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阑》 1. 风雪夜(一)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魏永熙十八年,冬。 洛阳城内积雪未消,又刮了一夜的寒风,彻底赶走了路上的行人。唯有小院内的几株梅花还能遭得住这般摧残,在风吹雪压之中仍旧暗香流转,风姿卓然。 忽然一声惨叫骤然划破了长夜,惊得梅花枝头雪落纷纷,犹如玉屑飘飞。 这声痛呼实在过于凄惨持久,听得廷尉府内守夜的侍卫都不由自主地皱眉,配合着窗外鬼哭神嚎似的风声,更是叫人心底越发不安。 侍卫们各自看了眼,如今早已过了子时,平日里来巡查的大人已然回去,他们相视几轮,心照不宣地准备讲些闲话打发时光,也好消除心底的恐惧。 新来的率先道:“这是审谁?” 年长些的叹了声:“前些日子试图行刺丞相的那位。” 新来的大吃一惊,想不通这天底下还能有谁这般胆大包天:“行刺……丞相?丞相得罪了谁——” 一边的瘦高个碰了他下:“小点声,丞相的事不是你我能问的。” 新来的又道:“那方便说一声,是谁在审么?” “还能是谁啊,”年长者道,“源大人呗。” 他们口中的人名叫源尚安,算起来年纪也不比这新来的侍卫大上多少,可他已然是当朝丞相眼中的得力下属,世人口里为虎作伥的鹰犬走狗。 原因无他,丞相把持权柄多年并非一心为国,也为了一己之私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脏事,朝野上下自然难免非议其人。 至于跟着他的人,那自然是卑躬屈膝的走狗。 新来的不免好奇,又多了句嘴:“源大人到底怎么了?” 年长者道:“还能怎么,忠心耿耿办事,冤杀无辜,满手鲜血罢了。” 像是配合着他的话语一般,远处的囚室里倏忽又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新来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免齿冷:“年纪轻轻,做事怎会这般狠绝无情。” 边说着边在脑海中勾勒出来了个祸国殃民、贼眉鼠眼的小人形象。 余下两人虽没有年轻人那股愤世嫉俗的热血,神色间却也隐隐透着鄙夷之意。 这时,忽有一人开口道:“你们三人穿得也不多,夜里站岗也不觉得冷?” 年长者脸色一变:“源大人……” 三人当即行礼,新来的更是险些一个哆嗦,只见那身着玄色长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然结束了审问,悄然走上前来。 这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飞入鬓,一双瑞凤眼略略上挑,气度很是温和从容,瞧上去似乎是个文人雅士,只是脸色太过苍白,简直和窗外的雪一样颜色,总透着一股病态。 新来的侍卫怔了怔,实在没想到奸佞小人会是这般模样。就在他正以为源尚安要为刚才的议论动怒责罚之时,后者却是抬手一挥,示意人端上来两盆炭火。 他复又和年长者简单交代了几句,声色同人一样温润,听得新来侍卫脑中一麻,竟有点恍惚,人走远了也没察觉。 “他当真……”新来侍卫挠了挠头,“当真会滥杀无辜吗?” 瘦高个飞速道:“当初清河王便是他设局毒杀,一代贤王啊,冤屈而死七窍流血,你说呢?” 三人俱是一阵沉默,最后新来侍卫看似很懂地总结了一句:“人果然不可貌相。” 对于这些议论源尚安未曾听闻,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来洛阳四年之久,已然练就了心如止水的本事。 身后小吏抱拳道:“那刺客您看……” 源尚安走下石阶:“明日一早让他家里人过来收尸吧。” “是,”小吏知道他受丞相重视,因而起了献殷勤的心思,“我送大人回去?” “路上风雪重,不用麻烦了,”源尚安温和道,“你今晚还要守夜,尽早回去吧。” “那好,大人一路小心。” 马车停在了门外,管家道:“二公子,我来接您回去。” “这样的小事您又何必亲自来,”源尚安道,“我自己都能走回去。” 管家叹了口气:“我不放心呐二公子,您也知道,您如今受丞相重视,可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您呢。” 这话不假。 四年前源尚安被一道圣旨找来了京城洛阳为官,虽然是个小小的八品秘书郎,却少不了要和权贵们打交道。一次当朝丞相来此地视察,无意间发现源尚安此人对答如流,气度出尘,加上他在京城根基尚浅便于拿捏,于是起了点爱才的心思。 事实证明丞相的眼光不差,源尚安办事稳妥从无差错,话也说得格外漂亮,令人倍感舒心。自从调入廷尉府协助查案之后更是破获了不少陈年旧案,令天子大为满意。 但正如几名侍卫所言,丞相亦有私欲,这些年来为了地位稳固,没少干构陷忠良冤杀无辜的事。 而源尚安正是替他干脏活的那条臂膀。 三年前清河王遇害之后,他作为佞臣走狗的风评便急转直下,甚至有江湖豪杰纠结义士,扬言要取他性命告慰忠良在天之灵。 原因无他,清河王生前淡泊名利性情文雅,加之又喜好交友,平日里往来之人甚多,风评一向良好,就连当朝天子也不得不承认他几近完美无瑕。 可正是这样一个举世公认的大善人,三年前竟然被一道圣旨残忍赐死,饮下毒酒含恨而终。 洛阳城里当即一片哗然,街头巷尾的声音都是在暗自为忠臣鸣不平,而除了替清河王喊冤叫屈之外,另一种声浪也越来越高。 找到凶手! 当今天子本是贤明之君,如何会戕害忠良?定是有小人从中作梗,以谗言蒙蔽了皇上的耳目。 恰巧宫中流言传出,说是清河王之死乃是有人蓄意而为,此人利用职务之便诬告陷害,天子误以为清河王下毒谋害自己,这才错杀了一代贤王。 只言片语相互拼接,人们总算找到了幕后真凶,时任尝食典御的源尚安。 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时至今日源尚安到底做了什么已然不重要,他究竟出于何种目的陷害旁人也不重要,人们只记得他是个残害忠良的奸人。没人记得他也是年少成名,也曾是北境草原的翩翩公子。 因此也不怪管家格外小心。 源尚安微微朝后靠了靠,反而宽慰起了管家:“敦叔不必太过担心,无非是些牢骚罢了,廷尉府戒备森严,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闯进来的。” 就算闯了进来,离得手也相差甚远,不然今夜天牢里也不会多一个哀哀叫唤的刺客。 故而源尚安并不会忧心忡忡。 可管家却是惴惴不安道:“二公子有所不知啊,最近那些匪徒胆子甚大,半路截杀的事绝对干得出来。” 源尚安在廷尉府工作许久,对案件格外敏感:“是出了什么事?” 管家还未搭话,车帘猛地被寒风吹开。北风呼啸之音仿若地底冤魂嚎哭悲泣,听得源尚安不由自主心下一凛。 他猛然掀开车帘回头望去 2. 风雪夜(二)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趁这空隙管家飞速奔来,猛地从人手里拽下来了长剑。 巷子口的另一处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管家安排接应的侍卫长和剩下两名侍卫提剑而来。为首者清冷俊美,武功极高,三两下便将同伙打翻在地连连叫唤,随后一剑直指那少年的咽喉。 侍卫长神色冷淡,略微颔首,以简单的手语道:“来迟了,还请公子治罪。” 源尚安松开了手,一把将人拉了起来,低声道:“看到了么,鲁莽刺杀的结果只会是全军覆没。” 少年愤恨咬唇,转过头逞强道:“源尚安,你要杀便杀,何必啰嗦!我不怕死!” 侍卫长眉心微动,长剑立时抬高了几寸,不许少年再前进半步。 源尚安叹了口气:“我不会杀你。来人,带他们回府上,我要亲自问话。” 管家和余下两人点头应了,源尚安示意把两名刺客先押上马车,自己则和侍卫长步行回去。 源尚安道:“今夜的事麻烦师兄了。” 被他唤作师兄的人略微低头,并不过多言语,似乎在用神情表示这些都是份内之事,不必道谢。 师兄指了指手,显然是担忧源尚安的伤,他摇了摇头:“只是划破了皮肉罢了,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可他毕竟也是肉体凡胎,如何不痛。 不过好在痛觉能叫人保持清醒,源尚安原本连夜审案就有点疲倦,此刻手上的疼痛反而能叫他分外集中精神。 洛阳里有人想杀他。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源尚安也曾到访过茶楼酒馆,听过不少新鲜话本,其中便有两三册借古讽今的。他是何等聪慧之人,说书人三言两语过后,他就知道这评书里的内容是在指桑骂槐了。 戏文和话本里的奸佞小人受尽万人唾骂,最后要么是被明正典刑,要么是被豪杰义士结果了性命。 无一例外都不是善终。 但骂归骂,真正敢凭借一腔孤勇去刺杀奸佞报国之人毕竟少之又少。个中原因也很简单,没有人会轻易拿着全家性命冒险。 可是今夜的事—— 源尚安还没来得及细思,梅亦久便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胳膊肘,而后翻出来了一瓶金疮药和手帕,示意自己先清理血迹而后涂药。 源尚安摇头笑了声,有点无奈,他这个师兄从小便不善言辞,开了口也往往词不达意,因此很多时候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他轻轻擦干手上血,边走边抹药,和梅亦久一并回了府邸,随后昂首示意把人带进自己的书房。 那少年被管家带进来的时候还骂骂咧咧个不停,一见到源尚安便更是怒火中烧,恨不得挣脱束缚冲上去和他同归于尽。 梅亦久冷冷看了他一眼,噌的一声拔出剑来,横在了他眼前,他这才略微收敛了些,规规矩矩地站好了。 “师兄收剑吧,”源尚安搬来了圆凳,“我和他们两人好好谈谈。” 那少年不肯坐下领受好意,源尚安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道:“清河王膝下共有三子,其中最年长者名唤沈静渊,年方十二。” 沈静渊别过头去不肯承认,源尚安眼神示意管家把剑拿来,又道:“这佩剑曾是清河王之物,我一看便知。殿下既然打算刺杀,为何不做得更隐秘一些?” “……隐秘?”沈静渊忽地冷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沙哑哭腔,“我为何要偷偷摸摸?我做事向来光明正大,问心无愧。源尚安,我就是要你死于我父王的剑下,为他报仇雪恨!” 源尚安道:“今夜幸亏雪大,路上没有更多人。否则一旦闹到陛下那里去,殿下以为自己躲得过这一劫吗?殿下想快意恩仇,可也该为自己的手足兄弟考虑考虑。无论事成事败,他们都免不了要受你牵连。” 沈静渊哼了一声毫不理睬。 源尚安轻声一哂,又道:“殿下可不要被什么人当成刀子使了。能对我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想来殿下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下了一番苦功夫吧。” “没有别人的事,”沈静渊果断否决,“是我自己要杀了你。” 眼见沈静渊什么也不肯交代,源尚安便想从他带来的那名近卫身上突破。他转头道:“你家主子一时头昏脑热也就罢了,可你犯不着跟着他一块冒这个险吧。” 他缓步上前,绕到了那名刺客近卫跟前:“你可不要忘了,你家主子怎么着也算是皇室宗亲,皇上看在这血脉的份上,还有可能饶他一命。可你没有这样的身份,事情一旦败露,无非死路一条。” 近卫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只是脸颊两侧肌肉抖动得厉害,源尚安顷刻间看出来了什么,喝道:“来人,他要服毒自尽!” 话音未落梅亦久眼疾手快,当场伸手从近卫口舌中扯拽出来了一枚黑色丹丸扔在了一边。 他动作太过迅疾,那近卫不由自主地猛咳了阵,源尚安眼神示意管家给他送杯水缓缓,而后又道:“你有这样的忠心,的确精神可嘉,可是恐怕用错了地方。除了白白搭上自己一条命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话虽然是说给近卫听的,可明显也有劝沈静渊的一层意思在。 “我师兄跟随父亲习武多年,早就是北境赫赫有名的高手,”源尚安看了看沈静渊又看了看那近卫,分明是一副哀其不幸又怒其冲动的模样,“方才只要我想,一声令下,你们绝不可能活着来到这里。” 沈静渊猛地抬眼:“源尚安,我是大魏宗亲,你怎么敢杀我?!你——” 源尚安打断了他:“殿下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个滥杀无辜的小人吗?我有什么不敢的。” 沈静渊一阵错愕,下意识地要朝后退却。 源尚安道:“来人,把这近卫带下去。” 他话音未落,沈静渊蓦地喝道:“源尚安,你敢杀他!你敢动我府上的人我现在便自尽,我死在这里你解释得清吗?!” “好,”源尚安脸色一沉,“那就给殿下一把匕首,恭送殿下上路!” 梅亦久当即拔出短刃,当啷一声扔在了沈静渊面前。 他呼吸急促了不少:“源尚安,你……你当真是胆大包天,罪不容诛!” “殿下害怕吗?”源尚安捡起来了匕首,寒光映着他不复温和的眉眼,“可是这样的事一旦闹大,不仅是殿下,还有更多的人要被逼上死路。” 沈静渊方才的骄傲顷刻间被击了个粉碎,他低着头脊背颤抖,一时间无话可说:“我、我……” 源尚安知道他已然明白了后果,语气便缓和了下来,他道:“这几日风雪交加,殿下便暂时歇在我府上吧。” 沈静渊顿了顿:“你……” 源尚安轻轻一叹,略微俯身和他平视:“出了这个门,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愿意为殿下遮掩今晚的刺杀了。” 管家和梅亦久带人先离开了,须臾后管家返回,还带来了一碗药和纱布。 “二公子,两个人我暂且安置在侧边的卧房了。” 源尚安点头,接过纱布缠上了左手:“吩咐下去,今夜的事谁也不要外传。” “我明白。” “至于我这只手,”源尚安 3. 风雪夜(三)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阿尔敦从怀中翻出来了一沓纸:“都在这里了。只是毕竟是军营,许多事也不好打听。” “没问到多少有用的?” “那倒也不是,”阿尔敦道,“只是流言蜚语混杂,一时叫人搞不清楚谁是谁非。” “流言蜚语之中也可能暗藏线索,”源尚安道,“不妨说来听听。” 话虽如此,阿尔敦神色间却还是有点犹豫。 源尚安端详了下,大致猜到了什么:“怎么,莫非是些不大好听的话?” “无妨,”源尚安又自嘲道,“只当是轶闻趣事,说来听听罢了,我还怕这些吗?” 他来京城洛阳已有四年之久,早就练就了面对流言蜚语还能心如止水的本事,旁人的议论向来不会被他真的放在心上。 阿尔敦喉结动了动,犹豫了半晌总算艰难开了口:“听到的消息说是、说是大公子生性放荡,最喜同京城里的纨绔子弟混在一处,因此也招惹了不少人。至于其他则是说大公子不好相处,心性冷酷残忍,一向睚眦必报。故而京中有人议论说他,一点……一点也不像将军之子。” 不过具体是怎么个招惹法,阿尔敦则没有细说。但他的意思源尚安已然懂了,无非是想说欠下了不少风流债。 源尚安摸着下颌,神色略有玩味之意:“好个生性放荡。” 阿尔敦不知此言何意,只听见源尚安又追问道:“既然他是风流浪荡之人,那不知他具体招惹了哪家的姑娘,或者最喜欢去哪座青楼楚馆,敦叔可否报上几个名字来?” “这……” 阿尔敦支吾了阵,终究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源尚安轻笑道:“说他风流成性,可是连个具体人名地名都没有,我看多半当不得真。而且您没发现吗,所有的流言都是些不好的话,未免太刻意了。” 街头巷尾的议论本就如此,个个都说得头头是道,但往往禁不起细究。人们谈论起来也往往只是图一时新鲜,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追求真相和细节。 因此也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那这么说来,这些都是有人刻意造谣,毁坏大公子的名声了?” 源尚安却有不同想法:“未必。” “我兄长是个谨慎的人,同时也很有趣,”源尚安笑着提笔在纸上涂画着什么,“我倒想看看这传闻中骄奢淫逸的少将军如今是何模样。” 阿尔敦想了想道:“三日后大公子应该就要随着奚将军班师回朝了,到时候陛下会设宴接待。” 源尚安点点头,提笔又在纸上添了些许细节,松开手的那一瞬阿尔敦才注意到画上是个年轻男子。 只见他身骑白马,弯弓搭箭,正欲射向空中孤雁。这青年一身褐色猎袍,长发散落,五官秀美而冷峻。他平淡冷漠的目光正紧盯着猎物,仿佛一尊不知悲喜的雕塑。 “这是……” 源尚安道:“十多年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模样,方才根据您所说,简单勾画了几笔罢了。” 这人正是南征军中的长史、源尚安的养兄源素臣。 十五年前,他奉陛下旨意前往洛阳做质子,至此两人便再未见过面。 源尚安方才听阿尔敦说了一阵,却怎么也无法把这么个人和记忆里神采飞扬的少年联系到一块。 但十五年了,想必是物非人也非了。 他身边恐怕没有几个真正靠得住的人,日日提心吊胆地活着,只怕原本没疯也要被硬生生逼疯了。更何况源尚安知道,源素臣身上还牵连着整个家族的兴衰,甚至是数百人的性命。 这一切容不得他错。 不过日日夜夜如履薄冰,不敢懈怠之人,也不止他一个。源尚安自嘲地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心腹管家阿尔敦,源尚安在布局时也不敢把所有安排全部告诉他。 源尚安和画像上的人对视了片刻,竟难得地生出来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不论如何,这样仰人鼻息的日子不能继续下去了。他要搏出一线生机,搏自己的,也争源素臣的。 只是不知他眼里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模样,会和自诩清流的人一样,也觉得自己是个必须铲除的奸佞小人吗? 源尚安眸光微沉,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此刻倒映着烛光,仿佛生生不息的心火。他伸手摸到画像上的人脸,指尖在纸上有片刻停留。 “敦叔您说,若要与人结盟,最稳妥的办法是什么?” 阿尔敦仔细想了阵:“利害相关吧,若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自然得同舟共济。以利诱之,或者以武胁迫,这二者最常见,也最简单。” 源尚安把画像卷了起来,又笑道:“我看其实还有第三种办法。” “联姻,结为夫妻。” “这……” “实不相瞒,”源尚安道,“我离开敕勒川前,爹爹就和我说过,说是见到了我兄长,除了要记得和睦友爱之外,也要劝劝他尽快娶亲成家立业。” “只不过他一直都没答应,我写信问他他也只是说暂不着急,爹爹找的那几户人家他都没点头,”源尚安又道,“以他这个年纪,不少人可都已经儿女双全了。” 阿尔敦不确定道:“大公子莫非心有所属,但将军他不大愿意?” “我也不知道,”源尚安笑了声,有点无奈,“不过他如今做了谁的女婿,日后就少不了帮谁办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确实应当谨慎些。再说了如若做不到两情相悦,对那姑娘也不好。” “不过说起婚事,二公子您不也……” 不也同样未曾娶妻吗? 但源尚安有个再好用不过的理由,身体不适。也因此他虽然得了不少好评,却始终没有哪一家同他定了婚事。 至于源素臣是什么情况,源尚安暂时也不敢笃定。他三年前就以从军为由婉拒过婚事,如今得胜回朝,此事过不了多久势必再提。 源尚安眼下要和他结为同盟,就得确保源素臣不会上了别人的船才行。 “我暂时没那个念头,”源尚安道,“再说了要是真定了和别人的,只怕高相也不高兴。” 毕竟当初丞相也曾想把家中侄女嫁给他,只不过源尚安找了理由婉拒,总归没让双方尴尬。 “这倒也是。” 源尚安看了眼更漏:“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我去一趟丞相府,世子殿下的事暂不要外传,至于我兄长那边,还要麻烦敦叔提前联络。” “是。” “对了二公子,”阿尔敦道,“听说城东最近多了家风评不错的医馆,您看——” 源尚安苦笑摇头:“我这是心病,寻常草药哪里救得了啊。” “二公子……” 源尚安闭上眼睛略略昂首,阿尔敦知道那是让自己退下休息的意思。 此刻已近夤夜,窗外风雪将歇,源尚安却没有一点倦意,只在卧房里找了张木椅坐下闭了会眼。 京城洛阳的风雪到底没有漠北更盛,下了一夜都不至于盖过小腿,风吹在脸上也没有边境那般寒意透骨。 源尚安听着彻夜的风吹雪声,全然无法安心入眠。 他仿佛一瞬变回了 4. 未归人(一)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源尚安故作不解道:“天子脚下皇城根前,不知是何等的人或事,才能够被称为大案?” 崔潜道:“半路劫杀朝廷命官,难道还不算是大案吗?” 源尚安心下一紧,呼吸也随之加促了几分,他担忧崔潜知道了什么,却又不能在面上表露。 “何人敢如此胆大妄为,还请崔大人明示。” 崔潜道:“凶嫌尚不知是谁,但胆敢对陶大人下手,可见此人心思歹毒,若不能及时查办,必成大患。” 陶大人……莫非是御史台的那位陶礼? 源尚安略微松了口气,看来沈静渊的事崔潜暂时还不知情。 不过听起来这案子比自己如今面临的要严重许多,陛下得知之后也不会轻易姑息。如今已是岁暮,不久便是新春,想来一个好年又是过不成了。 唉,真是一点也不想熬夜早起而后没日没夜地闷在廷尉府干活。 崔潜又道:“源大人不是在廷尉府么,怎么瞧大人的样子,却像是对此事完全不知情?那我倒是好奇了,源大人每日都是怎么办得差?” 源尚安不慌不忙道:“廷尉府受理案件皆有流程,若无陛下或是丞相明示,我们自然不该擅作主张,您说是吗崔大人?” 两人目光交错的那一瞬源尚安便看出来了崔潜眼中的不善之意。他知道自己得丞相青睐一事早就引起了同党之人的嫉恨,崔潜不会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一味的谦恭忍让并非他之所愿,而且也会叫人以为自己是个好欺负的面团,往后日子都不好过。 一直跟在崔潜身后的韩允就算再迟钝,此刻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不甚和谐,他劝道:“故卿呐,崔主事也是担心有小人意图不轨,我们这才令人提前调查了一番。” “韩大人的意思自然是好的,”源尚安道,“只是我等如今都在丞相门下共事,力该朝一处使,心也该聚在一起才是,否则岂不是叫丞相徒增烦忧。” 崔潜冷哼了声,却又知道嘴上说不过源尚安,只得暂时侧过脸不去看他。 门外仆从通报声打断了三人的对峙,高纫兰随着人走近,源尚安率先行礼道:“下官给丞相请安。” 崔潜和韩允也齐声行礼问安,高纫兰略一拂袖道:“都坐吧。” 他首先看向崔潜:“崔主事不常前来,此番拜访必有要事相告吧。” 崔潜肃然道:“丞相,五日前司州溪头村的村民向当地官府报案,说是在耕地中挖出来了一具尸体,当地官府核验之后,发现死者正是御史台的陶礼陶大人。下官觉得此事重大,因此不得不亲自前来禀告丞相。” “什么,竟有此事?” “是,”崔潜道,“下官不敢隐瞒,陶大人遗体被发现时身首分离,脸上还有数道血痕,可见凶手行事歹毒狠辣。此事若不能尽快彻查,来日必成心腹之患。” 说罢,他起身拜道:“下官恳请丞相将此案彻查之权给予下官。” 高纫兰一阵思索,而后看向韩允和源尚安两人:“你们怎么看?” “丞相,下官赞成崔大人所说,凶手手段残忍,且知道埋尸拖延时间,绝非寻常土匪马贼所为,”源尚安道,“尽早拿住幕后主使,也是保全丞相安危。只是……” 高纫兰侧头看他:“只是什么?” “只是崔大人毕竟归属白鹭阁,若非圣上旨意不得擅自行动,”源尚安又道,“崔大人有此心自然是好,只是下官担忧来日有人据此诋毁,即便行事坦荡,也不得不防小人。” 即使他心里对于假日办案一万个不情愿,这案子也得落在廷尉府手里。 白鹭阁向来以行事残烈为名,阁中七十二道酷刑更是见者心惊。加上崔潜的秉性,此案若是落入他手必定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要再牵扯多少人进来便不是源尚安一个人能控制得了的。 崔潜却还想再争一争:“丞相……” 高纫兰颔首思忖少顷道:“故卿一向心思细腻,办事稳重,说得也不无道理。凶杀案不涉及谋反通敌这样的大事,也没有轻易动用白鹭阁的道理,反倒容易落人口舌。” “故卿,此案廷尉府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吧,若真发现了不轨之徒再交由白鹭阁审讯也不迟。” 源尚安起身拜道:“是,下官明白。” 高纫兰复又看了崔潜一眼,后者已然明白,只好和韩允一并行礼道:“丞相保重,下官等先行告退了。” 等人走了之后,源尚安才恭敬问道:“不知丞相还有何吩咐?” 高纫兰抿了口热茶:“前日那刺客呢?” 源尚安道:“受不住拷打,已然咽气了。” “死了?”高纫兰两手端着茶盏,从热气氤氲里抬眸深深看了源尚安一眼。 “死了,”源尚安道,“昨夜处理的尸首。” 两人眼神一度交锋,高纫兰试图从他的眼底看出些什么来,但源尚安很快便又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是下官下手太重,还请丞相责罚。” 高纫兰默然少顷,只道:“你还是那么滴水不漏。” “丞相,请恕下官多言,”源尚安又道,“如今陛下龙体不见好转,少不了有心怀叵测之人,丞相需得早做打算,以免来日受挫啊。陛下尚在,他们便敢行刺,如若太子登基,他们岂不是更加气焰嚣张?” 高纫兰点了点头,随后又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但是……” 源尚安上前一步,面色冷肃:“丞相,尽早拿兵权在手,以防不测。” 四年来他甚少这么和高纫兰说话,从前哪怕是提建议也是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高纫兰最初对他另眼相看也是因为觉得他风姿卓然、仪态端严。 他这般严肃,必是觉得事态严重不容再缓。 可高纫兰眉头一皱,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陛下……陛下并非羸弱之君,”高纫兰道,“况且军中之人难以结交。” 心随之一提,源尚安知道到了时候,他忽地躬身一拜道:“丞相若是信得过下官,那么下官有个绝佳人选。此人久居于人下,虽有满怀壮志但无处施展,譬如潜龙在渊以待天时。” 高纫兰问:“何人?” 源尚安道:“正是下官的兄长,源素臣。” —————— “二公子回来了?”阿尔敦关切道,“如何,一切可还顺利?” 源尚安道:“又闹出来了一桩命案。” 说到这里他便有些苦恼,昨夜其实阿尔敦本来也要说陶礼的事,奈何他的心思被刺杀打乱了之后便一直在沈静渊身上。若是能提前问问情况,今早也不至于险些被崔潜为难。 他自幼便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即便在外人看来已然做得面面俱到,他却总还是习惯性地去回想个中问题。 源尚安略微颔首道:“那桩案子便是敦叔您昨晚没能说完的事,过两天等尸首运来,应该就要被廷尉府接收查办了。” “哎,”他复又叹了口气,以拇指揉了揉眉心,连日熬夜加早起已经让他疲倦不堪,“我看呐,今年的春节又是休息不成了。” 阿尔敦道:“这说明丞相重视二公子,是件好事。” 源尚安趴在两臂之间,半闭着眼睛,声音满是倦意:“不,丞相还是起疑心了。” 阿尔敦一惊:“……什么?” “他若是真的信得过我,就不会多问一句那刺客的下落。” 刺杀之时阿尔敦不在,事后也只是听梅亦久大略说了一通,因此只知是高纫兰宴请源尚安之时忽有一人翻越围墙,拔剑行刺,当场便被侍卫拿了下来。 当然该表现的时候源尚安自是不会落下,据梅亦久所说,源尚安反应极快,当即挡在了高纫兰跟前,高呼保卫丞相,俨然一副忠心耿耿的下属模样。 阿尔敦道:“那刺客不是死在牢里了么?” “他还活着,”源尚安闭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颤动,“我只是给他灌了迷药,让他昏过去罢了。” 阿尔敦心头一震:“那……” “您放心,丞相暂时不会动我,许多事还都需要我来办,眼下这个关头自折羽翼没有好处,”源尚安又道,“只是我兄长那边需要递个消息,他回京之后丞相多半要想方设法检验他一番。” 阿尔敦又劝道:“二公子要不用些早膳,而后再歇息会吧?” 源尚安无奈叹气:“我想歇也歇不了啊。” 他随手朝门外一指,阿尔敦顺着指引望去,但见一名十五六的少年从马车一 5.未归人(二)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源尚安转身和颜悦色道:“两位辛苦,这么早就要过来,还没用早膳吧。正巧我叫厨房备了些,两位若是不嫌弃的话待会儿一块用饭如何?” 说罢递给了阿尔敦一个眼神,后者立马殷勤道:“今早做了些漠北常见的吃食,不同于洛阳,几位不妨尝尝鲜?” 两名仆从彼此互看一眼,显然没有察觉到这是源尚安的缓兵之计,于是笑道:“那就有劳二公子款待了。” 源尚安伸手道:“三位请,我去拿些酒来。” 阿尔敦将人带到了另一间屋子坐下,趁这个空源尚安到了卧房,谨慎敲门道:“世子殿下?” 沈静渊才醒没多久,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闻言哼笑道:“既然来找我,怎么不直接进来,怕我刺杀你吗?” 源尚安只当他是小孩子脾气,并不放在心上,推门而入后便道:“丞相派人来了,世子殿下和那个侍卫还是尽快从小门离开吧。” 沈静渊不慌不忙,一点也没有要动的意思:“你昨夜不还是义正词严地说要我留在你府上防止意外吗?怎么今天就要赶我走了?” 源尚安道:“情况有变。” 沈静渊刚刚醒来,此刻只穿了身松松垮垮的睡袍,一头长发也没来得及梳理整齐,随意地散在脑后。他生得白皙俊雅,一双眼眸高傲倔强而又闪烁着寒意,虽然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却已然有了一种不容人轻易冒犯的威严。 他抱着双腿,微微偏头看向源尚安,言语戏谑:“我倒是很好奇,如果我执意不肯走,你会把我怎么样?” “事关殿下安危,还请殿下慎重些为好。” 沈静渊轻笑:“发现了又如何,都说你巧言令色,连这些小场面你都应付不了吗?” 源尚安一时间无话可说,这孩子分明就是在故意刁难自己。 见他不说话,沈静渊又道:“还是说你如今已经失宠于丞相,他不再信任你了?要真是这样,那我倒是很好奇呢,如果他发现你竟然和刺客搅在一处,会把你怎么样呢?” “殿下,你……” 碍于身份之别,源尚安终究不能和他说太重的话。他原本就连续数日没有休息好,此刻再被沈静渊这么一激不免气上心头,源尚安侧过脸,极力压抑着呛咳声。 沈静渊眸光一暗,没想到他会是个病人。 他转过身,两脚蹚上布鞋,嘴上却还是不肯说些好听的:“少做些亏心事,说不准你的病还能有起色。” 源尚安扶着门框缓了一阵,道:“殿下若真想杀我,就该谨慎些。否则不过是些无谓的牺牲罢了。” 沈静渊冷哼道:“人命在你眼里只值得无谓二字是吗?” 眼看他执意不肯走,源尚安也不愿和他争辩太多,只是起身从衣柜里又找出来两三套小些的衣裳放在了床头:“殿下既然执意不肯走,那就委屈殿下当几日我远方而来的侄子了。” 说罢他转身要走,沈静渊却叫住了他,似是不满:“你这个人居然一点也不会生气,真是神奇。” 他方才一连串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知道自己动不了源尚安分毫,但又不肯叫杀父仇人好过,只能从言语上刺激他一下,叫他气急败坏罢了。 到底还是些小孩子喜欢玩的把戏,上不了台面。 源尚安并不回头:“我没有必要和殿下置气。殿下若想对付我,下回还是换个更高明些的办法吧,如今这些完全不够看。” “你……” 沈静渊气他不成,自己反倒像是又被摆了一道。 这人看起来除了病弱之外毫无软肋,令他只觉得无从下手。 源尚安刚出门拿酒阿尔敦就迎了上来:“二公子我来吧。” 他压低声音道:“世子殿下不肯走,高应麟离开前尽量别叫他出门,他要什么让人送来,若被瞧见了就说是我的侄儿。” “是。” 源尚安有些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又道:“晚上记得把我前几日调好的那瓶安神香拿来,今日我要好好睡一觉。” —————— 三日后适逢雪晴,永熙帝自觉比往日精神好了些许,又恰好临近除夕,便令光禄勋宴请百官,顺带也是庆贺南征军平定氐族叛乱、班师回朝之喜。 今日难得出了太阳,没有前些日子那般寒冷难耐,源尚安喜欢暖和些的天气,这样身子骨多少能好受一点。 然而他正要入座,前头的宫女便一个不小心打翻了酒壶,晶莹剔透的液体顿时洒满了坐垫,把这锦缎织成的华贵之物浇了个彻底。 坐是定然坐不成了,掌事太监哎呦一声,扬起手来就要打人:“叫你们办差的时候长点心,怎么我的话你都当了耳旁风了是不是?你眼里不光没我,也没有源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那宫女扑通跪下,嘤的一声哭了起来:“公公饶命,奴婢知错了。” 源尚安略略看了一眼,她只是干嚎,不见泪滴,哪里是真的因为害怕而哭,不过是演一场戏而已。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要为难自己,坐垫弄成这样换也不好换,坐也没法做,但若真要追究这起“无心之失”,一来证据不足,二来又叫人觉得他气量太小,三来圣驾在前,因为这点琐事闹一场实在说不过去。 这事注定只能不了了之。 源尚安须臾间便想通了这一切,他伸手拦住掌事太监:“罢了,无心之失而已,公公何必动怒,叫人再换一个来就是了。” 掌事太监满脸歉疚:“大人有所不知,今儿个来的人多,上哪儿再找个垫子去?” 源尚安望着他笑,心知他是在跟自己装糊涂:“这也不打紧,待会儿宴席开了我一个人站着便是,公公站着给我上菜,我也站着接,叫文武百官都看着。” “……这、这哪能啊源大人,”掌事太监赔笑,“这不是折煞我了。” 他自是没想到源尚安不会轻易退让认下这次哑巴亏,一瞬僵持住了。 恰在此刻,后头忽地传来个清朗的男声,这人三步并两步上前,一下便拉住了源尚安的手,满心欢喜道:“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源尚安蓦地回头:“你怎么也来了?” 这人一袭碧色长袍,上绣以精巧的花鸟图案,一看便知家世出身极好,是个无忧无虑的贵公子。他瞧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俊秀面容上还带着几分风流灵巧的少年气。 叶杪笑道:“是爹叫我来的,说正好也让我见见世面。” 和源尚安不同,叶杪出身京城世族,自幼便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世家公子。若非父亲当年曾在漠北做过几年的太守,叶杪也不可能有机会和源尚安成为同门师兄弟。 幼时他有什么不懂的诗文全都是源尚安手把手教的,因此师门上下这么多人里,叶杪独独喜欢围着他转。 源尚安笑道:“你会喝酒吗就来了?” “我怎么不会?我的酒量决计比师兄要好,”叶杪正想和源尚安打趣几句,低头便看见了他一片狼藉的坐席,“你们这是做什么?办差的也不知道长点心,我师兄就该被你们这样糊弄么?我告诉你们,你们少帮着背后的主子仗势欺人,下次再叫我见着,我便叫爹禀告圣上革了你们的职。” 掌事太监立马跪了下来:“叶公子息怒、息怒,小的知错了、知错了……” 叶杪哼了声,转头又道:“师兄,既然如此,你不如到我那边坐吧。” “这……” 源尚安想到叶家交好的都是世族出身的朝臣或是些自诩清流的名士,自己顶着个佞臣鹰犬的名号过去只怕要遭人白眼。 但他知道叶杪的好意,也不想让他失望:“好吧,那还委屈你要和我挤一块了。” 叶杪笑道:“和师兄在一起怎么会委屈呢?” 源尚安也微微一笑,两人一并前行,到时正听一众纨绔子弟闲来无事谈天说地。 “听说这次镇北将军的长子也要跟着奚将军一块回来?也不知道这位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怕他不是盏省油的灯。” “兄台这消息可就落后了吧,我可是听说人家比咱们会玩多了,连皇族里的昌乐郡主都对他一见倾心,他去军 6.未归人(三)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小太监跟着细声细气地重复:“宣廷尉丞源尚安觐见!” 源尚安整个人为之一颤,站起身的那一刻甚至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他顾念着不能御前失仪,连忙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可源尚安依旧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砰砰作响,犹如战鼓。他跟着那名小太监到了台下,跪拜道:“微臣源尚安叩见陛下。” “你哥哥打了胜仗,如今回来了,”永熙帝笑着看向源尚安,“朕知道你们兄弟二人分别多年,所以朕今日成全你们,让你们见上一面。” 源尚安眼眶发热,几乎要泪如雨下,他忍着哽咽声,颤颤巍巍地一拜到底:“微臣谢陛下隆恩。” 话虽如此,两人却依旧跪在台下,不敢有任何越界的动作,源尚安分明能听见自己加快的呼吸声,却全然无法分出一刻目光留给源素臣。 只见高台上的永熙帝笑着冲源素臣招手,唤着他的小名以示亲昵:“阿归,你上前来,叫朕好好瞧瞧。” 源素臣谨慎地挪了挪位置,又道:“承蒙陛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当。” 永熙帝含笑道:“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你父亲镇守边关多年威名赫赫,你自然也是我大魏的少年英杰。朕听闻去岁流寇作乱,你也跟着奚将军一道奋勇杀敌,大显身手了一回,是不是?” 听起来像是对源素臣的赞扬,但源尚安知道他眼下是个什么身份。没有人敢让人质冲在前面与敌军搏杀,因为万一出了意外便没法交代。因此源素臣虽然从军数年,却并未统领过兵马,只不过是个挂名。 这话明褒实贬,源素臣却像是压根没听出来,只高兴道:“陛下盛赞,倒叫微臣有些无地自容了。” 永熙帝见他如此,便越发满意,又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朕看你这样,将来也定是有大出息的人。不过你也离家多年了,许久没见过家里人了吧?” 源素臣笑道:“京城繁华热闹,远胜敕勒川,微臣能一览盛世之景,自是感激不尽。这些年跟着奚将军南征北战,微臣的心思全都在战场厮杀上,哪有空去想这些闲事。” 他说这些话时,源尚安小心翼翼地分出一刻眸中余光来想窥探他如今的面容,虽然尚未看到正脸,但侧容的线条流畅漂亮,鼻梁高挺肤色白皙,又是二十来岁的大好年纪,料想正面也绝不会差到哪儿去。 源尚安很快收回了目光,转而低头沉思,永熙帝病了许久,今日是头一回出宫,此刻不止是朝中大臣在趁机查探局势,只怕漠北柔然和南朝齐国也会密切注意宫中动向。 方才他也不仅看了源素臣,也暗自端详了番如今坐在两侧的人,从服饰上猜到了今日前来面见永熙帝的不只有满朝文武,更有漠北南朝两国使者。 永熙帝略微抬手,示意源素臣和源尚安起来回话,就在两人起身立稳的那一刻,忽有一人开口笑道:“素来听闻源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今日一见少将军这般模样,才知中原所言虎父无犬子诚不欺我。” 源尚安循声望去,从此人衣着推测他该是柔然使者,源素臣起身回礼道:“使者谬赞,下官着实不敢当。” 那柔然使者朝着永熙帝抱拳,随后道:“不久之后便是除夕佳节,外臣奉单于之命,特来献珍宝于陛下,还望两国永结盟好。” 永熙帝点了点头,高纫兰这才叫人上前收了贺礼,他也略微看了一下,隐约闻见了匣子里一股草药味。 他眼珠微转,面上还是装作无事,命人收下去之后道:“倒是难为贵国一片心意了,如今陛下已然好转,想来这匣子里的东西怕是一时半会儿用不上了。” 柔然使者道:“心意而已,送到之后用在何处,又何时使用,全凭陛下。” 说到药材便难免令人想到疾病,他此次前来本就是替柔然单于查探虚实,但直截了当未免引人警惕,他暗自扫了一眼在场众人,随后朝着源尚安微笑开口道:“方才只顾着少将军了,未曾注意这边,想来阁下该是源二公子了吧。” 源尚安躬身回礼:“正是。” 柔然使者一副关切语气:“我观二公子气色略显憔悴,不知可是近日来风雪太盛的缘故?” “劳烦使者挂念,”源尚安道 “我这身子骨一向如此,早已习惯了,也没什么大碍。” 柔然使者却道:“二公子这话可不能这样说,身体康泰乃是第一要事,如何能不以为意?若是不顾身上旧疾强撑,难免会耽误病情啊。” 永熙帝轻咳了声,脸色微沉,心头仿佛忽地被针尖刮蹭了下,柔然使者的话可谓是一语双关,他听了如何能心里痛快。 “啊,不过想来二公子对于此事自有决断,外臣方才所言怕是多虑了,还望二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柔然使者又道,“实不相瞒,我们单于一向敬重忠良,忠臣定得我单于厚待绝不让其受屈,外臣也一直仰慕忠贞之士,见源将军和其子为国驱驰整整十五年,即便立场不同,却也难免心怀敬意。” “想来二公子抱恙在身,这十多年也不容易,所以刚刚不由自主多关切了几句,还望二公子不要介怀。” 虽然他字字句句都是在劝源尚安不要放在心上,可每句话却都是在暗示源尚安绝不能淡忘昔日手足分离之苦,更不能忘却这背后的始作俑者。 但事关帝国颜面,有何苦楚他也都得尽数咽下。 源尚安喉结微颤,几乎是刹那间就调整好了心绪:“在下资质平平又天生体弱,而大魏人才济济,能臣名将不可胜数,因此只能位居末流。方才听闻贵国单于如此礼贤下士,想必如今漠北境内定是能人辈出,不日便可重整基业,一展雄图了。” 他自知父亲驻守边关多年震慑柔然,不仅令其多年不敢南下侵犯,还让柔然连折了两员大将。如此威名之下,边关早就多年不见烽烟战火了,否则今时今日他们也不会一并和南朝使节前往拜谒永熙帝。 在座剩下几位使臣听到此处不由垂首隐隐咬牙,面色隐有不快之意。 柔然使者嘴角微动,意识到此人绝非看起来那般病弱可欺,顿了顿才和源尚安对视:“既然大魏人才辈出,那今日微臣倒想携人讨教一二。” 源尚安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见永熙帝并无反 7.未归人(四)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南国使者说这话时,高纫兰有意避开了眼神,源尚安立马察觉到了什么,知道此刻打断比武绝非上策。 而且,只怕高纫兰也想借此机会一探究竟,看看这位少将军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草包,还是个心思深沉的可用之才。 源尚安知道事已至此,眼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顺水推舟,他走近源素臣身前:“兄长,既然如此,此番定要得胜而回,不能坏了使者一片好意。” 源素臣全然不想在意南国使臣,他目光在源尚安身上巡回一圈,眼神里尽是些叫人辨别不清的含义。 源尚安垂下了眼眸:“兄长文武双全,乃是大魏日后的栋梁之材,不像我自幼体弱多病,今生只怕都是无缘沙场了。” 源素臣收回眼光,在众人面前装作一派祥和、兄友弟恭,拍了拍源尚安的手道:“父亲向来对你寄予厚望,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见源素臣不应,南国使者又道:“哦,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忘了少将军才班师回朝,想必现在也没有多少精力回应比武。事关家族荣耀,少将军确实该谨慎些。” 源素臣笑道:“我一向放浪不羁,哪管什么荣耀不荣耀的。既然要比,我定会让阁下尽兴。” “好,”南国使者以为他上了套,“求之不得。” “陛下,”永熙帝身侧的皇后终于开了口,“陛下知人善任,如今我大魏能人辈出,青年才俊数不胜数,既然使者要比试一番,不如便遂了他们的心愿。” 永熙帝并未搭理她,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源素臣飞速打量他们二人一阵,忽地跪下向永熙帝行礼道:“陛下,既然使臣盛情难却,那微臣便上场迎战,不负陛下所托,亦彰我大魏国威。” 永熙帝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南国使者伸手道:“少将军,请吧。” 盛情难却,更何况源素臣刚刚才出了风头,此时此刻正是众人的焦点,他若是临阵退却,以后都免不了要被人指指点点。 而且,此事还事关大魏颜面尊严。他不仅代表着父亲,代表着源家,还象征着国威。 他必须战,并且,还必须赢。 但这和他一贯藏锋隐芒的作风大相径庭,他一旦今日得胜而归,这十几年来费尽心思所做的伪装只怕就要付之东流。 他不仅要赢,还得把握好赢的分寸,稍不留神只怕又要引起天子提防。 源尚安何尝不知这背后风险,但已到了这般境地,迎战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不再多说什么,只见南国使者转身去领来了一个魁梧汉子,冲源素臣道:“少将军,这位是黄让黄将军,他在我大齐素有力士之名,一直想同你过过招。不知少将军意下如何?” 源素臣向着那虎背熊腰的汉子抱了抱拳:“多谢黄将军挂念,在下正求之不得。” 源尚安默默无声地打量着二人,源素臣已然算是身强体健、高挑有力的极好身材了,甚至恐怕能把自己抱进怀里而令他挣扎不得。可黄让居然还比源素臣略微高出了些,加上一身甲胄,一股肃杀寒意瞬间扑面而来。 源尚安到底是跟随过父亲的人,一见便知此人该是纵横沙场多年的一员猛将,且手上还有不少人命。 若论力量和身形,源素臣怕是占不了多少优势。 围观的众人也不免窃窃私语起来,暗自打赌这场比试最终到底谁能拔得头筹。 “……哎,可惜呀,真是可惜,”柳弘连连跟身侧的纨绔子弟摇头,“要是在城东的赌坊,这时候估计早就该押注下宝赌谁是最后赢家了,哎,可惜了,如今这是陛下跟前,咱们都得老实些。” “唉,说到这,柳兄有没有几个推荐的去处?上次去了家,嗨,直接赔了几十两银子,晦气得很。” 柳弘随手夹了口菜,神神秘秘道:“温兄,这就要怪你不懂个中门道了。” “……柳兄,这、这此话怎讲啊柳兄,莫非……” 柳弘冲他扬了扬下巴,颇为轻佻地嘘了声:“等回去了我再跟你细说。” “眼下咱们还是先看场好戏得了,”柳弘剥了颗不知名的豆子送入口中,朝着源素臣那边略一昂头,“那家伙狂成这样,待会儿要是赢不了可有他好受的。” “可不是,皇上都看着呢。” 这等窃窃私语即便不曾亲自听闻,源尚安心里也料到了在场之人此刻免不了议论。他为源素臣倒了一碗温酒,捧起道:“昔日魏武为关公温酒一盏,传为美谈,如今陛下命微臣盛酒,奉陛下美意,微臣祝愿兄长旗开得胜。” 源素臣接过酒颇为豪气地一饮而尽,把空碗对着永熙帝一亮:“微臣谢陛下嘉赏!” 趁此处空隙,源尚安低语道:“一切小心。” 源素臣却置若罔闻,把酒碗丢给了侍奉的小太监,蓦地和源尚安擦身而过。 上场之前,源素臣同源尚安擦肩而过,在这刹那间不动声色地碰了碰他的手,似是在无声地告诉源尚安 8.未归人(五)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黄让登时涨红了脸,分明既是怨恨又是看不起。远处一些权贵子弟也窃窃私语了起来:原因无他,源素臣此人纵然有些武力傍身,但方才那般举动未免太过轻浮放浪。 这也并非正式比武,重头戏还在之后,作为看客,他们自然也等着瞧源素臣提前惹恼了对手之后会是什么代价。 源尚安一语不发,只是小心翼翼地偷瞄高纫兰的神色,见后者已然由最开始的不抱希望转为了略带惊喜,只不过碍于永熙帝在场没有明白表露。 那老太监领着人给源素臣奉上了一把宝剑:“少将军,陛下的意思是,比武固然重要,可也不能伤了两国和气。” 源素臣双手接过:“微臣明白,公公尽管放心。” 他回话之时,那老太监已然带着手下人和侍卫让开了场地,周遭不少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厮杀。 源素臣以指腹试了试剑锋,便知这把剑材质一般,他见黄让也提着一柄长刀,径直朝自己袭来,分毫不给源素臣以看清局势的机会。 源素臣瞬间持剑相抗,卡住刀锋的进攻之势,金属撞击声砰砰炸开,源素臣只感虎口一疼,整个手臂都跟着一阵发麻。他即刻意识到不对,黄让手里的怕是货真价实的鬼头刀,背厚面阔,分量笨重,刀锋冷冽削铁如泥,最适合做刽子手的掌中凶刃,处决人犯。 而源素臣手里的那把剑在鬼头刀的逼迫下与破铜烂铁并无两样。 他立即抽身后退,意识到此番就是要故意为难自己,给他一个下马威。 刀剑相撞的声音同样引起了源尚安的警觉,他不禁蹙眉,这还算是光明正大的武斗吗? 黄让见他占不了上风,不由自主地轻蔑一笑,手中鬼头刀接连不断地朝着源素臣挥来,势要将他生生逼出场地才肯罢休。源素臣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反攻的策略,只能凭借着灵敏的身法不断闪躲。 鬼头刀挥动时仿佛能带来阵阵烈风,好几次都是在快要破开脊背皮肉的时候才被源素臣堪堪避开,看得人心惊肉跳。 照这样下去源素臣绝对赢不了,源尚安情不自禁地捏了一把汗。只会躲闪终究会耗尽力气,被对手抓到破绽。现在源素臣近不了黄让的身,就没有办法扭转局势。 源素臣自然也知道自己眼下处于劣势,一味避让没有大用。他一边躲闪,一边举剑还击。剑刃凭着力道在黄让的胳膊上划了一道,刺破了点皮肉。 几滴血珠滚落,黄让非但没有退却的意思,反而比先前更加兴奋,他带着些报仇的心思挑衅道:“少将军若是只有这点本事,怕是赢不了我。” 源素臣紧抿唇瓣,不被这等激将法所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仍旧死死盯着黄让的一举一动,试图寻觅到他的破绽。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源素臣的尾音沉着怒意,展剑朝着黄让的脖颈刺去。 鬼头刀攻势虽然猛烈,但受限于刀体自身重量,终究达不到灵活迅捷的程度,否则也不会留给源素臣躲闪的机会。如今只要渐渐消耗掉他的气力,不愁没有反击的机会。 源素臣抬眸寻觅到了放置长枪长矛的铁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然而不曾想黄让又是一刀迎面劈来,源素臣险些被打到头部,连忙低头躲避,脚下冷不丁打了个踉跄。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间,鬼头刀猛然迎面斩下,噼啪一声直接将源素臣手里的剑断为了两截。 眼见胜负即将分晓,台下围观之人难免冲源素臣喝起了倒彩,哄笑声不绝于耳。 源尚安抓着桌沿忍下纷乱的心绪,抬头看向高纫兰,试图从他的神色变化中攫取一丝线索。 然而高纫兰低头不语,只抬手倒了杯热茶,对眼前的喧嚣置若罔闻。 后头有柔然使团的人朝源尚安道:“哎,听说你哥哥少年将才,武功过人,我看好像有点言过其实了吧?” “是啊,我看黄将军这一次赢定了。” “他现在认输说不定还能挽回些面子,不用被打趴下。” 周围的使团中人配合着一阵哄笑,都想从这里找回来面子,源尚安平静一笑:“为将之人不该逞一时之勇,现在便下结论恐怕为时尚早。” 话虽如此,源尚安却已经在心里盘算要如何为源素臣收场。 几人说话之时,黄让再度举起鬼头刀朝着源素臣心口猛砍,源素臣这一回躲闪不够敏捷,右肩挨了一击,若非他里头还穿着一套铁甲,怕是整条骨头都能顺势被劈为两半。 这哪里是比试?比试应该顾念着双方的身体,怎么也不能把一方朝死里打。照黄让这个力道下去,若非源素臣反应够快,只怕早就被剁成了肉泥。 源素臣吃痛皱眉,心下顿生一计,立马佯装重伤模样倒地。黄让以为即将分出胜负,即刻提起鬼头刀乘胜追击。眼见那千钧重刀就要直直砸向面门,源素臣却陡然翻滚起来,叫黄让扑了个空。 刀锋瞬间没入泥地之中,黄让一下扑空,再想提起鬼头刀便要费一些时间气力。源素臣故技重施,在地上翻滚数遭,叫黄让接连数次都砍了个空。 地上土坑连着土坑,源素臣借此机会滚到了铁架前,他两脚一蹬,顷刻间翻身而起,当啷一声扔掉了剩下的半截铁剑,腾地拽起来一条长矛,雪亮的寒芒登时杀到了黄让眼前。 黄让额角滴汗,刹那间有了种优势不再的预感,他勉强一笑道:“少将军果真有两下子。” 源素臣手执长矛,游龙一般游刃有余,锋芒紧逼不舍,叫黄让非但再无法前进片刻,反而还不得不节节后退。 源尚安眼前倏忽一亮,此局已然有了转机。 源素臣手中长矛横扫,蓦地戳中了黄让的鼻梁,立时淌了几滴鼻血下来。场上方才还为源素臣喝倒彩的人一瞬尽数缄默,不敢轻易开口再言。 台上的永熙帝方才还在笑,此刻也抿住了唇,神色不复刚刚轻松。源尚安将皇帝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脑中略微一想便明白了。 永熙帝不希望源素臣赢得这样风光,到此为止即可。 这也不难理解,这些年来永熙帝对源家一直都是暗中打压牵制多过信任,否则也不会让源素臣在洛阳一待就是十五年。 虽然源素臣如今随着奚世宁征战四方,但源尚安相信,军中一定有着替永熙帝监视他的眼线存在。 源素臣占了上风,那长矛在他的操控下竟有出神入化之势,点点寒芒如雨而至,叫人躲闪不及,黄让已然有点疲于应付,颓势尽显无遗。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缠斗间与源尚安有一瞬交错,源尚安略微沉了脸色,摇了摇头,示意源素臣点到为止,今日求个平局便可。 然而源素臣却是个极为记仇的性子,长矛攻势非但没有削减半分,反而愈发猛烈,定要黄让大败而归不可。 黄让手腕酸痛,先前挥刀耗费了不少气力 9.未归人(六)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只言片语间,源尚安便疑心他根本没有喝醉,宴席上的不胜酒力只不过是个假象。 源素臣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瞧着他,还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似乎在为源尚安被自己骗了过去而得意:“以为我醉了,是不是?” 他身着一袭黑袍,领口和胸前都以金线绣出了繁杂的吉祥纹样,外头还罩了件青黑色的大氅,袖间用鹿绒围了一圈防寒,腰上还扣着附有家徽的皮带。 源尚安的眼神在瞄见腰带中央的金色家徽时暗了暗,那是一只盘旋其间的三足金乌。 黑衣黑袍,太阳神鸟,这两样便是鲜卑源氏的象征。 源尚安干脆也坐了下来,和源素臣面对面:“你的骗术很高明。” 源素臣坐起了身子,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朝后靠了靠:“不高明些,也不能引人过来。” “听说我不在的日子里,京城出了一件案子,”源素臣端详着源尚安,“三年前,清河王深夜入宫,却惨遭毒手,而你当时也在他身边。” 清河王便是沈静渊过世的父亲。 源尚安对此并不意外:“你也听说了。” “从那以后,京城便一直有传言说,你为了向高纫兰证明忠心,所以帮他杀了清河王。” 闻言,源尚安忍不住抬眼去看源素臣,怀疑他知道了什么隐秘的细枝末节。但也不由自主地感叹他那双眼睛当真动人,在烛光掩映之下仿若某种黏稠的蜂蜜。 源素臣见源尚安一言不发,停了须臾后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为自己辩驳的吗?” 源尚安对上他的眼神:“你这是审问我来了。” “有问有答才叫审,”源素臣略微弯腰,两手叠在膝前,“可是你答了什么呢?” 气氛一瞬有些微妙,源尚安垂首不言。源素臣也觉察到了,他笑了声,复又语调轻松道:“倘若你愿意说实话,那你我二人今夜来此便是叙旧。倘若你没那么坦诚,那我恐怕就要审上一审了。” “来吧,”源素臣分别给两个人倒了碗酒,“一碗酒,一句话。” “你要问什么,还是那件案子么?” 源素臣摇摇头,冲源尚安竖起来三根手指:“我要问的是三件事。” 源尚安微微屏住了呼吸,听见源素臣放下手指后问:“你跟在高纫兰身边,到底是真的无情无义,还是为了伺机报复?” 源尚安心绪登时一乱,他呼吸转为急促,这些年来除了高纫兰之外,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真实目的。而高纫兰也早就在源尚安一次次的“证明忠诚”之后,放下了戒备。 源素臣没等到源尚安的答复,他面上没了方才的笑意:“怎么,你不肯说?” “不肯说也很好办,”源素臣道,“我现在就可以把你送到白鹭阁。” 他口中的白鹭阁是直属于大魏帝王的密探刺客组织,是皇权下见不得光的左膀右臂,向来以审讯犯人手段严酷残忍而闻名于世。不少朝中文武听到这个名字,都会不由自主地一阵胆寒。甚至过去还曾出现过有人为了不被白鹭阁抓走审问,干脆拔剑自尽的事。 白鹭阁的行事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源尚安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啊。” 源素臣道:“是你不肯念旧在先,你若念旧情,就该坦坦荡荡。” 源尚安抓起酒碗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快太猛,被烈酒呛得连声咳嗽,眼角甚至都泛起了泪花:“这一题我答不上来,不算数,你另外再问三个其他的吧。” 他还要动手给自己倒一碗酒,却冷不防地被源素臣近乎粗暴地按住手腕不许动作。源尚安有些讶异地抬头,他记忆里源素臣鲜少会对人做出这般无礼失态的举动。 源素臣捏着他的手腕,感受到源尚安的砰砰心跳,哑声道:“你的身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差了?” “……还有,你的手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也想不起来了,”源尚安反而轻轻握住源素臣的手拍了拍,似在宽慰,“我本来就不是强壮之人,你也是知道的。不过人各有命,这也应该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你不用太担心了。手上也不过是一点小伤。” 源素臣攥着源尚安的手腕,一时沉默无言。毕竟十五年未见,如今重逢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之后,要两个人再像少年时期那般亲密无间敞开心扉,已然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源素臣最后也只是松开了手,举起酒碗闷闷地喝了下去,问了第二个问题:“你这十五年,到底怎么过来的?” 源尚安一瞬怅惘,呆呆地望着帐顶:“我啊……” “无非是从北到南,凭着点孤勇之气到处闯荡罢了,”源尚安自嘲地笑了声,“从前帮帮爹打理日常事务,再大些就去军中协助调集粮草。三四年前到了做官的年纪,也就来了洛阳。起先给皇子们当伴读侍从,偶尔也帮他们写诗文糊弄太傅,后来有幸得了丞相赏识,就被举荐到了廷尉府做官。再后来,你就回京了。” 他抬手又要倒酒,源素臣一把按住源尚安,拿出来了养兄的管教口吻:“身子不好就少喝点酒。” 源尚安朝后一靠,冲源素臣笑:“你今晚上喝的也不少。” “我的酒量比你好,你啊,还得多练练,”不知为何,源尚安总觉得源素臣有种难以说出口的落寞,“你这十五年来过得好不好,我不问,你也不肯跟我多说一句。” “好不好,都已经过去了,”源尚安道,“过去的事,不重要。” 源素臣突然转头盯着他看:“你若是真觉得过去的事不重要,你就不会选择投靠高纫兰。” 他哗啦啦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你这般选,无非就是不甘心罢了。你不甘心那场陈年旧案让无辜之人冤死,你想让当年陷害忠良之人付出代价,所以你才会这么做——我说的对么?” 源尚安没有答话,他看着桌上洒出来的那一小滩酒液,仿佛是什么人深夜孤独流下的泪水一般。他道:“那你便心甘情愿了么?” 那场冤案不仅让无辜的亲人选择了牺牲自己以保全大局,更让源素臣自此离开故土成为人质,与源尚安就此告别,而他这一走就是整整十五年。 他如何会心甘情愿呢? 源素臣抬头,却不知要把目光落到何处:“除非上苍能再补给你我十五年……” 源尚安发觉他吐字不似方才那般清晰可辨,疑心源素臣这一回是真的喝醉了,他故作轻松调侃:“看来你的酒量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嘛。” 源素臣的喉结动了动,酒意上涌使得他有点神志不清:“若不是你来,我从不会跟什么人喝酒到半夜。京城那些求见的人,哈……” 他轻笑了声,似在讽刺:“有的为了拉拢,有的为了结亲,话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可谁知道背后怀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心思,还是不见最好。眼不见心不烦 10.连环案(一)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源尚安掀开营帐快步朝人群中走,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小太监跌跌撞撞地朝源尚安奔来,脸色惨白:“崔、崔崔太医喝喝喝了点酒,人直接倒了……” 他话还没说完腿就直接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源尚安一把将他扶了起来,自己连忙上前拨开混乱不堪的人群。方才宴席上的热闹喧嚣仿佛一瞬间被冷风吹了个干净,周遭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人群中央但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仰面倒地,空洞的眼睛瞪得老大,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没喝完的半杯酒洒在了衣领上,血沫和唾液正沿着嘴角滴滴答答地滚落,和酒液一起形成了一滩水洼。 源尚安眸中一震,却还能维持最基本的冷静,先俯下/身来探了探此人的鼻息和脉搏。 柳弘被这场景吓得一瞬脑中发懵,也想不起来源尚安是个令人不齿的奸佞小人了,忙问道:“大大大人,怎么样了?” 源尚安收回了手,神色冷肃,摇了摇头。 柳弘登时腿脚一软,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人不是我杀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侍卫立即上前将死者团团围住不许人接近破坏,源尚安起身擦了擦手又道:“报陛下和廷尉府吧。” 叶杪也是一怔,他虽不至于像柳弘那样害怕发抖,心里却也不免担忧:“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源尚安搭上他的手臂:“不好说,目前看来应该是中毒身亡,但具体吃了什么样的毒药,又是哪种食物有毒,还得等仵作来进一步检验。在此之前,还望各位配合不要离开。” 他刚刚说罢,便又有一队侍卫举着火把匆匆赶来,将尸首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 侍卫长道:“事关重大,陛下已然知晓,还请诸位大人不要擅自离开此地。” 随即又转向源尚安道:“源大人,圣上有旨,传你即刻觐见,请吧。” “师兄……” “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源尚安道,“你去找叶伯父吧,要是方便的话可否帮我弄一坛药酒来,送到前头的营帐里。” 源尚安给叶杪比划了位置,后者道:“没问题,但是师兄你要这个……” “我兄长受了点伤,”源尚安把银两给了过去,“拜托了。” 说罢他轻轻抽开了手,在侍卫的带领下前往行宫,随后跪拜在地等候天子号令。 永熙帝原本就病了许久,最近几日不过是才有些许好转,此刻被死人的事一激,隐隐又有了发作的征兆,源尚安到时正听见宫内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身侧太监连忙给永熙帝递上了帕子和药,却被他一把推开:“朕病了的这些日子里,丞相就是这样给朕处理国政的吗?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还能有人如此嚣张,简直是可笑至极!” 此话一出高纫兰也不能再站,他立马跪下道:“微臣有失察之过,还请陛下息怒,将息龙体要紧。但此事依微臣之见,只怕凶手图谋不小,暗中串通勾结了不少人,就连微臣前些日子也险些遭遇不测。” 永熙帝顿了下:“……什么时候的事?” 源尚安拜道:“回禀陛下,腊月十三晚丞相在城东桂花楼设宴,微臣受邀前往,却忽见一名狂徒持刀闯入,若非侍卫反应迅速,只怕已然酿成大祸。” 永熙帝怒火未消:“那歹人现在何处?还不速速审问!” “陛下——” 源尚安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旁的崔潜就夺了话头:“陛下,据微臣所知,此人被捕之后便交由源大人审讯,可数日之后微臣想要过问近况,源大人却说他死在了狱中。” 永熙帝含着怒意,两道冷电般的目光霎时落在了源尚安身上:“死在了狱中?” 崔潜想着打源尚安一个措手不及,不料他仍旧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只听他又道:“陛下容禀,此人到案后便一直疯疯癫癫,不断高呼什么要为贤王报仇雪恨,供词也是颠三倒四,不足为信。微臣再三引导,他却始终不愿弃暗投明。百般无奈之下,微臣才命人上刑,不曾想一时不慎,竟将他打死了。” “陛下,”源尚安俯身跪拜到底,恭敬虔诚,“微臣的确下手太重,还请陛下责罚。” 永熙帝的神色在听到“贤王”二字之后便有些微妙。 皇室宗亲里能担得起这贤名的还能是何人,自然是沈静渊过世数年的父亲清河王。 永熙帝轻哼了声:“一介暴徒罢了,死了也不可惜。” 崔潜微微一惊:“陛下,可是……” “可是什么?”永熙帝已然将不满转移到了崔潜身上,“崔潜,你是白鹭阁的人,如今堂堂朝廷居然被几个逆贼随意玩弄,朕真不知道养了你们这么多年都是干什么用的。还不退下!” 一句话险些叫崔潜汗流浃背,他哪里再敢说什么,只惴惴不安地应了声是后匆匆告退。 高纫兰略微皱眉,少顷后才开口道:“陛下息怒,此案微臣已命廷尉府速速查办。除此之外,微臣还想为陛下举荐廷尉丞源尚安协助查案。” 永熙帝打量着源尚安,在脑海中回想着什么:“朕记得你从前是破过不少悬案。” “陛下如此挂怀,微臣实在惭愧。” 永熙帝沉思片刻,开口道:“那朕便命廷尉府全权负责此案,源尚安,你身为从七品廷尉丞,按理说无权参与宫内之事,但今日朕破例准许你协同办理此案。” “是,”源尚安跪拜道,“微臣领命。” 不知为何,源尚安抬起头时莫名觉得永熙帝身侧侍奉的太监看自己的眼神有股说不出的怪异。 不像是怀疑或者厌恶,倒像是……莫名对他这样的人感兴趣。 以他目前的品阶,自然是没有资格同内监打太多交道。况且源尚安也知道,本朝太/祖皇帝设立内府宦官意在为自己培养耳目,因此能在永熙帝身边侍奉的宦官几乎都是帝王心腹,根本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比拟的。 离去之时,源尚安闭眸听着行宫滴滴答答的更漏之声,只觉得前路如同寒夜般昏暗不明,难见破晓。 永熙帝摸了摸下颌,似乎还在回味着什么,他道:“朕没记错的话,源尚安貌似很得丞相信任。” 李应蕖躬身道:“陛下英明,丞相的确对他信赖有加。” 永熙帝闭上眼睛朝后一靠:“查查他的底细,此案告破之后,下手干净些。” “是。” —————— 子时三刻的廷尉府仍旧灯火通明,尸体已然被人用担架抬进了大堂,边上围着的一圈人个个神色凝重。 廷尉监率先开了口:“今夜之事惊动了圣上,若不能尽快查明真凶,只怕你我从今往后也不必再在这府上待下去了。” 众人低头称是。 廷尉监随即点了几组人分别负责审问、验尸和走访死者家属,轮到源尚安之时他停了片晌:“故卿呐,你就暂且跟着一起审讯记录供词吧,若发现了什么及时上报。” 源尚安拜道:“大人,下 11.连环案(二)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死者名叫崔镀,生前是太医院的一名太医,平常负责为永熙帝和后宫的各位娘娘诊脉看病。 由于他和崔潜同出一族,因此高纫兰也一早便将他收入麾下,命他在宫中照料自己的侄女、大魏现任的皇后。 真要算起来,源尚安和他以及陶礼都可以归类为“丞相党羽”,换句不好听的话来说,就是佞臣走狗。 和惴惴不安又疑神疑鬼的大多数人不一样,源尚安见到崔镀尸体的那一瞬,就知道了凶手是为何而行动。 复仇。复清河王冤死之仇,和沈静渊一模一样的杀人动机。 仵作朱伯见他沉默不言,又道:“大人不要放在心上,我这也是担心有小人下手,这才问了句。” 源尚安抬眸和他对视,出乎意料的是那双略略上挑的瑞凤眼里竟带了些笑意:“朱伯,有些时候人知道的越少,往往才能活得越久。” 仵作朱伯神色顿时一僵。 源尚安很快便又低下头翻看着尸体,他原本只是想在脑海中重新整理下思绪,可没想到这一找还真找到了点不寻常的线索。 崔镀尸体后颈处,竟有三道浅淡的红痕。 夜里烛光毕竟不如白日,站着的人又挡了点光,再加上尸体自己的发丝也遮盖了一部分,这处印记居然做到了巧妙隐藏,无人知晓。 仵作朱伯一时间也忘了其他,顺着源尚安的目光看去:“这、这是……” 身侧徒弟跟着发问:“莫不是生前睡觉时压出来的?或者是抓挠搔痒留下的?” 源尚安让仵作朱伯托起尸体的头部,自己小心翼翼地取了手帕,照着红痕的尾端轻轻一碰,印下了一抹淡红。 他轻轻一嗅,思忖少顷后有了答案:“像是西域胭脂。” 他从前为了奉承高纫兰,除了忠心耿耿办事之外,也没少讨好他的妻女。他是个何等细腻之人,几番观察之后便明白送女儿家古董茶马往往不如胭脂水粉来得有用,于是下决心钻研此道,数月下来还真叫他练成了这番功夫,东西一递便让人心花怒放。 “胭脂?”仵作朱伯眨了眨眼,一瞬有了猜测,“这胭脂是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死者身上?莫非是死者生前喜好寻花问柳,服用丹药以弥补体力,不料一时过了头,这才酿成了一桩悲剧?” 源尚安反问道:“但他自己便是太医,能不知道这五石散吃下去之后弊大于利吗?” “这……”仵作朱伯道,“大人,人有时候也难免为情欲所诱惑啊。” 源尚安道:“他若真是耽于声色之人,此药家中必有储存,等明日搜寻结束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 话音刚落,门口侍卫道:“源大人,有人找您。” “我这就去,”源尚安起身后朝仵作朱伯略一示意,“失陪了。” 见人走远了,仵作朱伯才命徒弟暂且将尸体抬走,自己则转身出了门向顶头上司回话去了。 夜风透着寒意,即便源尚安今日围了圈墨色狐裘,如今出门还是不免呛咳了几声,他伸手掩唇想缓一阵,耳畔却已然响起来了一道男声:“许久不见,二公子还是这般病弱之姿。” 冷风扬起白玉冠后束着的宝蓝发带,他是鲜卑人,原本就生得白,如今被寒冷一激更是面白如雪。 源尚安自觉平复之后才抬头回话:“原来是许大人寻我。” 许炎示意源尚安跟着自己来到个僻静的树丛边,而后才启唇道:“一连出了两桩案子,死的还都是旧识,想来你我二人也该提前打一副棺材做做准备了。” “大人何必如此悲观,”源尚安劝道,“如今此事已然惊动了陛下,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告破。” 许炎冷笑了声:“你真觉得陛下舍得处置幕后主使?” 源尚安隐约从这话里品出来了些别的意味,他道:“莫非许大人对主使已然有了推测?” 许炎朝四周看了阵,确认没有第三个人之后才道:“这还用想么,最恨你我的还能有谁,无非是清河王留下来的那个小世子罢了。” 源尚安心道,那孩子只怕没有做局的心力。 他要是真有那等本事,也就犯不着亲自前来刺杀自己了。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王府上沈静渊几乎没有其他人可以使唤,也没有多少人能加以信任。 这样看来,他留在自己府上居然真的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许炎不知道他在担忧沈静渊安危,又道:“这小子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而且又没及冠,就算你们廷尉府找到了凭证,陛下多半也不会真处置他。” 源尚安一副讨教模样:“那不知许兄有何保命之计?” 许炎转了转眼珠:“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 “但他又——” “他不知道才是最好最适合的,”许炎忙道,“三年前他离开洛阳,对这事毫不知情。如今丞相那边又有意提拔他,这可是个好机会。依我看不妨让他先盯住那小子再说,总之你们查完之前,决不能让他再闹腾。” “……故卿,你怎么不说话?” 源尚安盯着许炎看了良久,那目光莫名让人紧张。许炎以为他看出来了些什么,不料源尚安下一刻便恢复了往常的笑颜:“许兄放心。” —————— 源尚安夜里睡得堪称潦草,只在廷尉府后院的梨木桌上趴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小吏唤醒:“大人,审到军营了,纪大人说该由大人接班了。” 源尚安简直要困得头晕眼花,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用凉水擦了把脸,转而想起昨夜许炎交代自己的事。 然而此刻不知是因为刚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源尚安一时间脑中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去军营便又能见到源素臣。 只有这个名字才仿佛是自己的命门。 源尚安略微打理了下身上的玄色文官袍,又束好了发带玉冠,随着人一块去军营继续审讯了。路上见到的士兵守卫个个神色严肃,一点也不敢懈怠。 像是配合着宫内宫外的人心不安,晨风呼号咆哮,听得人难以入眠。 寒风刮开了营帐,针扎一般刺得脸颊发疼,源素臣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伸手想要挽留下什么,却抓了个空,风狡猾地从指间溜走了。 他越睡越冷,越冷就越不安生,源素臣翻了个身,带着昏沉酒意睁开了眼睛。 昨夜还同他推杯换盏的那只笑面狐狸早不知道去了何处。 源素臣起身洗了把脸,又喝了点醒酒汤,自觉清醒了之后才出了营帐,问道:“怎么回事?” < 12.连环案(三)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奚世宁一怔:“你……” 源素臣解释道:“他和我多年未见,但总归有旧日情分在,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 奚世宁有些犹豫,他沉思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道:“坐吧景鹓,坐下说。” “清河王的案子我知道的不多,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说的是他被陛下赐毒酒而亡了。三年前的时机不过是凑巧而已,我也做不到未卜先知。” 源素臣点点头:“那关于我方才提到的人,您知道多少?” 奚世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是在琢磨该怎么说清楚前因后果,以及怎么说才不至于伤了彼此的脸面与和气。 “……源尚安嘛,”奚世宁吁了一口气,“我只见过他几次,没机会说上话,他估计也不认得我。” “至于清河王……他当初和几位宗室王爷一样,都是先帝留给陛下的辅政大臣,先帝本意自然是好的,但是……” 奚世宁垂眸停顿了片刻,话未说完,但源素臣已然理解了,永熙帝身为天子,追求的必定是乾纲独断,容不得有人以辅政的名义挡在自己身前。 他的死亡几乎是注定的。 源素臣神情肃穆:“陛下身为天子,要的是大权在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奚世宁沉重地点头:“你说的自然不错,可很多时候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且有些时候未必是他们自己没有看透,只是早已深陷泥潭,不能自拔罢了。” 源素臣望着他,不知为何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父亲。 洛阳花天锦地软红十丈,但他却说这从来不是个好地方。此地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数不胜数,不过是处望得见繁华的牢笼。 而他是困于其间不得高飞的囚鸟。 源素臣无言地垂着头,听见奚世宁继续道:“清河王并不贪恋权柄,永熙七年之后便想慢慢淡出朝堂,可谁知……” 终究难逃一劫。 源素臣若有所思:“那他……” “源尚安?”奚世宁轻轻呵了声,“景鹓呐,我知道你想着他,但是他恐怕,哎……” 源素臣眼珠下移:“您直说便是。” 奚世宁沉默了阵,才继续道:“你不知道那会儿都怎么说他,说清河王冤死,就是他交给丞相的投名状。” 他停顿了少顷,没继续往下说,但源素臣却已经读懂了奚世宁的不以为然之意。 “景鹓呐,常言道物是人非,人也是会变的,”奚世宁又道,“你想见的人,未必是你期待的模样啊。” 源素臣沉吟片刻道:“您不赞成他投靠丞相?” 奚世宁咳了声:“高相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你不会不知道吧?朝野上下对此人不满已久,他却偏偏还加入其中,哎……” 源素臣的眼神有些游离,他盯着营帐顶看了阵,须臾后他才开口继续道:“我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 “除了清河王之外,昔日四位辅政大臣之中有两位都是以谋害天子之罪被赐死的,他们的儿女害怕株连,或者铤而走险,或者逃到了南国,”源素臣略微倾身道,“同样是涉嫌谋害天子,为什么清河王的子女安然无恙?这些年是谁在暗中庇佑?” 奚世宁略感诧异:“那你觉得……” “我觉得此事另有隐情,”源素臣道,“而解开这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那个人。” 奚世宁明白了他的意思:“源尚安。” “不过,这些话你一个人私下里想想也就罢了,出了我这里就别再跟别人说了。清河王的事,你还是当做不知道最好。” “我不过是随口猜猜,无凭无据,将军放心,”源素臣轻松一笑道,“我自有分寸,不该说的话出去之后绝不会乱说。” 奚世宁抱起了两臂,点了点头,又道:“对了,去高相那儿的事,你想清楚了?” 源素臣云淡风轻道:“丞相厚爱,我自不敢辜负。” 奚世宁知道他心意已决:“……也好,那你多多珍重。” 营帐外的士兵道:“报告将军,廷尉府的人来了,说是要记录供词。” 奚世宁道:“请进吧。”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双手掀开了毡帐,这人一袭黑色文官长袍,腰束玉带,襟间略绣以金色卷草纹点缀,发簪后的宝蓝缎带随着帐外寒风飘舞。整个人瞧起来容色如玉,颇为文雅温润。 奚世宁略略颔首,轻轻啊了声,源尚安率先行礼,笑道:“下官源尚安见过将军。” 他复又解释道:“我等也是奉了陛下旨意前来记录口供,还望将军见谅。” 奚世宁起身拜道:“既有圣旨,我等自然配合。只是不知我和几位部将还要特意去一趟廷尉府吗?” “那倒不用,”源尚安道,“此事和军营中人多半关系不大,这是廷尉府的共识,前来审问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将军勿忧。” 见奚世宁点了点头,源尚安这才叫了人进来:“时辰不长,一会儿就办完了,将军放心。” 源素臣指了指自己:“是你来问我吗?” 源尚安浅淡一笑:“抱歉,要避嫌。” —————— 天际渐渐亮了起来,风吹在身上也比夜里舒服了些。小吏掀开营帐把整理好的供词递了过去:“大人,都在这儿了。” 源尚安伸手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之后这才提笔签字盖章:“崔太医家里派人去搜了吗?” “已经叫小吴他们那队去了。” 源尚安把签完字的一大沓供词又递了过去:“你把这些送到廷尉府,就说我都已经看过签了字,都没有问题。” “是。” 源尚安坐在位置上等最后两批人讯问结束,身侧的刀笔吏对他神机妙算之名早有耳闻,趁这个机会请教道:“卑职才疏学浅,不知此案大人怎么看?” 源尚安道:“目前已知的线索并不算多,等过两日陶大人的尸首运来检验过后再说吧。” 这倒也不是他自谦,目前已知的 13.连环案(四)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风声把他的话音送到耳畔,源尚安攥着缰绳,低头笑道:“真没想到我一个小小七品官,竟也有叫人煞费苦心的时候。” 他又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打听我的?” 源素臣道:“你不是七窍玲珑心吗,大可猜猜看。” 源尚安道:“那我猜,你一直在留心着我。” 他复又道:“这样你我也算是扯平了,你没回来之前,我也没少委托敦叔打听你的事,听说你欠了不少桃花债啊。” 不料源素臣立马停下了策马,正色道:“假的,我是童子身。” 闻言源尚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哪有逢人这样介绍自己的。” “我同你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源素臣左手勒住马绳,“可你呢?” 源尚安避开了目光交错:“我看你不是想带我骑马放松,而是想趁机问话吧。” 不等源素臣回应,他又调笑道:“依我看那你不该当个将军,你应该去廷尉府办公,这手段不用在审讯犯人上倒是可惜了。” 说罢他伸手摸了把骏马雪白的鬃毛,晨风送来草野间独有的清香,令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在故土。 昔年也曾有人和自己一并在茫茫草原间嬉戏打闹,还曾亲口许诺,来日要带他一起骑马射箭。 然而他的马术箭术,终究不是源素臣亲手教的。 他正有些出神,冷不防听见后头有人喊道:“少将军也在此地,当真是巧。” 源尚安蓦地回头,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败于源素臣的黄让,心不免跟着微微一提。 只见源素臣遥遥抱拳:“不知黄将军今日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黄让眼中兴奋与不平并存,胸膛也不住起伏,眼神牢牢定在源素臣身上,那姿态一瞬令源尚安想到了儿时在原野间见到的野兽。 不用想,他也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而来,无非是觉得昨天比武输了之后丢了面子,想在今日讨回来罢了。 果不其然,他轻哼了声,也抱拳回应:“少将军天资过人,世所罕见,昨日一会之后我一直难以忘怀,今日还想再向少将军讨教一二。” “不敢,”源素臣左手甩了甩马鞭,“黄将军论年岁算我的长辈,我怎敢指教将军。再说了,我也不希望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黄让道:“军中士卒以武相斗较量高下本就是常事,怎么会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少将军若是不肯答应,那便是瞧不起我了。” 若论武力源素臣自然不会怵他,但只可惜他昨日右肩受了些伤,晚上又喝了不少酒,此刻比武只怕实力要大打折扣。 源尚安略一思忖,策马朝前走了几步:“黄将军,不论怎么说,我兄长昨日是赢家,倘若今日又要再比,那么比什么、怎么比,也该由我们来定。我这样说,不知将军认可吗?” 这话虽然是在询问对方的意见,可神色语气之间却天然带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与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大相径庭。好像不论黄让答什么,今日都会让他按照自己的安排来。 黄让身形一滞,似乎对源尚安并不熟悉:“你……” 身侧副官低声提醒道:“源尚安,是丞相的人。” 黄让神色微有收敛:“原来是源二公子。” 源尚安道:“昨日比武里已然比过了体力与骑射,今日再比只怕黄将军和我兄长都还未养足精神,而且调查还未结束,传出去了怕是也不好听。既要一决高下,又要维持和气,看来不论怎么样都得换一种比法了。” 源素臣道:“如此说来,今日倒也没有什么可比的了。” “怎么会,”源尚安莞尔道,“比拼刀剑也好,比拼弓马也罢,无非是考验为将之人的武力,可历来驰骋疆场之人都不能只凭借一腔忠勇,有道是上兵伐谋,排兵布阵、制定计策往往更为重要。黄将军是驰骋沙场的人,想来对于此道比下官更为娴熟。” 黄让没了方才挑衅的意思,源尚安则又道:“兄长,依我之见,今日不如以兵棋推演作为代替。” “也好,”源素臣接话道,“这样一来,既能成全了黄将军一较高下的意思,也不至于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话已至此,根本容不得人拒绝,黄让只得下马道:“那……那就多请少将军指教了。” 源素臣也翻身下马,伸手道:“请。” 源尚安招呼着一旁的士卒搬来棋盘,两人旋即坐下开局。 他从前在军中也曾见过父亲每逢战事前都要召集部下一并在棋盘上推演排兵布阵,只不过漠北比起洛阳要算“物资短缺”的那一类了,棋盘上铁制的将军战马成色略杂,也被磨得失去了光泽,黑痕斑斑。 而如今眼前的棋盘却是极为生动,不仅勾勒出了山川地形,其间的弓手步兵战马也都各个惟妙惟肖,精神抖擞,仿佛是真人照着比例缩小了一般。 他根本不担心源素臣今日的棋局,深知这里才是独属于他的一番天地。 落子声此起彼伏,双方个个皆是神色紧绷,场外人竟也看得出了神,除了风声之外听不到一点儿人声。 那几枚再普通不过的骑兵棋落入源素臣手中却仿佛有了出神入化之能,在盘上纵横交错的山川间恣意穿行,神出鬼没,转眼间便杀到了黄让的军帐前。 源尚安看了眼日晷,自觉这里已然不再需要自己,于是默默朝后退了几步,趁人不备回到了廷尉府。 一局已罢,源素臣望着棋盘四周被吞噬的各类棋子不由得一笑,抬手捏住了黄让身前那枚象征主帅的黄铜雕塑:“将军,我看无需再比了。” 黄让抬头望了眼他堪称神采飞扬的面容,心头不禁油然而生一股悲怆之意。这无关成败输赢,也无关脸面,而是人到了一定年岁之后便会发自本能地敬畏后生。新旧交替本是天理,没人能纵横一世,终究要被后来者取而代之。 黄让收回了目光,低头沉吟良久才闷闷道:“少将军,你来日必定不可限量。” 源素臣起身抱拳道:“将军过誉,实不敢当。晚辈在战场上终究资历尚浅,往后还需历练。不过晚辈有一物赠予将军,还望将军笑纳。” 说罢给了侍从阿飞一个眼神,后者立时会意,牵来了一匹枣红骏马。 “将军知道,我是漠北之人,草原上的人别的不敢 14.风萧萧(一)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哟,”阿尔敦拉开大门后一愣,“这不是大公子吗?大公子怎么想起来到这儿了?” 源素臣道:“顺路罢了。” 阿尔敦略微揣摩了下便明白了:“是来找二公子的不是?这外头冷,您先进书房坐坐,二公子还在廷尉府呢,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请吧,”阿尔敦伸手,“我给大公子带路。” 阿飞跟人进了书房,不忘调侃道:“主子这下气可消了吧。” 源素臣动手磨墨,闷声道:“谁说我生气了,犯不上。” “是啊,”阿飞道,“兄弟就该齐心协力嘛,他如今在丞相那儿办事,往后也少不了您协助一二。” 源素臣拿毛笔的手一顿,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人:“我为什么要帮他?” 阿飞一时间无话可说,他回想了一通,除了“兄弟情深”之外还真找不到其他理由。 “投靠丞相是他自己选的路,我可没有教过他这个,”源素臣从怀中翻出来了账目,在桌上一一摊开,“他既然心意已决,那么将来无论是成是败也都该由他一人承担。我帮他,到最后说不定还吃力不讨好,落得个走狗的骂名,不值当。” “可、可是……”阿飞在肚肠里搜罗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个能用的,“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你的意思是我活该和他绑在一起了?” “……不敢。” 阿飞实在琢磨不透他这个怪脾气。 源素臣哼了声:“他既然已经认定了丞相,那日后闯出什么乱子,也该是由他一人承担,等到来日也叫爹好好看看,看看他这么怜爱的宝贝都干了些什么。” 阿飞一时间无话可说,找了个借口先溜出去了。 源素臣拿过筒里的毛笔,只觉得这地方的主人怪得很,明明洛阳浮夸之风盛行已久,他又不缺那点钱,可家中陈设依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源素臣视线在屋内打量了一圈,竟没找到一样珍贵之物。 ……或许这府上最价值连城的,是这里的主人。 源素臣百无聊赖,伸手拽掉了笔上多出来的一截杂毛,正要聚精会神地审查账目,可不知为何却只感心绪不宁,越看越乱。 他啪的一声扔掉了笔,有些烦躁地撑着额头,浓密且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奚世宁的提醒犹在耳边回荡,而脑海中那抹熟悉的人影也一直挥之不去。 浪荡也好,轻浮也罢,这都只不过是他给自己套上的假面。他套着这副壳子,假扮一个胸无大志的花花公子,好叫永熙帝放心,叫京城之人放松警惕。 可当他偶尔有那么一刻想迫切撕掉那张假面,向人倾诉十五年压在心底的万千思绪之时,他回首下望,只见周遭冷寂,空无一人。 他曾以为源尚安可以做那个与自己交心的人,但大概终究抵不过时移世易,人不如初。他也终究只能做个困于寂寥风雪中的囚徒,不得挣脱。 或许有些事有些人,注定只能是妄念。 源素臣提笔蘸墨,白纸上赫然是一行诗: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窗外日影西沉,最后几缕金晖径直落在了他略显凌厉的眉眼上,而他竟不觉得刺眼,反而有些许麻木。他平日里的嬉笑怒骂全都是装出来的,十来年的人质生涯早就毫不留情地吞噬掉了人身上的一切活气。 此刻外头的喧嚣热闹一散,源素臣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他这病人还没在“病房”里窝多久,外头便传来了阵轻快的脚步声,似乎还伴随着小儿玩具相碰的声响。 高应麟开开心心地拿仆从买的糖葫芦和银铃当宝贝,兴高采烈地踏进了书房的门,连声叫道:“先生!先生!” 源素臣只抬头看了他那么一下,眼珠一转便猜到了他满怀欣喜想见的那个人是源尚安。 他蓦地有些不满,从小到大那家伙都格外地讨人喜欢——或是喜他风流儒雅,或是爱他气度翩翩,而这股不满很快便被酝酿成了逗傻孩子的恶念。 高应麟不知为何有点怕,断断续续道:“你、你是谁?” 源素臣笑得颇为和善,冲他招手:“怎么,先生不过换了套打扮,你就不认得了?还是说,你从前那般欢喜都是假的?” 高应麟一时哑了嗓子,只得乖乖走近。 源素臣看他这般,难得真做了回好人,拍了拍椅子道:“过来,先生今天好好教教你诗书礼仪。” —————— 半日前,廷尉府。 廷尉监才和永熙帝汇报完审查情况便又匆匆赶了回来,大冷天的额头居然出了不少汗,可他也顾不上擦,忙道:“审得怎么样了?” 负责审讯的问官纪闻鹤道:“目前已然整理了一批有嫌疑的人,正在进行进一步地调查。” “再快些再快些,”廷尉监喝了口茶缓了缓,“这案子出在陛下跟前,又叫两国使者看着,若是不能尽快给个交代,丢的可是大魏的颜面。” “是,下官明白。” 不料廷尉监忽地把茶盏一放,神色严肃道:“闻鹤,你明白什么?” 纪闻鹤旋即一怔:“大人,我……” 廷尉监语重心长道:“闻鹤啊,外头人都说你和源尚安皆是府上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他到底跟咱们不是一条心的人,相较而言,我更看好你。” 纪闻鹤忙递了帕子:“大人厚爱,下官惭愧。” “但是你瞧瞧他,外头再怎么说他不好,他到底还是能得陛下信任,”廷尉监接过帕子擦了擦汗,“闻鹤啊,我是看好你,才不希望他时时刻刻压过你一头。这案子你若是查好了,来日必定是前途无量。” 纪闻鹤连忙奉茶:“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廷尉监点了点头,纪闻鹤思忖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大人,若说涉案之人,那源尚安他自己恐怕也不能被排除在外。” “下官斗胆请求大人,准许下官带人审查他。” 廷尉监面上无甚表情,顿了少顷才道:“好。” —————— 陶礼已然开始出现腐烂迹象的尸首总算被拉了过来,好在如今围在大堂的人多少都见过些横死荒野的“世面”,因此还都能忍住不吐。 源尚安蹲在地上打量了一阵,他原本听了崔潜那日的描述,以为陶礼的尸体属于惨不忍睹那一档的,但实际上那枚被割下的头颅神色平和如常,躯干甚至还好端端地穿着衣裳,毫无破损痕迹,只不过粘上了点土灰。 想来凶手割断了他的咽喉之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将他规规矩矩地埋进了土里。 15.风萧萧(二)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源尚安被人带入地下审讯室的那一刻引起了不少动静,刚刚被纪闻鹤送进来的五六个人着急忙慌地赶来,扒着铁杆栏看人。 他回头一望,认出来其中一人正是画像上那名令崔镀垂涎三尺的舞姬,眼神不由得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刻。 那姑娘察觉到了源尚安的目光之后便蓦地低了头,像是害羞。 “去去,”狱卒赶苍蝇一般挥着手,“看什么看,老实呆着!” 转头却对纪闻鹤点头哈腰:“纪大人,有何吩咐?” 纪闻鹤示意他把审讯室的锁打开,到底是昔日同僚,他还不至于给源尚安上镣铐,而是叫人搬了把凳子给他坐。 往昔的同僚兼暗中的对手此刻面对面而坐,纪闻鹤用审视的眼神直刺着源尚安,希冀在气势上压他一头,以便找寻破绽。 源尚安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手指不自然地拢在了一起,像是在努力压制对黑暗逼仄环境的本能抗拒。 纪闻鹤敏锐捕捉到了他的不自然:“你在紧张什么?” 同一时刻,闯入源尚安脑海中的却是一声极轻柔的“你不用害怕”。 冰冷的囚笼困住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少年,糟糕至极的环境很快就让源尚安发起了高烧,浑身上下因为病痛而止不住地颤栗。 “……你不要怕,不要怕,”源尚安闭上了眼睛,高烧吞噬了绝大部分的感知,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拥入怀中,“爹爹没有罪,我们也没有……我们会出去的。” 他冻得嘴唇发紫,想睁眼看人也不能了:“可、可是……我听说陛下、陛下动了好大的气……”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阎罗在向他步步紧逼,而他早已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源尚安努力伸出手来,够到了温热的面颊,问了埋藏心底的一个问题:“你……你讨厌我……是吗?” “不……我……”眼前人拼命摇晃着他,担心他自此再也睁不开眼睛,“你是阿娘留下来的……唯一的……” 唯一的……唯一的什么? 可惜十五年前的源尚安没能听到答案,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片昏沉之间,只感有几滴滚烫的泪水打湿脸颊鬓角。 纪闻鹤沉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思:“你也是审问过人的,知道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该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 “你和两名死者都是怎么认识的?” 源尚安很快打理好了心绪,抬头和纪闻鹤对视:“我和他们都谈不上熟悉,平日里见面也都是在丞相府上,各自依照吩咐办差。” “你们在办差时冤枉过什么人没有?” 他没用“得罪”而是用了冤枉,所指向的再明确不过。 源尚安已然恢复了往常平静优雅的神色,仿佛方才的失神只是纪闻鹤一瞬的错觉,他反问道:“纪大人和清河王有旧?” “有幸受过帮衬,”纪闻鹤认为自己坦坦荡荡,和残害忠良的小人有着本质区别,“王爷高风亮节,自是受人敬重。” 少顷后又道:“倘若凶手当真是为了清河王复仇,你尽早说出来,或许还能保住你的命。” 源尚安盯着他看了须臾,看着他那张和自己年纪相仿却又压不住野心的一张脸,摇了摇头劝道:“有些事大人本就不该过问其中细节,毕竟陛下已然烦心不已了。” 见纪闻鹤眉头微蹙,源尚安又解释道:“我这也是为了大人安危考量。” 几番较量下来纪闻鹤不仅堪称一无所获,反倒有一种被源尚安审问教训的感觉。 纪闻鹤一边命令属下记录供词,一边在心里对源尚安作了判断:这人看似病弱,实则心如铁石极难动摇,除非他自己心甘情愿,否则旁人根本别想从他口中听到真心话来。 只是他到底是侦查多年的老手,试探几次后便知道这人的文雅温和不过是精心伪装,其下潜藏着无数危险锋芒,谁若是试图接近,定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要想让这样的人开口,很难,却也很容易。 纪闻鹤的眸光落在了角落里五花八门的刑具上,眼神略微暗了暗。人到底是血肉之躯,一番酷刑折磨下来,少有还能坚定如初的。 只可惜他总归没有确切证据,盲目动刑说不过去。 “纪大人,”源尚安道,“我和两名死者的确没有更多交集,他们遇害时也都不在现场,我没有机会动手。至于您方才问的事……很遗憾,盖棺定论已久,我没什么能说的。” —————— 高应麟过来是过来了,可姿态颇为忸怩,坐也只坐了一半,哪敢放心大胆地相信源素臣。 见他如此源素臣不由得恶意涌动,越发想逗孩子玩,他抬手拍了下高应麟的屁股,随后一把拽掉了他的玉佩,戏谑道:“你这东西不如送给我当见面礼吧?” 高应麟急了,嗯嗯啊啊地上手就要去抢,口中不停念着“还我”,源素臣故意把玉佩举高,笑道:“凭什么还你?这东西要是你的,那你叫它一声它怎么不应呢?” “我、我……”高应麟支支吾吾,急得乱动,“这上头、上头有我的名字。” “你凭什么在我的东西上刻你的名字?嗯?” “先生,你、你怎的这般不讲道理,你……” 高应麟急得乱了手脚,却怎么也夺不回来自己的东西,一下便红了眼眶。 见状源素臣又道:“好啦,哭什么,先生不过是逗你玩玩,来,给你块糖吃。” 高应麟刚凑过去要接,可谁知源素臣压根就没想把糖给他,假意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之后反而飞速送进了自己嘴里。 他越是逗高应麟便越急,见他又急切又有些害臊源素臣便更高兴,到最后高应麟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哭了起来。 “真哭啦?真的哭啦?”源素臣把他转过来正对着自己,“来来先生看看。” 他一边笑,一边动手给高应麟抹掉了眼泪:“我只是教教你,别轻易把人想得那么好。” 说罢掐了把高应麟的脸,塞了块糖堵住了他的哭声。 他这般“坏事做尽”,殊不知窗外早有人目睹了一切,这眉眼飞扬高傲的少年冷哼了声:“厚颜无耻之徒。” 源素臣被这审判般的语气惊到了,不曾想府上还有人口气胆子都这般大,笑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何人?” “这话该是我来问你,”沈静渊道,“你又是何人,居然在此地如此放肆。” 源素臣浪荡了二十多年还真没碰见几个敢管自己的,尤其是这种仗着自己年纪小便敢发号施令的更是罕见。他把高应麟放到一边:“小公子, 16.风萧萧(三)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源素臣却不肯轻易放手,这人身上搞不清楚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稍有不慎恐怕就要牵连到不少人。 他道:“你就这么不想见我,恨不得赶我走?” 源尚安道:“不是,我暂时不想连累你更多,你走吧。” 不曾想源素臣哈的一声笑了起来:“尚安呐,我这辈子受你的连累还少吗?” 源尚安蓦地抬头,眉头微蹙,与源素臣的不甘不同,他更多是不解,不知源素臣这股心绪到底来自何时何地。 源素臣自顾自道:“你我荣辱与共,这是写在名字上的事情。” 沈静渊方才有些热血上头,此刻冷静了不少,他原以为这两个人该是一条心,而今听了源素臣的话音,却又意识到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源素臣复又轻叹道:“爹到底是更喜欢你的。” 源尚安没有辩驳此事,只道:“但日后的家族重担,爹终究会让你接手。” 源素臣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绕着源尚安走了一圈,随手撩起来了腰间的梅花香囊于掌心:“那也不比你是爹亲手养大的。” 他以拇指摸索着香囊,仿佛在聊什么坊间流传的笑料,语气轻松而愉快:“你说,爹要是知道你如今为高纫兰效力,他心里会怎么想?” 两人如今靠得太近了,呼吸时免不得要气息交错,源尚安心口起伏了阵,答道:“我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便是什么都想清楚了。” 源素臣盯着他的面容,忽地却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帮你了。” 他松开了手,任由香囊垂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既然要做无怨无悔、承担一切的大英雄,那我怎么能坏了你的雄心壮志。” 说罢,源素臣绕到了暖炉跟前,故意摇头喟叹了声:“可惜呀,这样冷的天,若不能再加一把火,这好不容易来的一点暖意怕是马上就要散了。” 沈静渊眨了好几下眼睛,实在不明白源素臣在打什么哑谜,源尚安却已然拿来了火钳,打开炉盖将几枚新炭加入其间:“入其中者源源不断,火怎么会散呢?” 源素臣道:“可若是像炭火一般燃尽自己,到头来只能暖了旁人,又有何用?” 源尚安听罢笑了声,炉中炭火哔啵作响,星点四溅,他手持火钳挪了挪位置,全然是一副居高临下观赏时局的模样:“兄长说笑了,钳子在自个儿手里,能暖谁,又怎么暖,自然是我们说了算。” 源素臣也笑了起来,又道:“依我看,这雪中送炭四个字,还是和锦上添花连在一起说最好听,你觉得呢?” 屋中暖意升腾,源尚安放下了火钳:“那我给兄长添一朵牡丹可好?洛阳上品,花中之王,非是寻常颜色可比。” 两人尽皆明白了彼此的含义,只有沈静渊站在后头仍旧云里雾里,他方才听源素臣的意思,以为他是因家中偏心而对源尚安颇有怨言,可如今怎么又好似已经和好如初了? 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一瞬也忘记了伤悲和仇恨,良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 这世上事远比从前想的要复杂。 如若源尚安不是个叫人琢磨不透的性子,而是当晚就把他抓去了廷尉府叫高纫兰知道了前因后果,今日他怕是尸体都冷了。 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正在此时,门口有人报道:“不好了二公子,营地那里出事了。” 沈静渊此刻已经平复下来,知道保命要紧,赶快躲在了书架后,源尚安这才开门询问:“怎么了?” “有人闹事,”侍从道,“说是您下了命令,不许叫使团离开营地半步。” 源尚安当即抬眸:“什么?!” “……您去了就知道了。” 事已至此,源尚安按下不快,回头看了眼,眼下沈静渊这孩子只能交给源素臣来带了。 源素臣以口型轻轻道:“放心我这次不欺负他。” —————— 人走了之后沈静渊才松了口气,默默从书架后头钻了出来。 实话实说的话,这两个人他都不喜欢。不过如果非要他选一个相处,沈静渊大概宁可选源尚安也不会选源素臣。 这人一看就像只憋坏水的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伸出来他那两只不安分的爪子惹是生非。 然而这只坏猫眼下却莫名安分守己,正磨了一方新墨规规矩矩地持笔写着奏报。 沈静渊此刻也无事可做,干脆走近观摩了阵,随后下了结论:“没想到你的字还挺好看。” “什么话?”源素臣压根没抬头看人,毫无愧色接受了这句赞扬,“本来的事。” 沈静渊走近书桌正好能看到桌角堆着几卷主人亲笔写的诗文,他大略扫了一眼,估摸着都是去岁准备给高纫兰祝寿写的诗词歌赋,只是或许觉得不够好,所以最终没派上用场。 他稍微扫了一眼,只能说都是些费尽心思的逢迎之语,沈静渊哼了声很是不屑,转而又道:“你的字比他好。” 他否的自然是源尚安,源素臣这会儿顿了下才道:“那自然,他的字当初还是我手把手教的呢。” “看来字也未必如其人。” 源素臣被这家伙气笑了:“你就不会说好话是不是?真应了那句,那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 沈静渊不服:“你才是狗。” 源素臣道:“你瞧瞧,连与人斗嘴都不会,难怪你要吃亏。” 沈静渊轻哼了声:“你还没说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呢,倒是上赶着来指教人了。” 源素臣神色自若:“你不也没说,咱们算是扯平了。” 沈静渊道:“你不说,可我能猜出来。” 他打量了下源素臣腰间佩剑:“我看,你是个当将军的吧,会武术。” 源素臣并不否认:“还有呢?” 沈静渊道:“你和源尚安有仇,对吗?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让你报仇雪恨,也能叫我逃出生天。” 见源素臣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沈静渊才继续道:“你我完全可以合作,一起除掉他。” 源素臣面上仍旧没有任何起伏,沈静渊以为他是真在考虑自己的提议,不料下一刻他轻轻哈了一声:“你的话术不合格。” “你……凭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源素臣冷冷道:“与人合作最忌讳的便是损人利己,至少表面上绝不能让对方发觉自己吃了亏。我若帮了你,只会落得个残杀手足的恶名,你倒是得偿所愿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况且,你连你的对手都不了解,又怎能做到一击必中?” 沈静渊一怔。 他只感觉一股麻意从头窜到脚底,真真令人动弹不得,过了许久他才缓过劲来:“我……” 源素臣却不想再理他,将审阅完的账目和奏报一并收起,径直朝门外走去。 “……等等,”沈静渊上前几步挡住了人,出乎源素臣的意料,他竟放低姿态作揖道,“晚辈、晚辈思虑不周,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晚辈——”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极大决心,“晚辈愿拜先生为师。” 沈静渊说这些慷慨激昂的话时,源素臣面上始终都是无波无澜,仿佛一尊身处祭坛、对人间事置若罔闻的神像,只在确定他不再言语之后淡淡道:“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闲人,没有什么能教你的。” 他抬脚要追,源素臣却已然快步离去,只留给他一阵拂面冬风。 沈静渊怔在了原地,良久才转过神来:浪荡轻浮好似都只是一张蒙骗世人的面具,而藏匿在其下的真容却是冷情冷性、淡漠疏离,仿若山顶终年不化的冰雪。 脸颊抖了抖,沈静渊想说些什么却最终难以开口,末了还是阿尔敦赶来:“世子殿下,我送您回房吧。” 沈静渊不想回头看人,兀自跑回了房,侍从见状立马上前关切道:“主子您……您不要紧吧。” 沈静渊哼了声:“到现在才知道跑过来,要你何用。” 侍从连连道了几声知错,又道:“主子,小人也没闲着,主子不是要逃走吗?小人倒是有个法子。” 说罢,他悄摸从袖中拽出来一剂迷药。 < 17.风萧萧(四)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若论天下名将,江湖上各人自有各人的一套说辞看法,但无论每年如何变化,总有四人是一定会出现在茶余饭后的谈笑之间的。 这其中除了父亲源司繁和刚刚班师回朝的奚世宁外,便是眼前这位武乡郡公,以及镇守南疆的李孝通李将军。 与养父在国破家亡后选择投奔大魏不同,武乡郡公秋穆陵贺真祖上那是真真切切跟随过太/祖皇帝打江山的人,又在过去的数十年间替天子扫清各地乱军,因而得到了永熙帝的倚重。 所谓“郡公”一号,也是异姓功臣所能达到的最高封爵了。 贺真没看旁人,单单将眼神在源尚安身上停留了片刻:“你……你莫不是源将军那个——” 源尚安拜道:“下官镇北将军源司繁养子源尚安。” 贺真微笑颔首道:“原来是故人之子,我说怎么瞧着很是熟悉。” 那头的柔然使者脸色发白,两颊不自在地抖了几抖,趁没人注意暗自溜走了。 “不过是一些小摩擦,怎么好意思劳烦郡公出手,”源尚安道,“叨扰郡公歇息了,下官这就送您回去。” 贺真一摆手示意不必,意有所指道:“蛮荒之地出来的人大多畏威而不怀德,都是些虚架子罢了。” “对了,”贺真又道,“我上回见你父亲也已经是十几年之前的事了,不知他近来过得如何啊?” “多谢郡公惦念,家父一切安好。” “那就好。” 话虽如此,贺真面上却无甚表情,叫人看不出来他当下心绪。 他又道:“怎么不见你哥哥?” “兄长还有些事,暂且不在,”源尚安道,“不知郡公寻他何事?下官可代为转达。” 贺真轻声笑了下道:“你爹在这个年纪早已经成家立业了,怎么你哥哥到现在还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听出来结亲的意思之后源尚安不由得放低了眼神,心里无端地一空。 ……本该如此的。 这世道下根本寻不到几个终生不婚的男子,而今大魏上下又还沐浴在盛世余晖之中,王公贵族奢靡之风由来已久,妻妾成群、终日花天酒地者不在少数。 他总归要娶妻生子的,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遵循父亲的安排,迎娶个朝中要员的女儿以稳固关系。 贺真不知源尚安在想些什么,只笑道:“有空我还想见他一面。” “……是,”见人已然远去,源尚安随着人拜道,“恭送郡公。” 等人走了他才有空打量方才险些被柔然使者欺凌的那名青年,这人出乎意料倒是分外俊美,只是眉宇间总带着股高傲之气,颇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源尚安含笑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这人并不正眼看他,略微低头道:“鄙贱之人,怎敢污了大人的耳朵。” 源尚安示意侍卫们稍稍退后,又道:“阁下是做草药生意的?” 这人什么也没说,源尚安又继续道:“方才我见阁下手上有些许草药碎屑,身上也有股清苦味道,想来不是大夫就是药店老板或学徒了。” 这人警惕不减:“大人有什么话不妨明说。” “误会了,”源尚安反而宽慰起他来,“我只是想让阁下帮我把把脉,开几副药方而已。” “我也不是什么名医,没有那等妙手回春的本事,怕是治不了大人的病症。” 源尚安笑道:“我还没说,阁下就已然断定是我身有旧疾,可见的确是功力不浅。” 三言两语间他便知道源尚安这人看似温和,实则根本没有给他留有任何余地。 “大人误会了,草屋寒舍不堪入目,怎敢让大人驾临此地,”这粗袍青年答道,“大人要什么药,我回头派人送到府上便是了。” 源尚安微微笑了下:“若我之病症,非阁下不能得治呢?” —————— 跟着人到了之后,源尚安才知这青年并未说谎,药堂的确陈设粗陋,除了几个大柜子、一张木桌两把椅子,还有把廉价古琴之外便没有其他的摆设了。 源尚安仰头望了眼牌匾,若有所思:“铜雀堂……” 这青年一路上闷得很,什么话也不说,源尚安便打算先开口:“阁下是燕赵人士?” 青年没答话,却也没有否认,源尚安继续道:“昔年魏武于临漳建铜雀台,以彰其功业。阁下草堂以此二字为名,所以我才好奇阁下是否出身燕赵之地。” “……是,”青年迟疑了下,还是承认了,“祖上在临漳做过草药生意,后来才到了洛阳,只可惜家道中落,只剩下这么一间铺子了。” 源尚安负手而立,意味深长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青年像是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转而打开了药柜:“大人要什么药,我都送给大人了。” 源尚安却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看阁下这双手,从前也是拿过刀剑的吧?” 青年下意识地就要甩开,心底却猛地升腾起一股不安来,怀疑源尚安已然察觉到了什么,自己再抗拒只会加重怀疑。 他唇角颤动,生生笑了起来:“源大人误会了,不过是做了些粗活罢了,怎么好意思脏了大人的手?” 源尚安轻笑摇头,仿若一只狡黠的狐狸:“阁下编好了说辞再来回我,如何?” 空气中危险之息弥漫,青年打量着面前的黑袍男人,另一只手暗自摩挲着藏于腰间的佩刃——这人缠绵病榻多年,想结果性命易如反掌。 源尚安依然平静如初:“此地人来人往,杀了我如何脱身?” 这人按住了匕首,眼中尽是同归于尽的悲凉,唇瓣轻颤,分明在说是你逼我。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却忽而有人高声道:“老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和我说一声?” 听到这一声后,源尚安竟比他更震惊,喃喃道:“兄长……你来了?” 源素臣轻轻哎呦了声,一脸的无辜,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尚安你来看病啊?” 他把手上不知何时买来的蔬果放在了桌上,随意地掸了掸手,笑道:“老乔啊,过年了,给你送点东西吃。” 这次闯入太刻意了,分明是情急之下的出面阻拦。源尚安道:“既是故交,怎么没听兄长提过?” “哪有空给你提啊,”源素臣自然而然地接了话,“你看看你,一天天忙的,一刻不肯和我多待,哪有机会和你说这些?” 源尚安眼珠一转,也笑着接道:“那倒是我疏忽了。” 他不动声色地松了手,仿佛上一刻的警惕已然烟消云 18.潦倒身(一)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乔沐苏蓦地回头,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可人已然跟着源素臣一并出了大门了。 他左手五指下意识地扣住琴弦,力道之大险些能将之生生扼断。 ……他该死。 清河王生前和其王妃恩爱多年,夫妻之间相敬如宾,而他一朝遇害,消息传到王府,王妃悲痛至极,以致身染重病,最终不治身亡。 这一切都要算在他源尚安头上,他该死,他该为昔日的血债偿命。 可是,乔沐苏下不了手。 他烦躁之下无规律地拨动着琴弦,脑海中尽是源素臣的身影。到底是有恩于自己的人,就这么将他身边人杀了说不过去。 可是…… 乔沐苏忍痛拨着琴弦,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竟已然奏出了《高山流水》的开头,他又转头去看纸上尚未干涸的墨迹,眼中一瞬恍惚。 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温文沉雅的话音犹在耳畔,说话者的神色全无反讽挑逗之意,分明是真心赞许和敬慕。 乔沐苏倔强地撤回了眼神,不顾手上疼痛在琴弦上肆意撩拨起来,哪里还管原本的曲调。霎时间琴音有如风雨呼啸,潮水汹涌,已然脱离了原曲空雅澄澈的意境,仿若走投无路者悲愤之下声嘶力竭的质问和哀泣。 他越弹越乱,越乱心越烦躁,最后干脆砰地一拳砸在了琴身上,以更大的痛楚来暂且转移心头的悲戚。 右手被震到发麻,疼痛感直钻心底,乔沐苏揪着琴弦无声暗骂。 ……他该死,自己也该死。 一点点波折便能叫自己心志动摇,那他从前的血泪又算什么。 门外的源尚安驻足良久,直到琴声终结也未曾有离开的意思,他扶着门框沉吟不语。紧闭的木门阻隔了阳光和视线,屋内的潦倒客浑不知屋外一步之隔还有个同样的失意人。 源尚安什么也没说,终究没有推门而入撞破他的苦痛和不堪。 他只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源素臣故作不懂:“开始什么?” 源尚安低声道:“谋杀朝臣,绝不会仅仅只是斩首示众。” 源素臣轻轻啊了一声,一副无辜又很无奈的神色:“可是那两人死的时候我可都不在场,甚至崔太医那件事,能证明的,似乎还是你吧。” 源尚安转身朝外走:“从一开始你便想引我入局,是吗?” 源素臣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源尚安知道他不肯说实话:“这话你该当着丞相的面去说。” 源素臣感叹道:“想不到你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不过你既然如此忠心,为何不为他想想退路呢?”源素臣眼中玩味之意不减,“太子身上并无高家血脉,来日丞相何以自处?” 两人并排穿过闹市,走入寂静无人的巷口之后,源尚安才道:“你所说的事,他也并非不想做,否则皇后也不会是他的侄女。” 源素臣立刻想到了那日拜见永熙帝时的情景,当时他的心思全在如何应付各路人马上,倒没太在意天子身侧的皇后。眼下回想,他只记得永熙帝全程都没怎么看皇后几眼,哪里是恩爱夫妻该有的模样。 如今想来,永熙帝那副态度显然是平日里便不怎么将皇后放在心上。长夜漫漫深宫寂寥,真不知道她这么多年都要怎么熬过来。 源素臣道:“不过十多年了,怎么也不见皇后为陛下诞育过子嗣?” “皇后早年怀过一胎,只可惜没能保住,”源尚安道,“自那之后她身子似乎也受了损伤,崔太医当初得了丞相的令,一直在皇后身边照料,只不过终究也没有下文了。” 源素臣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若是皇后之子活到如今,高相手里怕是又要多上一重筹码。” 他停顿了须臾,又道:“可我总觉得,陛下没有那么在意皇后。” 源尚安没有否认这一点,只道:“如今中宫并非陛下元配。陛下的第一任皇后,乃是现在洛阳守军统帅于登的女儿。” “那……” 源尚安转眼看了源素臣一下:“她最终因为难产而亡,皇子也没有保住。” 源素臣忽地有了个推测:“可是……你不觉得太巧了吗?于皇后薨逝之后,最大的获益者就是——” 源尚安猛然打断了他:“当事人都不在了,你能查证什么?” 源素臣一瞬默然。 须臾后他才道:“于皇后离世的内情,崔镀是清楚的是不是?” 源尚安没有应答,但显然是默认了这点。 源素臣一把抓过他,强行将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你明明知道他都做过些什么勾当,你却还站在他那一边,你……” 源尚安反握住他的手,却没有丝毫挣脱的意思,反倒像是温柔地牵过他的五指:“你想知道的事我会告诉你,只不过暂不能是现在,再给我一些时日,好么?” 源素臣却不肯放手:“你到底要做什么?” “如你所想,如你所见,”源尚安道,“你怎么想,我就会怎么做。” 空气一瞬因为对峙而凝固了几分,两人相顾无言,直到朱门吱呀一声被少年推开。 高应麟愣了下才道:“先、先生?不进去吗?” 见状源素臣默默松了手,源尚安温和地转身摸了摸高应麟的后脑:“明天就是除夕了,怎么还不回你爹爹那儿?” 高应麟低着头,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先生,爹、爹爹他每次见到我都是唉声叹气的,我、我觉得他或许不喜欢我。” 源尚安哄他:“怎么会呢?只不过高相每日太忙了,许多时候顾不上陪你。” 高应麟哽咽道:“要是、要是我能像大哥一样有出息就好了……” 源尚安伸手替他抹去泪水,温声道:“阿麟,你还记得先生从前和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先生说,要阿麟做个正人君子。不要倚势欺人,也不要心怀贪念。人生在世不求金玉满堂位高权重,但求无愧于心。” 源尚安颔首道:“你学得很好。先生觉得,阿麟已然比当世不少人要强了。也……” 他略微垂眸,眼底是说不尽的遗憾:“也比先生强很多。” “先——” 高应麟话未说完,竟等来了源尚安将他轻轻抱入怀中,他拍了拍高应麟的后背,又道:“阿麟啊,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记得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这番话里悲凉之意太盛,源素臣不由得盯着他看。只见源尚安松开了高应麟,又道:“阿麟,即使日后先生不能陪你,你也要护好自己,明白吗?” 19.潦倒身(二)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似乎要配合他的悲凉之感,天边萎靡的红日飞速西沉,半点不给人挽留感伤的时机,府上刹那间便被黑夜所笼罩。 源尚安话音刚落,源素臣立马自上而下地盯着他,近乎是想用目光将他定在原地:“你……” 屋中烛火无端地晃了几晃,几团光亮刹那间湮灭于晚风之中,侍从刚要进门重新点灯,眼前却猝不及防地掠过一道黑影。 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动静引得源尚安立马回头:“怎么了?” 心头莫名被无边寒意笼罩,源尚安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骤然抬眼望到屋顶上蒙面提剑的黑衣人。 阿尔敦喝道:“来人!” 黑衣人左手持剑,自漆黑穹顶一跃而下,扬手一击打在阿尔敦脖颈上令他晕了过去。 “敦叔!”源尚安连忙上去把人拽来扶住,堪堪躲避出鞘的剑芒,“你好大的胆子!” “先走!”源素臣一把将源尚安推到身后,噌的一声拔剑出鞘,“这里交给我。” 双剑砰然相撞,源素臣单凭力道硬生生将人逼退了几分。 源尚安知道论武力放眼京城只怕也没有几个人能称得上是源素臣的对手,他先将阿尔敦交给侍从带下去休息,又下令道:“来人,围住他,万万不可将他放走!” 侍卫拔刀正要上前,眼前却呼啦一声又刮过一道黑影,这次三人看得真切了些,袍子底下竟然没有双足。 侍卫当即瞪大了眼睛:“有、有鬼……二公子,这是鬼魂啊……” 霎时间他只感一阵冷风拂面,再睁眼看时才发觉源尚安竟抬手拔了他腰间佩刃朝那抹黑影掷去,冷冷道:“那就让他现出原形来!” 匕首擦过黑袍一角,最终砰地砸在了石柱上。 黑影像是受了一吓,慌忙消失在了房屋的尽头,侍卫提刀赶去却不见人影,源尚安高声道:“点灯,找人!” 胆敢装神弄鬼到自己跟前,他倒要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侍卫旋即领命而去,源尚安则在原地四下张望试图寻找破绽,他隐隐觉得今夜的刺杀格外诡异,可却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只觉眼前一冷,再一睁眼时雪亮的剑锋已经到了颈侧。方才还和源素臣缠斗的黑衣人起身一跳,踩着窗棱瞬间跃到了源尚安跟前,凛然长剑眼看便要当头劈下。 源尚安躲闪不及,被剑锋削掉了肩颈处的衣袍。生死一瞬间源素臣正要提剑而来,屋顶上却忽地又跳下来了另外三名刺客,直接将他堵在了原地。 “……你疯了?”源尚安避开道道直刺要害的剑刃,由于手头没有利器,被黑衣人逼得步步后退,“敢这么声势浩大地刺杀,你不要命了?” 黑衣人似乎也有片刻停滞,可手上剑却是锐意不减,直逼得源尚安几近退无可退。 电光火石间,源尚安解下腰间香囊凌空一抛,剑刃旋即将香囊削成了碎片,漫天香尘顿时飘了对方满脸。 源尚安趁着人一瞬失神抬脚踢在那人心口,逼得他踉跄退后了几步。 可他失神也不过须臾,下一刻唰唰几道剑光几乎是贴着源尚安的颈侧削了过去,凌厉剑风压得人全然没空喘气。 他手上一件能用的武器都没有,如今完全是赤手空拳跟人搏斗。好在源尚安自己也是练过的人,知道贴近距离那把长剑用起来便没有那样称手了。 那黑衣人大概也没想到源尚安非但不再退却,反而还敢步步紧逼,一时颇为意外,冷不防被源尚安扭住了手腕。 剑锋同样划开了源尚安的左臂,连着手掌上尚未痊愈的伤口。血肉模糊还滴着血珠,皮肉外翻,再进一步似乎就能露出骨头。可他却像是全然不知疼痛一般,蓦地又挥拳照着黑衣人面门上打去。 血腥气四处蔓延,黑衣人眸中一震,大抵也没想到面前人能这般绝地反击,心性坚韧至此。但这震惊和钦佩弹指间就转为了愤恨杀意,他立即伸手扭住了源尚安的伤口用力一拧。 剧痛令源尚安浑身一颤,脸色立时苍白如纸,血水渗透了那人五指,滴滴答答地滚入草地,染红了一片泥土。 源尚安额角上冷汗密布,那人借此机会用整条左臂锁住了源尚安的咽喉。生死一瞬间,源尚安抬脚踹向那人膝盖,在他吃痛之时刹那间翻转位置。那黑衣人左臂用力,窒息感立刻蔓延开来,源尚安几近喘不上气,却仍旧发力将此人砰的一声抵向石墙,伸手忍痛掐住了他的咽喉。 恰在此刻,背后忽而传来尖叫:“……有刺客!来人!” 源尚安迅速辨别出那是沈静渊的声音:“……殿下?!” 他奋力要挣脱黑衣人的钳制,可不曾想这人一听清呼救之后亦松开了手。 源尚安顾不得这么多,朝着沈静渊所在之地飞奔而去,可惜沈静渊不知是慌不择路还是为何,为了躲避刺客追击居然跳出了窗外向街道跑去。 “殿下、殿下!”源尚安只能从后门追去,“殿下回来!” 府上好歹还有侍卫保护,出了门那才真是将自己置于绝境,源尚安心乱如麻,如今也不是指责沈静渊的时候,追上人才要紧。 唇齿间血腥味浓重,他刚才受的伤因为跑动又滴滴答答地淌了一路的血珠。那黑衣人仍旧阴魂不散,提着染血长剑又紧追而来。 黑云遮月,夜色无光,加之源尚安本就不是身强力健之人,追着沈静渊跑了一段后便觉得脚步沉重,呼吸艰难,一个踉跄险些叫他栽倒在地。 源尚安却丝毫不敢松懈,一把抓住了沈静渊的肩膀:“殿下快——” 下半句话还没出口,源尚安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天地好似也随之倒转扭曲。 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墙壁勉强站稳身形,源尚安低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沿着额角,和血滴一并打入地里。 不知为何,沈静渊唇瓣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他自知是迷药起了作用,却不曾想是在这么个关头起了药效。 眼前人身形摇摇欲坠,几乎下一刻就能倒在沈静渊面前,可偏偏在黑衣人拔剑欲刺之时拼尽力气将人推开。 “……走、走!”源尚安喝道,“右转直走去廷尉府找人……快!” 他话未说完,躯体已然到了极限,腿脚一软便彻底倒在了地上。 沈静渊浑身血冷,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狂奔逃离。 源尚安趴在地上不再动作,黑衣人停滞了少顷,并没有追杀沈静渊的意思,反而蹲了下来试探鼻息,左手托起了他的下颌打量了片刻。 关于此人容貌的溢美之词不甚枚举,他从未曾放在心上,如今这么一看传言也并未夸张。 他刹那间只想到一个词,可惜。 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他拔出来了匕首,打算像前两次那样在人身上留下些痕迹,眯着眼找了一阵,却没找到合适的位置,只得暂且作罢,先动手将人捆住了手脚。 —————— 沈静渊跑 20.潦倒身(三)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报、报——” 黑衣剑客浑身是血,近乎是滚到了崔潜脚边:“大人……” 见三人均是狼狈不堪,崔潜已然有所预感,冷哼道:“没得手?” “大、大人……” “你们怎么还好意思活着回来见我?”崔潜背对着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不、不是……”为首之人还能维持些冷静,“大人,虽然我们差了一步,可他受了重伤,想必也是活不成了……” 听到此处崔潜才转身:“哦?” “千真万确。” “那他若当真大难不死,又该如何?” 三名剑客相互对视,其中一人拜道:“大人不必担心,我等发现他居然暗自做主将清河王世子养在府上。” 崔潜略微蹙眉,见状下属连忙又解释道:“两起命案已然闹得满城风雨,从前与清河王关系密切之人脱不了干系。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同凶嫌背地里往来,是何居心?” 崔潜转了转眼珠,冷笑道:“他谋害丞相之心昭然若揭。” 窗外一阵焦躁的脚步声传来,崔潜收敛了得意,忙道:“你们几个下去收拾一番,别说漏嘴了。” “是。” 三人悄然离开,门被一名魁梧汉子推开,崔潜立即相迎:“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那人拜道:“崔大人,丞相请您前往府中一趟。” 崔潜扶了扶佩刀,没有立刻起身:“阁下可知丞相寻我所为何事?” “我也不大清楚,但事态紧急,大人还是尽快前往吧。” 崔潜深深吸了一口气,拜谢后即刻动身策马,心知方才属下所言多半是真的没有骗他。 但愿如此。 从属下活着回来的那一刻崔潜便知道,他要杀的这个人无论怎样都必须死,否则一旦醒来指认凶手便再也解释不清。 但愿这一次他当真命陨于此。 崔潜翻身下马,拜道:“参见丞相。” 高纫兰没空和他客套,只道:“快进来,事态紧迫。” 崔潜故作惊讶,快步随着高纫兰入内:“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 许炎着急道:“崔大人还没有收到消息吗?故卿他、他不见了……那歹徒简直丧心病狂,我瞧他恐怕是凶多——” 高纫兰瞪了他一眼,许炎当即噤声,随后又道:“我找你们来是为了尽快想出办法救人出来,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许炎不敢作声,还是崔潜拜道:“丞相,下官是白鹭阁中人,按理说不该参与此事。但眼下人命关天,依下官之见,不如由下官和几名心腹手下乔装前往寻人。” “也好,”高纫兰道,“那你速速前去。” “是。” 崔潜应了声,立即扶刀飞奔上马,令属下们将准备好的黑袍罩在身上遮掩形容。 马蹄声哒哒响起,巷道一时尘土飞扬。崔潜眼下比任何人都要急着找到源尚安的下落,他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自己还可以趁机灭口,而后嫁祸给那名歹徒。 这一桩连环案简直是天赐良机,崔潜敏锐地意识到,从今往后恐怕都不会再有这样浑水摸鱼的机会。 他一挥手,示意属下各自散开找人,眼中寒意蔓延:“都听清楚了,我不需要活口。” —————— 水腥味随风而来,糟糕的气味令人不住皱眉,源尚安昏昏沉沉地倚靠在树干旁,脑中一时是斑驳模糊的旧日光景,一时又是昏迷前沈静渊的模样。 ……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逃出生天了没有? 眉宇微微颤了颤,大抵是药效缓和了几分,源尚安努力地将双眼睁开了一条细缝,打量着周遭景物。 ……这是什么地方?有水草腥味……莫非是水边? 源尚安继续佯装昏迷的模样,暗自眯着眼睛寻找着黑衣人的踪影。 人似乎不在。 身上的感知开始逐渐恢复,源尚安略微动了动手,腕处却明显传来了束缚感,他这才发觉自己被人用绳索牢牢捆住了手脚,根本动弹不得。 他如今被迷药弄得神思涣散又头重脚轻,能挣扎出一丝力气来已是勉强,更遑论挣脱绳索了。 源尚安动了动没受伤的右手,在地上一阵摸索,企图找到什么尖锐的东西来划破麻绳。 好在他总算摸到了一枚锋利些的石子,源尚安拿它当做了刀片,一下一下地割着麻绳,总算感觉到了束缚的松懈,他不敢过多停顿,左手立马忍痛拽下来了绳索。 他正要如法炮制解开脚上的绳套,一抹黑影却倏忽停在了他的面前。 这人早看出来他已然苏醒,伸手掰正了他的脸。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停在源尚安胸前的竟是一支酒囊。 他压低声音道:“这酒就当是我为你送行。” 事已至此继续假装昏迷已然无意义,源尚安唇带浅笑,不要他过多动作,自己张口咬掉了塞子,酒液难以灌入,沿着下颌滴滴答答淌下来了不少,沾湿了一大片衣襟。 舌尖传来的辛辣感激得源尚安不由自主呛咳了几声,剩下的一点烈酒因此流得颈边到处都是。可即便是这样狼狈的绝境之中,他依然是一副沉雅从容的模样,眼底看不见一丝惊慌曾经停留过的痕迹。 他缓了缓,启唇道:“阁下就这么想与我同归于尽?” 黑衣人不作回应,源尚安又道:“阁下壮志未酬,若此刻因我而选择玉石俱焚,那剩下来的债又该怎么讨回?” 他说罢便缓缓闭上了眼睛,由于残存的药性而不住皱眉,听见面前人愤而拔剑也只是付之一笑:“想清楚了,我要是死了,你也不会留下活口。” 剑光晃了晃,黑衣人似乎真被说中了痛处,可下一刻身后人催促道:“你疯了?他要是活过今晚,我们都得完蛋。” 语罢,他亲自上前扼住了源尚安的咽喉,阻止他再度言语:“天命如此,你若是做了鬼也不该来纠缠我们,要怪便怪你自己造孽太多。” “来人,”他又道,“去搬石头来。” 源尚安呼吸急促,额角冷汗密布,右手颤巍巍地拽开了脚上的绳结,趁他打算塞住自己唇舌的那一瞬间扑了上去。 他到底是将军教养过的人,总归有些功夫在身上,源尚安劈手夺了那人的腰刀,惊得他大喝一声:“拦住他!” 刀剑铮然相撞,黑衣人惊讶于源尚安竟然还有力气提刀反抗,剑风不免带了凌厉杀意,源尚安即刻下腰避开拂面一击。 他夺刀并非为了缠斗,而是为了尽早脱身,因此刀刀以且战且退,避开锋芒为要事。可黑衣人剑锋紧逼,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绝不肯放他走。 剑刃灵巧而又自在,剑主看来自 21.潦倒身(四)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喂……” 中年人五指上全是血,痛得忍不住嘶声,艰难开口道:“我说……那家伙当真死了么?” 黑衣青年从药柜里找出膏药,和干净帕子一并递了过去,并不接话。 中年人忍痛擦了擦满脸的血迹,又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上了膏药,再度提醒道:“我说……他要是不死,你我都得完蛋。” 黑衣青年背对着他和烛光,低声道:“他不熟悉水性,多半凶多吉少。” “……什么叫凶多吉少?我问问你什么叫凶多吉少?”中年人原本因为脸上的伤就带了怒火,正愁没地方撒,干脆一股脑地倒在了黑衣青年身上,“凶多吉少那就是总归还有一线生机你懂吗?!他要是活着出来指认凶手,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 黑衣青年仍旧什么也没说,而是把沾水的黑袍脱了下来藏好。见他不言不语,中年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我说……刚才的话你听懂了吗?” 出乎他意料,那青年竟是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他若是被人施救,住处必定严加防守,哪有下手的机会?” 中年人一瞬也懊恼起来,后悔当时走之前没能再加一把力,他顿了顿又道:“那、那我们难不成就坐等他恢复过来,追查到底吗?你不要忘了丞相他还——” “我知道,”青年近乎急躁地打断了中年人的话音,不知是动了怒气还是扯动了旧日伤痕,他竟感到一丝莫名心痛,“我知道……我苟活于世为的就是报仇。”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还不快……” 青年猛地抬眸瞪了他一眼,中年人不知为何竟敢一丝心惊,他咂摸了几下嘴才继续道:“……你看着我做什么?害你全家的又不是我……” 青年呼吸急促,似乎下定了极大决心,须臾后才道:“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如今你脸上有伤,太显眼了。” “至于他……”青年缓慢揭掉了脸上最后一层伪装,将一柄锋利匕首藏于袖口,“我来解决他,你不要管了。” —————— “少将军!”下水之后没多久官兵便高声道,“少将军!人找到了!” 他和人一左一右将已然浑身湿透的源尚安架了起来,朝着岸边走去,见状源素臣立即道:“大夫呢?叫大夫来!” 为以防万一他请了几名大夫随自己一并前往,后者赶忙上去查探下源尚安的脉搏,而后道:“少将军,二公子怕是呛水之后昏过去了。” 崔潜正要上来施救,源素臣却挡开了他的手,低声道:“依我看,眼下还是尽快给丞相回个消息为好,您说呢?” 崔潜知道这是不容许他近源尚安的身,却也无可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手:“……少将军说得也是。” 源素臣将人扶起来,大夫忙令手下徒弟找准位置一阵按压,须臾后只见源尚安猛然呛咳出声,吐出来一口湖水,人却仍然没有恢复神志的意思。 他干脆将人拦腰抱起:“劳烦诸位了,时候不早了,我和阿飞还有这位大夫送他回府就成。” 队长连连道了几声分内之事不必多礼,源素臣抱着人上了马,一路匆忙赶回,半分也不敢耽搁,生怕还有人盯上准备行刺。 他抱着人刚进了府门,寒梅的幽然暗香便拂面而来,源素臣脚不敢停,先把人放到床上,又交代人烧水准备衣裳,心里却暗自疑惑他何时喜欢的梅花。 趁大夫施针开药的空闲,源素臣分出一刻眸光看向窗外,但见庭中梅花已然开了满枝,暗香浮动,清气流转,最终落得一地的残红覆雪。 这梅花开得好,像极了它的主人。 源素臣有时候也觉得奇怪,明明是正值盛年的人,可他自从入冬来每一次看到源尚安,脑海中所能联想到的词语就只有憔悴、消瘦,以及疲倦不堪。 源尚安的住处叫病梅馆,源素臣觉得这名字恰到好处,很贴合它的主人。因为他有时瞧见源尚安,总觉得像是望见了一株憔悴清孤的病梅。 琥珀色的瞳珠缓慢下沉,他仿佛用眸光无声抚摸了源尚安的脸颊。 阿飞和其他两人端来了热水和干净衣裳,源素臣蹲身点燃了炭盆,这才动手替源尚安清洗着身子和头发。 他刚给源尚安洗了遍头发,正要解开衣裳时发觉不对。源素臣低头一看,他左手臂上不知何时又多了道狰狞的裂口,血迹已然凝固结痂。 “嘶……”阿飞替他疼了一下。 好在源素臣行军作战时早就养成了习惯,身上携带伤药以备不时之需,他一语不发地将血渍擦干净,抹上药膏后又替人绑了几道干净布条。 大夫道:“少将军不必担忧,二公子并无大碍,安心休养几日就好。” 源素臣问:“他何时能醒?” “这……这我也说不准。” 源素臣眉眼略微下垂,难掩失落,顿了顿道:“知道了,麻烦您先去开药吧。” 他复又交代阿飞:“你去门外守着,有什么人要来先通报我一声。” 阿飞应了声之后随大夫一并离开,等人脚步声消失之后他才解开了源尚安的衣襟。 从前父亲忙于战事和边防,教养和照顾他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源素臣肩上,直到他将干净的棉袍裹在源尚安身上之后才忽地意识到两人早就成年,再像往日那样亲密坦诚已然不大合规矩了。 他换了个姿势将源尚安抱进怀里,闭上眼睛拆解了剩下的腰带和衣裤,飞速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源素臣没有松手,而是低低唤了声:“尚安……尚安?” 带着温热气息的话音钻入耳中,怀里人却分毫没有反应,仍旧紧闭着眼靠在源素臣的肩上。 源素臣伸手摸了下他的侧颈,或许是被冬日寒水浸透太久的缘故,此刻源尚安的体温明显要比常人低了不少。源素臣方才还想松开手,如今却反而不得不把他抱得更紧一些。 “少主,内府监李公公说——” 阿飞抬脚刚要进门便悬在了半空,情不自禁深深嘶了一声:“少——” 源素臣松开了手把人放了回去:“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阿飞飞快地小声嘀咕:“您这又不讨厌他了。” 源素臣面无表情地起身:“狄飞烟,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活得比较久吗?” 阿飞咳了 22.照丹心(一)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沈静渊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无论源素臣说什么他都打定了主意决不回头。 源素臣直截了当道:“你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见他?” 沈静渊低着头不说话,源素臣干脆把他转了过来正对着自己:“你来这到底要做什么不能好好说吗?” “我……我……” 沈静渊嗫嚅良久却说不出来真心话,源素臣低头一看,他方才居然是偷偷拿来了一篮子草药想给源尚安。 “……既然是想送药,为什么不直接进来?”源素臣道,“难不成我还能把你给吃了?” “我……”沈静渊胸膛起伏不定,别过头道,“我不想欠他什么,你告诉他……就说我和他之间恩归恩,仇归仇。” 源素臣这下听懂了,忍不住嗤了声:“你还是没放弃置他于死地的计划是吗?” 沈静渊没应答,但看这家伙的倔强模样显然是不服气还打算复仇。 “你说你真是……”源素臣几乎无语凝噎,“你真是狗改不了吃那什么。” “……源素臣!”沈静渊简直要暴跳如雷,脸颊一瞬涨红,“你口出狂言,你、你简直是个无耻之徒!” “好,”源素臣道,“你不是想报仇吗?我马上给你一把剑,你要是能赢得了我,我就放你进去,如何?” 沈静渊推着源素臣:“他杀了我的父王!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你有本事就把我杀了,”源素臣提高了几分声音,“从我尸骨上踏过去,来!动手!” “你……” 沈静渊霎时红了眼眶,他抓着源素臣的袍角,质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能不能告诉我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作恶而不受惩罚,我、我想报个仇却那么难。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说我错了?那是我爹、那明明是我爹啊……如果今日那凶手当真杀了源尚安,你也不会复仇吗?” 源素臣一改方才的横眉冷对,竟蹲下了身子,伸手替沈静渊擦掉了眼泪,努力温声道:“因为朝局错综复杂,还不是你能弄明白的,你知道吗?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主动站出来被旁人当刀子使。” “再说了,”源素臣用拇指把他眼角泪滴抹干,“当年之事若真要算起来,高纫兰他也难逃罪责,你只杀了他一个人又有何用?” “高、高纫兰……”沈静渊恨得咬牙切齿,脸颊颤抖得厉害,“他必定也不得好死……” 源素臣以手捧起他的脸,低声道:“我比你更恨他,十五年来的每一日每一夜,对我来说,都无比难捱。” 沈静渊一下子止住了哭声,还带着泪水的眸子惊异地望着他。 源素臣道:“可是人生在世总有些想做却不能放开手去做的事,你需要记住八个字,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沈静渊鼻尖和脸颊止不住地抖动,他盯着源素臣的眼眸凝视须臾,最终嚎啕大哭了起来。 源素臣怔愣了下,平生很少有安抚旁人的经验,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动作生硬地抱了抱沈静渊,低声道:“……别哭啊。” 沈静渊却充耳不闻,眼泪湿润了源素臣肩上一大片的衣襟,令他手足无措:“时辰不早了,殿下、殿下先在此地好好歇歇?” 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哄人,见沈静渊不回应干脆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暂且安置在了隔间的床上。 源素臣庆幸这孩子疲累至极,哭着哭着也就睡了过去,否则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他交代阿飞几句后复又进了卧房,问大夫道:“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 大夫劝道:“少将军心急如焚我也理解,可这总得慢慢来是不是?二公子素来便不是身体强健之人,用药的时候就得谨慎些和缓些。” 源素臣轻叹了声,最后道:“我知道了。” 他把银钱付了,暂且让人回去歇息。自己则给源尚安盖好了被子,也准备去小睡片刻。 然而源素臣刚刚转身,背后冷不防探出一只手来,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在夤夜里犹如湖泊宝石,正倒映着源素臣讶异的眉眼,唇角还带着一丝做戏成功后的自得。 “……你醒着,你没昏过去?什么时候的事?” 源尚安唇边动了动,分明是忍俊不禁:“不装得像点,也不能引人过来。” 这人简直是只狡黠的狐狸,捉摸不透。 他略微偏头,又继续调笑道:“我这一招可是师承于你。” 源素臣脑中一瞬闪回他之前佯装酩酊而拉住源尚安的前情,真真要对他无可奈何了:“逗弄我这么愉悦吗?” 源尚安坐起来道:“这应该叫,礼尚往来吧。” 源素臣道:“以后我就任你自生自灭,免得自己白白忧心。” 源尚安笑着看他:“其实我也只是刚刚才醒,听见你和世子殿下在门口说了许多话。” “你都听到什么了?” “也没什么,”源尚安学着他的语气,“正听你说狗改不了吃那什么。” 源素臣干咳了声移开了目光,见他如此源尚安反而笑得开心,源素臣等他收声了才道:“你如今醒了不妨好好回想一下,湖边见到的人是什么模样?” “我说了又有何用,”源尚安道,“如今抓了他,只怕也是让世上多一条冤魂罢了。” 源素臣拿不准他的态度:“你到底想做什么?” 源尚安道:“我不是要抓他,而是要引他亲自过来。并且我很肯定,他一定会来。” 和源素臣没必要故弄玄虚,源尚安解释道:“因为我没有死成,对于他们而言是一大隐患,他必须想办法前来杀人灭口。我当然有法子让他上当抓个现行,不过这事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帮我。” 源素臣挑眉道:“你就这么肯定人选只能是我?” 源尚安拉过他的手:“如今洛阳城里除你之外,再没有我信得过的人。” 源素臣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头:“……你莫不是被水呛糊涂了,怎么一醒来就说这么腻人的话。” 他真要怀疑这人被狐狸上身了。 源尚安道:“可你也没说不喜欢听。” 他调笑之时一向遵循点到即止的原则,绝不会逾越边界,只轻轻朝着对手心湖里随手一抛,任他涟漪荡漾久久不宁,自己却早已全身而退,不知所踪。 如今他一见源素臣的神情,便知又该是自己抽身而退的时刻了。 源尚安云淡风轻,借势把源素臣拉近身边,凑到他耳畔交代了几句,又道:“时辰不早了,还是速速办妥此事为上。” —————— 乔沐苏提着一盒草药,于漆黑的街道上徘徊良久,从未感受过的忐忑感此刻席卷内心,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要精神失常了。 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可能的结局,对这一切他早有所 23.照丹心(二)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乔沐苏一瞬哑然:“你们……” 源素臣道:“观棠,我跟随你到了草堂,就是不希望你酿成大错,你却依旧不愿回头。” 乔沐苏闭上了眼睛,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事已至此,总归是我对不住你,你动手吧。” 剑刃却并未如他所料贯穿咽喉,源素臣又道:“你就没有其他要说的吗?” “慷慨悲歌易,临别一死难,功成身后名,壮士不归还,”源尚安撩开了被褥,起身绕到了乔沐苏面前,“乔兄有杀身成仁之心,可惜我今夜却注定不能全乔兄之意。” 乔沐苏睁开了眼睛,面前之人一改装束,穿了身素净棉袍,长发散落脑后,只用抹额固定,夜中望去仿若入了凡尘的仙人。 乔沐苏眉眼颤动,半晌才启唇道:“你要把我活着送到丞相那里是吗?” 他说罢,唇边掠过一丝讽笑:是了,高纫兰和其党羽必定一早就对自己厌恶至极,绝不会让自己轻松死去,定会狠狠折磨一番,怎能容许自己还能留下一具全尸呢? 他早该想到的。 源尚安和他对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平静无波,只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一早说过,乔兄是位义士。凌辱壮士非我所为。” 想到廷尉府里那名哀哀叫唤、直到现在也不知下落的同伴,乔沐苏一瞬间嘲笑出声:“你怎么有脸面和我说这样的话?这些年来,死在他高纫兰手底下的忠良还少吗?你就是那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人,如何有脸面伪装君子?” “我自然不敢妄称正人君子,”源尚安道,“但想来杀人犯法之人,也无法担得起这一称号。” 乔沐苏冷笑道:“你懂什么?” “我不敢妄言看透人心,但至少关于乔兄的计划和目的,我能知道一二。” 说这话时源素臣蓦地转头瞥了源尚安一眼,心道其实你离冷眼看透世情人心也大差不差了。 乔沐苏面上不以为然,源尚安便又道:“如果我想的不错,乔兄想杀的,除了我之外还有四个人吧。” “陶礼、崔镀、许炎……还有当朝丞相高纫兰,对吗?” 乔沐苏并不看他,似乎觉得这点眼力还谈不上什么神机妙算,他道:“你今日故意设计,叫我放松警惕,无非就是想确认,我到底是不是你在湖边碰到的那个黑衣人罢了。” “不,”源尚安道,“从一开始我就很肯定是你,不会有别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乔沐苏眼睫微颤,分明在说不可能。 “我查过陶礼的尸体,你知道我看出来了什么吗?”源尚安又道,“这位凶手并未羞辱尸体,反而整理好了他的衣袍,规规矩矩地将他下葬。虽然有模糊杀人时刻的目的,但也能看出来,他绝非大奸大恶之人,否则也不会只杀了他一人,而不抢夺财物或是伤害他的家眷。” “至于崔镀,”源尚安再道,“他死于丹药,这就证明凶手至少要对医药有些了解。这两者加在一块,我很肯定凶手绝非市井粗俗之徒。或者换句话说,他得是一名风雅之士。” 乔沐苏猛地抬头,后知后觉地想起铜雀堂里源尚安和自己的对话,这才恍然原来每一句话皆是暗示。 “不过乔兄也很聪明,”源尚安解下来了腰间另外一只梅花香囊,“我只留下了此物,乔兄便能推测出我的住处。” 他拨开的一刻源素臣也低头去看,只见袋中静静躺着数片从庭院里摘下来的梅花瓣。他脑中转了转,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源尚安庭院中的梅花皆是些病弱的树种,枝干不似寻常笔直,花瓣也就因此娇小许多,如此似乎也是为了应和主人的心态和沉疴。 病中之人往往心思敏感,旁人一句稀松平常的话都能引他们暗自神伤良久。源素臣见过的一些病人里不乏有人心思扭曲,连健康活泼、成双成对的东西都见不得。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将源尚安从这类病态扭曲之人中排除在外了,可如今再看窗外梅影,他却有些动摇了。 乔沐苏呼吸微促,良久才缓慢启唇道:“你果真如我所想,是这五个人里最难杀的一个。” “之前那名闯入丞相宅院试图的刺客是你派来的吧,”源尚安道,“为的就是试探一番虚实,你也没有打算让他成功。” 乔沐苏不说话,源尚安当他是默认了,又道:“失败之后你又开始寻求新的策略,大概是在这个时候你忽而发觉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五个人的名字里,恰好蕴含了五行。所以你才想到为我们五个人各自设计不同的死法。” 源素臣道:“五行?” “崔镀的名字带了个金部,丞相名讳里的兰字属于草木,许炎则是火,陶礼的姓氏可指陶土,”源尚安轻轻哈了一声,“至于我,我姓源,源流的源嘛,自然就是水行了。” “所以他选择将陶礼埋入土中,”源素臣道,“而把你带到了湖边。正好这两种法子若都能成功,还能延缓尸骨被发现的时间,模糊日期。” 源尚安轻轻点头,对源素臣的应和很是欣慰。 源素臣又问:“但是崔镀呢?” 源尚安道:“丹药,又称金石。” 源素臣眼中了然:“原来如此。” “如你所言,这的确和五行有关,”源素臣道,“但总归——” 他话未说完,源尚安一声轻笑,已然明白源素臣问的是证据:“证据就写在陶礼和崔镀的尸体上。那六道划痕,指的是八卦中的坤卦,三道胭脂红痕,则是乾卦。坤卦属土,乾卦属金,这也是乔兄留下来的提示。” 源素臣略微眯眼:“留下提示……” 若他决意杀人,定然要做到毁尸灭迹天衣无缝,怎么可能故意留下线索? 源尚安俯瞰着乔沐苏的神色,眸中并无一丝快慰,而是无尽的悲悯:“如果我想得不错,乔兄决心杀人之后,便没有想过继续活着。刻意留下线索,也是希望官府尽早破案,将他绳之以法。” “我说的没错吧,乔兄。” 杀人从来不是快意事,哪怕要杀的人是十恶不赦的仇敌。 屋内的三个人一时间默默无言,源素臣握着佩剑进退两难,撤手也不是,继续架在昔日朋友的颈肩也不是。 倒是阿飞打破了寂静:“少主、二公子、乔公子,我回来了!” 他忽地觉得不对劲,人尴尬地僵在了三人面前:“呃……发生什么事了……” 24.照丹心(三) 《长夜将阑》全本免费阅读 “我原本想救他一命,只可惜——” 乔沐苏眸中莫名一酸,却执意不肯信源尚安,打断道:“……不可能,你胡说八道,你不过是为了减轻你的罪责,所以故意想了一套说辞来骗我……” “我没有必要骗你,”源尚安道,“事已至此,我大可对你动手,但我没有,就是为了给你我一些说话的余地。” “我接下来的话,信与不信全在于你,绝无强迫之意。你不信我,便当做一段传闻去听就好。” “四年之前,我费了许多力气才终于博得了丞相的关注,本想着继续兢兢业业以报提携之恩,却没想到正在这个时候他交给我了一项任务。” 乔沐苏瞳孔微缩,已然猜到了那便是清河王一案。 “……这是,”彼时的源尚安仔细端详着画卷上的字迹,“这不是清河王之物吗?” “故卿好眼力,”许炎道,“丞相欣赏其人画技,却遗憾他改悔要将这些珍贵之物赠予他人,故卿,你说该如何是好啊?” 源尚安收了画卷,猜到了其中含义:“丞相希望我……希望替他除掉这一隐患?” 他是何等聪慧之人,立马便意识到了这是高纫兰对于自己能力的考验。 “故卿,”许炎将他当做了合作伙伴,“此事若能办好,你我来日定得丞相倚重。” “但清河王受先帝托孤之重,在朝中威望素著,如何能下手?” “嗨,这事要这么容易办,我还会来找你吗故卿?” 以清河王的名声,高纫兰并非不敢下手,而是担心也有损自己的形象。 源尚安道:“以王爷的地位,除非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意图谋害天子或是犯上作乱,否则……” 不曾想许炎闻言笑道:“巧了故卿,咱们这是想到一起去了。” “马上十月就是陛下寿诞,王公贵族免不了要给陛下进献寿礼,我倒觉得咱们可以在这上面做些手脚 ” 源尚安立马明白了:“你要下毒?” 许炎笑意更盛:“故卿,你果真聪明。我已经打听了消息,陛下近年来龙体抱恙,广招方士进宫炼丹,清河王也打算向陛下进贡些药材。” “而你如今正巧是尝食典御,负责查验这些,只要你和崔太医咬死药材有毒,陛下怎能不起疑心?” 源尚安沉默片晌,答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大人容我思量。” 是夜,源尚安在书房里独自开了一壶酒,默默注视着其中浑浊的液体。 阿尔敦目睹了一切,随后一语道破:“二公子不是好酒之人,今日如此定有心事吧。” “丞相,”源尚安饮尽杯中酒,顿了顿道,“要我杀人。” 他示意阿尔敦坐下,又默默无言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费了十余年的功夫,如今终于得到了丞相的注意,眼看着心中所愿近在咫尺,此刻若是选择拒绝或者称病不出,无异于是让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白白浪费。 而他下一次又要熬几年才能出头? 积年沉疴已然把他逼到了绝路,年华有限,他不能赌,也不敢赌。 阿尔敦道:“二公子筹谋多年,若是因此前功尽弃,岂不可惜。” 源尚安道:“敦叔的意思我何尝不知,只是我若为了一己之愿而滥杀无辜,与如今的丞相又有何区别。” “那么看来二公子是要放弃这次机会了?” 源尚安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深深凝视着阿尔敦的眼睛。敦叔从小看着自己长大,这些年来他也一早就将对方当做了自己的长辈尊敬,遇到两难关头时会去询问他的意见。 “其实二公子心里早有选择,何必刻意来问,”阿尔敦道,“公子,您要知道,我只不过是奉了将军之命侍奉您身侧,在关键时候尽己所能罢了。这些年来所有的大事,无一不是您自己做的主。您早就不必事事都和我商议了。” “但二公子无论做什么都要记得,唯有保全自身性命,才会有来日。” 源尚安眼眸微颤,紧盯着阿尔敦,良久后道:“这任务我自然要接,但是我要想法子救他。” “我若是害了他,那我也不配为无辜之人复仇。” 于是他表面上答应了许炎的计划,背地里却花了大价钱买通了内宦,等到揭发那一日也只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随后凭着金银换来的关系,将含毒的椒酒换成了麻药。 源尚安又让阿尔敦在棺木上凿开小洞,以免人进去之后被活活闷死,还安排了负责接应清河王暂时离开京城避祸的人。 乔沐苏冷冷打断了他,霍然站起对质:“你既然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又为何而亡?想来这些东西都只不过是你编造出来的说辞!只想推卸责任罢了!” “乔兄,我从不想给自己辩白什么,”源尚安道,“我到的时候一个人端着酒,对着的却是他撞柱而亡的尸首。丞相紧随而来,我只能随着人一并跪拜在地,叩谢他的赏识之恩,告诉他终于如愿以偿,把这残害忠良的罪名赐在了我身上。” “我送王爷最后一程,来到了清河王府,王妃抓着我的衣襟大骂我是奸佞小人,”源尚安又道,“我不怨她,是我棋差一招。我怕她伤了身子,暗地里给王府送了无数草药,也拦着其他人为难他们。我若当真是为了私欲害死王爷,又何必如此?” “乔兄,”源尚安上前几步走近他,“陛下不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人,不是我要杀他,也不是丞相要杀他,真正要清河王命的人,是陛下,你明白了吗?”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若换做平时源尚安绝无可能出口,但今夜他为了乔沐苏明白前因后果,还是说了出来。 一改往日的温润,源尚安说这些话时难掩激动之意,这番情态落入源素臣眼中倒令他对这人越发起了兴趣。 乔沐苏一瞬怔愣,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得失了魂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迂久才喃喃道:“陛下、陛下……” 源尚安没有继续下去,而是给了他缓和的时机。至于阿飞则是鼻观口口观心,知趣地明白今晚上的事都得守口如瓶。 乔沐苏长舒了一口气,叹道:“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源尚安道:“我放你走。” 乔沐苏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要杀你,你放我走?” “是,”源尚安决绝重复,“我放你走,你走吧。” 闻言,乔沐苏抑制不住地嘲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费尽心思地引我前来,居然是为了放我走?” 源尚安道:“你再不离开,一旦丞相派人前来,我袒护不了你。” “但是我要你应我一件事,”源尚安又道,“你离开此地之后,决不可再参与这等凶杀之事,你答应么?我不想这件事继续下去,最后牵连到我兄长。”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761694|13060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刻不容缓,”高纫兰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但你眼下还未完全康复,让你再度奔波劳累也不合适。” 这便是不同意源尚安继续彻查,最后暴露崔潜了。 他如何想,源尚安心里怎能不知,高纫兰定是觉得现下永熙帝情况不佳,已然到了新旧势力交替的关键时刻,下属之间绝不能针锋相对,再出什么乱子。 心知此路不通之后,源尚安倒也不打算继续下去,又道:“丞相关怀之意,实在是让下官愧不敢当。” 源素臣瞧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家伙变通倒快,自己方才还准备讲几句话再加一把火。 见状他顺坡下驴:“丞相,如今夜深风寒,我等也不敢让丞相再度操劳,方才大夫也说了,尚安如今需要静养。” 高纫兰见源尚安不再执着,便也放下心来,接受了源素臣抛来的离去理由:“故卿,我视你如同家中子侄,你若无恙,我也才能心里踏实。既然大夫发了话,那你这几日多多注意,务必养好身子。” 源尚安咳了两声,很是愧疚:“原谅下官无法亲自送行了。” —————— “看来你在丞相面前,也没外头说得那么神乎其神嘛。” 源尚安总算把药喝完了,他漱了下口道:“我要是真这么手眼通天的话,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只是个七品官。” 源素臣道:“不过这刺杀的确太蹊跷了,我看至少有三拨人在打主意。” 源尚安点了点头:“那抹黑影多半是世子殿下拿了我房内的被褥,又染了墨汁伪造的,目的就是让我们自乱阵脚。至于他趁乱逃脱,该是想引我出去追他,给乔兄制造机会。” “你还是想保护他?”源素臣突然发问,“他几次三番置你于险境,你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容。” 源尚安目光落向被褥,沉默少顷才道:“清河王的事,到底是我对不住他。” “你呀,”源素臣道,“做坏人也坏不彻底,做好人还要处处受气,你说你到底图个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源尚安抬头自嘲一笑,“我过去不想求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只想求个无愧于心。慢慢大了才发现,就连这一点也不能真正做到。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这十二个字说说容易,身体力行又何其难。” 源素臣笑话道:“这说明你还有良心,总比那些狼心狗肺之辈要强。” 源尚安只轻轻摇头,并未应答。 “对了,”源素臣道,“那三名刺客你当真不打算再查?他们身上如今有伤,等再过几日痊愈了,可就不好找人了。” 源尚安闭上眼睛朝后靠了靠,似乎终于感受到了疲倦:“我知道是谁在浑水摸鱼。” 源素臣道:“崔潜?” 源尚安阖眸点头:“他想好了把这件事推到乔兄头上,可惜恐怕没想到我会放人走。” 源素臣很明显地怔了片刻,他最初以为源尚安放走乔沐苏是听闻他身世之后于心不忍,进而又觉得这是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巧妙自保,如今却发现好像还远远不只于此。 当真是心机莫测。简简单单的一句放人走,居然能将人心情理等等全都算计在内,轻而易举地拿捏在手。 源尚安道:“乔兄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且放他一马,看看下一条上钩的鱼是何模样。” “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问他。” “……什么事?” 源尚安睁开了眼睛,语气不似方才精神:“许炎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26.烟水寒(二) 源素臣一瞬简直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许炎的尸首?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而且,源尚安怎么会这样了若指掌? “他何时……”源素臣连说话都随之卡了些许,“你为何如此断言?” “你还记得我说过,乔兄意外发现了我们五人名字里带有五行的事吗?” 源素臣没有立即回应,当然源尚安现在要的也并非是与他一唱一和:“依照五行之说,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又生火。如果把这个和对应的人比照着看,就会发现,这其实也是乔兄计划动手的顺序。” “其实之前我见过‘许炎’一次,他有意带我去了昏暗无光、四下无人的地方商量事宜。在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他要商议的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那时候我暂时没想这么多,直到想到死者身上符号的含义之后,我才意识到,真正的许炎只怕已经死于非命,寻我的是个冒牌货。” 源素臣回过神来只觉一阵发寒,他缓缓道:“……如果依你所言,那么火对应的杀人手法是什么?将人活活烧死,是吗?” 源尚安沉默不言,源素臣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像是如此狠辣之人。将人活活烧死,这未免也太……” 他说不下去了,源尚安拾起话头:“这位冒牌货,其实可以帮我们一个大忙。” 源素臣倏忽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从始至终,源尚安对许炎可能的死亡都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波动,好似这个人对他而言,从来都是无关紧要。一条血淋淋的人命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绝妙的天赐良机。 何止是无动于衷,已然堪称心冷如铁了。许炎这条命在他眼里,仿佛只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源尚安似乎没注意到源素臣的心潮波澜,继续道:“丞相今夜前来安抚我,便是不希望我把崔潜刺杀的事抖落出来。但如今放他一马,对我来说弊大于利。” 源素臣道:“高相不答应,你又能怎么办?” 源尚安神色自若:“时至今日,兄长仍然觉得丞相在朝堂之上能一手遮天,呼风唤雨吗?” 源素臣心跳一瞬加快,不知为何他一看到源尚安这幅运筹帷幄却又娓娓道来的模样便难以移开眼神,再重要的事也不想去做,连方才脑中所思所想都可以为之尽数抛却,只想听他洞察人心之后的沉着温雅的声音。 这般病弱之姿太容易骗到人了,叫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以为他只是个温和纯良、甚至还存有几分天真的俊秀公子。 源尚安道:“其实丞相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权臣。” 源素臣道:“你这话要是说出去,只怕有人要以为你是在为他辩白了。” “他若真怀僭越之心,陛下病了的这些年里早就可以动手了,”源尚安对流言蜚语不以为意,“可事实并非如此,一切国家大事最终还是由陛下亲自决断,他只不过是秉持着陛下的圣意办事罢了。” “太子是陛下自己立的,高相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拿到过实打实的兵权,有足以威胁到陛下安危的人力财力,”源尚安眼神犀利,与往日的温和截然不同,“要我说,他这样的人算哪门子的权臣?充其量不过是陛下养在身边的一条恶犬罢了,狗链子永远捏在陛下手里,陛下让他咬谁,他就只能咬谁。他如今众矢之的的局面,又何尝不是陛下在背后推波助澜。” 源素臣听懂了:“陛下提拔高纫兰,只是用他来对抗世家和皇室宗亲而已。来日太子即位,他注定结局惨淡。” 源尚安忽而笑了起来,揶揄道:“我还是更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讲话。” 他眼带笑意,却并非是从布局杀人中感到了快慰,而是对源素臣的欣赏:“我再问你一句,倘若陛下得知,独属于他的左膀右臂却和丞相掺和到一起,甚至借着天子恩赐的特权排除异己。你说,陛下会怎么处置此人?” 源素臣心头一震:“陛下……绝不会留崔潜活路。”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源素臣发现源尚安在听到想要的答案之后只略微颔首赞同,随即笑意便消逝无痕,取而代之的唯有一双悲怜的眼眸。 他方才以为自己已经离源尚安又近了一步,把这人看得更加真切了些,可那双眼睛却又让他迷惑了起来。 源素臣又拿不准了。这人像是上苍有意为他设下的谜团。 像是瞧出来了他的心思,源尚安侧头看着源素臣:“你不说话的时候,都是这样喜欢盯着人看吗?” 源素臣道:“那也是因为你叫人赏心悦目。” 源尚安无奈摇头:“你见人都这样说话,难怪外头整日说你是风流公子。” 源素臣道:“我不装得窝囊些,又怎么能叫陛下彻底放心。” 为了埋藏心底的目的,两人都选择戴上了假面生活。以至于他们面对彼此时,都要被混杂在一起的真真假假搞得云里雾里了。 “你说我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源尚安道,“可知这么多年来,你在我心中亦是不可求得的镜花水月。” 源素臣一瞬却不敢回应什么了,他太知道这话隐含的分量,只好做一回糊涂客:“什么花啊月啊的,都是些虚妄之物,你还年轻,何必学我不着调。” “……是吗?” 源素臣略微蹲下/身来替源尚安挪了下抹额:“我如今也要交给你一项重任,等明日过了除夕之后,我就要看着你在这一年把身子养好。” —————— 烟波浩渺,阵阵寒意随风而来,躲在林子里的阿飞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喷嚏,他立马四处张望,担心有什么人注意到自己。 不过他这般小心翼翼也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乔沐苏一人一剑,孤身行至冬日寒水边,任由冷风吹拂着衣襟,仿佛一尊早已凝固的石像。 阿飞揉了揉鼻尖,还在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冲出来表明身份和来意。毕竟源尚安的意思是叫他来防止乔沐苏悲愤之下自我了断,但现在看起来…… 现在看起来,这个人并没有挥剑自杀的意思,只是一个人盯着湖中腐烂水草和漂荡碎冰出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785883|13060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也许是二公子夸大其词了?他这样说,只是希望自己追人的时候腿脚更利索些? 阿飞正胡思乱想,忽听前头扑通一声,乔沐苏竟是跪了下来,朝着浩荡天地无情神明重重叩首。 湖边多的是扎人的碎石子,更不要说此刻还是冬天,阿飞一阵龇牙咧嘴,实在无法想象这得有多难受。 乔沐苏却对这痛楚无知无觉,悲怆道:“爹、娘,兄长……还有阿姐和瑶妹妹,是我无能为力,终究不能为你们报仇雪恨……” 他含着热泪一拜到底。 从决定复仇的那一刻起,他便视自己的命如一芥微尘、如渺渺蝼蚁。他知道自己必定难逃一死,无非是死于刑场和动手自尽的区别罢了。 而如今既然有人看穿了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定是活不成了。源尚安肯放过他,可同伙绝不会留着他,以免他暴露更多讯息。 事已至此,该自我了结了。 乔沐苏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剑锋映照着他冷冽俊美中带着矜傲的眉眼,眸中全无不舍留恋。 眼见就要血溅三尺,阿飞当即一声大叫,噌的一下窜了出去,牢牢抱住了乔沐苏的两臂:“乔公子不可……乔公子万万不可啊!”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乔沐苏试图挣脱,“松手……松手!” 阿飞好歹是侍卫出身的人,总归有些拳脚功夫和力气在身上,拦腰一抱还真就叫乔沐苏无法再度动作。 “……是源尚安叫你来劝我的是不是?是不是他?”乔沐苏喝道,“他什么意思?还嫌我不够难堪,连个体面的死法也不肯给我是吗?!” “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阿飞拼命拽人,“二公子不是那样的人,你还没有发现吗?他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不想将你逼上绝路啊!你就没有想过,他放你走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吗?稍不留神他自己也是死罪!他要真的存了杀心,怎么会这么做!” 他这一番话下来明显能感觉到乔沐苏挣脱的动作不似方才强烈,便尝试着慢慢扶乔沐苏起身:“……乔公子……” 乔沐苏踉踉跄跄,险些站立不稳,好在有阿飞牢牢扶住才没有跌倒。 他不是没有动摇过。 源尚安其人、其言还有其诗,都让从前早已扎根在心的“奸佞小人”四字开始松动,那片名为恨意的土壤也似乎要不复存在。 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不能接受轻而易举就动摇了复仇之念的自己,他逼着自己出剑,逼着自己一次次地无声重复,源尚安是他的仇人。 当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破灭,他只能选择消灭掉这个即将成为叛徒的自己。 他要做忠贞之士,他要殉自己的道。 “……乔公子、乔公子您怎么样了?没事吧……” 阿飞神色担忧,以为乔沐苏是方才那一跪碰伤了腿脚,浑不觉有滚烫的热泪打落在手。 “公子……你……” 阿飞怔怔抬头,却见乔沐苏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眸,无声地落下泪来。 他低哑道:“带我回去见他。” 27.攻心计(一) 源尚安一瞬恍惚,还以为那伸到额头边的手是个错觉。 直到手心的热气传来他才确信这不是幻觉,源尚安伸出右手和源素臣十指交扣:“既是重任,我定不辱使命。” 源素臣没忍住,像儿时那样顺势摸了把他的头发。 “对了,”源尚安道,“你饿不饿?” 源素臣马上看破了他:“你想吃东西也不用打着我的旗号。” 源尚安低头莞尔,承认了这点小心思,又道:“前日我叫敦叔买了两条鱼和些白菜豆腐来,正好还能煮点面吃。” 说罢他下床找了根头绳,简单把长发扎了起来,领着源素臣去了厨房。 源尚安伸手打开了水缸的盖子,里头还真游着两尾鲫鱼。两人在漠北住惯了,这类河鲜对他们而言还真是件稀罕物。 “听说汉人喜欢用鱼做汤,”源尚安道,“尤其是除夕之夜要上一道这样的菜,寓意年年有余。” “中原人细致,在这上面比咱们可是讲究不少。” 两人相视一笑,源尚安捋起袖子就要抓鱼,只可惜他技巧实在算不上高明,缸中的鱼儿灵敏一扭,又将尾巴狠狠一砸,竟是哗啦啦溅了他一身水。 源尚安被冰凉水珠滋得直皱眉闭眼:“……真刺激。” 源素臣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会做饭吗?” “……我不知道,”源尚安一边费劲地揪住鱼尾巴朝上提,一边回话,“我也没做过……但我觉得应该会吧,这也不难。” 源素臣:“……?” 源素臣情不自禁眯眼,太阳穴也跟着上跳,心头不好的预感又加重了一分。 哪知这鲫鱼压根不听使唤,被抓了个正着也不肯罢休,在源尚安手中啪嗒啪嗒扑腾个不停,直照着他面上又下了一场疾风骤雨,甚至差点来上几耳光。 源尚安简直要睁不开眼,连连摇头甩水:“这小东西力气怎么这样大。” 源素臣:“……你真的会做饭吗?” “……我试试,我尽力一试,”源尚安艰难地把鲫鱼提到了砧板上,全身上下好似又进了一遭湖底,全然没有一块干净地方,他干脆取了架上的汗巾盖住鲫鱼的头脸,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不要怕,一下就好了一下就好了。” 源素臣扶额:“看来让你进厨房就是个错误。” 砧板上的鲫鱼扑腾不止,叫源尚安简直左右为难,源素臣忍不了了:“给我吧我做。” “不不不,”都这个时候了源尚安还要跟他讲些地主之谊,“你是客,我是主,哪有客人下厨做饭的道理?” 他说罢右手举起了菜刀,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随后闭上眼照着鲫鱼头上重重砍去。 “……哎,怎么回事?” 预想之中血溅三尺的画面并未上演,源尚安有点担心,谨慎地睁开了一只眼睛悄悄打量:“哎,没死吗?” 当然死不了,他这刀工可谓差劲,歪歪斜斜只削了一半鱼脸便卡在了腮处,横竖下不去。 鲫鱼受此一吓,要是个能出声的只怕早就哀嚎了起来,可惜也只能用剩下的半截身子拼了命地在砧板上拍打扑腾。 源素臣完全闭上了眼,实在看不下去了。 源尚安尴尬拔刀,犹豫良久才冲鱼道:“……不好意思。” 源素臣不想再看了,哼哼笑了声道:“鲫鱼怎么说,鲫鱼招了吗?” 源尚安实在不好意思,却又真的忍不住想笑:“你不要说这样的笑话。咳……” 他立马严肃地咳了一声,以他往日布局谋划的经验,此时此刻一定是需要换个策略。于是他果断转了刀把,以刀背对准了鲫鱼的头,用力地砸了下去。 这般动静惊扰了正在安眠的沈静渊,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下床寻声找去:“……什么动静?” 厨房里一片血腥,看得沈静渊嘴角抽动:“这是在干什么?” 源素臣面无表情道:“在杀人呢,马上轮到你了。” 沈静渊:“……” 源尚安拿着刀,下颌胸前全是飞溅起来的鱼鳞鱼血,整个人尴尬地僵在了原地。源素臣拍了下他的肩膀,把人朝后一拨:“行了,你下去换身衣裳吧。” 他接过菜刀,干净利落地割开了鱼头,又截下了鱼鳃,随后熟稔地将鳞片和内脏切下丢到一边,一套动作下来堪称行云流水。 源尚安看得出了神,源素臣也不看他,继续如法炮制处理另外一条:“还不走?不走那就帮我烧点水来。” 只要不让他切菜做饭,那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少顷后源尚安拎来了一壶开水,源素臣便提起来鱼,在热水中转了一圈烫皮。 源尚安好奇道:“这是做什么?” 源素臣道:“如果不处理干净的话,待会儿炖汤腥味很重。” “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行军打仗免不了要生火做饭,”源素臣把处理好的两条鱼分别改了刀,走到灶台前准备点火,“慢慢的也就会了。” 源尚安蹲下来要帮他添柴加火,可惜他刚要去拉风箱,炉子底下便倏忽窜出来了一道黑烟,当即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伸手不住扇动,眼角甚至带了泪花。 瞧他这幅手足无措的模样,源素臣唇角动了动,轻哼一声笑了起来:“行了行了,你下去吧,跟那小孩一边等着。” 源尚安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冲沈静渊道:“走吧世子殿下,咱们别打扰他。” 他这四合院也不算大,厨房隔壁拉了两张桌子当做吃饭的地方,显然跟王府的气派是比不了的。 沈静渊看了一圈:“你这地方倒是寒酸了些。” 源尚安道:“安身之所只要风雨不入、墙壁坚固便好,何必定要追求富丽堂皇不可。” 沈静渊略微挑眉,不置可否。 源尚安叫来了剩下的人,沈静渊这才注意到除了梅亦久之外,他统共也就只有两名侍卫和一个侍从,也不讲究什么排场。 源尚安招呼他们坐下吃饭:“今日大家都累了,吃些夜宵吧。”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似乎对沈静渊还有疑心:“这……” 源尚安道:“都是误会罢了,今夜咱们一同吃顿饭,从前种种便不必再提了。” 片晌后一阵浓郁香气飘来,闻得两人直咽口水,源尚安示意他们帮着源素臣端菜盛饭,又道:“也不知这些合不合殿下的胃口。” 沈静渊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娇气,随便吃些就好。” 源尚安听他的语气,这股矜傲感浑然天成,和乔沐苏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由得笑了起来。 沈静渊疑惑:“你笑什么?” 源尚安道:“等明日过后我送殿下回去如何?不过,我要找个人保护殿下安危。” 沈静渊扭头道:“那你直接说还是要派人监视我不就好了。” “不是监视,而是……”源尚安正准备给他解释乔沐苏的事,见源素臣端上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785884|13060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最后一道鲫鱼豆腐汤,便起身盛了一碗,“敦叔还没醒,给他留一份,明早吃吧。” 几人围成一桌,源尚安见源素臣不仅做了鱼汤,还炒了两道菜,皆是色香味俱全,不免好奇他的手艺从何而来:“你这些本事都是跟谁学的?” 源素臣夹了点白菜,眼神略略一沉,回忆起了往事:“从前队里有位赵大哥,家里做火夫出身,休整时他便给我们做些菜,我边问边学,也就会了。” 难得见他愿意开口谈及这十五年间的事,源尚安很是好奇:“后来呢?” “后来?”源素臣轻轻一叹,“后来自然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受了重伤,没能救回来。” 源尚安顿了一下,没想到问及的却是伤心事,他沉默少顷道:“……抱歉,逝者已去,方才无意冒犯。” “你犯不着跟我道歉,”源素臣道,“乱世本就如此,人如水上浮萍,漂泊无定。只要这天下一日未曾统一,黄泉地府的亡魂就一日不会减少。” 他用手轻轻碰了下源尚安,给他端来了一碗鱼汤:“吃饭吧。这鱼刺多,当心点。” 源尚安低头吃了口豆腐,心道源素臣这手艺去开店恐怕都挑不出毛病。 不过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意识到他做饭好吃之后,源尚安瞬间想到的居然是以后不如就留他在府上好了,这样随时随地都…… “咳……” 源尚安立马摇头,听起来似乎不太厚道。 “怎么,”源素臣看他莫名其妙摇头,“不好吃?” “好吃,”源尚安用右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你该在洛阳开店。” 对坐的侍卫也对源素臣的手艺称赞不已,出声调侃道:“大公子这菜做少了,不够吃的。” 源素臣略微笑了下,对这赞美很是受用,他正要继续夹菜,门口却忽而传来一阵拍门声。 阿飞道:“大公子、二公子?” “是阿飞?”源尚安赶到门口,见乔沐苏刻意避着光亮,垂头默默不言地站着,便已了然了:“正好做了点夜宵,一块吃吧。” 阿飞回头拽了拽乔沐苏:“走吧公子,一块用些饭。” 乔沐苏僵直得仿若木偶一般,尽管他已经想通了要和源尚安当面说清楚的事,可真见到人了反而不知如何开口。他眼下对源尚安情绪复杂,虽然做不到前尘皆抛,可再要他提剑杀人已然不可能了。 源尚安并未戳破他的为难,只道:“冬夜寒凉,吃点东西身上暖和些。正巧我也有一位故人,要引荐给乔兄。” 阿飞给乔沐苏盛了面条,可后者进了门之后便望着沈静渊出神:“他、他莫非是……” 沈静渊在埋头吃饭,听到动静后也是猛然一愣:“你是……” 源尚安道:“我不敢放心让世子殿下孤身回到王府,总觉得还是有个人能照看好些,如今既然乔兄愿意回来,不如——” 他话未说完,乔沐苏已然蹲了下来,和沈静渊平视,随后忽地将人抱入怀中:“殿下,我是你父亲的表弟……” 沈静渊有些呆愣,乔沐苏松开了他,手指颤抖着试图抚摸他的眉眼:“你……很像他们……” 沈静渊顿了片刻,呢喃道:“表、表叔……” 乔沐苏应了一声,又道:“殿下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人伤殿下分毫。” 沈静渊下意识地去看源尚安,乔沐苏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他踌躇再三,还是低低问道:“你手上的伤……很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