头,目光如剑,直直地盯着徐渭。 第二百二十六章 我没有道德洁癖 徐渭后背冷汗直冒,但他知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必须继续坚持走下去。 硬着发麻的头皮,他继续说道。 “殿下,新颁布的诸藩宗室新法,轮番召集各藩宗室入京,逐一审查过关。清白无过者,依照新宗室分封法,依次分封新爵位” 徐渭在回京的路上,看过《皇明朝报》上刊登的《隆庆三年诸藩宗室分封法》,也花了点心思研究过。 新的宗室分封法由都察院中丞赵贞吉主笔,太子殿下批红允准,诏行天下,全面推行。 核心内容就是各藩保住亲王一脉就好了,有子孙后代给这些老祖先们逢年过节上香摆冷猪肉,表示香火延续就行了。 诸藩亲王的其余子孙,全部降到镇国将军,开始降阶清零,一代降一阶,镇国将军降辅国将军,再降奉国将军。 三代之后,恭喜你成为大明子民,可以读书从军、行商为匠,为新大明的建设添砖加瓦。 按照新法,目前诸藩宗室的非嫡子郡王降为镇国将军,镇国将军降为辅国将军,辅国将军降为奉国将军,开始三代清零计数。 奉国将军及其以下,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全部清零,转为庶民。 这一刀狠啊! 数万诸藩宗室十生十世修来的投胎优势,一朝化为乌有,肯定是群情激愤。 新法又说了,为了数万宗室能够养家糊口,被降阶清零的宗室全部再发三个月禄米,折色为银圆。 这三个月里,朝廷为宗室提供了多项走向新生的途径。 自诩有才的,可参加光禄寺、吏部和礼部联合举行的“招录考试”,与会试类似又不同,分正、律、算三科。 只考一天,三科都考一篇八股文,一篇诗词,然后正科考策论一篇,律科考案例分析两例,算学考实际应用题五道。 卷子进行糊名誊写,再由国子监组织国学、律学、算学助教、博士们,统一改卷,初改、初审、交叉复审。 最后统计成绩,公布合格名单。 合格者,恭喜你,你可以以现有的爵位降三阶,出任地方官员。 奉国将军折色从六品,可出任各府通判或直隶州同知;镇国中尉折色从七品,可出任各府推官、各州判官和知县;辅国中尉折色从八品,可出任各府经历和各县县丞。 奉国中尉折色折得有点狠,从九品,地板价,只能出任地方小吏。 不过这一途径最受宗室们欢迎,用空壳子爵位换个地方官,俸禄照样有,还有实权,何乐而不为。 朝廷还很体恤地宣布,此招录考试挪到秋季,与南北国子监的招录考试一并进行。 数万自负满腹才学的宗室踊跃报名,踌躇满志地畅想美好的未来。 但是徐渭知道,这条途径需要真才实干,估计届时的录取率会非常低,跟中进士差不多。 与其博这条途径,还不如老老实实选择朝廷安排的第二条途径,参加朝廷安排的会计、行商、转运以及工匠研习培训班,免费上课,包教包会,安排工作。 徐渭觉得,普通的宗室还不如趁着此机会,学得一技之长,在目前的大兴工商的举措下,肯定能保一家衣食无忧,过上小富的生活。 但是大多数的宗室还是宁可先参加秋季招录考试,入研习培训班是落选后的备选方案。 徐渭很清楚,这一切都建立在诸藩宗室能通过联合审查组的审查基础上。 联合审查组由都察院、宗正府、刑部以及东厂、锦衣卫组成。 他猜测,爵位越高的人,通过审查的概率越小;爵位越低的人,通过审查的概率越大。二十多位诸藩亲王,肯定有不少也审查不过,被问罪除国。 亲王被抓,国藩被除,那这一藩的宗室一并被贬为庶民,又省了一笔钱粮。 “臣研读过殿下颂布的诸藩宗室分封新法,此后诸藩宗室,亲王被安置在京城里,镇国将军以下被安置在京畿各县。何不再为大明出力? 他们都是太祖皇帝子孙,宗室贵胄,与漠南漠北诸翼翼主和千户通婚,也算是一种羁置手段。同时朝廷也可以通过手段,鼓励漠南漠北驻军迎娶当地贵女。 我大明边军行的募兵制,据新的《军役法》所列,边军被募官兵受伤,或十年期满可退役,以所积军功大小安置原籍地方。 届时他们携带家小回乡,可永为大明子民。” 徐渭抬起头,看了看朱翊钧的脸色,继续说道:“此外,朝廷出钱出粮,从漠南漠北诸翼签发招募青壮勇士,征战四方。 朝廷可获疆土以及商贸之利,诸翼勇士可获战利品和犒赏。但刀兵无眼,打仗总有死伤。 每年征发一两次青壮勇士,让他们以性命换家人富足,朝廷也能少些隐患,皆大欢喜。” 宗室贵胄、诸军军校迎娶漠南漠北的“贵女”,那这些套马汉子岂不是要打光棍了? 不要急,朝廷给你安排上了,踊跃响应号召,从征四方,抢钱抢女人,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朱翊钧哈哈一笑,“文长先生,你这是把前金人时常入漠南漠北烧杀抢掠,或挑起诸部互相厮杀,定期减丁之法披上了一层羊皮,改了改。 改成以利驱之,不是那么赤裸裸。” 听太子殿下说破,徐渭也不再遮遮掩掩,痛快地承认了。 “殿下英明,臣不敢明言,实在是这些举措,在道德大儒眼里,是不仁无德、暴虐至极的狂妄之举。”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以为然。 我可没有什么道德洁癖。 明朝的儒生,早就失去了唐朝经世纬国的雄才大略,也失去宋朝志怀天下的艳逸才藻,只剩下一张死硬死硬的嘴巴了,以及所谓的道德洁癖。 以循规蹈矩为荣,各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到了末年天下大乱,国破山河碎,也只有少部分儒生痛定思痛,做了反思。 绝大多数嘴硬有道德洁癖的儒生,部分“平日袖手谈心性,临事一死报君王”;部分“水太凉”,一个滑跪,干脆利落地改投了新主子。 “文长先生,不必担心。你在西苑也待过些日子,知道孤的规矩。只要有利于大明,有益于黎民百姓,说什么都不逾制违规。” “太子殿下宏伟大度,海纳百川。” 朱翊钧笑了笑。 老徐啊,你说的这些举措,另一世的满清也这么干。 十全老人出兵定天山南北、入藏平叛、打大小金川、靖缅甸,抽调不少漠南漠北蒙古诸部的青壮勇士。 基本上达到了朝廷耗费钱粮,蒙古耗费青壮的目的。 有一说一,徐渭的这些羁置漠南漠北诸部的举措,真得跟满清施行的很像。 朱翊钧从心底也不喜欢这些家伙,掌权后一有机会就先把这些女真人收拾了。 但是不得不说,这些女真人真得非常善于学习,也善于总结历朝历代,包括明朝在内的治国施政得失。 继承明朝一条鞭法,进一步搞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一改前明困窘的财政,有余力四处开疆扩土,搞十全武功。 大搞满蒙一家亲,成为第二个没有北疆边患的王朝,进而有余力向西拓展,新藏大片疆域重新进入中原王朝的版图。 中外古今,坏的当做经验教训,好的要吸收学习。 西夷大食、唐宋满清,不管是谁,只要能帮助大明进步的举措和学识,我都会学。 海纳百川,革故鼎新。 要是有道德洁癖,这个不学、那个嫌弃,跟因循守旧、狂妄自大的末年满清有什么区别? “文长先生,你说得这些举措,写个奏本秘密呈上来。” “遵令旨。” “走吧,去勤政堂,不要让英国公、东村公他们等急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朱翊钧走进勤政堂,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阳武侯薛翰、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以及兵部尚书曹邦辅、刘焘等人都在。 一番行礼后,坐下的朱翊钧直奔主题。 “诸公都来了,我们长话短说。 孤一直在想着如何完善大明军制和戎政府。今日与文长先生边走边谈,得到灵感,所以找大家前来,把这件事议一议。 戎政府节制中外诸军事,分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府,掌军籍、军纪,以及武官选用迁黜;左军都督府掌陆军编制训练、军令调遣;右军都督府掌海军编制训练、军令调遣;后军都督府掌军械和粮草收纳转运、分配发放;前军都督府掌翼卫军编制训练、军令调遣。 单设参谋局,直属戎政府,以中军都督佥事兼管;海军局全部并入右军都督府.” 在朱翊钧的设计里,中军都督府是总正部,左军都督府是陆军司令部,右军都督府是海军司令部,后军都督府是总后部。 大都督是司令主官,都督同知是副司令,都督佥事是秘书长。 前面四都督府在众人的意料之中,职权也都能理解,可前军都督府掌辖的翼卫军,是什么意思? 看到众人的疑惑,朱翊钧解释道。 “孤把大明陆军分为三种,一是边军,承担国防重任,可以叫国防军,分羽林、控鹤等二十六军,以为镇卫军;二是营卫军,绥靖地方,除贼安民,孤也把它叫做地方部队;第三就是翼卫军。 漠南漠北降服各部,孤与文长先生商议过,分为各翼,以爵位和千户、百户、小旗分封敕授。民政归宣徽院,戎政归前军都督府。翼卫军跟翼卫司重名,容易混淆。那翼卫司就改为翊卫司吧。” “殿下,参谋局职权是什么?”曹辅邦开口问道。 “参谋局平日里收集情报,制定国防军略,拟定陆海军训练计划,协调五军都督府,组织各兵种操演。战时指挥作战.” 众人对视一眼,看样子参谋局是凌驾于五军都督府之外,是戎政府里负责作战指挥、直属于太子殿下的特殊机构。 看到大家没有异议,朱翊钧继续开口。 “成国公朱公为中军大都督,兵部尚书胡公(胡宗宪)和镇远侯顾公为都督同知,兵部侍郎徐先生为中军都督佥事,兼提举参谋局。顾公兼任总督京营兵马。 英国公张公为左军大都督,丰宁伯戚元敬和兰溪伯马公为都督同知,戚元敬兼左军都督佥事。 带川公(刘焘)为右军大都督,北山公(卢镗)和灵璧侯汤公为右军都督同知,鸣泉公(梁梦龙)为右军都督佥事。 阳武侯薛翰出任后军大都督,兵部曹公出任后军都督同知,禹秀公(郑洛)出任后军都督佥事。” 朱翊钧扫了一圈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了让诸公专心戎政之事,成国公、英国公你们全数退出督理处,专职戎政府。 留镇远侯顾公、兵部曹公、文长先生,带川公和兰溪伯马公在督理处,襄理戎政。” 朱希忠和张溶等人早就心里有数,太子殿下把自己等人放进督理处,只是为了“壮声势”,把督理处的逼格拉起来,好跟内阁打下擂台。 经过四五年的运作,朝堂和地方军政长官都熟悉规矩了。 内阁下发的诏书都是正常流程的政务事宜,督理处廷寄的都是戎政军机,以及太子殿下紧急或秘密交办的事宜,优先程度更高。 朱希忠和张溶等人也知道规矩,在督理处这些日子,该出声就出声,该默缄就默缄,十分识趣。 现在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 在场的人也看出来,太子殿下还会拿督理处另有他用,但这些勋贵们都不管了。 此时的他们心里暗喜,经过太子一番腾挪,兵权又回到了勋贵们手里,还彻底与内阁和兵部那边分开。 不容易啊,真得不容易啊! 时光如梭,隆庆三年春三月嗖地一声就窜过去,夏四月仰首挺胸地走来了。 朝阳门前,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皇史宬三子,一身方便行旅的衫袍,头戴大帽,站在朝阳门前左边的空地上,仰头看着巍峨的朝阳门楼。 “京师,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回来!”李治彬有些伤感,喟然叹息道。 周秉洲一脸的无所谓,“知足吧,我们三人能逃出生天,落得这样一个不错的结局,多亏了西苑暗中庇护。” 袁咸安感叹道:“是啊,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走吧,我们到通州分道扬镳,各自赶路。”周秉洲调头说道。 “走吧。没人来送我们,该走了。” “呵呵,是啊,我们都是丧家之犬,那能跟致仕的礼部尚书南宇公比。” 三人刚转身,从城门里疾驰出来两人,跑到跟前,下了马,对三人拱手道:“可是周秉洲、袁咸安、李治彬三位先生。” “正是。” “请稍等,有位贵人马上就到,要相送三位。” 贵人? 我们三人得罪了新任阁老兼户部尚书高拱,人憎狗嫌,亲朋好友都躲得远远的,还会有人来相送? 三人等了一会,一辆马车在十余位骑兵的护卫下,出了朝阳门。 一位身穿直缀男子下了马车,正是少府监太监杨金水。 周秉洲认得他,大吃一惊,轻声跟两位同伴说了一声,一起上前,拱手道:“杨公公,你怎么来了?” 杨金水笑眯眯地说道:“太子殿下吩咐咱家,三位先生有情有义,离京不能太过冷清。今日要是有人相送三位,咱家就不出来了。要是无人相送,咱家就送一送三位。 今日朝阳门全是送高子象的人,无一人送你们,那咱家就必须要出来了。” 周秉洲三人噗通一声跪下,对着西苑方向磕头,含着眼泪说道:“臣等谢殿下天恩。” “起身吧。”杨金水一一扶起三位。 一位护卫上前几步,他手上端着的盘子里,放着三杯斟满酒水的酒杯。 杨金水一一端给周秉洲三人。 “这是上好的汾酒,绝没有掺水。”杨金水说道,“现在事情已经过去,高部堂入阁,成了高部阁。他也向太子保证,不会再与你们纠葛。 天底下,还没人敢向太子作了保证又不算数的。自此你们大可放心,安心分赴各地,各守其职。 你们三人虽然被贬官,名字却被殿下记住了,只要用心做事办差,自然能比别人快一步。” 周秉洲三人端着酒杯,齐声答道:“在下记住了。” “好了,咱家祝三位一帆风顺,鹏程万里!” “谢杨公公,谢殿下天恩!” 周秉洲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坐上雇来的马车,向东而去。 走出几百米,三人忍不住掀起马车窗布,回首眺望朝阳门。 周秉洲突然问道:“两位兄长,你们说这城门像什么?” 袁咸安慨然道:“像功德碑,刻着我们将要立下的丰功伟业!” 李治彬眯着眼睛,哀然道:“像一座墓碑,不知埋葬了多少仁人志士的理想和性命。” 马车到了通州,三人要分道扬镳。 周秉洲噙着泪光,拱手说道。 “我们三人寒窗二十年,侥幸中试,本以为可以一展抱负。不想仕途艰难,如履薄冰。而今宦海汹涌,我们三人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袁兄要转头北上,去辽东;李兄要在临清调头向西,去兰州;在下要直下大沽,坐海船去广西,自此天南地北,山高路远,大家各自珍重。” 李治彬泪流满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袁咸安流着泪说道:“两位兄长,各自保重。待我们重逢于京城,好生痛饮一回。” 周秉洲慨然说道:“好!待我们重逢时,定要喝那不掺水的酒。” 李治彬狠狠地点了点头:“是啊,不掺水的酒,真是好喝!” 三人上了马车和不同的船,此时天高云疏,鸿雁北飞;人声鼎沸,茕影孑立。 站在蜈蚣船尾上的周秉洲,扶着船舷大声喊道:“我等时逢此千年之大变局,大明风起云涌,破旧立新!我们顺势而为,坚持不懈,总有艳阳高照的一天!” 旁边一艘船上,被西苑突然寻到差池勒令致仕的原礼部尚书高仪,坐在船舱里,听在耳里,长叹了一口气,惆怅失落,神情复杂。 周秉洲三人互相作长揖,不一会,车走船离,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第二百二十八章 相府管事等于几品官? 运河往南。 淮安城清江浦码头,停着三艘官船, 最前面一艘船,桅杆上飘着一条竖旗,上书:“奉旨荣休归乡!” 第二艘船的桅杆上挂着的竖旗上写着:“敕授特进光禄大夫加司空徐。” 第三艘船的桅杆上挂着的竖旗上写着:“上台元老。” 竖旗在艳阳下随风飘荡,猎猎作响,无形中散发出威势,让周围的船只不敢靠近,离着五六十米远才敢停泊。 岸上站有一排健仆,身穿圆领罗丝衫衣,头戴折角幞头,脚蹬乌呢软靴,双手叉腰,气度不凡。 守住栈桥,不准任何人靠近。 一行人走了过来,为首者湖绸撒曳服,一顶大帽,三十多岁,剑眉星眸,鹰视虎步。前后有四位随从。 刚踏到栈桥上,一位健仆上前,厉声喝道:“什么人,知道这是谁家座船吗?还敢胡乱往前闯,小心捉你们去官府吃一顿板子。” 一行人停住,前面的随从不慌不忙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封拜帖,双手递上。 “兵部侍郎、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王一鹗拜见恩师徐公门下。” 健仆听随从念完,大吃一惊,不敢怠慢,连忙转身从挑板上走到第二艘官船上,把拜帖递给当值的管事。 今日当值的管事叫李长涯,以前只是徐府办事的杂役仆人,机缘巧合,认徐琨第四房妾室李氏为姑姑,吹了吹枕头风,被重用起来。 等徐璠闯了祸,徐琨当家做主,李长涯也水涨船高,加上为人十分机灵,把“姑姑”和“姑父”巴结得舒舒服服,很快擢升为外管事。 此人不学无术还眼皮子浅,一双眼珠子里只认得银子,自认为是“相府管家”,三品以下官员都不在眼里。 还有一点,这厮很是看不起地方官员。 三品京官还有兴趣打声招呼,地方官,呵呵,三品以上都只有两个鼻孔给你。 徐阶致仕时,西苑连下几份褒奖明诏,恩隆荣盛,一时无双。 出京时阁老尚书全部到齐,勋贵外戚来了一大堆。沿路地方官员,自布政司以下,无不曲意奉承,极力巴结。 这让李长涯眼界更高了。 在他眼里,地方官员都是“被流放的破落户”,用不着对他们客气一分 今日正好轮到他当值,在第二艘官船前甲板上坐着,顶着一顶阳伞,喝着茗茶,趾高气昂,得意非凡。 用两根手指头捏过那封拜帖,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发现拜帖里居然没有夹汇汇票,这让李长涯心中生了火。 这是不把老爷我放在眼里啊! 知道老爷我是谁吗? 首辅老先生、权倾天下的徐宰相徐公门下管家!你来投拜帖,居然连汇票都没夹一张,实在是太不懂规矩了! 知道相府管事几品吗? 无限品,见官高一品! 好! 今天我就叫你知道什么叫规矩! “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什么糟糠倒架的官?”李长涯用鼻子哼着腔,拖长了声音问道。 在他眼里,出了京的侍郎不再是郎,是土狗!真有本事,你留在京里。离天子越近,越有权势! 这是他最朴实的念头。 身后两位青帽小厮知道他脾性,腆着笑附和道:“想必是修河工的官,又苦又累的那种。” 另一位小厮说道:“听说修河工的官,确实苦累,但是真得能挣钱。小的听说有位侍郎,奉诏出京修了一圈河,回来多了一百口箱子,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上百万两。” 李长涯心里更恨,你都挣这么多银子了,也不知道分点给老爷我。 想见徐相,慢慢等着。 他随手把拜帖往甲板上一丢,对健仆说道:“跟姓王的说,徐相国正在睡午觉,叫他候着。” “是!” 徐阶在座船船舱里间,伏案挥毫写字。 “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一行大字出现在雪白的宣纸上。 徐琨在旁边伺候,连声夸赞道:“父亲大人的字,又上一层楼了。致仕后豁然开朗,这字的架构笔画中展现出的气象,截然不同。” 徐阶抬头看了他一眼,顺手把毛笔放在笔架上。 “收了吧。老夫约了子荐,应该快到了。” “是父亲。”徐琨一边收拾一边问道:“父亲大人,你越来越看好王子荐?” “统筹全局,以一持万,王子荐或许不如张叔大,但是王子荐有自己的优势。他历任地方官职,剿过倭,打过仗,理政治军,都有经历。 西苑那位,《韩非子》读得比《尚书》和《礼记》要熟,信的是‘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在这一点上,王子荐比张叔大要有前途。何况王子荐还有一个更大的优势。” “父亲,什么更大的优势?” “王子荐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二甲第八十名进士,时年十九岁,转历多地,积功为兵部侍郎,今年才三十六岁。 三十六岁的侍郎啊!有的人,三十六岁连进士举人都没中。这一步,他领先了多少人。” 徐琨羡慕嫉妒恨,三十六岁的侍郎,四十岁恐怕就要进为尚书,什么不用做,熬资历都能熬进内阁去。 徐阶还有一点没说,他除了看好王一鹗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现在发现,张居正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翅膀硬了,自己的话不一定会听。 自己能不能安度晚年,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似乎不能全寄托在他一人身上,必须再找个人押宝。 徐阶看了看旁边桌子上的座钟,眉头一皱,“子荐怎么还没来,什么事耽搁了?” 徐琨心里一咯噔,该不是王一鹗看到自己父亲致仕,人走茶凉,借故不肯来。如果是这样,那就太丢面子了。 突然有喊声从外面随风飘进来。 “恩师,门生王一鹗求见!” 徐阶脸色一变,指着徐琨厉声道:“马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过几分钟,徐琨领着王一鹗走了进来。 他一进船舱,拱手作揖,然后笑呵呵地说道:“恩师啊,你这船真不好上啊。” 徐阶双眼闪过凶厉之色,盯着徐琨问道。 “出了什么事?” 徐琨脸色尴尬,喏喏不敢言。 王一鹗笑着说道:“当值管事小人作为,恩师不值得生气。” 徐阶狠狠瞪了徐琨一眼,强自笑着把王一鹗引坐,叫上茶。 “子荐说得极是。看你行色匆匆,是从他处赶回来。” “高邮的漕军又在生事,门生过去弹压。” “没出大事吧。” “能生什么事?这帮子漕军,外强中干,你软他就硬,你一硬他们马上就软了。” 徐阶捋着胡须赞叹道:“子荐治漕一年多,颇有成效,政绩累累。” 王一鹗哈哈一笑:“恩师过奖。门生在漕督位子上,也就是个维持。漕运积弊太深,又跟黄河淮河相关,只有等潘公治黄治淮颇有成效,再来收拾这帮子泼皮。 这一两年,门生也就维持整饬,一是减少漕运损耗,二是清厘漕船夹带。” 徐阶说道:“老夫知道,子荐治漕以来,每年漕运损耗从八十万石降到了不到二十万石。能臣干吏啊!” “恩师夸奖了,少府监那帮会计审计,什么烂账查不出来。门生从杨公公那里借了两组会计稽核,然后一处处查账。 他们在里面查账,晚生拎着刀子在外面等着,查出一个贪墨的,刀子往他脖子上一架,招不招供请随意。 连杀了上千名贪官污吏,损耗刷刷地往下掉。有些人你跟他讲道理没用的,故意装糊涂,一见了血就什么都清醒了。” 徐阶含笑点头,心里暗叹。 王一鹗的行事风格,越来越有西苑特色了。 有前途! 看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前途。 “至于夹带,以前漕军每船可夹带一定数量货品南下北上,免除商税。于是这些漕军,心思不在漕运上,全在他们的夹带上,只顾着挣自己的钱去了。 门生立了新规矩,夹带可以,但不能免税,只能减税优待。其次,你们按期完成了漕运,才准允夹带。比如你按期运粮到通州,损耗低于规定,准允你夹带货物南下。 按期运军械羊毛等物资到丹阳,损耗低于规定,准允你夹带货物北上。完事你还要缴税。” 徐阶也是精通政事庶务,一听就明白,笑着问道:“那些漕军耗子怎么肯答应。” “恩师说得没错,他们怎么可能答应呢?只是门生不喜欢讲道理,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的话你一根纱,一粒糖都不要夹带。 于是门生除了王鱼鹰这个绰号外,又多了个王蛮子的外号。” 徐阶昂首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爽朗,那神情就像是看到有长进的晚辈,老怀甚慰。 “幸好而今海运发达,北上南下货运越来越多的走海路,给了门生极大的底气,也不担心这些漕军以停运做要挟。 他们敢停运,门生就敢杀人。他们会丢性命,门生却不会误事。这一点那些漕军们心里有数。” 聊了二十几分钟,徐阶挥挥手,示意左近之人全部退下。 “子荐,为师要与你说件要紧的事。” 看到徐阶神情郑重,王一鹗危襟正坐,正色答道:“恩师请明言!” 第二百二十九章 流水淘沙不暂停 徐阶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这才徐徐说道。 “老夫告老还乡,从通州坐船南下,路过山东。山东也有老夫不少门生故吏,一路上多有叨扰。 他们拜访老夫时,无意间提起,山东屡屡发生惨案,乡间民夫聚众一起,殴打官吏。” 王一鹗目光一闪,“殴打官吏?还有这等事?” 徐阶摇了摇头:“现在朝中大兴新政,各项新举措层出不穷,中枢地方,应接不暇,十分混乱。出点岔子,不可避免啊。” “恩师,是哪些人殴打官吏?山东地方也不管管?还有皇法国律在眼里吗?” “老夫也是纳闷。山东吏治不差啊,怎么乱成这个样子了?于是细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事出有因。” “门生愿洗耳恭听。” “其实,还是高大胡子最近推行的清丈田地一事。他在九边清丈田地,清出隐匿田地五百一十六万亩,大获成功。 太子殿下还亲自在太学宫举办了九边清丈田地总结大会。高大胡子是意气风发。这次能入阁,九边清丈田地的成功,至关重要。” 王一鹗不动声色地说道:“九边清丈的多是地方豪右世家侵占的卫所田地。太祖皇帝立卫所军户制时,天下卫所名下有田地约四万万亩。当时九边军粮一时可以自给自足。 经过两百年的侵占,兵部或五军都督府手里都是一笔糊涂账,谁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亩。高部阁能从九边清丈出五百多万亩,确实下了一番苦功夫,不过在门生看来,还不够。” 徐阶哈哈大笑,“老夫知道子荐胸怀鸿鹄大志,不可与那些燕雀相提并论。不过高大胡子能做出这些政绩,实属不易。 他给西苑上的奏本里自己总结,其中一点就是派遣京中有志向、干练通达的六七品京官,组成工作组下到地方,招募当地秀才庠生,朝廷安排专款,作为俸禄津贴,从优待遇。 且事成后,工作组京官以及当地秀才庠生,皆优叙保荐,各有一份前程。钱、仕途,名利皆有,这些工作组的人才会干劲十足,勇往直前。” 王一鹗笑着答道:“门生也是做过地方官的,知道下面的人不好哄,也好哄。愚钝一点,只需钱粮给够,神勇无比。 读过一些书,知道些道理的,也把钱粮给足,再以忠君报国鞭策,神佛难挡。高部阁此法,当在此类。” 徐阶也笑着说道:“你们这些能臣干吏,各个都有手段啊。” 王一鹗问道:“高部阁在九边清丈田地成功后,得了西苑嘉奖,更加跃跃欲试。他奉了令旨,要在京畿、山东、山西、河南开始清丈田地。 只是这些地方与九边不同,世家豪右盘踞日久,关系错综复杂。高部阁有魄力,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手段。” 徐阶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说道:“手段嘛,可以抓住一批人做典型,杀头抄家,一了百了。” 王一鹗也是一笑:“恩师这是在考究门生了。杀人还不简单,而今兵权尽在西苑,杀谁都是一张纸递出来就行了。 问题是杀了人之后怎么办?破旧易,立新难。再说了,朝中大臣不仅要谋国,还要谋身。前宋王荆公隐居江宁,背负天下骂名郁郁而终还算是善终。前秦商鞅却是被腰斩了。 法存却人亡,利国而灭己,谁有这么大的志向和勇气?‘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张叔大的这句话,有几人能做到?” 徐阶目光在王一鹗脸上闪了几下,赞许地点点头:“子荐的见识,已经超出老夫的预料。你说的没错,‘事明主易,事中主难;事长君易,事幼君难’。 太子殿下是明主,却是少君。此间关窍,确实让人难以把握。 高肃卿有大志,也有魄力,派遣了十二个工作组下到山东清丈田地,短短五个月时间,被聚众殴打三十余次,其中伤重而亡者五人。抵制之烈,以山东为甚。” 王一鹗也清楚徐阶跟自己说的要紧事,就是山东清丈田地发生的巨大矛盾。 他脑子飞速地转动,把前因后果大致想明白,试探地问道:“恩师,山东抵制清丈田地,肯定有人在幕后指使。” 徐阶哈哈一笑,避而不谈,“山东地处腹里,民风剽悍啊。” “恩师,山东乃孔孟之乡,圣人教诲传了千年啊,应该更加知礼明义。” 徐阶眼睛微微一眯,“孔孟之乡,子荐说得极是。现在山东清丈受阻,天下人都在看着。你说高肃卿会如何应对?” “高部阁新近入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且他的性子刚直强硬,山东清丈田地受阻,他也明白事关重大。不处理好,京畿、山西、河南等地的清丈,可能也会大受影响。 门生猜测,他定会采取强硬手段应对。” “强硬手段,杀人抄家?”徐阶反问了一句,“杀人能解决部分问题,可是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王一鹗点头赞同道:“恩师说得对。门生在整饬漕运上,也杀了不少人,可是心里也清楚,总不能把所有的漕军都杀了吧。 想必高部阁也会遇到类似的问题,他总不能请旨,把山东豪右世家全部杀了吧。” 徐阶捋着胡须答道:“子荐说得没错。这是个死结,高肃卿苦恼,西苑也会苦恼。谁要是把这个死结解开,功在千秋啊。” 王一鹗双目精光一闪。 徐阶看他神情,知道他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转言道:“子荐三十六岁了?” “是的恩师,门生满三十六岁不久。” “三十六岁的侍郎督抚,国朝两百年来,寥寥无几啊,子荐,你前途远大,定要继续努力啊。” “门生定不敢有负恩师殷切期盼。” 告辞离船,王一鹗在栈桥上走了十几步,回头看了一眼三艘官船。 恩师,你暗示我去对付孔府,打击山东抵制清丈田地最大的幕后黑手,谋取天功,可不要作茧自缚啊! 亲兵队长杨云鹏凑上前,他二十多岁,憨厚老实,一双眼睛格外灵动,轻声说道:“徐相的官船,好生气派啊。” 王一鹗幼年时拜把总杨顺为义父,原名杨一鹗,中试发达后才改回本姓王。杨云鹏是杨顺幼子,少年便跟着王一鹗,情同兄弟。 王一鹗淡淡一笑:“徐相的官船,气势逼人,可船上的人却是蝇营狗苟,良莠不齐。” 杨云鹏呵呵一笑:“一个小管事,连侍郎漕督不在眼里,太狂妄无知了。鹗哥儿,我觉得你离他家还是远点。” “呵呵,就你聪明。鹏哥儿,有件要紧的事,交你去办。” “鹗哥儿请交代。” “带几个精干的人,乔装行旅去兖州,暗地里查查曲阜孔府的底。” “孔府,孔老夫子后裔,山东最大的世家?”杨云鹏惊喜地问道。 “正是。现在山东局势微妙,小心点。” “鹗哥儿放心好了。当年我可是乔装进过海贼老巢,山贼林寨,探取过军情的。”杨云鹏拍着胸脯答道。 王一鹗笑了笑,不再多说,嘴里只是念了一句:“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 摇了摇头,逐渐走远。 徐阶在船舱里听完徐琨讲述完李长涯的“好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徐琨,看得徐琨后背直冒冷汗。 “父亲大人,儿子马上打发了这厮。” 徐阶冷冷地说道:“这等恶奴,还留着他继续打着我徐府的旗号,为非作歹吗?继续给我徐府招祸?” 徐琨喉结连连晃动,低头应道:“儿子知道怎么做了。” 当夜,一艘小船摇到离官船很远的黄河下游僻静处。 惨白的月光下,两名男子撅着屁股,在一个还在蠕动的布袋子上系上一只废旧铁锚,直起身子狠狠踢了布袋几脚。 “驴日的狗才,自己惹事,还连累我们兄弟辛苦跑这么远。” “四哥,少废话,赶紧送他上路完事。这里阴风森森,太瘆人了。” 两人合力抬起布袋,连铁锚一起丢进了汹涌的河水里。 噗通一声响,溅起一个浪花,迅速就消失无影。 第二百三十章 远离上帝圣光的地方 带着一身荣光致仕的徐相国,还在沿着运河慢慢南下,荣归故里。 他的家乡松江府上海县吴淞港,来了一队海船,十六艘世子大帆船,两艘葡萄牙人的卡瑞克帆船紧跟其后,就像一群大雁后面跟着两只鹌鹑。 从长江口缓缓驶入,依次在吴淞海港停泊。 葡萄牙特使、驻满剌加副总督莱昂站在旗舰比利牛斯号的艉楼上,看着远处的吴淞海港,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身旁的副官、传教士惊得连连画十字架,叫着上帝的名字,似乎要召唤圣灵,验证自己亲眼所见的到底是真,还是海市蜃楼。 江面上船只往来如织,数十上百艘,连绵不绝。 港口码头上停泊着的船只,桅杆如林,船体连在一起,像一堵城墙。 “我的上帝啊,这里怎么有这么多海船,欧罗巴所有的船只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传教士弗朗西斯夸张地说道。 “这么多海船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大明的富庶超出我们的想象。”副官马克西安喃喃地说道。 唯独商会代表曼努埃拉兴奋地说道:“我跟你们打过赌的,尼德兰也没有这里繁华!你们还不信,现在相信了吧。” 尼德兰,也就是后来所说的荷兰,现在还是西班牙帝国的“低地自治省”一员,却是西欧航运和商贸最发达的地方,西班牙帝国一半的税收来自此地。 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把它称为帝国王冠上的一颗明珠。 这些尼德兰人先是垄断北欧到西欧的航运商贸,然后又跟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屁股后面,到处做生意。 只要能挣钱的地方,就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 在虔诚的天主教教徒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眼里,尼德兰商业气氛浓厚,十分繁华,就是有点“大逆不道”了。 曼努埃拉是唯一来过上海的人,他对同伴感慨说道:“上一次来还是前年,大明新皇帝即位的第一年,那时我被这里的繁华震撼到了。 今天再来,这里又变了一个样,大变样。但我已经麻木了。就好像人类对超出自己认知太多的事物,反而会无动于衷。” 弗朗西斯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道:“你这个达芬奇的信徒。” 曼努埃拉求生欲满满,连忙答道:“我是达芬奇的学生,更是上帝最忠实的绵羊。” 莱昂转头对同伴们说道:“靠了岸,我要和大明水师提督超,一起转船去上海,拜访当地的官员。你们有什么安排吗?” 曼努埃拉连忙答道:“我请求跟着一起去,我想去拜访拜访财神杨,东南最有权势的人,也是商人的庇护者。” 莱昂转头看向副官马克西安和传教士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画了个十字架,“在这个远离上帝圣光的地方,我要多读圣经,免受心灵被污染。” 马克西安耸耸肩说道:“我留下来,指挥水手们修葺船只,缝补帆布,补充淡水和食物。顺便去拜访一下跟我们一路北行的这支水师,看有没有机会去他们船上坐一坐。” 弗朗西斯连忙说道:“马克西安,你要去他们船上坐,必须带上圣十字架。你看看他们的旗帜上,居然公然绘制着邪恶的怪物,来自地狱撒旦的宠物,龙。” 莱昂和马克西安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比利牛斯号慢慢靠近指定的码头,莱昂等人看得更清楚。 岸边上立着一排像铁塔一般的架子,伸出长长的吊臂。在铁架子底部,有牛马在转圈,推动着长长的杠杆,带动着绞盘,,发出嘎吱的让人牙酸的声音。 然后长长的吊臂缓缓转动,从岸边转到停泊的船只上方。 甲板水手挥动着红色三角小旗,在他的指挥下,绳索慢慢下降,深入船舱里面。过了一会,绳索吊着一个巨大的网兜缓缓升起。 网兜里装满了货物,几乎是比利牛斯号载货的三分之一。上升到一定高度,吊臂转动,吊着网兜转到岸边陆地上,绳索缓缓下降,把网兜放在一辆平板车上。 这辆平板车很奇特,长方形,八个轮子架在两条铁轨上。随着车夫一声马鞭响,驮马拉着平板车缓缓启动,向前远去。 “太神奇了!”同为达芬奇信徒的马克西安痴迷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惊叹着。 曼努埃拉兴奋地搓着手,“这里是天堂啊,商人的天堂。如此高效的转运,能让我们省下多少费用啊。” 莱昂在旁边轻轻地推了推他,嘴巴往旁边一努。 曼努埃拉顺着转头,看到了传教士弗朗西斯,马上清醒过来,闭嘴不再多说。 幸好弗朗西斯被这吊车震撼得神荡魂摇,不停地画着十字架,嘴里念念有词,没有听到曼努埃拉“大逆不道”的话。 这里是天堂,那你把上帝粑粑放在哪里? 靠了岸,莱昂和曼努埃拉下了船,在岸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吊车旁边的两条轨道居然是上好的铸铁打造的,从这边延伸到那边,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视线里就有十几公里长。 这耗费了多少生铁啊。 这年代的金属,开采冶炼都不容易,产量极低,大明居然用生铁修成两条这么长的轨道,真是豪横到没有人性啊! 曼努埃拉悄悄对好友莱昂说道:“莱昂,这条铁轨除了说明明国富足之外,还说明他们为了追求效益,不惜一切代价。” 莱昂点点头,“我知道。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国家,它的强大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此前它只是一只睡着的狮子,现在它醒了,正盯着我们。”曼努埃拉指了指远处正在陆续停泊的青龙水师战舰,意有所指。 莱昂看着远处那十几艘战舰,虽然隔着很远,但是庞大的船体,高耸的桅杆,密密麻麻的炮口,依然给人带来无比的威压感。 “曼努埃拉,你听过那些水手把南海叫做什么吗?” “大明湖,独属大明的湖泊。” 莱昂狠狠骂道:“该死的,他们要独占这片海域,那里有香料群岛,是我们葡萄人的金山。” 曼努埃拉耸耸肩,不以为然。 莱昂有些恼怒:“曼努埃拉,你一点都不在意吗?” “莱昂,虽然我们葡萄牙拥有香料群岛,我可以用极低的成本拿到香料。如果大明国占据了香料群岛,我需要花钱从他们手里购买香料。 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我把这些香料运回葡萄牙,我都能狠狠赚一笔。相比是南海还是大明湖,我更在乎能不能足量和及时地收到香料。” 莱昂狠狠骂道:“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真该下地狱。” 曼努埃拉开着玩笑答道:“你有通往地狱的路子吗?我想撒旦应该会对我的某些货品感兴趣。” 莱昂无语了。 他知道这些敢泛海万里,冒着生命危险来东方经商的商人,心里只有钱。就如同弗朗西斯这些泛海万里来传教的传教士,心里只有上帝。 青龙水师提督李超带着四位护卫,还有一位通译,从远处走了过来。 看到两人,打着招呼:“老莱,老曼,你们在这里等我吗?” 刚才还一脸忧患激愤的莱昂满脸笑容,如同春风暖日,他上前热情地拥抱了李超,“哈哈,我的提督大人,我们是在等你,请你带路,去参观东方明珠上海城。” 曼努埃拉看李超像是看财神爷,“亲爱的超!求求你,让我能够拜见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人,所有商人的庇护者。” “谁?老曼,你去上海城就是为了进寺庙里烧香拜神吗?” 通译居中翻译,口水直飞。 “不,是杨公公!”曼努埃拉吃力地用生硬的汉语发着杨公公三个字的音。 “哦,你说东南办杨公公啊。他回京高升了,现在你们应该拜访吕公公。”李超听明白,“还有一点,我必须纠正一下。” “什么?” “所有商人的庇护者不是杨公公,是太子殿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这就是大上海 李超带着莱昂和曼努埃拉穿过码头里面的仓库区,这里被栅栏围成一圈,还能看到有军队列队在往来巡逻。 中间有一处门,车辆行人从这里进出。一行人从这里走出来,看到前面空地里停着十几辆马车。 有厢式四轮马车,也有老式的两轮马车,还有两辆驴车停在角落处。 门口站着十几位帮闲的男子,大声嚷嚷着揽客。 “去吴淞河码头,上车就走。” “宝山的,去宝山的,上车就走。” “住店的有吗?悦来客栈,全国连锁,兵部车驾司直管,听听我家招牌,保证安全啊!” 李超的一位随从上前去,对着前面打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再挥挥手,高高举起的右手做出八的手势。 很快就过来一辆两马拉拽的四轮马车,前轮稍小,后轮高大。 随从打开门,让李超、莱昂、曼努埃拉先进去,他们后面再进去。 莱昂和曼努埃拉钻进车厢时,明显感觉车厢往下一沉,但又微微反弹了一下,巍巍颤颤的像是行走在很有弹性的跳板上。 里面很宽敞,八个人挤进去,只是稍微有点挤,不过四位随从和通译挤在对面,李超、莱昂和曼努埃拉三人坐下就一点不挤了。 随从大声喊道:“去吴淞河码头。” “好勒!” 马车启动,马蹄声哒哒响起,一路小跑,拉着马车不急不缓地向前走,穿过一片繁华的集市,里面有许多商铺,还有酒楼和饭馆。 街边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莱昂和曼努埃拉一眼就看出,这些都是出海归来的水手,喝酒吃饭,赌博嫖妓,尽情地挥霍着用汗水和生命挣来的那点钱财。 走了二十多分钟,马车停下来,大家陆续钻出来,莱昂和曼努埃拉看到一条大河,岸边是一座码头,停着几艘两边满是船桨的修长内河船只。 “看上去跟威尼斯桨船很像。”莱昂嘀咕着。 曼努埃拉耸耸肩。 一行人很快上了船,随从跟码头一位管事说了几句话,管事马上叫船长开船。 船桨划动,蜈蚣船缓缓离开岸边,逆流向南行驶。船桨划动整齐划一,船速也越来越快。 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全是船,密密麻麻,幸好所有船只左下右上分两道,倒也有序。 船长转了一圈,跑过来站在李超旁边,他四五十岁,头发花白,穿着一件褙子,脸上满是皱纹,皮肤粗糙。 巴结着对李超问道:“几位是海军的好汉?” 李超爽朗地答道:“是的,海军南海水师。” 船长大喜道:“我一看就知道,几位气度不凡,跟操江水师那帮水耗子就是不同。听说南海水师在南海大了大胜仗,把西班牙人船队全歼了。” “是啊,我们南海水师出动,那还不是五个手指头捉田螺,十拿九稳。” 船长与有荣焉,“那是一定的,南海水师南下停泊吴淞港时,我闻讯特意跑去看了一回,军容威武,气吞四海,打西班牙人还不跟打小鸡崽似的。 劳驾问一句,你们是有见识的人,那西班牙人到底长了几颗牙?” 李超一乐,“老哥,为何这么问?” “西班牙人,怎么叫这个名字呢?坊间传闻,这些西夷人饮血茹毛,尤其是西班牙人长了两颗长獠牙,方便吃生肉,最是凶狠。” “哈哈,老哥,西班牙是人家本身叫这个名字,我们通译翻译过来,顺着人家的发音找了这么几个字给凑了这么个名字。” 船长也哈哈大笑,“是我孤弱寡闻了。不过我们大明水师这些年,真娘的解气,给我们这些跑船吃水上饭的人长脸。 先是灭了倭寇,又去他们老巢报这血海深仇,痛快啊!我有几位乡亲族人,被倭寇给祸害了,两位堂兄弟操船跟着胡部堂和戚帅打倭寇,死在了乐清和大澳。 你们水师每年两次出海去倭寇老巢报仇,每回我都要买一挂鞭炮放一放,让亲人的在天之灵也知道。” 李超转头看着,眼睛里噙着泪光,“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莱昂和曼努埃拉在旁边看着两人说得激动,很是好奇,忍不住问通译。 通译把大概意思翻译了一下。 莱昂脸上浮现出畏惧,悄悄说道:“国家之耻辱,是血海深仇,就算时间过去十世,两三百年,也要报仇!曼努埃拉,这样的民族,真是让人害怕啊。” 曼努埃拉轻轻地回到:“莱昂,让人害怕才不敢有人再去欺负它,我觉得,这样的民族值得尊重。” 莱昂看了他一眼,苦笑说道:“如此记仇,又有能力报仇的民族,当然值得尊重了。” 船长还在那里说道:“这样的水师,才是我们敬仰的水师。可惜我年纪大了,跑了半辈子船,落得一身病,想投军你们不收。 幸好我婆娘给我生了四个儿子,活下来两个,一个在吴淞海事学堂,另一个考上了大沽水师学堂,也算是了了我的夙愿。” 李超眼睛一亮,“老哥,好啊,你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大沽水师学堂,以后就是我等的同袍了。” 船长自豪又欣慰,仰首大笑,露出嘴巴里两颗豁牙缺口。 蜈蚣船缓缓靠近上海城码头,这里密密麻麻停泊的都是河船,岸边也是一排的塔式铁架子,还有数百上千的民夫在挑板上搬运货物。 下了船,走进上海城里,曼努埃拉感叹道:“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又要繁华许多了。” 莱昂忍不住东看看西瞧瞧,街道两边数以百计的商铺,里面琳琅满目的货品,纵使他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依然有很多货品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尤其是走到一家号称专卖西洋货的商铺,莱昂很是疑惑。 这里摆设的各色钟表,他见都没见过。 还有那些精美的玻璃器皿,把人完整清晰照出来的宝镜,莱昂都吓傻了。 什么时候威尼斯最珍贵的宝贝被摆到街边上,跟一般的货品一样,被大声叫卖。 要知道此时威尼斯的玻璃镜才发明出来五六十年,一般的欧洲王室都买不起,当着传家宝一样珍藏的稀罕宝贝。 西洋货? 据莱昂所知,西洋是大明特指欧洲那片海域,西洋货也就是从欧洲运过来的货物。那些伙计也在叫喊着,“泰西特产!真正西洋货!” 没错啊,泰西是大明对东罗马以西国家的统称啊。可为什么这些西洋货,我这个西洋人从来都没见过,也闻所未闻。 疯了,我要疯了! 曼努埃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天大的商机啊! 这些宝贝要是运回欧洲去,西洋货变东洋货,我会成为那些王室的座上宾,贵族封号想要几个就有几个。 泼天的富贵,居然让我撞到了。 太好了! 我这次没白来! 知道内情的李超笑了笑,带着两人直接去松江府衙,拜见知府李三江。 没错,松江府治从华亭迁到了上海县城,上海知县李三江也升迁为松江知府。 按照鸿胪寺制定的《隆庆元年外藩入朝条例》规定,外藩诸国民商,必须在指定通商口岸上岸,向当地市舶分局报到,发给签证文书。 如遇风暴被迫靠岸,必须到当地县衙报道。 使节一行,必须按事先指定路线入京,如遇风暴天灾等被迫改变路线,需及时向当地官衙报道。 莱昂使团先在香江港拜会了胡宗宪. 胡宗宪以南海宣慰使司发给签证文书,协商后指定了路线,上海是其中停靠点之一。 对于外藩使节团,大明还是很讲礼仪的。 胡宗宪早早以南海宣慰使司和两广总督衙门名义八百里加急上禀督理处,通报给鸿胪寺,又发了滚单,通知了沿途,指定停靠县府以及路过的县府,以防发生意外会临时停靠。 停靠地的知府会出面接待一番。 李三江在上海县城里望江楼里摆了一桌,宴请莱昂、曼努埃拉一行,同时为水师英雄李超等人接风洗尘。 第二百三十二章 灭国莫氏 少府监监督太监兼东南坐办太监吕用赶到,宴会进入高潮。 莱昂和曼努埃拉虽然不知道吕用的官职到底有多高,手握什么实权,但是看他衣着十分华丽,陪坐的客人都对他十分恭敬,知道他肯定是位大人物。 经过通译解释,搞清楚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南财神杨公公的继任者,莱昂和曼努埃拉非常热情向他行礼,表达最崇高的敬意。 “你们这些西夷人,好好的做生意不好嘛,大家有钱一起赚,非得强买强卖,想吃独食。这天底下,从来没有人敢在我们太子殿下面前炸刺。鸡飞蛋打,西班牙人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吧。” 听完通译翻译过来吕用的话,莱昂和曼努埃拉都愣住啊。 给我们豹子胆也不敢找大明强买强卖,你们有那么多大帆船,那么多火炮,我们没有这么大的勇气。 我们顶多是找非洲黑土著头人、天竺和满剌加王公秀秀肌肉,以“最低的成本”买到最值钱的货品。 通译悄悄地对两人说道,会不会是这位吕公公把你们跟西班牙人弄混了。 莱昂连忙解释了一番。 吕用嘿嘿一笑,“听听你们俩的国名,一个葡萄牙,一个西班牙,一听就是两兄弟。听说你们还都拜一个叫保罗教皇的做义父,那就没错了,异父异母的结义兄弟。” 莱昂还想解释,可是看到吕用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顿时明白,这位吕公公只是在趁机敲打自己。 西班牙想强买强卖,想独占大明市场,结果被收拾了。 你们葡萄牙人都是来自一个地方,以后小心点,千万不要学坏啊。 嘿嘿,我们葡萄牙人最老实淳朴! 几轮酒下来,莱昂和曼努埃拉被大明丰富多彩的酒文化也淹没了。他俩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明国人会想出这么借口给自己敬酒。 从上帝开始,到自己所有的亲人,全部以他们之名被敬了一杯,然后造成的结果就是两人满脸通红,胡言乱语,东倒西歪。 吕用酒量很好,转而跟其他人大喝起来,雅间的气氛依然热闹非凡。 李超和李三江悄悄走到另一边。 两人是旧识,嘉靖三十七年,李超在谭纶麾下做千户,李三江在谭纶幕僚里任职。 “天衢兄,看朝报你们朱雀水师打得甚是痛快啊。” “哈哈,都是将士们用命。” “这次北上,接受朝廷校阅,得太子召见,天衢兄定会平步青云,鹏程万里。” 李超组建青龙水师,沿西班牙人东归路线直捣其在新大陆老巢,是军事机密。 他笑着答道:“南海的水陆两师的兄弟还打得热火朝天,却把我们抽调北上,接受校阅,说实话,兄弟们还不是很愿意。” 李三江哈哈一笑:“只是现在南海没有你们的对手,安南莫氏有南海水师三营,足以收拾。葡萄牙人,呵呵。天衢兄,你说他们这次北上,想谈什么?” “一路上我跟葡萄牙人带头的几位聊过几回,听得出,他们原本想把壕镜租借地再扩大。看到我水陆两师气势汹汹直下南海,又一举歼灭了西班牙人舰队,什么都不敢谈了,只想保住现有的就好了。” “痴心妄想!”李三江冷笑着说道。 “没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南海是我大明湖,焉能让葡萄牙人染指。不仅壕镜葡萄牙人要吐出来,满剌加这处南海的咽喉要道,也要给我们吐出来。” 李三江翕然一笑,“葡萄牙人肯定不愿意。” “愿不愿意,就由不得他了。安南莫氏被右营水师和陆战营袭扰了四五个月,损兵折将,穷途末路,倾覆就在即刻。收拾完莫氏,南海宣慰水陆两师主力,可以挥师南下。 那时就可以好好问一问,葡萄牙人愿不愿意了。” 两人哈哈大笑。 李超看到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吕用,忍不住问道:“李兄,这位吕公公如何?” “才干远不及杨公公,但他是位有心人,杨规吕随。杨公公定下的规矩,他完全照行。有什么事,也知道找众人商议。实在有什么疑委不决之事,就上禀京师,请殿下做主。” “口碑如何?” “口碑还算好。肯定没有杨公公那样兢兢业业,简朴近人。商户送的小恩小惠,时不时欢宴相请,他都不拒绝。 但从不贪墨索贿,作奸犯科,大家都知足了。” 两人相视一笑。 吕用是个聪明人。 太子殿下不知在东南布了多少眼线,杨公公也不知在这里留了多少耳目,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京师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就是想贪想作坏事,也没那个胆子。 “东南是朝廷财赋要地,这里繁华,大明就会继续蒸蒸日上。” 说完,李超顺手推开窗户。 此时天色已晚,夜朗星繁。 从窗户看出去,整个上海城恍如一座不夜城,万家灯火,组成一幅璀璨繁华的画卷,与漫天繁星相应成辉。 李超一时看得发痴,忍不住感叹道:“这就是我大明的上海城。李兄,它在你手里变成了今日这个模样啊。” 李三江扶住窗栏,看着外面的夜景,满是自豪地说道:“这不仅仅是我李某一个人的功劳。” 李超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指着外面喟然说道:“李兄,你可知,我等出海之人,在海上仰望夜空时,看着天上的繁星,就会想起家乡的灯火,遥不可及,却近在心田,也是这般温暖。 看着这万家灯火,一盏灯,一户人家,一份希望。吾等水陆将士在东南的殊死剿倭,值了;在南海的浴血奋战,值了!” 李三江看着外面璀璨的星空灯城,一时间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也不由地看痴,喃喃地说道:“是啊,值了!” 香江城南海宣慰使司兼两广总督衙门的前厅里,聚集了水陆中右两营将领。 卢镗、陈璘、张元勋、吴惟忠和杨文.满满当当站满了三四十人,大家轻声地议论着什么。 “胡帅到!” 随着亲兵一声高呼,胡宗宪头戴乌纱帽,一身朱色官常服从后堂走了出来,神情十分严肃。 “属下参见宪台胡帅!” “免礼!” 胡宗宪朗声答道。 他扫了一眼众人,继续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上月,本帅把安南莫氏求和降书呈报太子殿下,现在八百里加急把殿下批复送到。” 前厅非常寂静,众人肃然地倾听着。 胡宗宪从袖子里掏出一份题本,展开后念道:“太子殿下批复如下:殿下问,安南莫氏还在?” 他扬着那封奏章,高声问道:“诸位,本帅当如何答复殿下问话? 卢镗、陈璘、张元勋、吴惟忠和杨文等人面面相觑,最后陈璘扬声道:“大帅,请三月后再禀于太子殿下,安南莫氏不在了,已经被臣等灭国!” 胡宗宪看了一眼众人,追问道:“众将可有信心!” 众人齐声应道:“三月定灭安南莫氏,届时请胡帅向太子殿下报捷!” 胡宗宪欣然道:“好!三月后本帅等你们的捷报!这将是我大明二祖皇帝以来,第一份灭国捷报!” 他满是希翼的目光在众人激动兴奋的脸上扫过,又说道:“现在由潘应龙宣读灭莫军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璘登上了港口里的旗舰,把手下将领全部召集在甲板上。 “昨日接到太子殿令旨!问南海水陆两师将士,安南莫氏还在否?右营的兄弟们,我们如何回答?” 寂静了十几秒钟,甲板上响起了数十人的齐呼声:“请回禀太子殿下,吾等誓死灭了安南莫氏!” 陈璘挥臂大喊道:“好!吾等已经立下军令状,三月定要灭了安南莫氏,现在我们马上扬帆起锚,速归本队,与陆战营的兄弟一起,灭国莫氏!” 不一会,海面上响起了巨大的高呼声:“灭国莫氏!” 一面面船帆在巨大的欢呼声中,迅速升起,在水手的操控下,利用侧面风,推动着一艘艘吴淞大船离开香江港,缓缓向南驶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明不需要奴隶只需要勇士 遥远的东北此时也是春暖花开。 福余旧地,脑温河畔一处山岗上,站在这里可以看到福余河从天地之间蜿蜒而来,在远处汇入脑温河,再奔流向南。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把万里山河照得通红。 魏建平和高策骑着马小跑上山岗,然后按辔徐行,缓缓走到周国泰的旁边。 “周哥儿。” 魏建平刚出声,旁边的高策说道:“叫总兵!现在是行军出征。” 魏建平嘿嘿一笑:“周总兵,在看什么?” 周国泰头也不回地答道:“看着婀娜多姿的壮丽山河。” 他扬着马鞭,指着天地间大声说道:“这就是我等为大明打下的数千里土地,有大河,有高山,有无边无际的草原,有密不透风的森林。” 高策跟着举目看去,也是一脸神往。 魏建平看了一会,嘀咕了,“什么都有,就是没人啊。” 周国泰和高策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高策开口道:“邦定兄,我和修德到西苑觐见,太子殿下问起你。” 周国泰脸色一正,肃穆激动地问道:“太子殿下提到了我?” “是的。一见面殿下就提起你。说没有你在开原城坚守二十多天,辽东一定会被图们汗抄掠祸害。 殿下十分可惜,说原本要传召我们三人,后来听闻你伤势较重,担心路途颠簸,与你不利,就忍痛减了你名字。说等到辽东大安,定要见见你这位大英雄。” “有殿下这句话,末将值了。”周国泰抓住缰绳,心潮澎湃地说道。 高策点点头,“天佑大明,有太子秉政。”他看着周国泰和魏建平,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了太子,才有我等用武之地,还如同此前那般,你我兄弟三弟,恐怕会在边关风餐露宿,日夜巡边,每日期盼不要有北虏扰边,碌碌无为,终度一生。” 周国泰和魏建平听完都忍不住点头赞同,“是啊,‘龙蛇纵在没泥涂,长衢却为驽骀设。’” “报!” 几位军官策马从山岗下面疾驰而来。 主将周国泰转过头来问道:“何事?” “中路萧总兵发来通报,图们汗率残部向西逃窜,应该快要到摸鱼儿海以东地区。他已经派遣轻骑衔尾追了过去。” 听完军校的报告,魏建平和高策忍不住转头看向周国泰。 “总兵,看样子图们汗这块大肥肉,我们吃不上了。” “吃不上就吃不上。 我们出镇北关以来,俘获散落各地的察哈尔部兵马有一万五千余,发现冻死饿死尸首近万具,都算在我们战功里,足矣。” 周国泰对军校说道:“传令下去,全军向东,执行清剿海西女真残部任务。” “是!” 三人策马下山岗,魏建平忍不住转头看一眼西边,“我还想看看摸鱼儿海和玄冥池是什么样子,看来又泡汤。” “修德,着什么急!漠北那么辽阔,你还担心李总兵全占了去?放心,以后我们兄弟定有机会去漠北,到那时候,我们一起去狼居胥山和燕然山,登上山顶,大声念首诗。” 三人并辔缓行,向山岗下走去。 “好,邦定兄,长策,我们念哪首诗?” “不如念前唐陈拾遗那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意境有了,就是有点悲怆啊,我们都登上了狼居胥山和燕然山,有什么好悲怆。” “哈哈,那修德你说,念哪首诗?” “我们不念诗,我们高歌一曲。” “唱什么?” “狼居胥山,当然要应景唱这一曲,‘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 魏建平一起头,周国泰和高策跟着一起高唱起来,“.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歌声悠扬,飘荡在远山长水之间。 两天后,高策指着前面一大片丘陵草林,“根据地图,前面是兀者所部。北边是黑龙江,南边是松花江和前金的上京会宁城(哈尔滨以东)。” 周国泰点头道:“这里我来过。左边是兀者前卫,这里是兀者后卫,东北方是兀者左卫,南边是兀者卫,都是成立奴儿干都司时以兀者为名设立的,早就荒废多年。 再向东千余里,松花江汇入黑龙江,离入海口的奴儿干都司城也不远了。据悉海军局春季会派遣五艘海船,按照去年跟随我们行动的测绘队提供的经纬度位置,找到入海口,再逆江而上。 然后在阿速河(乌苏里江)与黑龙江汇合的地方等我们。船上载有大量营建材料和工具,届时我们利用夏季两三个月时间,在两河会合的原喜申卫驻地(伯力)修筑一座卫所城。 那里将会成为我们扼守海西之地最东的卫所城。” 魏建平好奇地问道:“为何不在黑龙江入海口修筑卫城?达江通海,多好啊。” 周国泰摇了摇头:“那边太冷了,一年能有三四个月雪化暖天就不错了。一年大多数时日都是天寒地冻,只能躲在屋子里,出门十分凶险。 喜申卫那里要强上一些,可通过阿速河直入长白山一带,又可逆黑龙江松花江来到这里,深入海西腹地,也可顺流直下入海。” 高策在一旁附和道:“戎政府测绘局的人,来回衡量过,觉得控制海西之地第一阶段,在喜申卫修一城,再在松花江入黑龙江处修一城(同江),前金会宁城修一城,基本上可以掌控全局。” 周国泰说道:“是的,辽东军略步步为营。我听谭督和魏抚台说,朝廷准备在建州旧地以及部分海西旧地设吉林布政司,暂由辽东巡抚代管。筑城开荒,安置女真人。”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女人小孩的哭泣声。 周国泰三人眉头一挑,带着亲兵队策马跑了过去。 走近了发现是一群两百多位女真妇孺,各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只有二三十岁的妇人,以及七八岁到十三四岁的少年孩童,其余常见的老人和幼童一个都看不到。 他们被上百明军骑兵围着,挤在一团,惶恐不安,其中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脸上有刀疤,手持一把短刃,带着七八个少年,站在前面。 刀疤少年最是凶狠,咬牙切齿,要跟人同归于尽。他身后那七八个少年也惶然不安,但是在刀疤少年的鼓励下,勇敢地站在他的身后,手持骨矛、木棍等武器,面对着围着他们打转的明军骑兵。 周国泰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回总兵,这是一伙从山林里跑下来的海西女真人,偷了我们一匹战马,杀了吃肉,被我们寻到围了起来。” “找个通译问问。” “是!” 通译上前去,换了三四种方言,终于沟通上,然后转头向周国泰禀告道:“总兵,这些女真人属于虎尔哈部的一支。 部落里十四岁以上的男丁去年跟着图们汗的使者南下发财去了,说是在下第一场大雪前回来,但没有回来。 他们在密林里躲了一个冬天,又熬了大半个春天,部落里的老人和小孩相继都饿死病死了,只剩下这些妇人和少年” 周国泰沉吟一会对通译说道:“告诉他们,现在他们是大明子民,朝廷会给他们住处,会给他们饭吃,会给他们衣服穿。” 通译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转过来说道:“他们问,是不是要他们做奴隶?他们宁可死,也不愿意做奴隶。 他们部族当年就是不愿做叶赫部的奴隶,才北迁到这里。” 周国泰哈哈大笑,指着那个少年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额纳呼,当地方言小老虎的意思。” “告诉小老虎,大明不需要奴隶,只需要勇士。” “总兵,小老虎问,大明勇士可以做什么?” 周国泰答道:“告诉他,成为大明的勇士,你就会有自己的战马,自己的弓箭,自己的长刀。他的家人将衣食无忧,住有住所,他为大明流下的每一滴血,都会获得丰厚的报酬。” 听完通译的话,小老虎和同伴们面面相觑,缓缓放下手里的武器,大声道:“勇士,勇士!” 第二百三十四章 是狼还是犬? 向西千里。 摸鱼儿海畔的一处山丘上,李成梁拉住缰绳,策马站定,望着不远处的湖面。 蓝蓝的天空,绵白的云朵,碧波的湖水,茵绿的草地,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 放牧的男子不知在哪里,驱赶着牛羊,唱着牧歌,声音随着草原上的风,飘到了这里,时断时续。 李成梁扬着马鞭,指着摸鱼儿海,意气奋发地问左右副将,“知道这是哪里吗?” “捕鱼儿海。”众将答道。 “是啊,是摸鱼儿海,那你们知道两百多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事吗?” “知道!”一位军校答道,他十五六岁,一脸英气的还带着几分稚嫩。 “哦,萧季馨,那你说说。” 答话的少年军校名叫萧如薰,辽西总兵萧文奎第四子。 萧家原籍延安卫,其先祖萧春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后落户延安卫为百户。 传至第六代,萧文奎积功至陕西镇副将。 朱翊钧秉政,行军制改革,九边军将大轮换,萧文奎调至京营,跟随戚继光奔袭辛爱大营,立下大功,后又率军入驻兴化城,在与察哈尔部对峙时,屡立军功,被擢升为辽西总兵。 萧文奎被戚继光派为中路军主将,率军北上,在哈剌哈河上游一带发现了图们汗残部的踪迹,便派萧如薰率探马队抄近路西进,找到了左路军李成梁部,通报了图们汗残部的动向,这才有今日聚兵在摸鱼儿海畔。 “是总兵!”萧如薰不卑不亢地答道。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率领王师十五万向北征讨,大军出大宁,进至庆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索布力嘎),北元敌踪全无。 蓝玉想引兵返回,定远侯王弼劝道,我军十五万深入漠北,一无所获而班师回朝,如何向皇上复命?蓝玉深感其言,下令全军穴地而居,不得生火起烟,惊动北虏。” 萧如薰侃侃而谈,众将神情各异地看着这位少年军校。 “.稍做休息后全军乘夜赶到捕鱼儿海南边,天亮时侦骑探知北虏驻营在海东北八十余里处。蓝玉命王弼为前锋,率骑兵直冲敌营。 北虏军大惊,仓促迎战,大败,太尉蛮子等被杀,其部众皆降,仅北元国主与太子天保奴等数十骑逃走。 此役俘获北元国主次子地保奴、妃嫔、公主以下百余人,后又追获吴王朵儿只、代王达里麻及平章以下官属三千人、男女七万七千余人,以及宝玺、符敕、金银印信等物品,马、驼、牛、羊十五万余头,并焚毁其甲仗蓄积无数。” 李成梁甩着马鞭,哈哈大笑,“好,果然是将门虎子!博学强记,典故信手拈来。” 他扫了一眼众将,朗声说道:“诸位与本将,是成祖年后第一批驻足摸鱼儿海的大明将士,从蓝玉到我们,足足走了两百多年,才走到这片湖水旁边。 世道轮回,天理循环。两百年前,蓝玉率我大明王师在这里大败北元国主。今天,我们要在这里伏击北元国主的嫡脉后裔,图们汗。 他在东边被我大明打得如丧家之犬,正在仓皇西窜。诸位,重践祖先足迹,再建不日之功,就在今天!” 众将被他的话激励得群情激荡,热血沸腾。 “报!”一位军校策马急奔过来。 “说!” “图们汗及其残部,出现在东边七十里,正向这边疾驰而来。” “有多少人马?” “三千。” 李成梁点点头。 探马队发现了图们汗的踪迹,利用铜镜反光和旗语迅速把讯息传回来,好处是速度快,短处是讯息简略。 不过能知道是图们汗,兵马有三千人,已经足够了。 “七十里,不到两个小时就会赶到,诸位,马上回到所部,约束部众,不得打草惊蛇!” “是!” 图们汗骑着青花骢,拉着辔头,不停地抽打着坐骑。 他知道青花骢跑得并不慢,可他心里就是烦躁,总觉得身后跟着明军骑兵。 去年秋天,在面对明军在辽河河套,大行筑城铁链军略,图们汗举手无措,他轮番派兵马袭扰,都没有让明军停下脚步。 可他又不敢把察哈尔部主力全部投入到辽河河套地区去,他再傻也看得出那是个圈套。 等到明军沿河城堡修筑完工,辽河河套就会被明军占据。届时自己失去一块水美草丰的牧场不说,明军直接把刀顶在察哈尔部的腹部。 以前是自己随时可以组织人马南下抄掠,以后就是明军随时可以组织兵马北上抄掠,日夜不宁啊! 更让人担心的是,明军在辽东逐步清剿建州海西女真人,他们首鼠两端,有时会充当自己南下抄掠的内应和向导,有时自己支持他们直接抄掠辽东,牵制明军。 是自己的盟友。 一旦明军清剿完女真人,占据海西等地,届时他们可以从容翻阅黑山,从东边杀入察哈尔部北部牧场,与辽河河套地区的明军南北呼应。 图们汗眼见着察哈尔部要陷入困境,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千方百计想法子。 可惜他不是俺答汗那样足智多谋、能征善战的雄主英杰,想了许多法子,都于事无济。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请来一位“资深萨满”请神,求长生天的帮助。 谁叫我们孛儿只斤家族是长生天的儿子呢! 萨满传达了长生天的旨意,生机在东边,图们汗灵机一动,想出了一出妙招,结果断送了察哈尔部。 六万察哈尔部勇士,一部分倒在了明军的刀枪和火器下,一部分倒在了风雪的饥寒交迫中。 过去的那个冬天,成了图们汗这一生最恐怖的噩梦,以前想都没想过的恶行,人尽相食,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眼前。 开春道路畅通后,他只想离开那个地狱。 翻越黑山后他才得知,自己的王帐被明军端了,察哈尔部过半部众被明军一扫而空,其余的四处逃散,以前跪伏在他脚下,甘为走狗的朵颜、泰宁、哈剌慎、科尔沁等部众,纷纷反水,投降了明军。 图们汗在戳儿河畔犹豫彷徨时,数万明军鼓噪北上,他吓得马上西逃。 我要转进去祖先的基业,在翰难河畔,在蒙古人龙兴之地,生息恢复。 在图们汗的心里,草原的部众就像牛羊一样,几个春天后,它们自然而然地就在草原上繁衍生息,不断增多,然后自己就可以重新聚集一支强大的军队,南下报仇雪恨! 我是孛儿只斤家族的嫡传子孙,我身上流着高贵的黄金家族的血脉,我一定能够. 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打断了图们汗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只见三颗红色火点在远处冉冉升起,在万里晴空里显得格外显眼。 图们汗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支骑兵从前面兜头冲了过来,他连忙拉住了缰绳,让坐骑停住,一转头,看到另一支骑兵从斜后方杀出来。 该死! 自己被明军伏击了。 图们汗一招手,找过心腹随从,咬牙切齿地说道:“掩护本汗!” 李成梁远远地看到自己的一万骑兵从前后两路包围了图们汗三千残部,还有五千骑兵作为机动兵力在外围游弋策应,随时追击漏网之鱼。 不由地长舒了一口气。 左路军有骑兵三万五千,沿途俘获了数万部众和数十万牛羊,分出一万兵马分队押解他们南下。 李成梁还需要分出一万兵马摆在西边,防止喀尔喀部兵马。免得他在这边伏击图们汗,结果被人从后面爆了菊花。 现在看来,大局已定。 萧如薰上前说道:“李总兵,请准允末将带兵去打扫战场。” 李成梁沉吟不语。 “李叔,我十二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了,不必担心我,且我的本部三百骑兵,是辽西精锐之师。”萧如薰打起了亲情牌。 “好,你带本部兵马先去外围,等战事结束了再去打扫战场。” 不管如何,李成梁都不想萧如薰在自己手上发生意外。 “遵命!” 在李成梁的望远镜里,前后两支明军骑兵,像两把大锤,一前一后,狠狠地砸向聚成一团的察哈尔部兵马。 这些百战余生的察哈尔部勇士,丝毫没有畏惧,他们先是张弓搭箭,与明军骑兵对射,然后挥舞着长刀,挺着长矛,与明军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两个小时过去,军校急匆匆来禀告道:“报!图们汗残部被歼灭,只是” “只是图们汗乔装打扮,带着五十余骑躲在一处山坳里,伺机向西北逃出去了。” “什么!”李成梁勃然大怒,自己精心准备了一桌大餐,结果最重要的客人没有留下。 这个图们汗打仗不行,逃命的本事真他娘的一流啊! “萧军校率部追了上去。” “萧如薰率本部兵马追了上去?” “是的。” “传令给副将王世恺马上带三千骑兵,追上去。” “是!” 等传令军校远去,旁边的幕僚凑上来说道:“总兵,萧军校是萧总兵之子,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大明精锐骑兵在东北和西北,东北善剽勇,西北贵坚韧,萧如薰所领三百骑兵,应该是从宁夏、陕西调到辽西的骑兵,千里追敌,要的是狼而不是犬。 让我们看看,萧家麒麟子,是狼还是犬。” 第二百三十五章 打出威名的切尽黄台吉 东北摸鱼儿海打得惨烈无比,在西北宁夏东北方向的博木池一带,也有两支兵马摆开了阵势。 这里位于黄河以东,黄扑扑的黄土戈壁看不到边缘,东一块西一块的草地,顽强地散落在四处。 这些草地被黄土砂砾包围着,连草叶都没有那么绿,沾上黄扑扑的颜色。大风吹来,卷起漫漫黄沙,一会向东,一会向西。 相隔五六里对阵的两支骑兵,西边有六千多骑,他们穿着蒙古交领衫袍,新旧不一,戴着尖顶圆毡帽。 所有人的帽子上都缠着一圈白布,远远看去就像初冬草原上落下一层薄薄的雪。 上百面旌旗旗尖上缀着长长的白布条,随风飘荡。夹间还有数十面素缟旗,夹在其中。 东边有一万三四千骑,穿着差不多,旗帜确实五花八门,有马,有鹰,有狼,有字,还有各种图案。 鄂尔多斯济农吉能的三弟那木按,看着旁边的二哥狼台吉,很是不满。 “你杀了老四干什么?现在鄂尔多斯万户的人心,都向着那边了。” 狼台吉眼睛一瞪。 他原本就长得粗鲁凶狠,眼睛一瞪,就像山里的熊瞎子一样。 “老四本来就善于收买人心,鄂尔多斯万户各部说他好话的人不少。加上他的儿子切尽,能征善战,要是他们父子俩合兵一处,儿子带兵攻打我们,老子四处收买人心,用不了几天我们全得完蛋。 我这是为了大家好!” 吉能五弟克登威正台吉点点头,表示赞同。 “切尽这个臭小子,带着两千人就把上万土尔扈部兵马给冲散了,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二哥说得对,这就是个狼崽子,一个不小心就能咬死我们。 老四又是只老狐狸,笑眯眯地最会装好人。一只狼,一只狐狸,要是搅在一起,真没有我们好日子过。 二哥当机立断,我支持!” 吉能六弟打儿汉台吉一脸愁苦地说道:“唉,二哥,你好歹跟我们商量下。二哥本来口碑就好,现在又被你无故杀死了,现在人心全跑到那边去了。” 狼台吉转头瞪了打儿汉台吉一眼,“人心跑那边去了怕什么,只要兵马还在我们手里。我们这么多兵马,那边才几千骑兵,一半都不到,怎么打得赢? 你们看看,切尽那小子在干什么?全挂着白布,给他老子出殡,顺便给他自个出殡啊!” 他的一个侄儿,吉能的一位儿子开口道:“这是学汉人的方法,全军素缟出征,哀兵必胜。” “呸!” 狼台吉往黄沙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学那些南蛮子!那他输定了。那些南蛮子胆怯懦弱,跟小鸡崽似的,天生就是给我们蒙古勇士当奴隶的。 学他们,哈哈,那他输定了!来人!” 吉能一死,狼台吉辈分嗖地就上来,加上实力不凡,也装模作样地装起大哥,摆起济农的威风来。 “头人!” “派人过去,问问切尽,他还在等什么?难道等南蛮子的和尚给他算好死期才来送死?” “是!” 一位召兔(百户)带着几位随从,从东边军阵冲了出来,策马跑到西边军阵跟前,把狼台吉的话大声问了一遍。 声音洪亮,传遍了军阵的前方,也传到了切尽黄台吉、把汉那吉和银锭台吉。 把汉那吉杀了吉能后,带着一家人和亲随部众,逃到居延海畔的亦集乃城,投奔了切尽黄台吉。 吉能是切尽黄台吉的爷爷,更是他的杀母仇人,欲除之而后快。 银锭台吉是吉能最小的弟弟,父亲吉囊死得时候,他还很小,没有分到多少部众。自幼被几位哥哥欺负,也就年纪相近的切尽黄台吉仗义帮他出头说话,叔侄俩关系一直很好。 狼台吉偷袭巴苏特卫新部,银锭台吉无意得到了消息,带着几百部众连忙去报信帮忙,不想还是晚了一步,狼台吉杀了没有防备的花台吉,巴苏特卫新部大乱。 银锭台吉只好派亲信火速向切尽黄台吉报信,自己收拢了一部分部众,慢慢向博木池西边退去,背靠大明宁夏镇。 俺答汗与大明议和,给蒙古右翼诸部再三严令,不得袭击大明边镇,擅开边衅。 狼台吉心里再看不起南蛮子,也不敢贸然攻打银锭台吉收拢的巴苏特卫新部残部。万一伤到了宁夏镇边军,两国开战,俺答汗可能会拿他祭旗。 切尽黄台吉接到报信,马上带着五千本部骑兵一路急行,几天就赶到了宁夏镇东,与银锭台吉会合。 把汉那吉策马出来说道:“花台吉叔叔是因为我才遭此不幸,现在切尽哥哥为叔叔举哀兵报仇,那么就由我带着本部兵马冲在最前面。” 切尽黄台吉看着他,点点头:“好!”他扬起马鞭,指着对面说道:“狼台吉是我的二伯,生性凶狠却欺软怕硬,不择手段却自私自利。 你带着本部兵马直冲他本部所在,其他人肯定不会真心去增援,而他稍微一吃亏,会丢下其他人转身就跑。 他的旗帜很好认,就是一只狼头,看上去傻乎乎的。我再调五百最精锐的骑兵给你。” 把汉那吉大声应道:“好!” 他拔出马刀,高高举起,对着身后的亲随们大声说道:“花台吉因我而横死,现在我要为他报仇雪恨!你们都是从小跟着我长大的兄弟,现在我在前,你们在后,我们一起同生共死!” 这些亲随只有三百人,却是莫伦哈屯为亲孙子从各部选来的优秀少年,跟着把汉那吉一起长大。 他们拔出马刀,流着泪大声应道:“我尊贵的主人,我们愿意跟随你去任何地方。” 把汉那吉大喊道:“长生天在上,请保佑好人,惩罚恶人!” 说完,他拉着辔头,策动坐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长生天在上!” 他的本部三百骑,以及切尽黄台吉拨给他的五百骑,纷纷高呼着,挥舞着马刀,跟着向前冲去。 先是小跑,等到近了后,几十名本部骑兵冲在了前面,裹住了把汉那吉,跟身后的八百骑组成一个三角锥队形,狠狠地扎进了狼台吉的本部人马中。 正如切尽黄台吉所料,其余的人,包括对狼台吉言听计从的克登威正台吉也心里揣着小九九,看着把汉那吉带着兵马在狼台吉的队伍中肆虐,却迟迟不动。 大家都知道,把汉那吉是俺答汗的孙子,有大娘子莫伦哈屯罩着。他杀了鄂尔多斯万户济农吉能,还能活蹦乱跳,这说明什么? 自己万一伤到了他,莫伦哈屯还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了? 把汉那吉在狼台吉的队伍里横冲直撞,无人难当,恍如吕布再生,赵子龙转世。 狼台吉一看这不行,自己的兵马束手束脚不敢往死里打,其他同伴摆明了想先看个热闹,那我先跑为敬。 狼台吉招呼亲兵队,传令部众,跟着老子赶紧跑! 切尽黄台吉带着主力徐徐逼近,同时关注着战场上一举一动。 看到狼台吉队形一变,知道自己的二伯又开始偷奸耍滑,马上下令,全军进攻,对着狼台吉部逃跑后露出的空隙,狠狠杀进去,再对着那木按部众侧翼横着来一刀。 很快,狼台吉为首的联军全线溃败,各部兵马争先恐后地向东逃跑,切尽黄台吉、把汉那吉和银锭台吉率部紧跟不舍。 尸体、旌旗、刀甲,一路散落丢弃,足足两三百里。 消息很快从宁夏经靖边、榆林、府谷传到大同镇。一直在密切关注鄂尔多斯动向的王崇古马上请来了汪道昆,通报了军情。 “这个切尽黄台吉审时度势,把握战机之准,确实了得!果真是俺答汗看中的年轻才俊,果真不凡。” 王崇古捋着胡须满口称赞着。 汪道昆沉思着说道:“王督,这个切尽黄台吉,越是能征善战,我们越要好生拉拢啊。尤其是他现在一战成名,威震鄂尔多斯。” 王崇古双目精光一闪,“你是说切尽黄台吉这样一番表现,会引起俺答汗忌惮?” 汪道昆还未答道,一位军校冲到门口禀告:“报!聚集在天瑞泊一带(今内蒙古托克托县)的俺答汗本部三万骑兵动了。” “往何处动?”王崇古和汪道昆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们在君子津渡过黄河,奔西南方向。” 王崇古和汪道昆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涌起一个念头,自己能收到博木池战事的消息,俺答汗肯定也受到了。 现在他奔着切尽黄台吉去了。 是凶还是吉? 第二百三十六章 蒙古左六翼 东北和西北打得热火朝天,朱翊钧在西苑大光明殿接见董狐狸等六部首领,为谋定蒙古左翼诸部继续努力。 董狐狸跟上次接见时,老了许多,但是眼神更加清澈和坚定。经过一番折腾,他现在已经明白,现在漠南最粗的大腿就是大明。 形势不明朗时,你左右摇摆,还能在狭缝里求生,获得最大的利益。形势一明朗,你要是还敢来回横跳,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现在漠南的局势已经非常明朗。 蒙古左翼,察哈尔部由于图们汗的自己作死,青壮死伤殆尽,元气大伤,部众不是被明军俘虏,就是被其它各部瓜分。 图们汗远遁喀尔喀部,很难再掀不起风浪。 随着局势的明朗,左翼各部首领们心里都清楚,目前的情况就是右翼的俺答汗来了也不好使。 潢河、西辽河上的城堡,加上河套腹里地区的赤峰城,经过一年多的抢修,已经初具规模。有这两条铁链在,明军把辽河河套地区揽入怀中,在漠南拥有了一块重要的根基。 俺答汗想插手左翼,兵马必须从辽河河套北边过,那里聚集着大批明军,俺答汗敢带兵深入左翼后,明军就敢断了后路。 要是想护住后路,俺答汗必须拔除河套地区,那就正中明军下怀。十余座城池,数十座卫所城堡,足以让俺答汗的兵马困顿于城下,被慢慢耗死。 想明白这一点,董狐狸等部落首领们心里都清楚,蒙古左翼以后是大明说了算,所以争先恐后地投降归附。 大光明殿,董狐狸为首的六位部落首领,穿着质孙服,头戴披肩帽,脖子上、腰间佩戴者金银珠玉。 这是他们的传统,在拜见上位尊者时,为了表示最大的敬意,一定要把自己最值钱的饰品佩戴在身上。 在冯保的引领下,董狐狸六人排成三行两排,恭敬地走进大殿里,在礼部官员的唱赞下,按照此前礼部官员教的那样,跪拜行礼。 内阁阁老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陈以勤、高拱在左边,他们上首位还站着一位,新任宣徽院使、安福王朱载尧。 礼部尚书葛守礼、兵部尚书曹邦辅、刑部尚书黄光升、工部尚书朱衡、以及王国光五寺卿站在右边。 朱载尧身穿朱色身前身后两肩五爪行龙各一团的皮弁服,左右大臣身穿身穿大红贮丝麒麟朝服,头戴六梁或七梁冠,加笼巾貂蝉。 朱翊钧身穿衮龙袍,头戴翼善冠,端坐在上首,施施然接受了董狐狸六人的朝拜后,朗声道:“叫起。” “起!” 接下来董狐狸等人要一一献上贡礼。 贡礼有白虎皮、火狐皮、东珠以及神俊马匹等珍奇货品,同时还有此前图们汗赐给他们的金印,全部“缴公”,表示从此跟孛儿只斤家族一刀两断,以后就跟着老朱家混了。 这些贡礼全部在殿外,由内侍捧着。 里面的首领按顺序上前“报贡礼名”,殿门口的陈矩就指挥某位内侍捧着该贡礼入殿,展现在众人面前,再由另一位内侍接过来,收到后面去。 献完贡礼,董狐狸又代表六位首领,在殿上大声念诵“朝表”。 这份朝表是礼部官员捉刀写的,让懂官话的董狐狸背熟,再大声念出来,内容无非就是仰慕大明仁德,愿归附为臣,世代为大明屏藩漠南。 董狐狸念完后,朱翊钧点点头,大声道:“尔等诚心归附为臣,孤心甚慰。宣。” 李春拿出一份诏书,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子绍膺骏命,诞抚多方。荷天之休,允洽承平之化。裒时之对,荐申报本之诚。内列维城之寄,外分阃制之严。爰膺胙土之封,夙启王藩之宠 朵颜部赐名朵颜翼,首领董忽力封朵颜侯喀喇沁部赐名泰宁翼,首领葛知文封泰宁侯;科尔沁部赐名大宁翼,首领柯名道封大宁伯;苏尼特部赐名开平翼,首领苏立春封开平伯;浩齐特部赐名庆云翼,郝东珠封庆云伯;乌珠穆沁部赐福全翼,乌穆诚丰福全伯” 董狐狸封侯,朵颜、泰宁旧部,以及他的本部哈剌慎部合并为朵颜部。 从辛爱此前的喀喇沁部,被大明、董狐狸以及察哈尔部瓜分,现在被重新整合为朵颜翼。 葛知文原名哈喇哈力,是喀喇沁部的千户,最先投降明军,在漠南战事中立下汗马功劳,还主动给自己取了汉名,封侯,领改名为泰宁翼的喀喇沁部。 其余苏尼特、乌珠穆沁、浩齐特、科尔沁四部改名四翼,首领封伯,他们也非常识趣地给自己取了一个汉名。 “其余千户、百户、小旗不一,加等进级,并推渥洽。往共尔位,尚慎厥终。钦此!” 董狐狸、葛知文领着其余四人,磕头谢恩。 朱翊钧接着说道:“尔等封爵漠南,永屏北疆。诸部分翼,军政事务由宣徽院和前军都督府平章处置。细则详文,过后有司会说与你们听。 刚才你们呈献了贡礼,孤也不能薄恩,回赐你们一些礼品。” 李春及时唱赞道:“赐! 朵颜侯董赐麒麟朝服一件,貂蝉笼巾七梁冠一顶;斗牛常服一件! 泰宁侯葛赐麒麟朝服一件. 大宁伯柯赐麒麟朝服一件,貂蝉笼巾六梁冠一顶,飞鱼常服一件! ” 朱翊钧改规矩了,他不再像历代皇帝,薄来厚往,外藩和属国贡上一些东西,就大肆犒赏,数十倍上百倍地回礼,好像家里真的有矿。 朱翊钧才不会那么傻,他早就给鸿胪寺和礼部明确了,朝贡归朝贡,商贸归商贸。外藩属国进贡一些礼品,大明回礼时要“礼轻情义重”。 天朝上国回赐你一件茶壶,都是天大的恩德,你还挑什么理? 朵颜六翼不属于外藩属国,他们属于分封臣藩,进贡是理所当然。回礼就不叫回礼,叫恩赐。 恩自上出,一点一滴都是春雨甘霖。 一番繁文缛节结束,朱翊钧宣布在左偏殿赐宴,安福王朱载尧和左右大臣作陪。 宴会后,朱翊钧留下了董狐狸和葛知文,把他们请到了勤政堂,作陪的是徐渭。 两人跟徐渭都是老熟人,三人对坐在朱翊钧的下首。 “请你们二位来,主要是通报一些军情。 图们汗及其残部,在哈剌哈河被王师发现踪迹,正往喀尔喀部逃窜。辽东总兵李成梁率四万骑兵直奔胪驹河,挡在了图们汗的前路。 辽西总兵萧文奎率十万大军正尾追其后。前后追堵,图们汗生死难测,说不定明天大家就会听到他的死讯。” 朱翊钧扫了两人一眼,继续说道:“右翼,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杀死了他的弟弟,鄂尔多斯济农吉能,投奔了亦集乃城。 吉能死后,他的弟弟和子侄为争鄂尔多斯万户济农之位,打了起来,二弟狼台吉袭杀了四弟花台吉。现在花台吉的儿子切尽黄台吉自亦集乃城兴师向东,要为父报仇。 俺答汗聚兵在河套东边,黄河以北地区,迟疑不前,静待局势的进一步变化。初步判断,俺答汗今年应该是抽不出身向东。” 董狐狸和葛知文对视一眼,朱翊钧的话给他们吃了一个定心丸。 图们汗如丧家之犬,早死晚死都是一样,大家已经不再关心他。 大家更关心的是俺答汗。 只是没有想到,蒙古右翼三万户的鄂尔多斯万户居然发生内乱。那是俺答汗的根基啊,在没有解决之前,他分身乏术,根本无力向东。 “既然如此,今年我们的任务是六翼完成编制,各翼军民分理清晰,翼卫军编练成形,可随时投入战斗。 此外,各翼百户以上,长子可送来京师,朝廷会延请名师,教授文武,把他们培养成栋梁之才,也好日后继承基业,为国效力” 董狐狸和葛知文心里有数,这些都是朝廷的羁置手段,常规操作! 朱翊钧最后语重深长地说道:“朵颜侯,泰宁侯,你二人是漠南左六翼的翘首,当为榜样啊!” 两人连声应道:“臣等遵令旨,定不敢有负太子殿下厚望!” 第二百三十七章 哪几藩的口碑最劣? 一个小时后,董狐狸和葛知文告辞,被内侍引出西苑,勤政堂只留下朱翊钧和徐渭。 “文长先生,你协助安福郡王,从蒙古左六翼贵女里挑选合适的人选,嫁于宗室亲王郡王。汉蒙一家亲,同为大明效力。 想要让人家卖命,就得把人家当自己人。先从这和亲之事做起。质子之事,先从长子开始。送到京师来,请大儒名士好生教诲,忠君报国,从小抓起。” “是,殿下。”徐渭应道。 “宗室整饬,还在继续。都察院和宗人府还在诸藩轮流审查,人人过关。此前诸藩宗室在地方口碑太差,人憎鬼厌,希望这次整饬行动,能够挽回些名声来。 名声,有时候还是个好玩意。” 朱翊钧缓缓地说道:“宗室与天家原本一体,太祖分封诸藩,有着镇守地方,永固江山的意思。只是成祖之后,宗室分封制就走了样,必须要改。” 徐渭没有出声,他知道朱翊钧指的是成祖皇帝奉天靖难后,为了避免宗室有样学样,于是削藩养猪,把太祖皇帝的诸藩分封制改得面目全非,后患无穷。 只是这话作为臣子,实在不好接。 “卫所、宗室、勋贵是太祖皇帝给天家留下的三足大鼎,不想两百多年过去,这三条腿都被打断,鼎也被掏空。皇权不显,文臣专国,大明外强中干,孤现在要把大明断掉的这三条腿都接上去。” 徐渭马上答道:“殿下雄才伟略,定能革故鼎新,中兴大明。” 他跟李贽一样,都是非主流儒生文人,被主流的科试正途文官们鄙视和排斥,全靠了朱翊钧大力提携,才会与衮衮诸公同殿,位列朝廷重臣。 他与朱翊钧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是为数不多的铁粉死忠。 徐渭心里知道,朱翊钧能当面说这些话,也是在表明一种态度,对他非常信任。 朱翊钧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整饬宗室,减轻朝廷负担是其一。每年八百六十万石禄米,孤计划降低到每年六十万石,也就是六十位亲王开支的水平,银圆禄米对半折色。” 徐渭心里笑了,殿下还是这样的风格,要么不做,一做一定会被事情做到极致。 每年八百六十万石禄米减到六十万石,诸藩宗室是得哭死,不过他们哭,总好过万千百姓们哭要强。 “不过宗室还需要安抚。从东厂和锦衣卫缉查的结果来,二十六藩预计也就还能保留十二藩。” 徐渭不由一愣,只保留十二藩,太子这有点狠。 “不过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孤反复衡量,二十六藩先只除国六藩,以儆效尤,其余的徐徐图之。文长先生,大明诸藩宗室的情况,你知道吗?” 徐渭不假思索地答道:“回殿下的话,太祖皇帝分封诸藩,传至嘉靖年间有陕西西安秦藩、山西太原晋藩、河南开封周藩、湖广武昌楚藩、山东兖州鲁藩、四川成都蜀藩、山西大同代藩、甘肃兰州肃藩、湖广荆州辽藩、宁夏银川庆藩、湖广武冈岷藩、甘肃平凉韩藩、山西潞州沈藩、河南南阳唐藩、河南洛阳伊藩共十五藩封国。 其中伊王朱典楧淫暴,无藩臣礼,嘉靖四十三年被先皇下诏禁锢高墙,削除世封,除国。 仁庙先皇封藩有河南彰德府赵藩;宣庙先皇封藩有河南怀庆府郑藩,湖广襄阳府襄藩,蕲州荆藩,江西饶州淮藩;英庙先皇封藩有山东德州德藩,河南汝宁府崇藩,湖广长沙府吉藩,河南均州府徽藩;孝宗先皇封藩有江西建昌府益藩,山东青州府衡藩,湖广常德府荣藩。 总计二十六藩国。” 听徐渭如数家珍地道来,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但是听着这些各藩国名,又有一种窒息感。 二十六藩,就像二十六窝巨大的蚂蟥,趴在大明身躯上吸了两百多年的血,再厚实的血也不够它们吸食的! 光河南一地就分封了七藩,可见毒害之惨烈。难怪李自成往河南溜达一圈,能聚起数十万义军。 “文长先生,你觉得哪几藩的口碑最劣?” 徐渭觉得太子的这个问题有点玄妙。 说实话,诸藩的口碑在民间都差,真要选名声好点的,捂着鼻子勉强能选三五个出来。要是选名声不好的,那就竞争激烈了。 不过徐渭身为朱翊钧心腹近臣,有些事情还是能猜得到。真正差不差的,关键看太子殿下怎么看。 “臣听闻河南彰德府赵藩,河南怀庆府郑藩,河南汝宁府崇藩和河南均州府徽藩,名声最劣,其余的臣不得而知。” 朱翊钧看着徐渭笑了,聪明人。 “孤已经定下来,你所说的四藩,加上山东德州德藩,湖广长沙府吉藩,六藩亲王或残暴荒淫、残害百姓,或不遵臣礼,有逾越之举,着六藩亲王及涉案郡王,禁锢高墙,削除世封,除国。” 徐渭一听,心里猛地一惊,除了自己猜中的河南诸藩外,英庙先皇分封的四藩全军覆没。看来太子殿下对这位叫门天子的先祖也没有太多好感。 朱翊钧继续说道:“文长先生,选定蒙古左六翼与宗室和亲时,你多与大洲先生协商。诸藩宗室整饬,由他主持。 要选就要选身家清白的诸藩宗室,省得尴尬。” 是啊,好容易选好蒙古左六翼的贵女,准备嫁于某藩亲王郡王之子,转背该藩却被除,新郎成了庶民,确实有些尴尬。 “遵令旨。” 朱翊钧又开始说道:“分翼封爵、和亲质子、沿河筑城,多管齐下,东线的决定性胜利,近在咫尺。只是黎明时分,却是最黑暗的。 现在我九边精锐,悉数集中在东线。李成梁左路军有四万骑兵,萧文奎中路军有两万骑兵,周国泰右路军有两万五千骑兵,这里就抽出了八万五千骑兵,几乎把九边的精锐骑兵抽调一空,就连在辽河河套坐镇的戚元敬,手里都只有不到一万五千骑兵。” 这些情况徐渭心里都清楚,也知道朱翊钧担心什么。 他开口附和道:“殿下所虑,也是臣等所忧。宣府、大同、山西、陕西、宁夏、甘肃等边镇,现在全是步军在支撑着,只有部分营卫军征集的骑兵可用。 现在鄂尔多斯事变,形势诡谲。俺答汗如何应对蒙古左六翼被大明降附,从侧翼威胁到他,不得而知。 一旦俺答汗撕破脸皮,率蒙古右翼三万户南下犯境,我军非常被动。” “没错,对付骑兵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骑兵。西线精锐骑兵被抽调到东线,光靠步军,我们只能被动防御。 而过去惨痛的教训告诉我们,被动防御最后的结果是被人像狗一样牵着鼻子走。没有机动性,只能坐在那里挨打。” 徐渭安慰道:“殿下,现在王督、张抚、马总兵还有太函先生,都在大同镇盯着,他们都是一时英杰。 现在鄂尔多斯部已经被他们挑拨扰乱,抢得先手。想必后续定能稳住西线战局。” 朱翊钧默然了一会,“希望如此!文长先生,明天陪孤去西山校场。控鹤军六个火枪步兵团终于编练完成,明天操演,我们去看看。” “遵令旨。” 朱翊钧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了几圈,继续说道:“刚刚见了董狐狸六人,他们现在是自己人。自己人当然优先见。 见了他们,接下来要见见外人。朝鲜使节在四方馆等了一段时日,原本早就要见他们,只是中间发生了意外,一直拖到现在。日本使节团也到了,那就一起见见他们。 祁言,告若先生什么带朝鲜使节过来?” “殿下,约好是三十分钟后。” “文长先生,我们一起见见。” “是。” 第二百三十八章 尔日本国知罪了吗? 朱翊钧换上一身赭黄五爪团龙衮龙袍,重新换了顶翼善冠。 徐渭一身麒麟朝服,头戴五梁冠,没有加貂蝉笼巾,级别还没到。 两人不慌不忙地出了勤政殿,往大光明殿走去。 风和日丽的西苑,绿柳妖娆,繁花似锦,处处莺啼。 湖光粼粼,清风习习,走在林荫路上,不胜惬意。 徐渭心思不在西苑美景上,他还有许多话要跟朱翊钧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朱翊钧雄壮挺拔的背影,心里斟酌了一下,上前两步,轻声道。 “殿下,董狐狸、葛知文他们更希望能选送贵女入重华宫。” 朱翊钧愣了一下。 能理解,能够把家中女子送入太子储备后宫里,那跟大明的黏性就不是一般的高。 只是重华宫已经有五位了,再塞进去几位,世人会说紫禁城里的父皇是老蜜蜂,西苑里的我是小蜜蜂。 可是徐渭说得有道理,蒙古左六翼翼主之女入重华宫,他就等于是自己在漠南的代言人,与大明天家就是一家人,外戚。 宗室、勋贵、外戚,对抗文官集团的三件套,自己就可以凑齐了。 自身实力强大,恶狼也会变成牧羊犬,话是这么说,可是笼络蒙古左六翼也是增强实力的一种手段。 自己的海军再强大,它去不了大草原上。 火枪火炮再犀利,却强在防御,让草原上的“好汉”们不敢再能轻易南下抄掠。要全面压制草原骑兵,还得等马克沁机枪以及坦克出世。 向西还有数万里疆域,开疆拓土,草原上的好汉们都是主力军。 为了大明的不世之功,要不我就委屈一下自己? 迟疑了一会,朱翊钧说道:“文长先生就再选两位年纪合适的,待孤禀明母后,送入重华宫。” 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徐渭大喜,“臣遵令旨!” 朱翊钧甩了甩衣袖,双手笼在袖子里,继续说道:“李元辅的官制改革还在继续,文官官阶参考散官官阶定为为从九到正一品十八阶,以官阶定俸禄,以官职定津贴。 武官官制也要改,首先是军功爵位。依照周礼扩为公、侯、伯、子、男五级爵位,伯爵以上超品,子、男爵为正从一品。 再加上柱国、柱国、上护军、护军、轻车庶长、庶长六级勋爵,以赏酬为国立功者。 同时武官要参考散官官阶定军阶,也分从九品到正一品十八阶。文长先生,此事戎政府正在商议,你也多提提意见,把边军将士们的真实想法,给大家说说。” “是!” 很快到了大光明殿,等了十来分钟,鸿胪卿王之诰带着朝鲜国使节郑仁弘、李资丞进了殿。 “外臣朝鲜国左议政郑仁弘/判礼曹李资丞,拜见大明太子殿下!” 郑仁弘和李资丞恭敬行完礼,朱翊钧叫起。 “你们国主的亲笔信,孤已经看过。说的悲悲戚戚,惹人可怜。只是戊辰之变,是你们不修仁德,两班官吏贪婪暴虐,敲骨吸髓,这才酿成。 现在要我们大明为你们善后,却一毛不拔,还要我大明自带干粮,自承损伤。我大明是尔等宗主国,却不是尔等的保姆,更不是冤大头。 此意早就传达给你们,尔等国主想通了吗?” 郑仁弘连忙答道:“回殿下的话,敝国国主完全想明白,一切遵照宗主上国的要求来。” 朱翊钧呵呵一笑:“终于想明白了。孤以为还要再等个三五年。” 郑仁弘和李资丞心里苦笑,再等个三五年,我们国主只能改称岛主了,三千里江山,怕是一寸都不再属于朝鲜的。 “想明白了,那你们说说,想明白了什么?”朱翊钧不客气地说道。 “回殿下的话,我国愿以大同江、白山、泥河一线与上国为界,大明商人以及其他子民可自由通行朝鲜各处,可行商、开矿、设厂、买地、办校、讲学、置房屋等。当地官府必须保证大明子民人身及财货安全。 大明子民若涉嫌作奸犯科,朝鲜官府不得擅自审判,需递交江华城,由大明领事所处置 永久租借江华岛于大明,海防事宜交予大明水师代理同时敝国国主恳请宗主上国,派员指导朝鲜编练新式马步军” 郑仁弘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主要内容就是大明子民在朝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请上国约束好他们,不要作奸犯科。 一旦违法,我们就不客气了!要把他们抓起来,递交江华岛审判,不得再次入境。 此外朝鲜同意把海防交给大明水师负责,同时请大明派人手把手帮他们组建一支军队,指导他们平叛,克复被乱军占据的州县,重建被摧毁的中枢和地方官制。 反正另一个世界五百多年后美帝粑粑什么待遇,现在先给大明粑粑整一套,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 果真是大明大孝子! 朱翊钧点点头:“尔等这份诚意孝心,孤收下了!徐卿,你身为戎政府参谋局提举,助朝鲜平乱复国,你会同鸿胪寺拟定一份军略出来,调用大明海陆军若干,如何水陆并进,如何帮朝鲜组建新军,恢复秩序,一一列明,写成条目题本呈上来。” 徐渭连忙恭声应道:“臣遵令旨!” 郑仁弘和李资丞激动得眼泪水都要下来。 我的大明粑粑,你终于愿意管我们了!你知道这两年,我们吃了多少苦头,有家难回,住在江华岛跟难民似的,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 呜呜,现在大明粑粑你终于愿意管我们了,我们终于可以打回老家,我们终于可以站在汉江边上,对着三千里山河大声说道:“我们失去的,一定能再夺回来!” 看着跪拜在地,流着眼泪连连磕头的郑、李二人,朱翊钧叫小内侍把两人扶起,好生安慰着。 “去年东北出了大事,你们应该有听说过。漠南雄主、蒙古左翼大汗图们汗,率察哈尔部主力犯辽东。 打了一个冬天的仗,至春天,我大明兵马在吉林、辽河河套等地全歼察哈尔部兵马十余万,剿降女真人五万余。 大明有余力东顾,不过蒙古右翼的俺答汗在西边蠢蠢欲动,大明调集水陆兵马,还需要点时日。 王卿!” 朱翊钧转头对鸿胪卿王之诰说道:“不日有旨意下来,敕封权知朝鲜国事李昖为朝鲜国王,位同郡王爵。 鸿胪寺要派人去正式宣旨!” 调集兵马帮朝鲜平乱是势在必行了,但是总得等彻底解决图们汗,以及化解俺答汗在西边的危机。 预计得明年去了。 现在先给朝鲜君臣一个甜枣吃,告诉他们,大明粑粑没有忘记他们。 郑仁弘和李资丞噗通一声又跪倒在地,流着眼泪,嘶哑着声音感谢朱翊钧天恩。 大明正式册封李昖为朝鲜国王,意味着大明粑粑正式认下这个大孝子,以后定会帮他们撑场子。 出兵平乱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苍天啊,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啊! 王之诰领着千恩万谢,激动不已的郑仁弘和李资丞出殿。 徐渭忍不住问一句:“殿下,我们出兵助朝鲜平乱,为何不趁机将其收入囊中?” “大明荣光,不是那么容易享受的。我们大明自己内忧外患,种种积弊苛政还在努力清厘,朝鲜对于我们来说,是个累赘。 不如先留着,等到我大明真正的国强民富,说不定那时又有机会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朝鲜那些士子文臣什么德性,我们都知道。 有戊辰之变,难道不会有庚辰之变,壬辰之变吗?” 徐渭马上应道:“殿下英明。” 很快,王之诰把日本使节近卫前久、细川藤孝、明智光秀带入殿里。 近卫前久穿乌色缝腋袍和襕裙,头戴高高顶起来的缨板冠帽,手里抱着一块笏板。 这次脸上没有裹白粉,眉毛抹黑。 细川藤孝、明智光秀身穿素袄,下穿袴裙,头戴舟型乌帽子,神情肃穆。 等三人跪拜行礼后,朱翊钧直接问道:“尔日本国知罪了吗?” 第二百三十九章 认罪态度尚可 近卫前久、细川藤孝、明智光秀跪倒在地上,伏身行礼,听到朱翊钧这般问话,侧头互相对视一眼,最后由最为机智的明智光秀开口答道。 “回禀上国太子殿下,我国王道不兴,四方割据,乱兵四窜,或肆虐地方,危害百姓;或受利蛊惑,出海为寇。 而今幕府将军重振武威,会商地方,强力约束,不再让乱兵肆虐。此前诸多罪恶,敝国上下合感深重,万分愧疚,特派吾等三人,向上国君臣百姓请罪! 万请上国宽宏大量,念及万恶已除,其余国人无辜,开恩饶恕,原谅敝国之罪孽。” 朱翊钧淡淡地说道:“倭寇肆虐,荼毒东南,数十万军民死难。活着的人,没法替死去的人说宽恕原谅,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凶徒送到死难者跟前,让他们自己去定夺审判。 孤知道,东南倭寇,真倭只不过十之三四,其余皆是地方海贼盗寇。外敌可恨,内贼更尤。而今东南沿海,挂满了首级,有真倭,也有这些勾引外贼,残害自家百姓的混账玩意。 大明水师一年两次北上,环绕你国炮击,以报血海深仇。地方也在清查逃匿隐藏之元凶,凡涉及者,无论豪右世家,儒生名士,官庶商贾,一律斩首无赦。 不管是隐姓埋名,又或是逃匿他乡,我大明锦衣卫镇抚司,不计人力物力,定要将其捉拿归案,以正国法,以明天理,以平民怨。” 朱翊钧铿锵有力的话语,让近卫前久、细川藤孝、明智光秀三人明白,大明对于清理东南倭乱的决心。 一年两次北上日本只是其中举措之一,大明东南诸地一直在清查勾结、收买和指使海贼和真倭,以倭寇之名肆虐地方的元凶。 无论什么身份,地方豪强、诗书世家又或者行贾巨商,大明都会不遗余力地进行追查,抓到就是一个死。 哪怕是隐姓埋名、逃匿他乡,都要一追到底,将其缉拿归案。 不计人力物力! 朱翊钧看着三人恭敬跪伏在地上,老实地听着自己的话,不由心里长叹一口气。 外敌可恨,但是内贼更加可恨。 那些为了一己私利,收买和唆使海贼、倭寇作乱的家伙们;还有只顾着自己的前途和利益,对实际政务推诿忽视,最后酿成大乱的官员们,都不是好东西。 这些混账残害自己人,不比倭寇手软。 这几年,坐镇东南几地的军政官员都是西苑心腹,一直在坚决执行朱翊钧的令旨,清查内贼。倒查二十年,从俘虏的海贼倭寇嘴里获得讯息,一一追查。 源头是谁? 最先是谁收买和指使这群海贼和倭寇的,期间又有谁参与其中,海贼和倭寇抢来的财物,又是交给谁销赃变现的?抄掠来的人口,最后又卖给了谁? 海贼和倭寇在东南肆虐,抢夺财物、掳走人口无数,只有少部分流去了日本,大部分在大明东南销赃变现。 其实东南倭乱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心人都知道。 嘉靖四十年后,经过十几年的倭乱,居然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整个链条上大部分是明人,倭寇海贼,包括真倭,都是雇来干脏活的人。 锦衣卫镇抚司这几年的重点工作就是清查这些,专门设立了一个调查处,组织了一大批富有侦缉和追捕经验的高手,顺着各种线索追查,最远追至云南、陕西、两广和暹罗。 调查处这六年缉捕了倭乱元凶两千一百七十五人,涉及缙绅、世家、豪族、商贾、官员等,无一例外被判处弃市。 解救了上万名被掳走贩卖的妇女儿童和青壮人口。 这些元凶的名字上了《南京政报》和《商报》的《倭乱元凶目录》,留档在册,遗臭万年。 他们的首级与海贼倭寇大小首领的首级一起,被悬挂在东南诸州县城门楼上。 朱翊钧就是要用这些人头告诉某些人,有些钱你有命挣,没命花。 他这也是在聚拢东南地方,因为二十多年倭乱散去的民心。 朱翊钧目光在三人背后扫来扫去,最后说道:“现在东南倭乱元凶遗毒,清厘殆尽。你们屡屡呈上来的疏奏,也看得出来,有知罪之心。” 跪伏在地上的三人连忙说道:“敝国合国上下,诚心认罪,痛改前非,请上国仁德,宽恕饶过。” “诚心认罪,口头上说说没有,要看实际行动。尔等有什么实际举措?” 近卫前久马上应道:“敝国接到上国责备文书,立即纠查,查处出海犯事之贼寇五千一百六十七人,首级悉数交到种子岛上国代办处。 我等奉上诏追查指使倭贼出海作乱的元凶,先是界城、京都的某些大商户,悉数被斩杀抄没。最后追查到京都,发现部分公卿涉案其中,最后发现,敝国天王以及王子等人,丧心病狂涉及其中。” 近卫前久慷慨陈词,说得慷慨激昂。 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大明对日本采取了数年的封海令,还有一年两次沿海炮击袭扰,严重影响了该国的经济。 贵族们吃不上海鱼,这可是这个不杀生的佛国,为数不多的动物蛋白质来源食物。 商贸流通艰难。日本多山,道路崎岖,以前各地货品流通,尤其是远距离货品流通,靠着近海航行。 现在大明封海,片板不得下海,日本各地货品流通,只能靠人背马驮,效率极其低下。 以前关东到界港,沿着海岸线走,十几天就到了,又快又省成本。 现在靠陆路运输,一石粮食从关东运到界港,差不多要一两个月,一路上人吃马嚼,成本就要两三石粮食。 这谁受得了! 再加上大明鸿胪寺以及少府监、太府寺所属的商号,暗中采取了“非常规”经济战手段。 例如以地方豪族和领主们喜欢的美酒、霜糖等货品,“高价”大量收购粮食,一步步推高粮价,再谋取暴利;蒸熟的种子混在正常的粮种里出售;有计划囤积日用货品,蜡烛、食盐、棉布等,轮番涨价. 现在日本民生凋零,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各地领主都没有余力去合战,开疆扩土。 必须向大明求饶议和,求放过,否则大家早晚都得死。 可是向大明求饶议和,第一条交出罪魁祸首就是个大麻烦事。 交谁出去? 征夷大将军? 足利义辉表示,你们敢交我,我就说你们都是我的同党,大家一块死! 交地方领主? 分量不够啊,全国几十位领主全交出去?谁也办不到啊! 思前想后,在某些有心人引领下,足利义辉、地方领主们以及部分公卿最后达成了默契,为了日本百姓,为了日本未来,就只好苦一苦天王你们一家了。 但是瘦肉你还得搭些肥肉啊! 大家又合计了一下,把部分跟天王关系密切,平日里又过于嚣张,惹得人憎鬼厌的公卿作为搭头,与天王一家,一起作为罪魁祸首交出去。 近卫前久是部分公卿代表,细川藤孝是幕府将军代表,明智光秀是地方领主代表,三人轮流发言,把天王一家以及部分公卿骂得狗血淋头,十恶不赦,只恨不得明军立即把这些混账一刀两断,方解数百万日本军民心头之恨。 看到他们如此识趣,朱翊钧点点头,“嗯,看你们如此诚意赤心,这一关,孤算你们过了,继续!” 第二百四十章 一念通达 跪伏在地上的近卫前久、细川藤孝和明智光秀对视一眼,不由暗喜。 最艰难的第一关,终于迈过去了,接下来就好说了。 细川藤孝马上说道:“启禀太子殿下,敝国上下和议,请上国册封敝国国主为日本国王。凡不被大明册封敢称国主者,皆为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之.” 朱翊钧听到足利义辉的算盘珠子声了。 啪啦啪啦,打得十分精明。 天王一家被当成罪魁祸首抛出来,以后也不会再立什么天王了。那么日本国内有资格被册封为日本国王的,只有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 一旦被大明册封为日本国王,重新组建日本小朝廷,足利义辉就是有靠山的人了,得罪我就是得罪了大明粑粑! 你们这些地方领主,再敢以下克上的话,不用我来收拾你们,大明粑粑会来收拾你们。 就问你们怕不怕! 朱翊钧目光转到近卫前久脸上,看到他一脸欣然,十分拥护的样子,也知道部分公卿做出了抉择。 以前跟着天王混,一天饿三顿,日子过得太艰难了。现在舍弃天王,跟着足利家,拥护他成为日本国王,重新建立的小朝廷就稳定了。 有大明粑粑背书,地方领主们多少不得缴些赋税上来,到时候大家又可以开茶会、开诗会,开心地过上快活日子。 这可是公卿们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啊! 朱翊钧把目光转到明智光秀身上。 作为日本实权派的地方领主们会答应吗? 织田、武田、北条、毛利等各地大领主,这些靠着以下克上,慢慢壮大的家伙们,其实是最不希望出现一个统一而强有力的朝廷。 以前有泥像一般的天王,稀烂的幕府将军,大家在下面左右逢源,干点坏事就往上面缴点钱,等于买张免罪符,然后加官进爵,大家一起嗨皮! 可是现在不行了,再不改变现状,大家都得完,谁也没得玩! 再不愿意,这些家伙也得硬着头皮答应条件,先向大明求饶,求得原谅,恢复正常民生经济再说。 大明太强势了,这些地方领主扛不住啊。 他们最要紧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家业,稳住根脚后好生发展,增强实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下危机度过。 至于是天王还是幕府将军做日本国王,对于他们来说意义不大,都是吉祥物。 朱翊钧没有出声,继续听近卫前久说着日本国的求饶议和条件。 “承认大隅诸岛、五岛列岛、对马岛、隐岐诸岛、佐渡岛为大明国土,永久租借长崎港、横滨港给大明,每年租金若干开博多、广岛、界等对明通商港口。 海防托付大明水师大明子民可在日本各地自由往来,可行商、开矿、设厂、买地、办校、讲学、置房屋等。当地官府必须保证大明子民人身及财货安全” 除了没有要求大明帮忙组建新军,日本国提出的议和条件居然跟朝鲜求援条件差不多。此时的他属于打不赢就摆烂,如同石榴姐一样,噗通往地上一躺。 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 条件不错啊! 长崎港是鸿胪寺预定日本西部商贸中心,位于平户地区,那里的领主早就从松浦家换成陶明秀,自称是与毛利元就在严岛合战中战死的陶晴贤之孙鹤寿丸。 他能成为平户领主的唯一原因就是抱大明大腿抱得最紧,现在整个日本数十位领主,就他的日子过得最滋润。 横滨港是预定的日本东部商贸中心,它位于关东江户湾的右侧半岛上。整个半岛被永久租借,大明只需在半岛最狭处修一座城堡,就可以与日本国土隔离开。 除了是东部商贸中心,海军局还把它设计成大明通往新大陆的重要中转港。 朱翊钧走下座椅,双手笼在袖子里,来回地踱步,听着近卫前久所念的其它条件。 听完后,朱翊钧开口道:“孤补充几条。第一,大明商品进入日本国市场,免征任何关税。第二,日本国必须赔偿大明损失费用,以及这几年水师北上环岛示威的军费。一千万银圆,以日本” 以什么为抵押? 大明商品都免税了,还有什么关税? 其它国家的海商可以征关税。日本国把海防托付给大明水师,你觉得大明会让其它国家海商染指吗? 盐税? 日本人总得吃盐吧。 商税? 大明货品从通商口岸卖出去不征关税,但是日本二道贩子转卖,应该要收税。 各地领主各自为政,这些税怎么收?慢慢商议呗。大明的钱都敢欠,没尝过大明海军的铁拳是吗? 你躲到内地不靠近海岸,现在大明海军正式有了陆战营的编制,专门用于登陆和岛屿作战。日本国就不是三个稍微大一点的岛屿吗? 朱翊钧把抵押品说出来,看到近卫前久三人满脸诧异,摆了摆手说道:“一千万两银子是看在你们诚意赤心的份上,给的友情价。 知道你们目前不富裕,偿还困难,不过没关系,可以分十年还,只需要每年加上一点点利息而已。” 近卫前久三人对视一眼。 还要真金白银地掏钱给大明啊。 明智光秀鼓足勇气问道:“殿下,日本国贫瘠,能否格外开恩,宥免此赔款?” 朱翊钧微微笑,嘴角透着冷森,“你说呢?” 看到大明太子殿下如此态度,三人心里明白,不要说宥免,稍微减少一点都不可能。再转念一想,我大日本别的不多,就银子多啊,光石见银山一年就能出产近一百万两银子。 只要大明答应议和,让日本国恢复民生,大家少用点银子,多用铜钱,大不了以物易物。 当初离开日本时,足利义辉以及诸领主代表都表示,不惜一切代价与大明议和。 一千万两银子,反正又不是哪一家出,大家平摊,谁也别想少。 不给? 呵呵,你大点声! 朱翊钧把三人神情看在眼里,大致能猜到他们的心思。 知道你们银子多,尤其是石见银山。我难得去抢了,直接用赔款的方式让你们自己送上门来。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议和的主要条件都谈完了,剩下的细节就由鸿胪寺和三位慢慢谈了。 起身吧!” 听到朱翊钧叫起,近卫前久三人千恩万谢地磕头,这才慢慢爬起来。 跪得有点久,腿麻。 三人唏嘘不已,大明太子殿下终于点头允了议和,还亲自谈定了主要条款,太不容易了,但是三人心里也清楚,和平的曙光近在眼前。 好生安抚了一番,先打发三人出苑,朱翊钧让王之诰留下。 “王卿,大明与日本的议和条约,条款必须为二十一条。” 王之诰有些好奇,“二十一条?” “对,这个数字吉利!” “臣遵令旨!” “文长先生,我们回勤政堂,议一议图们汗和俺答汗的事。” 路上,徐渭看着兴高采烈的朱翊钧,凑趣道。 “殿下心情大好啊!”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昂首看着天,碧空如洗,朵朵白云如同一张张脸,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喜或悲,仿佛穿越了时空,凝视着他。 朱翊钧神情肃穆,对着碧天白云,长作一揖。 “一念通达了!” 也是这片碧天白云下,离京师西北两千里,北海以南昔令格河(色楞格河)下游,萧如熏带着三百探马队咬着图们汗的尾巴,整整追了十三天。 第二百四十一章 咬住图们汗! “少总爷!” 一位小校策马转回来,对萧如薰禀告道。 十四五岁的萧如薰脸庞发灰,汗水额头和两鬓流下,冲出一道道水渍,脸上那些灰色的污渍,是一层又一层的尘土和着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裹成。 眼睛里全是血丝,透着坚毅和凶狠。 “图们汗没跑掉?” “没跑掉,在我们前面十几里,能用望远镜看到他们的身影。” “多少人?” “三十多人。” “又少了几个。” “是的少总爷,路上我们遇到了几具尸体,应该就是那几个少掉的。” “驴日的图们汗,真他娘的能跑!”萧如薰吐着气,拉着辔头气喘吁吁地骂道。 有一位小校在前方转身做着手势。 “停住了,图们汗停下来休息,我们也赶紧停下来休息。吃东西喝水,给马喂吃喂喝的。” 萧如薰马上拉住了缰绳,大声下令,然后策动坐骑冲到前面,与十余位骑兵并立。 一位骑兵正举着望远镜眺望着远处,看到萧如薰策马过来,把望远镜递了过去。 “少总爷,你看,他们停下来。” 萧如薰举着望远镜向指着方向看去,三十多人翻身下马,或躺或坐在地上,喝着水吃着东西。还有的人挣扎起来,给马儿喂水和食物。 其中一个人身影狼狈不堪,但十分熟悉,正是目标图们汗。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远远地看着自己,一边吃东西,一边向这边眺望。 “大约十二里。”萧如薰大致判断着。 旁边很有经验的小校点点头:“少总爷断得没错,十二到十五里之间。” “你们盯着,十五分钟我叫人来换你们休息。” “好!少总爷,你也去好好休息下。” 萧如薰策马回到本队,上半身前倾趴在马鞍上,想翻身下马,可是腰坐得发僵,使不上劲,右腿抬不起,差点整个身子从马鞍上翻落下来。 幸好亲兵看他样子不对,连忙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下马。 萧如薰扶着两位亲兵,左右腿来回甩了甩,腰左右扭了扭,慢慢恢复过来。 他在旁边坐下,啃着硬邦邦的干饼,喝着凉白开,听军校汇报。 “少总爷,我们减员了十五人。十人伤势过重,骑不住马,我留下五人照顾他们,就在前个时辰路过的牧场里。” 萧如薰飞快地啃着干饼,饼又硬又干,吃得又急,就着皮囊里的水,也把他噎得直翻白眼。 “此外除去减员的十五匹马,我们刚才又跑死了九匹马,一人三马不够了。” 萧如薰终于把上次吃剩下的半块干饼吃完,咕咚又喝了几大口水,站起身来,撩开皮甲,对着外面的草地哗哗地撒起尿来。 其余的骑兵也吃完喝足,有的收拾马具行李,有的如他一般,站在外围撒尿。 “夏启年,你带人去换前面的贺野王。” 萧如薰一边撒尿一边大声说着。 “是!” 撒完尿,萧如薰打了个尿颤,转头对军校说道:“必须再补充失二十匹马。刚才我看过前面,应该有牧场,过那里时,找他们买二十匹马。” 说完,萧如薰从马鞍旁边的皮囊袋里掏出一把银圆,数了四十枚给军校。 小校接过银圆,塞进怀里,“少总爷,我们直接征用他们的马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还要给钱买。” “征用,你还不如说明抢呢!西山武备学堂时,太子殿下怎么跟我们说的,要时刻注意军纪。 这漠北以后也是我大明疆域,这里的牧民以后也是我大明子民。这一回我们守军纪,讲规矩,下次我们再来时,这里的牧民知道我们是仁义王师,自然会踊跃归附。” 小校不置可否,但萧如薰一脸郑重,也不敢违令。 “少总爷,你放心,我肯定会给银圆与他们的。只是这样下去,银圆怕不够啊。” “这些银圆都是我找大伙儿借的,不够就用我身上的玉佩去换买。放心好了,太子英明,这次千里追击图们汗,就算最后没有逮到这只老狗,殿下也会重赏我们的。 你们不用担心我还不清这些银圆。”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少总爷,你要是还不起,就把你前月买的玉雪骢抵给我。” “呸,你个杀才,想瞎了你的心!”萧如薰笑骂道。 “报!图们汗又动了!” “上马!”萧如薰大声招呼着,扳住鞍桥,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急促地说道:“走,走!快跟上!” 图们汗率领残部又开始逃跑,他回头一看,远处的点点黑影如蚂蚁般大小,正快速向这边移动。 图们汗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子,恼怒地骂道:“该死的,这群阴魂不散的家伙!” 两群人你追我赶,一口气跑到了晚上。实在累得不行,很默契地相隔十余里停下,点起篝火,布好岗哨,好好地休息起来。 草原上的夜十分安静,虫子的叫声也十分稀疏,忽远忽近。 星空就像一面镜子,点点星光仿佛是倒映着的人间灯火。 银河如一条长练,横贯夜空。 萧如薰眯着眼睛,靠在马腿上,正在小憩。 “少总爷!” 有人在推他。 萧如薰马上惊醒,睁眼一看,是夏启年。 他压低声音,轻声问道:“什么事?” “少总爷,我跟贺野王往前侦察,发现图们汗居然没有布监视我们的岗哨。” 萧如薰马上全清醒,失声道:“怎么可能。” “少总爷,确实没有。我和贺野王带着四个夜不收,一直往前摸,都听到他们在篝火旁的说话声,这才发现他们布下的外围岗哨。 我跟老贺商议,可能是监视我们的岗哨,悄悄地跑了。” 萧如薰的眼睛在夜色里炯炯有神,“不管他是跑了还是疏忽了,现在对我们是天赐良机啊!” “对,少总爷,没有监视我们的岗哨,我们能摸到他们眼皮子底下。” “人不能多,五十人足以,摸近了分出一部分人,先惊走他们的坐骑,其余只管杀进去。主力在十里外等着,趁机掩杀过去,定能斩杀图们汗! 老夏,把夜不收全叫上,再选二十几个剽勇谨慎的好手。脱掉皮甲,轻装上阵摸过去。” 萧如薰当机立断道。 “好!” 很快就安排好了,萧如薰一身箭衣,背着弓囊箭筒,配着两把钢刀,跟着夏启年、贺野王等五十余位夜不收和剽勇好手,蹑手蹑脚摸到图们汗营地外围,然后趴在地上,像四脚蛇一样,小心翼翼地向前爬,时而停下来,屏住呼吸,观察着前面营地的动静。 足足花了大半个小时才爬过这近两里的路程。 中间夏启年和贺野王带着四个身手好的夜不收,分两路,悄无声息地收拾外围岗哨,最后潜行到营地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萧如薰找到了北虏坐骑集中的地方,对着那里给贺野王做了个手势,他了然地点点头,带着十余名手下往那边绕过去。 “不对!”篝火旁站起一人,声音惊醒了周围的人。 “大汗,怎么了?” “监视明军的岗哨,有一个多时辰没有来报信了。” 周围的亲兵扈从们也意识到不对,有人说道:“大汗,我马上派人去看看。你们把大家叫起来,准备好,一旦不对马上护住大汗走。” 萧如薰知道就在此时,他转头对夏启年等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在黑暗中取下强弓箭矢,慢慢直起身子,张弓搭箭,对着篝火旁焦躁不安的图们汗,嗖地一箭。 正中他的胸口。 萧如薰把强弓插回弓囊,拔出钢刀,大吼道:“杀北虏啊!” 此时夏启年和四十余位好手已经越过他,冲了上去,还有一位好手点燃信号弹,对天施放,一点红光在震天的喊杀声中,飞快划破夜空,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西南三千里外的鄂尔多斯南部,靖边城以北两百里,黑水和红柳河交汇的白城子附近,切尽黄台吉带着一万兵马,慢慢逼近了狼台吉为首的盟军。 一场大战马上就要展开。 第二百四十二章 致命一击! 把汉那吉骑在一匹青海大青马上,身穿皮甲,头戴铁盔,兴奋地对切尽黄台吉说道:“兄长,对面是最后一股敢于抵抗的鄂尔多斯兵马。打败他们,兄长就是名副其实的鄂尔多斯济农!” 切尽黄台吉二十来岁,削脸高鼻,轮廓分明。 眼眶微陷,眼珠灰褐,目光锐利。据说他的母亲是河中地区某位王公的贵女,有波斯血统,不知为何流落到了金山。 花台吉跟着俺答汗西征瓦剌部时,抢到了她,纳为妾室,生下了切尽黄台吉。不想他十余岁时,吉能无意间见到了切尽母亲,一时精虫上脑,叫人把她抢了去。 切尽母亲不堪其辱,在切尽的面前用小刀切开自己的喉咙。 这个仇一直刻在切尽的心里。 他暗中助把汉那吉杀了吉能,报得一部分大仇,现在他心里只想着杀了狼台吉。 当年就是狼台吉这个坏种,故意制造机会,让好色的吉能看到了切尽的母亲。 切尽黄台吉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转头看了看北边,有些忧虑。 “俺答汗不仅是狼王,更是一只老狐狸。他不会坐视我们击败狼台吉等人,掌控鄂尔多斯万户。” 把汉那吉有些诧异:“切尽兄长,大汗爷爷最欣赏你,你能执掌鄂尔多斯万户,他应该高兴才是。” 切尽黄台吉转头看了他一眼。 把汉那吉骁勇无比,这几年公认是辛爱之后,蒙古右翼第一勇士。就是性子鲁直,暴烈如火。 如果不是性子鲁直,他也不会悍然半路伏杀吉能。 把汉那吉心腹管家阿力哥说道:“我的主人啊,俺答汗是草原上的狼王,自然不希望看到会出现另外一只狼王。” 把汉那吉若有所思。 切尽黄台吉转头对一位亲兵千户问道:“查到俺答汗主力的踪迹了吗?” “禀告黄台吉,他们还在红盐池一带。” 切尽黄台吉抬头向东北方向看去,“红盐池在我们东北方向,有三四百里远。俺答汗就算坐山观虎斗,也离得有点远。” 银锭台吉说道:“太近了怕吓到我们,担心我们打不起来。干脆站远一点,等我们分出胜负来再整军南下。” 切尽黄台吉摇了摇头:“汉人有半渡而击的说法。俺答汗要想尽收鄂尔多斯万户,这个时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这两日我迟疑不决,就是担心他会趁机下手。可是他怎么躲得那么远。” “躲得远还不好吗?”把汉那吉不在意地说道:“管他为什么躲那么远,现在我们只需整军向前猛冲,打垮对面的联军,砍下狼台吉的首级,鄂尔多斯万户就尽在兄长之手了。那时我爷爷再不乐意,也必须捏着鼻子认下。” 切尽黄台吉想了想,“也罢,不管俺答汗怎么想的,趁着他离得远远的,我们赶紧打败对面的联军就是了。” 他转头对把汉那吉和银锭台吉说道:“把汉弟弟,你率本部,作为先锋直冲狼台吉所部。这次我们还盯着他打。 叔叔,你率本部,从左翼绕过去,等我们杀进敌阵时,你从侧面对敌军发起进攻。” “是!” 把汉那吉和银锭台吉欣然领命,一甩辔头,策马就跑回本部去了。 切尽黄台吉把主力布置一番,还是不放心,把亲兵千户叫到跟前。 “不剌罕,你把我、把汉那吉、银锭台吉等人的家眷,护送到” 亲兵千户听完脸色一变,“黄台吉,你担心什么?”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俺答汗这只老狼。他打了一辈子仗,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什么地方能取得胜利。 去吧,不剌罕,好生护住我们的家眷,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了。” “可是黄台吉,万一如你所料,那边会接收我们吗?” “其它地方我没有把握,那里我有信心。” “是黄台吉。”亲兵千户忧心忡忡地离去。 很快,切尽黄台吉做出手势,命令传令官吹响号角,擂响鼙鼓,全军发动进攻。 把汉那吉带着两千骑兵,呼啸着冲出本阵,像一团火,狠狠地向狼台吉本部军阵狠狠地席卷而去。 银锭台吉率领三千骑兵,向左边远远地绕道,缓缓地进入到侧面攻击的阵地上。 切尽黄台吉又一次抬头看了看东北方向,那边还是一片褐黄色,无边无际的戈壁沙丘,散夹其间的一块块草地带来点点生机。 他咬了咬牙,挥挥手,命令主力跟着把汉那吉部向敌军冲去。 把汉那吉本身就无比骁勇,又自带诸邪避开的天赋技能,杀得狼台吉所部人仰马翻。 可是这次狼台吉没法再施展先遁大法,因为他再失败,在鄂尔多斯万户就没有立足之地。然后是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给我杀,谁要是砍下把汉那吉的脑袋,赏牛羊一万头!我封他做千户!” 狼台吉凶狠地大叫道。 他疯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道。 切尽黄台吉的兵马也冲进了联军的军阵中,顺着把汉那吉凿开的缝隙,五千兵马像一把斧头,把联军狠狠地劈成了两瓣。 银锭台吉趁势带着兵马从侧面杀进乱做一团的联军。 联军人数占优势,大部分兵马心无斗志,但还是有部分兵马在垂死挣扎,因为他们再无退路。 切尽黄台吉所部,厮杀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联军全线击溃,纷纷向后逃窜。 把汉那吉高兴地嗷嗷直叫,又打胜仗了! 切尽黄台吉也把一只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下来,指挥全军展开追击。 十里外的白城子,就是统万城遗址,它历经数百年风雨,几次拆毁,只剩下一大片废墟和断壁残垣。 现在高高地耸立在山岗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支军队你追我赶,殊死搏杀。 突然,上百面大旗高高举起,觱篥声骤然响起,上万骑兵从白城子里钻出来,呼啸着冲下来。 俺答汗的汗旗! 切尽黄台吉脸色大变! 狼台吉早就投降了俺答汗,暗中勾结。 俺答汗在红盐池留下一支兵马,虚张声势,让大家以为他的主力还在这里,实际上他早就率领精锐躲在白城子的废墟里。 统万城分外廊城、东城和西城,分别周长十里和五里,足以藏下上万兵马。 然后狼台吉带着联军,在白城子南边装模作样摆开阵势,与切尽黄台吉决战。 俺答汗静静地等着,等着这一刻,然后发起了致命一击! 银锭台吉在北边,他看了一眼中路的切尽黄台吉和把汉那吉,咬了咬牙,率领三千本部兵马,勇敢地迎了上去。 就像一块卵石,被无边无际的洪流迅速淹没。 切尽黄台吉看到了银锭台吉在冲进俺答汗大军最后时刻,转头看了他一眼,嘴巴在动,在大声喊叫。 相隔甚远,声音根本传不过来,但切尽黄台吉猜得出叔叔在喊什么。 “快走!” 切尽双眼欲裂,牙根几乎咬碎,最后时刻冷静下来,拉住暴跳如雷,要跟自己爷爷单挑的把汉那吉,聚集兵马,转头就走。 俺答汗两万精锐骑兵,迅速碾过银锭台吉所部,如潮水一般追了上来。 狼台吉狐假虎威,带着联军也吆喝着从另一个方向追了上来,他的叫声轰隆的马蹄声中格外尖锐。 “砍下切尽的首级,我赏他五千头羊,五百头牛!” 第二百四十三章 明蛮子欺人太甚! 俺答汗率领的两万骑兵,跟随他东征西讨的土默特精锐之师,趁着切尽黄台吉所部与狼台吉联军激战正酣,队形分散时直冲下来。 面对如狼似虎的土默特精锐骑兵,切尽部迅速败下阵来。 不过银锭台吉用生命抵挡了一会,给切尽黄台吉和把汉那吉争取到一线生机。他们见势不可为,招呼部众,调头就跑。 一万土默特骑兵紧跟其后,狼台吉联军主力也跟着后面,大声吆喝着,仿佛在驱赶牛羊一般,跟着追了上去。 俺答汗一身锁子甲,头戴铁胄,外面罩了一件朱色衫袍,骑着一匹五花骢,在数千骑兵的簇拥下,施施然地从白城子走了下来。 狼台吉带着弟弟那木按、达克登威正台吉、打儿汉台吉以及子侄们,策马迎了上去,满脸的笑容都要滴出蜜来。 “伟大的俺答汗,你就是天上的太阳,你的光芒照耀整个大草原。你一出现,一切阴霾鬼祟都被驱散。切尽那个混蛋小子,一看到俺答汗的王旗就跑了,待会抓到他,一定要给他五马分尸。 俺答汗,请允许我去驱赶那五匹马。” 狼台吉极尽奉承。 他的心里打好了算盘。 老哥吉能死后,留下的鄂尔多斯万户济农的位置,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是花台吉,已经被自己偷袭杀死了。 他的儿子切尽黄台吉也是强有力的竞争者,现在被俺答汗打得大败,失去了资格。其余的弟弟和子侄,呵呵,都不在我的眼里。 现在只要把叔叔俺答汗的马屁拍好,鄂尔多斯万户济农的位置,就是我的了! 哈哈! 梦寐以求十几年的宝座,终于落到自己的头上。 俺答汗听着狼台吉的奉承话,脸色如常,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等到狼台吉走到跟前,他突然拔刀,对着狼台吉猛地一刀劈下去。鲜血飞溅,有血滴飞到他的脸上,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狼台吉的声音突然停止,就像被人捏住了喉咙。他艰难地低头,看着胸口一道斜斜的伤口,深彻见骨,鲜血像泉水一样,咕咕地向外涌。 狼台吉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俺答汗,不明白自己的叔叔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到此时,他才明白,其实在叔叔的眼里,自己也是一只羊,下场早就注定啊。 该死的! 我忘记自己的叔叔也是一只狼,草原上最凶狠的狼。 狼台吉噗通一身,从马上翻落在地。 那木按、达克登威正台吉、打儿汉台吉以及他们身后的子侄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大叫起来。 早就准备好的俺答汗亲兵队围住他们,刀枪齐下,不过几十息,把那木按等十几人全部屠戳殆尽。 俺答汗举起还在滴血的钢刀,大声吼道:“狼台吉、那木按、达克登威正台吉、打儿汉台吉等人,弑杀兄父,谋夺鄂尔多斯济农之位,却把罪名安在我孙子把汉那吉的头上。 现在本汗查明真相,诛杀这些恶贼!尔等鄂尔多斯诸部,迷途知返,速速投降,本汗饶你们不死! 否则的话,与这些恶贼一样的下场!” 狼台吉等人所属的千户、百户等鄂尔多斯诸部大小首领们,面面相觑,看着威风凛凛的俺答汗,还有他周围数千整齐肃杀的土默特骑兵。没有过多久,陆续翻身下马,跪伏在地上,齐声大喊道。 “我们与弑杀兄父的恶贼一刀两断,誓死效忠伟大的俺答汗!” 俺答汗满意地点点头,示意部下去接管狼台吉等人的兵马和部众。 他抬头看了看天,艳阳高照,天地清澈的像是一大块晶莹剔透的水晶。 举目眺望了周围,无边无际的鄂尔多斯戈壁草原就像一大块灰黄间杂绿色的毯子,紧紧地裹在他的身边。 鄂尔多斯,今日落入自己的手里! 从此,自己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蒙古右翼三万户的大汗! 下一步该怎么走? 跟大明算账,夺回蒙古左翼? 但俺答汗知道,今日不同往日。 大明以前被他按在地上摩擦,不是大明实力弱,而是九边烂透了。现在对面换了话事人,重振武备,九边的官兵恍然一新。 粮饷足额,军械革新,真心打不过了。别的不说,看蓟辽那边的明军,把图们汗按在地上打,就知道满饷的明军多么彪悍。 自己鼎盛时期,也不敢这样欺负图们汗啊! 现在自己就算把鄂尔多斯万户收入麾下,看上去实力大增,但是下面的大小首领们反而离心离德。 今天你搞鄂尔多斯万户,明天就能搞我们。 戒心一起,反而不再像从前那样力往一处使。 这些大小首领也知道南边的明军完全变了样,再南下抄掠等于是用头去碰铁壁,好处不会再有,还会碰得头破血流,要不你俺答汗先上?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俺答汗骑在马上,看着兴高采烈、意气奋发的部下们,心底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迷茫。 土默特部的前途在哪里? 蒙古右翼的前途在哪里? 两个多时辰后,一位明安兔策马跑回来。 “报!” 俺答汗一眼就认出,这是追击切尽黄台吉的千户之一。 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俺答汗强按着心头不安,沉声问道。 “大汗,切尽黄台吉、把汉那吉等率残部一千,以及家眷三千余人,在靖边叩关叫门,进了大明境内。” “什么!”俺答汗大吃一惊,明军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我俺答汗追杀的人也敢收容? “大汗,小的们看到靖边城楼上,飘着‘霍’字大旗。” “霍冀老儿!” 俺答汗咬牙切齿地大骂道,心里大恨。 这也是位山西老西。 明军在辽东用兵,把方逢时调去甘宁,把王崇古调回山西大同,把霍冀调到陕西。这三位都是久在边关,熟悉戎政的能臣干吏,打起仗都不含糊,不好对付! 霍冀不是在延安吗?怎么去了靖边? 想必鄂尔多斯大乱,明军严阵以待。切尽和狼台吉在白城子一带对峙,霍冀闻讯赶去离得最近的靖边城,勘查军情。 光这一点,明军将帅就与此前截然不同。 霍冀在靖边,那就说得过去,他身为总督陕西沿边军务,能够当场拍板放切尽等人入关。 他不怕得罪本汗吗? 码得,大明上下越来越不把本汗当回事。 俺答汗脸色气得发黑,身边的亲信们纷纷叫嚷着:“大汗,请马上发兵,攻破靖边,叫明蛮子知道我们的厉害!” 俺答汗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恨恨地说道:“切尽、把汉那吉,本汗为他们向大明请得千户的官职,此时他们说进关拜见上官,我们能奈何?” 众人哑然,一时无语。 当初议和,大明封俺答汗为顺义王,不少大首领都被授予都督同知、指挥使等官职。 其他大小首领觉得大明皇帝亲授的官职,听着就上档次,引以为荣,于是纷纷向俺答汗请封。 俺答汗也觉得这是顺手人情,又不用自己掏钱,于是上疏请了一堆的大明官职回来,人人有大明的官当。 切尽和把汉那吉那时身为俺答汗器重的未来之星,以及最疼爱的孙子,肯定也少不了。 现在人家把大明亲授的官职腰牌一亮,哥,我要进关参拜上官。大明可以不放入关,也可以放入关,都合情合理。 你说你们在打仗,是俺答汗的敌人。可你们蒙古右翼内部打仗,与我大明何干?你俺答汗也没有发正式公文,说切尽、把汉那吉等人是你们蒙古逆贼啊! 讲道理,你讲得过那些最擅长以德服人的大明文官吗? 兀慎部首领,俺答汗五弟那林台吉的儿子阿害兔台上前劝道:“大汗,鄂尔多斯万户刚刚降附,大家都在看着,如果我们坐视明蛮子庇护切尽等人,人心就散了。” 其余亲信也纷纷进言,明蛮子欺人太甚,不给他们点教训,不知道草原上的汉子胳膊能跑马! 俺答汗抬起头,向西南方看去,靖边城就在那边。 残阳如血,照得鄂尔多斯荒原如同着了火一般。 第二百四十四章 那我们互相伤害吧! 昔令格河(色楞格河)畔,东边的天地之间,透出一道微弱的紫光,它像一道缝,悄悄地撬动着天地间沉重无比的黑幕夜色。 萧如薰举着钢刀向前冲去,眼睛里只有被他一箭射倒在地的图们汗。 左右两边的亲兵挥舞着刀枪,埋头猛冲,时不时发出短促的喝声,接着是兵器相交,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 一串串火星子在夜色中飞溅,那是两把钢刀交错而过摩擦出的火星子。 大风吹过来,篝火被吹得四处乱飘,火光闪动跳跃,照得人影晃动。不时有人发出惨叫声,噗通倒在地上。 在亲兵们的掩护下,萧如薰只遇到一个拼死冲上来的图们汗护卫,照面之后,两人的钢刀当当一阵乱响,萧如薰看准空档,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 护卫身子一软,单膝跪在地上,左手捂住脖子,挡不住汹涌喷出的血,右手的刀落在地上,挣扎地伸长手,试图去拽萧如薰的衣角,拉住他不要靠近图们汗。 萧如薰从一堆火上跳了过去,避开厮杀的人群,来到图们汗跟前。 蒙古人名义上的共主,成吉思汗的嫡传后裔,蒙古左翼大汗,孛儿只斤.图们躺在地上。 他的圆顶帽子跌落在一旁,露出散乱的发辫,睁大着双眼,喘着粗气,一支箭矢深深地插在他左胸口,鲜血把上半截衫袍都染红了,在闪动的火光中,呈现出诡异的黑色。 他看着站在跟前的萧如薰,嘴巴哆嗦着,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在挣扎着要说话。 萧如薰把他的佩刀踢到一边去,在他跟前单膝跪下,附身去听。 “天要亮了。”图们嘟囔着说道。 “是啊,天要亮了,你却再也看不到了。”懂蒙语的萧如薰看着图们脸上的痛苦,左手拔出腰间的短刃,对准他的脖子,猛地刺下去。 图们嘴巴猛地张大,身子抖了几下,逐渐安静,眼睛慢慢地失去生机。 萧如薰把短刃插回腰间的皮鞘里,右手举起钢刀,砍下图们汗的首级,抓住头顶上的发辫,高高举起,大喊道。 “图们汗已经授首,你们还不投降!” 周围的蒙古护卫纷纷发出野狼临死前的嚎叫,疯一般向萧如薰冲来,却被亲兵们全部拦下。 马蹄声响,由远而近,探马队的主力冲了过来,他们挥舞着马刀,举着长矛,从夜色里钻出来,加入到对蒙古护卫的屠戳中。 最后一位蒙古护卫在五六位探马队的围攻下,身中数刀,不甘地倒在地上。 此时东边,天地间那道紫色缝隙越来越大,从紫色慢慢变成青色。 轰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众人脸色一变。 夏启年一个飞跃,翻身上了马,带着探马队的十几骑调转马头迎了上去,过了一会,有人回来禀告。 “报!是王副将的兵马,他们看到了我们刚才发的信号弹,连忙往这边赶了过来。” 自己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不到两刻钟,副将王世恺带着三千骑兵匆匆赶到,看到了一片狼藉的战场,也看到了图们汗的首级。 他转头看着脸上满是血迹的萧如薰,敬佩道:“萧军校,你们真是了不起,追了十四天十四夜,终于把图们汗授首。” 萧如薰抹了一把脸,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如果不是王副将带着辽东镇的兄弟及时支援,差点又让图们汗跑掉了。” 王世恺大喜,斩杀图们汗首功捞不到,但是捞份从功也不错,这两三千里路大家也不算白跑。 不愧是将门虎子,世代边将,不仅骁勇善战,人情世故也拿捏得这么好! 有前途! 此时,一轮朝阳从东边的地面一跃而出,向天地间喷薄着无尽的光芒。 远处蜿蜒的昔令格河,一看不到边的大草原,骤然间变成了明晃晃的金色。 在西南两千多里外的白城子南边,俺答汗盯着残阳看了一会,猛地一回头,对众人说道:“集合兵马,我们回师。” 阿害兔台急了,“大汗,我们不打靖边城?就眼睁睁看着明蛮子打我们的脸?” “打下靖边?那里有什么?有堆积如山的粮食,还是成千上万的人口?从那里往南五百里,跟这里一样荒凉。 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正中明蛮子的奸计,我们陷在这里,大同的明军挥师北上,不两日就能杀到大板升。 本汗的王帐还在那里!” 是啊! 这里向南,榆林、绥德、延安都是贫瘠之地,一直要打到关中才算富庶。可是这一路道路崎岖,堡寨林立,非常不利于骑兵作战。 只是攻打了靖边,等于跟大明撕破脸皮,山西大同聚集了数万明军,趁着土默特部主力南下鄂尔多斯,挥师北上,直掏土默特部的老窝。 得不偿失! 阿害兔台不甘心地说道:“大汗,就这样放过明蛮子吗?” 俺答汗恨恨地说道:“霍冀老儿的用意,本汗猜到一二。他悍然收留切尽等人,后面就有借口插手鄂尔多斯万户。 二来也是趁机向漠南诸部宣威。” 阿害兔台与其他人面面相觑,听出俺答汗话里的意思。 切尽黄台吉此役,虽败犹荣,在鄂尔多斯万户诸部部众心里树立了威信。 加上他的父亲花台吉此前在诸部口碑甚好,俺答汗虽然一时降附了鄂尔多斯万户诸部,但他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一走,鄂尔多斯万户诸部就会有异心。 俺答汗斩杀了狼台吉等侄儿,以霹雳手段收拢了鄂尔多斯诸部。 手段过于粗暴,许多首领和部众心里不服啊。到时候切尽黄台吉在大明的支持下,回到鄂尔多斯振臂一呼,肯定有不少部众投奔,自成气候。 至于俺答汗所说的向漠南诸部宣威,也很好理解。 霍冀收容了切尽等人,等于向漠南诸部宣示,漠南不再是俺答汗一家独大,大明现在也有资格在这里下棋。 凭什么? 就凭大明在漠南东部灭了察哈尔部,打得图们汗如丧家之犬,然后立了蒙古左六翼! 以后漠南诸部中,你们有对俺答汗不满的,尽管跳出来闹事,大明可能明面上不会支持你们,但是能给你们兜底,庇护你们的性命! 一旦让大明宣威成功,后患无穷! 这就是霍冀的手段! 俺答汗趁着鄂尔多斯内部大乱,一举吞并鄂尔多斯万户诸部。霍冀难以阻止,干脆反手收留切尽等人,给俺答汗埋几个炸弹,让你寝食难安。 想通这些,阿害兔台这才明白自己的伯父刚才为何如此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霍冀。 “大汗,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阿害兔台小心翼翼地问道。 俺答汗转头最后看了一眼残阳,拉住辔头,调转马头,朗声说道:“传我的金牌,蒙古右翼三万户,各部聚集兵马在大板升,本汗要在大同摆出十万铁骑,逼大明交出切尽! 如敢说半个不字,本汗亲率铁骑打破大同边关,踏平山西! 他们敢打本汗的脸,本汗就要连本带利的打回去!” “是!”阿害兔台等人兴高采烈地高声应道! 太好了! 大汗妙计! 山西比延安这边要富庶多了,数不清的货品,成千上万的人口,肆意抄掠,想想就流口水, 马嘶连连,蹄声震天,上万铁骑调头向东北而去,卷起的巨大尘土,灰蒙蒙地笼罩了天地,把那轮残阳衬托得更加血红! 第二百四十五章 我要弹劾霍老糊涂! 清尘河(乌勒吉河)源头地区,连绵不绝的帐篷沿着河岸排开,时不时有骑兵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 远处,牧民们骑着马,三三两两散开,驱赶着牛羊,吃着草原上这一年最丰美的草。牧民时不时地回过头,好奇地眺望那片帐篷,有的还坐直了上半身,右手搭在额头上,仔细地看着。 突然有马蹄声传来,吓得他们连忙转过头来,有的还装模作样地甩响鞭子,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这是明军左路军的营地。 其中最大的一顶帐篷里,李成梁正在跟几位副将、参将议事。 “我们的北边是兀良哈部,西南边喀尔喀部。兀良哈部是朵颜三部的源头,前元中叶,兀良哈部一部南下塔儿河、西辽河、潢河、土河一带。国朝初年,降于太祖皇帝,被分立朵颜、泰宁、福余三卫。 兀良哈部和喀尔喀部,部落众多,游离于图们汗和俺答汗之外,不过他们离察哈尔部近些,有时候也听从图们汗的调遣。 经过我们这二十多天的进剿,斩杀负隅顽抗的图们汗走狗两千七百人,降附兀良哈和东喀尔喀三十一部,部众两万一千人,牛羊数十万头。 我们正在给他们登记造册,随军测绘队也在测绘地图。后续如何处置,需要等回去后禀明制台谭公再说。” 李成梁说了一番话,手指头指着众将转了一圈。 “军纪,我再重申一次军纪!我们现在是大明王师,不是他娘的缺粮少食的乞丐兵。朝廷把粮饷发得足足的,这次出征,回去后少不了一番犒赏。 你们要是还敢跟以前作风一样,抢掠奸淫,典军处会执行军法的! 不要以为天高地远,没人看得你们干的那些破事!不要忘记了,军里还有锦衣卫和御马监的暗桩坐探。干的那些腌臜事,传到京里,太子殿下问我的罪,老子先把你们吃饭的家伙全踏马的砍了!” 看到李成梁发了真火,众将纷纷说道。 “李将军,我的兵是京营里出来的,都是戚帅练出来的,军纪这块,比老子还要严明,你放心好了。” “总爷,我的兵都是辽东的老伙计,平日里手脚虽然有点不干净,可是到了这节骨眼,总爷你再三严令,他们没有那个豹子胆。” “李总兵,我的兵都是从西北调过来的,都是一群苦哈哈,见不到好东西。我严令再三,杀了几个人,他们都收敛,肯定不敢了。” 李成梁冷笑几声。 他虽然对戚继光不服气,但知道人家练兵确实厉害,训练有素、军纪严明。京营里出来的兵,都是戚继光练出来的,确实放心。 其余的就差强人意 李成梁盯着众人说道:“你们都没干,那老子今天早上收到了七份禀文,列明了这三日发生的十九起抢掠奸淫案子,都是老子去干的? 妈了个巴子的!告诉下面的兵卒,要是谁还管不住手,管不住下面的玩意,先自个剁了,省得给大家惹麻烦!” 厉声呵斥了几句,李成梁语气转缓,语重深长地说道:“殿下的军略,谭公有传达过,大家心里都有数。 负隅顽抗的,冥顽不化的,当然要杀。可是人杀光了,我们以后在这里筑城,谁给我们放牧牛羊战马? 漠南、海西、建州,还有这里,以后都是大明的疆域,这里的牧民都是大明的子民。所以我们必须是王师,军纪严明的王师,才能争取到这里的民心,方便此后的经略。 这是不容置疑的,是铁律! 下面的兵卒不懂,你们不懂啊,还要老子三令五申啊!” 李成梁叉着腰大骂着,军校在帐外禀告。 “报!紧急军报,萧军校和王副将送来的。” 李成梁连忙说道:“快,快拿进来。” 从小校手里取下那份军报,李成梁连看三遍,脸色先是狂喜,随即目光闪烁,神情复杂。 “萧如薰在昔令格河畔斩杀了图们汗,首级也一并传了回来。” 众将闻声都站了起来。 “这个少总爷可真厉害啊!有没有十五岁?” “据说是刚满十四岁。将门虎子,据说十二岁就跟着父兄上战场杀敌了。” “厉害啊,西北边镇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看来真是一匹西北狼啊!” 李成梁目光在众将脸上扫了一圈,大声道:“本将会急报滦河辽东。图们汗首级,从这里开始,一直向东,至黑山再向南,传遍蒙古左翼诸部! 必须要让漠南漠北的人知道,这片草原,姓孛儿只斤的已然是历史,以后由我大明天子说了算!” “是!” 大同城总督衙门,王崇古接到西边的急报,脸色大变,连忙把山西巡抚张学颜、大同总兵马芳以及兵部侍郎汪道昆请来。 三人陆续赶到,被引到衙门后院签押房里,看到王崇古里踱步打转,脸上满是焦虑忧患。 “鉴川公,出什么事了?” 王崇古长叹了一口气,请三人坐下,然后把急报递了过来。 “这是霍尧封(霍冀)从靖边发来的六百里加急塘报。” 张学颜三人一惊,连忙接过轮流看完,脸色都不大好。 “俺答汗老奸巨猾,被他寻到机会,将计就计,一举收拢了鄂尔多斯万户诸部。” 张学颜捋着胡须,忍不住感叹道。 马芳把塘报递给汪道昆,鼻子一哼,“俺答汗手段毒辣,侄儿说杀说杀。他兄长吉囊一脉,被他斩杀殆尽,鄂尔多斯万户,彻底落入他的囊中。” 王崇古发现两人没有说到关键的点子,刚要开口,又瞥到正在看塘报的汪道昆,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静等他看完。 “霍督宪收留了切尽和把汉那吉等人,这事俺答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汪道昆的话让张学颜眉头一皱,“这确实是件大麻烦事。俺答汗处心积虑,坐视吉囊一脉内乱,为的就是彻底收拢鄂尔多斯诸部。 从他用兵来看,专盯着切尽打,说明他对切尽十分忌惮,欲除之而后快。现在霍督宪收留了切尽,俺答汗确实不会善罢甘休!” 马芳虎目一瞪,“入了我大明境,就受我大明庇护,他俺答汗还敢撕破脸开打不成!” 王崇古看着他,又气又急地说道:“我的兰溪伯,现在三边和宣大山西的精锐骑兵,都被抽到去了辽东,兵力空虚。俺答汗一旦兴师南下,我们就被动了。” 张学颜迟疑地问道:“俺答汗敢撕破脸?而今我大明九边诸军,非吴下阿蒙,这一点他应该知道。 还有开边互市的好处,他肯舍弃?” 王崇古走到窗前,烦躁地推开窗户。 “俺答汗当然知道,他现在也知道我西北精锐骑兵被抽调去了辽东,现在只能笼城固守,十分被动。 他要想撕破脸,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否则等我军在东边腾出手,近二十万马步军精锐在他侧翼枕戈待发,他敢打吗? 偏偏这个微妙时刻,霍老夫子给他送去一个绝佳的借口。” 张学颜和马芳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汪道昆缓缓说道:“霍督宪收留切尽等人,应该深思熟虑过。我们的军略是通过各种手段,暗中逐渐削弱俺答汗实力。 故而不能坐视俺答汗尽收鄂尔多斯诸部,收留切尽等人,是羁制鄂尔多斯万户的绝佳手段。” 王崇古看了他一眼,噗通坐在座椅上,叹了一口气道:“老夫知道霍尧封的良苦用心,可是现在时机不对啊!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西边,确保东边的军略顺利完成。哪怕再晚几个月,李成梁、萧文奎、周国泰等部回防辽西滦河,老夫也不会如此烦恼。 而今是西线最虚弱的时候,霍尧封不能因小失大,出此下策!” “报!” 又有幕僚拿着一份塘报急步跑了过来。 王崇古身子一弹,冲上去抢过塘报,看完后脸色铁青。 “俺答汗率主力自东河套地区,迅速回师大青山,并四下发金牌,调集右翼三万户诸部兵马,向大青山汇集。” 张学颜惊问道:“这厮真要打啊!” 马芳激动又紧张,“要打便就打好了!” 汪道昆默然不作声。 王崇古看了他一眼,猛地站起身来,对幕僚厉声说道:“立即传令,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各卫各关隘,加强戒备,不得有误。 大同、蔚州、朔州、应州等州县,营卫军加紧盘查,严防奸细。通报各互市分局,情况紧急,我大明各商号商队,立即撤回关内,出关暂停!” 传达命令后,王崇古对张学颜三人说道:“老夫要马上修书,把军情八百里加急禀告京师督理处。” 说完,他又恨恨地加了一句,“此外老夫还要写一封弹章,弹劾霍冀这个老糊涂!” 第二百四十六章 西山校场 这天风和日丽,朱翊钧在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兵部尚书曹邦辅和刘焘、兵部侍郎徐渭的陪同下,坐马车来到西山校场。 此时的西山成了一座大军营,里面驻扎着一半京营,还有西山武备学堂,太仆寺的军械研究所。 这里还有一处大校场,在卢沟河畔,可容纳三四千兵马操演。 朱翊钧坐在四轮马车里,对面分两排坐着顾寰、汤世隆、曹邦辅、刘焘和徐渭,车厢里很宽敞,六人坐在里面一点都不挤。 “曹公,军阶定好了吗?” 朱翊钧开口问道。 曹邦辅答道:“回殿下的话,臣与刘尚书、徐侍郎合议后,已经定下军阶。 骠骑大将军和大将军位同正从一品;镇国上将军,上将军位同正从二品;辅国前后左右将军,前后左右将军位同正从三品;奉国中郎将,中郎将位同正从四品。 以上是将军军阶,分八阶。往下是校尉军阶,分十阶。 轻车都尉,都尉位同正从五品;昭武中尉,中尉位同正从六品;宣武校尉,校尉位同正从七品;忠武副尉,副尉位同正从八品;奋武佐尉,佐尉位同正从九品。” 朱翊钧点点头,“李先生和张先生主持文官官制改革,官阶定为十八阶,自正从一品荣禄光禄大夫以下,分资德正奉、正议大中、中顺朝请、奉议奉直正从八阶大夫,以下再分承德承务、承事从仕、迪功修职、登仕将仕正从八阶郎。 以此分官阶,定资历,明俸禄,再以官职定津贴。看来你们定的军阶,也是同样的路子。” “是的殿下。军阶定高低,明俸禄,再以军职定津贴。文长传达过殿下的旨意,说明确军阶,再以文字或符号标于军装甲胄上,一旦战事混乱,官兵离散,可以军阶高低迅速集结编制。 此法大善,臣等皆以为非天姿神武者难以想出这妙法。” 朱翊钧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曹公又在拍孤的马屁了。 李先生和张先生后来又请求设三公三少,用于文官加赠官,就是知道武官有上柱国、柱国、上护军、护军、轻车庶长、庶长六级勋爵,他们要跟你们看齐啊。” 顾寰自豪地说道:“殿下重申二祖祖制,非军功者不得封爵。殿下为犒赏众立功将士们,不仅扩增了子、男爵位,世袭罔替,与国同体。还另设六级勋爵位,荣华终身,遗荫子孙。 殿下天恩,将士们是倍受鼓舞啊!” 朱翊钧说道:“遵从军令,为国效力,是将士们的职责。人尽其才,赏罚分明是孤的职责。你们督理处,辽东战事的封赏定下来了吗?” “回殿下的话,定下来了。谭纶封东宁侯,戚继光封丰宁侯,李成梁封广宁伯,周国泰封开原伯,魏学曾封汎河子,魏建平封清阳男,高策封会宁男,上柱国等勋爵授二十七位,其余犒赏一一不等 请封上疏今早已经报到司礼监。” “甚好,等孤回去后细看一遍。此外南海封赏等胡公回京述职后再一并定。” “遵令旨。” 朱翊钧又说道:“军阶定下来,孤担心有人会搞糊涂。此前朝中部分官员,包括六科御史,说搞不清新军制,比如问羽林、控鹤二十六军与辽东、辽西、大同诸镇总兵、副将、参将有何不同,他们是搞得稀里糊涂。” 众人哈哈大笑,刘焘捋着胡须说道:“这些迂腐之辈不肯用心研读戎政府下发的《大明军制军职条例》,其实最简单不过。 羽林、控鹤二十六军是兵马编制,只是虚名军号而已。大明三十多万精锐之师,镇卫军悉数编制在此二十六军名下,下分甲子、丙子.乙丑等天干地支为编号的团。 辽东、辽西、大同诸镇是边关防区划分,总兵是防区正官,副将是副官,参将是领兵官。 边关防区的兵,从此二十六军里轮流抽调,调到京营就是京营兵。调到辽东镇,就归辽东镇指挥,可组建辽东前后左右师,由副将、参将分领. 你们看,最是简单明了。一般百姓不识字,不明数,可能看不懂。这些读书人怎么会看不懂?他们只是不愿意去细看而已!” 众人大笑起来。 一行人很快来到西山校场,负责这次操演的主官,京营总督府参将薛易。 他带着一干军校在校场门口恭候着。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 “卑职参见诸公!” “薛易,殿下急着看你们训练的结果,快带我们去看看吧。”顾寰打趣地说道。 “是!” 薛易领着朱翊钧一行人走进校场大门,远处空地里整齐地站着三千官兵,他们身穿新式军装,就是类似朱翊钧赐给洪武军事学院的那套陆军军装。 做了些许改变,军官才是大翻领,对排铜扣,扎腰带,红色肩章、袖章,袖口有红条边。头帽脚靴,头上戴着圆顶帽,前面有硬帽檐,中间一圈红色,正中帽徽是一颗五角星。 士兵和士官都是圆领,对排是布扣,扎腰带,红色肩章和袖章,袖口衣角无处理。 头戴圆盘铁盔,脚蹬抓地布鞋。醒目的是腰带上左边是刺刀皮鞘,右边是弹药盒。手持世子滑膛枪,长长的刺刀闪着寒光。 以队为单位列成长方形队阵,队阵旁站着六位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四位斜挎着一面腰鼓,两位手里拿着长笛。 一面面军旗在他们头顶上飘扬。 在一个个队阵之间,摆着一门门六斤炮,架在炮车上。前面是四匹马拉着的车厢,坐着炮手,放着弹药,后面钩子拉着炮车。 “军容威严肃穆,斗志昂扬,士气高涨。嗯,好!”朱翊钧赞了一句。 “谢殿下夸赞,殿下这边请。” 薛易把朱翊钧一行人领到校场旁边的高台处,这里高六米,看得很远,前面用木头搭了一排栅栏,栅栏后面堆着高高的沙袋。 大家心里清楚,子弹乱飞,不会长眼。 “薛参将,这次操演火炮要真开炮吗?”徐渭问道。 “回徐侍郎的话!这次操演,步兵火枪用真弹药,炮兵只放药不放弹丸。末将连同军官团来回检查了三遍,奉宸司今早还查过两遍。” 大家满意地点点头。 朱翊钧在座椅上坐下,对薛易说道:“薛参将,操演开始吧。” “遵令!” 薛易拱手行礼后,站出去挥了挥令旗,在台前待命的几位军校拉住辔头,调转马头,开始传令。 “全团准备!” 嘀嘀的铜号声吹响。 站在队伍旁边的队正开始下达口令,士兵们把滑膛枪扛上肩。各队的鼓声敲响,笛子吹奏,士兵们踩在鼓点,开始一排排前进。 鼓声是保持队形节奏,笛子是让士兵们舒缓紧张心情。 一个步兵团十二个队,也就是十二个队阵,走着走着,走成了两条长线队列。前后相隔三十余米。 校场高台是坐北朝南,官兵们列队由东向西前进。 走了一百米,火炮队抢先布好炮位,开始放炮。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一团团硝烟不停地喷出,但是没有弹丸打出来。 按照操典手册,进攻时火炮队打的是独弹或开花弹,打得远,要不在对方密集的队形打出一条血路,要不炸倒一片。 防御时打的是霰弹,那玩意打出去就是一面,鬼神辟易。 火炮放了三轮,步兵们走了上来。 “立定!”队正们给各队下达口令。 三声急促的鼓声,士兵们站定,一队刚好三排。 鼓声笛子声停止。 “装弹药!” 队正继续下达口令。 正常情况下士兵们已经装填好弹药,今天是操演,要让太子殿下看清楚全过程,一些程序稍微改了改。 士兵们从腰带右边的皮革盒子里取出一管纸。它是用油纸包装好的定装弹药。 士兵先把燧发击锤扳开,用嘴巴咬破纸筒一角,把火药倒进引药池里,再把燧发击锤扳回原位,以免误击发。 接着把剩下的大部分火药倒进枪膛里,最后把铅丸和油纸一起塞进枪膛里,再取下通条,伸进枪膛里使劲捅了捅。 抽出通条插回原位,双手举枪,随时待命。 “瞄准!” 第一排士兵蹲下,举枪瞄准。三排滑膛枪齐刷刷地平举,对准前方一排排的木靶,上面套了一件件皮甲、铁甲和棉甲。 “开火!” 枪声骤然齐响,像成百上千支利箭,刺破了空气。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一件大麻烦事 铅丸像暴雨一般,噼里啪啦打在木靶上,各种身甲都难以幸免,全被打出一个个洞来。 开完火,队正又下令装填弹药。 火炮队趁这个空档,又放了一轮。 炮声要响得多,仿佛刀斧劈破了空气,嘶嘶的尾音在校场上空飘荡着。 连开三轮后,队正下令士兵们检查刺刀,然后拔出佩刀,对着前面大吼一声,“冲啊!” 他左手短铳,右手佩刀,冲在最前面。全队士兵举着上了刺刀如同一支矛的滑膛枪,大吼着冲了上去。 薛易在旁边解释道:“殿下,诸公,我们经过反复操演,同时在滦河、辽东实战检验过,开枪能击溃敌军的斗志,打乱他们的队形,最后结束战斗取得胜利,还得靠刺刀。” “那就没错了。只有面对面生死搏杀,才能彻底击败敌人。”曹邦辅捋着胡须答道。 “老夫常常看到有些御史、清流在那里大放厥词,说什么他们遍览史书,做过精心筹算,伤亡几成,敌军就会溃败。 呵呵,打仗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是人与人的博弈,不仅是体力的殊死搏杀,更是心智和毅力的艰苦对弈。 决定胜负的东西太多了,在对战时,谁赢谁输,大家都是忐忑的。史书上功亏一篑、或逆势翻盘的事例太多了。 往往我们在战后总结,才勉强找出致胜的经验,却是属于马后炮。” 朱翊钧笑了笑,“曹公说得很对。战争最让人畏惧,也最让人期待的一点,就是它的难以预测性。” 他转头问薛易等人:“今日操演是哪支部队?” “回殿下的话,是神威军甲寅步兵团。 奉殿下令旨,神威军甲寅到乙卯六个步兵团,为大明第一批全火器部队。” 此前火枪火炮,都是与传统冷兵器步兵一起编练,包括在戚继光心里,火器只是一种帮助击溃敌阵、获得胜利的新式兵器和工具,如弓弩、石炮一般。 单独以火枪火炮编练成一支完全独立的军队,大家都没有深入想过,也觉得这过于“超前”。 最后还是朱翊钧觉得火器在与马步军配合使用数年,取得了足够多的经验,滑膛枪、野炮等火器也接受了实战检验,完全成熟,下令单独组建纯火器部队,还是以步兵团为单位。 朱翊钧继续说道:“今日操演,火器步兵团应对一般的步兵,胜算很高了。但是如何在野外对战骑兵,如何战而胜之?你们有没有操演过?” 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薛易身上。 如此犀利火器,用来打南海那些叛逆,太欺负人了。收拾他们有水师和陆战营足矣。 神威军肯定是优先用来对付北虏。 薛易答道:“殿下,步军对付马军,首先要应对的就是骑兵从正面或侧面突然杀入,也就是武备学堂所说的突击和破阵能力。 此前我们步军靠长矛阵,木鹿拒马。只是野外作战,步军不可能带着这些笨重器械到处走,长矛阵也往往受限于地形。 故而前人发明了厢车,连接成车阵。戚帅把轻便火炮搬上厢车,将其加固,发扬广大。只是野战之时,利守不利攻,还是有缺陷。 太仆寺那边研发了铁丝网,帮助步军解决了一个难题。” “铁丝网?” 薛易叫传令兵挥动旗帜,步兵团分出一部分士兵,到队阵前面的空地上,用木头搭建出一个个坚固的三脚架,一人多高,然后又有士兵背着一卷卷铁丝,上面有尖刺,用工具拉直,挂在三脚架上,越拉越长,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三脚架,不到一刻钟快就拉成了一道让人生惧的铁丝网。 最丧心病狂的是十几位士兵同时动手,铁丝网足足布了五道,你叫刘皇叔骑着的卢马,他也不一定能飞跃过去。 灵璧侯汤世隆有些诧异,“这么简单的东西就能阻挡骑兵冲锋?” “是的汤侯爷,此物厉害之处在于简单,一旦遇敌可迅速布置。骑兵冲击,坐骑被尖刺一扎会吃痛惊慌。战马终究是畜生,吃痛不过它就会跑。 如果硬要往里冲,这铁丝网还有一个特点,越使劲缠得越紧,越难挣脱。” 听了薛易的话,汤世隆忍不住说道:“能去看看吗?” 解散大部队,空出校场来,大家簇拥着朱翊钧来到现场,围着看了几圈,啧啧咋舌。 随即薛易叫人赶着一群牛羊,驱使着往铁丝网冲。那些牛羊碰到尖刺,吃痛了调头就跑,堵都堵不住。 朱翊钧指着这些铁丝网说道:“这些铁丝网,以后用来放牧牛羊也有大用处。大明沿河筑城,在城堡周围划定牧场,以铁丝圈养牛羊.” 众人看着他,心里都在嘀咕着,漠南漠北草原,在殿下心里很有分量,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经略漠南漠北。 刚回到西苑,朱翊钧接到了辽东急报。 “好!” 看完急报,朱翊钧兴奋站起身来,一口气说了几个好字。 把急报往案桌上一放,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追敌十几天,一直追到了北海以南不远。祁言,知道北海是哪里吗?” “回殿下的话,北海是前汉苏武牧羊的地方,极北之处,苦寒之地。” “那里还不是极北之处,也不尽是苦寒之地,那里的湖水深不见底。”朱翊钧感叹了一句,“大明将士的马蹄,又能再踏上那边土地,目光所及,又能看到那片美丽的湖水。 孤,幸哉!” 朱翊钧继续高兴地说道:“图们汗授首,蒙古左六翼已成定局,不管后续还会出现什么反复,大明都在那里坚持不走了,直到城堡筑好,铁链铸好,永为大明疆土!” 祁言带着几位小内侍连忙跪下,“漠南察哈尔部酋首孛儿只斤.图们授首,漠南左翼,复为明土。太子殿下英姿神武,运筹帷幄,建不世之功,奴婢们贺喜殿下!” 朱翊钧仰首哈哈大笑:“祁言,你们这几个家伙也知道凑趣。好,待会孤跟杨财神说一声,西苑大赏,你们几个丰厚大赏。” “奴婢谢殿下天恩。” “萧如薰不错,才十五岁,少年英雄,坚韧有毅力,将来必有大作为。” 起身后的祁言在旁边奉承道:“殿下,这位萧如薰当是大明霍去病啊。” “不。”朱翊钧摇了摇头。 祁言一愣,不明就里。 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前汉有霍去病,大明自有自己的骠骑大将军。” 李春急匆匆拿着一份急报跑过来,看到这情景,愣了一下,还是双手捧着急报说道:“太子殿下,这是陕西总督霍冀送来的急报。” 朱翊钧接过来一看,脸色变得凝重。 祁言连忙轻轻挥手,示意小黄门都赶紧退下。 “俺答汗好手段,不愧是一代漠南雄主。” 李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霍冀收留切尽等人,却是一件大麻烦事。” “确实是大麻烦事。俺答汗岂能轻易罢休。” 又一位内侍急匆匆地跑到。 “报!山西三边总督王崇古急报。” 李春脸色一变,接过急报,呈到朱翊钧跟前。 “俺答汗正四处发金牌,聚兵云丰,虎视大同山西。” 朱翊钧脸色也是一变。 想了一会,他转头对祁言说道:“召集督理处诸位平章军事到勤政堂来。” “是!” 第二百四十八章 孤决定! 自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等人退出督理处,专职戎政府五军都督军职后,督理处只剩下镇远侯顾寰、兵部尚书曹邦辅和刘焘、兵部侍郎徐渭,以及兰溪伯马芳。 称呼从协理戎政改成平章军事。 为了防备俺答汗有可能犯边,马芳被调去大同,现在督理处平章军事只剩下顾寰、曹邦辅、刘焘和徐渭四人。 有好事者称他们为右相,以区别内阁的那几位“左相”。 四人平日都在西苑南华门里的督理处值房里办公,很快就赶到了勤政堂。 “诸公,山西和陕西的塘报,你们都看过了吧。” 镇远侯顾寰在督理处身份最为尊贵,但他的主职是管着京营以及京畿卫戍。分管全局的是兵部尚书曹邦辅,督理处也隐隐以他为首。 “回殿下的话,臣等都看过。” “俺答汗正在聚集兵马,准备在大同以北跟我大明叫板。怎么应对?俺答汗不是图们汗,他雄才伟略,蒙古右翼实力又远胜左翼,很难对付。 山西也不是辽东。孤能一时舍弃辽东,山西山河却是一寸也不敢有失。”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堂里来回地踱步。 分坐在座椅上的四人也在冥思苦想。 “殿下,臣觉得俺答汗应该不会真的与我大明开战。”曹邦辅答道,“但是局势变化不定,臣担心的是形势步步变化,最后俺答汗骑虎难下,不得不与我大明开战,最后两败俱伤。” “有此可能。俺答汗身为蒙古右翼三万户诸部大汗,需要顾虑很多,权衡利弊之下,有时候他身不由己,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举。 国战,有时候就是这么打起来的。大明和蒙古,终有一战,这一点我们知,俺答汗等人也知。” 朱翊钧的让四人默然一会,刘焘开口道:“殿下,既然如此,为何不给局势降降火,来个釜底抽薪?”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说交出切尽等人?” “殿下,不可!”顾寰和徐渭异口同声地说道。 徐渭做了个手势,请顾寰先说。 “殿下,交出切尽等人,有损我大明威严,失信与漠南诸部。” 顾寰的话让朱翊钧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徐渭。 “殿下,俺答汗在靖边以北的白城子击败切尽所部。当时他拥有两三万重兵,一举攻破靖边城,还是有机会抓回切尽。 但是他不敢。 臣猜测,一是绥延一带贫瘠多山壑,骑兵很容易陷于其中。其次是他率王帐精锐离开大板升,一旦事变,我大明大同重兵可挥师北上,端了他的老巢。 到那时他就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威严扫地。” 徐渭看了一眼朱翊钧的神情,继续说道:“臣猜测他当机立断,发金牌召集诸部兵马于云丰一带,虎视大同山西,就是想让我大明威信扫地。” 曹邦辅三人眉头微皱,但是都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殿下,臣觉得切尽在鄂尔多斯虽有威望,是俺答汗收拢鄂尔多斯部的隐患之一,却不是心腹大患。” 朱翊钧点点头,“大明的心腹大患是蒙古,蒙古的心腹大患是大明。俺答汗愿意与我大明议和,不是他愿意与我们大明和平相处。 而是他深知,现在的蒙古四分五裂,实力大不如从前。跟我大明对战数十年,也被封锁了数十年,打不动了。且议和后开边互市带来的好处,远大于与我大明对峙开战。” 他转头看了看徐渭,“文长先生,请继续。” “殿下英明。殿下刚才所言,渊谋神断。 俺答汗心中也深知这些,他权衡利弊,意欲陈兵大同关外,逼迫我大明交出切尽等人。进而让我大明威信扫地。自此漠南诸部,很难再会信任我大明。” 是啊,俺答汗陈兵一逼迫,大明就交人,那我们还怎么敢偏向你大明。 偏向大明,肯定会得罪俺答汗。甘冒风险给你们做走狗,最后你们连底都兜不住,连我们家小性命都保不住,谁敢跟你们混? 漠南诸部大小首领心里都会有杆秤。 蒙古六翼诸部为何滑跪得这么干净利索? 就是图们汗纵容兄弟亲族如黑石炭等人,对各部巧取豪夺。 各部大小首领觉得自己身家和性命都保不住,对图们汗离心离德,等到他在辽东吃了大败仗,大家马上调头,换个靠山来保住自己的身家和性命。 切尽等人投奔大明,你被迫交人,不能保住人家性命,以后谁敢再归降投奔你? 俺答汗就是要用这样的手段,狠狠地打大明的脸,让大明的威信在漠南扫地,进而稳住局势,从容收拾右翼三万户。 朱翊钧缓缓说道:“文长先生所言极是。但问题在于,俺答汗陈兵大同以北,威胁我大明,谁也说不清对峙到最后,会不会骑虎难下,假戏真做?” 曹邦辅捋着胡须点头说道:“是啊,俺答汗此时发难,却选在我们最困难的时期。甘宁、陕西、山西诸边骑兵,悉数抽调去了东线。现在云集在海西、黑山东西两翼以及胪驹河,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旦俺答汗大兵南下,我们只能固守城池,坐视北虏骑兵驰骋山西等地,抄掠地方,危害百姓。” 刘焘叹了口气附和道:“对,对付骑兵最好的就是骑兵。现在大同等边镇,守城有余,机动不足。面对飘忽不定的北虏骑兵,束手无措。 届时山西糜烂,百姓受苦。” 徐渭补充道:“俺答汗善于用兵,山西大同千里边关,总会被他寻到间隙,破边入关。届时他会攻我们所必救,来回调动,再伺机伏击我们的步军。 大同边军主力一旦有损,太原等城难保,后果不堪设想。” 顾寰看了朱翊钧一眼,说道:“谁能想到,局势发展得如此迅速,如此出乎人意料。此前还跟我们诚心议和的俺答汗,转眼就冷眼相对,说翻脸就要翻脸。” 大家默然不做声。 这消息传出去,那些最会抓把柄、寻过错的文官清流们肯定会嚷嚷,你们督理处是怎么襄理戎政的,怎么把骑兵抽调一空,不管不顾,露出这么大的空挡? 现在好了,被俺答汗抓住弱点,酿成大错,看你们怎么收场。 你们要是还有一点羞耻心,赶紧请辞回乡,把戎政大事交给内阁,交给诸位达贤廷议商定吧! 众人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揣测,要是酿成大错,需要人担责,谁会是倒霉蛋呢? 徐渭开口辩解道:“西和东攻,此军略再英明不过。且这几年步步为营,先后克复了滦河、建州、海西等地。 今年初春,图们汗自作孽,察哈尔部主力损失殆尽,我军能一举荡平蒙古左翼。天赐良机,我们当然要把握。 抽调诸边精锐骑兵支援辽东,去年调了一批,今年初春又调了一批,为了是彻底打垮察哈尔部和图们汗,尽收蒙古左翼。 依臣看,还是明军积弊上百年,早就烂到根子上。殿下殚精竭力,又起用汝贞公、戚丰宁等能臣名将,革新除弊,勉强编练出三十多万精锐之师。 这三十多万兵马,要防守从甘肃到辽东这万里边关,杯水车薪。其中大明与漠南交恶多年,青海等产马地也落于虏手。 大明军马稀缺,只能东买一点,西买一点,勉强凑出两三万骑兵,却羸弱不堪大用。 好容易与俺答汗议和,太仆寺收得大量军马,编练骑兵。可惜才短短几年,又能编练出多少骑兵来?捉襟见肘啊!所以督理处才行此险招.” 朱翊钧摆摆手,打断徐渭的话,开口道:“军略是孤定的,责任也在孤。归根结底还是孤急于求成。一见到有机会,想毕其功于一役。 我军兵力不足,尤其是骑兵不盛是问题之一,但孤的犯险冒进也是大问题。孤一心只想着用阴谋诡计缠住俺答汗的手脚,让他在西线老实,却低估了他的手段、眼光和魄力。 孤会写份自我批评的令旨,明发给督理处、戎政府、六部五寺两院以及地方和九边诸边镇。孤要引以为戒,你们以后也要勇于上谏,规劝孤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 朱翊钧的话让众人一惊。 太子殿下这等于是下“罪己诏”啊。 大家心里不由感慨万千,难怪先皇嘉靖帝时常说太子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要是嘉靖帝犯这样的错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承认的,只会甩锅给臣下。 但太子殿下勇敢地承认。 他这一承认,等于把最大的责任全扛过去,事后那些文官就算找茬,也没法去攻讦和指责督理处、戎政府和陕西山西大同辽东等边镇。 这才是一代明君的担当啊。 朱翊钧神情坚毅,继续说道:”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俺答汗的威胁,孤决定,神威军甲寅、丙寅、戊寅、庚寅、壬寅、乙卯六个步兵团,全部调往大同,由大同镇总兵马芳指挥。” 曹邦辅一愣,连忙说道:“殿下,神威军六个步兵团一调走,京营兵马就去掉了一半,京畿兵力空虚。” “督理处廷寄滦河,调戚继光回驻密云后卫(古北口),北眺滦河,南顾京畿。” 第二百四十九章 想让太子交人 太阳又一次照在黛色的大青山上,照得它宛如大地之母的一道浓眉,光彩夺目。 阳光也照在山脚下那座正在修建,号称有八座楼和琉璃金银殿的城池上。只是此时这里空荡无人,往日密集如蚂蚁的工匠和民夫消失殆尽。 据说是出了点事,明国找借口暂时关闭了关口。 那边一断,修筑材料无可后继,只好停了下来。 阳光照在南边大板升王帐上,暖和明亮的阳光透过帐顶琉璃瓦钻进来,投在三娘子娇艳的脸上,泛起一层耀眼的光晕。 俺答汗在她的伺候下,正在穿戴着衣装,无意一转头,看到后一时间也呆了,忍不住伸手抚摸了几下。 “大汗,不要乱动,臣妾在给你扎腰带。” 俺答汗哈哈一笑,“好,不动就就不动。” 三娘子扎好腰带,又开始给俺答汗梳理起辫子来。 “大汗,我们真的要跟大明开战了吗?现在大青山周围聚集了好几万兵马,还在源源不断地开来。” “你不想跟大明打仗?”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臣妾见不得骨肉分离,生啊死的。再说了,跟大明开战,我们就很难再享用到那些丝绸、霜糖、茶叶、香水、美酒、玻璃器皿。” “你舍不得那些东西?” “臣妾是舍不得。好东西谁舍得?不过臣妾更担心的是,各部首领们再也享用不到这些东西,会把怨恨记在大汗身上。” 俺答汗默然无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一旦跟大明开战,边关严密封锁,又会回到从前一样。光靠那些零星的走私,很难满足各部首领海量的需求。 他们享用不到大明的这些好东西,自然会把怨气撒在俺答汗身上。 “人心难测啊,其实本汗也不想跟大明撕破脸。” “真的吗?”三娘子惊喜地问道。 “蒙古听着很强大,实际上四分五裂。本汗秉承父兄余烈,好不容易统一了蒙古右翼三万户。可惜各部还是心怀鬼胎,有好处时我是大汗,没有好处我就什么都不是。 大明看着很羸弱,但它号令归一,底子厚实。我可以率骑兵破边入关,抄掠一次三次五次。大明顶多惊慌失措一阵子,杀几个人泄恨,却不伤元气。 但是只要被大明抓到机会,大败我俺答一次。不用大明的太子动手,漠南草原上的狼群就会把我撕得粉碎,再瓜分了土默特部。” 三娘子不由地慢下梳理辫子的动作,“大汗的意思是,蒙古是猴子,大明是大熊。猴子灵活,围着大熊又挠又抓,看上去占尽了便宜。可是只要猴子一不小心被大熊给抓住了,会被撕得粉碎。” “是的。我的那颜出真是聪明。” “大汗,那你还要聚集右翼各部的兵马,威胁大明?” “本汗新收了鄂尔多斯万户诸部,需要聚众立威,收拢人心。” “立威?大汗如何立威?” “本汗聚集十万兵马,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逼迫大明交出切尽等人,向本汗低头。再当着众人的面,斩杀切尽一家老小,这就是立威!” 三娘子咯咯地笑了,“大汗这是踩大明的脸给自己立威?” “对!”俺答汗爽朗地笑了,“本汗不想与大明开战,大明难道敢跟我们开战吗?大家都想过好日子。前几年议和成功,开边互市。本汗受了大明的册封,两边商贸往来,互通有无。 我们享用到以前想都没想过的好东西,过上此前梦寐以求的好日子,消磨着斗志。大明边镇军民,又何尝不在太平安逸中消沉,畏惧战火重开。” 三娘子猛地悟到了,“大汗是在赌大明君臣不敢开战,然后步步紧逼,达到目的。” 俺答汗得意地仰头大笑。 “哈哈,对,本汗就是在赌。 虽然南边封锁得十分严密,但是本汗也猜得出,大明能打败图们汗,必定是竭尽全力,西边边镇的精锐肯定抽调不少去了东边。 大同、陕西等地边关,想必是兵力空虚。本汗要虚张声势,狠狠敲上一笔,不仅要把面子赚回来,还要把里子赚回来。” “把里子赚回来?” “对,开边互市这几年,大明赚了我们多少好处?光是良马就买走了上十万匹,不光组建了一支骑兵大军,能够击败图们汗,害得我们自己的战马都不够用,还要从瓦剌和漠北买马。结果这些家伙一转手又卖给明人。 赚了我们这么多好处,必须给本汗吐出些来。” 俺答汗目光闪烁,“至少要帮我把大青山那座城池修建起来。” 三娘子咯咯地笑起来,咬着嘴唇,一脸敬仰地说道:“大汗真得好厉害,不愧是我仰慕草原大英雄。” 俺答汗笑得更开心了。 三娘子动作麻利,很快给俺答汗的辫发梳理好,又插缀上金银珠石饰品。 “大汗,要是大明不受大汗的逼迫呢?” 三娘子随口问了一句。 俺答汗脸色一变,右手握着一把镶嵌金银宝石的弯刀,准备挂在腰带上,听到三娘子的话,右手定在空中。 三娘子看到他如此神态,连忙说道:“大汗,臣妾一时胡言乱语,请大汗不要放在心上。” 俺答汗缓缓说道:“这场赌局,拼得就是意志。本汗赌大明君臣不愿重开战火,大明君臣也会赌本汗不敢开战。 拼到最后,谁意志坚毅,坚持到最后谁就能赢!” 三娘子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一句,“大汗,真要是到了那一步,该怎么办?” 俺答汗看着大帐的门帘,眼睛微微眯起来,却没有出声。 他把右手的金刀往腰间一挂,从三娘子抓过尖顶毡帽,自己戴上,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俺答汗一出现,在帐外等候着的众人马上围了过来,弯腰行礼。 “老四,老五!” 俺答汗大声叫着伯思哈儿和那林台吉。 “臣弟在!” “现在聚集了多少人马?” 伯思哈儿答道:“大汗,加上王帐本部兵马,有六万三千骑兵。还有一万一千骑兵五天内等到,其余两万二千骑兵十五天内等到。” “好!老四,征集所有的铁匠木匠们,给勇士们修整坐骑的蹄铁和马具,修缮兵甲弓箭。准备好干粮盐巴,还有箭矢和兵器,谁要是有缺,自来领取就是。 老五,叫他们按照各部各自驻扎,好生操练,随时待命。告诉他们,这一次本汗要带着他们南下发大财!” 伯思哈儿眼角抖了抖,那林台吉却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道。 “汗兄,我们真得要跟大明开战?” 俺答汗瞪了他一眼,不悦地说道:“本汗召集了这么多兵马,就是亮给大明看着玩的?” 他接过马鞭,在空中挥了几下,发出呜呜的瘆人声音。 俺答汗扬着马鞭,指着南边说道:“这次大明必须给本汗一个交代。如果不给,那本汗就亲自带着十万大军,南下太原,找大明太子要这个交代! 老四,你精通汉文,就按照这个意思,写封国书给大明。告诉他们,二十天后,本汗亲自到大同城下等这个交代!写好后马上投给大同的王崇古!” “是!” 王崇古收到了这份国书,脑子都要炸了。 张学颜和马芳闻讯急匆匆赶来,看完这份国书,也很犯愁。 “俺答汗态度如此强硬,出人意料,他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马芳把国书递还回去,沉声说道:“汪侍郎何在?他能不能摸到俺答汗的真实用意?” “太函就是忙这事去了。他紧急派遣了十几个精干细作出关,乔装潜行去大板升,就是要从俺答汗身边亲近之人获取情报。” “那我们等等看,等太函确认消息回来。” 过了一个多小时,汪道昆匆匆赶来,王崇古三人都忍不住站起身来,齐声问道。 “怎么样?” 汪道昆脸色凝重,“我再三确认过,俺答汗亲近之人,还有其他暗桩坐探,给出的情报都是俺答汗做好了万全准备,我们不答应条件,就要兴兵南下破边。 我从各个渠道收集到的讯息来看,所言不假,蒙古右翼聚集了十万铁骑,准备齐整,蓄势待发。” 王崇古三人脸色难看。 张学颜捋着胡须,沉声说道:“那只能先归还切尽,让势态缓和再说。真要开战,两败俱伤,受苦的是山西百姓啊。” 马芳皱着眉头骂道:“俺答汗,真他娘的心狠。” 他心有不甘,只是安稳了几天,你们文官就这么不想打仗了?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这安稳日子还不是太子殿下带着我们打出来的? 马芳抬头看了看王崇古三位文官,最后还是保持着沉默。 看到王崇古没有开口,张学颜揣测他可能是不好开口叫霍冀交人。 两人级别一样,谁也管不到谁。 可是不好开口也得办,到时候大同、山西被破关,北虏抄掠山西腹地,甚至危及畿辅,你跟我谁也扛不住这么大的罪名! 刚要开口提醒,王崇古开口道:“把这份国书八百里加急呈到京城,本督再写份弹劾霍冀的奏章,一并递上去!” 张学颜、汪道昆和马芳不由转头看向王崇古。 你这是变样规劝太子殿下,请他下令旨给霍冀,交人给俺答汗。 第二百五十章 没人能逼迫孤! 陕西,延绥镇,榆林城。 陕西总督行辕后院一座小院里,切尽身穿一身襕衫,背着手,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月色。 他的妻子乌尔珠缓缓走过来,把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 “台吉,这里地处戈壁,夜色有些冷。” 乌尔珠是瓦剌部一位大首领的女儿,切尽第一次跟随俺答汗西征,抢到了乌尔珠。 两人感情笃深,育有一子一女。 数年间切尽也只有乌尔珠一个女人,就算后续西征瓦剌,以及征讨青海吐蕃部屡立战功,俺答汗赐下的美女都被他退了回去。 切尽转头,灰褐的眼睛看着妻子,透着无尽的柔情和歉意。 “真希望当初在金山也儿的石河(额尔齐斯河)畔,我没有遇见你。” “为什么?”乌云珠很惊讶地问道。 “那样我就不会不顾一切地抢到你,结果让你也陷入到这个绝境中。如果我没有遇见你,你应该开心地在也儿的石河畔,陪伴着你的亲人,唱着幸福欢快的歌。” “切尽台吉,你就是我的亲人。”乌云珠双眼噙着泪光,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切尽的脸,“不管是哪里,草原极北还是戈壁尽头,无论是生还是死,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跟我们的孩子在一起。” 切尽伸出双手,把乌云珠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俺答汗的无耻。我以为他是蒙古右翼的大汗,多少会有些顾忌,在乎颜面,万万没有想到.” “我的台吉,不是你没有他聪慧果断,而是你没有他无耻,输得并不冤枉。” 切尽哈哈一笑,满腹的积愤在笑声中烟消云散,他也不再纠葛这件事。 两人拥抱许久,切尽又问道:“把汉那吉这小子呢?” 乌云珠马上红了脸,“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要了两坛酒,拉着把汉比吉和免尔金,关上院门,躲在里面,说是不知还能活多久,要及时行乐。” 切尽笑了,“把汉那吉是个鲁直爽朗的人,由他去吧。我们的生死,拽在别人手里,惶惶不可终日,这种滋味不好受。” 咚咚敲门声从小院院门传来,接着有人隔着院门说话。 “切尽台吉,我们督宪霍老爷有事要见你。” 切尽放开乌云珠,轻声道:“你回屋去吧,我去见见霍督宪。” 跟着仆人来到签押房,霍冀坐在灯下,正在阅读一封文书,听到切尽被请到,马上合上文书,压上一方镇纸,从书案后转了出来。 “切尽拜见霍督宪。” 切尽的官话有些生硬,但还算流利。 “切尽请坐。”霍冀扶住切尽双臂,示意他坐下,继续开口,“天色晚了,我们就不喝茶了,伤胃伤神。” 顿了顿,霍冀继续说道:“俺答汗回了大青山,派使者持金牌,召集了右翼诸部的兵马,聚集在云丰黑河以南,虎视大同山西。 这是老夫刚刚收到的塘报。” 切尽目光一闪,“俺答汗陈兵关边,是想逼迫大明交出我和把汉那吉。” 霍冀赞许地点点头,“老夫与你坦言,冒险收留你,一是感念你有情有义,二是想留个药引子,日后好图谋鄂尔多斯。” 切尽神情自如地说道:“切尽多谢霍督宪以诚相待。在霍督宪下令开靖边城门,活切尽一家性命时,就是切尽的再造恩人。” 霍冀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口气,“有时老夫都有些后悔了,当日在靖边城楼上,是不是有些心软了。 收留了你们,现在却成了大麻烦。不过切尽你大可放心,我霍冀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既然收留了你,就一定护你到底。 王学甫从大同给老夫写了两封加急密信,劝说老夫把你和把汉那吉两家送到大同去,或者直接赶出榆林关外。 老夫都回绝了他。大明要想经略漠南,必须立下威信。如果俺答汗一逼迫,大明就把庇佑的人交出去,以后谁还会归附我大明? 俺答汗故意如此,就是想踩着大明的脸,建立他的威信。” 切尽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王学甫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与老夫不同,他是山西、大同、宣府三边总督,还需要对身后的山西负责。 他的话,老夫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相信他肯定给京师递了上疏。切尽啊,要是殿下传来令旨,老夫就保不住你了。” 切尽淡淡一笑,“霍督宪,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是切尽的命数,怨不得别人。” 霍冀捋着胡须,看着一脸平淡的切尽,不由长叹一口气,说不出的惋惜和纠葛。 京师城里,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走在西苑的中海湖畔。 皓月悬在夜空中,清冷疏寥。 斜映在平静的湖面上,一条长白练随着微波轻轻荡漾,就像一艘白色的小船。 “祁言,你说孤该怎么选择?交出切尽和把汉那吉,保住山西安宁无虞;坚决不交,俺答汗可能恼羞成怒,破边扰境,军民死伤惨重。 交出切尽和把汉那吉,大明威信在漠南扫地,反倒帮俺答汗重新树立了威信;坚决不交,跟俺答汗硬磕到底,就算斗个两败俱伤,也要让漠南看到大明的威和信,从而打击俺答汗在蒙古右翼的威信。 假以时日,大明南出山西陕西,东自滦河和蒙古左翼,两路并进,会击土默特,俺答汗众叛亲离,大明可顺势一击荡平蒙古右翼。” 朱翊钧喃喃地说道,祁言跟在身后,轻声答道:“殿下,此等军国大事,奴婢不敢妄言。” “关系重大,孤也不敢妄下断论。 俺答汗可能会南下破边,也可能不敢与我大明开战,这是一个猜测;收留切尽,大明蒙古右翼立下威信。好处现在看不到,尽在将来。一个是猜测,一个是将来;一个事关山西数十万军民安危,一个涉及将来漠南攻略,尽除大明北患。 现在却要叫孤选一个。可决策就是在猜测和将来之间做选择。” 朱翊钧慢慢地走着,嘴巴叨叨,就像和尚念经。 祁言第一次见到坚毅果敢的朱翊钧如此迟疑未决,也不敢多说什么。 朱翊钧猛地抬起头,看着前面的建筑,眯着眼睛说道:“想不到走到仁寿殿来了。既然来了,孤就给皇爷爷磕个头,上柱香。” 朱翊钧甩开衣袖,右手提着前襟,拾着台阶走上平台,进到殿内。 这里灯火通明,朱翊钧每天都会来这里,祭拜一番。 跪在嘉靖帝的画像前,朱翊钧双手捻香,突然间,他的脑海里回闪起一个场景。 皇爷爷缓缓地转过头来,惊喜地对自己说道:“你比朕要坚毅,这是你的长处。 钧儿,以后要记住这点,既然认定了,就要坚持住。他们能逼迫你一次,就能逼迫你第二次。你以后是大明天子,谁也不能逼迫你!记住了吗?” 朱翊钧目光一闪,眼神变得无比坚毅! 天下没人敢逼迫孤!你俺答汗也不行! 孤要经略漠南漠北,为大明永除北患,进而有余力挥师西进,克复吐蕃西域,再继续向前,开疆扩土,让大明超越汉唐。 俺答汗,你休想挡住孤的脚步!也休想逼迫孤让步! 朱翊钧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把香插在香炉里,起身大声道:“祁言,回勤政堂,派人跟李春说,把所有跟俺答汗相关的禀文和塘报,陕西、山西总督衙门的,汪先生谍报侦查局的,还有锦衣卫、东厂和少府监的,统统给孤收集起来,送到勤政堂去。” “是!” 两个多小时后,朱翊钧还埋头在如山的文卷里,祁言有些着急,寻得机会,轻声提醒道:“殿下,夜深了,你该早点歇息了。 殿下,你定的规矩,晚上十点半之前要睡觉,现在十点一刻了。” 朱翊钧猛地抬起头,如同一只下山老虎,紧盯着祁言,吓得他双腿发软。 “歇息,睡觉?”朱翊钧在杂乱的文卷里扒拉几下,找到几封文卷,对比着看了一遍,狠狠一拍桌子。 “俺答汗,你个老狐狸!敢跟我玩心理战!可惜,让我找到你的破绽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必须守在大同城里 大板升土默特王帐。 俺答汗坐在大帐里,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对伯思哈儿说道:“二十天期限,还差六天。各部勇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伯思哈儿连忙答道:“汗兄,都准备好了。勇士们修好了蹄铁和马具,备好了弓箭和刀甲,把马儿刷得油光滑亮,喂得饱饱的,就等着大汗一声令下,十万蒙古勇士会紧跟着你的大纛,扫荡一切。” 俺答汗哈哈大笑,笑声在大帐里回荡,震得人耳朵有些发麻。 那林台吉等人面面相觑。 还真要跟大明开战? 今日不同往日,自嘉靖四十三年后,九边整饬,明军战斗力日渐变强,那边的便宜越来越不好占了。 后来人家敢于主动出击,灭辛爱,收喀喇沁,取滦河,现在还追着图们汗的屁股打,这战斗力就跟换个人。 真要是跟明军真刀真枪的硬拼,大家心里的小算盘都扒拉开了。 这是一场血战,自己的兵马损失过大怎么办? 草原上实力为尊,兵马大损,别人就会对你的部众、牧场和牛羊虎视眈眈。 再说了,俺答汗你执意跟明军开战,会不会拿我们的兵马去当先锋?把我们的实力耗得七七八八,你继续稳稳当当做你的漠南大汗? 俺答汗把众人脸上的神情看在眼里,明争暗斗了几十年,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都有数。 他年纪越来越大,一是疑心病越来越重,二是觉得自己有心无力,对各部的掌控越来越弱,心中焦虑。 这次借着机会,一举拿下鄂尔多斯部,再逼迫大明签下城下之约,好重新树立自己的威信,加强对诸部的掌控。 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不能在自己的手里垮掉! “报!” “什么事?” “有明国使者送来书信,是明国山西宣大总督王崇古给大汗的书信。” “呈上来。” 俺答汗接过书信,飞快看完,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他的右手抖动着信纸,环视帐里众人。 “王崇古给本汗来信,言词卑谦,声明明国不想与我蒙古伤了和气,重起战火。切尽之事,他正在斡旋之中,事关陕西他镇,需要向京师请旨,乞求本汗宽限时日。 哈哈,这些明国文官,换了皮换不了骨啊!一味求稳,好逸厌战。诸位,你们说,本汗要不要给他宽限些时日?” 那林台吉马上说道:“大汗,这个王总督平日里与我们相处甚好,大汗过寿时,他还派人送来贺礼。 这个情面还是要给的。” 几位台吉、那颜纷纷附和。 伯思哈儿在旁边说道:“汗兄,切尽是在靖边入关,被陕西那边收留。王崇古这边确实管不到,是得给京师他们的太子上疏。 一来二去的需要些时日。再说了,明国那些文官做事的习惯,我们也是知道的,一天能办的,非得三四天才给你办下来。 汗兄,反正我们这些日子都等了,再宽限些日子不妨。” 俺答汗看了伯思哈儿一眼,点点头,“老三说得有道理,那就回信给王总督,说本汗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再宽限十天。” “是!” 俺答汗接着又传令:“宽限是宽限,但我们得做好万全准备,传令永谢布诸部兵马前移至集宁海子(黄旗海),鄂尔多斯诸部兵马前移至下海子(岱海)。” “是!” 王崇古很快收到了俺答汗的回信,稍微长舒了一口气,把书信递给张学颜。 张学颜看完后又递给了马芳,转头问王崇古。 “京师有回复吗?” “督理处发来廷寄,说调派了神威军六个步兵团,急行军赶来增援。刚收到塘报,说前卫团前日过了保安州。” “好快啊!”张学颜感叹了一句,“西苑没有其它旨意?” 王崇古苦恼地摇了摇头:“除了前些日子叫三镇加强戒备,积极御敌之外,没有了。” 马芳看完了俺答汗的回信,转手递给汪道昆。 “神威军这个六个步兵团,老夫是知道的,是太子殿下钦定的全火器步军,全员装备世子滑膛枪和六斤、九斤野炮,战力不俗。领兵的薛易,也是大同镇出去的。 不过野战与北虏骑兵对峙,自保有余,没有马军配合,很难有战果。” 王崇古苦恼地转着圈。 “殿下还在迟疑吗?他向来杀伐决断,坚毅果敢,怎么在这件事上迟疑了?迟疑不得啊!现在俺答汗陈兵十万在大同关外,虎视眈眈。 就算调来了六个步兵团,两万新军,也无力扭转局面啊。从黄河到宣府,千里边关,俺答汗善于用兵,可能从任何一点破关。 处处设防,处处难防啊!两万新军,加上现在的兵马,撒下去也只能守住几处要紧关隘。” 张学颜在旁边说道:“一旦破关,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崇古长叹一口气,“是啊,一旦破关,朝野震惊!自嘉靖四十一年后,近十年九边无破关噩耗,只有大明扬威塞外的捷报。 要是在我们手里破了先例,你我都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现在勉强多争取了十天,老夫还要再给京师上疏,陈明要害,不可因小失大。还有霍尧封那里,老夫连去了三封急信,希望他能深明大义,放弃切尽等人。” 张学颜和马芳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汪道昆放下俺答汗的回信,目光闪烁,没有开口说话。 “报!陕西榆林急信。” “霍老夫子的回信,快给我!”王崇古身子一弹,跳了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抢过书信。 慌忙间把信封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不管不顾,掏出里面的信纸,急忙看了起来。 王崇古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完后把信纸往桌子上狠狠一拍。 “霍冀,你这个冥顽不化,迂腐不堪的老东西,你这是在误国啊!” “怎么了?”张学颜和马芳急忙问道。 “霍冀在信里坚决不交切尽。他信誓旦旦说俺答汗绝不敢跟我大明开战,是在虚张声势,是想借着我大明的脸皮立威信。 他甚至说已经抽调陕西边镇一万三千精兵,交予延绥总兵赵岢屯于黄河西岸的府谷,并紧急架设到东岸保德州的浮桥。说万一俺答汗发昏敢南下犯境,他马上率兵驰援山西,与俺答汗拼命,以死谢罪! 我要他拼什么命?他不是山西总督,站着说话不腰疼!” 看着王崇古气急败坏的样子,张学颜和马芳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霍冀,也是个执拗之人。 想想也是,这些能在东南剿倭中脱颖而出,巡守九边颇有政绩的能吏名臣,哪位不是意志坚定,执拗不屈的人? 王崇古急步转了十来圈,慢慢停了下来,铁青着脸说道:“霍冀老匹夫,看来只有太子殿下的令旨才能让他就范。 我再写急疏,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阐明利害,请太子下令旨。” 张学颜问道:“王督宪,时间来得及吗?” “事在人为!” 王崇古看着张学颜说道:“张巡抚,你马上回山西镇宁武城,巡视平刑关、雁门关和宁武关的守备。我去信给霍冀,叫他事发后立即驰援偏头关。 你们务必守住这道二线关,不让北虏一兵一卒入关,肆虐山西腹里。” 张学颜马上拱手道:“遵命!王督宪你呢?” 王崇古长叹一口气,转头对马芳说道:“马伯爷,我们就钉在这大同城里,誓死与俺答汗周旋到底!” 马芳笑了笑:“大丈夫既然以身许国,七尺微躯不敢私有。老夫已然封爵,世袭罔替,与国同体,足矣! 王督宪放心,老夫在,大同就在!” 张学颜连忙说道:“王督宪,我们换一换,你去山西镇,我守在大同镇。” 王崇古苦笑一声:“子愚,我不仅是三边总督,守土有责,也是山西人,身后就是我的故土乡梓。 于公于私,我必须守在这大同城里!” 第二百五十二章 王崇古的苦谏 京师西苑。 朱翊钧带着卢镗和李超为首的青龙水师六位代表,都是歼灭西班牙舰队海战的英雄,走进了万寿宫后面的一排阁房里。 “这里以前是赃罚别库,现在被孤改为储物库房,放置一些舆图,还有模型。”朱翊钧身穿一身朱色团龙箭衣,头戴无脚幞头,兴致勃勃地在前面引路,做着介绍。 李超六人一身青色撒曳服,头戴折脚幞头,恭敬地跟在身后,听着朱翊钧的话,很是好奇。 刘义带着十六位奉宸司军校和十六位净军,在近处护卫着,不远处有方良带着二十余位勇卫营军校跟随着。 “这一间是模型房。” 朱翊钧还是资深公务员时,最大的爱好不是做永不空军的钓鱼佬,而是做模型。 上到神七歼二十,下到山东福建号,都有亲手做过,其中有几年非常痴迷风帆帆船。 哥伦布座船、经典的卡瑞克帆船圣玛丽亚号,胖嘟嘟的西班牙运宝大帆船,特拉法尔加海战中的“三位一体号”和“胜利号”,“马赛号”七十四炮舰、“短衬衫号”飞剪船,都亲手做过模型。 现在这些按照一定比例的船只模型摆在一个个木架子上,一下子就吸引住进门的李超等六人的目光。 他们站在模型旁边,上下左右仔细地看着,边看边啧啧咋舌。 “这不是我们世子帆船吗?” 一位船长指着胜利号惊喜地说道。 李超等五人马上闻声围了过去,注视的目光里充满了灼热。 有人看着“三位一体号”,羡慕得直流口水。 “这个好,船体巨大,一二三四,我的乖乖,四层火炮甲板,少说有一百二十门火炮。这么大的船体,少说有一万两三千料,四千多吨。” 马上有人反驳道:“不好,太笨重了,航速慢,转向不便,在海面上就是个靶子。” “它火炮多啊!” “火炮多有个毛用,海面上炮击的准头大家都知道的。船体越大被击中的机会就越大,我转向快,围着你打,你的火炮再多能咬着我的卵子打啊!” 另一人指着“马赛号”模型摇头晃脑地说道。 “对头,船体大,火炮多,要有限度,超出了就物极必反。我觉得这艘船不错,船型真是太漂亮了,还有这么火炮位,排得非常均匀。” 还有一人指着“短衬衫号”惊喜地说道:“这艘船好怪,船体像把长刀,船头更是像剪刀,还有上面的帆,密密麻麻的。哦,只有三根桅杆,主桅杆有六面横帆,前后桅杆各有五面横帆,还有这么多面三角帆和斜帆。 要是顺风,这不得飞起来啊。” 李超转过头来,作揖问道:“殿下,这些船模都是殿下打造的?” “孤只是出脑子,少府监的木匠们出手艺。孤画好图纸,分拆元件,木匠们按照一一打磨出来,再细细组装好。 孤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搞这种精细活了。” 朱翊钧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些船模的船体和桅杆,眼睛闪着光。 李超等人看到了朱翊钧眼里的光,体会到光里发自心扉的喜爱,心里既激动又震撼。 激动是他们看得出太子殿下对海船的喜爱,对海军的重视。 震撼是他们无法想象太子殿下是如何设计出这些海船的。 难道太子殿下天资神授?他是从哪里知道这些帆船的? 但是大家都不敢问出声来。 朱翊钧带着李超六人围着船模看了足足半个小时,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里,转到另外一间房里。 这里挂着一张张舆图。 朱翊钧领着众人径直来到一幅舆图前。 “这幅舆图前宋李符所作的《海外诸域图》。” 指着旁边一幅舆图:“这幅是前宋凌策所作的《海外诸蕃地理图》。这两幅图涉及南海海域诸国,但不是为航行专门绘制的航海舆图,没有航线等标识,无法满足远航的需要。” 朱翊钧领着众人来到一幅展开的卷轴式长卷舆图前,指着它对众人说道:“这是三宝太监多次下西洋远航的舆图册,由其助手王景弘、侯显、费信等人完成绘制。 本名叫做《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难听,孤就给它取了个名字,《郑和下西洋航海图》。” 李超六人哗啦一声全冲到跟前,带着无比崇敬的眼神,看着这幅舆图,寻找熟悉的地方。 “崇明岛,这是舟山岛。” “东番岛在这里,还有这里,石星石塘。” “满剌加在这里,龙口港应该在这里。” 六人惊喜地叫唤着。 朱翊钧面带微笑地在旁边看着。 郑和下西洋,想起来可敬,可傲,却可悲。 “殿下!”李春走过来,轻轻地说道。 “何事?” “督理处收到大同急奏,不敢擅决,急忙送了进来。” 朱翊钧给卢镗做了手势,他拱拱手,走到李超等人跟前,大声问道:“安南和暹罗找到了吗?” “卢公,找到了,在这里。” 朱翊钧轻轻走出房间,从李春手里接过急奏。 又是王崇古弹劾霍冀的急疏,言词更加激烈,直指霍冀。 “而今边境事急,霍因一己之私而废国事,可称之国贼。权者,人君所以统驭天下之具,不可一日下移,臣下亦不可毫发僭逾。 而今霍冀督陕,窃威信之权,逾安边之职.臣泣请殿下明断果行,去奸佞之蒙蔽。” 王崇古这是急了,不顾一切地攻讦霍冀,只求把自己下令旨,叫霍冀交出切尽和把汉那吉。 “殿下有纳谏之明,当严责误国家军机之妄,免失天下之人心.臣再三泣请,殿下万不可不忍割弃数降臣,而宁愿百万苍生之涂炭,使天下臣民有异离之心。” 看到这里,朱翊钧勃然大怒! 最后一句话,王崇古引用了杨继盛弹劾严嵩名疏的一句话,化为利刃,直扑朱翊钧的心口。 “混账!” 朱翊钧把奏章狠狠地甩到地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孤继承了祖传,跟皇爷爷一样刚愎自用,信任奸佞!” 周围的内侍都吓得低头缩脖子,屏住呼吸。 李春咽了咽口水,等了一会,壮着胆子,轻声说道:“殿下,何不与王崇古说清楚?” 朱翊钧摇了摇头:“说得清楚吗?孤的决定也只是在猜测和将来之间,做了一个选择。说出来怎么解释?还得要说服他们。 徒添烦恼。” 他看到被自己甩到远处的奏章,快走几步,弯腰捡起那份奏章,轻轻拂去封面上的污渍泥尘。 “孤有孤的职责,王崇古有他的职责,他虽然说话难听,但也是在尽心尽责。”朱翊钧把王崇古的上疏封面搽拭干净后,转手递给祁言,开口问李春。 “薛易到了哪里?” “殿下,薛易率神威军驰援前卫,现在应该到了大同。” “好。”朱翊钧默然了一会,双手笼在袖子里,眺望西北,悠悠地说道:“这世上没有万全之策,这一次跟俺答汗博弈,拼得是意志,拼得是我大明的实力,是我大明这数年积下的军威。 希望这一次,上苍佑我大明。” 李春和祁言连忙附和道:“我大明煌煌如日月,上苍定会庇佑。” 朱翊钧看着两人笑了笑,挥手道:“进屋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这才是大明湖 朱翊钧回到屋里,看着卢镗、李超等人还围着《郑和下西洋航海图》在热烈地议论着。 “我大明水师扬帆万里,不能再如以前一样,重义轻利,只顾虚名。”卢镗朗声说道,“水师耗费,远超马步军数倍。无利可图,难以持久。而今大明海军,不能昙花一现,然后数十年后又是有海无防!” 李超六人齐声赞道附和。 朱翊钧听了一会开口说道:“郑和下西洋,一百多年前我们的水师扬帆远至锡兰、天竺、波斯、天方,最远到了慢八撒(肯尼亚蒙巴萨)。 才过去多久,我们有海无防,还备受倭寇肆虐。” 李超六人闻声转过头来,神情肃穆,静静地听着。 “督理处合议青龙水师扬帆东进,沿着西班牙人回新大陆海路,直捣其老巢。有平章军事坦言,此举劳民伤财,虚费国力。” 朱翊钧的话让李超六人愤然不已,只是太子殿下当面,不敢失态,都忍住不言。 “孤毫不客气对他说,西夷人泛海万里,发现新大陆,挖掘金山银山,圈占土地,行遍天下,还跑到我们大明商贸,赚得盆满钵满,难道也是劳民伤财,虚费国力? 远洋航海,我们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眼睁睁看着西夷人后来居上,占遍日月所照之地。 我们此前出海远航,只想着广播仁德,收一堆的虚名回来,当然是劳民伤财,虚费国力。他们墨守成规,只看着鼻子底下那点地方,孤却要为大明搏一个光明远大的未来。 现在我们出海远航的目的改了,不图虚名,只为谋地争利。聚四海之财,以富大明;寻天下之地,以安万民。而这一切改变的开始,由你们青龙水师开始。” 朱翊钧扫了一眼六人,“跟孤来。” 率先向另一间房走去,卢镗和李超六人连忙跟上。 房间里有一扇巨大的屏风,挂着一幅大舆图。 这幅地图很奇怪,是个长圆桶形,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圆上下各被切了一截,上面绘制着精美的舆图,四块巨大的陆地分别用黄、白、粉、灰色色为底色,陆地周围是蓝色的海,还有星星点点的岛屿。 “这就是孤根据收集的各种讯息绘制的《全球坤舆图》。西班牙的麦哲伦验证过,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大圆球,上面是四块巨大的陆地,周围是海洋。 这块最大的陆地,东方属震,孤叫它震洲。当然了,西夷人把他们那一块叫欧罗巴,把我们这边叫亚细亚,呵呵,现在我们说了,就按孤定的来。 西夷非要自立一洲,孤就叫它兑洲,西方属兑。这块大陆.” 朱翊钧指着非洲说道:“它位于我们西南,西南属坤,孤叫它坤洲。” 又指着北美洲和南美洲说道:“这两块大陆一在我们东北,一在我们东南,东北为艮,此大陆为艮洲。东南为巽,此大陆为巽洲。 根据收集讯息,孤判断,西班牙所言的新大陆在艮洲南部和巽洲北部和西部,他们那个什么阿卡普尔科,应该在这里,艮洲南边,与巽洲相连之处。” 朱翊钧指着舆图上一处地方说道。 朱翊钧中学时地理学得不错,大学时痴迷过《大航海时代》的游戏,世界地图记得贼熟,他默画出来的这份《全球坤舆图》,可以说是当今最精准的世界地图。 不过为了避免惊世骇俗,朱翊钧把北极和南极地图,还有澳洲、以及艮洲(北美洲)和巽洲(南美洲)部分地区模糊化。 “钦天监划定了经纬度,少府监良造局的精巧工匠,经过数年的摸索,发明了擒纵调速器和精密游丝,制造出精度非常高的时钟,误差在一百天为六十五秒,勉强达到航海时钟的要求。” 李超忍不住说道:“殿下,钦天监划分和测量经纬度的方法实在是太巧妙了,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纬度观察夜空北极星位置,以及白天太阳位置,可以计算出来。经度却是用了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法子。” 另一位船长兴奋地附和道:“是啊。西夷人验证地球是圆的,一圆是三百六十度,又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那么经度跨越十五度,向东是变快一小时,向西是变慢一小时。用航海钟保留出发时间,再测量海上所在地正午时间,即可换算出此处经度来。 虽然我们不明白其中关窍,但是经过海上不停测试,确实能一一验证无误。太神奇了。钦天监那些学究造化,参悟天机的高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呵呵一笑。 说的是钦天监,与我朱翊钧何干! “你们顺着西班牙东归的路线,直奔艮洲,一边探路,一边测绘,绘制有经纬度的海图。将来除了南海,还有艮洲、巽洲,那里有无边无际的肥沃土地,足以让我大明子民,千年不愁无田可耕。 物华天宝,有德者居之。我们船坚炮利,又善于以德服人,当然是是有德者。” 李超六人都发出轻笑。 朱翊钧指着震洲和艮洲、巽洲之间的大洋说道,“这片大洋,西班牙的老麦叫它太平洋,孤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很吉利,也就继续叫这个名字。 此前大家都把南海叫做大明湖,孤说你们的心还不够宽广,志向不够高远!在孤的心里,这里!” 朱翊钧的右手掌在太平洋狠狠一拍,“它才是大明湖。在孤的眼里,它这么小,只容得下我大明一家!” 李超六人激动地应道:“殿下英明,臣等甘为驱使,赴汤蹈火,为大明博出一个光明的未来,把这太平洋变成大明湖。” 朱翊钧欣然应道:“好!李超!” “臣在!” 李超噗通跪下,其余五人经跟着跪在身后。 “你在南海率部歼灭西班牙舰队,孤封你为定远子爵,其余五人分授上柱国、柱国、上护军和护军不等。” “臣等谢殿下天恩!”李超六人激动地磕头谢恩。 “李超,孤授你为青龙水师提督,率青龙水师出征艮洲和巽洲。‘寇可为,我复亦为;寇可往,我复亦往。’ 来而不往非礼也!西班牙人敢来我南海杀船劫货,甚至妄想要征服我大明。呵呵,志向挺高远的。 现在,尔等以为大明海军前锋,用炮火告诉那些西班牙人,这一回,他们惹上大麻烦了,他们的上帝也救不了他们! 我,大明太子说的!” 李超六人齐声应道:“臣等领令旨!” 接下来,朱翊钧在太极殿左偏殿设宴,宴请李超六人,卢镗以及后续赶来的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镇远侯顾寰、灵璧侯汤世隆、兵部尚书曹邦辅和刘焘、兵部侍郎徐渭作陪。 “李超!诸位!”朱翊钧举起酒杯,高声说道。 “臣在!”李超等人举着酒杯站起身,朗声应道。 “而今是大争之世,西夷纵帆万里,遍行天下,占地谋利,气焰无双。大明乃天朝上国,昂然天地间,岂能甘落西夷之后。 你们为国出征数万里,东讨西夷,为大明谋千秋万世之利。丹青后史,定有尔等名字。只是海路凶险,生死未卜。 孤以此薄酒,为诸位将士壮行。 男儿本自重横行,报国誓立非常功。沧海征行三万里,一时回首月中看。待到诸位凯旋归来,孤还在这里设宴,为诸位庆功!” 李超六人举着酒杯,激动地应道:“臣等愿赴汤蹈火,为大明开疆扩土,以报国恩君恩!” “好!孤与诸位同饮此杯!” 众人一起举杯,痛饮了此杯壮行酒。 一个小时后,送走众人,朱翊钧留下了徐渭,两人在湖边小路上慢慢踱步。 “大同有什么异动?” 徐渭听出来,太子殿下现在最心忧大同的局势。 “殿下,俺答汗十万铁骑,分三路缓缓逼近了大同城。” 朱翊钧站定不动,抬头看着蓝天白云,幽幽地念道。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第二百五十四章 俺答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大同位于阴山、燕山、吕梁山和太行山四大山脉交汇处,是全晋之屏障、北方之门户,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有“北方锁钥”之称。 大明在大同设大同镇和山西行都司,管辖天成、高山、阳和、大同前后左右中、威远诸卫,利用山势地形,组成山西和北方地区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在大同镇西北两百里,集宁海子和下海子之间的猫儿庄,以前大明国朝初年在这里设立了宣德卫,没多久就废弃,现在是土默特部的牧场。 俺答汗骑马站在一处山丘上,眺望着南边,隐约可以看到灰色的山脉,连绵起伏,蜿蜒而行,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 那里就是大明大同镇边关城墙。 俺答汗脸色铁青,双目恶狠狠地盯着南边。 伯思哈儿、那林台吉等人骑马立在后面,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俺答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大同还是没有消息来吗?” “汗兄,没有任何消息!”伯思哈儿小心翼翼地答道。 俺答汗脸色由青转白,目光透着要杀人的凶厉,右手紧握着马鞭,捏得手指关节发白了,手背青筋爆涨。 伯思哈儿看着俺答汗的背影,保持着诚惶诚恐的神情,心里却在冷笑不已。 阿勒坦,你也有今天! 现在你骑虎难下,看你怎么办! 悍然发兵,与大明决一死战,最后肯定会落得两败俱伤。现在的大明,不是以前的羸弱大明。 等到你伤筋动骨回来,我再伺机而动。 忍气吞声,不敢与大明开战,灰头灰脸地回大青山,颜面扫地,威信尽失,到那时,我也可以伺机而动。 不管如何,天时地利人和,都会站在我这边! 那林台吉等其他台吉和那颜,默默地看着俺答汗的背影,目光里神情各异,静静等待他的命令。 “永谢列部和鄂尔多斯部的兵马还在集宁海子和下海子南边?” “是的!”伯思哈儿朗声答道,“他们在那里等待汗兄的命令。” “命令永谢列部兵马,进驻晾马台,每日派兵轮流去天成、高山、阳和三卫扬威叫骂。鄂尔多斯部兵马进驻土城,也每日派兵轮流去大同右卫扬威叫骂。 土默特部兵马,进驻御河,直逼镇关堡。” “遵令!” 镇关堡在大同城以北三十里,扼守御河河谷,是大同城北边门户,也是大同镇边关重要的要隘城堡。 这日中午,城堡守将看到数万土默特骑兵缓缓逼近,旗帜鲜明,刀甲森然,严整有威。气势汹汹,来者不善,连忙点燃狼烟。 三股黑烟冲天而起,大同城很快就收到警报,军校火速报于总督衙门。 “督宪,镇关堡出现狼烟,天成卫那边白羊口、虎峪口、天成口也点起了狼烟,还有右卫杀虎口、破狐堡和保安堡也升起了狼烟。” 幕僚小心翼翼地禀告。 王崇古眼窝微陷,脸颊略凹,头发和胡须更加花白。这段时间他忧患交加,劳心劳神,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处处狼烟啊!”王崇古感叹了一句,“马总兵呢?” 幕僚连忙答道:“在大同城北门城楼。十日前,他就吃住在北门城楼了。” “右卫呢?” “副将李希靖在主持防务,暂时无虞。” “天成、高山、阳和三卫?” “副将麻锦在主持防务,暂无异常。” “张子愚从宁武城有传来消息?” “督宪,张抚台有急信传来,说他正在巡视平刑关、雁门关、宁武关和偏头关防御,也与黄河西岸府谷的陕西边镇兵马联系上了。” 幕僚看了一眼王崇古,继续说道:“神威军甲寅等六团火器步军,已经入大同城,统领将军薛易在军营里候命。” “嗯,过会老夫再召见他,安排军事防务。”王崇古长叹一口气,看了看窗外的朝阳,“已尽人事,现在就看天意了。” 汪道昆以兵部侍郎身份,又肩负太子殿下亲委的使命,占用了大同镇衙门一处大院子。 他坐在签押房里,目光注视在一份份情报上。 看完后,他长叹一口气。 现在大同关外形势云波诡谲,实际上有迹可循。 但是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测,呈给王崇古,他也不会尽然相信,也不会因此改变应对举措。 肩上的责任不同,立场也不同,想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报!”有随从在门口禀告,“京营副将薛易拜见老爷。” “薛易?快请。” 薛易一身戎装,披着朝霞急匆匆走来,见到汪道昆就不客气地说道:“汪侍郎,末将有若干情况需要请你核实。” 汪道昆马上答道:“请说。” 大同城风起云涌,形势紧迫,山东威海港却是风平浪静。 朝阳初升,发出万丈光芒,把天地照得通亮。 乌尔达内塔站在艉楼上,看着李超从陶罐里抓出一把泥土,装进一个小布袋子里,再把袋子打个死结,然后挂在脖子上,小布袋塞进内衣里,贴着胸口。 “李,这些泥土有什么神奇的吗?” 乌尔达内塔用生硬的官话,好奇地问道。 所有的海军水兵,出海前都有自己的仪式和习俗,千奇百怪,本质不离保佑平安无事,顺利归来。 难道这是明国人特有的祈福习俗? 李超把陶罐封好,递给亲兵:“把它放好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乌尔达内塔说道:“这陶罐里,是泥土,大明的泥土。有我故里温岭的泥土,也有京师的泥土,还有这威海港的泥土。” “泥土?有神奇的效果吗?” “没有,它只是让我们心安。心安之处即故乡。出海数万里,万一死在海上,这些泥土随我一起海葬。要是死在艮洲、巽洲,这些泥土和我一起埋在那里,坟头朝着大明。” “心安?心安之处即故乡。”乌尔达内塔喃喃地念道。 实在是搞不懂这些异教徒的想法。 “不明白?哈哈,老乌,待久了你就会明白了。”李超接过亲兵手里的二胡,“兄弟们,扬帆启航了,我们要为大明开疆扩土去了! 老子给你们拉一曲,助助兴!” 甲板上,桅杆上忙碌的水手们纷纷抱怨。 “提督,你就不要折磨我们了。” “屁话!老子给你们拉二胡,完全是便宜了你们。” 李超在凳子上坐下,拉起二胡。琴声悠扬,在风声、号子声中飞荡。 在琴声中,“蒋万川”号主副帆升起,缓缓启动,向外海驶去。 水手们觉得琴声刺耳,乌尔达内塔却觉得有趣,好奇地问道:“李,你拉的什么?”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琴声激扬急促,如纵马奔腾,跟大风一起,驱动着“蒋万川”号,迎着朝阳徐徐向前,越来越快。 京师西苑,朱翊钧站在兔儿山敬天台,整个苑子的最高处,双手笼袖,看着朝阳从紫禁城缓缓升起。 “殿下,急报,青龙水师今日会离开威海港,先停留方壶岛(耽罗岛),再在种子岛停留,然后扬帆径直向东。”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出声。 又一位内侍喘着气爬上来禀告道:“殿下,急报!俺答汗十万铁骑,兵分三路,直抵大同镇边关城下。” 朱翊钧脸色郑重,长舒一口气,看着越升越高的朝阳,喟然叹道:“南征北战,东讨西伐,我大明就是如此这般,一步步煌煌如日月!”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大战前的大同城 王崇古一身青衣衫袍,头戴无脚幞头,从总督衙门侧门悄悄走了出来,身后只跟着几位随从护卫,还有一位心腹幕僚。 朝阳越升越高,阳光照在大同城这座古城上,照在城墙上站满的军士身上,映在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 城墙上的军士们神情肃穆,以队为单位,听着军官训话。 民夫和辅兵们忙碌地搬运着辎重军械。 城楼、哨楼、女墙后,摆满了各种兵器具械,火炮被搽得黑亮,在朝阳下闪着光。巡逻队来来往往,整齐有序。 街面的行人刚刚走出家门,有的手里拿着家人做的早餐,边走边吃;有的拐进路边的早餐摊子,先把饿了一晚上的五脏六腑祭拜一番再说。 在最要紧的北门转了一圈,心腹幕僚对王崇古说道:“王翁,先吃早餐吧。” 他叫慕辰东,字朝令,山西潞州人士,二十出头中举人,连考两次春闱未中,就参加吏部选官,做了陕西陇昌府漳县教谕。 任上尽心尽责,政绩卓然,又遇到洮州蕃人作乱,知县和县丞跑得精光,只余他这一位九品朝廷命官。组织城里青壮守城,与蕃人斗智斗勇,保住了漳县城不破,保全了一城老小。 不想知县回来后,把功劳抢走不说,还诬蔑他勾结蕃人,于是被免职。 后被巡按御史查出此案,知县县丞被弹劾法办,慕辰东的官复原职却不了了之,然后被当地父老留在当地教书,还领着百姓们修路搭桥,开荒修水利。 王崇古总督甘宁边务,听闻他的事迹,诚意邀请入幕府。 王崇古神情有些恍惚,听到慕辰东这么一说,脚步一定,正好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家脚店。 “好,去那里,我们先祭五脏庙。” 王崇古和慕辰东走进脚店,寻了张干净空桌坐下,其余随从护卫也分开坐下。 “店家,来两碗羊杂汤,六个羊肉包子。”王崇古喊道。 “来了!两位客官请先坐,马上就来了!” 慕辰东四下看了看,脚店有十余张桌子,这会全坐满了人,大家喝着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吃着香扑扑的羊肉包子。有的人嘴巴还不得闲,抽空说着话。 一位长者忿忿不平地说道:“俺答汗没事又来打我们干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年我们财宝如山似海,像河流一样向北流去,这些北虏眼红了,嘴馋了,心贪了,又他娘的想不劳而获。” 一位秀才模样的人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嚷嚷道。 他的同伴,一位古板文人摇头晃脑,一脸痛心疾首地说道:“谁叫我们重利不重义!老夫早就说过,光谈利不重教化,早晚要出大事。现在好了,终于酿成这等大错。” 周围的人忍不住转头看着他,有人打趣道:“向老夫子,我们向官府联名上书,请你老出关,教化俺答汗。你德高望重,精通经义,三言两语就能把俺答汗教化过来,免除一场兵祸,功德无量啊!” 向老夫子急了,嘴里一会说:“劳心不劳力,致人而不致于人。”一会又说:“何为存天理?知礼循礼方为天理。我一介白身布衣,不可逾越礼数” 他说着这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连他的同伴秀才都忍不住笑了,小店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王崇古看着岁月静好的百姓们,心里感慨万千,忍不住转头问旁边一位商贩模样的中年人。 “这位东家,你们不怕战火蔓延祸及吗?” “怕!当然怕。”商贩喝了一口羊杂汤,掏出一条帕子,搽了搽嘴巴胡须,“战火无情,谁都怕,你看那些世家豪族,刚收到风,这两天拼命地往南边跑,躲去了太原。 可是再怕也没用。我们这些人,手停口停,一天没收入,一家老小都得饿肚子。战火可怕,也没有一家老小会被饿死了可怕。 再说了,现在跟以前不同了。” 王崇古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个不同?” 商贩说道:“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我十五六岁,也在这大同城里。那回也是俺答汗寇边入境,好家伙,地动山摇,整个大同城慌成一团,就跟炸了窝的蚂蚁一样。 官府慌,官兵慌,权贵慌,百姓慌,都跟无头的苍蝇一样。那回大家拼了命地往南边跑,当官的跑,富贵的跑,百姓也跑。后来俺答汗破边入境,路上还被杀被掳走了不少人。 这一次你看,王督宪在大同,马总兵在大同,副将参将不是在大同就是去了天成和右卫,官兵天天巡逻,安排得妥妥当当,昨天京师调来的两三万援军也进了城,一水的火器,那气势,虎虎生威啊!” 马上有人附和着:“就是就是,昨个他们入城我们也看了,确实不同一般的官兵。听说是太子殿下亲手操练出来的,天子之师,就是不一般啊。” “对啊,当官的不慌,官兵不慌,百姓们能慌到哪里去?” “是的,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听天由命,他们不慌,我们想慌也没法慌。” 王崇古心里即欣慰又愧疚。 这一次俺答汗兵临大同城下,动员了蒙古右翼三万户,十万铁骑实打实的,声势远超庚戌之变,但是引发的动荡远远小于嘉靖二十九年。 为何? 正如商贩所言,官府和官兵不慌,下面的老百姓也不会慌。 太子殿下整饬九边,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严肃保密措施。 以前边关稍微有事,各种流言蜚语漫天飞,闹得人心惶惶,你慌我也慌,人心惶惶,进而动摇军心。 这一次严格按照保密条例行事,俺答汗为何兴兵犯边,集合多少兵马,这些机密全都没有泄露出去。 只是下达了各项军令,各州县和卫所遵令而行。 王崇古、张学颜、马芳宣大三巨头急得焦头烂额,但下面执行得却有条不紊,毫不慌张。 这种心态一直往下传递,官兵和百姓们一直都很稳定,认为朝廷和总督做好了万全准备,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 吃完早餐,王崇古也没有心思带着随从继续巡视大同城内各处。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慕辰东说道:“看着乡亲们如此,老夫心里真不是滋味。这场战火兵灾,不该落到他们头上。” 慕辰东答道:“东翁,只要能守住,再言及其它方为上策。” “此话不错。可是能避免还是要避开。回衙,老夫要再写书信,竭力劝说俺答汗,万不可两败俱伤!” 刚到总督衙门,有军校禀告:“督宪,京营副将薛易求见。” 王崇古点点头,“请进来!” 王崇古来不及换官服,就把薛易请进了签押房里。 “薛副将,你求见本督,有什么事吗?” “禀督宪,末将请求率神威军甲寅、丙寅步兵团,进驻镇关堡。” 王崇古一愣,“薛副将,镇关堡是大同门户,俺答汗率五万土默特部骑兵正伺机叩关,你可知?” 薛易答道:“回督宪的话,末将知道。” 王崇古点点头:“薛副将,你勇气可嘉。只是本督觉得你留在大同城比较好。” “督宪,末将出京师时,太子殿下殷切叮嘱末将,要末将主动前往最前线,以为表率。还请督宪成全。” 王崇古默然一会,“好!本督就委你为镇关堡、拒墙堡、镇川堡守备,即刻率甲寅、丙寅步兵团进驻镇关堡,加强戒备,抵御北虏。” “遵命!” 等薛易离开,王崇古连忙研磨展纸,挥毫写下一封书信,还把慕辰东叫来,把信给他观摩校正。 “这是老夫给俺答汗的书信,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他放下刀甲,不兴干戈。” 慕辰东看完后迟疑一下说道:“督宪此信诚心实意,情深意切。只是以此打动俺答汗,学生觉得不大可能。” 王崇古神情黯然道:“俺答汗是漠南雄主,岂能被我一封书信所动。只是这是老夫尽得最后一份人事。 山西三边数年的和平安宁,不易啊!” 第二百五十六章 俺答汗请便! 大王山并不高,只是高出周围六七十米。 这里位于御河拐弯处,水流变缓,周围水美草丰,是一处难得的好牧场,离大同城不到一百里,离镇北关不过七十里。 俺答汗的王帐现在移驻在这里,朵朵帐篷毡包中间,一座巨大的帐篷格外引人瞩目。 它就是俺答汗的王帐。 坐在虎皮座椅上俺答汗,侧身,右手支着额头,大拇指和中指不停地揉着太阳穴。 现在这局势,让他也头痛! 骑虎难下啊! 难不成真要把老虎打一顿? 老虎过于凶猛,打不动啊,很容易被它反咬一口。 “大汗,这是明国总督王崇古派人送来的书信。”一位护卫送来一封急信。 俺答汗接过来一看,是王崇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规劝自己的书信,千万不要走上两败俱伤的道路。 “失策!” 俺答汗狠狠地骂道。 旁边的伯思哈儿和那林台吉连忙问道:“怎么了大汗?” 俺答汗没有被王崇古这份情深意切的信打动,而是突然想到一个一直忽略的重要问题。 他恨恨地说道:“本汗一直面对王崇古,从来没有想到,他就是个不能做主的人!明国能做主的远在京师,相隔千里,我们陈兵扬威,全做给瞎子看了。” 伯思哈儿说道:“大汗所言极是。明国能做主的太子在京师,没有切身之痛,也就感受不到大汗的兵威。 不过此前明国朝廷命官,尤其是边镇督抚们,最擅长的就是瞒上欺下,为保自己的官帽无所不用其极,私下里什么都敢答应。 看这王崇古,卑词礼谦的书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所以大汗才说他换了皮换不来骨,骨子里还是行得此前文官的那一套。 以和为贵,千万不要动干戈。” 俺答汗脸色铁青,语气森然地说道:“明国这些文官,最擅长的就是耍嘴皮子,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骡子说成马。 可是一开战事,真刀真枪要做过一场,他们的嘴皮子就派不上用场。所以他们最怕的就是真的大兴兵戈,他们根本无力应对这些。 本汗料准了这点。没有想到,王崇古对本汗诚心实意,词卑礼谦,看着愿意答应一切只为求和,可实际上什么都不敢允诺。” 那林台吉听出意思来,“大汗,这般说来,我们的兵马在王崇古眼里,只是一群狼,一时畏惧而已。 可京师里的太子在他们心里,却是一只虎,怕到极点!” 伯思哈儿在旁边附和道:“这就是为何,王崇古求和的信一封接一封,可信里却是口惠而不实,一点实际好处都没有。 未经京师太子的点头,他什么都不敢允诺。大汗,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带兵去密云和延庆以北,亲自跟明国太子唠唠嗑? 不行,那里离滦河太近了,戚继光带着重兵蹲在那里。 这位很能打的,辛爱就是被他锤爆了,喀喇沁部也是被他击溃,土崩瓦解。 有他在,大家去密云和延庆以北,十万兵马有点少了哦,不保险。 一不做二不休,攻打大同,跟大明翻脸,拼个鱼死网破? 伯思哈儿、那林台吉等人盯着俺答汗,期待他的决定。 俺答汗懒得再看他们的神情,闭上眼睛。 一位那颜出声道:“大汗,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兵攻下镇关堡,打下大同城,再南下山西,狠狠抄掠一番。” “对!”有两三位那颜连声附和着。 “大汗,这可使不得!”那林台吉连忙劝道,“一旦开战,真得会两败俱伤。大汗,明国漠南东部屯兵十几万,又收降了察哈尔部大部,以及左翼六部,编为六翼,少说又多了四五万骑兵。 届时等我们在大同山西打得精疲力竭,明国兴兵西进,大汗,我们就危险了!” “对!对!”附和那林台吉的人有十余人,占大帐里大多数。 还有少数如伯思哈儿,沉默不语。 俺答汗的目光在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把他们的心思都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些人怎么都离心离德,各怀鬼胎了? 难道一直都这样,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还是发现自己年纪大了,提不动刀了,于是一个二个都冒了出来? “报!” “什么事?” “大汗,镇关堡守备,京营副将薛易送来书信。” “薛易?” 俺答汗觉得名字很耳熟。 “好像是前大同总兵薛麟子侄。” 薛麟认识,老熟人,议和之前,土默特和永谢布诸部,没少在他手里吃过亏。那林台吉对他印象最深。 当年他带着兵马去张家口堡叩关,敲诈好处,结果遇到薛麟伏击,被咬着尾巴,一口气撵着跑了三百多里,差点气都要跑断。 他的子侄,那想必也不是善茬。 他派人来投书,什么意思? 俺答汗自持身份,把薛易的信让伯思哈儿拆来看。 “大汗,薛易说奉他家太子之意,约你明日在镇关堡外五里,当面会谈。” “什么!” 整个大帐都沸腾了。 奉他家太子之意,终于来了位说话能算数的主。 众人纷纷看着俺答汗。 他沉默了一会,断然答道:“好!明日辰时两刻,在镇关堡五里之外,本汗与他当面会谈。” 薛易给俺答汗写了一封信约谈,同时也写信给王崇古通报了一声。 王崇古看完大为恼火,忍不住把马芳请来,大发牢骚。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老夫吗?有什么不能直接跟我说,非要让薛易去说?” 马芳看着一脸激愤,发须都张开的王崇古,安慰道:“王公,殿下英明,做事自有法度规章。殿下不与你说,而是叫薛易传达,是有些话经你口出,意义截然不同。” “有什么不同?” “王公,你是山西三边总督,是三边诸军主帅。薛易只是一副将,他能做殿下的使者,王公,你就不行。 又或许,殿下与俺答汗商议的事,非同寻常,不与你说,就是在保护你,让你避嫌。” 马芳的话让王崇古冷静下来,缓缓地坐在椅子上。 “马伯爷,你此言有几分道理。你说殿下要薛易与俺答汗商议什么?” 马芳摇了摇头,“天意难测,老夫也猜测不到。” “马伯爷,我们连夜赶去镇关堡,看看他们到底谈什么?” 马芳想了许久,终于同意了,“好!” 第二日早上,太阳徐徐从东边升起,照亮了大同城北千里山河,连绵起伏的大山,蜿蜒流淌的河流,在这一刻被阳光唤醒,迸发出勃勃生机。 薛易身穿飞鱼服,头戴大帽,身后四位护卫,五人五马,缓缓出了镇关堡北门。 王崇古和马芳站在城楼上,看着薛易五人,向北而去。 不一会,北边天地间,涌出无边无际的兵马,无数的旌旗随风飘荡,刀枪甲仗,在阳光下寒光闪闪。 正中间出现一杆大纛,大纛前面俺答汗身穿华丽质孙服,头戴尖顶花帽,腰配黄金宝石弯刀,庄重威严。 土默特大军在镇关堡五里开外就停下,刀枪如林,旌旗如海,数万兵马无边无际,肃穆沉寂,更显杀气。 薛易走到跟前,相隔不过五十米,对着俺答汗行作揖行礼。 薛易提起一个铁皮大喇叭,大声喊道:“大明京营副将薛易,奉大明太子殿下令旨,向土默特俺答汗传达口谕。” 身边一位随从,精通蒙古语,也拿出一个大喇叭,把薛易的话翻译成蒙古话,对着俺答汗和数万土默特兵马大声喊道。 “大明太子晓谕土默特俺答汗,尔等受大明册封,首为顺义王,其余或为都督同知,或为指挥使和千户,皆为大明藩属外臣,一视同仁。 尔等内乱,皆是尔等家务事,大明不管不问也不插手。切尽台吉、把汉那吉以大明指挥使和千户身份,叩关内附,我大明循例收留。主上收留臣属,何用他人说三道四!” 俺答汗的脸涨红,好像被人在左右脸上反复甩了几十巴掌,几乎能滴出血来。 “孤知道俺答汗你不服气,现在正兴兵南下,意欲逼迫大明交人认错!孤告诉尔等,这世上万事可商议,但大明威严不可议!大明既然收留了切尽台吉和把汉那吉两家,就一定要庇护到底。 俺答汗你尽可兴兵问罪! 孤只想告诉你,只要尔等敢破我大明边关,伤我大明一卒一民之性命,我朱翊钧对天盟誓,后半生什么事都不做,定要尽大明之国力,倾天下之兵马,誓师北伐,盯着你俺答汗,盯着你土默特部,盯着漠南为虎作伥的走狗,往死里打!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穷其一生,耗费无尽财力,也誓要斩下你俺答汗首级,杀尽你孛儿只斤一族,灭你土默特部。 皇天在上,日月可鉴!立誓人大明太子朱翊钧!隆庆三年夏五月十二日!” 雅雀无声,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鞭子一样,不停地抽打着俺答汗等人的心。 薛易念完朱翊钧“口谕”,等通译翻译完,左手一拔辔头,调转马头,让出一条路,右手举着大喇叭继续说道。 “薛易项上人头在这,大明边关在那,俺答汗请便!” 还是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目光转向俺答汗。 镇关堡响起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原来有人把薛易传达的太子口谕,传回了镇关堡。 城楼上的将士备受鼓舞,数十里城墙,上万将士,彼此起伏地响起高呼声:“大明万胜!” “誓杀来犯北虏!” “我等与边镇同生共死!” 欢呼声如海潮怒涛,汹涌澎湃。 反观土默特这边,还是死一边沉寂,俺答汗脸色铁青,身子微晃,空气凝固,令人窒息。 “报!”一骑从东边疾驰而来,打破沉寂! 第二百五十七章 攻守易势 “报!” 远远传来的高呼声打破了沉寂,在数万双目光注视下,一位明安兔,鞭打着坐骑,一路尘土地急奔到俺答汗跟前,翻身下马,单膝半跪在地,朗声禀告道。 “报!明军步军三万,以及蒙古东六翼三万骑兵,汇集在三不剌川(二连浩特),由戚继光率领,正向西南而来。” 众人无不讶然,三不剌川在大同东北不到四百里,六万马步军,用不了几天就会赶到。离永谢布和土默特部牧场更近。 右翼三万户诸部兵马现在全部聚集在大同边关一线,永谢布、土默特诸部空虚,要是被这些明军抄了后路,直接端了老巢,那就亏大了。 消息传开,各部大小首领面面相觑,抓心挠肺。 麾下兵马也无不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俺答汗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自己中了大明太子的圈套。 自己想狠狠打大明的脸,逼大明签城下之盟,不想反被大明太子将计就计,反手一抽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他双眼发黑,心口疼痛如裂,大叫一声,翻落下马。 众人连忙惊呼:“大汗!” 纷纷下马,七手八脚抬起了他。 兵荒马乱之际,伯思哈儿眼珠子一转,举起手大声喊道:“大汗突染恶疾,身体有恙,先退兵回大青山!永谢布、鄂尔多斯诸部,各回本部!” 那林台吉等台吉那颜纷纷出声附和:“对!大汗身体有恙,马上退兵回去!” 应声如雷,各部纷纷调转马头,向北撤离。 尤其是后队那些人听到传令,二话不说,调转马头,拔腿就跑,生怕晚了就会被明军把家给偷了。 不到一个小时,这里空荡荡一片,只留下无数的马蹄来回践踏的痕迹。 薛易看着数万土默特骑兵仓皇北撤的背影,冷笑几声,心里升起无尽自豪和激情。 大明和蒙古,自此攻守易势! 回到镇关堡,门楼城墙上是欢呼的海洋,成千上万的将士高举双臂,尽情高呼,宣泄着心中的激动和欣喜。 他们不懂攻守易势的大道理,就是觉得特别解恨,特别扬眉吐气。 以前北虏耀武扬威,动不动就来边关寻事挑衅,践踏关外军屯农田牧场,毁坏庄稼,抢夺牛羊,掳掠人口。 边关官兵只能闭关紧守,唾面自干。 直到嘉靖四十三年,胡兵部执掌三边,局势逐渐逆转,但是今日之局面,却是第一次遇到。 看着欢呼雀跃的将士们,王崇古大致想通了太子殿下的部署。 将计就计,狠狠地打俺答汗的脸。 为此他做好了多手准备,先是山西大同宣府三边加强戒备,严守以待。 同时调集滦河戚继光善于对付骑兵的步军,再征调东六翼骑兵,整军西进,从后翼威胁俺答汗。 俺答汗是漠南雄主,心里能够权衡得失利弊,不会像辛爱、图们汗那样鲁莽。他见事不可为,狠得下心。 说不定刚才晕倒就是装的,给自己和大家一个台阶下。 这一次,虽然两军并未正式交战,但里面的刀光剑影,比一场真正的战役还要凶险。其中一环稍有意外就是一场殊死血战。 王崇古转头对马芳说道:“马伯爷,我们都被俺答汗给骗了。” “王督宪为何这么说?”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 “传说俺答汗每战必胜,就是因为他得到了长生天的眷顾。” 马芳点点头答道:“这个传说老夫也听说过。只是后来谍报侦查局探明,只不过是俺答汗每次出征之前,都会去翁观神山,向长生天祈福问卜,得到神谕后才兴师出征。” 王崇古问道:“对!这一次南下,俺答汗有去翁观神山吗?” “不知道。”马芳摇了摇头,突然想起来,“汪侍郎肯定知道。” “对,汪太函肯定知道。他肯定还知道俺答汗其它习惯,出征前的某些习惯,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但谍报侦查局通过暗桩细作,应该都收集到了。 马伯爷,薛易入城当晚就去拜会了汪太函。” 马芳马上明白。 薛易这是在确认俺答汗有没有去翁观神山祭天,以及其它出征前的习惯。 任何将领出征都有各自的习惯,比如自己,一定要在荷包里装上七枚洪武年间的铜钱。 薛麟出征前一定要把头盔点上朱砂。 戚继光一定要抄一首诗。 为的就是心安,暗自祈求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俺答汗一定也有。 太子殿下通过相关禀文的蛛丝马迹,发现了俺答汗这些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习惯,察觉到俺答汗其实在虚张声势。然后定下此计,叫薛易到大同,先与汪道昆确认俺答汗没有下定决心开战,再行此险计。 想不到大获成功,不费一刀一枪,就把俺答汗的威严打击得粉碎。 王崇古想明白了这些,看着周围兴奋激动的将士们,他喟然感叹道:“马伯爷,老夫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真得老了。” 马芳嘿嘿一笑,意气风发地说道:“值此今日一役,老夫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有使不完的劲。以前老夫没有念想了,今日不同,老夫决定,好歹要把兰溪伯加封到兰溪侯!” 镇关堡的消息传到榆林城,霍冀马上把急报给到切尽和把汉那吉。 “这一次是太子殿下在力保你们两家,以后定要记住殿下的恩德。” 切尽噗通跪下,把汉那吉也跟着跪下。两人对着东边京师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转向霍冀,又磕了一个头。 “殿下保全天恩,切尽赴汤蹈火,誓死效国以报之。霍公活命之恩,切尽斗胆请拜霍公为义父,请从霍姓,还请霍公成全!” 把汉那吉说道:“俺也是!” 这段时间,霍冀对智勇双全的切尽着实喜爱,骁勇的把汉那吉也爱其鲁直,于是顺水推舟地应道:“即如此,也是老夫的荣幸。” “谢义父!还请义父为我二人取名。” 霍冀想了想,“你二人自靖边入明,切尽,你就叫霍靖,字” “忠明!义父,孩儿请取字忠明!” “好,你就叫霍靖,字忠明。把汉那吉,你叫霍边,字就叫靖边吧。” “好!”两人欣喜道,又磕头说道:“孩儿霍靖/霍边,拜见义父!” 霍冀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镇关堡消息传回京师,徐渭拿着塘报第一时间禀告了朱翊钧。 “俺答汗回师后一直卧病不起?” “是的殿下,说是气得吐血了。但还有余力御下,掌控右翼三万户诸部。” “那就是还无性命之忧哦,身体真好,这都没气死他。”朱翊钧当即传令,“传令给戚继光,所部在三不剌川进行操演,演练马步军配合,如何打马军。再在三不剌川一线勒石,分明漠南东西界线。 然后各部自回驻地,陕甘、山西抽调的马步军逐一回防。 魏学曾加兵部尚书衔,迁为平辽总督,主持东北军政事宜,李成梁、萧文奎本职不变。霍冀加兵部尚书衔,调任直隶总督,主持山西大同宣大三边防务。 曹邦辅以兵部尚书,总督陕西、宁夏、甘肃三边军务,驻兰州。” 徐渭心头一动,“殿下,我军下一步是青海?” “趁他病要他命!这次狠狠打了俺答汗的脸,想必未来两三年,蒙古右翼会暗潮汹涌,他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我们先从青海下手,收拾盘踞在青海湖的青海土默特部,进而降服吐蕃旧部,克复朵甘思宣慰司,剪除俺答汗的羽翼。” “殿下英明!” “谭纶调回京师,掌兵部,入督理处平章军事。王崇古”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刑部黄公身子有恙,多次上疏请辞归乡,召王公回京,出任刑部尚书。” “遵令旨。” 朱翊钧在脑子把要办的事情过了一遍,没有什么遗漏,正要叫徐渭退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文长先生,刚峰先生许久没听到消息,他微服私访去了哪里?” 徐渭一时愣住,俺答汗在哪里我知道,海瑞在哪我真不知道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海瑞在哪里? 海瑞在哪里? 他现在曲阜以东的新泰县。 新泰县位于小汶河旁,泰山以南,属于济南府。它地处沂蒙山区,位于蒙阴、费县、沂州、沂水、莒州、日照以及南直隶海州等地通往泰山的要道上。 五台集镇,南边是白马关,西边是九女关,是这条要道上的非常重要的一座集镇。 镇里一家简陋的饭馆里,海瑞、舒友良和胡广生坐在一桌,另外两位锦衣卫翊卫司护卫乔装打扮,坐在另一桌。 点了一碟水煮花生,一盘拍青瓜,一盘煮毛豆,还叫了一壶水酒。 海瑞不喝酒,胡广生喝酒但此时不敢喝,他现在是海瑞身边的护卫头子,责任重大。 这壶酒就被舒友良一个人享用。 “码得,还真他娘的是水酒!人家是酒里掺水,它是水里施舍了些酒。” 舒友良嘴里骂骂咧咧的,狠狠地抿了一口酒。 海瑞瞥了他一眼,“有酒水喝就不错了。这酒钱从你的工钱里扣啊,本老爷请你的开支里可没有酒钱这一项。” “老爷,你就使劲地抠吧!给我点了壶掺了点酒的清水,就显得多慷慨似的,嘴里叨叨的念着,非得念一两个月不可。” 海瑞冷笑两声:“呵呵,跟着本老爷出来,就是这么清苦。叫你不要来,你非要来。叫你陪着婆娘孩子热坑头,你不听,非得跟着来。 自讨苦吃! 有酒水喝不错了,前些日子坐船你没听水手们说吗?在海上没水喝了,直接喝尿。” 舒友良脖子一拧,嘴里也不客气了。 “你以为我想来啊。上回你在雄县安保里驿站被袭杀,差点丧命,我被主母骂了整整一个月,说养我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危险来了叫几声。” 海瑞把筷子一拍,“老爷我可是都察院的,你居然当面诬蔑你家主母。你这话,你主母肯定不会骂,都是你自己说的是不是?你足足自责了两个月,呵呵,老爷我在府里遍布耳目。” “呵呵,遍布耳目,咱家就几口人?老爷,你好了不起啊。”舒友良嘀咕了两声,看到胡广生闷不做声,右手那双筷子非常灵活,在不停夹毛豆吃,大半碟只剩下小半碟。 舒友良忍不住骂道:“你个扑街,把毛豆全吃完了,我跟老爷吃什么?吃屁啊!” 胡广生呵呵一笑,“老舒,想吃屁啊?等会,等我把这碟毛豆吃完,很快就有的!” 舒友良气得翻白眼,端起酒杯一口闷掉,嘴里嚷嚷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老爷,回去后你得跟宋大官说一声,这个老胡不能用了,得换一个。” 胡广生懒得理他,看着门外走过来三三两两的人,男多女少,二三十岁的壮年有,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也有,还有的是老老少少一家老小。 多半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个个看着面黄肌瘦,走路也是轻飘飘的,拄着木棍,喘着粗气,仿佛跋涉了几千里。 所有的人肩上都搭一个背袋,土黄色,有新有旧,前面都绣着四个字:“朝山进香。” 这些去泰山的香客,拖着疲惫的身躯,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茶馆酒楼和饭店门口,陪着笑脸,说两句吉利话,然后哀求道:“店家大老爷,求施舍口热水喝一喝。” 华贵的酒楼饭馆,掌柜黑着脸躲在店里不出来,伙计们跳出来,吆三喝四地挥着手,很嫌弃地驱赶着这些香客。 他们也不恼,被呵斥两句,赔笑着讪讪离开,去到另一家求施舍。 这家饭馆简陋,但店家很好,烧了两大桶水放在门口,放了几个瓢,任由香客取用。又用木盆装了剩饭残羹,放在一旁,香客们一人一碗,限量发放。 店家站在门口,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道:“咱家生意不大好,留下的剩饭残羹太少了,不够大家分,真是不好意思。” 坐在靠窗边一桌的一位客人,二十多岁,长相清秀,身穿棉布直缀,头戴文士巾,看到这情景,出声说道:“你这店家好生吝啬,要做善事,为何不多买些米粮,做给这些香客们吃,再买些肉菜来也好啊。 做善事就要大大方方,何必如此遮遮掩掩的!” 众人都转头看着他。 这是哪家出来的何不食肉糜的小少爷。 店家也不恼,搓着手乐呵呵地说道:“本店小本生意,勉强糊口,做善事只能遮遮掩掩,大方不起来。 做善事要大方的,还得看地方的大户。” 旁边的食客们忍不住议论起来,“是啊,有能力做大善事的,还得看地方的大户。可惜啊,越是有钱越是吝啬。” 一位黑脸男子说道:“可不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世家大户,却是最小气抠门的一位。” 店家马上插话道:“诸位吃好喝好,莫惹是非,莫惹是非!” 众人识趣的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家长里短地闲扯起来。 海瑞给舒友良递了个眼色,他点点头,转头对黑脸男子说道:“在下舒友良,南方的商人,来这里收购山货,还请问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王大贵,是个替人跑腿的帮闲,附近几个县来回送东西,瞎混个肚饱。” “王兄弟,看你脾性豪爽,气度不凡,咱家甚是仰慕,何不到我们这一桌来,一起用餐。”舒友良豪气地举手喊道,“店家,加两盘菜,一盘小鱼小虾,一盘切牛肉。” 海瑞咳嗽一声,右手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你这是要疯啊,居然敢点切牛肉,不知道我们兜里还剩多少银子? 后面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舒友良连忙改口,“店家,切牛肉改成炒白菜!吃素,咱家也要去朝山进香,要吃几天戒斋。吃素!” 王大贵并不嫌弃,把自己桌子上的一碟豆腐,一碟爆炒猪肝端了过来。舒友良找了个酒杯,用衣襟随意搽拭了一番,摆到王大贵跟前,再给他倒上一杯水酒。 “这位是我的账房先生,姓李。这位是我的伙伴,姓胡。”舒友良指着海瑞和胡广生,随意介绍了一下。 “王兄弟是本地人?” “本地人,祖祖辈辈在这里。” “那就好,我们行商各地,四处收货,最怕的就是一不小心得罪了当地的世家豪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还要请王兄弟多多指点,免得我们走错路。请!” 舒友良举起酒杯对王大贵说道。 王大贵也很豪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舒东家客气了,请尽管问,我王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王兄弟。”舒友良凑到他跟前,轻声问道:“我们几人要走附近几县,敢问在这里最不能得罪谁?” 王大贵呵呵一笑:“还有问,当然不能得罪孔家!” “衍圣公孔府?” “对!这兖州地界,还有济南、青州两府,挨着兖州地界的几个州县,这天是孔家的天,这地是孔家的地,就算是孔家的狗,你也不能得罪,要不然咬死你也白搭。” 舒友良故作惊讶地问道:“孔家这么大权势?” “那可不是。人家的祖宗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至圣先师,你说厉不厉害?”王大贵嘿嘿一笑,“跟你们这么说吧,在兖州,曲阜县全县百姓都是孔家的佃户,其余滋阳、泗水、邹县、济宁、巨野等县,一半的百姓是孔家的佃户。 再远一点,定陶、城武、郓县、曹州还有费县、蒙阴和这新泰县,一县三分之一的百姓是孔家的佃户。 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天王老子也保不下你。你说厉害不厉害!” 舒友良吓得一惊一乍的,连连咋舌,“老哥,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直打鼓啊,都不敢在这一块转了。要是一不小心,得罪了孔家的阿猫阿狗,我们岂不是想活着回去都不成了?” 王大贵哈哈一笑,“你要是瞎子摸象,胡乱瞎闯,肯定危险了。要是有人指路,那就不同了。” 舒友良目光一闪,笑着问道:“老哥,你能介绍位可靠之人,给咱指指路?” 王大贵嘿嘿一笑:“兄弟,你可是找对人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防火防盗防海瑞 舒友良睁圆眼睛,一脸的惊喜,“那可真是太好了,难怪我们一进这新泰县境,就听到喜鹊唧唧咋咋的叫。 老哥,可靠之人是哪位?能否引见?” “兄弟,我王大贵介绍的可靠之人,那是再可靠不过得。就是鄙人的母舅,名叫齐兴安,泗水县人士,跟孔家二房三管事是拜把子兄弟,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兄弟,这么跟你说吧,在这附近几个县,除了杀人放火,无论什么事,我母舅都能帮你摆平。 当然了,要是你囊中的银子够多,杀人放火也好说!”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哥,你这话说的,我要是有金山银海,还用得着出来风餐露宿,甘冒风险地跑活路?” 王大贵也笑了,“哥哥是个痛快人,我也不矫情。我母舅正巧有事来这五台集镇,我就是跟着他一起来的,正好遇到你们,你说有缘不? 你们随便给个几两碎银子,想办什么事,不敢说帮你办好,但一定能帮你想个法子出来,帮你找到有办法的人。” 舒友良眼睛里闪着光,“就在五台集,啊呀,这么巧啊!真是有缘!” 王大贵看出舒友良是个老江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为了挣那点帮闲银子,连忙出声解释,好打消舒友良的疑惑。 “五台集镇南边是白马关,西边是九女关,你们知道吗?” “知道。”舒友良点点头。 “在九女关和白马关,各有一个凉亭,还各有一道两三百级的石条台阶,你们知道吗?” “我们从白马关走过,知道。九女关没走过,不大清楚了。” “明儿你们要是去泗水,肯定过九女关,就清楚了。兄弟,你们过白马关,交税了吗?” “交了,一人二十文钱,真他娘的黑。这是谁家的规矩?” “当然是孔家的规矩!” 舒友良和海瑞对视一眼,惊问:“孔家私设关卡,擅收关税?这可是有违国法的大罪啊。” “什么大罪,又不是谋逆叛国,人家孔家怕什么!” “孔家凭什么收啊?” “就凭九女关和白马关那两个凉亭,那两道石条台阶是孔家出钱修的。” “官府不管?” “官府管什么?兖州府和新泰、蒙阴两县,那里的官老爷见了人家的祖宗牌位得三跪九叩。都是一家人,不好管。” 海瑞忍不住出声问道:“孔府做善事就为了谋钱?” 王大贵嘿嘿一笑,“做善事?孔家做善事从来不花钱。他就是叫附近的佃户自带干粮,赶两三个月工,修了这凉亭和石条台阶。就连材料,都是这些佃户们凑钱买的,或者自己上山开凿的石料。 不过都算作是孔家做的善事。此事还被新泰知县报道朝廷,德泽乡梓,善行籍里,孔家还得了山东布政司的表彰。 幸好京里的贵人不糊涂,没有吃这一套。要不然朝廷一表彰,又得修功德牌坊,嘿嘿,孔家门口都没地修新的功德牌坊了。” 王大贵东拉西扯了几句,转回本意,“我家母舅就是来这里,办一件跟九女关的事情。别人是千难万难,我母舅拿着一封八行书信,一个照面,寒嘘两句,信一掏,马上办好了。” 舒友良也听懂了,王大贵这兜兜转转,其实在替他母舅撑场面,有门路,有本事,挣你几两帮闲银子不亏。 “贵母舅还真是神通广大,能不能请到这里来,小叙一二。” 听了舒友良的话,王大贵大喜,费了番口舌,终于又逮到个目标客户。 “几位稍等,我这就去请母舅过来。” 等王大贵离开,海瑞笑着对舒友良说道:“演技不错啊,越来越有长进了。”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爷,谁叫你名气太大了,各地官府,还有世家豪右,防你跟防贼一样。防火防盗防海瑞,听听,老爷你多有面啊! 只好事事都得我抛头露面,练出来了,呵呵,练出来。” 海瑞冷笑道:“抛头露面练出来的,你是哪家府上的女眷啊!如此抛头露面,也不怕失了名节? 叫你多读点书,肚子里稍微有点文墨,也不至于说出这样让人可笑的话。” 舒友良不爽了,“老爷,你就笑吧,你就指着笑话我过日子了。再笑我就撂挑子不干了,没我出面周旋,就凭你这张黑脸,就凭你一口琼岛口音的官话,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得出来,把你防得死死的,看你还怎么为民做主,还怎么做海青天。” 一直默然不语的胡广生开口道:“海老爷,舒管事,刚才那位王大贵,不是等闲之辈。” 海瑞和舒友良一起转头看向胡广生,“不是等闲之辈,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人虎口有茧,是常年练刀的老把式。还有他的食指和拇指也有老茧。” “食指和拇指有老茧?”海瑞目光闪烁。 舒友良好奇地问道:“他是杀猪的?” 海瑞和胡广生不由地白了他一眼,“杀猪的!你是怎么想的?” 舒友良连忙解释道:“虎口有茧,经常手握杀猪刀。杀猪不得按住猪脚啊,食指和拇指正好捏住猪蹄子。你们是不知道,过年的猪有多难按,按久了这老茧不就出来了。” 海瑞实在忍不住,伸出左手在舒友良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少胡说八道。广生,告诉他。” 胡广生左右看了看,悄悄做了个搭箭拉弦的手势。 “练刀的老把式,又擅长射箭。卫所军户?”舒友良脑子转得很快。 胡广生补充道:“还不是一般的卫所军户。一般的军户只是种地,一家老小都吃不饱肚子,哪有余力练刀练箭术。 依我见,这王大贵手上的茧子,不比边关某些军校的少。” 海瑞眯着眼睛,若有所思,“这就有意思了,我们只是想找个引路的地头蛇,却不想找到一位人物。友良,到时候见机行事。” 说到正事,舒友良很正经,点头答道:“老爷,我知道了。” 王大贵很快把他母舅带来。 “我母舅齐兴安。舒东家,李账房,胡掌柜。” 齐兴安个子不高,身形剽悍,目光有神,透着精明。他在三人身上一扫,目光在海瑞身上停了几息。 海瑞知道此人识破了,起身道:“在下李国瑞,上海的海商。他是我的舒管事,这位是我的胡护卫。” 齐兴安露出笑脸来,“李东家坦诚相待,那齐某也愿意交心,请坐。” “请坐!” 坐下后海瑞开门见山道,“此次李某前来,就是想搭救一位友人,他被泗水知县投进了大牢里。” 齐兴安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从县衙大牢里捞人啊,这价钱就不菲了。” 西苑勤政堂,徐渭向朱翊钧汇报戚继光在三不剌川进行马步军配合,在草原与骑兵假想敌作战的演练结果。 “.动用了两万步军,以厢车为依托,布置大量铁丝网限制假想敌骑兵迂回和冲击。动用了三万马军,在假想敌攻击时进行侧面攻击响应 成果斐然,我军马步军配合更加成熟” 在漠南草原上,土默特部和永谢布部眼皮子底下进行军事演习,演给谁看?当然是震慑这两万户诸部。 看来效果不错。 朱翊钧点点头,又问道:“俺答汗有什么新动向?” “殿下,俺答汗回到大板升王帐后,一直卧床不起,三娘子日夜照顾,一般人很难靠近。具体情况暂时不明。不过根据各种迹象来看,俺答汗应该在逐渐康复,可一直声称时好时坏。” 朱翊钧眉头一挑,“他在引蛇出洞?” “殿下英明。俺答汗病倒的日子里,那林台吉,还有俺答汗的次子布延,四子宾图都非常活跃。” “活跃才好。要是不活跃就是一潭死水。廷寄大同汪道昆,叫他密切注意,随便急报。遇到突发事件,可于霍冀商议,临机处置,只需遵循孤给他的指导原则即可。” “遵令旨!”徐渭又说道,“殿下,刚峰公有消息了。” “哦,海公去了哪里?” “海公从河南直入淮南,然后在淮安会见了漕督王一鹗,然后从海州搭船去了密州青岛港,从东边直奔曲阜。” “孔府?海公也盯上了他?” “应该是。海公在河南以及直隶南部微服私访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想必山东方面在运河沿岸,以及东昌、兖州一带广布耳目,只要海公从西边,或者北边入山东,定会被察觉。 海公故意绕了一大圈,走海路到青岛,再从东边入曲阜,出其不意。” 朱翊钧笑了,“想不到海公也学会兵法了。传下去,叫锦衣卫、东厂在山东的人手,多看顾着海公。” 徐渭应道:“遵令旨。” 朱翊钧继续问道:“汝贞公上月从香江港给孤上疏,说要三月内灭安南莫氏,不知情况如何?” “殿下,据最新塘报,我南海水师陆战营两万一千人,包围了升龙城。莫氏聚集军民十万,笼城固守。 我军挖壕沟,布火炮,意欲以新式战法攻陷升龙城。” “好!实战是检验战法最好的场所。” 第二百六十章 我们是王师! 安南洮江(红河)入海口有数条,其中北边分支入下龙湾。 湾里有吉婆、沱山等岛。那里喀斯特地理显著,弯弯绕绕,河面又不宽,不适合大规模航行,被明军放弃。 海阳以南的分支为主入海口。 河面宽阔,笔直少弯,尤其靠海的乐群万吕等地被河流切割成一个离岛,被明军占据,成为水陆要塞,取名为太平岛。 四十六艘大蜈蚣船从太平岛驶出,两边的船桨整齐划一,破开波浪,很快就一一离开码头,驶入洮江,逆流而上。 潘应龙站在船头,迎着大风,风势太大,他忍不住伸右手去扶住大帽。 “参军,你看!” 随行的参谋处参谋指着江面说道。 潘应龙走到船舷处,探头一看,江面上顺流飘下尸体,有男有女,有少年有壮年,他们或仰或趴,浮在水面上,随波漂流。 举目看去,洮江江水浑浊,江波汹涌,江面上到处可见尸体,就像被打散的浮萍,零落飘散,粗略一看,远近少说有上千具。 “这一年安南死了不少人。”潘应龙正了正自己的大帽。 “参军,死了多少人?”一位参谋好奇地问道。 “光莫氏这边,少说有五六十万,十室五空还是有的。” “参军,都是我们杀的?”这位参谋轻声问道。 “说什么呢?我们是王师,不是残暴无德匪军。”另一位参谋不满地说道。 潘应龙哈哈一笑,“是啊,我们是王师,这种破事我们肯定不会去做。都是他们自己杀的。自相残杀,自己人杀自己人,有时候比外人杀得还要狠。” “啊,安南人自相残杀?”几位参谋面面相觑。 “不懂啊,呵呵,我找个人给你们说说。杨宣赞,”潘应龙挥手叫唤着,从甲板那边走过来一人。 “这位是南海宣慰使司宣赞局的杨宣赞,杨凤鸣,字令德。这三位是我们参谋处的参谋。” “见过杨宣赞。”三位参谋连忙见礼。 杨凤鸣拱手还礼。 “杨宣赞是太常寺宣教局的大才,太常蔡少卿的得力干将。这次宣慰南海,尤其是安南作战,随军宣教局的同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胡督宪请旨,专门成立了宣赞局,直属宣慰使司,专司弘扬圣德,宣赞洪猷,教化蛮夷,抚宁远迩。政绩卓著啊。” 杨凤鸣连忙拱手谦虚道:“潘参军过奖了,宣赞局完全是遵太子令旨,循胡督指导,才略有薄功。” “哈哈,杨宣赞,你给他们三位说说,安南莫氏为何自相残杀,杀了这么多人?” 杨凤鸣正义凛然地说道:“完全是莫氏走狗,冥顽不化,顽抗王师,凶暴无德,残虐百姓。莫氏百姓感怀大明圣德,前赴后继,誓死与莫氏走狗斗争到底。” 潘应龙笑了笑,示意杨凤鸣继续。 “我大明此次兴王师,在于除暴安良,剪除逆贼莫氏。每次上岸歼灭莫氏走狗的同时,广播仁德,将没收的莫氏逆产田地,悉数分于安南良善百姓,让其感受圣德,安居乐业。 数月下来,安南百万百姓无不感念大明仁德,奉明军为王师,箪食壶浆,踊跃相从。或为民夫,助军兴事;或为向导,领军歼敌。 但安南莫氏走狗,不甘覆灭,丧心病狂,待我王师一退,便组织逆军还乡,追讨逆产,敲骨吸髓。安南百姓焉能从之,拿着王师资助的兵甲,与逆军对战。 逆军丧心病狂,杀到后来,无论军民富庶,无论老幼男女,悉数屠戳殆尽。安南百姓有我大明撑腰,焉能被逆军逆理违天的倒行逆施所吓到,肯定勇敢地跟这些逆军及其走狗们厮杀。 只是双方手段越来越残暴,我明军乃仁义王师,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亲自下场阻止” 杨宣赞巴拉巴拉说了一堆,三位参谋听明白了。 大明这大半年在安南时不时登陆,打击跟随莫氏的豪强世家,把他们宅院仓库里的部分粮食、家具、农具、牲口等财产,以及全部田地分给穷苦百姓。 百姓们肯定高兴。 可是明军一退,豪强世家们组织“还乡团”回来,逼着百姓们退还田地和瓜分的财产,还要变本加厉偿还。 开始时百姓们还不得不归还,可是没多久明军又登陆上岸,把豪强世家打跑,杀了一批人,又一次分田地和财产。 安南百姓们此时就胆子大了,你们算个鸟,在明军面前还不是闻风而逃。现在我们有明军撑腰,怕你个球啊! 一来二去,安南百姓们和豪强世家们就干起来。 豪强世家看到百姓们胆子越来越大,不怕自己了。这不行,必须用血腥的屠杀来恐吓百姓。 可是安南百姓背后有明军,很快就反攻倒算,也用血腥的屠杀来报复,把抓到的豪强世家以及他们走狗的家眷,男女老幼全部杀掉。 杀来杀去,双方杀红了眼。 本来安南莫氏和郑氏,分别盘踞在升龙府和清化这两处地方杀来杀去,两城都在洮江三角洲,相隔不到四五百里,两方势力可以说是在田螺壳里互斗了几十年。 地方上这个村跟着莫氏,隔着一条河的那个庄跟着郑氏,也互相杀了几十年,早就有了仇恨的基础。 现在明军再这么一分化瓦解,血海深仇啊! 明军正在包围升龙城,莫氏十余万军民笼城固守,跟从明军的“义军”们气势大涨,肯定会在各地进行大规模的“清算”。 地方豪族世家,跟着他们倒行逆施的狗腿子,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只要从了逆,全部杀掉。 当船队行驶到兴安城,河边上围着数千人,各色旗帜飘扬,还有数百人被牵到河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部被反手捆绑。一排排的跪在河边,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砍下头颅,然后连同尸体被抛进河里。 周围围观的数千上万的百姓,随着一排排的头颅被砍下来,爆出出一阵阵欢呼声。 看到打着大明旗帜的船队逆江驶过来,这些百姓们全部涌到江边,又蹦又跳,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有的人还跪倒在江边的泥泞里,对着大明旗帜不停地磕头。 “他们这是?”三位参谋很是惊讶。 杨凤鸣淡淡地说道:“世世代代当佃户做牛做马,被地主豪强欺凌了十几辈子,现在被大明分了房子,分了田地,你说他们这是做什么?” 三位参谋面面相觑。 一位参谋说道:“一无所有,突然什么都有,确实会感恩戴德。” “现在升龙城外,有二十万安南民夫帮助王师挖壕沟,修工事,全是周围各地的青壮,被大明分赐田地的百姓。要不是劝着拦着,能聚起五十万民夫来。” 另一位参谋喃喃地说道:“安南给穷苦百姓分田地,我大明却循旧不变,要是消息传回去,定会起波澜。” 杨凤鸣和潘应龙会心地对视一眼。 杨凤鸣说道:“我等南下时,在太学宫组织学习,太子殿下亲自授课,曾经与我等说过。安南是试验田,我们在这里试过,知道利弊,才好在大明施行,把危害降到最低点。 不仅安南,朝鲜、日本等藩国,都会是我们的试验田。” 潘应龙意有所指地说道:“现在高阁部正在主持清丈田地,要改革,也要先把家底摸清楚再说啊。” 看到三位参谋心领神会地点头,潘应龙正色说道:“这些事都是军国机密,你们千万不要泄露出去。你们入参谋局时,第一课就是学习保密条例。锦衣卫的人,时刻盯着你。” “属下知道了。” 船队很快行到河东港,这里是明军重要的中转港口。 围攻升龙城前敌指挥使吴惟忠前来迎接。 一见面,潘应龙就拱手说道:“吴将军,潘某押运军械辎重一批,以及援军广西狼兵六千,悉数在此,现与将军交接。” 吴惟忠拱手答道:“潘参军辛苦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升龙城 “六千广西狼兵,好啊!六千人,真是雪中送炭啊,本将正困于兵力不足,胡督宪给末将送来了及时雨啊!”吴惟忠欣然说道。 潘应龙好奇地问道:“吴将军缺兵力?” “是的。不瞒潘参军说,吴某兵力捉襟见肘,左支右拙,焦头烂额。末将可是向胡督宪立下军令状,三月灭莫氏,向太子殿下报捷!” 其余人各自忙碌,或指挥狼兵从靠岸的船只上岸,或调度民夫搬运货品。 潘应龙和吴惟忠站在甲板上说着话,正说着,突然一大片乌云飘过来,还没等人反应过来,雨点急促落下,众人纷纷整队,前往各自的避雨处。 一群兵丁民夫举着油布冲出来,给露天的货品盖上。 所见各处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雨越下越急,潘应龙和吴惟忠躲进船舱里,通过船窗看出去,大雨笼罩着天地,灰蒙蒙的一片,如烟雾笼罩。 雨点落在江面上,绽开水花,密密麻麻。落在甲板上,发出啪啪的急促声,如同雨打芭蕉,一阵急过一阵。 “安南天气就是这样,大雨说来就来,措手不及。现在是六七月份,正是这边的雨季,有时候大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就好像天上的银河决了口一样,没完没了。 我们深受其苦啊。” “胡督宪正是看了你们的禀报,才派潘某来实地看看。” “潘参军你看!”吴惟忠指着窗外说道,“天地之间全是水,一片泽国。大雨过后,泥泞不堪,蚊虫漫天,疟疫横行。 幸好朝廷早早下发了治疟神药以及其它防疫药丸,又叫军医署再三教授防疫举措,我水陆两军才没有病疫横行,重蹈永乐南征大军覆辙。” 在朱翊钧的指导下,李时珍对前宋《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的藿香正气散进行改良,再加入烈酒提纯的“乙醇”,制成了“复方藿香正气水”。 又试验西洋、南海流入的“香料”,辣椒、桉油、肉桂等,与樟脑、干姜、大黄等整合,几经调试,又加入乙醇,制成十滴水,成为防治中暑的良药。 还有其它几种良药,加上喝开水、垃圾粪便深挖加石灰掩埋等防疫举措,降低了痢疾、疟疾等传染病的发病率,同时也提高了治愈率,一正一负,让此前南征大军闻风丧胆的流疫杀伤力降低到最低。 从前汉伏波将军马援到永乐年间南征,流疫是中原王师最大的敌人。 只要能把它的杀伤力降低到某个水平线,伤亡率在可接受范围,对于大明南征大军来说,就是克服了最大的障碍。 “这是好事啊。太子殿下英明,早早就把李药王和万神医请到京师,再召集了四方名医药师,钻研药方,炮制神药,才有今日之便利。” 吴惟忠也感叹道:“殿下神机妙算,高瞻远瞩啊。” 感叹两句,潘应龙继续问道:“刚才吴将军说兵力不足。据潘某所知,宣慰使司调配了陆战营两万一千人,你后来又请令,从南海水师右营调配了七千水手上岸,还缺兵力吗?” 吴惟忠笑着说道:“潘参军,兵将多多益善。升龙城是安南第一大城,数百年来,安南人不停地修葺扩增,其坚固雄广,不下中原州城。 莫氏又聚十万军民于此城中,按理说,我军当有五万兵马以上方可围城。只是大半年,莫氏已经被我军打得胆丧,加上安南百万百姓箪食壶浆,踊跃相从,所以本将带着两万一千人,勉强把升龙城给围了起来。 现在升龙城已成孤城,我军也要誓灭莫氏,不存在什么围三阙一,所以我军要围,就一定要把此城围死。 故而本将一直在向宣慰使司请调援军。” 潘应龙点点头,“待会吴将军带潘某去前线看看。” “好。” “胡督宪也知道吴将军为难,故而调派了六千广西狼兵过来。这是宣慰使司能调集的,离升龙城最近的一支兵马。” “广西狼兵,殷抚台和刘总兵在广西行改土归流,颇见成效?” “是的,殷抚台和刘总兵在广西不负太子殿下重望。 刘总兵领着大军,行驻军、屯兵、修边、筑卡等强硬举措,威慑广西各土司,前期狠杀了一批土司,尤其是靠近安南的南宁府、思明府、太平府等州县,三十几位土司意图不轨,悉数被斩杀,成为骇猴的那批鸡。 殷抚台总结一番后,制定改流之法,绥靖为上策,兵剿为下策,令其投献为上策,敕令投献为下策。制瑶之法,固应恩威并用。 绥靖剿平地区,清查户口,丈量土地,征收赋税,建城池,设学校;同时废除原来土司的赋役制度,按地亩征税,数额优减,优于中原。 同时又设置乡学、县学、府学,给于瑶、苗、僮(壮)等族士子资助及科举名额优惠,推行文武忠烈先贤的祭祀,广布三纲五常及忠孝节义,颁令禁止私祭乡祀等活动,移风易俗” 吴惟忠听得瞠目结舌。 这位殷正茂还真是位能臣干吏,短短半年,居然做出这么事来。 “短短半年,泗城土府岑氏、东兰土州韦氏、归顺土州岑氏、下龙长官司赵氏、恩城土州赵氏等,或被革除土职后遣送外地安置,或被降为佐贰后留居当地。 广西多数土司皆为流官所代替,其中思明、归顺、都康、向州、太平等州府,合并为思明府;同时泗城、田州等州府,合并为百色府,现在广西仅余西南一隅的安隆、上林两土司负隅顽抗。 刘总兵屯兵百色田州,对两土司用兵,不日可荡平。” 吴惟忠赞叹道:“殷抚台真乃神人也!” 潘应龙答道:“殷抚台在嘉靖四十三年就巡抚广西,奉旨剿除瑶僮土司作乱,有胜有败,数年积累下来,颇有心得,也非常熟悉广西的情况。 隆庆元年殷抚台进京述职,得太子殿下几次召见。据悉,改土归流之法,就是那时定下来的。” “原来如此。这六千广西狼兵,看着剽勇精壮,目含杀气,看着都是老兵。” “吴总兵目光锐利。这六千广西狼兵都是诸土司的私兵,征战多年,跟朝廷官兵打过,跟其它土司兵打过,还跟安南犯境兵马打过。 他们踊跃报名从征,因为军籍可每户分二十亩水田,立功或战死抚恤至少有四十亩水田。据悉报名者超过一万五千,殷抚台选了选,才选出这六千精锐来。” “好,本将现在有两万一千陆战营,七千水兵,再加上这六千狼兵,三万四千人马,加上右营水师,够了。” “吴总兵,兵马够了,那三月灭莫氏誓言,能不能做到?” 吴惟忠脸色一下子垮了。 迟疑一会,正要开口说话,大雨骤然停下,吴惟忠走出船舱,看了看天。 “云散了,一时半会不会有雨。潘参军,不如我们去前线看一圈。” 潘应龙知道吴惟忠有难言之患,点点头。 “好。” 两人站在甲板上,看到人们从避雨处纷纷钻了出来,继续忙碌。 搬运货物的搬运货物,下船的狼兵继续下船。 吴惟忠和潘应龙下船上了岸,几位护卫牵来了坐骑,两人翻身上马,在一队亲兵护卫下,向升龙城疾驰而去。 不到两刻钟,升龙城出现在潘应龙眼前,城墙高耸,石块筑基,青砖砌堆,在一道彩虹下蜿蜒十余里。 第二百六十二章 换个方法攻城 吴惟忠指着远处的升龙城说道:“潘参军,你看,这一面城墙是升龙城东门。 永乐年间,大明复安南,置交趾布政司。然后朝廷从内地征调了数千工匠,再加上数万当地民夫,费时两年修筑而成,原本扩建一座新城,作为交趾布政司治所之城,永镇安南。 不想造化弄人,才修成东门就弃城而去,现在成了升龙城最坚固的一段。 其余三门城墙,是安南人依照东门,征集十万民夫,耗时五年修筑的,而后数十年又屡屡修葺加固。坚固虽然不如东门,但也够用了。” 潘应龙举起望远镜,视线里,城墙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旌旗飘扬,还能看出各色的防御工事,有挡板,有尖刺,还能看到几口锅,用来烧沸汤。 城墙残破不堪,有些缺口看上去应该是火炮位。 安南很早就开始应用火器,这些火炮被明军重点攻击,早就毁掉了。 城下一百多米远,一条壕沟围着城墙蜿蜒,里面全是水,有三四米宽,沿着壕沟又搭建了一道木寨栅栏。 栅栏后面,又是一道壕沟正在挖掘,可以看到数千民夫在壕沟里埋头苦干,一车车泥土被独轮车推出来,堆在第二道壕沟后方十多米远的地方,逐渐垒成一道土坝。 土坝也是围着城墙蜿蜒,从左边贯穿到右边。土坝上有明军官兵们在忙碌着,每隔一段距离,土坝变成四方土垒,上面架设着长炮和臼炮。 长炮都是二十四斤重炮,炮身有一人多长,架在炮车上,陷在土垒凹坑掩体。十几位炮兵在忙碌着。 清理炮膛,塞弹药,调整角度,点火开炮,一声巨响,炮弹呼啸而出,重重打在城墙,那一段城墙都在摇晃,腾起一大团尘土。 等到尘土散去,城墙上出现团凹坑。 臼炮是三十六斤炮,炮身粗短,炮口巨大,十几位炮兵围着它在忙而不乱。 清理炮膛,塞弹药,只是臼炮的炮弹是开化弹,炮手需要根据测量的距离剪去炮弹上的引线。 炮弹被小心放进炮口里,引线露在炮口外面。 两位炮手先点燃炮弹引线,随即点燃臼炮引药池。 轰的一声闷响,臼炮喷出火光,在一团青烟中,炮弹落到城墙某处,稍等几息,火光中一团黑烟腾起,炮弹炸开。 潘应龙放下望远镜,“吴总兵,你就打算这样轰开升龙城?” “是的。” “效果不明显啊。” “东门这边的炮击,只是做为牵制,我们重点放在北门。在那边本将集中了二十二门长炮,二十一门臼炮。 北门靠近洮江,每日水师右营的弟兄还会派出四艘炮船,用十六斤和二十四斤舰炮,帮忙轰击北门。” “去看看。” “走,从这边绕行。” 两刻钟后,潘应龙和吴惟忠绕到了北门,这里确实离洮江很近。 处在雨季的洮江江面宽阔,波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拍打着岸边的堤坝上,离升龙城北门不到三里地。最近处的一段城墙离江边不到一里地。 明军也在这里挖掘了两条壕沟,垒了二十米多高的土坝。上面布满了炮位,四十多门长炮和臼炮在不停地向北门炮击。 江面上,停着六艘水师战舰,用一侧的舰炮对着离江边最近的城墙不停地开火。 潘应龙举着望远镜眺望,发现北门这段城墙被损坏得比较严重,明显看出有一段城墙塌了又被堵上。 潘应龙指着那段城墙,正要发问,天上飘过来一大片乌云,吴惟忠连忙招呼他一起进到土坝上的木寨里。 刚进木寨的门,就听到哗哗的雨声,天地间瞬间被密不透风的大雨笼罩。 各炮位的炮手连忙收拾弹药,把它们搬到炮位工事的木哨里,同时给火炮披上油布的炮衣。 江面上的战舰也停止炮击。 刚才震耳欲聋的炮声全部停止,天地间只有密集嘈杂的雨声,反而显得很诡异的寂静。 吴惟忠指着外面的大雨说道:“你看,就是这大雨误事!打不了几炮,下雨了,只好停止。 潘参军,你刚才指的那段城墙,好不容易被我们轰塌了,结果还没等我们发起进攻,一场暴雨袭来,地上泥泞不堪,到处水坑,没法进攻。 等雨停了,守军把那段缺口给堵上了,真是气死人了。” 潘应龙大致明白了。 “要是天气晴朗,半个月就能轰下来。” “是啊,要是在秋冬非雨季,我早就把升龙城轰下来了。可偏偏这几月是雨季。” “吴总兵,等到秋冬,早就过了三月之期了。” 吴惟忠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着急啊,请潘参军来给参谋参谋。” 潘应龙想了想,问道:“掘地道呢?” 吴惟忠指着前面两道壕沟:“潘参军,你看那两道壕沟,我们都是挖得千难万难。关键是经常下雨,一下雨壕沟就泡水,我们最后没办法,安排数万安南民夫分段施工,每段之间用木板隔开,还安排水车抽水。 壕沟如此难挖,地道更不用说了。我们尝试挖了一两百米,还折进去十几人。大雨突然来了,冲垮了外围土坝,冲进地道里,民夫们来不及跑出来,被活活淹死在里面。” “挖不了地道,就没法在城墙下埋火药,爆破开城。” 听吴惟忠这么一讲,潘应龙也觉得十分棘手。 外面雨声越来越急,仿佛天上的湖泊倾倒过来,恨不得把整个大地全部淹没。 吴惟忠脸上忧心忡忡。 “潘参军,只有二十七天了,本将无计可施,又不愿让兄弟们蚁附攻城,焦头烂额,束手无措啊!” 蚁附攻城,那就是不计伤亡攻城,用人命去博胜利。 何必呢! 太子殿下再三强调,能用火炮和谋略解决的,千万不要用将士们的性命去拼。 立下军令状没有完成,顶多被免职,要是不顾兄弟死活去博上官们的功名,被锦衣卫的坐探报到西苑,大家都得完蛋。 几年下来,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脾性。 潘应龙看着吴惟忠期盼的眼神,沉吟道:“换个办法克城,嗯,待我再看看。” 等到雨停了,潘应龙在吴惟忠的陪伴下,绕到西门,南门,驻足观察了两刻多钟,然后又转到东门。 在隆隆的炮声中,潘应龙对吴惟忠说道:“吴总兵,我有了定计,.如此这般。” 吴惟忠又惊又喜,“潘参军,这样行吗?” “据学生初步目测来看,有五六成把握。学生带来的参谋聂青,精通测绘,马上叫他带着测绘队,围着升龙城四门测试一番,能不能成就有了定计。” “好!徐副将,马上派出一队官兵,护送聂参谋和测绘队,围城测绘。”吴惟忠马上下令道。 “是!” 聂青接到潘应龙的命令后,马上叫测绘队收拾好工具。 不一会,一位军校过来拜访:“敢问是宣慰使司参谋处的聂青参谋吗?” “正是。” “在下陆战营玄七团前营左队队正王小富,奉命护卫聂参谋和测绘队。” “有劳了。” 两队合在一起,马上展开了工作。 测绘队架着望远镜和标尺,开始测绘。 王小富带着左队在周围警戒。 突然下雨,王小富带着聂青等人躲进附近一座火炮工事里。 “王队正,你是哪里人?”躲雨无聊的聂青与王小富攀谈起来。 “山东兖州曲阜人。” “哦,孔孟之乡啊!”聂青很惊奇。 陆战营大多数沿海卫所和渔民转过来的,其中三分之二是南直隶、浙江、福建和广东人,山东、直隶的偏少,王小富不仅是山东的,还是远离海边的兖州人。 “呵呵。”王小富笑了两声。 “那里不靠海啊,王队正,你怎么进了陆战营的?” 王小富恨然说道:“就因为他娘的孔孟之乡,我才被迫背井离乡,然后机缘巧合,进了陆战营。” 第二百六十三章 孔孟之乡 山东兖州泗水县城,紧挨着曲阜和邹县,也算是孔孟之乡。 王大贵和他母舅齐兴安有些手段,回到泗水县城没两天,就打通关系,让海瑞和胡广生能够进县大牢里探监。 监牢里昏暗无光,散发着阵阵恶臭。海瑞和胡广生捂着鼻子,跟在牢子身后,走在长长的过道里。 豆大的油灯亮光,摇曳欲灭。 两边的栅栏后面关着各色各样的人,有缩在一团的年轻人和少年;有神情麻木,抓着身上虱子在吃的中年人;有躺在一角,哀号惨呼的老者;有站在栅栏后面,目露凶光盯着海瑞二人的大汉;有低着头坐在地上,不断地念叨着“冤枉,我冤枉。”的穷酸书生。 牢子在前面慢慢悠悠地走着,带着海瑞、胡广生两人转了一个弯,进到里面一层监牢里。 “两位是齐老大的朋友?”走在前面的牢子头也不回地问道,语气清汤寡水。 “是的,刚认识的朋友。”胡广生答道。 “齐老大在我们泗水县是位人物,上到县尊,下到各房书办,都能说得上话。你们这个朋友,交得值啊。” 牢子慢慢走着,腰带上挂着的那串钥匙哗哗乱响。 海瑞和胡广生对视一眼,在昏暗中看到对方的眼神,默契地点点头,继续由胡广生开口说话。 “我们也是托了朋友,才结识到齐老大,真是太庆幸了。” “你们是杨鹏什么人?”慢悠悠在前面走着的牢子突然问道。 “我们是杨鹏父兄的朋友。他前些日子到山东这边来收山货,突然就失了讯息,多方打听,才知道在泗水这里吃了官司。 正好我们也来山东这边收货,他家里就委托我们来看看,要是有机会的话,看能不能捞出来。” “商贾?” “对的,我们是南直隶的商贾。” “世道不同了。现在是认钱不认人了。商贾好啊,大把的挣银子,比我们这些苦哈哈们强多了。” “这位大爷,怎么能跟你比。新官制后,你们不都是转吏了吗?吏部名册里也有你们的名字,我们这些草民都要叫你们一声官老爷。” “嘿嘿,就是个屁!太子殿下的新政是好的,可下面的和尚把经全念歪了。我们这些贱籍想鲤鱼跳龙门,补到吏部名册里去,一得祖坟冒青烟,二得有赵公明护身。” “赵公明护身?” “银子开路啊!兖州这边明码标价,想脱贱籍入吏籍,三十六两银子。数字多吉利,六六大顺。” 海瑞脸色一变,正要说话,被胡广生拉住。 我的海老爷,你那口海南口音的官话,一开腔很容易露馅啊! “还得交钱呢?”胡广生一边给海瑞递眼色,一边抢先开口。 “所以说这世道认钱不认人。我大明当官的,眼珠子里只有钱,其余的一概不认。”牢子发着牢骚。 胡广生听出来,“老哥,你的钱没凑够?” 牢子叹了口气,“这世道,就是不想让你做好人。以前我老实本分,该拿的才拿,黑心钱是一文不敢拿。 现在好了,为了子孙能应文武试,能从军入仕,拼了老命也要脱了这个贱籍。唉!这世道,就没好人活的道啊!” 走到里面一处监牢里,里面关着六人,有老有少,都分坐在两边,把中间最宽敞最干燥的地方让给一位盘坐的年轻人。 “杨鹏,有人看你来了。”牢子敲敲了栅栏,开口道。 “嘿,终于有人来看老子。”那人站起来,从昏暗里走出来,出现在摇曳的灯光中。正是王一鹗亲兵队长,义父杨顺的幼子,亲如兄弟的杨云鹏。 他一眼就认出海瑞和胡广生,脸色一阵变幻。 胡广生抢先说道:“臭小子,几个月不见,不认得你胡大哥,还有你李大爷了!” 杨云鹏讪讪地说道:“嘿嘿,我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有想到是李大爷和胡大哥你们来了。” 胡广生继续说道:“我们受你兄长所托,前来保你。说说吧,惹到谁了,被关进这里来了。问清楚我们好打通关节。” 杨云鹏眼珠子一转,开口道:“我原本在这里收山货收得好好的,都准备好行李要打道回府了,结果在九女关遇到韩家四少爷强抢民女,我一时没按捺住,拔拳把韩老四捶了一顿,然后被抓进这里来了。” 胡广生转头问牢子,“老哥,你知道韩家是谁吗?” 说着话,悄悄塞过去一块银圆。 牢子把银圆往袖子里一缩,“韩家?我们泗水县好几位韩老爷。杨鹏,你再说仔细点。” “他爹人称韩屠夫,他个狗日的装模作样的装韩老爷,他自称韩四少爷。” “哦,东门韩屠夫。以前是屠夫,只是靠杀猪发点小财,吃口饱饭。前年他家闺女被孔府三房老爷收做了妾室,马上就发了,买地置宅院,霸占了东门菜市场的肉摊档,东门进来的猪肉,必须在他那里卖,不让去别地卖。 去年还成了孔家在泗水的庄头之一,代收部分租子,更加不得了,请秀才取了字,换了襕衫直缀,端起来做老爷。他家老四,最坏不过,这两年仗着他姐姐,除了人事,什么坏事都干尽了。 杨鹏,你打了他,这事好办,也不好办!” 海瑞和胡广生一听,知道此事有玄机。 递了个眼色,胡广生对着监牢里的杨云鹏呵斥道:“小子,你尽在这里惹是非。现在你犯事的原委我们也知道了,现在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小子老实在里面待着,不敢再惹事了。” 杨云鹏看了一眼站在旁边,黑着脸的海瑞,心里一咯噔。 我做了什么孽,居然把这位都给招惹来了。 不过也好,这位一来,看你们山东还怎么清静,看你狗日的孔家还怎么逍遥。 他连忙答道:“李大爷,胡大哥,请放心,我绝不惹事,我老老实实蹲在这里当孙子!” 转出监牢,在院子里见到阳光,胡广生觉得心头一暖,在监牢里沾惹的阴晦之气,被阳光一照,似乎都退散了。 但海瑞心里越想越火。 想不到顶着至圣先师招牌的孔府,居然祸害地方、荼毒百姓到了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地步。 孔孟之乡,被这些混账搞得腥膻遍地! 胡广生趁着那块银圆的热度问道:“老哥,我家杨鹏打了韩家老四,怎么个好办又不好办?” 牢子迟疑一下,最后还是心善,开口说道:“韩屠夫窜得太快,又喜欢装斯文,非要往儒生士林里凑,可县里的先生老爷们都不喜欢他,嫌他粗鄙。 县里的县尊老爷,县丞主簿,各房案首和书办老爷们,都不喜欢他,进而也不喜欢韩四。你家杨鹏打了韩四,县里的老爷倒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只是韩屠夫连着孔家,这关系有些棘手,所以那些老爷们要价就不低了。” 说完,牢子摇了摇头,“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还是继续去找齐老大,他人面广。你们要是舍得花钱,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你家侄儿保出来。” 胡广生连忙又悄悄给牢子塞了一块银圆:“老哥,我家杨鹏在里面,还请多费心照应一二,少受些委屈,我们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牢子眼睛一亮,右手往袖子一缩,眉开眼笑,“好说,好说!你放心了,保证吃不了委屈!” 走出县狱,从巷子里绕到县衙正门,从正门看进去,可以看到院子里立着一块石碑,这是大明所有县衙都有的石碑。 太祖皇帝定下的戒石碑,正面是“公生明”三字,后面是官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海瑞往里面看了一眼,转头对胡广生恨然说道:“公生明这三字,立在这里真是天大的讽刺! 孔孟之乡,这就是天下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孔孟之乡啊!” 第二百六十四章 悲愤的海瑞 回到租居的院子里,舒友良见到海瑞,忍不住开口问道:“老爷,杨小哥能保出来吗?” 看到海瑞脸色发黑,一言不发,吓得一跳,“什么!杨小哥没了?我就说吧,天底下最凶险不过就是穷人进大牢,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唉,当年我父亲和族中长辈因为欠租被抓进大牢,才几天就报了个暴毙出来。家破人亡啊,想要谁家破人亡,就把他往大牢里一送。比丢进鬼关门还要凶险啊。” 舒友良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抬头说道:“老爷,人没了,王督宪给的疏通钱要不要还?我看还是不要还了。人又不是我们弄没的。 我们巴巴地走海路绕到东边,为了救人,老爷你在船上差点连苦胆都要吐出来。我和四位军校哥儿,都穿烂了好几双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 “休得再胡说八道!”海瑞不满地呵斥道。 舒友良双手一摊:“老爷,我知道你什么事都看不顺眼,看在眼里,怒在心里,恨不得把一切妖霾鬼祟涤清。 老爷,这世道就是这样,慢慢来,不要着急。而今太子英明,勤政爱民,下面又有老爷、王督宪这样的好官,日拱一卒,时清一步,总有天下清平的的一天。” 海瑞看着舒友良,欣慰地说道:“友良啊,成了家,有了子嗣,就是不一样,沉稳,也知道思前想后了。”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爷,我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就是块顽石,也该开窍了。” “是啊,你跟着老夫也三十年了,老夫也快古稀了。”海瑞默然一会,转头对胡广生说道:“胡军校,你跟舒友良一起去找齐兴安,商议营救杨云鹏杨哥儿的事。 我跟田生、张道去城外,找那些朝山进香的百姓们聊聊。赵宽,你留在家里待命。” 胡广生想了想,海瑞这个脾性,确实不适合掺和到蝇营狗苟之中去。 跟其他三位翊卫司军校田生、张道、赵宽交换眼神,点头应道:“好的海老爷,我们分头行事。” 海瑞依然是商贾账房先生的打扮,田生和张道是随从打扮,三人雇了一辆骡车,拉着四桶叫小饭馆烧好的凉茶,出了泗水县城,来到城北八里铺,这里是北上泰山的要道。 找了个凉棚,就近雇了位粗使老汉,把四桶凉茶摆好,让他招呼过路香客们。 “李老爷行善,烧好了解暑凉茶,香客们可随取随喝,不收分文。” 在周围席地而坐的香客们马上围了过来,有的拿着随身携带的破碗、水囊、竹筒,请老汉打一瓢;有的连碗都没有,求着老汉,轮流用那几口陶碗喝。 喝完凉茶,香客又分坐在阴凉处,歇息一会。 他们有老有少,男多女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都是困苦百姓。 海瑞走到他们中间,撩起粗布衣衫,席地而坐。香客都知道他是行善的好人,见他粗布旧衫,觉得他更是大善人。 自己都不宽裕,还挤出钱财来烧凉茶施舍给大家。 大家都含笑地跟他点头打招呼,海瑞扫了一圈,选了位六十多岁,跟他年纪相仿,看上去很精神矍铄的老汉。 “老人家,你今年高寿?” “不敢当,今年四十六。” 海瑞有些尴尬,看着比自己还要年长,其实年纪不大,只是被苦难压迫得如此苍老,继续开口问道。 “在下姓李,请问贵姓?” “李老爷,小的姓吴,族里排行老九,大家都叫我吴九。” “吴九,你是哪里人?” “曲阜吴家庄人。” “哦,那你家里几口人?” “唉!家里快没人了。” 海瑞一愣,“怎么了?”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快要饿死了。” 海瑞追问道:“家里就没有壮年吗?” “有两个儿子,大的平日里要没日没夜地给孔家种地,其它事也断不了。 一会给孔家修葺府邸,一会要给孔家修牌坊,一会要修葺城墙,一会要疏浚河道。官府、孔府,什么活都摊派到他头上,没有一刻歇息,生了病也要咬着牙硬撑,结果活活累死了。 小的刚成家没两年,去年腊月孔府年祭缺几条大鲤鱼,什么与礼不合,上面的老爷一声令下,下面的管事如狼似虎,逼着佃户们大冬天的凿冰下水,给孔府捕捞鲤鱼。 我家老二也被逼得下了水,冻坏了身子,现在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 海瑞右拳紧握,又缓缓放松,开口问道:“难道孔府不管?” “管什么?都是佃户们感念主家恩德,主动下水捕鱼,跟孔府无关。这是县里老爷和地保老爷们说的原话。 我家世世代代是孔府的佃户,要是恶了孔府,今天把田地收了去,明天我们就得饿死。” “那小哥你这是?” 吴九流着泪说道:“家里太苦,老大家的只好改嫁了,少个人吃饭就多个人活下来。留下两个娃,都才七八岁,天天跟着我们老两口下地,也干不了什么活。 老二家的要照顾躺在床上的老二,还有两岁的娃要养活。这日子眼看过不下去了。我趁着秋收还有一两个月,去泰山进香许愿,求东岳大帝和碧霞元君开恩,赐我一家老小一条活路。” 说着吴九摇晃着挣扎起来,海瑞惊问道:“吴九,你这是干什么?不再歇息一会,跟着大家一块走?” “不了,我得早点赶路。九女关要收过关费,我走山路绕过去,能省点算点。” 旁边有乡人说道:“吴九,那条山路不好说,猎户说有狼。还是走九女关,给孔家交点过路费好了。” 吴九想挤出一丝苦笑,可脸上愁苦太多,根本挤不出来:“交不起啊,有狼也得去。遇到狼,多少还机会逃得一条生路。 可这日子要是再这样过下去,我们一家一点活路都没有。” 海瑞站在凉棚外,看着吴九远去的背影,紧握着拳头,太阳穴上的青筋暴现,一直等到吴九的背影在山脚转过不见,才回到凉棚,一脸悲愤地对田生、张道说道。 “当年孔夫子在泰山侧哀叹苛政猛于虎,进而寻求仁政亲民大同之道。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子孙后代千年后欺凌乡里,凶狠赛过虎狼! 可悲可恼可恨啊!” 田生说道:“老爷,听闻当代衍圣公常年居住京师,在太学求学,尚未回乡。孔府由其它房执事。” 海瑞看了他一眼,喟然道;“老夫知道你的意思。为尊者讳。当代衍圣公远居京师,曲阜孔府这些腌臜事都是其它房执事所为,他毫不知情,是不是?” 田生和张道对视一眼,面露尴尬。 衍圣公,天下读书人敬仰的楷模,真要是爆出荼毒乡里,如狼似虎的丑闻,真得叫人情何以堪。 “当代衍圣公已经二十多岁,不是幼冲之年。他享受着孔府的锦衣玉食,口口声声却说对这些锦衣玉食的来处一无所知。 如此糊涂之人,如此毫无担当之人,也配叫衍圣公?” 田生和张道听出来了,海青天心里起了三昧真火,动了真怒! 两人唏嘘不已。 此前在河南东边州县微服私访,就听说过东边山东的情况,说世家豪右侵并土地,鱼肉百姓,尤其是以曲阜孔府为烈。 有人称道,山东近半土地在孔府名下,近半百姓是孔府佃户。 以为人云而已,想不到进入兖州,亲眼一见,孔府在地方作威作福、荼毒百姓还超出了传言。 这就是孔圣人的后裔?! 难怪天下世风日下,儒生士林从根子上就不正啊! 喝了凉茶,休憩得七七八八的百姓们三三两两站起。 “走了,走了,赶早走,尽早过了九女关。” “听说孔家要涨过关费了。” “又涨,为什么?” “还不是看着过关的人多,想狠狠捞一笔。” “坏良心的玩意啊!” 议论的话随着风吹过来,飘进海瑞的耳朵,就像耳光一下又一下地抽在脸上。 他闭着眼睛,长叹一口气,转头道:“走!”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下定决心的海瑞 海瑞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卷着衣袖,铁青着脸,看着田生、张道连同粗使老汉和车夫,把四个木桶搬上骡车。 车夫跳上骡车前杆,一甩鞭子,“驾!” 骡马晃晃悠悠地启动,沿着官道走动。 田生和张道知道海瑞恼怒,不敢近身,走在一边,装模作样地说着话。海瑞走了一段路,转头看到粗使老汉在车后面慢慢跟着,放慢脚步,跟粗使老汉并肩走着。 “老汉,有五十岁了吗? “五十有五。”老汉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答道。 “这么大年纪还出来找活做?” 老汉是在北门外随意找的,那里有个自发的集市,有卖鸡鸭的,有卖针头线脑的,还有聚在一起等揽工的。 “没法子,官府新行了什么鞭子法,什么都要折色成钱。我们庄户人家,除了在土里刨吃的,没有其它的来钱门路,只好出来揽个零工,赚个几文钱。” 一条鞭法! 海瑞心里默念了一声。 高拱以户部尚书入阁后,火急火燎地推行新政,除了继续清丈田地,还在京畿、山东、山西、河南试行一条鞭法。 “是啊,庄户人家挣钱的门路少啊!”海瑞点点头,“听说南直隶、两浙那边多兴工厂,挣钱的门路多。” 老汉摇了摇头,“我也听说过。隔壁村里有人去过南直隶,说起过那边的光景,跟我们山东是天上地下。 只能说我们命不好,投胎在这个地方。好活歹活,先把这辈子过完了再说。” “这里不办工厂吗?” “办什么工厂哦! 我听庄里的米秀才说,临清有几位商贾来我们泗水,准备开个面粉厂,结果被孔府的一个亲戚,联手县里府里的案首老爷,把钱骗得精光,连人都被抓进大牢里,准备弄死,幸好里面有一位跟京里兵部尚书胡老爷沾着亲,这才囫囵活着回去了。” 山东临清商籍近半是徽商,徽商出自南直隶徽州。胡宗宪原籍绩溪县,徽州下面的一个县。 “不办工厂,不兴商贾,百姓们如何挣钱,没钱怎么缴纳折色税赋啊。” 老汉背着手摇着头,“谁说不是呢。上面的官老爷只管催逼完缴,从来也不管百姓们的死活。” “本地官府也不管?” “管什么?府里县里都是孔家的狗啊。” 走到北门前自发的集市,突然看到有男子在卖女。 他头戴生员巾,身穿满是补丁的襦袍,看着像是位书生,缩在墙角,脸转向另一边。 在他前面,跪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眉眼秀丽,头上插着一根草。 海瑞阴沉着脸。 这样的情景他见过许多次,书生读书不成,沉溺于赌坊,倾家荡产,只是可怜了这女孩。 旁边有人在议论。 “虞秀才这是遭了什么难?” “他家的老宅被方三千给看上了,构陷了一番,逼得虞家倾家荡产,不仅丢了老宅,他老父亲还被活活气死。 现在他一家五口躲在城东陆判破庙里,据说他老娘得了病,眼看没气了。还有一家子要活下去,只好卖女活命了。” 有熟悉的人一说,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唏嘘感叹。 “方三千真是越来越猖狂了,连秀才都敢构陷。” “屁的的秀才。虞秀才只是县里的童生,还没考上秀才。只是街坊邻居叫习惯了。” “唉,孔家就是我们山东的天,谁跟他攀上关系,就可以横行霸道,作威作福。韩屠夫,还有这方三千,据说他亲娘是当代衍圣公的奶娘。 衍圣公的奶兄啊,同乳兄弟,县太爷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方员外。” “可不是啊。方三千在我们泗水城里,横着走啊。” “前两年不才扩修了宅院,又要扩修了?” “这两年又弄了些田地,去年又收拾了几位临清的商贾,发了财,张罗着纳了几房妾室,养了个戏班子,宅院当然不够用了。” “虞秀才把宅院卖于他就是,都是街坊邻居的,何必闹得生分。” “呵呵,你是不知道方三千的厉害,他还有个外号叫貔貅,只进不出。他给虞秀才开出的价,市价的零头都不到,虞秀才一家怎么肯卖? 呵呵,方三千就等着你不卖,他才好显弄手段,杀鸡骇猴。好了,虞秀才一家家破人亡,被赶去破庙里住,还在坐观的左邻右舍,全都忍痛,低价把院宅卖给方家。” 虞秀才转过头来,脸流满面地说道:“不要说了,街坊邻居们,不要说了。求求你们,哪位好心人,把我家芸儿买了去,不要再跟着我们受苦。” “欺男霸女,巧取豪夺,居然猖狂到了这个地步。”田生和张道摇着头感叹道,转头看了一眼海瑞。 海瑞脸色铁青。 他微服私访州县数以百计,比这更惨的人间悲剧见过不知几凡。 只是今日让他出奇愤怒的是,这事发生在曲阜邻县,逞凶作孽的孔家亲戚,依仗的是衍圣公的权势。 身为儒生,启蒙起就熟读圣人经义,牢记圣人教诲,忠孝仁义礼,时时记在心中,为民立心,为国立功。 可是最应该成为儒生们楷模的孔家,却欺凌百姓,为富不仁。 不仅他们自己不仁无德,攀附在他们身上的那些藤蔓、爪牙,更是变本加厉地鱼肉乡里,无恶不作,比其它地方的劣绅恶霸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道。”海瑞轻轻叫唤着。 “李老爷。” “把虞秀才一家接到我们住的院子里去,再请郎中给虞母看病。” “是!” 海瑞回到住所院子里,径直回到屋里,关上门,赵宽也不敢问,只好悄悄向田生打听,很快两人长吁短叹,唏嘘不已。 不一会胡广生和舒友良回来了,看到这样子,四人嘀嘀咕咕一会,舒友良走到门口。 “老爷,我们跟齐兴安谈妥了。他帮忙周旋了一番,泗水刑房案首愿意帮忙,不过开出了一百六十块银圆的价码。 还有齐兴安的好处费,其它打点费用,总共两百块银圆。老爷,这钱你看要不要出?” “出!”海瑞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这钱又不是老爷我出,是王子荐从自个的津贴里掏出来的。花的是他的钱,又不是本老爷的钱。” 舒友良在门外说道:“可不,不是老爷你的钱,你花起来当然不心疼。幸好也是王督宪的钱,要是花老爷你的钱,以后传出去就是个大笑话。 海青天花钱从泗水县大牢里捞人,是他娘的泗水县感到荣幸呢,还是他娘的杨云鹏感到荣幸?” “你这个狗才,少呱噪!早点把杨哥儿救出来,早点了事走人!”海瑞在房间里大骂道。 “好,好,你是老爷,只管指使人,我这狗才使劲地跑我的狗腿。” 又过了半个时辰,张道雇了一辆驴车,把虞秀才一家给拉了回来。 舒友良看着又惊又喜,有些不知所措的虞秀才两口子,十来岁的女儿虞芸儿,七岁的儿子虞遂良。还有躺在驴车上病得迷迷糊糊,不知还有几口气的虞母。 得知是海瑞做好事,舒友良跳到门口,对屋里的海瑞说道:“老爷,善事要量力而为啊! 我们行囊里的旅资不多了,再做一两桩善事,我们主仆俩就要重操旧业,如当年你应春闱那样,乞讨进京了!” 吱嘎一声,海瑞开门出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王家兄弟 海瑞黑着脸,不客气地对舒友良说道:“你这狗才,满院子就听见你一个人在这里叽里呱啦。” 虞秀才带着浑家和儿女连忙上前磕头:“恩人大老爷,谢你活我一家性命啊。” 海瑞不在意地摆摆手:“暂且只能救你一家。先在这院子里住下。这院子分内外两院,你们有女眷,住内院。 等我们把事办好,带你们离开泗水。你们可有亲眷可投?” 虞秀才迟疑一会答道:“恩人老爷,我们虞家原籍绍兴上虞,曾祖中举人,迁泗水县丞而致仕,进而在此落籍。 上虞故里,好几十年未曾联络,早就无亲可投。学生浑家的娘家,也断了联络十来年。” “那你们届时跟着先回淮安,再给你们寻条活路。”海瑞当机立断道。 “谢恩人老爷。”虞秀才两口子带着儿女又连忙磕头。 “你们不要再磕头了。我家老爷这辈子不知活过多少人,要是全来磕头,这泗水县城都挤不下。” 海瑞瞪了舒友良一眼,两人一起把虞秀才一家扶起,叫张道、赵宽帮他们安置,然后掏出一张纸条给舒友良。 “去街上给老爷置办些东西。” 舒友良一看目录,顿时觉得不好:“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海瑞瞥了他一眼,“老爷我做事,用不着你管!” “我的老爷啊,太夫人、夫人,还有少爷小姐都在府上等着你回去啊,你可千万不要犯浑啊。” “你个狗才!还管起本老爷的事来了,信不信我马上打发了你走!” 舒友良长叹一口气,“好吧,你这驴脾气,谁劝得住啊。行,我这就去采办,大不了我陪你一起犯浑!” 虞秀才一家看着这对奇葩主仆,主人不像主人,仆人没有仆人样。 田生和赵宽却是早就习惯了,“虞秀才,一起吧,帮着你们归置归置!” “多谢两位壮士。” 田生和赵宽帮虞秀才一家在内院忙碌,胡广生向海瑞汇报情况,张道在院子里守着,舒友良晃晃悠悠地出来。 才走了半条街,突然遇到熟人,王大贵。 正好,这泗水县城里舒友良又不熟,请王大贵带路,照方抓药,又快又省事。 王大贵欣然应允。 这可是他舅舅的大客户,必须照应好! 带着舒友良转了一圈,把海瑞要买的东西都买好,王大贵有些奇怪:“你家老爷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管他干什么,反正没好事!”舒友良嘴巴撇了撇,“不管他,哥哥我请你去喝两盏,届时把酒钱算在采办费用里。” 王大贵嘿嘿一笑,不吃白不吃,跟着舒友良进了一家不大的酒楼。 点了一荤两素的下酒菜,再叫温了一壶酒,两人对坐喝了起来。 “王哥儿,你真是泗水县的人?听你口音有点不像啊。” “舒哥儿不亏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耳朵灵。不瞒你说,我原籍莱州灵山卫,家父世袭百户。 我两三岁时朝廷调家父到任城卫,守孔庙,护衍圣公府,家父举家迁居曲阜,还续弦了泗水城齐秀才之女,也就是舅舅齐兴安的姐姐。 三年前,家父撞破孔府某人的丑事,于是被构陷丢官。家父郁郁而终,继母随后也病故,我们兄弟俩无钱,无法扶父母灵柩回灵山卫祖坟安葬。 幸得舅舅怜悯,在齐家族地里划了荒地,安葬了家父和继母。” 舒友良一听就听出意思来,“王哥儿,你盘桓泗水,四处钻营,不止是结庐守孝吧。” 王大贵嘿嘿一笑:“舒哥儿看破不要说破。大家都是被孔家坑苦的人,心照不宣。” “不说,不说。码得,这孔家气数已尽,居然惹了这么多仇家。”舒友良举起酒杯,敬了王大贵一杯。 “咦,王哥儿,刚才你说你兄弟俩,你还有个兄弟?” “是的,我还有个弟弟王小富,乃继母齐氏所出。 两年前托了家父旧友同袍的门路,叫他投军去了威海卫,进了大明水师威海营,后来又转去了陆战营,这会正跟着兵部胡尚书在南海,打狗日的安南莫氏呢!” “胡兵部,汝贞公。” “舒哥儿也认识胡公?” “哈哈,这天地看着大,其实也小,转来转去,都是故人啊。”舒友良哈哈大笑,“你弟弟在汝贞公手下,绝对大有前途。到时候混个六级勋爵回来,光宗耀祖。” 王大贵双眼闪着寒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恨恨地说道:“光宗耀祖是吾所愿,以报父仇更是吾等所愿!” 安南升龙城南门外,一处明军木棚工事里,王小富对聂青说道:“聂参谋,咱们完成任务了?” “潘参军要的地形数字,都测完了,我们回去了。” “等雨停了再走。” “好。” 看着外面连绵不绝、似乎淹没了整个天地的大雨,王小富对站在旁边的聂青说道:“安南这里的雨,真是邪乎,下起来没完没了,好像这里的龙王,比别处的龙王都要勤奋,太他娘的勤奋了。 这么多的雨水,要是分三分之一给我们山东,给我们中原,年年都是好收成。”说到这里,王小富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黯淡。 “收成再好,也只是富了孔家这样的世家大地主,多收了几石,又能多开一席酒宴。 百姓们该挨饿还得挨饿。风调雨顺,好收成,对于百姓们来说,仅仅是保证他们不会饿死。 要是少雨干旱,天灾之后必是人祸。人祸比天灾更凶猛。天灾只是饿死人,人祸却是要吃人。” 聂青转头看着王小富,听着他嘴里的叨叨,没有出声。 雨停了,王小富带着本队护送聂青和测绘队回到了前敌指挥所。 潘应龙接过测绘数字,趴在桌面上,在舆图上来回比画了许久,最后狠狠一拍桌子。 “吴总兵,此计比较冒险,但打仗嘛,哪有不冒险的!干不干,你最后拍板!” 吴惟忠再确认一遍,“潘参军,此计可行吗?” “可行。总比你这么一炮一炮的轰,轰到猴年马月要强!” 吴惟忠咬咬牙说道:“那就干!本将在胡督宪那里立下的军令状,南海水陆两军向太子殿下许下的军令状,三月已经过去两月,拼了!人死卵朝天!跟他狗日的老天爷拼了!” 潘应龙哈哈一笑:“没错,拼了!这次灭莫氏之战,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升龙城里的莫氏军民,而是老天爷! 我们要想按期完成军令状,就得跟老天爷拼一回!” 说完,他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吴惟忠:“吴总兵,你帮忙准备好目录上的这些东西,再调一队骁勇给我,要敢玩命的!” 吴惟忠接过纸条,边看边说道:“我老吴麾下的,都是骁勇敢玩命的。潘参军要人,就把护卫测绘队的那一队调给你。” “他们会操船吗?” “陆战营都是从水师转过来的,操船弄帆是吃饭的基本功。” “那好,那我们赶紧干,加油准备!” 三天后,升龙城南门外明军前敌指挥所大帐里,聚集着数十将领和上百校尉,潘应龙开始布置任务。 “经过三天苦干,各项准备都好了。刚才我出去转了一圈,检查了一遍,都妥当了。现在我部署如下” 潘应龙把任务一一布置下去,最后说道:“今天是个黄道吉日,灭国功成,就在今日!吴总兵,请下令吧!” 吴惟忠拿起令旗,对着众人喝道:“灭国功成,就在今日,众将校听令!” “在!” “遵令而行,开始!” “是!” 第二百六十七章 固如金汤的升龙城 雨又开始下,哗哗声就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个声音, 潘应龙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一处山丘上,身后站着同样穿蓑衣戴斗笠的吴惟忠、王小富等人。 “洮江入海,分十余条河道,悉数在升龙府以北分路。主河道分南北两路,北路过海阳以北直入下龙湾。南路过兴安直下太平岛。 其余河道大小不一,升龙城以西十五里,有一条分支,宽不过三百米,深不过十余米,叫春梅河,蜿蜒不到百里,又汇入南路主道。 我们破城之计,就在这条河道上。” 王小富出自军户百户世家,兵书是自小熟读的,听到潘应龙这么一说,顿然开悟。 “参军要行水计,以大水倒灌升龙城。” 潘应龙哈哈一笑,对吴惟忠说道:“吴总兵,你麾下兄弟有勇有谋啊!” 吴惟忠嘿嘿一笑,“那是自然,都随我。” 潘应龙继续说道:“我叫测绘队围着升龙城测绘周边的地形。升龙城一带地势平坦。现在是雨季,江面高涨,现在升龙城周围陆地,比江面只高个一两米。 西边略高,只比洮江江面高了三四米,北面最低,只比江面高不到半米。 我军围城,在升龙城外掘了两道壕沟,垒了一道高二十米的土坝。这几日,我们动员安南二十万民夫,冒着大雨,把土坝加固,悄悄改了壕沟,从西直通北门。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说完,潘应龙眼睛盯着王小富,吴惟忠及其身后将领们也随即看着王小富。 王小富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参军,请下令,让属下干什么?” “让你玩命!”潘应龙大声说道,“不管最后能不能活下来,王小富,你和你的兄弟,都是破升龙城,灭安南莫氏的首功!” 王小富默然十几息,拱手对吴惟忠和潘应龙说道:“愿为大明誓死效命!” 潘应龙和吴惟忠打头,其余将领们一起,弯腰拱手,对着王小富作长揖。 大雨更大,打着众人身上,雨水冰冷,但大家的心,却逐渐发烫。 春梅河面上,升龙城西南二十多里,正好有一处拐弯,河面变窄。 河面上有蜈蚣船来回地行驶,河岸两边各聚集着数百上千人,在大雨中奔走忙碌着。 河岸两面泥地里,密密麻麻打下了两三百根木桩,粗绳在木桩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全部系在六条铁链上。 铁链横穿江面,直通到对岸,也被如此这般紧紧系在两三百根木桩上。 “铁链锁江啊!这么长的铁链,费了多少铁啊。”有人一边忙碌一边议论着。 “反正把辎重营的铁都收刮干净了,甚至还熔了二十几门大炮。幸好下龙湾那边多煤,多修直炉,紧赶慢赶才铸好这六条铁链。” “对面摇旗了,叫我们合力把铁链拉紧。”有人大声招呼。 有节奏的号子声在两边河岸上响起,穿透雨声,回荡在河面上。 铁链被慢慢拉起来,悬在河面上两条,半隐在河面上的一条,还有三条沉在水里。此时可以看到,六条铁链上,互相之间还横挂着略细一点的铁链,交织成一张张铁网。 现在河面上的两条铁链上系满了红色布条,在雨水河水浑然一色中格外显眼。 两边摇旗通讯,确认无误后,一人打出一发信号弹。红色的信号弹在大雨中飞行,刺破灰蒙蒙的雨幕,显得格外刺眼。 等了半个小时,河上游漂下来一艘大船,看船型,应该是缴获的安南官船。 它的甲板比河面高不了多少,满载了货物。船头船尾,三四十位船工赤膊着上身,紧张操控着大船。 河岸两边的人看着大船漂下来,纷纷涌到河边,举目眺望,努力在灰蒙的雨幕中寻找船只的身影。 船头的船工看到前面星星点点的红布,知道要靠近铁链,一阵高呼后,大船缓缓打横,用右侧船身狠狠地撞在铁链上。 轰隆声响,紧接着又是嘎吱让人牙酸的挤压木头的声音,在灰蒙的雨幕中,那艘大船稳稳的横在铁链前。 成功了! 春梅河两边数千人爆发出欢呼声。 接着一艘又一艘满载着的安南大船横在铁链上,不到半个小时,十艘大船首尾相连地横在河面上,正好贯穿整个河面。 船上的船工纷纷离开,只留下四五人在船上。 留下的人开始凿船,放水入船舱里。 里面原本堆满了草袋装满的泥沙石砾,一放水进来,船体缓缓下沉,那四五位船工也及时跳上小船,离开回到岸上。 第一批十艘大船沉到河底,把汹涌的河水挡了一半,紧接着又陆续漂下来十余艘大船,被铁链拉住,自沉在第一批沉船的船体上。 大部分河水被猛地挡住,铁链加二十艘装满泥土石砾的大船,形成一道堤坝,以下的春梅河河床逐渐变干,无数的鱼在卵石和砂砾上乱跳。 此时的雨突然停了下来,随着两岸的十几面红旗招展,从河堤上涌出数万人。 冲在前面的是明军水师的工程营,身后是分队的安南民夫,他们扛着木头和木板,推着装满砖石的独轮车,向潮水一般,从两岸涌下被截流的河床里。 在工程营工匠指挥下,安南工匠们迅速用木头和木板搭建支撑铁链和沉船的堤坝框架。 搭建出一段堤坝框架,上万安南民夫用独轮车源源不断地往里面填泥土石砾,还有许多砖瓦。想必是附近被拆毁的安南官衙和大户人家的庄园府邸。 数万民夫像蚂蚁一样,蜿蜒成十几条长龙,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南海宣慰使司宣赞局宣赞使杨凤鸣,带着几十个文宣队,分在各处,冒着小雨,大声说话唱曲。 文宣队大部分是安南艺人,或打着快板,或唱着安南俚语俗腔,用安南话说着同一个意思。 大家加油干!打下升龙城!灭了莫氏! 灭了莫氏,大明分给大家的田地宅院就永远是大家的,不用再担心被人夺走! 泥水横飞,铁链拦住的沉船间隙时不时喷出一股河水来。随着河水越涨越高,六根胳膊粗的铁链被沉船冲得吱吱乱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掉,然后河水骤然决口。 可是上千大明工程营工匠和数万安南民夫视而不见,他们手脚飞快,或搭建框架,或倾倒泥石。 到傍晚时分,一道长三百多米,高二十米,横跨春梅河河床的堤坝,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数万人在河岸边欢呼雀跃,这些人高举着双手,流着泪高声嘶吼着,这些安南民夫,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可以驯服一条上千年一直都桀骜不逊的汹涌河水。 早在中午时分,被截断的春梅河河面就上涨了四五米。 潘应龙一声令下,明军炸开春梅河东面的堤坝,河水呼啸着冲向陆地,先是向北冲去,结果被明军修筑的堤坝拦住,只好调头向东。 刚冲过去不到五六里,被明军在升龙府北面和东面修筑二十多里长,高二十多米的土坝拦住,只好又调头,向南边的升龙城冲去。 浑浊泛红的河水汹涌而来,冲到升龙城北门,被高耸坚固的城墙挡住,顿于城下。城墙上的莫氏守军刚才被突然而至的洪水吓得心惊胆战,这时终于放下心来。 哈哈,我们升龙城墙高城固,你们明军用火炮轰不垮,用洪水也冲不开! 我们固如金汤!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克升龙城 此时雨停了,太阳从层层乌云里钻了出来,天地间变得澄清,随着温度上升,蒸发的水气加重,变得更加湿热。 升龙城以北五六里的一处山丘,是明军修筑的围城,现在成了拦洪的堤坝的重要支点。 这里停着一艘中型沙船,船尾还系着两艘小船。 山丘上,潘应龙盯着王小富,再一次问道:“王队正,你的任务记住了吗?” “潘参军,属下记住了!” 王小富毅然答道。 旁边的吴惟忠说道:“升龙城能不能攻克,就看你们的了!” “吴总兵放心,就是拼死,我们也要打开升龙城!” “好,拿酒来!给王小富和全队弟兄们壮行!” 一碗碗米酒被端了上来,王小富和挑出来的四十名弟兄,一人一碗米酒。 “敬诸位弟兄马到功成,我等且侯弟兄们凯旋归来。干!” “干!” 喝完之后,陶碗被随手一甩,丢在了泥地上。 王小富扎了扎腰带,转身率先走上挑板,其余弟兄鱼贯而行,跟着从挑板上了船。 春梅河倒灌进来,土坝到升龙城之间成了一片泽国。浑浊泛红,波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晃得船体一摇一摇。 “扬帆,启桨。” 王小富大吼一声,十几名弟兄升起蓬帆,二十几位弟兄划动船桨,船体缓缓启动,调了个头,顺着洪水向升龙城而去。 王小富站在船尾,看着前方,时不时给旁边的舵手老王发号施令。 “小心点,避开那棵树。” “绕开,绕开,那里有座山包。” 看着升龙城越来越近,他走到甲板上,对弟兄们说道。 “老王,待会瞄准点,我们对着升龙城北门撞过去。船头装有撞木,可以稍微缓冲一下,再打横。 兄弟们一起动手,用船桨、竹篙撑住,我们的船娇贵,千万不要被城墙撞坏了。 等船靠在一起,我自会处置,然后大家一起跳上船尾的小船,使劲划,离得越远越好。不过那会城墙上的莫氏兵马肯定会放箭,安南火器厉害,说不定还会放铳。 小船上备的有盾牌,没有划船的举着盾牌,给划船的弟兄们挡一下。先拼命离开那里再说。 兄弟们,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众人齐声应道。 王小富又回到船尾,站在舵手老王旁边。 看着远处的升龙城,在一点点地变大,舵手老王开口了。 “王队正,打完了莫氏,你想干什么去?” “想回家一趟。”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老王嘿嘿一笑。 王小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北方。 兄长现在如何?找到报仇的机会没有。如果没有,那就算了。自己下次回去,也把他带出来。 自己这一身本事都是他教出来的,他从军,比自己更有出息。 孔家是庞然大物,就算自己立下赫赫军功,授勋封爵,还是扳不倒他们。不如放下,活得好好的,成家立业,光宗耀祖,这也是父亲在天之灵希望自己兄弟能做的。 王小富反问一句:“哥,你呢?” “嘿嘿,我要回广州轮休去。广州城繁华,比香江那座新城过得舒坦多了。这次打下升龙城,你升官,我发财,老子要好好快活一番。” 王大富忍不住看他一眼,老王是泉州同安人,嘉靖年间闹倭寇时他一家老小,包括老婆孩子,全部死在战火中。他自己也稀里糊涂地入了海贼。 后来官兵剿贼,他跟着同伴们投降,入了水师,七转八转进了陆战营,成了王大富的手下。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哥,攒点钱吧,再娶个婆娘,给你老王家留个香火。” 老王把着船舵转杆,沉默了十几息,嘿嘿一笑,“我烂命一条,朝不保夕,谁看得上啊。再说吧,再说吧。” 王小富知道他心动了,想着跟上面说一声,看能不能从官府负责婚配的寡妇里给他选一位。 老王掌舵的水平很高,船如离弦之箭,却准确地撞在升龙城北门门洞里,船头咣当一声,整个船猛地一抖,缓缓地停了下来,船身开始打横,随着吱嘎声响,贴着城墙靠住了。 城墙上一片慌乱,奔走相告,人声脚步声混成一块。 王小富从船舱钻了出来,顺手把临时加盖的铁栅栏门用两条铁链缠上,加了五把锁。 “走了,走了!” 王小富看了一眼头上的城墙,有守军探出头,往下面看。 “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我们赶紧上小船走了。” 兄弟们连忙从各处跑出来,向船尾跑去。 王小富对老王说道:“哥,走了!” 老王苦着脸说道:“死扑街啊!我走不脱了。” “怎么了?”王小富惊问道。 “水流太急,我要是不扳住船舵,船会从城墙上飘开的。我再等会,等引线快燃完我再跳水就是了。我水性好。” “码得,你水性再好也没用。这船里装了三千斤火药,引线五分钟燃完,现在过去两分多钟了,你跳个卵子的水啊!” “不行,我不扳住船舵,船就会飘走,离城墙远了,不要说三千斤火药,三万斤火药也不管用。 这段城墙被我们炮击了两个月,塌了几回,正合适炸开。走了,王队正,不要管我,走了!弟兄们都在等你!” 王小富泪水哗地一声流下来,心如刀绞。 他刚入陆战营,虽然是哨官排长,可很多事情是老王手把手教出来的。 “你头壳坏了,还有那么多兄弟等着,你想拉着他们一起死啊!”老王急了,扬声大骂道。 王小富使劲地点点头,转身要走,老王在身后说道:“我是泉州同安苧溪人,记住了小富子,以后出海从那边过,记得给我倒杯酒喝。” 王小富头也不回地跑着,腾空跳进小船里,大吼道:“走,走!” 两艘小船的人划船的划船,举盾牌的举盾牌。 城墙上的守军也反应过来,对着越行越远的小船射箭,还有砰砰的火铳声响。 一分多钟后,两艘小船离开了射程,飞快地向最近处的堤坝划去。 王小富再又忍不住,抱头嚎啕大哭。 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众人心情沉重,都忍不住转头,看向那艘靠在升龙城下,孤零零的沙船。 有守军放下绳子,从城墙上降到船甲板上,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很快在船尾看到了拼尽全力,扳着船舵的老王。 看着围过来的莫氏守军,老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咧开嘴嘿嘿一笑,“塞林木,你们这些大颗呆,看你们面相,跟老子一样,都是夭寿鬼啊,” 莫氏守军围着老王,听着他嘴里叨叨,不明就里。 沙船船舱里,被王小富点燃的五根引线,最短的那根终于燃完,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柱黑烟,整个升龙城都被震得摇动不已。 被炸开的残砖碎砾,站在空中飞了好一会,才纷纷落在水面上,黑烟被风缓缓吹散,看到升龙城北门被炸开一道上百米的口子。 洪水正从缺口处汹涌地冲进去,同时不停地冲刷着两边的残墙。 升龙城墙也是外包砖,内夯土,外砖被炸开后,里面的泥土在洪水冲刷下,不停地坍塌,缺口不停地向两边扩张,越扩越宽。 到傍晚时分,春梅河那处拦河堤坝完全筑好,继续不停地加固。 被拦截的春梅河越涨越高,顺着明军设计好的路线,不停地向升龙城冲去,顺着被扩大到两三百米的缺口,冲进城里。 洪水从北门缺口冲进城里,很快又被东南西三面城墙从里面给挡住,整个升龙城成了一个蓄水池。 一米、两米、三米,城里的水位越涨越高,到傍晚时分,升龙城里的水位最高达四五米。 此时的房屋建筑普通不高,两三米高的洪水,足以淹没大半城区,四五米高的洪水,就是灭顶之灾。 潘应龙、吴惟忠等人在北边最近的堤坝上举着望远镜,眺望着已成泽国的升龙城。 吴惟忠心花怒放地说道:“潘参军妙计!升龙城现在成了养鱼的水池子了,十万跟随莫氏的军民,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潘应龙答道:“升龙城陷落已成定局,先泡它一夜,反正它四周都被我们围死,想跑也没法跑。等明天天亮,再点起数百哨船,搭载陆战营慢慢靠近,先占据城墙,再四面合围。” 吴惟忠欣然道:“好!先占据城墙,再四面合围。要是敢负隅顽抗,老子调水师的炮舰,直接开到城墙下,顶着他们胸口开炮!” 两天后,升龙城十万军民死伤过半,城里水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尸体。活者无衣无食,又累又饿,成群结队地向明军投降。 辅政大臣驸马岸郡公莫玉辇、石郡公阮敬升等莫氏重臣,纷纷请降。 见事不可为,莫氏摄政,谦太王莫敬典杀幼主、侄孙莫茂洽,与儿子唐安王莫敬敷、辅政大臣应王莫敦让、部将阮倦、莫玉等人,与乘船攻入城的明军血战到底。 入夜之前,升龙城再无抵抗,完全落入明军之手。 吴惟忠和潘应龙一边联署写捷报,一边下令拆除春梅河拦河堤坝,挖掘沟渠,泄水干城。 但升龙城被大水浸泡三天三夜,坍塌大半,终究被废弃。 捷报被快船载着,火速向北而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通知你,不是跟你商量 朱翊钧在西苑大光明殿里召见葡萄牙使节莱昂。 莱昂一行人跟着李超的青龙水师赶到大沽,却被安置在隔离区里,待了十五天,无恙后才安排坐上蜈蚣船,沿着卫河和北运河潞河,直达通州,再在四方馆里住下,一边由鸿胪寺官员教授朝拜礼节,一边排期等候召见。 “外臣莱昂拜见大明太子殿下。” 莱昂老老实实地按照大明礼节,跪拜磕头行礼,嘴里说着他这段时间练得最熟的一句官话。 “起身!” 莱昂起身,鸿胪寺的通译跟着起身,站在他身后。 “你叫莱昂,是葡萄牙贵族?” 莱昂有些尴尬,但不敢说谎,这种事很好查的。 “回禀大明太子殿下,在下只是葡萄牙海军中级军官,被葡萄牙驻果阿总督任命为满剌加副总督兼军事指挥官。” 朱翊钧听了通译翻译的话,问道:“你们葡萄牙在东方最高长官是驻果阿总督?” 莱昂一愣,发现这位大明的实际最高统治者,虽然年纪不大,但思维十分敏锐。 “是的。我们葡萄牙在东方最高长官是驻果阿总督。” “那孤叫你们放弃壕镜,放弃满剌加,退守天竺,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印度,你们驻果阿总督敢不敢向大明开战?” 朱翊钧如此直白的话让莱昂一愣,也让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开口道。 “殿下,我们与大明签署的租借壕镜条约,是正常的商业条约。壕镜的主权还归大明,我们拥有管理葡萄牙人内部情况的基本权力,我们葡萄人遵纪守法,愿意做大明最忠实的仆人。” 莱昂连忙辩解道。 他这段时间做过大量的工作,也花钱向大明商人、文人们多方学习,了解大明风土人情和朝堂模式,知道大明自诩天朝上国,自好面子。 要是说占了大明一块地,拥有自治权,马上就翻脸,到时候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愿意做大明最忠实的仆人,口惠而已。 赚钱,不寒碜! “广东地方禀告,自隆庆元年以来,查获拐贩妇女入壕镜,卖为你们葡萄人佣妇妾侍案二百九十六起,解救妇人一千一百四十五人。” 莱昂马上辩解道:“殿下,这些都是上国不法之徒,从各地拐贩而来,我们葡萄牙人并不知情。” “一个两个你们不知道尚且可以理解,一千一百四十五人,你们都还不知情,是死人吗?没有需求,就没有买卖。你们葡萄牙人以商为本,这个基本道理不懂吗? 没有需求,那些不法之徒会四处拐贩良家妇人?甚至杀害家人,抢夺女子!祸根是你们,现在转头说不知情,你当孤是傻子,当大明上下是傻子吗?” 面对朱翊钧步步逼问,莱昂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是军官,不是专业的外交人员,只是在满剌加有身份地位的葡萄牙人高层里,他说话最好听,才被公推为出使大明的使节。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嘉靖十四年(1535年),你们葡萄牙人贿赂广东地方官吏,取得在壕镜渔村停靠船舶和进行贸易的权利。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你们以曝晒水浸货物为由上岸居住,并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起,堂而皇之地在壕镜定居,还组织什么市政局,要进行什么自治。” 朱翊钧冷笑几声:“你们这些葡萄牙人,居然跑到我大明搞什么自治?什么自治?欺凌妇女,视我大明主权为无物是吗? 莱昂,你们葡萄牙人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大明跟天竺土王一样,软弱可欺? 还是如坤洲,也就是你们嘴里的非洲,那些黑人土著一样愚昧无知? 你们跟西班牙人,还真是同拜在保罗跟前,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西班牙人十几条破船,三四千人就想着要征服我大明,把我们变成第二个印加帝国。你们呢,步步为营,工于算计,要在我大明土地上建立殖民地!” 朱翊钧说到这里就来火! 我没穿越之前你们建立殖民地,我穿越之后你们还要建立殖民地,合着老子白穿了? 莱昂听着朱翊钧严厉的语气,心里一阵惊慌。 以前在满剌加,只是间接接触到大明,对它的实力没有什么切身感受。 这次北上,一路所见所闻,莱昂深刻意识到,大明是一个庞大的国家,它的国土、它的人口、它的经济、它的实力就算是整个欧罗巴加在一起,也不够它打得。 以前的大明可能迷迷糊糊在睡觉,可现在它醒了。 莱昂在三宝府龙口港看到数百艘大明战船,单对单可能打不过自家的船,但是二打一,五打一,随随便便可以收拾你。 这一点,在林加岛,大明水师围着西班牙海军分舰队一顿爆锤,足以说明一切。 更可怖的是大明海军的主力水师是由世子大帆船组成,有数十艘之多。 莱昂知道了他们把西班牙人的船队一战歼灭的战绩,也一路随行,亲眼目睹了这支水师的实力。 船坚炮利,灭国摧城。 如果说几十艘葡萄人战船可以击败奥斯曼和威尼斯联军,称霸天竺,纵横东亚。 那么明国只需派遣几十艘大帆船,就可以灭了葡萄牙和西班牙。 先击败两国的海军主力,然后像他们此前去东倭那样,封锁海岸线,沿岸炮击,用不了多久,葡萄牙和西班牙都会崩溃。 莱昂努力地辩解着:“尊贵的殿下,我们葡萄牙人只想着做生意,并没有其它坏心。” 是啊,我们葡萄牙人只是纯粹的商人,能有什么坏心思?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比自己矮一点的莱昂。 “孤还准备派人与你们交涉。现在你们来了,正好。那孤正式告诉你们,壕镜大明正式收回,满剌加以前是我大明藩属国,现在大明要行使宗主国庇护权利。 你们葡萄牙人必须退回去果阿港。你们讲道理,大明也讲道理。你们愿意和平共处,继续做生意,大明也不会为难你们。 以后你们葡萄牙人可以停泊在龙口、广州、香江、泉州、上海等通商口岸,遵循大明海外贸易和出入境条例,遵纪守法,按章纳税,自无不可。大明定会保证尔等合法权益。 如果你们不想讲道理,还坚持你们对付坤洲土著、天竺土王那一套,那也可以,我大明奉陪到底。” 朱翊钧鄙视地看着莱昂,继续说道:“届时孤循西班牙例,宣布你们葡萄牙为敌国,大明船只可肆意抄掠葡萄牙人船只。 西班牙人势力集中在新大陆,震洲这边的船只还是太少了。 你们葡萄牙就不一样,据说航行在天竺、大食和满剌加三处的船只,数以百计。想必我大明上万官民商船,会很乐意在你们葡萄牙人身上发一笔横财!” 莱昂也完全明白了朱翊钧对葡萄牙人的政策。 退出满剌加海峡,老老实实待在天竺,你们可以继续来大明做生意,大明也会去天竺大食做生意,和平相处,一起发财。 要是不服气,那就干一场,到时候叫你葡萄牙人不仅生意做不成,还要把天竺、大食的地盘也要抢过去。 莱昂气得浑身发抖,但理智让他强忍着愤怒。 因为莱昂知道,大明说会暴打葡萄牙一顿,他真的有这个能力,说到真能做到! 在这样言行合一的巨人面前,莱昂知道,必须要收敛自己的脾气。 “殿下,这些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我需要回去向果阿和国内禀” “不,不,莱昂,你理解错了。”朱翊钧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孤不需要你做主。这件事原本由鸿胪寺官员跟你说就好了。孤召见你,是因为葡萄牙人此前在我们改善火器,升级海船等方面,给予了一定帮助。 现在大明海军里,还有你们葡萄牙人的教官。孤是念旧情的,所以亲自召见你。 但孤召见你,不是跟你们商量,而是通知你。大明对葡萄牙国策已经定下来了,就是如此! 你们愿意接受,皆大欢喜,如果不愿意接受.” 朱翊钧自信地笑了笑,“你们可以尽管试一试。” 莱昂看着朱翊钧的神情,发现这位明朝太子似乎很期盼自己葡萄牙不接受,然后两国开战。 朱翊钧接下来的话让莱昂虽然不理解,但是大为震惊。 “说实话,孤很希望你们不接受。大明海军,一直以来跟倭寇打,跟莫氏海贼打,对手太低级了,很难长进。 你们是海上强国,数十年前就敢环球探险,发现新大陆,然后扬帆万里,四处抢掠。你们才是大明海军真正的对手。只有跟你们开战,打赢你们,大明海军才能真正地成长。 莱昂,在京师你是客,孤叫鸿胪寺进地主之谊,不会怠慢你。等北风起,南下回去后,好好想一想。要是想跟我大明见个真章,孤希望你们做好充分准备,不要学西班牙,短小无力!” 说完,朱翊钧挥挥手,示意内侍带莱昂下去,自己径直离开了大光明殿。 回到勤政堂,冯保在等着他。 “殿下,这是东厂从山东兖州传来的密报。” 朱翊钧接过来一看,忍不住摇摇头,“海公啊海公,孤的海公,大明的海青天,你这又是要唱哪一出啊!” 第二百七十章 衍圣公府遗毒万户 王大贵又一次陪着胡广生来到泗水县大牢,接待两人的还是上次那位牢子。 看到王大贵递出来的县衙文书,牢子瞟了一眼。 “无罪释放,县尊的官印,刑房的签押,哦,还有典史老爷的花押,你们这路子走得,可真通畅啊。” 牢子摇了摇头,在前面带路。 “花了不少钱吧。” 王大贵没有出声,转头看了胡广生一眼。 胡广生耸耸肩,“钱就是个王八蛋,挣来就是花的。” 牢子嘿嘿一笑,“话是这么说,可这世上的钱,他娘的长眼睛的,嫌贫爱富,只想往有钱人的钱包里钻。 这世上越缺钱的越挣不到钱,越不缺钱的越来钱。” 三人又走进了大牢,一股特殊的霉臭味扑面而来,王大贵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胡广生在旁边看了他一眼。 “王大郎,看上去你脸色不好。” “没事。”王大贵强自说道。 可是才刚说完,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心底涌起,他使劲咽了咽,还是强压不下来,跄跄踉踉冲到旁边干呕起来。 呕吐了一会,实在吐出什么来,王大贵这才苍白着脸走了过来。 牢子盯着他看了一会,摇了摇头,“还是受过伤害啊。” 王大贵勉强笑了笑,“家父曾经被构陷,入狱过几个月,那时我陪着家父住过几月曲阜县大狱。” 牢子点点头,“那就对了。曲阜啊,离得圣人牌位越近,那些人的心就越黑!跟曲阜县大狱比,我们泗水的县大狱简直就是良善之家。 王大郎,还能不能走?” “能走。” 牢子继续在前面走着,王大贵和胡广生紧跟其后,很快来到杨云鹏住的监牢前。 “杨鹏,你家人打通关系,放你出去了。” 杨云鹏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左右同监牢的人拱手道:“杨某先离开这鬼地方,诸位好生保重了。” 同监牢的人没有说什么,旁边监牢里钻出一人,趴在栅栏门后,疯狂地喊着。 “冤枉啊,我是冤枉的!我明明右脚有残疾,行动不便,他们却说我追杀了徐家老二一条街,最后把他砍死。 天大的冤枉啊,我脚有残疾,就算是跑也没有徐家老二走路快啊!我怎么追杀他一条街啊!冤枉啊!” 杨云鹏、胡广生和王大贵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牢子呵呵一笑,“一看就是新进来的。这监牢里关着的,罪有应得的少,含冤负屈的多。喊吧,使劲的喊吧,别人也就听个乐子。” 牢子低着头,弯着腰,慢慢领着三人出了牢门,又去旁边的值房里办了手续,再把三人送到大狱门口。 “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进来了。”牢子挥挥手,示意三人赶紧走。 胡广生和王大贵先带杨云鹏到城外河边,“天气热,你将就着洗个澡,干净衣服我给你准备好了。” 胡广生说道。 “好!”杨云鹏二话不说,脱光了衣服,堆在一起,噗通跳进河里。 胡广生拿出火折子,把堆在一起的旧衣物点燃,然后把包袱里的新衣服放到河边的石头上,和王大贵转到一边去等着。 等了一会,杨云鹏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湿漉漉地走了过来。 “走吧,省得老爷等急了。”胡广生招呼着。 回到城里,在十字路口,胡广生、杨云鹏与王大贵分手。 “王大郎,这几日多蒙照应,在此别过。” 王大贵拱手道:“几位都不是一般人,我想大家还有机会见面吧。” 胡广生和杨云鹏对视一眼,只是笑着答道:“王大郎,多多保重!” 看着两人的背影,王大贵在街边徘徊着,许久不肯离去。 回到院子里,杨云鹏马上被带到屋里见海瑞。 杨云鹏进门跪下磕头:“杨云鹏惊动了海公,真是大罪过。” 海瑞挥挥手,“起来,坐着说话。 老夫本意就是要来兖州看一看。这里的名声太响了,我双耳都塞满了。搭救你,只是王子荐委托的顺手之事。 他现在声名显赫,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着,不敢轻易出手,生怕打草惊蛇,才托了老夫。 杨哥儿,你回去的同伴说,事情都做得七七八八了,都要准备回淮安了,怎么还出了事?” 杨云鹏不好意思地说道:“说来也是学生鲁莽了。我奉王督宪密令,带着几名精干人来兖州打探消息。 前些日子,京里高阁部派了田地清丈小组,下到山东清丈田地,接连出现小组官吏被打事件,尤其以兖州一带最为肆虐。 王督宪就叫小的秘密来打探一番。我带着人假装收山货的行商,在济宁、滋阳、曲阜等县调查了一番,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特意绕道新泰,出九女关转白马关去蒙阴、沂州,转一圈再回海州。 不想在九女关,遇到了一件破事,韩屠夫家的老四在那里强抢路过的民女,学生一时按捺不住,救了民女一家,把韩老四暴打了一顿。 九女关的巡检认识韩老四,带着关丁围住了我。学生为了不暴露底细,打草惊蛇,暗示同伴们先走,自己束手就擒,被巡检抓到泗水县大狱里来了。” 海瑞端坐在座椅上,捋着胡须,问杨云鹏:“你在兖州打探了一番,结果如何?老夫问的是孔家!” 杨云鹏摇了摇头,“他娘的,灯下黑啊!这曲阜是孔圣故里,这些孔圣人的子孙后代,打着孔圣人的旗号,干的这些事,怕是祖先的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人神共愤啊! 学生就在想啊,这衍圣公为何能传嗣千年?五代十国时,神州陆沉,他们过得滋润。契丹金人蒙古人,腥膻中原时,他们跪得最利索。 孔圣人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偏偏他的子孙后代在孛儿只斤跟前,磕头磕得嘣嘣响。 现在衍圣公府,藤蔓攀扯,不知几凡。嫡脉长房、二房,其它三四五六房;庶出又是艮字房,礼字房,什么宥字房。 只要跟衍圣公府沾点亲的,阿猫阿狗都可以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学生就纳了闷! 这天还是大明的天吗? 这地还是大明的地吗?” 海瑞静静地等杨云鹏说完,“杨哥儿,你尽快离开泗水,走邹县、滕县,直下徐州。王子荐跟老夫说了,他派了人在徐州接应你们。 田生、张道、赵宽,你们护送杨哥儿,还有虞秀才一家南下。老夫已经叫友良雇好了马车,置办了干粮,待会就走,越快越好。 这是老夫写得一份奏章,你们到了徐州,马上以我的名义拜发。还有我的驾贴和官印,以及官服,田生你也一并带走,交给王督宪暂时保管。” 杨云鹏一听,觉得大事不妙,“那海公你呢?” “老夫还有正事!老夫好歹也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天下略有薄名,还真以为专门来救你这个臭小子?” 海瑞开了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杨云鹏隐约猜到了海瑞的心思,连忙劝道:“海公,要不你等等,等我家王哥儿带兵过来,你再去跟那些坏人斗。” 海瑞笑了,“我海刚峰行事处世,靠得是浩然正气,不是刀把子、枪杆子。赶紧走,不再耽误老夫做事。” 胡广生叹了一口气,“田生,张道,你俩护着杨哥儿,还有虞秀才一家火速南下。赵宽,你跟我护着海公。” “是!” 杨云鹏、虞秀才一家,包括那位被郎中救治一番,从濒死线上救回来的虞母,坐上两辆马车,迅速离开泗水县。 海瑞和舒友良坐上另一辆马车,胡广生和赵宽雇了两头骡子,骑着跟在后面。 出城时,被王大贵看见,想了想,也雇了头骡子,骑着跟了上去。 舒友良在马车里不停地抱怨:“我的老爷,从你要我置办东西,我就知道,这次又不得安生了。” 海瑞笑着答道:“跟着我海瑞,你还想安生日子过,做梦了!” “唉,嘉靖年间,你弹劾了先皇爷。隆庆年新朝没开张几天,你弹劾了太祖皇帝爷,这次看样子你是要弹劾孔圣人。 我的老爷,你能不能消停会!“ 海瑞嘿嘿一笑,“老夫要是消停了,天下百姓们就没法消停了。” 第二天到了曲阜县城,找了家客栈住了一晚,第三天一早,海瑞带着胡广生和舒友良,来到衍圣公府门前。 这里的牌坊一座接着一座,都是历朝历代皇帝下诏敕令修建的,一眼几乎看不到边。 真的快没有地方修新的牌坊了。 一条大街从牌坊长龙中间穿过,是曲阜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人声鼎沸,商贩云集。 海瑞一身棉布襦袍,头戴生员巾,提着前襟,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 舒友良垂头丧气地跟着后面,扛着两根竹竿。 胡广生和赵宽紧跟其后,警惕地左看右顾。 穿过摩肩擦踵的往来人群,街边的商铺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商贩叫卖的声充斥两耳,一片繁华盛世的景象。 走到衍圣公府正门外,最里面的牌坊下。 海瑞停住脚步,转头对舒友良说道:“舒哥儿,举起来,举出一个虎虎生威来!” 舒友良白了他一眼,从背着的包袱里取出一幅白布,两头穿在两根竹竿,然后一根插在牌坊柱子旁,另一根举起来,把长幅白布完全撑开,上面书写着一行黑色大字,触目惊心。 “至圣先师流芳千古,衍圣公府遗毒万户!” 第二百七十二章 舒友良最会劝人 杨云鹏一路上日夜急行,终于赶到了徐州,很快在徐州运河码头上遇到王一鹗派来接应的人。 “在下吴承恩,字汝忠,南京国子监岁贡生,现为漕督衙门幕僚,奉王督宪之命,前来接应杨中军以及诸位。” 杨云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吴承恩六十多岁,额宽脸长,双目有神,穿一身灰色直缀,头戴四方巾。 “你是王哥儿新聘的幕僚?” 杨云鹏有些奇怪,自己走的时候督衙里还没这位幕僚。 “杨中军,在下才浅德薄,仕途蹉跎。嘉靖三十五年,以贡生被选为浙江长兴县丞,三十六年迁潞州通判,三十七年受人诬告,免官回乡。 隆庆二年,受前辈好有举荐,赴蕲州为荆王府纪善。今年朝廷改革诸藩分封制,荆王被召进京,留中不还,学生无官可做,只好回乡。 前月王督宪闻得学生薄名,延请入幕。” 吴承恩知道杨云鹏意思,不厌其烦地把自己的履历简要地说了一遍。 他早就听说过,杨云鹏是王督宪的弟弟,跟亲弟弟一样,最贴心的心腹。他既然入漕督衙门为幕僚,该有的人情世故还是要懂的。 “原来如此。吴先生,快船可有安排好?我要急着见督帅。事情紧急,有关海公性命安危。” 吴承恩一愣,连忙问道:“可是海刚峰海青天海公?” “正是。” 吴承恩马上答道:“快船已经备好,杨中军可即刻出行。学生护送其他几位南下淮安府。” 田生和张道拱手道:“杨哥儿,吴先生,我两人奉命送杨哥儿和虞秀才一家南下。现在已经安然抵达,我俩也要回兖州,打听海公消息。 我俩隶属锦衣卫,职责就是护卫海公安危,不敢失职。” 杨云鹏知道勉强不得,连忙安排了最快的漕船,让两人北上。 于是杨云鹏坐快船南下,田生和张道带着海瑞驾贴和官印,坐上漕船北上,先去济宁州,再转道曲阜。 吴承恩护送虞秀才一家,坐漕船缓缓南下。 曲阜孔府,黄文才和孔尚坦出来在门房见了曲阜知县于布延。 “于县令,那狂妄之人可有问出底细来?”黄文才见面就问道。 “黄老爷,下官没来得及问。贵府健仆把那四位狂妄之人递送县衙后,禀明原委,下官是痛心疾首,五内俱焚。 孔府乃天下儒生圣地,孔家上下乃天下文士楷模。造福乡梓,延德妇孺,有目共睹,远近皆知。 想不到哪里窜出来的狂悖之人,行犬吠之恶,诬蔑孔府善行德举,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官连忙打轿赶来,阐明立场。 公道自在人心!天下自有公义! 孔府仁义名声,不是几个狂悖之徒焉能玷污的!” 于布延说到最后激动处,声音拔尖,都拔得嘶哑了。 黄文才和孔尚坦对视一眼,随意地拱拱手:“于县令有心了。你这番心意,孔府铭记在心。” 于布延心中大喜,脸上笑开了花。 我巴巴地赶来,俯身做小,昧着良心奉承,不就是为了你们这句话吗? 黄文才沉吟一会问道:“那四位狂悖之人还在县大狱里?” “在,本县交代过,严加看管,不得有丝毫疏忽。等回去后本县定会严加审问,给孔府一个交代。” “此四人行此丧心病狂之举,在下担心会是别有用心之人幕后指使。我与孔府大公子,想借贵衙宝堂一用,审一审这四人。” “黄老爷,孔大少爷,你们尽管借,我县令全套仪仗,三班衙役,你们全都借走,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三人坐轿子匆匆赶到曲阜县衙公堂里,于布延一边叫衙役去提犯人,一边谦卑地请黄文才坐正位,请孔尚坦坐副位,自己坐在下首作陪。 黄文才和孔尚坦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下。 不一会,海瑞、舒友良、胡广生和赵宽被带到。 黄文才装模作样地一拍惊堂木,啪的声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咳嗽了两下,定了定神,他学着戏文板腔说道:“尔等何人,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海瑞扫了一眼,看到坐在公堂正位上的黄文才,一身锦绸襕衫,头戴无脚幞头;副位上的孔尚坦一身丝帛襦衫,头戴生员巾。 坐在下首的却是一身青袍补子官常服,头戴乌纱帽。 官不官,民不民,着实让人奇怪。 海瑞反问一句:“坐在公堂上,威风凛凛的这位老爷,请问官居几品,是何官职?” 黄文才有些尴尬,于布延连忙解围道:“黄老爷乃东平生员,衍圣公府姻亲,地方柱石,国家栋梁,代本官审理犯人,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这话从一位知县嘴里说出来,就不合情合理了。按照大明律例,无官职者擅坐公堂,逾越违制,可是流徒千里的大罪。” 于布延恼了,“混账,现在是我们审你,怎么你倒审我们来了!你这刁民,一被解到就桀骜不逊,咆哮公堂,刁民,刁民! 来人啊,快将这刁民拖下去,重打二十,不,四十大板!” 于布延愤怒地说道。 胡广生和赵宽连忙护在海瑞左右两边,不善地看着蠢蠢欲动的衙役,准备随时亮身份。 海瑞阴沉着脸,看着荒唐坐在公堂上的黄文才,觉得极其可笑。 沐猴而冠啊! 一介生员,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在县衙公堂上,可以断百姓生死,定一县威福,为什么? 因为他是孔府的亲戚。 姻亲啊! 在曲阜合县上下眼里,孔府姻亲,就是当朝的外戚! 黄文才被海瑞的目光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心里一荡。 他代表孔府迎来送往,见多识广,看到对面的海瑞,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七品知县毫无威慑力,就连孔府在他眼里也视为无物。 满天下不怕官的人不多。 他不是官,就是做过官,跟官场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黄文才心里一咯噔,连忙叫住堂下衙役,“住手!” 他坐在公案后,探出身子,露出一副很和蔼可亲的样子:“老人家,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之人,本老爷定会念及你年事已高,轻轻发落。” “老夫幕后指使之人,是兖州数县被孔府盘剥欺凌的百万百姓!” 于布延气得脸色涨红,太狂悖了! 你以为你谁啊! 居然还敢代表兖州百万百姓,你以为你是海青天吗!? “黄老爷心地善良,不忍让你一把年纪还吃苦。不想你不念善举,还如此狂悖,说着无法无天的话! 来人,来人,给我打!打! 黄老爷,不要拦住我,这等刁民,不叫他知道官法如炉,他不知道厉害!” 舒友良上前一步,护住海瑞,对于布延说道:“你这个知县,真是眼珠子长在屁眼里了,只知道拍人家马屁,也不管自己的生死。 你上面坐着的黄老爷,孔老爷,都察觉到有点不对头,你还在这里汪汪地叫个不停。你真要打我们老爷啊?” 于布延脸色发青。 老子只是给孔府俯身做小,你们一个二个都不当我是回事,都把我这个七品官当成一个屁是吧! 老子今天不把你们打出屎来,算我今天吃斋念经了。 “打!尔等狂妄刁民,不打不知道厉害!” “你这个于老爷,真要是把我们家老爷打了,地动山摇,你们整个山东,连同孔府,都脱不得干系了。” 于布延连声冷笑:“死到临头,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黄文才和孔尚坦听出意思来,连忙叫住于布延,对舒友良说道:“还请说得仔细。你家老爷什么来路?” 舒友良转头对海瑞说道:“老爷,我知道你的心思。衍圣公府招牌太大,这官司打到太子殿下跟前,都不一定能打得下来。 你准备以身饲虎,不惜性命去跟衍圣公府同归于尽。这个狗屁知县因为包庇孔府,把你打残打死了,天下人,上到太子殿下,下到草民百姓,都不会放过衍圣公府。 可是何必呢老爷! 你这身子你自己不知道啊。真要是被这狗官打死了,我跟胡校尉、赵校尉顶多是扶你的灵柩回京交差。要是被狗官打残了,我还要给你端屎端尿,一路伺候着。 老爷,我这人爱干净,端不得屎尿的。你也给胡校尉和赵校尉一条活路。他们没护卫好你,是失职啊!轻则丢饭碗的,重则要充军的!” 海瑞被他说得转头到一边,“好,好,知道你最会劝人。你现在是越说越有理了,好吧,你是老爷好了吧!” “呵呵,我是老爷,再等几辈子吧。”舒友良转过头来,对黄文才三人说道,“你问我家老爷是谁?老实告诉你们,我家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海南海瑞海刚峰。” 此话一出,公堂上一片寂静。 于布延感觉自己窒息了,被命运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脖子。 咣当几声响,旁边的衙役有几个吓得手里的水火棍掉到地上了。 黄文才和孔尚坦张着嘴巴,死死地盯着海瑞,怎么也不敢相信。 “你真的是海海.海青天?!” 第二百七十三章 记得给孔圣人留份体面 曲阜县衙公堂上,面对着黄文才三人,舒友良叉着腰,振振有词。 “瞧你们说的,海瑞有什么冒充的,不能作威作福,不能贪墨受贿。老子在老爷身边做亲随二三十年,分文都没贪到,喝酒都只能喝掺了酒的清水。 换做你,你愿意冒充海瑞吗?” 是啊,这天下冒充其它权贵的人可能有,冒充海瑞的绝少,风险高,好处少。 黄文才脸色变幻不定,他早就觉得海瑞一行人不简单,现在听舒友良这么一说,心里信了七成。 码得,高拱没有等来,却等来了海瑞,这下更麻烦了。 高拱还能转圜周旋一二,海瑞就丝毫情理没得谈,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黄文才转头与孔尚坦对视一眼,眼睛里闪过凶光。 海瑞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嘴巴朝舒友良努了努。 你会说话,就多说些。 舒友良嘿嘿一笑:“想杀人灭口,把我老爷和我们挫骨扬灰?嘿嘿,你们这些扑街,黑了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海瑞翻了个白眼,叫你多读书,就是不听! 还挫骨扬灰,我们这么招人恨吗? 黄文才和孔尚坦目光闪烁,没有答话。 于布延吓得冷汗直流。 这些家伙太凶残了,连海青天都敢灭口。 自己真是造了什么孽,被分拣到曲阜当知县。 以为孔府的人各个道德仁义,温良谦善,想不到各个表面衣冠楚楚,实际上男盗女娼,心黑得很! 舒友良看着黄文才和孔尚坦,继续说道:“晚了。我们老爷一辈子跟你们这些恶人斗,斗智斗勇,早就有了万全准备。 知道我们在泗水县大狱里救了谁吗? 漕督王一鹗的亲兵队长,他的义弟杨云鹏。他们早就坐马车南下,这会都到南直隶境内了。 还有啊,这两位是锦衣卫翊卫司的军校,是太子殿下专门派来保护我家老爷,免遭你们这些鸟人的毒手。还有两位护卫军校,跟着杨云鹏一起南下了。 太子殿下有密令,我们老爷去哪里,当地的锦衣卫和东厂,还有杨财神的少府监,密切关注,三天一报。 杀吧,把我们杀人灭口,挫骨扬灰。过不了两天,离得最近的王督宪就带着兵过来,把你们都挫骨扬灰了。” 舒友良的一番话,让黄文才和孔尚坦的脸色不再变幻。 两人转出公案,文质彬彬地向海瑞行礼。 “想不到海内闻名的刚峰公驾临曲阜,学生备感荣幸,还请等吾等回府,准备一二,再来给刚峰公接风洗尘。” 海瑞看着两人:“接风洗尘还是免了,你们的酒宴老夫吃不起,也吃不下。” 舒友良在一旁说道:“两位,你们回去还是先想好对策吧。我家老爷的秉性,你们是知道的。 嘉靖年间弹劾了先帝爷,隆庆年间又弹劾了太祖爷。这次把你们老祖宗,孔圣人也弹劾了一遍。唉,你们这不是逼着我们老爷告老还乡吗? 满天下以后还有谁再值得我家老爷弹劾了?” 海瑞瞪了他一眼,“你这狗才,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只要这天下祸国害民的蠹虫还没绝,本官都会弹劾,不分尊贱。” 黄文才和孔尚坦讪讪地说道:“刚峰公高风亮节,清廉公正,学生们敬仰不已,敬仰不已。” 说完,转头迅速离去。 公堂上只剩下知县于布延一人,看着海瑞等人,满脸的冷汗,遮不住心里的惶然,许久才开口道:“海公,下官下官” “你等着听参吧。”海瑞冷然说了一句,拂袖而去。 于布延双腿一软,整个身子如烂泥一般瘫坐在地上。 舒友良、胡广生和赵宽,连忙跟上。 “老爷,你怎么不照老规矩来了?”往曲阜县衙大门口走时,舒友良好奇地问道。 “什么老规矩?” “你以前每到一县,发现弊端,先就封了该县的架阁库,翻阅户刑两房的卷宗。怎么在曲阜县不照老规矩来了?” 海瑞恨恨地答道:“曲阜县什么情况,你我还不知道吗?其它县,老夫还只是在卷宗里找弊政失职。这曲阜县,叫老夫找什么?在卷宗中找他做的那么一两件合法循律的好事?” 路过堂前大院里立的那块戒石碑,海瑞停住脚步,抚摸着背面那行戒语,还有正面那三个字。 “公生明!” 海瑞双目噙着泪光,喟然感叹,“此时老夫才明白当初太子殿下说的那番话,公平公正,才是我大明立足之本。天下为公,才能让我大明千秋万世,生生不息啊!” 刚走出县衙大门,看到门前街上涌来了数百人,还有更多的百姓,从各处涌来。 原来有机灵的衙役转头就把海瑞海青天来曲阜的消息泄露出去。 消息一出,就像点燃了火药库。 海瑞站在门口,看着围着的百姓,他们有男有女,携老扶幼,黯淡的脸上破天荒的洋溢着希望的亮光。 “老爷,你是海青天海老爷吗?” 一位满头苍发,拄着拐杖的老者,站在人群前面,颤颤巍巍地问道。 “在下正是海南海瑞海刚峰!”海瑞拱手回礼道。 “苍天啊!”老者丢下拐杖,跪倒在地,满脸泪水仰天长叹道:“我们终于把你给盼来了!海青天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街面上跪满了百姓,数百上千,哭声震天,却带着无尽的希望,齐声高呼道:“海青天!请为我们做主!” 海瑞也是泪流满脸,对着满街的百姓弯腰长揖,嘶哑着声音说道:“海瑞有愧!姗姗来迟,愧对诸位!” 王大贵跪在人群里,也是泪流满面,激动得浑身抖动不已。 海瑞在曲阜县城外的驿站住下,直接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牌子挂了出去,敞开大门,轮流接待来述冤的百姓。 八位生员秀才,自告奋勇地做记室,手不停地记下百姓们阐述的冤情。 没多久,手头上的纸用完了,墨也磨完了,县城里的纸铺和文具店迫于孔家淫威,给钱也不敢卖。 王大贵调头就跑,与几位机灵的百姓分别跑去离县城不远的镇上,以及滋阳县、汶上县、费县近邻的镇集,购买纸张和笔墨送了回来。 一来二去,还把消息迅速传开。 不两日,不仅附近各县,就连东平、济宁州的纸铺和文具店,纷纷送来纸张和笔墨,兖州府通往曲阜的道路上,满是赶路来诉冤的百姓,络绎不绝。 田生和张道很快赶了回来,给海瑞穿上官服,正式写了一份揭文,加盖官印,贴在驿站旁边。 又过了五日,王一鹗带着杨云鹏、吴承恩,以及五百中军标营兵马,赶到曲阜县。 “子荐,你来了?” “奉殿下令旨,学生兼抚山东。”王一鹗恭声答道,“学生已经行文青岛、威海、登州以及徐州、临清、德州和兖州,各漕军和营卫军都动了起来,严守兖州府和山东各处关卡,细加盘查。 还有,学生已经调派了三千营卫军,把曲阜县通往外界的道路关卡,全部都把守起来。请海公放心,学生定会处理好这件事。” 海瑞看着王一鹗,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早就意属你来兼抚山东。” 是啊,要不是早有密令,王一鹗能来得这么快? 要不是早有督理处廷寄的密令,山东水陆各部能听他调遣? “你来了,老夫就能放心回京了。”海瑞迟疑一会,轻声道:“子荐啊。” “海公,学生在。”王一鹗恭敬地答道。 “你这只王鱼鹰啊,记得给孔圣人留份体面。” 王一鹗看着黝黑苍老的海瑞,双眼噙着泪光答道:“海公放心,孔圣人还有一份体面在京城里。” 海瑞拉着王一鹗的手,殷切地交待着:“子荐,公生明!公平公正,天下为公,才有我大明!记住了,切切记住了。” 王一鹗声音嘶哑,恭声道:“海公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第二百七十四章 王鱼鹰爱吃鱼 东平州以北运河河面上,一艘官船缓缓北行。 舒友良端着一碗黑漆漆如墨汁的药,从后舱走了出去,沿着左船舷往前走,走到前舱门口,王大贵连忙伸手去接。 “少来!这药烫手,换来换去,小心洒了。”舒友良叫唤了一声,王大贵连忙闪到一边,继续在舱门前守着。 舒友良端着药进了前舱,海瑞坐着里面,看着一叠叠卷宗,时不时咳嗽两声。 “老爷,喝药了。” 舒友良把药放在桌子上。 “先凉一凉。”海瑞把卷宗一卷,往椅背上一靠,双眼一闭,十分地疲惫。 “老爷,王督宪坐镇兖州,清查孔家的脏事破事,备受打击的应该是孔贞宁他们。据说孔家的实权被他把持着。怎么感觉备受打击的是老爷你呢?” 海瑞跟他斗嘴都斗习惯了,都懒得睁眼,嘴里冷哼两声:“怎么说话的?” “老爷,我是嘴巴说话的。你这身子骨,一向硬朗,活到八九十岁都不是问题。我孙子的婚宴喜酒你都能坐上主席位,怎么一出曲阜你就染上风寒了? 肯定是心里有事。” “老爷我心焦王子荐兼抚山东。他年轻气盛,有些事老夫担心他拿捏不住。” “老爷,看你话说的。王督宪年轻气盛,可人家的官做得比你还要大。我倒不年轻气盛,还不得伺候你,给你熬药端药。” “你这狗才,嘴巴子真是越来越利索了。也是,我和你,主仆二人,风雨同路,走过的路没有八千也有一万里吧。旅途寂寞,斗斗嘴巴,逗逗乐子,开心舒畅。” 舒友良开心地说道:“这就对了,老爷,我们做人就应该开开心心的才对!” “天下还有这么多百姓备受欺凌,缺衣少食,老爷我怎么开心得起来啊。” “老爷,该做的你都做了。现在太子殿下英明,又是位下棋的国手。这一步步的,先前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回过头来,才明白下得是绝妙。 看前些日子的《皇明朝报》,俺答汗意欲在大同镇寇边,我军严阵以待,殿下又调戚帅的兵马准备抄其后路。一番言辞呵斥,俺答汗羞愧难当,退兵而去。 现在山西、大同、宣府还有陕西、宁夏等镇,重新开边互市。大好事啊。” 海瑞睁开眼睛,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个大好事?” “小的读书不多,生性粗鄙。但是也知道一个道理,丢下的面子,很难再捡起来。大同镇一役,俺答汗的面子丢了个精光,此起彼伏,那我们大明的面子就涨了。 出来混的,靠得就是面子。俺答汗威严大损,以后他再无余力南下寇边,天天忙着窝里斗。” 海瑞赞许道:“你小子还有几分聪明。” “嘿嘿,老爷,我读书少,可我不傻。” “你刚才说太子殿下是下棋布子的国手,下的绝妙,怎么个意思?” “老爷你看,东边女真人歇了菜,察哈尔部的图们汗砍了头,西边的俺答汗吃了瘪,南边打劫的西班牙人被暴揍了一顿,安南莫氏覆灭在即,加上消停的朝鲜和日本。 扳着手指头算,咱大明的外患是不是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咱们太子殿下给按了下去,各个都老实了,至少十几年内没有余力闹事。” 海瑞眼睛一亮,舒友良这小子胡猜乱想,还真被他瞎猜到些东西。 “然后呢?” “老爷,你们读书人老是说什么‘攘外者,先安内’之类的话。” “前宋赵普给宋太宗说的话,‘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对,就是这句话,反正我是记不住。你们老是说‘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可咱们太子殿下偏偏反其行,他先攘外,再安内。” 海瑞猛地站起来,直直地盯着舒友良。 “你这狗才,肚子里几两肥肉几两瘦肉,老夫都一清二楚,你小子绝想不出这些话来。肯定是听谁念叨,然后在老爷我这里来装腔作势。” “怎么可能!老爷,你怎么能低看了我!我也是每日熟读朝报和政报,关心时事的人。”舒友良狡辩道。 海瑞想了想,身边还是那些人啊。胡广生四人他很熟悉,也想不到那么深。 王大贵! 死皮赖脸要拜在自己门下为学生,自己推脱不得。人家好歹也帮着搭救了杨云鹏,虽然说拿钱办事,可跟那些贪官打交道,不用钱开路怎么行? 海瑞暂驻曲阜驿站,王大贵帮着忙前忙后,处理琐事非常利索有条理,比蒙头瞎转的舒友良和胡广生强多了。 海瑞也看出此人有忠义之心,是良善之辈,又是卫所军户子弟,于是不收为学生,却是答应举荐他进西山武备学堂进学,跟着一起进京。 “是王大贵跟你说的吧。” 舒友良翻了个白眼,老爷,让我装回逼又怎么了? 海瑞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自己没猜错,“去把他叫进来。” “信外人,不信自己人,老爷,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啊。”舒友良嘴里嘀咕着,出船舱把王大贵叫了进来。 “海公,你唤学生有什么事?” 海瑞把舒友良刚才装比的话简要说了一遍,问道:“这些话是你跟他说的吧。” 王大贵看了一眼舒友良。 他仰着头,转向另一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是的,学生跟良叔闲聊时顺口提了几句,无心之语,请海公不必放在心上。” “老夫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继续说说,太子殿下这先攘外再安内之计。” 王大贵知道这是海瑞在考究自己,想了想答道:“海公,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做事高瞻远瞩,走一步看十步。 学生斗胆猜测,殿下这先外后内之计,一是外患简单,倭寇、女真、图们汗、俺答汗、安南莫氏,中间又多了个西班牙,全在明面上。 外患可用刚猛之招,整饬兵马,筹集粮饷,军略并行,剿灭即可。 其次是内忧复杂,盐政、财税、田地、吏治、宗室等,无不牵涉甚广,牵一发动全身。故而殿下在处置外患之时,大刀阔斧,勇猛精进。处理内忧时,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先外后内。外患剪除,就能全心全意处置内忧。鼎新革故,再兴大明。” 海瑞盯着王大贵,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更重要一点,你没有说。说吧,在老夫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大贵迟疑一会答道:“剪除外患,大浪淘沙,可聚拢兵权,汰劣存优,编练强军。学生读史书时明理,兵强马壮者,方为真天子!” 海瑞盯着王大贵,足足看了三四分钟,看得王大贵后背发麻。 全天下敢在海瑞这凌厉如刀的目光下保持镇静的人,没有几位。你心中无愧也扛不住!这世上心中真正纯贞无愧的,有几位? 海瑞欣然长叹道:“想不到老夫兖州一游,居然遇到了一位如王子荐一样的人才。” 舒友良在旁边撇撇嘴,“王督宪外号王鱼鹰,像他有什么了不得?” 海瑞微叹了一口气,朽木不可雕! 他伸伸手,示意王大贵和舒友良都坐下。 “都坐!大贵,你和友良坐着说话。” 海瑞转向舒友良问道:“那你知道王子荐为何被人称为王鱼鹰?” 舒友良想了想答道:“王督宪爱吃鱼?” 第二百七十五章 老爷,你可真是枯木逢春啊! 海瑞对舒友良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舒友良抢先说道:“老爷,王督宪爱不爱吃鱼我们再说,你先把药喝了才是正事。已经凉了不烫,再晚点就冷了。” 说着,舒友良起身从书案上端起那碗药,端到海瑞跟前。 海瑞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那碗药,憋着气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完了后把碗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呼呼地出气。 舒友良对着王大贵挤眉弄眼,“我们老爷穷苦人出身,却是怕吃药,嫌苦,嘿嘿。” 海瑞不跟他计较,卷起衣袖搽了搽嘴巴,继续说道:“王子荐五岁识字,过目不忘,七岁时即能赋诗,世人称奇,十八岁中举,十九岁进士及第,少年得意。 嘉靖三十三年子荐任南京刑部主事,不久晋升为员外郎,他经手的案例无论大小,清明公断,当事人无不折服。 当时南京振武营闹饷,他翻身上马,单骑往来于军中,出其不意先斩杀为首几位军校,然后面对群情激愤、纷杂喧嚣的众军士,晓以利害,平息了兵乱。” 王大贵听得津津有味。 舒友良一边听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瓜子来,喀喀地吃了起来。 王大贵闻声转过头,很是诧异。 海瑞早就习惯了,继续说道:”嘉靖四十年,子荐改任建宁知府。当时东南倭寇肆虐,建宁几家大户收买了几十位真倭,勾结了数千山盗海贼,围了建宁城。 子荐一边向省城急报求援,一边与贼寇斡旋。他很快打探出事情原委,暗地里收买那几家大户,说愿以官库里的钱粮相输,以求平安。 大户贪其利,暗通城外贼寇,暂缓攻城。子荐又使离间计,故意散布消息,说钱粮已经给到了几家大户。城外贼寇大忿,撤兵十里,要那几家大户说清楚。 子荐暗地里早就捉拿了那几家大户,然后以他们的名义与城外贼寇纠缠,拖延时间。待到时任福建按察副使汪伯玉(汪道昆)奉谭子理之命,领兵驰援,先暗地里与子荐联络。 子荐得了信,以那几家大户的名义,约贼寇酋首在城外二十里外的某地会谈,然后与汪伯玉合兵一处,擒贼先擒王,杀了真倭以及十几位贼寇酋首,然后大破贼寇。 完事后,子荐把那几家大户悉数斩杀,家产分于立功将士,却在奏章里报称大户是被贼寇所杀,家产被贼寇所掠。 没多久那几家大户的亲眷知道了消息,联络地方和京里的亲朋好友,弹劾王子荐。打了半年官司,幸好汝贞公得当时为世子的太子殿下器重,主持东南剿倭大局,把此事禀于殿下。 殿下认为子荐其无过,反而有用,多加重用,进而在东南剿倭,以及江西剿贼中脱颖而出,平步青云。” 海瑞总结道:“王子荐足智多谋,又生性狡诈狠辣,行事迅疾凶猛。当时有人形容,倭寇山贼一旦被他盯上,就好比鱼儿被鱼鹰盯上,九死一生。正好他又名一鹗,于是王鱼鹰之名就此传开。” 舒友良噗噗地往衣襟卷起的布兜里吐瓜子皮,嘴里不停地说道:“有趣!有趣!王一鹗前两月就派杨哥儿到兖州府暗中打探消息,看样子这一次孔家就是那条鱼,好,好啊!大快人心!” 海瑞看着沉稳的王大贵,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大贵,你此前说你先严是任城卫百户,五年前因为撞破了什么事,被构陷丢官下狱,幸得同僚旧友相援,才免除牢狱之灾,却郁郁而终。” “是的海公。” “你先严可有跟你说撞破了什么事?” “有说。”王大贵开口道:“当代衍圣公少年袭位,一直逗留在京师,娶妻生子,只是每年回曲阜主持年祭一次。 五年前,衍圣公携诰命夫人及两位少公爷回曲阜,准备祭祀。家父身负守府护卫之职,四处巡视,不意在后厨发现有人意欲在饭菜里下药,毒害两位少公爷。 家父当即将涉事厨子和下人缉拿,关在孔府偏院里,等阖府祭祀完毕,再由有司审理。不想当夜那两人就横死,然后有人出首,说家父意行不轨,被厨子和下人察觉,反咬一口,再杀人灭口。” 海瑞听得一愣。 舒友良嗑瓜子磕得更加快,目不转丁地盯着王大贵。 下药毒害当代衍圣公的子嗣? 什么剧情啊! “大贵,你先严可有说,幕后主使者是谁?” “先严病故前,曾经悄悄告知学生,他怀疑幕后黑手是孔贞宁,衍圣公的叔父。” 海瑞眉头紧皱,捋着胡须说道:“上代衍圣公早与建昌侯之女定亲。嘉靖十二年,建昌侯坐事下狱,嘉靖二十五年被斩于西市。” 建昌侯张延龄是孝康敬皇后张氏的弟弟。张氏是弘治皇帝的皇后,正德皇帝的亲娘。 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品行不佳,作恶多端。 嘉靖帝入继大统后,很快就拿他俩做了典型,等到张氏病故,一刀把两人咔嚓了。 “衍圣公坚持迎娶张女,为世人称赞。而后先帝为衍圣公嫡子,即当代衍圣公赐婚,指严嵩之孙女以婚配。 其弟孔贞宁不愿与奸臣之孙女为伍,迁居汶上,为世人称赞,想不到” 舒友良咔咔吐着瓜子皮,一脸看透世事地说道:“老爷,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海瑞不知道的是,在正常的历史中,明末大乱,满清入关,顺治元年,衍圣公孔胤植迫不及待地上《初进表文》。 “万国仰维新之治;乾纲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归程,普天称庆。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弥深.” 然后美滋滋做起了大清衍圣公。 顺治二年,满清颂布剃头令,孔胤植率先领着族人剃头,还向清廷上奏了《剃头奏折》. 而这位衍圣公孔胤植正是孔贞宁之孙,孔尚坦之子。 当代衍圣公孔尚贤有两子孔胤椿、孔胤桂,先后无故早卒。孔尚贤死后,孔胤植入继,于天启二年传袭衍圣公。 孔胤植还向满清朝廷请封,追赠孔贞宁和孔尚坦太子太保、衍圣公。 真是一脉相传,他俩的孝子贤孙啊! 王大贵说道:“海公,而今衍圣公府实权,尽在孔贞宁掌握中。他长子孔尚坦,次子孔尚先,以及其它亲眷爪牙,充斥孔府各处。山东各地,打着孔府旗号干尽坏事之人,皆跟他有关。” 舒友良一拍大腿,“破案了!衍圣公无子绝嗣,按照宗法礼数,当然是孔贞宁老儿的子嗣入继。 这个扑街不仅要做实权衍圣公,还要做真正的衍圣公!” 海瑞目光一闪,“此事你有跟杨云鹏说吗?” “海公,此事家舅也知道的十分清楚。他这些年也在处心积虑地为先严和继母筹谋报仇,孔贞宁的底细,他更清楚。 现在他被杨中军请为小校,帮办处理孔府事宜。” “这就对了。孔府这次逃不了的!”舒友良呵呵地说道。 海瑞也长舒一口气,捋着胡须说道:“大贵,你家学渊博,不该是这等粗鄙之名啊。” “学生不敢隐瞒海公。先严为学生取名王逢猛,字虎臣,为家弟取名王逢巨,字鳌图。只是我兄弟深感父仇未报,不敢见先人,故而改名大贵小富。只待报了父仇,再正名见世人。” 海瑞念道:“‘上山逢猛虎,入海逢巨鳌。王者苟不死,腰下鱼鳞刀。’贵先严取此两名,对你兄弟二人期盼甚高啊。 好,如果你还愿意拜老夫为师,就听老夫一句劝,恢复正名吧。” 王大贵大喜,起身跪倒在海瑞面前,一连磕了三个头:“门生王逢猛,拜见恩师!” 海瑞捋着胡须,欣然大笑。 舒友良磕完了瓜子,提着前衣襟,把满满的瓜子壳往窗外一倒,转头过来笑嘻嘻地说道:“老爷,你一把年纪还能收个徒弟,真是枯木逢春啊。为了以示庆祝,今晚加两个荤菜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衍圣公 夏天的京师很热,知了趴在树上,歇斯底里地叫着,可能觉得叫死比热死强。 西苑有三个大湖,植被又多,所以显得比其它地方要凉爽一些。 衍圣公孔尚贤在西苑南华门值房里焦急地坐着,热得头上冒着微汗。 他理了理身上穿着的圆领朱袍,顺着衣缝捋直衫袍,又甩了甩袖子,猛地又觉得自己的乌纱帽似乎歪了,忍不住伸手扶正。 长舒一口气,孔尚贤觉得自己的心稍微安定下来。 西苑,从嘉靖年间开始就是个让人生畏的地方。 自己少年袭衍圣公爵,被先皇嘉靖帝下诏留在京师肄业国学,至今已有十个年头。这十年里,自己从十五岁少年长大成为二十五岁的青年,成亲、生子. 十年里,孔尚贤有想过回曲阜孔府,想回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有时候又不想回去。 那里被二叔经营得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自己回去干什么?做傀儡,还要处处受小人的气。 还有这次太子殿下召见自己,有什么事? 先皇嘉靖帝倒是在西苑召见过自己几回,问问自己的学业,关心一下自己的起居生活。 当今皇上在潜邸时,召见过自己几回,一起探讨经义学问。只是他即位入紫禁城里,元年时召见过两回,再后来就没空召见自己了。 太子殿下入执西苑后,从未召见过自己,只是在朔望太极殿代皇上开朝会时,远远地见过。 今天殿下突然召见自己,有什么用意? 孔尚贤脑子里不停地转,思考着答案。 肯定不是找自己讨论经义学问,也不会过问自己的生活和学业,那会是什么? 突然间,孔尚贤想起朝堂传闻,户部派往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清丈田地工作组,唯独在山东被人殴打,还闹出人命。 据说为首者是地方世家。 山东地方世家,为首不就是我衍圣公府吗? 难怪高拱几次见到我,皮笑肉不笑的,没有好脸色。 高拱不可怕,他牙根咬碎了也奈何不了自己和孔府,关键他推行新政,大家都知道是秉承太子旨意,是奉命行事的马前卒。 想到太子殿下,孔尚贤心里很慌。 孔尚贤久在京师,虽然很低调,但眼睛没瞎,耳朵没聋,许多事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太子殿下什么手段,他非常清楚。 孔尚贤喉结来回抖动,不停地咽口水。 “衍圣公,你等着殿下召见?” 突然有人在门外招呼,孔尚贤抬头一看,是太常寺少卿蔡茂春,是他拱手在跟自己打招呼。 在他旁边站着太常寺卿李贽,挤出几分笑容,也对着自己拱手。 “李太常卿,蔡少卿,正是,本公在等殿下召见。两位这是?” “刚拜见完太子殿下。”蔡茂春答道,他看着孔尚贤欲言又止。 孔尚贤在国学肄业时,蔡茂春做过他的老师,两人相处得不错,看到蔡茂春的样子,心里一咯噔。 这两位可是太子近臣,难道刚才拜见时听到什么风声? 孔尚贤忍不住开口想问蔡茂春一句,李贽在旁边说道:“衍圣公,我等还要回太常寺料理政事,先告辞了。” 说罢拱手转身离开,蔡茂春无可奈何地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去。 孔尚贤心里更慌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没有人告诉我一声啊! “孔公爷!”一个声音把胡思乱想的孔尚贤吓了一跳。 他转头一看,是内侍祁言,殿下的贴身内侍。 孔尚贤连忙镇静下来答道:“祁公公。” “公爷,请!” 孔尚贤连忙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强自撑住,挤出几丝笑容,跟着祁言往里走。 “祁公公,敢问殿下召见臣,不知何事?” 走在路上,孔尚贤忍不住问道。 “公爷,奴婢也不知道。”祁言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 到了勤政堂,孔尚贤低着头走进去,看到朱翊钧坐在书案后面,连忙上前一步,跪拜稽首。 “臣衍圣公孔尚贤拜见太子殿下。” “衍圣公请起,赐座,祁言上茶。” 朱翊钧头也不抬,只是手左手挥了挥,“公爷稍坐,孤还有一段批复没写完。” “谢殿下。”孔尚贤起身,这才看清,朱翊钧附在桌子上,右手在挥毫写字。 孔尚贤斜斜坐下半个屁股,接过祁言端来的茶,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朱翊钧写完批复,平拿起题本,对着墨迹轻轻地吹了几下,等到墨迹略干,又用吸墨布轻轻一盖,墨迹迅速变干。 合上题本,朱翊钧站起来,转出书案,顺手把题本递给祁言,“给督理处,留档后廷寄山东王子荐。” “是。” 朱翊钧在上首坐下,想了想,开口问道:“孔公爷不仅在国子监授学,同时也还在拜师读书?” 孔尚贤连忙答道:“臣传袭爵位时,立誓远不负祖训,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故而一直在勤苦学习。” “嗯,你是孔圣人的后裔血脉,学问方面,自然要过得去才行。近日听说你在国子监跟几位卓吾先生门下展开了一番辩论?” “是的殿下,臣觉得心体本自湛然,习气蒙之,憧憧四出。 惟以明还明,朗若初体,则学之能事毕矣。外而事业千流万派,总发源于此。畅其旨者,惟王文成。 其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本无不明也;有善有恶,意之动,明或流于不明也;知善知恶,是良知,明自常明也;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明还明也” 虽然朱翊钧在儒学经义方面是个渣,但是自幼的“童子功”还在,从入西苑开始,那么多老师灌注的知识没忘。 孔尚贤的一番话还是听得明白。 “孔公爷也是阳明心学弟子?” “是的殿下,臣此生最憾,是不能亲拜在阳明先生门下。”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屋里又转起来。 “既然都是阳明心学弟子,为何争辩不休?孤听说争得当时公爷都要拔拳相加了。” 一谈到学问,孔尚贤心里忐忑骤然消失,理直气壮地说道:“天下说自己是阳明心学弟子的读书人数以百万计,各持已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朱翊钧笑着问道:“你是孔圣人的后裔子孙,他们没让着你?” 孔尚贤一时尴尬了,支支吾吾地说道:“殿下,学术之争,跟身世无关。” 确实无关。 要是跟身世有关,那身为孔圣人血脉后裔,衍圣公岂不是拥有儒家经义最高解释权了?那些大儒和名士还混个屁啊!董仲舒、程朱、王阳明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身份可以尊重你,但是话语权不会交给你掌控,否则的话,上到皇帝,下到儒生,都不会睡得安生。 “无关就好。”朱翊钧哈哈一笑,从书案里拿出份题本,递给孔尚贤,“这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公的弹劾奏章。” 海瑞的弹劾奏章! 听到这位的名字,孔尚贤不由地咽了咽口水,变得有点紧张。 海内闻名的海青天这次会弹劾谁? 孔尚贤小心翼翼地接过题本,是一本密本,封面只写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瑞拜奏”的字样。 打开里面,右边第一行写着:“请肃正衍圣公府败类奸贼恤地方百姓疏。” 孔尚贤的心忍不住砰砰乱跳起来,等到看到那句“至圣先师流芳千古,衍圣公府遗毒万户”时,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上。 第二百七十六章 衍圣公 夏天的京师很热,知了趴在树上,歇斯底里地叫着,可能觉得叫死比热死强。 西苑有三个大湖,植被又多,所以显得比其它地方要凉爽一些。 衍圣公孔尚贤在西苑南华门值房里焦急地坐着,热得头上冒着微汗。 他理了理身上穿着的圆领朱袍,顺着衣缝捋直衫袍,又甩了甩袖子,猛地又觉得自己的乌纱帽似乎歪了,忍不住伸手扶正。 长舒一口气,孔尚贤觉得自己的心稍微安定下来。 西苑,从嘉靖年间开始就是个让人生畏的地方。 自己少年袭衍圣公爵,被先皇嘉靖帝下诏留在京师肄业国学,至今已有十个年头。这十年里,自己从十五岁少年长大成为二十五岁的青年,成亲、生子. 十年里,孔尚贤有想过回曲阜孔府,想回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有时候又不想回去。 那里被二叔经营得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自己回去干什么?做傀儡,还要处处受小人的气。 还有这次太子殿下召见自己,有什么事? 先皇嘉靖帝倒是在西苑召见过自己几回,问问自己的学业,关心一下自己的起居生活。 当今皇上在潜邸时,召见过自己几回,一起探讨经义学问。只是他即位入紫禁城里,元年时召见过两回,再后来就没空召见自己了。 太子殿下入执西苑后,从未召见过自己,只是在朔望太极殿代皇上开朝会时,远远地见过。 今天殿下突然召见自己,有什么用意? 孔尚贤脑子里不停地转,思考着答案。 肯定不是找自己讨论经义学问,也不会过问自己的生活和学业,那会是什么? 突然间,孔尚贤想起朝堂传闻,户部派往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清丈田地工作组,唯独在山东被人殴打,还闹出人命。 据说为首者是地方世家。 山东地方世家,为首不就是我衍圣公府吗? 难怪高拱几次见到我,皮笑肉不笑的,没有好脸色。 高拱不可怕,他牙根咬碎了也奈何不了自己和孔府,关键他推行新政,大家都知道是秉承太子旨意,是奉命行事的马前卒。 想到太子殿下,孔尚贤心里很慌。 孔尚贤久在京师,虽然很低调,但眼睛没瞎,耳朵没聋,许多事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太子殿下什么手段,他非常清楚。 孔尚贤喉结来回抖动,不停地咽口水。 “衍圣公,你等着殿下召见?” 突然有人在门外招呼,孔尚贤抬头一看,是太常寺少卿蔡茂春,是他拱手在跟自己打招呼。 在他旁边站着太常寺卿李贽,挤出几分笑容,也对着自己拱手。 “李太常卿,蔡少卿,正是,本公在等殿下召见。两位这是?” “刚拜见完太子殿下。”蔡茂春答道,他看着孔尚贤欲言又止。 孔尚贤在国学肄业时,蔡茂春做过他的老师,两人相处得不错,看到蔡茂春的样子,心里一咯噔。 这两位可是太子近臣,难道刚才拜见时听到什么风声? 孔尚贤忍不住开口想问蔡茂春一句,李贽在旁边说道:“衍圣公,我等还要回太常寺料理政事,先告辞了。” 说罢拱手转身离开,蔡茂春无可奈何地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去。 孔尚贤心里更慌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没有人告诉我一声啊! “孔公爷!”一个声音把胡思乱想的孔尚贤吓了一跳。 他转头一看,是内侍祁言,殿下的贴身内侍。 孔尚贤连忙镇静下来答道:“祁公公。” “公爷,请!” 孔尚贤连忙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强自撑住,挤出几丝笑容,跟着祁言往里走。 “祁公公,敢问殿下召见臣,不知何事?” 走在路上,孔尚贤忍不住问道。 “公爷,奴婢也不知道。”祁言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 到了勤政堂,孔尚贤低着头走进去,看到朱翊钧坐在书案后面,连忙上前一步,跪拜稽首。 “臣衍圣公孔尚贤拜见太子殿下。” “衍圣公请起,赐座,祁言上茶。” 朱翊钧头也不抬,只是手左手挥了挥,“公爷稍坐,孤还有一段批复没写完。” “谢殿下。”孔尚贤起身,这才看清,朱翊钧附在桌子上,右手在挥毫写字。 孔尚贤斜斜坐下半个屁股,接过祁言端来的茶,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朱翊钧写完批复,平拿起题本,对着墨迹轻轻地吹了几下,等到墨迹略干,又用吸墨布轻轻一盖,墨迹迅速变干。 合上题本,朱翊钧站起来,转出书案,顺手把题本递给祁言,“给督理处,留档后廷寄山东王子荐。” “是。” 朱翊钧在上首坐下,想了想,开口问道:“孔公爷不仅在国子监授学,同时也还在拜师读书?” 孔尚贤连忙答道:“臣传袭爵位时,立誓远不负祖训,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故而一直在勤苦学习。” “嗯,你是孔圣人的后裔血脉,学问方面,自然要过得去才行。近日听说你在国子监跟几位卓吾先生门下展开了一番辩论?” “是的殿下,臣觉得心体本自湛然,习气蒙之,憧憧四出。 惟以明还明,朗若初体,则学之能事毕矣。外而事业千流万派,总发源于此。畅其旨者,惟王文成。 其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本无不明也;有善有恶,意之动,明或流于不明也;知善知恶,是良知,明自常明也;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明还明也” 虽然朱翊钧在儒学经义方面是个渣,但是自幼的“童子功”还在,从入西苑开始,那么多老师灌注的知识没忘。 孔尚贤的一番话还是听得明白。 “孔公爷也是阳明心学弟子?” “是的殿下,臣此生最憾,是不能亲拜在阳明先生门下。” 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屋里又转起来。 “既然都是阳明心学弟子,为何争辩不休?孤听说争得当时公爷都要拔拳相加了。” 一谈到学问,孔尚贤心里忐忑骤然消失,理直气壮地说道:“天下说自己是阳明心学弟子的读书人数以百万计,各持已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朱翊钧笑着问道:“你是孔圣人的后裔子孙,他们没让着你?” 孔尚贤一时尴尬了,支支吾吾地说道:“殿下,学术之争,跟身世无关。” 确实无关。 要是跟身世有关,那身为孔圣人血脉后裔,衍圣公岂不是拥有儒家经义最高解释权了?那些大儒和名士还混个屁啊!董仲舒、程朱、王阳明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身份可以尊重你,但是话语权不会交给你掌控,否则的话,上到皇帝,下到儒生,都不会睡得安生。 “无关就好。”朱翊钧哈哈一笑,从书案里拿出份题本,递给孔尚贤,“这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公的弹劾奏章。” 海瑞的弹劾奏章! 听到这位的名字,孔尚贤不由地咽了咽口水,变得有点紧张。 海内闻名的海青天这次会弹劾谁? 孔尚贤小心翼翼地接过题本,是一本密本,封面只写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瑞拜奏”的字样。 打开里面,右边第一行写着:“请肃正衍圣公府败类奸贼恤地方百姓疏。” 孔尚贤的心忍不住砰砰乱跳起来,等到看到那句“至圣先师流芳千古,衍圣公府遗毒万户”时,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上。 第二百七十七章 衍圣公,你可要尽职啊! “衍圣公,还请读完。” 朱翊钧的声音传过来,满头是汗的孔尚贤强撑着看完了这本弹劾上疏。看到后面,孔尚贤的心又恨又怕。 这些事跟我有毛关系啊! 我人在京师,这些发生在曲阜、兖州和山东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啊! 全是二房那些混账干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转头一想,这些混账都是打着衍圣公府的旗号,鱼肉百姓,为非作歹。自己是衍圣公,不就代表了衍圣公府了吗? 太子殿下或许废不了衍圣公,但是弄死自己却是小事一桩。 天下儒生需要的是衍圣公,至于做衍圣公是孔尚贤,还是其他人,就不关心了。 看完后,孔尚贤连忙脱去官帽,放到一边,附身在地:“臣孔尚贤管教不严,失察疏忽,罪该万死,请殿下治罪。” 朱翊钧盯着孔尚贤的背影沉默了一会。 他早就想动衍圣公府。 衍圣公府在山东是第一世家,也是最大的毒瘤。就像是分布在各地的诸藩宗室一样,本身失德,鱼肉百姓,然后还有一堆的苍蝇臭虫都围着他们,打着他们的旗号,肆虐地方。 怎么动? 朱翊钧一直在权衡盘算着。 “孔尚贤啊孔尚贤,你传袭衍圣公十年了,衍圣公府那些腌臜事你难道一点不知道吗?” 孔尚贤连忙答道:“臣有所耳闻。只是臣每年回乡一次,匆匆去匆匆来,许多事情来不及细查。” “去年开始,孤号召文武百官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你为什么不敢对衍圣公府展开自我批评? 你觉得有问题,自己清理不了,可以上疏叫朝廷来清理。现在好了,撞到海公的刀口上,一纸弹劾,你如何给朝野上下,给天下一个交代?” 孔尚贤一时语塞。 是啊,去年我要是写一份上疏,请都察院或山东地方清查衍圣公府,就能把自己撇清。现在好了,海瑞的上疏把衍圣公府一网打尽,自己身为衍圣公,罪责难逃。 海瑞海青天的上疏啊! 你榜上有名,想轻易脱身吗? 孔尚贤又恨又悔,悔不该当初,顾忌着家丑不可外扬,藏着掖着,盖得严严实实,结果盖得越严实,捂得越臭,等到一爆发,溅了自己一身,臭不可闻,洗都洗不干净! 后悔完后,孔尚贤猛地悟到,批评和自我批评! 批评别人,批评自己? 批评别人不说了,批评自己,勇于指出自己的错误,类似写罪己书,此书一出,似乎就能撇清关系了,后续处理问题中就能占据主动了。 万万没有想到太子殿下说的自我批评还有这等妙用。 真是悔不该当初啊! 为何当时把太子殿下的这些话,当成少年张狂的妄言。现在看来,狂妄无知的是自己啊! 孔尚贤马上说道:“臣悔不该当初,不听殿下良言,不敢勇于揭发衍圣公府暗藏底下的腌臜之事,才酿成大错,祸及无数百姓。 臣心如刀绞,五内如焚,臣请殿下治罪!臣万死不足惜,恳请殿下,派遣干臣,彻查卷宗,涤清污秽,还孔府一份清白,留圣人一份体面。” 这是个聪明人。 朱翊钧点点头,“孔府的清白,圣人的体面,需要用人头去换回来,用鲜血去洗刷。” 孔尚贤不停地咽口水,恨不得整个身子都伏在地面上。 “祁言,”朱翊钧叫了一声。 “奴婢在!” “把衍圣公扶起来。” “是!” 在祁言的搀扶下,孔尚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仿佛刚刚从虚脱中挣扎回来。 等他被祁言扶着在座椅上坐下,朱翊钧悠悠地说道:“大明不能没有孔圣人,所以也不能没有衍圣公。” 孔尚贤眼泪水都要流下来了。 我的太子殿下啊! 朱翊钧看着眼睛里闪着泪光的孔尚贤,心里继续盘算着。 孔子到如今已经成了华夏文明的图腾,彻底摒弃它,等于刨自己文明的根。衍圣公就是这个图腾的代表,它只是一个符号,孔尚贤可以是这个符号,孔尚某也可以是这个符号。 只是目前来看,一直留在京城的孔尚贤要干净些,拿得出手。 “山东之事,你身为衍圣公,管教不严,失察疏忽之责还是有的。” 孔尚贤马上说道:“臣马上写一份请罪书,陈明自己的过错,勇于展开自我批评,剖析自己的缺点问题,同时勇于对衍圣公府一干人等展开批评。” “嗯,”朱翊钧点点头,“尽快呈上来,还有啊,你身为衍圣公,要以国为念,以民为本,忧国思民,平日里多发表一些意见。 比如清丈田地,整饬吏治,还有新学运动,衍圣公,你要勇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啊。” 孔尚贤一时愣住了。 殿下,我其实对这些新政,还有李贽等人倡导的新学思潮运动,是反对的,要是勇于发表自己的观点,我这是纯纯的找抽啊! 看着朱翊钧熠熠的目光,孔尚贤脑海仿佛叮的一声铜罄响。 悟了! 勇于发表自己的观点。 什么叫发表自己的观点? 要整句话连起来听,什么是自己的观点? 与上面保持一致的观点才是衍圣公的观点,否则的话,就是你孔尚贤自己的观点。 进而可以推论,孔尚贤可以是衍圣公,也可以不是衍圣公。 开悟的孔尚贤连忙答道:“臣一定恪守衍圣公职责,勇于发表观点,为大明中兴出一份力。” “回去后多与太常寺少卿蔡茂春聊聊,听说他做过你的老师。” 孔尚贤心里更有数了,“是的殿下,臣在国子学肄业时,蒙蔡少卿教授过。” “嗯,孔公爷,学而不思则罔,回去后多多学习,尽到衍圣公的职责。也不要有太多的思想负担,王一鹗在山东料理衍圣公府的事,他定会秉公执法的。” “臣定会铭记殿下的教诲。” “祁言,替孤送送孔公爷。” “是。” 看着孔尚贤的背影,朱翊钧又把双手笼进袖子里,眼睛微眯起来。 原本自己还想着趁着这次机会,让孔尚贤以衍圣公的身份,为新学思潮背书。孔圣人的后裔说的话,在天下儒生心里应该有一定分量。 至于愿不愿意,把柄抓在自己手里,你敢不听话。 可是跟李贽、蔡茂春沟通过,朱翊钧很快就失望,衍圣公在天下儒生的影响力也就那么回事。 他身份尊崇,衍圣公府在山东一手遮天,实际上只是天下儒生需要这么一块招牌。山东地方世家需要这么一个挡箭牌。 衍圣公说的话,还没有一位知名大儒有影响力。 呵呵,这些儒生,一向双标惯了。 无所谓了,只要自己的权柄够大,只要以后学新学思潮才能做官,才能入阁为高官,用不了多久,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殿下,”李春捧着一份急报匆匆走来,“督理处刚收到南海宣慰使司的急报,六月十一五日,大明水陆两师攻克升龙城,灭安南莫氏,再复交趾布政司旧地!” “打下升龙城了?好,三月灭莫,南海诸军向孤的军令状做到。拟诏,褒奖诸军将士,此外,乘胜追击” 朱翊钧停住了,“现在安南是雨季吧。” 李春答道:“殿下,几封塘报有说,安南两广是雨季,广西刘总兵进剿安隆、上林两土司的行动也暂缓了。 听说安南那边比广西的雨更大。” “不容易啊,他们不容易。传令旨,叫诸军原地休息,以安抚旧地为首要,各部轮流回琼州、广州、香江休假。” “遵令。” 李春应了一声,又说到:“殿下,还有一封急报,六月初二,朱雀水师在宿务港守株待兔,全歼西班牙人东来船队,击沉两艘,俘获五艘。 附有兵部尚书胡宗宪上疏,请在苏禄宿务、勃泥文莱、吕宋三屿筑城扩港,以为南海宣慰之基。” “把汝贞公的上疏留下,待孤看完了再说。” “是。” 朱翊钧踱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外患逐一剪除,孤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在内政上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李春微弯着腰,低着头答道:“殿下英明,只是奴婢听说,内阁那边有些不消停。” 朱翊钧转头看了他一眼,翕然一笑:“不消停?全是头上长角的人物,挤在一起,能消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