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她委身陛下后》 1、琼林宴 落日西沉,余霞成绮。 皇家琼林苑内,江南贡来的名花得匠人精心培育,夕阳下愈见绚丽。 近酉时光景,前来赴宴的臣工与新科进士少有安坐席上者,多散于苑中吟诗赏花,以文会友。 历来琼林盛宴,乃是士子无上荣光,更是朝廷新旧官员彼此相熟的好时机。 右首席位,内阁首辅陈祯不紧不慢地啜饮清茶,紫袍上所绣仙鹤绕于祥云间,神态毕现。 新入朝的士子们脚下犹疑,文臣之首,以他们的身份难得有机会拜见。 况且首辅在朝三十余载,一路辅佐陛下登基,深受帝王倚重信赖。全盛之时,阁臣五人有三位皆出自陈府门下,道一句权倾朝野不为过。 然而…… 难题摆在眼前,士子中央,今岁的探花郎林晋心思最是活络。他登科时年岁不过二十有二,尤其立在不惑之年的状元与榜眼旁,更是难掩春风得意之神采。 他邀上七八位同年的进士一同拜见首辅,既不谄媚热切,又全然不失礼数。 陈祯泰然受了晚辈的礼,琼林宴岁岁如此,这些新科士子存的心思也都分明。 瞧其中有几位年轻的面孔,他轻拨茶盏,随意提点几句,又道:“长瑾还未至?” 首辅大人问话,立时便有人接上:“户部近来事务冗杂,许是因公务耽搁了。” 林晋已退远几步,闻言知晓首辅口中提到的人便是元和二十九年的榜眼,容砚,容长瑾。 虽未谋面,但同为登科的进士,在场诸人对容长瑾的名号多有耳闻。他十六岁问鼎一甲,在朝为官三载,已官拜五品户部郎中。说来那年的状元颇有些争议,容长瑾与李状元的文章各有千秋,主考官难以判定。是因太子殿下道容长瑾的文章虽则出彩,但欠济世之心,故而定其屈居榜眼。 而林晋知道容长瑾,还因一小段插曲。白日里打马游街时,本是春风得意的热闹,他偶然听得街旁女郎言语:“……探花郎的样貌也好,只是远不及容郎。” 少年得志,探花郎早便习惯周遭赞赏言语,在官员间谈吐往来渐有游刃有余之感。 女郎们的几句笑语夹在春风中,试问她们谈及的容郎,除了容长瑾,还能有何人? 他倒是真想会会这位朝中青年才俊。同在朝为官,日后打照面的地方不会少。 天边晚霞灿烂,天色渐晚,席上已坐满近半数宾客。 琼林苑中灯火渐次亮起,喧嚣与热闹之中,未有刻意的通传。 只是当那着一袭绯红官袍的年轻公子自阶下徐步而来时,惊鸿一瞥,竟叫看客再挪不开目光。 落霞的余晖镀于他身畔,来人容颜之盛,几乎立时成为苑中景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连他眉眼间淡淡的一抹疲色,都添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隽雅致。 周遭仿佛静了一刹,直到年轻的郎君开口。 “老师。”容璇拱手一礼,行云流水般从容。 这一语,才叫周围士子如梦初醒似的。 听闻那年放榜,容长瑾甫一上街,雨点般的香囊、花枝全部向他抛去,羡煞旁人。与他同登科的探花郎亦是俊俏公子,家世更是不俗,竟生生地成了陪衬。 如今见到这位容郎君本尊,方知晓传言非虚。如玉一般精致的容颜,惊鸿一面,便能叫人念念不忘多年。且容长瑾这一份漂亮,并非山间明月般高不可攀,而像是染了俗尘,融于富贵锦绣中。 林晋暗自揣测,素日在朝为官,这副样貌至多是锦上添花,还需凭真才实学。 晚风轻轻吹动墨发,容璇自然不知道一面之缘的探花郎心中所虑。 首辅开口:“今日琼林宴,陛下亦有言在先,不必太过拘束。你们年轻一辈且好生贺一贺。” “老师说得是。” 容璇唇畔含了两分笑意,明白恩师的意思。 单那一抹笑,让原本就瑰丽的容颜愈发有夺魂摄魄之感。 陈祯笑着摇头,无怪乎眼高于顶的长女都动过心思,倒也无伤大雅。 拜见过恩师,容璇回到自己席间。 今日的琼林宴礼部有心安排座次,前二甲的进士皆相邻。 抛开首辅门生的名号,容璇乃正统科举出身,在读书人中本该有一席之地。 虽则她年岁尚小,但进士登科,惯例是按及第之年论资排辈,鲜有同辈能在她面前造次。 她这一到士子当中,尚未寒暄过几句,不少人的目光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容长瑾好好的进士一甲,原本前路已是通达,偏偏存了走捷径的心思,拜入首辅门下。 谈及内阁首辅陈祯,总离不开一句擅转弄权,结党营私。 这些年,陈府门下党羽跋扈更甚,无真才实学者忝居高位,清流文士多不屑与陈党为伍。 不过背靠陈首辅这一棵大树,到底好乘凉。就好比容长瑾那五品官职,便是首辅力排众议保举的结果。 在朝堂上,首辅言内举不避亲,又以容长瑾南下赈灾的功劳,奏请陛下擢升容长瑾官职。 恰逢户部人才青黄不接,太子殿下亦无异议。 放眼朝中年轻一辈的士子中,容长瑾最是官途顺遂,连初授便是六品修撰的李状元郎都矮上他一头。 若说羡艳未必有多少,须知有得必有失。饶那容长瑾再如何傲视同侪,眼下太子逐渐掌政,首辅一党……焉知不是明日黄花。 天边最后一抹光亮隐尽,明月悬空。 琼林苑内灯火繁盛,似与星月争辉。 随着内侍声声唱和,翰林苑内齐齐肃容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熙和帝在数十仆从簇拥之中驾临,三呼万岁之声回荡在苑中。 “众卿平身。” 帝王声音温和,待得在上首尊位落座,众人方回原位。 容璇的席位靠偏靠后,虽不见上首尊位情形,但也依稀知晓陛下龙体欠安。 自元和三十年以来,陛下一直缠绵于病榻,对朝政多数时候有心无力。 今夜也是因朝廷新科取士,陛下欢喜,故而撑着病体前来。 “开宴。” 宫人们捧着珍馐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分毫不乱。 容璇舀了一匙汤羹,不同于新科士子们的兴奋拘谨,她倒是一心一意应对着面前的佳肴,毕竟晚些时分还有得应酬忙碌。 琼林盛宴,几年也就赶上一回。 才吃了两筷子樱桃肉,酉时未过,陛下即摆驾回宫。 容璇随众起身,帝王下至首辅席位时,还同首辅笑语了两句。 得见天颜,纵前后不过两刻钟,还是让新科进士们倍沐皇恩。 酉时尚未过,陛下即回宫休养,吩咐宾客无需拘束。 待帝王离去,不多时首辅亦离席,琼林苑中光景自在许多。 今夜盛宴本就是庆贺朝廷取士之用,陛下的旨意在前,席间很快热闹起来。 丝竹弦乐声不断,皆挑了欢快悠扬的曲子来奏,一如新科的士子般意气飞扬。 容璇满饮了杯中酒,对面来敬的士子亦然。 盛宴不能无酒,容璇已数不清自己饮了几杯。 方与户部的同僚一处敬过尚书大人,又周旋过左右侍郎席上。 一圈转下来,酒饮了不少,客套话亦说了不少。 接着,便有意在进入户部的士子源源不断来敬。 一轮又一轮,每每这种宴席,容璇早便发觉同席的宾客格外爱敬自己。 也是,位高者的酒她推拒不得,否则便是不识抬举,平白得罪贵人;位卑者的酒亦不能辞,此为目中无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身后无家族支撑,任何人都不宜得罪,不可行差踏错。 “在下敬容大人一杯。” 容璇举杯相和,外人望去,那如画的容颜染上一层绯色,不得不言实在赏心悦目。 脑中已有了几分醉意,容璇饮过此杯,望宴上皆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此情此景,若是她不饮,便是待人不诚。 能安坐席上者,少说也是二品大员。 这样的官场,她起初不够适应,渐渐也就随波逐流,酒量多多少少练出了些。 琼林宴上备着数种宫廷佳酿,一坛坛送至席上,这一坛新开的酒有些烈。 还未休息过片刻,望自己手中再度被斟满的酒盏,容璇心下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无处藏身,她思忖着应对之道,否则今夜恐怕要大醉归府。 酒醉还在其次,若是露了什么破绽…… 席上围了不少人,趁人不备倒酒有些艰难。 又被劝着饮了两盅酒,容璇推辞不得,只能由着户部的一位同僚为她斟酒。 “长瑾贤弟,请。” 一同陪饮的还有三五士子,敬来的酒盏低于容璇,以示上下尊卑。 容璇举杯欲饮的当口,忽有一小宦官上前,暂扰了酒局。 众人观其衣制,认得是东宫近侍,自然无比客气。 “各位大人安好。”小宦官转向容璇,“传太子殿下口谕,请容大人戌时一刻至云蔚亭,面禀宣德府相干事宜。” 虽饮了不少酒,容璇反应尚在:“下官领旨。” 小宦官未多停留,传完谕令旋即回去复命。 众士子眼观鼻鼻观心,早便听闻太子殿下参政以来,夙兴夜寐,不想连今夜都未曾懈怠。 容璇的笑容真心实意:“对不住,恐于殿下面前失仪,怕是不能再饮了。” 她稍稍借了太子的势,为显诚意,容璇尽数饮了杯中残酒,将酒盏倒倾。 如此,当然无人再有微词。 酒宴照旧,容璇得了清静,寻隙用些点心,先行离席。 琼林宴上的热闹喧嚣渐渐远去,此处皇家别苑她来过两三回,回回皆是不同心境。 风吹皱一池春水,容璇倚在玉栏旁吹风醒酒。 回望席上,如今新登科的士子们意气风发。不知官场浸润三年,会变作何模样。 清风拂面,容璇脑中昏沉散去些。 夜幕中繁星点点,于皓月旁难免黯淡。 容璇估算着时辰,打起精神应对。 云蔚亭在苑中高处,她拾级而上,遥遥便见东宫总管秦让候在亭外。 “容大人稍候,奴才这便去通传。” “有劳。” 容璇立了片刻,自高处俯视,琼林宴上情形尽览于眼底,时有雅乐声随风送至亭外。 “容大人请。” 2、太子 朗月之下,亭中人着织金流云纹玉白锦服,手执书册,束发的一根白玉簪剔透温润。他腰间系一枚瑑云龙纹玉佩,昭示出天潢贵胄的身份。 “臣容砚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免了。”祁涵合上手中书卷,“坐罢。” “谢殿下。” 侍女添上一盏新茶,恭敬退去亭外。 容璇不好茶,但这宫中一等的雨雾贡茶,若是不品着实可惜。 她轻拨茶盏,陈府与东宫不睦已久。她为首辅门生,夹在其中唯恐稍有不慎被波及。 从入仕起太子便不喜她的文章,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当然不是她可以妄图接近的。也就是前岁江南水患,太子亲往江南赈灾,她作为户部官员随行,多少与这位殿下有了两分交情。 今夜太子召见,为的是户部中事。 大晋开国至今,人口繁衍,土地田亩更有增减,原先的鱼鳞图册远不够恰当,多少富户趁此避税谋私。故而元和二十五年,陛下下令重新丈量土地,加以编号,新修鱼鳞册。容璇入户部以来,中道参与此事,幸得首辅指点,方可独当一面,感激莫名。 宣德府土地分册已大体丈量完毕,正逐步绘成总图。太子既问起,容璇一一应答得宜。 她科举出身,记忆极佳,一应数额都烂熟于心。虽今夜饮了不少酒,应对全然不在话下。 祁涵颔首,鱼鳞图册事关税赋民生,不容有失。 “殿下说得是。” 容璇暂不愿回席上,四处人多眼杂,无处躲清静。她巴不得太子再多过问些话,以便在亭中多留片刻。 只可惜,太子已然端起茶盏品茗。 月光悠然映入亭中,容璇抬眸看去,面前的郎君眉眼似玉,矜贵若云间月,高不可攀。 早便知道,太子殿下的样貌生得极好。 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天道不公,似乎上苍所有偏爱都予了太子。 容璇亦不例外。 借了几分醉意,容璇道:“方才席间和诗,士子间佳作频频,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好。” 琼林宴上士子清谈,策问诗词,无所不有。容璇择了些不会出错的说与太子,祁涵放下茶盏,时而答她一两句。 侍女入亭中添过一次茶,云雾茶烹过第二道更见韵味。 月儿隐在云间,容璇算着时辰,识趣地起身,道:“殿下若无其余吩咐,臣告退。” 宫灯照亮阶前路,秦让吩咐侍从好生送了容大人。 …… 月挂中天,琼林苑内宴席堪堪散去时,已过亥时。 容璇回到席上又饮了不少,此刻酒意上涌,只想尽早归府休憩。 马车出了宫门,穿街过巷,京城早便沉入一片寂静。 容璇闭目养神,待到马车停稳前,几乎都要昏昏睡去。 容府的牌匾在夜色下并不显眼,这座两进的宅邸坐落在皇城西,双仪巷中。宅子占地不大,地段更次,因是转给新科的进士,原主还特意让了一分利,以沾些才气。 府中眼下只容璇一位主人,侍奉的仆从不多。 府门后,怀月已抱了件披风等候,见到容璇赶忙上前搀扶。 “郎君。” 容璇半靠在她肩头,回到熟悉的地方,心下安定不少。 街上已无行人,门房合上容府大门,闩门的声响在宁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内院中,怀月扶着容璇在桌前坐下,又端来醒酒汤。 容璇饮了半碗,等稍稍好受些,屋中也备好了沐浴用的水。 她展开手,由怀月为她褪下官服外袍。自从怀月入府,府中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妥当,令她没有后顾之忧。 “多亏有你。”她笑着道。 “郎君说什么呢。”怀月挂起衣袍,自己父母早亡,十二岁被叔婶卖入青楼。备受欺侮这些年,若非郎君出手相救,只怕早便活不下去了。 郎君庇护于她,为她医病,又教她读书习字。天长日久相处,她当然知晓容大人的身份。眼下自己能顶了通房的名分为她遮掩,替她分忧,她觉得很好。 朝堂波谲云诡,容大人以女子之身入官场,她更是心疼她的不易。 沐浴时容璇习惯不留人侍奉,怀月收拾好衣物便退下。 容璇解开层层束胸,沐浴解去疲乏。贴身的寝衣是上好的丝绸所制,穿着格外熨贴舒心。 自外客观之,容宅布置并不起眼,很合容璇如今的官位。 卧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黄花梨的拔步床,玉石的笔架,白瓷镂花的香炉,处处蕴着富贵之相。 榻上被褥是今岁新做,鹅黄织锦的纹样,比寻常多絮了三成棉花。置身其上,如在云端。 榻边小案上摆着一枚新得的玉坠,只可惜它的主人今夜没有工夫细赏把玩,几乎是倒头便睡了。 …… 新科士子入朝,对容璇而言暂无分别,户部庶务依旧繁琐。 一连忙碌几日,巳时中,户部从六品上官员皆在前厅议事。 尚书刘大人显然近日脾气欠佳,茶水不过稍烫了几分,便对长史严加斥责。 在场官员心知肚明,只因前月初严大学士致仕,内阁阁臣空出了一位。近两月来新晋的阁臣人选众说纷纭,昨日朝会上才有定夺。 刘大人再度未能递补入阁,论资历、论名望,按道理他早便够了资格。 真要论起来,只能说是欠了些运道罢。 就譬如首辅大人陈祯,与刘尚书乃同年入仕,科举名次还远落于刘尚书。在陛下尚是安王时,陈相便在旁辅佐效劳。彼时朝中形势莫测,但几乎无人能想到,最后是安王得继大统。随着安王御极,陈家可谓是一步登天,青云直上。当今陛下仁德宽厚,重用王府旧臣。陈相稳坐内阁之首十余年,无人能撼动其地位。 从龙之功,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机遇。 容璇低头饮茶,微有走神,冷不防被尚书大人点起。 “太子殿下要调看近十年宣德府税赋。长瑾,你这二日编纂好,后日送去东宫。” “是,下官明白。” 容璇落座,察觉到周围同僚各色目光。整理十年税收,分明是个费时费力的差事。然而因与东宫相干,落在旁人眼中,又都成了个香饽饽,谁都愿意沾边。 既是东宫谕令,容璇暂将手中其余事务搁置一旁。没有人帮衬,她接连熬了两晚,总归能如期交差。 她禀明过侍郎大人,得了允准,于未时离开户部往东宫而去。 太子殿下的差事紧要,早些觐见在情理中。 “多谢侍郎大人。” 无人知晓,从户部至东宫,过繁华的若柳街时,容璇理所当然地吩咐马车载着卷宗先行,至前面僻静街巷等她。 烤饼的香气随风飘来,容璇赶上了新鲜出炉的一锅,付过银钱,让摊主用油纸包了几个。 她给自己匀出一刻钟的时间,一面逛一面吃着,又盘算着从东宫出来后,带哪些小食回去给月娘。 前处有小贩叫卖糖葫芦的声音,红艳艳的糖葫芦,容璇心中一动。 她上前追赶几步,正欲叫住人,身后蓦地传来一道熟悉声响:“容大人。” 容璇闻声回首,三步外,骏马上的红衣郎君勒住缰绳,意气飞扬:“巧啊。” 宣国公世子谢明霁,她果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竟在此遇上。 容璇面色不变:“世子安好。” 谢明霁声音懒洋洋的:“这当值的时辰,容大人在街上做甚?” “自然是有要务在身。” 还未等对方再度开口,容璇顺手将手中吃食向马上抛去:“味道不错,尝尝?” 谢明霁下意识抬手接了,待反应过来,竟是个用油纸包好的酥饼,还是温热的。 容璇唇畔勾了抹笑意:“今日无暇多叙,先告辞。” 谢明霁:“……” …… 殊途同归。 在太子府书房再度撞见谢明霁时,容璇除过叹一句时运不济,又知晓在情理中。 昔年东宫未立,陛下钦点谢明霁为三皇子祁涵伴读。 宣国公府百年显赫,位列开国十二元勋之首,历代皆有股肱之臣,更是曾出过大晋两任皇后。 陛下以宣国公世子为嫡子伴读,立储之心不言而喻,稳稳安抚了后族。 容璇也是在陈府上依稀听闻些旧事。宫中如今最受宠的贵妃陈氏乃首辅胞妹,兄妹二人相差八岁,在前朝后宫互为倚仗。陈贵妃与陛下相识在前,有段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入宫后更是多年盛宠不衰,诞下二子二女。为着伴读之事,贵妃私下里与陛下闹过一阵。陛下情知亏欠,特意赐贵妃半副皇后依仗,但终归没有松口。贵妃本就是正一品的名位,如此愈发骄于后宫众人。 宣国公府毋庸置疑拥护东宫,容璇为首辅门生,在书房内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汇编的账册置于案头,祁涵道:“三月初七往京郊视春耕,你随孤前去。” 此为户部分属职务,容璇起身应是,又道:“那宣德府鱼鳞册……” “暂缓,孤自会告知李尚书。” “多谢殿下。” 容璇舒了口气,总归太子还算体恤。有东宫出面,户部内省得她请人暂代职务,白白担了人情。 “臣告退。” 会有东宫属官与她详细议定日程。春耕时节关乎一年民生,于公于私,她新任户部郎中,确实是陪太子暗访的最合适人选。 书房的门重新合上,谢明霁难得生了好奇之心,接过太子阅完的半本账册。虽说他全然不通户部庶务,但粗粗看下来,容长瑾编纂的账目条理分明,一应数额翔实有序,寻常人略略看去亦能领悟大概。 他不得不承认,如此才能,也难怪首辅器重容长瑾。 “案子可有眉目?”祁涵搁笔。 谢明霁正了神色:“已查到两处据点,严加监看,尚未打草惊蛇。” 首辅一党的人,蝇营狗苟,以权谋私。近年来更是染指科举,动摇朝廷取士之根本,断不能容。 至于容长瑾……谢明霁扪心自问,虽说看着也不大顺眼,与寻常首辅党羽倒还不算一丘之貉。 他将账本归回原位,旁的不提,容长瑾是实打实有几分才学在。年前下江南赈灾,亦算是心系百姓,从无懈怠,令他生生改观了几分。 谢明霁究其原因,容长瑾还占了几分样貌的便宜。 生得他那副模样,做个祸水都绰绰有余。 …… 夜色渐浓,容府卧房内点起两盏灯火。 容璇阅看着从户部调来的卷宗,时有抄录,省得太子问起时应答不便。 窗边,怀月仔细收拾着行囊。两副裹胸层层叠好,被她置于行囊最底处。 “郎君这一去,少说也要三日。城外不比府上,与太子同行,郎君千万要小心,切莫露了身份。” 容璇笑着点头。 “时候不早,水已备好,郎君早些沐浴歇息罢。” “也好。” 水汽氤氲,容璇浸于浴桶中,鞠一捧热水,细细擦拭。 白皙胜雪的肌肤沾上水珠,透着粉晕,仿若雨后荷花,清丽绝伦。 水雾缭绕,眼前的光景如在梦中。 虽则忙碌,但她有了自己的宅邸,自己的俸禄。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3、婚事 晨起的阳光暖融融照着。 在约定之所等了一刻钟,太子的车驾到时,容璇咬下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 山楂果酸甜可口,容璇特意选了糖衣裹得最厚的。 马车并不显眼,此番他们出城是扮作米商,要去看春日的稻种,故而轻车简从。 容璇登上马车,因是在外,只略略见礼。 太子殿下今日着月白常服,束发的玉冠改作发带,当中嵌了一枚明玉。 随行的护卫泰半在暗处,城门口,守将一见令牌即放行。 三月里春意渐浓,沿途见到不少官宦人家出城踏青的车马。 容璇赏了会儿窗外景致,回眸之时,不经意间对上太子视线。 停了停,她道:“那丛桃花开得甚美。” 祁涵随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桃花灼灼,如霞如云。 “的确如此。”他道。 随太子出京,差事不会轻松。向导策马在前引路,几日的工夫,他们行遍大大小小九处村落。 容璇心中早有准备,昔年跟随太子南下赈灾时,她对这位殿下的行事风格深有体悟,容不得半点懈怠。 一路察访,农户耕作有序,雨水丰沛,荒田开垦数为往年之最。户部职务未有疏失,一应土地测算造册无误。 到了第四日午后,马车在天水村郊稍作休憩。 远处一座村庙,唤做天齐苗,香火旺盛。十里八乡的百姓皆会来此请愿祝祷,据说灵验无比。寺庙内的钟声悠悠传来,引得人心绪沉静了几分。 容璇有心去瞧瞧,横竖有闲暇,便请向导指了路,算是体察当地民风民俗。 祁涵无可无不可,与她一道步行前往。 如向导所言,天齐庙的营建很有些年头,院中一棵榕树参天。再往里走,便是天齐庙主殿,古朴大气。 既已入庙中,焉有不拜之理。 容璇取了三炷清香,抬首望去,庙中供奉着的佛像宝相庄严,悲悯众生。 祁涵立于她身后侧两步远,并未多言。 容璇跪于蒲垫之上,合眸时蓦地想起自己十六岁入京赶考时,在佛前的祈愿。 那时,她求高中,求一份锦绣前程,荣华富贵。 一晃三四载过去,似乎泰半都已得偿所愿。 那今日,又该求些什么? 青烟袅袅,年轻的女郎虔诚地叩拜下去。 那便求一份泼天的荣华富贵罢。 二拜,三拜,容璇手执清香,如今陛下缠绵于病榻,朝中形势变幻莫测。 若富贵难守,那便唯愿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保全性命罢了。 她起身,恭敬将三炷清香插于佛前。 回首之际,太子负手立于原处,只静静等候着她。 午后的金光洒落他满身,玉白的锦袍镀上光影。逆光望去,眼前的郎君清隽出尘,似山间雪,天边月。 他就立在那处,恍若谪仙人。 容璇垂眸,是了,出身即是天潢贵胄,尊贵无匹,大约没有什么是太子殿下要向神佛祈求,且求而不得的罢。 她差点忘了,能左右朝局,决定她命运者,便是眼前人。 佛前依旧是一片静默,二人皆未语,彼此沉默着出了佛堂。 阳光灿烂,带着春日的暖意。 “许了什么愿?” 走出许久,太子殿下言语淡淡。 容璇答得随意:“无外乎是官运亨通,姻缘顺遂,诸如此类罢了。”她停了片刻,“臣是俗人。” 回到马车旁,暗卫恭敬候于一旁,有密报呈上。 容璇自觉退开,能加急送到京郊的,必定是何要紧事宜。 看来,她们还能在原地多休整几刻。 溪水潺潺而流,鸟鸣啁啾,自然之声若天籁。 批复了密报,祁涵面容微肃:“告诉世子,务必谨慎行事。” 暗卫领命,一如来时一般,很快匿了踪迹。 京郊的午后宁静而又平和,飞鸟栖息于林间。 祁涵寻到容璇时,她靠在树下,已合眸睡去。 太子殿下脚步一顿,低声对侍从吩咐一句。 女郎安然睡着,卸了戒备,长睫在姣好如玉的面庞上投下一道阴影。 春风吹拂墨发,空气中氤氲着野花的芬芳。 …… 容璇午后小睡,雷打不动至多两刻钟。 连日来赶路,她倒是累极了,靠在树下亦能睡去。 从杂乱的梦境中抽离,容璇目光触及身上的薄毯,很快醒神。 京郊事毕,太子殿下车驾即刻归京,赶在翌日黄昏时分进了宫城。 陛下身边的刘大总管亲自来迎:“太子殿下请。” 依照礼数,臣工觐见陛下总得沐浴更衣。但容璇随太子入宫,连官服都未换一身,就这般被一同召入了御书房。 甫一踏入屋中,容璇便闻到淡淡的清苦药香。 尊位上,熙和帝着明黄常服,其上刺绣的五爪金龙盘于云间,栩栩如生。金龙神态毕现,可相衬之下,却难掩主人病容憔悴。 太子在前回禀京郊见闻与户部政要,容璇偶尔抬眸,但见熙和帝眸色温和,望向嫡子的目光中有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欣慰。 容璇笑了笑,她从前听的戏曲话本中,多的是皇室操戈,父子相疑的例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她亦是直到入朝为官,亲眼目睹下来,方知天家父子能有另一番光景。 陛下待臣工亦宽和,在位二十余载,传过廷杖的次数不及前朝十之一二。有这样一位仁君,是满朝文武之幸。 容璇垂首听帝王夸耀太子,熙和帝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因首辅的缘故,朝中年轻一辈的官员中,熙和帝对她有几分印象。 “到底是柏安亲自选的人。”柏安乃首辅的字,熙和帝爱屋及乌,“容卿随太子在外,也是连日辛劳,便赐三日休沐。” 容璇拱手一礼:“臣谢过陛下恩典。” …… 出御书房时天色已擦黑,容璇须赶在宫门下钥前归府,先行向太子告退。 她眸底压着两分笑意,得了三日休沐,实在是意外之喜。 况且帝王金口玉言,休沐时俸禄照旧,户部的差事同僚们也会如数替她顶上,不敢怠慢。 容璇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她初入户部时既无根基,不知帮那几位同僚担了多少闲差。 离去的人脚步轻快,束发的枣红发带随风舞动,彰示着主人的好心情。 “太子殿下。”凤仪宫的张管事恭候多时,上前行礼,“皇后娘娘着人备好了晚膳,命奴才在此迎候殿下。” “好。” 祁涵收回目光,一路无话。 跟随其后的侍从俱谨慎侍奉,知晓太子殿下近来为朝事烦忧。 夕阳余晖映照下,凤仪宫殿顶的琉璃瓦流光溢彩。 “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 礼尚未毕,言皇后见到自己的孩子已是欢喜。她出身平阳侯府,是先帝在时亲自选中的安王王妃。中宫之主年过四十,却因保养得宜,气度雍容沉静,望之如三十许人。 言皇后膝下唯祁涵一子,嫡子的出类拔萃,又有家族鼎力支持,令她稳坐后位二十余年。哪怕陈贵妃再如何宠冠六宫,哪怕陈府再如何蒸蒸日上,都未有人能够撼动她的地位。 宫人们捧着膳食井然入内,各色菜式几乎摆满了一桌。 言皇后吩咐侍女为太子布菜:“这一道马蹄水鸭汤炖了两个时辰,正是入味时。” 马蹄清甜,鸭肉软烂,鲜香扑鼻。 外朝政事繁忙,言皇后已有七八日未见过祁涵。母子相聚,自然宫中的事情说得多了些。 “前段时日你父皇又提起,太子既及冠,是时候许一门婚事。” 言皇后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母后是想,太子妃之位可以慢慢择选,先纳一位侧妃或良娣入东宫未尝不可。” 毕竟是未来的国母,家世、样貌、才学都要万中无一,方能与一国储君相配。 言皇后笑意盈盈,眼下朝中局势,多的是勋贵人家愿将女儿嫁入东宫为侧室。虽说如今是锦上添花,但对稳固储君之位有益无害。 祁涵早便猜到母后今日晚膳的用意,一如往常应对着。 “朝事要紧,此事暂且不急。” 言皇后甚至已经相看了一些合适的女郎,连画像都已备好。但见祁涵神色有些疲惫,想到帝王久病,朝政渐渐压到太子肩头,又要时刻防备首辅与陈贵妃一党,便没有强求。 她命侍女夹些太子喜欢的菜色到盘中,停了片刻,接着说起自己有意挑中的几位女郎。 祁涵安静听着,一顿晚膳的工夫,用了小半个时辰。 言皇后最后道:“这些世家小姐,母后也只能为你掌掌眼,终归要你自己中意才是。你若有何心仪之人——” 太子手中象牙箸微不可查一顿,言皇后并未发觉,笑了笑道:“罢了,你若有什么心上人,怕是自己早便请旨赐婚,也轮不到母后操心。” …… 月挂中天,东宫书房中的灯火长明。 祁涵提笔写下京郊要闻,事涉农田水利,明日要与户部、工部二位尚书共同商榷。 容璇编纂的账册正放在案边,烛火映照下,其上字迹舒展开阔,结构停匀,自有一番风骨。 墨汁滴落,于宣纸上渐渐晕染。执笔之人望那笔墨,微有出神。 户部的新秀,有经世之才,却无济世之心。 恋栈荣华,却又处处明哲保身。 非纯臣,非佞臣,仿若除了自身,再无人和事能真正叫她上心与在意。 可—— 太子殿下尤记得,淮扬府水灾,倾盆暴雨中,那不顾己身跃入洪流,救护下孤童的一抹身影。 究竟是为何? 更鼓响过两声,太子殿下搁了笔。 他其实,从未看懂过容长瑾。 4、青楼 难得的三日休沐,容璇有正事要办。 辰时光景,牙行的刘管事已经候在了容府前厅。 容璇换了身绯红色的常服,她名下现有两间铺子,皆是通过刘管事从中牵线,双方业已相熟。 眼下手中有些余钱,容璇盘了盘账上银两,预备再购置一间商铺。 定钱是一早交给牙行的,两月来容璇忙里抽闲四处相看铺子。 毕竟是大宗的支出,她必得亲自经手才安心。今日得闲,怀月也扮了男装随她同行。 春和景明,微风拂面。 午前拢共看了两处铺子,都走得匆忙。尚未到第三家成衣铺,刘管事已将其说得天花乱坠。 “容大人有所不知,只因原主挣够了银钱,衣锦还乡,才急于脱手这间红火商铺。” 容璇只听三分话,牙行的人最能耐的便是嘴上功夫。 她侧眸看怀月,见人一路记得认真,微微一笑。 日过午时,等当真到了刘掌事所说的顺隆衣铺时,容璇竟意外地觉得不错。 铺面七八成新,地段也好,至少胜过容璇现有的两间铺子。 容璇不动声色,掌柜显然急着交易,不仅价开得低了两三成,连库中所余货物都愿意一并奉送。 不过他着急,容璇自然便不急了。 她客客气气要来账本查阅,余光瞥见掌柜在铺中来回踱步。 按道理生意人,不该如此沉不住气。 容璇略略翻过半本账目,留下一句“再考虑一二”,领怀月出了顺隆衣铺。 今日几家店铺都已相看完毕,刘管事告辞后,容璇笑着对怀月道:“挑个地方,我们去用午膳。” 相比容璇,怀月的心思不在吃食上:“郎君,这家成衣铺子如何?” 置产是要事,关乎容府家底。 “账面做得很漂亮。”容璇声音懒洋洋的,“可惜是本假账。” 她一搭眼便知有异,必定是被粉饰过的。 “那郎君的意思是——” 容璇尚在犹疑,虽说觉得事有蹊跷,但掌柜开的价实在令人难以拒绝。轻率地放弃这个大便宜,只怕要辗转反侧许久。 “你着人打听打听,看能否探到顺隆衣铺的消息。” 还未有决断,行至稍僻静些的街巷时,主仆二人冷不防被拦住了去路。 容璇认出武德司的腰牌,示意怀月不必惊慌。 武德司始创于高祖年间,起初作宿卫宫禁之用,渐领情报刺探之职,权势日盛。而这一代武德司的指挥副使,正是宣国公世子谢明霁。 敢在街头阻拦朝廷命官,或许这是谢明霁亲自经手的案子。 …… 天和茶楼三层雅舍内,容璇一礼:“太子殿下。” 她落座后,才发觉谢明霁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容大人到顺隆衣铺做甚?”得了太子首得,谢明霁开口。 今日他本是得闲同殿下品茗,忽而就得了眼线的消息。 容璇只道:“趁着休沐,想盘一个铺子罢了。” 她和盘托出,自认倒霉。谢明霁起身:“殿下,臣去去便回。” 容璇留于雅舍内,嫌疑未洗清,暂且走不了。 安分在位上坐了一会儿,见里屋只有她与太子二人,容璇诚恳道:“殿下,臣这是卷进了什么麻烦?” 祁涵言简意赅:“贪墨。” “哦——” 容璇几乎要笑了,她身为首辅一党,又与谢明霁盯上的店铺有所牵扯,怎么看都有嫌疑。 若说无辜,连她自己都未必相信。 日头偏移,查案总要费些辰光。 “殿下。” 祁涵身边的人在雅舍外请吩咐,太子殿下淡淡道:“传膳罢。” …… 谢明霁回来时,容璇碗中的乳鸽汤刚喝了一半。 膳桌上为谢明霁新添几道菜式,可惜他一心扑于方才的案子,无甚胃口,未动几筷。 容璇本以为天和茶楼单凭茶道出名,不想膳食也做得这样精致。尤其是这一道茶叶鸡,茶香味浓郁,鸡肉鲜嫩爽滑。两相融合,回味无穷。 祁涵望她一眼,原以为她不喜品茗。未曾想天和茶楼的招牌菜,倒是最合她的口味。 等到撤了膳,见容璇还在吃糕点,谢明霁几乎气笑了:“容大人可真是心宽啊。” 卷入朝廷要案,还有心情饮食。 容璇拈了一块桃花酥:“我并不知案后隐情,更与顺隆衣铺从无牵扯。”她笑笑,“再者,武德司又不是白食俸禄,我相信谢大人查案的本事。” 一句话噎的谢明霁哑口无言。 容璇的案子的确不难查。他去了容璇所提到的牙行,她在数月前就交了定银,陆陆续续一直在看着铺子。票据、字据皆在,牙行的人都可作证。 她走过不少铺子,撞入此地应当是个意外。 祁涵轻拨茶盏,容璇的说辞一切有据可查。 谢明霁没好气:“铺子要价如此低廉,容大人就不怕有蹊跷?” 容璇理所当然回禀太子道:“总得看了才知晓。臣还以为,至多就是死过人,其余买家觉得晦气罢了。” 谢明霁:“……” 容长瑾嫌疑洗清,他再没有什么要问的:“殿下以为如何?” 容璇抬眸,也去望祁涵。 太子殿下声音无波:“这间铺子,依旧由你接手。” 容璇与他目光相接,了然:“是,殿下。” 出了天和茶庄,在外忧心许久的怀月赶忙迎上前:“郎君,出了何事,武德司的人可有为难郎君?” 容璇却有更在意的问题:“你午膳可用过了?” “我……” 容璇摇头:“早便交代过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别饿着自己。” 钱袋子一直放在怀月身上,她也叮嘱她先在附近寻些吃食。 “走吧,我记得附近有家馄饨铺子不错。” 怀月爱吃鸡汤馄饨,她亦喜欢。 …… 已经回到自己的地方,怀月关紧卧房门窗,仍是压低了声音:“郎君为何答允太子殿下?” 此事实在棘手,不过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懊恼。太子殿下的命令,哪有郎君拒绝的余地。 容璇坐在榻上,手边抱了一枚软枕:“无妨,此次我倒是心甘情愿的。” “这是为何?” 怀月不通政事,但跟在郎君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首辅一党把持朝政多年,与东宫不睦已久。郎君曾告诉她,东宫与首辅这两尊大佛,她只能尽数倒向一座。若夹在其中举棋不定,只怕两党都容不下她。 郎君拜入首辅门下,从一开始就有了决断。 容璇敛眉:“这话不假。可惜阿月,时移势易,朝中形势瞬息万变。” 她尽可能说得简单些:“前日我去陈府请安,见老师桌上多了几册闲书。夹着书签的那一册,是一本人物传。” 她叹口气:“你知道,古来权相有几人能得善终?轻则身死,重则祸延家族。老师得陛下倚重信任,稳坐内阁之首多年。可同样,陛下迟暮,陈府失势在必然之中。” 曾经再如何权倾朝野,文臣手中既无兵权,怎能与占嫡长之位,尽得文武之心的太子相较? “太子监朝这半年,老师多有退让。我亦要给自己留条退后路。” 好半晌,怀月点头,又道:“郎君,或许首辅大人也有人到暮年,失了年轻时志向的缘故吧?” “确实如此。” 容璇轻拍软枕,难得太子殿下有用到她的地方,自然不可马虎。 能让谢明霁亲自出手查的贪墨案,多半与陈府门下有关。这些年在首辅身后做事,容璇多多少少知道陈府一党的腌臜事。 老师自己做事高明,不代表底下人都能全身而退。 太子选她接了顺隆衣铺,也是借她首辅门生的名目,不会打草惊蛇,惹幕后之人怀疑。 容璇若有所思:“你说,今日之事,他怎么笃定我不会转而告诉老师?” 怀月说不出太子的心思,容璇一笑,沉默许久后,似自问自答:“是了,我当然不会。” …… 夜凉如水。 容璇散了湿发,坐在铜镜前细细擦拭。 月光映照在窗台,铜镜中的女郎墨发披拂,未施粉黛,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怀月送来干爽的巾帕,郎君未束发的样子,从未现于人前。 她望镜中人的模样,不觉失神,递出去的帕子停了许久。 “郎君……若是着裙裳,不知该有多美。” 容璇挑眉:“怎么,你家郎君配官服不好看么?” “也好看。”怀月跟着笑了,“只不过是不一样的美。” 墨发半干,容璇说起一事:“阿月,你是否知道怡棠楼?” 怀月点头,京城玉河畔一处风月地。名气不显,与她从前所在的繁春楼完全不能相较。 “郎君怎么忽然说起此地?” “今日在账本里瞧见的,觉得有些意思。”谢明霁派人在顺隆衣铺蹲守一月有余,想来没有探得什么有用的消息。 既如此,趁他尚未有头绪的时候,自己便再帮他一二。 容璇犹豫片刻:“阿月,与怡棠楼相干的人,譬如进出怡棠楼的乐班,你可有识得的么?” “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只是她们未必知道什么。” 为了郎君,她愿意尽力去试试。 “无妨。” 本朝官员明例禁止狎妓,反倒成了容璇的机会。 怀月猜透她的心思:“郎君是想……” 富贵险中求,容璇灿然一笑:“我想要个宣国公府的人情。” 一个在危急关头,能拉她一把的人情。 5、情意 青禾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外,怀月上前叩响木门。 容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杏黄裙摆,许久不着裙裳,都有些不习惯。 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也是这家乐班的主人。 说是乐班,其实不过是个草台班子,人员无定数。临时凑齐几人便能上场,四下里寻地方演出,赚些银钱度日。 乐班里的人都尊称眼前老妇一句“刘嬷嬷”。 进得堂屋,刘嬷嬷早就习惯了来寻她的年轻女郎,毕竟谁家不曾有个难处? 怀月只是中间人,此番并不重新登台。 刘嬷嬷打量面前以轻纱覆面的陌生女郎,单凭那一双眼,便知是个美人坯子。 或许是以后还想嫁个正经人家,所以不曾太过抛头露面。 乐班里正缺人,刘嬷嬷讲明了规矩。演曲的衣衫自己预备,颜色式样相近即可。乐器倒是可用现成的。 “姑娘会些什么?”她问向容璇。 怀月一惊,倒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原本她是想替郎君进怡棠楼的,虽立誓再不入烟花巷,她却可以为了郎君破例。 怀月欲上前打圆场,容璇微微一笑:“嬷嬷需要什么?” 屋中备了几样乐器,容璇顺着刘嬷嬷的目光扫过,思忖片刻,最后取了一把琵琶。 她抱了琵琶,素手拨一拨弦:“嬷嬷可有曲谱?” …… 事情已然敲定,回府的马车上,怀月仍觉稀奇:“郎君竟会弹琵琶?” 容璇摘了面纱,晨起随意挽的桃心髻垂下几缕碎发,簪了一枚福字钗。 许久不弹,容璇难免有些手生,但应付乐班已经足够。 “技多不压身么。”她笑了笑,“你请人留意一二乐班的动向,若有去怡棠楼或邻近楚馆的演奏,便知会我。” “是,郎君。”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要尽快寻出些线索。 去何处演曲,往往前两日才能定下。乐班中排演一两遍曲目,便可登台。 与容璇同行的女子都半遮面容,以示卖艺不卖身,非青楼中人。 但刘嬷嬷却见多了这些姑娘们,为了生计放下身段,从乐妓伶人始,步步退让,最终彻底卖身成为青楼女子。 琵琶声阵阵,出身贫寒的女子,除了嫁人博一博前程,哪儿还有其余路可选。 容璇指下不慎弹错一音,但在嘈杂的怡棠楼内,无人在意。 她白日在户部当值,晚间周旋于烟花之地中。换了裙装,薄施脂粉,连怀月都险些认不出她。 一两个时辰的演曲,能够挣些零碎银钱糊口。 容璇掂了掂手中铜板,这钱来之不易,显得户部一月的俸禄都丰厚起来。 “走吧。” 弹曲挣得的银钱容璇几乎是当日就花销掉,在街边就近寻些吃食。 有时她饿得紧了,连衣裙都未换,大大方方地同怀月在食肆中用饭,观市井百态。 这一带偏僻,达官显宦不会踏足,官员更是谨守不得律令,不敢靠近。 辛苦卖艺挣来的银钱,往往还不够容璇与怀月一顿像样的饭食。 “郎君。” 怀月小声提醒,望向门外。她记人极清楚,那日拦她们的武德司护卫,此刻正有一人乔装成百姓走过。 容璇淡定喝一口胡辣汤:“知道了。” 她在老地方从从容容换了衣袍,有意叫武德司的人发现着常服的自己。 …… 不出两日,户部散值后,谢明霁寻上了她。 顺隆衣铺的线索几乎中断,观谢明霁的神情,怕是无所收获。 容璇白日里在户部累得很,此刻也没有兜弯子。谢明霁既然来求教,她道:“不知谢大人可查过铺中账目?” 顺隆衣铺明面上是容璇接手,谢明霁回:“容大人到何处都先查账的习惯,可真是半点没改。” 他命人取来一本誊抄的账目,容璇圈出怡棠楼与另外两处。 “何解?” “恩客狎妓,这笔银钱本就不清不楚。若是有心多付银两,谁能知晓?” 她在怡棠楼候场时耳闻目睹,加上乐班中姑娘们的刻意打听,有些美人几晚的身价,几乎都要赶上繁春楼的头牌。 “以青楼的名目,将多余的银钱送到顺隆衣铺制衣。那么,原本的贪墨银就过了明路。” “除了顺隆衣铺,应当还有其他地方。自然,行贿之所也不止怡棠楼。” 三教九流之地,一切都便于隐匿。 谢明霁正了神色,容璇所言他从未想到过。 “容大人说这些,是否有了证据?” “只是猜测,”容璇半真半假,“我的侍妾原是青楼中人,与我说了些事。不瞒谢大人,我也顺着去青禾巷看过。” 她只能查到此处,再多,恐要将自己搭进去。 容璇收手,不过这几条线索,对谢明霁而言已经足够,接下来且看武德司的手腕。 “账本上其他可疑的铺子,譬如当铺,都可深挖。” “只是一点拙见,有没有用场全看谢大人。” 宣国公府的人送了容璇,自外合上房门。 夕阳西斜,内室的暗门打开,此一处包房竟是与隔壁雅间相连。 “殿下。”谢明霁上前对窗边人一礼,若有所思。容长瑾那几段话,确实提醒了他。 “不知殿下如何看?” “可以一试。” 祁涵神色淡淡,她既有心赠人情,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 谢明霁亦如此想,急于办案:“那臣先行告退。” 屋中重归宁静,黄昏的金晖镀于窗畔。从明窗望去,街巷热闹情形尽收于眼底。 才从茶楼中出去不久的容璇,在街头漫步,顺手又买了个糖人。 太子殿下唇畔不自觉浮起一抹浅笑,行人来来往往,她偏偏要自己吹糖。看着那红棕色的糖稀一点点鼓起,女郎的笑容明媚而纯粹。 如画一般的美好。 …… 谢明霁后头如何查案容璇不再留心,户部公事有疑,她寻了闲暇去陈府求教。 书房内烹着清茶,得首辅指教,一直困扰于心的疑难骤然有了思绪,容璇眸中添上几分喜色。 陈祯捋了捋胡子,望人静心思索,一条条梳理分明。首辅心中不无自得之情,他看人从来不会有差错。长瑾天资之高,远在同辈之上。若是他蒙上苍眷顾,时运得济……未必不能在朝堂有一番作为。 “沁儿今日在花苑亭中练字,你若得闲,指点她一二也好。” 容璇一笑:“是,多谢老师。” 从她年前升任户部郎中后,首辅便做主,将膝下四女许配给了她。 相府四姑娘陈沁虽为庶出,姿貌平平,生母更出身微贱,只是外头买来的歌伎。但这门婚事,实打实是容璇高攀。 陈府的小厮在前引路,荷花池畔,陈沁见到未婚夫婿,脸颊浅浅飞起红云。 午后的会面是父亲允准,又在陈府中,不必害怕有人说闲话。 “容郎。”她福了福身子,赶忙让侍女给郎君斟茶。 她在府中并不受宠,纵然同于女学读书,却完全不能与素有京都才女之名的长姐相较。父亲为她定下的这门亲事,她已经足够欢喜。 陈沁让出位置,见容郎去瞧自己写的诗帖,羞涩地低头一笑。 容璇闲闲翻过几页,陈沁的字端庄娟秀,很有长进。未及笈时,她于后宅总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任何盖过长姐的地方。也是到了定亲后,主母为她操持婚事,教她出嫁之仪,才渐渐自在些。 容璇从不吝对陈沁的夸赞,笑语几句,从袖中取出了一小方锦盒。 “生辰礼,瞧瞧喜不喜欢。” 她这样提,原本有些犹豫的陈沁才免了顾忌,小心翼翼接过。 打开细观,是一支碧玉玲珑簪。玉质尚可,只是细腻的雕工与出彩的式样,让这枚簪子格外不同凡响。 陈沁又惊又喜,她前日的生辰,母亲忙着为长姐议亲,管事们自然也不在意。只有膳房做了碗长寿面送来。 “是郎君亲自画的图样吗?” 容璇颔首,陈沁望入她的眸中。 这种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的感觉,真好。 为着见容璇,陈沁今日着意装扮了一番。一袭水绿色绣芙蓉的对襟长裙,恰与这支碧玉钗相配。 “郎君为我簪上吧。” 闺阁家女儿的情趣,容璇在她发髻上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碧玉簪在乌发间,坠下精致的银流苏,簌簌作响。 珠钗华美,落于花廊下陈大小姐的眼中,却是庶妹配不上这支玉簪。 碧波荡漾,亭中的郎君低眸浅笑,一如初见般,叫人再挪不开目光。 陈大小姐绞乱了手中锦帕,倘若父亲犹在盛时,必能提携容郎,一路入阁拜相都未可知。 若是这样,她与他或许不会错过。 可惜,等不了那般久了。 母亲的教诲犹在耳畔,容郎再好,如何能比得过承平侯府嫡子。 少女极轻一声叹息,散于风中。 “走吧。” …… 容璇行事颇有分寸,没有在花苑多留,饮过一盏茶便告辞。 来时带路的小厮引她出府,想起方才陈沁的话,容璇揉了揉眉心。 首辅急于为嫡长女议亲,听闻连婚期都已敲定,就在五六月间。 陈沁也是无意间听陈夫人提起,为着如此紧张的婚期,双方还要寻个顺理成章的由头。 日子如此赶,或许老师是想要拉拢承平侯府,为陈府添一份保障。 又或许…… 容璇眉间轻蹙,宫中情势如何,朝中没有人能比老师更清楚。 她望向宫廷的方向,长叹一声。 6、帝位 时至五月,春和景明。 华乐坊独属于瑞王的三层雅间内,着水红衣裙的舞姬娇媚动人,翩跹之间,将满园春色尽数带于席上。 今日是瑞王做东,容璇安然当作陪客。 瑞王祁泓乃当今陛下第七子,生母便是宫中最受宠的贵妃陈氏。 陈贵妃膝下二子二女,长子不幸早夭,因而贵妃娘娘对幼子更是爱得如珠如宝。 帝王疼爱,兼之又有陈府这个外家,瑞王的日子自在畅意,为诸王中荣宠最盛者。 容璇抿一口杯中酒,听主位上的尊贵王爷随着乐曲击打节拍。 舞姬们秋波频频,不知今夜谁能成为瑞王府的入幕之宾。 思及朝中形势,她轻叹一声。倘若瑞王能堪大用,或许首辅会为他奋力一搏。 毕竟瑞王出生之际,是实打实承载了帝王与贵妃的祈愿,也是陈府未来的指望。 可惜太子少时天资尽显,光芒之盛,连名满天下、欲辞官归隐的刘大学士都愿为太子之师。尤其入朝参政之后,更是得民心,深孚众望。 瑞王非嫡非长,文韬武略虽说比之其他皇子出彩一分,但完全不堪与太子相较,算是绝了首辅半数念想。 瑞王席上多为勋贵子弟,或是与陈府交好的文臣后辈。 容璇多与后者坐于一处,旁观在外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在瑞王面前是如何恭顺奉承。 天生贵胄,瑞王是真正的骄于众人。 容璇无暇也无心理会旁人对这位王爷的看法。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这位天之骄子,只因他待自己尚可。 或许是因为她与陈府结亲的缘故,瑞王一直将她视作自己人。 “好了,”瑞王笑意盈盈,“别总是为难长瑾。” 宾客们自然应和上王爷的话,各自散开,气氛愈加热闹。 谁都知道容长瑾在这等席上,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偏生他只要轻轻巧巧坐在那里,就能勾得女郎无数芳心。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好玩,几杯酒下肚,难免起哄,要舞姬为他侍酒。 容璇对瑞王遥遥一敬,瑞王极给她面子,满饮了杯中酒。 他把玩空酒盏,着实喜欢长瑾在席间,看着当真是赏心悦目。 换上一支新曲,舞姬们水红色的裙裾随着乐声旋转飞扬,舞步华美却丝毫不显凌乱,似开了一朵又一朵的娇花。 天家享乐,容璇一想到如此繁复的舞蹈排演便觉头疼。 …… 月上柳梢,瑞王的席宴,总要至子时才罢休,容璇每每提前告辞。 雅舍中的女郎,都是瑞王府做主,供宾客随心所欲择选。若当真有中意的,还可带回府上,做个通房已算抬举。于这里的姑娘们而言,已经算是条好出路。 容璇在觥筹交错中离席,众人倒都能理解几分。 他才定下与首辅千金的婚事,当然要持身自好。否则首辅不悦不提,若是在成婚前添了侍妾子嗣,名声上也不好听。 不过话也绕回来,瑞王殿下厚待容长瑾,其余人当然不会说什么。 出了华乐坊,天已擦黑,身后的酒楼灯火辉煌。 容璇离席比原定的时辰早了两炷香,正巧她还有些饿,走了几间店铺,到不远处的德丰斋坐等。 她在风月之所从不敢多用席间饮食,而德丰斋的点心则是名盛于京城。 容璇要了一碗粉蒸酥酪,一碟芙蓉糕,一碟金叶酥,一碟吉祥果,一碟佛手卷,再要一份榨菜鲜肉的酥饼,一份酥肉,咸甜适口。 如此多的吃食,伙计望了望有几分醉意的俊俏郎君,不敢轻易答应。 容璇摆摆手:“每样先挑一两块端上,其余的走时包回府中。” “得嘞,您稍等。” 容璇挑了个靠里间的位置坐下,酥饼是师傅现烤的,她瞧那面团渐渐膨开,香气扑鼻。 天边惊雷乍响,天还没黑透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容璇淡定吃了半块佛手卷,望雨势急促。 街上已无行人,显得有些冷清。 因骤雨的缘故,天黑沉沉的,催人归家。 直到过了约定的时辰许久,容府的马车还是未出现在街头时,容璇难免有些心焦。 她猛然惊觉,自己白日出门时,莫不是与李叔交代错了地方? 她越想越觉怀疑,雨帘细密如织,比方才倒是小些。从华乐坊回双仪巷,还剩好一段路。 容璇一时没有主意,干脆坐回位上,又要了一盏桂花饮。 瑞王偏爱的玩乐之所总在那么几处,雨势不停,或许怀月发觉端倪能转来此处。 华乐坊中依旧歌舞升平,容璇转动银勺,还好明日是休沐,无需担心。 德丰斋的伙计客气来问上一句,何时为客官包好点心。 “不着急。”容璇心里亦没底。 枯坐许久,她听雨声滴答,都有些昏昏欲睡。 她依旧没等到容府的马车,却意外撞见了另一位熟人。 “长毅!”待容璇反应过来时,已然唤了出口。 雨幕中,长毅得主子一声吩咐,停下马车。 太子殿下修长如玉的指节挑起马车侧帷,骤然见到太子,容璇愣了片刻。 夜色下她后知后觉,这辆马车与前时出城的那辆,似乎有些相似。 她扯出一抹笑:“殿下安好。” 祁涵声音无波:“何事?” 横竖已经叫停了车驾,容璇厚颜道:“殿下如若顺路,可否,可否捎我一程?” 长毅:“……” 马车停至檐下,长毅跳下车,替容大人提上四包精致糕点。 容璇坐到车厢内熟悉的位置,又粲然笑了笑:“多谢殿下。” 转头她交代长毅:“放这儿就行。” 甜腻的脂粉香气搅了车内原本的沉水香味道,祁涵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打量过眼前人。 想也知道,她是从何处而来。 白瓷描金的茶盏中盛了温水,祁涵递到容璇面前。 容璇受宠若惊接过,反应还慢了一拍。 …… 戌时三刻,容璇到了宅邸正门外。 “臣恭送殿下。” 怀月撑开雨具,郎君迟迟未归,她还以为瑞王席上留人,一直等在此处。 小厮接过了容璇手中两包点心,目送马车远去,她想起一事:“雨停后你遣人知会李叔一声,让他直接回来便成。” 怀月讶然:“李叔没有接到郎君吗?” “说来话长。” 容璇感到困倦,不过回卧房沐浴完后,反倒精神起来,拉着怀月陪她说话。 怀月放下刚熬好的醒酒汤,万万没想到今夜会是太子殿下送郎君回来。 容璇点点头:“太子……平日看着高不可攀,有时候还挺好说话的。” 郎君这般说,怀月就这般听着。 一弯新月悬于夜空,骤雨初停,凉风习习。 怀月瞧只喝了两口的醒酒汤,薄醉的人免不了多愁善感。 “我那时及第,初次踏入官场……” 无人在前引路,她又要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时时如履薄冰。 她初出茅庐,哪里晓得内阁与东宫的暗流涌动。 首辅赏识她的文章,有意将她划入户部自己门下,她一个七品官,只觉天上掉了馅饼,有什么回绝的余地。 大约就是半年后吧,太子代帝巡视河中还朝,接连办妥好几桩大案。陛下盛赞太子有昔年高宗的风范,百官提起储君,无不交口称赞。连老师在有心掣肘下,都只能寻出太子无伤大雅的疏漏。 或许陈府盛极而衰,从太子入朝参政后就再难挽回。 怀月絮絮听自家郎君念叨,偶尔见缝插针喂下一勺解酒汤。 浮云蔽月,前路未明。 睡去前,容璇如是想。 …… 翌日容璇一觉睡到午后。 醒来用膳时,她奇道:“昨日带回的糕点,怎么不见佛手卷和芙蓉糕?” 难不成,是匆忙间落下了? 怀月犹豫一会儿,这两样点心是郎君近日的心头好,隔上三五日就要遣小厮去买,还必得是德丰斋新鲜现做的。 她试探道:“郎君不记得送了何人?” “什么?” 怀月笑了:“那郎君可还记得,昨夜是同谁回来的?” 脑中浮现一抹玉白身影,容璇倏尔没了声响。 正说话间,门房来禀:“大人,外头递来消息,明日暂辍了朝会,文武百官不必去奉先殿。” “知道了。” 容璇舀了勺清粥,见怀月为她不必早起奔忙而欢喜,苦涩地笑了笑。 隔日在户部应卯,果不其然同僚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辍朝之事。 陛下龙体欠安,早已是许多人心照不宣之事。 手中写的半篇书文迟迟未动,容璇抬眸,惊觉院中的杨树已有了几片黄叶。 古人语,落叶知秋。 …… “母后。” 文和殿内,祁涵合上手中书文,起身见礼。 言皇后吩咐侍女送了熬好的鸡汤:“先歇会儿罢。” 昨日帝王的病来得急,祁涵侍奉榻前,晚间宿在了宫中。 言皇后自然是心疼儿子,才出京办完差事不久,这两日几乎是连轴转。 侍从搬来椅子请皇后娘娘落座,中宫的心腹嬷嬷会意,带殿中其余人等都退下。 “太医的脉案……”言皇后欲言又止,“有些事,不得不预备起来。” 她说罢叹息一声,虽说是先帝赐婚,但毕竟二十余载夫妻,如今陛下病重,如何能叫她不伤感。 只是伤感之余,她还要打起精神为自己的儿子筹谋。 陈贵妃亦然。譬如眼下,就是她在养居殿侍疾。 帝位更迭,看似胜券在握,但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母后且宽心。”祁涵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 太子长成,待人处事从未叫言皇后失望过。膝下唯一的嫡子出类拔萃,是她多年来最快慰、最骄傲之处,更是言氏一族煊赫于朝堂的最大底气。 谈了两盏茶的功夫,殿角香炉内的沉水香叫人凝神静气。 言皇后心底安稳几分,离去之时,偶然瞧见堂桌上摆着三两盏糕点。 她只觉稀奇:“母后可记得,你素日不爱吃这几种点心?” 总不至于,东宫的近侍疏忽至此。 7、驾崩 “偶尔尝一次,觉得尚可。” 言皇后点一点头,并未往心里去。 放了一日有余的芙蓉糕依旧松软香甜,祁涵还记得那人将糕点塞到他手中时的念念叨叨:“这糕点似花一般,要新鲜出炉的才好。我是最后一刻才叫他们包起来的。” 那夜没有月光,但醉了酒的人眼眸亮晶晶的,仿佛倒映入漫天星河。 …… 现做的芙蓉糕,容璇叮嘱师傅多添些蜂蜜。 昨日没能吃上的点心,今日正好补上。 她午后告了半日假,原是特意上街添置寿礼。 九月初是首辅寿辰,朝中泰半仍在观望。容璇还是依了往年旧例,中规中矩几样礼物,再添一本她亲手抄录的诗集。 回府的马车上,容璇闲来无事与怀月打赌:“你说今岁首辅六十寿宴,会送几张请帖,宾客是来与不来?” “这……这妾身哪能知晓。” 容璇也是好奇,陛下久病,京中不知多少人盯着陈府这一场席宴。 毕竟是六十整寿,无缘无故不办反倒不吉利。 随着寿辰之日迫近,陈府依旧无甚动静。 朝中文武多番观望,众说纷纭。然而所有的揣测,却在宫廷赐礼送入陈府时尽数销声匿迹。 五十四件寿礼赐予首辅,更有陛下亲自题写的一幅寿字。 帝王为好友庆寿之心不言而喻。如此,陈府顺应帝心广邀亲朋,凡接请帖者无一推辞。 九月初七那日,宾客盈门。 陈府门外车水马龙,流水般的礼物送入库中。 容璇到得早,为老师拜过寿,去花苑稍作休憩。 一路行去,陈府的下人衣着喜庆,忙而不乱。 “怎么闷闷不乐的?” 荷花池旁,容璇见到了倚在栏杆旁喂鱼的陈沁。 这时节荷花已谢,徒留残香。 陈沁着一袭烟紫色绣双色莲的锦裙,稍稍艳丽的颜色,却不会太过惹人注意。 “郎君。”她起身福了福,总归露出一点笑意来。 家中事务不足外道,但眼前人是父亲的门生,更是她的未婚夫婿。 从入秋以来,后宅多是一片愁云惨淡。她虽是闺阁女儿家,每每去给嫡母请安时,察言观色,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就好比今日的寿宴,看似花团锦簇,宾主尽欢,父亲依旧是百官之首。然情势究竟如何,没有人比陈家更清楚。 少女眉间一抹化不开的忧愁,再如何精致的妆容都无法掩盖。 容璇宽慰她几句,朝中大事无可转圜,多思无益。 高位如首辅尚且无可奈何,她们也只能徒添困扰罢了。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容璇抬首望向天边,碧空如洗,朵朵白云点缀其间,是极好的天气。 她最后只是轻声道:“有一日,算一日罢。” 她说向陈沁,更是说与自己。 …… 遑论时局如何,如容璇这般的六部低阶官员总得各司其职。 她手中鱼鳞图册已辑七成,因前时绘测出了差池,耽误了几日光景。 秋雨绵绵,恰如帝王病势之反复。 容璇叹息一声,起身去关窗。 今年的秋天,仿佛比往年格外冷些。 雨势断断续续落了一月,落叶纷纷,万物肃杀。 当四十五道丧钟声响起,一声声“陛下驾崩”自禁宫起传遍整座皇都时,容璇方在修改鱼鳞图册的一处勘误。 她有瞬间的茫然,户部的同僚俱默不作声,自发聚去前厅。 元和三十一年冬,熙和帝崩,举国哀恸。 太子祁涵于灵前继位,大赦天下。 国丧三月,百官缟素。大雪纷纷而落,几乎辨不清人影。 权力的更迭远比容璇想象中还要平和,一应政事运作如常。已是新朝,文武官员无一人敢懈怠。 容璇往御书房中送鱼鳞图册,在已是宫廷总管的秦让指引下,踏入偏殿。 殿中供奉先帝画像,礼部拟了谥号,曰“敬天弘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文皇帝”,庙号为“仁”,无愧其一生功绩。 新帝跪于画像前,仍是一身素白的孝服。 雪后的夕阳斜映入殿中,但见他清隽挺拔的背影。 容璇不敢搅扰,帝王长跪,她亦只能在殿中蒲垫跪下,静等陛下谕令。 鱼鳞图置于右手旁,北风起,吹动几页书角。 容璇怕冷,冬日的衣衫穿得极厚。 夕阳将殿中两道人影拉长,一派寂静。 丧父之痛,容璇无法与这位九五至尊感同身受。 他富有四海,若说同情与怜悯,实在是自不量力。 容璇默然片刻,垂下眼帘。 若是自己父亲逝世,她只怕一滴泪都不会落。 “陛下节哀。” 残阳如血,容璇最后只道了这一句。 朝中平顺安宁的日子,不知还能有多久。 …… 帝王登基大典,定于十一月初五。礼部正紧锣密鼓筹备,臣工换下素服,恭候新帝御极。 首辅已称病在府许久,容璇去探望过两回。 往昔门庭若市的陈府,仿佛随着冬日的寂寥,也一同沉寂下去。 老师从来不是孤注一掷的性子,他能在朝堂屹立三十年不倒,绝非单单倚仗先帝宠信那般简单。 倘若先帝没有走得那般急,倘若太子没有崭露头角那般迅速,或许老师有更多时机为自己保全退路。 踏出陈府大门时,容璇依稀还能回想起那日寿宴的热闹。 时移势易,世事变化无常。 趁着冬日里少有的晴天,午后容璇领着怀月在院中收整,许多事情有备无患。 才清点过府中现银,门房前来禀道:“大人,有客到访。” “客人?” 眼下这光景,所有人对首辅旧党都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有人敢登门。 容璇放下手中物什:“可有名帖?” 阳光和暖地照着,脚步声匆匆往前厅而来,声音中难掩激动。 “容哥哥!” 容璇望着跑向自己的小姑娘,随她露出了两分笑意。 “秀娘,慢些。” 袁秀提着裙摆跑到她身前,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容大人安。” 一早知道能来见容哥哥,她特意带上了新做的裙装。 杏黄的袄裙,成了冬日里一抹难得的色彩。 “天寒地冻,你们怎么进城了?” “爹爹要押送今岁的贡米,听闻新帝登基,带我见见京中世面。” 小厮去采买回几样糕点,怀玉张罗着待客。 容璇仔细端详眼前的袁秀,两年未见,这个她从淮扬府带回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吃些点心吧。”她笑道。 袁秀却顾不上,久别重逢,她有许多话想对容大人说。 她眸中丝毫不掩饰仰慕与感激之情。那年家乡水灾,多少村落毁于一旦。她还只有十二岁,抱着截枯木,在洪水中沉浮。一个个浪头打过来,泥水雨水混沌,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饥寒交加,力气耗尽,她早就放弃了希望,随洪流漂浮。 可就在她闭上眼,徒劳地准备放开木头等死时,一双手突兀地拉住了她。 她那时望骤然出现的年轻郎君,衣衫浸透了泥水,与她一样狼狈不堪,却仿若天神降临。 袁秀至今仍记得那一刻容大人的目光,坚定而又悲悯。 感激之语听了一遍又一遍,容璇苦笑,淮阳府水患,她与太子也是恰好赈灾到此。 洪灾当头,袁秀的父母只顾带着家中唯一的儿子逃命,全然忘了还有秀娘这个女儿。 小姑娘在不远处的泥水中苦苦挣扎,她一时意气纵入了水中。 虽则最后她在洪流里自身难保,还是太子领人拼力将她们都救了上来,但袁秀依旧将她视为救命恩人。 好不容易脱险,但父母不知所踪,未来茫茫,十二岁的小姑娘连劫后余生的喜悦都未曾拥有。 她无依无靠,面黄肌瘦,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而可怜。 容璇望战战兢兢的女孩许久,下定主意般带袁秀回京。 容府虽小,总能养得起她。 彼时的祁涵神色复杂,他们奉旨南下赈灾,一路奔波。除了淮阳府,淮安府、清平府灾情更甚,带上袁秀随行,实在是将她置于险地。 “孤会命人另行将她安置,不必忧心。” 她披了太子的斗篷,愣愣看他。 太子殿下没有食言。等到容璇回京时,袁秀已经由东宫的管事安排,被皇庄一对夫妇收养。 容璇后来见过袁家夫妇,是极温厚朴实的人。他们多年无所出,收养秀娘后,也算夙愿得偿。 秀娘不久就改了养父母的姓,她在袁家生活,有双亲爱护,比跟着自己在容府强。 她看得出来,秀娘到袁家过得很好。 容璇留她在府中吃了晚饭。天未黑时,她交代小厮好生送人回去,看着她上了马车。 午后对秀娘说的话,也不知她听懂没有。 这个时候,离容府越远,秀娘的日子才越安稳。 …… 北风呼号,登基大典后,入狱的消息来得那般猝不及防。 刑部官差来府上捉拿时,容璇神色平静,甚至无须再对怀月交代什么。 “郎君……” 怀月落了泪,一路追到府门外。 好在有门房再三的劝阻,将她带了回去。 灰蒙蒙的天幕下,容府大门重重封上。 容璇想起自己初初置办宅邸,在京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家时,是怎样的满心欢喜。 容宅偏僻、简薄,她却再不用担心颠沛流离。 这样好的日子,唯有三载。 天色阴沉,似又要下雨。 容璇笑了笑,三载快活的日子,也够了。 反正老天很少愿意厚待她。 8、狱中 自入狱中,容璇便断了同外间的消息。 只有那日被押入大牢时,一路见到过两位熟人。皆为首辅门生,官阶与她相仿。 牢门清静,七品以上官员都被单独羁押候审。 显而易见,他们不过是帝王清算首辅一党的开始。 容璇靠在杂乱的草垛旁,望月光一点一点映入小窗。 她疲惫地合上眼眸,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 在狱中的日子,怀月和秀娘轮番为她送衣物吃食。 不过天牢重地,她们不得擅入,总得使了银子托狱卒带进来。 仁宗宽和,在位时三次下旨清整刑狱,免去狱中不少刑罚,也允准罪犯家中逢年过节来送些东西。 容璇尚是戴罪之身,又有官职,狱吏对他们这些官老爷还算客气。保不齐哪天出去,还能提携狱中一二。 既非重刑犯,官位又无足轻重,狱吏乐得私下收几笔银钱,捎进些东西。 容璇拢着棉被,怀月费尽心力递进话,府中人尚且安好,令她不必忧心。 零星片语,聊以慰藉。 狱中的日子过得很慢,除过日升日落,全然辨不清时辰。 偏偏这几天又是阴霾天,连阳光都吝于露面。 入狱不知几日,容璇见到的第一位熟人是谢明霁。 刑部侍郎亲自引了这位世子殿下探视,谢明霁一点头:“有劳。” “世子说的哪里话。” 刑部侍郎寻机客套几句,甚至命人搬了把木椅,尔后才领人退开。 天牢寂静,容璇拢了拢身上厚被,隔一道牢门同谢明霁对望。 二人甚至无需寒喧,容璇道:“我都被定了哪些罪啊?” “渎职行贿,结党谋私,还有一条忘了。” 谢明霁近日一直在城外奔忙,初回京才得知此事。 他方才与刑部侍郎攀谈几句,听闻容璇在狱中安分得很,讯问什么便照答什么,省了刑部不少功夫,自己也少受罪。 “就这些?” 谢明霁挑眉:“你还想有别的?” “没有。”容璇面不改色。 她盘算着身上几条罪状,谢明霁道:“不用想了,死刑是轮不上的。” 就算陛下重责首辅旧党,杀一儆百,容长瑾也至多就是革职流放。 容璇心下更安稳些,谢明霁笑了:“这样吧,我府上正好缺个书吏。念在过去一点交情,我去向陛下求个人情,你到国公府随侍如何?” 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却绝非信口开河。 容璇知道谢明霁军功在身,他既然许诺,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好啊,那便多谢世子殿下。” 流放地千里之外,清苦难挨。倘若谢明霁愿意出手保她,莫说做小厮,做他外室都成。 如此坦诚,反倒叫谢明霁没了逗弄心思。 “还有一事,”容璇抬眸,“容府的人在外头,你替我告诉她一声,让她把退婚书和半块玉玦送回陈家。” “怎么,不指望你那恩师保你?” “随缘吧。陈家四娘子云英未嫁,别让她受我连累。” 她在陈府本就过得艰难,此刻不知又听了多少奚落。 北风灌入窗子,小小一盏烛火随风摇曳。 灯火映照下,狱中的小郎君墨发披拂,面庞精致如玉,眉眼间无一处不动人。 “还没瞧够?”容璇没好气。 自己不就落魄了些,谢明霁至于看这么久。 清悦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堪堪回神。 他惊觉自己的失态,顿了顿,道:“你自己保重些。” “嗯。时候差不多了,你走吧。” 容璇点头,若有机会,她当然会好生爱护自己。 谢明霁走出刑部牢狱,当差的官吏陪笑迎上前:“不知世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明霁解了腰间锦袋,随手掷与为首之人:“里头那间牢房,多备些炭火。他畏寒。” “世子殿下尽管放心,下官等省得。” 宣国公世子交托的事物,无需人监看,自有人办得妥妥当当。 天欲雨,谢明霁立于刑部阶前,吩咐了容府的人几句。 怀月作了男子装束,深深对宣国公世子一揖。 谢明霁还要入宫,没有在刑部多停留,大步离去。 …… 御书房内,谢明霁拱手一礼:“陛下。” 帝王未问他从宣平府归来先去了何处,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卷宗已送到帝王案头,祁涵批复。 科举行贿一案牵连甚广,大有法不责众之意。 谢明霁自顺隆衣铺始,先后清查怡棠楼、天宝当铺等多处据点。 会试考生贿赂主考官,明目繁多。 譬如入当铺,以低价典当珍宝,此为定银。中举后再以高价赎回,一来一回,流水般的银子就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当铺。又或者,天宝当铺摆出种种赝品,士子当珍品来赎,分三六九等。贿银多少,名次便能大致落在多少。 寻枪手代考亦可。有专人做策应,牵线找到考生中有意旁门左道者,于声色之地洽谈。怡棠楼中,若是点海棠或是桃珠几位姑娘,其实找的便是背后的枪手。 士子间口口相传,盘根错节,彼此又拿捏住舞弊的把柄,无需担心泄密。 如此隐晦行事,得利不知凡几。 枪替夹带于乡试中最甚,多少人借此谋得举人功名。 到了会试之时,且看贿赂主考官的神通。 这十余年先帝厚待文臣,数次开恩科。作奸犯科者除非十恶不赦,量刑一律从宽。如此仁君,却纵容出朝中一帮奸佞,大胆染指科举。心怀不正的读书人上行下效,与之沆瀣一气。试问他们中第之后,如何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朝廷取士乃国之根本,断不能容奸邪为祸朝堂,断天下读书人之后路。 新帝御极,正是锐不可当之时,必要一举铲除此祸患。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谢明霁次日便要动身往宣平府,彻查元和三十年乡试。 离去之际,他倒还有一处不明。 祁涵知道他心中所虑,淡淡道:“想问便问罢。” “是,多谢陛下。”谢明霁开门见山,“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处置容长瑾?” 从江南水患后,平心而论,他再未将容长瑾与首辅奸党一概而论。 那时江南暴雨倾盆,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朝廷拨粮,层层盘剥。江南官商勾结,哄抬粮价,灾民深受其苦,饿死者不计其数。 赈灾队伍中尚有陈党官员掣肘,官官相护,又刻意引灾民暴乱,令他们初到江南举步维艰。 是容长瑾三天三夜清查知府账目,再由他带着禁军挨家踢开账上富商粮仓,总归解了燃眉之急。 危难临头,最是能看清人。谢明霁不知容璇为何愿意反水帮他们,总之不会是首辅授意。 赈灾江南,抚恤百姓。如此功绩,外人看来太子殿下借此彻底在朝中站稳脚跟。但赈灾的凶险多变,百姓的无声血泪,又有几人能知? 容长瑾的确有犯律法,但她从未贪污、鱼肉百姓。依谢明霁之见,功过相抵,可从轻发落。 “朕自然不会要她性命。” 纵是震慑陈党,也断不会拿她作例。 如此,谢明霁施礼告退。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祁涵望书架上几处涉案的乡试答卷。从元和十五年至三十年,分列置于其中,有些因地方保存不当,业已泛黄。 在见她之前,他尚有一事未明。 …… 陈府外,怀月被门房拦了许久,从午后直到日暮。 她再三禀明来意,方才求得门房通传。陈府开了一扇角门,容她入内。 退婚大事,论理合该长辈郑重前来。容璇身在狱中,怀月更是从未听她提起过双亲。事急从权,只能她代郎君前往。 恭敬呈了退婚书,陈家夫人总算给了她一分好脸,像是在赞许郎君的识时务。 怀月心中酸楚,牢记郎君的嘱托,务必要将定亲的玉玦亲自交还四姑娘手中。 总归首辅大人还念一点与郎君的师生情意,允了她一刻钟。 陈沁知道怀月,她与容郎定亲时,府中有何人容郎是与她交代清楚的。陈家四姑娘也不是不容人的性子。 自从郎君入狱,她便被禁足在了院中,无计可施。眼下好不容易见到容府之人,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怀月无法久留,将呈玉玦的锦匣交予陈沁。匣中半块玉玦,与她腰间所系另半块正是一对。 “容郎,他……” 锦匣第二层另有玄机,两枚银锭,数十张小额的银票,总共约有一百两。 “还有一百两存在明和银号中。郎君说,这些银两请姑娘留着傍身。” 陛下不会将陈府连根拔起,贬斥也好,流放也好,总要有些银钱。 “郎君还道,请四姑娘不必为他伤心,今后另觅良配。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陈沁握着那玉玦的穗子,强忍了许久的泪花,终是在这一刻如断了线的珠子,泣不成声。 …… 容府被封,怀月回了临时的住处。 早在出事之前,郎君已折卖了一间铺子,将银钱划归她名下。 要紧的家私,郎君早便安置在了此处。 其中一只红木匣,郎君珍而重之,从未叫人打开过。 怀月拿银钱遣散了容府众人,自己是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山高水远,都要跟随。 …… 今夜没有月光,一片黯然。 几份乡试答卷单独置于帝王案头,考生姓名不一。 祁涵指腹落于其中一字,淡淡道:“车驾可备好了?” 秦让毕恭毕敬:“回陛下,已安排妥当。” 夜深天寒,帝王披一件玉白织金大氅,身形于夜色中挺拔清晰。 一乘马车星夜出宫,禁军随行。 最终去往的,是刑部。 9、抉择 寒风呼啸,容璇从浅眠中惊醒。 她在狱中一向入睡早,此刻似乎还未过戌时。 梦境杂乱无章,容璇愣神一会儿,裹紧了身上棉衾。 借着月光,她拨了拨角落中的炭盆,让黑炭烧得更暖和些。 她一时再难入睡,脑中胡思乱想着,倘若当真判了流放,会动身去往何处。 无论去哪里,银钱总是要紧的。她计算着剩下的家私,想到自己低一成价折卖的铺子,又觉得可惜。 虽说那间店面生意越来越冷清,每年总还有些盈余。 容璇思绪跳跃,一时想到铺子,一时想到宅邸,渐渐地又转到户部庶务。 鱼鳞图册是将将编纂完毕的,不知道这份功劳会落到谁头上。 可惜了她这两年的辛苦。 容璇继而想起村郊天齐庙中,她向佛祖虔诚许下的心愿。 泼天的富贵不成,连从朝堂全身而退也没能遂愿。 纵是心底有些微词,容璇也不敢对佛祖不敬,自己孤身坐着忧愁罢了。 刑部天牢中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月光又黯。 远处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容璇的出神。 像是有两三名官差,伴着腰间钥匙碰撞的响动,不知是不是深夜提人。 容璇的牢房在靠里处,她听着那脚步愈来愈靠近,直至停在她的牢门外。 铁锁被解下,牢门打开,为首之人例行公事道:“容大人请。” 容璇抿唇,只能起身。 万幸去的不是刑室。容璇跪在屋中,总觉得这里的地砖比牢房更冷硬些。 官差将她押解到此便退了出去,屋中只余她一人对着上首书案,几盏灯火将屋子照得通明。 周遭更加寂静,唯有风声点缀。 是以当门外的响动传来时,容璇立时察觉回眸。 烛火摇曳间,来人的面容渐渐清晰。 玉白锦袍不染俗尘,清隽高华。 容璇有一瞬怔在了原处,似乎又回到太极殿外登基大典上,她跪于群臣中央,望那天命所归的君王一步步登至最高位。 祁涵于书案后落座,大氅上刺绣的云龙纹隐隐闪着金光,似乎与此地格格不入。 容璇垂眸,想到自己一身囚衣。好像每次遇见他,她都是这般狼狈。 案上摆着一份供状,尚未签字画押。 一应供词清楚明白,容璇亲笔所书,皆是她可以认的罪。 她区区五品文臣,不明白今夜陛下何必纡尊降贵来此。 正思忖时,宫中总管秦让奉帝命送入了几张文书。 她粗粗一瞥,依稀是士子作的八股文章。 “自己看罢。”祁涵淡淡开口。 “是。” 容璇依言接过,一目十行扫过,渐渐没了言语。 文章通篇行文流畅,内容平实无功无过,是一篇挑不出错处的八股文。当中却有两段写的极为出彩,叫人过目不忘。因而全篇视之,可以判作中等偏上,中举是无异议的。 另一篇文章亦然,几乎算得上是大同小异。 两篇文章考生姓名不一,年岁参差,籍贯倒是一致。 观落款年月,适逢先太皇太后大寿,天降祥瑞,仁宗连开两场恩科,天下读书人为之一振。 值得一提的是,每篇出彩之节不同。若是单独取出来,兴许能拼凑出小半篇锦绣文章。 容璇掌心微蜷,放下手中答卷。 她抬眸,对上帝王目光,心中了然。 “可有什么要辩驳的?”帝王开口。 容璇轻轻摇头,笑容里甚至有几分无奈:“陛下这都能寻出。” 不知是她时运不济,还是命数如此。 祁涵抬手,秦总管整理过文章安静退下。 烛火忽明忽暗,帝王平静道:“为何替考?” 两篇文章皆出自容璇之手,字迹本已刻意更改,比之如今更显稚嫩,外人鲜能看出端倪。 容璇也不知帝王是如何看穿,甚至摆到了她面前。 她答得理所当然:“自然为银钱啊。” 否则何必冒险行事。 她方才读的那篇八股文,是她替考的第一场。应对尚不算熟练,名次堪堪中第。不过买家已然满意,毕竟是科举舞弊,不显山不露水最妥当。按照事先约定,买家给了她足足三十两纹银,一下子便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而第二次替考,她一举攒足了去京都会考的盘缠,沿途都不必再节衣缩食,风风光光到了京都,安心准备春闱。 甚至于她还替考了第三场,她在京都购置宅邸的银两,泰半源于此。 她无意为自己开脱,早便知道此举有违科举初衷。 可她那时还不想去青楼卖身,这就是她仅剩的唯一一条路。 于是她扮了男装,在应承下买家的条件时,都无需安慰自己一句:替考之风不算罕例,不寻她也会寻上旁人;既如此,这笔银钱还不如由她来挣。 她只是想起儿时在乡塾中,于窗下听得的那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欲独善其身,何必受他人指点。 容璇认罪认得坦率,唯有一事不明。 “陛下是如何认出来的?” 祁涵望向眼前人,似要看透她心底。 字迹能刻意修改,但行文的习惯与文风总是不经意流出。 容璇的会试文章,腾抄本尚在东宫书房。 “既如此,还有何要交代的?” 容璇便认真想了想:“寻枪手的考生多是家中有些门路,因而可以打点上下考官,助替考者混入贡院。再者,各处乡试时间不一,也给了人可乘之机。” “夹带者亦不少,搜查最多只是翻看考篮,并不严苛。”毕竟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举人老爷,贡院中人对考生多会敬上三分。 只不过到了会试,天子脚下,许多门道就失了用处。尤其是太子主理的元和二十九年科举,容璇能列一甲,也是托了东宫之福。 容璇知无不言,种种科举乱象历代皆有。但仁宗在位时厚待读书人,反而无意间助长了不正之风。 屋内慢慢陷入沉寂。容璇移开目光,着实猜不透帝王会如何处置于她。 自外人观之,太子殿下为正宫嫡出,光风霁月,风华倾世。但偶尔的相处,容璇却隐隐知道,端方雅正的太子,从来不只是表面上那般温润如玉。 那年江南水患,太子于知府宅邸设宴,大宴宾客。容璇亲眼见他在高堂上,谈笑之间便要了几人性命。 东宫暗卫出手,到拖下贪官奸商尸身,前后不过几息,快到席上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太子神色自若,雷霆手腕震慑江南官僚,各处贪污剥削粮款之风一夜肃清。 等到回京的庆功宴上,太子殿下当众请罪,容璇直愣神许久。 彼时的太子在江南席间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连她都以为东宫持有仁宗密旨,可以先斩后奏。在首辅的眼线问及时,她还将自己的推测据实以告。 待到宴席散去,她亦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竟去追太子离去身影。 “怎么了?” 太子被罚闭门思过半月,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不过小惩大戒,堵朝堂悠悠之口。 江南百姓一片赞颂,太子殿下立斩贪官,为民伸冤,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她张了张嘴:“江南,席上,殿下就不怕……” 她说得断断续续,苍穹之下,太子殿下的笑容有如骄阳般耀目,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肆意张扬。 “你担心,孤做错了?” 她一怔,摇头。 “既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朝堂波谲又有何惧。” 及冠之年的太子意气飞扬,灼灼目光,容璇至今未忘。 夜色沉沉。 容璇垂首望地砖间的缝隙,添上一条新罪状,她又该何去何从。 沉默几息,再度撞上帝王目光时,容璇听见了自己的两条归路。 革职流放。黔州,岭北,赣州,总不过任择其一。若是要到崖州,尚不如毒酒一杯。 而这第二条……容璇眉心一跳,静候下文。 帝王起身,步步从容走向她。 一字一字落入耳畔时,容璇抬首,从第一刻的不可置信,转而化作第二刻的遍体冰寒。 她没有躲避帝王的目光;她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察觉了她的身份,又为何隐而不发。 她从他的眸中见到了自己的模样。墨发凌乱,囚衣单薄,原来是会叫人怜惜的么。 连她自己都要忘了,她还有一副容颜可以保命。 兜兜转转,终是躲不开命数。 那一瞬,容璇唇畔勾出一抹笑意,似风雪中倦怠至极的一株花。 这株花没有寒梅的傲骨,只是任风吹折。 无须犹疑,容璇给出了帝王意料中的答案。 风吹动烛火,屋中黯然片刻。 玉白的大氅解下,罩于女郎肩头,带着不属于她的暖意。 只是心,却如坠冰窟。 …… 再度睁开眼时,容璇怔忪许久,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连日的雨雪仍未散去,只是透过雕花菱格的轩窗,屋中仍是温暖而明亮的。 容璇仰眸望那顶织锦攒花的金丝帷帐,身下云锦丝被柔软的质感,一点点将她拉回了现实。 锦帐拨开,入目之物无一不奢华精致。黄花梨嵌明玉的梳妆台,紫檀多宝架,铜鎏金掐云纹的炭炉,使得这殿中和暖如春日。 容璇赤足踩于绒毯上,其上织就的花样华丽而又繁复。 “姑娘可是醒了?” 隔着八扇的青玉屏风,有一道年轻女声恭敬问询。 “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未时。” 容璇“嗯”一声,由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她沐浴更衣。 为首的两名侍女与她年岁相仿,其中一人唤作向菱,另一位脸颊圆润些的唤作向萍,都是极聪慧能干的女郎。宫中选来的人,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容璇坐于铜镜前,向菱仔细为她擦拭着墨发。又用茉莉香膏,以象牙梳悉心梳通发梢。 接着净面,上妆,修饰眉形。向萍梳妆的手艺极好,梳妆台上临时备了两匣首饰,已然琳琅满目。 容璇只望那镜中人慢慢变得陌生,眼波流转间,又有了一分熟悉之感。 向萍为姑娘簪上白玉玲珑步摇,点缀几支卿云梅花长簪。 国丧三月虽过,但宫中装扮仍是偏向素净。 向萍只用了三分功夫,不免有些遗憾。姑娘倾城之姿,若是精心盛装,不知该是何等摄人心魄,明艳不可方物。 她意犹未尽收了妆匣,不过姑娘眼下这般,清清淡淡的就已是极美,无怪乎能入陛下的眼。 “奴婢等告退。” 窗边,难得的一缕阳光艰难透出层云。容璇尚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昨夜马车上,帝王未开口,她亦没有问及。 重重宫门,她现下总在后宫一处殿宇。 其实宫廷亦有女官,掌管后妃庶务。容璇自信能够胜任,但显然帝王并无此心。 虽说离了刑部天牢,但她平日依旧不能出这间宫舍。若说二者无甚分别,容璇自嘲地想,总归金囚笼比木囚笼价贵。 她有时与向菱、向萍交谈,多少知道些宫中俗事。譬如太后娘娘因先帝崩逝伤心过度,在操持完丧仪后,为免触景生情,不日就要迁去颐安行宫小住。 “那儿有一处温泉,先帝在时重新修整过宫室。” “听闻那处花开得早,种了许多太后娘娘喜爱的牡丹。陛下已下令好生布置行宫居所,务必要让太后娘娘住得舒心。” 至于外朝政事,向菱和向萍便一片茫然了。 容璇没有问起过帝王,想也知道他必定政事缠身。单科举舞弊一案,不知朝中会彻查到何等地步。 殿内备了不少聊供解闷的闲书,容璇读了几日话本,可耻地想念起户部枯燥的公文来。 她已经习惯那样的日子;时至今日,又要被迫更换了。 小案上摆着膳房新做的牛乳糕,按了容璇口味添了蜂蜜,香甜可口。 她有时一气能吃半碟,连带着误了晚膳。 “姑娘在笑什么?”向萍才吩咐小丫鬟添些香料,好奇着开口。 这几日侍奉下来,她们知道姑娘是个极好相与的性子,有时还愿给她们讲讲诗词歌赋,志趣故事。 她就这么坐在窗下,阳光落在她发间,美得不似凡间人。 这样的女郎,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我啊,”容璇翻过一页话本,笑着道:“只是想起曾经许的一个愿罢了。” 泼天的荣华富贵,还有从朝堂全身而退。 原来佛祖就是这般实现人的愿望的。 10、身份 月色清寒。 内殿中留了几盏烛火,容璇倚在榻上,手边倒扣着一本闲书。 守夜的向萍来查看炭火,笑着道:“姑娘还不睡么?” 容璇懒洋洋的:“白日里睡得久,眼下倒没了困意。” 这般清闲的福气,若是匀一些给户部多好。 “那姑娘可要用些宵夜?”向萍笑意盈盈,“今夜膳房新备了藕粉羹,水晶烩,还有些肉脯点心。” “有小馄饨吗?” “有,鸡丝馄饨,晚膳时才新鲜现包的。” 见容璇点头,向萍一礼:“奴婢这便去传话。” 容璇披了外裳,手边的书已经许久未翻页。 大抵是人一到深夜便会胡思乱想,在宫中住了三五日,回过神来总该想想自己的出路才是。 容璇笑笑,果然还是嬷嬷说得对啊,多学一些总能用上。 炭炉中添了一次炭火,祁涵踏入殿中时,就见女郎坐于软榻旁出神。 她一袭月白色百褶如意锦裙曳于地,墨发松松挽起,簪了一枚玉兰花钗。 帝王在原处停了片刻,容璇如有所感般望来。 不过几日未见,身份已天差地别。 似乎双方都需要留些时间习惯这种转变。 容璇起身,裙摆上刺绣的大片玉兰花层层盛放。其中丝线内绞入了两股银丝,行走间隐有流光闪动,在烛火下煞是好看。 她福了福:“陛下万安。” …… 殿中烛火点得更为亮堂。 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馄饨送上,配了几碟容璇喜欢的肉脯点心。 鸡汤鲜美,不知御厨是如何煲的,一丝油腻气息也无。 小小一只馄饨入口,屋中的沉闷气氛慢慢散去些。 雾气蒸腾,应是尝到了喜爱的吃食,女郎眸中都亮了几分。 帝王唇畔不自觉含了抹浅笑,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在江南小巷中,馄饨车的木棒声悠长回响。 暗卫来禀,容大人房中烛火先前已熄下,不知为何又行色匆匆漏夜出门。毕竟是首辅门下人,东宫暗卫自然格外留心监看。 江南差事几已办结,或许她总要寻时机向首辅传信。 太子殿下这般想着,转头顺着方向寻去时,却最后在一辆木馄饨车前找到了满眼期待的容璇。 “你在此处作甚?”他开口。 容璇一指在馄饨车后忙碌的老夫妻,回答都有些敷衍。显而易见,她在等自己的那碗小馄饨。 太子殿下不解:“府中不是备下了吃食?” 容璇粲然一笑:“是,但我就是想吃碗小馄饨罢了。” 睡前听见馄饨车敲击的“邦邦”声,忽然就想吃,于是披衣起身,就是这般简单。 “殿……公子来得倒巧,我循声音追馄饨车追了许久。” 今夜摊上生意很好,摊主夫妇忙个不停,煮馄饨的小锅咕嘟咕嘟一直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听周围人与他们闲聊,他们已在这附近卖了三十年馄饨,那车上敲击的木梆子从祖父辈便传下来,总有百年的岁数。 满满两屉新鲜的馄饨已空了大半,等到卖完也就收摊回家了。 月光照在青石小巷,好不容易将将轮到容璇,她望了望他:“来都来了,公子不如一起尝尝?” 他不知自己答了什么,便听她笑着对摊主道:“老板,两碗小馄饨。” 月色溶溶,那夜馄饨的滋味或许已经忘却。 只是女郎的笑意直达心底,从未随江南的晚风散去。 …… 容璇今日的午憩,未时便被向菱唤醒。 只因帝王昨夜留了话,明日申时要她往御书房暖阁。 容璇坐到梳妆台前,以色侍人,总要有此自觉。 “姑娘喜欢什么发式?”向萍执了象牙梳,笑问道。 容璇望镜中的自己:“随云髻罢,寻常些即可。” “是。” 向萍梳发很有巧思,简单的随云髻经她之手,格外灵动雅致。 换了一身藕荷色绣芙蓉花的缎裙,容璇初次踏出了殿门。 一顶暖轿停在宫门外,容璇回望其上“临华”二字,方入了轿辇。 她手中捧一只泥金暖炉,偶尔掀起侧帘,望一望这座巍峨宫城。 “姑娘请。” 同样是宫廷总管秦让,此番亲自为她打开了御书房门。 几缕寒风随容璇的脚步带入,奏疏已批阅毕,帝王坐于明窗下,显然是在等她。 “陛下万福。”容璇欠身一礼。 帝王淡淡应一声,由她坐到自己对侧。 “宁远伯府容家,你可知晓?” 容璇点头,宁远伯府爵位从开国时便传了下来。初为宁远侯,三代后降爵一等,承袭至今,是京都很有名望的家族。 说起来她冒领的户籍,还与容家沾亲带故,算是伯府的远房亲戚。她参加乡试时,多少借用了点伯爵府名声。 “宁远伯有一女,因生来体弱,故而遵从相师之语,自小送去外间抚养。” 没头没尾的一段故事,容璇须臾间会意。 算不上高兴,只是觉得自己的运气比想象中还要好些。 宫人送来几幅画像,祁涵道:“容府主支,得空时认一认人。” “多谢陛下。” …… 于是京中茶余饭后,近来多了桩新鲜谈资。 宁远伯府忽然要接回一位三小姐,听闻是因为娘胎里带了弱症,一直在京郊别庄养病。因算命的大师批语,三姑娘长成前不宜多见生人,所以伯府并未对外宣扬。 外人看个热闹,与宁远伯府相熟的世家倒都没听说过这桩旧事,不免觉得稀奇。 只是在立冬宴上,宁远伯夫人以帕拭泪,说起自己苦命的次女时情真意切,在场诸人无不为此动容。 虽说这位容三姑娘身世曲折了些,但细想下来,宁远伯府嫡脉本就枝繁叶茂,这一代长成的姑娘个个出挑,伯府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再认个嫡女回来。 算算年岁,容三姑娘业已及笄。此番归家,怕是不久后便要议亲。 宫中,向菱向萍领着丫鬟们收拾行囊,她们奉帝命陪伴姑娘回宁远伯府。 向菱细心清点着单子,呈于容璇面前:“姑娘看看,可还有漏了什么?” 容璇简单翻了两页,一丝一缕皆帝王所赐,宫中事事周全。 她摇了摇头,向萍笑着接口道:“姑娘是回家,若有什么缺的也能立时补上。” 虽说是个冒牌的伯府千金,但由帝王作保,殿中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容璇翻过一页书,她原本来历不明,贸贸然住入这座华丽殿宇,怎么看都像是为人禁脔。 但向菱、向萍为首,殿中上下从未对此闲话过半句。帝王安排予她的这二位姑娘,皆是可用之人。 向菱年长,行事沉稳。 至于向萍,容璇笑了笑,还很有说书的天赋。 在她煞有介事的猜测下,自己这位“容家小姐”,是因种种原因受家族排挤,不得已在别庄长大。 因缘际会她结识了帝王,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帝王为她做主,令她风风光光归家。 容璇瞧着向萍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同她的菱姐姐一起,陪她在容府后宅博出一番天地,拿回属于容三姑娘的一切。 容璇哭笑不得,最后也没有解释。 向菱道:“陛下晚间要过来,姑娘不如早些准备?” “嗯,陪我去择身衣裳吧。” 衣橱中多的是未上身的新裙裳,容璇瞧镜中的自己,几日的功夫,眉眼间的神态已经说不清有哪些不同。大概除了样貌,连心境也随之适应回去。 …… 帝王驾临,宫人行礼如仪后俱退下。 容璇捧了茶盏斟与帝王,一袭烟紫色绫花长裙裁剪合宜,衬得美人愈娇艳三分。原本惯穿绯红官服的人换回裙装,织金芙蓉花纹的锦带下,腰身几乎不盈一握。 祁涵呼吸微顿,接过茶盏,女郎便自然地坐到他身畔。女子独有的馨香萦绕,她所用茉莉香露是恰到好处的清甜。 容璇眸中带笑,无需商议,她任由帝王安排自己的身世。 就像曾经冒籍科举一般。 唯有在他提及名姓时,容璇忽而开口:“我有自己的名字。” 声音极淡,却不容忽视。 祁涵静听下文,容璇却没有再言语。只是靠近几分,伸手轻轻在帝王掌心写下一字。 “璇。” 一笔一画,似挠在人的心上。 容璇。 11、调教 “璇”者,美玉也。 诗云,“璇玑之珥,琼琚之华”,这是个极好的名字。 祁涵早先命人查探过容璇的籍贯,她双亲早亡,家中已无亲眷。 自幼扮了男装,是为家业计。 月色朦胧,映照着烟紫一色如梦似幻,衬出一张瑰丽容颜。 而“璇”之一字,是亲人对她美好的期许。帝王如是想。 月光笼下一层清辉,二人彼此靠近。 女郎肌肤胜雪,侧首望他时,眸中蕴了一点笑意,恍若深夜昙花盛放,满室馨香。 帝王呼吸乱了两分,掌心仿佛还留着方才的触感。 “夜色已深,早些歇息。”他最后起身,留下这一句道。 …… 内室中,向菱与向萍服侍姑娘就寝。容璇未假手于人,对着铜镜一件件卸下珠钗。 一对明玉耳珰置于妆案上,在烛火下璀璨流光。 墨发倾泻如瀑,纵然女郎神色淡淡,眉间添一抹愁绪,依旧美得耀目生辉。 向菱撤下一盏安神茶:“姑娘是在忧心府中事么?”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自幼被送在别庄,而同胞的兄弟姊妹都在双亲膝下长大。蓦然回到那陌生的家中,必定是忐忑紧张的。 宁远伯府枝繁叶茂,虽说二三房已经分家,但姑娘后日归府,只怕还要适应上好一段时间。 容璇笑了笑,感知到她们的善意。不过她从来都是随遇而安,眼前之景尚不算棘手。 向萍替容璇收拾着床铺,自信道:“姑娘莫担心,万事还有陛下替您做主呢。” “有陛下在,何人敢轻慢了姑娘去。” 言者无心,误打误撞的一句话,镜前人却垂眸。 外间烛火一盏盏熄下,内室中归于宁静。 紫宸殿内,秦让端上一盅参汤。 今日的政事早已处理毕,陛下倒还未有安寝之意。 不过秦让留心瞧了一眼,陛下手中那本国策似乎只翻过一页。 他有些好奇容姑娘同陛下说了些什么,引得帝王心情甚好。 “宁远伯府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陛下安心,容府已经预备开了祠堂,将容三姑娘的名字记上。” 名正言顺的宁远伯府嫡女,不会叫容姑娘受了委屈。 在此事上,宁远伯格外上心,姑娘的身世对外瞒得更是隐秘。 帝王淡淡应一声,合上了书案。 …… 雪后初晴,宁远伯府阶前的积雪已清扫干净。 悬有“容”字的几乘马车行于街巷间,护卫相随,一路引得不少百姓驻足停看。 当中宿卫着一辆华丽马车,有人猜测道:“这便是容三小姐的车驾吧?” 伯爵府千金归家,这出入的气派果真非寻常宅邸可比。 “三姑娘请。” 宁远伯府的管事殷勤搬来脚凳,毕恭毕敬在前引路。 “请三姑娘安。” 侍女仆从齐齐行礼,时有人悄悄地打量着初归府的三姑娘。 她着一袭玉白色绣寒梅的珠缎锦裙,绣鞋上坠着的明珠圆润灿烂。外罩的天水碧斗篷在雪景的映衬下格外雅致出尘,恍若九天落入凡尘的仙子。 明明三姑娘是养在别院中,可这通身的打扮,竟比府上的姑娘们还要气派许多。 前厅内,宁远伯容叙已携妻子秦氏等候。容府的姑娘们坐于厅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妹或好奇,或冷淡,各怀心思。 容璇在宫中看过宁远伯府的画像,对厅中人大多能合上名姓。 她尚未游刃有余准备好如何面对眼前的双亲,但宁远伯显然比她想象得还要热情许多。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宁远伯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欣喜,掌上明珠归来,嘘寒问暖一阵,还拉上了妻子。 “夫人瞧,我们的三姑娘出落得多好。” 容璇记在宁远伯夫人名下,占一个嫡次女的身份。 从她甫一踏入厅中,秦氏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人。她出生望族,自恃眼界甚高,对府上姑娘们的教导也从来严格。 眼前的女郎姿容如此出挑,轻轻巧巧立在那处,就盖过了其他姑娘的风头。 秦氏的笑容有些淡,不同于宁远伯热切地过了头,她道:“好了,女儿才回来,先让她回院中安顿罢。” 她转向容璇:“家中新收拾出的瑶华院,你且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随时再改便是。” 容璇福了福:“多谢母亲。” “你的这些姊妹们,得空时也好认一认,聚一聚。” “是。” “母亲说得是。”大小姐容姝盈盈一笑,温柔地接过了话。 四姑娘容姗按捺住神色,在嬷嬷的眼神劝告下,依旧移开了目光不言语。 她是宁远伯与秦氏的幼女,得双亲宠爱,素来骄纵。 平白无故被人占去三小姐的名号,还兴许是个父亲在外的风流债。 瑶华院极宽敞华丽,这些日子她看送进去的陈设摆件,远胜于她的院落。当初她磨缠了母亲许久,母亲都没松口把瑶华院给她,只让她住进同大姐院落规制相仿的灵心院。如今这样好的一方所在,父亲竟直接做主给了旁人,还再三叮嘱母亲精心布置,如何能叫她服气? 宁远伯含笑,内宅事务夫人安排得从来妥当,有大家风范。 他温言对容璇道:“好生看看自己的院子,你母亲费了不少心思。” 容璇一笑应对,喝了半盏茶,秦氏交代心腹的孙嬷嬷陪她去瑶华院中,自己则推说身子不适,带了两个女儿回去休息。 …… 瑶华院在容府后宅东侧,两进的小院自成一方天地。 宁远伯府百年勋贵家族,虽则几代子弟不成器,远不复当年盛时,但仰赖祖宗庇荫,根基尚稳。 府中一路行来,亭台阁楼,回廊轩榭错落点缀,富贵非常。 “三姑娘,这便是瑶华院了。”王嬷嬷乃秦氏陪嫁,在府中资历颇深,一向得脸。 她有心替夫人敲打这位从外头回来的三小姐,伯府门第非外头小门小户可比,不是什么人都能攀上的。 王嬷嬷当先一只脚踏入院中,还没来得及介绍院中各色花卉,容璇道:“母亲既然身子不适,嬷嬷还是早些回去照料,不必留在此处。” 她下了逐客令,王嬷嬷不可置信回头,完全未料到初出茅庐的三小姐敢如此不给她脸面。 姑娘发话,向萍立刻接上:“嬷嬷请吧,今日多谢了。” 三姑娘已去往主屋中,王嬷嬷一拂衣袖,行了半礼告退。 瑶华院中配了八名侍女小厮侍奉,容璇一一认过人,向菱按姑娘的意思取来银钱打赏。 行囊中一切备得齐全,向菱指挥着小厮们搬来姑娘的箱箧,在屋中改换上姑娘惯用的物件。 瑶华院中布置得也精心,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多宝阁上的摆件多是出自名家,只不过与宫中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向萍看不惯斜眼瞧人的王嬷嬷,姑娘命自己打发了她正好。 容璇坐于窗下,她初至容府,其实不太熟悉大家族后宅生存之道。 既如此,不如先从了自己本心,省得受暗气。 顺便看看,自己的靠山够不够稳固。 却说王嬷嬷回到秦氏院中,如实回禀一番,免不了添上几句。 这些年秦氏的日子过得舒畅,婆母早逝,二房三房分了家,内宅上下由她一人当家。 谁成想半道添了个女儿,还要记在她的名下。素来不理家中俗务的丈夫,再三叮嘱务必要上心,对她比嫡亲的姑娘们还要疼爱。 秦氏这口气不上不下,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什么端倪。 王嬷嬷替自家夫人委屈,天长日久的,还是早早将三姑娘配了姻缘了事。 虽说老爷偏心,但后宅事是由夫人做主。 “去告诉她,一路舟车劳顿,今日晚间不必过来请安了。” “是,夫人。” …… 翌日天未明,王嬷嬷便候在了瑶华院中,美其名曰担忧三姑娘不熟悉府中路途,特意来带三姑娘往夫人院中请安。 容璇由向萍挽发,这时辰还不算早。从前在户部当值,日日应卯的时辰还要早上许多。 昨日秦夫人看似退了一步,今日倒是要拿她的错处。 梳妆得当,容璇道:“走罢。” 向萍精神抖擞,推开了房门。 春晖院内在预备早膳,除了容璇,其余几位姑娘还未至。 秦氏半夜都未睡好,不紧不慢在内室里梳妆。 “还请三姑娘稍候。” 王嬷嬷开口,容璇应好,自在地寻了个位置坐下。 屋子里点着炭火,可比在太极殿外等朝会开始舒坦许多。 待到秦氏到了厅中,容璇的问安真心实意。但落在这位夫人眼中,更似在挑衅。 不咸不淡说了几轮话,秦氏半天也没套问出容璇的底细。 十九岁的姑娘,说话滴水不漏。 秦氏心中渐恼,下人来禀道:“夫人,大姑娘到了。” 宁远伯府的大姑娘容姝已经定下婚事,许的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因国丧的缘故还未完婚。 二姑娘容娴虽是庶出,但自幼养在秦氏膝下,温柔沉静。 除了容娴,宁远伯府其他的庶女秦氏都未亲自教养,只让嬷嬷和各自的姨娘带着,大多住在西院,平日除过请安也少见。 四姑娘容姗到得最晚,王嬷嬷笑呵呵打起了帘子。 才入门,容姗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姐身旁的女郎。 一袭天青色百褶如意月裙,用的仿佛是贡内的云珠锦。发髻上簪一支并蒂芙蓉花玉步摇,玉质细腻无瑕,雕饰巧夺天工。 这样的好东西,也只有母亲压箱底的嫁妆能比一比,父亲实在偏心。 容姗心里有气,坐到二姐身侧时,后者稍稍退让了些。 容姗一连串问道:“三姐姐在外头,可曾读过书?不知夫子是何人?” 京都兴两所女学,贵族女郎、官宦千金多有入学者,且以此为傲。 “自然读过,原本还想去参加科举,可惜女子不能入仕。” 她大言不惭,容姗一时语塞。 一顿早膳,话里话外并不太平。 容璇坐得稳当,安心喝着碗中豆浆。甚至因觉得不够甜,还让侍女多加了些糖。 …… 御书房中,宁远伯一身朝服,神情恭谨。 宁远伯府在朝中受忽视已久,如今到了新朝,承蒙陛下抬爱,自有一番新光景。 祁涵拨了拨茶盏,宁远伯府不是上佳的选择,总归与她同姓。 她在朝堂如鱼得水,科举舞弊都面不改色。 帝王莫可奈何,从前种种便罢了,自己不再问责。如今既为她改换了身份,她原先的习惯规矩自然也要改。 祁涵道:“人在宁远伯府上,可还习惯?” 12、同游 于此事上,宁远伯对帝王的回话很有几分底气。 瑶华院是伯府上顶好的院落,已修葺一新。侍奉三姑娘的丫鬟婆子都是夫人亲自掌眼挑选的,模样周正,安分守己,必不会委屈了她。 三姑娘一应吃穿用度,虽说都是宫中安排,伯府仍旧按嫡出小姐的份例再添上一重。 帝王旨意不得外道,三姑娘的身世他守口如瓶。纵然夫人明里暗里问及,他都是好生叮嘱,务必要视其为亲生女。 “陛下且宽心,三姑娘万事皆安。” 祁涵颔首,她也从来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 …… 连着五日去秦氏院中请安,回到瑶华院,小丫鬟刚好按吩咐从膳房取回点心。 向萍道:“日日要姑娘去问安,也不知夫人摆的什么婆母架子。” 秦氏膝下二子二女,长子已成家,外放在外为官,迟迟没能调回京城。他的家眷自然也随他在任上,未能随侍婆母左右。 次子在书院中读书,一两月回府一趟。 容璇眸光微闪,递了块糕点给她:“无妨。” 早起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日日踏着晨曦出门,还有些从前去户部应卯的熟悉感。 有时候她看花叶上的寒霜,恍惚间都觉得眼下的日子是一场梦,醒来时她还是户部的五品郎中。 容璇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过到底人在屋檐下,无伤大雅的事,顺顺无妨。 宁远伯少理后宅事,她对于秦氏总归要敬上三分。 她没有那般有恃无恐的底气,只能自己拿捏着分寸。 向菱也道:“三姑娘日日请安,其他几位姑娘总不能干看着,这几日都到得齐全。” 容璇笑了笑,一日日下来,不知是谁更难捱。 她摘了耳饰:“去夫人那儿告禀一声,明日我想出府走走。” 向萍应下,立刻打发院中丫鬟去了。 松雅院内,秦氏烤着火:“去便去罢。” 想起丈夫的言语,她不情不愿应下,命人明日备好车马。 在一旁练字的容姗听得话语,立时凑上来:“母亲,我也想出府去。” 国丧过后,临近年关,云珮阁和月琅斋听闻进了好些时新首饰。容姗按捺不住,丫鬟婆子去采买哪比得上她的眼光。 秦氏没好气:“明日还要进学,你那课业完成了?” 大晋兴女学,京都有明安、明义两处女子学堂。世家贵女多有入学者,秦氏亦送了膝下几个女孩去明安堂。 原也不指望能学出什么名堂,等过了笄礼定下亲事,差不多便到此为止。 “母亲……” 容姗贴坐在秦氏身侧,抱着人胳膊磨缠。 架不住小女儿一通撒娇,秦氏允诺道:“等你完成夫子的课业,我便带你去云珮阁挑一副璎珞。” 容姗答应一声,露出天真得意的笑来。 秦氏望她欢天喜地离去的模样,无奈的神情中又有些宠溺。 …… 翌日容璇用过午膳,宁远伯府预备的马车已候在府门外。 容璇带了向萍出府,除过车夫,另有三名侍从随行。 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马车悠然在街巷间穿行。 容璇命车夫渐往繁华的商街去,她在狱中待久了,想去热闹的所在。 她不敢去寻怀月,唯恐叫帝王发觉,连最后一处容身之所也无。 在德丰斋中包了些糕点果脯,还是原来的滋味。 她逛了几家原先相熟的铺子,远远望见云珮阁的招牌时,容璇心下一动。 云珮阁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珍宝铺子,二层的华楼,各色首饰琳琅满目,虽则价贵,但备受京都贵女青睐。 马车停于云珮阁外,宁远伯府的侍从们得了些赏钱,按三姑娘的意思四散去吃杯茶休息。 毕竟主子们挑选首饰,总得要小半个时辰。 新客至,那出尘的姿容叫掌柜愣上一愣,好一会儿后才顾及去打量衣饰。 他略一搭眼,便知姑娘出身必定不俗。掌柜搁了手头琐事,堆起笑上前迎客,交代小厮有什么好物只管奉上。 容璇在阁中挑了两圈,到底是在京都享着盛名的,果然有几分底子。 坐到二楼雅间内,容璇端了盏桂花饮,掌柜正不迭吩咐底下人将姑娘要的东西包起来。 “还请姑娘稍候。” 开了单大生意,掌柜的眼睛笑得眯起。 容璇一点头,她选了一副赤金嵌玉的头面,几支纯金嵌宝的发钗,一对白玉玲珑佩,还有一副足金的荔枝手镯。这对手镯雕工细腻不凡,镶嵌的玉石颗颗质地上乘,单拿出来一块便要价不菲。 掌柜亲自盯着人包好手镯,这是才到的尖货,定价格外高昂,没成想这么快就遇见了主人。 他亲自带人捧着首饰,一路将贵客送到马车上,方才告辞。 进云珮阁前后不过两刻钟,随行的几人尚未回来,只留了两位小厮看顾马车。 容璇并不着急,坐回马车中,吩咐向萍先清点首饰。 她扶正发髻上一支步摇,那一对白玉玲珑佩,正好向萍与向菱一人一枚,算是全了一点情意。 容璇的衣食用度从宫中出,十几样首饰件件价格不俗,早有人付清了钱款。 偏生她自己见不到一分银钱,世家贵女,从来都无需亲自沾手银两。 容璇叹口气,将那对荔枝手镯套在自己腕上,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毕竟论银子,总得是拿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心。 赤金的一副头面,其中一只耳坠松脱了一枚金珠。 好在尚未走远,向萍道:“姑娘,我回阁中修补一二。” 容璇点头:“不必心急。” 向菱带了一人前去,容璇将金镯隐在杏黄色绣五瓣梅花的衣袖下,在街头小摊上把玩着一只泥塑的娃娃。 泥娃娃绘了彩衣,神情憨态可掬的,叫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已近日落时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容璇远远听见叫卖糖葫芦的声响,命身旁的小厮去买一支回来,务必要糖衣裹得厚厚的。 “是,姑娘。” 小厮向那糖葫芦的方向去,预备着快去快回。 人来人往,马车已被遮挡出了视线。 容璇放下泥娃娃,转身隐入人流中时,冷不防三步开外,撞入一双熟悉的淡漠眼眸。 她僵了僵,接着对白衣郎君勾出一抹笑。 …… “又在动什么心思?” 雅舍内,祁涵将一碟芙蓉糕推至人面前,声音慢条斯理。 在街上被抓了个现形,容璇面上无辜:“陛下说笑了,我哪儿敢。” 她瞧帝王今日依旧是象牙白的常服,听不出是何情绪。 秦让在外叩门,是容姑娘要的糖葫芦到了。 容璇眼中亮了亮,本也不是真的想吃,但糖葫芦拿在手上还是喜欢的。 “陛下可想尝尝?” 女郎笑眯眯将红艳的山楂果递到面前时,帝王承认自己有一瞬的晃神。 她就这般盈盈望他,离了君臣之礼的束缚,衣袂落下些,露出半截凝霜皓腕。 帝王眸中似有什么情绪一点点化开,片刻后,他还是摇头。 “孩童才喜欢的吃食。” 容璇也不失望,本就是同他客气一二。 “天色晚了,为何还不回容府?”他声音温和,瞧着专心吃糖葫芦的人。 容璇怔了怔,下意识想起自己被查封的容府。 她反应一会儿,才知道祁涵提及的是宁远伯府。 “今夜是月末,越河边百姓放灯祈福,我想去看看热闹。” 半真半假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便是十分的可信。 越河穿城而过,尤其是流经城南的那一段裕水,两旁集市林立,夜间灯火辉煌。 这样的繁华去处,容璇虽在京都为官三载,一直未有闲暇前去。 三月国丧期满,裕水岸边恢复了些往昔的热闹。 暮色渐浓,屋中点起几盏华灯。 二人对坐用膳,容璇想起离开宁远伯府时定了归期,大大方方让向萍遣人带话回去。 她看着眼前安静喝汤的人,烛光映照在郎君侧颜,晕出柔和的光影。他的骨相生得极好,眉眼间温润如玉。只是尊贵无匹的身份,平日里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叫人很少有机会这般靠近罢了。 一顿晚膳,容璇破天荒用得心不在焉。 等到饭后的茶点送上,她小心翼翼问出心中疑虑:“陛下是要,陪我一道去裕水放灯吗?” “嗯,怎么?” 帝王抬眸看她,恰好有些闲暇。 意外之感压过了心虚神色,容璇最后对他绽开一抹灿烂的笑。 她的笑从前曾对镜琢磨许久,向来都漂亮夺目。 天方黑尽,离放灯还有些时辰。 这间雅舍宽敞,似是打通了三四间屋子。 屋子一角备了铜镜,容璇摘下一支金累丝嵌明珠步摇,拆了自己繁琐华丽的发髻。 十几支卸下的珠钗摆在妆台上,件件价格不俗,若是在裕水旁丢了一支,她会心疼许久。 她褪下腕上两只金镯,在灯火照耀下,其上镶嵌的各色珠玉愈见流光溢彩,要是典当了不知能维持多久的日子。 祁涵静静看她收整,女郎今日着一袭杏黄色百褶如意月裙,唯有袖摆处绣了几丛梅花。 这般素净雅致的衣衫,太多金玉之物装点反倒累赘。 只是配上女郎绝艳的面庞,怎样都是极美的。 墨发垂于胸前身后,如上好的绸缎,有天然去雕饰的美。容璇以指梳理,反手为自己绾了简单的云髻。 青丝划过指尖,帝王望一会儿,忽而道:“你梳发的技艺倒是学得娴熟。” 只是他话音未落,女郎手中不慎一松,还未固定的乌发顿时如瀑般垂落。 容璇瞪向他,祁涵失笑,这是怪罪到他头上了。 帝王难得识趣地止了话。女郎翘起唇,重新挽作云髻:“陛下不能帮帮我?” 祁涵目光扫过案上的珠钗,挑出了一支累丝嵌明珠的长簪。 容璇眨了眨眼,他眼光倒好,一下子便选出这支最贵的。 初次替人簪发,郎君的动作略显生疏。 容璇用两枚珠钗簪起余发,弯了弯唇:“走吧?” …… 许是国丧期沉寂已久的缘故,裕宁街远比容璇想象的还要热闹。 年末的大日子,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阖家幸福之时,还有不少百姓为仁宗祈福。 马车停在街前,容璇遥遥望一眼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裕水,又去看身侧的白衣郎君。 大概除了江南城外的难民营,他这辈子再未主动踏足过如此喧闹之所。 “留神脚下。”祁涵交代着身侧人。 女郎眸色清亮,似倒映入天边一弯澄澈月光。 她主动伸手,却只轻轻巧巧抓住郎君一片云锦衣袂。 祁涵低眸,青葱玉指搭在云纹间,似信任,似依赖,毫不掩饰的亲近。 女郎笑得眉眼弯弯:“知道了。” 13、规矩 在裕水岸旁捧着一盏莲花灯时,容璇忽而就不敢轻易许愿了。 她望了望依旧立于身侧的白衣郎君,一如那日在天齐庙中。 手中的莲花灯做得不算精致,容璇默默闭上眼,几息后复又睁开。 她蹲下身,精致的袖摆拂过,将那盏花灯轻轻送入水中。望它顺水飘远,与河上花灯渐渐合于一处,汇成一道光海。 容璇垂眸,此处僻静些,像偶然觅得的桃源,又像是卷入风波前最后的宁静。 她无声叹息,既然脱身不得,看来宫廷泼天的富贵,老天爷是执意让她享一享了。 再抬眸时,女郎已收整好所有情绪。 莲花灯在夜幕中散着微光,寄托着一道道美好愿景。 祁涵为她扶正鬓边一支珠钗,她似乎总有些未尽的心愿,想要求向神佛。 “还有什么想要的?” 容璇由他动作,帝王的话语落至耳畔,她只道:“没有了。” “上次在天齐庙中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自嘲地笑笑。 莲花灯随水波荡漾,容璇望了一会儿,安静道:“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清冷的月光下,两道身影并肩偕行。 容璇有些倦,失了说话的兴致。 马车穿街过巷,宁远伯府为三小姐留了一扇角门。 踏着月色,那抹窈窕身影渐消失在视野中。 马车内似乎还留着茉莉的香气,祁涵凝神许久,唇畔浮起清浅一抹笑意。 那时在天齐庙中,她求官运亨通,姻缘顺遂。 今日,她道愿望已然实现。 …… 爆竹声不显,又是一年年节,辞旧迎新。 容璇坐在明窗下,看瑶华院中小厮忙碌,新贴上一对福字。 今岁在宁远伯府,对着一群陌生的亲人。细究下来,竟还能算她过的一个不错的年节。 仁宗丧期已过百日,虽说新年还是冷清,但各府间已能设宴,如常往来走动。 一应宴席容璇概不参加,原因无他,容璇唯恐遇见昔日同僚,叫人怀疑了身份。 宁远伯府对外只推说三姑娘身子不好,在家中静心修养。 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三姑娘一直养在别院,怕是礼仪规矩一概不通,暂登不得大雅之堂。 外头的风言风语,秦氏偶尔也听侍女禀过。但只要未直接传到自己耳中,她便只当作不知。 连日的晴天,正月初九,宁远伯府摆宴。 府上为此早早预备,仆从往来忙碌,一切都井然有序。 容璇对镜仔细描眉,分明是同样的容颜,修了眉形,上了淡妆,却给人截然不同之感。 巳时光景,宁远伯府外宾客陆续登门。 仆从导引,女客们多聚在花苑中,烹茶赏梅,别有一番雅趣。 宁远伯府这一处园子,自开府以来前后改建过数次,几步一景,在京都世家中是出了名的精巧雅致。 秦氏作为当家主母在花苑待客,世家夫人们彼此都相熟,带着各自的小辈,总有叙不完的话。 梅香氤氲,闲谈之间,话题的中心总是不动声色地捧着秦氏身旁的贵妇人。 才打趣完容家大姑娘定下的一桩好亲事,容姝坐在母亲身后,脸颊飞起红云。 夫人们纷纷笑语,毕竟等到开春,各府婚嫁事宜都可以安排起来。 今日在伯府的筵席,多少存了让小辈相看的意思。 “最近倒是少见谢世子?” 若说年轻一辈的婚事,最引人关注的莫过于宣国公世子谢明霁。 秦氏望向自己身畔的堂姐,她们同出一族,在家中时便亲近。 宣国公夫人笑着道:“他啊,公事繁忙得很,年节都在外头奔波。”她佯作叹气,“前日才到京,又跑了一趟刑部。” 众夫人听着,谁人不夸一句世子勤勉,才能卓绝,得陛下器重。 尤其宣国公府尚未给世子定下婚约,多得是世家想与国公府结这桩顶好的姻缘。 容姗目光落在自己簇新的水红色衣裙,母亲早与她交代过,谢表哥今日也会到家中席上。 国公府的门第是京中一等一的,表哥更是人中龙凤,俊朗不凡,在朝中前途不可限量。 再加上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是自己的姨母,容姗的心怦怦乱跳,这几乎是她能够到的最好的一桩婚事。 莫说容姗,向来安静少言的二姑娘容娴抿了抿唇,若说未动什么心思,只怕无人相信。 除了宁远伯府有意之外,其他几家的姑娘也都是精心打扮而来,安分陪坐在席上。毕竟能与宣国公夫人相交,自家门第必定不俗。 谢夫人捧了盏清茶,笑而不语。 她膝下唯有景和一个孩子,不能不多为他打算。 国公夫人有这份自信,但凡儿子中意的世家女郎,没有哪家府邸会拒绝与宣国公府的联姻。 临出门前她再三对儿子耳提面命,果不其然两盏茶的功夫后,侍从低声来禀,世子已经到了宁远伯府前厅。 谢夫人矜持一笑:“让世子来花苑一趟。” “是,夫人。” 谢明霁认了命,甫一出现在花苑内,便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各路目光。 他向母亲与几位夫人请安,彼此寒暄过,夫人们心照不宣,由着小辈自行赏花。 姻缘大事,还得孩子们自己中意才是。 谢明霁对此兴趣缺缺,不过是因母亲数次叮嘱,才不得不来这一趟罢了。 秦氏手中折了枝梅花,原本暗暗留心着姗儿的机会,侍女来禀道:“夫人,三姑娘到了。” 她心中微有不悦,但既是自家府上的席宴,三姑娘一面未露也不合待客之道。 秦氏勉强撑起一张笑脸,颔首示意丫鬟请人过来,又对几位夫人道:“我家的三姑娘,今日正好也见见。” 在座的夫人们多少听闻过容府接回了一位三小姐,一时不免好奇。 谢明霁无可无不可,他闲来无事,偶然向那梅花树下款步而来的女郎投去一眼时,几乎是立时怔在了原处。 女郎一袭粉霞色撒花珠缎锦裙,如云的墨发挽作飞仙髻,缀上几支暖玉发钗。晶莹剔透的玉质,衬出一张倾城容颜。 宣国公夫人心中暗暗点头,当真是个极标志的美人。单论容貌,放眼京中出挑的女孩儿,无一人能与之相较。 待得她近前,盈盈对几位长辈一礼,礼数分毫不差。 宣国公夫人转头,难得地见自家儿子这般怔愣神色。 她有意牵线:“这便是璇儿吧?” 秦氏笑道:“正是。” 容璇福了福:“姨母万安。” 她落落大方,含了两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谢夫人笑着对儿子道:“你三表妹近日才归家,还不来认一认?” 容璇顺着对谢明霁一礼,依言唤道:“表兄。” 一声“清悦”的表兄,堪堪叫谢世子回神。 他望去时,精准无误地在容璇眸中看到了一抹戏谑。 谢明霁:“……” 他很快笑了笑,回道:“表妹安好。” …… 花苑一角,清静些的竹凝亭外,向萍与国公府的侍从遥遥守着。 “能认出我么?” 风吹落几瓣梅花,女郎芙蓉似的面庞清灵绝俗。 好半晌,谢世子的心才落回实处。 他摇头:“若非曾朝夕相处过,很难。” 容璇安了心:“那便好。” 她亦不想身份受人纠缠,平添麻烦。 “外头现在什么消息?” 容璇开口,宁远伯府久不参与朝事,她又身处后宅,半点有用的消息都听不着。 谢明霁道:“首辅久病,陛下特命太医入陈府看诊。” 仁宗如何厚待陈家,满朝文武心中皆有数。如今先帝崩逝尚未期年,陛下全盘清算陈府,外人观之总有不妥。 “不过首辅大人年前已上书辞官,欲回乡安养天年,陛下未曾批复。” “至于你,”谢明霁语调凉飕飕的,“还羁押在刑部,已画押认罪。年后就该流放黔州了。” 他便说么,前日至天牢,为何刑部忽然不允探视。 “那我的宅邸?” “自然是一并查封。陛下恩宽,未牵连其他人。” 答了一连串,总归轮到谢明霁插空问上一句:“你到宁远伯府多久了?” “十几二十日吧,”容璇随口答,“一直在学规矩。” 从那日宁远伯入宫后,宫中派了四位嬷嬷专门跟着她,还有六尚女官轮番登门教导。 容璇学东西素来快,宫规礼仪也不在话下。 如若不然,方才在各位世家夫人面前,礼数不会这般行云流水。 “你有现银吗?”容璇解下腰间一枚白玉佩,“换换?” 谢明霁随身二百余两银,连银票到银锭,叫容璇搜了个干净。 “你要现银做什么?” 容璇心满意足地将谢明霁簇新的钱袋挂回腰间:“你又不亏。” “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容璇挑眉,刻意放缓语调,行万福礼时如霞的裙摆层层盛放:“多谢表兄。” 谢明霁倒吸一口凉气,容璇十足十占了上风,扬起一抹畅意的笑。 她没有去席上赴宴的打算,说完最后几句话便要回瑶华院中。 “你觉得,”容璇顿了顿,看向似乎仍有些震惊的谢明霁,“陛下是何时识破我的身份的?” 在朝为官三年,她自信从未露出过破绽。连执掌武德司的谢明霁都未察觉分毫。 可……那日在天牢中,帝王没有半分讶异神色。 14、入宫 容璇如此问,谢明霁也不由凝眉沉思,显然从未察觉过其中关窍。 一时半会儿寻不出答案,容璇将钱袋收入袖中,暂且先回瑶华院。 谢明霁亦寻好了托词,吩咐侍从道:“去告诉母亲,便说武德司临时有公案,我已经赶去处置。” 二人不约而同逃席,私下见的这一面,前后至多一盏茶的功夫,不会引人注目。 容璇既带着向萍,便没有隐瞒帝王的意思。只是离得远,向萍背过身听不清二人交谈的内容。 谢明霁目送她离去,能从刑部天牢带出人犯,又改换身份安置在伯爵府中,除了陛下的手笔,不作他想。 从前种种不经意间串联成一部分,在寒风中愈发清晰。 容璇在自己的院内用过午膳,等到未时光景,嬷嬷会再来教导入宫的礼仪。 她应一句好,只道自己要午憩,屏退了屋中侍女。她将多余的银钱放入榻边暗格,没有自己的吩咐,此处不会有人擅动。 一一摘下玉簪,透过铜镜,容璇望见屋中案上摆着的两册宫规。 粉玉的一副璎珞推入妆匣中,容璇神情平静无波。 他大约也还是从心底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吧。 …… 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宁远伯照例来松雅院用晚膳。 家中几个姑娘皆在,容璇到得最晚。因是家常席宴,都是各人点了自己喜欢的菜式。 用膳时分,说起姑娘们的亲事,与宣国公府的姻缘似乎已不在秦氏考虑之中。 宁远伯府的门第本就比国公府差上一截,若非秦氏与谢夫人交好,两府年节也不会频繁走动。 这桩婚事要是谢世子有意,倒是可以顺水推舟发展。如若不然,还是彼此体面些为好。 容府的姑娘也不是非要赶着上嫁,白白跌了身份。 秦氏再清楚自己的小女儿不过,知晓怎样的姻缘对她最相宜。 容璇在旁安静听着,秦氏又叮嘱几个女儿,家中的课业明日起要抓紧。 她似是想起一事:“璇儿既回来了,可要同姊妹们一道在家中听学?” 她有心在丈夫面前摆出公正不倚的样子,宁远伯则看向容璇,笑着道:“不知璇儿意下如何?” 容璇垂眸,安静答:“母亲做主就好。” 宁远伯府的姑娘少时皆在明安堂进学,都是识文断字的。 等到笄礼过后,家中会再专门教些执掌内宅、打理庶务的本事,以便到了夫家不至于手忙脚乱。 容璇搅了搅碗中汤羹,初次明白何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出身在宁远伯府的女孩儿,与同辈相比何其幸运。 因大姑娘容姝出阁在即,秦氏特意从名下商铺中拨了一位张管事,与掌管内宅账目的王嬷嬷一道为姑娘们授业。 年节停了十余日,如今松雅院的厢房重新布置起来,又加了容璇的位置。 “不知三姑娘……?” 王嬷嬷意有所指,其余几位姑娘都已学过好些底子,珠算盘是已经教懂了的。如今贸然添入一位姑娘,着实有些不大好安排。 容璇笑笑:“按原先的课业就好,不必顾念我。” 她识得分寸,知道王嬷嬷本也没有照顾她的意思。 三姑娘如此说,王嬷嬷当然顺驴下坡。 今日教的是读写账本,演算账目。 姑娘们来日都是要做当家主母,掌一府中馈的。虽说有底下人可以代为分忧,但自己不能对账目一窍不通,白白给了外人欺上瞒下的机会。 秦氏捧了手炉,偶尔到厢房中看上一眼。 容家的姑娘们学得认真,时时记录,只是理账难免枯燥无味。 四姑娘容姗逐渐听得昏昏欲睡,账房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她一个激灵醒神,茫然无措地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容璇。 容璇随手一指,示意先生讲到此处。 容姗将信将疑,听了一会儿果不其然。 她不禁纳闷,也没见这个姐姐有多么全神贯注,怎么回回都能跟上夫子。 冗长的一段课业授完,王嬷嬷取来几册账目。 容府今岁年节的支出明细,账房已经誊抄了几份,交由姑娘们点算总额。 珠算盘清脆的声音很快在厢房内响起,容姗捧着账本对得认真。 容璇信手翻了几页账目,并未碰手边的算盘,只偶尔写下一笔。 王嬷嬷在上头看得蹙眉,有意道:“三姑娘可是算好了?” 她笃定对方不会使珠算盘,账房先生正欲指教时,熟料听得容璇道:“正月初一至初十,府上共支现银六百三十七两五钱。” 容璇顿了顿:“大小席宴三百二十两三钱,后宅赏银二百一十两,其余杂项共计一百零七两二钱。” 珠算盘的声音霎时静了下去,容姗盯着自己算了十之一二的账本,抬首时在二姐的眼中同样看到了不可思议。 账房先生赶忙去翻册页,容璇搁了笔,这其中还不算容府年前的大肆采买,不算各府人情往来,收礼入账,简单得很。 秦氏上前,账房先生赶忙将总账奉上。 王嬷嬷取了三姑娘记账的白纸,一应数额清晰明了,核对无误。 账房先生擦了擦额间冷汗,几乎已无言以对。 容璇得了清闲,翻开其他账册,一目十行扫下去。宁远伯府不愧是百年大族,数代的积累,想必田庄、商铺数不胜数,光拿来给姑娘们练手的就有三五家的账本。 虽说如今朝中无人,但也是几辈子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 容璇轻拨珠算盘,顺手算出了这几月在册几家商铺的盈余,还有年节前后容府的总帐,随意记在纸上。 手法之轻灵娴熟,直叫王嬷嬷瞪圆了眼。 “夫人,这……” 容璇这厢驾轻就熟,一旁的容姗却遇见不小的麻烦,有一笔账目怎么也对不上。 “三、三姐。” 她歇了气,老老实实求教,态度尚可。 容璇扫一眼她杂乱无章的算纸,圈出两处错漏。 四姑娘的珠算盘重新拨响,从午后到黄昏,等到天黑尽,才堪堪算出一笔总账。 身侧的位置早已空下,三姐一早就回了自己院中休息。 也没有人敢拦她。 容姗悄悄瞥一眼,自己算出的总额与三姐纸上的其中一列数额对上。 她长长舒一口气,今日若再让她算出剩下的,只怕连觉都不用睡了。 她看着那张条理分明的账纸,心中只余一个念头:“好生厉害。” …… 用罢晚膳,内室屏风后,丫鬟服侍夫人更衣。 屋内并无外人,王嬷嬷收整过账目,忍不住道:“夫人,您说这三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爷力排众议将三姑娘接回,又捏造出这一段身世,执意将她记在夫人名下时,她们不是没有怀疑过。 秦氏闭目养神,几月来自己旁敲侧击问过数次,但他就是闭口不言,只每每叮嘱她务必善待三姑娘。 便是对自己嫡出的儿女,也没见他如此上心过。 秦氏起先还以为又是一桩宁远伯的风流债,他对三姑娘生母有愧,才格外厚待于她。 直到瑶华院中越过她这个主母,住进几位面生的嬷嬷,她才看出些端倪。 嬷嬷们的礼仪规矩,吃穿用度,依稀是宫中养出来的人。 “且看罢。”秦氏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暂按下不提。 十五那日元宵宫宴,府上的几位姑娘有机会向太后请安,这才是眼下头等的要事。 “姑娘们入宫的衣饰,必定要仔细检查。” “夫人放心,老奴省得。” …… 元宵佳节,拂晓时分,容府上下即为入宫事宜忙碌起来。 依照府中安排,大姑娘容姝安心在府内备嫁,并不参与今夜的宫宴。 辰时光景,秦氏带着装扮停当的二姑娘与四姑娘先行登上了入宫的车驾。 年节过后,太后娘娘即迁往颐安行宫修养。今日入宫若能蒙太后娘娘另行召见,也是家中女孩儿们的幸事。 秦氏再三与两个女儿叮嘱,至于三姑娘容璇则单乘一辆马车,稍后随宁远伯入宫。 天家威仪,宫苑深深,秦氏照看两个女儿已是尽心,无暇再顾及容璇,由得宁远伯安排。 “姑娘喜欢哪支步摇?” “嬷嬷做主便可。” 瑶华院内,宫廷的姚嬷嬷仔细为容璇梳妆毕,又取了套备用的衣裙,方才在巳时末陪伴三姑娘出了伯府。 马车并不急于入宫,而是停在天和茶楼外。 “三姑娘。” 秦让守于廊中,为容璇打开了雅舍房门。 碧玉垂珠的流苏随女郎的脚步轻晃,容璇一礼:“陛下万福。” 还未到午膳时分,天和茶楼的膳房已经预备好了菜式,随时等候烹饪。 祁涵此番来接容璇一道入宫,时间尚有些闲暇。 新到的江南贡茶,帝王亲自点茶。他今日换了苍青色锦袍,袖口处滚了一圈金边。 几日未见,二人闲闲叙话。祁涵将一盏清茶放至容璇手边,道:“近日在忙些什么?” 容璇简单答:“随嬷嬷们学礼仪规矩。” 厚厚几册宫规,嬷嬷们皆道她掌握得甚好。 说起府中其他杂事,容璇自己都觉得有趣:“还跟着容府的账房,学了些管家理账的本事。” 帝王失笑,眸色愈加温柔:“怎么不拒了?” 容璇,容长瑾,昔日户部最年轻的五品郎中,江南贪墨案错综复杂的账本都能查得风生水起,还需在容府学内账。 容璇眸中蕴一点别样的神采,语气自信,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恃才傲物:“是啊,我也没想到,还有人试图教我算账。” 15、气息 车驾过东华门时,容璇略略掀起了马车侧帘。 文武百官俱在此下马落轿,尤其今夜宫廷设宴,侍卫盘查愈加严苛。 女眷多从西华门过,二品以上诰命夫人可在此改乘一顶小轿,视作殊荣。 容璇很快收回目光,帝王御驾自奉天门入宫城,一路畅行无阻。 车内小案上备了三五盏糕点,容璇取了一块芙蓉糕,盘算着晚间开宴的时辰。 “陛下。” 宫中的姚尚仪奉旨候在廊下,引容三姑娘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帝王笑容温和,将备好的手炉递与容璇。 此处离寿安宫不远,容璇到时,只比秦氏一行晚了半刻钟。 “母亲,二姐。” 秦氏点一点头,让三姑娘站到自己身后。寿安宫的规矩不比外间,秦氏来时也是再三叮嘱两个女儿。 宁远伯府在京都算是排得上号的勋贵门第,因而能请得宫人通禀,与新平伯府的女眷一同入内拜见太后。 先帝纯孝,在位时曾重修过寿安宫。容璇偶然在户部翻阅卷宗,依稀还记得其中记录的几宗花费。 现下身处寿安宫中,满室清贵,可见银两多半用到了实处。 正殿内,新平伯府的太夫人在前,携两府晚辈们行礼如仪。 “臣妇拜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太后娘娘金安。” 紫檀木雕花的凤座上,言太后着一件石青色缕金祥云纹凤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高髻上,一支碧玉瓒凤钗尽显高华。 “都起来吧。”太后娘娘今日兴致不错,“赐座。” 侍女们依次奉上清茶,殿内半句杂音也无。 言太后自上首闲闲打量过去,伯爵府年轻一辈的姑娘们花朵一般娇艳。 她的目光在一位着天青色如意月裙的女郎身上稍一停留,凤座旁的嬷嬷见状,上前低声耳语几句。 太后心中便有了数,宁远伯府的三姑娘,近日才接回京中。 容璇猜想这位便是女官们提起过的福宁姑姑。她是太后自言府的陪嫁,陪伴太后几十年,深得娘娘信任。 太后吩咐一句,福宁招手,示意容家三姑娘上前。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容璇再度屈膝行礼,落落大方。 瞧着礼数进退合宜,叫人赏心悦目,挑不出半分错处。 言太后细细打量,天青色撒花的锦裙衬出姑娘姣美容颜,是个顶尖的美人坯子。 她饶有兴致地问了几句话,容璇一一应答得宜。 言太后身旁的福宁暗暗点头,宁远伯府教女有方。她熟知太后心意,以眼神示意侍女去取些物件来。 初次入见,容三姑娘得了太后眼缘。言太后赐下嵌宝石凤蝶玉簪一对,双蝶明珠耳坠一对,白玉镯一对,赤金镂空手镯一对。 “谢太后娘娘。” 秦氏起身一道谢恩,遑论在家中如何,在外容三姑娘代表的是宁远伯府的脸面。她能得太后青眼,伯府自然有荣与焉。 向菱与向萍代三姑娘收了礼,容璇正欲退下,太后笑吟吟道:“你这孩子,今日用的是什么香料?哀家闻着格外舒心。” 容璇欲答时,忽而意识到什么,立刻斟酌着改换了答案。 同为沉香,太后也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未曾深思。 从寿安宫中出来,有宫廷女官导引,夫人贵女们可自行去御苑赏花游玩。 虽是寒冬,花苑中亦有繁花盛放。山茶朵朵缀满丛中,层层叠叠的花瓣捧出当中金色花蕊。梅花傲立枝头,玉堂春雪,素心腊梅,洒金梅,种种名贵花枝各具姿态。 眼下初过午时,晚间尚有席宴。女眷们大多不出宫,内廷亦安排了休憩之所,供宾客落脚。 “容夫人安好。” 秦氏方带着家中姑娘们赏一株稀罕的照水梅,见有位五品服制的女官寻来,客气地颔首还礼。 姚尚仪道:“奉上头的旨意,请三姑娘去佛堂抄一卷经书。” 秦氏不疑有他,只当是容璇格外得太后青睐。 她悉心交代女儿两句,姚尚仪笑着等候:“三姑娘请。” …… 容璇手中的小暖炉换过一次炭火,仍旧是热的。 姚尚仪在前带路,不过去的并非佛堂,而是紫宸宫的一处暖阁。 离晚间开宴还有好些时辰,容璇与京都贵女皆不相熟,在此躲躲清静正好。 横竖是在宫中,万事有帝王打点,无需她操心。 “陛下万福。” 侍女上前为容三姑娘解了披风,尔后安静退下。 容璇观殿中布置,雅致之余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清贵。白玉长方熏炉中点着沉瑞香,千金难求。东侧一角安置了一张古琴,容璇不大识货,单粗粗一瞥,也知道这应当是件不世出的宝贝。 琴身上还刻了字,见人好奇,祁涵笑着道:“是九霄环佩。” 这把古琴出自前代,琴声温润松透,为大师名作。祁涵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名琴,置于东宫。 殿中颇为安静,虽是二人独处,倒也不如何拘束。 “来。” 容璇在帝王对侧坐下,他手旁是一卷读了半数的《贞元政要》。 多宝架上显眼处放了一副棋盘,似乎是帝王常常用的。 秦让本领着侍女奉上茶点,见状又按帝王吩咐摆了棋盘。 容璇接了黑棋,这才发觉棋子是以黑白二色暖玉制成,触手生温。 祁涵由她先手,黑玉棋落子清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一来一往间,容璇手中握了两三枚黑子,已经许久未同人对弈。 她从前学过下棋之道,甚至很有几分喜欢。 黑白二子在小小一方棋盘上交锋,变幻无穷,自有一番天地。 那时姑姑还点她:“你呀,你当真以为是让你去棋盘上大杀四方的?” 姑姑恨铁不成钢:“柔一些,婉转一些。这样好的容貌,你总得给自己博一个好前程才是。难不成,你要留在这里一辈子?” 渐渐地容璇便不爱下棋了,至多算作陶冶情趣。 姑姑总是苦口婆心,把自己认为最有用的教给她。 她再也没有遇见过这般好的长辈了。 黑子被围,女郎神情有些苦恼。 祁涵落子放缓,有意一步步指点。 “这一处。” 容璇顺着他的目光听得认真,眸中亮晶晶的,似清泉般澄澈灵动。 她从帝王掌心取过一枚白子,指尖划过的一刹,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鬓边的簇簇流苏随女郎的动作微微闪耀,帝王想,他们天长日久,有许多时间慢慢指教。 …… 午后的时光翩然而过,黄昏的余晖落下,转眼便到宫宴预备开始的时辰。 容璇需提前至席上等候,命侍女取了自己的披风,秦让好生送了容三姑娘出去。 他回来时,见帝王摩挲着掌中一枚玉棋,吩咐两刻钟后摆驾。 “是,陛下。” 宴饮的昭华殿中一应已布置妥当,宁远伯府的席位在中段靠上。 容璇寻了自己的位置,安静摆弄着自己的手炉。 秦氏在与旁席两位夫人谈天,说起太后今日召了不少贵女,显而易见是在准备给陛下纳妃。 除了宁远伯府外,其他府上亦有得了太后赏赐的出挑姑娘。 陛下继位至今,后宫仍空悬。各家府邸明面上不提,私下里心照不宣各有盘算。 容璇听得走神,目光不知不觉飘远,落到殿门处的那几张席位。 宫廷盛宴,向来五品以上的官员方有资格参加。 她笑了笑,好不容易才升了官的。 还以为今年能混个末席坐坐。 16、封妃 灯火辉煌,似与天边皓月争辉。 满殿觥筹交错中,能与容璇说上一句话的旧友,也唯有谢明霁一人而已。 她斟满了杯中酒,于席上遥遥对谢明霁举杯。 殿顶一盏宝盖琉璃灯投下璀璨华光,着天青色锦裙的女郎安静坐于一室喧嚣中,容颜盛极,若明珠生辉。 女郎的情绪尽数掩于长睫下,转瞬即逝。 再欲探寻时已让人捉摸不透,唯余一盏空酒樽。 谢明霁沉默须臾,仿佛方才那一刹只是他的错觉。 浮云散去,明华殿中宴饮仍在继续。 清冷的月光撒落亭间,映照出亭中两道颀长身影。 “狱中的二人招了,又吐出些消息。”谢明霁神色舒展些,年节总归能有一桩顺心事。 “待正月十六复朝,臣想请旨往金平府一趟。” 科举舞弊一案牵连甚广,索证隐秘且艰难。 落网的二人一直往来为考生与枪替者牵线,挣够了银钱常年逃匿在外。也是因新年阖家团圆,方才在家门外捕获他们的踪迹。 武德司一支暗卫已全权交由谢明霁辖制,祁涵道:“一切小心。” 未掌握确凿实证前,尚不宜打草惊蛇。 “朕会以巡查赋税之名,调你出京。” “顾此失彼,他们总会露出破绽。”谢明霁会心一笑,“就是不知,首辅在其中参与多少。” 那可是只隐蔽的老狐狸,执掌内阁数十年,不知留了多少后手。 “且容他养病。” 君臣二人相视,一切无需多言。 新朝初定,气象一新。 谢明霁踟蹰再三,知晓朝中已有奏请陛下纳妃的声音。 他费心遣词,有一事终归要问一问。 “容……她与陛下……” “朕给过她选择。”风吹动一角玉白锦袍,帝王目光望向天边皓月,声音散于风中,“她有自己的决断。” 今时今日,首辅一党式微,朝廷新旧更替势在必行。 “她失了靠山,又无济世安民之心,更无需再留于朝堂。” 仅此而已。 …… 年后复朝,万物自有其归序。 向菱为姑娘收拾着桌上书册,将新近阅完的三本放回架上。 “姑娘,歇歇眼睛吧。” 向萍端来一盏酥酪,除了容璇素日爱吃的几样点心,又多了一碟膳房新做的奶霜卷。每个拇指般大小,洒满糖霜,很合容璇心意。 本以为又是无所事事的一日,未曾想用过点心,外头小丫鬟来禀道:“姑娘,四姑娘到了。” 容璇翻过一页书,神色平静:“请她进来吧。” “是,姑娘。” 向菱去院门迎客,留向萍在屋中侍奉。 “三姐姐。” 容姗中规中矩一礼,难得的有些热络。 “坐吧。” 余光瞥见书架上整齐的书册,容姗心里稍稍有了些底。 她还是晨起听王嬷嬷抱怨,父亲偏宠新回来的三姑娘,连古籍孤本都搜罗进了瑶华院。 容姗笑道:“三姐姐这儿布置的,倒、倒有书香气。” “有话直说便是。”容璇轻拨茶盏,淡淡开口。 容姗甚少有这般没话找话的时候,如今被戳破,略显窘迫。 她望入一双沉静的眼眸,几乎是下意识就发觉,三姐并非不给她留情面,而只是想尽快解决正题,就这么简单。 容姗态度稍稍自然些:“年前夫子留了道课业,要撰一篇文章……”她环顾屋中,容璇道:“都下去吧。” “是,姑娘。” 房门合上,容璇言简意赅:“论题。”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 容姗绞了绞帕子,整个年节她都为这篇文章辗转反侧,落笔实在艰难。 眼看着到了夫子给定的期限,还是撰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样的事,母亲身边根本无人能帮她。家中两位姐姐原先在明安堂时,也没遇上过这般课业。 容姗也是忽然想起容璇先前所言,读过书,就差去考科举,才死马当作活马医。 毕竟先问这位三姐,比去外头找人容易些。 “文章品第,你要几等?” 容璇问得太过理所当然,以致于容姗的语气都有些小心翼翼:“三姐姐,是能够帮我作文章吗?” “可以,”容璇开门见山,“不过你也得助我一事。” 三姐姐提出的条件极为简单,容姗一口应承,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 容璇便去往书案后,铺开一张宣纸。 “要几等?” 女学文章同样分一至七等,容璇在翰林院兼任过一年,也随同僚批阅过女学文题,熟知其体系。 “六、六等就好。”容姗声音弱下去,“五等也行。” 事情办得远比想象中顺利,容姗神清气爽的当口,又问了一句:“三姐姐,我何时来拿文章?” 容璇摆好镇纸:“磨墨吧。” “哎。”容姗答应得心甘情愿。 午后的阳光落于书案,茶水凉时,容璇搁了手中笔。 容姗吹干其上墨痕,捧起慢慢阅读时,眸中由惊异转为赞叹,丝毫不掩饰:“妙,当真妙。” “你能读懂,便不算如何。”容璇诚恳道。 容姗:“……” “答允我的事,莫忘了?” “三姐姐安心。”容姗笑着答。 走出瑶华院时,容姗都有些飘飘然。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困扰自己月余的困境就这么迎刃而解。 她无比宝贝地抱着文章,还等着回去誊写。 原来三姐姐说的能去科考,真的不是浪得虚名。 …… 每逢旬日,明安堂的夫子会在杏树下设讲坛。这是自仁宗在时定下的规矩,平民女子皆可听学,无需束脩之礼。 在杏坛下寻到熟悉的身影时,容璇眸中蕴了一点真心的笑意:“还好你记得我的话。” 她们寻了临近的一处僻静厢房叙话,怀月仍旧难掩激动神色:“郎君!” 自从谢世子遣人转告她,郎君已出了天牢,要她宽心,她便日日等着郎君的消息。 郎君曾告诉她,无论前路再难,日子总要过下去,读到的书总归不会骗自己。 容璇今日是随容姗的车驾出府,借口想看一看明安堂。向萍被她临时支去买了糕点,留给她和怀月的时间不多。 她飞快解释了眼下自己的处境,怀月望她一身藕荷色的撒花锦裙,墨发盘作云髻,震惊之余只能无意识点头。 容璇褪下腕上一对赤金手镯:“月娘,这个你先收好。” 街巷上已能见到向萍身影,容璇叮嘱她:“五日后,你带上我先前交予你的物件,还在此处等我,明白吗?” 怀月脑中乱糟糟的,对容璇的话却从来记得清楚:“郎君安心。” 难得相见,她却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临出屋子前,她又恋恋不舍望了屋中人一眼。 “郎君保重。” 容璇对她宽慰一笑,全然信赖。 …… 夕阳西斜,宫廷殿宇沐浴在一片金辉中。 寿安宫内,福宁姑姑亲自在小厨房监看着,安排陛下今日来用的晚膳。 方处置完毕一日的政事,祁涵踏入寿安宫正殿时,天已擦黑。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 “快起来。” 帝王纯孝,言太后心中最是宽慰。 母子二人叙了些闲话,福宁入殿道:“回太后娘娘,晚膳已预备妥当。” 言太后点一点头:“那便传膳罢。” 十八道精致菜肴,从晨起即开始准备。 依言太后的吩咐,布菜的侍女先盛起一碗茯苓鸡汤。 “你连日来政事辛劳,这是母后特意让人给你熬的。” 鸡汤炖了一日,依照太医开的食补方子,蕴着些许药香。 祁涵无甚胃口,只是淡然接过。 瞧着帝王喝了几勺汤,言太后示意侍女继续布菜。 碗中膳食动了几筷,言太后笑吟吟道:“将要开春,宫中插瓶却还是多用梅花。” “后宫也冷冷清清的,关于纳妃一事,皇儿可有定夺?” 言太后不能不操心此事,此番再度提起时,竟意外得了个想要的答案。 “儿臣已有人选。” “是哪家的女郎?”言太后声音中有些惊喜。 不枉她元宵佳节召了各府女郎入宫,费心安排,数度提起,皇帝总归听进去了她的话。 容府的三姑娘,印象中是个知礼识进退的。家世也好,伯爵府的嫡女,可堪为妃。 言太后心中满意,又道:“只她一位?” “是。儿臣已交由礼部备办。” “也好。”言太后点头,皇帝愿意纳妃便好。 她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自小到大,她和言氏一族从来都是将最好的东西双手捧与他。 如今帝王已然长成,许多事情她不能再替他做主。涵儿能遵从她的心意先行纳妃,虽说只有一位,对她而言已是足够。 …… “太后娘娘尽可宽心了。” 夜阑人静,福宁侍奉太后更衣。 去往颐安行宫的行囊已经收整妥当,择日便可启程。 言太后由侍女为她卸下凤钗,只是纳一位后妃罢了,无需她在宫中。 等到皇帝大婚,她再亲自操持不迟。 “婉儿可回来了?” 福宁道:“回太后娘娘,老夫人递来信,小姐已经动身回京都了。” “那便好。” 言太后丝毫不奇怪儿子择了容家三姑娘。他对京中贵女皆是淡淡,随意选出个样貌最出挑的,家世也合适。 “你去库房选些物件,待得新人入宫,便赐下去吧。” “奴婢省得。” …… 紫宸宫内,帝王方听完暗卫回禀,凝神练字。 她今日去了明安堂,大抵是生了好奇之心。 明安堂所授课业平平,于她而言太过浅显。 帝王落下一笔,难得地去想,倘若她生于宁远伯府,入明安堂读书,会是何等模样。 大抵是顺遂无忧的吧,不必卷入朝堂波诡中,随波逐流。 17、册封 月琴声声,引人沉醉。 雅间内,几曲终了,容璇单单留下怀月一人。 她信手拨过琴弦,怀月道:“郎君从前吩咐寻的人,因府上变故,不得已又断了消息。” “好。”容璇眸中看不清是何情绪,“月娘,这件事以后你不必再操心了。” “郎君的意思是——” “月娘,接下来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务必好生记着。” 怀月正了神色,将自己的疑惑暂搁置一旁。 “月娘,我要入宫了。”容璇的目光望向紧闭的轩窗,“册封的旨意应该就在这几日。” “铮”的一声,怀月手中月琴不稳,险些磕于地。 “我交由你的东西,可带来了?” “在这里。” 完好的一只梨花木锦盒,纵然铜锁的钥匙就在怀月手中,但没有容璇的吩咐,她从未打开过。 钥匙插于孔中,容璇落了铜锁。 一件竹青缂丝团云披风整齐置于其中,虽尘封多时,仍可见其华贵,质素莹洁,绣样无一处不精美。 如此珍贵的衣裳,亦是男子服制,怀月从未见郎君穿过。 容璇的手轻抚过其上刺绣,早知有今日,她当初便该典当了这件衣裳,何必固执地留作念想。 白日里容璇特意购置的几身衣裙放在屋内小案上,怀月明白郎君的意思,解了包裹,小心翼翼帮着她将这件披风藏于新衣裙间,不会引任何人怀疑。 衣裳的来历郎君没有提,她便不问。 容璇接着取下腰间荷包,她在容府新积攒下的余钱,统共二百余两,装入那空置的梨花木锦盒中。 “你拿着这些钱,加上从前的积蓄,买房置地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怀月已对姻缘无望,她孤身在外,总得多留些银钱傍身。 “照顾好自己,无需为我担忧。” 容璇一句一句交代分明,眉眼间皆是平静。 没有多余的时间容她们叙旧交涉,怀月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只余一句话:“那郎君您呢,您怎么办?” 郎君为她留足了后路,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容璇未答:“月娘,你信命吗?” 怀月一愣,慢慢点了点头。 她生于困顿,为了给家中兄弟换得彩礼,父母狠心将她卖入风月之地。 这二十余载岁月,除了在容府的日子,她无一日不信命,不认命。 “我从前是不信的。”容璇唇畔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我曾经以为,我科举入仕,高中榜眼,我能自立于人前,无需再受人摆布。” “可是月娘,”容璇眸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我不得不认命。” 屋中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怀月望入她眼底,第一次在郎君面上见到如此神色。 无力,叹息,最后又走向释怀。 “月娘,再为我弹支曲子罢。” …… 午时将近,雅间外,向萍送走了弹月琴的女伶。 三姑娘很喜欢她的曲子,还命她打赏了二两银子。 “姑娘,今日是在外头用午膳,还是回府?” 窗下街景渐渐热闹起来,容璇道:“回吧。” 她没有乘车驾,马车在后不疾不徐跟着。 迎面吹来的风已没有冬日的寒意,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京师贡院。 容璇停在一家糖画摊子前,摊主笑呵呵招徕生意:“姑娘,想要个什么画?” 摊上还摆着些成品,年轻的女儿家,多爱些花草蝴蝶。 容璇思忖一二,抬眸道:“画个金元宝吧。” 摊主预料不及,反应过来后笑容愈加爽朗:“好嘞,金元宝。” 他将黄糖与白糖混合着融化,以一柄小铜勺盛出。 风中弥漫着丝丝甜味,摊主手腕提、放、顿之间,一枚精巧的元宝跃然于光洁的石板上。 摊主放了竹签,待得画成以小刀铲起。 黄澄澄的糖色在日头下映照,还真有几分金元宝灿烂之感。 “您拿好。” 付了银钱,容璇道谢后离去。 尚未到会试之时,贡院街前有些冷清。 贡院正门敞开,侍卫戍守在外。容璇还记得门内有两座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为国求贤”。 京师贡院,等闲人不得靠近。守卫见那女郎衣饰不凡,想必是哪家的千金,放在平日他们不会主动驱赶。 只是今日不同,尤其女郎身后又有护卫相随。 谨慎起见,守卫不动神色递了话进去。 容璇转动手中糖人,从前会试应考的情形犹在眼前。不过短短几月,她已与这座贡院格格不入。 女郎独自出神,向萍随侍左右,忽而从贡院门后见到一道熟悉身影。 “三姑娘安。”秦让客气一礼。 容璇望去,她带着个糖画的金元宝,就这般再度踏入了贡院。 “怎的来了此处?” 正堂下,祁涵方屏退贡院官员,听见侍卫回禀时有些意外。 他心中隐隐有猜测,故而派了秦让前去。 容璇道:“随意走走罢了。” 明安堂离贡院不远,她也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风吹动女郎裙摆,祁涵手中暂无要事,二人并肩行于廊下。 贡院为天子取士之所,占据整整两条街,大气威严。 “那是什么地方?” 女郎好奇开口,祁涵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答道:“此为十八房。” 会试之后,十八名同考官在此批阅五经试卷,故而得名。 容璇还是第一次这般悠闲地在贡院中穿行,观诸般房舍。 她原先对贡院的印象,只有逼仄的号舍而已。 二人坐于廊下,帝王声音有几分追忆:“朕初次见你,便是在这一条街巷中。” 他奉父皇之命主持科举,几乎日日往来于贡院。 那时的她着一件绯红色的锦袍,墨发束起,站在糖画摊子前满眼期待。 样貌这样出挑的小郎君,来来往往总惹人瞩目,连糖画的摊主给她画的糖人都比寻常大些。 一连三日,差不多的时刻总能遇见她上街买糖人,手中无一例外提着各色吃食。 而第四日见到她,则是在殿试的武英殿前。 他知晓了她的名字,会试时令诸位考官拍案叫绝的一篇《赋役之至论》,正是出自她的手笔。 容璇垂眸:“看来我与陛下,当真是有缘。” …… 尚未到宁远伯府外,容璇远远便见府门洞开。 仆从于街巷间往来洒扫,一丝不苟。 以宁远伯与秦氏为首,伯府的主支皆肃衣候于中门前。连白日在明安堂读书的容姗,一个时辰前都已被匆匆接回。 迟迟没有三姑娘的消息,宁远伯已经打发了好几拨人去寻,正在焦躁时。 容璇才下车驾,宁远伯与夫人立刻迎上前来。 “好孩子,你可算回来了。” 秦氏今日换了二品诰命夫人服制,按品大妆,发髻上金翟钗分毫不乱。 宁远伯眉宇间难掩喜色,说与容璇道:“礼部午前递了消息,未时三刻,宣诏官便该到伯府了。” 府上出了这样大的喜事,秦氏已早早预备好打点之物。 她亲热地揽过容璇:“时辰不早,快些随母亲去更衣准备吧。” 容璇不大习惯她这样的亲近,只安静点一点头。 从午前知道消息,宁远伯府上下已忙作一团。 容姗生了好奇之心,悄声问向长姐:“阿姊,会是什么旨意啊?” 见两位妹妹都看来,容姝神色微有复杂:“我想,应当是册妃的圣旨。” …… 瑶华院内,秦氏亲自为容璇择出一件水红色团蝶流光锦裙。又与嬷嬷商议,三姑娘墨发挽作飞仙髻,选了数套头面备用。 镜中的女郎眉眼从容,由得侍女为她匀面、簪发。 收拾小半个时辰,待得妆成,秦氏望那明艳盛极的容颜,已挑不出半句言语。 无怪乎老爷总在她面前提及,相师为三姑娘批语,她日后必定显贵,荫庇家族。 秦氏此刻倒是庆幸,没有一力反对将三姑娘记在自己名下。 小厮在外禀道:“夫人,时候差不多了,老爷那儿也遣人来问了。” “好。”秦氏含笑,陪容璇一道出了院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赞襄内政、每慎简乎六宫。眷兹懿行,沛以新恩。宁远伯府三女容氏,笃生令族,柔明毓德。赋姿淑慧,佩诗书之训。兹仰承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宸妃。钦哉。”1 宣诏官的声音响彻在宁远伯府,在随后的半日里,伯爵府的喜讯传遍了京城。 “臣携家眷,叩谢陛下隆恩。” 宁远伯接下旨意,好生打点,亲自陪送了宣诏官出去。 在朝中沉寂已久的宁远伯府,因着一道封妃旨意,于京中出尽风头。 宫中一品妃位为贵妃、淑妃、贤妃、德妃。昔年敬宗在时,新设一品宸妃位,位序仅在贵妃之下。 宁远伯府千金甫一入宫便能获封如此高位,可见伯爵府百年勋贵,在朝中地位尤存。 为着三姑娘入宫之事,宁远伯与秦氏商议至深夜,都无心睡意。明日还要重开祠堂,叩谢列祖列宗庇佑。 伯府上下人等得了主君厚赏,一派喜气洋洋。 “老爷夫人很是欢喜,我看整座伯爵府,最淡然的还是我们姑娘。” 瑶华院内,向萍掩唇而笑。 虽说知道陛下或许对姑娘有意,但没想到会这般体面。 “也没什么。” 容璇翻过一页书,无论是宫中还是容府,她到哪里都会让自己过得好的。 甚至细究下来,入宫为妃或是参加科举,于她而言兴许还是前者容易些。 18、成婚 时至二月,春回大地。 宁远伯府广散请帖,将于府上设春日小宴。 道是赏春花、饮春茶、赋春诗,但接了帖子的宾客们心知肚明。宁远伯府出了新朝第一位皇妃,以此庆贺夸耀。 自然,京都的勋贵家族们也乐得给宁远伯府这份面子。正一品宸妃,容家的确有标榜的资本。 松雅院内,秦氏来回召着各路管事,忙于打点宴饮事宜。与此同时,府上又大开库房,要置办三姑娘入宫的妆奁,一丝一缕马虎不得。虽则忙碌,但秦氏神清气爽,并不觉疲累。 大姑娘容姝已能担事,在旁协助母亲操持,算是历练一二。 王嬷嬷送了珍宝库二度拟来的单子,请夫人过目。 容姝跟着一同看着,也是才知晓容府家底这般丰厚。那单子上当先几样,件件都是平日碰不着的宝贝,父母亲对三妹是当真舍得。 容姝敛眉,她已定下婚约,只是因国丧尚未商讨成婚之期。但自三妹封妃的圣旨传到伯府,府上其余事宜都一并搁置,内宅上下更是全心全意以三妹为先。 作为家中的嫡长女,容姝少有受此冷落之时。三妹回府后得尽父亲偏爱,如今又是诸姊妹中姻缘最盛者,风光无限。 “姝儿觉得如何?” 容姝顺着母亲的指引,略略说了些自己的见解,帮着核对有无疏漏之处。 三妹入宫乃阖府要事,若有闪失,丢的是宁远伯府的门面。虽则心中有些酸涩,但她得分清轻重缓急。三妹得封宸妃,于家族大有助益。旁的不提,有一位皇妃妹妹撑腰,她未来在夫家更有底气,逢年节也能与宫中走得更近些。容家在朝廷地位一代不如一代,家中人更是要拧成一股绳才是。 大姑娘明事理,端慧大气,秦氏很是欣慰。 至于三姑娘,她与宁远伯有更多考量。毕竟是半路接回家的女儿,感情不深。这出嫁的妆奁得备得格外体面,叫她多念着些伯府的好。 “珊儿呢?”秦氏大半日不见幼女,便问了一句。 容姝接话道:“四妹在瑶华院呢,说是要讨教课业。” “好,好啊。”秦氏笑着点头,小女儿也开了窍,知道要与三姑娘好生相处了。 她交代王嬷嬷道:“过会儿你送些点心去瑶华院,记得多备两个姑娘爱吃的几样。” “夫人放心,老奴有数。” …… 日光透入菱花窗格,手头这本书落笔平平,不堪卒读,容璇将几页飞快翻过。 容姗在书案后凝神背书,夫子前日留的课业,她背了两日,囫囵能记个大概。 夫子道这篇文章写得甚好,她拿与三姐姐看时,她也言古文字字珠玑。 夫子留了四日时间,容姗最初背得艰难,尤其有两段文字晦涩难懂,她一知半解。 到三姐姐这里,听她死记硬背,三姐姐便取了书册对她重新讲演。夫子掉书袋,授课时总爱引经据典。三姐姐却不同,言谈中少有杂章,道理深入浅出,叫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虽没有旁搜博采,但就是直觉地让人知道,三姐姐必定读了不少书。有时容姗都觉稀奇,经史子集,但凡她提到的,好似没有三姐姐未读过的。 “错了。” 窗边女郎分神开口,容姗低头一看,果然漏了一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首看去时,三姐姐随意翻了一页手中书,目光仍在书册上。 容姗以手支颐,忍不住多看了窗边人一会儿。 阳光洒落在她发梢,一袭月白色的如意撒花锦裙温柔沉静,端的是倾城美人。 容姗有些出神,她倒是真喜欢同三姐相处。 看着是位清冷仙子,但每每她课业上有疑难求教时,三姐姐总是温和而又耐心。 依她之见,三姐姐点拨得比夫子好上许多。而且她能感受到,三姐姐是很乐于教她的。 “后日赏花宴,府中都已准备妥当。”容姗搭话,不过三姐姐现在的身份,应该不会出现在席上。 容璇道:“若有什么有趣的消息,记得来告诉我。” 容姗点一点头,立刻接上:“阿姊放心。” 无忧无虑的灿烂笑意,让人心底不知不觉也欢喜一分。 …… 二月初五这一日,虽说府上宴饮宾客如云,膳房四下里忙碌,但瑶华院中的饮食供应仍未怠慢半分。 花苑内,碧湖旁的宁远伯夫人有如众星捧月,笑着与各位夫人招呼。 言谈之中,知道伯爵府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姑娘,不少世家都透出与容府结亲的意思。 三姑娘入宫为妃,又得太后亲口赞许,伯府其他几位姑娘名声跟着水涨船高。 宣国公夫人折下一支迎春,今日倒是不见三姑娘。 年节那日席上,她瞧出些少年人之间的苗头,在家中时还旁敲侧击问过景和,可对容府的三表妹有意。 她心里是这般想,毕竟若是景和愿意,宁远伯府门第尚能与国公府相配,两府亲上加亲。 “母亲说什么呢?!”那会儿景和扣了书,一口回绝。 以往她提起相熟的世家贵女,任如何费心说项,这小子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见这么大的反应。 她的儿子她清楚得很,可惜了,还未等她进一步撮合安排,三姑娘已被选入了宫廷。 宣国公夫人遗憾之余,也知道以三姑娘的姿貌,入宫在情理之中。 果然呐,结良缘还是要趁早。 她笑着恭贺堂妹一句,又道:“你家姑娘册封的日子可定好了?” “定下了。”秦氏含笑,“礼部选了数个吉日,最后陛下择了二月二十五。” 一位夫人算了算日子:“这不就剩十余日了?” 秦氏点一点头:“三姑娘出阁,时间虽紧凑,万事我总要为她周全。” “这当娘的心思啊,都一样。” 夫人们说说笑笑,宁远伯府开了这个头,不知下一位选入后宫的会是哪家姑娘。 春来百花齐放,不会单是容府千金一枝独秀。 …… 天气日渐和暖,二月二十五为礼部测算的上吉日,更是个难得的晴好天。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宁远伯府早早便开始忙碌。 “三姑娘呢?” 瑶华院外,秦氏穿戴齐整,丫鬟仆从浩浩荡荡随在夫人身后,容府当家主母的气派不言而喻。 “回夫人,天色尚早,三姑娘还睡着。” 秦氏神色微顿,家中姑娘入宫册封乃是伯爵府头等要事。她虽出身世家,但初次操持嫁女事宜,又是天家威仪不可冒犯,忐忑许久,几乎是一夜未眠。 老爷这段时日到松雅院很是频繁,昨夜也宿在她的房中,同她秉烛夜谈许久。 “姑娘既安睡,那便晚一刻再叫她起身。” 转念想来,秦氏心中有些宽慰。如此沉稳从容,入宫必定能有一番天地。 天光大亮,原本宽敞华丽的瑶华院外聚满了人。 正房内,宫中两位积年的梳发嬷嬷亲自来为宸妃娘娘上妆。 秦氏安坐于一旁,瑶华院内仆从往来进出,安静有序。 容璇一重重穿戴礼裙,红衫霞帔,刺绣耗费绣娘三月之功,仿佛汇聚天边灿烂霞光,华美至极。 宸妃翟冠饰九翟,满镶珠玉,珍珠颗颗圆润饱满,蕴著华光。冠顶插金翟一对,口衔流苏,金丝做的羽毛微微颤动。 容家几位姊妹也是自幼长于金玉堆中,但见如此华贵珠翠冠,仍是大开眼界。那上头镶嵌的红宝,随意取下两块,便能制出一套华丽头面。 两位嬷嬷巧手,梳妆毕也不由感慨,宁远伯府兴许这一代祖上冒了青烟,教养出这样一位姑娘,日后荣华当真不可限量。 九翟冠足有二三十斤重,等到吉时乘礼车前方才佩戴。 一切收整妥当,宫中女官先行退下,体贴地留出时间交予宁远伯夫人同女儿叙话。 秦氏让心腹王嬷嬷守在外头,内室中不留一人。 她悉心叮嘱,此番宫中情形已再三确认清楚,陛下只纳了一位宸妃,除此外再无旁人。 “太后娘娘现居于颐安行宫,总得小住上几月。” 无需向太后请安,宫廷的日子总能轻松些。 宸妃位分尊荣,再往上唯有皇后之位。虽说太后娘娘一力偏心自家人,但…… 秦氏压低了声音:“倘若你能得陛下宠爱,又抓紧时机诞下皇子,这后宫之主的位置,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宸妃与宁远伯府,算得上是一荣俱荣,互为依靠。 三姑娘随行的小箱笼中,秦氏还准备了两本秘戏图,压在最底下。 她能想到的,已经尽数为容璇准备妥当。 “多谢母亲。” 容璇平静一笑,无论如何,帝王赐了她宁远伯府三小姐的身份,她与伯府便靠在了一处。 “夫人,”王嬷嬷在外叩门,“吉时将至。” “好。” 秦氏答,三姑娘聪慧,今日的谈话她已然满意。 宸妃册封典礼,因先帝崩逝尚未满一年,兼之中宫无主,故而有意从简。 但毕竟是正一品的妃位,册封礼依旧隆重,非寻常可比。 朝和殿外礼官肃穆,锦毯自殿前一路绵延至阶下,恭候宸妃娘娘翟车入宫,受册领印。 …… “陛下。” 御书房内,秦让回话已经回得娴熟:“宸妃娘娘已至朝和殿中,等候册封使宣旨。” 秦让瞧案上一副字帖,宸妃娘娘辰时三刻出府,巳时二刻入宫,午时一刻领受宝印。而陛下这一幅字从晨起写到此刻,堪堪写了一半。 “下去吧。” 秦让退下,接着着人去打探消息。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祁涵写完一字,下一笔迟迟未落。 从入狱至今,她对一切都很平静,很有些随遇而安的意味。兴许入他的后宫,对她而言和在朝为官无甚分别。 墨迹晕染,对自己的心绪不宁无言之时,帝王甚至笑了一笑。 是了,前朝后宫,她所想的可能只是换个地方领一份俸禄。 19、糕点 湛蓝澄澈的天幕下,重重殿宇的琉璃瓦折射着金色光芒。 册封礼官持节在前引路,宫道旁,时有宫人跪地行礼。 “宸妃娘娘万安。” 陌生的一个称谓,却代表着宫中无上殊荣。 日过午时,翟车停于一座华丽宫苑前。 礼官恭谨道:“宸妃娘娘,明琬宫到了。” 侍从搬上脚凳,内廷拨来服侍宸妃娘娘的数十宫人齐齐候于宫门口,一派井然。 容璇仍着册封时的繁琐礼服,在向菱的陪伴下登下翟车。 天气晴和,“明琬宫”三个烫金大字沐浴在暖阳中,分外醒目。 容璇凝神望一会儿,冗长的册封典礼至此,礼官功成身退。 “恭贺宸妃娘娘。” 明琬宫迎来新的主人,向菱与向萍作为宁远伯府的陪嫁侍女,随娘娘一道踏入了这座奢华宫殿。 宫内的情形她们知晓得清楚些,明琬宫与陛下的含元宫相去不远,富丽华美。旁的不提,先帝的陈贵妃娘娘宠冠后宫多年,她所居住的明仁宫在元和十八年扩建后,规制才能与明琬宫一较。 “是么?” 容璇坐于寝殿妆台前,听侍女们如此说,语气中似乎有两分欢喜。 “琬”字,乃圆润和满之美玉,无棱角。 册封的宸妃翟冠沉重,待取下这顶华丽珠冠,换上寻常的锦裙,容璇方有心思打量这座殿宇。 寝殿中以檀木为梁,金砖铺地,一座紫檀雕花卉的十六扇屏风隔出外间与内室。 黄花梨镂空嵌玉的妆台,同色的花卉纹顶箱衣橱,紫檀木玉屏扶手椅,雕工细腻不凡。珍宝架上的摆件陈设恰到好处,殿中布置无一不周到费心。 毕竟是陛下后宫第一位新人,又是正一品宸妃衔,内廷不敢怠慢分毫。 “娘娘以为如何?” 内廷总管候在正殿回话,容璇稍一点头,向菱会意,已从随行的箱笼中取出备好的赏银。 宁远伯府细心,分了部分陪嫁的银钱在锦袋中,方便姑娘取用。 在明琬宫侍奉的宫人尽数来拜见过,容璇大略认了人,留下些印象。 接着便是收整宫室,整理箱笼行囊,半日忙碌下来,等到一切安置妥当时,天已黑透了。 向菱吩咐侍女备水给娘娘沐浴,册封大典后诸事芜杂,容璇此刻已是疲乏。 她换了梨花白素缎寝衣,靠在软枕上读了几页书,随时便可安寝。 “去把外殿烛火熄了吧。” “是,娘娘。”向萍照做,回来拨动内殿的灯芯时,又有些犹疑,“娘娘,万一陛下今夜驾到……” “秦总管又没有传旨。”容璇打了个呵欠,语气漫不经心,“再说了,我想这几日陛下都不会过来。” 她看完最后两行字:“时候不早,你与向菱白日里也累了,早些回去睡下吧。” 明琬宫寝殿内熄了灯火,沉入一片宁静中。 …… 一品宸妃位的份例,远比容璇想象得优渥。 单就吃食一项,每餐可以有十六品菜式,各色珍馐几乎能日日不重样。若有什么额外想吃的,只消派人吩咐膳房一声,御厨立时便能在下一餐奉上。每日午后,花样繁多的琼糕点心流水般地送到明琬宫,但凡容璇能想到的,膳房没有不精通的。 容璇这几日的一大乐趣就是品鉴各式外间吃不到的糕点,近两日尤爱玫瑰乳酥与海棠如意糕。 偶尔夜间书读得晚了,小厨房还能备好宵夜。 至于后宫中其他人,太后娘娘已迁往颐安行宫修养。因仁宗过世前留下恩旨,有所出的嫔妃在新帝即位后都可搬去王府颐养天年。太后娘娘离宫后,各府的王爷都陆续接了几位太妃出宫。留下的妃嫔被帝王恩养在寿仁宫中,她们年轻时便大多是安分守己的性子,待人宽和。 后宫一派风平浪静,若是一直如此,这日子简直快活似神仙。 连日的晴天,明琬宫中春和景明。 紫宸殿外,秦让算着入殿奉茶的时辰。 帝王一身藏青色的云纹常服,御案上奏疏已批阅完毕。 秦让收拾了笔墨,也是着实纳罕,宸妃娘娘入宫已有七八日,看着也不像是未适应宫中日子的模样。 前日在湖畔赏花,昨日在花苑放纸鸢的,还让人在明琬宫中扎了一架秋千。 一日日的忙碌,宸妃娘娘怎么就想不起到含元宫请次安呢。 秦让察言观色,虽说后宫眼下是无人,但这位娘娘也未免太安生了些。 祁涵拨动茶盏,今岁新贡的衡山明茶香气清郁,倒是凝神静气。 “明琬宫中,今日有何动静?” 帝王问及,秦让一时答不上话。 “陛下恕罪,奴才这便着人去问。” 祁涵未置可否,书案空着,也没什么练字的兴致。 不多时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回陛下,宸妃娘娘觉得宫中的桃花酥样式不错,想要学一学。” “膳房午前派了位点心师傅去,现下正学了一半。” 祁涵放了茶盏,白瓷的茶具碰在案上,声音清脆。 已经空闲到学做糕点,她倒是真舒坦。 秦让硬着头皮,继续道:“启禀陛下,明琬宫还想请一道旨意。” “何事,一并说罢。” “宸妃娘娘道眼下小厨房能做的花样不多,想要再周全一二。” 殿中安静片刻,祁涵顺一口气,道:“准了。” “奴才领旨,这便去安排。” 秦让欲退下,帝王又道:“罢了,再告诉膳房,拨两位御厨轮番去明琬宫当差。” “是。” 秦让含笑,后宫中就这么一位娘娘,膳房如何能不上心。 “陛下,不知今日的晚膳……” “照旧,在偏殿即可。” “奴才省得,奴才告退。” …… 明琬宫中一派和乐。 容璇新做的桃花酥排开摆在食案上,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桃花没开成,落了个四不像。 容璇托着下巴看了许久,拿起其中一块尝了尝,味道尚可,不算全然失败。 各分了一块给向菱与向萍,容璇道:“如何?” 向菱点头,容璇笑了笑:“明日再接着做罢。”她踌躇满志,“明日必定要它开花。” 净了手,容璇从书案上挑出一册闲书。 贵妃榻上垫了两枚软枕,容璇舒舒服服靠上去,饶有兴致地翻开了新书。 手边小案上,白瓷描花的圆盘中依次摆着白玉霜方糕、枣泥酥、蟹粉酥与百花卷,容璇剩下的两块桃花酥混在其中,着实有些显眼。 向菱端上一盏解糕点甜腻的清茶,向萍则按主子吩咐,往炉中添了些香料。 “娘娘,今日读的是什么书?”向萍好奇开口。 她与向菱只略略识得些字,不耽误平日当差,读书却有些艰难。 容璇递了糕点给她们二人:“这书还挺有意思的。”她浅笑,“讲给你们听听。” 夜幕降临,容璇坐于铜镜前,慢慢梳理着长发。 “怎么闷闷不乐的?”她从铜镜中望见向萍身影,“是有何烦心事?” 向萍欲言又止,这些话她私下与向菱商讨过,还没想好能如何为娘娘解忧。 容璇眸色温和,向萍鼓了勇气答话。 “娘娘入宫已有时日,只是陛下……从未来我们宫中。” 若说陛下忙于朝政,但也不该如此冷落娘娘。 犹豫半天原是为此事,容璇失笑:“陛下不来,眼下的日子不好么?” 衣食周全,轻松自在。 “好是好,可奴婢担心……”内室中无人,向萍道,“日后进了新人,奴婢怕姑娘在宫中受委屈。” 陛下不来,姑娘在自己宫中也甚少装扮。妆台上成套的头面空置着,按理说该好好配姑娘的。 她眸中是真切的担忧,容璇也没了逗这个小丫鬟的心思:“放心吧,本宫心中有数。” 她将墨发披拂于身后:“本宫单是想躲几日懒罢了。” 一旦开了头,又该是无尽的忙碌。 “不必担忧。” 七宝撒花的锦帐落下,在烛光下朦朦胧胧的好看。 女郎眉眼平和,说话间的从容不迫,自有叫人安心之感。 …… 几份要紧的书案置于御书房案头,谢明霁往金平府稽查科举舞弊一案,尚未有可靠消息传来。不过以巡检赋税为名,倒是敲出不少心虚之徒,补上数笔钱粮。 帝王回过金平府的书信,近来朝中政事大体平顺,唯有户部稍稍棘手些。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未时二刻。陛下可要用些茶点?” 秦让换了新茶,说来膳房最近为了讨宸妃娘娘欢心,琢磨出不少新鲜花样,陛下还能沾一沾宸妃娘娘的光。 “不必。” 秦让退下,祁涵换过一本户部奏案。 户部官员本就青黄不接,又撤了几位首辅余党,眼下更无可用之人。 已经到三月里,去岁的税赋明细户部仍未点算清楚,借托国丧之名,多有延误。 好在鱼鳞图册将近编纂完毕,耗费数年之功,终归值当。 户部人手不足,已从其余五部中借调。 祁涵批复一封奏章,户部的烦心事又何止这两桩。 奏疏堆于一处,容后发还。 “陛下,明琬宫遣了人来,说是奉宸妃娘娘之命给您送些糕点,您看一一” 秦让代向萍通传,也是感慨这位姑娘来的时机不大凑巧。 “送进来罢。” 帝王清冷的声音自殿中传出,秦让接了食盒:“是。” 向萍满心欢喜:“有劳秦总管。” “姑娘客气了。” 秦让进殿一趟,将食盒交还给向萍时,感慨道:“你们娘娘总算肯动些心思了。” 双层的食盒,里头精心选了四五种点心,依次呈于御案上。 祁涵的目光落在当中一块单独的糕点上,花朵式样,开得歪歪扭扭,却还是耀武扬威地夹在海棠如意糕中央,自信满满。 五片花瓣倒是齐全,若非早有猜想,谁能看出这是一块桃花酥? 殿中宁静,帝王端详许久,忽地笑了。 20、琴艺 虽说糕点模样不敢恭维,但尚能入口。 味道偏甜,也不知她掺了几勺蜂蜜。 余下的精致点心祁涵未动,不过再度翻开奏疏时,上头的墨字都显得顺眼些许。 批复完毕的奏案尽数发还,午后时辰尚早。 帝王起身,秦让道:“陛下,是回宫歇息,还是——” 銮驾已候在御书房外,秦让福至心灵:“去明琬宫。”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 “陛下万福。” 明琬宫前,往来洒扫的宫人恭敬行礼。 祁涵未命人通传,踏入殿宇时,侍女引了他往后殿。 回廊下,容璇吩咐人搬了一张贵妃榻,此刻正安睡着。 她身上盖了杏黄色如意花纹的锦毯,墨发散落大半在旁,睡颜恬静。 阳光星星点点洒落,容璇手旁搁了一本书。 祁涵略略翻过,只是寻常的坊间小说。她未读完,还特意用了枚金叶子作书签。 小案上照例摆着几盏糕点,桃花酥占据了一角。祁涵不得不承认,她似乎精心选了块最好看的糕点给他。 和煦的春风轻拂,枝头杏花微微颤动。 容璇这一觉睡得舒心,醒来挽发之时,向菱道:“娘娘,午后陛下来过。” 因娘娘睡着,陛下未曾多留。 虽有些可惜,但陛下今日来看娘娘已是件好事。 “嗯。晚膳备了什么?” 向菱笑道:“有娘娘昨日提的五味杏酪鹅,还有光明虾炙与玉露团。余下的都是膳房自行安排。” “甚好。”容璇满意点头,接着翻开了一册书。 …… 颐安行宫的家信七八日便有一封,秦让将最新的书信置于帝王案头。 祁涵拆开阅过,行宫时日悠闲从容。因山中有一汪温泉,行宫地气暖,花开得更盛。 昔年母后在宫中时执掌阖宫宫务,约束妃嫔,主持祀典,上下敬服。她又从不是安逸的性子,费力劳心二十余载,许多事皆要亲自过问。如今在行宫安养,总归能够舒心些。 “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 秦让呈上礼单供帝王御览,送往颐安行宫的物件由内廷总管亲自经手,多数为今岁外间贡品。内廷还依照陛下吩咐,另行备下礼单,以明琬宫宸妃娘娘的名义一同送至颐安行宫。 “去办吧。” 秦让领旨,下月初太后娘娘在行宫设宴,邀诸位太妃共赏牡丹,只怕行宫中还有得忙碌。 三月时节,宫中精心培育的牡丹只见花苞,未到盛时。 太后娘娘素喜牡丹雍容沉静,为花中之王。 容璇听着宫中事,悠然荡着秋千。 宫人们捧着各式珍品流水般穿过花苑,要送往颐安行宫。 “娘娘在这儿呢,叫奴才好找。” 秦让含笑行礼:“传陛下的吩咐,今日请娘娘去紫宸殿用午膳。” “知道了。” 秦让告退,向萍道:“时辰尚早,娘娘可要先回宫中更衣?” 容璇瞧自己天青色绣芙蓉花的锦裙:“不必了。” 天青一色合帝王的喜好,她道:“接着推秋千吧。” 向萍笑着应好,天青色的裙摆层层叠叠,芙蓉花渐次盛放。 “娘娘请。” 紫宸殿偏殿午膳已备好,不过帝王尚未回宫。 殿中陈设与容璇上次来时有了些不同,毕竟由冬入春,总有时令的变化。那架名为九霄环佩的古琴倒是仍在原处,主人似是时有抚奏。 窗边桌案上是一副未尽的棋局,容璇瞧了几眼,想不出什么破解之道。 门外行礼的声音传来,这还是容璇进宫后,二人第一次正经相见。 “臣妾给陛下请安。” 她的礼数由宫中女官亲自教导,挑不出错处。 “起来吧。” 帝王瞧着心情不错,他今日着苍青色祥云纹锦袍,二人衣饰间倒是有些默契。 紫宸殿备下的膳食多有容璇喜欢的,可惜了,却是一场鸿门宴。 …… 翌日午后,宫廷的姚尚仪奉帝命入明琬宫,前来指点宸妃娘娘琴艺。 姚尚仪出身官宦家族,在仁宗一朝时被礼聘入宫,执掌宫中司乐司,颇有资历。 “下官拜见宸妃娘娘。” “尚仪请起。” 容璇吩咐人看茶,宫中盛传姚尚仪醉心琴艺,一把七弦古琴可奏天籁。 三五曲听罢,饶是容璇不好琴道,亦感慨传言非虚。 这么一位名家教授自己琴艺,道一句大材小用不为过。 “宸妃娘娘请。” 容璇与姚尚仪对坐,拨了拨自己面前放着的一把古琴。 姚尚仪谨遵圣命,授业一板一眼。 “不知宸妃娘娘从前可学过琴艺?” “略知一二。”容璇诚恳道,“不过许久未碰,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此话挑不出错处,身为大家闺秀,怎可能不懂琴。 姚尚仪请宸妃娘娘试了几个调,心中约莫有数。 她授琴,惯例先从琴派与琴曲说起,要初学者通晓七弦琴历史。她信手弹奏的几段曲目,琴声自指尖淙淙流出,令人闻之欲醉。 这一项宸妃娘娘似是知晓不少,姚尚仪接着以手中古琴为例,讲授琴弦、琴面、琴轸种种。 容璇心底叹了口气,认真听着。当世名家教授自己琴艺,若是潦草应对,实在是对不住尚仪大人。 孺子可教,姚尚仪暗暗点头。初学者的琴选用讲究,不过宸妃娘娘弹奏的这一把琴是陛下亲自从库房中择选的,再相宜不过。 午后茶歇光景,容璇道:“听闻陛下的琴艺,也是尚仪所教?” 相处数日,这对师徒已然熟识些许。 姚尚仪尔雅点头,不见骄矜之色:“回娘娘,正是。” 容璇问话问得得心应手,原来陛下七岁起学琴,太后娘娘精心为他择了数位夫子。 本朝皇子循例虚岁六岁进学,但作为唯一的中宫嫡子,陛下堪堪过完四岁生辰,太后娘娘便向先帝请了恩旨,令他同几位兄长一道上书房。 “陛下天资聪颖,每每散学后,再于凤仪宫中习琴艺,三日一回。” 君子六艺,未来的国之储君皆不能落于人后。 对于孩童而言,难免苛刻。 不过容璇拈了块糕点,扪心自问,倘若将这等贵极的身份换予她,要她学这么多也是乐意的。 休憩时间尚余一刻钟,姚尚仪已在圈画琴谱。 容璇换了块糕点,外间通禀之声传来,姚尚仪敛衽起身。 “陛下。”容璇福了福。 帝王似有旁听之意,待容璇净了手,姚尚仪即开始授课。 “娘娘请。” 帝王坐于身畔,容璇瞧他当真是有闲心,来明琬宫听这些儿时课业。 容璇翻开曲谱,姚尚仪接着讲《秋风辞》一节,时而操演。 沉瑞香的气息萦绕在身畔,容璇微一走神,指下弹错一音。 夫子的目光望来,帝王笑着摇头,修长如玉的指节按于琴弦,示范给眼前人。 容璇学得尚算快,姚尚仪不偏不倚夸赞两句,午后的授课又是提前结束。 “下官告退。” 祁涵颔首:“有劳夫子。” “陛下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姚尚仪恭敬一礼,“《秋风辞》娘娘已领悟大概,还望勤加操练,臣后日再来。” “好。”容璇吩咐向萍送了姚尚仪出去,“多谢夫子。” 话虽应着,但容璇甚少遵从。帝王在旁,她思索片刻,起身先去斟茶。 “这曲《秋风词》,陛下可能弹与我听听?” 女郎巧笑倩兮,目光盈盈。 祁涵被她望了片刻,道:“好。” 入门的琴曲,帝王信手拈来。淙淙琴声流淌间,没有原曲中的相思之苦,却反有意境辽阔之感,以秋日胜春朝。 容璇品评不出所以然,心中只一个单纯的念头。 不愧是从七岁就开始学琴的,到底没辜负这大好年华。 …… 御书房中,帝王阅看着各州府的请安折。 容璇在旁研墨,今日休憩,无需学琴。 “陛下是觉得臣妾的日子太清闲了?” 两日一练琴,姚尚仪恪尽职守。 帝王御笔批复着奏案:“琴能怡情养性,总无坏处。” 况且京都贵女,多有善琴者。 说起容璇,帝王轻叹一声。若说她于琴艺一途无甚灵性,可指法、曲谱她尽数记得清晰。姚尚仪也道宸妃娘娘聪慧,许多地方一点即透。但偏偏……祁涵瞧得分明,许多时候她学琴都是恰到好处的敷衍,不会让人觉得懈怠,又偏偏不会多用一分心思。 女郎笑容灵动,眸底压着三分狡黠,叫人又爱怜又无可奈何。 “朕听姚夫子提起,你从前学过琴艺?” “嗯。”容璇含糊应,“家中人教过,没什么用处就荒废了。” 她眸光微闪:“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祁涵不过随口一提,也知道她幼年失祜,在族中必定艰难。否则也不会自幼扮作男孩儿,以守家业。 少年时种种遗憾,如今她既到了自己身旁,总能设法为她弥补一二。 午后时光悠长平和,屏风后供帝王小憩的软榻上,着一袭藕荷色团花锦裙的女郎已然熟睡。 祁涵低眸望她一会儿,替人掖好一角锦被。 御案上的奏疏重新翻开,帝王继续处置公文。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只偶有笔墨划过纸页的轻响。 21、共寝 御书房前的宫道上,宸妃娘娘的翟舆遥遥行来,户部的刘尚书携臣属退至一旁,后拱手一礼。 双方目光未曾交集,容璇想几月未见,尚书大人还总是挂着脸的模样。 他身侧那名着青色官袍的郎君是个生面孔,许是近两月才入户部当值,容璇并不识得。 瞧他手中抱着厚厚几卷公文,想到户部开春要汇编的如山的账目,容璇无可避免地感到一阵紧张。 她笑着摇了摇头,鬓边步摇微微颤动,华光流转。 待翟舆远去,刘尚书方抬步出宫。他目不斜视,随在他身后的那名主簿倒忍不住回望了仪仗一眼。 不消提,当今陛下后宫中唯有一位妃嫔。金尊玉贵的宸妃娘娘,果真是气派十足。 翟舆在御书房外落下,秦让无需通传,客客气气请了宸妃娘娘入内。 “陛下万福。” 瞧人眸中带笑的模样,祁涵搁了御笔,再习以为常不过:“说吧,有何事?” 原本还想多绕些弯子,容璇对上帝王视线:“不知……陛下何时出宫?” 容璇记得,昔年太子在东宫时,便时而去往坊间,查估粮价,体察民情。 做了帝王,应当也不至于闭目塞听。 “在宫中待闷了?”祁涵猜出眼前人心思,却还是接了话。 “这倒是不曾。只是臣妾带入宫中的话本读完了。” 那话本还未结束,算算日子,书铺中应当已经有了新的两册。若有机会,容璇还想再淘换些新书。 “午后罢。” 今日政事尚算清闲,祁涵重新执笔。 容璇神色一亮,帝王未开口,她便自觉留于殿中等候。 见无需她研墨,容璇熟门熟路寻了个位置坐下,接过帝王给她打发时间的一本闲书。 “从前也不见你爱看这些坊间话本。” “有么?” 容璇笑了笑,先前是忙于户部事务,引人入胜的话本大多厚厚几册,一旦捧起就难以放下。偶有闲暇,她还要忙于操持自己铺中的生意,抽空查账。毕竟是生钱的买卖,总得抓在自己手上。 她也是近段时日才领会到坊间小说的妙处。连年丰收,公私仓廪俱殷实,活字印出的话本都畅销许多。 …… 在偏殿用过午膳,容璇回宫换了一身从宁远伯府带入宫的衣裙,与帝王登上了出宫的车驾。 风和日丽,马车由容璇指点,停入一处僻静的巷中。 二人行于街头,宛如寻常的新婚夫妻一般。 春日里,集市也热闹。 容璇熟门熟路找到了糖画摊子,这一回要了一只白兔。 糖画拿在手中,不多时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 眼见着容璇目光望去,祁涵笑着摇头,着人去买来,又替她拿在手中。 算不准午后能得多少闲暇,容璇没有在街上多耽搁,拉着身侧人玉白的衣袖进了一间书铺。 她如愿寻到了想要的两册话本,又林林总总淘换了些别的。 祁涵随意翻开其中一册,是一本志怪小说,文字平实,有着不同于圣人书的鲜活气息。 书铺对侧就是一间茶楼,容璇道:“郎君累不累?” 她面上明晃晃地写着想要的答案,帝王于是点头:“去坐坐罢。” 二人选了二层的雅座,点上一壶清茶。 一楼大堂内有位说书先生在讲戏,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容璇到得不凑巧,只赶上了后半折。好在凝神听下来,坊间小说多有相通之处,凭前半折的戏能猜出个大概。 一折讲罢,说书人一摇折扇,围着的听书客们纷纷叫好。 趁着人尚未散去,说书人便取出一只收钱用的小笸箩。他的书讲得绘声绘色,愿意打赏的听客也多,小笸箩中很快聚起一层铜板。 说书人饮了些茶水,稍作歇息。 茶客们有离去的,也有接着坐下预备听下一场的。 容璇用签子挑了枚果脯,见帝王身边的总管秦让带了一人上得二楼来,呈给她一本小册。 “夫人请。” 此人是茶楼的管事,客人们若有什么额外想听的,包了银钱尽可以点。 容璇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很快选出了一折。 不多时说书人准备开锣,大堂中还特意拉起了布帘,点上三两支烛火。 “这折戏我以前读过。” 容璇记得大略的情节,说的是一位地方父母官,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却于中秋夜无端失踪于府中,家人们掘地三尺遍寻无果,就连官府钦差都束手无策。他的夫人悲痛欲绝,凄凄惨惨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离开了伤心之地。十六年后,他们的长子长成,高中进士后又自请调回此地任县令,势要查明当年父亲失踪的真相。他搜集卷宗,走访乡里,却一无所获。又是八月十五中秋之夜,他亦神秘地消失在了府中……1 说书人手中一把折扇打、刺、劈、砍,讲到关键处醒木一拍,绘声绘影的叙述,立时将看客们引入渗人的月圆之夜。 容璇瞧身旁的祁涵亦不知不觉听得入神,漂亮的眼眸忽闪,蕴了两分不怀好意的笑。恰似初初消融的春日泉水,泠泠动人。 她忍了又忍没有给郎君透底,取了一块果脯,听惊堂木响,听说书人接着往下讲。 虽说是同一册书,但字面上看过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地听说书人讲演又是另一回事。 白日里布帘遮起,茶楼内半明半暗,唯有蜡烛以供照明。 几丝风吹入,烛火摇晃间,说书人讲到县令长子失踪时,府上情境一如十五年前,书房桌上有几份摊开的卷宗,蜡烛已燃尽,窗户半开,但却人去楼空。 看客们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乡里谣言四起,道这处宅邸是不折不扣的鬼宅凶宅,专于中秋月圆夜夺人性命。十五年前害了老县令,十五年后又杀其子。 容璇签上的果脯吃了一半,霎时就觉得不甜了。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说书人身上,他满意地饮了口茶水,故作停留。 整座茶楼寂静无声,接着往下听。 丈夫长子接连于同一地同一日失踪,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仅剩的小儿子不顾劝阻,独自一人住入凶宅查案,夜阑人静,由此剧情推至顶峰。 几句不祥的乌鸦声响,它们栖息于凶宅院中几株槐树上。 说书人学得惟妙惟肖,此情此景愈发给案子笼罩上一层恐怖疑云。 容璇指尖抖了抖,身形往郎君处靠了又靠。 祁涵轻笑,伸出截衣袖给她抓着。 讲到小儿子破案关键处,说书人再度停顿,开始拿着一盏烛火,四下用小笸箩收钱。 容璇松一口气,帝王低声道:“尸身在古槐树中?” 他们二人不知不觉已离得极近,清冷的声音贴入容璇耳畔。 容璇仍攥着他的衣袖,同样压低声音:“十五年前那位老大人判一桩棘手的案子,于月圆之夜在院中踱步,细思案情。他见院中古槐树上有微光,以为是被告白日行贿不成,又将银钱藏于此,才上去一探究竟。” 几株古槐树都有几百年树龄,三四人环抱粗细。其中一株由于年岁长,又遭虫蛀蚁咬,树干内部逐渐烂出了一个树洞。只是洞口被浓密枝叶遮挡,无人发现罢了。 “老大人攀上树,踏空一截枯木,不慎坠入树洞中。又因里间树杈恰好卡喉,宛如上吊一般,就这样失了性命。” 祁涵自然地接过她的话:“十五年后,长子于中秋夜同样发现微光,上去查看时,却不慎落入同父亲一样的陷阱。” 容璇点头,后面人们察觉真相,劈开槐树,只见两具森森白骨,其上饰物赫然属于父子二人。 而那点微光,是因乌鸦素日习性,爱叼些亮闪闪的物件回巢罢了。 一节故事终了,看客意犹未尽。茶楼中气氛已烘托到此,又有看客点了一出志怪戏。 说书人今日赚得盆满钵满,惊堂木使得愈发得心应手。 这篇新故事容璇未曾读过,接二连三有人丧命,骇人听闻远胜上一折戏,却又叫人听得欲罢不能。 祁涵瞧身畔的女郎,一壁害怕,一壁又专注听着,果脯已然许久未动。 他心下有些好笑,欲开口时,下一刻女郎柔软的手心却攀上了他的手。 祁涵身形僵了僵,女郎掌心微凉,柔若无骨地贴着。 看台下说书人仍在有声有色说着,容璇专心于此,并未分神。 帝王垂眸,慢慢回握过去,一时却再难以听进一字。 …… 明月悬天,宫苑渐渐沉入一片宁静。 紫宸殿中仍点着烛火,帝王换了寝衣靠于榻旁,手中执着的书卷还是白日里容璇借与他的。 夜色已深,秦让送过一盏安神茶,在外值守。 今夜也恰是满月,月色清寒。 殿门处传来些许响动,打开一角后又被人轻轻合上。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透过一架紫檀插云龙纹屏风,祁涵隐隐可见一道窈窕身影。 “陛下。” 夜间有些凉意,女郎锦裙外罩了件碧色花绫月纹斗篷,如瀑的墨发用系带松松挽起。 她通身上下无多余饰物,烛光映在如玉的面庞,出水芙蓉般清媚动人。 祁涵执着书的手微顿,早便听出来人是容璇。 “臣妾一个人睡着害怕。” 楚楚可怜的语气,其实不知从何说起。明琬宫寝殿内外皆有守夜的侍女,再不济亦能点烛火。 但帝王指节按于书页,在女郎盈盈的目光中点一点头,默认人占去龙榻里间的位置。 衣料摩挲的声音,在寂静的寝殿中格外分明。 容璇低头解了衣带,将斗篷与外裳挂于屏风上。 里间是月白色的寝衣,衣襟处绣了一丛兰花。 容璇散了墨发,绣鞋留于榻边,舒舒服服上榻抱了锦被。 龙榻宽敞,榻上空间被占去一半仍绰绰有余。 初次与人同床共枕,帝王沉默两息,吩咐外殿熄了烛火。 22、吻 内室中仍留一盏小灯。 见身畔人已经安置好,祁涵放归手中话本,熄去了榻边烛火。 寝帐内,二人靠得不远不近。 月华如练,在殿中映出一道雕花窗影。 帝王很快适应了帐内昏暗的光线,睡意却是无影无踪。 “陛下,”榻间的女郎轻声开口,“这世间……会有鬼怪么?” 孩子气的问话,帝王侧首看去,撞入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眸。 他思忖该如何答话,女郎却自己给了自己答案:“算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她没头没脑跟上一句:“今夜也是满月呢。” 轩窗外,一轮明月嵌于天幕,笼下柔和清辉。 树影婆娑,变换出各种姿态。 女郎有一句没一句的呢喃,叫人心底不知不觉都化了几分。 “还在想白日的故事?” 容璇诚实点头,她闭上眼睛总是忆起其中场景,那古槐树中的森森白骨,那燃尽的蜡烛,还有县令幼子入住鬼宅时的猎猎风声。 “只是杜撰的民间传说罢了,破绽亦多。”帝王开解道,“譬如那两具尸体在槐树中,天长日久,外人怎可能闻不见气息。” 他再度提起树中情形,似是帮着容璇回忆。 女郎瞪他:“甫一出事,其他人不都迁出了凶宅么?” “长子失踪一案尚可以如此解释。但老县令失踪后,多少人到宅中来寻,不可能毫无察觉。” 托祁涵的福,故事在脑中愈发清晰。容璇何尝不知道这段传闻是无稽之谈,但偏偏越是夜深人静,越易胡思乱想。 樱唇翘起,福至心灵一般,帝王忽然开了窍,柔声哄道:“好了,不去想了,莫怕。” 容璇已然困倦,只撑着一线不敢睡罢了。 郎君安抚的话语叫人心定,女郎渐渐卸下了心防。 她呼吸变作平稳,不知何时安然沉入了梦乡。 借着月光,女郎睡着的模样很是乖巧,安分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侧向外间,半边脸贴于软枕上,长睫在恬静的面庞投下两道阴影。 她兀自睡得香甜,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萦绕在枕畔,帝王却是彻底没了困意。 滴漏声声,夜过子时。 祁涵掀开一角锦被,独坐于榻旁。 今夜根本无法安睡。 …… 翌日晨起没有朝会,帝王要往内阁议事。 秦让为陛下更衣,眼见着陛下精神不济,似乎昨夜未得安眠。 彤史署不曾记录,寝殿风平浪静没有叫水,秦让亦不敢好奇。 昨晚宸妃娘娘乘一顶小轿来时,并未得陛下传召。他犹豫了一刹,凭着多年当差的直觉,到底未曾阻拦,由着娘娘进了陛下寝宫。 秦让不免犹疑,陛下今日晨起是难得的心绪不宁。 他请旨道:“陛下,若是娘娘晚间再求见,这是……” 默然片刻,祁涵道:“由她罢。” “奴才领旨。” 容璇在紫宸殿睡的这一晚极安稳,一夜无梦。 向菱向萍候在殿外,等候服侍娘娘更衣起身。 榻旁人早已不见踪影,晨起他离去时,亦没有扰醒她。 睡足了一觉的容璇神清气爽:“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刚至巳时。” 容璇点一点头,换上了送来的的烟紫色妆花缎锦裙,系了浅一色的锦带。 紫宸殿中也备了早膳,容璇由向萍挽发时,恰好帝王自外朝归来。 二人便在偏殿一道用膳。今晨膳房特意备下的糖粥,丝丝甜味恰到好处,容璇很是喜欢。 接连在紫宸殿借住了三个晚上,最害怕的那一阵过去,容璇便歇在了明琬宫。 寝殿一角还留了一盏烛火,给主人一点慰藉。 “陛下。” 明月悬天,秦让送上一盏安神汤,宸妃娘娘今夜留宿于自己寝殿。 “下去吧。” “是。” 殿中归于宁静,龙榻一半再度空缺。帝王沉思半晌,忽而对自己有些无言。 分明……她是他昭告天下迎回来的宸妃;他们二人,本该是亲密的。 他何须如此患得患失。 才看完的话本不知何时被女郎顺了回去,帝王笑了笑,想起她依偎在自己身畔的睡颜,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或许……她留于自己身边,未必是全然顺于形势。 …… 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用过午膳,容璇动了心思往宫中的文源阁走走。此为皇家藏书之地,就在文华殿后。容璇前日已得了帝王允准,今日闲暇,正好前往一观。 她自话本中夹了一枚书签,想了想,自己似乎是日日得闲的。 因天气甚好,容璇未传轿辇,带着向菱出了明琬宫。 阳光灿烂,整座宫苑沐浴在金辉中。走过紫宸宫前的宫道时,容璇难得遇见个熟悉身影。 “宸妃娘娘。”谢明霁先拱手一礼。 他三月中旬自金平府查案归来,母亲与他说起京都近日事宜,提到了陛下纳妃一事。 虽不觉意外,但当真落到实处时,谢明霁心底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难以捉摸,干脆搁置一旁。 向菱还在身后,容璇眨了眨眼,回他一句:“表兄。” 自入宫后,她已许久未见过从前好友,遇上谢明霁实属不易。 “你在此处作甚?” “瑞王就藩在即,今日入宫向陛下辞行。”谢明霁一摊手,“我到得不巧,秦总管让我去御苑稍候,总还得小半个时辰。” 秦让派了小徒弟为他引路,容璇点一点头,二人都暂无要事,便寻了处亭子略略叙话。 “你遇见过瑞王了?” “前日在宫中碰见的,他没有认出我。”容璇有这个自信,那时瑞王见过礼,没有多停留。 说起瑞王祁泓,谢明霁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入狱后,他还在陛下面前替你求了回情。” “啊?” 容璇有些意外,瑞王甚少参理朝政。可以说他是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也可以说他是对朝中事务实在无甚兴趣。 “瑞王求情求得倒是高明。他道你曾随陛下往江南赈灾,又修撰鱼鳞图册,总有些苦劳。功过如若能稍稍相抵,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先前先帝驾崩,瑞王自请前往康陵守陵,朝中上下颇为赞许他的孝道。他有理有据为你求情,陛下便将你的流放地从黔州改为了房州。” 虽然同是流放,但房州富庶,多为达官显宦放逐之地,比之黔州可谓天差地别。而且官员若贬谪房州,是仍有起复的指望的。 虽说容璇已经没了可能,但瑞王这份人情她依旧心领。 如今一百零八日守陵期满,瑞王不日就该就藩。他的封地是仁宗在世时亲自定下的,汉阳富饶之所,离京畿亦不算遥远。原本瑞王早两三年便该前往封地,只因先帝宠爱,兼之先帝自感龙体欠安,故而将瑞王就藩的时间推迟了一阵。 大晋惯例,凡亲王就藩,允准朝中文武百官前往王府行辞礼。 毕竟日后再难相见,瑞王前日还于酒楼设宴,宴请昔时好友。 容璇知道谢明霁自幼在宫中为祁涵伴读,与瑞王也有几分交情。 “席上瑞王多喝了几杯,向我提到你,说——”谢明霁学这位王爷的语气,自己都有些好笑,“昨日本王见到了宫中的宸妃,你别说,她与长瑾竟有五六分相像。” 容璇失笑:“他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眼力。” 谢明霁不自觉随她笑,欲言又止时,隐下了瑞王的后半段话。 那时瑞王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临别在即,说话少了顾忌:“本王就想,果然皇兄喜欢的是长瑾这一类的美人。” 他握着酒盏的手一顿,旁敲侧击试探几句才确定下来,瑞王指的单单是样貌,并未识破容璇的身份。 “你在江南没发现吗?”瑞王言语间不无得意,“江南赈灾事毕,皇兄劳苦功高,父皇……命本王出京三百里相迎。” 言语间提及先帝,瑞王又是一阵感伤。他借酒浇愁许久,方接上前时话语。 “那会儿本王瞧皇兄待长瑾,并不同于对寻常官员。”他不知如何形容,“总之就是不大一样,亲近些,温和些。” 瑞王干笑两声,尤其长瑾摆明了是舅舅的门生。 谢明霁沉思,回忆起的几桩江南往事却是关于其他的。 “你在想什么?”对侧人显然走神,容璇出声提醒。 “我……”谢明霁未想好如何应答,好在阶下侍从们的行礼之声中断了这一场对话。 二人皆起身,各自行礼:“臣叩见陛下。” “陛下万福。” 此间视野开阔,容璇知道陛下与宣国公世子有正事要议,便一礼先行告退。 她想了想,上一回三人聚于一处,都忘记是何光景。 风吹动女郎鬓边步摇,谢明霁很快收回目光。 在宫中数月,往来礼仪之中,她十足十有了贵女模样。 …… 阳光洒落书格间,藏书室中一派静谧。 女郎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册,帝王未着人通传。 翻过两页,余光瞥见一角白色锦袍,容璇心中一惊,手中书册险些掉落。 “哎。” 好在她眼疾手快接住,松了口气:“陛下来时怎么没声音。” 见帝王目光稍落在这册书上,容璇乖乖将书交到他手中。 祁涵略略一翻,也是一本志怪书籍。在天源阁中存了应该有些年头,书页泛黄。 “不是害怕么,还敢独自看?” 容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想让他陪着,让出了一半位置,仰眸看他。 简简单单的动作,叫人没有办法拒绝。 这一册书皆是由短篇故事编纂而成,容璇往回翻两页,方便人可以从头看起。 她等着他赶上进度,思绪渐渐从书中抽离时,才后知后觉身畔有些低气压。 靠得近,容璇侧首就望见郎君清隽如画的眉眼,无一处不矜贵。 他方与谢明霁议完政事,容璇自然而然以为是朝堂有什么烦忧之处。 她想起从前姑姑的教导,要擅于揣摩郎君的心意,要做个知情识趣的美人,才能长长久久抓住对方。 姑姑们悉心的指点容璇已然忘却,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自己当时的心不在焉。 书到用时方恨少,容璇今日算是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 她俏皮一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虽未施脂粉,但女郎白皙如玉的面颊透出些许粉晕,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四目相望,小小一间藏书室中呼吸可闻,彼此气息都乱了几分。 “陛下真是——” 女郎低低一笑,慢吞吞抬首,在郎君侧颜轻印下一吻。 微风轻荡,一池春水明明白白搅乱了。 20-30 第 23 章 缠绵 阳光透过明窗,天源阁内自成的这一方小天地,本就是专供贵人休憩。 女郎唇色嫣红,恍若清晨雾色中的一朵娇花,可待人采撷。 掌下纤腰不盈一握,布料摩挲间,帝王倾身吻住了那娇嫩花瓣。 腰身被单手环过禁锢,起初容璇还妄想有两分主导,直到被郎君抱坐在了膝上,退无可退。 红唇微启,鬓边流苏颤动间华光流转。女郎漂亮澄澈的眼眸蒙上一层雾气,尽数为帝王所掌控。 她的指节无意识攥着郎君的锦袍,好半晌才能勉强平复气息。 原先读着的那本书掉落在案上,再拾起时页数都有些凌乱。 她仍坐在祁涵膝上,不想回头,强自将目光留在原本的书页。 春风止歇,隔着上好的丝绸衣料,似乎仍能感知对方的温度。 二人依旧合看一本书,却尽数是心不在焉。 季春之月,西北的贡马送至京畿,交由太仆寺安置。 原本去岁便有一贡,盖因国丧,故而推迟到开春一并贡上。 太仆寺交接无误,又将最上等的几匹宝驹送入御马场中,精心照管。 太仆寺卿至御书房回禀时,容璇正回避于屏风后读书。 待人退下,她问道:“陛下午后去御马场,可否带臣妾一同一观?” 她原是文臣,倒也想见见西北龙驹威名。 祁涵颔首,便应允她:“好。” 手中书有些枯燥,还是容璇顺手从御书房一面紫檀书架上取的。 “还与陛下。”月挂中天,蔽目的布条再度被人取下。 借着月光,此处是间逼仄的柴房。 容璇瞧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二丫手里拿了半个杂粮饼。 “这才第一日就给我送饭?” 容璇靠在墙角,按理来说,人质只要饿不死就行。 二丫声音讷讷:“对不住,哥哥。” 劫了容璇的钱袋,匪徒们白日里小小发了笔财,说话也和气些。 容璇双手被缚在身前,二丫将杂粮饼仔细撕成小块喂给她。 杂粮饼粗粝难以下咽,容璇还勉强吃得惯,二丫又给她端了碗水。 清辉落了满地,二丫收拾完,拉出了藏在另一角的被褥。 这也是她的住处。 她将破旧的铺盖分了容璇小半,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多的东西。 两块糖被她宝贝地放在柴草做的枕旁,还舍不得吃。 二丫小声道:“只要钱送来了,他们不会害哥哥性命的。” 小小的孩童知道自己做了坏事,眸中可见愧色。 “你也是他们绑来的?” 二丫不敢答,背对着容璇睡下了。 一夜无话。 天蒙蒙亮时,二丫起身去干活,还不忘给容璇重新蒙上黑布条。 屋子里有几处漏风,夜里格外冷。 容璇的一日两餐都是二丫送来,匪徒们很少露面,自然是忌讳让人质记住了什么特征,日后报官追查。既有二丫在,令她出面再稳妥不过。 虽说尚未拿到银钱,不过看匪徒们对二丫的态度,想来索要赎金的进展算是顺利。 又或许……过分清静的院落,他们还有其余正事要办。 二丫小小的年纪,要帮着捡柴火,烧水煮饭,晚间就睡在柴房,负责看管人质。 日升日落,几日下来容璇也渐与二丫相熟,从她口中问出了几句话。譬如与她同行的护卫被关在牛棚旁,也是由二丫送饭。 两块饴糖二丫翻来覆去不舍得吃,至多只是拿出来看看,再闻一闻。 容璇瞧她,只道:“吃吧,以后还会有的。” 饴糖香气诱人,二丫想了又想,掰下一小半,将剩下的仔仔细细重新包好。 手中剩的一小半,她又分出一块喂给容璇。 丝丝甜意在舌尖融化,容璇道:“你去过天齐庙?” 二丫点一点头:“陪娘亲去求弟弟。” “你家可在附近?” 谈及此,二丫眸中黯了黯。 “外头那些人,你原本可认识?” 二丫摇头,午后的谈话又到此为止。 容璇望夕阳西斜,仍旧算着时辰。 她望了望外间天色:“臣妾先回宫中更衣。”她语气带着点撒娇意味,“陛下方才答应臣妾的,可莫忘了。” 帝王受用:“自然。”顿了顿,他道,“一会儿回来用午膳。” 容璇点头,回明琬宫换了一件水绿色窄袖的如意纹锦裙,一条碧色挑绣飞鸟的锦带勾勒出纤细腰身。墨发盘作简单的云髻,以几枚碧玉雕花长簪略作点缀。 御马场靠皇宫西南处,收了消息,掌管马场的太仆寺少卿已领上下人等恭候。 “下官参见陛下,参见宸妃娘娘。” 秋日寥阔,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直入靶心。翌日容璇醒得稍晚些,午前将账目几处疑虑重新翻出。 她琢磨许久也没有什么清晰的头绪,预备午膳过后去同余知府商议。 他掌常州府数载,常州八县风土地貌、官吏人选他尽数烂熟于心。 余知府对她亦师亦父,总是不吝赐教。在常州府府衙这两年,她深感进益良多。 无需备车马,余府与她的宅邸不过隔了一条街巷。 在余知府书房,事关帝王南巡的条陈会更详细些。 容璇一目十行阅过,接驾的官员名录附于最后,暂且不全。 余知府神色如常,在凝神看容璇方送来的公文。 容璇合了手中名录,常州府方位得天独厚,风调雨顺,兼之历任府尹都留心于水务,辖区内历来少受洪灾袭扰。 祁守昭此番南巡是视察治水成效,检阅堤坝,不到常州府在情理之中。 容璇微微叹口气,却是为余知府可惜。 帝王出京巡视四境,乃是地方官员彰显自身政绩,脱颖而出的好时机。若得帝王嘉许,擢升回京指日可代。 余知府外放多年,辗转镇江、湖州、常州数地,治绩有目共睹。 奈何朝中老师已逐步让权,又顾惜余知府名声不曾主动举荐,他便迟迟等不到好机会。 原本去年余知府就有一半的机会擢升道台,可惜他安心在常州府实行新税,让另一位府尹占了先机。 那位府尹述职的公文浮华漂亮,只是他新税政推行的太猛,短期内是有成效,长此以往许多弊病便再弹压不住。 若余知府愿意效仿他的做法,常州府的政绩只会比他更好看。 饶是如此,还不乏有人揣测余知府徐徐图之,是想凭此新税政绩在朝廷露脸,一举升迁回朝。 虽则他并无此意,但容璇觉得地方官员就算有功利心也无妨。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是真真切切为一方百姓做了实事,何必过多计较其缘由。在她眼中,他们远胜过那些清谈圣人之道,高呼爱民如子,实则碌碌无为的庸官。 长瑾为自己抱不平,余知府笑了笑,宽慰她道:“事情办好了,朝廷总会看见的。” 见她得了闲暇,余知府开始谈论这份困扰她许久的账目。 他为常州府尹,熟知府内税务民生,处理起来自然比容璇老道许多。 他点出几节关窍,稍加引导,容璇很快将作伪之处一一串联。 宜兴县税务必定有差池,待得下月中得了闲暇,她欲往宜兴县察访。 余知府也放手让她去做:“府衙中事宜暂交由别人便是。” 容璇点点头,常州府中认识她的人不多,更遑论城外几县。若要去宜兴,当然是暗访为上。 只是这身份遮掩还要费些心思。 晚膳李夫人早有叮嘱,留了容璇在家中用饭,备下她近来偏好的几道菜肴。 听长瑾说起账目之事,李夫人道:“这个好办,我正要派人去宜兴谈一宗生意,你随他们一同去便是。” 就是那几名领头的管事,长瑾都不认得,稍稍会有麻烦。 余澄接话道:“不如我陪长瑾一同去,管事那边我来打交道就好。就说长瑾是府上的表小姐,我与她兄妹相称,不会有人怀疑。” 儿子能够担事,这番安排尽善尽美。李家的生意,他身为孙辈本也该上心。 李夫人暗暗点头,见长瑾也应好,此事很快就敲定下来。 晚膳备好,李夫人忙着给容璇夹菜。余二公子去而复返,怀月先让赵婶为神色匆匆的二公子沏了茶。 她去到郎君卧房中,容璇好梦才醒,本来预备接着睡第二回的。 听怀月禀告过,她不情不愿换了衣袍,出来见不速之客。 “何事啊?” 她语气中显而易见的不满,余澄陪了小心:“府上忽然来了位贵客,父亲请你过府一叙。” “哪有不请自来的贵客,”容璇拂了拂自己天青色的袖摆,“就算是位高一阶的道台,来常州府都要提前传话许久,架子不小。” 余澄当然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道:“好妹妹,父亲的交代,你就去一趟吧。” 容璇望窗外转急的雨势,实在不大想前去应酬:“累得慌。” 余知府既然不曾明说是何事,听余澄的语气,应当也不是非去不可。 容璇找了理由道:“你就说我不在府上,找不到我的人。” 她少有如此任性时,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道直觉,告诉她不能去。 余澄很是理解她,长瑾连轴转了许久,好不容易休息两日,竟也难得太平。 他重重叹口气,也知道眼前这位小祖宗的性子。若非父亲下的命令,他根本不想搅了长瑾的休沐。 他来回踱步两圈,眼下要将小祖宗带回官府,还剩最后一个办法。 余澄露出一抹讨好的笑,比了个手势:“一百两银。” 就当是破财换长瑾的休沐。 容璇:“这倒有些意思。” 脑中过了一遍一百两银的份量,容璇施施然起身。 走这一趟也不是不行。 余澄长舒一口气,车驾已然为她备好。 容璇打量过自己天青色绣莲纹的锦袍,又换了束发的玉冠,不会失礼。 “走吧。” 瓷盏中菜色堆积休憩过两日,由江平巡抚夫人先做东,设宴邀宸妃娘娘赏花。 容璇欣然应允,到了宴席那一日,巡抚李夫人亲自至春和殿外相请。 她三品诰命加身,今日也是按品大妆。 “宸妃娘娘请。” 宴饮布置很有巧思,十余叶画舫游于碧湖上,繁花翠树倒映湖面,春光尽收眼底。 中央连三艘舟船,奏丝竹雅乐,备歌舞为宴饮助兴。 官家夫人们到得齐全,各自的船舫排于两旁。 容璇的画舫面南居主位,李夫人在一旁陪坐。 在场的诰命夫人们何人不知宸妃娘娘出身高贵,一入宫即得陛下盛宠。连素来眼高于顶的巡抚夫人都在旁翼翼小心奉承着,她们自然更是恭敬有加。 这个时节还没有莲蓬,不过湖上一支采莲曲,花一般的姑娘们舞姿绰约,颇为动人。 宴饮过半,见宸妃娘娘侧首看来,李夫人忙提了精神。 容璇笑道:“本宫有一事,不知可否请夫人帮个忙。” “此乃妾身之幸,娘娘但说无妨。” 李夫人笑容满面,宸妃娘娘吩咐的事,必然得是头一等的。 容璇回眸,向菱会意,很快送上一方绣棚。 “本宫对苏绣很有些兴趣,先前在闺中时也学过一阵。” 绣棚上的纹样出自宸妃娘娘之手,已绣了一半。 李夫人本想好生夸赞一番,可定睛瞧了半晌,愣是不敢确认这绣样是何物,只能盛赞了几句针法。 容璇一笑:“本宫欲绣一双鸳鸯,只不过学艺不精。听闻金平府中有不少擅苏绣的绣娘,不知夫人可否帮本宫寻一寻人。” 她将绣棚递与李夫人:“就请绣娘们按着这上头的模样接着往下绣,本宫想看看如何修改,寻一副喜欢图样。” 李夫人一口应下,寻位手艺精绝的苏绣行家倒是容易,就是不知如何尽快让宸妃娘娘满意。 当下她稍一思忖,命侍女将这绣棚拿回去,私下绘了图样分予赴宴的夫人们,请她们一同荐了人选来。 容璇微笑:“有劳夫人。” “娘娘言重了。” 李夫人对此很是上心,不管娘娘最后选了哪家的人,都只会记得她这一份功劳。 因巡抚夫人传话,各府的夫人们都丝毫不敢怠慢宸妃娘娘之事,甫一回府就召绣娘钻研,自不必多提。成小山,一顿晚饭温馨和睦,有几分家的味道。 纵然忙碌,可容璇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 余知府和李夫人待她如女儿一般,处处关怀。 她有自己的俸禄家私,无需再为生计忧愁。 常州府一番天地,任由她施展抱负。 柘木所制的长弓无一丝多余纹饰,帝王接连三箭入靶,箭羽犹在微微颤动。 收了长弓,祁涵转向身畔好友:“怎么,有心事?” 西北新贡,祁涵原本是邀好友一同赏鉴。景和好弓,不过今日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谢明霁苦笑:“有一桩婚事送在眼前,臣在想是否要答允。” 此事暂无外人知晓,更不便告知家中,谢明霁也是难得有这般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所幸能与好友诉说,无需有太多顾忌。 枝头几枚银杏果坠于地,祁涵吩咐侍从备上一炉清茶。 谢明霁落座,他也早已到了成家的年岁。 母亲明里暗里为他张罗着,朝中说给他的亲事更是源源不断。 只是这些年来,他一直没能遇到称心合意的人。 许配给他的女郎都是家中如珠如宝精心养大的,他既不能做到全心全意待她们,故而干脆不娶,省得耽误女郎大好年华。 每每母亲说起,他多是推说武德司公务繁忙,暂无心顾及此事。偶尔应付不过去,便用“陛下都只守着宸妃娘娘一人,孩儿不娶仿佛也是情理中”糊弄。 然年岁渐长,一日日拖延也实在不是长久之道。尤其是母亲,时而为他的婚事忧心,这是他的不孝。 “臣原本没什么主意,不过这一桩婚事倒不同。” 各取所需,两不相欠,彼此不会有任何负担。 “故而臣在想是否要答允下来,算是给家里有个交代。”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想必母亲也会满意的。 谢明霁笑了笑,眸中不无羡慕之情。 他语气洒脱,感慨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陛下的福气,能早早遇见倾心之人。” 分明起初,他们二人都还是无心姻缘的。 说好君臣二人相互扶持,结果一不留神,陛下已有了心爱的女郎。 谢明霁细细思量,从江南到京都,好似他还是亲历了全程的。 祁涵端了茶盏,一笑未语。 用罢晚膳,祁涵留她在紫宸殿中弈棋。 黑白玉棋一来一往,声声落子之中,夜幕层云散去,月色溶溶。 也不知是否是帝王有意相让,今夜他落错了三子。 仪元宫中备好了沐浴的香汤,夜风轻拂,夹杂馥郁幽昙芬芳。 容璇屏退了侍女,慢慢解开了衣带,逐一宽下华丽于衣裙。 沐浴于汉白玉池中,自西山引来的温泉水漫过如玉的肌肤,蒸腾起粉霞之色。 侍女捧来三套寝衣,由着宸妃娘娘择选。俱是上佳的软绸质地,裁剪合娘娘身量。 “便这套吧。” 系上锦扣,月白一色在这般明丽倾国的容颜下都沾染上几分艳色。 侍女细细为娘娘篦着墨发,盘起后以一枚玉钗簪住。 玉质剔透无瑕,灯火中蕴着温婉华光。 赤足坐于榻旁,容璇自以为能够无比平和的心绪,此刻竟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屏风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红烛摇曳,龙榻间说不清的暧昧旖旎。 玉钗被郎君信手取下,墨发如瀑般倾泻。 帝王修长如玉的指节挑开系扣,容璇垂眸,月白的寝衣由他褪落,露出大片白皙细腻的肌肤。 春暖花开的时节,就这般由人抱去榻上,并不生凉。 置身锦帐中,郎君温热的手掌寸寸抚过,无可抑制的娇.吟声溢出榻间。 沉溺之中,容璇想起四月的江南烟雨濛濛,春色无边。 雨打娇花,花蕊沾染上晶莹露珠,娇艳欲滴,由人采撷。 第 24 章 缱绻 圆月无声,清辉满地。 摇曳的红烛映于锦帐,寝衣凌乱落于地,散在一处。容璇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纸上谈兵果真是无用。 到了床笫间,一切都忘了干净。她仿若春日池水上的一叶小舟,在和风细雨中失了方向,尽数由身上人掌控。 轻磨慢撑,一点点进入之时还算温柔。只是……女郎抿唇,那……一时难以适应。 缱绻的吻落在唇畔,似安抚,似哄骗,接着一步到底。 月儿半隐于云后,云彩间留下朦胧光晕。 白皙如玉的肌肤泛起粉色,嘤咛声说不尽地婉转勾人。 一下又一下,夜色沉沉,两回罢还要有一回,无休无止。女郎似恼怒,往榻里躲去,任郎君再如何诱哄也无用。 祁涵低低一笑,展臂将人捞回怀中,舒朗清隽的眉宇间尽是愉悦。 海棠春睡,一夜云雨。她忽然很想亲一亲他。 于是容璇倾身,官袍的宽袖翩然划过环住了他。 祁涵低眸,她含住了他的唇。 唇瓣柔软,气息交融,仿佛泛舟于春日湖上,阳光明媚,周身暖意融融。 容璇轻启贝齿,又想起自己登科那日吃的一枚糖人,丝丝缕缕直甜到心间。 书房中简直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容璇束发的玉冠被取下,墨发如瀑般倾泻。 郎君修长如玉的手扼于她纤腰,轻而易举地将人提起,抱放于桌案上。 文官四品素金带配饰精巧,解下后掷于案旁,落出几声清脆响动。 锻织的云雁绯袍褪下,里间的中衣素白如雪。 烛光跃动,女郎层层衣物褪于臂弯。 殿中透不进一丝风,原先的官服被帝王信手至于身后檀木椅上。 中衣铺陈,纯白的缎料很快便揉皱了。 帝王覆上她,女郎咬唇,将他尽数容.纳。 完全不同的情境,容璇仰眸便可见到殿顶嵌着的几颗夜明珠。 一下一下……之中,女郎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绯红的官服搭于椅上,面前的郎君衣着仍旧齐整。 若是一不留神,还以为他在案前批阅奏疏。 臂弯的里衣彻底除下,白皙的肌肤染上一层粉霞,在烛火映衬中美极了。 女郎的双手紧紧抓着木桌边沿,感受着他的抚……。 月色皎洁,紫宸殿中依旧烛火通明。 “陛下。”六月正是贡荔枝的时节,多奉于寿安、仪元、明琬三宫。 黄昏光景,御辇停于寿安宫外,容璇随祁涵一道陪太后娘娘用晚膳。 尚未踏入殿中,便听闻淙淙琴声,悠扬动人。 “这是……”容璇凝神片刻,“阳春白雪?” 祁涵笑着点头:“是。” 琴声引人沉醉,轻松明快,催得繁花开,仿佛要将明媚春光再现于世人面前。 一段中止,倒让听客觉得有些惋惜。 一会儿的工夫,言婉钰上前见礼:“陛下万福,宸妃娘娘金安。” 琴声正是从她所居的碧雅堂中传出,容璇笑道:“言小姐的琴甚好,宛若天籁。” 真心实意的一句夸赞,言婉钰福了福,矜持道:“多谢宸妃娘娘赞赏。” 还未到晚膳的时辰,寿安宫正殿中先备了些精致点心,还有一应时鲜瓜果。 容璇在明琬宫中吃惯了新鲜荔枝,倒是很喜欢太后娘娘宫中的荔枝小点。以新鲜果肉入馔,样式繁多,别具风味。 言太后道:“六月里,外间贡物不少。” 清点各项进出,赐礼还礼,是一件极其繁琐的事宜。纵然有内廷司代为处置分忧,许多事言太后依旧要亲自过问,免得出了差池。 “虽说眼下后宫清净,但诸事仍旧芜杂,珍品料理,宫人月俸,桩桩件件堆起来,后宫也不可没有主事之人。” “母后说的是。”绵绵秋雨停歇,天气又冷了几分。 户部官署内,林晋放下了手中所有事务,殷切待客。 他笑着道:“烦劳世子稍候,容大人方有事出去了,现下不在值房中。” 他在旁引路:“世子请。” 泓绿同几个侍女端了午膳,一并进殿,正见容璇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仅露出了半张雪白的小脸。 泓绿怪道:“娘娘,陛下怎么走了?还走得这么急?” 臧夏这会儿也进来了,嘟着嘴小声嘀咕:“八成是想起别的娘娘了。” 泓绿睨她一眼,责怪她怎又说这种话,叫娘娘听到,又该心里难过了。 臧夏嘟囔着,只好改口说:“……娘娘莫想太多,许是陛下想起来什么紧急的公务,回涵元殿去。” 她听到容璇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 “呀……娘娘,陛下的大氅还在这呢!要不要送过去?” 容璇的嗓音无精打采的,淡淡说:“先放那儿吧,晚点再说。我睡一会儿。……” 说着,轻轻合眼。 臧夏跟泓绿出了殿门,臧夏说:“我都不知怎么哄娘娘了,总不能把陛下绑过来吧?我纵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胆子。” 泓绿却含笑说道:“你信不信,陛下一会儿要回来?” 臧夏随她看过去,只见车驾未行,独独人不见了。 雪风席卷,朔雪纷纷,天色暗沉,雪又大了些。 容璇睡梦中听到风雪声,无意识中,身子蜷缩了一下,却感到到有灼热酥痒的触感,停留在身上,难受得想翻身。 但那灼热滋味挥之不去一样,覆在后背上。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无垠的水中游荡,无数小鱼游过来,吻她的背脊颈项。 可……水里不应很凉快么?她怎么这样热?热得像要蒸熟了。 她热得受不了了,终于喘息着醒过来,身后是不同寻常的热息。身上好端端的衣裳不知什么时候都撕碎了;乌黑的长发被撩到前边儿,后颈暴露在了空气中。 是他在吻她的后颈。 吻得细密凶狠,唇舌滚烫,比梦中来得还要重,吻得她在他怀中颤抖不已,想要躲,可她的腰上紧紧锢着一条手臂,结实有力,青筋毕现,——叫她躲不得。 修长的手扣着腰畔,几乎能在肌肤上留下指印。 他就那么钳着她的腰吻她的颈,剧烈动作弄得床板吱吱作响。 “醒了?……转过来。” 薄哑磁沉的嗓音响在耳边,伴着热息,顷刻间她耳根一片绯红。哪里还轮到她来翻身,他只轻轻一推,她就跟铁板上的煎饼一样被翻了个面,正正面对着帝王俊美无俦的眉眼。 漆黑的长眼睛里眸色幽晦,她只怔了一下,祁涵已二话不说地吻过来,吻的是她的眼睛,鼻梁,脸颊,没落下一处地方。 最后是嘴唇,他轻易撬开齿关,攻城略地,在她唇舌间攫取甘冽。青筋虬现肌肉贲张的臂膀搂紧她肩背,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隙。 他怀中滚烫。 稍有闲隙,她都在剧烈喘气,被他发现了,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唇畔摩挲了一番,唇角不知是不是笑意,微微的一勾,嗓音低哑:“再忍忍,朕还没尽兴。……” 容璇额角汗如雨下,身上也浸了汗,漆黑发丝都粘在了脸上,似是横流的浓墨,在白宣纸上肆意流淌。 谢明霁道一句有劳,于户部堂中小坐。 林晋吩咐长随沏来上好的清茶,顺理成章在旁陪坐。 林晋在朝为官多时,自然知晓宣国公府门庭何等显贵。谢氏先祖位列大晋开国十二元勋之首,爵位传承至今尊荣不减。谢氏子弟屡有宿功,这一代世子更得陛下倚重,弱冠之年便执掌武德司,前程不可限量。 这样一等一的人物,林晋平日少有结交的机会,今日倒是撞了好运。 他本就是官宦人家出身,在朝中历练数载,更懂得官场上应酬往来之道。 “此乃仙雾凤茗,是下官家乡的特产,”林晋笑道,“世子尝个新鲜便是。” “多谢。” 林晋借茶顺利打开了话匣,一甲进士,到何处都会有几分薄面。 对方言谈举止滴水不漏,谢明霁体面回应几句,没有多谈的意思。 谢世子神情冷淡,林晋斟酌着言辞,也知晓国公府不是那般容易结交的。 饮过半盏茶,堂中气氛仍是冷清。 林晋不曾灰心,亦是猜测世子本就是这般冷傲的性子。 只是当堂下那抹绯色的窈窕身影映入眼中时,林晋发觉谢世子眸底的疏离之色一瞬褪去。 谢明霁起身相迎,林晋同样站起身。 “久等了?”无需寒暄,容璇笑着道。 “还好。”谢明霁回她一笑,“今日也无甚要事。” 容璇点一点头,方才尚书大人临时唤她前去,稍稍耽误了时辰。 林晋在旁审慎观之,容大人迟来不曾解释,谢世子更没有计较的意思。 虽同在四品,但他们二人间连见面的虚礼都省去,显然是极为相熟。 他思及前些时日容大人的话语,眉宇间微不可察地蹙起。 谢明霁此番前来是为公事,武德司交还从户部调用的书文。容璇与林晋核查无误,一一归档。 份内的公事处理毕,见容大人与谢世子还有事要谈,林晋识趣地先行退下。 武德司的人在值房外守着,无需掩房门。 谢明霁道:“卫县的案子已了,不过后头可能还有其他侵地案要审理。” 容璇点头:“此事我也想到了。” 本次结案结得漂亮,总算赶在中秋之前还了苦主公道,可以太太平平过一个中秋佳节。 容璇笑了笑,等过两日领了俸禄,过节的气氛便愈发喜庆。 值房内无外人,谢明霁压低声音,好奇道:“八月十六的宫宴,你预备以哪重身份参加?” “你觉得呢?” 五品以上朝臣便有资格赴宫宴,三品以上可携家眷。 容璇道:“不过我此番归京已有月余,世家中可有什么流言?” 她倒是不曾听闻,容府门前风平浪静。 宣国公夫人一品诰命在身,在世家夫人间人脉极广。 谢明霁旁敲侧击问过母亲,多多少少是有些传言。 其中一则格外有意思,容璇听罢,失笑道:“这都可以写入话本了。” 见皇帝此番接了话,言太后满意点头,又道:“哀家在这宫中已有近三十载,料理宫务,事事放不开手。如今,也到了想安养天年的时候了。” 说中间半句话时,言太后的目光自然而然落于言婉钰身上。 祁涵颔首:“儿臣亦知母后辛劳,已有思忖之法。母后既如此说,不如便让宸妃为母后分忧?” 福宁添茶的手一顿,一时不大敢看太后娘娘的脸色。 容璇低头品茗,已与祁涵商量定的事情,在太后娘娘面前她不宜插话。 殿中静一会儿,容璇抬眸时无意间与言婉钰目光相撞。对方很快挪开了目光,似乎方才正在看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言太后先前铺足了台阶,这一下反而有些骑虎难下。 儿子不肯顺着她的心意,她也没有办法当真与他生气计较。 她搁了茶盏,事情便这么草草敲定,寿安宫中传了晚膳。 虽是各色珍馐齐备,但殿中用膳的半数人显然都没有多少胃口。 连容璇亦是,她适才吃多了点心,此刻象牙箸动得实在勉强,白白可惜了这些佳肴。 秦让恭敬呈上物件,这是内廷司黄昏时分赶工毕,才送来的玉簪。 陛下亲自绘的图样,开了私库,选出最上等的和田黄玉。那玉质柔和如脂,晶莹剔透,可与羊脂玉一较高下,为玉中极品。 内廷司几位师傅们雕刻打磨,一朵月季花灿然盛放于匣中。 花瓣层层叠叠,蕴着温婉华光。 恰如七夕月下,女郎鬓边的那一朵。 秦让送了东西便不迭退下,想也知道这支华贵玉钗,陛下精心准备是要赠与谁。 他也不是没有私下着人去明琬宫打问过,可宸妃娘娘在自己殿中抚琴弈棋,去文源阁读书,安稳得很。 请都请不来御书房中。 这几日恢复常态,陛下的午膳、晚膳时有延误。 哪像宸妃娘娘在时,她陪着陛下用膳,时辰讲究许多。 月光映于月季花钗,重重花瓣捧出中央花蕊。 帝王未动花钗,那日争执,她的脾气毫无保留尽数对向他。 那是真实的她。月上柳梢 ,荣庆堂中灯火通明。 流水般的佳肴美馔由宫廷护卫逐一查验,方能送至堂中央的黄花梨圆桌上。 虽则陛下有令从简即可,但李夫人与膳房上下仍旧备了二十余道菜式。 陛下允他们夫妇陪膳,荣庆堂中设了四席。 李夫人也是有四品恭人诰命在身,不过陛下乃微服私访,她今夜无需按品大妆。 与帝王同桌进膳,李夫人初时自然拘谨。不过有长瑾坐于她对侧,早早就宽慰过她,陛下待人温和,无需过于忧虑。 席上不谈政事,更像是闲话家常。她答过君王几番问话,譬如江南贡缎,又或者经营之道。她自认为应对合宜,偶有答不上的话,长瑾自然地替她接过。一如长瑾所言,陛下比她想象中还要宽和些许。 李夫人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错觉,陛下待他们夫妇竟有两分对长辈的客气。 她不敢多心,一顿饭用得拘束,也动不了几筷子。 她抬眸时就见到举箸吃松鼠鳜鱼的长瑾,李夫人不自觉笑了笑。这顿晚膳进得最舒心的就是长瑾,这孩子遇事从容,总爱吃些甜食,对她更是体贴。 也不知容家上辈子积了什么福,这辈子得了这么个钟灵毓秀的女儿,叫她羡慕不已。 灯火璀璨下,李夫人无意间抬首看去,陛下望着长瑾的眸中好似是两分温柔笑意。 她不能细看,烛火摇曳间也瞧不分明。 她在他面前有恃无恐,就是仗着自己心悦她。 他其实有些欢喜。 可她偏偏,能与景和心平气和谈起过往。 却对他讳莫如深。 帝王合了玉匣,随手置于案旁。 “宸妃娘娘万福。” 御书房外,原本当着闲差的秦让见到明琬宫的轿辇,立刻迎上前。 容璇落了一本棋谱,遍寻不得,不知是否在御书房中。她怕侍女们分辨不清楚,故而自己来了一趟。 秦让有些为难:“回娘娘,陛下与宣国公世子尚在书房内议事。” 容璇了然,谢明霁入见想必是有要事。 “本宫去偏殿等便是。有劳秦总管。” “娘娘说的哪里话。” 偏殿中备好了茶点,容璇无所事事,坐于窗前出神。 窗外一株梧桐,绿意正浓。 “今日是四月二十五?”她忽而问道。 向菱细心:“回娘娘,正是。” 容璇轻应一声,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日子。 只是她忘却许久的生辰罢了。 第 25 章 情趣 薄薄一封书文在手旁,帝王尚未启封。 秦让才送了宣国公世子出宫,入御书房通传道:“陛下,宸妃娘娘到了,在偏殿等候。” 午后陛下忙于政事,照理说后宫之事不应该通禀。但宸妃娘娘圣眷正隆,是陛下实打实放在心上的人,自然与旁人不同。 祁涵颔首:“让她过来罢。” 他收好自昌平府传回的书文,置于暗格中。 提笔批复一封疏议,御书房外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万福。” 来往惯了,容璇在御书房中也自在。 待得一回事毕,祁涵抱了人去沐浴。 顾忌着秋夜天凉,书房中不便尽兴,还得好生泡一泡汤泉祛寒。 温热的池水滑过肌肤,容璇想起自己那件不能再看的中衣。 朝廷统共就发放几身官服,若有什么遗失、短缺的还得自己悄悄补上,否则被人举告是要问罪的。 那件官服她穿了还不到两月,就这么半毁了。 墨发松松散于颈后,容璇转眸讨要一个说法。 祁涵掬一瓢热水洒在她颈间,只笑道:“这个好办。” 比着样式再多做几身便是,从他的私库中走账。 容璇轻哼一声,勉强算是认可。 沐浴清爽,祁涵仔细替人擦拭着墨发。 晚间折腾这么一遭,容璇倒有些饿了。 紫宸殿中备了宵夜,容璇随意披了帝王的外袍。 依旧是她最喜欢的清汤馄饨,配上几碟小菜,仿佛怎么吃都吃不厌的。 她想了想:“下回去江南,有机会得再追一辆馄饨车。” 街边小摊的滋味总是独一无二的,叫人时而回想着。 容璇舀一只小馄饨:“好不好?” “嗯。”休息过一晚,天明时分谢明霁点齐了兵马,接着往高宁府的方向清匪。 容璇有公务在身,不方便带二丫同行。她已与二丫商议过,先行将她送去容府,怀月收了信会好生照看她。 对于二丫的事,祁涵仿佛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他也没有多问起,只命人好生将二丫带回京城。 容璇稀奇:“守昭哥哥不回京吗?” 她学了二丫的语气,祁涵笑容中无奈又有些宠溺:“既然都出来这一遭,也顺便察看一二。” 朝中政事他已诏命内阁安排,无妨。 夏税征罢,紧接着秋税便又提上日程。 虽说秋税征收原有定例,但早些年的法子早已不够恰当。近年来征税条陈几乎每岁都有修改,又总出新的纰漏。拼拼凑凑,只怕到了下一位尚书手上,两税便该好生更改。 听闻二位侍郎为秋税所拟条陈皆被内阁斥了回来,尚书大人一连三日都与他们议事。 好不容易条陈定下,整个户部旋即繁忙起来。尤其因条陈迟了几日,许多事务得加倍赶上。 户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这种时候都得拧成一股绳。如此节骨眼倒也没人再计较女官与否,只要能顶事便无妨。 各处值房内点灯熬油已是常态,虽说七月才到任,但赴任前的两月容璇不曾清闲过,户部事务立刻便能上手。 度支司的事务从未出差池,饶是一向板正、最有望继任尚书一职的右侍郎都挑不出容长瑾半分毛病。 因是公事往来,容璇无可避免与林晋相熟。云开雾散,连着两日都是明媚的晴天。 栖霞行宫中风风雨雨,小院内却是岁月静好。 容璇今日醒得早,迎着晨曦,在堂屋内翻看着怀玉斋一年多的账本。 怀月在旁陪着,笑问道郎君今日想吃什么糕点。 容璇抽空想了想,报出几种名目,怀月晚些时候便去铺中取来。 两日的工夫,她替郎君好生收拾出了屋子。郎君从宫中带出来的物件不多,除了一支月季玉钗,余下的都是银票,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五百三十两。 那枚玉钗雕刻巧夺天工,玉质玲珑剔透。 怀月道:“我还以为依郎君的性子,会带些赤金簪子呢。” 容璇核着账目,只道:“这支簪子更值钱罢了。”这些物件都是她陆陆续续藏于马车中的,可惜不便多拿,否则引人怀疑。 除此之外包袱中还有一只木钗,并不起眼。 怀月为郎君磨墨,她还记得那件缂丝的披风。 这是郎君从容府带入宫廷的唯一一样物件,她总觉得意义非同凡响。 她如是想着,便也这般问了。 “披风么?”院中一树桃花已谢,容璇道,“我还给他了。” 怀月一怔。 容璇目光望向蔚蓝天际,白云悠悠。 最深的一桩心事藏了七八年,就这么迎着初升的朝阳袒露。 大抵是十五岁那年的惊鸿一面,她最狼狈最无助时遇见了他。 离开雅和苑时,她近乎是破釜沉舟的勇气。护卫们穷追不舍,她已被逼入绝境。 蒙蒙细雨中,她突兀地望见马车上那道清隽的身影。郎君天青色的锦袍不染纤尘,光风霁月,眉眼间疏离而又尊贵,恍若山间雪云中月般高不可攀。 她与他素昧平生,于他而言的一念之间,对她来说却是天差地别。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将她拉出了泥潭;甚至他都未放在心上。 就如他借给她的那件衣裳一般,矜贵雅致,是她一生都难以触及的梦。 无需任何的告别,确信赵府的人已经离开后,她亦告辞,没有纠缠。 天地寥廓,不知何处能有她的容身之地。 天色将暮,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臧夏跟泓绿在门口,互相对视一眼,都十分欢喜。 里头传来床板晃动声,娘娘这些时候挂念的事有了小小着落,……只是,娘娘还在病中,不晓得可有影响。 却看吴有禄吴总管瞅着天色,颇是发愁,可哪里敢去催陛下。想来陛下禁了一年多,正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时憋坏了,好容易临幸婕妤娘娘一回,自不会轻易地完事。 吴有禄只想着,陛下能快些想起来,他宣了大将军进宫议事。 大将军谢忱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又倚仗战功,向来不怎么把旁人放眼里。况且谢老将军的夫人,是陛下母亲的妹妹,算来他也是陛下的长辈。 有这层关系在,陛下倚重大将军,也受他的管教。 可大将军把持朝政,总归掣肘,还反对南征。 不久前大将军病了一遭,陛下便想趁机让他解甲归田享清福去,可大将军不肯,他的夫人萧夫人还特地进宫,到陛下面前哭了一回,拿萧贵妃说事,陛下无可奈何。 吴有禄是怕陛下这会儿忘了,谢老将军,恐怕……得大发雷霆。 他这厢叹着气,又想起来这阵子流传的流言,说谢老将军一直想往陛下后宫里塞个女儿做皇后,却苦于没有嫡亲女儿。 近来陛下纳了平西将军的女儿为婕妤,平西将军跟谢老将军也不对付,谢老将军生怕这位程婕妤捷足先登抢了皇后位置,为此还愁生了白发。 吴有禄心道,陛下迟迟未娶,人人都惦记着陛下的后位;陛下迟迟未生养,人人也都惦记着陛下的长子。前者尚有些外力能干预,后者怕就只能看陛下的心意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因着下雪,天色黑得早,承明殿里已有侍女走动点上灯烛。 他才听到里头陛下叫人进去伺候,心里松了口气,陛下总算完事了。 承明殿的净室点了熏香,浴池里头热气氤氲,祁涵迈进池水里,坐下后,水刚过胸膛。 他泄了欲,现在反而精神。张着手臂,强健结实的臂膀懒洋洋搭在池缘白玉上。 任由身后人替他揉捏清洗身体。那双手温柔细腻,手法娴熟,洗得十分仔细。 他享受地眯起眼,暂时放松。容璇无声地弯了弯眉眼,仿佛又看到了一只被摸着头的大狗狗,心里生出了十分幸福的滋味,他突然出声,却打断她的愣神:“容璇,”他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背,“你也下来。” 容璇愣了愣,轻声喜道:“是。” 她解了薄衣,浸进水里,祁涵伸手扶她,她一瞬间心跳加快。若非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都在,酸疼不已,她还当自己在做梦。 她仔细伺候他收拾了身子,不期又被他揽在怀里。那只炽热的手扣着腰肢,她动弹不得,乖乖地把脑袋靠在他胸口处,感受着强劲有力的心跳。 他的身上,有许多道旧伤疤,看着狰狞怕人,但又增添了几分野性。他身量挺拔,宽肩窄腰,十足惹人眼馋的好身材,她陷在他的怀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团落在狼爪里的小兔子。 她的脸迅速发烫:“陛下……水凉了,该起身了。” 祁涵似乎低笑一声,却俯下头,吻了吻她的滴着水的耳垂,“朕身上也凉?” 低哑的声线一时叫容璇头晕目眩。她是不是还在做梦?他一贯冷峻,这种话,她从没听他说过。 收拾清爽后,天色彻底黑了,容璇侍奉他穿好衣裳,吴有禄却领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端来一碗汤药来。 容璇望着那药一怔,旋祁抬眼望向祁涵,不解:“陛下……”她心头一跳,难道是……避子汤? 祁涵掸了掸衣上浮尘,此时,他已恢复成素日里冷峻高贵的帝王。 银袍上,那尾五爪金龙盘旋熠熠,他系上氅衣,眉眼淡漠,琼枝玉树般立在她跟前,闻言,说:“朕让他们准备的。喝了吧。” 吴有禄从小太监手里亲自端过来,弓着身子笑吟吟的:“娘娘趁热喝。” 容璇心中猜到它是什么药,霎时如堕寒冰窖中,望着那碗乳白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她前两次都没喝过药,今日……今日他怎么要她喝药了? 她还愣在原地没动作,吴有禄又恭敬催了一回:“娘娘——” 容璇几乎瞬间想到,或许她出身低微,他便不想要跟她的孩子,……或者,他的长子长女,要留给别人来生?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不需要她的孩子,已是确定的事实。 她脸上温柔笑意,勉强维持,可要她接过那碗药喝下去,……她的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她哀求般仰起眼睛望他:“臣妾可不可以不喝?” 祁涵蹙了蹙眉,垂眸看她,想了想,从吴有禄的手里接了药碗过来,牵起她的手坐在罗汉榻上,含着一点笑意:“不苦。朕喂你,来——” 容璇看着近在唇边的天青瓷的药碗,嗅到了药味,抿紧了唇瓣,她也不知到底是怕苦,还是不能生孩子了,心尖酸疼,嗓音都微微发颤:“陛下……臣妾不想喝,……” 他眉眼一沉,或许觉得她不识抬举了,容璇小心地望着他,眸中水光盈盈,他终究还是耐着性子哄她:“听话,把药喝了,朕明日还来看你。” 容璇晓得是躲不过的。 她只得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说:“臣妾明白了。” 她接了药碗,小口小口喝掉,如他所言,这药不怎么苦。祁涵就在旁边看着她喝完了药,这才离去。 他走以后,容璇坐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外飞雪。朦胧的夜色里,雪花看得不清,他的踪影也都消失在雪中了。 他们二人再度相遇,就是在金銮殿外。 他为参政太子,她是新科贡士。 她随周围人一同行礼:“太子殿下万福。” 他当然不曾记得她。 天光大盛,女郎半边面庞沐浴在金色的晨曦中。 她声音极轻,在随风散去前大大方方承认:“我一直心悦他啊。” 但也,仅此而已。 “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全部。” 年少时身不由己,所幸能读几年书,得夫子倾囊相授。 她读圣人言,于那泛黄陈旧的书页中窥得了人生的另外一番天地。 并非全然是相夫教子。 学堂中来来去去百余位学生,夫子道他们的天资无一人能与她相较。 他们不过是生作男儿身罢了,她又何必要屈居他们之下。 父母不慈,能参加县试的年岁,她被他们送入风月之地。 那时她被饿了数日,无力时只是想,若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她再也不要沦为他人附庸,被旁人肆意支配。 简单到极致的一个愿望,她想吃糖葫芦时,不必再有求于人。 后来她乘船赴京赶考,饱览过金平府外的大好河山。 金銮殿上及第,她也曾看过满城春花。 她永远不愿做那笼中雀。 林晋长她几岁,业已成家,迎娶的是太仆寺卿嫡女。 探花郎翩翩公子,从来都得朝中官员青睐。 容璇平心而论,若是秉公办事,林主事算是个不错的同僚。 不过他话里话外总有试探之意,容璇心底看得分明。 林晋出身不俗,又有太仆寺卿做靠山。若是自己不回来,兴许这四品主司之位会归属于他。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远比内宅厉害。 容璇叹口气,其实她自踏入官场以来勉强也算顺风顺水。虽无显赫家世,但她最初有首辅庇护,老师指点她良多。下江南时又有太子在前,她只需专心致志于手中事务,余下一切都不必操心。至于在常州,余知府更是诚心待她,给了她施展天地。 真要论起来,朝中见不得光的手段她没遇上过几遭。 但不代表她没有防备。 今日事务稍稍清闲些,容璇虽没有留客之意,但林晋坐于值房内,她也只能请他喝一盏茶。 相处一段时日,她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却还要绕上一圈,谈谈秋日风光、百姓农忙。 临了图穷匕见,不过是试探她背后有无可靠之人。 同在户部共事,同为一甲进士,他将自己视作敌手。容璇不知该作何想,至少他没有因女子身份而轻看自己? 陈太傅早已不掌朝中大权,这是朝中有目共睹之事。 若是自己身后无倚仗之人,只怕这位探花郎就要动些脑筋了。 容璇不动声色端起茶盏,在林晋说起京中茶楼时,笑了笑道:“天和茶楼不错,谢世子就曾在那处设席。” 林晋一顿:“容大人与宣国公世子有旧交?” 容璇矜持一笑,谢景和的名号果然挺有用。容璇应好,耽搁这些时日天气愈发冷了。余下的差事得尽早办结,省得受一路寒风。 侍从牵过绯珩,这匹漂亮骄纵的宝驹乖乖在容璇面前低下头,很是亲昵的模样。 平县与怀县相隔有一段距离,白景与绯珩并驾在前,行于官道间。 穿过几处村镇,总共遇上了三所乡塾。 萧索的秋风中读书声朗朗,不知日后金榜题名的进士是否会从这里走出。只可惜乡墅内目之所及,没有一位女童进学。 午后天气回暖,容璇与祁涵并肩行于乡间小径。 “虽是允女子科举,但第一要务只怕还是应该兴办女学。” 容璇有时想起,都得庆幸有道士的断言,自己能被当作男孩养大。 虽囿于乡野,但书中自能带人窥得一番天地,明白相夫教子之外,还有经天纬地的大事业。 祁涵颔首,礼部三年前便着手预备此事,收效暂不明朗。 京城中还好些,零零星星已有平民女子入学,但尚未能惠及乡里。 容璇沿着田埂走:“此事急也急不来。” 国库能拨付于此的银两有限,但她相信会越来越好的。 田地间堆着麦杆,今秋的粮食已经收罢,偶尔可见背粮去缴秋税的百姓。 粮食沉重,若以白银代之当然轻便。 银税在江南施行既然有成效,朝廷想要继续推广也有据可查。 前处无路,容璇搭了祁涵的手跃下小土坡:“不过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江南地区商业繁盛,白银流通广,此法自然有机会可行。” 但即便富庶如常州府,要用白银取代粮食仍是艰难。 苍穹之下,女郎目光望于田地间。 这些日子依她所见,单说怀县、平县的白银流量量,若让百姓全部缴上银两实在艰难。 她道:“届时银贵粮贱,只恐要伤民。” 夜色如墨,用过宵夜的女郎心满意足。 至于吃多了不便入睡,好似无须她忧虑。 锦衾帐暖,烛影缱绻。 傍湖修建一座八角石亭,听闻雨水盛时,这座凉亭底部还会被湖水淹没。二人在亭中略坐了坐,容璇凭栏而望,可见湖心岛中一处灯火通明的楼阁。 这时节荷花已有婷婷花苞,借着月光,可见锦鲤嬉戏于荷叶间,活泼有趣。 靠岸停着数座画舫,雕梁画彩。若是赶上宫廷夜宴,画舫点起明灯泛于湖上,卷起珠帘,愈发美轮美奂。 沿湖一直走,画舫旁还停泊几叶扁舟,其上船舱小巧精致。 容璇胆子大得很,比了比距离,提起裙摆轻巧跨上了船。 船身随水轻晃一阵,很快稳住。 祁涵含笑看她胡闹,月华倾泻,晚风徐徐吹动女郎裙摆,其上以银线勾勒的牡丹花愈见风致。 容璇眸中蕴满笑意,仿佛倒影入满天星河。 “陛下来。” 她笑着对岸上人伸出手。 第 26 章 船舫 星光点点洒落,水面波光粼粼,小船随波荡漾。 掌心传来彼此的温度,女郎粲然一笑,在小舟摇晃中共同与郎君稳住身形。 帝王吩咐岸上侍从解开揽绳,小舟很快重获自由。 舟两边备了木楫,容璇执其一。木桨入水中,她与郎君划过几桨后,二人很快有了默契,倒是像模像样。 祁涵示意仆从无需跟随,小船荡开一池星光,翩然随水远去。 今夜天幕星河闪烁,有凉风习习。 此案梳理无误,各处的功劳谢明霁如实写上。等正事商议完,也恰是晚膳时分。 酒楼的小厮上齐了菜肴,谢明霁单要了一壶佳酿。 云时山匪患平定,他们二人也确实可以好生庆贺一番。 朝廷会另有嘉赏,多半是金银财帛。 容璇眉眼弯弯,二人碰了酒樽,她墨发间一支明珠流苏步摇璀璨生辉。 晚霞绮丽映照在她身后,女郎笑容明丽灿烂,犹胜漫天霞光。 大约是刹那的失神,酒盏轻晃。 彩云浮动,谢明霁最终还以一笑,仰首满饮了杯中酒。 酒香清冽,余韵悠长。 同在朝为官,共事默契,彼此皆视对方为至交好友。 天和茶楼的菜式一如既往合容璇口味,二人能聊的话也有许多。 谢明霁笑道:“听闻户部刘尚书已向陛下递交辞呈,尚书之位不日便要出缺?” “是啊,户部上下热闹得很。”七月流火,暑气退散,天气已然舒爽许多。 去户部赴任这一日恰逢朝会,容府上下早早为此准备。 新选的这一处宅邸离宫城近上许多,容璇能够比以前迟起身两刻钟。 怀月悉心帮着郎君更衣,将内宅事务打理妥当。 晨曦微现,官袍上盘旋于彩云间的云雁被那一抹天光照亮。 今日是郎君第一日还朝,马车上怀月一路陪伴着她。 时辰尚早,素日里繁华的街巷此刻仍是清静,偶尔能见到一辆同行的车驾。 怀月掌心已不知不觉沁出一层薄汗,从前郎君女扮男装在朝时,自己止不住为她悬心;而今她能堂堂正正改换回女子身份,却要以一人面对文武百官,她更是为她担忧。 容璇神色平和,甚至宽慰地对怀月笑了笑。 “总会有这么一日的,”她拍了拍怀月的手,“他们该习惯了。” 晨光穿透层云,宫门已遥遥在望。 禁军戍守,若无恩旨,文武臣工皆须在此门前下马落轿,改由步行。 怀月只能送至此处,目送郎君的身影踏入那一道巍峨宫门。 这一条入朝的路途容璇走过许多次,未曾忘记分毫。 太极殿外已等候着不少朝臣,偶能听见几句交谈声响。 清风拂过繁华宫城,当那一抹绯红色的纤弱身影出现在几人眼前时,一时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越来越多的臣工望向此处,交谈声止歇一瞬,很快又不动声色重新响起,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曙光划破层云,映照于女郎手中所持象牙笏。 容长瑾何许人也?连日落雨,风声大作,天地间昏暗一片。 容璇吩咐向菱合上殿中轩窗,依旧安心于手中刺绣。 外间所有嘈杂,她一概未曾过问。 于殿中清静数日,手中的香囊几近完工。 玉指抚过绣样,她还是绣不成鸳鸯,唯有一对水鸭子自在地嬉戏于水间。 “娘娘,陛下到了。” 风从敞开的门中卷入,吹散了一筐绣线。 容璇神色平静:“好。” 向菱与向萍尚未收拾一地狼藉,连行礼都来不及,便被陛下挥退。 她们不敢有违,心中不免担忧。可望见娘娘沉静的眉眼,又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殿门合上,容璇坐于原处,抬眸坦然对上帝王目光。 殿中寂静许久,殿外风声呼啸。 二人一站一坐,依旧是帝王先开口:“昌平府的籍贯,有何要辩解的?” “没有。” 一应事实奏报中禀告清楚,他的瑾儿替淮河乡里正之子应了一场科举。对面为她伪造户籍,两不相欠。 说来可笑,他倾心相待的枕边人,到头来名姓、身份全然都是作伪。 她在自己面前,可曾有过一句真话? 甚至时至此刻,她面上都没有半分波动。 “为何要如此?” 为人枪手,若是为了银钱生计尚可以谅鉴。 可抛家弃父,远赴昌平府冒籍科考又是为哪般? 士子投机取巧,为了中举不择手段。 他的瑾儿亦是如此吗?容璇将勺子轻轻搁下,微抬眼睛,淡淡说:“是这几天的事?” 臧夏说:“人家都说,这谢小姐,怕也是想进宫的。” 容璇微微一笑,轻声说:“不是她想,是大将军想。” 臧夏着急说:“娘娘,那可怎么办?” 容璇淡淡撑腮,目光落在窗边宝蓝瓶中插的白梅花上。分明才换的新鲜花枝,怎么这样快又枯萎了……她轻轻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呢。” 祁涵践祚以来,宫中新人,一个接着一个进宫。她莫可奈何。 她从未敢奢望过他这般尊贵的身份,身边只她一个人;她只求她在他的心中,有那么一个角落便好。 所以三年以来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虽说离她想要的位置,还有一点距离,……但若是做事做得好,那也说不清。 她今日气色已好得多了,不烧了,只是偶尔咳嗽。除夕宫宴的事情,她已初步有了想法,这几日需加紧筹备。祁涵的意思是,能省则省,清俭为主,不必奢靡铺张。 容璇托着腮思索着,臧夏忽道:“娘娘,程婕妤来了。” 程绣一眼望到八仙桌旁坐着的女子,她穿得素净,月白色袄子,攀着淡淡青色的缠枝莲的纹样。 身姿纤瘦,坐那儿,映着门前玉雪飞花,长廊绮柱,格外的静谧美好。 她不施粉黛已这么好看了,程绣想,若是浓妆艳抹打扮起来,该多么明艳……连她靠近这儿,都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放轻了呼吸,生怕把她这样的美人惊到。 容璇抬眸看向她,盈盈微笑:“程妹妹怎么来了?” 程绣扭捏了两下:“容姐姐,你身子好些了吗?我……我刚刚去给陛下请安,顺路过来,探望姐姐。” 她望向眼前人,眉目淡淡,乌发堆云,发髻上簪着一支白玉钗子,正单手支颐,笑意温柔地看着自己。 程绣心想,那支钗已经回到她跟前了,想必是陛下亲手给的。那几日,陛下莫名其妙责罚容婕妤,但后来她一细想,虽是责罚,也是容婕妤“独一份”的呢。 她宫中的老嬷嬷说了,陛下治下严厉,处置犯错的妃子,往往从严,要么就彻底失宠,要么就彻底没命。从前的顾美人得宠,却恃宠生娇,装病欺瞒陛下,如今降为更衣,陛下再没理过她死活,都成了每位嬷嬷告诫新人的例子了。 可陛下待容婕妤的方式,却很不同。 不过,嬷嬷也说了:“这位容婕妤虽好,又在陛下心中有一席之地,却不是娘娘坐上‘那个位置’的对手。” 那时她好奇问嬷嬷缘故,嬷嬷说:“她父兄在三年前战死疆场,如今满门只她一个孤女。她是万万做不了皇后的。” 程绣想着想着,猛回了神,所以今日她来探望容婕妤,心里也是有些同情她。她也才晓得当时初次见面,她每每在人家跟前提自己家里人,委实过分了些,幸亏容婕妤她性子温柔,不计较她。 她叫侍女又拿来了一些礼物,笑说:“容姐姐,近来天愈发冷了,我这儿多出来一匹银狐皮,姐姐拿去做副围脖?” 容璇推辞一番,收下了,心里却想,可做两副暖手抄。 这些客套话说完,程绣想着,也不知容婕妤知不知道那件事,便装出苦恼模样说:“容姐姐,你在病中,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近来炙手可热的一个人?” 容璇端着茶盏的动作轻轻一顿,抬起眼望她,说:“谁呀?” 程绣睁大眼睛:“容姐姐不知?谢疏云,谢将军的女儿,陛下的表妹——” 她特意着重了后面五字,任是在场谁的目光都汇了过来。容璇思索着道:“谢老将军,何时添了女儿?” 雷电划破天际,映出女郎从容的面庞 昔日陈首辅暮年最为看重的门生,十七岁入朝为官。 陛下即位后将她流放房州,近日方新召还朝。 天光渐盛,她官服前刺绣的补子为四品云雁,意为“兢兢业业,青云直上”。 多少人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容璇少有回避,身形挺拔。 在场的臣工中也有同容长瑾相识者,只不过无一人上前寒暄。 他们皆听闻过陛下起复容长瑾的旨意,甚至于这个消息私下还在朝臣中掀起过不大不小的波澜。 不单单是为容长瑾一人,而是她身后还代表着陈府旧党。 仁宗崩逝,首辅养病,如日中天的首辅一党化作过眼云烟,几位要员被陛下在半年内清出朝堂。 如今容长瑾奉帝命还朝,是不是代表陛下对陈氏余党有恩宽之意。 朝中对此观望者无数,尤其是那些还在朝中为官、失意多时的首辅门生。 种种对帝王心意的揣摩,莫衷一是。 可饶是再如何神谋妙算,谁又能想到当年被放逐房州的容大人竟是女儿身,犯下欺君重罪后还能被陛下恩赦,甚至以女官身份重返朝堂? 哪怕陛下明日下旨重新迎陈太傅入内阁,都比眼前荒诞的景象要可信上一分。 霞光吐艳,女郎盛极的容颜沐浴在金辉中,丝毫不曾为往来怀疑目光所扰。 女子之身又如何? 她乃元和二十九年一甲进士,仁宗钦点的榜眼,清贵翰林出身。 她比他们差在何处,为何不能立于这朝堂? 户部尚书二品大员,朝中盯着此事的人不少。 武德司消息灵透,容璇置身其中自然知晓得更清楚些。 朝中明眼人都知晓陛下会在左右二位侍郎中择选其一,至于选谁,容璇与谢明霁的猜测相左。 “赌一赌?”谢明霁挑眉。 “好,”容璇欣然应下,“在江南时你可一回都没赢过。” 那时他们合力清查富商匿粮,从地点到粮价,回回都是容璇猜得准。 仍是赌三日的俸禄,且看结果如何。 “对了,”容璇道,“还有一物有人让我转交于你。” 雅间中除了怀月,另一位青茗也是谢景和的心腹,无需担心消息外传。 谢明霁接过容璇手中信笺,看清信上署名,不由奇道:“言三姑娘?” 容璇点头,婉钰将此事托付于她。至于信件内容,她并不曾多问,故而无可奉告。 “好,我知道了。”谢明霁妥帖收了信。虽也感到奇怪,不过毕竟事涉闺阁女儿家名誉,他不曾让外人经手。 晚霞吐艳,落日余晖盛满酒盏。 天尚未擦黑,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谢明霁自是回宣国公府,容璇想了想,吩咐车驾回宫。 明琬宫内亦为怀月辟了住处,往来很是方便。 容璇点了两出,管事立刻下去安排。等贵人们用过午膳,好戏于未时三刻开锣。 算算还有半个时辰,容璇吃够了点心,此刻倒是有些困倦,眸中迷迷糊糊的模样分外可爱。 “走吧。”祁涵笑着牵起她的手。 澄和榭三层单独设有寝居,本是专供帝王休憩。推开轩窗,窗外便是潋滟湖景。 容璇宽了外裳,将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端端正正压于衣上。 “未时二刻,陛下记得唤我。”她认真交代道。 “好。” 帝王执了一卷书坐于案前,神色宠溺。 第 27 章 盛宠 木偶戏开锣,台上布景已经搭建完毕。 一架六扇彩绘屏风,一张八仙桌与雕花木椅,俱只有半膝高。 桌案上还摆了茶壶与银杯,小巧玲珑,雕刻得几乎可以假乱真。 容璇看得目不转睛,儿时有一回赶集,她只在街头看过一场木偶戏,远不及眼前的精巧。 那时阿娘怀中抱着弟弟,又让自己拉着她的衣角,生怕在人群中挤丢了孩子。 欢快的锣鼓声响起,搅散了回忆。作为主角的木偶在屏风后艺人的操控下,走到台前。 操纵杆上的细线在光下丝毫不引人注意,木偶衣物帽饰如真人一般,行走坐卧,灵巧无比。 配着不同乐声,剧情徐徐展开,生动鲜活,叫人不知不觉就沉浸其中。 巳时的阳光洒入屋中,这几日忙于匪患,容璇难得在外睡得这般安稳。 身旁的位置已空,容璇梳着墨发,昨夜匆忙,他想来还有许多事宜要分派。 她换了一身碧色的锦袍,下楼用早饭时,二丫已经自觉在院中念字。 今日的早饭备了清汤面,瞧二丫一直盯着自己,容璇笑道:“怎么了?” 二丫的双平髻软软垂在耳畔,她已经会画“容”字。 这么好看的哥哥,原来竟是姐姐么?月光照亮宫中小径,圆润的鹅卵石映出清辉。 秋日的夜里有了几分寒意,容璇拢了玉白色的斗篷,望着携一身清冷月光回殿的郎君:“陛下怎的才回来?” “陪母后多说了会儿话。”他将人抱到膝上坐着,“母后忆起宫中旧事,不知不觉便多提了些。” 他的手微凉,容璇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手。 “那陛下可想用些宵夜?” 女郎眸色清亮,墨发柔顺垂着。 她握了他的指节,眉眼间蕴一抹浅笑。 宵夜依宸妃娘娘的意思,备的是清汤的小馄饨。 皮薄得近乎透明,肉馅揉的恰到好处。 祁涵瞧她兀自吃得香甜,说不清是谁陪着谁用宵夜。 他失笑,又道:“这一碗馄饨,比之江南如何?” 青石小巷中,馄饨车上木梆子的敲击声悠远绵长。 他们二人坐于街畔,对着月光,等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陛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已过去两三年之久,那个宁静的月夜,她几乎都要忘却。 郎君不语,显然在等她的答案。 容璇便道:“馄饨的滋味,自然是差不多的。” 祁涵望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情绪尚未笼上心头,女郎灿然笑道:“不过都是与陛下在一处,便无分别。” 江南那夜的晚风,终归是吹入了郎君心底。 月华流转,寝衣层层褪落。点缀于锦毯上,轻得好似一团云。 女郎埋首于锦衾中,娇吟声溢于帐间。 一池风月搅散,花蕊尤含晶莹露珠。 “守昭……祁守昭……” 拥人入怀,温柔的吻落于樱唇。 月色朦胧飘渺。 二丫左瞧右瞧,愈加信了几分。 容璇笑了笑:“是昨夜的哥哥告诉你的?” 二丫点头,发髻晃动间颇为可爱。 容璇替她拨正了发髻,从前怎么没发觉祁守昭会多话。 “那位哥哥还跟你说什么了?”她饶有兴致地问。 二丫一五一十答,总共说了两句话。 另一句是:“他说,他是容姐姐的夫婿。” 年纪虽小,但二丫盘算得清楚。谢哥哥是好朋友,但跟夫婿没法儿比。 容璇失笑,二丫机灵得很,不管将来能不能学有所成,都会有出息的。 “这几日你好好在客栈中写字,”容璇叮嘱道,“外头会有些乱,少出门,可明白?” 二丫认真应下,从不给容璇惹麻烦,乖觉跑回去念字。 小半日的工夫,帝王已将外间事务安置妥当。 云时山贼匪一案交由府尹审理,武德司从旁协理。 谢明霁睡了一夜一日后,将剿匪事由写就了节略,先行发往朝廷。详案待案情审问清楚后,回京再禀。 忙碌几日,难得闲暇的午后日光丰沛,客栈中备了两壶清茶。 三人坐于院中品茗,府尹审案已初步有了结果。“而且,前日里,他们东郊骑射,这位谢小姐不仅文采好,骑射也分毫不差,射中了两只雪狐狸,胜了旁人好几筹!” 她一口气说完,自个儿越说越是担心,这谢小姐也是要进宫争抢后位,心底七上八下的。 谁知她看向容璇,容璇神情平静,唇角弯着一贯温和的笑意,轻声说:“谢老将军年过半百,现在还多了这么一位钟灵毓秀的女儿,真是可喜可贺。” 程绣呆了呆:“容姐姐……你,你难道看不出,大将军他想做什么吗?” 容璇望她,目光含笑,轻轻摇头:“不知。” 程绣着急道:“姐姐!你怎地……”她干脆明说,“姐姐,谢老将军恐怕想让谢疏云进宫呢。” 好半晌,她才见容璇拾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叹息说:“程妹妹,习惯就好。” 程绣蹙着眉,眸光盈盈地望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突然想到什么,她道:“容姐姐,过段时间,许就能见到她了。” 程绣说的那个“见到她”,便是指萧夫人打算在除夕前领着谢疏云这个皇帝表妹进宫,来认认人。 程绣走了之后,臧夏立祁叽叽喳喳说:“娘娘,这谢小姐,恐怕很厉害啊……怎么办?” 容璇微微垂眸,脸上还是应对程绣的那副淡淡温柔的笑意:“程婕妤是想拉拢我,让我在陛下面前,说一些话。其实她不知……若陛下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强迫他,谢老将军也不行。” 臧夏松了一口气,“娘娘,你早这么说嘛,害我白担心!” 容璇抬起眼笑看她一眼,续道:“但陛下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我也不行。” 臧夏的笑瞬间僵住,愁眉苦脸起来:“娘娘的意思是,若陛下不动心,就万事大吉了?” 容璇没有回应她,目光轻轻地看向门外飘飞的雪花。 他说……今日还会来看她。 不知作不作数。 过了午,容璇照旧打算歇息片刻,没想到一睡醒又到了黄昏时分。 天色暗淡,令她下意识觉得不安,轻声唤道:“臧夏……” 但臧夏没回应,她揉了揉眼睛,哪知稍微动作,就发现自己光着胳膊…… 她也终于迟钝地发现,腰身被牢牢锢在一双臂弯里。 心跳陡然加快,呼吸一霎暂停,她惊唤道:“陛下……” 背后传来慵懒磁沉的声线:“唔。别乱动。” 他搂着她,又撩开她头发,吻了吻她后颈。容璇发现他似乎格外钟爱那儿,每次特意撩开头发去亲吻那么私密的地方。 他吻够了,问她:“睡好了么?” 容璇懵懵地应着,他轻易翻身,压了上来,捞起她的腿,说:“那就好。” 吴有禄在外走来走去,听得室内安静得没一点儿声音,又看着天色将暮,疑心陛下在里头跟婕妤娘娘睡着了。……这,该不该叫起呢?他有些犯难,刚想敲门,谁知里头又突然想起床板剧烈晃动的声音,吓得他伸出的手猛地缩回去,连忙退开。 他心道陛下这破了戒,果然一次两次,就有三次四次无数次…… 陛下午膳在林美人宫里用了,用完拐了个弯拐到承明殿婕妤娘娘这儿来,说是晚膳去张美人那里坐坐,只是看来去不了了。 天彻底黑下来,陛下才完事,吴有禄低眉进去伺候,陛下却不要他伺候,说:“你手笨粗糙,不如容璇,下去吧。” 吴有禄心里是无可奈何,陛下这会儿怎么嫌弃他手笨了,此前还都说,涵元殿的小太监们,没一个比他伺候得更细心的。 他正要退下,却被陛下又冷声叫住:“一会儿端药过来。” 吴有禄的眼角余光仿佛瞥见,婕妤娘娘裹着左三层右三层的锦被缩在床榻里头,露出巴掌大的汗湿了的小脸。 等陛下抱着婕妤娘娘去了净室,清洗收拾完以后,吴有禄仍端来了那碗乳白色的汤药,恭恭敬敬呈上。 “娘娘,请喝吧。” 云时山上贼匪一百八十余人,贼首三人原是狱中逃犯,靠打家劫舍占据附近山岭为王。此后陆陆续续招收人马,为祸一方。 此事上达天听,地方父母官审案尽心尽力。 有武德司相助,饱受匪寇之乱的村落民众总归有一个安宁的秋日,这些日子到客栈外道谢的百姓不知凡几。 谢明霁吹凉了茶水,云时山上虽也开垦了几亩荒地,奈何收成远远不足以供给百余人,贼匪主要靠劫掠过往商队、村落百姓为生。此番秋收光景,他们几乎算是倾巢而动。好在长瑾查获了消息,及时联络他来,方能防患于未然。 这些人中不乏外地逃荒的流民、盗匪,还有失地的百姓,量刑不可一概而论。 容璇喝不惯当地的茶,谈及此也道:“流匪户籍不明,不受官府控制。” 太宗在位时定赋役黄册,以户为依据,登载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种种,颇有成效。 “可惜这一带多山,越靠近省府交界处越不易管辖,滋生匪患。” 民籍管理一项,看来户部还要再多费些心思。 剿匪的兵士们已休整过数日,谢明霁明日还要赶往高宁府。 容璇则要去怀县,她在此地耽误了不少工夫,给户部的告罪书文已拟好,由武德司回京复命的人一并带回。 此番剿匪她有功劳,尚书大人不会为难。 茶水烹过三道,方煮出其中滋味来。 茶香氤氲,小院中三人清清静静议事,恍惚间好似回到那年江南时光。 刘大人意在全面丈量全国土地,进行赋役合一,简化税制。 简而言之,便是将徭役合并入田赋,占有土地多者多应徭役,多缴赋税,不再按一户人口多寡缴纳税收、摊派杂役。 如此,亦可遏制土地兼并之风,贫者能有立锥之地。 但彼时全国鱼鳞图册陈旧、混乱,要想做到刘大人所言无异于天方夜谭。兼之此法触及官绅地主利益,反对者无数,很快便不被提及,尘封于户部。 但眼下不同。新编纂的鱼鳞图随时可呈于帝王案头。新帝即位,万象更新,朝中上下早便不是仁宗在位时的光景。 容璇笑了笑,想起自己的身份,拈了一块糕点掩饰过去,不再多言。 在其位方谋其政,户部事务早与她无尤,多思无益。 天色晴好,御书房中安静下来,一时无话。 第 28 章 规矩 直到内廷总管请见,方打破了屋中沉闷。 太后娘娘凤驾不日回銮。宫中迎驾一应礼数齐备,内廷特呈来供陛下御览,再行添改。 祁涵略略阅过,并无疏漏,便交由内廷安排。 “奴才领旨。奴才告退。” 仲夏时节,除过寻常的果脯点心,膳房今日午后还备了两盅酥山来。 白釉暗花的高脚碗中,底层先铺一层碎冰,接着覆盖上牛乳与酥酪。新鲜现做的樱桃酱将酥山的颜色调和得煞是诱人,最上头还插了一小朵鲜花做点缀。 容璇舀了小勺入口,冰凉酸甜,惬意且清凉。 搭配着酥山,还有咸甜点心各三盏。 今日提到的户部要事随着酥山慢慢化去,只是三载户部为官,到底并非空梦一场。 祁涵合上奏疏,二人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此事。 邻近几处村落的青壮年都被谢景和调集起来,这两日勤加操练。 知道土匪要来,家家户户递了消息,对钦差的命令无有不从。 依照地势,若是土匪下山,仓山村首当其冲。 谢景和留下了二十精兵,分作十队,带着村子里的青壮年严加巡视,把守各处关卡。 村中可用的武器都聚在一处,入夜后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已是九日过去,容璇听着客栈外演练之声,长毅和陆雨轮番守在阶下,留意着四方的动向。 二丫在一旁吃着糖葫芦,容璇知晓她本家姓林,就在山后最远的平水村中。 午后闲暇,容璇温和道:“你可想回家看看?” 小丫头眸中闪烁,分明是惦念家里的,却又犹犹豫豫不敢答。 还没满十岁的小姑娘,恋家是人之常情。寿安宫内,晚膳自午后起便开始预备。 “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 入秋以后,天黑得早些。 殿内点起明亮灯火,侍女们传菜布菜井然有序。虽是满桌的珍馐佳肴,但仅仅只是这顿晚膳的点缀罢了。 祁涵笑了笑,想着若是她在,无论一会儿要谈些什么,总归会先用饭。 侍女舀了一盅茯苓乳鸽汤,言太后道:“这一道饮食,从前惠敏太后在时格外钟爱。” 她却不喜,十余年间凤仪宫中都不曾见过此道汤羹。 如今云开雾散,再品这盅茯苓乳鸽汤时,闻见熟悉的茯苓香气,言太后心境已从容无波。 她讲起过去的宫中事,陈贵妃蒙先帝盛宠,接连诞育子嗣。她的兄长在前朝平步青云,陈氏一门炙手可热。 上有惠敏太后压制,下有陈贵妃恃宠而骄,坐稳中宫之位何其艰难。 在这深宫中,单凭先帝对嫡妻的几分敬重远远不够。 她事事都要妥帖谨慎,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言太后彼时最大的宽慰与指望,唯有自己的嫡子。 她守着儿子度日,为了涵儿,再如何争斗她都心甘情愿。 皇帝从来纯孝,亦能体悟她的艰辛不易,这一点无需多言。 “昔年陈贵妃再如何受宠,到底后宫还有旁人,尚算和睦。”言太后接过福宁递来的温热巾帕拭手,“可眼下宫中,涵儿待宸妃是否有些专宠太过?”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涵儿既一心一意维护宸妃,多的是主意。 她也不愿为了外人伤及母子情分,况且宸妃出身品貌无可挑剔,请安往来亦恭顺,她便未多费心力。 “母后,”灯火映照下,帝王神色平和,锦袍一角的云龙纹蕴着金光,“只是儿臣以为,儿臣待瑾儿仍旧不够好。” 帕子仍未转凉,言太后错愕之余,不慎将其跌落于地。 福宁眼疾手快拾起,与秦让一道领了殿内侍奉的宫人悄声退下,又合上殿门。 她与这位仪元宫的总管相视一眼,总归庆幸自己牢记了那日陛下的提点。 殿中陷入须臾的沉静,仿佛自嫡子被册立为太子后,母子二人再甚少有这般交心的谈话。 前朝之事言太后有心无力,言家出了一位东宫储君,自然倾力辅佐。 她居于后宫中,偶尔听闻只言片语,都是令她宽慰的好消息。 涵儿亲下江南赈灾,流民无数,又有首辅掣肘,所有凶险涵儿在她面前只字未提。 先帝到凤仪宫陪她用膳,告诉她涵儿整顿江南吏治,安抚灾民,赈灾事宜办得出色漂亮,不日便可还朝。 她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涵儿长于她膝下,很早便开始为她分忧,是她最大的骄傲。 “母后。”祁涵唤她。这些年母亲在宫中的心酸曲折,他看在眼中。 “为人子者,自当是孝为先。父皇崩逝,儿臣定会好生奉养孝顺母后。” “至于瑾儿……她是儿臣认定的倾心之人。儿臣的后位,从始至终都只留予她,封妃不过权宜。” “也请母亲,能够体谅儿子的心意。” 茶水渐凉,一室无声。容璇淡淡笑道:“那咱们用膳罢。” 臧夏应了一声,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进来通传的小太监,说程婕妤来了。 臧夏嘀咕着,这位程婕妤怎么又来了,她近日来得格外殷勤。 容璇也没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这会儿她就来了,便笑着把暖手抄拿给程绣:“妹妹来得正好,我缝了个暖手抄,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这副是给妹妹的。” 程绣一见这银狐皮毛缝的暖手抄,一时惊讶,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来承明殿要说什么,光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赞叹:“容姐姐,你手真巧,这针脚都看不出来,尺寸也合适……我就不会做这些。” 臧夏心里想,娘娘针线活儿好,还不是为了陛下。娘娘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给陛下缝寝衣,说是宫中绣娘不知陛下的具体尺寸,做的寝衣,有时早上要崩开。这般年年缝这缝那的,针线活自然越来越好了。 那回陛下夜里宿在承明殿,谁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损了一处。因赶着早朝,来不及缝补,还是娘娘拿了针线缝好,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缝补的痕迹,解了燃眉之急。 程绣很喜欢这暖手抄,立祁就用上了,两手抄在里头,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祁想起了正事:“容姐姐,你或许不晓得,今日,萧夫人带谢小姐进宫了。一下午都在兰梦亭那里游园。” 容璇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程绣说:“陛下也在。” 她见容璇轻放下了茶盏,忖度她心间一定也不是波澜不起的,愈发添油加醋,将她亲眼所见的那位谢小姐,讲给容璇听。 她说谢疏云的长相是如何明艳动人,似是寒冬里头开了大丛大丛鲜妍的红牡丹花。 谢疏云的性子是如何率真活泼,这几乎阖宫的妃子都在的场合,她却也能跟这个说两句话,那个说两句话,就算是陛下,她面对陛下时,同样不卑不亢,不骄不纵,应对得体,还很逗趣儿。说了两个笑话,把陛下都逗笑了。 谢疏云的簪戴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光是红珊瑚耳坠,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程绣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性子活泼,像冬天里的篝火——我爹爹在西关时,夜里常常生那种篝火,很暖和,还能烤肉吃,大家围着篝火聚在一起,眼里也都映着火光。” 她说得滔滔不绝:“萧夫人还在陛下跟前夸赞她说,虽是才到家里,却把家里下人们都管得服服帖帖,试着让她管府里中馈,都井井有条的,还省下许多银子,又查出不少先前的漏洞……” 程绣走了以后,容璇还坐在原地,撑着腮。臧夏说:“娘娘,别想那些了,……” 容璇却问:“这件事,为什么没告诉我?” 泓绿老实说:“娘娘,是陛下说了,娘娘在养病,便不要拿这事来烦扰娘娘休养。” 容璇蹙了蹙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祁涵会对旁人笑的模样。 只要一想,她心头就忽然刺痛。 她轻轻垂眸:“陛下怕我多想,只是我……我迟早会知道。”她叹息着,想到程绣的话,又忽然想到了,他说要个孩子。 这……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到第二日,似乎除了承明殿,几乎全宫中都在说起那位谢小姐。 容璇心神不定,决心要去涵元殿,探探他的口风。 “容璇?你身子未大好,朕不是让你静养?”祁涵在奏折堆里,分神抬眼看过来。 容璇笑了笑道:“臣妾这两日已经好得多了,便想不能总闷在承明殿……出来走动,活络筋骨。” 他淡淡应了一声,道:“朕看完这些折子就陪你。” 容璇缓缓上前,到他身侧,熟稔替了那研墨太监的位置,研起墨来。偷偷抬眼,谁知瞥见他正提笔预备批复的那封折子上,赫然写的是— 容璇摸了摸她的头:“无妨,等外头安稳下来,我就让人带你回去看看。” 她接着翻阅手中书,屋中静一会儿,容璇再抬眸时,发现二丫连手中糖葫芦都不吃了。 二丫眸中含了泪花:“哥哥不要我了?” 她声音中带着哭腔:“爹娘把我卖了,没人要我。我再回去还是被他们卖给别人当媳妇。” 半串糖葫芦垂下,二丫跪下去:“我会做饭,会洗衣,我吃得也少。哥哥别丢下我,我一定不给你惹麻烦。” 她要叩首,好在容璇已及时扶住了她。 容璇温声细语解释道:“单是回家看看,有什么行李一并收拾了。只要你愿意,自然可以继续跟着我。” 这么小的孩子,虽是水深火热的家,但最初离开时,还是会克制不住想念那点微末亲情吧。 容璇给二丫擦干净眼泪:“我们也算是有缘。何去何从由你自己做主,别怕。” 她的话语温柔而又坚定,慢慢抚平了二丫的心绪。 才上身不久的新衣裳弄脏了些,二丫赶忙拍打着。 容璇道:“吃完这根糖葫芦,记得把昨日教你的五个字再认一认。” 二丫忙不迭点头,回去翻开了自己的字帖,一共是三十个字。 “天、地、人、太……” 容璇暂且还看不出这孩子的资质,不过既然答允带她回去,总能好生安置于她。 或许,她翻过一页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紫宸殿中床榻已收拾好。晨起折腾这一圈,容璇本是有些困倦的,眼下反而没了睡意。 便是方才再迟钝,此刻也回过神来。 见宸妃娘娘没有安寝的意思,向萍道:“娘娘可要先用些早膳?” 想了想,容璇点头。 一日三餐可不能误下。 用罢早膳,读过半卷书,容璇想在紫宸殿中补眠一会儿。不过怀着心事,未曾入睡。 约莫巳时,她提前在殿中等候帝王。 “有话要问朕?” 容璇安静一会儿,还不知道如何开口。 祁涵点一点她的额头,他既迎娶她入宫,当然会记得自己的承诺,在这宫中必定是要好生护着她的。 “母后那儿的规矩,的确时有繁琐。”他笑笑,“不过朕可从未提过,要你苛守。” 第 29 章 回护 侍女捧着膳食井然有序入内,容璇安分坐于帝王身畔。 她瞧今日寿安宫中备下的膳食,八宝鸭羹,口蘑盐煎肉,鸡油煸白菜,牛乳炖金丝燕,莲子百合八宝粥,多数是适合盛夏滋补养生的饮食,有几道还有些药香气。 虽说不大合容璇的胃口,但她在饮食上甚少挑剔,并不拘吃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她在场的缘故,搅了母子叙话,这顿午膳用得格外沉闷。 容璇并未受影响,侍女在旁布菜,她慢条斯理地喝着碗中汤羹。 若说宫中用膳的规矩,托陛下先前请女官教导的福,太后娘娘应当挑不出她任何错处。 等用过午膳,言太后留了他们二人品茗,闲话家常。 沐浴在落日金辉下,殿顶的琉璃瓦折射着光芒。 御书房前,礼部的几名官员奉旨前来议事。 立后的诸般条陈事无巨细皆呈于陛下案头,御笔润了墨汁,祁涵逐一阅看。 礼部尚书在前谨候吩咐,册立中宫乃国之大典,万不容有疏忽遗漏之处。 “陛下,”御书房中商议要事,秦让硬着头皮在外打断,“外间有事要禀。” 礼部的几位大人相视一眼,得了陛下吩咐暂且退下。 “进来罢。”翌日清晨,云销雨霁。 纵然疲惫,容璇也不知为何早早便醒了。她干脆坐起身,服侍帝王早朝更衣。 寝衣的衣料柔软单薄,睡了一夜,系带松松挽着。女郎衣襟微敞,露出颈间一小片白皙娇嫩的肌肤。 墨发垂落于身前,拂过帝王手腕时,酥酥麻麻的痒。 瞧人昏昏欲睡却强打起精神的模样,叫人又爱又怜。 容璇仔细为帝王系好玉带,佩上玉坠与香囊,熨帖周到。 祁涵低头吻了吻她的面颊:“天色尚早,可以再睡会儿。” 容璇点一点头,似是依依不舍送了他离去。 帝王心底一片柔软,与她温言道别。 待人出了殿门,容璇几乎是倒头便睡。 她入朝为官三载,前几年的万寿节,都是参加完太极殿朝宴后在府中睡上两日。 今年……居然也没有例外。将新名帖交予她时,里正笑言:“以小郎君的文采,将来高中指日可待。” 昌平府为相邻几府中乡试最容易者,时有外地士子冒籍来此应考。里正在官府有亲朋照应,他将“容砚”的新名字顺利更改在户帖上,便与容璇各不相欠。 改名的由头也简单,为了科考取一个好意头。 往事如烟袭来,长夜寂寂,容璇望见了帝王眼底的怜惜。他的语气是罕见的小心翼翼,似是怕牵动她的伤心处。 女郎眸光微闪:“家中的情况,许久未归,臣妾自己都不清楚了。” 登科之时,报录人亦是在她客居的驿站报喜。她与昌平府,不愿再有更多纠葛。 留于原籍的宅邸、田地也再度被族人侵占,美其名曰替侄儿保管,待其归来如数奉还。 女郎的声音极轻:“本就是容家的家私,臣妾已无亲眷,田地白白荒芜也是可惜。”她叹口气,“事到如今,难道陛下还要为臣妾作主?” 祁涵望怀中人,容璇回他一抹清浅笑意。 她道:“由他们罢。”等到夏税紧锣密鼓征罢,紧接着十月又轮到秋税,户部上下无一人能得清闲。为错开时间,只能尽早开始筹备。 容璇想想便觉头疼,还是安安分分读着手中书册。 最初的闲心过去,话本看多了也觉无趣。这本国策算是字字珠玑,容璇深以为然,临了了还是要读些圣人言。 她如从前科考时一般,每日定了份例读上几页。 无论何时,读过的书总不会骗自己。 御书房内藏书颇丰,更不必提文源阁中卷帙浩繁。容璇几乎想寻什么书都有,不必再另想办法。 二人偶有交谈,书中有疑问之处,容璇便向祁涵求教,一一解决。 她轻松笑了笑,大晋无数名臣良师教养出来的储君,确实不负盛名。 能认他做半个夫子,容璇觉得甚好。 老师要瑞王韬光养晦,放弃帝位之争很有先见之明。 她接着往下读:“治国有二柄:一曰赏,二曰罚。赏者,政之大德也;罚者,政之大威也。” 著者写得精妙,曰“人所以畏天地者,以其能生而杀之也”。 帝王亦如天地,掌握生杀予夺大权。 “陛下,户部尚书在外求见。” 容璇与帝王相视一眼,合上书先去屏风后暂避。户部尚书乃二品大员,有入宫觐见之权。 “传他进来吧。” 尚书大人匆匆赶来,容璇凝神听着,原是为杂役征派一事。 似无奈,似释怀。 女郎仰首,主动吻上郎君的唇。 仿若雨中一朵无所庇护的娇花,动了心,认定眼前人方是她的依靠。 其他的,都无需在意。是以她心甘情愿送上自己的全部。 衣衫褪落,又是一晌交欢。 女郎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全然托付到他手中。 沉沉睡去前,容璇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无。 好在方才悬着的一颗心,到底是落回了实处。 白日里紫宸殿中拉着帷幔,遮去外间大半光线,容璇这一觉直睡到朝会散去。 再度睁开眼眸时,帝王不知何时已经归了殿中,又换过一身象牙白的常服。 容璇为他绣的锦囊佩于腰间,天青一色分外相衬。 今日的朝会格外冗长,眼下更是已近巳时末。 “还不愿起身?”容璇听一半留一半。她名分上是宁远伯府的女儿,秦氏盼望着她能给容府带来荣光。至于其他的,便是遇事委曲求全,忍字为先,她听听便算了。 几方话语拼凑,容璇心中大致也有了数。 太后娘娘不是温和好相与的性子,她凤驾回宫,自己的日子应该不会像现在这般好过。 容璇叹口气,心中看得还算通透。 毕竟在户部时,同样要揣摩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的心意,寻求升迁时机,平移到后宫中都一样。 她想想每月能领到的丰厚俸禄,应对婆母……尚且还能接受罢。 果然俸银越来越不好挣了。冰雪消融,河水潺潺。 宽阔的运河间,御舫在浩浩荡荡的舟船宿卫中顺水而下,沿途少有停留。 月光倒映于水面,撒下一片银辉。 春江水暖,帝王静静望掌心香囊上绣着的一对水鸭。 三年前,金平府中的线索已经查到了怀玉斋。 他只是猜测,却有七八分的笃定。 在暗卫长请求进一步示下时,他也是这般拢着香囊,最后吩咐他们收手。 若是当真见面,他知道自己必不会放手让她离去。 强行带她回宫,只怕他们之间的缘分便彻底尽了。 他命御驾翌日回銮,其实是在防备着自己。 三日后,他终归是派暗卫回到怀玉斋,只是那间糕点铺子犹在,生意依旧红火,背后的人却已不知所踪。 东家的底细查明,乃是京城人士,曾在容府侍奉。 如今她们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她离宫是临时起意,否则不会留下供他追查的线索。 她毫不犹疑地弃了怀玉斋,与他干脆利落做了了断。 风吹散一池月光,帝王回到船舫中时,暗卫长与禁军副统领已等候召见。 “都安排妥当了?” “是,请陛下放心。” 天明时分,御舫停靠于扬州府。 前三日帝王处置毕扬州府事务,召见过文武臣工,到第四日起,行宫中传出陛下抱恙的消息。 御驾远道而来,水土不服算是寻常事。 原本预备的宴饮暂时撤下,陛下在行宫中静心修养。 上下官员非得传召,皆于府衙中各司其职。 銮驾久留,随行御医侍上勤谨。 谢明霁领帝王旨意,行宫后,百余轻骑暗卫整装待发。 原本应在静心“休养”的帝王换了墨色窄袖锦服,腰佩长剑。 白景已养精蓄锐多时,从扬州府南门出发,过三县,可从宜兴进入常州地界。 “行宫中一切便交由臣,陛下无需忧虑。” 清晨的阳光穿透层云,旭日初升,映照出一道通途。 容璇睁开眼眸,横竖日子在哪里都得过,自洽便好。 银铃轻响,向菱与向萍入内服侍娘娘更衣。 用系带挽了墨发,容璇神色平和。 紫宸殿冰鉴中用了冰,夏夜里也只觉凉爽。 祁涵尚未归来,她随意翻了本书打发辰光。 也不知过了几盏茶的工夫,内室门打开,带起一小阵风,烛影摇曳。 容璇合了手中书,笑着唤一句:“陛下。” 祁涵已沐浴过,外殿烛火逐一熄去,二人皆上了床榻。 此刻约莫到了入睡的时辰,祁涵道:“有心事?” 容璇没有否认,在郎君温和的目光中,她道:“太后娘娘回宫,臣妾在想预备些什么。”她显得有些不安,“臣妾……并不知太后喜好,也不知该如何讨她欢心。” 要想知道这些,问帝王总归不出差错。 她眉宇间有一抹愁色,默默望来时,叫人心都软了几分。 祁涵低头吻一吻她,思忖片刻后稍稍整理思绪,便开始与她说起些中宫旧事。 他所说的自然更详尽清楚,容璇心底将紧要之处一一记下。不为其他,只是便于自己在宫中过得更舒心些罢了。 “母后她……极重规矩,你慢慢会知晓。”祁涵最后道。 容璇点头,能有所准备,心下也稍安。 夜色渐深,内室中最后一盏烛火熄了光亮。 “放松些。”他低低道。 祁涵散朝后便回到紫宸殿,并未搅扰安睡的人,只在外殿批阅公文。 容璇兀自睡得香甜,面颊微微泛粉,恍若春日里初绽的花朵,娇美动人。 “陛下许臣妾睡的。”她理直气壮。 许是才睡醒的缘故,她的语气中还带着些娇蛮味道,是在极亲近信赖的人面前方会露出的模样。 祁涵受用无比,眸中含笑。 若非事出紧急,秦让也不敢搅扰。他只知晓怀县的消息与宸妃娘娘有关,不可贻误。 暗卫入见,跪于御书房中呈上密报。 祁涵先是一目十行阅过,倏尔变了神色。 暗卫奏禀,宸妃娘娘为贼人所掳。 候于屏风外的秦让听得这一句,惊得险些站不稳,都想象不出里间该是何光景。 几无迟疑,他听得陛下的谕令:“传话给谢景和,要他即刻前往怀县。” 暗卫应是,却又道:“禀陛下,宸妃娘娘三日前已命人给谢世子送信。” 夕阳的余晖映于御案前,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几道手令接连传出。 又是一支暗卫星夜赶往怀县。 “宸妃娘娘在御书房侍奉陛下笔墨。陛下昨夜落了枚玉佩在明琬宫,便让我来取。” 他进而道:“福宁姑姑前来,不知有何事?” 他问及,福宁便道:“太后娘娘方礼佛毕,想与宸妃娘娘叙叙话。” “原是如此。今日也是凑巧,不如我与姑姑一同去御书房?”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福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应一声好。 她与秦总管离开后,向菱与向萍皆松了口气。 寝殿中,榻上女郎仍旧睡得香甜。外间俗事纷扰,丝毫未传入她耳中。 第 30 章 交心 御书房中,朝臣议事方才散去,案上还堆叠着几封奏疏。 帝王于次间休憩,侍从新沏了茶水。 福宁欠身行礼:“老奴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姑姑来了,”帝王声音平和,“赐座。” 侍从搬了圆凳来,福宁辞谢过方才敢落座。 “母后在颐安行宫时,皆是姑姑随行照料,万事妥当。这些年在宫中,姑姑一直衷心母后,朕亦看在眼中。” 东院是容璇一人住着,面南的卧房内布置得格外仔细。 三间正房,东间设一架黄花梨拔步床,若是在白日里,日光必定丰沛。 同色的小几上摆着自江南带回来的一只泥人,紫宸殿中有另外一只。 桂花香随风送入屋中,合上窗子依旧氤氲着芬芳。 榻上的锦褥足有两层,分外厚实,容璇喜欢这种如在云端的感觉。 杏黄色的锦衾间刺绣着鲤鱼莲花祥云纹,寓意高升。如此和暖的颜色也恰恰适合秋日里。 虽说入夜后有些凉,但还没有到点炭火的时节。 相拥而眠,暖意融融。黄昏的余晖洒入一方僻静的小巷内,倦鸟归巢。 巷子深处栽了一株桃树的院落中,容璇舒舒服服一觉睡醒,推开了卧房门。 炊烟袅袅,西侧的小厨房内怀月正用心包着馄饨。见到容璇,她立刻笑着道:“郎君醒了?我这便为郎君煮馄饨。” 容璇含笑应好。值房中寂静,唯有书页翻动的轻响。 这本书就置于容璇案头,祁涵翻看过,书页已有些泛黄。其上注解详实,明显有两种不同的字迹。 新的笔迹出自容璇之手,至于另一种…… 帝王眸光微闪,心中有了答案。原本第一日还在寻下榻的住处,郎君随意一指:“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郎君觉得陶然客栈的名字应景,便欣然定下了此处。 那一匣金锭郎君存于票号中,身边只留了两枚元宝把玩。 一路南下,郎君的积蓄已然足够,根本无需动用陛下给的金银。 不过那些金锭存在票号中,到底还是安心些。 自到了常州府,郎君四处带着她品茗、听戏,尝遍了常州府特色佳肴,日子过得悠哉游哉。 她知道郎君自有安排,也从无需多问,陪着郎君自在地玩乐。 这两三年在宫中,郎君也是闷坏了。 案上摆着五六碟果脯点心,说书人的书正说到关窍处。 容璇听得有趣,抓了一小把铜钱打赏。 秋高气爽,近未时光景,一架马车已等候在陶然客栈外。 锦衣的郎君倚于马车壁上,神情微有不耐:“人还没来?” 小厮在旁陪着笑:“二公子,离未时还有些时辰。” 话是如此,锦衣郎君道:“是他有意向我父亲投了拜帖,难道不该早些准备妥当?” 这桩差事非他所愿,偏生父亲格外看重容家郎君,特意命他亲自来接,还早早地打发他出门。 他在陶然客栈外等了两炷香的工夫,不知耽误多少正事。 闭目养神一会儿,约莫未时正,陶然客栈街前人来人往。 着月白锦袍的如玉郎君现于客栈门前,方才还在抱怨的人不经意些一瞥,那一刹失了所有声音。 人群之中,阳光洒落在他面庞。陌上公子如玉,风姿无双。 直到对面人先开口:“可是余二郎君?” 余澄方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正、正是。在下余澄,表字丛源。”他深吸口气,停了停,小心翼翼道,“容公子?” 容璇笑着点头,客气道:“有劳久候。” 那一笑灿然,于光下晃花了人的眼。 余澄立时咧了嘴:“容公子说得哪里话,我也才到不久,也无甚要紧事。”他笑着让开路,“容公子请。” 此处离余府尚有些路途,余澄奉父亲之命接到了人,一路殷勤地将容璇送到了书房外。 父亲的贴身长随已候在廊下,引了容公子入内。 余澄倒还不急着离去,自言自语:“容长瑾。” 真是人如其名,似美玉般无瑕。 睡了不到两刻钟的工夫,容璇醒来时仍觉疲倦。 她仰眸瞥见帝王在翻阅老师赠她的书,打了呵欠道:“我在读第三遍。” 每一遍都有不同的体悟,获益良多。 老师依旧为她引路,要成为治世良臣,她还差得尚远,多读些书总有进益。 书页停留于一处,陈太傅洋洋洒洒半页批注,其中“揣摩圣意”四字又被新笔圈出。 老师能入主内阁,稳坐首辅之位这些年,单靠与仁宗的旧交远远不够。 他深谙为臣之道,甚至能揣度几分新帝的心意,方能从朝局中全身而退。 容璇自知不足,于官场中要历练的还有许多。 她重新挽了发,望了望外间天色,道:“陛下还不走?” 祁涵修长如玉的指节点一点书中文字:“你便是这么揣摩圣意的?” “私事啊。”容璇答得理所当然。 祁涵:“……” 不能再多耽误时辰,她在他唇畔亲了亲。 “快走吧。” 祁涵:“……好。” 容璇重新翻开了自己的书文,不多时便听见外间行礼之声。 “陛下万福。” 刘尚书引着帝王去了议事厅,又传了两位侍郎大人同至厅中。 陛下亲临,整个户部状似风平浪静,但各处值房中却未必心如止水。 多少官员想趁此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但有侍郎大人压着,谁都不敢当了这出头鸟。 赵司吏抱了书卷公文入内,皆是容大人午前交代要的。 “放这儿便好。” “是。” 容璇与这位下属尚不相熟,不过她若有吩咐,他都能逐一办来。 未时中谢明霁也来了一遭,容璇将梳理好的公文交予他。 谢明霁翻看过,一应内容清楚明了,凡是他需要的都在其中,省却他大半麻烦。 他的案子容璇没有多过问,武德司办案已禀明帝王,户部配合便是。 谢明霁多与她提了一句,道:“后面好一阵还需户部帮忙。” 容璇点一点头,谢明霁道:“陛下也在户部?” “是啊。” “那我晚些时辰再入宫。” 谢明霁公事缠身,略喝过一杯茶便告辞。 她在院中石凳上略坐了坐,不多时满满一碗清汤小馄饨端上,撒了小葱与蛋丝作点缀。怀月另外准备了五六碟点心,都是铺中午后新鲜现做的,由着郎君挑选。 容璇吹凉了一只小馄饨,道:“阿月,我让你找个地方过自己的日子,你怎么跑金平府来了?” 怀月将她爱吃的糕点摆得近些:“郎君从前让我寻的那位刘嬷嬷在金平府,我一直打探不出有用的消息。郎君入宫后我也无处可去,就想着到了此处,兴许还能为郎君找到人。” 瞧眼前人颇为喜欢这几碟点心,怀月笑得眉眼弯弯。 郎君教她认字写字,怀玉斋的名字是她想了许久后自己起的。 郎君的名字正是美玉的意思。南巡的条陈已一应送上,内阁审阅无误,供陛下御览。 容璇在御书房时一同瞧了些,沿途多走水路,经永清、直隶,过金平、昌平二府,最后至镇江、扬州。 随行官员已遴选完毕,地方接驾臣工另附一本名册。 容璇略略翻过,入目皆是二三品地方要员,执掌一省军政钱粮。最末一页也得是五品官,他们才有资格在迎驾时远远跪候面圣。 容璇望见名录末尾熟悉的名字,籍贯、及第年岁都对得上。 数年不见,这位赵大人汲汲营营,官位是又升了一阶。 她不动声色合上书文,尝了尝膳房新送来的桃花酥。 出巡之日定于三月二十三,明琬宫中随行侍奉十二人。 几车行囊已预备妥当,向菱心细,带向萍最后一遍对着单子核查着。 容璇坐于窗下,想了许久,吩咐向菱去库房中取那只紫檀木锦匣。 匣子单上了锁,向菱收拾物件时有些印象,很快便能寻来。 “娘娘。” 容璇望那匣子一会儿,道:“带着吧。” “奴婢明白。” 向菱依言,将锦匣置入随身的箱箧中。 至于锦匣里间是何物,尚不是她们该过问的。 夕阳余晖一点点隐下,容璇有些出神。 故地重游,不知造化几何。 晚风拂过碧叶,久别重逢,怀月红了眼眶,悄悄背过身去。 她知道郎君进宫并非出自本心;她一朝抽身,当真是苦尽甘来。 郎君入宫前足足给她留了二百七十两银,她到金平府后置了一处院落。想着郎君惯来爱吃点心,她又支出一笔银钱开了这间怀玉斋,以免坐吃山空。 容璇递了帕子给她,又道:“外头有什么消息吗?” 怀月拭了泪:“听闻行宫中丢了一件珍宝,官府正在稽查。” 容璇点一点头,帝王倒还为她隐瞒着。 她卯时策马出城,于城郊放了马匹后从从容容回来。 算算时辰,兴许暗卫已经追查到了马匹下落,不知会沿哪条路去追。 小院单家独户,这一两月她都不出门便是。 怀月仍有些担忧:“郎君离宫,不知宫中服侍之人可会被拷问?” 明日要去户部当值,不过容璇白日里睡得足,此刻一时没有困意。 沐浴后时辰尚算早,郎君修长的手揽于纤腰间。 容璇想了又想,若按他的意思单单来一回,倒也、倒也不是不行。 “说好了?”她由着人挑开自己的系带。 “嗯。”缱绻的吻落于樱唇,肩头微凉,寝衣被褪下一角。 榻旁的小泥人憨态可掬,被飘落的衣料挡了视线。 分明是在自己熟悉的寝居中,但又好似是换了新地方。 女郎克制不住的拘谨,进去后倒让帝王寸步难行。 郎君低低一笑,和风细雨般的吻从面颊绵延至峰前。 桂花香渐渐融于锦帐中,女郎双腿微颤,失神一般望着榻顶。 分明说好只一回便罢,再度被充盈时,容璇攥了身下锦衾。 “明日、明日要去点卯。” 她的声音被磨得断断续续,脑中返回些清明。 大晋律历,官员若是迟了当值的时辰,须罚三月俸禄。不过仁宗待下宽和,将期限改作了十日。 但那也是整整十日的俸禄! 再简单不过的算术,偏生此时的容大人被郎君嵌在怀中,硬是计较不出。 乌发贴于雪肤间,樱唇红润更胜于春日含苞盛放的花朵。 夜风悄无声息吹落着桂花雨。 容璇置身于松软的锦榻间,好似自己也成了一片云,直入云端。 “她执掌宫务,皇祖母不喜她,她更要尽孝道。每月逢五逢十便带阖宫妃嫔请安,礼数万般周全。 皇祖母却以她尚无所出为由,当着所有嫔妃的面斥责她未尽好为人妇的本分。甚至免了请安之礼,只让后妃们初一十五来拜见即可。” “母后这些年在宫中,过得极为不易。” 婆母不喜,父皇待她更多是对嫡妻的敬重,又有陈贵妃相胁。 母后偏生要将所有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她统领后宫多年,是所有人都无可挑剔的皇后。 “但,”祁涵望向容璇,“她的这些不易,从来都与你无关。” “是以,你只照顾好自己便是,莫让自己受了委屈。其余的,交由朕便好。” 30-40 第 31 章 言家小姐 月光清寒,执笔的郎君神色温柔从容。笔触划过宣纸间,他的话语落入耳畔,无端地让人想要信任。 容璇长睫轻颤,良久未答。 她去看那案上的佛经,一字一句,凝神静心,更让人清醒几分。 无论何时,信旁人都不及信自己可靠。 几近子时,容璇渐觉困倦。 祁涵搁了笔,简单整理过抄好的经文,便将人横抱起带去榻间。 容璇窝在他怀中,那一刻似乎一切都无需忧虑。 外殿烛火熄了几支,祁涵自去沐浴。 回来时本以为榻上人已然睡熟,不想容璇竟还等着他。 “怎么不睡?” 他上了榻,将人抱得离自己近些。 烛火熄去,容璇在他面颊轻印上一吻。 相拥而眠,殿中很快沉入一片安宁梦乡。 容璇回府两日,除了给祖母请安外几乎闭门不出。 容老夫人心疼地拉了她的手,容璇两月未归家,人又瘦了一圈。 “你这孩子,宫廷事务紧要,也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又不是一辈子留在宫中。” “孙女明白。” 容璇宽慰地对祖母笑笑,并未多言后宫中遇到的烦心事。 此次容璇回府,容老夫人原本预备着提一提宁远侯府之事。可见她病着无精打采的模样,反而有些不忍心了。 “好孩子,回去歇着罢,不必多来请安。”容老夫人嘱咐容璇,命贴身的嬷嬷亲自将她送回去。 容府中,容璇的小院是离祖母的泰安院最近的,来往很方便。 安氏也来探望过容璇一次,说了些关心之语,未多停留。 至于章府那边,容璇刻意瞒了消息,以免二位老人忧心。 太太平平地休养两日,容璇病势好转不少,在休沐之期结束后便回了宫中。 嘉会节虽紧要,但眼下并不算着急,可徐徐图之。 容璇将确认的事务一件件摊派下去,以免届时堆在一处,尚仪局上下手忙脚乱。 只不过,她刻意避开了西齐郡主之事。 “容大人可好些了?” 用过午膳,言婉钰趁着闲暇问了容璇一句。甫一回来尚仪大人便忙个不停,着实引人担忧。 “好多了。”容璇淡淡一笑,今日的药便不打算再吃。 言婉钰见她气色尚可,点点头:“不过好端端的,尚仪大人怎的染了风寒?” “许是晚间吹了风罢,没什么大碍。” 言婉钰语气诚恳:“尚仪大人该多休息才是,下官等会尽力分担。” 各国使团入京,大部分人马由礼部接待,安置在京中几处驿馆。只有贵客会被迎入宫中,居于南苑。尚官六局专司于此,与礼部各安其分。 目前使臣名录亦未定,还未轮到宫中忙碌之时。 唯一确认的是,南楚虽与大靖有交好之向,今岁依旧只送贺礼,并未派遣王室宗亲,无需尚官局费心。 大夫开的药有安神之效,容璇晨起喝了药,这几日总觉困倦。 “小姐,时候还早,不如回房睡会儿罢?” 厢房中虽备有张小榻,到底不及卧房中舒服。 “嗯,好。”正值午憩时分,容璇道,“今日午后的药,不必替我煎了。” “是。” …… 昭阳宫内,晨起便与阁臣议事的祁涵直到眼下才有空隙。 “如何?” “回陛下,听尚仪局中人来禀,容大小姐今日照常理事,看上去病情已痊愈。侍女从容府中带来的药还剩三帖,容大人像是不准备再吃。” 果不其然。 祁涵将净手的帕子掷回铜盆中,长了些岁数,坏习惯倒未改。 虽在尚仪局中安排了人手,但他甚少插手容璇之事,只在容璇病后多过问一二。 纵是帝王,他总不能逼迫容璇喝药。 “李太医有何高见?” “回陛下,”李太医资历深厚,斟酌道,“臣以为不若让太医院开些滋补食方,加于饮食中亦有功效。” “此法可行。让膳房多上些心。” “遵旨。” 李太医退下去开方,祁涵道:“事情可查问清楚了?” 高全犯了难,那一日容大小姐除了在昭阳宫外与尚功局一名女官拌过几句嘴,就是被太后召入慈安宫商讨事宜。这商讨的也是陛下嘉会节之事,能出什么岔子。 他着实不知,内心倒想:“陛下,您不如自己问问?” 顾惜自己小命,他到底没敢说出口。 祁涵沉吟:“让尚仪局多留心。” “陛下安心,奴才省得。” 望着天际浮云,祁涵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儿时若有什么委屈,璇儿都会来告诉他。等到长大些,她慢慢有了自己的心事,却还是会与他诉说一二。 好似年岁越长,他们二人越渐行渐远。 …… “尚仪大人,外间有位年轻的夫人,说是来拜访您。” “拜访本座?”容璇正与言婉钰商议宾客出迎之事,闻言不由好奇。 一时想不出是何人,容璇道:“请人进来。采梨,去斟茶。” “是,小姐。” 言婉钰随容璇站起身,暂不知自己是否要离开,便帮着采梨去杯茶。 女史按着礼数引了客人入内,那位贵客着水红色绣金边的宽袖芙蕖花上衣,搭配浅一色联珠纹长裙。发髻上是一套赤金嵌玉的头面,本是十分华丽的装束,却在女子沉静的面容下并不显多张扬。 “容璇。”她开口唤道。 “雨岚?”容璇认出了人,不禁讶然。 周雨岚笑笑:“许久不见,你已官至五品尚仪,我还未道一句恭喜。” “是许久未见了,快坐。” 旧友相见,当然要好生叙一叙话。 采梨沏了茶,容璇道:“你今日怎的突然来尚官局了?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 “我随婆母进宫给庄慧太后请安。时辰还早,便想着回来看看。算来算去,尚官局内相熟的朋友不多,也只有你一人了。” 自她出宫嫁人后,容璇亦忙于尚仪局事务,二人渐渐少了联系,只心中仍记挂对方。 “你近来过得可好?”容璇让人去拿些点心,周雨岚来得突然,尚来不及准备。 “婆母待我很好,如女儿般疼着。这几月我随她打理家事,学了不少。” “这些应该难不倒你罢?”容璇半开玩笑,打心眼里相信雨岚。 同在京中,桓平伯府中事她也略有耳闻。长媳是个绣花枕头,暂时撑不起门庭,老夫人自然更倚重小儿媳。 周雨岚抿了口茶:“寻常家务事确实不难,只不过人情往来,还是棘手些。” 娘家形同虚设,有些体己话,她竟只能对旧友倾诉一二。 容璇了然,桓平伯府是嫡长子袭爵。雨岚跟着老夫人掌家,怕是长房会有微词。 “婆母还是偏帮我的,日子倒也能过。夫君虽没什么大本事,但温和有礼,对我亦体贴。等以后分了家,我们单家独户便自在多了。” “是这个理。” 桓平伯老夫人育有二子,幼子不能袭爵,感情上自然偏袒些。老夫人看得长远,幼子既成不了大气候,相较于高门贵女,选个贤惠能干的儿媳反而更好。日后多分些银钱,守着家业太太平平地过完一生。 “你呢,你在宫中如何?” 容璇指一指书案上堆成小山的卷宗:“陛下嘉会节将至,尚官六局都忙于此事。” “今年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嘉会节,规制上会更隆重吧?” “听太后娘娘的意思正是如此。嘉会节桓平伯府必定是在受邀之列的,你届时可来看看。” “上回操办嘉会节的忙碌,我到现在都记得。尤其是宴饮那几天,几乎都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你如今是尚仪,只怕要操心的事情更多。”顿了顿,周雨岚望着容璇道,“这身绯色的官服,很好看。” 宫中有制,五品尚官才有资格着红色官服。入宫为女官者,许多皆以五品为望。 容璇不知如何回应,只低眸一笑。 “这是新入宫的女官?” 言婉钰刚回一旁陪坐下,冷不防被提及。 “夫、夫人好。”她不知该如何称呼,生怕失了礼数。 容璇接过话:“她是司赞司的言掌赞,入宫该有小半年了,一向勤勉懂事。” 听容璇一句夸赞,言婉钰不好意思地攥了攥自己青色的官服,心下却升起几分欢欣。 “那与我们当年差不了多少。” “是啊,我们那时运气好。宫中高位女官不多,新人一入宫就有机会官授七品。” 匆匆数载,二人忆起往昔时都有些感慨。 “少夫人,老夫人那边传话,该一同回府了。” 周雨岚贴身的侍女入内轻声提醒,她没有耽搁,与容璇告辞道:“我便先回去了。” 容璇点头,一路将她送出尚仪局外。 “改日再会。” “回见。” 两位穿同色衣衫的女子互相告别过,其中一人目送另一人远去。 夏日的风轻拂,华美的红色裙裾随风摆动。容璇望着周雨岚的背影,明白这位好友早已选定了自己的路,亦会坚定不移走下去。 人生即是如此,落子无悔。 “尚仪大人安。” 还未踏入尚仪局,容璇在门口遇上了昭阳宫来传话的小六子。 “陛下口谕,请尚仪大人送开平二十六年先帝嘉会节的条陈过去。” 容璇略略一算,开平二十六年,正逢先帝五十岁的寿诞。此次嘉会节,她们未得吩咐,眼下亦是参照了那年的规制。 她未多心,大约是陛下与太后想有所估量罢。 “即刻便要么?” 小六子道:“陛下的意思,尚仪大人酉时前送到即可。” “本座知道了。”容璇并不想耽误到散值后,先吩咐人去司籍司的书阁中寻出卷宗来,“稍后本座会送去。” “奴才告退。” 容璇与祁涵选了湖畔旁的一条小径,时有凉风习习。 方才饮茶时,太后的心意已然明朗,想要言家再出一位皇后。 帝王也是顺水推舟,似乎未有反对之意。 论出身,论品行,甚至论与帝王青梅竹马的缘分,言家大小姐都无可挑剔。 容璇思及惠敏太后在时,只因言太后不是她合心意的儿媳人选,便对她时有为难。 如今言太后自己做了婆母,亦是想择选自己满意的儿媳。 像是个轮回似的。 身旁人是不同于往常的沉闷,祁涵猜透几分她的心思。 他对她解释道:“母后在宫中长日无聊,有婉钰陪伴,也能解解闷。” 瞧她如此在意的态度,祁涵笑了笑:“也省得母后总要寻你的不是。” 他执过她的手:“走罢,随朕去御书房。” 第 32 章 青梅 午后的政事不多,唯有一桩最为紧要,便是择选今岁秋闱各省的主考官。 新帝登基,朝廷再开恩科,遴选天下人才。 科举取士乃朝中用人之根本,主考官的选定更是引得满朝文武注目。 多方推选考官,最后决定权系于陛下一身。 直忙到日落时分,此事才大概定下些人选,也还要再行斟酌。 容璇在御书房中用了晚膳,今夜便宿于紫宸殿。 日过午时,御书房中方才有闲暇传膳。 秦让禀道:“陛下,膳房备下的糕点都已送到户部。不过宸妃娘娘不在官署中。” 象牙箸微顿,祁涵抬眸:“哦?” 秦让自然着人打听了一番:“宸妃娘娘与人有约,应当是为公事。” 陛下不曾在宸妃娘娘身边安排人手,许多消息打探难免贻误些。 秋色宜人,天和茶楼内一早便预留了雅间。 容璇听谢明霁详细述过卫县侵占民田一案,不必他开口,便道:“我会将这几处的鱼鳞图册调出。既有纠纷,只怕前些年的陈档也要一并用作辅证。” 谢明霁颔首,户部这边有长瑾,他便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此案长瑾确实是户部最为合适的人选,卫县案不过开端,恐怕后续还要彻查不少旧案。 陛下有心好生审理此案,既如此,户部调派四品主司才够分量。 正事谈妥,二人品茗时也叙些闲话。午后天气和暖些,厨房准备点心的工夫,李夫人兴致勃勃端来一盘糕点。 “我新做的枣泥饼,都尝尝。” 余知府打量那糕饼一会儿,试探着道:“方才喝多了茶水,呵呵,我暂时吃不下。” 一碟枣泥饼各具形态,扁的方的都有,说是卖相平平都是恭维。余澄心底悄悄叹口气,母亲于生意上毋庸置疑是一把好手,偏偏在厨艺上实在差点意思。家中又不缺厨子,母亲还总乐此不疲做些吃食,也不怕累着自己。 倒是容璇先尝了一个,夸赞道:“味道很好啊。” 李夫人的目光一下子便亮了。 容璇笑道:“枣泥清香,甜味恰到好处。外壳也酥脆,若是才出炉那会儿,必定更味美。” 她真心实意称赞,李夫人大为欢喜。 她不再理会没有眼光的父子俩,笑眯眯地带了长瑾回凌音院。 “我前日给你做的六身衣裳,今天已经送到了,正好去试试合不合身。”她笑容满面,“新年要穿新衣裳嘛。” 她名下绸缎铺子二十余家,最不缺的就是好衣料。 李夫人盛情难却,容璇只能笑着听她安排。却朦朦胧胧地望她。 那双眼睛,不像平日里的冷峻淡漠,而是真诚的,泛着憧憬且浓烈的波光起伏的黑眼睛。 他的眼尾染上漂亮的薄红,她以前都无法想象他这样俊朗英武的少年郎,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因此她愣了愣。 也在那样短短片刻里,他骤然坐起身,一把拥她在怀里,抱得格外紧,紧到她快要窒息。 她的下巴被迫搁在他的肩头;他的手臂固得铁钳一样。 祁涵的嗓音微微哽咽,质问她:“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娘亲。……” 关于萧贵妃的事情,她知道一点,却不多。据说,在祁涵八岁的那年,萧贵妃送他出了京,后来不久病逝在西园。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强行地挣脱开他的桎梏,咬着唇,小声告诉他:“陛下,我不是……不是陛下的娘亲。陛下认错人了。” 他闻言一愣,同样不解:“认错人?……”他像是不能理解她的话一样,愣在原地,好半晌才问:“那你是……?” 她第一反应是怔住,旋祁酸涩感从心头蔓延开。她没有想到,将近两年的相伴,他喝醉后,一点儿不记得她。 怔了一会儿,她想,他不记得也好——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等第二日酒醒,就什么都不会记得。 所以她做了个逾矩的决定,张嘴时,心如擂鼓。 她望着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覆在她的心口上,目光殷殷,语声温柔:“我是你的……妻。” 她怕他醒来记得,所以这短短五个字,她说得格外轻,落在水面的细雨一样,两圈涟漪,消失得极快。 她咽了咽口水,看他愣了一刹那,漆黑的长眼睛里映着她的模样,眉目清丽,妆浓未卸,唇色嫣红。 她还看到自己越来越逼近他,以至于他眼里的像也越来越放大。 “我的……妻?”他蹙着眉,长长望着她。 她趁他酒醉,轻轻地吻了吻他嘴唇。他顷刻间又僵住。 若他清醒,别说吻他,只怕碰他一下,他也要厉声斥责她了。可她这时吻上他的嘴唇,他只是一动不动的,还是睁着狭长漆黑的眼。 离得极近,他的唇上沾了酒味,令人醺醺欲醉。 他的鼻梁挺拔,抵到她的鼻尖上,呼吸格外灼热。 她心旌摇曳,忽然想,若非他醉了,她没有这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更要好好把握。 她抬起两手,抚在他的脸上,滚烫的,龙涎香气格外浓烈。 唇贴得若祁若离,她低眼看到他的唇上甚至沾到她唇上的口脂,一抹嫣红色,叫他英俊脸庞添了一分旖旎。 她心跳得更厉害了。 夏日衣衫单薄,她缓缓解开衣裳。 烛影摇红,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抱着她。日光照进窗棂,一格一格地洒在地上,她不敢动,由他那双结实的臂膀固她在怀。 他终于醒来。 可并没有预想中的甜蜜,他初醒来,立祁松开了胳膊,冷冷问她:“你怎么在这?” 他的眼睛已恢复了清明,眼底并非一贯的冷峻淡漠,这时,有一些震怒的起伏和幽色。 他盯着她,她低声说:“陛下昨夜喝醉了,宠幸了臣妾。” 他似有所察觉,用力抬起她的下巴问她:“朕喝醉后,可有说什么?” 他的模样太吓人,仿佛只要她说了,就会灭口。 这般她怎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心中明白,那些话都得烂在心底,只说:“陛下唤了臣妾侍奉,别无其他。” 他盯了她很久,才移开目光,片刻间恢复了冷静,只沉声说:“朕不喜欢擅作主张不守规矩的人。” 她脸色雪白,听他凛声续道,目光冷冽:“谁准你碰朕了?谁准你宿在涵元殿?” 她没想到他是那样无情。 她退下的时候,吴有禄进去伺候他,她模糊听得他将吴有禄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朕醉了,你们是做什么去了?任是谁都能近了朕的身么?” 她通身一僵,在殿门外,分明盛夏时节,竟钻心的冷。她视他为最亲近的人,而他心中,她连吴有禄这总管太监都不如。 祁涵非但没有因为这一次的亲近对她多加温情,她回了承明殿后,没过多久就降来一道谕旨,降为婕妤,且禁足一个月,自省己过。从好不容易升的昭仪降为婕妤,这位份,也再没变过。 她后来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宫人们说,容婕妤虽资历最久,陛下却不喜欢她,否则,宠幸以后,不升反降是何道理?若换成一向得宠的顾美人林美人她们,承宠后,恐怕这会儿都封妃了。 她便恍然大悟,皆因他不喜欢她,只是看她可怜,看她有几分姿色,看她还有些用,能帮到他……。 只是如此,所以第一回,他说,“男欢女爱,也不过如此。”第二回,他又说,“谁准你碰朕了?” 至于今日,……今日他又拂袖离去,更坐实了传言。宫人们说,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至少在房事上会很勤快。恐怕祁涵心中一定在想,对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屡屡有了反应,委实令他烦恼。 余澄晨起瞧见那一套套簇新的锦袍送入府中,摇摇头,原来没一身是给他的。 李夫人道:“急什么,回头让铺子给你做就是。” 冬日的暖阳洒落枝叶间,容璇唇畔漾了一抹浅笑。 临近年关,李夫人再三邀她到府上过年,早早就打发马车将她和怀月接了来。 容璇在常州府并无亲族,与怀月两个人过节也是冷清。 她答应李夫人相邀时,心中亦是欢喜的。 回到凌音院中,明间内摆着的除过六套锦袍,还有一身华丽的锦裙。 李夫人不好意思解释道:“铺中新到了一匹妆花缎,我瞧着实在适合你,就自作主张给你裁了衣裳。” 她嘴上不提,但其实满眼期待的模样。 容璇含笑,点点头答允下来,便去内室换给她瞧一瞧。 李夫人在外品茗等候,时而往门边瞧上一眼。 她有着分寸,屋中并不留外人。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卧房门打开,着鹅黄色折枝花蝶纹的女郎款步而出。 原本的玉冠卸下,墨发如瀑般柔顺垂着。 借着天光,李夫人打量了好半晌,当真是个顶尖的美人胚子。 她对心腹侍女交代一句,令人即刻去库房中取一套明玉头面来。 “要新收的那套嵌明珠的,在黄花梨架上,快去。” 李夫人办事雷厉风行,身边侍女也伶俐。 容璇被轻按着坐在铜镜前,李夫人张罗着要为她挽发。 她三十岁上才嫁了人,一直梦想着要一个女儿继承生意,可惜欠些缘分。 墨发一缕缕盘起,李夫人瞧镜中女子明丽无双的容颜,感慨道:“可惜这世道待女子不公。” 如若不然,长瑾何必隐瞒身份参与科举,担着欺君之罪,时时如履薄冰。 这般明艳动人的女郎,又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却连锦裙都穿不得。 李夫人为她簪上一枚长簪,想起一事,因道:“我听闻京都朝堂上,陛下下了旨意,要允准女子入朝。” 李家由于生意的缘故,多有商队在外经营,消息传的更灵通些。 容璇垂眸,此事她听余知府也提过一句。 李夫人道:“是个好兆头,就是不知能否推行下去,不要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容璇道:“近来可有人到你面前旁敲侧击问些话?” 谢明霁听出她弦外之音,思索一番道:“不曾。怎么了?” 容璇笑了笑,林晋自然够不上宣国公府。 她道:“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借了你一点名声而已。” 户部中有人几度试探,她想省些麻烦:“我顺便帮你试一试,你的名号可否管用。” “行。”前因后果明了,谢明霁示意自己知道了。 长瑾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真要有什么棘手之处,他也能帮她摆平。 一场谈话很是利落愉快,二人皆公事在身,喝过一盏茶便散。 容璇请了二人落座,便自行清算起来。 四五月的账本她已阅看过,心中全盘有数。每月宫中支项,最要紧的一节便是宫人月俸。 宫中月银按等第与差事各有层级,需一一对应清楚。当月的赏罚另算,最终再汇入月俸中。近万人的月银,按宫室、府库已分账列好,条理清晰。每月皆有上月定例可循,基本算是照本宣科,检查有无疏漏罢了,再按赏罚增减银两。 至于其他支出,六月份用冰耗费增添至五月的三倍,再有宫人们消暑的甜汤等等。 虽说杂项略有些多,但比之各省府海海漫漫的人口黄册与鱼鳞图册,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容璇神色轻松,无需适应便飞快上手。几款账目在她脑中脉络清晰,一处一处汇至总账。 容璇灵巧的指尖翻飞,算盘珠拨得风生水起。 她算得入神,丝毫未发觉对侧言家小姐的案上,交谈声已弱了许久。 言婉钰愣愣望她,抬眸转向姑母时,从姑母神情中同样看到了惊疑。 第 33 章 言府 祁涵到寿安宫正殿时,容璇已在一旁悠闲吃着茶点。 账房嬷嬷们核着宸妃娘娘的账本,与内廷司报上的总账几无出入。 殿中仆从为陛下搬来座椅,嬷嬷们回禀太后时,祁涵亦听了十成十。 言太后看向容璇,道:“你这孩子,管家理账的本事是同何人学的?” 福宁与其他几位账房嬷嬷都侧耳听着,素日要理上两三日的账目,宸妃娘娘初次上手,小半日便能清账,实在是不可思议。 容璇笑了笑,不必提这几年在户部的历练,只要盘过江南州府那错综复杂的贪污账,其余一切账本都显得小巫见大巫。 她心里如此想着,口中却道:“回太后娘娘,臣妾自幼长于别苑,是同家中的账房娘子学的。” 兴许宁远伯府别苑账目往来繁多,但如此伶俐的计账本事,只怕也得有些天分。 言太后端了茶盏沉吟,倒也不疑有他。 祁涵笑道:“儿臣便说过,宸妃可为母后分忧。” 言婉钰默然听着,手中的账本还有大半未整理清楚。饶是她再如何逞强,今日也是算不完的。 伴着落子声清脆,夜色渐浓。 棋格上黑白二子交错,执白子的女郎眸色认真。 她捻着指间一枚玉棋,白子眼下处于下风。 星光闪烁,晚风习习。 许久未有这等对弈之感,女郎全神贯注,揣摩着对面人下一步的用意。 棋子于沉默间交锋,变幻无穷。 直到更鼓声响,怀月在外轻叩门扉。 已近二更天,容府大门早便过了落钥的时辰。 怀月犹豫再三,门房那处来问了两回,她不好擅自作主。 容璇尚在思忖,祁涵已落下最后一子,棋局胜负分明。 门房还等着容大人的吩咐,容璇欲开口时,与祁涵目光交汇一瞬。 烛火跃动,郎君温润如画的眉宇间明明白白写着夜深露重,回程不便。 他就这般默默望过来,也不发一言。 偏生叫人无法回绝。容璇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书,刚披上外衫下床,雕花殿门已踏进个银袍金带的青年,目光远远先向她看来,嗓音淡淡的:“不必多礼,躺着罢。” 外面似乎又在下雪,他身上黑狐大氅的毛尖缀着细碎的雪片,他抬手解了系带,臧夏要给他接过去,他侧过身,自个儿挂到衣桁上。 容璇压抑着咳嗽声,虽是垂眸,黑眸里却溢满欢喜,缓缓笑道:“陛下怎么来了?陛下用膳了么?若是尚未用膳,臣妾让他们准备去。” 祁涵看了眼小桌上摆着的几样清粥小点,又道:“还没,一下朝就过来了。” 话落后,容璇眼中欢喜又盛了些,微微咬唇,唇色从苍白咬得发红。 祁涵缓步到床边,在床沿坐下,展开掌心:“你的钗。” 容璇望着他掌心里躺着的白玉钗,惊喜不已,忽然仰起水眸望他,眼眸里万顷秋水潋滟,朝他嫣然一笑:“是臣妾的钗!” 说着要从他手里接过,手指不期碰到他的掌心。 电光火石间,猝不及防的被他一握,攥在了手里。 容璇愣了愣,他手心里炽热的温度瞬间包裹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 面前冷峻帝王的双眼,仿佛暗了一暗,深深地望她。 容璇不敢乱动,只觉自己的手逐渐烫起来,她舍不得抽开手,难得地感到有一丝,类似于家人的关怀温暖。 铜炉里烧的橄榄碳发出噼啪的细响,他好久才开口,嗓音莫名地哑,说道:“平时朕没见你这么笑。……” 容璇笑意缓缓僵住,有些惶惑:“臣妾……”她旋祁想到,应是她刚刚见他变戏法一样变出了她的钗子,大喜过望,一时忘记要端庄柔淑的礼数,笑得太……过分了? 她立祁抿了抿唇角,把笑意都尽量地压下,轻声道:“臣妾高兴过头了。” 她乖乖垂下眼睛。她竭力维持自己端庄知礼的模样,便是想在众人面前,都留下个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的贤惠印象,别说开怀大笑,就是寻常笑的时候,也十分注意。 祁涵却仍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长眼睛里神情莫辨。 容璇也才察觉到他并没有松开手。 殿中除了碳火的噼啪声,隐约间,仿佛还听得到有激烈的心跳。容璇疑心是自己的心跳,慢慢呼吸着想平复下来,却无果。 还看到他的银色锦袍下有了反应,缓下来的心跳陡然又开始乱跳一气。 “这支钗是你母亲的?” 容璇轻轻点头,抬起眼,视线落在被他牢牢攥住的那只手上。 他的视线也从她的眼中缓缓落向他手上。她的腕很细,细白纤弱,仿佛一碰就要折断。 他慢慢松开手:“朕记得,朕初次见到你那夜,你便戴着它。” 容璇似见他眼底情霭氤氲,像覆着朦胧的但一戳祁破的雾色,心道,他或许,回忆起了与她初次欢爱的那夜。 她悄悄瞥着他的那里。 仿佛比先前反应更……。 祁涵的声音愈发哑沉,目光也愈发幽邃,容璇想,他现在或许很有兴致了,不知该不该她主动一些。 她眼角余光瞥到外头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 却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泓绿的声音隔着门清凌凌传过来:“陛下,娘娘,可要传膳?” 便是这么一声,叫祁涵如梦初醒遽然松手,被烫到似的站起,目光锁在她的脸上,顿了一刹,立祁抬脚便走,头也不回的。 容璇怔在原地,他仿佛逃一般逃了。难道对他来说……宠幸一个他不那么喜欢的女人,就这样为难他。哪怕她有令人赞叹的姿色,也有令他欣赏的才情,哪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她落寞地收紧了手中的白玉钗,钗被焐热了,在掌心里,有些硌手。 她失了力气一样躺回床褥间,外头响起了宫人们跪安拜送帝王的声音。 她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地褪色枯萎。 她想到了元光元年的盛夏的一日。 祁涵的生辰在六月盛夏。 他登基也在六月。 那夜里,宫宴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切如常。 宫宴散后,他已酩酊大醉,没有主事的人,她就跟他一同回了涵元殿。 有条不紊,让人准备了醒酒汤,冷水,棉帕。 她学着娘亲照顾爹爹的样子,给他喂了醒酒汤后,拧了帕子,替他擦拭,又解了他外衣,扶着他侧躺在榻上。 他醉得太厉害,以至于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她贴近一听,他说父皇偏心,又说,祁墨承这个混账,害死他母亲。祁墨承便是先帝的名讳,她大惊失色,慌忙让旁人都退下了。 她将毛巾浸湿,敷在他额头和胸口上。他逐渐平静下来。 睁开了眼睛。 容璇愣了会儿神,将棋子放回棋笥中,最后对怀月点了点头。 她也愿意有心上人陪着。 怀月应是,院中的秦总管像是早有预料般,有条不紊安排事宜。 留于前厅中的护卫仆从离去大半,街上已无行人,容府大门合上门闩。 怀月回到西院,赵婶方才也依稀听了一耳朵,压低声音道:“这便留宿了?还挺有手段噢。” 四下无人,怀月赶忙拉了赵婶与知兰进了自己的屋子,合上房门。 陛下带来的人皆守在垂花门外,颇有分寸。 怀月有事要交代,尚未想清楚该如何开口,赵婶却先端正神色道:“今夜的事情,可都别往外处说。” 好不容易斟酌出的话语被赵婶一言以蔽之,怀月哭笑不得。 赵婶道:“咱们大人在朝堂不容易,要是风言风语传出去,对女儿家名声不好。” 其他府上莺莺燕燕的事多了去了,也都是留在后宅中,大家见怪不怪。容大人带个郎君回来再正常不过,只是大人毕竟是女子,要是让有心人借题发挥总归麻烦。 怀月答应着,又听赵婶仔细叮嘱女儿几句。 知兰认真点头,示意自己一定记下。 临散去前,赵婶还忍不住多感慨了几句。 “方才去送面时我悄悄打量过一眼,那位郎君当真是俊美不凡,就像是戏文里的人物似的,‘如玉公子……世无双’。” 赵婶唱了一小段,乐呵呵对女儿道:“如今容大人教你读书认字,你若是争气,也给娘考个秀才回来,到时候再选个可心的夫婿。” “哎,咱们容大人真是好眼光,挑郎君的本事没话说,定有福气。” 怀月垂着头,愣是一句话都不敢接。 他难得赴一次席宴,母亲又张罗着为他相看亲事。他不堪其扰,托了拜见陛下的借口,寻了一处清静地躲着。 原本他是不想出声的,但看对岸的昔时好友,心情实在是不算好的模样。 “宸妃娘娘……有何烦心事?”他问道。 见到熟人,容璇总归笑了笑。 “也没什么。” 她望湖面重归平静,神色恢复如常。 前尘往事早已斩断,她早便认清父母并不爱自己。 不过无妨。 她自己会好生爱护自己的。 第 34 章 醋意 谢明霁下到岸旁,此处湖面不算宽,尚能交谈。 容璇道:“你才回京城?” “是啊,”谢明霁靠在树下,“前日才到家中,今日就被母亲抓来了平阳侯府寿宴。” 容璇笑了笑:“那你科举的案子,还未查清楚啊?” 她前些时日在御书房无意发现一首诗:“士穷则躁进,此事古来有;要当期大节,微眚岂足垢?” 从前便读过的诗,没想到时隔几年再度出现在御书房中。观纸上字迹,应当是出自谢明霁之手。 雅间中谈话散去,容璇与婉钰各自归家。 暮色苍茫,冷风拂面,她抬眸便见日色西沉。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各有各的热闹,却与她不相干。 “容大人。”随她出来的车夫一礼,已经套好了车驾。 “不必了。”此处离容府不远,她交代车夫先行回去。 她想一个人好生走一走。容璇闻声心尖就一颤,望向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又望向了身侧男人。祁涵斜倚在罗汉榻上,刚沐浴过,发梢湿润,俊肆眉眼慵懒,正垂眸看着宝蓝梅瓶里那支花。 大抵是察觉到她没有动静,漆黑长眸才似有似无掠过她一眼,问道:“怎么不喝?” 容璇喉头一动,微微垂眼,心头认定它是避子汤,怎么也不想从吴有禄的漆盘里接了药碗。她实在……很想有个孩子。 犹疑再三,她想,这件事上,不能让步,也不能明目张胆悖逆他的意思,不知打个马虎眼儿能不能糊弄过去。 便走近他,拿手扯了扯他袖子,柔柔地低声道:“臣妾怕苦。” 吴有禄听着一愣,从未见过婕妤娘娘如此;果然,陛下也一愣。 祁涵知道她怕苦,不疑有他,闻言直了身子,从吴有禄那儿端过碗,难得耐心哄她道:“朕喂你。” 容璇心里七上八下,见撒娇是不成的了,只好明说:“陛下还不曾告诉臣妾,是什么药……” 他眉宇间仿佛转瞬闪过什么,将药碗置在了桌案上,轻笑着问她道:“你以为是什么药?” 容璇抿了抿唇,若直言不讳说,她猜是避子汤,恐怕不太好。她轻垂眼睫:“臣妾不知。” 祁涵扫了眼吴有禄,吴有禄便识趣地领着宫人纷纷退出殿外,关上殿门。 容璇就见他单手支颐,磁沉声线静静响起:“容璇,为什么不肯喝药?” 她不期然和祁涵淡漠的双眼对视。她想,他所余耐心无几。屏退了众人,便是叫她说真话的意思了。 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神情,唯恐看到他的目光后,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她鼓足了勇气,低声说:“陛下,臣妾想要孩子……求陛下成全。” 话音落后,他未有动静,她也没有抬眼去看。 直到下巴被他抬起,修长的手,动作并不算重,却挟着抗拒不得的力道。 这般,不得不抬头。 他垂眼望她。眉目仍然俊美淡漠,唇角却似勾着淡淡一痕笑意。 笑意不明显,她无从猜测他的所想。 指腹轻轻摩挲起她的下颔,目光晦明莫辨:“朕几时给你喝过避子汤那种伤身的东西。” 容璇一愣,瞬间明白这药不是避子汤,眸光一亮:“那这药……” 他道:“调养身子,补益气血的药。” 他的指尖缓缓停顿,轻轻刮过她的眼角,又碾了碾指腹,湿的。 博山炉中的熏香弥漫着,近窗,窗外的朔风击铃直响着,但这里静谧非常。他微微俯身,用只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调养好了,才能替朕诞育子嗣。” 容璇的脸上却已被他呼吸间喷洒的热息,扑得灼烫了。她的胸腔里,缓了一刻,两刻,三刻后,心就突然激烈跳动,如千军阵前擂鼓的急促鼓点,震得浑身血液沸腾。 他顿了顿,续道:“朕需要一个长子。除了你,谁也不行。” 便是这么轻轻一句话,容璇已两三夜没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祁涵同她说的几句话反复掏出来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头欢喜,喜得无以复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潜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还以为,祁涵这几日是兴致所至,却没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让她喝避子汤——哪知那是调养身子的药——哪知,他也想与她有个孩子。 臧夏说她近来心情好,脸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问:“娘娘,可是陛下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关注这个,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容璇闻声,笑了笑说:“没有。”容璇侧过脸,这扇六曲紫檀屏风,每一扇上嵌着白玉,雕琢出整幅的山水长卷,大夏朝千里如画江山,天地六合。 最右边画的是扬江滔滔之水,她便站在这一扇后边。 他们隔着屏风对弈,外边霏霏细雪,室内燃香寂静,间是棋盘落子清脆声。 祁涵闲谈似的开口,问钟宴:“昨日闻钟卿在宜璇长大。宜璇在扬江北岸,离上京城山遥路远,钟卿到上京城可习惯?” 钟宴恭敬答道:“不瞒陛下,微臣的确有些……水土不服。宜璇少雪,臣进京才见到如此浩浩大雪,近日天气寒冷,臣尚在寻觅合适的御寒之法。” 祁涵若有所思,半晌,落下一枚棋子,嗓音含着寡淡的笑:“朕倒好奇,武宁侯为何将世子养在宜璇?区区小城,比不得洛阳、金璇旧都大城,也不算繁华。” 钟宴笑了笑,道:“臣出生时,家父正领兵往西南平叛。臣生来体弱,母亲听了一个道人的话,须在小地方贱养才能平安长大。” 他语声低缓,似一壶醇厚老酒,听来不急不躁,想必,是知礼沉稳之人。 容璇侧耳细听着他们的动静,寻思着,若当真有武宁侯世子这般身份尊贵的人在宜璇长大,她就算不认得,也该听过;现下这钟宴说他是“贱养”长大的,恐怕在宜璇不显山不露水,说不准……她还真的见过。 不过,宜璇虽也有些豪族乡绅,亦不曾有他这样气度翩翩的人物。 祁涵顿了顿,随意问了他几句宜璇的风土人情,钟宴一一回答,容璇听着,一处不错,就连宜璇人贯爱饮的梅子酒做法,都能说出七八成。 夏日多雨,梅雨季节,适逢梅子成熟,各家各户,多会自酿梅子酒,次年启出来喝。 容璇一时恍了神,蹙起眉来,捏着手绢的手指微微一松。 绮窗外忽然起了大风,灌进窗里,吹得窗子咣当作响,还将容璇手里素白绢帕吹走,直接吹得从地上滚过屏风去了。 祁涵正在问钟宴:“朕在永平七年冬天,也曾去过宜璇。彼时,宜璇城遭遇战火,不见原本风貌。那时候,钟爱卿也在宜璇么?” 钟宴一刹停顿,听到屏风里有窸窣声,下意识侧头,却忽见一方素白绢帕被风吹滚了过来。 绢帕挣扎了两下,最终落在钟宴的绯红衣角旁边。 钟宴微微惊讶,望着屏风,捡起绢帕,又望了望棋局前端坐着的祁涵,呈给他看:“……陛下,这?这是……?” 祁涵黑眸里波澜不惊,淡淡从他手里拿了绢帕,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缓缓道:“……咦?这里怎么飘来一张手绢?哦,上回容婕妤说丢了帕子,原来丢在这儿了。”他重又抬眼,淡淡一笑,“爱卿不必大惊小怪。” 说着,将绢帕折了两折,若无其事收进袖中。 钟宴仍然微微诧异着,倒是听闻过陛下身边那位容婕妤,说她姿容绝丽,秀外慧中。况且,她能到金水阁这个会见外臣之地,想来在陛下心中,与别人也有几分不同……。 容璇在屏风里心跳如擂鼓,背对屏风,手轻轻地搭在绮窗的窗台上,心里懊悔,刚刚出神,险些被发现。 好在只是个小小插曲,并未令钟宴刨根问底要问个明白。 钟宴道:“永平七年春天,家中派了人来接臣回了徽州。后来才闻说宜璇遭遇战火,回到宜璇时,已是断壁残垣,不复当初了。” 他轻轻叹息,容璇闻声,却蓦然想到,分明不认得他,为何他的经历,言谈,又有些似曾相识。 脑海里浮现出了个清秀孱弱的少年模样。 她冷汗直流,钟宴……钟宴……不会是他吧? 尚不及回忆往事,倒先听得清脆一声响,是棋子丢进棋盒的声音。 祁涵淡淡一笑。 钟宴道:“陛下谋篇布局,攻伐掠地皆在臣之上,臣输得心服口服。” 祁涵道:“爱卿过谦了。” 臧夏嘟囔着:“那娘娘整日笑什么呀?” 容璇缝着银狐皮,只抿着唇,压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压不住,极快又弯眉弯眼地笑起来。 泓绿说:“臧夏,你眼光得长远些,若娘娘怀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个位置……还少得了你的富贵?” 臧夏说:“你净乱说,这话都敢说。陛下春秋鼎盛,小殿下却没影子,还是升位份实在。”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容璇一个字也没听到,光在穿针引线缝着银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间却闪过一个念头:祁涵说想要一个长子,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叫她多想。 因着前三四日,祁涵每每来承明殿都是下午,还都赶在她午睡的时候来,弄得她醒过来时,被他吓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许多,便没有小睡,心里当他还是下午过来,怎知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眼看日色昏昏行将迟暮,她轻轻叹息:“看来今日陛下不来了。” 那日程绣送的银狐皮,她闲暇时做了两副暖手抄,准备还她一副。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紧了她的手腕,现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药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养病养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去外头走动,宫宴筹备的情况,尚需她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娘娘,……” 街巷间繁华喧闹,落日余晖为大地镀上一层金芒。 眼眶不知怎的有些酸,她被卖入青楼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热闹的黄昏。 她被缚于屋中一角,母亲心不在焉地守着,时而张望一番,焦急地等着父亲的消息。 隔着一道门,她听见他以近乎谄媚的语调与鸨母商议,只为能将她多卖三五两银子。 饿了三日全无力气,她就望着天边残阳如血,光亮一分一分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让一让,让一让。” 拥挤的街头菜贩推着小车开道,容璇回神后避让去一旁。 “姑娘,可要买个烤饼?”身后的摊主热情招徕,“新鲜出炉的,香得很,您来几个尝尝?” 摊贩笑容满面,麻利地在炉前操持着。 香气扑鼻,容璇笑了笑,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数了十五文铜钱递去。 油纸包好的酥饼香脆可口,比想象中还要好吃。 容璇接着漫无目的地向前逛,天色渐暗,铺中点起烛火。 ……再度被……,容璇实在不知他今日到底何故,兴致如此好。 她不想再奉陪,……不得。身上人愈来愈过分,容璇忍无可忍,失了理智:“祁、祁守昭!”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帝王名讳,平日里无人敢直呼。 本该是气势十足的话语,但在床笫之间,平添情趣尔。 祁涵低低一笑,将人…在怀中,吻于她樱唇、面颊。 ……却丝毫未减。 “怎么不接着唤?”他在她耳畔道。 第 35 章 七夕 “守昭”二字,乃昔年太子殿下及冠之时,仁宗亲自所取。 先帝对膝下唯一的嫡子寄予无限厚望,如昭昭日月,守大晋中兴。 祁守昭。 月儿隐去云后,夜色最浓时,榻间动静方歇。 殿中供的冰几无效用,沐浴后换了干爽的寝衣,容璇由人抱回榻间,靠上软枕便想睡去。 祁涵吻了吻她的眼睛,最后道:“你的字,是何人所取?” “我么?”女郎困倦至极,几乎是无意识地答了真话,“自然是我起的。” 生如沙石,自己却不愿看轻了自己。 冰鉴中新换的冰尚未开始融化,女郎已沉沉入了梦乡。 月光柔和地映照在她半边面庞,祁涵将人拥入怀中,在她额间轻落下一吻。 “瑾儿。”他总爱如此唤她。 黄昏时分起了风,白日里的暑热散去些。 京都有名的鸿玉酒楼中,今日是容璇作东。 谢明霁虽说公事缠身,但既是长瑾送来的帖子,他自然要应约。 说起来从常州回京之后,二人还未好生聚过。 谢明霁奇道:“离你赴任还有好些时日吧,怎么近来这般忙碌?” 他记得陛下将长瑾的任期定于七月,也是存了让她好生休息的意思。 容璇点头:“织造署的官服也还未送来。不过我久不在朝堂,要学的东西太多。” 从前她在户部时有首辅引路,多数时候都忙于编纂鱼鳞图册,听人分派即可。 在外历练过这些年,如今她已升至四品官位,执掌户部度民司,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简单。 她离朝多年,对朝廷诸般形势难免生疏。秋雨绵绵,偶能得半个晴日。 晨起的阳光穿透云层,在假山旁的小亭中映出一道光路。 李夫人今日带了四五名管事去染坊中查看新织染的布匹,远远便见自己的儿子一身簇新的锦袍,耐心地等候在亭中。 “呦,这大清早的要往何处去啊?” 余澄给母亲请过安,道:“昨日约了商行,要陪长瑾去看灯花巷中的几处宅子。” 李夫人心中明镜儿似的,她分明已经为长瑾挑好了管事,来往讲价也方便,偏他要揽了差事去。 从前也没见儿子这般勤勉啊。 正说话间,李夫人瞧见凌音院方向行来的俊俏郎君,眸中立时就沾了三分笑意。 “李夫人安好。”容璇一礼。 前些时日已正式拜会过,李夫人客气得很,隔三差五就往她院中送东西。昨日更是送了七八匹缎子来,什么样式的都有,说是让她和怀月裁几件秋衣。 余澄也见过礼数,原本他是想去凌音院外等着她的,不过长瑾觉得太过麻烦自己,最后二人议定在此碰面。 李夫人笑着与容璇说过几句话,长瑾的身份她私下听丈夫提起过。这般漂亮的女郎,又会读书,又懂礼数,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女儿。 她瞥一眼自家连个三甲同进士都没考中的儿子,不由叹口气。 她原先也请相师测算过,都道儿子是大器晚成。虽则屡试不第,家中对他倒也看得开。 瞧儿子小心翼翼同长瑾说话的模样,虽不明显,但他存的是什么心思,当娘的心里自然清楚得很。 李夫人横看竖看,也不觉得儿子能有哪一点配得上长瑾。 不过姻缘万事说不准,就如京中那位陛下,空置东宫多年,即位后册封了一位宸妃娘娘便是专宠。 叙过一会儿话,余府门前备着的马车分了两路走。 这大半月来容璇一直在相看房舍,灯花巷中的第二处宅子她已来看过三回。 买房置地是大事,比对价目需仔细。 不过这一处二进的院落,地段、价位皆称心合意。容璇最后一次查看无误,当日便请了中间人来,与原房主签订契约。 上报过官府,银货两讫,次日黄昏时分容璇便折了房契在手。 余澄感慨于她的果决,容璇笑了笑道:“挑的时候谨慎些便好,既已有了决断,也无需拖泥带水。” 买到的宅邸称心遂意,这段时日余家的二郎君尽心竭力帮她不少。 容璇不喜欠旁人人情,择日邀了余二郎君品茗听戏,算是谢他这一月的帮忙。 余澄欣然应下,心中格外欢喜。 他在常州府多年,想来对酒楼茶坊熟悉许多。容璇请了他代为挑选地方,又预备去向余知府辞行。 余澄讶然道:“这么快便要搬走吗?多住一段时日无妨。” 容璇谢了他的好意,只道:“天渐渐冷了,到时收拾屋子也麻烦。” 余澄劝了一番,见她有了决定,只能点点头。左右长瑾选的这处宅子离余府不远,往来很是方便。 后几日天气晴好,容璇便在易仙茶楼中为余家二郎君设宴,也算是庆贺自己乔迁之喜。 这处地方是余澄仔细挑的,长瑾爱听书,这家的茶水虽逊色于其他几家,但胜在说书人出彩。 二人在二楼雅台上入座,余澄道:“这折书是才从北地传过来的,听闻在京都中都很是叫座。” 容璇闻言有了几分兴趣,拈了块茶点等候说书人开锣。 前半折戏说的绘声绘色,可听那故事走向,容璇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果不其然到了后半折戏,听得那一句“人间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间双亲”,她才陡然忆起。这一折戏,她和……他一同看过。 那时他们到得晚,在书铺对侧的茶楼只赶上了后半折戏,前半折全靠自己猜测。 没想到阴错阳差,竟在江南补上了。 容璇垂眸端了茶盏,思绪不知不觉飘远。 谢明霁如实道:“的确,朝中气象与仁宗在位时大不相同。陛下以科举舞弊案始,震慑朝中不正之风。整顿吏治,裁撤冗官,在册官员考核皆有定例。” 换言之,在朝为官没有从前那般轻松容易了。 容璇斟酌着抿了口酒,其实老师主政时便有此意。奈何施行下来阻力重重,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帝王雷霆手腕整饬朝堂,文武百官莫敢不从。 “在外,陛下重新整顿边防,兴修水利,尤其严查各处贪腐,革除弊政。” 这几年朝中风气渐清明,帝王勤政,臣工更不能懈怠。 “地方土地兼并素为朝廷之患,陛下多次下诏申饬。入夏后腾出手来,只怕要好生料理。” 容璇心中有数,户部度民司掌鱼鳞图册,需好生配合。 二人碰了酒盏,谢明霁笑道:“若有何疑虑之处,尽管再来问我便是。” 容璇笑着应好。 他们千恩万谢对秦总管拜了又拜,员外郎府拿了银钱未曾吃亏,也不敢造次。 毕竟十六新娘六十郎,实在是有伤人伦。 灯火映于阶前,繁华街巷中人来人往,依旧是佳节的热闹。 世间多有不公事,不可能一一厘算清楚。 祁涵牵了容璇的手,既然遇上,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有时觉得,像是天意安排相助似的。”他道。 “是啊,”容璇抬眸,“郎君从不会无动于衷的。” 漂亮的一双眼眸中映入璀璨灯火,似有什么情绪飞快闪过。 祁涵毫无征兆地察觉到,再欲探寻时,容璇已转开了目光。 “今夜有焰火呢。”她望向天幕道。 第 36 章 身世 烟花绚烂于天幕,人潮之中,李书生与芸娘唯恐夜长梦多,相携着连夜回乡。 秦让依帝王吩咐,遣护卫送他们一程。 有情人终成眷属,事情至此似乎已然圆满。 烟火接二连三盛放,漆黑的夜幕中花团锦簇,又转瞬即逝。 容璇有些出神,方才乱时,她取了一支金钗单赠予芸娘。 暮色四合,容璇与陈沁下阶梯时,一眼便望见了正门外熟悉的马车。 “怎么了?”陈沁转眸看她。 容璇对她温柔一笑:“无事。” 目送陈府车驾离去,容璇转身,秦让含笑为宸妃娘娘打开了马车门。 容璇登上车驾,目光与祁涵对上:“陛下怎在此处?”她在他身畔坐定,“我想去——” 话音未落,借着暮光,她就见面前的小案上摆好了德丰斋的点心。 三层的食盒打开,十余种点心显然是新鲜才出炉的。 瞧她眸中惊喜,帝王唇畔亦含笑意。 他答她方才的话:“与景和有约罢了。” 芙蓉糕单独放了一碟,才烤出来的芙蓉糕色泽金黄,香甜绵软。 容璇尝了一口,这碟芙蓉糕多添了些蜂蜜,甜味对她来说恰到好处。 她心满意足:“我在外头时尝遍了别家的芙蓉糕,就是不及德丰斋的味道。” 她才用过晚膳,又想尝些别的点心。吃过半块后,她将剩下一半递给祁涵,自己拈了一枚佛手卷。 听帝王方才提起谢景和,容璇道:“他最近忙么?” 糕点忽然便尝不出甜味了,祁涵道:“何事?” 容璇笑道:“若是景和有闲暇,我便邀他一叙。” 马车内点起烛火,容璇放下糕点:“我离京太久,想尽快知道朝中的风向。” 她从帝王这里听一些,再问问谢景和也就差不多了。 这位好友掌武德司,朝廷消息再灵通不过。 她当年初入仕时,便是看不清朝堂动向,由人推着向前罢了。 重来一回,自然要吸取教训。 “嗯。”层云蔽月,重华殿中除夕家宴散去后,帝王御驾一时未回紫宸殿,而是转道去了明琬宫。 “陛下万福。”她打量着他的反应,大抵很享受,模样就像……一只被摸了摸头的狗狗,放下了素日的戒备。 这个形容忽然从脑海里冒出来,她无声中抿了抿唇角。 直到祁涵磁沉嗓音响起,把她吓了一吓,打断她的遐思。 “容璇,这些时日,为着程绣入宫,朕倒是许久未去承明殿看你,冷落你了。” 容璇温声说:“臣妾都明白。”泓绿又端来了药。 她轻声唤醒床帷里躺着的她家娘娘,撩开了帷帐,烛火明灭里,只见容璇脸色苍白,缓缓睁开了乌黑双眸,费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她端来的药碗,轻声叹息。 乌黑如墨的长发垂在肩前背后,她抬手撩到耳后,并不想喝,叫她先放在床头小几上,问她:“程婕妤回来了么?” 泓绿依言放下药碗,回道:“娘娘,程婕妤会不会不认得那支钗子模样……?” 容璇掩着唇角咳嗽了一阵,咳得厉害,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泓绿说:“娘娘素日里只爱戴着它,是有什么意义在么?” 容璇垂眸笑了笑,嗓音略哑,掺着些怀惘:“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泓绿惊了惊:“啊……奴婢失言了。……” 容璇只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怪她。 母亲给她簪上白玉钗,把她送到了祁涵的枕边,就投江自尽了。 母亲望她好好活下去,她便要好好活下去。 思及此,她转过脸望着搁在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心里叹息,那么,这样苦的药……逃避不了,还是得喝的。 她端着药碗,正想说让泓绿她们都退下。她已知道自己喝药时的模样太狼狈,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失态。 泓绿也明白她的苦处,方要退下,谁知迎面撞到了个人。玄衣峻拔,俊美贵重,琼枝玉树般,立在殿门近处晦暗之地,恰被殿室里的青色薄帷遮挡了身形。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正准备行礼,却被他示意噤声,又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 她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不知道陛下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为何悄无声息地过来。她又十分庆幸方才幸好不是臧夏在,臧夏从涵元殿回来一路上,已在娘娘跟前聒噪了无数遍陛下的不是。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叫殿里的烛光一阵晃荡,祁涵手里还握着那支钗,正要过去,却看容璇端着药碗,犹豫再三,都没有喝。 端起,再放下,继而端起,好容易抿了一口,立祁苦得眉目紧皱,连忙又放下来。 容璇忍着喉咙间作呕的感觉,强行喝了几口,谁知胸口便一阵翻江倒海,哇的呕出来。 她呆愣着望着吐出来的黑漆漆的药汁,咬着嘴唇,苍白的唇瓣沾着药汁,脸色泛着高热的红,却不想放弃,强行又喝了一口。 “咳,咳咳……”这一口没吐出来,却呛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泪都沁出来,叫那双乌浓的双眸愈发楚楚可怜。 她闭了闭眼,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准备继续强行灌药进喉咙。 谁知,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手里的碗夺了过去。她愣了愣,面前落下一截修长的影子,龙涎香气在草药味道里蔓延开。 她怔着抬眼,嗓音沙哑虚弱,诧异不已:“……陛下?” 白日里把她赶走了,这会儿却过来,她心里几乎瞬间,只想到,他定是心中又因杂事而烦闷,到她这里来寻个清净。 她轻声道:“臣妾身子不适,只怕……无法侍奉陛下了。” 半晌,只见他坐在床沿,却不说话,只拿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她。 他点点头,仍旧闭着眼,半晌静默以后,他又道:“将近年底,各地的岁贡陆续进京,等送进宫,你喜欢什么,自己去挑。其他人的份,你看着分吧。……程绣是新入宫,她可多分一些。” 容璇微微思索后,回道:“臣妾届时先拟一份清单,呈给陛下过目。” 祁涵否了她的提议:“你办事妥帖,不必给朕过目了。” 容璇应下,又过了半晌,殿内寂静。 他却蹙起眉,忽然开口:“你今日,手有些凉。” 容璇动作一僵,立祁移开了手,敛着眉,轻声道:“臣妾去暖暖手,再替陛下按揉……” 说着,刚迈出两步,冷不防被祁涵握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她的脚步顿住,回过身,与圈椅中懒洋洋靠着的祁涵面对着面。 他修长双手灼热干燥,薄薄的茧,将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合他掌心里。 突如其来的触碰叫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也令她恍然……以前,哥哥也总会这样,在冬日里,替她把冰凉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搓一搓,焐热才放开她。 他已睁开眼,漆黑的长眼睛淡淡注视她,并未说话。 这是和哥哥所不同的目光。 她被他那样注视,甚至疑心,她的小心思已经被他看穿了。 尽管她竭力装出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模样同他对视,到底败下阵来。 她只得垂下眼睛掩饰自己,想从他的掌心抽回双手,但他偏偏又固得很紧。 祁涵双手间的温度,也逐渐将她的双手焐热了。 她低声说:“陛下……” 他终于启声:“风雪这么大,就在殿外干等着?不知进来吗?你跟了朕三年,朕知你一向守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他们拦着你?若把你冷出了毛病,他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容璇心头暂时松了口气。他应该……并不知她的小心思。 她抿了抿唇,温声细语:“涵元殿的规矩,无召不得入,臣妾也不愿他们为难。何况,臣妾在殿门前,便能早些见到陛下了。” 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偷瞄他的反应,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一步,再一步,膝盖已抵上他的腿了,他还是没有生气。 容璇心如擂鼓,也不知他的所想。嗓音益发的轻:“陛下。”他缓缓松开手,只仍旧注视她,似乎在等她的动作。 烛灯摇曳着,容璇暗暗咽了咽口水,手缓缓伸向他的玄袍系带,碰到的时候,被他按住手背。 他幽幽的嗓音忽然响起,掺杂着些不耐:“朕今日没有兴致。朕还有折子要看……你退下吧。” 容璇睁大了眼,望了眼他的身下,分明已……已经…… 向菱与向萍行礼如仪,她们二人仍是明琬宫的掌事宫女。明琬宫上下一应人等皆未裁撤,奉陛下旨意将这座宫苑维持原状。 宸妃娘娘未回宫的消息不曾传出内廷,后宫中风平浪静。 陛下偶尔会到明琬宫小坐,不知何时会寻娘娘回来。 正殿中点起灯火,殿内一应陈设如常,与主人在时并无二致。 书案上显眼处好生摆着一对金锭,未曾挪动位置。侍女们定时洒扫,如意金锭在烛火映照下依旧光华灿烂。 月光黯淡,今岁新铸的一只百两的金锭被摆上了桌案,与原先的两只整整齐齐排列着,互相辉映。 可惜了,帝王默然一会儿,今年不能交到她手中,见不到她欢喜模样。 烛光缱绻,祁涵坐于她的书案前,间或翻一翻架上她读过的书。 经史子集,坊间小说,各式各类的都有,不乏用心的批注。 祁涵将从雅和苑中带回的书册手记也都存放于此,她在金平府时,翻来覆去读的都是为科举准备的书。 入朝后户部公文堆叠,她读书的习惯却未改。 而在宫中这两三年,她阅看的书更广些,更能凭兴趣。 书页上的墨字无声,唯有它们知道她的来时路。 天色渐暗,马车先送宸妃娘娘回容府。新的宅邸容璇相看了几处,尚未有十成十满意的。 她总是忙碌,帝王应一句“好”。 车驾停稳于容府前,临分别时,马车内静了静。 月光如水,容璇轻声道:“等过两日安顿下来,我们去向太后娘娘请安吧。” 祁涵望她,容璇回他以灿烂一笑。 那是他的母亲,自然也是她的长辈。 这三年他守着自己,后宫空悬,朝廷内外的压力可以想见。 但他只字未提。 侍从将宸妃娘娘的糕点送入容府中。 晚风吹动裙摆,女郎所着明蓝色浣花罗裙清新灵动。她一颦一笑间,恍如月下仙子。 落日余晖隐尽,明琬宫中重归于宁静。 陛下御驾离去,向菱与向萍从未见过这等阵仗。 “晚膳备了什么?” 娘娘问及,向菱愣了片刻道:“回娘娘,有娘娘昨日吩咐的七翠羹。” “其他呢?” 向菱出去查看一番,一一道:“膳房晚间送了水晶虾仁,香酥鹌鹑,樱桃肉,五味蟹,鲜磨菜心,还有杏仁豆腐。” 原以为陛下要在明琬宫中用膳,故而备得丰盛些。 容璇点头:“传膳吧。” 向菱与向萍对视一眼:“是,娘娘。” 侍女按宸妃娘娘喜好布菜,容璇如常动筷,吃了一口樱桃肉。 傻子才会饿着自己。 紫宸殿中,膳食已热过三回。 帝王于案牍旁理政,秦让瞧渐深的夜色,硬着头皮入内禀道:“陛下,这晚膳请陛下多少用些吧。” 御笔划过纸面,祁涵道:“撤了。” 第 37 章 争执 一日之间,陛下出入明琬宫数次,未用晚膳便径直离去。 那般大的阵仗,又是在后宫中,风言风语极易传开。 尤其是接下来的几日,陛下再未召见过宸妃娘娘,也不曾摆驾明琬宫。 宸妃娘娘先前独得帝王恩宠,这才稍一被冷落,便格外明显。 后宫上下难免有人议论,不过言太后御下极严,没有人敢放到明面上。 文源阁中,言婉钰瞧对侧淡然读书的女郎,仿佛丝毫未受流言所扰。 巳时的阳光斜映入灯花巷中,李夫人的车驾停于容宅前时,暗卫不曾阻拦。 侍女捧了锦匣随在夫人身后,这个时辰长瑾多半在书房里读书。 见书房门半开着,李夫人叩了叩门便入内。 “阿瑾——” 后半句话语卡在嘴边,李夫人望见了书案后端坐着的白衣郎君。 他手中执一书卷,李夫人反应过来后立刻便要下拜:“臣妇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夫人无需多礼。” 她是来寻长瑾,祁涵道:“夫人坐吧。” 他俨然主人家的姿态,李夫人一礼:“谢陛下。” 她寻了得体的位置坐下,长瑾的书房她来过数回,从未有这等拘谨时刻。 侍女端着锦匣立于夫人身后,有侍从入内斟了清茶。 李夫人一眼就认出来者并非容宅仆从,显然是御前服侍之人。 她小心望了望外间天色,并不见长瑾身影。 阿月想必此刻在铺中忙碌,李夫人谨慎地捧了茶盏,难不成要开口向陛下问长瑾的去向? 李夫人心中赶忙否决了这个念头,茶再香也品不出半分。 陛下语气倒是温和:“夫人自便即可。瑾儿昨夜饮了些酒,还未醒。” “是,谢陛下。”一弯新月悬于夜空中,天幕中时而可见绽放的一朵烟花。 容璇由怀月伴着回了自己的院落,沐浴过换上了李夫人给她做的一身家常缎裙。才擦拭干的墨发松松挽成髻,簪了那枚月季花钗。 怀月瞧郎君暂时没有安寝的意思,便留在内室中陪她说话。 她剪过一段烛芯,将屋中照得更亮堂些。 她知道郎君今晚喝了些酒,方才斗完叶子戏时又饮了三两盏。 每每郎君薄醉,话都会多上许多。落日西沉,为殿宇笼罩上一层金晖。 栖霞行宫中归于平静,帝王的声音散于风中:“传令下去,后日启程归京。” 禁军副都统领了圣旨,旋即退下预备。 待人走后,谢明霁讶然道:“陛下,那宸妃娘娘……便不找了吗?” 长瑾眼下独自一人,在外流离只怕不易。 天边光线一分分黯淡下去,帝王道:“她应当就在金平府中。” 谢明霁眸中讶异更甚:“那——” 他很快反应过来,依陛下的意思,城外种种布置只是长瑾的障眼法。也难怪暗卫遍寻不得。 可就算长瑾是在城中,应当无人能够接应她,不知她在何处落脚。金平府不大,挨家挨户搜寻倒也未尝不可。 帝王的声音有些飘渺:“眼下寻到她又能如何?” “她若不愿回宫,又该如何?” 深思之下,谢明霁也失了言语。 夕阳最后一分余晖隐尽,十余年的至交好友彼此无言。 晚风吹过一树碧叶,沙沙作响。 “陛下的意思是……” “她会回来的,”帝王声音笃定,“或许两年,或许三年。” “朕会将她找回来的。” 圆月清辉,两度日升日落。 旭日喷薄而出时,回京的銮驾已恭候在栖霞行宫外。 如来时一般,江平巡抚携上下百余位臣工跪送。 宸妃娘娘凤体欠安,今日不曾现于人前。 耽误这些时日,原定的行程更改,御驾自金平府折返,不再往镇江、扬州。 车驾出城之际,帝王最后回望过沐浴在晨曦中的这座小城。 他两度至金平府,心境全然不同。 禁军在前后宿卫,另有一道旨意快马加鞭送回京都,尘土飞扬。 今岁太后六十大寿,陛下有旨恩赦天下。 赦免的罪臣名录中,帝王执笔新添一道名字。 原户部五品主事,容砚,容长瑾。 他将身份还予她。他慢慢地俯身,唇覆在她的嘴唇上,吮吻品尝起来。他嗓音微哑磁沉,说:“手腕怎么还青着?朕今日轻点。” 她的手臂慢慢地扶上他结实的腰背,肌肉匀称,坚实可靠,像一座倾倒的石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说是轻点儿,结束一看,淤青又添了好几处。 容璇只觉腿软得路都走不了了,甚至来了两回,彻底完事以后,到净室里沐浴更衣了,已经三更天。 三更天,雪夜刮起了北风,呼啸呜咽着,刮过莽莽宫城。 祁涵纾解过,神情懒洋洋的,望了眼她,淡淡跨出翔鸾阁的阁门,一面吩咐道:“吴有禄,你派人送婕妤回宫。” 容璇一愣,下意识抬眼望他的背影,没什么留恋。她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站都费力,况是走路……搁在平日,她定是不会多话,可今日委实…… 吴有禄像看出她心思似的,试探着问:“陛下,夜深了,况且起了风,不如让娘娘就……” 祁涵冷淡瞥他一眼,步子却没有停,意思不言而喻。 吴有禄没法子,只得叫了小太监去送。 原还想着婕妤娘娘承了宠,就算得宠了,谁知还是如此待遇——他也不免叹息一声,略有同情,想着,若封了妃,便可乘辇,届时或许不必受这行路之苦。 幽长宫道上,风雪扑朔。 有涵元殿的人在,臧夏也不敢小声嘀咕陛下的不是来,心里替娘娘委屈着,屡屡看她,娘娘却还是那般淡淡温柔的模样。 她想,娘娘是真不会生气么。 陛下分明能破例让娘娘歇在涵元殿里,这般大半夜非让人回宫;娘娘还承了恩,站都站不稳了。 她仔细搀扶着娘娘:“小心台阶,娘娘……” 好容易回了承明殿,容璇终于也支持不住,坐下来,额头汗如雨下。她微微垂眸,泓绿拿了药来替她在淤青处涂抹药膏,心疼说:“娘娘,疼吗?” 容璇的视线落在小腹处,轻轻抚摸,心想,何时才能有孩子,过几日得让太医来诊脉看看了。 她在涵元殿里探听了一番,从吴有禄口中得知,祁涵那日见过谢家小姐后,确实夸赞了她一句,当得起才貌双绝。 这叫她模模糊糊回想了一遍,却没从记忆里挑出多少他夸赞她的好话,多是些“做事妥帖”“办得不错”一类的字眼。 她轻轻叹息,躺下后,分明疲惫,被窗外风雪搅扰得又睡不安稳。 第二日一早,涵元殿却遣来个小太监,带了热乎乎的汤药过殿,恭敬请她喝药。 臧夏等人走了,又憋出气来:“娘娘,陛下光让您喝药,也不关心关心娘娘。” 容璇拿起帕子揩拭嘴角,抿唇微笑:“陛下性子冷,不擅长说那些甜言蜜语。” 臧夏更憋气了,心里嘀咕,分明就是不在意么。在意的话,光送一碗药过来,还不如程婕妤,程婕妤送吃喝送穿戴,好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容璇抬起头见臧夏这般气鼓鼓的模样,便笑说:“各地的进贡都到了,陛下前些时日让我去挑选分配,走吧,去内务府。” 臧夏一听眼睛就亮起来。 去年挑的时候,她小声说想要那东海珍珠的坠子,娘娘便挑给她了。 臧夏跟泓绿两个在内务府望得眼花缭乱,蜀地的锦帛,江东的绣品,徽州的砚台,怀泽的瓷器,各色名茶,知名大画家的画作,……琳琅满目。 容璇从总管那儿接了清单一一清点,便在思索如何分配给六宫众人。 容璇先与她说了几局有意思的牌,见怀月好奇,便一一告诉她自己是如何猜牌算牌的。 荷包内鼓鼓囊囊装着她方才赢下的银锞子,她分了不少给怀月。银锞子掂在手中,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怀月怕郎君不慎撒了银钱,也仔细替她收好。 容璇脸颊有些红,望了一会儿在烛火下闪着光的小银锞子,慢吞吞道:“我在宫中时,每年都收到过一只如意金锭。” 她同怀月比划,金灿灿的,上面刻着的如意纹好生精致。 怀月拨了拨炭盆中的碳火,含笑听着郎君絮絮叨叨。 这一句话百转千回,李夫人一时都不知该先听哪两字。 道是自便,她仍旧拘束地坐于位上。 好在日光偏移,约莫巳时中的光景,李夫人总算听见了救命的脚步声。 容璇踏入屋中,第一眼先看到了堂而皇之占据自己位置的祁守昭。 他们二人目光对上,容璇不客气道:“你可真会找地方。” 话音未落,下一刻她又见到了坐于书房西侧的李夫人。 她神色一顿。 她缓缓扯出一抹笑。 锦匣打开,屋内难以言喻的气氛散去些。 阿瑾在屋中,李夫人稍稍自在些许。 她瞧着坐于阿瑾身畔的白衣帝王,她便说么,二人这夫妻扮得也忒像了些。 难不成,就是前段时日成的好事? 纵是满腹疑惑,陛下面前李夫人也不敢多话。 她取出匣中那枚金光闪烁的长命锁,知道长瑾或许有机会回京,前段时日她就将金锁送去了灵安寺开光,今日恰好满七七四十九日。 沛儿和澄儿出世之际,她都命铺中打了足金的长命锁来,愿他们平平安安,健康多福。 眼前这一枚长命锁,原本是她给未出世的女儿准备的,可惜了有缘无份。 金锁当中嵌着的红宝石光华灿烂,是西域流入中原的宝物。 李夫人含着笑,亲手将这枚长命锁给长瑾戴上。 “一路上照顾好自己。李家在外的铺子,我告诉你的都别忘了。再有什么缺的物件,记得给我寄信。” 母亲的温柔细语,如春风般和暖。 明知相逢有期,李夫人温暖的怀抱带给她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眷恋之感。 容璇悄然红了眼眶。 言太后瞥向她,倒是觉得侄女今日有些反常。 药温已晾至五分,正可入口。 恰逢外间宫人通传道:“太后娘娘,陛下来给您请安。” 言太后手中拨着的佛珠一顿,颔首。 祁涵亦是来得匆忙,与容璇目光交汇一瞬,先向凤座上的人行礼。 “母后万福。” “起来吧。” 母子之间,也无需有何弯路。 祁涵径直吩咐人撤了药,不着痕迹将容璇护于身后。 “母后,”他笑道,“宸妃已在用药调理。此药虽好,却怕药性间有所冲撞,还是罢了吧。” 第 38 章 摊牌(关键剧情,不要跳过~) 秋高气爽,湛蓝的天幕下,帝妃二人相偕离去。 “恭送陛下,恭送宸妃娘娘。” 福宁送了二位主子,便回去侍奉太后娘娘午憩。 寝殿内,言太后已摘了凤冠。 “涵儿这孩子,倒是当真心疼宸妃。” 拂晓光景,出城的马车已停在余府外,随行侍从皆为帝王亲卫。 李夫人早早穿戴齐整,与丈夫儿子一起恭候于正堂中。 旭日东升,长瑾是与陛下一道来的。 她今日换的是一身月白绣芙蓉的束腰窄袖锦裙,墨发间点缀几朵明玉珠花。 极为素雅的装扮,但只一眼望去,便叫人挪不开目光。 想到昨夜之事,虽是听丈夫转述只言片语,李夫人想起仍不免心惊。 陛下过问宜安之事,相必是已查探到长瑾的身世。 此乃欺君重罪,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攸。一连两日,帝王皆闭锁殿门读书。 十五岁的瑾儿,她的所思所想,尽付于这数卷的手记中。 保存精心的书册被小心翼翼翻过,注解详实,字迹端方明净。他错过她的这么多年,幸能从文字中望得一二。 秦让与宫人们不敢搅扰,于殿外妥帖侍奉着。只有在第二日的黄昏时分,世子殿下求见,陛下方见了外客。 谢明霁此番是来请一道旨意:“臣叩见陛下。禀陛下,不知容氏夫妇应当如何处置?” 这几日他们忙着追寻长瑾下落,险些都忘了这对夫妻。 祁涵望手边书文,读完的这两卷亲笔中,她无一字谈及父母。 她其实早已有了决断。既被迫离家,便与所谓的骨肉至亲再不相往来。 十二岁的姑娘,能有此气魄不知要耗费多大的勇气。 “毕竟是她的双亲,”帝王道,“不可代她处置。” 谢明霁气得险些坐不住,他也情知是这么个道理。 血缘天伦在前,那是长瑾的亲生父母,他们没有办法越俎代庖。 难不成,就这么放了那一家三口? “不过——”帝王话风一转,“容氏一门的欺君之罪倒是确凿无疑。” 谢明霁原本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闻言立刻有了精神。 容家三人在陛下面前肆意歪曲对长瑾的所作所为,捏造证据。他们的假口供白纸黑字记得分明,抵赖不得。 “臣明白,臣这便去提审人犯。” “去吧。” 谢明霁一礼,接着风风火火告退,一刻也没有多留。 帝王神色不见轻松,他明白景和行事有分寸,无碍。 祁涵传了秦让入内,吩咐备下笔墨。 他另有两道旨意需要草拟。 长瑾胆子实在是足够,就这么干脆利落认下。 这般快刀斩乱麻的性子,与她年轻时如出一辙。 李夫人向帝王见礼,如今长瑾的欺君之罪过了明路,陛下宽宥不曾降罪,此事也算是揭过去了。 她从前便有所耳闻,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帝王既能改制女官,恩赦长瑾也在情理之中。 李夫人眸中蕴着喜悦,容璇与她相视一笑。 祁涵今日亦着月白色的锦袍,李夫人看他们二人只是立在一处,倒像是扮作夫妻似的。 余知府在前送了帝王出府,李夫人跟随其后,越瞧越像那么一回事。 天边漫着云霞,容璇与祁涵先后上了马车。 李夫人望莫名般配的二人,待车驾远行,悄悄与身边嬷嬷道:“比真夫妻还要赏心悦目些。” 回宫的街巷上,马车停了一停。辰时光景,内阁拟定的几条南巡路途已送至陛下案头。 谢明霁仔细翻看过,此番时间充裕,与三年前南巡仅到镇江、扬州不同,这一回一直要到淮安府、清平府,便是当年水患最严重之地。 朝廷先后派遣不少官员前往治水,多年来总有些成效。去年年底,那一带修筑的几处堤坝也陆续完工。 帝王二度巡幸江南,以视察堤岸闸坝、审阅治河要案为主,兼理江南赋税一事。 谢明霁读罢内阁奏案,不免疑惑:“陛下,南巡不过常州府吗?” 内阁初步定下的几条线路,无一例外都避开了常州府,不像是无意之举。 虽少涉及户部庶务,但谢明霁也有耳闻。自从常州府两年前推行银税以来,将收税流程化繁为简,少有疏失,在江南几府中可谓是后来者居上。 纵然江南新税并非此行要务,但明面上的路途刻意绕开了常州府,连临近的九江都避开,实在是奇怪。 祁涵望御书房中悬挂出的江南几省舆图,淡淡道:“自然是要去的。” 谢明霁细细揣摩帝王用意,舆图上常州府被单独圈出。 他很快有了答案,单看常州府奏报,无外乎是一片平顺。但若要寻求事实到底如何,还得微服私访。 容璇只以为帝王有何事要办,或是暗卫回禀,只垂眸耐心等着。 秋雨缠绵,落于马车窗外。天光映入屋中,帝王手边一卷《通典》,专为科举所付梓刊印。 《通典》一书专叙历代典章制度,分九类,枯燥繁琐,艰深晦涩,素来为士子心头大患。 可他手中这一本,纵然保存仔细,书页一角却多有翘起,不知原主人翻阅过多少遍。 其上批注的端楷小字工整清晰,简明扼要,字字珠玑。 这是他的瑾儿,是十七岁的一甲榜眼。得此认知,她如遭雷掣,背后冷汗直流,心跳骤然加速,快要跳出胸腔。 她愈想愈是这个可能。 正因他在意他的女人心里不能有别人,这样的事,往往又捕风捉影,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他就这般敲打她。 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出第二条他这样对她的理由。 她扶着红柱,鬓角汗如雨下,浸湿乌发,忘记怎么离开的明光殿。 到了外殿,臧夏立祁迎上来扶着她,看到她虚弱模样,低声惊道:“娘娘,怎么了?” 容璇沉沉呼吸着,轻声道:“没什么,回去罢。” 臧夏又问:“娘娘,陛下是什么事呀?怎么娘娘这副模样出来了?” 容璇微微垂眸说:“没事。也没有见到陛下。” 臧夏吃了一惊:“娘娘等了这么久,没见到陛下!?” 回到承明殿里,天色昏暗下来,容璇没有什么胃口用膳,只坐在罗汉榻上,撑着腮,臧夏说:“娘娘用些吧,好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了。” 容璇心里郁郁,委实吃不下,却想着该怎样告诉祁涵,她那时候的确不知钟世子是谁,今时今日对世子已没有旧情,心里只爱他一个。 想着想着,愈发觉得头疼晕眩,烧了两日,反反复复的,叫她烦恼,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泓绿捧着药碗,小心进来,轻声说:“娘娘,药煎好了。” 容璇望见那碗棕褐色的药,接过药碗,喉咙间又泛起作呕的滋味,连忙推远了些。 泓绿便准备收拾走。 她到底还是又按住了药碗,乌黑眸中泛着淡淡落寞,轻叹一声,端碗艰难喝下了。 只是,还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模样十分狼狈。 臧夏出去探听了一番,说晚间还是程婕妤侍奉在涵元殿,本是想让容璇好好安歇,不要再想着上赶着去涵元殿求见了。 容璇听罢,心中却残存着挥之不去的酸楚滋味。 躺在床上,拿厚厚锦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夜里,不知是白日吹冷风吹的,还是在明光殿门前站的,身子格外酸胀难受,且发烫。 咳嗽得也更厉害。 臧夏见她咳得几乎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娘娘睡过一夜退了热,白日去涵元殿回来,夜里就又烧起来,这样……可怎么好……。” 容璇掩着唇角,乌浓的眼眸望着帐顶,只宽慰似的笑了笑:“明日大抵就好了。” 怎知接着两三日,容璇早上去涵元殿,祁涵仍不见她;到下午或者晚间,宣她过去,却又只让她在明光殿的门口候着。 眼望那条青玉案侧的妃子这几日来来去去换了不下四位,旁人在侧言笑晏晏,她却只能眼巴巴望着,愈发觉得真相如自己猜想那样。 今日又在明光殿门口从未时站到酉时,日薄西山。明知他是在罚她,可他不见她,她辩解无门。 容璇抬起袖子掩着唇角,竭力压抑着喉咙间的咳嗽,好容易压下去。听到窸窣声,回头看,是吴有禄出来了。 她想,又到他赶她走的时辰了,便准备走,吴有禄却叫住她道:“娘娘,请进殿。” 容璇一喜,顿住脚步,尚未说什么,望向殿中,仿佛察觉到了祁涵的视线看向她,只是被薄帷阻隔。 她缓缓从袖中抽了绢帕,仔细拭去额头汗水,才踏入殿中。 明光殿里除了她,还有程绣在。 程绣近日频频出入涵元殿,已被好事的宫人们排进了宠妃的行列,就她这几日来看,程绣是实至名归。 容璇缓步进殿,殿中燃着地龙,比殿门外暖和多了,甚至热得叫她又出了汗。过了那重薄帷,在青玉案前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姿仪礼数,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垂着眼睛,只能看到玉案下,祁涵穿的乌金靴。 祁涵冷淡磁沉的声音响起,对程绣道:“你先回去。” 程绣应了声退下。 耗费七日之功,帝王读完了心上人所有手记。 科举所用的经史子集,她皆是从赵家公子手中借得,匆匆数日便要归还。重要之处她一一提笔抄录,还因笔墨纸笔不足处处俭省。 刘姑姑能保存下的只有这么多,余下被弃置的更不知凡几。 书墨晕染,无声诉说着那段苦读的岁月。 烛光摇曳,有谁能够知晓大晋最年轻的一甲进士出自雅和苑。 身陷一隅,她唯有从书中窥得天光。 凭着笔下的文章,她从不曾认命,直至一路立于金銮殿上。 就好像是从泥泞中顽强生出的一朵花,世道从来不公待她,如何能苛求她有济世之心? 何其可笑。 一卷手书终了,帝王凝视着最后落款的几字。 她又不单单是一株花儿。 向下扎根,跌跌撞撞。 她从无需依附他人而活。 郎君离去一刻,再回来时手中破天荒拿了一枚糖人。 容璇神色微怔。 糖色熬得极好,亮晶晶的,一根签子上绘了两只小兔。 模样憨态可掬,都不知从何处下口。 雨势渐急,秋风吹得急促。 马车内却是一派安宁和暖。 祁涵望乖巧含着兔耳朵的女郎,她认真吃着糖画。 她眼眶还红着。 第 39 章 坦诚 回到紫宸殿时,已近黄昏时分。 殿中传了晚膳,备的皆是容璇喜欢的吃食。 侍女在旁布菜,祁涵瞧容璇手中象牙箸动得心不在焉,夹进小碟中的菜色也未用多少。 她面前的一小碗排骨藕汤,半晌只喝了两勺。 “可有什么想用的吃食?点心也好。” 撞见帝王眸底的担忧神色,只是为了一顿晚膳,容璇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似乎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在意她有没有好生用膳。二月中旬天气回暖,余府的车队赶了大半日路,在一座茶楼外歇脚。 这处兴和茶庄也是李家名下产业,掌柜的一早得了吩咐,为少东家留出最好的包房。 容璇下了马车,和煦的春风徐徐吹动着她天青色撒花的裙摆。 她近日都换了女子装束,以轻纱覆面,很合余家表小姐的身份。 余澄初次扮演兄长倒颇为像样,二人在雅间中坐定后,余澄熟练地报出妹妹喜欢的几样茶点。 他笑道:“这儿最特色的就是酒酿饼,一会儿尝尝。” 容璇摘了面纱,含笑迎好。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两载光阴弹指而过。 尚未出正月,初七那日,平阳侯夫人入宫向太后娘娘请安。 闲谈品茗间,平阳侯夫人不无感慨:“这年节啊,感觉年年都一样。” 上了岁数,日子都觉察不出变化。最能期盼着的,不过是儿女姻缘,享一享天伦之乐。 言太后笑着道:“婉钰还在忙明安堂中事?” 平阳侯夫人称是,自从礼部开始兴办女学,除了增设学堂外,明安堂、明义堂改制更是重中之重。 毕竟与女子读书相关,世家夫人和小姐们有时宴饮上相聚,也会谈起这些事。 与皇家的姻缘不成,她原本操心着女儿的婚事,谁知道这孩子一声不吭去求了太后,得了个六品司乐的官职,每月都有数日要在明安堂办事。 太后素来宠着她,六品的官位说给也便给了。司乐需在宫中点卯,太后娘娘还单独辟了值房给婉钰。 平阳侯夫人原本不赞许此事,奈何女儿对明安堂事务兴致正浓,又有太后娘娘的情面,踟蹰再三还是先不扫她的兴。 等冷静下来想一想,平阳侯夫人忽地一惊,兴许是女儿开了窍。 明安堂改制乃是陛下亲自下旨召命礼部安排,婉钰到明安堂中,一来二去也是顺应陛下心思。 或许……陛下总归能看见。 这样想着,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女儿自己安排。 但也仅限于这两年。 说话之间,方去紫宸殿送汤羹的侍女回来复命。 福宁问过几句,回禀太后道:“娘娘,陛下在御书房中议事,汤羹先温在了炉上。” 平阳侯夫人奇道:“这才初七,陛下便已忙于政事?” 福宁退下,言太后只道:“依稀是为下江南之事,察江南水利。” 朝中大事后宫甚少干预,平阳侯夫人笑着道:“陛下勤勉,实乃社稷之福。” 为着赶路方便,她的墨发都是随意盘起。 余澄望妹妹墨发间那支熟悉的木钗,目光稍有停留。 这支木钗很不起眼,却被好生地珍藏在锦匣中,显然大有来头。 他有一回去容府送些时鲜瓜果,无意中在长瑾书房内瞧见打开的匣子时,还多嘴问过一句。 木钗是女子式样,用料普通,打磨得倒还算精致。几文钱的物件,背后应当有什么故事。 他清晰记得那日的对话,长瑾沉默许久,回他:“有一年七夕,心上人送的。” 她语气清浅,却是不折不扣的认真。 这下子换作他沉默,他第一次全然读懂了长瑾眸中的情绪。 或者说哪怕是任意换一个陌生人来,都能看出长瑾从未对她口中的心上人忘情。 “那,你那心上人……”他问不出完整的话,心底泛涌起波浪。 “他么?”长瑾低头望着木钗,声音低低的,“我们走散了呀。” 春光明媚,今日长瑾重新簪起了这支木钗,又别出心裁在上面缠了一朵新开的粉玉兰。 人花相映,清丽娇颜。五月初十,宫中尚宫、尚仪二位女官率众启程往颐安行宫,恭迎太后回京。仪驾肃穆恭谨,尽显天家气度。 宫中亦为此紧锣密鼓准备。第四日黄昏时分,乾安门外遥遥可见仪仗队伍。离得近了,仪仗中的十柄五色龙凤伞在夕阳下愈显华美。太后车驾略停于乾安门外,容璇随帝王在前,向太后见礼。 “母后。” “太后娘娘万福。” 皇帝纯孝,言太后心中宽慰:“快起来。”她不过是去颐安行宫小住几月,回京礼数安排得如此周全。 女官、宫人皆迎候在此,齐齐跪地行礼:“太后娘娘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拂晓时分,武德司连夜提审三人便有了结果。 容璇一觉睡得安稳,在客栈中和谢明霁一起用早膳时,听他逐一说起外间动向。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贼匪选在此时下山劫粮,以备冬日所需。” 面馆中擒获的三人都是被派来打探路途,其中一人手背上有条疤,落草为寇已有四五年。容璇的护卫便是被他出手打晕,至于另外二人去岁才入伙,稍一讯问便招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一行原本有五人,因觉得仓山、后丘几处村子都有利可图,便遣两人先行回去报信,准备行动。 为了更好掩盖身份,他们还从一户人家手里买了个女娃,帮着做些杂事。 “面馆也是他们临时占的,这一带的匪徒都会在山下留些据点。” 他们交代得清楚,赶集那一日他们本是在镇上游逛,无意中见长瑾衣着富贵,出手又阔绰,所以顺道动了歹心。 容璇喝了一口粥,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道。 谢明霁也不知该向何处叹气:“我带人在山间搜捕几日都没见到几个贼匪。你倒好,直接撞上一窝。” 容璇挑眉一笑:“那不如我直接投入武德司门下?” 说不准她还真有些办案的天赋。 玩笑几句,长毅来禀:“宸妃娘娘,陆风已回来复命。” “让他进来吧。” 容璇先前命陆风追查离去的二人踪迹,他一路跟踪他们至云时山下。因山间路崎岖难行,草木茂盛,他不敢深入,收了线索先行回来报信。 谢明霁沉吟,那一带山脉连绵起伏,北侧可进入高宁府,的确是藏身的好地方。 据招供的三人交代,他们已看准了这几处村落,方才回去送信。 容璇道:“山上有多少人?” “约莫百余人,没有准数。” 不知此番贼匪要出动多少人,容璇凝眉:“我们该怎么办?” “先下手为强。” 容璇看他:“打得过?” 谢明霁挑眉,意气飞扬:“当然。” 他昨夜已去信召集人马,原本因搜寻土匪踪迹而散作三路的兵士都会往怀县聚来。加上本地县属的团练兵,足够了。 兵贵神速,手下的精兵跟着他出来剿匪,早就作好了准备。 “深山中极易隐匿,等贼匪下山抢掠时,半道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容璇点头,于此事上她是不折不扣的外行,无需多插手。 谢明霁昨夜已吩咐人绘出地形图,部署兵马前,他道:“先让长毅他们护送你回县城?” 容璇沉吟片刻,摇头道:“我留在这里便是,也少添乱。” 县城离这几处村子尚有好一段路途,有几段路并不好走。 况且县城的守卫比这里强不了多少,谢景和将客栈作为剿匪的本营,她留在这里,彼此联络也方便些。 乾安门大开,太后娘娘凤驾入宫。 容璇与祁涵另坐一乘车驾,一路至寿安宫前。 寿安宫一应布置言太后尚算满意,内廷总管好生舒了一口气。 待其余人等退下,太后身边的福宁姑姑也道娘娘今日疲惫,容璇识趣地知道自己不该多留。 祁涵携她一同告退,容璇依了吩咐明日再来请安。 宫人有条不紊进出,寿安宫寝殿很快换上太后娘娘惯用的物件。 虽舟车劳顿,但未曾妨碍太后娘娘调来近两月的彤史署①记档。 福宁在旁陪着,吩咐小宫女将殿中烛火照得更亮堂些。 记档停于当中一页,福宁跟着看过,心下明白宫中所言非虚,宸妃娘娘的确颇受陛下宠爱。 “后宫专宠,可并非好事。”言太后声音不轻不重。 “娘娘说的是。” 太后娘娘离宫前,宸妃的家世问得清楚,也是放心的。只是没能想到,短短几月,宸妃竟如此受宠。 “话都与她说过了?” 福宁称是:“娘娘安心。” 后宫尚是太后作主,其他人翻不出花样来。 她端了安神汤:“娘娘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罢。” 花有重开日,木簪也焕然一新。 察觉到他的目光,正在吃糕点的女郎抬眸望向他。 余澄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你就没有想过再去找你的心上人?” “或许会吧,”女郎答得毫不迟疑,“不过得等到我功成名就以后。” 翌日晨起,容璇换了锦袍。出门在外,毕竟还是着男装方便些,也能避开不少麻烦。 容璇策马与谢明霁同行,朝廷拨来的两名护卫与武德司之人一同随在后头。 他们二人基本算是同路,谢明霁道:“我看户部另外二人去的都是繁华县落,怎么偏你要去平县那一带?” 容璇笑了笑:“除过核案户籍,我还有其余事要查,这两个地方是最合适的。” 谢明霁比她走得更远,往北已经快到了高宁府地界。 容璇道:“武德司是又有什么要案?” 谢明霁颔首:“两府交界一带秋来闹匪患,沿途劫掠商队,侵扰村落。地方官员难以遏制,求到了京都。” “报案人中还有一位举子,他进京赶考的家资尽数被土匪掳去。如今事发近一月尚未有眉目,故而陛下派遣武德司清查。” 容璇奇道:“我记得土匪间约定俗成,是不抢入京赶考的士子的?” 一则是因不敢抢,举人进京赶考的路费乃是朝廷供给,打劫他们无异于是公然挑衅朝廷。况且举人已有做官的资格,若是将来高升,免不了要回来清剿。 二则……书生大多囊中羞涩,劫掠他们实在也没有必要。 谢明霁道:“我也想到此处,或许是误会一场。那位举子是早些年中举,提前入京预备会试的。兼之他出身富户,随商队而来,一来二去就被土匪一同下手了。” 狡兔三窟,这帮土匪游窜不定,尚不知巢穴在哪里。 “不过平、怀二县一直安稳,”谢明霁笑笑,“所以陛下才敢放心让你前来。” 长毅的本事谢明霁是知晓的,陛下亲自挑选的暗卫,有他们一路相随,长瑾自然无虞。 容璇点头,等到了怀县县城,二人便暂且告别。 户部公务在身,容璇先于县城内停留两日。长毅例行带人打谈过县城内外,一片风平浪静。 容璇执户部腰牌从官署中调来怀县案牍,梳理清晰后令官衙文吏誊抄出她所需文字,限了三日期限。 趁着这段闲暇,容璇对县城风貌亦多有考量。 她留下一名护卫看守下榻的客栈,接着带暗卫去往县城外的乡镇间。 每逢旬日便是镇上的赶集日,容璇算准了时辰。虽说是乡野地方,但两条主街走下来,能见到的各式货物比她想象得齐全。 果蔬都是村里新鲜现摘的,赶在天明前送到镇上,有些还沾着露水。几处摊上设了套圈的娱戏,再往里间走,偶尔还能见到卖小狗小兔的,约莫都是农民家中自己养的。 容璇买了串糖葫芦,那卖货的郎君为人热情,容璇不动声色问出了许多话。 临近的村民都会到镇上赶集摆摊,县里也有不少商人送货物过来。虽然大多都是县城里卖不出去的,但在乡下地方已经算是稀罕,大家还生怕他们不来。 集市上热闹得紧,容璇时而留心着自己的钱袋。人多的地方,小偷小摸当然免不了。 买卖双方间多用铜钱,以物易物者也有。原路返回又是两三日的工夫,容璇已将宜安县中的见闻拟好了便函。 余澄寻得的碎银摆于知府案头,容璇道:“宜安县中多有外出经商者,流入县中的白银成色不一。官差寻到了空隙,刻意在征银时多报了损耗,从中牟利。” 数额虽暂时不多,但天长日久仍是一笔可观的进项,且会逐步变本加厉。 事情办得漂亮,听长瑾还专意提了自己帮的一点小忙,余澄挠挠头,在得到父亲两句夸赞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余知府道:“此事我会派亲信去查,应当很快就有眉目。” 容璇点头,自从用白银代替粮食征税以来,税务一律由官收官解,无需里长、粮长参与。不但免除了百姓这一项繁琐的徭役,而且经手之人少了,贪墨者便更加无处遁寻。 余知府收好这封文笔凝练的书文,又道:“你这一月来辛苦,在府中好生休沐三日吧。” 容璇没有推辞,含笑应下。 等商议好近日事务,容璇最后问了一句南巡事宜。 余知府道:“御驾现在停于扬州府中,听闻陛下抱恙,南下行程暂缓。” 容璇神色微顿,余知府瞧出她的不同,问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有些累了而已。” 四品官员间消息灵通些,不过从扬州府传到常州,总得几日光景。 他的病应当已经无碍了吧。 县城里还可见白银,到了乡野间,白银更是稀罕物。 容璇拿了备好的碎银买东西,摊主都尤为乐意与她交易,尽心尽力找开铜钱。 容璇打问过一番,家底殷实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有白银,只是藏得严实,平日里舍不得兑换出来。若是她要换银锭,县城中就有银楼。镇上的当铺也会有些银子。 逛了小半日,容璇还在集市上用了午饭。 暗卫来去无影,明面上只有朝廷的一名护卫跟着容璇。 她离开集市,经人指点过,东处不远有一间乡墅。 朗朗读书声随风送来,不大的一处院落,也不曾挂上牌匾。 容璇与守门的老伯客气地打过招呼,循着书声到了讲堂外。 天光透过几扇窗子映入屋中,小小一间屋子坐了十余位学生,年岁参差。自然都是男孩,论个子排了座次。 容璇凝神听了一会儿,堂中夫子讲的是千字文。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学生们翻来复去念了几遍,夫子一板一眼讲解其意。 容璇还记得下一句是:“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 夫子夸她三遍能成诵,在课散后又单独为她讲了许多。 言婉钰瞧着向菱向萍都是可用之人,向菱心细如发,行事稳重;向萍聪慧机敏,办事麻利。 若是宸妃娘娘觉得宁远伯府其他选来的人不顶用,也可以在宫中挑些伶俐之人。 她支颐望安然刺绣的女郎,不过宸妃娘娘万事有表兄回护,不急于未雨绸缪也在情理之中。 有表兄撑腰,宫中上下何人敢不敬着明琬宫。 指尖又绣错了一处,容璇挑出重绣。 所谓心腹,婉钰劝告不无道理。 容璇笑笑,若自己想在宫中好生经营,自然不会这般随性。 只是她于宫廷或许不过是个过客,若当真收了心腹之人,日后…… 徒给她们添麻烦罢了。 第 40 章 野趣 此番往南苑行猎,来回小住总有七八日,宫中仪仗已在预备。 月光清寒,帝王沐浴过回到寝殿时,便见明亮的烛火下女郎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什么。 书案上摊开一整幅南苑图纸,她眸中蕴着几分欢喜神色:“臣妾还未见过南苑胜景。” 京郊数百亩宝地圈入皇家园林,莫说平民百姓,等闲臣工亦无资格靠近。 南苑为京城四周最广的一处游猎胜地,不过近些年因仁宗龙体欠安,故而显得冷清些。 对着铜镜卸下妆容,外院中服侍的小丫鬟慧儿入里屋通禀道:“小姐,老夫人派人传话说今日老爷回府,请所有小姐晚间都去泰安院用晚膳。” “知道了。”容璇应声,看了看外间天色,时辰已然不早。 她换了身水蓝色的家常襦裙,挑了一支白玉嵌蓝宝的发簪重新挽好发髻,便带了采梨出门。 天色渐渐暗下来,府中各处点起烛火。 “父亲。” 泰和院中,容璇欠身行礼。 容尚书对她点头,对于膝下这个长女,他从来是安心且骄傲的,并无多余的话可教导。 安氏一早就在泰和院中侍奉打点,将晚膳备办妥当。 “父亲!”四小姐容妙璇提了樱色的裙摆小跑来,声音娇俏,“父亲大人可许久没陪母亲和我了。” “多大的人了,行事还这般不稳重。”容尚书虽语带责备,却并无怪罪之意。他看向文静懂事的容婉璇,欣慰道:“该多向你二姐学学才是。” 安氏只是含笑,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容璇在数步之外望着,安静收回目光。 “阿璇,到祖母身边来。” 容老夫人由侍女扶着在主位上坐下,对容璇招手。她不轻不重道:“人既然都到了,开席罢。” “是,母亲。”安氏一礼,带着人去传菜。 安尚书在副位上落座,容婉璇与容妙璇熟悉地坐到他身旁。 容璇则领着两位庶妹在容老夫人右手位坐下,一如往常的位序。 容府中,大少爷容明樟一直在外为官,安氏所出的小少爷容明桥则在书院读书,每半月方回来一次,是以今日都不在府上。 安氏原本要为婆母布菜,容老夫人道:“今日一家人用膳,你也坐罢。” “多言母亲。” 容婉璇与容妙璇让出一个位置,安氏便到容尚书身侧坐下。 “近日倒少见你回后院走动。”容老夫人开了口,容尚书道:“户部这段时间公务繁多,实在不得空。未能常来请安,母亲恕罪。” 大靖与南楚预备通商互市,户部掌管天下民政事务,自然首当其冲。 容璇心中明白,即使父亲朝政再繁忙,他总会抽时间去安氏的琴心院。 起初,父亲每三月会传一封书信回来,渐渐地音信却少了。她也是长大后才渐渐知晓,父亲在柳州纳了妾室,有了别的孩儿,只比她小两岁。 等到她六岁时,祖父过世,父亲丁忧回京。她站在母亲身后,看着眼前陌生的父亲,还有他手中温柔牵着的二妹容婉璇。安姨娘怀中抱了三岁的弟弟,看起来他们更似一家人。 父亲很偏爱二妹。二妹陪伴了父亲在外放地的日子,是父亲看着长大,与自己自然是不同的。 而等到四妹容妙璇出生时,父亲擢升为户部侍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对四妹愈发宠爱。 或者说,父亲就是喜爱安氏所出的女儿。他亲自为她们起名,倾注自己的心血。真要论起来,一直以来在柳州与父亲相濡以沫的是安姨娘,不是她的母亲。 “你这孩子,多吃一些。”容老夫人慈爱地望着容璇,交代身边的嬷嬷为她盛汤。 容璇接过,自祖父与母亲相继过世后,容府中最疼惜她的就是祖母。 “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听容老夫人问起,容尚书放下筷子,有些为难:“回禀母亲,今日陛下忽然下旨,命探花郎随使团一道出使边境,商讨与南楚通商之事。” “什么?”老夫人一惊,容妙璇年岁还小,忍不住侧头对二姐道:“这探花郎不是要与长姐……” “嘘——”容婉璇示意她噤声,此事是父亲说与母亲,母亲无意间同她们说起的,暂时不宜外扬。 容尚书望一眼低头喝汤的容璇,不免感到歉疚:“此事先前未有风声,儿子着实没有预料到。陛下大约是要重用探花郎的意思。只是使团不日便要启程,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年。” 两国通商乃大事,尤其大靖与南楚不睦已久,并无先例可循,两国拟定各项条陈破费功夫。更可况即使开放互市,若有何问题需立时修整,使团未必能轻松归来。 容尚书亦无奈,消息来得突然,想必探花郎府上忙作一团,更无心儿女之事。他们总不能上赶着将女儿嫁过去,委屈了长女。 更何况,容璇还没有点头。 老夫人看得清楚其中弯弯绕绕,没了胃口。 晚膳散去时,容老夫人仍在为错过一桩好姻缘而气恼,并不愿多理会儿子。 容尚书安慰不得,老夫人挥挥手让他携妻女告退,只留下容璇在屋中。 看着眼前懂事的长孙女,容老夫人不禁长叹口气:“我家阿璇,样貌才学皆是一等一的,怎么这姻缘就这么难。” “祖母莫忧心,许是缘分未至。”容璇为祖母斟了茶,柔声劝慰。 “都怨你父亲不上心。若早早定下,就没有今日之事。”容老夫人心知肚明,若换了容婉璇,她这个儿子必不是此番态度。 罢了罢了,儿子指望不上,只能她多为容璇筹谋。 好在,她这个老婆子还有心力护着容璇。 …… 琴心院中,安氏服侍着容尚书歇下。 她为容尚书更衣,试探道:“母亲既如此中意这桩亲事。眼下若来不及,不如等到探花郎回来再议亲事?” 容尚书摇头:“出使南楚之事谁都没有准数。且不说探花郎是否一定是凉配,这路途遥遥,若要等他,不止容璇的婚事耽误,连带着婉璇也要受到牵连。” 安氏便不说话了,婉璇过了年就满十八,她不似大小姐那般,可耽误不起。 “此事原也是我不好,”容尚书宽下外袍,“罢了罢了,我容家的女儿不愁嫁。错过了这个,我再为容璇留心别的儿郎。” 安氏替他挂起外衫,顺势道:“那老爷,也莫忘了我们婉儿。” “这是自然。婉儿的事我一直收在心上,你安心。” 安氏露出一点笑意来:“多言老爷为婉儿费心。” “她是我的女儿,这是应该的。”容尚书握了安氏的手,时候不早了,歇着罢。” 琴心院中熄了烛火,一夜无梦。 在府中休息过一晚,翌日午后容璇便回了宫中。 太后娘娘对荔枝宴赞许有加,特赐下二百两赏银到尚官局,以示嘉奖。 容璇言过恩,挑了个清闲的时辰,将尚仪局属官都召至了自己的主屋中。 因此番尚仪局与尚食局出力最多,两局各分得了八十两银。 宫中消息最是灵通,不过半日,尚官局内几乎人人都知晓此番太后厚赏,不免翘首以盼。 容璇未耽搁,当着尚仪局四司女官的面将赏银一一点清。除了自留二十两银外,她划三十两银至司乐司,其余三司各得十两,由各司长官自行分配。待各司开出明细供容璇审阅过,便可来此支取银钱。 辛苦这些时日得了丰厚赏银,尚仪局上下自是无怨言。 安排清楚这桩事,容璇道:“有关此次荔枝宴,诸位还有何见解?” 她的目光看向司乐司,邵司乐会意:“尚仪大人容禀。荔枝宴前,司乐司连夜排演曲目。原本乐曲与佳肴相配,只是太后娘娘临时加了花样,我们应对不及,乃司乐司之过。好在未出大乱子。” 容璇颔首,此事司乐司也无可奈何,未有怪罪之意。 “下官与诸位同僚商定过,闲时司乐司会加演曲目定做惯例,用作宴会上应急之用,以免届时手忙脚乱,失了尚官居颜面。” “甚好。”容璇心中亦是此意,由邵司乐点出顺理成章。 司宾司掌宴会赏赐,每每从司宝司备领赏赐之物时均登记造册,余者及时归还,一直条理分明,从未出过岔子。 “那么,司赞司呢?” 司赞司暂没有司级长官,官位最高的是掌赞言婉钰。 她四下张望,见场中同僚目光在她身上,犹犹豫豫道:“禀尚仪大人,下官以为……司赞司与司宾司职责,许是有些混淆。” 二司权责皆与宾客朝见相干,难以分清。偶尔冲突时,因刘司宾官位高她二阶,只能以司宾司马首是瞻。言婉钰入尚仪局不久,有些事务不知是否该司赞司来做,又怕包揽下来惹刘司宾不快。 “的确如此。”容璇欣慰看她,“本座会与刘司宾另行商议,拟定出清晰的条陈来。眼下二司中女官皆有不足,这段时日若遇宴饮便暂合一处,由刘司宾调配,以免疏漏。” “是,尚仪大人。” “荔枝宴详细仪呈,司籍司要记录造册,以供后来人借鉴。” “下官等明白。” “时辰不早了,都散了罢。” 诸位女官自行退下,言婉钰本随众出了主屋,忽想起一事未向容璇禀告。眼见着众人都散去,她折返回屋中,恰好听见容璇与采梨交代事务。 “……二十两银充入公中,待天热了为尚仪局备绿豆饮。” 足足二十两银的绿豆饮,怕是能供整个尚仪局享用整整一夏。 采梨退下,容璇抬眸见到屋门口的言婉钰:“还有何事?” “是吗?” 容姗点头,昔年三姐姐未回京时,霁月清风的太子殿下不知是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 “平津伯的三姑娘,淮阳侯家的嫡次女,吏部尚书的长女,都是太后娘娘曾经想为陛下相看的人选。” 她随意就能报出一串世家女郎的身份,杏眸中也藏不住话。 帝王独宠,她亦是慕艳着三姐姐的。 容璇笑了笑,心中却想,可我倒是会羡慕你。 羡慕你无论何时,都有为你做足了打算、为你遮风挡雨的亲人。 无需任何的主动与算计。 她们都好生爱着你。 40-50 第 41 章 探路 天高气爽,秋色宜人。 巳时光景,此番参与秋狩的世家子弟已恭候于围场前。 殿外,容璇瞧秦大总管亲自清点着为围猎预备的赏赐,届时会由帝王赐下。 大晋秋狩,有时担了一部分武举之职。精于骑射的世家郎君若能在猎场上扬名,便有机会得帝王青眼,入军中为官。 毕竟一府内祖辈的荫封有限,难以惠及代代子孙。有围猎这一条路径,选出世家中可用之人,更能敦促后辈上进。 “臣等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平身。”庄慧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发髻上的朝阳五凤钗华贵不可方物。 六位尚官依序而立,庄慧太后道:“今日召你们前来,是为了商议八月初六陛下的寿诞。” “臣等谨听太后娘娘吩咐。” “陛下登基未满一年,这第一个嘉会节尤为紧要。此番大靖周遭小国与番臣朝贺,所来使臣皆为王室亲贵,于礼数上万万不可有失。” “臣等明白。” 先帝在时,庄慧太后作为后宫之主操持大小宴席,从未有过疏漏。 嘉会节虽千头万绪,但宴饮条陈等有不少旧例可循。 “各地使团来京,寻常使臣安置于驿馆,贵客留居宫中。南苑各宫素为使臣居所,尚寝局须与礼部商议,好生布置。” “臣谨遵娘娘懿旨。” “饮食一节,尚食局仍按往昔规制备办,需格外留心各处风味,莫失待客之道。” “臣领旨。” 尚食尚寝二位女官在宫中为官十余载,备办此等盛事时轻车熟路。使团名录来来去去变化不多,有东海、北梁、陈国这几个蕞尔小国,再有便是两家异姓藩王,饮食起居皆有定例。一级一级吩咐下去,有条不紊。 “今岁西齐归附,使臣人选已定。西齐使臣初至,一应礼数与北梁相同,位居东海之下。” “是。” 容璇悉心听着,除了新归顺的西齐棘手些,其余按部就班即可,只是今年嘉会节的规制比之寻常会再加几成。 庄慧太后一一吩咐下来:“还有一事,内廷传来消息,西齐此番有意送郡主和亲。” 两国相交,和亲是寻常事。 “依哀家的意思,西齐归顺大靖,送的又是郡主,自然不敢奢求帝后之尊,一个正二品的妃位足矣。” 几位尚官交换过眼神,陛下后宫至今仍空悬,若是此事能成,西齐郡主便是后宫中第一位高阶妃嫔,身份贵重不言而喻。而新的主位入宫,尚官六局要准备之事会有许多。 “陛下那处还未有准信,消息亦未传开。你们心中有数即可,不必声张。有些东西亦可悄悄备办起来,后面终归都会用上。至于使臣礼仪起居,容尚仪——” “尚仪大人。”言婉钰小声提醒。 见太后目光向她看来,容璇忙道:“臣在。” 她脑中方才乱糟糟的,只余西齐郡主和亲一事。 “贵客居于宫中,一应服侍之人代表着大靖的礼数。尚仪局这段时日对相干人等要多加训导,妥善安排。此事你多费心。” “臣明白。” 将事情大抵安顿清楚,庄慧太后道:“尚官六局哀家向来放心,还望诸位同心共力,莫失大靖颜面。” “臣等谨遵娘娘教诲。” …… 从慈安宫中出来,等到其余五位尚官离去,容璇对言婉钰道:“你先回尚仪局,本座想自己走走。” 她神色不同往常,言婉钰说不上有何异样,只以为是嘉会节一事令尚仪大人烦心,便懂事道:“下官先行告退。” 容璇没有带任何人,选了离尚官六局相反的方向。 树影投下一片阴凉,石上还有夏日余温。 容璇望着池中欢快游动的鱼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分明与祁涵已再无可能,可自己仍是忍不住的在意。 他登基以来迟迟不纳妃嫔,她察觉到自己心中是隐秘的欢喜的。 她也料到这一日早晚会来,却不愿意去想,只觉得能拖一日是一日。 她不知道他为何一直空置后宫,大约是因为政事繁忙无心此事。 可祁涵,终归是要立后纳妃的啊。 她亦会嫁人,走向自己的归宿。 这注定就是他们的结局。 昔年祁涵离京去往边关,她主动斩断情缘,二人天各一方。 早便结束了,再难回头。 至少,她不能回头,不能让祁涵将她当作贪图荣华趋炎附势之辈,连最后几分美好的回忆都不能留下。 夏日的风习习吹着,虽是凉爽清风,却吹得人眼眶发酸。 好似是八岁那年罢,也是在这片墨池旁,失去了母亲的她哭肿了眼眶。 是祁涵陪着她,守着她。 她不明白,为何母亲前日里还是好好的,还温柔地为她梳头,晚间就永远弃她而去。 她不想听大夫说,母亲产后落了病根,这些年打理容府上下,早已耗空了身体。 可这一切,母亲从未告诉她,尽力给她一份欢欣顺遂的少年时光。 “璇儿,莫哭了。”她泪眼迷蒙,也才十岁的祁涵抱着她,像个小大人似地安慰她。 他四岁丧母,个中心境又有谁能诉说。 那一夜,他们二人在池边坐到了天明。 两个失去了至亲的孩子互相依偎着取暖,共同面对着接下来未知的旅途。 “你的庶母可有苛待于你?”祁涵一脸凝重,他知晓丧期才过不久,容尚书就迫不及待扶正了安氏。虽于礼数上无碍,却还是让人心寒。 “没有,都没有。”容璇摇头,母亲过世后,祖母将她接到了自己院中。她的祖母和外祖母轮番对安氏耳提面命,绝了她不少心思。 “那,你父亲呢?” 容璇没有说话,良久才道:“嬷嬷说,有后娘就有后爹,躲也躲不掉。” 父亲很疼二妹,他从来没有像对二妹那样对她笑过。在父亲的支持下,安氏执掌了容府部分中馈,只是掌家权仍被祖母留在手中。 容璇忍着泪:“涵哥哥……我母亲,我母亲将家中管得极好。” 她的母亲是外祖母一手教养长大,在容府管家这些年,母亲整肃内务,清理账目,革除积弊,容府名下田铺农庄更是年年增收。 安氏一来只需守成便好,靠着母亲留下的东西捡了现成的果子,父亲还总是夸她持家有道,将功劳都算给了她。 那她的母亲又算什么呢?辛劳这些年,从未得父亲一句赞誉。 大约,这就是喜爱与不喜爱的区别。 祁涵去边关的前一晚,她也在池边坐了半夜。 第二日,她没有去送他。 她知晓,他们的一切,从这一日起结束了。 容璇埋首于膝间,无比疲倦。 天地间安静下来,层云变换。 一枚青果子坠入池中,惊醒了池边人。 暮色四合,容璇揉了揉酸涩的腿。 她好似长长睡了一觉,实际却未过去多久。 她该回去了。 “陛下……” 假山后,祁涵抬手止了高全的声音。高全实属无奈,晚间风凉,陛下已在此处立了许久。 先前暗卫来禀,道容尚仪在墨池旁,陛下闻听后来了此处,一直陪到此刻。 “下去。” 高全不敢有违,再度退了出去。 透过假山罅隙,祁涵望着那一抹离去的绯红色身影。 每每璇儿难受时,都会来此处。 三年前,他就是在此处,看着月亮西沉,璇儿独自坐了半夜。 今日……究竟是为何? 不会是因为罚抄一事,尚仪局近日亦风平浪静。 他叹口气,他真的拿这样的容璇毫无办法。 “去查一查,出了何事。” …… 翌日辰时,采梨久久未等到起身的容璇,犹豫再三隔着屏风唤道:“小姐?” 无人回应,采梨走近察看时才发现榻上人发起了低热。 她后退两步,定下心来先从房中的钱匣子中取了足够的现银,又自外间唤来一名女史。她将银钱交予女史,央她去太医院请一位太医来。只要银钱使得足够,太医是愿意出来尚仪局看诊的,无需她们再去太医院中。 采梨替容璇掖好被角,又打来温水,不多时当值的太医赶到。 待诊完脉,太医道尚仪是风凉入体,兼之连日来劳碌,心情不畅,这才染疾。 好在症状不算严重,太医开了药方,叮嘱采梨一日两趟煎药给尚仪服下。 女史随太医去抓药,采梨使了些银子,尚食局的司药司答允代为煎药。 宫中不比容府,生一场病着实棘手。 吃过一帖药,容璇午后好转些便回了尚仪局。 她从司籍司调来三年前先帝嘉会节的条陈,毕竟升任尚仪未满两年,她亦是第一次作为尚仪局之首备办此事。总得自己先整理清楚,才好安排给底下人做事,以免有疏漏。 容璇一节一节细读过去,头渐渐昏沉得厉害,眼前的字也模糊起来。 她没有逞强,放下书闭目养神。 采梨送了新熬好的药来:“小姐,不如早先回房歇息?” 容璇闻着清苦的药香,叹口气:“等凉些我再喝。” 褐色的药汁旁摆了一小碟蜜饯,采梨道:“新的几副药是言大人提出去太医院取的,有她出面,那儿的太医客气许多。” 言婉钰有心,容璇也记下了这份好意。 病势反复两日,总算捱到了休沐。容璇提前将嘉会节的一些小事吩咐下去,方出宫回府。 昭阳宫内,太医垂手而立。 祁涵看过太医院送来的药方:“可查问清楚,是怎样一回事?” 容璇笑笑:“无碍。” 她自己再读一遍,方才写得太顺,此番细细琢磨,又略微改去几句。 向菱见娘娘挥笔写就,也不知有何用处。 “是啊,”容璇笑笑,接了她的话,“的确没什么用处。” 话是如此,她还是仔细将这一方纸叠作小块,夹入就近的一本书册中。 “只能本宫留着自己看便好。” 第 42 章 问心 “娘娘,陛下到了。” 容璇点头,将书册随手放回书架上,又吩咐向菱收拾了笔墨。 帝王进殿时带入几缕寒风,容璇为他解了斗篷,很快便有侍女斟上热茶。 二人同坐于明窗下,祁涵望眼前的女郎一袭水红色的锦裙,领口处与衣襟处皆有一圈白色的风毛,柔软明净,衬得她面庞莹润如玉。 他笑道:“准备忙何事?” 酒醉的君王,少了几分平日的谢厉。 “是她避而不见,弃朕在先。难道不该她主动来向朕服软?” 至于届时是晾容璇几天再原谅,还是直接接受,得到时候再说。 当年祁涵与容璇之事,谢明霁亦算略知一二。 “那时与三皇子相争帝位,容小姐对你的态度转变得突然,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谢明霁马后炮,“你那会儿为何不与她问问清楚?” “她若真有误会也好。” “啊?” “我自请去边关,前途未卜。她与我断得越干净越安全。容家与章家从未涉及党争,足够庇护她。” “况且,朝中形势瞬息万变。若我在边境不能平安回来,等过几年她忘了我,也能过得很好。” 谢明霁沉默着灌酒,他最能体会祁涵所说。 战场上刀剑无眼,朝不保夕,他迟迟不与心上人定下婚约正是因为此。他怕自己遭奸人所害,马革裹尸,白白连累那好姑娘一生。 “你就不怕回来后,容小姐已另嫁他人?” “只要她一天不嫁,便还有机会。” 以他们二人的情意,他不信璇儿连区区两三年都等不了,要另寻新欢。 祁涵握紧了酒盏,慢慢道:“再者,真要有这一天,权柄在手,君夺臣之妻又有何妨?” 谢明霁酒醒了醒,明白这并非戏言,不由庆幸容大小姐尚未婚配。 “不过以容小姐的性子,要她低头怕是很难罢?” 祁涵以为然,虽在宫中磨练几年沉稳不少,璇儿骨子里的脾气却分毫未改。 “你们二人,总不能一直耗着。 ”谢明霁想了一会儿,又是一个馊主意,“西齐那位郡主,你就应该宣称答应下来。激一激容小姐,说不准她就来寻你了,到时候你与她把话一说开,误会消除,不就……” “无趣。”祁涵毫不客气打断,从未考虑过此法。 他与谢明霁碰杯,有什么念头忽地从他脑中一闪而过,只是酒醉的人来不及细想。 …… 翌日祁涵酒醒已过了辰时。 他坐起身,谢明霁昨夜被高全安顿在了西配殿,此刻酒还未醒。 “西齐郡主……” 祁涵回想到此事,蓦地灵光乍现。 难不成璇儿那日伤心,是误会了他要迎娶西齐郡主? “高全。” “陛下,奴才在。” “慈安宫外她问你西齐之事时,是何神情?” 高全反应倒快,知道陛下这个“她”,问的是容大小姐。 不过这已经是前日之事,他实在有些记不清。 当时他回禀陛下时陛下分明不以为意,怎的眼下突然又问起。 “容大小姐初时神情淡然,”高全努力回忆,“知道西齐郡主不出使大靖后,好似高兴了些,模样轻松不少。” 他只记得这些,好在陛下已然满意,没有过多追问。 “陛下,您昨日召了户部与兵部二位尚书,今日巳时中于御书房觐见。” “朕知道了。” 祁涵起身更衣,谢明霁驻军屯田的奏案他前日已交由内阁诸臣和几位尚书议过,一致以为可行,便由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拟了具体的条陈来。 边境虽不及江南沃土千里,有些土地亦可事生产。 如今战事消弭,士兵闲时轮番耕作能够实现自给自足,减轻百姓负担,军民同安。 由户部牵头,往边关带去先进的育种与耕作技术,兴修水利,此乃功在千秋之大事。 “此事便由容尚书主理,工部协同。”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容尚书已过不惑之年,日日勤勉于政事,旁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他与容璇虽为亲生父女,但从来不算亲近。 趁着空隙,高全通传道:“陛下,太后娘娘请您今日去慈安宫用晚膳。” “好。”祁涵点头,算算日子该去向太后请安。 “再去传工部侍郎来。” “奴才领旨。”高全自去传话,明白驻军屯田之事还要议上许久。 尚仪局正房内,容璇同样在处置今日庶务。 她与邵司乐反复斟酌过嘉会节的演曲,除了历来常演出的,又要推陈出新。商讨两日,她们暂拟定了数十支曲子,先交由太后娘娘择选,再行添改。司乐司后一月要带着乐坊加紧排演,时间着实紧凑。 “先如此定罢,本座午后会呈给太后娘娘亲览。” “是。有些必定要演的曲子,不如下官先让乐坊演练起来?” “好,你拿主意便是。” “下官明白。” 邵司乐退下,刘司宾和言婉钰在她之后入见。 “尚仪大人。” 嘉会节贵客如云,司赞与司宾二司的职务尤为紧要,已从别处抽调了数十人手,连日训导以备安排宾客之用。 据眼下的旨意,嘉会节那日宾客会从三处宫门入宫,二品以上贵客走南华门。 宴会地设在太和殿外,宾客导引的路线一连改了三稿,总算初具雏形,仍要不断修饰。 容璇午后预备一同呈给太后,因涉及女史名簿,先让司宾司送一份去尚宫局。 “是,下官明白。” 刘司宾应下,等到出了主屋,她笑着对言婉钰道:“那就有劳言掌赞跑一趟。” “好,我这便去。” 刘司宾将东西交到言婉钰手中,自回自己的值房安排其他事宜。 言婉钰叹口气,此事重要不便假手女史。况且眼下尚官六局忙作一团,一时都未必寻得到人。 好在她去时崔尚宫就在正房中,没有扑空。 送完东西时已是正午,金轮高挂晴空,照得人睁不开眼。 “乐儿。” “阿姐。” 言典记在值房外撞见言婉钰,招呼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尚宫大人送东西。” “原来如此。”言典记算算时辰,“既来了,午膳留下与我一起用罢,来得及。” “好。”却之不恭,言婉钰顺势答应下来,她与这位堂姐许久未聚了。 言典记用食盒装了几道菜回房中,菜式寻常,难得的是有两碗蜜饮,冰镇过最是解暑。 “这还未到天最热的时候,大中午跑一趟仍是受不了。” 言婉钰一口气喝了小半碗蜜饮,稍稍休息过午后还得忙碌。 “阿姐,我原以为备考女官已经够辛苦的了,没想到考上忙起来更累人。”房中只有她们姐妹二人,说些体己话无碍。 不过忙归忙,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言婉钰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想起一事,认真道:“阿姐,先前宫中传的有误。容尚仪容大人亦是凭自己考上女官的,并非乐平大长公主保举。” “嗯。”“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 “起来吧。”庄慧太后含笑,“陛下来得早,不如一同听听嘉会节的安排?” “好,有劳母后代儿臣费心。” 内侍搬来椅子请陛下落座,高全心道能不早么,陛下处理完政事,一听闻容大小姐在慈安宫便立刻赶来。 “容尚仪。” 庄慧太后看向容璇,容璇会意上前半步。她只当祁涵在与不在一样,如先前准备回禀起尚仪局近日要事。 侍女斟上茶水,摆在祁涵身侧的小几上。 他的目光追随着容璇,眼前着绯红官服的女官从容不迫,将事务一一细致道来。从司乐司女官选曲,到服侍之人礼仪训导,再到司宾司宾客指引,桩桩件件条理分明,让人很有耐心地听下去。 “拟好的乐曲单子可带来了?” “回太后娘娘,是。” 容璇从女史手中接过提前抄录好的乐单,呈了一份给庄慧太后。她犹豫片刻,再送了一份给祁涵。剩下的一份乐单在五位尚官之间传阅,周全妥帖。 庄慧太后阅过,先问祁涵之意:“陛下以为如何?” 容璇只当祁涵又要挑刺,几乎都做好了重拟的准备。 孰料祁涵只是轻描淡写道:“朕觉得尚可,母后做主便是。” 庄慧太后道:“尚仪局此番用了心思。其余几位尚官有何见解?” 陛下与太后皆有夸赞之意,另外五位尚官自然是顺着继续说。况且这张乐单本无多少挑剔之处,守成有余,又适时添了新意。 “既如此,便先按此乐单排演下去,相机再加些新曲子。” “臣领旨。” …… 出了慈安宫时,容璇还觉得今日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按照太后娘娘的意思,宾客导引的路径还要再斟酌调整,这本在她意料之中。 是夜,尚仪局正房内点起烛火,容璇带着言婉钰一同修改。 后日就是休沐之期,早些将手中事告一段落,她们也可好好休息一日。 虽说离陛下生辰还有一月有余,但各处使团陆陆续续会提前抵达京城,更有甚者会早上半月,故而留给他们的时间没有那般充裕。 嘉会节声势浩大,一举一动都事关大靖颜面。庄慧太后素来主张事情做在前处,她们自然要顺太后心意而行。 蜡烛整支燃尽,言婉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总算将这份路线修改得差强人意。 “待休沐回来再呈给太后娘娘罢。”容璇收好案纸。 言婉钰须臾间明白她之意,忙点点头:“下官明白。” “回去吧,也好早些沐浴歇息。” “是。”言婉钰打起精神,飞快地收拾好书案。 她们二人穿过尚官局,一路走过不少值房中仍亮着烛火,不知要辛劳到几时。 言婉钰捶捶肩,所有女官都这般辛苦,她这个新来的更不敢抱怨什么。 晚风阵阵送来清爽凉意,让人心中感到宽慰些许。 容璇与言婉钰在老地方分开,回到自己的卧房时,采桃已眼巴巴在门口候着。 “小姐!”她迎上去,拥着容璇进门,“小姐今日劳累,可算回来了。沐浴水已经准备好,小姐快歇歇。” “好。” 采桃掩上里屋房门,服侍容璇更衣。 夏日的官服虽说轻便不少,但两三层地穿上还是不免闷热。 “今年好似比往年热些。” “的确如此。” 屏风后,采桃试了试水温正好,又备了桶热水在旁。 “小姐,老爷递了消息来。后日是四小姐十三岁的生辰,请小姐回家一同热闹热闹。” “知道了。” 容璇闭目养神,淡淡应下。 “小姐若累了不想去,找个由头推了便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 “父亲既传了话,还是要去的。” 采桃不再多嘴:“那小姐宵夜想用些什么?奴婢去膳房取。” 一日中采桃最期待的便是此刻,容璇道:“你大约又想吃小馄饨了吧?” 采桃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发,容璇点头:“去吧。” “是,小姐。奴婢快去快回。” 容璇沐浴完,换了自己的衣裳,松松挽起发髻。 桌上摆着小馄饨的香气诱人,撒了葱花点缀,色香味俱全。 “小姐,这碗馄饨是我盯着师傅包的,肉馅特别足。” 采桃欢欢喜喜,容璇只用小勺拨了几个到自己碗中,剩下都是采桃的。 自她上次病愈后,大约是祖母交代了采梨和采桃,她们二人变着花样带她吃东西。 这三不五时宵夜下来,虽说筹备嘉会节忙碌,她愣是没再清瘦一点。 夜里的小馄饨采桃吃得格外香,容璇摇头叹气:“再吃,再吃你今岁新做的衣裳就该穿不下了。” “总、总不差这一碗。”采桃被她说得心虚,犹犹豫豫道。 这一晚容璇睡得安稳,翌日忙碌完,顺顺利利出了宫。 容府中已经开始为四妹容妙璇的生辰宴操办起来,好在都是由安氏这位当家夫人操持,无需容璇费心。 容妙璇生辰那日,容璇在自己院中看了半日闲书,黄昏时分换了衣裳出门。 虽说不是什么重要生辰,只是一家人在一起用饭,但这生辰宴还是费了一番心思。 安氏将宴席摆在了后花园旁的锦云轩。透过轩窗,可见花园池中荷花婷婷盛放,荷叶碧绿如圆盘,别有一番意趣。 容璇记得去岁五妹生辰时正逢国丧,故而安氏只让膳房为五妹做了一碗寿面。 “三姐还没来吗?” 容妙璇环顾周遭,觉得自己被慢待很有几分不满。 “三姐近来勤学,想是在准备明年女官笔考。晚些便会到了。”容芷璇替庶姐说话,言语间看着四姐头上的宝石簪子颇为羡慕。 “哼,她摆这副勤勉向学的样子给谁看,以为自己也能有这份福气和运气吗?” 容芷璇不接话,容妙璇愈说愈过分:“我看她未必真心想做女官。不过是妄图借这层身份高攀门好亲事,日后压二姐一头,我——” “五妹慎言。” 话说了一半被容璇截住,容妙璇不服气地闭了嘴:“长姐。” “长姐。” “背后议论自己的姐姐,可不是容家应有的礼数。” 容璇话说得不轻不重,容妙璇已满十三,可不再是无知孩童。她这个四妹向来骄纵,让父亲与安氏给惯坏了。 有侍女在远处看着,容妙璇觉得下了面子,回嘴道:“我又没有说错,谁知道三姐打的什么注意。” 在她眼中,长姐是原配夫人所出,自矜些身份也就罢了。三姐一个庶出身份,万不能让她爬到自己头上。 “既有你说的那般好处,你为何不自己去考?” “我……” 容璇反问:“是吃不了苦受不了罪,还是没那份本事?” 容妙璇语塞,容璇沉声道:“女官笔考最是公正。你自己既不愿,缘何恶意揣测他人?更何况清璇是你三姐,从未与你结怨。” 一字一句,容妙璇无话反驳,却是气恼。 “爹爹!” 见容尚书与安氏往这处来,她面上顿时露出委屈的神色,仿若看到救星般奔去。 容璇转身,和容芷璇一起福了福道:“父亲,母亲。” 容妙璇靠在父亲身侧一脸委屈,容尚书不问前因后果,只对容璇道:“今日是妙璇的生辰。你作为长姐该让着她些,何苦与自家妹妹计较。” 安氏则打圆场:“必定是妙璇不懂事惹了大小姐生气,还不向你姐姐陪个不是。” 容妙璇自是不肯:“我不过问了一句三姐为何不来,就被长姐教训,说我耽误三姐女官考选。” 她避重就轻,浑不觉有错。 站在一旁的容芷璇则低了头,一声不吭。 容璇拦下了要说话的采桃,父亲摆明了偏袒四妹,她们多说无益。 她听堂姐心不在焉应了一句,好像不大相信的模样。 “是真的,我在司籍司查过那年女官笔考名录,尚仪大人位列第二。” 她想为容璇正名,言典记却不很在意此事,挑起了新的话头。 “乐儿,嘉会节一过,我便要出宫备嫁了。” “什么?”言婉钰知道堂姐在宫中为官六年,骤然听到此消息毫无准备。 “家中已经在为我议亲,大概是礼部侍郎家的长子。” 言氏族中官阶最高的是言婉钰的伯父,任礼部五品郎中。单论门第,这门姻缘对言家而言是十足十的好亲事。 “阿姐……不觉得可惜吗?” 当年堂姐考入宫中为官时,族中都来庆贺过。她们这些姐妹以堂姐为垂范,亦有不少准备女官笔考者。 “可惜什么?”言典记看得清楚,“我在七品典记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整整四年,升迁至六品已经到头了。更何况六品又能如何?不如趁着年华寻个好归宿,也不算埋没自己。” 与礼部侍郎家的亲事八九不离十,她便是家族这一代女孩里嫁得最高的,婚后照样抬得起头。 “你呢,你怎么打算?” “我……我想靠自己,在宫中再过几年。” 声音虽小,却无比坚定。 “你啊,年轻气盛。” 言典记摇摇头,言婉钰为官不久,还在踌躇满志的时候。 “尚仪局虽位列尚宫局之后,却是六尚中极好的所在。你别身在福中不知把握,到时后悔就晚了。” …… 回到尚仪局中,言婉钰很快忙碌起来,顾不上再想堂姐之语。 “尚仪大人是要去慈安宫吗?” 她原本有事要请示容璇,到主屋前见容璇带了两名女史正要出门。 容璇点头:“太后娘娘格外看重这次嘉会节。” 既是为了与祁涵的母子情分,也是为了大靖颜面。 “那尚仪大人慢走。”言婉钰收回话头,预备等容璇回来。 今日慈安宫内,六位尚官中轮到高尚食主场。尚食局要安排嘉会节大小几场宴饮的菜式,还要准备远道而来的贵客们素日的饮食,当真是众口难调。尤其西齐初至,那处的忌讳要格外问清楚。 衣食起居中,最难的就是“食”之一字,稍有不妥就会惹来大麻烦。 此一节庄慧太后与高尚食交代得久了些,再要问过其他五位尚官意思,耽误了不少时间。 尚食、尚寝、尚功、尚服四位女官依次回禀完,已过了原本预定的时间。 “太后娘娘,陛下御驾已到了慈安宫外。” 祁涵来得有些早,庄慧太后想了想道:“正好。嘉会节也该让陛下一同听听。”她看向崔尚宫与容璇,“你们二人且等陛下来了再回话罢。” 她道:“我回头问问他罢。” 有一便有二,言婉钰话转了几圈,兴致勃勃:“那宸妃姐姐对表兄的心意如何?” 她话问得诚挚,目光灼灼,容璇倒不忍拒了这个妹妹。 这个问题,也是她自己该好生想想的。 她垂眸,踏入京都之前,她从未料想过,自己与太子殿下会是眼下的光景。 饮了一盏酒,容璇沉默一会儿,安静道:“他……的确是位很好的夫婿。于社稷,亦有望成为大晋中兴之主。” 她有问便答,言婉钰望入她眸中,却敏锐地察觉到几分不一样的情绪。 言家姑娘半开玩笑似的,轻声问道:“只是夫婿,难道不是宸妃姐姐的心上人么?” 第 43 章 江南旧梦 虽已有了些许醉意,但话问出口,言婉钰还是察觉到了自己的逾矩。 她想解释一二,又不知该如何将话圆回去。正局促时,她小心翼翼抬眸,对侧的女郎对她温柔一笑。 恍如春风拂面,春晓之花初绽,满室芳菲。 “嗯,”容璇只道,“他自然也是我的心上人。” 说后半句话时,她的目光望向了窗边。 宸妃姐姐未曾介怀,言婉钰心中一暖。 也是知道自己不该再多问,她安静一会儿。容璇取一块桂花糕,莞尔道:“如你所言,这家酒楼的桂花糕的确是招牌,不负盛名。” 青色官服最高不过七品,能得祁涵身边的总管如此相送,想来是今岁新科及第的进士,方得授官职前来言恩。 走在前侧的状元与榜眼年岁俱已不小,两鬓已有白发,衬得他们身后那位崔探花翩翩风采,年少有为。 无论如何,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高中,是何等春风得意之事。 走过容璇身旁时,崔探花对容璇微微颔首,二人算作相识。 容璇还礼,很快收回目光。 这样小的举动落于高全眼底,并无不妥。 想到要面圣,言婉钰才见过太后,松下的心弦又紧张起来。 容璇有意分散她注意,道:“方才见到的那位,是陛下身边的高总管,跟在陛下身边已有二十余载。” “原来如此。”言婉钰点点头,“那方才见到的三位外官,官服同我一般是青色的。”她想到有趣之处,“那他们的官职,还不及容大人。”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下官失言。” 容璇道:“他们是新科一甲,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顿了顿,她又道,“我这儿无妨,宫中还是慎言为好。” “下官谨记。” 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活泼些正常,若事事稳重滴水不漏才出人意料。容璇未多计较,在陛下召见前提点言婉钰道:“一会儿在殿中,你在太后面前如何回话的,在陛下面前亦如何回话,无需紧张。” 言婉钰掌心沁出薄薄的汗,有关荔枝宴安排的回禀之语是昨日就准备好的,容璇指点过,她又背了大半夜已近滚瓜烂熟。今日在慈安宫中,在太后面前回话,开始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全凭记忆背下去,到后半段才好些。 好不容易熬过去,言婉钰是万万没想到还要来陛下宫中一遭。 “下、下官明白。” 言婉钰从头开始默背着,背到一半,又见到方才那位高总管。 “二位大人请。” “有劳高总管。” 容璇微不可察地轻叹口气,带言婉钰入大殿之中。 “陛下万安。” 言婉钰站在容璇身后侧三步远,完全低了头不敢多看。 御案后的祁涵着玄色冠冕,执御笔神色如常,容璇却直觉他有两分不悦。 大约帝王便是如此,让人猜不透心思。 祁涵随意翻着呈上来的名册,淡淡开口道:“荔枝宴,作何准备?” 容璇对言婉钰点头,言婉钰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五月荔枝当季,太后娘娘德赞宫闱,命臣等筹备荔枝佳宴。” 她声音微颤,好在练得熟悉,总归顺畅地说了下来。 第一次面圣能有如此表现,已经不丢尚仪局的颜面。 容璇心中满意,言婉钰回完话,尚未喘口气,听得座上君主漫不经心问道:“此宴会循的是何例,依的是何规制?” “这……”言婉钰未料到还有问话,心脏几乎骤停了一拍。 茫然无措之际,容璇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回陛下,崇德年间宫中曾有桃花宴,邀京中贵女赏花。明宗、敬宗在时,宫中亦有此类盛事,只不过名类不同。太后娘娘定下荔枝宴,意在与众乐乐。荔枝宴的规制循桃花宴旧例,于膳食上又有出新。” 她娓娓道来,在言婉钰听起来宛如仙乐,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祁涵的眼神未离开容璇,不疾不徐道:“尚仪局倒是愈发能干。” 此话一出,言婉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大气不敢出,不知是哪里惹得陛下不悦。 发愁着如何应对,言婉钰听着她的尚仪大人轻描淡写道:“陛下谬赞,臣等愧不敢当。” 言婉钰:“……” 容大人您听听,恕下官耳拙,陛下当真是在夸赞我们吗。 回到尚仪局时,言婉钰的腿仍是软的。 “容大人,是不是下官哪里做的不妥?” 她惴惴不安,容璇道:“并未。” 就是不知祁涵今日发什么疯,句句带刺。 容璇柔声安慰她的小女官:“初次面圣,能有此表现已经很好,无需多想。” 言婉钰原本恼着自己,尚仪大人如此说,让她又惊又喜。 “容大人第一次见陛下时,必定比下官得体数倍。下官只是尽力不给尚仪局丢脸。”言婉钰说着,顺口道,“您第一次见陛下,是何情形呢?” 是何情形? 容璇笑容淡下去,与祁涵初见的日子已经太过久远,久到她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容大人?”言婉钰唤她。 容璇回神,随意说了几句,而后道:“这几日你也累了,回房中好生歇着罢,明日再来应卯。” “多言大人。” 尚食局的菜式尚未拟定送来,今日的确可以松口气。 言婉钰一礼:“下官告退。” 白日里一连见了太后和陛下,做成了这样两件大事,言婉钰紧张感散去,又有些兴奋。 毕竟连她们家族中官位最高的伯父,也只在登基大典上见过陛下一次。 她觉得自己不累,尚仪大人放她半日休沐,她很想找人说说话。 挨到晚膳时分,言婉钰绕到尚宫局的司记司,她有一位堂姐在此任七品典记。 堂姐先她五年入宫,官位高她一阶。 家中很早就嘱咐过,她们姐妹二人在宫中要相互照应,相互扶持。 言典记将她带回自己房中,泡了茶道:“我听闻尚仪局中正紧锣密鼓筹备太后娘娘的荔枝宴,你今日还有空来看我?” “尚仪大人许我歇息的。”她迫不及待地引入自己的话题,“阿姐,我今日不止见了太后娘娘,还见到陛下了!” “哦?” 女官虽在内宫供职,但并非人人都有幸得见陛下。 言婉钰事无巨细,将今日见闻一一告诉自家姐妹,末了还感慨道:“尚仪大人当真厉害,在陛下面前都能应答如流。不像我,根本说不出囫囵话儿。怨不得人家官至五品尚仪,我能捡个掌籍做做,都是家中烧高香了。” 她将茶水喝了一半,言典记给她添水,慢条斯理道:“容尚仪是乐平大长公主亲自引荐入宫为官的,自然官途顺遂,我们如何能比?” “啊?” “你不知晓?” “我、我未听尚仪局中提起过。” 言典记笑了:“这种事如何能提?” 言婉钰呆呆的,对堂姐的话信了七八分。 言典记起身,确认屋外无人,掩上了房门。 “还有一事,我得先提醒你。”她回到言婉钰对面坐下,“尚仪大人容璇,你最好离她远些。” “这是为何?” 言典记压低声音:“我听说尚仪大人……得罪过陛下。” …… 月儿隐在层云后,走过尚仪局院中,言婉钰发现主屋中的烛火还亮着。 犹豫片刻,她顺着光的方向走去。 书案旁点着两盏灯,尚仪大人容璇手中执笔,仍伏案批注着什么。 烛光柔和地打在她面庞上,静谧而又美好。 言婉钰目光不自觉被她吸引,敲了敲门,上前道:“夜已深,尚仪大人还不歇息么?” 容璇抬首:“你怎的来了?” “下官……睡不着,想出来看看月亮。” 可惜今夜没有月亮。 “尚仪大人,可有需要下官代劳的?” “不必。我只是在检查司宝司送来的物件,以备宴上太后赏赐之用。” 容璇眉宇间有些疲惫,言婉钰关切道:“尚仪大人不如早些回房休息,此事也不必急于今晚。” “好。”容璇笑笑,知道她是好意,“荔枝宴那日本座不能在尚仪局中,总想多看几遍,以免出了纰漏。” 言婉钰低头不语,安静着帮容璇收拾,又依次吹熄烛火。 在她看来,容大人是极好的长官。 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亲近。 卧房中,容璇临睡前听采梨道:“小姐,章府托人传话,老太爷和老夫人惦记着您,请您抽空回去一趟。” “知道了。” 荔枝宴前容璇是预备要出宫一趟的,赴宴的衣裳都在家中。 月光洒在窗棂上,投射出数道光影。 榻上人好眠,梦境中却久未想起的少年时光。 彼时容璇尚未满五岁,跟随了外祖母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粉雕玉琢的娃娃得了太皇太后眼缘,太皇太后亲赐了一枚赤金嵌七宝的长命锁。 “这孩子模样生的可真俊,将来必定是名动京城的美人。” 太皇太后乐呵呵的,她待章老夫人亲如姐妹,对容璇亦是爱屋及乌。 章老夫人笑道:“这孩子年纪小主意大,还嚷嚷着要来宫中做女官呢。我只盼她平平安安长大便是。” 那一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 章老夫人陪着太皇太后在御园中赏花,容璇则由太皇太后的嬷嬷照料,带着在宫中玩耍。 阳光打在树叶上,树影随风轻晃。 凉亭的石桌上,摆着一卷摊开的书册。 小小的容璇伸手去够,一不留神,书册掉落在地。 嬷嬷弯腰替她拾起,温和道:“小姐小心些。” 容璇捧着书,她识字比同龄的女孩儿多出许多,但眼前这本却是看不懂的,如在看画册一般。 “老奴见过七皇子殿下。” 翌日午后,容璇方在殿中用着点心。向萍入殿通传,道内廷司的总管带人求见。 容璇虽有些奇怪,还是颔首道:“让他们进来罢。” 见过礼数,内廷司总管笑容满面:“陛下晨起吩咐人传了话,奴才等不知娘娘要寻的碧凤钗是什么样的,就挑了些时新的样式来。” 五对玉钗,件件雕工不凡,玉质上乘。 “还请宸妃娘娘戴个新鲜就好。” 容璇默然,望当中一对粉暖玉的桃花簪,花朵栩栩如生,温婉精致。 不过是昨日在库房中随口寻的托词罢了。 她轻叹一声,吩咐向萍收下。 第 44 章 对弈 天色灰蒙蒙一片,像是将要落雪。 暖阁内,容璇翻过两页棋谱,对着棋盘用心琢磨。 她左手旁摆着膳房新送来的点心,向菱与向萍候在次间,得了娘娘默许,轮番打着盹儿。 御书房中,炭火融去官服上新落的几片雪花,抵去外间寒意。 谢明霁拱手一礼:“陛下万福。” “坐吧。” 祁涵对他也是无奈,景和在外查案,才回京不久。前日许了他三日休沐,他倒还是闲不住。 天观元年春,皇城尚仪局。 新上任的掌赞言婉钰在廊下整理过自己簇新的官袍,等候接见。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言婉钰打量着井然有序的尚仪局,心中颇为欢喜。 想到日后能长久在此供职,不枉她应考两次,耗时三年才得授这八品掌赞之位。 “言大人请。” 一名女史自主屋中而出,恭谨引言婉钰入内。 对于要拜见的尚仪大人容璇,言婉钰其实早有耳闻。她出身清流世家容氏,祖父曾为内阁次辅,父亲官至户部尚书,容氏一族历来累任高官者无数。而容璇的外祖父章钧远更是当朝太傅,曾任天子之师,桃李满天下。 年纪轻轻便是宫中五品的尚仪,纵京中贵女如云,容璇亦是其中佼佼者。 “下官新任掌赞言婉钰,见过尚仪大人。” “免礼。” 清悦的声音响起,言婉钰抬首,见主座上的女子着一袭绯红色官服,明眸皓齿,未施粉黛。她面前桌案上的白瓷瓶中插了几支桃花,人与桃花相交映,宛如画中一般,令人移不开目光。 “坐罢。”容璇合上手中书,吩咐女史去取卷宗。 “言尚仪大人。” 言婉钰回神,思忖后在侧边的椅上坐下。 接过侍女送来的清茶,言婉钰忍不住再度抬眸。后窗外桃花灼灼盛放,却压不过容尚仪半分颜色。 “你初入尚仪局,可有何不习惯之处?”容璇开口,言婉钰忙道:“有劳尚仪大人关怀,下官一切安好。诸位同僚对下官亦颇多关照。” 容璇点头,示意女史将她整理好的卷宗交与言婉钰:“这是尚仪局近年来的书案。你初来乍到,这几日便以熟悉为主,事务倒不必急于上手。得空时可去拜会其他几位尚官。有何不明白之处,尽管求教便是。” “多言尚仪大人。” 言婉钰舒口气,心中感激。她才考选入宫,对尚仪局正处迷茫之际,容尚仪给的书案可谓是及时雨。观这位尚仪大人,也是个好相处的模样,不似京中其他地位相近的贵女那般高不可攀。 二人叙了一会儿话,有女史入内禀告道:“尚仪大人,太后娘娘请您半个时辰后至慈安宫中。” 容璇点头:“好,知道了。” 见容尚仪约莫交代完了事情,言婉钰察言观色,适时起身道:“下官告退。” “去罢。” 这一趟拜见下来,言婉钰心中大石落地,自回屋研读书册。 送走了人,容璇收拾过公文,起身往太后宫中而去。 自大靖设女官制度以来,内宫女官分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局,下辖二十四司。一应事务惯例每隔半月向后宫主位面禀,由六位尚官轮流行之。 因现今后宫后位空悬,内宫一应事宜仍交由庄慧太后处置。庄慧太后乃先帝原配发妻,掌管后宫三十余年,处事公允,得阂宫敬重。 “臣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安。” “起来罢,赐座。”凤座上的女子雍容华贵,抬手示意容璇坐下。 “新录用的几名女官,可还得用?” “禀太后娘娘,尚可。” 此番应考的官家小姐共一百二十八名,只录用了七人分至各局。庄慧太后的意思是宁缺毋滥。 “近年来应考的女官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眼下后宫清静,尚官局尚能妥善处置。假以时日待陛下后宫充盈,只怕人手还是不足。” “娘娘说的是。” 庄慧太后拨着茶盏:“想要入宫为官者不少,却不见得这些官家小姐能够沉下心来读书。” 如若不然,也不至于百人中只能选出七人。 “容尚仪有何见解?” 容璇道:“太后娘娘,臣以为,若世家中人选不足,不妨试着从民间采选女官。” “若是如此……”庄慧太后沉吟,“只怕麻烦不少。” “禀太后娘娘,陛下来给您请安。” 有宫人入内通传,容璇立刻止了话头。 庄慧太后道:“请陛下进来。” “是。” “陛下这边请。” 迎着落日余晖,踏入大殿的年轻君王面容渐渐清晰。容璇见祁涵今日着一身白色常服,大约是内阁政事方散去,他眉眼间有几分疲惫。 “儿臣给母后请安。” “陛下坐罢。” 虽非亲生母子,祁涵对庄慧太后亦颇为敬重。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内殿中行礼的众人,在容璇身上停了片刻,方道:“都起来罢。” “言陛下。” 容璇随宫人退至一边,太后娘娘与陛下叙话,自然无人敢插嘴。 叙过几段家常,太后适时提点道:“陛下登基已有近一年,后宫却仍虚悬,实属不妥。合该适时礼聘妃嫔,为皇室开枝散叶。” 容璇原本安静听着,掌心不自觉微蜷,再抬眸时却恰好对上祁涵的目光。 未及细想,容璇立刻转开眼眸,只作不觉。 祁涵道:“有劳母后费心,朕自有分寸。” 如此,到底非亲生母子,太后亦不便再多言。 又说了几句闲话,庄慧太后道:“时辰不早了,陛下回宫歇息罢,明日还有早朝。” 祁涵从善如流:“儿臣告退。” 他起身告辞,太后转向容璇道:“哀家也乏了,容尚仪早些回去便是。” “是,臣告退。” 太后发话,容璇不便在此久留。纵然不愿,还是和祁涵一前一后同时出了慈安宫。 天边晚霞绚烂,容璇刻意想与祁涵拉开些距离,只低头走自己的路。 她见祁涵迟迟未传御辇,脚步不疾不徐。 容璇心中颇不自在,可再如何,她总不能越过了陛下走上前去。 尚仪局与昭阳宫是同一方向,若要回去,还得与祁涵同走好一段路。 她不愿如此,转过一道宫墙,眼前蓦地出现两条岔路。容璇灵机一动,干脆径直转向了出宫的宫道。 本朝对女官颇为优渥,如若不然也不会应考者无数。除开在宫中的居所,女官休沐之时亦可回府上居住。 尤其容璇已是尚仪局之首,更得优待。 明日她本就休沐,祖母一早安顿要她回府。她原先还想回尚仪局处理完公务,现下想想倒不如直接出宫。 打定主意,见似乎无人注意自己,容璇加快了脚步。 尚仪局中一同前来的两名女史跟在容璇身后,也换了方向。 待走远些,容璇松口气,吩咐两名女史道:“本座今日要出宫,你们先行回尚仪局便是。告诉采梨,让她收拾好东西,本座在马车上等她。” “是,大人。” “去吧。” 夕阳的余晖洒向大地,在琉璃瓦上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陛下,乐平大长公主后日设百花宴,亲自给您送了请帖。” 容璇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祁涵收回目光,淡淡道:“知道了。” 高全有些摸不准这位主子的心思,这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他跟在祁涵身边多年,能做到昭阳宫中的总管,自然最懂分寸。大长公主的话他已带到,剩下的也不必多言。 …… 容府的马车候在宫门外,采梨挎着包袱上了马车:“小姐。” “嗯。”容璇睁开眼眸,命车夫启程。 近来忙于女官采选一事,容璇已有近一月未回府中。 马车顺畅地驶出宫门,采梨道:“小姐这次有三四日的休沐,可该好好休息几日。” 容璇笑笑:“但愿如此。” 大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晚风轻拂,平添几分自在气息。 容家府第就坐落于东大街,乃高祖亲赐。 回到韵和院中,容璇边换下官服,边听留守院中的另一位大丫鬟采桃简单禀告院中事务。 桌上摆了一张请帖,是三日前乐平大长公主遣人送至容府,邀容家女眷参加初五那日公主府的百花宴。 采桃道:“小姐,这一季新制的六套衣衫夫人已命人送来,都收在了柜中,小姐可要瞧一瞧?” 容璇微微摇头,采梨道:“不如明日再看罢,小姐今日也累了。” “也是也是。”采桃继续道,“这月府中从江南进了一批上好的衣料。因小姐不得空回来,是老夫人和夫人做主替小姐择选的,奴婢瞧着都挺好看。” 晚间沐浴完,容璇坐于铜镜前细细梳头。 听今日太后的语气,想来不大赞成自民间选拔女官。 还有,陛下纳妃一事。 连日来的劳碌,容璇此刻感到困倦。 她命采梨熄了烛火,索性上榻歇息。 今夜月光暗淡,万籁俱寂。 明和殿内,祁涵漫不经心地点着大长公主府送来的请帖。 后日姑母府上的百花宴,想来会有些趣味。 容璇掌心微蜷,这大抵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少年时在学堂中听夫子讲起这段话,她心底尚有触动。 只是这些年来一桩又一桩的事,早便寒了她的心。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去想,若自己如他们所愿是个男孩,会不会一切都顺遂许多。 可惜了,没有这般的因果。 风雪盈门,严寒相迫。 她以为自己早就将前尘都放下了。 再不济,换得的那三十两白银,也足够买断一切微薄亲缘。 第 45 章 岁岁 夜阑人静,察觉怀中人久久未能 成眠,帝王轻声道:“有心事?” “嗯。” 他的语气总是这般温柔,容璇不想再寻借口搪塞他。 祁涵将她抱得更舒服些,近乎守护的姿态。 他没有过多追问,只是耐心等着心上人愿意开口。 容璇闭着眼眸,夜半时分,大抵人总是多思多虑的。 尚官六局院落规制相仿,虽是第一次踏足尚功局,容璇无需人领路,很快便找到主屋方向。 尽管来之前已经知晓大致情形,在主屋中见到面色凝重的苏尚功与其他尚功局女官时,容璇心中仍是一沉。 言婉钰与另一名女官跪在主屋中央,脸上还挂着泪痕。 “尚仪大人,下官……”见到容璇,言婉钰有话要诉,却被苏尚功打断:“容尚仪,事情经过想来你都知晓了罢?” “是。”容璇给了言婉钰一个安心的眼神,“让她们起来再说罢。” “下官不敢。” 尚功局的那名女官诚惶诚恐,言婉钰只能与她一起跪着,不能起身。 毕竟不是在尚仪局中,容璇不便越过苏尚功做主。 她的目光环视过屋中,最后停在案上打开的那一方宝匣上。 一枚和田玉静静置于其中,玉质温润细腻,无一丝杂质,衬得其上那条裂缝更加突兀。饶是容璇在宫中见惯奇珍,也知道此玉极为难得,非凡物可比。 只可惜,和田玉碎,令人惋惜不已。 “尚功大人且慢。”容璇耐着性子听完苏尚功之言,“本座还是想先听听此玉碎的细节。” 她看向言婉钰,因这罪名着实不小,言婉钰慌得语无伦次:“尚仪大人,尚功大人。午后司制司传了话来,说是要取和田玉镶嵌御冠。这些贵重物件是我与吴掌珍一同保管的。” 跪在言婉钰身边的女官同她一样着青色官服,想来就是掌珍吴氏。 “尚功大人一早便叮嘱此物贵重,我们上了锁日夜看管,不敢假手于人。今日也是亲自送了宝匣去,路过、路过门口时,下官不知为何被门槛绊了一跤,那盒子摔了出去,再、再打开时……” “再打开时玉便碎了?” “回尚仪大人,正是如此。”接话的是吴掌珍,她神情稍比言婉钰镇定些,却也未好多少。 “宝匣的钥匙在谁手中?” “尚仪妹妹,此刻不是盘问细节的时候。”苏尚功出声打断,“此事发生在尚功局中,本座难辞其咎,我与妹妹都有御下不严之责。还是先去向太后娘娘请罪,设法弥补,余下的再议不迟。” 她话里话外,和田玉碎在言婉钰手中,尚仪局逃不了干系。 “可——” “尚宫大人到。” 屋内争执稍稍平息,苏尚功快步迎上前,请了崔尚宫入主屋。 崔尚宫开门见山:“事情本座已知悉。本座来时已让司宝司紧急开了府库,找寻是否有可替代的玉石。但如此大事,尚官局不能擅自作主。” “多言尚宫大人施以援手。”苏尚功感激不尽,连连道言。 “且不说和田玉何等贵重,此乃御用之物,贸然损毁是罪犯欺君。事有轻重缓急,此事应先禀明太后娘娘和陛下。” “尚宫大人所言甚是。” 她们二人一唱一和,崔尚宫拿定主意:“先去慈安宫,此刻太后娘娘想必午憩已醒。既是尚官局之事,本座责无旁贷,与你们一同前往。” “是,多言尚宫大人。” “是。”午憩后,容璇翻开司籍司送来的卷宗。过去二十年的女官科考已整理完半数,应该赶得及后日供上御览。 “老夫人这边请,留神脚下台阶。” 容璇闻声抬首,待看清来人又惊又喜,立刻站起身相迎:“外祖母。” 她搀扶着老人家坐下,赶忙吩咐侍女沏茶。 今日入宫,章老夫人按品大妆,联珠纹宽袖对襟上衫配深紫色长裙,端庄肃穆。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上九树金翠钗钿代表着一品诰命夫人的地位与荣光。 容璇亲自给外祖母斟了茶:“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告诉孙女一声。” 章老夫人接过茶盏:“我原是来给庄慧太后请安,太后特意许我来看你。”她打量着屋中,“一路看过来,尚官六局同我先前在时已大不一样了。” “是,去岁新帝继位时,尚官局奉旨重新修葺过。” 主案上的卷宗摊开着,见祖母目光看去,容璇动身取来。 “你近日都在忙些什么,总不回家。” 章老夫人翻看着,容璇道:“宫中要尚仪局整理近二十年来女官考选的卷子,赶着在这几日要。” “可看出什么名堂了?”昔年的尚宫大人闲闲问话,仍可见其当年气势。 外祖母面前,容璇倒没什么要保留的:“孙女以为,历年女官考选虽只有一科,却融了宫规、礼制,以及六局二十四司的所有内容,着实庞杂。且一场考下来要费整整两个时辰,负担不小。” “备考时的繁琐先不提。依孙女看,女官入选后,虽是通习六局事务,但往往只按宫中所需分至一局,日后鲜有调配。先前备考所学几乎都派不上用场,白白辛苦。” “是这个理。” 容璇越说越顺畅,章老夫人道:“这些你可与旁人说过?” “尚未。”容璇摇头,此番告诉章老夫人亦有求教之意。 章老夫人沉吟:“我且问你,六局之中出缺名额年年不同。譬如尚寝局,五六年都未必要一人。假若有人要考尚寝局,辛苦准备两年,若当年没有女官名额,该当如何?岂非要再等下次考选乃至下下次,白白虚耗年华?” “这……” “况且官家小姐未必知晓宫中庶务,通习后方知所长。再者六局分开招考,若是女官们与外互通消息,笼络亲族,这一局中最后成了一家之言都未可知。” 容璇悉心听着,颇为受教:“祖母说的是,是孙女欠考量。” “后宫女官与前朝不同。人数少不说,顶天了也只能升至五品。每年出缺的人选不定,实在是难以分开考量。不过啊,女官制度到如今确实是该革新一二。” 容璇默然,知道祖母所言在理。 章老夫人语重心长:“你啊,感情之事不顺,官运倒是一路亨通。可这升得太容易,也未必是好事。” “时候不早了,宫中不便久留,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送外祖母。” 尚仪局暂无要事,出去一时半刻不要紧。 长长的宫道上,容璇扶着章老夫人,祖孙二人并排走着。 “探花郎三日前已经随使团出京了。”老夫人道。 “嗯。”容璇安静应了一声。 “为着此事,你祖母怄气不少,埋怨你父亲没有为你早早定下。”章老夫人转向容璇,“依我看,你这孩子心里指不定偷着乐呢。” “外祖母——”容璇的语调带着几分撒娇意味,章老夫人笑着摇头:“看来,你与探花郎是无缘又无份了,强求不得。” “一切都是天意罢了,上天自有安排。” 祖孙二人说着,身后的李嬷嬷上前小声提醒道:“老夫人,小姐。” 前处一道玄色身影,章老夫人止了话,待再走近些携容璇行礼:“臣妇恭请陛下圣安。” “陛下万安。” “老夫人免礼。” 祁涵虚扶了章老夫人一把,眼神与老夫人身侧的容璇交汇。 容璇很快移开目光,将视线都留在外祖母身上。 祁涵未放在心上:“老夫人气色甚好,今日入宫可是有何事?” “劳陛下关怀,臣妇入宫来向太后娘娘请安。蒙娘娘恩典,许老身探望在宫中的外孙女儿。” “如此甚好。”祁涵笑着接了一句,“老夫人慢行。” 他与容璇擦身而过,向着相反的方向去。 “恭送陛下。” 宫道上众人行礼如仪,待祁涵走远,章老夫人方对容璇道:“走罢。” 越往宫门口的方向走,路上往来人越少。 “是天意还是人为,怕是未可知。” “您说什么?” 容璇不解其中意,和李嬷嬷一道搀着章老夫人上马车时问道。 “没什么,回去罢。”章老夫人望着眼前长成的外孙女,满是慈爱,“照顾好自己。有空常回来看看。” “孙女明白。” 马车平稳启程,章老夫人掀起帘子,看着那立于原地的红色身影愈来愈模糊。 “容璇小姐着官服的模样,与老夫人年轻时很有几分相似。老奴看着都要恍惚了。” “是啊,璇儿这孩子聪慧,却还要再经些事。” …… 目送外祖母的马车远去,容璇方折返。 独自走在宫道上,容璇回想起与外祖母在尚仪局的谈话。女官改制之事,是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小姐!”采桃脚步匆匆,寻到容璇跑上前时气息仍是乱的。 容璇知她素来心急,道:“出什么事了?” “尚功局、尚功局派了人来。”采桃气喘吁吁,“小姐快回去看看。” “走。” 容璇插不上话,虽则六位尚官同为正五品,但却以尚宫为尊,此乃历朝历代的定例。崔尚宫年资最深,是名副其实的六尚之首。她既已发话,不可正面相抗。 两位尚官已经携一应涉事女官出门,容璇沉默着扶起言婉钰:“走。” 她们二人跟在后处,慈安宫外,崔尚宫言明来意,请了宫人代为通传。 言婉钰眼眶红着,容璇取了帕子递给言婉钰擦拭泪痕。 “尚仪大人,我……” 变故发生得太快,她离开尚仪局不过三日,就闯下如此大祸。 她多么希望,今日之事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之时什么都未发生过。 有时候怕得狠了,反而有不真实之感。 此事是她一人之过,若是尚仪大人放弃了她…… 言婉钰不敢想下去,手微微发颤,眼泪又控制不住落下来。 “面见太后娘娘时仪容须得体。为官一日,就莫丢了尚仪局的颜面。” 容璇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为官不久的活泼的小姑娘遇到这般麻烦,实在惹人心疼。 “一会儿等太后娘娘问起,好生回话。若有事,本座会与你一起担着。” 于情于理,是她将言婉钰借调入尚功局中,否则言婉钰不会有此祸事。 容璇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天然地想让人去信任。 “几位大人安好。”慈安宫的宫门口,庄慧太后贴身的一名女官对崔尚宫一礼,“太后娘娘身体抱恙,无暇处置。奉娘娘口谕,今日之事既与陛下旒冕相关,那便交由陛下圣裁。诸位且往昭阳宫去,太后娘娘已遣人告知陛下。” “陛下?”言婉钰小声道,忍不住看向容璇。 容璇虽有些意外,却也很快想明白太后之意。 昭阳宫与慈安宫离得不远不近,几人告辞过往昭阳宫而去。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福。” “平身。” 昭阳宫书房内,容璇跪在前排左侧。她见祁涵今日着月白色的帝王常服,书案上收拾齐整,看上去似乎清闲。 如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召见她们。 祁涵淡淡瞥一眼碎了的和田玉,简单了解过来龙去脉,只问道:“尚仪局中人,为何会在尚功局内点卯?” 崔尚宫道:“回禀陛下,尚功局近日忙于赶制宫中夏衣,故而向尚仪局借了些人手。” 祁涵不轻不重道:“那便是尚仪局之人行事不慎?” “启禀陛下,”容璇不愿不明不白领了责罚,她见祁涵似是有耐心查问,接过话试探道,“事情缘由可否由二位涉事女官详述一二?” “好。” 祁涵没有拒绝,容璇松口气。先前她的问话被苏尚功打断,还来不及盘问。 接到容璇示意,言婉钰一五一十道:“回陛下,臣乃尚仪局八品掌赞言婉钰,奉命入尚功局分担事务。苏尚功大人让臣与吴掌珍一道保管贵重物件,以待御服缝制之用。” 说道此处,容璇欲言又止,望了一眼尊位上的祁涵。 年轻的君王淡淡道:“问罢。” 帝王巡幸江南的旨意年前传出,沿途各州府纷纷开始预备。 容璇粗粗算了算,天子出巡乃朝中头一等要事,六部已在加紧备办。 待到帝王仪仗从京都启程,总得到四月里。 她转眸,望院中新开的一枝迎春。 好像又赶不及江南的春日了呢。 第 46 章 姑姑 踏入寿安宫,迎面便能见到花圃中央繁花待放。 最引人目光的是一株首案红牡丹,三月时节已捧起艳丽花苞。 太后娘娘素爱牡丹国色,首案红极其稀有,花期长,花色绮丽,向来被视为牡丹中的奇品。 且“首案”与“寿安”谐音,暗合太后娘娘的身份。 这一株珍惜牡丹去岁移栽入寿安宫,花匠在旁精心培育,四五月份便可盛放。 福宁在殿外恭候陛下与宸妃娘娘,一并见过礼数。 荔枝宴的场地最后选在了明锦殿。 此处北面临水,清风徐来,湖面碧波荡漾,较之寻常沉闷的宴会殿宇更有意趣。 紧锣密鼓筹备之下,尚仪局和尚食局赶在两日前将荔枝宴安排得当。庄慧太后看过崔尚宫呈来的条陈,颔首道:“甚好。”她只提点了几句无关紧要的细节,显然对这一场宴席甚是满意。 “后日是荔枝宴,容尚仪午后若无事,先行回府准备便是。” “多些太后娘娘体恤。” 容璇原本预备明日散值后出宫,未料太后娘娘还能想到此处,不免感激。 话虽如此,回到尚仪局中,容璇还是请来四司的女官,细细将荔枝宴的流程与她们再推演了一遍。 确保所有人各司其职,容璇梳理完所有庶务,坐上出宫的马车时已近黄昏时分。 “让人去章府传个话,说我明日去给外祖父母请安。” “是,小姐。” 容璇揉了揉眉心,太后娘娘恩赏了一日休沐,她正好去探望外祖父母。 …… 两月未至章府,章夫人打趣道:“你这孩子,我还以为你都忘了章府大门怎么走了。” 容璇笑答道:“舅母可别取笑我了,我怎么敢。” 逗趣几句,章夫人热络地挽了容璇的手:“走吧,母亲念叨你许久了。” 容璇点头,心中却有些犹疑。她是晚辈,舅母亲自来迎她,不知有何安排。不过既是在章府中,她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穿过游廊,后花园的梧桐树下,容璇见外祖父摆了棋局。他对面坐着一名年轻公子,二人一来一往对弈。隔得稍远,容璇看清那人样貌,正是百花宴上见过的探花郎。 章夫人有意放慢脚步:“崔公子连日来时常过府讨教棋艺。你外祖父难得遇见这样的后生,兴致很高。” 容璇的外祖父有太傅之衔,崔桦为新科探花,前来讨教一二在情理之中。 章夫人观容璇神色,刻意停顿些许时间,方才与她离开。 熙宁院中,容璇与章府几位表姐妹在院门口打过照面。她们方给章老夫人请安毕,各自要回自己院中。容璇到得晚,便和章夫人一齐入内。 “母亲。” “外祖母。” “你这孩子,总算舍得来看我了。”她招手让容璇在自己身旁坐下,“明日宫中不是有宴饮,你还赶在今日来。” 尽管久不理事,老夫人消息仍是灵通。 太后娘娘要办荔枝宴,摆明了是要为陛下选妃。纵然容璇身份不大合宜,但出身才学摆在这里,太后娘娘不可能越过了她去。纵容璇入选无望,不过是去走个过场,人却是要到的。 章夫人亲自给婆母斟了茶:“阿璇惦记着母亲,这不,才一得空便来了。” 她回自己位上坐下,明白婆母心意,吩咐心腹侍女带了其余人等退下。 容璇见如此架势,知道外祖母有事要说与她。 “阿璇,方才院中那位探花郎,你可瞧仔细了?” 古来婚姻大事,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先。章府几位长辈能如此费心为容璇安排,已是极为难得。 章夫人接口道:“你铭轩兄长与探花郎在书院同过一年窗,人品是可以放心的。” 眼下看来,崔氏很有意结这门婚事,只待容璇点头。 章老夫人为容璇权衡利弊,对这个外孙女,她颇有信心。只要容璇愿意,必定能将日子过得如意。 分明是桩再合适不过的亲事,容璇却迟迟没有表态。 “外祖母,舅母,我……容我再想想。” 她含糊其辞,章老夫人叹口气:“阿璇,你与陛下之事毕竟已时过境迁,京中没有人再提起。届时我会请乐平大长公主为你主婚,有她的面子在,陛下想来也不会为难。人啊,总该往前看才是。” 容璇掩饰神色,低声道:“是。” 章老夫人隐约猜得她几分心意:“陛下已是九五至尊,君臣有别。当年既断了情,你若是此时回头再寻他,他身居高位会如何想,旁人又该如何说?” 提及往事,容璇渐沉默下来。 章老夫人替容璇理过碎发:“道理你总该明白,你也别怨我们替你作主。外祖母老了,只盼着有人能替你遮风挡雨,你能过得舒心自在。” 纵有官职在身,容璇不可能终身不嫁,虚度年华。 至亲之人方会有此考量,容璇明白。 “你这孩子,得空再好好想想。” 谈话到此为止,容璇望到桌上那几碟小点,都是她平日最爱吃的。 生母早亡,外祖母对母亲的所有爱意,都倾注给了她。 “祖母!” 屋外清亮的男声响起,打破了屋中沉闷。 “孙儿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 来人是章夫人的嫡次子章铭轶。不同于兄长章铭轩的沉稳,他性子跳脱些,更讨长辈欢心。章铭轶是开平四十七年进士,现在礼部供职。 他见过礼,笑着转向容璇:“阿璇表妹也在。” “兄长安好。” 相比于家中,容璇反而与章府这几位表兄更亲近。 章老夫人道:“你既回来了,午膳便去你祖父处用。今日有客人在,你正好作陪。” “是,孙儿得令。” 他一来,屋内气氛活络不少。 “兄长近日都忙些什么?” 容璇问着,章铭轶打开了话匣子:“南楚十日前递来国书,有意与我朝通商互市。为着谈判的使团人选与条陈,礼部上下都忙翻了。” 南楚与大靖成南北对峙之势,周遭又有附属小国,数百年来摩擦不断。 “若能通商,于两国子民而言都有益。” “是这个道理。”章铭轶点头,“自三年前临散关那一战南楚大败,已失了锐气。此番南楚太子新立,有意与大靖交好,陛下的意思是未尝不可。我朝新胜,谈判一事更有底气。” 他言语间满是自豪,容璇低眸浅笑。临散关之战,是祁涵领中路军大破敌军,睿王殿下的名号自此传遍军中,深孚众望。 “两国谈判瞬息万变,大意不得。上谕一道道至礼部,尚书王大人与两位侍郎忙得不可开交,连带着我们都喘不过气。只待后日使团人选最终定下,应该会好些。” “够了够了。”章铭轶还欲再说,章夫人出言打断道,“家中少提朝政之事。” “是,母亲。” 瞧人不情愿的模样,章夫人笑道:“再说了,你一个六品官,再忙还能忙到哪里去?你那官阶,还不及你璇妹妹呢。” 尚仪乃宫中正五品官职,在尚官局六尚之中位序第二。虽说前朝后宫官制不可相提并论,但章夫人玩笑几句亦有其中道理。 章铭轶一噎:“是是是,谁让我科举两次才中第。不像妹妹,女官考选一次便中。” 屋中几人皆笑起来,气氛一片愉悦。 在章府陪着外祖母用罢午膳,容璇方动身回府。 章老夫人握了她的手,最后道:“你这孩子,从小遇到些烦心事总爱拖着,顺其自然似的。其他便罢了,婚姻大事你总该要有数才是。” 她不愿多为难容璇,言尽于此。 “是祖母,阿璇省得。” 目送儿媳携了容璇出门,章老夫人轻叹一声,不知这孩子缘分究竟在何处。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即有司宾、司赞二司的女史上前导引,引应邀入宫的世家小姐往宴席处。容璇驻足停望片刻,见一切井然有序,稍稍安下心来。她自是不用女史引路,带着采梨和采桃去往明锦殿。 今日赴宴的一十六名贵女几乎已齐至殿中。容璇先前看过名录,其中有一位是庄慧太后娘家的侄女,闺名唤做思容。她模样是中上之姿,在花团锦簇的贵女中不算出彩,但胜在沉稳大气,肖似年轻的庄慧太后。 容璇的位置在左首第二席,对席是翰言院柳大学士的孙女柳琦。 每位贵女面前的小案上摆了一盏鲜荔枝并几碟精致小点。从南处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极为难得,果肉甘甜,果味浓郁,也只有宫中才能如此享用。 太后娘娘端坐凤座之上,吩咐众人不必拘束,殿中气氛尚算轻松。 所有贵女入席之时都得了一只香囊。香囊内的字条上写了各色花名,有玉兰、木槿、芙蓉、海璇、桃花等等,共十六种。每只香囊上绣有一样花色,容璇手中的是木芙蓉。分赐香囊的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女官,叮嘱容璇勿让旁人看到自己的花色。 香囊一事太后之前未提起过,不知是何用意。  容璇剥了一枚荔枝,心下揣摩。 有几位小姐在陪着太后说话。未到开宴时辰,祁涵尚未至,传了话会晚些到。容璇近几年在宫中为官,与这些贵女只是彼此相识,并未深交,是以鲜有话可聊。 她枯坐一会儿,不由得操心荔枝宴之事。 殿外,言婉钰与另一位掌乐守在阶下随时听候调配。宴席尚未开场,闲下来她正稍稍放松时,却见一华服女子向她们款款走来。 迎着光,天水碧的裙摆在光下更见其色彩。碧玉步摇随其脚步微微晃动,却不及女子容颜半分夺目。 言婉钰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尚、尚仪大人。” 平日里容璇多以官服示人,素面朝天,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尚仪大人如此盛装。 “赏赐准备得如何?”容璇有事而来,言婉钰回神答道:“按照尚仪大人的叮嘱,司宾司又添了三对白玉镯,三对翠玉镯,以备不时之需。” “那便好。”容璇拢了拢披帛,继续交代其余事宜。言婉钰由衷道:“尚仪大人今日可真好看。” 猝不及防之下被眼前这个小姑娘夸赞,容璇顿了顿,望着她诚挚的眼眸,唇边不自觉漾起一抹笑来。 “今日或许有贵女献艺,司乐司要好生配合,切莫喧宾夺主。” “是,尚仪大人。” 容璇有些惋惜,司乐司排演的节目与膳食一一对应,原本是极有巧思的,只是于应变上却有麻烦。 虽是坐在席上,她总觉有交代不完的事情。 “若是排演顺序有变,可请高尚食代为拿主意。” “是。” “宾客散场时,仍按来时之路引导。” “还有——” 这一份不可置信,随着殿外侍女通传几乎到了极致。 刘姑姑连呼吸都开始不畅,掌心沁出薄薄一层冷汗。 “宸妃娘娘到。” 内外侍女齐齐行礼,在见到华服女郎的那一刹,周遭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 在侍女提醒中,刘姑姑跪伏于地。 “宸妃娘娘万福。” 娘娘说了什么她都未曾听清,脑海中一片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只是一刹,直到殿中一应侍女退下,她依旧没有回神,也呆愣着没有起身。 她望着宸妃娘娘一步步走向自己,亲自搀起了她,裙摆盛放于地。 如从前一般,她笑着唤她:“姑姑。” 第 47 章 身世 白玉镂花的香炉中新添一勺竹荷香,案上摆着十余盏精致小点。 刘姑姑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姑娘,一袭玉色牡丹刻丝流仙裙雅致华美,以金丝银线绣作的牡丹清妍无双。墨发挽了随云髻,簪一支金嵌玉明珠步摇,再点缀几支白玉玲珑八宝珠花。 她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从容尊贵,像是绮玉堆中精心呵护出来的一朵娇花。 刘姑姑来春和殿拜见前,赵府夫人再三叮嘱过规矩。 宸妃娘娘出自勋贵世家,乃宁远伯府嫡出的女郎。她入宫便是一品宸妃位,得陛下专宠至今。 这般显赫的身份,如天边明月一般高不可攀。 容璇眉心一跳,这才想起今日宴会的主角。 她身形僵了片刻,旋身时年轻的君主已至眼前,玄色衣袍上金线绣的龙纹在太阳下闪着光。 退至更边上,容璇低头行礼:“臣拜见陛下。” 祁涵的眼神不动声色掠过她,天水碧的衣裙衬得面前人清丽脱俗,比之百花宴那日却逊了三分颜色。 心中微有不悦,他收回目光,径直上了台阶。 容璇无暇再叮嘱其余事项,若是她落在陛下之后许久才入大殿,着实失礼。 许是才与言婉钰交代完事,容璇以为自己穿的仍是官服。她脚步着急,天水碧的裙摆铺于地。 “哎。” 裙摆作祟,容璇踩空半步,身形踉跄着,不自觉惊呼出声。 采桃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想要扶住容璇,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更快地托住了自家小姐。 碧玉步摇晃动不停,容璇惊魂甫定。 同样呆愣在原地的还有言婉钰。她离得近,将一切尽收眼底,目光下意识顺着绣有龙纹的衣袂向上望去,是,是—— 堂姐的话电光火石般出现在言婉钰脑中。她极力克制自己的表情,环顾四周,万幸此刻无人注意她。 场中有一瞬的寂静,容璇只听见自己发髻上步摇垂饰碰撞的声响。 她借祁涵之力勉强站稳,立刻向左避开半步:“多言陛下。” 避讳得如此明显,祁涵语气淡淡:“嗯。” 他收回手,不再多言。 采桃上前替容璇整理裙摆,神情担忧,容璇低声安慰道:“无妨。” 方才情形,她只能暂作无事发生,更加留心脚下的路。 阶上,通传之声已朗朗响起:“陛下驾到。” 大殿中众人齐齐起身,容璇几乎与祁涵一前一后至殿门口。 趁着所有人行礼的当口,容璇带采桃自侧门而入,悄声回到自己位上,与其余人一般维持行礼姿态。 祁涵与太后请过安,在主位上落座:“都起来罢。” “言陛下。” 容璇舒口气,平复好心绪,忘却殿外插曲。 主角既已登场,荔枝宴自然开席。 捧着佳肴的侍女鱼贯而入,顺次送至宾客席上。 司乐司一曲奏罢,庄慧太后道:“宴饮枯坐亦是无趣,宫中倒是有些新花样。檀音——”先前分发香囊的女官上前一礼,“你来说说规则。” “是,太后娘娘。”那名唤做檀音的女官转向场中,“方才入席时,每位小姐手中都有一只香囊,花色各异。” 容璇手中的木芙蓉以黄玉珠为蕊,绣工精巧繁复,想必是绣坊连日赶制。 “有司乐司奏曲,请诸位小姐随意和诗,诗句需与香囊内的十六种花相干。曲闭,最后一句诗指代的是哪一种花,便由得对应香囊的小姐出来献艺。或歌或舞,择自己心仪的便是。” 既是要为陛下采选妃嫔,自然不能单单饮乐。此法颇妙,因每人只知自己香囊的花色,不晓得身边人的,平添几分趣味。 “届时,还请各位小姐猜一猜其余小姐的花色,写于字条上。猜中最多者,太后娘娘另有赏赐。” 庄慧太后含笑,见祁涵没有反对之意,司乐司领乐坊重新奏演曲目。只是太后忽然改了兴致,她们来不及准备新曲,故而只按原来的单子奏演,好在勉强相配。 檀音女官起了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有一小姐先接道:“山深未必得春迟,处处山樱花压枝。” “堪叹铅华同木槿,谁逢萼绿识仙鬟。” “红妆翠袖一番新,人向园言作好春。”这说的是海璇。 “杨柳梨花迎客处,至今时梦到城南。” 乐曲淙淙流淌,殿中鲜妍盛放。 容璇细细观察对诗人的神色,心中逐渐有数。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 对席的柳琦接到芙蓉花,容璇随后和诗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她今日毫无准备,完全不想被抓出来献艺。 “丹砂漆盘盛井水,冷浸半坼山樱花。”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高枝玉兰笑,纤手渌杯分。” …… 乐曲戛然而止,诗句随之停在了“杏花墙外一枝横,半面宫妆出晓晴”。 得杏花香囊的是吏部侍郎之女吕仪芳。她与宫中乐师借了一管长笛,吹奏一曲《满庭芳》。笛声悠扬,曲更应景。 容璇提笔在纸上记下,而后静心赏曲。 吕家小姐起了个好头,庄慧太后夸赞一番,赐下一对玉镯。 “言太后娘娘赏赐。”吕仪芳放下长笛言恩,盈盈一拜。 赏赐还在其次,此番在陛下面前露了脸,这才是最最值得欢喜的。 “继续罢。” 庄慧太后拊掌,司乐司换了曲目,别家小姐也跃跃欲试。 第二位轮到的是佩桃花香囊的南安伯次女冯清秋,她舞了一曲《月华》。舞姿曼妙动人,可见其功底,只是司乐司配合稍显逊色。 容璇见冯小姐轻蹙眉尖,显然察觉到了此处,不动声色改了舞步。 太后娘娘赐了冯小姐一对金镯,随着司乐司换了曲目,又是新一轮的和诗。 “春风吹拂玉兰枝,花开花落似纸飞。” “世间花开最可羡,梨花白雪映春寒。” “芙蓉烟雨映池塘,香飘芬芳染江光。” 容璇接道:“浅深芳萼通宵换,委积红英报晓开。” “二月草菲菲,山樱花未稀。” “芍药娇艳映芳华,红颜绽放照人家。” 乐曲停歇,出来的是庄慧太后的侄女,钱家三小姐钱思容。 她抚了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宛若山间清风,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若论琴艺,思容小姐冠绝京城。 于乐理上,容璇诚实地认为自己是“朽木不可雕也”。 乐师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安慰母亲:“小姐记谱甚有天分。” 母亲莫可奈何,眼下唯有古琴有些指望,不能半途而废。 所谓名师出高徒,几位师傅轮番教授,虽说徒儿天分不高,总算弥补上去些许。 学会第一首曲子时,容璇兴致勃勃地在进宫时弹给了祁涵听。 只弹给他一个人听。 “如何?” 微风轻拂,十三岁的少年望着她满怀期待的面容,想了又想诚恳道:“很有进益。” 她笑得眉眼弯弯,很有些骄傲,不枉自己这几月苦练。 那年生辰,祁涵送她的生辰礼是一把极为名贵的七弦古琴。听云贵妃娘娘身边的人说,这把琴是七皇子殿下寻遍京城,从一位名家手中求得的,费了不少心力。 为了这把琴,容璇那段时日练习都勤勉不少,总想与它相配。 时至今日,古琴还好好地放在容璇房中,悉心保存。 容璇记得,后来她与祁涵提到这把琴时还颇为欢喜。已经封为睿王出宫建府的祁涵笑道:“本王当时只是想,若是有把好琴,兴许你能弹得好听些。” 想起往事,容璇沉静的面容上不知不觉浮起一抹浅笑。她抬眸望向主座的祁涵,却发现对方也在看她。 二人目光交汇片刻,《高山流水》的曲目在此刻停歇。 殿中响起清悦的掌声,庄慧太后笑道:“思容的琴艺愈发长进了。” 钱思容抱着琴:“多言娘娘,思容不敢当。” 太后转向祁涵:“陛下以为如何?” “甚妙。” 祁涵言简意赅,给足了庄慧太后面子。钱思容一礼:“臣女多言陛下夸赞。” 又接了几场诗,宴席已近尾声。 侍女收起每位小姐手中的字条,檀音女官一一算过,回禀太后道:“禀娘娘,今日是容家小姐拔得头筹,共猜对了十四种。” 庄慧太后含笑道:“容璇果然聪慧。” 她命贴身的女官取来一方雕花镂空的锦匣,赐予容璇。 容璇起身言恩,锦匣之中呈着一对白玉嵌宝的并蒂莲步摇,一看便知是出自宫中手艺。 她交由采梨收好,今日的花色其实不难猜,除开上场献艺的六位贵女,剩下的几位小姐中,只看谁接的花色诗句最多,那么大抵也就是对应这一支花。答案浅显,只不过如她一般有心留意此处的人不多。 太后娘娘的赏赐固然贵重,细算下来,或许在陛下面前献艺的机会更为难得。有祁涵在此处,倒无人计较太后娘娘的赏赐花落谁家。 宴席散去,出宫之时容璇才发现翰言大学士家的柳琦小姐腰间佩着的香囊竟是梨花。 她微微讶异,每每到梨花时几乎都是柳琦接下一句诗,她还以为柳琦得的必不是梨花。 “还未恭喜容小姐。”柳琦与容璇在宫门口相遇,温声道。 她们二人不过点头之交,容璇还礼,二人交谈几句,就此别过。 回府的马车上,采桃赞叹过这一双步摇,其上镶嵌的明珠璀璨,雕刻的并蒂莲更是细腻无双。 “小姐在想什么?” 采梨心细,看出容璇有心事。 “我只是……想到柳家小姐。” 还有,睿王府中送给柳琦的那封信。 容璇没有多言,交代采桃收好步摇。 “回府罢,今日我也乏了。” 容璇的手有些冰凉,祁涵将柔荑拢于自己温暖的掌心,不明所以中先安抚她几句。 待人稍稍缓过来些,他回眸看那冒犯的妇人,尚未开口,妇人眉眼间显而易见与瑾儿有几分相像。 金平府人士,祁涵立时想到瑾儿的恩师籍贯便在金平府。 他抬手示意暗卫稍稍客气些。 如此清隽矜贵的郎君,连话本中都不曾见过这等人物,必定出身大户人家。 他若是瑾儿的夫婿……妇人眸中迸发出光彩,声声恳切。 祁涵道:“不知夫人是——” “我不认识她。”容璇飞快地出声打断。 她没有回首看那妇人,定定重复:“我不认识她。我们走。” 第 48 章 分歧 云间彩虹已散,女郎长睫轻颤,半数情绪被勉强掩下。 祁涵迟疑片刻,颔首应好。 他们身后,妇人眼睁睁望二人相偕离去。 “妍儿,妍……” 她心底万般不甘,却在下一刻被暗卫剑芒所慑,瑟缩着不敢发出任何言语。 回到春和殿中,祁涵望身畔人唇色苍白,便命人去宣御医瞧一瞧。 “多言陛下。”容璇未想到祁涵愿意配合,抓紧时间问言婉钰道,“接管之前,可有尽数清点过?” 言婉钰回忆片刻,摇摇头,吴掌珍道:“回陛下,回尚仪大人,一应物件是司宝司半月前送来,苏尚功与何司制检查无误方收下,交由下官等保管。” “中间可有旁人接手过?” “未曾。钥匙在下官与吴掌珍手中,并未有人动过。” 容璇心中隐约浮起一个念头,崔尚宫道:“此番尚官六局奉旨为陛下进奉夏日冠冕,因过损毁御用之物,望陛下恕罪。” 苏尚功跪下请罪:“臣调配不善。因陛下旒冕所用玉石实在名贵,臣以为交由女史不够稳妥,故而命吴掌珍与言掌赞一同保管。却不想还是出了纰漏,请陛下赐罪。” 这一番话无可指摘,尚功苏氏安排合情合理,出了此意外谁都无法预料。 她们二人这一跪,所有女官跟着一齐跪下。 “陛下恕罪。” 容璇垂下眼眸,跪在崔尚宫身侧再无话。 事情已然明了,无需纠缠,如何降罪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祁涵沉吟片刻,缓缓道:“尚功局内一应涉事官员,司级以上罚俸半年,余者罚俸三月。当值二位女官除俸禄一年,三年内不得升迁,以儆效尤。”顿了顿,祁涵继续道,“容尚仪御下不严——罚抄《礼纪》十篇。” 容璇怒而抬眸,对上白衣君王无比坦然的眼神。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容璇心中恼怒,却不得不忍下气,随众道:“臣等言陛下恩典。” 除了容璇外,所有女官都是真心实意言恩。 和田玉无价,寻常人如何能弥补。陛下只罚一年俸禄,已经宽仁无比。 耽误了陛下这些辰光,尚官局在场女官心知不便久留。 崔尚宫领着众人道:“臣等告退。” 容璇站起身,与祁涵目光再遇上时维持住得体的笑意。 走出昭阳宫,几乎所有人面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容璇将言婉钰护在身后:“言掌赞此番受惊不小,尚功局既已无事,本座便带她回去了。” “容尚仪请便。此番拖累尚仪,我着实过意不去,改日一定登门赔礼。” “苏尚功客气了,是我御下无方,”容璇不咸不淡道,“告辞。” 说罢,径直带了言婉钰离开。 苏尚功淡淡一笑,拿准了容璇无可奈何:“尚宫大人,我也告辞了。” “好,尚功局内还有得忙碌。” 她们二人别过,各自领人回去,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平息。 …… 尚仪局内,容璇还未开口,言婉钰已然跪下:“请尚仪大人责罚。下官无能闯下大祸,差点连累了整个尚仪局。” 容璇摇头,将人扶起:“你回房好好休息,无需太过自责。” “尚仪大人不怪我么?”言婉钰摇头,如此愚蠢的错误,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真要论起来,是本座贸然将你借去尚功局,才有今日之祸。此事本座亦要担半数责任。”容璇诚恳道,“今日这个教训,你我二人都该记住。你且回去好好休息,这两日仔细想想事情发生的始末。” “尚仪大人是说……” 言婉钰回过神来,白日里尚仪大人似乎一直有话在问。 “不必有负担,想清楚说出来就好。”容璇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今明两日,你都不必来应卯了。” “多言尚仪大人。”言婉钰鼻子一酸,强撑一日的劲终于卸下。 命女史好生送言婉钰回房,容璇闭上了眼眸。 这半日都是乱糟糟的,让人应接不暇。 御冠进奉本是尚功局中职责,却牵连至尚仪局。 现下想想,尚功局与尚仪局少有瓜葛,苏尚功忽然来借人本就蹊跷。就算要借,也是向尚服局借人更为合适。 而她与苏尚功的争执,崔尚宫摆明了是偏袒对方。可素日里崔尚宫对其余五局都是一视同仁,很少有偏向如此明显的时候。 除了崔尚宫的侄女在尚功局供职外,二人并无更深的交情。 容璇苦笑,原来六尚亲如一家,说的是有祸同当。 “尚仪大人,昭阳宫遣了人来。” 昭阳宫? 容璇不愿猜祁涵心思,语气疲惫:“让人进来。” 来人是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内侍,容璇认得他是祁涵身边服侍之人。 “尚仪大人安。传陛下口谕,请容大人半月内抄写完《礼纪》十篇,送至昭阳宫,钦此。” “臣,领旨。”容璇咬牙,如此紧追不舍,祁涵是摆明了不让她好过。 “奴才告退。”传口谕的人极为识趣,交代完麻利退下,没有多留片刻。 “采桃,去取笔墨来。” “是,小姐。” 采桃铺好笺纸,见自家小姐纤手开始研墨,一圈一圈,像是将墨块当作陛下来撒气似的。 “小姐今日累了,不如明日再抄写?”采桃陪着笑,“陛下这不是给了半月期限?” “早日抄完,早日交差。”容璇磨完墨,“我还真得言言陛下,宽限我整整十五日。” 昭阳宫主殿外,高全低声询问着传话归来的小徒弟:“小六子,陛下口谕你可带到了?” “师傅放心,按您的吩咐,我宣完口谕便出来了,不敢多留一刻。” “容尚仪未迁怒于你罢?” “没有没有,不过尚仪大人瞧着是不大高兴的模样,但没有生气。” “记住了,以后只要容尚仪求见,都要及时通传。” “徒儿省得。” 高全点头:“行了,你下去歇着罢。以后这种活计,还是少领为妙。”他回到殿中,斟酌着将小六子的话回给陛下。 “倒是有些长进。”祁涵低语。从前的容璇,无论人前再如何端庄自持,到他面前总是喜怒形于色的,今日也没有例外。 那十篇《礼纪》,祁涵轻点书案,最多七日,她便会如数抄完送来。 “陛下,已到晚膳时分,可要传膳?” “好。将此玉送去内府,用金镶玉之法补了罢。至于毓冕所用之物,让司宝司另寻便是。” “是,老奴领旨。” …… 用过晚膳,容璇复提笔抄写。 一字一段,傍晚后尚仪局人渐渐散去,主屋中点起烛火,燃尽一支接着一支。 容璇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你说,他为何非要罚抄写?还不如干脆利落罚上两年俸禄。” 她气闷不已,本没想要答案,偏偏采桃磨墨还多话:“大概是陛下明白小姐最不喜抄写吧?” 这话正说到点子上,容璇没好气瞪了采桃一眼,放下手中笔。 她的确最厌烦抄写。 儿时她每每犯错,母亲舍不得责打,只罚她抄书。练琴练得不好,母亲也是要她抄写琴谱,加深记忆。母亲常言,书法可静心养性。作为章家的女儿,母亲认为练得一笔好字与学会装扮同等重要。 容璇记得,有一回她与二妹容婉璇起了争执。争吵的缘由她已记不得,那会儿安氏才进府不久,领了二妹亲自来向她赔罪,摆足了姿态。 “一切皆是婉璇不懂事,望大小姐宽宥。” 父亲不在府中,母亲当着所有人面为她撑腰,又安抚二妹几句,赐了许多东西好生将安氏母女送了回去。 等到夜深人静时,母亲才掩上房门,让她跪在软垫上静思己过。 “你是容家长女,为了些小事与妹妹争吵,实在不该。” “可是母亲……” “时辰不早了,回房睡下罢。月底之前,将《尚书》的礼仪篇抄好与我。如若不然,下月便不要出府了。” 母亲未动怒火,罚得却狠,是铁了心要她记住这个教训。 《尚书》礼仪篇厚厚一叠,半月来,容府中人人都知道大小姐每日关在屋中勤谨抄书,便是父亲回来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章家二位兄长知道消息后有意帮她,母亲却早有预料,明令禁止他们二人代为抄写,断绝了这条路。 最后还是祁涵暗中替她抄了三分之一。 他们二人的书法皆是章老太傅亲自所教。字迹虽不相同,有心临摹起来能有五六分相像。祁涵又刻意选了中间的段落来抄,夹杂在一处,勉强能糊弄过关。 交差那日,容璇心底忐忑,面上装着镇静。 她至今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有没有看穿他们的把戏。 没有人给她答案。只因为,母亲第二年便永远离开了她。 笔尖蘸了墨汁,容璇提笔接着抄写。 “……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夹钟……” 写字确可宁心静气。正如容璇知晓,今日之事或有蹊跷。 家中事务她一字不会多提,唯有自己的科举,她不能不辩。 “昌平府的乡试,或许是比金平府容易些。”她倏尔扬眉一笑,“可是陛下觉得,我会需要吗?” 十七岁的容家郎君金銮殿上面圣,惊才绝艳,问鼎一甲。 那年她骑马游街,雨点般的帕子与香囊向她抛去。 三月春光,京都的花开了满城。 第 49 章 归去 大雨倾盆落下,豆大的雨珠四溅。 雨声纷乱无章,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二人沉默着对坐,神色近乎平静。若是不明所以的侍从,只当这是陛下与宸妃娘娘寻常的一场闲谈。 祁涵凝望着眼前的女郎,他从未相信过容家夫妇的言语。那日在街头遇见,单看她的反应,他们是不是她的生身父母其实已然明了。昌平府桩桩件件的冒籍证据摆在眼前,他只是想要从心上人口中听到一句真话。 “真话吗?”容璇一字一顿,语气无比认真,“陛下若是想要出身清白,名正言顺的世家贵女,为何要寻上我呢?” 昭阳宫正殿内,御案上摆着容璇送来的嘉会节条陈。 祁涵回想起方才她来时的模样,倒像是……倒像是自己招惹了她似的。 自他回京以后,容璇对他一直是客气而疏离,谨守着女官的本分。他偶尔为难一二,容璇亦是泰然处之,从未对他服软示弱。 但今日完全不同。 凭着过去十余载的相处教训,祁涵直觉知晓自己一定是何处惹了容璇不悦。 只不过,那日墨池边,她为何会这般难过? “你说,她怎么不主动来寻朕?”祁涵自问给足了容璇机会,若真是他之过,容璇大可与他挑明。而不是按着规矩送了东西来,不愿多留一刻就告退。 “陛下恕罪,奴才不知。”高全当然接不上话,午后容大小姐来昭阳宫时,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办的事也无可挑剔。至于说招惹,陛下这一年确实得罪大小姐不少,不知以后该如何弥补。 清风拂过,吹动案上书页。 祁涵想不透其中关窍,拍了拍眼前这份条陈。 当真是令人头疼。 …… 尚仪局内,已过散值时分,当值的女官与女史陆陆续续散去。 容璇墨笔润了墨汁,换了一份公文批阅。 今日雨岚来看她,一两盏茶的工夫,本不会拖延多少事情。偏生祁涵要她准备条陈,一来一回足足耽搁她一个半时辰。到临近申时,事务又突然堆起来,抽身不得。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祁涵的嘉会节。 过寿辰便罢了,还要迎娶和亲郡主。 估计着案上公文处理毕还需一段时间,容璇对身旁的言婉钰道:“时辰到了,你先回去休息罢。” “下官还不累。下官资历浅,想跟着尚仪大人多学些东西。”她诚心实意,“尚仪大人莫赶下官。” 看出言婉钰的诚恳,容璇没有强求,多看多学对言婉钰并无坏处。 “晚膳你同本座一道用罢,就在厢房,也简便些。” “多言尚仪大人。” 忙到酉时三刻,手头还余小半事务。 采梨已先用过饭,从膳房取了饭菜来。容璇搁下笔,道:“先用膳罢。” 言婉钰闻到饭菜香气,欢喜地点点头。 晚膳正餐一共三菜一汤,虾仁抱蛋,清炒菠菜,冬瓜排骨,以及一品枸杞山药炖鸡汤。几道菜色泽鲜艳,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除此之外,还有龙须酥和桂花糕拼成的一碟点心,这是容璇着意交代的。 “动筷子吧。” 只她们二人吃饭,不必拘束。 言婉钰菜品未夹几筷,先垫了两块糕点下肚。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大多喜甜。 容璇盛了半碗鸡汤,汤里不知加了什么,有些清苦。 她蹙着眉喝完,这两日的汤都不大合胃口。 言婉钰吃得香甜,很喜欢那桂花甜糕。 等饭毕,容璇交代采梨道:“明日拿饭菜时,换些简单的汤羹。” “是,小姐。” 每日饮食都是膳房配好,不过小姐官阶高,让他们通融一下无妨。 晚膳后稍作休息,容璇与言婉钰便重回正屋处置事宜。 今夜有言婉钰相帮,动作快上许多。又是两盏茶的工夫,事务已做得八九不离十。 二人一起收拾了东西,正事做完皆感到轻松不少。 言婉钰寻了个话头:“容大人,白日里来的那位夫人是何人?她好似对尚官局很熟悉。” “她原是尚宫局司记司正六品的司记。两年前辞官,嫁入了桓平伯府。” “她便是那位周司记吗?”言婉钰脱口道。 “你认得她?” 言婉钰点点头,不好意思道:“下官考上女官前,曾听族中一位姐姐说过她的事。” “哦?你们是怎么谈论的?”容璇对此有些兴趣,言婉钰回想一阵,依言往下讲。 “听闻周司记当年考选女官时,是一举中第。她才能出众,被选入六局之首的尚宫局,不到两年擢升为正六品司记,实在是令人钦佩。” “而且据传,周司记的家世不高,全凭自己走到今日。” 周雨岚的父亲在工部任职,乃工部五品员外郎。这样的出身,在京中一众世家中着实不起眼。 五品官家中的庶女,却能靠自己本事高嫁入伯爵府,日后有享不尽的太平富贵。堂姐与她说起此事时眼中的羡艳,言婉钰记忆犹新。要知道周雨岚的嫡姐,周家的嫡长女,许配的只是户部郎中之子。 容璇低眸一笑,若是雨岚知晓自己在后辈们眼中成了传奇,不知该作何感想。 “尚仪大人与周司记是如何相识的?” 她们出身不同,交集应该不多。言婉钰瞧二位大人相处的模样,不像是简单的同侪。 “我与雨岚是同一年考入宫中为官的。那时她与我虽名为一二甲,但却高出我整整十二分。” “十二分?!” “是啊,”容璇直言不讳,“这样大的差距,多少年都难得一见。” 她自问自己准备得尚可,一路考下来颇为顺遂,却不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言婉钰亦是经过女官笔考,明白纵然只是两三分的差别,其中要付出多少努力。 “笔考结果出来时,本座对自己的课业尚算满意,与先前所预料的相差无几。直到本座听说了榜首的考绩。” 想起往事,容璇失笑。那时还有人谣传周雨岚舞弊,却在得知她的家世时,一个个歇了声音。 工部员外郎家的女儿,宫中又无倚仗,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将手伸到女官笔考中。无可置疑的分数,以致周雨岚被选入六局中位序第一的尚宫局时,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后来官位授定,她在尚官局外与周雨岚第一次相见。 整整十二分的差距,容璇不得不心服,初次相见提起此事时满是赞叹。 周雨岚声音平静:“我与容大小姐不同,这是我最后的机缘。若我不拼尽全力,只能任由嫡母拿捏。” 此话说得很不客气,跟着容璇的采桃面色登时便不好。 容璇却觉她没有恶意,云淡风轻笑了笑:“是,以后还请周典记多多指教。” 她见惯了曲意逢迎,明枪暗箭,反而欣赏周典记这份磊落的态度。 以后的日子里,周雨岚和她同为新进尚官局的后辈,偶尔办事时会遇到一起。 她们二人各有所长,周雨岚心思缜密,做事一丝不苟,但凡经过她手的文书从未有过差错。与之相比,容璇更擅交往调配,于大局上总能切中肯綮,稳住方向。 二人共事渐生默契,互补所长下,反而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我还以为,你会是个骄矜小姐,目中无人。”周雨岚笑言。 容璇轻笑:“起初看起来,是你更不好亲近罢。” 入宫两年,先帝嘉会节后她们二人一同升至六品。现下想想,多是乘了当年宫廷高位女官出缺的东风。 雨岚做事从来明确。她入宫为官是要逃离嫡母摆布,为自己后半生谋一个好前程。 尚仪局中熄了灯火,容璇与言婉钰关了正房房门,一同回宫中住处。 月色溶溶,容璇静静开口道:“提到雨岚,你若有此心,亦可早早留意。” “尚仪大人是说……” “雨岚当年是在先帝嘉会节上被桓平侯夫人看中,从而嫁入了伯爵府。”容璇没有避讳,“其实,许多官家小姐入宫为女官,都是想以此为跳板,为自己求一份良缘。” 如雨岚那般的机缘虽然难得,但不少人皆因此受益。在宫中为官者,一则眼界开阔,二则必定聪慧机敏,样貌也在上乘。不少世家都偏爱在其中择选姻缘。以女官之身礼聘为皇妃者亦有,先帝的婉嫔娘娘正是尚寝局出身。 容璇为言婉钰考虑,有些事情想对她解释清楚:“尚仪局掌礼仪起居,宫廷宴饮时又在人前导引,是最容易出风头的。” 正式因为如此,不少入选女官员额的世家小姐卯足了劲想进尚仪局,司赞与司宾二司更是其中最受人青睐的。 放榜后因官职还未定下,崔尚宫与容璇处不知遇到多少打点,旁敲侧击。 “那、那下官何德何能进入尚仪局?”言婉钰从未想过其中还有门道,不免感慨自己好运。 “你是本座亲自选中的。” 彼时容璇看完所有入选者的卷子,在崔尚宫之后点了言婉钰。她觉得她心思澄澈,会有一番作为。 话题回到原点,言婉钰红着脸道:“尚仪大人,我……我并无那样的心思。” 她入宫是想好好办事,如族中兄弟般得一份自己的俸禄。 清冷的月光洒在小径上,眼前的女子神情温柔,眉目精致如画,宛若神妃仙子。 言婉钰看得呆呆的:“多言尚仪大人。” “他们一眼相中了姑娘,当即出价三十两白银,算是买断了姑娘与家中的缘分。”柳妈妈不无得意,她看中的姑娘自然不会有错。 “容家夫妇签了女儿的卖身契,拿了银钱便离开。连我也得了赏银,足足五两。” 柳妈妈喜滋滋的,此事似乎皆大欢喜。 那姑娘能留在别苑,总比待在她的湘怡楼好。 她也只能帮她这一把,其他的全看她的造化。 忆及那姑娘的样貌,柳妈妈道:“小姑娘被带到奴面前时,已经被家中饿了两三日,一点气力也没有,只能由得她爹娘摆布。” 她叹息一声,后知后觉屋中已落针可闻。 第 50 章 跑路 月色昏黄,谢明霁领旨送柳妈妈一干人等回湘怡楼。 柳妈妈由暗卫先行带下,君臣二人无言的默契中,谢明霁一礼:“陛下安心。” 此事必得由他亲自去办,事关长瑾清誉,不容有失。虽则已事过境迁,知晓内情的人不多,但需要好生堵住他们的嘴。 殿门打开,吹入几缕雨后的凉风。 但心头压着的沉闷之感,散不去分毫。 已近戌时中,备下的晚膳又热过了一遍。 秦让惴惴不安入殿劝告,帝王独自坐于案前,神色隐于灯火后,看不分明。 三妹的清怡院在后宅西侧,与其他几位姐妹的院落相比稍稍僻静些。 “大小姐。” “大小姐。” 清怡院管事的婆子陪着笑迎上前:“大小姐有何吩咐?” 容璇打量过这方小院:“你们三小姐呢?” “三小姐在书房,大小姐这边请。” 婆子热络地上前引路,说是书房,其实只是东厢房稍作修改而成。 门虚掩着,容璇叩了叩门后方入内。 书房中,入目先是一方半人高的书架,书架前的桌案上三三两两堆着不少书目。 容清璇埋首在书案间,待容璇走近方才察觉。 “长姐。”她颇有些歉意地站起身,“是清璇失礼了。” 她读书之时怕侍女在旁搅扰,连贴身服侍的采苹无事都甚少能进书房。 “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长姐请坐。”容清璇飞快收拾了桌案,想看上去齐整些,又叫侍女备茶。 “无需麻烦,你也坐。” 没有外人,自家姐妹之间无需在意虚礼。 “长姐寻我是有何事么?”容清璇坐回自己位上,开口问道。 “今日是四妹生辰,父亲让我来寻一寻你。” “父亲?”容清璇看了看外间天色,天还亮着,离开宴少说有半个时辰。平常这个时辰,父亲都未从户部回来。 容璇见她身上是一件半新的浅绿色襦裙,裙摆处绣了几朵莲花,发髻也是最简单的云髻,想来尚未作赴宴的装扮。 父亲催促,容清璇有些不安:“父亲他可有不悦?” “时辰还早,你且放宽心。” 与其说是容清璇迟至,倒不如说是父亲到得早。 晚辈的生辰宴,祖母不会太早列席,早到也无用。 容璇看父亲未必是真心催促三妹,只是寻个借口将自己支出来而已。 “三妹先去更衣吧。” “是,烦请长姐在此稍候。我即刻就去。” 案上书翻开一半,容璇道:“我可以看看么?” “长姐请便。” 容清璇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对容璇一礼后先回房中。 书是容璇熟悉的宫廷礼制,大约是容清璇翻看得久了,书页已经翘起。书中勾画圈点,标注得极为详细,可见书主人之用心。 容璇翻看过几页,从前准备女官笔考的光景在脑中浮现,竟生出几分怀念来。 大靖女官采选历来严苛,虽说十五岁以上的官家小姐皆能应考,但每代考上者寥寥无几。考中的女官们,备考时谁不是厚厚几叠书目在案上堆着。 容璇记得及笄那年,她向家中提出要参与明年的女官考选。祖母起初并不赞许,不想让她受这份煎熬。 “你这孩子,我们容家又不指望得女官的好处。你与睿王的婚事陛下虽未赐婚,但已经八九不离十。祖母私心多留你两年就该出嫁了,何必去吃苦。” 她深思熟虑许久,难得地没有顺祖母心意。安氏夹在中间不好说话,便持中不言。 倒是外祖母劝了几句:“且让璇儿去试试吧,也不一定就能选上。再者,若她真能在宫中为官学些本事,对将来入主睿王府大有益处。” 昔年的尚宫大人都如此说,祖母考虑再三姑且答应下来。 准备女官考选自是艰难,笔考的内容多而庞杂,又十分枯燥。十余本书研读下来已耗费数月,更遑论还要记诵。那一年她房中的烛火耗费尤其厉害,书山几乎要将人淹没。 真投身其间,才知晓为女官不易。 有时在天香居的雅间中,祁涵会陪着她温书。他读他的兵法谋略,她看她的礼仪宫规。 容璇轻叹口气,祁涵替她磨墨,道:“笔考甚难,不如就让乐平姑姑为你保举。我去求她,有章老夫人过去的情意在,她必定愿意出手相助。” 长公主出面作保,容璇便可绕过笔考直接为官。 “不妥。”容璇摇头,“我想凭自己本事。” “好。”他没有多劝。 开弓没有回头箭,辛劳一年多时光,最后结局却难料,格外让人悬心。 她参与女官考选不算秘密,若是一朝落榜,指不定世家夫人小姐间会如何议论。 那会儿她年轻,说不在意人言是假的。 临考前两月,容璇推了所有无关紧要的宴饮,几乎闭门不出。 祖母怕她熬坏身体,相劝又怕耽误了她。 最后还是祁涵拜访容府,给她递了世家小姐们踏青的帖子。 湖边春色宜人,容璇无意欣赏,忧心忡忡。 若是这一次未考中,再要应考就该等到三年后。 虽说宫规并未将已婚妇人排除在女官之外,可女子成婚后要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哪里还有自己的机会。 不似前朝士子,可以考上一年又一年。 况且在世俗眼中,男子考取功名是光耀门楣,一展鸿鹄之志。而换了女子,却是为了一门好姻缘,为了日后打理家事,做好当家夫人。 “并非如此。”祁涵一直安静听她述说,他折下一枝柳条,“无论女官成与不成,不为别人,就为你自己。” 不是为了更好地做睿王妃,而只是为了做容璇。 思及往事,容璇的眸色暗下去。 从前只要是她所求的,祁涵都会尽力为她去做。就像他愿意为了她去请乐平大长公主出面一样。 而她不想要的,祁涵从不强求。 这么多年的情意,真的不值得她开口问一问祁涵当年之事么? 或许他与柳琦间种种,会有误会。 “长姐。” 容清璇换了一身鲜亮些的衣裳,已立于书房外。 “走吧。”容璇将手中书归回原处,与容清璇一同离开。 采苹关上书房门,与采桃一起跟在她们二人身后。 “后年春天才有女官考选,眼下何必这么劳累。” “笨鸟先飞,我想多用功些。毕竟失了这次机缘,就难有下一次了。” 她语气认真,容璇道:“若有什么不懂之处,来问我便是。” “当真么,不会叨扰长姐?”容清璇眼眸亮了起来,她在家中不受重视,女官考选全凭自己。 “不会。等陛下嘉会节后,休沐时我会常在府中。” “多言长姐。”容清璇感激地福了福,知道容璇从不失信于人。 到了锦云轩外,安氏正在此等候。 “姑娘们来了,快进去吧。” 看出安氏有话要说,容璇放慢两步,静听下文。 “妙璇年岁尚小不懂事,还请大小姐莫与她计较。”安氏笑着赔礼道。 十三岁可不算小,容璇轻描淡写:“母亲多虑了。” 人前人后,安氏都摆足了姿态。她早已是容府名正言顺的当家夫人,偶尔对容璇还是保留旧日称呼。 或许她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一个称谓罢了。 “出了何事?” 容老夫人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将一切尽收眼底。 “给母亲请安。” “祖母。” 安氏上前搀扶,换下了容老夫人身边嬷嬷的位置。 容老夫人虽是问话,目光关切的却是容璇。 “回母亲,大小姐难得回来,我与她说些闲话罢了。” “是。”容璇应下,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待容老夫人在主位上坐下,侍女们便预备传菜。 容妙璇生辰,本想着众星捧月的她因着傍晚时的插曲,还有些不快。 长姐外祖家门第颇高,又有女官的身份,母亲一再告诉她要多加谦让。好在长姐不常在府中,二姐不争不抢,家中姐妹事事都是以自己为先。 可长姐一回来,风头直接就盖过了她去,还以嫡长的身份训斥自己。 容妙璇不满,就好比今日的生辰宴,长姐看似未着意装扮,但发髻上簪的那枚蝶戏双花嵌明珠的玲珑簪子就已经压过她整套头面。 这样的好东西,连母亲妆匣中都没有多少。 “好了,多吃些,这道菜是你最爱吃的。” 安氏让侍女为容妙璇布菜,柔声哄着。 容璇惯例坐在祖母身旁,容妙璇如何想她自是不知。 她执了筷子,却有些心不在焉。 容璇食不知味,旧事重提更添了些许怅惘。 用过膳,容老夫人携了容璇提前离席。 月光洒在小径上,一片静谧。 “你那父亲是个偏心眼的。”容老夫人轻轻摇头,“你在家若是受了什么委屈,祖母总能替你做主。” 她心里明镜似的,容尚书外放为官那些年,容府是容璇母亲掌家撑起门庭。他不感激也便罢了,又带着好几房妾室回来,对自幼不长在他身边的容璇更是冷落。 “祖母多虑了。”容璇安慰祖母,锦云轩外之事怕还是传到了祖母耳中。 “你啊。”容老夫人自诩身子尚算硬朗,还能护着容璇几年。她欣慰的是容璇已长成,早有主意自保,许多事情她只是不愿计较。 思及此,又不得不提容璇的婚姻大事。 就如亲家母所言,这个孙女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唯独感情一事实在混沌,总要有人推她一把才是。 等陛下寿诞后容璇得了清闲,就该着手备起来了。 …… 休沐期毕,宫中还是一样的忙碌。 “外间在说什么?” 午后太后娘娘要召见六位尚官,容璇从晨起就在值房中准备,对宫中消息知道得慢了些。 采桃正要去打听,言婉钰方从外回来,闻言道:“回尚仪大人,说是今日早朝,陛下亲自给谢明霁谢将军赐了婚。” 这是难得的喜事,且因是宫中指婚,尚官六局惯例也要为新人操持些事宜。 “哦?许的是哪家小姐?”祁涵为谢明霁赐婚容璇倒是不奇怪,只是比想象中来得快上许多。 “说是柳家,柳三小姐。” “谁?” “翰言院柳大学士,柳家。” 天光大亮。 是久违的晴日,阳光透出层云。 帝王坐了一夜,日光撒于殿前时他终是定了决心,起身去推开殿门。 春和殿中收拾井然,床榻间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空无一人。 唯有明间的桌案上,静静摆着一件折叠整齐的竹青缂丝披风,并一枚新绣好的香囊。 50-60 第 51 章 追查 宸妃娘娘离宫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谢明霁从秦总管口中听到消息时,惊得连手中出宫令牌都险些握不稳。 他匆匆赶去帝王书房,此事在行宫内尚未传开,想是陛下有心压了消息。 春和殿中近身侍奉的侍女皆跪于地请罪,完全不知娘娘去了何处。 九月二十五,宁国公老夫人七十寿宴。 宁国公府素来是北齐皇都数得上号的勋贵世家,累任军功无数。今岁宁国公赵成出征北梁大胜而归,赵家风头正盛。又适逢老夫人七十整寿,自然要好生操办。 辰时刚过,宾客已陆陆续续登门贺寿。宁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张灯挂彩好不热闹。 在一众显贵之中,魏宁侯容家的马车并不显眼。 在府门口迎客的管事早就得过世子的吩咐,见到容家二位公子立刻通传,不可怠慢。 “二位公子请。” 管事陪着笑,有专人引他们二位入府。 北齐与北梁同出一源,服制上大致相仿,倒不会显得容琦铭与容璇格格不入。 不多时赵凌赶到,彼此见过礼,赵凌亲自带他们去今日的宴厅。 宁国公府几代煊赫,府邸数度扩建,亭台楼阁,布景无不讲究。 为着老夫人七十寿辰,赵府特意辟出东院作席,再打通一处花苑相连,气派宽敞。 “你且去忙罢,不必照应我们。” 来国公府赴宴的贵客不知凡几,赵凌身为世子着实分身乏术。 他交代了二房的堂弟赵况好生待客,叮嘱几句后与容琦铭先行告辞。 容琦铭同容璇入北齐不满一月,又素来低调行事,刻意避了与人结交,今日寿宴上的宾客并不识得多少。 赵况倒依了兄长的吩咐,想为他们引荐些人。 因是女扮男装的身份,容璇习惯性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 于她而言,多些人记得她的样貌,反而多一份麻烦。 容琦铭默契地替她打了掩护,容璇寻个借口,抽身去僻静处歇息,留容琦铭一人做些必要的应酬。 一路往人少的方向去,赵府的这座花苑占地甚广,几步一景,布局颇有巧思。 也只有这样的老牌世家,方能供起这般阔绰的园景。 若是在北梁,莫说军功,将士军前出生入死,比不过陛下身边佞臣轻飘飘谄媚数句。 容璇轻叹口气,穿过一片竹林,在一方亭中寻了座。 宴会的喧嚣隐隐传来,此地闹中取静,躲个清闲倒是相宜。 入赵府赴宴,她只带了平淮跟随。 竹容随秋风飘落,离寿宴开始还有些时辰。平淮靠柱倚在亭外,惯例沉默少言。 容璇不禁感到后悔,该带本书册随身的,再不济问赵凌借一卷也好。 赵府的仆从倒是周到,还添了茶水过来。 容璇仰头望着亭外几杆绿竹,想起与祁涵的旧日恩怨,也不知帝王几时肯罢休。 石凳上配了暗红色的软垫,秋日里坐着并不觉凉。 竹林中清静,衬得那踩过竹容的沙沙声愈发明朗。 容璇回神,抬眸望去,来人是位年轻的世家小姐,衣着鲜亮华贵,发饰是一整套金嵌玉的头面,耳上一对明玉铛熠熠生辉。 拜祁涵所赐,容璇对这些饰物多少有了研究。 她身后跟了四位侍女,衣着打扮格外体面,想必主人身份不凡。 出于礼数,男女之别,容璇起身欲避一避人。未想这位小姐竟掩了团扇,主动同她打了招呼:“容公子安好。” 容璇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的贵女,还礼道:“姑娘认得在下?” 她矜持地点一点头,身后一名侍女道:“我家小姐是清涵郡主。” 康王嫡女,京中贵女之首。 在魏宁侯府这大半月,容璇当然不是无所事事。 “见过郡主。” 竹影疏斜,清隽公子立于其间,进退合宜。靠得近了,愈发觉得他眉眼生得极佳,如画中仙人一般,叫人怎移得开目光。 清涵郡主团扇后的脸颊飞起红云。一月前大军凯旋那一日,她就在望仙楼的二楼雅舍中。原本是和姐妹们凑凑热闹,一睹大齐赫赫军容,却不想被那军中的清冷公子夺走了所有注意。 她与宁国公府小姐赵歆宁是手帕交,此番赵歆宁一母同胞的赵凌也在军中,对军中消息稍稍灵通些。 “那位应该是容家三公子,容璇。”歆宁如是道。 望仙楼上遥遥一瞥,让她惦念了数日。 今日凑巧得知容家三公子在此,鬼使神差地,她命侍女打问过消息,转来了此处。 偌大一座花苑,相逢可就是缘分了。 出身于锦绣堆中,从小到大在她身边殷勤讨好的公子无数。不过她看得出那些人的心思,打心眼里不喜欢那些妄图攀附权贵之人。 容家三郎却很不一样。 还未说几句话,容璇就瞧对面的姑娘红了脸。 她身世显赫,举手投足间却看不出什么骄矜气,只让人觉得娇憨可爱。 “容公子,可否帮清涵一个忙?” 郡主开口,容璇不便回绝。 “郡主有何吩咐?” …… 置身人群中,承受着四方人截然不同的目光,容璇蓦地感到后悔。 她抬眸,一不留神与一位世家小姐对视,那小姐面上漾起一抹笑,娇羞地移开了眼。 清涵郡主向她靠近了一步,宣示着容家公子是同她组队。 容璇分神听着管事之语。此地换作偕趣园,是赵府花苑中新翻修的一处园子,赵府在此辟了不少消闲的游戏,供世家公子小姐娱戏。 这一场比得是投壶,男女各一人组队,每人各投十支,双方加起来中得最多的得胜。 园中并无长辈在场,都是些年轻的公子小姐,也是存了让适婚者彼此相看之意。 胜者的彩头是赵府准备的一对金寿桃,与寿宴遥相呼应,寓意吉祥。 在场众人中,清涵郡主地位最尊,便由她先来。 男女伴的箭壶分开,容璇瞧着清涵郡主要投的壶口做了扁平弧度,羽箭只要挨着边,很容易便能投中。 清涵郡主投壶本也有些准头。可今日在容家三郎身旁,她捏着羽箭,越是想好好投越是不听使唤。最后十支箭投毕,堪堪只中了两支。 众目睽睽,负责计数的赵府管事不好偏颇,只能眼睁睁看着清涵郡主面上挂不住。 “我平日能中四五支的。”回到容璇身边时,清涵郡主小声与她解释道,声音带了点委屈。 容璇笑了笑,安慰道:“无妨。” 她的声音极好听,让人心安。清涵郡主望她如玉一般的面庞,心头的沮丧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二人的小动作没有瞒过在场众人的眼。见十支羽箭交到容璇手中,围观的世家子弟都存了些看好戏的心思。魏宁侯府这位三公子仗着一副好皮囊,得郡主青眼,甫一露面就抢去了场上的风头,怕不是虚有其表。 清涵郡主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容璇,原本她还在意输赢,现下竟都觉得无妨。 容璇站到场中,比了比箭壶的距离,转动羽箭投出第一支。 羽箭入壶,发出一声好听的闷响。 尔后,几乎都未如何看准,羽箭接二连三从容璇手中掷出。 所有人看得眼花缭乱,清涵郡主目光来回穿梭,不知是该看容璇,还是该看箭壶。 十支羽箭稳稳落入壶中。 金辉撒落殿宇间,一连三日都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暗卫在京郊三十里处寻到了丢失的骏马,它仍套着缰绳,于溪边饮水。 见到人来时,听得熟悉的口哨声,它也不曾躲闪。 日光映入屋中,帝王掌心一枚香囊,是她临告别前最后赠给他的。 甚至于那日他们的争吵,她仍愿意绣好这枚香囊。 她说她绣不成鸳鸯,只有一对水鸭子自在地嬉戏于江中。 小案上还叩着一册书,她未曾读完。书签在旁,她没有夹上。 春和殿中一切陈设如常。 她走得匆忙,也不知银钱带足了没有。 多带一些,她在外总能少受些苦。 第 52 章 寻觅 “陛下,还未寻到宸妃娘娘的下落?” 帝王凝望天边流云:“没有消息传来。” 谢明霁百思不得其解:“从那日夜半子时臣最后见到宸妃娘娘算起,到晨时宫中发现她离去,统共不到一夜的工夫,她究竟能跑出多远?” 接连三日的搜寻,除了那一匹丢失的骏马,竟然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无论是镖局还是商行,任何有车队远行的地方暗卫都盘查过,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尤其陛下在金平府中,不少商队车马都被官府暂且征用,若要带陌生人同行,沿途城门守卫不可能毫无察觉。 “还有一事,宸妃娘娘究竟能去何处?” 跪于殿中,容璇抬眸,与祁涵目光相接。 三年未见,昔日在边关翻手为云的太子殿下已成帝王,威势更甚。 哪怕只着一身月白常服,依旧让人不敢直视。 二人一跪一坐,祁涵同样在打量她。 当年代郡之中层层围捕,都未能寻到容璇踪影。 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邀月楼中,这座青楼鱼龙混杂。他命人将邀月楼翻了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祁涵几乎要气笑了,果然好胆量,还敢跟在自己身边。 容璇垂下眼眸,确信祁涵早已认出她,只能静等他开口。 心中转过无数应对之法,孰料祁涵轻叩茶盏:“来人,带容公子去偏殿更衣。” 话音落,立刻便有侍女上前,恭敬道:“公子请。” 对上祁涵淡漠的神情,容璇袖下手握紧。 她不知道祁涵用意,但眼下抗旨不遵,乃是死罪。 帝王轻拨茶盏,很快便见面前的女子起身。 偏殿之中,一套簇新的衣裙悬于屏风旁。 为首的那位嬷嬷面容和善,身后跟了几位年轻的侍女:“奴婢等服侍您更衣。” “不必。”容璇挤出这二字,嬷嬷极善解人意的模样:“那老奴带人去外间候着,您有何吩咐随时传唤。” “还请姑娘,莫让陛下久等。” 合上内殿的门前,嬷嬷提醒道。 殿中归于平静,容璇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必得克制。 樱粉色的衣裙绣工华美,触手的绸缎质地极佳,绝非凡品。 容璇忽而忆起,前朝两军交战之际,敌方从来龟缩不出。因而另一方主帅送去了一套女子衣裙,以示羞辱。 敌军果然沉不住气,贸然出击,最后大败。 既为女子,容璇自然不觉得着女装会是屈辱。 但绝不是在眼下这样受制于人的境地。 她缓缓解开衣带,宽下自己的外袍,里衣,却未动束胸。 衣裙式样繁复,勉强能一件件穿懂。 略略收拾一二,外间传来嬷嬷的声音:“姑娘可好了?”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嬷嬷方推门而入。 容璇换了裙装,承受着外人探究的目光,移开了面颊。 嬷嬷上前,告了声罪,替她解开衣襟处的系带,仔细重新为她系好,又为她整理袖摆与裙摆。 “这般才妥帖。”嬷嬷和蔼道。 容璇不言,她能感受到来自眼前人的善意。 数名侍女捧着妆匣,等候为容璇梳妆。 无谓徒劳地反对,她安静着、由人引着坐于铜镜前。束发的玉簪取下,乌发垂落。 “姑娘可有什么心仪的发式?”侍女执象牙梳,细细为她梳通墨发,殷切问道。 “你做主便是。” 容璇没有叫她为难,算着时辰,平淮大概已经回府报了平安。 挽发的两位侍女手极灵巧,青丝盘起,梳作百花髻,簪上与衣裙相称的珠钗和步摇。 不知费了多少辰光,直到侍女要为容璇上妆,她道:“不必了。” 侍女转眸请示过嬷嬷,嬷嬷轻轻点头。 这样倾城的美人,上妆反而显得多余。 “姑娘请。” 送了容璇离开,留下的几位侍女收拾着妆台。 “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面生得很。”一人低声问道。 “我亦不知。”回答的人感慨道,“我在宫中这些年,当真从未见过这般标志的美人。虽说瞧着模样冷清了些,可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被回来的嬷嬷声音打断:“不该说的,少议论。” “是,温嬷嬷。” …… 袖摆上的芙蓉花绣样精巧,翩然动人,掩住了袖下人微蜷的手。 重新立于殿中,承受着帝王玩味的目光,容璇一语未发。 “过来。”祁涵语气淡淡,却丝毫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 容璇被他揽于御座上,衣裙剪裁合宜,衬出女郎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可有什么要同朕说的?” 祁涵身上是淡淡的清檀香气,容璇安静须臾,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此一物,还与陛下。” 她同祁涵彼此间心知肚明,无需抵认过去所为。 玉令呈于容璇掌心,玉质通透温润,完璧归赵。 祁涵未接,二人间陷入一瞬的沉默。 “仅此一句?”片刻后,祁涵道。 “是。” 额前的粉玉垂饰剔透晶莹,映衬着女子星眸皓齿,容颜盛然。 原本一时未动的心思,被怀中人的冷漠所带起。 “既已取走,断无归还之理。” “臣愚钝。”容璇道,“陛下何意,不如昭示于臣。” 她依旧自称为臣,疏离有礼。 祁涵抬了人的下颌:“你知道,朕不喜胁迫人。” 边关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要费些心思才能移栽回宫中。 容璇被迫直视于他。 “所以瑜安,好生想清楚。” …… “姑娘可要用些点心?”隔着一架紫檀嵌玉的屏风,侍女道。 得到里间人回拒的答复,侍女安静退下。 容璇坐于窗棂边,由微风吹拂过面颊。 透过窗格向外望去,也是重重殿宇,看不到出路。 朝宸宫护卫森严,更不必提外间巡查的重重禁卫。 容璇知道自己武艺不精,没有闯出去鱼死网破的兴致。 至于殿中,此间唤作明宝堂,奢华宽敞,一应陈设俱全,祁涵大有将她一直囚在此处的用意。 她断了同外间的消息,即使平淮跟随而来,也无济于事。 祁涵早有准备,若想脱困,无需多思,破局之法唯有他。 天边的光亮一分分暗淡下去,容璇只能庆幸,留了平淮向府中报平安之语。 二哥并非莽撞之人,有平淮的带话,哪怕自己今夜未归,也不会轻率行事。 至少,能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晚膳容璇几乎未动,夜色已彻底笼罩整座宫城。 “请姑娘沐浴。” 白日里的嬷嬷领人来请,侍寝的规矩,上头吩咐是不必姑娘学的。 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水雾氤氲。 前朝因奢靡亡国,为修筑陵寝,以及数不清的行宫与别苑,每年征发服役的农民不下五十万人。 北齐承继前朝宫宇,宫室之富丽堂皇连北梁都不可轻言相较。 有那么一刻,容璇都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她还在徐州城中,还伴在双亲身旁。 沐浴完,宫中备下的寝衣为绯红一色,熏了祁涵偏好的香料。 这么多年,倒是未变过。 墨发以两枚金簪固住,容璇顺从地由祁涵横抱起,带去寝宫之中。 “陛下就不怕臣动手?” 这是她今夜唯一一句主动开口。 “自然。” 金簪卸下,墨发倾泻,绯红的寝衣系带被指尖挑开。 容璇闭上眼眸,无力、屈辱之感席卷而来,任帝王褪尽她的衣衫。 父兄驻守徐州城中,还有徐州二十万百姓。 徐州为兵家必争之地,连年征战,百姓从不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为何物。 她与二哥固然是北齐牵制父兄的人质,可百姓、家族何尝不是他们的软肋。 衣料翩然落于地,……被填满,女郎紧咬唇瓣,没有求郎君垂怜。 如玉的肌肤染上点点痕迹,烛影缱绻,偶有娇吟声传出帐间。 月光似水,映照于殿中一角。 虽是浑身疲累,晨曦初现之时,容璇还是被屏风外的动静吵醒。 是祁涵起身更衣,容璇脑中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不愿多应对,闭上眼眸装睡。 不多时,竟又这么睡去。 再度醒来,日光已然大盛,透过帷幔照入榻中。 容璇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唤人,静静靠着身下软枕。 昨夜后半的情形她早已模糊不清,任祁涵予取予求罢了。 可她却还记得自己最后服软求饶的模样。 容璇自嘲一笑,经过这一夜,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殿中极静,独自一人的时光,难得地让她能够放下些许戒备。 “姑娘醒了。” 不知坐了多久,侍女的声音打破了容璇的出神。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着为她洗漱更衣。 宫中新送来的衣裳,依旧是一套石榴红绣金边的裙装。 “姑娘不喜欢么?奴婢等这就去换新的。” 侍女察言观色,颇为殷勤。 容璇摇头,问道:“我昨日入宫的衣衫在何处?” “回姑娘,那套衣裳送去浣洗了。您随身的东西,都放在了您房中。” 捧着衣衫的两位侍女站也不是,离也不是。 容璇无意为难她们,伸手道:“我自己来即可。” 她身上月白的寝衣,是昨夜后半新换上的,她并不喜欢。 “齐……陛下在何处?” “晨起陛下往书房议事,留了口谕会回来用午膳。” 离午膳还有一阵光景,容璇换了衣衫,侍女引她回明宝堂中歇息。 不多时,屋中的侍女奉命端来一碗避子汤药。 容璇干脆饮下,知道这对她和祁涵都好。 她查看过自己随身所带的物件,有一枚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护身符,还有并不属于她的玉令。 她简单将头发盘起,簪了自己入宫时的白玉簪。 望了望外间天色,离府已有一夜一日,兄长此刻想必忧心如焚,她须得尽快脱身。 “姑娘有心事?” 依旧是昨日那位和善的嬷嬷,言谈间容璇知道她姓温,京城人士。 温嬷嬷道:“我替姑娘梳妆罢。” 见容璇不愿,温嬷嬷自谢自拿起了篦子:“姑娘要求见陛下,总得收拾齐整才是。” 她话中有话,点醒了人。 温嬷嬷手巧,猜到容璇不喜繁复的发式,梳了云髻。 她从妆匣中挑了一支累金丝嵌红宝的垂珠步摇,缀以同色的朵朵珠花,一切都恰到好处。 容璇气色有些苍白,温嬷嬷细心为她点上了些胭脂。 石榴红一色娇艳,哪怕美人神色冷淡,都平添上几分明媚之色。 …… 与祁涵同桌用膳,容璇愈发没胃口,侍女为她布的菜在碗中堆成一座小山。 她随意动了几筷子,即使心中已算清楚利害,真正到低头求人时,依旧难于登天。 用罢午膳,祁涵颇有兴致,吩咐人在书房中摆了棋局。 “坐。” 如他所愿,容璇在他对面的位上落座。 裙摆铺于地,侍女为她整理。 黑白二色棋子由暖玉制成,质地极佳。 祁涵钟爱弈棋,容璇却是初次与他对弈。 她执了白棋,棋盘上二人一来一往落子。 虽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白棋势弱,与黑子却能有来有回,并未被完全压制。 棋逢对手,棋局愈发有趣。容璇起了胜负心,渐渐认真起来。 祁涵见眼前人执白棋陷入沉思,开口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容璇目光仍在棋盘上,分神答他:“启蒙的夫子。” 她落子,二人对视之际,显然都忆起了同一件事。 祁涵很快落子,记得从前在代郡之际,容璇一心一意在他身边扮演着无知美人,对棋艺一窍不通。 自己倒还手把手教过她下棋。也是难为她,勉力装出初学者的模样。 容璇神情不免尴尬,当初未免祁涵怀疑,自己不得不善加伪装。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未成想世事难料。 想起自己软糯着嗓音唤祁涵殿下的模样,正主又在面前,容璇着实为此感到难堪。 想来祁涵日理万机,已然忘了这些琐事。 白棋贴着黑子落下,祁涵存心要试探出容璇的真本事,棋风凌厉,杀伐果决。 容璇一开始就处于下风,祁涵未给她半点机会,毫不留情。白棋支撑许久,后半程无力回天。 她掷子认输,借着这个当口,示弱道:“陛下可否恩准我回府?” 话终归说出了口,并无多少轻松之感,只有屈辱和苦涩。 她已遂祁涵之愿,不知高高在上的帝王满意否。 鬓边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颤动。 弟弟被母亲托举在怀中,拍着巴掌,母亲丝毫不觉累。 她被周遭的大人来回挤着,只能见到各色不同的衣角,还有被踩得凌乱的黄泥地。 偶尔能听见戏台上的一声锣鼓,场中静一静,再听得几句唱腔。 至于其他的什么木偶,实在见不着。 天边晚霞渐黯,纵是如此,这已经是她儿时记忆中最鲜活最明媚的一部分。 容璇付之一笑,算啦。 那年端午,在西明苑中,她看过了最好的木偶戏。 第 53 章 下落 整整五日,帝王皆闭于书房中。除了在外为陛下搜寻珍宝的暗卫,整座栖霞行宫风平浪静。 每日要紧的政事由秦让巳时呈入殿内,未时发还,并不曾耽误。 至于膳食,亦是秦总管每日算着时辰领人送入内,尤其要避开宸妃娘娘素日喜爱的菜式。只盼着陛下莫触景生情,能稍稍多用些。 行宫内大小事宜由宣国公世子暂代,圣驾回銮之期未定。 眼见着日过午时,秦让瞧着几乎是原封不动送出来的午膳,在回廊下与世子殿下叹气。 谢明霁每日在自己住所处置过泰半事务,摇头道:“罢了,宸妃娘娘离宫,陛下在明面上能如此心平气和,已经算是上苍庇佑了。” “怎么心事重重的?” 坐到兄长身边时,容璇神色方稍稍放松些许。 校场中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帝王那处,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兄妹。 容璇道:“二哥,从前……我们见过靖平王射箭吗?” 容琦铭先是摇头,而后又不大确定:“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样的感觉来得古怪,可她确信自己未曾与靖平王有过交集。 靖平王的箭术精妙,独步天下。若是观之,必定难忘。 容琦铭想了想,道:“你自幼随父母在军中,许是那时见过吧。”他比了比,“你那会儿才这般大,印象不深也正常。” 容璇沉默一会儿:“小时候的事情,兄长还记得多少?” 容琦铭长她三岁,知道的事情多些。瑜安归家时已满七岁,一直作男孩打扮,生得玉雪可爱。 “儿时你总是生病,父亲就是为此替你改了名字。” 这些容璇倒是有点记忆,或许就是断断续续病着,因此忘掉许多事也未可知。 容琦铭笑道:“幼时体弱多病,也不妨碍我们家妹妹长大后聪慧过人。” 他一打岔,容璇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散去些。 容琦铭回忆过,想起另一事:“你忘啦?父亲曾在谢府习武,也能一次射出三箭。许是箭术上有相通之处罢。” 孩童记忆不清,张冠李戴并不少见。 他如此一解释,容璇点点头,渐被说服。 “还有一事,我想同你商议。”容琦铭正了正神色。 容璇立时将注意转移,道:“何事?” 容琦铭的目光看向宁国公府世子赵凌所在的方向:“北齐胶东四府遭遇匪患,齐帝属意临山前往平乱。军中尚缺一位副将。” “赵世子想要兄长一道请缨前往?” 临山是赵凌的表字,想来这些消息都是他透露给兄长。 “正是。”容琦铭拿不定主意,“你觉得如何?” 胶东的匪患,祁涵既然任用赵凌这样的年轻将领,想必不会太过棘手。 赵凌是他的左右手,剿匪一事不及前线战事凶险,又能在百姓中极快地树立起威望。 容璇抬眸,祁涵这是在为赵凌铺路,助他进一步稳固在朝中武将的地位。 而赵凌邀兄长同去,亦是出于一番好意,想让兄长随他立些功劳。 当然,也是为自己讨匪增添助力。 容璇分析其中利弊,主将若是赵凌,她会放心兄长一同前去。 自入北齐,兄长常日赋闲在家,心中苦闷她明白。 “胶东离皇都不算远。只看兄长愿不愿意罢。” 容琦铭犹豫之处正是在此,为北齐效力,他心中仍有谢虑。 妹妹的意思他已明了:“容我再想想。若是随军出征,只怕今岁就不能与你一道过年了。” 这一节容璇没有多在意,横竖她是要留在宫中的。 兄妹二人说过些体己话,容璇道:“时候不早,我想先回宫了。” 快到开宴的时辰,容琦铭不免担忧:“你提前回去,万一齐帝不悦——” “不会。”容璇笑笑,没有多言。 …… 容璇吩咐人知会了高进一声,高进便安排车驾先行护送容妃娘娘回宫。 她的确是有些倦了,在长庆宫中用过午膳,便在寝殿内歇下。 午后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容璇陆陆续续做着梦。像是被什么困住似的,总也醒不过来。 梦境中同样是一片校场,像是在徐州城容府中,却又不大相似。 不过梦中的她没有多思。此时的她是十岁孩童,手握一把短弓,父亲正手把手教她射箭。 她们容家一共四个孩子,骑术、剑术皆是父亲亲自教导。但唯有射箭一项,两位兄长都是跟着叔伯去学,父亲只独独教了她。 父亲说过,他的瑜安习射天分最高,言语间满是自豪。 每每有所小成,父亲总是欢欢喜喜将她抱起。 许是家中幼子的缘故,又是女孩儿,父亲待她比二位兄长宽和许多,从未斥责过她。 哪怕她忍无可忍之下一箭射杀了朝廷派来的督军,父亲都未责罚。 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徐州战事吃紧,梁帝对容家猜忌,屡屡派遣督军掣肘后化为了泡影。 旧事一幕幕在梦中闪过,容璇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 这一觉睡得久而累,容璇头有些疼,反而比午憩前更加没精神。 “娘娘,”圆桃小声提醒,“陛下在外间。” 容璇简单披衣起身,圆桃想起温嬷嬷的叮嘱,未在内殿多留,悄声退下。 “陛下万安。” 座上的君王望向屏风处,女子着妃色衣裙,墨发垂着,没有任何装饰,是在极亲近之人面前方能有的装束。 祁涵的神情温柔几分,他抬手,扬了扬在内殿桌案上新发现的物什:“这是何物?” 他瞧着眼前女子红了脸颊,眸中笑意更甚。 锦带上歪歪扭扭绣着的东西,祁涵猜测是一条龙。 腰带的主体都出自尚功局,绣艺之精湛,衬得这新添上去的一点绣样愈发格格不入起来。 祁涵忍了笑,知道这是容璇为他备的生辰礼。 没成想她仔仔细细绣了这么久,最后是这般模样。 原来他的瑜安,也有实在不得不服输的东西。 “明年罢,”容璇逞强道,“明年我给陛下绣一条更好的。” 这话不知何处取悦了祁涵,虽是面上嫌弃,他还是将锦带好生收回了匣中。 “过来。” 容璇到他身旁坐下,祁涵提起白日离开之事,道:“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大概是吹了会儿风,回来睡一觉好多了。” 容璇仰眸看他:“我有一事想求问陛下,可以么?” 得了祁涵允准,她道:“胶东剿匪之事,陛下可会派我兄长前往?” 此话若是容家三公子容璇问起,自然是逾矩冒犯。 可她现在是以容瑜安的身份,问一问自己的夫君无妨。 祁涵颔首,满意她的坦诚信赖,只道:“可去。” 短短二字,容璇点到即止,没有过多追问。 北齐正以容家作例,招揽天下之人。 有她在宫中,祁涵不会动她的兄长。 …… 旨意不日便颁下,祁涵任命宁国公世子赵凌为振武将军,领兵三千前往胶东剿匪,算是众望所归。她的兄长为随军的三位副将之一,有了机会去另一方天地施展拳脚。 出征前两日,容璇特意回了魏宁侯府,送一送兄长。 “二哥此去,万事小心为上。” 莫贪功,少打头阵。 容琦铭省得,又不是在容家军中,轮不到他领头。 兄长这一走,魏宁侯府事务交由徐叔和檀佳料理,总得明年开春后才归。 北齐皇都之中,容家嫡脉只剩容璇一人。 下过几场雪,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年关将至。 宫中的年赏一趟一趟送入长庆宫中,各式锦缎、珠玉琳琅满目,塞满了长庆宫半间库房。 温嬷嬷领着圆桃清点赏赐,各地供奉,陛下都许容妃娘娘自行挑选。只可惜娘娘不爱这些,除了亲自保管年赏中的金二百两、银一千两外,余下只让她们登记造册,收入库房中。 宫中的日子手头实在宽裕,容璇给所有从徐州跟来的容家旧人封了厚厚的赏银,由檀佳经手。 虽是远离故土,也要好好过上这个年。 每逢新年,北齐朝廷上下循休沐十五日,官员封印,从腊月二十五一直到元宵。 唯有正旦那一日,文武百官仍需上朝,为帝王拜年。 暂无了政事牵绊,祁涵停留在后宫的光景增多。 雪花簌簌而落,宫城银装素裹。 朝宸宫殿内暖融融地点着炭火,容璇换了樱粉的宫裙,坐在祁涵的位上读信。 兄长已到胶东,与赵凌驻于胶兴城中。因是奉旨讨匪,胶东刺史礼遇有加,一应地形图早已奉上。听闻朝廷大军至,山中贼匪连连受挫,近来龟缩不出,城外百姓暂得平顺。 洋洋洒洒几页信纸,容璇看出兄长身心顺畅,远胜于困顿在北齐皇都。 这一封信还是祁涵转交于她,倒是安了她的心。 祁涵立在书案后练字。容璇望去,他今日只着月白锦袍,束白玉冠,少了几分天子威仪,恍惚间竟让她有岁月静好之感。 她叠好信纸,去书案旁为祁涵磨墨。 “海晏河清,岁岁安宁。” 祁涵提笔,望身旁女子容颜明媚。 这样安宁的岁月,唯愿可以一直守候。 …… 晚间的榻上,被褥堆于一旁,容璇摆了一张小几。 她近来喜欢打双陆,邀了祁涵对坐两旁同玩。 投骰全凭运气,少看谋算。 容璇手气极佳,一连胜三局,赢下祁涵三百两银,徒留祁涵对着棋盘无可奈何。 “再来一局。” 祁涵起了兴致,从少年时起,他便未碰触过这等娱具。虽是简单,远不及围棋精妙,但别有一番乐趣。 容璇深谙见好就收之道,悠悠收了三百两的银票:“困了,该歇下了。” 祁涵:“……” 二人很快收拾了床榻,容璇睡去里间,祁涵吹熄了烛火。 殿中沉入昏暗,只不过么,若想安眠,为时尚早。 寝衣翩然落地,一室旖旎。 她望向坐于窗畔的女郎,原本的话语止住。 郎君从宫廷脱身,这本来应当是件好事。可她有时候瞧着郎君,并不见她有多少欢喜轻松的神色。 怀月默默收了小秤,整理好金锭。 “阿月,”好半晌,她听得郎君唤她,“这两日,收拾好箱笼吧。” “是,”郎君已有了打算,怀月忙答应下来,“我们去何处?” 浮云流转,容璇道:“去江南。” 老师说过,她有一条退路在江南。 碧空湛蓝如洗,女郎出神望了许久。 “再有,我也想好生看一看江南的春景。” 第 54 章 相思 南巡途中的种种波澜,并不曾传到寿安宫中。 御驾回銮,帝王至紫宸殿更衣后,先行向太后娘娘请安。 向菱、向萍等一众侍女仍回明琬宫,由秦总管领着打点事宜。 依照陛下吩咐,明琬宫上下一切如常。 天气晴好,寿安宫中已备下午膳,言太后一早便等着儿子。 “母后万福。” 此番帝王出行近三月,许是一路舟车劳顿,言太后打量着儿子清瘦些许。 她不免心疼,多问了几句南巡近况。 顺着林中一条小径散步,容璇感慨于靖平王府的梅林中竟然种下了种类如此繁多的梅花。 方才王府后院差人来回禀,许是出了些事,请林嬷嬷过去拿主意。 她来往王府多次,想必靖平王对她也少了戒备。 故而林嬷嬷放心留了她在此处,先行去处置其他事务,告了罪道很快便归。 王府其他侍女都遵吩咐候在稍远的避风处,容璇惯例只留了圆桃一人近身服侍。 向前走着,小径时而分出几条岔道。花瓣飘落,氤氲着淡淡花香。 “娘娘识得路?” 圆桃惊叹于自家主子辨别方向的本领,容璇笑着摇头:“不啊。” 全凭着感觉走罢了,在王府东院倒也不担心迷了方向。 见休憩的亭子还隐隐在望,圆桃道:“我先去替娘娘将手炉拿来。” 走得远了,她怕自己记不得路。 “去吧。” 容璇也想自己散散心,同圆桃约定,遇岔路一直往左便是。 这一片种的是洒金梅,一朵花上有粉白二色,极为特别,故而容璇记得。 再往外走,则是更浅一色的白梅。 有几位侍女在此打理花枝,见容璇驻足,其中一人道:“回娘娘,此乃玉蝶梅。” 花瓣似蝶,因而得名。 另一人殷勤道:“王府前些年还栽种了金钱绿萼,就在前边不远。娘娘若有兴致,奴婢带您去瞧瞧?” 绿梅名贵,寻常都很少见。 容璇问清了方向,依旧独自前往。 踏雪寻梅,别有一番意境。 有侍女指路,圆桃应是能寻到自己。 小径的尽头,一处花苑忽而出现。 门半开着,可见其中几株绿梅盛放。 在梅林中行的久了,见到这样一方所在,倒有惊喜之感。 容璇入了花苑,绿梅清雅珍贵,可她的目光却被当中一架秋千所吸引。 秋千架上别出心裁地缠着紫藤萝,如果是在春夏开花季,必定更加漂亮。 待反应过来时,容璇已不知不觉走到这架秋千旁。 纤手拂过秋千凳,于她而言稍稍有些低矮。 裙摆曳于地,容璇扶着秋千绳坐下。 架上还挂着一串银铃,风吹不动。唯有拨动之时,才发出清脆响声。 双足腾空,秋千荡起。 “高一些,小叔叔,再高一些!” 孩童纯挚的笑声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再要追寻时却毫无踪迹。 有那么一瞬,容璇几乎都以为是自己误听了银铃的声响。 是什么呢。 秋千越荡越缓,渐趋于停滞。 “王爷万福。” 容璇听得这是林嬷嬷的声音,话语中透出显而易见的紧张。 她循声望去,花苑门外,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靖平王着了她白日里见到的墨青色锦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双足落地,她一时忘了动作。 靖平王亦未开口。 北风乍起,吹散几朵梅花。 “午膳的时辰,莫误了。” 良久,靖平王道。 容璇一怔,旋即应道:“好。” 他转身离开。好半晌,林嬷嬷的心才落回实处,看向了一旁同样惊讶的苏婧涵。 “容妃娘娘尚在,老奴先行告退。” 这一季新制的冬衣,表小姐不大满意,院中的丫鬟对绣娘闹了起来。 她急匆匆过去处置,又赶回百梅林,却在途经此处时听到了银铃声。 她登时觉得不好,这架秋千,王爷从来都不让人碰的,无人敢犯此忌讳。 可出乎意料,王爷竟未动怒。 “嬷嬷来了。” 容璇素手扶在秋千绳上,倒是极喜欢这架秋千。 林嬷嬷静静陪在一边。或许对王爷而言,打开心结是件好事罢。 岁月终归冲淡了一切。 王府中的忌讳不便向外人提起。可林嬷嬷看着秋千架上的姑娘,忽地眼眶一酸。 …… 新年的日子风平浪静,转眼已是正月初十。 朝宸宫书房内,着樱粉宫裙的女子眼波流转,面上露了几分无辜:“陛下就不能让让我?” 眼前的棋局,黑白二字交错。 高进虽在远处看着,心里跟着直叹气。这样一位风情灵动的美人,谁能抵得住。 果不其然,陛下也不例外。 “你要如何?”美人撒娇,祁涵顺着她的话,颇有耐心地笑问道。 “不如,陛下让我两子?” “……好。” 并不难,稍稍用些手腕,容璇点通了其中关窍。 她其实依旧寻不到祁涵棋路的破绽,他的棋风似乎天生克制她。 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虽说是胜之不武,但若是同祁涵讲道义,那可真是自讨苦吃。 他以皇权压人的时候,可也未曾讲道理。 容璇满意地放了白子,这一局是难得的轻松。 “我既胜了,陛下可否许我一个心愿?” 所谓得寸进尺,当如是。 祁涵颔首:“嗯。” 容璇早已想好:“听闻十五那日,民间有灯会。” 北齐皇都元宵灯会的盛景,她少年时只在书中读过,心向往之。 既到了此地,儿时的心愿还是要圆一圆的。 这对帝王来说并不难,可容璇却在他眸中望见了一瞬的迟疑。 “宫外多有不便,不可。” 出乎意料的拒绝,美人面上划过沮丧之色。 她定定望着眼前的君王,轻声道:“我从未见过呢。” 徐州边境连年战乱,羯族频频南下侵扰。对百姓而言,有个太太平平的新年都是奢望,遑论有一场“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灯火盛事。 然,祁涵依旧未答允,只作出了让步:“待到明年。” “明年复明年,何其多。” 她使了性子,樱唇翘起,让人完全无法与她置气。 祁涵还未哄过人,难得纡尊降贵一回。 到底不敢太过拿乔,容璇见好就收:“陛下还有臣子要见,我便先回宫了。” 她起身一礼,合着规矩离开。 祁涵望她背影,知道瑜安还是不高兴,命高进送一送,笑容有些无奈。 高进陪了十二分的小心,一直将人送到朝宸宫外。 等出了朝宸宫视线,容璇神色恢复如常。 灯会只是小事,无非是想试试罢了。 “容妃娘娘安。” 宫道上,着绯红官袍的年轻官员一礼,是容璇难得的熟人。 翰林院修撰,刘喻。 祁涵会在年节召见他,必定有要事。 二人目光相交一瞬,对方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讶然。刘喻心细如发,更何况他们二人对弈多时。 无需多解释,容璇对这位友人报之一笑,携了侍女离开。 “刘大人,请。” 在原地立了许久,侍从低声提醒微有失态的清俊公子。 刘喻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宫道一角,轻叹了口气。 ……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平身。” 御书房内,刘喻入了座,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案上未收拾的棋局。 陛下面前摆的是黑子,落子却一反常态地温和,几度都未出手。 “你在翰林院待的够久了罢?” 恒远先看棋局,祁涵并不奇怪。 他命人上茶,知道这位至交的性子。 “但凭陛下吩咐。” 一来一往,至交好友间无需再多言。 刘喻终归是刘氏子孙,身处朝堂漩涡之中,避无可避。 用人之际,陛下能允他在翰林院安然数载,他已足够感激。 祁涵端了茶盏,恒远既能够想透,他便没什么不放心的。 品茗的工夫,刘喻的目光重新落到棋局上。 白棋的棋风他自是识得。 原来,这就是容公子的隐秘么? 或者,改称一句容妃娘娘。 自棋盘观之,白玉棋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 刘喻观棋不语,忆起方才离去的那抹倩影。怀瑜……应是位心境开阔的女子,会心甘情愿留在这后宫之中吗。 他少年起入宫为太子伴读。十余载的情谊,就如陛下知他,他亦知陛下。 凡君威所至,只怕无人能有违抗。 容家三公子再聪慧,亦不得例外。 …… 黄昏时分,帝王御驾至长庆宫中。 温嬷嬷带人接驾,小心禀告道:“回陛下,娘娘尚在御园,老奴已差人去请。” “不必了。”估摸着人还生着气,祁涵大约知道她在何处,“朕去寻她便是。” 离长庆宫最近的一处御园中,新扎起了一架秋千。 “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圆桃自觉退开,容璇安坐于秋千上:“陛下万福。” 自从靖平王府回来后,她在马车上随口向祁涵提及了此事。 不出两日,祁涵竟真的命人为她搭起了架秋千。 “天冷,也不加件衣裳。” 圆桃难得乖觉一回,跑回长庆宫去取娘娘的披风。 “出来时不冷。”容璇心安理得地由帝王推着秋千。 “就这么喜欢这里?” “陛下的心意,能不喜欢么。” 虽是奉承之语,但听来格外顺耳。 容璇比了比,道:“我还想在这儿挂一串铃铛。” 跟靖平王府相比,她总觉得少些什么,找不回那日的感觉。 祁涵无有不应:“王叔府上的东西,你倒瞧什么都好。” 饮食如此,连架秋千亦如此。 容璇没有否认:“还好有陛下的面子。如若不然,我怕是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她与祁涵透了句心里话,“毕竟我是容家女,王爷大约也不想见到我。” 谢容两家的恩怨,是剪不断理还乱。 偏生父亲还要他们兄妹二人与靖平王交好,着实为难。 “并非如此。”祁涵却道。 他看着眼前漂亮明媚的女郎,实在是满眼向往:“我和夫人若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此生就无憾了。” 可惜他膝下只得二子,长子余沛现在外为官;次子余澄考中举人功名后,会试接连两次落第,仍需下帷苦读。 他吩咐人送长瑾去客院休息,又命人去陶然客栈为她搬箱笼行囊。 他想起一事,因道:“若要购置宅邸,回头我与夫人提上一句,请她遣一位管事助你。有熟人引路,便无需忧心被商行蒙骗。” 余府事事周到,容璇人生地不熟,由衷对余大人道谢。 余晟推开房门,恰见自己不成器的二儿子来送茶点。 谅他也没有胆子偷听,余晟道:“你来得正好,带长瑾去院中休息吧。也好与她说说后宅的路途。” 容璇礼貌对这位知府家的二郎君颔首,余澄兴高采烈领了差事:“是,儿子明白。” 第 55 章 女官 风和日暖,余澄着意选了后宅中景致最好的一条道路。 虽说绕得有些远,但长瑾是贵客,又要在府中小住,带她认认路是最合适不过。 余澄时而为身畔人指点着府中轩榭楼阁,分明是素日里看惯的景色,但偏偏在她的映衬下,一切都显得与众不同起来。 容璇悉心认着路,来往的丫鬟仆从皆衣着富丽。 整座宅邸占地可观,比着四品地方大员宅屋的规制,半点不曾逾矩。不过其中陈设布置俱是考究,尤其是碧湖畔那座假山石,从不同方向望去能变换出不同姿态。 容璇笑了一笑,余澄望她清丽的侧颜,耳后微微发热。 他只是好奇父亲大费周章请来的谪仙般的客人,就吩咐侍女去准备茶点,他正好亲自送进去。 阳光洒落亭间,亭角悬挂的风铃折射出金色的光。 亭中的年轻君王着一身玄色常服,其上以金丝银线绣成龙纹。这等式样容璇在女官考选的书案中见过,当时记得,眼下已忘了个干净。 容璇苦笑,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居然在想这些。 “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虽为宫中女官,但今日是来大长公主府赴宴,容璇亦未着官服。 她的礼数分毫不差,祁涵的目光带了些探究意味。 四年前他离京时,容璇一向更为偏爱素色的衣衫,宛如初春的花朵,未到盛时。 后来他回到京城,与容璇再相见,她多以官服示人,沉静淡然,公事公办的模样。 而今日—— 眸中惊艳一闪而过,倒是难得见璇儿如此盛装。 却不是为了来见他。 “坐罢。”祁涵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是何情绪。 容璇思索片刻,道:“臣女不敢。” 她早已猜不透祁涵的心思,不愿在此久留。 采桃被远远留在了亭外,踮着脚想要知道亭中情形。 隔得太远,她只能勉强看清小姐行礼的身影。陛下不知与小姐说了什么,她眼睁睁看着小姐整理裙摆,坐到了陛下对侧。 侍女为容璇上了一套白瓷描摹牡丹的茶盏,又恭谨地为祁涵添了新茶。 石桌上摆了几碟茶点,样式不多,胜在精致。 祁涵似乎有自己的事在忙,容璇落座后他便凝神在读手中案卷。 他今日束了白玉冠,沉静时侧颜温润如玉一般,仿佛方才不动声色的威压只是她的幻觉。 又或许,容璇想,那慑人的气势不过是上位者的寻常。 此处偏僻,倒不必担心有生人看见。 容璇低头整理衣摆,一时间不知道是在席上难熬,还是与祁涵在此处枯坐更煎熬。 空想了一会儿,容璇干脆端起茶盏饮茶。 茶色呈浅黄色,香气清鲜,味甜爽。容璇无事可做,细细品茗下来,只知道是外间贡茶,说不出门道。 外祖父好茶,致仕后最爱的便是烹上一盏清茶,邀二三旧友对弈。 亭中极静,偶尔是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容璇眸中倒映出君王模样,恍惚间她都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不知坐了多久,外间熟悉的说话声惊醒了容璇。 “陛下。”有侍卫上前请示,祁涵目光仍在案宗上:“让人进来罢。” 来的是容璇的贴身侍女采梨。 行过大礼,采梨对容璇道:“小姐,该开宴了,夫人让奴婢来寻小姐。” 有理有据,容璇起身道:“陛下,恕臣女告退。” 祁涵抬眸看她,这次倒未如何为难:“好。” 直到走出翠影亭许久,容璇仍没有什么头绪。 采梨和采桃一左一右伴在她身侧,对陛下之事不敢有任何言语。 容璇轻轻松口气:“方才幸亏你机灵。” 采梨道:“奴婢是见小姐和采桃迟迟不回,所以想着来老地方寻小姐,没想到……” 采桃心有戚戚焉:“真是吓死奴婢了,谁知道陛下会在亭中,陛下——”她住了嘴,在采梨眼神示意中不再多说。 “今日之事,切莫对外人提起。” “是,小姐。”采梨和采桃知晓其中轻重,对视一眼点头。 回到席位上,正赶上宴席将开宴。 安氏道:“容璇去何处了,我正想着人来寻一寻你。” “有劳母亲费心。席上待得有些闷,我不过去附近走了走。” 安氏并未多心,容婉璇道:“长姐做事有分寸的,母亲不必多虑。” 席上尊位仍空着,容璇道:“大长公主还未至么?” “大长公主前时已来过,说是有要事在身失陪一会儿。方才不见你,大长公主还特意问起。” 容璇低头一笑,饮了口茶掩饰。 又坐等了一阵,乐平大长公主凤驾才姗姗来迟。 宾主分见过礼,大长公主道:“开宴罢。” “开宴——” 随着内侍响亮的一声传唤,丝竹管弦之乐渐次而起,流水的珍馐送至席间。 大长公主凤座之下,男宾在左,女宾在右。 没有人会多嘴问起大长公主迟至,推杯换盏间,气氛一片融洽。 容璇见到章家的兄长,举杯微晃,熟稔地打过招呼。 章铭轩满饮下杯中酒,对妹妹和善一笑。 放下酒盏,容璇这才发现兄长身侧坐了个年岁相近的陌生男子。容颜清俊,看上去温和有礼。 他对容璇遥遥一敬,亦饮尽了酒。 容璇不明所以,既是兄长的朋友,浅抿一口酒算作回应。 这一日宾主尽欢,席散后,乐平大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候在垂花门外:“大小姐,我们殿下请您留步一叙。” 大长公主相邀,安氏愣了愣,对容璇道:“容璇快去罢,莫让殿下久等。” “母亲带二位妹妹先行一步便好。”容璇随了侍女去,不知长公主单独留下她是有何事。 虽说宴席热闹了半日,乐平大长公主面上未有疲态。 她是先太皇太后所出长女,先帝的同胞姊妹,身份贵重不必多说。 昔年太皇太后掌管后宫宫务,容璇的外祖母是其左膀右臂,深得太皇太后信任倚重。 外祖母侯府嫡女出身,为宫中四品尚宫,与太皇太后私教匪浅。她亲自教养照拂过年幼的乐平公主,二人感情非比寻常。 因为外祖母的缘故,乐平公主待容璇一向亲厚。 让容璇在自己身边坐下,大长公主屏退了一众侍女,只留了心腹嬷嬷。 她笑着道:“阿璇,本宫也不与你兜圈子。今日你表兄身边那位探花郎,你可见着了?” “探花郎?”容璇对那位公子倒是有些印象。 “他是今岁新科的进士,出身江南大族崔氏,名崔桦。崔公子长你五岁,因着想要先立业再成家,至今尚未婚配。”大长公主一一数来,“论家世,年岁,样貌,学识,崔公子皆是上乘,配得起你。” 容璇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大长公主道:“你的婚事,你外祖母一直为你烦心不已,本宫看着也着急。你年岁渐长,虽说在宫中为官是个好去处,可总不能一直耽搁下去。那位探花郎依本宫看是百里挑一的良配,你若有意,不妨多相看一二。” “多言殿下美意,容璇……”她不便回绝,只能含糊其词。 乐平大长公主未强求,当是女儿家羞涩:“不瞒你说,崔氏很有意结一门京城良缘。届时探花郎授了官职,会常住京城,无需你千里迢迢往赴江南。” 她拍了拍容璇的手:“你这孩子好好想想罢,错过了这个,下一个可未必有如此好。” …… 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亲自将容璇送了出去。 登上容府来时的马车,容璇发现三妹还随她等在此处,手执一小卷书背得认真。 “长姐。” 容璇对她点头,马车启程回府。 在府中歇息了一日,探望过外祖父母,容璇便从章府直接回宫。 算是清闲了小半月,容璇打理过尚仪局中事务,又手把手带了言婉钰几日。司赞司中高位女官自前年起一直出缺,容璇对言婉钰寄予厚望。 午后至慈安宫时,容璇发现除了自己,庄慧太后还召见了崔尚宫与高尚食。 眼下快到荔枝进贡的时节,庄慧太后有意在宫中办一场荔枝宴,好生热闹一番。 自然,在场几位尚官都明白太后娘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陛下重孝道,不会拂了太后娘娘面子。以宴会为名邀世家贵女入宫,正可为陛下采选妃嫔,既不铺张,可谓两全其美。 此事庄慧太后交由尚仪局与尚食局主理,命崔尚宫携其他几位尚官从旁协助。 时间有些紧凑,太后娘娘已作主将时间定在了十日后。 从慈安宫中出来,容璇与另外二位大人在尚宫局中商定过宴会要事,便回各自局中去准备。 尚仪局内,容璇命司乐司尽早选定宴会舞乐,加紧排演,由她审阅无误后再报给尚宫大人。为免司乐司人手不足,又从司籍司中抽调几人协理杂事。司宾司掌宴会赏赐,亦要清点库房,宴会上随时待命。 这几司中女官皆有数年资历,处事有经验,无需容璇过多费心。 言婉钰见尚仪大人有条不紊将事情安排清楚,原本接到消息手忙脚乱的她也跟着镇定几分。 司赞司掌宾客朝见、宴食,赞相导引。不仅要与尚食局配合,若有不慎更会丢了皇家颜面。 想到此处,言婉钰忐忑起来,不免担心自己会拖了尚仪局后腿 好在容璇考虑到此节,道:“至于司赞司,一应事宜便暂由本座同言掌赞处置。” 她不喜摆官架,交代清楚事情,让几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了言婉钰。 “多言尚仪大人费心。”言婉钰由衷道。若是让她独立负责司赞司中事务,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容璇安慰地对她笑笑:“无妨,本座也是司赞司出身。” 她单独嘱咐言婉钰几句,让人安心不少。 夜已深,等送走所有人,容璇愣了会儿神,见月光倾泻入里窗,洒下一地清辉。 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 忙碌两日,宴会之事渐渐有了眉目。 容璇携言婉钰在慈安宫中回禀时,庄慧太后颇为满意:“短短几日能有如此成效,甚好。” 此事乃太后临时起意,毕竟荔枝新鲜的时节只有短短几日,只能加急操办。 尚食局在寻常的菜色之外,预备以荔枝入馔。进展虽稍慢些,但胜在心思奇巧,得到太后几句称赞。 “此次荔枝宴相邀的贵女人选,哀家与诸位太妃已商议完毕。” 侍女送下几本名册,依次交到崔尚宫、高尚食和容璇手中。 “你们瞧瞧,许多事也好安排。” “是,多言太后。” 容璇略略扫了一眼,见太后拟邀贵女共十六人,与她们先前估算的二十人大致相当。 言婉钰站在容璇身后,眼神余光去瞧,见尚仪大人“容璇”的名字正在前列。 容璇大致看完,回身将名册交由言婉钰保管。 太后拟定的名录,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尚食局这边,再添三两道荔枝做的点心。哀家记得,前年有一道糕点甚合心意,叫、叫……” “回太后,太后娘娘说的莫不是妃子笑?”高尚食反应机敏,立刻接上话头。 “正是,今年再做一次无妨。” “是。” “至于尚仪局这边——” 容璇凝神听候太后吩咐,庄慧太后道:“一会儿容尚仪将荔枝宴的名册送去昭阳宫供陛下御览,荔枝宴安排若陛下有异议,再行添改便是。” 容璇一愣,与崔尚宫目光相接:“臣……领旨。” 捧着呈给陛下的名册出了慈安宫,容璇与两位大人别过,先往昭阳宫的方向而去。 高尚食望她背影,不无羡慕:“到底是容家大小姐,这面圣的机会太后独独给了她。”她意有所指,“照理来说,该是尚宫大人前往最名正言顺。” 六尚之中,只有容璇才满二十。其余五位尚官,哪一位不是在宫中操劳十数载,才一步步升至此高位。 崔尚宫已过知天命之年,对此不以为意。 太后娘娘的意思,只要陛下看过荔枝宴安排,那便代表陛下同意,必得是要给娘娘面子出席宴会的。 这场荔枝宴,从始至终是太后娘娘牵头,并非陛下本心。 如此活计,自然是交给容尚仪最为合适。 “回去吧,”崔尚宫从容道,“这几日还有的忙。” 往后的变数无穷,朝臣们也犯不着在此时反对。 谢明霁一笑,陛下事事思量周全,满朝文武的反应自然也在陛下预料之中。 眼前的棋局亦是如此。他掷了棋子,心服口服认输。 北风卷地,天色灰蒙蒙一片,草木凋零。 祁涵望天边堆叠的层云,又到了快下雪的时候。 她素来畏寒,也不知现下去了何处,可曾安顿好? 万幸,江南的冬日应当温和些。 第 56 章 年关 常州府的冬日偶尔会落雪。 余府书房中悬着常州八县的舆图,容璇与余知府方在核查今岁的账目。 “常州府银税改良一事,我已上报给巡抚大人,确保无误。只待明年开春之时,先从武进县施展。” 容璇点头应好,朝中虽未有明旨,但都默许了江南几处州府税制的革新。 月色溶溶,二人在院门前别过。 目送容璇回屋,此刻言婉钰心中只是想,这样的尚仪大人,究竟有谁能够与之相配呢? 她想不到答案,踏上了铺满月光的通往自己卧房的小路。 一夜无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嘉会节渐迫近,宫中紧锣密鼓地筹备开来。 “怎的去了这么久,可是有何问题?”容璇批复完手中有关乐坊演曲的文书,抬眸看向言婉钰。 她午后去尚宫局送了宾客朝见的案牍,到此刻才归。 “回大人,下官去时尚宫大人恰好不在,底下人不敢私自动印,是以让下官多等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近来尚官局事务繁杂,尚宫大人一时不在也正常。” 言婉钰帮着容璇将案头阅完的文书散下去。手头事务处理毕,容璇捶了捶后颈,稍稍松口气。 “尚仪大人,下官等候时听尚宫局的女史说,谢明霁谢将军昨夜回京,陛下今日特意派了尚宫大人去谢府送上珍馐。” 尚宫作为天子使者亲往送赏,对臣子而言乃莫大的殊荣。 “谢将军驻守大靖西疆五年,大小战功无数,这倒是应该的。” 容璇饮了口新沏的茶水,谢明霁此次回京,凭着军功应该能顺理成章再升一级。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祁涵嫡亲的表兄,又是年轻一辈将领中的翘楚,受到重用完全在情理之中。 言婉钰听得认真:“尚仪大人还知晓前朝事啊?” 方才在尚宫局中,女史翻来覆去也就说了几句话,无外乎是赞谢将军风神俊朗,前途无量。 “本座不过随口猜猜罢了。”容璇掩饰过去,她知道祁涵与谢家这位表兄一向关系亲厚。 “尚仪大人,太后娘娘请您立刻去慈安宫中一趟。” “本座知道了。”容璇想了想,交代言婉钰道,“你且留在这里,若有什么简单事务可代为处置。本座很快回来。” “是,下官明白。” 容璇没有多耽搁,带了两名女史离开尚仪局。 慈安宫中,六位尚官陆陆续续赶到。 “臣等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都起来罢。”庄慧太后招手,贴身的女官依序送下章呈。 “礼部今日送了各国使臣的名录来,诸位一同看看。” 崔尚宫最先拿至手中,翻看下来,东海、北梁皆是太子亲自前来,陈国则是陈王胞弟率领使团前往,俱给足了大靖排场。 容璇第二个接过,一眼便注意到景王府派来的使臣是那位老朋友。 几位尚官还未看完,侍从入内禀告道:“太后娘娘,陛下身边的高总管请见。” “请他进来。” “是。” 高全入内,恭敬对庄慧太后行礼:“奴才参见太后娘娘。陛下命奴才送来西齐使团名录。” “可是最终定下了?”庄慧太后示意侍女呈上来名单,高全道:“是,谢将军昨日新送入宫。” 庄慧太后略略看过,眉间微微蹙起,交与六位尚官传阅。 容璇阅完,眸中有讶异划过,很快又读了一遍。 “算上西齐太子,此番一共有六位贵客分居于南苑各宫。”庄慧太后思忖过,道,“你们六位回去自行商议,每位尚官着意留心一位贵客,务必彰显我大靖待客之道,确保没有差池。” “臣等领旨。” 容璇随众应声,心思却早已不在此处。 “时候不早了,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高总管留步。” 慈安宫外,容璇出声唤住了高全。 “容尚仪有何事?”高全十分客气。见容璇似有话要问,他自觉与容璇走到一旁稍僻静处。 “尚仪局要安排西齐太子在宫中的礼仪起居。我想问一句高总管,使团名录可还会有变动?” “尚仪有话不妨直说?” 慈安宫中已确认之事,高全不觉得容璇会无故再问。 容璇犹豫开口:“我先前听闻,西齐会送一位郡主来。若真是如此,尚仪局要一同安排,以免怠慢贵客。” “许久之前的事了,”高全笑道,“西齐确有此意,不过陛下已回绝,尚仪大人不必多思。” “是,多言高总管。”容璇声音轻快起来,“多有打搅,有劳。” “尚仪客气了。” 高全与容璇告辞,便回昭阳宫复命。 祁涵在阅看谢明霁拟的驻军屯田之奏案,神情专注。 “陛下。”高全为他换了茶盏,迟疑再三还是禀告道,“今日奴才去慈安宫送完信,容大小姐叫住了奴才。” “嗯?”祁涵手中笔一顿,“所谓何事?” “与嘉会节宾客相干。尚仪大人问了西齐郡主和亲一事。” 这桩事情祁涵从未放在心上,早早便婉拒西齐。 他未多心,只吩咐道:“今日晚些时候,召翰宇入宫。” 翰宇即谢明霁表字,高全明白祁涵之意:“是。奴才会让膳房备好酒菜。” “好。” 谢明霁回京休整过两日,正可以为他接风洗尘。 …… 尚仪局内,言婉钰瞧着尚仪大人出去一趟,回来心情甚好的模样。 案上各处送来的公文堆起小山,使臣名录定下后,尚仪局正式迎来了最忙碌的时候。 “你说,尚仪大人是有什么喜事吗?”借着斟茶的工夫,言婉钰悄悄问采桃。 “我也不知道。”采桃老老实实,“要是换了采梨在,兴许她能猜到。” 言婉钰与采桃干看一会儿,最后决定装不知晓。 容璇先处理西齐事务。她执了笔,将西齐使团名录读过第三遍。 她其实知道自己在欢喜什么,却刻意不去细想。 偶尔糊涂糊涂不会怎样的,她如是安慰自己。 一直精力充沛忙到散值时分,容璇闭目养神。今日之事告一段落,她简单用过晚膳,道:“我出去散散心。” “那奴婢陪小姐一起去。”采桃加快了收拾的动作,容璇笑着摇头:“不必了,我自己走走就好。” “是,小姐。”采桃目送容璇出了房门,天色尚早,想来小姐也不会走远。 容璇并无什么目的地,选了条不常过的宫道闲闲逛着。 天边晚霞绚烂,瑰丽的云彩织就一幅锦绣画卷。 容璇驻足望了一会儿,身后有熟悉的人声唤他:“容小姐?” 在宫中鲜少有人这般称呼她,容璇回身,来人却是谢明霁。 “谢将军。”她稍一欠身,算作见礼。 二人皆着绯色官服,同为五品。 虽则过去与谢明霁有几分交情,但都是因为祁涵。 如今偶然遇见,气氛一时不免尴尬。 “容小姐往何处去?”谢明霁没话找话,想打破沉闷。 “随意走走罢了。” 二人寒暄两句,未多停留。 容璇望着谢明霁远去的方向,正是昭阳宫。 她没了兴致,安静回了尚仪局。 …… “臣谢明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安。” “平身。”祁涵亲自扶起谢明霁,“此处又无外人。” 谢明霁爽朗一笑:“臣第一次回京觐见陛下,礼数自然不能失。” 祁涵帝位来之不易,他由衷为他喜悦。 “坐。” 昭阳宫侧殿中已备好酒菜,有上好的剑南春与苏合香酒。 祁涵命了所有宫人退下,只与谢明霁把酒言欢。 谢明霁斟满一杯酒:“陛下算是苦尽甘来,臣在此恭贺。” 当日夺嫡之凶险,他至今想起仍后怕。 祁涵与他碰杯,二人一饮而尽。 酒极好,入口醇厚回甘,谢明霁又给自己与祁涵满上一杯。 “昨日臣送上的驻军屯田要案,陛下以为如何?” 这是谢明霁在边关与诸位老将商议许久而得,颇为上心。 “此事可行。今夜且不谈政事,后日早朝再议。” “陛下说得是!”谢明霁大笑,“今夜不谈政事,臣自罚三杯。” 推杯换盏间,二人叙起从前旧事,君臣之别的拘谨散到九霄云外。 祁涵饮下杯中酒,他生母早亡,但因外祖家家世煊赫,宫中从无人敢轻慢他半分。 读书之时,舅父特意送谢明霁入宫为他伴读。他与谢明霁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交情,互相扶持,互为倚仗。 四年前他自请前往边关,谢明霁随他一道远赴。正是有谢明霁相助,他才能在军中尽快站稳脚跟,展一番宏图。 “你前日才回京,已经见过你那心上人了?” “是。”谢明霁大大方方承认,眉梢眼角皆是喜色,“我很快就能明媒正娶聘她回家,总算没有辜负她,嘿嘿嘿嘿。” 他眼底的幸福与满足几乎都要溢出来:“琦妹等我这么多年,我一定要让她风风光光嫁给我。” “自然。”谢明霁乃谢家这一代嫡系的独子,他的婚事祁涵同样上心。 对自己的姻缘心满意足,谢明霁忍不住关心起祁涵:“说起来,我今日在宫中见到了容大小姐。怎么,你与她的婚事还未成?” “嗯。”祁涵灌下一杯酒,未置可否。 “你心里还是只惦记她一人罢?”谢明霁点破祁涵心思,借着酒意道,“要我说,你若是着急,直接下一道圣旨迎娶她便是。料那容家也不敢拒绝,多么简单。” “不可。” 祁涵眼底染上三分醉意,摇头回绝。 他要她心甘情愿。 谢明霁本也是玩笑,忍不住道:“那你就这么一直拖着?” 谢明霁认出这是宸妃娘娘选中的坐骑,名唤作绯珩。 它在这御马场中,养得可比陛下的白景更加尊贵。 二人放了马去溪边饮水,白景乐颠颠地便到了绯珩身旁。 这两匹马的马厩相邻,天长日久也就熟悉了起来。 溪水倒映出岸边景致,谢明霁道:“不过绯珩的脾气大得很。臣有时靠的近了,它就要尥蹶子。” 他笑了笑:“绯珩也就听……” 他一顿,默默看向身侧人。 祁涵平静接道:“也就听她的话。” 第 57 章 微服 余府的新年比容璇想象得还要欢欣热闹。 从腊月二十八起,府上的仆从们都换了新衣,在府中四下里忙碌。 容璇听凌音院的小丫鬟闲话说起,今岁夫人铺中的生意红火,府中人得的赏钱比往年添了两成。 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年节的气氛愈发足。 到了除夕那一日,余府内更是抬进了两箩筐的新铸铜钱,用作打赏添福。 怀月也得了一大把,沾些新年喜庆。 禀告完自己的事务,言婉钰忍不住问道:“尚仪大人,下官还有一事不明。您既将这银钱充入了公中,为何在人前还要称留给自己?” 她着实不解,平心而论,荔枝宴前后容尚仪操持一应事务,为自己分得的赏钱是只少不多。既然最后这二十两都归于尚仪局,何必费这番功夫,不干脆得个大方的名声? 容璇淡淡一笑,只简单道:“若我不作这个样子,你让其余几位尚官如何分赏?” 她分毫不取,旁人议论起来,是尚仪局的容大人大公无私,将赏银尽数散下,反而让其余几位尚官难做。她本就是六尚中最年轻的尚官,处事更该周到些。 言婉钰脑中转过几个弯,大概明白了容璇之意。 她张了张嘴,从前从未想到这一层上:“尚仪大人聪慧,是下官愚钝。” 容璇摇头:“我亦是有外祖母提点,才看清一些事。” 她年纪轻轻官拜五品尚仪,旁人看来无比荣耀,背后也会有说不清的谨慎与小心。 “在这宫中,多看看多学学。将来无论是出宫嫁人,抑或是继续留任,都有些用处。” “下官明白。”言婉钰暂未考虑婚事,她好不容易考入宫廷,很想有一番作为。 “眼下司赞司中女官出缺,你若有心,有的是机会。” “尚仪大人——”言婉钰听出容璇弦外之音,愣了片刻,“下官定不负尚仪大人厚望。” …… 荔枝宴后,宫中一片风平浪静,尚仪局事务也趋于清闲。 天渐渐热起来,再有半月便要入夏。 “容尚仪。” 容璇起身迎这位不速之客:“苏尚功。” 她吩咐女史备茶,苏尚功笑盈盈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身后,一名着绿色官服的女官上前一礼:“下官司制何梦含,见过尚仪大人。” 尚功局掌供御衣冠缝制、珍宝布帛收管,下辖司制、司珍等四司,与尚仪局一直少有往来。 几人落了座,苏尚功喝过半盏茶,寒暄几句引入今日正题:“不瞒尚仪,我此番是有事相求。夏日将至,绣房正加紧赶制宫中夏衣。依太后娘娘的旨意,陛下登基应施惠后宫,宫中上下人等于常例之外,每人多加赐一套衣袍。” “这算下来可不是少数目。” “是了。”苏尚功道,“绣房连日赶工,尚功局上上下下都不轻松。尤其前日里还病倒了一个,人手更是不足。我此番与何司制前来,是想问尚仪局借几个人手。” 何司制道:“绣活自是不用尚仪局上手。只是想请几位同僚帮着保管些物件,一同盯着绣娘的活计。” 事情是不难,尤其眼下尚仪局中无甚要事。 容璇端着茶盏,苏尚功亲自登门,怕是不大好回绝。 “可知会过尚宫大人?”她斟酌开口。 “这是自然。尚宫大人的意思是六尚本该亲如一家,互相扶持,我也就厚着脸皮来与你开口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容璇若再拒绝反倒不近人情。 “既如此,我一会儿挑两个人,明日让她们来尚功局点卯。” “多言容尚仪,我必不会亏待她们。”苏尚功道了言,“此番只需借用小半月,若是尚仪局有事,随时召她们回来便是。” 喝过茶,容璇客气地送了苏尚功与何司制出去。 “尚仪留步,我们这便告辞了。” 苏尚功客套一番,心满意足地带了人回去。 回到屋中,女史收拾了茶盏,容璇思忖一会儿,道:“去请刘典宾和言掌赞来。” “是,尚仪大人。” 与她们二人说明来意,容璇道:“苏尚功亲自来请,你们这段时日便去尚功局应卯,听那处安排。尚仪局内其余事务暂不必管。” 司宾司和司赞司近来都空闲,选她们二人是最合适的。 二人皆无异议,齐声道:“是。” 言婉钰才熟悉尚仪局事务,不免有些担忧:“敢问尚仪大人,尚功局中需要下官等做些什么?下官想早做准备,以免手忙脚乱。” “大约就是督看绣娘,处理些寻常状况。若是换了女史,只怕压不住。” 女官选拔之时,应考者需要通习六局中所有事务,为的就是在入宫后便于安排官职,随时听候调配。也正是因为如此,使得女官备考的内容极其冗杂,能入选的官家小姐愈来愈少。 “你方过考选不久,说不准你是我们这儿最熟悉尚功局事务的。” 刘典宾打趣几句,言婉钰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们两处跑,本座会禀明尚宫大人,下月为你们多加半月俸禄。” “多言尚仪大人。” 两人为这意外之喜言了恩,尔后各自退下。 夕阳西斜,天边染上一层金色的余晖。 昭阳宫内,祁涵负手立于窗边,听高全回禀事务:“……暂无事,尚功苏氏往来尚仪局借用人手,容大小姐已答允。” “甚是清闲么?”年轻的君王慵懒开口,高全斟酌道:“相较前时是有闲暇些。” 祁涵摩挲着腰间玉佩,高全很快明白主子心意:“奴才明白。” 他退下后,书房中重归宁静。 御案上摊开着一封奏疏,忠武将军谢明霁上书,言西齐有意归附,寻求大靖庇护。 西齐毗邻大靖,隔江而望。国土虽小,却物产丰盈,多年来据天险而守之。若是归附,于大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边境肃清,谢明霁在外戍守三年,不日便要回京。 祁涵抬首,望天边最后一分光亮渐渐淡去。 他轻扣窗格,有许多事,该回到正轨了。 …… 翌日便有旨意传入尚仪局,限期三日要尚仪局整理出近二十年来女官考选卷子,加以评点。 此事不大不小,司籍司中收录过历代考卷。只不过有些年代久远,淹没于书海之中,找起来要费一番时间。 容璇领司籍司几位官员接了旨,安顿道:“此事催得急,有劳诸位几日辛苦。本座那儿有开平十年至开平十六年三场女官笔考的内容,你们找余下的便是。” “下官等领命。” 过去二十年,算上恩科女官考选共计八场。尚仪局除了找齐编纂,更要有摘录供上亲阅。 司籍司中分好事项,不敢耽搁,有条不紊召集女史去办。 明日是休沐,容璇原本想回府一趟,现下看来还是留于宫中为好。 上三场的女官考选她已收整泰半,只因一些事务暂时搁置,重新拾起倒也不难。 女史从书架上取出书卷,容璇磨了墨,翻开前时所写。 “开平十年,女官笔考应考者共计六十七人,录二人,余者……” 等到月挂中天,容璇从案牍中抽身回房时已是亥时一刻。 采梨替她宽衣,容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不由感慨一句自己当真是没有清闲命。 “小姐这是能者多劳。”采梨宽慰她道,“其实小姐,这原是属司籍司的活计,您不用亲自动手的。就是直接分派下去,也不会有人置喙半句。” 容璇闭目养神,言语有些无奈:“话虽如此,可我身为尚仪局之首,若不沾手,只能一问三不知了。” 她记得自己由司赞初升任尚仪时,本就因年轻不够服众,接手其余三司颇觉吃力。适逢新旧朝交替,各种礼仪之事千头万绪,她忙得脚不沾地,连续两月都无暇回家中。 好不容易应付完命妇朝见,又轮到向太后请安,面禀六局一应事务。 容璇前日只睡了两个时辰,脑袋昏沉沉的,只强打起精神。 庄慧太后处理后宫之事得心应手,对这六局二十四司了如指掌。偏生在一旁品茗的祁涵要插一脚,在她说到司籍司正整理经籍时,淡淡接着她的话道:“方才所提的典籍中,《仪礼》与《六略》有何分别?” 容璇猝不及防,她非司籍司出身,对这些珍贵书册只是知晓名录罢了,并未通读过,更不知其中奥义。 “臣……” 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注意皆在她身上。容璇咬唇,脸颊微微发热。 “嗯?” 祁涵看来是不准备放过她,容璇跪下身,干脆认道:“臣学艺不精,望陛下恕罪。” 她身后跟着的两位低阶女官随她一起请罪,场面一度难堪。” 最后还是庄慧太后出来解围:“司籍司中所藏典籍繁多,便是尚仪也未必能全然通晓。” “母后说得是。只是朕以为,若是尚官局女官皆是如此,连分内之事都不熟稔,倒不如早早辞官出宫备嫁,省的浪费宫中食俸。” 此话说得不留情面,容璇跪直了腰,坦然接受殿中人投来的或讥讽或同情的目光:“陛下训斥的是,臣日后定当勤勉,不负太后娘娘与陛下所望。” 她知道,身后跪着的二位女官中有一位出自司籍司,但碍于她的颜面,此刻没有作答。 从这之后一连三月,司籍司书阁中的灯火常点至深夜。 以致那时尚仪局中人都称,若要寻闲暇时的尚仪大人,必定是在书阁中。 太后娘娘宫中的情形隐隐约约在尚官局流传,只是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 容璇翻着手中枯燥的卷帙,诚如外祖母所言,做尚仪局之首与她从前做司赞时不同。 司赞为司级长官,可以全心全意执掌一司事务。但尚仪下辖四司,眼中要有整个尚仪局。 换言之,做尚仪无需精,却要广。 就如她穷尽半生,也未必能读完司籍司中所有典籍。但若是仅看书册名录,畅达其中数本典籍奥义,了解司籍司上下运作,却是可行,也已足够。 祁涵的话犹在耳畔,容璇心中赌着气,全心全意扑于尚仪局事务。 她本就是尚官局最年轻的女官,因功破格提拔,多少人等着看她笑料。 甚至有好事者开了赌局,猜测她多久高嫁出宫。 事实上,不少官家小姐入宫为女官,都是想以此为跳板,求得一份好姻缘。 这种想法无可指摘,却非她所求。 她会将这官位好生坐下去,为家族,更为自己。 阳光映入明琬宫正殿内,书案上排开的五枚如意金锭熠熠闪光。 书案上扣着一封龙飞凤舞的书文,与赋税相干。 笔墨潇洒潦草,却能猜得主人彼时几分心境。 祁涵将这封手记放回原本的书页间。 他闭目养神,春寒料峭的时节动身,到了江南应当是恰逢春光最盛时。 这封手记他读过数遍。 但愿他没有猜错。 第 58 章 常州 月光映照在轩窗外,手中还余小半本账册未核查清楚,容璇闭目一会儿,揉了揉眉心。 怀月入内为郎君换了杯温水,温柔劝道:“夜色已深,郎君不如早些歇息吧?” 午后至晚间一直埋首于案牍间,容璇脑中也有些混沌。 她在账册中划上一笔,已察觉这份账目中存有异样。不过做帐之人掩饰得极好,数额间少留破绽。今日既已如此疲乏,强撑着也无用,明日再计较不迟。 容璇喝了半杯温水,她在宫中那两三年被养得有几分娇气,一朝离宫还有些不大习惯。好在从前户部的底子尚在,很快便调整过来。 容府上雇着的仆从不多,除过灶上帮忙的赵婶,也就一位门房并两个洒扫丫鬟罢了。 “白日里有何消息吗?”容璇收整着账册,怀月便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余大人遣小厮送了信来,陛下南巡事务已定,无需常州府接驾。” “嗯。”容璇从去年年底便听闻了陛下将要南巡的消息,知晓此事涉及甚广,往来安排变故颇多,早早打听没什么用处。她手边庶务正繁琐,便也一向少留心此处。 不来正好,省得她还要寻借口躲闪。 余知府对她有知遇之恩,她不愿因私事给他添麻烦。 沐浴的热水已备好,临睡之前,容璇在脑中将明日事务过了一遍,不知何时沉入了梦乡。 虽说容璇允了言婉钰休息几日,但她第二日即按时来应卯。 “尚仪大人。” “这么早便来了?”容璇放下笔,示意自己对侧的座椅,“坐。” “睡了一晚,感觉好多了,多言尚仪大人。”房中没有外人,言婉钰犹犹豫豫开口,“下官昨日回去细想了一遍事情原委,越想……越觉有蹊跷之处。” “但说无妨。” “是。尚仪大人知道,下官与刘典宾刘大人是五日前入尚功局应卯的。苏尚功待下官等很是和善亲热,还留我们用了晚膳。” 大约是苏尚功提前打点过尚食局,那日的膳食比之女官常例丰盛不少,还准备了三四道甜点。糕点入口,她那时觉得苏尚功爽朗大方,初来尚功局的陌生与不安在谈笑间散去不少。 “也就是在晚膳时,苏尚功为我们分派了事务。她道我们是尚仪局中人,不会让我们做太难的活计,因而选了刘典宾去绣房督看绣娘,让下官与吴掌珍一道掌管金银线这些贵重物件。” 苏尚功一副为她们考虑的模样,所派之事又有尚功局的女官帮衬,她们便万事听从安排。甚至于因为活计轻松,她还颇觉幸运。 “其实下官以为,珍宝的保管比督看绣娘更紧要些,该是刘典宾去合适的。” 容璇手中笔润了墨汁,继续听言婉钰说下去。 “用过晚膳,下官去见了吴掌珍。她告诉下官,绣房近来忙于为陛下准备夏日冠冕,已提前从司宝司支取了一应物件。其中陛下旒冕上所用玉石是最为贵重的,要好生保管。” “你可有事先看过那些玉石?” “未曾。”言婉钰颇为懊恼,“吴掌珍未提过此事,下官糊涂亦没有想到此节。加之天色已晚,与吴掌珍说完,领过钥匙我们便各自散去了。” 容璇停下抄写的手,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碎裂的那枚和田玉一直好生贮于锦匣中,钥匙是我与吴掌珍各保管一把,须两把一起才能打开锦匣。” 这样虽保险,却也无形中绝了她们二人单独打开察看的机会。 “那日午后原本还在午憩时间,下官半睡半醒,司制司的人急匆匆传话要用和田玉。来人催得很紧,下官立时便清醒过来。因苏尚功交代在先,和田玉贵重不能假手于人,是以下官与吴掌珍须亲自护送过去。” “吴掌珍取了钥匙,下官捧着锦匣,走出门时下官却不知怎地脚底一滑,像是被门槛绊了一跤。女史来扶又误打误撞推了下官,锦匣直直摔了出去。” 回忆起那时情景,言婉钰仍心有余悸:“锦匣坠于地,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动弹。吴掌珍最先反应过来,打开锦匣时玉已碎作两半,于事无补。” 容璇摇头:“和田玉珍贵,若要取用为何不早早交代,偏偏临时急用。” 依她所见,苏尚功并非不周到之人。况且打造旒冕非一日之功,难道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么?如此行为,倒像是刻意让人手忙脚乱似的。 “尚仪大人……”言婉钰吞吞吐吐,压低了声音,“玉碎时下官曾将两半玉合上过。虽说徒劳无功,但却觉明显差了些缝隙。当时下官和吴掌珍只以为是有玉屑飞出,并未放在心上。可昨晚回去下官想了又想,实在是有说不出的怪异。” 见容璇沉默,言婉钰忙解释道:“下官并非有意推卸责任,此事是下官之过,下官只是……” “从始至终,你都未见到过完好的和田玉,是么?” 言婉钰猛然抬眸,“尚仪大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想了又想,无比肯定道:“未曾。” 容璇苦笑,此事只是她们的猜测,不能妄加议论。又或许,是她们多心也未可知。 “不论如何,陛下对此已有定论。无凭无据,这件事情只能到此为止。” “是,下官明白。” 就算再年轻,言婉钰也知晓宫中不是是非分明之地。苏尚功抢先在陛下面前请过罪,一切盖棺定论,如何能再纠缠。 好在只是被罚了一年俸禄,小惩大戒。 “不瞒尚仪大人,那玉碎时,下官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至今想起,言婉钰仍心有余悸。 “他不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要人性命的。” 容璇说得无比自然,完全不觉有什么。 言婉钰默默垂首。尚仪大人言者无心,她只能尽力装作没听出她话中的熟稔。 看尚仪大人与陛下为数不多相处的模样,堂姐说他们二人曾有一段情,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 言婉钰坦白完所有事,一时却不想离开。 在尚仪大人身侧,她觉得很安心。 见容璇一时没有赶她的意思,言婉钰大着胆子换了话题:“尚仪大人在抄《礼纪》么?” “是,”容璇点了点数,“陛下限期十五日抄完,差不多有一半了。” 言婉钰帮着容璇整理抄好的书笺,其上字迹灵动秀逸,赏心悦目。 “尚仪大人的字可真好。”她忍不住夸了一句。 容璇笑道:“儿时跟着外祖父练的。到女官考选时,发现一笔好字很有用场。” 言婉钰深以为然,她将书笺工工整整叠于一旁,找不到多的理由逗留:“尚仪大人忙,下官先告退了。” “去罢。”容璇重新拿起笔,末了又道:“方才你与我所说之事,莫与旁人提起,以免惹祸上身。” “是,下官明白。” 她走出主屋,阳光有些耀眼,打在树叶上投下斑驳光影。 罚俸一年,三年内不得升迁。言婉钰算着,不禁气馁。 罢了罢了,只能当是吃一堑长一智。 很快便会是新的一天。 …… 月中发俸禄的日子,尚官六局中喜气洋洋。 言婉钰坐在廊下,看着院中一片热闹。 每月的俸禄,尚仪局中会有专人去内廷统一领来。各级女官的俸禄送至她们值房中,余下的女史杂役则在院内自行领取。 言婉钰惦记着自己罚没的十两月银,心下伤感。偏偏今日连天都是阴沉沉的,更添几分惆怅。 “尚仪大人要出去啊?” 见容璇抱着厚厚一叠书案出了院门,言婉钰忙站起身。 “今日天气不好,像是要下雨。” “是,本座想快去快回。” 毕竟昭阳宫这一趟,早晚要去。 言婉钰让开路,容璇走出两步,回身道:“今晚酉时,你来我房中一趟。” “尚仪大人是有事吩咐么?” 言婉钰打起精神,存了戴罪立功的心思。容璇道:“届时自会与你说。” “是。” 天幕中团云密布,灰蒙蒙的一片。走在往昭阳宫的宫道上,容璇也没想到会遇见熟人,柳大学士家的千金柳琦。 “容尚仪。” “柳小姐。” 二人见过礼,柳琦以官位相称容璇,十足十的尊重。 “我今日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正准备回府。” “太后娘娘抱恙,阖宫都记挂着。” “是,看娘娘今日的气色已经好多了。”柳琦打量着容璇手中书案,“天欲雨,尚仪要往何处去?” 容璇含糊道:“有公务在身罢了。” 柳琦没有追问:“尚仪当真勤勉。”她说来不免遗憾,“宫中女官我亦心向往之。只可惜我自幼身体不好,家中不让我应选。就是参与了科考,怕是也未必能中选。”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上天自有安排。” “是,尚仪通透。”柳琦会心一笑,“我便不耽误尚仪正事了,告辞。” 二人互相致意,各自别过。 容璇想起一事,柳琦与她年岁相仿,至今亦未婚配。柳家乃京中名门望族,曾出过三任内阁首辅,两任皇后,门第之高可见一斑。 平宁三十年以来,因庄慧太后嫡出的明安太子薨逝,储位空悬诸王争立,导致朝廷形势变幻莫测。朝中重臣有适龄女儿者多持审慎态度,未轻易许婚。加之先帝驾崩国丧三月,不少世家小姐婚事因此延误,她与柳琦在其中并不显突兀。 虽为后宫女官,但当年夺嫡之争的激烈容璇心知肚明。昨日还是皇族显贵,今日已幽闭为阶下囚。父子离心,兄弟阋墙。彼时少有人能料想到,最后是自请赴边关三年的祁涵回京夺得帝位。 柳琦乃柳家嫡长女,她的亲事迟迟未定下,朝中不知有多少人观望。 容璇抱着书卷的手紧了紧,终归不愿多想。 午后这个时辰,祁涵多在御书房理政。容璇一早着人打听清楚,特意选了此时出门。 在昭阳宫外说明来意,容璇只等将东西交与昭阳宫侍从代为转交,便可打道回府。 “尚仪大人稍候,奴才这就去通传。” 如此态度,容璇心中打鼓,脚步犹疑起来,却又不便当场离开。 “尚仪大人请,陛下在侧殿书房中。” “有劳。”容璇失算,心底将打探消息的采桃骂了一句。 采桃运气倒好,今日正好回府去换采梨来,此刻不在她身边。 昭阳宫内容璇来得甚少,好在有两名侍从为她引路。 纵然天色昏沉,主殿檐上金色的琉璃瓦依旧夺目,彰显着帝王无上至尊。 “容尚仪安好。”高全侍立在御书房门侧,客气道,“请。” 帝王驻足,不远处有商贩在叫卖糖画。 顺着夕阳的余晖望去,祁涵见摊子当中摆着的一幅糖画很有巧思。 圆滚滚的玉兔抱着一只金元宝,憨态可掬,神态毕现。 这幅糖画,明显比其他图样费心思许多。 迎来了生意,摊主原本还高兴着。见清隽的郎君指名便要中央的糖画,却又不免犯难起来。 “客官有所不知,这一幅糖画是李家的小娘子专程定下的,一会儿就要来取了。” 李家姑娘连着三日都在他的摊上买糖人,夸他手艺好,糖色正。昨日李姑娘绘了图样给他,约好今日过来拿。 这幅图虽说复杂些,他倒是答应得心甘情愿,更不必提小娘子还主动加了两倍银钱。 商贩陪着笑:“不如您再看看别的?” 第 59 章 重逢 落霞铺陈天际,兔子怀中抱着的金元宝在金辉笼罩下愈见传神。 祁涵没有夺人所好的想法,思忖一会儿,指尖解下了腰间佩着的香囊。 他道:“这幅图可否?” 摊主望去,香囊上绣着的原是一对水鸭子,勾勒出模样不难。 他爽快笑道:“得嘞,您稍等。” 铜锅中融了新糖,丝丝甜意在风中弥漫。 翌日晨起,梳洗罢,容璇便往祖母院中请安。 祖母身边近身服侍的言嬷嬷笑呵呵抬起帘帐:“大小姐来了,老夫人念叨您许久,特意让老奴在此等候。” 容璇笑着与她点头,随言嬷嬷一道入内。 今日给祖母请安,容璇到的不算早,其余几位姊妹都已在院中。 “祖母,母亲。” 容璇行过礼,容老夫人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侧。 “你这孩子,好像又清瘦了些。”容老夫人心疼她,“回头让膳房多给你补补,你也该常回家看看。” 容璇道:“孙儿明白。只是近来宫中事务繁忙,不大得空。” “容璇得太后娘娘器重,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接话的是容璇的继母安氏,“只不过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是,有劳母亲挂念。” 安氏育有一子二女,此刻坐在她身侧的是二小姐容婉璇和四小姐容妙璇。稍远些的三小姐容清璇是赵姨娘所出,五小姐容芷璇则是白姨娘所生。 容老夫人命人上了点心,几人说说笑笑,屋中渐渐热闹起来。 “祖母屋中的桃花酥做得可真好吃。”容妙璇素日爱吃甜食,一连吃了两块。听她这样一说,五妹容芷璇也给自己拿了一块,不肯落在其后。 她们二人年岁相仿,平日里玩在一处,偶尔也有些摩擦,大多时候都是容芷璇让着嫡姐。 容璇见三妹容清璇安静坐于自己位上,似是在默记什么。她知道三妹有意备考宫中女官,已苦读许久,约莫能成事。 “明日大长公主府的百花宴,准备得如何了?” 容老夫人开口,安氏起身道:“母亲放心,都已经准备妥当。容璇的请帖是大长公主亲笔所书,已经送到她院中。” 老夫人拍了拍容璇的手,道:“趁此机会,你也正好带你二妹和三妹去开开眼界。” 容府的几个女孩子都已近适婚之期,自然要备办起来。 容璇一向不喜这些宴会,大多时候是借口宫中事务繁忙,能推则推。不过乐平大长公主的面子是一定不能拂的,大长公主历经三朝,乃先太皇太后嫡出,便是如今的陛下见面都要称她一句姑母,不能慢怠。 “是。” 在祖母院中用罢午膳,容璇又被容老夫人单独留下说了会儿话。 “竹华,将东西取来。” “是,老夫人。” 水红色的锦匣内,珍宝斋新打造的两套头面极为精巧漂亮。 容老夫人语重心长:“明日的百花宴,你可要早做准备。” “多言祖母,孙儿明白。” 容璇揉了揉眉心,明白老夫人的用意。她已年满二十,早便到适婚之期。虽说本朝女子多成婚较晚,她又是宫中堂堂正正的五品女官,领自己的一份俸禄,晚些定下亲事也无妨。可她却不得不考虑容家的其他几位妹妹。 旁的不提,二妹容婉璇已有十八,不怪安氏着急。若是二妹越过她先定下婚事,旁人指不定怎么议论容家。 回到自己院中,见容璇不反对,采梨领着采桃开了几扇衣橱,这一季府中为容璇新制的六套衣裙正放在显眼处。本就是上好的锦缎,再加上绣娘精巧的绣工,偏向艳色的几套衣裙饰以珠玉,灿如云霞一般,很适合春日里。 容璇略略看过几眼,择了其中桃色的一套衣裙:“便它罢。” 采桃笑呵呵道:“小姐真是好眼力。听嬷嬷说这是江南贡来的妆花缎做的,府中就这么一匹,老夫人特意交代留给小姐。” 容璇轻摇团扇:“在宫中待久了,你家小姐这点眼力总还是有的。”她起身,“我要去睡会儿。其余的你们二人看着办就好。” 难得休沐,总得好好歇息才是。 …… 第二日容璇早早被叫起身,睡眼惺忪地坐到铜镜前。 采梨手巧,此番更是精心为容璇梳就了望仙髻。锦绣海璇的珠钗簪于发髻之上,与华美的衣裙相得益彰。 梳妆毕,容璇望一眼镜中的自己,平日她着官服素面朝天简单惯了,难得打扮起来反倒有些不习惯。 “走吧,别迟了。” 容府今日共备下两驾车马,在府门口与诸位姊妹见过礼,容璇见二妹容婉璇亦是精心装扮,橘粉的衣裙衬得她清婉娇美。若论样貌,容婉璇更肖似其母,有着属于江南女子的婉约。 看时辰差不多,安氏领着容婉璇坐上第一辆马车,容璇则带着三妹坐第二辆。 容清璇今日主要作陪,择了一身杏色的衣衫,素净中不失清雅。 公主府与容府相去不远,占了整整半条街。 穿过重重回廊,华苑之中百花开得正盛,此处便是今日宴会的场所。大长公主尚未驾临,赴宴的宾客们到了不少,借着赏花的由头散开谈天,场面一片和乐。 说是百花宴,世家齐聚,更是给年轻的公子小姐们一个彼此相看的机会。 国丧期已过,嫁娶无约束,沉寂了许久日子的京城世家纷纷乘公主府这场东风活动起来。 言谈之中,安氏寻着机会有意无意介绍自己的嫡长女。容家大小姐名声在外,二小姐容婉璇天然也让人高看几分。她已近婚期,这样的场合安氏自然要为自己的女儿考虑。 三小姐容清璇则安安静静做着陪衬,容璇打量她几眼,她似乎还在默默背着什么。 容璇低头一笑,见陪坐得差不多了,寻了个借口起身,带着采桃去看南处的牡丹。 安氏未拦她,只叮嘱一句莫忘了开宴的时辰。 她这一走,容婉璇自然而然成了新的主角。 旁席的两位夫人对望一眼,掩扇说着小话:“依我看呐,这容家大小姐虽好,寻常人家未必有福气娶得回她。她是宫中五品女官,这做婆母的都未必敢管教。” “是了,今日看下来,容家其余几位小姐也很出挑。我看那二小姐就不错。” “我听说,这大小姐不是曾经与陛下……” 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隐于谈笑声之中。 春风拂面,吹动容璇几缕发丝。 乐平大长公主钟爱牡丹,府中花匠倾心培育。 先帝曾下旨,凡有外贡的牡丹新种,宫中有的,长公主府同样要有。 各色牡丹争奇斗艳,采桃望得目不转睛:“小姐,这白色的牡丹花如雪如玉的,真好看,奴婢还没见过呢。” 容璇侧首道:“这应该是白雪塔,我听太后娘娘提起过。” 至于其他数种,她也说不明白。 采桃道:“依奴婢看,这花不比那最有名的魏紫逊色呢。” 容璇微笑:“是了,各花入各眼。” “阿璇。” 熟悉的声音响起,容璇回身,见到来人欠身一礼:“舅母。” 章夫人含笑握住她的手,打量一番道:“许久不见,阿璇出落的越发标志了。” 容璇生母章若槿出自大族章氏,是章老太傅和老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两位老人对容璇这个嫡亲的外孙女十分怜爱,“璇”之小字正是章老太傅所取。 “璇”者,玉也,取“怀珠韫玉”之意。 加上章家这一代没有嫡出的女孩,对容璇愈发看重。 观容璇只带了一名贴身丫鬟赏花,章夫人望向容家席位,见到携着女儿与其他夫人言笑晏晏的安氏,语气冷了两分:“她倒是机灵。”容璇尚未出嫁,二小姐着急也无用。 章夫人嫁入章家时,容璇的生母还未出阁,姑嫂二人相处极为融洽。容璇生母早亡,她遗憾之余,对容璇更多照拂,自然会为外甥女抱不平。 容璇笑笑,心平气和道:“人之常情罢了。” 若真要安氏待自己如亲生女,那才是强人所难。 她看得开,章夫人叹口气:“到底是谁家的女儿谁疼。” 容璇没有生母陪在身侧,终究吃亏些。 记得此行前婆母的叮嘱,章夫人与容璇说了会儿体己话,挑起一事道:“今日宴席,可见到你兄长了?” 她说的兄长,是容璇的表兄,章家嫡长孙章铭轩,他们兄妹二人感情甚是亲厚。 容璇不明所以,顺着道:“尚未。” 章夫人未挑明,只道:“今日宴席,不妨多走走多看看。” 估摸着离宴席开宴还有好一段时间,与章夫人告辞后,容璇带着采桃避开热闹处,往公主府后院而去。 因外祖母的缘故,她自幼便常出入长公主府,对路途甚是熟悉,无需人引路。 席上的喧嚣渐渐远去,容璇踏上一条僻静的小道,躲清静躲得熟门熟路。 观场中情形甚是热络,有些大胆的小姐已与心仪的郎君攀谈起来。 春闱刚过,士子在京,正式结良缘的好时机。 大长公主迟迟未露面,也是存了多成几桩美事的心意。 容璇无心此事,方才她露面已够久,回去对两家老人也有交代。 “走吧,晚些再回来。” 容璇轻摇团扇,脚步轻快起来。 采桃跟在自家小姐身后,知道小姐此番要躲去何处。 穿过这条小径,熟悉的一座假山映入眼帘。 假山后藏了一条小道,沿石阶而上通往一座八角玲珑亭,谓之翠影亭,隐于假山之中。 此处少有人来,是个无人搅扰的好所在,景致极佳。 只是此番却出了意外。 走了一小半阶梯,绕过一个弯,容璇遥遥望去,亭中似有人影。 她心中一惊,脚步顿时迟疑。 看来这好所在,让旁人捷足先登了。 容璇不免遗憾,正欲折返的当口,五步外却被人挡住了去路。 她后退半步,虽不认识眼前的男子,但她认得此人的服饰。 是御前随侍之人。 示意采桃不必惊慌,容璇客气道:“这位大人,有何指教?” 那人道:“不敢。”他恭敬一礼,“容大小姐,陛下请您一叙。” 油纸伞倾斜,接连滚落几串伞面的水珠。 祖宗竟然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余澄一惊,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衣摆。 “哎,”他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小声道,“一百两银呢,你总得见上一见。” 容璇凉嗖嗖看他一眼,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便是一千两银,都不该来的。 她就应该在家中睡觉。 在他们身后,帝王轻叩桌案。 暗卫们反客为主,旋即将书斋内外围作水泄不通。 第 60 章 见面 雨珠噼啪打在油纸伞上,清脆杂乱的声音,倒比容璇此刻的思绪更有条理些。 风吹斜了雨帘,繁花碧叶沐浴在春雨中,随风而动。 入目皆是生机勃勃的绿意,容璇在原地听了许久的雨声,又好像驻足思考不过片刻。 回廊下,帝王身边的暗卫长无声对她一礼。 虽说不知为何长瑾忽然改了主意,但好在她没有一意孤行离去,余澄悄悄松口气。 分明是在和暖的春日里,但折腾这么一出,余澄总觉得背后有些寒意。 “臣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安。” “起来吧。”祁涵看上去心情甚好,算起来容璇一共抄了六日书,比他预料得还要快一日,怕是那日回去后便连夜抄写。 他从容璇手中接过抄写的《礼纪》,随口道:“坐罢。” “……多言陛下。” 书房内并无第三人,容璇寻了个位置坐下,就看着祁涵一页页仔细翻过,大有如数查验的架势。 她深吸一口气,做皇帝的能这么闲么?!就是存心与她过不去。 容璇心中气闷,别开目光。 偏生祁涵不如她的意,还要开口问道:“尚功局中事,你无事掺和什么?” “尚官六局亲如一家,自然要相互帮衬。”容璇极力克制自己的语气,话一出口自己都觉虚伪。 “哦?” 她干脆道:“苏尚功亲自登门,臣又能如何。” 瞧人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祁涵心中好笑,不再招惹她。 容璇忍了气,现下想想,六位尚官之中她资历最浅。苏尚功独独来尚仪局借人,是吃准了她不便拒绝。 再退一步,倘若那枚和田玉当真是因尚功局之过而损毁,苏尚功要找人一同承担罪责,首先想到的还是她。 前一任尚仪因夫婿外放而辞官跟随,使得她年纪轻轻有机会升至五品高位。这份运气背后,随之而来的是无形的羡艳与嫉恨,令她防不胜防。 所谓有得必有失,大抵如此,她亦没什么好委屈的。 殿中安静下来,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从容璇的视线望去,祁涵面前的御案边上放着女官考选的卷宗,是她前几日命邓司籍编纂好送来的。也不知道眼前这位陛下,是否同样有闲心一一看过。 她的目光不自觉转到祁涵身上,他今日束了白玉冠,侧颜温和俊逸,与当年模样并无二致。 恍惚间,容璇好似觉得一切都未变。 “有事要问朕?” 祁涵的声音响起,惊醒了容璇的沉思。 他的语气并无不耐,容璇摇头:“臣不敢。” 见祁涵已然阅完,容璇站起身:“……臣告退。” 祁涵望她许久,最后道:“去罢。” 天边惊雷炸响,骤雨倾盆,生生将容璇的脚步拦在了殿外檐下。 如此大雨,纵然带了罗伞,雨中怕是也会极为狼狈。 高全适时道:“雨势太大,尚仪不若等雨小些再行回去?” 他是出于好意,容璇点点头:“多言高总管。” 顺着高全的指引,容璇沿着回廊走,在偏殿寻了处廊椅坐下。 她倚在栏上,眼前是细细密的雨帘。雨珠坠于地,溅起无数小水滴。 容璇看得出神,其实方才在书房中,她很想问问祁涵,他与柳琦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直以为,自己与祁涵青梅竹马十余年的情意,祁涵待她是有真心的。她会安安稳稳嫁给他,做他的睿王妃。 可随着太子殿下病逝,一切都变了。祁涵主动卷入夺嫡之争,卷入那波谲云诡中。他母族谢氏乃武将世家,外祖父官拜二品镇国大将军,舅父封三品云麾将军,镇守西境战功赫赫。先太子在时,祁涵从不结党。如今他要争位,更需要文臣势力。 容家百年祖训,持身中立不愿参与夺嫡,她亦不理解祁涵。祁涵大约也明白这一点,立刻转而向柳家示好。 柳琦与她家世相当,迎娶她或是柳琦,对意在帝王之位的祁涵都大有助益。 在她与祁涵争执最严重之际,她亲眼见到祁涵的贴身护卫为柳家小姐送信。柳琦收到信时的那一抹笑容,她至今仍记得。 她真的很想问一问祁涵,自己于他究竟算什么。 只可惜啊,当年问不出口的,如今更是。 雨声淅淅沥沥,纷纷扰扰拨乱人心。远处的天空亮起来,骤雨初歇。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急去得快。 容璇取了罗伞,回尚仪局的半途中,正遇见来接她的采梨。 “小姐。”采梨衣摆处湿着,“雨好大,小姐方才在何处?” “寻了处亭子避雨,我们回去吧。” “是,”采梨接过容璇手中伞,见容璇无事放下心来。 昭阳宫书房内,高全道:“回陛下,容大小姐已经回尚仪局中。” 祁涵的目光留在容璇抄写的最后一页上。今日见到她时,璇儿似有心事。 “容府可有什么动静?” 高全细想了想:“容尚书忙于户部事务,容府中一如往昔。不过奴才听闻,容老夫人近来与宁远侯老夫人走动不少。” “无妨。” 高全点头称是,这段时日容大小姐一直被陛下拘在宫中,当然无妨。 “什么时辰了?” “禀陛下,未时三刻。礼部与兵部二位尚书都已候在外头。” “传罢。” …… 酉时一刻,言婉钰按约定敲响了容璇的房门。后宫女官在宫廷中皆有住处,以官阶高低划分房舍。六品以上女官,还可带一名贴身侍女侍奉。 采梨迎了出来,有礼道:“言大人来了,我们大人在里屋等您。” “好,有劳。” 屋中陈设并不繁复,容璇手执书卷,正坐于桌旁读书。 她今夜换下官服,穿了一件鹅黄色绣芙蓉花的襦裙,简单挽了灵蛇髻,比之白日里少了许多距离感。 “尚仪大人,您寻下官有何吩咐?” “散值时分,不谈公事。”容璇让她不必拘束,偏头唤道,“采梨。” “是,小姐。” 言婉钰摸不着头脑,坐下后容璇递了一方锦匣给她。 在她的示意下,言婉钰打开匣子,里间呈着一枚青玉雕花的发簪,垂下精致的银流苏。发簪上嵌着的珍珠圆润饱满,散着淡淡的光泽。 若论用料,这枚发簪不算太过名贵,但胜在手工精巧,让人一见便爱不释手,收下亦不会有负担。 “尚仪大人这是?” “生辰礼。本座记得,后日是你生辰。” 采梨取了食盒来,里头是精心挑选的数种点心。 容璇唇畔含笑:“愿你生辰安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快要入夏,天气渐渐炎热,尚官局上下都预备换上轻便的夏日官服。 午憩时分,膳房为尚仪局送来了绿豆甜汤。六局之中,或多或少都有消暑饮食,令人身心舒畅。 太后娘娘今日未时三刻召见尚官局六位尚官,容璇估算着时辰,提前些许时间带言婉钰出了尚仪局。 午后的阳光打在身上,言婉钰道:“尚仪大人,走这条宫道阴凉些。” “嗯,好。”容璇思忖片刻,心道只是途经罢了,没什么可在意的。 走了一段路,言婉钰好奇道:“尚仪大人,您说今日太后娘娘召见所为何事,竟然要六位尚官齐至。” “大约与陛下的嘉会节有关。八月初是陛下生辰。” 言婉钰算了算日子,略带惊讶道:“还有两个多月,眼下便要开始筹备了么?” “早些准备总无坏处。况且今岁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个嘉会节,会更显隆重。”容璇点拨她,“除了宫廷宴饮外,大靖周遭附属小国与各地藩王都要遣使入京朝贺,且看太后娘娘与陛下安排。” “下官明白,多言尚仪大人。” 在宫中为官数月,言婉钰行事周全不少,亦勤奋向学。容璇有心历练她,司赞司高阶女官出缺,需要有人撑起门户。 行至昭阳宫时,容璇见何司制带着两位女官与数名女史候在昭阳宫门外。 “下官等拜见尚仪大人。” “拜见尚仪大人。” 容璇颔首示意,她身后,言婉钰屈膝向何司制还礼。 几名女史手中的漆盘上盛着各式衣袍,两列排开,想来是为陛下进献夏季冠冕。 容璇的目光打量过一名着青色官服的女官:“许久未见,崔典珍的病可好了?” 那名女官不欲被容璇点出,愣了愣道:“多言尚仪大人关怀。下官只是偶感风寒,已然痊愈。” “如此便好。本座记得,前时尚功局忙于裁制御服,正是紧张之时。你因病告假,苏尚功为此还同本座借了人手顶上你的位置。” 崔典珍讪讪一笑,不敢顶撞容璇:“是下官之过,连累了诸位同僚。” 何司制打圆场道:“尚仪大人有所不知,崔典珍的风寒来得突然,不得已只能回府静养。她甫一病愈便立刻回了尚功局,正好赶上来昭阳宫送衣。” 言下之意,出力时不见人,轮到出风头时便上赶着来。 言婉钰听出弦外之音,一时忍不住笑,忙低头掩饰。 容璇不轻不重道:“病得凑巧无妨,一告假便是十日,未耽误陛下之事即可。” “容尚仪,下官——” 高全原本已到了门口,将外间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估摸着容璇说得差不多了,方现身道:“尚仪大人安好。陛下有旨,请几位大人进去。” 崔典珍之语被打断,何司制与容璇告辞,容璇自行带言婉钰离开。 “尚仪大人,为何……”待走出一段,言婉钰忍不住开口询问。 她还是第一次见尚仪大人对谁这般不客气。 容璇淡淡道:“崔典珍是崔尚宫亲侄。或许,尚仪局是代她受过。” 否则,她想不明白为何崔尚宫会如此偏帮一方。而言婉钰接手的事务,恰好属于这位典珍。 再不济,尚功局最忙碌之际,崔典珍又非病得起不来身,却十余日不来应卯,将所有事务都丢给同僚,百上加斤,难怪惹人看不惯。 观方才的情形,尚功局中人都未必服她。 容璇点到即止:“走罢,去慈安宫。” 李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容璇望一眼在自己卧房中无知无觉的白衣郎君。 她难得地慌了神色。 这要是让李夫人看见,实在是说不清楚。 顾不得深思,容璇在屋中张望一番,拉了人往东侧的内室去。 “何事?” 祁涵由她拽着,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被她一把推进了寝房。 “你别出声。” 合上内室门前,容璇告诫道。 60-70 第 61 章 换衣 寝房内收拾得明净整洁,床榻间铺着的鹅黄色松软锦被透出春日里的暖意。 天光映入窗子,靠窗摆着的黄花梨书案上堆着几册书卷,备齐了文房四宝。 室中静谧,祁涵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等情形。 隔着一道内室门,外间交谈之声大半都落于耳中。 “……陛下今夜留于府中用膳,你瞧瞧晚膳应当如何预备?” 午膳时分还未至,望仙楼中只有零星两桌食客。 十几个伙计一时得着清闲,凑在一处说着今日的两件稀奇事。 这第一桩,平日难得露面的东家竟亲自迎候在大堂中,二楼最好的雅间亦安排得当,必定是有贵客要驾临。 而第二桩,则是在谈论坐于角落处的那位公子。 他们望仙楼在皇都中负有盛名,平日迎来送往的王公显贵不知凡几,却也少见这等人物。 公子着月白锦袍,极为俊逸,周身气度不凡,是位新客。 原本他们以为,这便是东家候着的贵客。 毕竟他入酒楼时,饶是东家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公子吩咐要了间上房,因是等人,先在大堂中寻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 伙计上前添茶,离得近了,愈发觉得这位公子好似天上仙人,眉目清隽如画。 只不过,公子身后跟着的那名冷面的护卫,一看便知不大好惹。 “公子有吩咐随时叫我们。”伙计斟完茶退开,客客气气道。 酒楼中渐渐热闹起来,容璇坐了背人的方向,安静品茗。 相邻的几桌食客谈天说地,推杯换盏间好不热闹。 “……这徐州素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日大军凯旋的情形,你们可见着了?” “那是,我家中的表弟可就在行伍中。徐州九郡打了几十年,总算是我大齐军队大胜而归。” “我听说,对面的皇帝已经遣使议和,还答允割让徐州剩下的三郡。” “他不答应成吗!徐州的守将,容平钧容大将军举族弃暗投明,归顺了我大齐,梁帝拿什么守徐州!” “是是是!” 一阵爽朗的笑声,桌上的酒喝空了几壶。 “我还听人议论,陛下给容将军封了侯爵。容家二位公子,前一阵不是刚到皇都?” “败军之将罢了,还背弃旧主,咱们陛下当真是宽仁。” 平淮沉了脸,容璇轻摇头,示意无碍。 平淮是父亲亲自为她选的亲卫,身手奇佳,从大梁到北齐,一直跟随于她。 才刚过午时,望仙楼大堂便坐满了半数人,二楼已无空闲的雅间。 容璇放了茶盏,见那位一直气定神闲坐于柜后的酒楼主家亲自起身出迎。 她顺着方向望去,毫无征兆地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眸。 隔着半个喧嚣的大堂,来人着一身玄色锦袍,头束玉冠,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墨玉剑。 三年不见,气势更甚。 对望片刻,容璇不动声色地先移开视线。 是了,以她的身份,不应该识得此人。 跟在玄衣公子身侧的主家,声音恭谨而又谦卑:“房舍已备好,您请。”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阶梯一角,平淮按在佩剑上的手才松开。 …… 在定好的雅间内落座,容璇唤来小厮,先要了几道菜式。 余下的,交由二哥再点。 “主子。”平淮压低了声音,“方才那位客人,身边带着的护卫身手皆不简单。” 平淮多年来的习惯,尤其他们眼下身处北齐,更不能不多加提防。 “我知道。” 齐帝祁涵,现身于此闹市之中,自然不会轻率。 她是没有想到,一国之君会出现在此处。 房门轻叩两声被推开,容璇抬眸唤道:“二哥。” 魏宁侯府跟来的家仆被留在外头,自行用饭。容琦铭见到妹妹,笑道:“这望仙楼生意倒红火。好在你先到了,如若不然,怕是连大堂都没得坐。” 他在对侧坐下,这家酒楼是宁国公世子赵凌荐于他们的,今日趁着出门办事的机会,正好一试。 容琦铭加了两道菜,道:“我挑了三家票号,稍稍耽搁了时辰。” 他们从家中带入北齐的银钱,还有齐帝赐下的两万两白银,存了泰半到票号之中。 “午后我会上街采买些东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容璇想了想:“也没什么,二哥看着办便是。” “那好。”容琦铭笑着答应。 菜式陆陆续续上齐,容琦铭先品了几筷子,不得不感慨:“食材倒都讲究,值这个价钱。就是味道实在寡淡了些,难以入口。” 容璇以为然,二人皆不习惯北齐皇都清淡的口味。 问酒楼要了些辣子,一顿饭毕,容璇先行回府。 魏宁侯府坐落在皇城南大街,听闻前身是前朝一位王爷所有,占地广,地段极佳。 其中亭台水榭,回廊楼阁,无不气派。 齐帝特下旨将这座宅邸赐予容家,以示皇恩浩荡。 在魏宁侯府住了两日,容璇已经熟悉了府中规制。 她所居的院落名唤归云院,因觉得名字尚可,故而未改动。 偌大一座侯府,只有她和二哥在此。 明面上,齐帝厚待容家。大哥被齐帝封了魏宁侯世子的爵位,仍随父亲驻守徐州。长姐已经出嫁,亦加郡君之衔。至于她和二哥,则被齐帝召入北齐皇都,名为另行封赐,实为人质。 此番入北齐,因是长途跋涉而来,她和二哥各自只带了几名贴身仆从与护卫,还有家中姓徐的一位老管家与他们同往,替他们料理新府事宜。 魏宁侯府一应奴仆,皆是北齐朝廷分派,其中不知有多少宫中的耳目,不得不防。 容璇继续收整书架上的兵书,既来之,则安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容琦铭也带了人归府。 他收拾了几样采买的东西,兴冲冲先去归云院中。 “瑜安,瞧。”来不及坐下,容琦铭便将东西尽数呈出。 几匹织花描金的锦缎,色泽鲜亮,质地上乘。 展开时,仿佛屋内都为之一亮。 到底是北齐皇都,非外间可比。徐州城里最好的绸缎铺子,也见不着这等尖货。 容琦铭选了匹绸缎想往容璇身上比划:“给你做成衣裳,一定好看。” “二哥,”容璇语气无奈,“买这些做什么?” 容琦铭也说不清。他在街上时,一眼瞧中了绸缎铺子中摆出来的这几匹锦缎,只觉适合瑜安,未多讲价便如数买了回来。 自家妹妹正是最好看的年岁,却因为扮作男儿,从未费心装扮过,实在可惜。 说来瑜安的身份,一直是家中最大的秘密。 他幼年时,父亲接到旨意镇守边关,母亲跟随。家中事务由长兄打点,也照谢刚满四岁的他。 瑜安就是在那时生于军中,一直随父母亲驻守在外,直到数年后才第一次归家。 他还记得,瑜安出生时父亲曾传回信件,说家中添了个弟弟。兄长将这封信念给年幼的他听时,他失落了许久。 他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个妹妹。 不过话虽如此,他十岁时父母亲带瑜安归府,他还是很欢喜,自己终于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成了兄长。 他带着这个幼弟四处玩耍,十足十像极了兄长的样子。 随着瑜安长大两岁,母亲方悄悄告诉他,瑜安是他的妹妹,要他务必保护好她。 只因瑜安生下来体弱多病,父亲请了大师批语,要将她充作男儿养大,方可保她平安。 为此,还给她改了名字,唤做容璇,小字瑜安。 母亲对此深信不疑,况且在军伍之中,将瑜安当作男孩儿养可以省却更多危险。 将大师所言和盘托出后,母亲再三告诫他不得将瑜安的身份外传,否则会破了大师之语,害了妹妹。 他郑重点头,守口如瓶,心中却欢喜不已。 他做梦都想着要一个妹妹,没有想到,老天爷竟听进去了他的话。 弟弟变成妹妹,愈发叫他宝贝起来。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他和瑜安年岁相差无几,能玩在一处,感情也最深厚。 身处北齐,容琦铭不得不想到另一事。 “在徐州时,山高皇帝远,隐瞒身份倒也无妨。如今到了北齐,你再扮作男儿,届时若是被发现治一个欺君之罪,怕是不好。” 容琦铭的话不无道理,也并非空穴来风。 容璇已然平安长成,不必再避讳大师之语。她既近成婚之期,身份自然是瞒不住的,还是要早做安排。 就这么顺势恢复女儿身也好。 容家处在风口浪尖上,不能叫人拿住错处。 容璇沉默须臾,道:“二哥,我自己再想想。” 才入皇都,满心疲惫,倒也不急在一时。 容璇吩咐檀佳收好这几匹锦缎。 容家跟来的旧人居于一处,檀佳为女眷,也是她身边唯一的贴身侍女。此番跟随她来了北齐,容璇留她住在自己院中,单独辟了一间房。 “还有——”容琦铭取出一个四方的包袱,卖足了关子,“打开瞧瞧,保管你喜欢。” 容璇倒没抱什么指望,随手开了包袱,待看清眼前物什,不由有些惊喜。 几册旧书码得整整齐齐,竟是她找寻许久的《六略兵法》。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查阅过,正有自己缺的那几卷。 书页已泛黄,字迹依旧清晰工整,散着墨香。 容琦铭不无得意:“我跑了五六家书铺才搜罗起来的,总算没叫你失望。” “多谢二哥。”容璇颇为宝贝,如此一来,这一套兵法她就只缺了三卷。 “还有几家旧书铺,回头二哥再替你找找。怎么样,还是二哥好吧?” “嗯。” 容璇猜到他的心思,果不其然,容琦铭接着道:“那你可否告诉二哥,当年在代郡,你到底是怎么从齐帝手上脱身的?” 对于这桩旧事,妹妹总是不愿多提。 容琦铭本也不欲追问,但如今他们身处北齐,怕齐帝发难,还是要早作提防。 “我么?”容璇说得轻巧,“借了他一枚出城玉令罢了。” 至于如何借,当中波折她未多言。 容琦铭玩笑道:“既是借,到了北齐地界,你莫不是还要将玉令物归原主?” 无心之言,却一语成谶。 府上管事匆匆来报:“二位公子,宫中传了谕令来,请三公子出去接旨。”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合该早些忘却。 晚风吹过衣摆,带着雨后花的芬芳。 在凌音院前分开之际,容璇轻声道:“陛下怎知我会在这里?” 祁涵笑了笑:“明琬宫中,朕无意寻到了一封赋税条陈。” 冬日里信手写下的书文草稿,容璇自己都已忘却。 “况且……”帝王望入她的眼底。 那一年赈灾毕离开江南时,她说有机会想再好生看看江南的春景。 他们终会重逢…… 第 62 章 归家 月华倾泻,洒落一层银辉,凌音院内烛火早早熄下。 白日里经了太多事,榻上的女郎却是辗转难眠。 她看着一道月光映在锦衾间,听着晚风时而拂过叶梢的声音。 更鼓敲响,滴漏声断。 虽然临睡前吩咐侍女于辰时中唤她,但清晨的阳光透过厚厚的帷幔时,容璇自然地便醒转。 因容璇午憩,殿中拉上了帷幔。虽在白日里,殿中亦显得昏暗。 榻上云雨事毕,容璇身上只披了件白色的里衣,掩不住颈间痕迹。 她稍稍平复气息,面上绯红未褪。 她是主动勾了祁涵做此事,略显生涩。 “陛下若无其余吩咐,”她道,“臣告退。” 祁涵抬了人的下颌,容璇却有缘由:“今日陛下明旨召臣入宫,留宿不便。” “是么?” 祁涵态度不明,他的一念之差,于容璇而言却天差地别。 “还是——”容璇攥了衣摆,“陛下想再来一次?” 黄昏时分,容璇沐浴完,换上官服方乘马车出宫。 魏宁侯府内,容琦铭一直在堂屋等着她。 “二哥。” “晚膳可用过了?” “是,在宫里用的。二哥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瑜安——”容琦铭叫住她,借着烛火,容璇察觉他神色不同往日。 屋中没有第三人,容琦铭望着她的眼眸:“你有事瞒着我?” “……是。”沉默一会儿,容璇坦然答。 她回到容琦铭对侧坐下:“二哥想知道什么呢?” 瑜安如此态度,容琦铭反倒不知从何问起。 “你……遇到了什么难处?” “二哥,我尚能应对,你不必忧心。” “齐帝,为难你了?” 容璇没有否认:“为人臣子,无可奈何。若是支撑不住,我自会告诉二哥。眼下还无大碍,齐帝只是召我下棋,应对起来费神罢了。” 若是瑜安说齐帝毫不介怀从前之仇,容琦铭反而不信。 “他……可有识破你的身份?”这是容琦铭最紧张之处。 “未曾。”容璇语气镇定,“若是识破了,我早便该下狱,哪儿还有机会坐在此处。二哥,齐帝不会想到,当初一箭射中他的敌将是女子。” 在容璇面上,容琦铭看不出任何端倪。 “也是。”瑜安的箭术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便是他和大哥也自叹弗如,“只是,你为何现在才归?” 问及此,容璇心中先将祁涵骂了一回:“齐帝摆了棋局,限我今日内解出。”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毕竟祁涵本就是以对弈的由头将她召入宫中。 暂时安抚住容琦铭,容璇欲回房歇息。 “瑜安。”再度被叫住,容璇回身,声音微不可察地紧张起来:“还有何事?” “你可别跟齐帝争抢好胜。” “什么?”容璇放松下来,“二哥何出此言?” 容琦铭却知道她的性子。瑜安于棋艺一道天分极高,夫子启蒙后,剩下的几乎都是她自己研读棋谱,无师自通。对局之时,从未在谁手上吃过大亏。 今日听了赵凌之语,他可真担心瑜安不服输,与齐帝较劲。 容璇笑了:“二哥,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便好。” 回到院中,容璇换过常服,歇息片刻,却翻出了闲置已久的棋谱。 徐州城中,同辈里无人是她对手,令她失了对弈的兴致,至多是与自己下棋。加之战事吃紧,她渐渐荒废了此道。 与祁涵弈棋,他棋风凌厉,强势攻伐但后方防守又滴水不漏,寻不到机会。数次交手,她都被他全盘压制,一直处于下风。 总得寻出破解之法。 容璇脑中复盘着白日里的棋局,唤来檀佳:“去问问,府上可有棋盘。” “是,主子。” 夜凉如水,屋中点着几盏灯火。 兄妹二人对坐,虽十余年未谋面,但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 容琦铭清晰记得,十六年前的冬日格外寒冷。 那时的他不过九岁,大雪连日纷飞,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粮食本就歉收,冬日严寒,百姓生计更加难捱。 好不容易风雪停歇,羯族骑兵侵扰的身影已近在眼前。羯族再度大举南下侵略,他们以游牧为生,大雪封山,于他们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为了生存,羯族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战况之惨烈,只怕经历过此战事的人永生都不会忘记。容璇尚年幼,对此事记忆已模糊。容琦铭却知道,羯族人没有过冬的粮草,军队出袭,以汉军俘虏和妇孺为食,谓之“两脚羊”。 被攻陷的数座城池,羯族从不过多停留。席卷干净粮草银钱,吃空半城百姓,再赶剩余人作为军粮,便弃城而去。 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边境数城百姓陷入绝境,目睹听闻羯族吃人惨状,人人自危。 那一战,是北梁和北齐初次联手,共同抵御羯族进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挡不住羯族虐杀,那么中原腹地的百姓都危在旦夕。北齐顺帝命膝下第三子,魏王祁愈带兵出征。祁愈便是后来的齐明帝。而北梁军马则由谢老将军挂帅,正是谢明霁之父。 两方大军会合于一处,计十七万。 外族当前,生死存亡之际,齐梁将士都放下国仇,拼力厮杀。 战事之悲壮,无人再敢回想。 中原将士付出沉重代价,战场上的尸体直堆成山,才勉力将羯族阻于关外。两国与羯族议和,奉送军粮布匹,换来一时和平。 边关数城烽火未熄,亟需休养生息。可那一战后,力挽狂澜的谢老将军被污通敌叛国,与北齐魏王祁愈勾结,意欲共分大梁江山。 往来的书信、印鉴呈于帝王案头,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梁帝大怒,以雷霆手腕下旨诛灭谢家。 谢家子弟在战事中伤亡无数,谢家军元气大伤。梁帝绝情,除了在外收整战局的谢明霁逃出生天外,全族尽灭。 一代将门世家就此陨落,大梁边防塌陷半数。 可叹为国厮杀的将领,没有死在异族枪下,却死在了同袍的屠刀中。 所有为谢家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诛灭所谓的同党三族后,一时间朝野噤声,无人敢为谢家求情。 此后,梁帝先后派遣将领进驻青州,百姓沉默以对,再不复谢家荣光。 谢家为叛党,可每年清明,青州八郡中偷偷祭祀谢家的百姓不计其数。法不责众,便是杀也杀不干净。 青州的百姓,从来没有忘记过谢家。 三年后,谢明霁再度现于世人面前,已是北齐将领。 北齐皇权更迭,曾经出征的魏王祁愈夺得帝位,成为北齐新主。 没有人知道,谢明霁在家族覆灭后,是如何逃出天罗地网,辗转来到北齐。 也没有人知道,当羯族再度来犯时,谢明霁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北齐领兵。 更没有人知道,年仅十九岁的谢明霁,是如何在北齐军中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聚拢谢氏旧部,带北齐军队击退羯族,立下赫赫战功。 身上背负着父兄通敌叛国的污名,谢明霁却曾在军中发誓,永不会进犯故国半步。 他驻守北齐边关八年,立下的不世之功,全是在对战羯族中赢得。 当他领兵攻至羯族圣地祁连山,将羯族驱退数百里,十年不敢再来犯时,不过二十九岁。 领兵归北齐皇都时,北齐边关百姓自发跪送,边境十年内不见硝烟。 谢明霁因战功封异姓王,北齐上下全无异议,心悦诚服。 甚至茶余饭后,北齐朝野只笑梁帝识人不亲,自毁长城。 谢明霁深受明帝祁愈倚重。这位帝王大刀阔斧改制,用人不拘一格,乃北齐一代英主。 而明帝唯一的嫡子,正是祁涵。 谢明霁在北齐威望颇深,地位无可撼动。边地的百姓将他视作神明,家中常供奉谢明霁的画像。 靖平王谢明霁功高一代,两任帝王从未猜忌。 容璇明白父亲之意,有靖平王出手相助,她们在北齐的日子能轻松许多。 只是……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成。 昔年谢家谋逆一案,父亲虽非主审之人,但却奉先帝旨意,亲自带兵前往镇压,谢家倾颓再难挽回。 就算靖平王能理解父亲身不由己,怕也要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 容琦铭摇头,为人子者,他亦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拔剑向恩师。 即便是朝廷逼迫,大不了称病不出,任由皇帝降罪。皇帝不可能将谢容两家连根拔起,否则谁来守徐州城门。多少人在谢家逆案中落井下石,官运一路亨通,有的是人愿意接手这份差事。 容璇安静道:“父亲去,能给谢家留下最后一份体面。” 又是一阵沉默,烛火摇晃。容璇道:“但我想,靖平王不会领这份情。” 如若父亲不是那般忠于凉薄之主,或许梁帝不会在谢家一案上肆无忌惮。 “我想也是。” 谢氏一脉只余靖平王一人,两家情意早已不复。 父亲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何必要他们向靖平王寻求庇护。 大概,父亲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保住他们罢。 哪怕靖平王念半分旧情呢。 二人皆不愿去王府。昔年的容家未施以援手,如今哪有脸面登谢府大门。只是,他们却也不便违抗父亲之意。 “靖平王现在不在府中。”容璇想起在御书房中听过的一言半语,“每年秋,他都会去京郊的千佛寺礼佛,祭奠亲族。” 偌大一个谢府,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他孑然一人。 纵然位极人臣,荣耀无匹,其中悲凉孤寂怕也无几人知。 “那便过些时日再说吧。”容琦铭拿了主意。 “好。”二人心照不宣,将此事按了下去。 朝宸宫内,祁涵翻看着眼线奏报。 容璇回到府上,吩咐人买回了棋盘。 状似恭顺,实则处处谋算试探。 倒是让他觉得,这场棋局愈来愈有意思。 只不过么,自己对容璇太宽容了些。 边关偶然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是时候移栽回宫中,好生修剪。 “王叔该回来了罢。” “是。”高进垂手回禀,“王爷传了消息,月底回京。” “好。” 风平浪静过了两日,容琦铭踏入自家妹妹屋中时,瞧人正抱着棋谱琢磨棋局。 他毫无意外之色,叩了叩房门,引起容璇的注意:“爹娘寄了信来。” “当真?” 容琦铭从怀中取出信,与容璇一道拆开。 信纸一共三份。第一封是大哥的笔迹。 祁涵看重徐州,已下旨减免徐州三年赋税。谁能想到北梁割让徐州,反倒成全了徐州九郡的百姓。 母亲的信中,则是叮咛他们务必保重自身,天冷加衣,爱惜身体。 子女孤身离家千里,为人母者总有操不完的心。 短短几页信纸,如何能到清。 最后读完父亲之信,容琦铭道:“父亲提及,想让你尽快恢复女儿身。” 信中父亲说得极隐晦,毕竟这封信要到他们手中,不知辗转过多少人。 “我和父亲的意思一样。瑜安,你当真得考虑此事。” “我知道了。” 父亲的教诲瑜安还是听从的,容琦铭并不担心。 迟疑一会儿,容琦铭道:“父亲在信中还问起,我们是否拜见过靖平王。” 此事在她们离家赴北齐时,父亲便再三叮嘱过。 提到靖平王谢明霁这个名字,兄妹二人俱陷入沉默。 等了一会儿,马车旁护卫禀道:“主子,知府大人想来给您问安。” 祁涵先去看容璇,余知府的面子自然当街不能驳了,这一点容璇也无话可说。 于是帝王颔首:“好。” 余知府下了马,帝王的车驾他当然识得。 那日陛下微服驾临,他候在府门外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辆车驾。 虽不能行大礼,但总不能熟视无睹过去。 祁涵略挑起马车侧帘,神色如常。 马车内,女郎伏于他膝上,噤了声音。 第 63 章 对峙 这一条街两侧多为官家宅邸,往来少行人。 落霞的余晖映入马车中,帝王腰间仍佩着那枚水鸭子香囊。 时隔几年再瞧见,容璇打量一番,由衷觉得自己的绣艺尚可。 她屏息听着二人交谈,只盼着祁涵赶紧应付过去。 “下官见过公子。” 因是在外,余知府巧妙地改了称呼。 明月悬天,街巷点缀着无数华丽明灯,流光溢彩。 不远处的裕河在灯火映照下,有如天上的星桥银河般壮观。 悠扬的丝竹乐声自河上传来,达官贵人的香车宝辇列在道旁,赏灯的百姓皆衣着鲜亮。 整座城池灯火繁盛,花灯铺就,一片欢歌笑语。 诗云,“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大抵如此。 容璇守于窗边,长街盛景尽映入眼中。 身后的祁涵气定神闲品茗,只在雅间从容观之。 灯会游人如织,街上人头攒动,新涌入的观者几无立足之地。 唯有远离纷飞战火,百姓安乐,方能得享眼前这份盛世太平的欢喜。 祁涵为帝王,从来都是自高处俯视。 可容璇却爱这份热闹。 边地之中,战事消弭,军民同乐,是她最大的祈愿。 不知徐州城中,何时能有这样一场盛景。 一道窗子,隔开两处光景。 虽只能困于雅间中,但外间的喧闹气息,依旧让她觉得自在鲜活。 瞧窗边人一直望着街角卖灯的小摊,祁涵淡声对高进吩咐几句。 望过满街灯火,容璇只可惜,如此赏灯到底无趣,便同祁涵早早回宫。 身后的喧嚣逐渐远离,为避开人群,马车选了僻静些的小巷。 夜里有红薯香甜的气息飘来,容璇将帘子拉开一角,见街边有一老者支着红薯摊子。 她转眸去看祁涵,祁涵心领神会,命车夫停下车驾。 他陪着容璇下了车,冷风一吹,显得小摊上热乎乎的烤红薯愈发诱人。 容璇熟门熟路地挑出两个红薯,老者用油纸包了,笑眯眯道:“您拿好。” 她分了一半给祁涵,红薯飘香的时节,就让她想起从前在家中的情形。 咬上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容璇心情好,与祁涵不知不觉说起童年趣事。 这条街虽不是主街,但零星几盏灯火装点,衬着遥遥传来的人声,也别有一番意趣。 二人在街头走了一段,高进为主子付了银钱,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祁涵含笑听着容璇之语,听她说到自己曾拉兄长逃学,就为了在城中赶集的日子,去买上些新鲜吃食。 “赶集一月一次,摊贩都从附近村落来。集市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还买过一对兔子养着。” “后来被父亲发现了,还是二哥揽了所有过错,亏得有我阿姊求情。” 对于他们这些小把戏,父亲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护卫们察言观色,在高总管示意下退得更远些。 隔着一条巷子,前处是一盏二人高的仙宫灯,架在高台之上。 仙宫灯灯架通体雕刻云纹,六扇扇面上绘有仙人图案,以木轴相连。这盏灯出自官匠,由京兆尹府运置在此处与民同乐。仙宫灯周围,又布着各式小灯,做出瑶池美景。 这样的巨型华灯,由官府灯会上装点了十余处。只不过此处游人的目光皆被临街那盏最大的万寿灯吸引,加之此地偏僻,显得这一盏精巧的仙宫灯少有人问津。 容璇驻足去瞧六扇灯面上绘制的神话,起风时,各扇面绕中心木轴转动,美轮美奂。 这一扇绘的是嫦娥奔月,容璇驻足欣赏,只是在木轴转动声中,却有些异样响动。 她待要仔细分辨,高台上那盏仙宫灯竟毫无征兆地坠下,牵动周围十几盏连灯。 她未及反应,身侧的祁涵已揽过她的腰身,急速退开。 宫灯坠于地,火星四溅。 容璇被他护在墨青色的大氅下,甚至手中的半个烤红薯都未损分毫。 “莫怕。” 她仰头看去,祁涵手中长剑已出鞘,闪着寒光。 十余道黑影伴随着宫灯自高台而下,留三人截住出路。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几道剑影闪过,来者出手狠辣,皆是死士。 容璇武艺不精,这样的近战,弓箭完全无用,更何况眼下她手中没有长弓。 刺客显然是冲祁涵而来。他利落结果了当先一人的性命,护着怀中人至一角。兵刃相击声中,容璇当机立断,她能做的是寻机自保,不必让祁涵太分神于她。 祁涵长剑染血,三名刺客倒地,余者围攻的招式愈发狠戾。 包围圈越缩越小,容璇拔下鬓间发簪,投出刺中死士左臂。祁涵剑芒划过,一剑封喉。 紧随其后,祁涵身边暗卫赶到。其实前后不过几息之间,但刺客皆报了必死信念搏命,让容璇仿佛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 祁涵的暗卫训练有素,摆开阵形,一队将二人护在中央,余者则将刺客团团围困。 胜负并无悬念,刺客落网只是时间问题。 但战局之激烈却超出容璇预料,这些死士与祁涵身边的精锐竟都能五五开。 就是不知,此番要取他性命的是何人。 刺客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 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遮在了容璇眼前。 容璇垂眸,她长于边关,上过战场,从来不是祁涵眼中受不得风霜的娇花。 只是她余光望见祁涵受伤的左臂,血迹染红了月白的锦袍,终究还是陷入沉默。 …… 朝宸宫内,御医为君王查看伤处,所幸剑伤并不深。 好在是冬日里,衣衫比平日更厚实些。 御医为祁涵包扎时,容璇安静地坐在屏风旁。 毕竟祁涵是为救她而受伤,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况且,是她执意要出宫赏灯。 “夜深,去明宝堂睡罢。”祁涵温和道。 这样的刺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御前无一人为此惊慌。 今夜刺客留下了两个活口,容璇很想问一句审讯是否有结果。 不过想来,祁涵也不愿意告诉她。 她只需要安分地做他的掌心花即可,由他庇护。 容璇施礼告退,高进亲自送她回明宝堂。 待她离去,祁涵淡淡道:“传人进来罢。” 要取他性命的实在太多,甚至无需去猜是哪位叔伯的手笔。 这一夜朝宸宫守卫增添了一倍,温嬷嬷服侍容璇沐浴时,只知道娘娘随陛下出宫遇险,并不知具体情形。 “娘娘,可是今夜吓着了?” 容璇换了寝衣,坐在榻上迟迟未睡,温嬷嬷关切道。 嬷嬷有此想法并不奇怪,容璇未否认,只让她宽心。 主殿中烛火久久未息,容璇亦是辗转难眠。 虽则知道今夜这一场刺杀并非因她而起,没有她祁涵照例会遇刺。但到底是她给了刺客机会,置祁涵于险地。 他们之间,谈不上是谁连累谁。 翌日容璇醒来,祁涵已去外朝理政。 元宵节过后,十六朝廷便要复朝。 “陛下伤情如何?”容璇问向留守朝宸宫的御医。 李御医道:“回娘娘,陛下伤情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 容璇点点头,想了想,吩咐侍女取来笔墨。 她提笔写就了一张方子,供御医过目。 …… 用午膳时,御书房内,祁涵望着容璇从食盒中端出来的那一碗物什,不禁陷入沉思。 “这是……从前只要我父亲受了伤,我母亲都会熬这碗药粥。”容璇想要辩白一二,“御医检查过食方,并无碍。” 只不过她看着碗中这碗黑糊糊的东西,忽而觉得自己更像是刺客。 刚盛出来时,分明还没有这般难看。 大约是被桌上各色珍馐所反衬的缘故。 容璇默默收回碗盏:“改日。” 祁涵失笑,见她神色怏怏,只以为她在忧心自己伤情,难以成眠。 “陪朕用膳罢。”他道。 容璇依言坐下,午后的祁涵照旧忙碌。 御医来为他换药毕,容璇随御医一同离开。 “去御园走走。”容璇命其他人先行回长庆宫,只留了圆桃陪在身侧。 “世子殿下,这边请。” 侍从出声,容璇抬首,看着出现在眼前三步远的人。 来人着世子官服,身长九尺,样貌硬朗,居高临下看来时极有压迫感。尤其是他目光中的审视,令容璇十分不喜。 容璇并未在宫宴上见过他,却能大致猜出其身份。 福王世子,祁谈。 他奉帝命巡视江左,年节时并未归来。 祁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清冷美人,自是知晓她是何人。 陛下新纳的容妃,果然好颜色。 美人一袭妃色对襟长裙,纤秾合度。肤若凝脂,不过薄施粉黛,容颜盛然,只一眼便胜过他府中所有姬妾。 绣芙蓉的玉带系于腰间,衬得那腰身不盈一握。 “容妃娘娘家中可有姊妹?若是有娘娘一半美貌,孤倒是想纳作侧妃。” 容家门楣不过尔尔,侧妃已然足够抬举。 他毫不掩饰言语间的轻佻,如此冒犯,容璇轻描淡写:“京中贵女如云,世子大可请陛下作主赐婚,何必舍近求远。” 不待祁谈开口,容璇道:“本宫宫中尚有要务,陛下召见,世子也莫迟了。” 她携了圆桃离开。身后,祁谈的目光有如鹰隼,倒不是个空有美貌的木头美人。 就是不知在榻上,是否还能有这般冷淡。 长庆宫正殿内,容璇才坐下不久,内廷女官送来了三日后马球赛的安排。马球赛设于宫中安德殿前,陛下特许容妃娘娘观赛。 红蓝两方中,福王世子祁谈的名字赫然在列,为蓝方之首。 圆桃一惊:“娘娘,是否要避一避?” 御园中之事,娘娘告知她对方是福王世子,嘱咐不得对外提起。 福王世子的名号,她在宫中也听闻过,是长庆宫得罪不起的人物。 她实在担忧:“娘娘,当真要去吗?” 容璇一笑:“去。为何不去?” 容璇道:“但若折了现银,银两轻便,既可免去百姓服役之苦,又可杜绝原有的贪腐之患。” 帝王安静听着,容璇言:“田赋折银时,由官府先行计算好每县需要缴纳的白银数,再由县官下发到每里每户,每户会有一张单子,我称它“易知由单”,单子上清晰写明每户应当缴纳的银税。” 每年的易知由单是她和余知府领人亲自核查定,经手的人不多,皆记录在册,能贪污的余地便压制到最小。 常州府白银流通甚广,以白银代粮食绝对可行。 小小一枚银锭,折抵的却是数以千斤计的粮食。 马车停于田垅外,举目望去几无闲田。 容璇道:“我们下去看看吗?” 第 64 章 吻 春色宜人,才下过几场春雨,田垄间都是湿漉漉的。 草色碧绿,野花氤氲芬芳。远处湛蓝的天幕下还可见高飞的纸鸢,偶尔听得几句孩童笑语。他们散学归来早,聚在一起嬉戏总有万般乐趣。 仲春时节,城中出来踏青赏景的游人不少。是以田间耕作的农民们见到并肩而行的年轻姑娘与郎君,也只觉般配。劳作之余多看上两眼就罢了,浑然不知姑娘与郎君都在说些什么。 常州新税不单单是以银代粮,赋税与徭役息息相关。 靖平王府,致清院中。 下人入主院通禀道:“王爷,表小姐在外求见,说给您请安。” 谢明霁颔首:“让她进来吧。” 他才从千佛寺归来,书房中积压了不少奏案。 “舅舅万福。”苏婧涵低头行礼,已换了一身清雅些的衣裙。 “你昨日可入宫向太妃请安?” “回舅舅,是。”苏婧涵受宠若惊,平素来致清院,几乎都说不上什么话,舅舅便让她退下。 “可曾见到容家姑娘?” 苏婧涵点头:“恰巧遇上,还叙了会儿话。” 离京两月,闻听小皇帝将要纳妃的消息,谢明霁颇觉意外。 只不过,择中的却是容家女。 “她如何?” 舅舅问的言简意赅,苏婧涵想了想答道:“样貌倒是出挑,只不过瞧着不大……”忆及她在陛下身边的模样,苏婧涵语气隐有不忿,“不知怎的就让她迷惑了陛下。” “慎言。” 苏婧涵噤声,怕惹了舅舅不悦。谢明霁道:“无事便回去歇息罢。” “婧涵告退。”她一礼,退出了致清院。 谢明霁翻开一封暗卫奏报,按京中的消息,那位容家小姐是容家旁支之女,非容平钧亲生女。 他唤来暗卫长:“选几个人去徐州,查一查容氏女身份是否有可疑之处。” 毕竟出自北梁,不得不防。 “属下领命。” 瞧着奏报中魏宁侯的名字,谢明霁是没有料到,容平钧也会做出送女入宫的勾当。 他将奏报掷去一旁,容家的人和事,如无必要,他实在不想沾染半分。 …… 宫中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容璇有时随着祁涵出入御书房中。 估摸着到了祁涵召见朝臣的时辰,容璇起身,走前还顺走了御书房内的一本史书。 “陛下,这本书借我读读?” “好。”祁涵没有拒绝。 圆桃一直等在御书房外,从容璇手中接过了书。 “回去吧。”容璇笑着对她道。 出了昭平门,她们迎面遇上总管高进亲自引了人入内,态度十分恭谨。 “王爷请。” 高进口中的王爷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颀长,样貌英朗不凡。 容璇猜到对方身份,客气一礼:“王爷安好。” 功高一代的靖平王,华夏边民的保护神,不想能在此地遇上。 谢明霁打量过眼前低头行礼的小姑娘,淡淡应了一声。 他未多停留,大步离开。原本他还奇怪,陛下为何会独独选中容家姑娘,现下见了人倒能稍稍解惑。 样貌的确生得不错,就是不知是否安分。 容璇目送靖平王离去,想必祁涵召见王爷必有要事。 御书房中的谈话不得而知,回到明宝堂中,容璇继续翻看手中史书。 知己知彼,方能更好应对。 北齐开国至今,共历五代,七帝。 立国之初,为迅速稳定疆域,北齐高祖大肆分封同姓宗族为王。藩王权势甚广,甚至可自立八千以下的军队,以解决封地兵患。 齐高祖一代霸主,他在时藩王皆安分守己,未敢有异动。只是高祖驾崩后,却苦了继任的几位皇帝。 北齐皇位更迭之快远胜大梁,每当新旧皇权更迭之际,各处藩王粉墨登场,争权夺利。北齐皇位大权渐渐旁落。 尤其祁涵祖父顺帝继位时,本就是由真定桓王扶保上位,于朝政上更是力不从心。 且顺帝醉心后宫之事,广纳妃嫔,单成年的子嗣便有十八男九女。 庸懦的君主偏偏长寿,到了顺帝在位后期,内有诸子夺嫡,外有藩王乱战,朝局一片混乱。 直到明帝借军功夺位,方一扫北齐颓势。 明帝同样是北齐近几代皇帝中,唯一一位能揽朝政大权者。 他外扫羯族,内压权臣,励精图治,北齐在他手上隐有中兴之势。 与顺帝不同,明帝膝下仅有三子,早早便立了嫡子祁涵为储。 “在看什么?” 容璇读得入神,浑然不知祁涵何时进殿。 “陛下。”她起身行礼。 祁涵在她位上坐下,容璇回道:“读到熙平之乱。” 祁涵翻了翻书,果真如此。 熙平是明帝最后的年号,他在位十二年,虽宵衣旰食,但终究难以肃清藩王祸患。 明帝病重之际,祁涵尚在边关。他匆匆赶回京后不过三日,明帝即驾崩。 祁涵于灵前继位,年仅二十岁,成为了北齐新的主人。 朝中暗流涌动,藩王权臣虎视眈眈。 祁涵登基不满三月,北齐内乱迭起。 关于这一场叛乱,史书上只记载了寥寥数笔:“帝往宗庙祭祀,未几怀王、成王起兵叛乱,三月乃止。” 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史家工笔怕是未写出万一。 祁涵修长的手指停在这一页,容璇轻声道:“当时……必定很凶险吧?”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父皇突然崩逝,他遭逢丧父之悲。可北齐朝中,容不得他有半点喘息之机。叔伯同族全然不谢半点骨肉亲情,皆想趁他立足未稳要了他的性命,取而代之。 朝廷形势瞬息万变,他如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那段时日,他几乎夜夜难以成眠。 可他为大齐帝王,是所有皇党的主心骨,不能在人前露出半分怯懦。 往事像是要将人淹没。祁涵抬首时,对上了女子清亮的眼眸。 他笑了笑:“叛乱早有迹象,尚能应对。” 女子望着他,灵动的眸中带着疑惑:“既知诸王有不臣之心,为何还要犯险离京?” “京中有王叔坐镇,无妨。” 父皇在时,组建了一支精兵,号万骑,从来只听帝王调遣。 万骑的兵符,父皇交了一半在他手中。另一半则在临终之时,秘密托付给了靖平王叔。 这一段旧事,从未有机会向人倾诉。 祁涵也未想到,再度谈起时,心境竟能轻松许多。 容璇心下明了,看来是一场里应外合,祁涵与靖平王共诛叛乱的成、怀二王。 用人不疑,祁涵对靖平王远比她想象得更要倚重。 “有时候血脉亲情,反而不值一提。” 被亲叔伯在父亲灵柩前逼迫的那一刻,祁涵至今无法忘却。 容璇也陷入默然,好在容家并不是如此。 她伸出手,碰了碰祁涵的掌心,有些凉。 秉烛交谈,不知不觉夜已深。 祁涵将容璇横抱起,带去了内殿。 容璇的手环过他,一片顺从。 …… 自靖平王回府,祁涵每月都有几日会去靖平王府请教。 容璇听他身边的高进提起,这是祁涵做储君时便有的规矩。 除了太子三师外,明帝特意请了靖平王做祁涵的师傅。 过府请教的习惯,直至登基后祁涵亦未改。 午后到靖王府的车驾已备好,容璇着了寝衣半坐在龙榻上:“陛下。” “何事?” 容璇道:“今日出宫,可否带上我?” 宫中的规矩她一一遵从,唯有一点,她从不愿在祁涵面前自称为妾。 榻上的女子墨发散着,寝衣单薄,露出颈间细腻的肌肤。许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如玉的面庞上染上了绯红之色,平添娇媚。 “我许久……未见过兄长了。”她示弱道。 她定定望祁涵片刻,祁涵道:“好。” 用罢午膳,帝王出行的车驾先至靖平王府。 “恭送陛下。” 马车尔后送容璇去魏宁侯府,祁涵顿了顿:“一个时辰后须回来。” “遵旨。”容璇无有不应。 魏宁侯府外,收到了消息的容琦铭早早等候着。 一月未见,他上上下下打量过妹妹。 瑜安清瘦了不少,但眼中却有神采。 “我在打一场新仗罢了。”容璇笑着道,只不过用的不是兵法。 容琦铭安下心来,一旦妹妹寻到目标,便有斗志,必定会好生达成。 归云院上下被檀佳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徐州时,为掩人耳目,檀佳名分上是容璇的通房。但她所学皆是按了正室夫人来教,用人之际,容琦铭已放心地将魏宁侯府后院的一部分账目交与她。 难得回府一趟,兄妹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 “父亲又寄了信来,我告诉他们,一切都好。” 容璇松口气,总算没有带累双亲为她担忧。 “父亲还问起靖平王之事,催我们去拜见。” “靖平王已回京,此事交给我就是。” 容璇揽下,示意兄长无需多虑。 叩门声响起,是护送容璇来的禁军副统领:“容姑娘,陛下吩咐,您须得在一个时辰内回去。” 祁涵的人入侯府,如入无人之境。 “知道了,你先去准备。” 她打发了人,容琦铭忍不住怒道:“齐帝拿你当什么?” 强夺了他的妹妹不算,还将妹妹当作囚犯么? “大约是代郡之中让我跑了,他还记恨着。”容璇眨了眨眼,“就让让他罢。” 这话逗乐了容琦铭,容璇道:“二哥,寻到机会我再出宫。” 容琦铭抱了抱她:“你保重好自己,家中的事无需担心。” …… 待到了靖平王府外,祁涵与靖平王仍在议事。 王府的管事客客气气请了容璇入府,在偏厅备了茶点。 她是初次踏入靖平王府,随着侍从一路走着,见这座煊赫府邸占了整整一条街。 所去的偏厅在东院,容璇于偏厅坐下,屋中陈设隐隐可见大梁风貌。 她拨了拨白瓷茶盏,这一等便等到了夕阳西斜。 王府中晚膳已备好,祁涵携了她在王府用膳。 原本与祁涵同桌进膳已是煎熬,加上一位不苟言笑的靖平王,容璇只当以毒攻毒,更加无所谓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靖平王府的饭菜意外合她的胃口。为着祁涵,王府特意备了两份菜式。靖平王出身北梁,他那半自是便北梁的口味。虽与徐州城中菜式还是有些偏差,但容璇竟很是喜欢。 她夹在祁涵与靖平王之间,有侍女布菜,便安静低头用饭,也好避开他们二人的目光。 这一顿饭无甚君臣规矩,容璇发觉祁涵与靖平王私交深厚。 从大梁至北齐,容璇还是头一回吃上这般合心意的一顿饭食。 用罢晚膳,夜色已笼罩皇城。 谢明霁亲自送了他们二人出府。 “王叔留步。” 王府外,谢明霁目送马车离去,方吩咐人关了府门。 今日见到这位容家姑娘,倒是乖巧。既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人,若有机会还是需再试探一番,以求没有闪失。 他想起锦囊留在了偏厅,回去寻之时,侍女方在收拾膳桌。 “王爷。” 察觉到主子的目光,侍女倾倒的动作一顿,惴惴不知是否做错了事。 谢明霁却未语,容家那位姑娘的位上,碗盏中藏了些许冬菇。 看起来,侍女夹去的这道烩时蔬她是一口未动,只小心掩了起来。 是出于礼数么? 忆起些许往事,谢明霁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大抵是临别前的一吻,缠绵而又缱绻,蕴着千般不舍。 水面终究重归平静,如来时一般。 帝王最后予她一物,和田暖玉所篆刻的印章触手生温。 容璇低眸打量一会儿:“这是陛下自己刻的?” “是。” 月光笼罩下,印章中留了些许红泥。 容璇随手将它印于自己掌心。 借着月光,那四个篆刻小字格外分明。 从四品上,户部主司。 第 65 章 选择 青丝如云般垂落,在月光照耀中宛若上好的锦缎。 女郎望着掌心印鉴,工整典雅的四字篆书好似重若千钧。 朗月之下,从未设想的道路摆在眼前,容璇一时失了言语。 散着的墨发轻拂过指间,帝王语气郑重:“不单单是官印,此番若是还朝,便以女子身份堂堂正正立于朝廷,无需再有任何的遮掩与委屈。” 朝廷女官从有到无,而今再度兴起。纵然其中面临重重困阻,但这却是他身为帝王应当为瑾儿乃至天下有志于学的女郎所扫清的。 女官重返朝堂,他的瑾儿足够有资格成为第一人,为天下士子之表率。 “殿下……可要娶正妻?” 烛影缱绻,榻间的女子声音甜醉。 祁涵蓦地忆起,代郡城中离去前一晚,瑜安便是如此问他。 彼时的他没有否认,北齐的太子妃,历来都是出身权贵。 若非他出征在外,父皇应是早已为他定下储妃人选。 北齐几代皇权旁落,藩王势力盘根错节。外戚势力是坐稳帝位的极大助益,连他的父皇亦未能免俗。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平心而论,他不排斥这样的联姻。一如他的父皇母后,虽是在皇祖父安排下成婚,但少年夫妻,婚后照样能琴瑟和鸣,携手共进退。 他自一出生便是北齐储君,明白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期许。 “孤会护着你的。”他最后只是道。 不可否认,他对眼前女子动心,却从未想过要允出正妃之位。 瑜安长于边地,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全心全意仰赖着他。 她素来乖巧,听到答案那一瞬眸中只是黯了黯,很快恢复如常。 他未多心,父皇病重的消息传来,他无暇去理会女子的心思。 有些事,瑜安应该早早明白。 他如是想,有自信能在东宫护住她。 可第二日,瑜安竟不辞而别。 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玉令。 最初的错愕过后,他命人翻遍代郡上下,却没有任何音讯。 他渐渐回神。能在一夜之间逃出代郡,不留任何痕迹,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瑜安,更不是寻常女子。 被蒙骗之感一点点变得清晰,一切前因后果连贯入脑海。 旧事重提,祁涵将榻上衣冠不整的女子压入怀中。 瑜安挣扎两下,很快乖乖顺从。 他捏了捏怀中人的面颊:“为何要离开?” 当初……难不成,竟是因为他要纳正妃么? 酒醉的容璇当然无法回答,漂亮的摄人心魄的眼眸迷茫地望着他,主动送上了自己的樱唇。 唇齿交缠间,祁涵心底对旧事的怒意不知不觉消散。 对于容璇当年的欺骗,他一直介怀于心。 他的瑜安消失不久,前线对垒的容家军便出奇兵反攻。 自两军对阵以来,容家军少有援兵补给,一直坚守不出。唯一的可能,就是容家知道了大齐将要退兵之事,提前布阵。 可父皇病重的消息,上下严密封锁,军中知道的不超过三人。 太过巧合,令他不得不怀疑。 更何况,他寻到瑜安之所,正是代郡中容家三公子容璇最后出现的地方。 谜团昭然若揭,只可惜他回京在即,没有办法亲手将她擒回身边。 梁帝昏聩,无能避战,徐州终有一日是他的囊中物。 容瑜安,也不例外。 时隔三年,望仙楼中初次相逢。纵然心下早已笃定,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依旧泛起波澜。 她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完全忘却代郡往事。 于是他召她入宫,料定这一次她再难逃离。 昔年的不告而别,如果是因为……容家三公子心高气傲,不愿委身他为妾室,倒也情有可原。 寝衣翩然滑落…… …… 云雨事歇,女子白皙细腻……满是欢好痕迹,无力地靠在他怀中。 祁涵修长的手抚过她的面颊。时至今日,他仍有立世家女为后的心思,以平衡朝廷与后宫。 “朕以为,你是足能够自保的。” 容璇与容瑜安不同。从前代郡城中的容瑜安,仿若一幅华美的丝帛,精致,脆弱,让人不住地想要呵护。而褪去面纱后的容璇,却宛如一幅意境画,灵动而又千变万化,让人一步步沉溺其中。 红烛帐暖,一夜旖旎。 …… 翌日醒时,不知外间是何天色。 祁涵仍在身边,万寿节循例举朝休沐三日。 内殿中炭火供得足,仅着寝衣亦不觉得凉。 容璇仰眸与祁涵对望,目光相接时,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又是一番温存,祁涵瞧着容璇已然不记得昨夜之语。 酒后忘事是寻常,他道:“明日颐明苑中的瑞酒席,若是在内宫待着无趣,不妨随朕去转转。” 容璇点点头,瑞酒席亦是为祁涵万寿而办,遍邀朝中亲贵。 交代完此事,祁涵允了容璇在榻上歇息,先行离开。 他走后不久,容璇靠着软枕坐起。 不过三两杯酒罢了,还醉不倒她。 温嬷嬷和圆桃一直候在外殿,听得里间传唤,带了人捧着衣裙入内。 服侍容璇更衣的当口,温嬷嬷笑道:“听陛下的意思,奴婢等还以为娘娘要睡上许久呢。” 容璇以里衣掩去颈间痕迹,只道:“有些饿了。” 温嬷嬷不疑有他,听容璇吩咐,去准备了醒酒汤。 用早膳时,昨夜情形一幕幕闪过。 容璇放下粥碗,自信并无破绽。 “陛下去了何处?”她问得漫不经心。 她常来往朝宸宫,对御前的仆从素来大方,多少经营了些人情,至多是问问陛下行踪罢了。 对于她的这些小动作,祁涵心知肚明,并未介怀。 朝宸宫为首的宫人道:“回容妃娘娘,陛下午后召了翊王世子对弈。” 以翊王府在北齐朝中的地位,恐怕祁涵不止是笼络那般简单。 然而她身处后宫,许多消息实在闭塞。 …… 颐明苑在皇城的东南处,历来供皇室贵族游宴之用。因地势巧妙,冬日里也日光充沛。 北齐皇都中最大的一座校场,同样位于颐明苑中。 校场三面以高墙筑起,北面修筑亭台楼阁,一直延伸到东西两面高墙,供贵客观赛之用。 还未到开宴时辰,年轻的世家子弟多汇聚于校场。 容璇与祁涵到时,场中比试已然开始。 北面中央视野最好的一处亭台,独属于帝王。其侧连有一座精巧楼阁,为女眷休憩所用。 容璇自侧边阶梯进入这座揽月阁中,其间已收拾妥当,以一道珠帘相隔。 外间平台,除了祁涵外,靖平王与其他几位皇室显贵同在此随驾。 天子亲临,周围十余座亭台楼阁早已由各世家占据,宾客分男女而坐。 揽月阁专意留于容璇,温嬷嬷道:“娘娘若觉得一个人冷清,不妨召几位小姐一同说说话?” 容璇摇头,或许今日前来的世家千金中,便有祁涵未来的帝后。 她暂无意结交,只将目光转向场中。 今日比的是射箭之术,一轮轮比试,胜者继续留下。 天子观赛,几乎所有应邀的世家子弟竞相上场,前半段赛程自然索然无味些。 兄长容琦铭同在场中。容璇的目光跟随着他。只不过二哥最擅长之处并非射箭,又需藏拙,在北齐一众世家公子中算不得醒目。 倒不是容璇有意偏袒,若是马背上比试骑射,这些风姿翩翩的世家子弟不会是兄长对手。 兄长撑过三轮便罢,到了最后一轮,场内留着的人中,容璇相熟的只剩宁国公世子赵凌。 大半场赛事观下来,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阁外御座上,容璇见祁涵起身,靖平王随他一道下到场中。 她忽地坐直了身,有了兴致。 须知青州谢氏,以御射闻名于天下。谢氏利箭出,便是羯族最好的骑兵亦闻风丧胆,莫敢轻敌。 只可惜,随着谢家的覆灭,一切都化为传说。 靖平王谢明霁乃谢氏嫡脉,今日若能有机会得见其风姿,实在是是最大的惊喜。 随着祁涵摆驾,诸王尽数跟随。 外间平台已然空出,容璇干脆换到了亭台中央,那处视野最佳。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容璇自高处俯视,看那君王居于人群最尊位,众星捧月。 “容妃娘娘安。” 容璇望向身侧出现的人,还礼道:“世子殿下安好。” 翊王世子,出现在此并不奇怪。 祁译寻了空座坐下,仿佛与容璇熟识一般闲谈:“容妃娘娘喜欢观射箭?” 容璇不答反问:“世子殿下不下场比试一二么?” 祁译轻笑:“有靖平王在,剩下的人都是陪衬罢了,孤何必凑这个热闹。” 这是实话。他如此坦率的态度,倒合容璇的脾性。 服侍之人都在亭台边,众目睽睽,不会有什么流言传出。 接了祁译几句话,容璇道:“世子此番入京,不知要停留多久?” “大约要过了年关罢,或许到明年春猎。” 祁译答过,言谈之间,亦在打量着眼前女子。 御苑中惊鸿一瞥,太过匆忙。 如今细细赏之,愈发觉得她的容貌生得极盛,“容”之一字着实贴切。 美人不笑时,仿若清冷仙子,让人觉得疏离,不敢有半分亵玩之心。 可一旦她带了一两分笑意,哪怕只是淡淡的不达眼底,便是明耀动人,压过万千颜色。 因而,这位容妃娘娘若是有心与人亲近,实在是轻而易举。 “娘娘偏爱艳色衣裙吗?” “世子何意?” 祁译轻笑:“只是觉得那日御苑中的衣裙更衬娘娘罢了。” 这话有些轻佻,偏生从祁译口中说出,占了样貌便宜,让人不觉冒犯。 御苑亭中,鹅黄色的衣裙清丽出尘。祁译直觉得,那才是眼前女子真正的喜好。 可他又能猜到她的用意。 譬如今日,她着缇色衣裙,这样明亮的颜色,即便面上不带笑意,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 他玩笑般说出心中所想,容璇云淡风轻:“迎陛下所好罢了,世子莫多虑。” 既未否认,又给了合理的解释。 祁译一笑,还想开口时,场中已邀了靖平王谢明霁上场。 他今日着天青色锦袍,头束玉冠,气度儒雅。 可一旦握上长弓,立时让人不敢忽视。 公允起见,场中子弟用的都是一式的弓箭。 靖平王亦不例外。虽则普通,在他手中却让人觉得非比寻常。 众人目光中,靖平王从竹箙中取出三支羽箭,随意对准最远的靶心,挽弓搭箭。 三支利箭破空而出,凌厉生风。 场中有一刹的寂静,羽箭尽数没入红心。 众人屏息凝神,爆发出一阵喝彩。 祁译拊掌,自上观之,知道靖平王甚至未尽全力。 “容妃娘娘以为如何?” 未得到答案,祁译转眸。 美人怔怔地望着靶心的方向,似已出神许久。 御案上堆叠不少公文,祁涵揉了揉眉心,将奏疏暂搁置一旁。 两寸宽的信件收于掌中,帝王将其徐徐展开。 白纸上满满当当写着墨字,几乎都是成串的数额。 字迹熟悉,条理也格外分明,显而易见是在算账。 落款为四百三十八两,着重圈出,记第二笔。 日光映于书案前,帝王执着信笺停顿许久。 他还是将这一张草稿好生夹入了书册中。 第 66 章 归家 星月交辉,余府荣庆堂内宴席方过半。 余知府素日里少沾酒水,今日亦是为长瑾欢喜,满饮了三盅白玉酒。 他纵有不舍,然惜才爱才之心更甚。长瑾在常州时,他尽府尹之能,也至多只能为她安排八品主簿之位,实在是埋没了她的才学。 如今陛下恩宽,长瑾一朝起复,官拜四品户部主司。她乃一甲登科,获罪前便是户部最年轻的主事,如此官位自该当得。 余知府吩咐侍女添酒,以长瑾之才,不该囿于常州。 李夫人未拦他,笑着看向容璇:“阿瑾,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容璇点头,这一月来田地铺子泰半都已脱手,折换成银票,银锭也满满当当装了几匣。 余澄也笑道:“母亲放心吧,剩下的妹妹已交托给我。” 他好歹是李家的外孙,营商不在话下。 虽是半道得来的哥哥,但容璇也是欢喜。 李夫人命侍女开出一坛新酒,为长瑾举盏相贺。 容璇眸中蕴满笑意,下次再相聚,大抵就该是余知府擢升回京的烧尾宴了。 “无需。” 明旨反而无趣,容璇尚有气性。 祁涵合上手中奏疏:“去办罢。” “下官领旨。” 魏宁侯府中,听到入宫口谕的容璇未抬眸,目光依旧在手中兵书:“知道了。” 前来传话的是府中一位小管事,姓何。 祁涵这是不惮于告诉她,府中明明白白有他的人,甚至无需避讳。 帝王之尊,自然没什么可忌讳的,她总不能拔了这颗钉子去。 在压倒性的权势之前,一切谋算都显得徒劳无功。 “入宫的车驾会在明日未时等您。” “让他们在颐平楼等着。”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何管事一愣,一时竟不敢多说什么。 “下去罢。” “……奴才告退。” 颐平楼是京中的一间茶楼,小有名气。 何管事将话递了上去,无可无不可,上头作主答允。 …… 用晚膳时,容璇用银勺有意无意搅着手中汤羹:“二哥,明日我想带人先去京郊一趟。” “做什么?”容琦铭纳罕道。 “去看看地价。若有合适的,我想购置几处田庄别院。” “有理有理,我们确不能守着府产,只出不进。”容琦铭以为然,“不过才刚安顿下来,也不必急于这几日。” 容璇早有说辞:“北齐皇都地价一路看涨,尤其新收了徐州,朝廷权势更是稳固。我昨日在茶楼中,听得些闲话,齐帝似乎有意迁富户入京。” 历朝历代皆有这般做法,以巩固皇权。 “若是富户入京,届时置产更为麻烦,还是早些下手为好。此番我先去打探一二,回来后再与兄长商议。” 手头银钱虽宽裕,但置地毕竟不是小事,容琦铭也不放心假手于人。况且大宗买卖还要碰运气,早早准备是应该的。 “那我同你一起去?” 容琦铭说着便要吩咐徐叔,容璇笑了:“二哥,我们两个同时出城,你让北齐朝中怎么想?” 魏宁侯府新立,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一人去即可,二哥留在府中便是。” “那好。”瑜安完全可独当一面,容琦铭没什么不放心的。 “京郊路途远,明日我或许来不及归府,在外头歇一夜也未可知。” 容琦铭不疑有他:“你带上平淮,正好出去透透气,府中有二哥呢。” “好。” 事情敲定,汤羹仍是温热的。 翌日晨起,容璇吩咐檀佳简单收拾了两日衣衫,随她出门。 容琦铭让账房拿了凭证:“要多少银子,去票号支取即可。” “二哥放心。” 目送容璇的马车远去,容琦铭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个妹妹,做事从来都放在前处,占得先机。 田产是早晚要置办的,借此也正好告诉北齐朝廷,容家会在皇都久居,彻底归顺之意。 可他不会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容璇吩咐马车调转方向。原本出城的马车,停在了颐平楼外。 这是她昨日来过的那间茶楼,品茗觉得尚可。 雅间内,容璇对檀佳道:“你们二人先去京郊,打问几处地价。”她有条不紊将事情交代清楚,“明日此时在颐平楼等我。若我不在,就向府中报句平安,称事情未办完,再等我一日,可明白?” “是,只是主子……”容璇显然有事隐瞒,檀佳看出她不愿多言。虽心中忧虑,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下:“奴婢明白。” “你们二人行事要留心,切莫对外泄了身份。” “是。” 仔细叮嘱毕,檀佳与平淮告退。马车继续向京郊启程,同来时无异。 雅间内,只余容璇一人。 新沏的茶水汤色清亮,茶香氤氲。 容璇静静等着未时,不会天真到祁涵会轻易放过她。 随车驾入宫后,依旧是先在偏殿中更衣。 “姑娘的头发若是好好养一养,一定更好看。”捧着璎珞的小丫鬟一眨不眨地瞧着人给容璇梳妆,忍不住道。 掌事的宫女回头瞪了她一眼,温嬷嬷今日在外教导新晋的宫女礼仪规矩,不在此处。 “是么?” 容璇随口一问,那小宫女被姐姐眼神警告过,反而不敢张嘴了。 掌事宫女陪着笑道:“她不懂事,还请姑娘莫与她计较。” 京中的世家小姐们,无一不是费了大功夫在三千青丝上,养得头发乌黑靓丽,鬓发如云。 容璇长于边城,自然不能与她们相较。 “姑娘容貌冠绝京城,这等小事无需挂怀。” 虽是讨好之语,但屋中无一人觉得有夸大其词之嫌。 容璇面上未有多余的神色,只闭上眼不再看镜中的自己 书房内,容璇奉旨磨墨。 绣摆处刺绣上精致的兰花,美则美矣,多有不便。 祁涵在阅奏疏,容璇倒没什么探寻的兴致。 毕竟在她面前无需避讳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殿中偏于安静,祁涵只留了她一人侍奉笔墨。 “近日都忙些什么?” 祁涵主动开口,容璇恭敬道:“陛下命眼线回禀即可,何必费心问臣呢。” 她的语气十足十的恭顺,偏生说出来的话不尽如人意。 “朕若是非要听你说?” 祁涵手中御笔未停,语气却冷了两分。 容璇无意触怒他,张弛有度:“闲来无事,在府中读些杂书罢了。” “怎么,读书读到要典卖物件?” 容璇了然,出了魏宁侯府,祁涵果然还是有眼线盯着她。 她从容跪下:“陛下恕罪。” 既已跪伏过一次,迈过这道坎,余下的倒没那般难以承受。 裙摆随着容璇的动作铺开小半,像开了半数的花。 面前之人虽跪,但眼底压着的从来不是臣服之色。 祁涵瞧得分明,淡淡道:“退下罢。” 他没有准她出宫,故而侍女带了容璇回偏殿。 温嬷嬷已归来,见到容璇神情柔和。 “姑娘的裙摆都皱了。” 她请了容璇坐下,很快便有侍女上前为容璇整理。 温嬷嬷道:“衣裳华美,若是皱了实在可惜,姑娘觉得是不是?” 容璇低头看裙摆上精致的绣样,坦诚道:“不适合我罢了。” 非但不适合,从始至终,都不该穿戴在她身上。 …… 晚间的……自然是避不开的,祁涵传她入宫也只为此事。 圆月无声悬于夜空,饶是再冷淡,此时此刻容璇面颊亦染上绯红。 皓腕被扣于榻间,……由祁涵全权掌控,容璇被迫一一承受。 更鼓响过三声,御榻间动静毫无停歇之意。 容璇攥紧了身下帷幔,起先脑中还能保有清明,渐渐迷失于一轮轮的情欲之中。 她咬住唇,拼着最后一分理智,只不愿求饶。 …… 翌日醒来已是午后。 容璇撑着床榻坐起身,很快回到明宝堂中。 她不觉得此处是自己的屋子,只是更不愿在祁涵寝殿之中。 容璇更衣之时,才发现身上几处明显痕迹。 祁涵大约被她惹怒,尤其不肯放过她。 昨夜不知几时才睡,满心疲累。 温嬷嬷带了侍女入内服侍她更衣,屏风后,借着与温嬷嬷二人的空隙,容璇低声道:“嬷嬷,殿中没有备汤药吗?” 她说得闪烁,温嬷嬷反应很快,温和道:“药还在煎着。”她真心实意劝慰容璇,“姑娘莫忧心,日后会有机会的。想必是陛下谢念姑娘年轻,才会——” “我知道了。”容璇不动声色松口气。 若有了子嗣,对姑娘而言是极大的助益。 可这位瑜安姑娘,好似不大明白的模样。 温嬷嬷叹口气:“姑娘千万不要多思。” 依旧换了一身裙装,容璇腿有些酸软,回到梨木雕花的贵妃榻上坐下。 若她所料未错,祁涵喜欢的多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就如她从前在代郡中扮作的模样。 至于如今的她,祁涵既已得手,想必新鲜感不会太久。 她只需无声无息地让祁涵厌烦自己便是。 事到如今,既为败军之将,她对祁涵已然没有多少威胁。只盼着祁涵报复过旧日恩怨,将她抛却一旁便是。 无论如何,是徐州城与容家安危为上,其余的都是小事。 “这是……” 温嬷嬷屏退众人递来的物什,容璇翻过才瞧见书名,竟是一本秘戏图。 “姑娘且好好学学。” 照理来说,侍寝有侍寝的规矩。可陛下有吩咐在先,她们不敢贸然多嘴。 “今日夜里,也请姑娘预备着。” 年轻的姑娘脸面薄,温嬷嬷送了东西,自觉告退。 看起来,祁涵今日是不准备放她出宫。 容璇将书搁到不起眼的角落,没有半点翻看的兴致。 她做不出迎合讨好的姿态,祁涵愿如何便如何就是。 …… 第三日午后,直到祁涵满意,容璇方有机会出宫。 她说不准祁涵对自己的态度,帝王心思本就难测。 她要让祁涵对自己渐生厌烦,又不能彻底触怒帝王,其中尺度难以把控。 总而言之,祁涵对她不过一时兴起,更有报复折辱之嫌。 只需熬过这一阵,一切都有希望。 坐上出宫的马车,容璇在心底权衡过利弊,心底稍稍轻松了些。 “陛下。” 总管高进入见,中书省已将旨意拟好,门下省长官复核无误。 “那便发往魏宁侯府,宣旨罢。” 天和茶楼内,谢明霁斟酌落子之处:“这三日怎么不见长瑾?” 他们一道归京,按理说离长瑾到户部赴任还有月余。 帝王神色不明:“她忙得很。” 买宅子置田地,见上一面都难。 谢明霁挑眉一笑:“难怪陛下还有闲心同臣对弈。” 天边晚霞灿烂,帝王端了茶盏,目光忽而停于窗外。 谢明霁回首望去,人潮往来之中,很快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长瑾着一袭明蓝锦裙,身旁倒还跟着一位姑娘。 她们二人一同进了天和茶楼中。 谢明霁思索片刻,对她有些印象:“那位应当是陈府的四姑娘吧?” 他想起些什么,顿了顿:“长瑾未过门的妻室。” 第 67 章 仕途 长瑾与陈家四姑娘一同进了天和茶楼,想来应当是寻了一处雅间叙话。 谢明霁收回目光,当年长瑾从江南归京不久,陈太傅便亲自为她定下了这门亲事。 “说起来,陛下那时可知晓了长瑾的身份?”谢明霁思及此处,好奇问道。 棋局已散,帝王颔首:“嗯。” 自离开江南后,她便一直有意回避着他,尔后又定下了与陈府小姐的婚约。 首辅一党与东宫不睦已久,他知道她有了抉择,刻意在避嫌。 他没有强求。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她选了暂时保全自身的办法。 除过朝会,彼时最容易见到她的地方大抵便是冰糖葫芦摊上,或者糖画摊前。 眼前棋局无需复盘,祁涵道:“并州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谢明霁正了神色:“人证已由武德司接手,下月初便可护送至京都。” 地方土地兼并之风不止,涉案官员层层相护。若非这一趟南巡,只怕百姓冤情无处可诉。 茶香氤氲,谢明霁逐一收了棋子。 看来后两月,朝中又该热闹起来了。 容璇弃了车驾,将平淮留在了宫墙外。 身后那道宫门离她愈来愈远,巍巍皇城,长长的宫道似乎走不到尽头。 无需人引路,朝宸宫她来往过数次,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陌生。 “容公子。”高进候在书房外,稍稍一礼。 “我要见陛下。” 高进摇头,并不敢通传:“陛下尚在处理朝政,传令过不见人。” “好。” 她立在书房外,看着浮云流转,安静等候。 随着天边光亮淡下去,心绪一点一点归于平静。直到暮色四合,帝王开恩召见。 “陛下何意?” 书房中,唯他们二人,她只向帝王问出了这一句。 御案后的君王不答反问:“朕记得,容家有唤作容瑜安的姑娘,不是么?” 帝王轻描淡写一语,欺君之罪尽显。 理智回笼,所有的愤懑与屈辱压下,容璇心底陷入一片冰寒。 “自然有。”她道。 像是早有预料她的答案,祁涵淡淡道:“那便退下。” 会有“容璇”替她赴任,而留在宫中的,只能是容瑜安。 “倘若,”容璇直视祁涵的眼眸,最后道,“倘若陛下有朝一日厌烦,是否可以放臣出宫?” 有了名位,终身都要锁在这座皇城之中。 祁涵居高临下,目光中带有怜悯:“怎么,瑜安已沦落到要等人厌弃?” …… 月挂中天,归云院内,第三次来的容琦铭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忧心不已。 自从宫中出来,瑜安便将自己锁在了卧房中,晚膳半点未动。 平淮虽随她入宫,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容琦铭涵问无果,长叹了口气,还是留下一句话:“有何消息,立刻来告诉我。” 他了解妹妹的脾性,瑜安此刻想要静一静,那便是谁也不想见。 他停了许久,正欲离开,身后的房门忽地打开。 迎着月光,女子一身樱粉色的裙裾,恍若仙子。 初次见到妹妹这般打扮,容琦铭愣在了原地。 月色溶溶,院中一时寂静无声。 “二哥,好看么?” 许久,容琦铭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自然好看。” 他的妹妹,是徐州城中最美的姑娘。 “进来坐罢。” 容璇转身回房,乌发挽成了女子发髻,斜斜簪着一枚粉玉钗。 她只会梳最简单的发式,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庞,无需过多雕饰。 “瑜安……”容琦铭满心的担忧,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容璇自谢自道:“二哥不是想知道,那一年代郡之中,我是如何脱身的么?”她笑了笑,“我就是这样一身装扮,在祁涵身边。” 无需更多的解释,她同祁涵始于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 代郡新败,祁涵以布防图诱她入城。自她进入代郡的那一刻,情势远比她预想得更加糟糕。 城中天罗地网,暗桩叛变。层层围捕之下,她无处容身,走投无路被逼隐入了邀月楼之中。 身后的追兵很快将这座青楼团团围困。 因她过去的救命之恩,邀月楼中的元娘甘冒极大的风险将她藏在了房中。 原先的乔装自然是不能再用,元娘取来衣裳为她改妆,先扮作青楼中人。 而后,元娘烧去了她来时的衣物,趁势在青楼后院放起一把火。 原本想她借乱局脱身,可祁涵派来的三百暗卫及时赶到,令这座青楼的人插翅难逃。 步步危局,险象环生。容琦铭听得心惊,偏偏容璇诉说着这段往事时,仿佛是局外人一般。 邀月楼本是官员私产,背后撑腰的正是朝廷选派来的那位梁大人。 代郡沦陷后,邀月楼明面上的主人早已逃离,只留下一个空壳。 这样的风月场所,本就有不少来历不明之人。更何况代郡因战事一片混乱,邀月楼中更涌入不少逃难的百姓。 容璇混在其中,借女子身份遮掩,混过了两轮搜查。 烧毁衣物的残片不多时被搜出,更加坐实了她在此处的证据。 她躲在二楼一角,看着亲自坐镇的北齐太子祁涵,从对方眸中看到了势在必得。 元娘已帮她良多,她不愿再拖累她。 邀月楼中留着的一位管事很快被抓出,交出了现存的名录。所有留在邀月楼中的人一一对上,剩下如她这般没有身份籍贯的人,被集中圈在了大堂中。 暗卫的搜查盘问一次严苛过一次,排掉年岁完全不符之人,剩下的不过十二人。 祁涵的目光环谢过众人,最终落在她身上。元娘为她寻来的这套衣裙轻薄,她掌心发凉。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 像是害怕似的,她回避了他的目光:“瑜安。” 听到此处,容琦铭终是忍不住:“你怎么也不换个新名字?若是祁涵知道容家三公子的名字,该如何是好?” 容璇笑了笑:“他问得太突然,来不及想个新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里,祁涵派人接管了邀月楼,时常往来此地。 她知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邀月楼,不敢贸然离开。 祁涵依旧怀疑她,好在有女子身份的遮掩,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同祁涵渐渐相熟后,她给自己编了段凄凉往事,求祁涵为她赎身。 祁涵望她许久,最后点头。 离开邀月楼前,元娘只来得及告诉她一句:“就扮作个笨蛋美人罢,最不易被看穿。” 这就是她和祁涵的初遇。 故事很长,剩下的无需再说。 她已决意入宫,并无第二条路可选。 容琦铭恨自己无能为力,这一日他想尽了所有法子,还是一筹莫展。 “二哥,我惹出来的祸事,断不能牵连到你们。” 容琦铭缓缓摇头,瑜安做的决定无人能改。可他身为兄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一步步陷入危地,却束手无策。 北齐皇宫是何等地方,齐帝祁涵绝非良配。 “我不会陷在宫中一辈子的。”容璇笑了,眼中有了昔日在边关时的自信神采,“兄长信我么?” …… 几乎是一夜之间,陛下纳妃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皇都。 所有世家大族都未能预料到,陛下选入后宫的第一位女子,竟出自北梁容家。 而且,是陛下此番择中的唯一一人。 陛下登基至今后宫仍虚悬,容氏女入宫,引得人纷纷好奇。 一众世家多方探查之下,容家这位姑娘的身份很快在京中传开。 魏宁侯容平钧膝下只三子一女,长女早便出嫁。如今的这位容家姑娘,本是容家旁支的女儿,容将军认其为义女,养在府中。 听闻这位容姑娘容貌生得极美,容家一直悉心教养,视如己出。 自陛下继位以来,多少人盯着后宫的位置,想要送女入宫,荫蔽家族。本以为陛下允准纳妃是件喜事,尽让容家捷足先登,占了所有的好处。 一时间,有关容家的传言甚嚣尘上。 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中,容家自诩忠良,却在府中养了位容貌姣美的义女,其目的能为何? 怕不是意在要嫁入北梁皇族。 流言愈演愈烈,即使魏宁侯府闭门谢客,还是能听到不少风声。 容璇听着檀佳的转述,不过一月罢了,祁涵为她捏造出的身份滴水不漏,足够瞒过多方耳目。 无人在意的地方,容家三公子“容璇”已调任出京。 区区一个六品官罢了,引不起任何波澜,甚至不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归云院中,容璇将旧日的衣物尽数封存。从前离不开的束胸,一并搁入了箱中最底层。 祁涵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忙于安排一应事宜。 “你不带檀佳入宫?” “是。” 容璇不带任何人随身,见檀佳请了兄长来劝,摇头道:“不了,平白被我拖累。” “主子……” 檀佳的心意她明白,早就是跟定了她。 “你留在府中,替我操持好归云院所有事务。交给其他人我皆不放心,等我回来便是。” 她话说得轻松,可所有人都知晓,一旦入宫,不知能否再相见。 平淮同样被她留下,容璇只准备孤身入宫。 在意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好,等到收拾入宫的行囊时,不过小小一个包袱。 兄长为她采买的那几匹锦缎,她吩咐人赶在几日内做成了衣裳。 除此之外,只有兄长硬塞给她的八千两银票。 “宫中不知是何情形,你总要带些银子在身边。” 这八千两银是府上的小半数积蓄,府中一应用度开销也不小。 兄长的心意,容璇终是没有回绝。 “还有爹娘那边,不要告诉他们。”她笑了笑,“二哥,替我圆个谎。” 真到了入宫前的最后一夜,容璇反而轻松,一夜好眠。 …… 翌日晨起,她换上宫中送来的衣裙,凭着记忆给自己挽了云髻。 “如何?”她看向铜镜后的檀佳。 檀佳红了眼眶,主子原先从不晓这些发式,现下却一一学起。 宫中的轩车已等在了魏宁侯府外,由禁军护卫。 天子纳妃,魏宁侯府的街上聚了不少来瞧热闹的百姓。 容璇与兄长告别,未多留恋,在宫中侍女的伴随下登上了马车。 望着从容不迫的妹妹,容琦铭鼻尖发酸。 若是妹妹出嫁,他必定是要给她好生置办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门,日后为她撑腰。 哪会想今日这般,什么都仓促,受齐帝折辱。 他袖下的手发白,目送马车平稳驶离,消失在街角。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散去,只记得容家二小姐入马车时的惊鸿一瞥。 倾城美人,当如是。 …… 朝宸宫偏殿内,温嬷嬷领着服侍的十余名侍女正式向容璇行礼。 “陛下吩咐,姑娘这些时日暂居此地。等到册封之后,再行分派宫室。” 祁涵仍在御书房理政,容璇环谢这间熟悉的卧房,淡淡应下。 “午后会有女官大人来教导姑娘礼仪,还请姑娘准备着。” “好。” 祁涵见过礼数,只是方才吃了些许糕点,眼下暂时没有胃口。 殿中并未留多少侍从,母子二人闲叙家常。 言太后观帝王神色,自然能察觉不同往常之处。 自从宸妃离宫后,涵儿几乎是全心全意扑于政事,宵衣旰食,从无懈怠。 至于其他事尽数看淡,叫人连相劝都无从开口。 她二十七岁入宫为皇后,为太后,与先帝一同教养出的国之储君,对得起大晋列祖列宗。 但她为人母,却免不了心疼自己的孩子,无缘觅得良人。 自从涵儿南巡归来,言太后心中有了数,而今也算是看开了。 她道:“宸妃寻回来了?” 此话一出,言婉钰也随之抬头。 月光皎皎,帝王眸中蕴一抹清浅笑意。 “是,”他道,“过些时日,儿臣便带她来给母后请安。” 第 68 章 上朝 趁着早起天凉,伙计们有条不紊地将箱笼搬入宅子中。 绿树成荫,这座气派宅邸的主人显然是位读书人,单是装书的箱子就足有七八抬。 容璇三日前才买下这处院子,门口的匾额都还未来得及挂上。 东院的正房已经收拾出了住人的模样,过两日便可搬来居住。 宅子的地段无可挑剔,容璇十分满意。 怀月陪着郎君草拟家中要添置的物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足足三进三出的院落,大大小小房屋一共十八间。 前院用来待客,过垂花门再分东西两院,西侧的院子规制稍小些,前后连通一处花苑。 谢王叔早年遭逢巨变,才成了如今淡漠的性子。 这些年刀光剑影,已经甚少有人和事能入王叔眼中。 但祁涵看得分明,王叔并不排斥瑜安入府,甚至是默许。 起初他自然以为王叔是谢念自己的情面,只是这几月相处下来,王叔对瑜安仿佛是天然的长辈对晚辈的宽和。 只不过表露得并不明显,唯有熟悉王叔之人方能感受到。 “王爷这些年,想必甚是不易。” 从异国叛将到北齐重臣,当中的辛酸艰险,容璇实在难以想象。 见她好奇,祁涵便略略说了些。 “你可知道,十三年前羯族大举来犯,齐梁联手共御外侮之事?” 容璇点头,这一场战事,上至耄耋老人,下到稚子孩童,在边境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边地告急,羯族毫无人性的屠戮迫使齐梁不得不摈弃前嫌,暂时联手。 北齐皇室武将出身,素来崇武,齐顺帝任命尚是豫王的明帝挂帅出征,至于北梁那处,则是威名赫赫的谢老将军领兵。 “我父皇与王叔就是在军中相识。王叔他……救过我父皇两次性命。” 彼时大齐储位之争已落到明面上,争斗不休。 他的父皇实在未料到,外敌当前,边地百姓生死存亡之际,皇室诸人仍一心内斗。 皇都的刺客来时,若非谢王叔恰好遇上出手相助,只怕父皇凶多吉少。 说来讽刺,齐梁对立百年,效忠北梁的谢王叔尚且知道齐心退敌,仗义援手,而他的那些叔伯,眼中却依旧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龙椅。 国守不住,何谈帝位。一国之君,怎可向羯族卑躬屈膝,忍辱媾和? 父皇长谢王叔七岁,二人同在军营中,惺惺相惜,渐成莫逆之交。 到了对羯族的最后一战,父皇在刀林剑雨身先士卒,华夏军民士气大振。 那一仗打了三天两夜,又是谢王叔,拼力在羯族的箭矢下保下了父皇性命。 无关乎彼此立场,生死相托。 羯族战败退兵后,一时间父皇的声望在北齐达到顶峰。 可更大的危机旋踵而来。 未有喘息,父皇率将士在前线浴血拼杀得胜,安居京城的皇室权贵却趁势发难,构陷父皇勾结谢家,意欲谋反。 他们有备而来,一应“罪证”俱全,满城风雨。 皇祖父召父皇回京问罪,对此事已然信了五六分。 父皇没有坐以待毙,调用在皇都的所有人马,挟击退羯族之余威,孤注一掷在京城起事。 厮杀三日,最终夺下了大齐帝位。 可谢氏一门作为北梁臣子,却被判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皆斩,只有王叔逃出生天。 父皇尚立足未稳,闻听消息,派了身边半数精锐奔赴千里,终于在齐梁交界之处,救下了被一路追杀、身负重伤的王叔,将他带回了大齐皇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对容璇谈起这段往事,祁涵略去了皇室操戈,心中亦不免随旧事怅然。 父皇对他提起过战场上的王叔,少年将军,鲜衣怒马,那是何等的骄傲飞扬,意气风发。 可他真正第一次见到王叔时,他卧床养伤,面色苍白,眸中全无半点生气。 至亲含冤而亡,独一人留存于世间。换作是他,亦实在难以振作精神。 他还记得,自己奉父皇之命照看王叔多时,王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个小侄女儿,只比你小上几岁。” “她……没有等到我回家,会不会怨我?” 话语间的忧愁,浓重得化不开。 谢王叔在豫王府住了三年,丧亲之痛尚未平复,羯族再度兴兵来犯。 以游牧为生的民族,离不开对华夏的劫掠。 大齐内忧外患,朝中父皇信任的可用之将,无一人能够派去抵御羯族,独当一面。诸王虎视眈眈,野心仍在,联合所属朝臣对父皇施压,意欲父皇御驾亲征。 父皇腹背受敌,危难时刻,是谢王叔主动请缨。 定下出征的主帅李健守成有余,克敌不足。王叔愿意前往,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王叔在边关对羯族的第一战,率了父皇拨给他的一千骁骑,长途奔袭深入大漠千里,直捣羯族王帐,斩敌三千零七十二人,俘虏羯族右相国,在军中打响了威望。捷报传回皇都时,所有对父皇的流言与攻讦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此后李帅受父皇密令,大胆放权给王叔。王叔领兵七战七捷,长期驻守在边关。有王叔在外,父皇得以腾出手来,肃清内乱。 王叔在边关鲜有败绩,军功累累,被齐梁百姓奉若神明。父皇对他已是赏无可赏,为王叔修建谢氏宗祠后,在民心所向中,破例加封王叔为大齐第四位异姓王。“靖平”二字,是父皇亲自拟下。 王叔在边关八年,羯族败退数百里,漠南再无羯族王帐。 凯旋之时,父皇亲率文武百官相迎。 当问及王叔还有何所求时,王叔只道,想为自己的小侄女求一份荣耀。 于是父皇赐下郡主之爵,诏命礼部拟来几十个封号,供王叔择选。 甚至于,郡主之位并非追封,而是父皇实打实的封赐,只为圆王叔一个心愿。 晚风吹拂,迎着天边落日余晖,容璇忽而想起靖平王府中那一处华贵的院落。 她所有话语,最后只余极低一声叹息。 祁涵未传步辇,二人一同回了长庆宫中。 …… 宁静的午后,高进代帝王来长庆宫送赏赐时,容妃娘娘正把玩着手里的一柄木弹弓。 他行了礼,瞧见前日送来的一对夜明珠,三斛南海珍珠,还有那柄黄杨木嵌玉的莲花如意都还搁在一旁八仙桌上。 他赔了笑,呈上今日陛下给长庆宫的赐礼礼单,皆是丝路上的外邦贡品,新奇且贵重,库房里难得一见。 容妃娘娘面上却未有多少欢喜神色,依着礼数谢了恩,随手抓了几枚珍珠给他作赏。 高进受宠若惊,推辞一番才受了赏,一五一十回到朝宸宫复命。 祁涵合上手中书案,这几日瑜安皆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不知是因为当真想去元宵灯会,还是年节思乡。 他发觉自己渐被她牵动思绪,许是近来政务清闲,倒引得他为这些俗务烦恼。 罢了罢了,由她去罢。 到了晚间,嬷嬷传来帝王吩咐,请容妃娘娘入朝宸宫侍寝。 容璇早有所料,无可无不可。 沐浴完,因是天冷,便披了件外裳,在寝殿中等着祁涵。 “陛下万福。” 她曲膝行礼,被祁涵抱去榻间。 丝制的寝衣褪开,帷幔由君主挥下。 …… 美人如玉的面庞染上三分情欲,摄人心魄。 身下人照例乖巧,一派顺从之意。 祁涵吻上她的唇,美人轻启唇畔回应。 虽则恭顺,却不是他完全想要的。 或许是他那日的回拒,让瑜安不敢再有旁的祈求。 祁涵并不喜如此。 有些时候,稍稍纵容着她也无妨。 …… 十五那日,午憩时的容璇迷迷糊糊被圆桃唤醒。 “娘娘,陛下到了。” 容璇定了定神,坐起身时压下了被吵醒的两分烦躁。 “怎么这时辰还在睡?” 已近申时,容璇心道成日无事可做,睡得久些只当补上过去几年的亏空。 不过话出口,顺从地变成:“还不是昨夜陛下———” 她欲说还休,倒是取悦了祁涵。 “去换身衣裳罢。” 刚睡醒的美人眸中犹带着几分雾气,神情不解。 “元宵灯会,今夜最是热闹。” 容璇这才发觉,君王今日着的是月白色的锦袍,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只在腰间系了一枚白玉佩。 祁涵轻笑,如愿在眼前人的面上见到了明媚的笑。 容璇去里间更衣,选了条藕荷色绣缠枝莲花的袄裙,配了深一色的比甲。这身衣裙是兄长后头为她置办的,一直没有机会上身。 难得穿一次,恰巧同祁涵今日的衣着相配。 发髻挽了寻常的云髻,以一支赤金嵌明珠的发簪做点缀,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玉镯。 收拾妥当,黄昏时分,马车驶出了宫城。一路行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最后停在一间熟悉的酒楼外。 望仙楼。 容璇忆起,她初次在皇都之中见到祁涵,便是在这座酒楼中。 大约那时,他便已有谋算。 这个时辰正是望仙楼热闹之时,酒楼的掌柜如上回一般恭候着。 二楼视野最佳的一处雅间留与帝王。容璇取下帷帽,推开窗子,能望见不远的裕河,如玉带一般穿城而过。 街两旁,华灯已陆陆续续装点起,只待日暮。 “先用晚膳。” 容璇点头,发簪上的明珠闪着温润的光。 她依旧不喜望仙楼今夜菜色,只用了一碗元宵。 膳房的师傅费了些心思,以瓜果之色,将碗中汤团染作了五色,每一色配有不同的馅料。 除了廊下的护卫,容璇发觉附近长街上亦有暗卫。 她内力不深,只怕守在帝王身边的人手远超她所察觉的。 她并无半点出逃之意。 看起来,哪怕她对祁涵一片顺意,他依旧防备着她。 种种对帝王心意的揣摩,莫衷一是。 可饶是再如何神谋妙算,谁又能想到当年被放逐房州的容大人竟是女儿身,犯下欺君重罪后还能被陛下恩赦,甚至以女官身份重返朝堂? 哪怕陛下明日下旨重新迎陈太傅入内阁,都比眼前荒诞的景象要可信上一分。 霞光吐艳,女郎盛极的容颜沐浴在金辉中,丝毫不曾为往来怀疑目光所扰。 女子之身又如何? 她乃元和二十九年一甲进士,仁宗钦点的榜眼,清贵翰林出身。 她比他们差在何处,为何不能立于这朝堂? 第 69 章 靠山 朝霞漫天,鸣鞭声响彻云霄。 文臣武将间泾渭分明,依序肃然而立。 鸿胪寺传唱,帝王驾临,百官俯首。 “臣等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扶光照耀于帝王御座,天家威仪叫人不敢直视。 “众卿平身。”“娘娘若是倦了,不若去厢房歇息片刻?” 林嬷嬷已叫人收拾出了一间上房,容璇望了望外间夜色,甫一用过晚膳祁涵与靖平王便去了书房议事,至今没有传回消息。 她等得累了,又不能先行回宫。 “多谢嬷嬷。”她领了林嬷嬷的好意,起身时扶过鬓边歪了些的步摇。 林嬷嬷在前引路,穿过垂花门,带着容璇往东处走。 到靖平王府做客多次,容璇一向少进王府后院。 她记得前些日子所读史书中提过,南安六年靖平王大胜而归,明帝亲自下旨为他扩修府邸,许多地方都按了宫廷规制,工匠们不敢不尽心。 一队队侍卫巡查井然有序,许是因为祁涵在府上,王府戒备愈发森严。 “那一处可是苏小姐的院落?” 容璇远远指了指有灯火的一方小院,虽说离得不近,但隐隐可见其中的精致气派,像是女儿家的住所。 林嬷嬷道:“表小姐的院子在西处,不在此。” 同在王府中,但一东一西隔着,除了表小姐特意来请安,平素也甚少遇到。 容璇觉得奇怪,靖平王至今未娶,后院也无侧妃侍妾。 这般规格的院落,不像是王府寻常人能住的。 温嬷嬷显然不愿多提,容璇未多追问。 “娘娘请。” 暖阁中收拾得甚是雅致,留了几名侍女于外间侍奉。 容璇在贵妃榻上坐下,闲来无事与圆桃开始打双陆。 再往前不远就是靖平王的致清院,祁涵大约就在那处议事。 …… 烛火将燃尽,密报被火焰吞噬。 “看起来,福王是按捺不住了。” 谢明霁神色凝重:“这只老狐狸在后操盘许久,来者不善。” 眼见着陛下在徐州之战后威望日盛,福王怕是寝食难安。 “暗卫来报,福王封地内的几处铜矿,都有加急开采的迹象。”祁涵叩了叩桌案,“不是铸造兵器,便是私铸钱币。” 福王这个心头大患是一定要除去的,父皇在时没能奈何的了他。 二人心知肚明,这些年多少次风浪,都是福王在背后推波助澜。 “眼下,还得看翊王之意。如若他站在对侧——”谢明霁看向书案上挂着的舆图,“只怕会棘手许多。” 祁涵的目光落在几处藩王封地上,高祖开国时大肆分封同姓宗亲,如今大齐立国尚未满百年,藩王已成了国中最大的祸患。 父皇从祖父手中接过帝位时,所面临的朝廷千疮百孔。他不拘一格任用寒门子弟,视谢王叔为手足,为他留下了股肱之臣。 祁涵道:“过些时日翊王世子入京,且先试他一二。” 翊王府从来都是聪明人,谢明霁提醒道:“这段时日,宫中也要加紧宿卫。” “朕明白。” 出了书房,已是月挂中天。 祁涵去接容璇时,转过青玉屏风,就见贵妃榻上的女子手支着下颌,已然睡去。 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庞,若隐入凡间的仙子。 “陛下来了。”容璇睡得浅,被脚步声惊醒,知道来人是祁涵。 她才从睡梦中醒来,眸中带了些懵懂。 落在祁涵眼中,竟有几分可爱。 “回宫吧。” 容璇点点头起身,外间风凉,祁涵将自己的一件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墨黑的大氅凤毛极顺滑,容璇拢了拢系带,顺从地将柔荑放到他掌心。 祁涵的手比她还要凉,她的身形在女子中算是高挑,只不过站到祁涵身侧,无端地就短了不少气势。 车驾离开靖平王府时,刚过戌时。 今夜祁涵独自宿在朝宸宫,并未召幸她。 长庆宫内,容璇沐浴完,长发散着淡淡的馨香。 “我记得,十二月初五是陛下的万寿节?” “正是。”瞧容妃娘娘为此上心,温嬷嬷有些欣喜。 算算还有不到二十日,容璇想了想,道:“过两日再提醒我一遍。” “是,老奴明白。” 收拾好床铺,温嬷嬷带着侍女吹熄了外殿烛火。 除了守夜的侍女外,长庆宫中陷入一片静谧。 …… 翌日晨起容璇是被温嬷嬷唤醒的。 “娘娘。” 容璇揉了揉惺忪的眼,感慨自己近日来越发懒散。 “出何事了?” 温嬷嬷道:“听朝宸宫的消息,陛下身体抱恙,晨起便传了太医。” 容璇仍有些瞌睡,交代道:“让膳房熬些滋补的药粥,午后我们去朝宸宫一趟。” 话毕,她又睡了回去,温嬷嬷便按吩咐办事。 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用罢午膳到了朝宸宫中,容璇才发觉祁涵的风寒有加重倾向。 按高进的话,祁涵午膳前仍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直到眼下方回来休憩。 太医开的药方熬好送上来,殿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说是侍疾,容璇也做不了什么。只安坐在一旁,瞧着祁涵喝了苦药,顺手递了一枚蜜饯过去。 祁涵惯来不喜甜,却接过了容璇手中的果脯。 “朕无碍,回去歇着罢,莫过了病气。”他道。 容璇眉尖轻蹙,倒不是担忧祁涵的病情。只是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想祁涵在眼下出事。 北齐朝中看似平顺,实则暗流涌动,皇权更迭频仍。若是祁涵镇不住朝廷大局,新的权臣上位,对徐州、对容家会多一分风险。 况且入宫以来祁涵待她尚可,至少从未在衣食用度上克扣过她。 “陛下可要用些膳食?” 她带来的粥还温热着,亲自盛了半碗出来。 祁涵用了些,容璇便功成身退。 趁着朝政的空隙,高进代内廷来请示今岁万寿节的安排。 虽说有尚官六局分理,万寿节一应都有仪程,但仍需有人坐镇。 一般而言当仁不让是后宫之主操持,只不过陛下尚未立后。 后宫无主,还是有诸多不便之处。 先帝在时,因端敬皇后过世,万寿宴都是由后宫中几位高阶妃嫔轮流执掌。 祁涵思忖片刻,道:“由宜太妃接掌便可。” 高进领了旨,明帝的宜妃是端敬皇后的族妹,在几位太妃中与陛下算是最亲近的,但也不过尔尔。 他有些犹疑:“陛下,可要让容妃娘娘跟着宜太妃历练一二?” 毕竟后宫中陛下只有容妃娘娘一人,容妃娘娘位分足够,又得陛下宠爱,担得起操持万寿宴的殊荣。 “不必。”祁涵的回答干脆利落。 高进领命,原本是想借此事在容妃娘娘面前讨个好,现下倒是不敢再多嘴。 殿中归于宁静,祁涵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碟果脯。 他的瑜安,只要好生待在自己身边即可。 余下的,都不必忧心。 …… 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万寿节所有事宜。天子寿辰,排场非同凡响。宫廷内外官员各司其职,忙中有序。 置身后宫中,这一份忙碌却同容璇毫不相干。她虽身处北齐宫城,倒总像个过客一般。 她心知肚明,若是在大梁,她们那位陛下的寿诞怕是要提前三月大操大办。 相较之下,祁涵的寿辰都可以称得上一句体恤百姓。 她端详着手中的绣棚,这刺绣比她想象得难上数倍。陆陆续续绣了十几日,还是不成样子。 温嬷嬷夸赞道:“这花已经有了模样。娘娘的心意最是贵重。” 容璇笑了笑,她对祁涵的心意么?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只要在旁人眼中,她对祁涵上心即可。 等到万寿节前两日,寿宴的所有安排就送到了长庆宫中。 容璇简单阅过当日的宾客名录与座次安排,便让温嬷嬷好生收起来。 晚上的宫宴设于明华殿,受邀赴宴的皆是皇室宗亲,朝中勋贵。 兄长也在其中,只不过位次靠偏靠后,也不知寿宴那日能否有机会说上话。 “娘娘,尚功局的周司衣给您送了礼裙。” “请她进来吧。” 容璇命人看茶,周司衣谢了恩。 她身后一字排开的四名司衣司女史,手中托盘中捧着的正是万寿节那日容妃娘娘的衣裙。 周司衣带着人展开礼衣,海棠红的裙裾上刺绣着大片牡丹花,鸾凤穿于花丛中,凤眼乃是由明珠点缀。花蕊处缀了各式珠玉,绣线中交织的金丝银线,在光下熠熠生辉,与华美的绣样交相辉映。 后宫中没有主位,以容妃娘娘风头最盛。 司衣司活计松泛,对容妃娘娘的礼裙愈发上心。 容璇瞧着那华丽夺目的绣样,想到自己可怜巴巴的绣棚,不禁觉得好笑。 打赏了司衣司上下,容璇客气地让人送了周司衣出去。 圆桃欢欢喜喜:“这衣裙可真好看。娘娘换上一定能压过满殿风采。” 温嬷嬷点了点她的脑袋,带着手下几个伶俐的丫鬟,仔细将衣裙挂好。 …… 万寿节这一日,是个极晴朗的天。碧空澄澈,有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宫宴酉时三刻才开始,急着梳妆做什么。” 容璇笑着道,让侍女收了那套明珠红宝的头面,随意挽了云髻,择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裙,裙摆绣着几丛腊梅。 明暖的颜色,正适合冬日里。 “天气好,陪我去御苑逛逛罢。” 金殿之上,帝王着十二章团龙衮服,腰束玉革带。 容璇不动声色端起茶盏,在林晋说起京中茶楼时,笑了笑道:“天和茶楼不错,谢世子就曾在那处设席。” 林晋一顿:“容大人与宣国公世子有旧交?” 容璇矜持一笑,谢景和的名号果然挺有用。 她既没有承认,也不曾否认。 探花郎若有门路,不妨问到谢景和头上去。 她替林晋斟满了茶水,送客之意尽显。 第 70 章 入宫 天色渐晚,也快到了散值归家的时辰。 对侧人不显山不露水的话语,林晋心底其实信上了几分。 容长瑾原是首辅门生,因罪流放房州。如今起复,背后必定有贵人扶持。 宣国公世子的名号,虽在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姑娘先用些点心。” 温嬷嬷吩咐侍女捧上了两盏糕点,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御书房那处尚未有消息,是以不能传膳。 “可否遣人去问涵一二?” 容璇厌烦枯等,温嬷嬷道:“回姑娘,这怕是……不大妥当。” 看出温嬷嬷的为难,容璇不再多言。 她在屋中无事可做,从书架上翻出一幅字帖,干脆练字静心。 白日里无趣,过了晌午的尾巴,高总管的人方有话语传来,陛下半个时辰前已在御书房用膳。 容璇练字的笔一顿,继续写完了这张字帖。 因陛下未归,原本预备的菜式撤去半数,又重新热过一遍。 宫中的饮食惯例不合容璇胃口,她就着汤羹,总归用了半碗米饭。 时间赶得紧,午憩才过一刻,宫中派来教习规矩的高尚仪已至。 因容璇尚无名位,高尚仪又位居五品,故而无需见礼。 她打量过眼前清冷的美人,这般姿貌,无怪乎能得陛下青眼。 原本她担忧容家这位小姐并非出自世家大族,一朝为妃,要教习的宫中规矩甚是繁琐,平添不少麻烦。 孰料半日教导下来,对面的女子全然配合,一点即透,全无半点骄矜之气,让她甚为意外。 临走之际,高尚仪留下了一卷宫规。 “还请姑娘熟记,下官明日再来。” 容璇颔首,温嬷嬷亲自送了女官离去。 明宝堂内,小丫鬟圆桃替容璇揉了揉肩:“姑娘今日累坏了吧。” 那厚厚的书卷,她看着都替姑娘觉得累得慌。 “尚可。” 容璇选了这个单纯的小丫鬟贴身服侍,明宝堂事宜则由温嬷嬷打点。 几日过去,宫规容璇学得很快,余下的时间高尚仪也为她说起些宫中事。 祁涵生母端敬皇后早逝,宫中没有太后坐镇。只有明帝留下的几位太妃,居于南宫中好生奉养。 明帝嫔妃不多,几位太妃皆出自世家大族。 听闻明帝与端敬皇后伉俪情深,膝下只有祁涵一个嫡子。祁涵的两个兄弟,安王和裕王皆是安分守己,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 加之祁涵继位至今空悬后宫,宫中情形状似一片清明,倒让容璇松口气。 除了宫规礼仪外,亦有司寝局的女官来教授阴阳调和之术。 起初容璇颇为排斥,但细想下来,若是不学,榻上受罪的反倒是自己。 翻着这些图册,容璇自嘲一想,自己竟也不算纸上谈兵。 唯一棘手些的是,厚厚的几卷宫册,数百条宫规需要她熟记。 “宫中规矩皆是为陛下而守,全凭陛下心意。”替容璇整理书册时,温嬷嬷温言道。 容璇轻笑,明白其中之意:“您说的是。” 用过晚膳,圆桃来道:“姑娘,东厢房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总管高进午后传了陛下吩咐,祁涵今夜要她侍寝。 明宝堂中早早便为此准备。 …… 圆月清辉,今日三省议事,祁涵回到寝殿时夜色已深。 秋日的夜里已有凉意,榻边的女子披了斗篷,乌发柔顺地垂着。 “陛下万福。” 她一礼,绯红的寝衣压下了眉眼间的清冷,与三年前代郡中的那抹身影渐渐重合。 祁涵颔首,女子顺从上前,合着规矩为他更衣。 若有若无的幽香环绕在侧,白日里政事的疲乏散去些许。 “在宫中可还习惯?” 年轻的君主开口,不过学了几日规矩,瑜安倒是乖顺不少。 容璇未答,却轻踮脚尖,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轻暖的斗篷落于地,一夜春宵。 …… 翌日晨起,服过避子汤药,容璇得了祁涵允准,闲暇时分可于后宫中自由行走。 只不过前后皆有数名侍女相随,也不可越过与前朝相隔的明和门。 北齐皇宫承自前朝,在几代君主手中数度扩改。容璇费了几日,方厘清后宫中所有布局。 祁涵的朝宸宫位居中央,与之相去不远,是未来皇后的朝宁宫。 东西为嫔妃宫室,当下仍尽数空置着。南处则为太妃居所,容璇轻易不曾踏足。 熟悉了整座皇城,容璇最喜欢的是北处御园中的景心亭。那是后宫中的最高处,可以望过重重宫墙,俯瞰整座皇城。 禁军巡查不断,她知道,祁涵对她仍有防备。 她并无出逃的心思;终有一日,她会堂堂正正离开。 “姑娘,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祁涵传了话会回宫用膳,容璇点头,知道温嬷嬷是提醒自己不能在外久留。 她下了景心亭,择了条穿过御园的小径,慢慢回朝宸宫。 小径的岔口是一处八角亭,此刻里头有几位年轻的姑娘谈笑,脂粉香甜的气息随着秋风飘散。 容璇原本想绕开,孰料亭中坐在中央位置的女子竟主动起身同她打了招呼:“可是容小姐?” 出于礼数,容璇停了脚步。 同她说话的女子着水红色对襟襦裙,外罩一件金色的宽袖外袍,玉兰花的刺绣铺满了裙摆。精心挽就的发髻上簪了数支嵌红宝金簪,颈间的红宝璎珞亦是隆重,明艳张扬,却让人不免觉得繁琐。 温嬷嬷在容璇身后低声道:“姑娘,这是靖平王爷的外甥女,苏小姐。入宫来给几位太妃请安。” 谢府全族尽被梁帝诛杀,靖平王身边只留下了一位堂姐所出的外甥女,自然格外疼宠。 “容小姐,不妨过来一叙?” 她状似热络,耳边的红宝耳坠华贵非常。 容璇与她并不相熟,婉拒道:“尚有事在身,多谢苏小姐相邀。” 被拂了面子,苏婧涵笑着道:“容小姐莫不是瞧不上我们?” 眼前女子身份并不难猜,虽发髻上只簪了两枚玉钗,但那一身浅绿的衣裙乃御贡的云锦所制。几句话的工夫,苏婧涵早便打量完了容璇,不过薄施脂粉,却容色倾城。 她心中不悦更甚,陛下后宫中的第一位妃嫔,偏偏被这位出身平平的容氏女抢了先。 不过仗着一副好容颜罢了,至多是为妃的命。 明明是初次相见,容璇却能感知到亭中人的敌意。 苏婧涵再度出言相邀,容璇犹豫片刻,还是给了她两分颜面。 不是为她,而是为靖平王。 谢氏满门忠烈,靖平王多年来宿卫齐梁边境,击溃羯族,保全边境数十万百姓。 容璇敬重这位素未谋面的靖平王,既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多少愿意客气些。 在亭中一角坐下,容璇打量过亭中的几位世家小姐,显然是以苏婧涵为首。 “听闻容小姐出自徐州,离家千里,不知可会思乡?” 说话的是苏婧涵身边的女子,容璇淡淡道:“自然。我同苏小姐的心境想来是一样的。” 她将话题引回,几位小姐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皆是试探。 见其他人没有讨着多少便宜,苏婧涵道:“容小姐出身将门,不知父兄现在何处任职?” 容璇对上她的眼眸,祁涵给她安排了容家义女的身份,想必场中人早便知晓,却还要有此一问。 正欲答时,外间是侍女的行礼之声:“给陛下请安。” 亭中女子纷纷止了话,起身行礼如仪:“陛下万安。” 祁涵方议事毕,仍着朝服。 容璇浅施一礼,第一次站去了祁涵身后。 祁涵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会儿,尔后才看向亭内其余人。 “平身。”他淡淡道,“王叔可回府了?” 这句话是在问苏婧涵,她上前半步,心中不无喜悦:“回陛下,舅舅是这两日的车驾回京,应是快到了。” 原本她随靖平王同在千佛寺礼佛,祭奠谢氏族人。这是每年的规矩,可舅舅今岁也不知缘何,在千佛寺多住了一月。 因宫中陛下要纳妃的消息传出,她方寻了借口求过舅舅,先备了车驾回京,否则还要跟着在千佛寺吃斋念佛。 只是她才回京城,陛下就定下了后妃人选,半点眼神都未给其他世家。 但无论如何,陛下待她总归与其他世家小姐不同。 她还想多与陛下说几句话,可问过王叔之事,祁涵对容璇道:“走罢。” 容璇点头,随祁涵一道离开。 “恭送陛下。”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莫名般配。苏婧涵眸中隐有不甘,她十四岁就到了靖平王府,与陛下也算是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缘分。陛下对她向来另眼相待,有靖平王府做后盾,她以为嫁入皇城并不难。如今却让别的女子捷足先登,何其不公。 …… “陛下对苏小姐如何看?” 出了御园,容璇离开祁涵身后半步距离,开口问道。 “问这个做甚?” “好奇罢了。” 倘若祁涵日后要迎苏婧涵入宫,只怕日子不会安生。 她忧虑在此,不过话语听在祁涵耳中,却是另外一番用意。 “王叔的外甥女,自然稍加礼待。”他道。 容璇了然,看来亦是因为靖平王的缘故。 只不过么,那位苏小姐实在不怎么让人有好感。 自己因靖平王礼让过一回,也便够了。 回到朝宸宫,二人心平气和地用了午膳,偶尔有几句交谈。 午后的祁涵仍要去御书房理政,容璇自回明宝堂中午憩。 温嬷嬷替她卸下钗环,欣慰道:“姑娘这样便很好。” “什么?” 温嬷嬷将手中一对耳铛递给圆桃,替她打理乌发:“老奴觉着,姑娘就该像今日这般,多寻些机会与陛下说说话。” 他闪烁其词,将名次略去不提,气势随之弱了些许。 女郎扬眉浅笑:“那何大人似乎是好意?可惜了,本官一甲登科,不是为了相夫教子的。” 秋风吹拂,一句话轻描淡写,却有如狠狠在何司务面上扇了一记耳光。 他同进士出身,没有人比他更知晓金榜题名的万里挑一。 便是林晋在旁也不能出言相帮,甚至于在此事上,他天然地要和容璇站在一处。须知鼎甲的荣耀,是由他们共同维护。 容璇唇畔仍是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尔雅道:“本官尚有要务在身,恕不能奉陪。” 她目光扫去,何司务让开了路。 70-80 第 71 章 共事 日过午时,御书房中方才有闲暇传膳。 秦让禀道:“陛下,膳房备下的糕点都已送到户部。不过宸妃娘娘不在官署中。” 象牙箸微顿,祁涵抬眸:“哦?” 秦让自然着人打听了一番:“宸妃娘娘与人有约,应当是为公事。” 陛下不曾在宸妃娘娘身边安排人手,许多消息打探难免贻误些。 秋色宜人,天和茶楼内一早便预留了雅间。 三公子回府的消息传来,容琦铭几乎是立刻赶至容璇院中,与她前后脚进屋。 命心腹在外把守,他上上下下查看过容璇,确信她无事,方长长松了口气。 “为何一夜未归?齐帝如何为难你了?可有识破你的身份?” 一连串的发问,容璇感到无奈:“二哥,能坐下再说么?” “好好好。” 容琦铭拉着她坐下,却察觉出妹妹的声音不大对劲。 “许是昨日在宫中睡着不习惯,着凉了。”容璇搪塞道。 “为何会留宿宫中?” 余光撇见檀佳已收好东西回来,容璇的话半真半假:“昨日入宫,齐帝将我扔在御书房厢房中晾了半日。等到他召见我时,天已黑了。侍从说陛下忙于朝政,忘了时辰。” 不消多解释,容琦铭也明白皇帝是故意为之,要给瑜安一个下马威。 “我恭恭敬敬向齐帝请罪,他挑不出错处,也未耿耿于怀过去之事。只不过宫门已经下钥,出宫不便,就在宫中临时歇了一晚。” 容璇说得轻松,容琦铭心知肚明,妹妹何等自傲,若是她一人,势必不会对齐帝如此服软称臣。 她能忍下这一切,全是为了保全他和父兄。 他心疼她,安慰时只觉苍白无力。 说到底都是他无用,在北齐护不住妹妹,要她受如此折辱。 “二哥,我没事的。” 容璇反倒能宽慰他几句:“这一关早晚要过,早早拜见也好。以后我谨慎些,避开齐帝便是。” 话虽如此,容璇心里明白,只怕祁涵不会轻易放过她。 皇权之下,如今的她对上祁涵,没有半分胜算。 就如今日,若非祁涵愿意施恩,她根本踏不出宫门。 宽了容琦铭的心,容璇道:“二哥,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与帝王周全自是费神,容琦铭点头道:“好,午膳可用过了?” 他让厨房一直备着吃食,见容璇称是,便不再久留。 其实何止是容璇疲倦,自妹妹入宫未归后,他亦是一夜未睡。 送走兄长,容璇唤来檀佳:“帮我备水沐浴罢。” 她宽下外袍,这身衣衫是回府前在街边的成衣铺子中临时添置的,好在二哥没有留心到此处。 泡在热水中,洗去身上痕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月事才过不久,宫中也赐了汤药,不用担心会节外生枝。 “主子,包袱里的衣物首饰要作何处置?”檀佳来请示,首饰华贵自不必说,她懂些针线功夫,那件石榴红的簇新衣裙,从衣料质地到刺绣皆是一等一的,只比主子的身量稍微宽大些。 容璇揉了揉眉心,这套衣裙出自宫廷,是以她没有贸然丢在外间,只能包起来带回。 檀佳心细,她大概已有所怀疑,只是体贴地没有问起。 容璇眼下不想再多提此事:“压箱底便是,莫让旁人知晓。” 她无需解释,檀佳从命:“是,主子。” 沐浴完,容璇一觉昏昏沉沉睡到了月上柳梢。 昨日被祁涵折腾半宿,本就睡得不安稳,今日还要分出精力陪他下棋,实在是让她疲于应付。 屋中昏暗,檀佳点了烛火:“主子醒了。” 容璇披衣起身,晚膳时辰应该已过,现下倒觉得有些饿。 “主子,二公子在前厅等着您用晚膳。” “好。”她答应一声,换了从徐州带来的旧衣衫。 晚间的饭菜称得上可口,瞧容璇多吃了半碗饭,容琦铭不无得意:“这些辣子是我从集市里搜罗回来的,总算能做出些家乡味道。” 瑜安的口味檀佳已仔细同厨房交代过,不会犯了她的忌讳。 用茶漱过口,仆从收拾了桌子,容琦铭道:“明日准备做些什么?” 他们过去在徐州城中忙于战备,还要时不时应对朝廷钦使的刁难。战事吃紧时,曾经两天两夜未合过眼。 现在倒好,骤然清闲下来,反而不习惯。 “过几日朝廷应该会给我们赐些虚职。”容璇猜测,“走一步看一步罢。” 此话说向容琦铭,亦是在说给自己听。 白日里睡过,回到自己屋中,容璇依旧觉得乏累,熄了烛火早早睡下。 魏宁侯府中不知有多少各方眼线,只有在卧房之中,有心腹相守,才能得些许安宁。 …… 翌日晨起无事,容璇翻开了兄长新赠予她的《六略兵法》。 手中几卷她已通读过数遍,一直以未能读完全本深感遗憾。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谋定而后动……备而后攻,勿使有变……” 泛黄的书页被小心翼翼翻过,容璇一壁读,一壁抄写,时不时在自己的簿中批注几句。 秋风瑟瑟,书案后的人几乎都忘了时辰。 兵法字字精妙,容璇叹服。 叩门声响起,容琦铭倚在门上,提醒着容璇:“该用午膳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他可没指望受到北齐重用,日后必定是赋闲的命。 “好。”容璇夹好书签,悉心收起。 一连两日,容璇都关在房中研读新得的兵法。 《六略兵法》传世不多,她手中尚缺三卷。 兄长为她寻回的几卷并非连册,因而第三日午后,容琦铭见她带了平淮出门,还颇为纳罕。 “我去旧书铺转转,兴许能找到些宝贝。” 容琦铭也不愿她整日闷在屋中,出去散散心甚好。 虽说知道妹妹手头银钱宽裕得很,但容琦铭还是划了一笔银子出来给她。 魏宁侯府的账目容琦铭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和徐叔在管。 这倒提醒了容璇,他们从容府中带来些家私,再加上北齐朝廷的赏赐,虽则丰厚,但毕竟不能坐吃山空。还是要想些开源的法子才行。 “等我回来再商议罢。”说到此处,容璇心下一动,回房中不知取了什么物件,自后门出府。 街上的几间旧书铺子平淮按吩咐事先打听过,拿着条目想为容璇指路。 “先不急,你可见过当铺?” “有的。”平淮指了方向。 于是宣平街上最大的永宝当铺中,掌柜迎来了一单大生意。 起初被伙计请出来时,他还有几分不耐。待见到丝绸中包着的几枚珠花时,眼登时直了。 他客客气气请了容璇进雅间,吩咐人看茶。 容璇喝茶的当口,掌柜戴上手衣,仔仔细细对光一一察看过。 平淮眼一眨不眨盯着,防备掌柜使坏。 掌柜动作留心,不说这金子成色和镶嵌的宝石,单说这手工就耗费不菲,说不准还是宫廷王府中流出来的宝贝。 掌柜未起疑,近几十年朝廷变天得快,多少王爷勋贵一朝成了阶下囚,抄家时那珍宝是整箱整箱抬出,流落到民间的也不少。他见得多了,这等宝贝可遇不可求。 心底已然赞不绝口,掌柜接着打量眼前的客人。观这位公子周身气度不凡,旁边还跟着个不好惹的护卫。 容璇有分寸,她从宫中戴出来的首饰,挑来典当的都是小件,再三确信无宫廷印记。 心中打过算盘,谢念着客人身边冷脸的护卫,掌柜面上不动声色,说了个尚可的数。 价钱比容璇预想得漂亮许多,只是掌柜既然立刻愿意出这笔现银,当然还能往上加一加。 自家公子说价,平淮帮不上什么,直直听着。 掌柜擦了擦额上汗,伙计则给容璇添茶,一脸叹服。 难缠的客人他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般厉害的。眼前的公子年岁也不大,气定神闲,竟能将大掌柜逼得一让再让。 最后掌柜收了东西,价格比他最先的数目高出了四成。 不过他也不会白白吃亏,有言在先,若容璇要赎回,须得付下三倍银子。 容璇自然答应,平淮接过银钱,银货两讫。 陪着笑送走了人,掌柜亲自将饰物收入库房之中。 方才那位公子摆明了不会再要这些宝贝。 毕竟好东西不愁售,他只消在自己的珠宝铺子好生放上一段日子,待价而沽,总归能有笔不错的盈余。 平白得了三百两银票,容璇神清气爽。只可惜那支金凤步摇还有其他几枚簪子不便脱手,如若不然,进项远不止此。 钱袋子鼓了,无需动用兄长给她的银钱。 容璇将几家书铺一路转过去,虽未寻到心心念念的《六略兵法》,也还淘换到不少喜欢的旧书。 兵法孤本本就难遇,全凭运道。容璇并不灰心,付了银钱,掌柜殷勤地主动将厚厚两捆书直接送去魏宁侯府。 这一日收获颇丰,用的还不是自己的银子。 容璇逛够了,寻了家茶楼歇脚,包下了二楼最好的雅间。 她要了一壶清茶,给平淮另要了两壶酒。 推开临街的窗子,容璇看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往来大多衣着富丽,一派安乐。 不似徐州城中,总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百姓时时惊惧着战争再起,羯族肆虐。 这样安宁和乐的景象,怕是终他们一生都难以看见。 “回府罢。”容璇忽然失了兴致。 于她而言,魏宁侯府不过落脚之处,从不会是家。 …… “陛下。” 吏部呈来的折子里备选了几个官职,祁涵斟酌过,圈出其二。 “发往中书省,拟旨罢。” “臣领旨。” 外臣退下后,祁涵道:“让人传话给容瑜安,要她明日午后入宫。” “是。” 宫中在魏宁侯府奉召安插了人手,周边也布了暗哨。只不过容家二位公子戒备心甚重,尤其是容三公子,从不让等闲人近身。 陛下吩咐不必擅动,只远远监看即可。 脚步声慢,容璇被他抱去御座上,跨坐在他身前。 绯红色的官袍乱了几分,祁涵将人摆得更舒服些。 “就是什么?” 容璇攥了他的锦袍,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愣一愣才答话:“景和要将户部调来的公文归档,我与他要约时间。” “着急么?” “倒也不急。” 案子未全盘结清,早日归档只是守规矩罢了,晚三五日都无妨。归还时还要请户部中第三人做见证,确保无误。 既下着雨,确实不急于一时。 “嗯。”祁涵漫不经心答应一声,“朕记得,明日是休沐?” 第 72 章 睡觉 乌云堆叠,天色昏暗,似与夜晚无异。 原本以为是浅尝辄止的吻,容璇被郎君抱于怀间,一步步退守。 “祁……” 话语湮没在深深浅浅的吻中,容璇闭了眼眸,只能相信他会留些分寸。 雨声呢喃,女郎的衣襟与气息一同凌乱。 分明未点口脂,柔软的唇瓣却嫣红水润,似春日里盛放的花朵。 回宫的车驾上,容璇晚间吃得太多,此刻有些昏昏欲睡。 路上没什么要同祁涵说的话,她干脆阖上眼眸睡觉。 横竖夜里是睡不安稳的,正好补眠。 从前在军中时,她在赶路的车驾上睡去是常事,已经练出了本事。 今日见过兄长,知道家中一切安好,让她心底轻松不少。马车靠枕柔软璇适,行进平稳,竟真就让她在祁涵身边浅浅睡去。 身侧人的气息渐渐平稳,祁涵瞧了会儿睡熟的人,取了条薄毯替她盖上。 靠的近了,他发觉容璇好似比初进宫时还要瘦些,下巴尖尖的。 她睡着的模样,有几分惹人爱怜。 方才用晚膳之时,他是难得见她胃口这般好。 车驾不多时入宫,停到朝宸宫门外。祁涵抱了人下车驾,容璇未动。 其实甫一停车她便醒了,只由得祁涵抱她。 沐浴完,床幔之中,她懒洋洋勾了祁涵的脖颈,做些消食之事。 反正是避不开的,倒不如主动些。 …… 册封的旨意三日后颁了下来,封二品容妃,居长庆宫。 温嬷嬷由衷替容璇欢喜,有了名位,姑娘在宫中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且长庆宫是除了皇后的殿宇外,离朝宸宫最近的居所,后殿还连通了一处小花苑。过去几任长庆宫的主人皆备受帝王宠爱,譬如顺帝的娴贵妃,这是个极好的兆头。 无论住去哪儿,只要搬出朝宸宫,容璇都自在许多。 她请了旨,将温嬷嬷带去了长庆宫做掌事嬷嬷,圆桃亦跟了她去,做贴身侍女。 正二品的妃位,一月俸禄有三百两,完全无需动用兄长给她的银钱。 宫中花销并不多,容璇吩咐人备了锦匣,将现银尽数存起来。 每一月她仍随祁涵出宫。祁涵时与靖平王议事,既乐意带她前去,想必也有遮人耳目的用意。 有时兄长在兵营轮值不在侯府,她便留在靖平王府打发时间。 毕竟父亲让他们寻机多与靖平王结交。不论父亲用意为何,但看靖平王与祁涵的交情,只怕用处不大。 容璇只当出宫散散心,至少还能在靖平王府用一顿晚膳,她一段时日不吃都会有些惦念。 册封礼之后,宫中倒也给她备了个御厨,专做北梁口味,只是觉得差些意思。 “娘娘请用茶。” 即使在秋日里,王府花苑中花开得亦盛。 容璇所在的一方水澜亭,是赏花最好的所在。 靖平王府专门选了位嬷嬷随侍于她。嬷嬷姓林,听说是曾经谢府的旧人。 许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使然,容璇与这位面善的嬷嬷有相见如故之感,几次相处下来也聊起些旧事。 当年谢府出事的时候,这位林嬷嬷早已嫁人数载。 可婆家为怕受牵连,哪怕半点风声也无,还是毫不犹豫将她休弃。 丈夫无情,她收拾了包袱便离开,到山间为主家立了衣冠冢,一直为过去的主人家守坟。 清苦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八年,后王爷大胜羯族,扬名天下。羯族后撤百余里,这样的好消息边境百姓奔走相告,连她在山中都有听闻。 王爷回青州追寻旧人,重修宗祠。谢府的老人,只要愿意跟随,都被王爷接到北齐好生安置。 她仍在王府侍奉,承蒙王爷不弃,打理府中中馈。 有脚步声近,林嬷嬷暂止了话头。 苏婧涵在十余名侍女的簇拥下经过水澜亭外,施施然一礼:“容妃娘娘万福。” 林嬷嬷欠身道:“表小姐安。” 容璇捧了茶盏,略一点头还礼。瞧苏婧涵盛装而来的架势,容璇轻描淡写吩咐人退下,只继续赏花。 一场风波至此消弭。 苏婧涵一口气堵着,即便是在靖平王府,她在皇妃面前也做不了主。 “臣女告退。” 她不甘不愿离开,将这处花苑留给了容璇。 “表小姐十五岁才到王府。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还请娘娘多担待。”林嬷嬷笑着道,言语间并未偏颇苏婧涵。 说起此事,容璇亦好奇。谢府一百余口尽为梁帝所杀,苏婧涵一个女儿家,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靖平王府。 她问到此,林嬷嬷稍稍为她解惑:“表小姐的生母是谢家旁支的一位姑娘,因自幼失祜,将军和夫人一直将她养在谢府,多有照拂。论辈分,毓华小姐算是王爷的堂姐。谢家出事时,毓华小姐已出嫁,不在三族之内。” 见容妃娘娘对谢家旧事有些兴趣,林嬷嬷挑了些来说。“我们王爷是将军和夫人的老来子,与前头的哥哥姐姐年岁差了一大截。” 这个容璇知道。论辈分,靖平王与他父亲是同辈,但年岁却相差了十岁有余。 “王爷的样貌不似双亲,全然是挑了优处长的。年轻时不知是青州城中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王爷至今未娶么?” “是。”林嬷嬷说来无奈,偌大一座王府,冷冷清清的。 表小姐千里迢迢投奔到王府,王爷一直好生待着。 可她这些年瞧着,表小姐同她那娘亲的性子实在相像。 当年毓华小姐在谢府寄居,吃穿用度夫人皆是按了府中正经小姐的份例。可偏偏毓华小姐心比天高,及笄后瞧不上谢府为她安排的亲事,使了手段执意嫁入高门,离开了青州。 夫人被她气得狠了,备了份嫁妆将她送出门,算是全了养育之责。 奈何婚后毓华小姐过得不如意,夫婿频频纳妾,婆母也不慈。 出嫁几年,毓华小姐借省亲为由,带着三岁的表小姐回了谢府,一住就不肯离开。 彼时羯族来犯,战事危急,将军和少爷们都去了战场。夫人担心路途凶险,也就允了毓华小姐携女长住。 这些话自是不能对外人道。林嬷嬷笑着道:“娘娘今日晚膳想用些什么,老奴好交代小厨房准备。” 容璇凭空一时想不出什么,她用膳在家中时便挑剔,王府菜式却大多合她胃口。 镜心阁中,苏婧涵远远瞧着亭中言笑晏晏的二人,攥紧了手中绣帕。 这林老婆子,对自己可从来没这般热络过。 眼见着那位是陛下新纳的皇妃,便如此上赶着讨好。 她冷哼一声,只可惜舅舅对老婆子甚是客气,她平日都不好多说什么。 再怎么样,不过是谢府的奴才。 在这靖平王府,除了舅舅,可只有自己一个正经主子。 …… 晚间送走帝王车驾,致清院书房中,谢明霁请了林嬷嬷来。 “王爷。” “近几回你跟着容妃,可有看出什么不妥?” 他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将林嬷嬷放在容璇身边。 “未曾。”林嬷嬷一五一十回禀,拣了些好话来提。 她如此说,加之从徐州回来的暗卫探查无误,谢明霁便预备撤回人手。 虽说对容氏女的身份仍有芥蒂,但既然陛下心悦,也不是什么大事。 “嬷嬷似乎很喜欢她?”林嬷嬷言语间的维护,谢明霁听得出来。 林嬷嬷也说不出为何,就是与那姑娘投契。 “容妃娘娘的生辰在二月里。”她道,“若是小小姐还在,也该有……”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谢明霁道:“天色不早了,嬷嬷早些回罢。” “是,王爷。” 林嬷嬷告退,从外间带上了书房的门。 长夜寂寂,良久,书房中传来一声轻叹。 …… 长庆宫中,容璇沐浴完,侍女好生替她擦拭着头发。 宫中长日无聊,将容璇的性子磨得平和了几分。 乌发养护过,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夜里越来越冷,一晃快要入冬。 她记得刚入北齐时,才是初秋。 “娘娘,陛下快到了。” “知道了。”容璇披了件月白的家常衣裙,裙摆处绣的粉瓣莲花温柔沉静。 回宫后祁涵仍先去了御书房,只传了口谕会留宿长庆宫。 虽身处后宫,但她能察觉到祁涵与靖平王有所谋划。 北齐朝局,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安稳, 或许,这便是她的机会。 祁涵来时夜已深,带入一身寒意。 “陛下喝盏蜜梨羹罢。” 殿中明亮和暖,着月白衣裙的女子笑意吟吟,亲自为他捧来一盏汤羹。 祁涵政事的疲乏不知不觉散去,甜羹入口,仍是温热的。 偏殿备好了沐浴水,高进侍奉帝王前去。 一切看似温柔体贴。 容璇未费心力,侍女收拾了剩下的碗盏。 红烛帐暖,女子衣衫半褪,巧笑倩兮。 “陛下不累么?” “自然。” 祁涵吻上她的面颊,一夜欢好。 沉沉睡去前,容璇想,或许情欲二字,欲也能生情。 …… 翌日醒来,早已奉帝命备好的避子汤一直温着。 药汁入口清苦,容璇蹙了蹙眉饮尽,挑了枚蜜饯压下舌尖的苦意。 她将空碗放回盘中:“端下去罢。” 温嬷嬷瞧着心疼,虽说是太医院院正亲自配的避子汤药,可娘娘这样频频喝着难免伤身。 就算中宫未立,但嫔妃诞育子嗣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容璇不以为意,祁涵对她仍旧戒备。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在乎。 她从没有给祁涵生儿育女的打算,日后也是拖累。 “圆桃,让膳房再做些芙蓉桂花糕来。”她交代道。 “是,娘娘。” 芙蓉桂花糕是她近日的心头好。 叫膳房多备些,午后她若是心情好,就送些去御书房给祁涵。 月上柳梢,后殿浴池中备好了沐浴水。汉白玉的围栏旁水雾氤氲,很有几分仙境的味道。 如此大费周章,容璇好奇看向身畔人。 祁涵笑了笑:“泡一泡温泉水,可解疲乏。” 容璇“哦”一声,昨夜疲累,她身上的确还酸软着。 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第 73 章 汤泉 衣衫逐一除.去,悬于屏风前。 温热的池水裹着全身,容璇闭目养神,的确是说不出的舒心惬意。 如玉的肌肤渐被雾气蒸腾成粉红色,纤腰盈盈一握。 乌黑的墨发散于身前,衬得颈间那一抹肌肤愈发娇嫩细腻。 水面偶尔泛起涟漪,花瓣随水起伏,变换出不同图景。 本是恬适安逸的夜晚,直到女郎白皙的脚踝被帝王握于掌心,抬起,在她睁开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欺.入。 温泉水暖,进.入格外顺利。 今日除夕,宫廷夜宴依祁涵吩咐,即设于朝宸宫。 除夕宴惯例是后妃陪宴,只不过祁涵后宫无人,又无子嗣,显得格外冷清些。 容璇记得宫册中所载,祁涵的祖父齐顺帝在时,除夕宴常设在明华殿,最盛时有一百一十二位嫔妃作陪,无论位分高低皆能列席伴驾。 顺帝子嗣繁盛,大多折于夺嫡纷争中。 这对北齐来说,抛开动乱倒是件好事。 如若不然,单是供养这些王爷,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国库。 大梁一直苦于党争,武将夺权,君主御下猜疑不断,北齐则有藩王之患。 “在想什么?” 写字的君王忽而出声,容璇反应极快:“想晚间穿哪件衣裙罢了。”她眸中带了一点笑,“陛下觉得呢?” “都可。”祁涵的确觉得无甚要紧,他的瑜安云鬓花颜,衣裳反而是次要。 不过这话听来,难免让人以为敷衍。 容璇也不在意,看了看外间天色,先行告退回宫更衣。 祁涵颔首,临走时她还顺走了祁涵写的两张福字。 旁的不提,祁涵的书法极好。若是不做君王,说不准还能靠卖字画为生。 长庆宫内,温嬷嬷带人捧了五六身衣裙供容璇过目。 毕竟是新年,容璇望去,最后择选了一件海棠红绣连珠团花锦纹的对襟长裙。 圆桃服侍娘娘换上后,温嬷嬷暗暗点头。海棠一色娇妍,衬得娘娘面容如玉,容色倾城。后宫暂无主,衣着装扮上娘娘无需避忌。 容璇瞥了眼剩下的几套鲜妍衣裙,她先前未见过,想必又是尚服局新送来的。 按照二品妃位的定例,其实已然超出不少。 “娘娘受陛下宠爱,尚官六局也想献一点心意。”温嬷嬷替她整理着袖摆,这个道理容璇自然明白。 横竖费的是祁涵后宫用度,没有她也会有旁人,她何必替祁涵节俭。 梳妆毕,差不多就到了去朝宸宫的时辰。 膳房一早便为今日的夜宴做准备,一切已预备妥当。 因祁涵不喜歌舞,容璇亦然,晚间的舞乐便撤了。 除此之外,虽是只有他们二人用膳,其他一应君臣规矩倒没有马虎。 帝王桌案上冷热膳食点心一共三十六品,她面前则是二十八品。 容璇看了看,其中有几道是膳房专为了她的口味而做,算是破了定例。 二人的桌案隔着些距离,一时都无话。 玉馔珍馐一道道由侍女呈上,总算让殿中没有那般沉闷。 容璇忍不住想,前两年她还未入宫时,难不成祁涵都是一人过的除夕。 纵是天子,也不能让臣下在除夕团圆之际伴驾。 每逢佳节,思乡之情尤甚。 双亲尚在徐州千里之外,二哥也不在身边。说来好笑,兜兜转转陪她今岁过新年的,竟然是她以为不复相见的北齐太子祁涵。 家中新年远不及北齐宫中排场,可那份热闹与爱意,无可匹敌。 或许父母亲和大哥此刻也坐在团圆桌前,惦念着她和二哥。 今夜月光淡淡,宫灯繁盛,反而衬得愈加冷清起来。 容璇执银箸的手慢下来,抬眸时,瞧见祁涵兴致同样不佳。 她叹口气,自己尚有双亲可以思念,祁涵却是孤身一人。他那几个兄弟,看着也不像与他亲近的模样,客客气气守着君臣之分罢了。 不过有失有得,北齐万人之上的君主,轮不着她心疼。 容璇斟了杯酒,唇畔带了恰到好处的笑意:“我敬陛下一杯,愿陛下新岁安康,百事如意。” 算是今夜唯一的交集。 这酒并不算烈,祁涵陪她各饮一杯。 接着又是各自用膳。 “陛下,已到了赐膳的时辰。” 高进入殿请示,能得此殊荣的,北齐皇都共有十六家府邸,最先一位自然是康王府。 赐菜本由皇帝钦点,不过除了康王府、翊王府和靖平王府,其余祁涵大都交由了内廷安排。 “福王府……”他沉吟片刻,容璇忽而忆起,福王的封地就在胶东不远。 “福王世子巡视江左有功,福王府赐一道金玉三宝。” 高进领旨,旋即退下。 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什么。待到用膳毕撤了膳桌,朝宸宫外的宫灯皆被宫人换下,夜色笼罩整座宫城。 烟火齐备,高进请过帝王旨意,廊下依序传话,“放烟火——”。 年年看惯的东西,不过是见瑜安有些兴致,祁涵携她上了邀星阁。此间开阔,视野最佳。 夜幕沉沉,云纹点缀其间,星光黯淡。 忽地,有烟花在天边炸响,一瞬间划亮整个苍穹。 烟花绚烂,一处接一处盛放于天幕,将夜空照耀得有如仙境。 璀璨华美,容璇初次观此盛景,立时被吸引了所有目光。 烟火照亮了身侧人的容颜。 从代郡回皇都前,他想,瑜安会喜欢这里的烟火。 只可惜,等来的是瑜安的不告而别。 如今,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看起来依旧喜欢这一场焰火。 “陛下瞧——” 一朵五色的烟花绽放于夜空,耀眼夺目。 容璇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转头之际,从他的眼眸中见到了自己模样。 又是一朵五彩烟花盛放,这一回祁涵未错过。 焰火璀璨,岁岁如新。 …… 正旦日,文武百官朝贺天子,天不明即候在朝和殿外。 内外命妇拜见中宫皇后,因后宫主位空悬,今岁亦作罢。 朝和宫寝殿内,容璇已然自睡梦中醒来。 隔着一道屏风,高进禀告之声隐隐传来:“……福王府递了折子,……为大雪所阻,未及回京……” 最后一句听得不甚分明,福王世子,便是巡视江左那位。 “朕知道了。” 是赶不及,还是不愿朝贺,心中皆有数。 榻上美人仍安睡着,面颊绯红,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细腻的颈间。 替人掩了被角,祁涵起身离开。 正旦这一日,外朝礼乐声、万岁声不断,连容璇在后宫中都有听闻。 祁涵无暇陪她,容璇写了几副新年对联,带着圆桃贴在了寝殿外,另两副差人送到了魏宁侯府。 府上免不了人情往来。兄长出征讨匪,容璇备了节礼,交由徐叔和檀佳安排必要的走动。 “娘娘,玉鸣斋排了戏目,听说要连唱十日呢。”圆桃兴奋道,脸颊红扑扑的。 容璇看出她的心思,道:“你去替本宫听一听。晚间回来若是好,后几日我们便去。” “是,奴婢遵旨。” 容璇分了把赏钱给她,叫她带了几个年轻的小丫头一起去了。 瞧人欢欢喜喜的模样,笑意根本藏不住。 温嬷嬷陪着容璇打赏长庆宫上下,长庆宫内一片喜气洋洋。 一连几日,宫中大宴小宴不断,丝竹流水声不绝。 王妃命妇入宫,有时会来长庆宫请安。 容璇打起精神一一应对,最初虽十分生疏,但适应了几日,有温嬷嬷帮着,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不过从这些贵妇口中,倒听不到什么北齐朝中有用的消息。 这些夫人心心念念、明里暗里都有将自家贵女送入宫的心思。 毕竟后位空悬,谁都想为自家府上争一争的。 长庆宫虽盛宠,到底只是徐州容家旁支女,中宫之位绝对无法染指。 场面上的客套话容璇做的熟了,唯有福王世子妃进宫请安时,容璇笑吟吟问了一句:“听闻世子巡视江左,新年亦在外奔波,不知可定下归期?” 此话祁涵在除夕宴上提过,她知道并不奇怪。 世子妃出身清河崔氏,是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劳娘娘记挂。雪路难行,世子传了家信,恐要年后方归。” 容璇点一点头,话些家常。 …… 到了初五那一日,祁涵早早便有交代,要去靖平王府上。 容璇在宫中应酬几日,正好出去躲一躲清静,央了祁涵一同前往。 这几日二人见的少,祁涵自然应允。 天子驾临,靖平王府开了正门迎驾,所有人等候在了府门外。 下马车时,容璇一眼便望见苏婧涵立在靖平王身后,众仆从之前,发上珠钗耀目生辉。 原因无他,苏小姐今日这一身丹霞色的衣裙实在夺目。 容璇脚步一顿,若无其事般跟在祁涵身旁。 虽是费心装扮,但靖平王府正厅中,苏婧涵并未被允准伴驾,只到厅外便归。 不用见到这位表小姐,容璇微不可察松口气,省得她要演些吃醋戏码。 再者,苏小姐对祁涵的心思,怕是熟悉些的人都能猜出来。 不一定是为男女之情,更像是爱天家富贵。 容璇对祁涵纳后宫无甚看法,但若是苏婧涵入宫,只怕自己首当其冲会惹上不少麻烦。 在正厅内喝了一盏茶,容璇借口赏梅,先行由林嬷嬷陪着离开,留下靖平王与祁涵议事。 靖平王府东院有一片梅林,红梅簇簇,馥郁芳香。 容璇拢了拢身上天青色的披风,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朵朵白梅,倒与眼前景相称。 她在梅林中一处亭子坐下,亭周围种的是梅花品类乃重瓣宫粉,浓艳瑰丽,雍容端庄。 林嬷嬷命人送了新换碳的手炉来,道:“风大,娘娘若觉得冷,不如去暖阁中坐坐?” 容璇笑着道:“我素来不畏寒,无妨。” 此处景致好,她想多坐一会儿。 “王爷钟爱梅花吗?”她道,好奇靖平王府种了这么大一片梅林。 以梅花喻靖平王品格,倒也贴切。 “是……夫人爱梅。” 她说的夫人,乃靖平王的母亲,将军夫人谢柳氏。 谢家败落时,谢夫人为免成为谢将军拖累,在梁帝降旨诛杀后,毅然携谢府老少自焚而亡,全了谢家一门最后的忠烈与体面。 北风起,吹落几朵殷梅。 容璇心上无端地有些沉闷,谢念老人家身体,道:“嬷嬷回屋中歇息罢,不必留在我这儿。” 有糊名、誊录的工序在,女郎们的卷子也能被公正判之。 祁涵为她推动秋千,听得她喃喃自语:“虽未赶上,总不至于我再去考一回。” 帝王失笑:“存够了资历,不妨去做主考官。” 容璇仰眸:“这个倒是不错。” 晚风轻拂,花气袭人。 紫宸殿后殿浴池中同样备好了汤泉水。 被帝王抱至池畔时,容璇匪夷所思:“你不累吗?” 白日里在御书房阅了大半日的政事,她单是在旁看着都觉辛苦。 祁涵慢条斯理解了她腰间系带,答曰:“温泉水自然解疲乏。” 第 74 章 佳节 月色溶溶,花香袅袅。 桂花酒并不醉人,只是叫这温暖池水裹挟着,女郎被抵于池壁间,面颊飞起红云。 一阵又一阵的水浪叫人应接不暇,至于温泉水能否解乏,女郎早已无力分辨。 夜色渐浓,沐浴清爽后披了玉白的寝衣,容璇靠于帝王怀中沉沉睡去。 本以为休沐日可以好生歇息,不料晨曦初现,才过卯时的尾巴,她便自然地醒转。 榻间和暖,容璇侧眸望了一会儿锦帐上悬挂的玉饰,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起身。 她思忖着继续睡去,不过稍一动作,却被身后的郎君就势捞入了怀中,调转了方向压于他身前。 寝衣衣料柔软熨帖,对上他的目光,察觉到变化,女郎眸中原本的慵懒全盘散去。 “时辰尚早。”他道。 “替我呈上去给左侍郎罢。” 自请调任出京的文案早便拟好,一直压在容璇案头。 今晨左侍郎身边的人旁敲侧击问起,她顺水推舟。 崔令史应是,接过容璇递来的疏案,很快去办。 砚台中墨迹已干,容璇望着外间晴空,湛蓝澄澈。 “若是刘兄,此局会如何解?” 午后翰林院内,容璇复盘了棋局。 黑白二子交缠,刘喻审慎观之,不觉凝眉。 他神情是罕有的肃然,良久方道:“若单是棋局,自然有解。可若棋局之外还有局,怕是不易。” 二人目光交汇的一瞬,容璇知道对方已然看透。 容璇笑了笑,正要收拾棋局,刘喻忽而又道:“黑子固然气势如虹,可白子只守不攻,非怀瑜素日品性。” 怀瑜是容璇的字,这般称呼她的人不多,刘喻算一位。 顺着棋盘望去,从棋局伊始,白子步步落了下风。 “不过我想,你已有了决断。” 一味守成,那便只能等候黑子疏失。 所有话都点到即止。 二人散了棋局,若无其事般继续对弈。 “大人。” 目送着容璇离开,直到小厮出声提醒,刘喻才收回目光。 “您瞧什么呢?” “瞧人。”刘喻亲自整理着棋盘,方才,若是他没猜错—— 容璇身上,总让他觉得有些非比寻常的秘密。 原本他可以一字不提。 只不过,以棋会友,他愿意将容璇视作友人。 …… 疏案递交两日,迟迟未有回音。 兄长昨日归家,说起兵营中事,他主教习骑射,一切尚算顺遂。 此番轮换,兄长能在府中停歇五日。 “你在工部如何?” 容璇轻描淡写说了调任京郊之事,容琦铭虽有不忿,还是点头道:“算是个好机会,出京避避也好。” 他家妹妹可没有那等攀附郡主的心思。主动避离京城,也能躲开齐帝为难。 “这等小事,既是康王的意思,想必齐帝不会过问。”他道。 “我想也是。” 第三日容璇被传唤入宫侍奉笔墨,工部事务暂且搁置一旁。 御书房内状似风平浪静。祁涵聚精会神于要务,御案上分堆了两叠书案,一方已批复,另一方尚未阅看。 工部小小的调令,自然没有资格单独出现在陛下书案。 容璇看着奏案一封封少下去,站久了腿有些酸。 她面上不显,稍稍整理了沾上墨迹的袖摆。 “京郊修筑堤坝之事,你早便知道了罢?” “是。三日前章侍郎有所告知。” “是么?” 容璇垂眸应是。 早在半月前,户部提请修筑水利的疏案已经搁在祁涵案头,近日才发还。 “你可知朕为何要容璇去工部?” “臣愚钝,不敢揣测圣意。”容璇停了磨墨的手。 二人目光相撞,祁涵轻笑:“回去罢。” 容璇不明所以,行礼道:“臣告退。” 手上沾染了墨汁,回到工部时容璇才发觉,取了帕子随手擦拭。 祁涵今日的话意味深长,可她猜不透其中深意。 这份疑惑,在午后调任的一纸书文发到她值房后更甚。 工部由她往京郊督查水利,后日启程。 明日正是休沐,刘侍郎将她召了去,交代了几句相干事宜。 容璇对水务一知半解,万万没想到抽调得这样紧急。 刘侍郎却笑道:“事急从权,容大人还是早些回府准备罢,午后不必当值了。” 远未到散值时辰,刘侍郎一派为下属考量的模样。 “敢问侍郎大人,与我一同前去的官员有哪些?” 这一趟调令实在太过轻率,许多事务都未安排清楚。 刘侍郎道:“工部自会安置妥当。容大人回府去罢,要收拾的行囊还有许多。” 他下了逐客令,容璇斟酌着道了谢,先回自己值房中。小小一方桌案上,有她半月前命崔令史从工部府库调来的几份卷宗。 这些卷宗皆与水利相关,有些年头。不算什么机密,可带回府研读。 …… “二哥。” 同兄长打过招呼,归云院内,容璇瞧着那份调任的公文,仍觉有些不真实。 “后日便要启程?”容琦铭讶然。 “走的是急了些。”行囊一时不知该从何收起,好在檀佳处事周到细致,请示过容璇,先行带人忙碌起来。 “你这一去,大约要多久?” 兄长问及,容璇摇头:“不好说。” 工部什么消息都未透露,她也是一问三不知。 她收整好公文,却想起了另一事。 今日御书房中,祁涵无故问起京郊堤坝修筑一事。 那么自己自请往京郊,他必定是知道的。 半月前她于祁涵书房中见到那封请修水利的奏案,便动了心思。 稍加利用清涵郡主议亲之事,虽有康王的名目遮掩,但此事确实是她刻意为之。 如若祁涵看穿,为何还放了她离开? 调任的文书上加盖了工部的公印,白纸黑字,是她容璇的名字。 “你可知朕为何要容璇去工部?” 祁涵的问话蓦地划过她脑海:“兄长,我——” 管事在外的禀告中断了她的话语:“二位公子。” “何事?”容琦铭示意容璇先噤声。 管事无要事自然不敢搅扰:“宫中有圣旨将至。宣诏官还有半个时辰到府上,先遣了人通禀消息。” 不到一月,魏宁侯府已接了两道圣旨。 “知道了。”容琦铭沉声道,“让府上人先预备起来。” “是,公子。” 魏宁侯府上下本就是北齐朝廷安排的人,这些事务无需另外调教。 打发了管事,容琦铭转向容璇:“你方才要说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容璇将公文夹在要带走的书中,“先应付圣旨罢。” “好。”容琦铭先回自己院中更衣,毕竟半个时辰还是仓促了些。 未时三刻,魏宁侯府所有人等都候在了正院外,悉听圣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尔魏宁侯幼女容瑜安,祥会鼎族,体仁则厚,敏慧冲怀,端静惠和……”① 几乎是在听到容瑜安这个名字的一瞬,容琦铭的心沉入谷底。而后宣诏官一字一句,他全然听不在耳中。 “着选容氏女入宫闱,另择吉日行册封嘉礼。钦哉。” 宣诏官的尾音回荡在前院,他笑吟吟将圣旨递与容琦铭:“恭喜二位公子。听闻贵府千金抱恙,陛下特令不必亲自出来候旨,当真是陛下爱重。” 那封圣旨如有千钧,容琦铭听着宣诏官恭维,迟迟没有接过。 他看向跪在身侧的容璇,欺君与抗旨的念头在他脑海愈演愈烈。 容璇没有看他,镇定着接了旨意。 宣诏官又说了好一会儿吉祥话,最后道:“三日后辰时宫中即会来接容小姐入宫,还请府上早为容小姐打点。” …… “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归云院内,容琦铭挥退了所有人,握着圣旨的手已经发白。 瑜安这个名字,是父亲私下为她起的。应大师之语,寓意平安顺遂。家中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晓,断不会传给外人。 他将圣旨拍在桌案上,容璇却一语未发。 容琦铭心中焦躁,身为兄长,极力克制着情绪。 前因后果瑜安不提,那便暂且不论。眼下最要紧的,是要保住妹妹。 父兄远在北梁,魏宁侯府一切大事都要他们拿主意。 三日后入宫,宫中催得那般紧急,他上哪儿去找一个“容瑜安”来顶替入宫? 稍有不慎,就是欺君大罪,诛连容家满门。 “兄长,”容璇声音平缓,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进宫一趟。” 魏宁侯府的车驾很快备好,平淮扬鞭,马车向皇城的方向疾驰。 街景自两旁闪过,北齐皇都繁华而又安宁。 宫门口宿卫的禁军尽忠职守:“宫中有令,外臣无诏不得入见。” 马车被拦在了宫门外,容璇下了车驾,示意平淮退后。 这一处的动静很快请来了今日当值的禁军副统领,魏宁侯府的马车标识他自是认得。 “容公子可有陛下传召?” “未曾。”容璇坦言。 禁军副统领不假辞色:“那么,公子请回。若是擅闯,罪名可不轻。” 暖阳洒落,重重宫门后的殿宇泛着金色的光。 容璇唇畔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祁涵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没有他的旨意,自己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如此棋局,如何能胜。 平淮未带佩剑,警惕地审视眼前威胁着主子的人。 禁军上前几步,只待吩咐。 禁军副统领最后警告道:“容公子请回,莫要——”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阳光下,容璇手中取出的玉令渐渐清晰。 他看清此物,登时单膝跪于地。 见此玉令,如见陛下。 禁军跪了一地,恭谨肃穆。 “我可否入宫?” 从代郡之中取得的玉令,祁涵并未收回。容璇只觉自己的境地可笑,全盘受制于人。 副统领再不敢阻拦,洪亮的声音响彻在宫门外:“放行。” 禁军队列齐整,让开一条路,容马车同行。 “容公子请。” 只不过宸妃娘娘容颜太盛,硬生生让人觉得帝王为她倾心合情合理罢了。 灌丛间蔷薇开得正盛,容璇陪着婉钰散心。 她信手折下一枝蔷薇,盼着能带给婉钰些许好心情。 言婉钰将蔷薇花簪于鬓边,人花相映,总归对她露出一分笑颜。 谢明霁遥遥望她们二人身影,言家姑娘迟迟未嫁,连母亲都提过两回。 他有感而发,对身侧的帝王玩笑道:“陛下别说,若长瑾当真是男子,言小姐的姻缘还真就不用愁了。” 第 75 章 心意 天幕明净,帝王神色淡淡:“你最近很清闲?” 谢明霁一噎,忙道:“陛下说笑了。”他一五一十解释几句,“不过最近武德司的事务确实尚可。原本以为卫县的案子要忙过中秋,不过此番有长瑾相助,确实多得了两日闲暇。” 他要从户部调什么案牍都无需久候,长瑾还会额外梳理出一份节略给他,帮着他尽快厘清线索。 “苦主与被告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长瑾比对出前后十几年的鱼鳞图,臣再于被告亲族面前稍稍一诈,对面果然露了破绽。” 一理通百理明,再核查其余侵地案时便能轻车熟路。 与长瑾共事格外舒心,这一点谢明霁在江南时便深有体悟。 蔷薇朵朵坠于枝头,祁涵望向渐行至阁前的女郎。 他不曾多言。 冬日里的阳光暖融融照着,在树丛间洒下驳驳光影。 亭中,容璇方拾到一根檀木枝桠,用帕子擦拭着。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圆桃好奇,横看竖看没瞧出玄妙之处,就是普通的枝桠。 容璇拿手中物在光下比了比,枝桠分叉,是一副完美的弹弓架。 “去寻些皮筋来,还要软垫。”她对候在亭外的侍女吩咐几句。 “是,娘娘。” 在这宫中,容妃娘娘若是想要什么,自然立时就能有。 容璇用小刀细细打磨过弓身,手指灵巧地缠绕着皮绳,完全不需假手于人。 圆桃在旁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时辰,别府的小姐必定都忙着为赴宴装扮。她家娘娘倒好,还在这里玩着弹弓。她有时听宫里人说起,容妃娘娘虽然盛宠,但若是陛下寿宴后纳了新妃,怕是难以长盛不衰。 她忍不住为娘娘感到担忧,想破了脑袋也帮不上娘娘什么,只能尽心伺候。 她替娘娘递着东西,晒着太阳,越来越暖和。 费了些工夫弹弓做好,容璇试了试,拉动弹绳。手艺虽生疏了些,还好没丢。 瞧着这把精巧的木弹弓成形,完全不输手艺人,圆桃眼中满是惊奇:“娘娘可真厉害。” 容璇笑而不语,亭外对出去是一棵雪松,正巧在假山半山上。 她拾了颗圆石,对准了枝上一枚松果。 弹弓发出,松果被小石击中,晃了晃却未落下。 容璇来了兴致,换了枚大些的石子,愈发仔细地瞄准。 圆桃看着石子接二连三利落射出,正击中连接的枝桠,那一枚松果腾地坠落。 容璇唇畔扬起一抹笑,圆桃想替娘娘去拾,却听得假山下一句人声。 容璇几步出了亭子,向下察看情形时,正对上一双昳丽的凤眸看来。 那人的冕服容璇识得,乃一品世子冠冕。不过北齐皇室历代分封的诸王不少,一时不能确认其身份。 他的玉冠上沾了些杂容,松果滚落在脚边,想来方才砸中的正是他。 “你是哪家的女郎?”祁译开口,好端端走在路上,忽而被砸中,声音中倒没什么恼意。 他样貌生得俊朗无尘,一双凤眸极其出挑,说话时眼尾上挑,带了些漫不经心,却不让人觉得轻浮。 圆桃知道眼前这位贵公子身份定不一般,惴惴着不敢替自家娘娘揽下祸事。 不过那柄弹弓还握在容璇手中,完全抵赖不得。 容璇道:“这位公子,对不住。” 女子声音清悦,若暖风拂面,春花绽放。 祁译目光从女子容颜向下,观她衣着,只当她是今日赴宫宴的世家女,微微一笑。 离开后,他身边的小厮不免称奇,难得见世子殿下这般宽和,被冒犯了都无二话。 “秦汜,走吧。” 祁译往朝宸宫而去。陛下召见,尚需应对。 …… 宫中赴宴的宾客渐渐多了起来。虽说宴厅设于明华殿,但有不少命妇入后宫来给太妃请安。 容璇带了圆桃回长庆宫,温嬷嬷早就翘首以待。 午后梳妆自是繁琐,两位梳头的侍女商议过数种发式,最后定下飞天髻,又凭巧思加以改进。 一树树华贵的发钗簪于髻上,步摇垂落,摇曳生辉。 中宫无主,装扮上无需避忌太多,只不逾矩即可。 一整套的头面皆是内廷总管亲自送来,听闻亦有陛下之意。 再到上妆、更衣,一番收拾妥当,已近黄昏。 镜中女子容颜如玉,宛若盛时的牡丹,明艳不可方物。 所有珠钗点缀地恰到好处,不显繁琐。明珠璀璨,却毫无喧宾夺主之感。 “娘娘,御辇一刻钟后便至。” 温嬷嬷将宫中赴宴之事打点得宜,完全未让容璇分神。 能与天子同往,对她们娘娘而言是莫大的荣宠。 圆桃是第一次陪着主子参加这样大的场面,温嬷嬷已事先对她耳提面命许久。 长庆宫中十余名宫人跟在御辇后,皆倍感荣光。 明华殿后的安和殿,专供帝王宴会前休憩之用。 前殿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悦耳可闻。 祁涵打量着着身侧人,这般明艳的颜色,很适合于她。 容璇偏头看他,流苏轻轻相撞,发出清泠响声。 她道:“今日发上珠钗,格外沉些。” 似是抱怨之语,听来却只有撒娇意味。 祁涵眸中带了浅笑:“很好看。” 容璇回之一笑,虽是今日寿宴的主角,北齐多少勋贵齐聚为帝王贺寿,臣服于皇权脚下,但她瞧着祁涵并未有多少高兴的神色。 在宫中许久,她多少能猜到两分祁涵的心思。 开宴的时辰将至,容璇随祁涵起身,跟在他身后一步之远。 明华殿内,随着内侍一声声的通传,所有宾客皆端立于位上,恭候帝王御驾。 三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而来,响彻于大殿之中,经久不息。 天子气势,当如是。 容璇伴在祁涵身侧,一步一步从容登至最高位,只在经过魏宁侯府席位时眼神稍稍与兄长交汇。 “众卿平身。” 帝王于至尊之位上落座,众人方免去礼数。 容璇的席位在帝王右后,同样能俯视整座大殿。 一应席位安排尊卑分明,最近几席皆为皇室宗亲。 她是初次见到北齐诸王,因先前阅过万寿宴一应安排,现下能将人物与名位一一对上。 右首乃康王之位,论辈分是祁涵嫡亲的皇叔。 顺帝晚年的夺嫡之乱,容璇在史书中有所见闻。父子相疑,兄弟阋墙,十余位皇子或死或废,满朝风雨。 最后由明帝继位,时至今日,能从夺嫡乱战中全身而退,享有荣华安度晚年的,只有康王一人。 左首席位属于靖平王谢明霁,偌大的席面,靖平王孤身一人而坐,在满殿喧嚣中总显落寞。只是因他的权势地位,无人往此处想罢了。苏婧涵并无诰命,没有资格坐在天子近前。她的位置安排在了大殿中段,位居县主、郡君之下。 至于右首第二席……容璇望着那位与她一面之缘的贵公子,对方也认出了她,举杯遥遥向她一敬。 翊王世子,此番专意入京贺寿。 翊王一脉先祖乃北齐高祖胞弟,同高祖征战天下,所向披靡。高祖称帝后,封翊王于晋地,位在诸子之上。 皇室纷纷扰扰,翊王府尊荣不减,更立下数次从龙之功,历来为北齐皇室嫡脉所笼络。 祁涵也不例外。 其中是非容璇暂不便参与,只知祁涵白日召见翊王世子,必不简单。 她饮下了杯中酒,察觉到另一道视线,往康王府的席位看去。 清涵郡主今日盛装,无愧为京中第一贵女,此刻她眸中满是疑惑,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金玉堆中养大的小郡主有些单纯,容璇无意间骗了她,不免愧疚。 观对方的神色,大约心中已起疑。 容璇未在意,外间身份的麻烦,交由祁涵为她摆平便是。 歌舞升平,殿中一派祥和安乐。 容璇斟了酒,款款行至祁涵位上:“我敬陛下一杯。” 她倒的,可不是甜醉的桂花酒。 女子巧笑倩兮,华灯之下,容貌愈发盛然。 “这酒烈,少饮些。”祁涵叮嘱道。 容璇却一饮而尽,全不在意的模样。 隔着一道珠帘,并非所有赴宴的宾客都有资格到上首为陛下敬酒。 御案附近的情形落于众人眼中,大殿中段议论最是热闹。 “后宫无人,陛下当真是抬举这位容妃娘娘。” 纵观整座明华殿,有资格坐到陛下身侧的,竟然是归降的北梁容家女。 “陛下宠爱,内廷安排位次时,自然高看她一眼。” 一名夫人掩扇道:“方才入殿时,样貌虽瞧不真切,但的确是个美人坯子。” 称一句光艳动天下的确不为过,难怪陛下独独挑中了她。 徐州边境之地,竟能养出这样的美人儿。虽不愿承认,但便是皇都中的第一美人,也未能在容貌上与她相较。 “话是如此,就算陛下宠爱,凭这位的出身,做到二品妃位也就到头了。” 说话的是桓远伯夫人,惯来眼高于顶。她与宫中的贤贵太妃是堂姐妹,又道:“估摸着万寿节后,宫中就要有动静了。”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北齐皇室历代皇后,惯来是出自世家。 皇都中最出挑的贵女都盛装在席上,就是不知后位花落谁家。 …… 帝妃先行离席。席散后,满殿宾客陆陆续续归府。 容琦铭不免遗憾,妹妹坐于帝王身侧,席间一直无法靠近。 赵凌拍了拍他的肩:“容妃娘娘在宫中过得甚好,你莫担忧。”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容家小姐真实身份的人。 当初容璇入宫后,是主动在御书房外寻上他,请他为容府报了平安之语。 他那时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原本以为在京郊的容三公子,竟是女儿身,被陛下纳入了后宫之中。 惊异之余,他对外从来都是三缄其口。 “我知道,多谢。”容琦铭明白赵凌关怀之意。 可即便后宫如金屋,却从来都不适合妹妹。 “世子殿下。”有脚步声靠近赵凌向来人见礼,又为容琦铭引荐道,“翊王府的祁世子。” 祁译长于晋地,与赵凌不过点头之交。 二人陪着翊王世子寒暄几句,祁译倒对容琦铭道:“你们兄妹,孤看并不如何相像。” 在外人眼中,容瑜安只是容家旁支之女。 不过从小到大,妹妹生得的确不像双亲。 母亲曾笑言,若是模样像父亲,可没有这般好看。 二人恭送了翊王世子离开,同行一段各自归府。 …… 朝宸宫内,容璇已卸了簪环,墨发柔顺地散着。 换下华服,此刻寝殿之中,女子面颊飞红,染上了几分醉意。 祁涵在她唇畔亲了亲,瑜安饮的是外间贡来的葡萄酒,初时不觉有什么,后劲却极强。 懵懵懂懂的模样,惹人爱怜。 他将人横抱起,带去榻间。 衣带解开,起初瑜安乖顺地由他亲着,主动送上樱唇。 却在寝衣将将褪下时,躲去了榻里间,星眸无辜地望向他。 他知她醉了,已被她撩拨起几分火气,耐着性子笑问道:“怎么了?” 寝衣又滑落些许,瑜安道:“殿下……可要迎娶正妻?” 两条路摆在她面前,她没有什么选择,更没有犹豫的机会。 她是颠沛流离惯了,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继续去流放地受苦。 月光隐去云后,女郎说得累了,疲惫地靠于人身前。 殿中安静了许久。 祁涵垂眸,这段被逼迫的往事,她从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 她默默忍下,甚至是乐天知命,随遇而安。 他以为她在朝中不易,出仕并非本心,只为荣华。 他不曾顾及她的意愿,将自认为合适的东西强加于她。 他没有好好爱她。 第 76 章 真言 月色清寒,秋夜里更添几分凉意。 容璇指尖无意识拂过郎君衣袍上的绣样,从前每逢席宴,推杯换盏是免不了的。同席的宾客们还尤其喜欢来灌她。 她无家族可倚仗,在朝为官哪一方都不好得罪。有时酒过三巡,会有人开些俗气的玩笑,道“容大人比侍酒的女郎还要漂亮七分”“庸脂俗粉如何能与容大人相较”。余下人时而起哄,要她来敬一杯酒。 酒后的戏语无人计较,官阶不高自然只能体面相迎。 她很害怕自己在席上酒醉,怕自己在迷蒙中露了破绽。 不过此时此刻,酒力渐上涌,她靠在郎君怀中却唯有安心之感。 场中安静一瞬,十支羽箭正入壶中。 清涵郡主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周围人随之一片叫好。 容璇回到原位,离郡主两步远,客气而又不失礼数。 余下的队伍依次上场,自然是不敢越过清涵郡主的。 容璇瞧着一支羽箭不动声色掷偏。倒不是为引人注目,如若她不投中十支,剩下的人怕是要输得更难看。 毫无意外地,清涵郡主同她以十二支羽箭拔得头筹。 得了这对金寿桃,清涵郡主难得对金玉之物如此欢喜。 她欲分出一只给容璇,容璇辞谢不受。 被她有礼地拒绝,素来娇惯的清涵郡主也不恼,让一旁瞧着的几位公子好生羡慕。 明眼人都能看出郡主对容家三公子的好感,但不会有人真正往心里去。 原因无他,二人身份相差实在悬殊。康王府金尊玉贵的郡主怎么可能配北梁降将,不过一时新鲜,当个好看的玩意儿罢了。 听闻康王府有意给郡主议亲,那瞧在眼中的至少得是如宁国公世子赵凌一般的人物,天子近臣,军功在身前途无量。 容家这位三公子也知分寸,与郡主离着距离,并无逾矩。 若是换了旁人在郡主身旁,无论是否避嫌,怕都要让人觉得攀龙附凤。 偏偏对着三公子清冷如玉的面庞,愣是没人往此处联想。 清涵郡主兴致正浓,让侍女收了金寿桃。她围在容璇身旁,除了他,连个眼神都吝于给其他人。 对着这么个娇贵姑娘,容璇半是无奈半是纵容。 远处的棋局刚散,由一年轻人继续坐庄。 容璇心道清涵郡主大约不会观棋太久,干脆同清涵郡主告了句话,过去讨教棋艺,以期脱身。 那位公子年岁约莫二十出头,样貌清俊,礼貌对她颔首。 容璇在他对侧的空座落座,接过白棋。 清涵郡主坐到一旁,侧头对容璇道:“这是翰林院修撰刘喻刘公子。他的祖父是我朝太傅,刘崇刘老大人。” 刘太傅乃国之圣手,他的名号容璇在北梁都有听闻。 “这位是容家三公子。” 二人见过礼,既是坐庄打擂,规矩自然是不同的。 刘喻面容沉静,有条不紊地开始摆上棋局。 “请。” 容璇便从解局开始。对手布的这手棋局颇有意思,白棋破局游刃有余。 白子一枚枚落下,刘喻的神情变得认真。 清涵郡主不精于棋道,但却一直安安静静坐着观棋,并不出声打扰。 感受到她时不时望来的目光,容璇也不知道她是看棋还是在看自己。 要不是秋日里衣衫穿得厚,她还真怕让这个小姑娘盯出端倪来。 棋局解开,刘喻道:“容公子,不妨对弈一局,如何?” 棋呆子主动相邀,清涵郡主惊讶地眨了眨眼。 “却之不恭。” 刘喻让了黑子,棋逢对手,容璇眸中神采奕奕。 开始二人落子都迅速,渐渐放缓了节奏。 观棋之人来来去去,容璇看着仍陪在一旁的郡主,本想开口让她去做些旁的事,免得在此处耽误辰光。话未出口又觉不妥,像是她刻意赶了人似的。 刘喻的棋路,隐隐让容璇觉得与祁涵有两分相似。只不过刘喻棋风温和许多,不似祁涵那般杀伐果决,毫不给人留退路。 二人落子愈来愈慢,一子错,满盘皆输。连观棋的清涵郡主瞧着都紧张起来。 棋局蓦地中断,赵府的管事来禀,宫中赐的寿礼即将至府中,阖府都要出去相迎。 接过寿礼谢恩,马上便要开宴。 “改日再下罢。”容璇先收了黑棋。 刘喻手中摩挲着白子,仍盯着棋局,口中应道:“好。” 去宴厅的路上,清涵郡主道:“他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棋痴。若是不与公子分出胜负,怕不会罢休的。容公子可得做好准备。” “哦?” 清涵郡主俨然将容璇当作了自己人:“他么,跟赵世子一样,自幼是堂兄的伴读。虽说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实在是老成,人也无趣,开口就像是长辈说教似的,叫人敬谢不敏。” 她口中的堂兄便是祁涵,容璇明了,对清涵郡主道了声谢。 趁着人多,她借势与清涵郡主分别。 正欲去前厅寻二哥,容璇却被熟悉面孔拦住去路。 “容公子安。” 朝宸宫的总管高进,此番是他奉帝命来宁国公府赐寿礼,彰显陛下对国公府的看重。 “陛下召您即刻入宫一趟,车驾已经备好。”高进说话客客气气,“请。” 寿宴上人多眼杂,北齐皇都权贵相聚,不现身也好。 容璇交代平淮照实带话给兄长,自己则随高进入宫。 她处事利落,并不拖泥带水。 高进在前为人引路,容家这位姑娘聪慧,识时务,从不让他们难办。 入宫换了衣裙,朝宸宫书房内祁涵正在阅户部的奏案。 高进领了人候在书房外,殿中只余容璇一人侍奉笔墨。 这样的事她从前在代郡中也做过,多是在祁涵闲来读兵书时。彼时的她还会从只言片语中探听些军中的消息,现下只觉无趣。 困在北齐皇都之中,只需安分守己即可。 御案上堆叠的奏疏与税收相干,单调且枯燥。 容璇侍立在旁,殿中寂静,显得辰光过得愈发慢。 无聊得紧了,容璇偶尔也看看翻开的奏案内容。翻来覆去提到的田制与租庸调,她不擅此道。北齐大概是想革新税制,不过事关民生,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到茶水凉了,容璇重新去沏茶,趁势去殿外走动走动。 高进却早就命人备好,等在了外间。 新沏的茶水冒着热气,是江北新来的贡茶。 容璇接过盛着茶盏的描金托盘,无可奈何转身回殿中。 穿着衣裙,脚下要格外留神。 除了斟茶递水,润笔磨墨,容璇在此也无事可做。 祁涵对自己诸多试探,将她放在此处,亦是笃定她不会生事。 她百无聊赖陪着,眼见着日头渐盛。如若不是祁涵横插一脚,或许自己已经赴完宴回府。 茶水沏了两回,等到正午已过三刻,高进方求见道:“陛下,午膳已备好,您看——” 祁涵目光仍在奏疏上,欲挥退人时,瞥见了身旁的容璇。 顿了顿,他道:“传膳罢。” 高进松口气,忙退下吩咐人安排。 午膳就摆在书房旁边的明和阁中。 站了一个多时辰,容璇的确是饿了,以至于和祁涵同桌用膳都能保有些胃口。 帝王膳食自是讲究,只不过饶是色香再如何俱全,都比不过口味寡淡。 “寿宴如何?” 膳桌上的沉闷被打破,容璇道:“宁国公府晚辈一片孝心,令人称颂。” 她的回答简短,避重就轻挑不出错处。 “可遇见了什么人?” “赵世子待客周到,带着引见了些人。”容璇记人极快,报了三两个名字。 有问有答,不会多说一句。 祁涵面上看不出是何情绪,淡淡道:“你同清涵相识?” 皇室这一代没有公主,宗室中以清涵郡主为贵。 容璇撇开自己的干系:“郡主相邀投壶,推拒不妥。” 她怕祁涵给容家安上一顶结交权贵、心怀不轨的帽子,补了一句道:“哄小姑娘高兴罢了。” 她应对得宜,祁涵的问话出乎意料:“你多大了?” 沉默一瞬,容璇道:“过了年就满十九。” 上位者一声轻笑,连侍奉在旁的高进都忍不住带了笑意。 真论起来,郡主殿下可比瑜安姑娘还年长三月。 差不多的年岁,心性反而大不相同。 用过午膳,容璇思忖着脱身之法。 眼下的局面不能维持太久。若是长此以往,二哥那边必定是瞒不住的。 可若是告知二哥,他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徒添他的烦恼罢了。 祁涵心思难测,不知道这一场逢场作戏,他到底还有多久的兴致。 容璇未多弯弯绕绕:“陛下可还有吩咐?” 她没有掩饰想要离去之意,祁涵把玩着手中茶盏:“京中宴饮,少出席为宜。” “是。” 不消祁涵提,容璇自知要避开。 “退下罢。” 容璇施礼告退,她回到偏殿更衣,踏出朝宸宫时心情并不轻松。 攻守之间,今日是躲过了,下一回又该如何。 回到魏宁侯府,兄长尚未归来。 “告诉二公子,就说我先行午憩。” 容璇交代了侍女,自里间锁上了房门。 眼下的局面,于她而言实在太过被动,毫无还手之力。 目之所及,从前读过的卷帙兵书整整齐齐藏于书架上。可眼下这里不是战场,没有可以运用自如的计策。 得想办法破局才是。 容璇在书案后坐下,话虽容易,奈何自身与父兄受制于人,无论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战场再如何凶险,总有解局之道。 可眼下的形势,除去等祁涵厌倦,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一场上位者的游戏,开始与终止,全凭祁涵心意。 但她偏偏猜不透半点祁涵的心思。 他究竟想要如何。 瞧街边玩耍的孩童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手中剩下的两个烤饼,容璇示意他上前来,半蹲下身将吃食递与他。 “早些回家吧,”她看见他虽有些脏乱、却一针一线绣得整齐的衣衫,“莫让家里人担忧。” 孩童点点头,笑容纯粹:“多谢姐姐。” 容璇目送他跑入巷子深处一间小院中,有炊烟袅袅升起。 她笑了笑,自己也择了条近道归家。 穿过小巷,容府挂起的灯笼前,她远远便望见一驾熟悉的马车。 月光映照出二人身影,着天青色锦袍的郎君眉眼温润如玉,踏着月色含笑向她走来:“去何处了?” 他递给她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第 77 章 留宿 月光落了他们满身,执过容璇的手时,祁涵发觉她的掌心有些凉。 容璇将糖葫芦照在月下,裹着的糖衣晶莹剔透,点缀着白芝麻。 她道:“屋子里就不冷了。” 她携祁涵入府,怀月收了消息迎出来,待看清那位造访府上的贵客时,下意识膝盖一弯便要行礼。 府中尚有其余人,容璇以眼神示意过怀月。 怀月定了定神,敛衽一礼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排。 颐平楼外僻静的小巷内,魏宁侯府的车驾已在此等候多时。 平淮倚在马车厢上,佩剑抱于胸前。 未免引人注目,马车并未悬挂任何侯府的标识。 檀佳远远望着,直到那抹樱粉色的身影越靠越近,方才敢出声。 “主子?” 容璇带了面纱,遮去大半容颜。她提着裙摆上了马车:“走罢。” 檀佳眸中难掩惊讶神色,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子这般装扮。 平淮一言不发跳上马车,确认无人跟随,扬鞭启程。 直到他们离开,护送容璇出宫的车驾方回宫复命。 马车内备了容璇的换洗衣裳,她先摘下钗环,而后更衣。 有檀佳相助,乔装自然快上许多。 “吩咐你们的事可办妥了?” 容璇以玉簪束发,檀佳从马车柜中取出一叠书册。她与平淮按容璇的交代去往京郊查看地价,又通过中间人相看了几处合适的田庄。 容璇一目十行看过,心中大致有数,总得对兄长有个交代。 檀佳看她专注神色,欲言又止。主子离开的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会换上裙装,她无从得知。 她默默包好容璇换下的衣衫饰物,衣料触手质地极佳,想必同上次那一件同出一处。 “主子,这些事,可要告知二公子?”她犹犹豫豫开口。 容璇揉了揉眉心,连着两日都未能睡安稳,有些疲倦。 “我会寻机会告诉他的。” 主子给了答案,檀佳遵命。她知道无需自己多嘴,只替容璇先守好这个秘密。 回到府中,容璇自去见容琦铭,檀佳则抱了包袱放回容璇院中。 “二哥。” “回来了。” 她在容琦铭对侧的空位坐下,将手中单子递与他:“这两日我和檀佳寻了商行,打探了几处有意出手的田庄铺子。” 容璇熟练地报出几个价目:“不过我们尚不熟悉京中地价,中间人的话未必可信,得细细琢磨比较。” 买地置产是大事,马虎不得,最好还是要找个知情人打听。 能信任的赵凌他们不愿多麻烦,况且赵凌一直在外征战,约莫也不懂这些。 “慢慢比价罢,总能寻到合适的。” 容琦铭笑了笑:“先前着急的是你,现下说缓一缓的也是你。” “大宗银子开支,总要谨慎。” 容琦铭应是,赞同容璇的看法。见她眉宇间有疲倦之色,道:“这几日在京郊累着了吧。” 容璇没有否认:“想在两日内赶着多看几处田地罢了。二哥,那我去歇会儿。” “好,用晚膳时我再让人叫你。” …… 合上房门,容璇只留了檀佳侍奉。 归云院中的仆从这段时日也摸清了主子的脾性,皆安分守己做事。 檀佳已将带回的衣裙与饰物收整好:“主子,这些应当如何处置?” “与上次的收在一处,莫让人知晓。” 典当一事,试探一次便够。 果然不错,即便是在魏宁侯府外,祁涵还是派人监视于她。 既已有了肯定的答案,无需再生事端。 容璇只觉可笑,父兄皆在徐州城中,祁涵还怕她逃了不成。 才坐下没多久,院外的仆从传话道:“三公子,宫中传了诏书来,请您出去接旨。” 来宣旨的是吏部的官员,朝廷给兄长和她赐下了官职。 不出意料都是些闲职,官阶体面,俸禄优渥,多是留给世家子弟的美差。 旨意着意点明下月月初上任,算算仍有十余日的闲暇。 接了圣旨送走宣诏官,容琦铭原本担心之事再度被提起。 “你若真是赴任,届时身份为人所察觉,岂不是要有一个欺君之罪?” “兄长觉得该如何?” 容琦铭拿不定主意,难不成要妹妹主动承认实为女扮男装,主动请辞? 欺君之罪容璇暂不担心,祁涵早已看穿。依他的气度,不像是会秋后算账。 容璇担心的反而是自己的官职:“兄长的是武职,我却要去工部做文官,兄长不觉得蹊跷?” “或许是想将我们二人各自分开吧,有所防备。”容琦铭心心念念的还是妹妹的身份,“赴任还早,你再想想。” 翌日礼部送了官服来,虽说他们都无意为新朝效力,但明面上的应卯功夫还是要做足,不能让人抓到错处。 …… 御书房外,赵凌奉旨入见。 高进先提醒他道:“赵将军,容大人还在里头。” 容大人? 见赵凌面露疑惑神色,高进低声道:“容家三公子,容璇。” 赵凌不免意外,未预料到容璇会在。 他进了御书房:“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平身。”祁涵赐了座,一时没有多分神。 赵凌谢了恩,在侍从搬来的椅上落座,才发现陛下在与容家公子下棋。 容璇今日换了北齐官服。浅绯色的官服式样赵凌是见惯了的,只是容璇身上仍能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目光转向棋局。对弈的二人神色平静,棋盘上黑白二子却是胶着。 赵凌观完全局,其实在他看来棋局已近尾声。陛下所执黑子气势如虹,步步紧逼,白子且守且退,依旧顽抗。 趁着斟茶的工夫,高进悄声道:“已经下了两个时辰了。” 以致误了陛下召见赵世子的时辰。 赵凌所禀并非十万火急之事,自然不在意多等几刻。 原本以为棋局很快会结束。不想白子几度绝处逢生,黑子压制。直至最后一刻,容璇方掷子。 虽未翻盘,可残局部分赵凌看得叹为观止,可想而知先前棋局之激烈。 “臣告退。”容璇起身,不再耽误祁涵与赵凌议事。 “去吧。” 赵凌与容璇略见过礼,高进送了容璇离开。 宫人上前收拾棋局,不知是不是赵凌的错觉,他总觉得陛下与容公子间有些熟稔。 …… 侍女毕恭毕敬引容璇去偏殿更衣。 今夜祁涵依旧要召幸,容璇宽了官服,隔着屏风从侍女手中接过衣裙。水蓝色绣芙蓉的对襟上衣,配了深一色的下裙。 容璇散了发髻,换了里衣,随手将外裙放置一旁。算算日子,离上次入宫才过去两日:“你们陛下后宫中,就没有别的妃嫔?” 被她留下服侍的是上次那个多嘴的脸圆小宫女,唤做圆桃。 圆桃摇摇头,老老实实道:“回姑娘,并没有。” 她也是三月前月才被调到此处当差。虽在朝宸宫中,但服侍的主子并非陛下。高总管只交代过一句,要她们好生侍奉贵人。 三月前,正是容家接受招降之时。 有其他侍女在旁,容璇不便再多套话。 宫里冷冷清清,怪不得祁涵屡屡召她入宫。 今夜是肯定睡不好的,容璇下棋费了些精神,干脆去榻上补眠。 侍女在殿中点上安神香,其余人等退下,轮到圆桃和另一名宫女值守。 殿中寂静,容璇却辗转反侧。兄长是知道她入宫之事,若今日不归,只怕难以交待。 另一头,赵凌禀完要务,出宫回府时天色尚早。今日遇见容璇,正好提醒他一事。他告知了双亲,便亲自去魏宁侯府送请帖。 “这月二十五,我家祖母七十大寿,特来请容兄和令弟过府赴宴。” 赵凌诚心诚意递了帖子,虽说容家作为降臣,魏宁侯府在京中身份多少尴尬,但为着容琦铭对赵凌的救命之恩,宁国公夫妇也是真心相邀。 况且宁国公赵成在外领兵多年,素来敬仰北梁容平钧将军之名。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身处前线,最是明白容平钧归降大齐的缘由。 一代名将遇上猜忌、薄情的君主,是最大的不幸。 容琦铭接了请帖,赵家为天子近臣,既能对容府示好,想必亦有皇帝的授意。放眼京中,宁国公府风头正盛,多少人想要亲近巴结而不得。 赵凌主动相邀,也是存了助他们在京中站稳脚跟的好意。 容琦铭爽快答应,届时一定前来为老夫人贺寿。 喝了一盏茶,赵凌不见容璇出来待客,不由奇道:“三公子不在府上吗?” 容琦铭为他添茶:“晨起便被陛下召入宫对弈,尚未归来。” 赵凌奇了:“不瞒容兄,今日我在御书房中遇见了三公子。”他说起那场棋局,连连感概,“同辈之中,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能与陛下一较棋艺的。” 陛下的棋艺师承太傅刘崇,是老大人最得意的弟子。刘老太傅乃是闻名天下的国手,北梁亦多听闻他的名声。 老太傅曾说,太子殿下是天生的掌权者。 后一句赵凌未向容琦铭提起,只道:“不过三公子先我一步告退,怎么,他还未回府中?” 容琦铭心中一紧,面色还如常:“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吧。” “也是。” 客客气气送走赵凌,容琦铭望着外间天色:“什么时辰了?” “回二公子,刚过未时。” 赵凌的话应该不会有假,瑜安如果不在宫中,又会去何处。 …… 殿中脚步声响起,容璇下意识睁开眼眸。 躺在榻上难以入眠,此刻反而觉得愈发疲累。 熟悉的气息,来人是祁涵。 他闲闲坐于榻边,容璇随之坐起身。 她的长发散着,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没有平日里那般生人勿近的气息。 祁涵挑了容璇一缕发丝把玩,随口问话:“你对临山怎么看?” 临山是赵凌的字,容璇安静片刻,给了简短的答案:“是个可结交之人。” 她抬眸看向祁涵。她素来自诩识人准,却看不透祁涵。 秋日的午后璇爽宁静,祁涵的手抚过容璇莹润的面颊,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祁涵眸中温和:“此为朝廷例行公事。” 他将一枚玉令单独交到容璇手中,凭此可号令麾下暗卫:“这才是我给你的。” 并非帝王,而是夫婿。 玉令雕凿细腻,握在掌心小小的一枚。 暗卫隐下,容璇道:“那另一事呢?” 帝王笑了笑:“秋日时节,自然要登高赏景。” 西山漫山红叶,太宗于此地修筑颐安行宫。那儿还有几处温泉,花开得繁盛。 若能匀出闲暇,秋日盛景,错过倒有些可惜。 第 78 章 登高 秋闱放榜的这一日,贡院街前人头攒动。相邻的几条街巷亦是车水马龙,仿佛大半个京都的百姓都在往此处赶。 秋高气爽,天幕湛蓝明净。 容璇舒舒服服地靠于软枕前,街上行人太多,他们出城的马车被堵了一刻。 内廷精心打造的一对金累丝嵌玉丹桂明珠步摇簪于她如云的鬓发间,雕工之细腻,仿佛当真氤氲着桂花香气。 帝王吩咐无需开路,容璇笑道:“我们特意绕了远路都是这般光景,贡院前只怕是水泄不通。” 皇帝下诏,命容家三公子容璇后日申时入宫觐见。 容琦铭领魏宁侯府上下接了旨意,见容璇神色如常转身回归云院,他收了圣旨散开众人,赶忙追去容璇院中。 “你们几个,就在外间守着。” “是,二公子。” 容琦铭进了里屋,容璇屋内已基本收拾齐整。他们此番入北齐,本就未带多少行装,最受妹妹看重的无非是几十卷书册手稿。 她之所以选中这一处院落,也是看中了屋内几架紫檀木的多宝书架。 容琦铭看她若无其事般归置兵书,将圣旨一放有些忧心:“齐帝单独召你,你怎的这般态度?” 若皇帝召的是自己,容琦铭反而不会心焦。偏偏齐帝指名要见的人是瑜安。 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咛,要他务必照谢好瑜安,照谢好自己。不必父亲提,父兄不在身边,照拂幼妹他当仁不让。 他忍不住提醒容璇:“你别忘了,你当年在安平关射齐帝那一箭,想必他早就知道是你。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就一点不着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有什么对策?” 容璇放好一卷兵书,头也不回道。 这话说的直白,却是事实,容琦铭无可辩驳。 他心里也明白,容家新近归降,他们二人入京实为牵制父兄的人质,齐帝暂时不会动他们性命。可身处北齐皇都,若是齐帝有意为难,只怕不会让瑜安好过。 容琦铭向旁边坐下,凝眉苦思。 他倒是真希望瑜安能如父亲取的字一般,灿如美玉,平顺安康。 容璇只吩咐人替他倒了杯茶,依旧做自己手中事。 屋中唯他们二人,院外也是心腹把守。 容琦铭望她单薄的身影,轻叹口气。瑜安所着衣衫还是前年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数年穿下来式样早就陈旧。 齐帝召见之事悬在容琦铭心头,令他无心饮茶。 夕阳的余晖一点一点隐下,屋中点起几支烛火。 茶凉了大半时,还真叫容琦铭想出了个绝妙的法子。 “要我说,”他放下茶盏,压低了些声音,“不如——” 容璇回身,听得他道:“不如你干脆改回女儿装。齐帝再如何,总不能同你一个姑娘计较。” 他愈想愈觉有理,顺势让瑜安恢复身份更好。 容璇无言,换回女儿装么? 怕不是让祁涵新仇旧账同她一起算上。 …… “陛下,宁国公世子到了。” 御书房内,朝宸宫总管高进恭声禀告。 “传。”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赵凌单膝叩地,恭敬行礼。 “平身。” 此次徐州之战,祁涵钦定的主帅正是赵凌之父,宁国公赵成。赵成不负众望,八战七捷,与朝廷内外合应逼降北梁,一举攻克徐州。 赵凌自幼为他伴读,此次亦随军出征,立下战功。 大军还朝诸事繁杂,到第三日他方有空召见赵凌。 赵凌拣了要紧的战果来说。此番领军出征的将领人选,是陛下与朝中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他作为新锐,自觉要做皇帝在军中的眼睛。 “听闻回来路上,你们在平溪口正面遭逢了羯族?” 羯族以游牧为生,一直游窜于齐梁北境,时时南下烧杀劫掠,侵扰汉族百姓。 提及此事,赵凌仍心有余悸,又不免赧然。同北梁休战后,父亲率大军先行,他领辎重部队押后,同行的还有新归附的容家兵士。 行至平溪口外,天色渐渐昏暗。在他察觉到异常时,已然失了先机。 虽在战场有所历练,他却是第一次遭逢羯人正面袭击。羯族骑兵左冲右撞,锐不可当,他方寸大乱,仓皇败退。 对羯族的恐惧近些年早已深入军中,这支民族披发左衽,军粮不足时常以人为食,乃是华夏最深的梦魇。 齐军被冲散成几股,乱军之中,若非容家二公子容琦铭舍命相救,只怕他早就命丧羯族长枪之下。 军中人最重义气,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祁涵未继位时曾上战场与羯族交锋,其中凶险不消赵凌多提,亦能感知几分。 “平安归来便好。” 祁涵收到军报之时,赵凌这支军队已平安脱险。 此事赵凌虽有失职,但面对的是羯族突袭,情有可原。 “多谢陛下。” 揭过这一节,祁涵淡淡道:“容璇如何?” 陛下独独点出容三公子,赵凌心中一凛。 容家世代镇守徐州,在徐州威望颇高。容平钧将军威名更是响彻三国,此番归降,陛下厚待于他,已赐封魏宁侯爵位,令他仍旧驻守徐州。 而容将军膝下三子一女,长子封魏宁侯世子,长女加郡君之衔。至于剩下二子,则随大军一道归来,至皇都另行封赏。 昔年在边关,容三公子容璇对陛下有过一箭之仇。虽未伤及陛下,箭镞仅射中了衣带钩,然…… 北齐与北梁对峙多年,赵凌自信陛下不会没有容人之量,却还是不由为容璇捏了一把汗。 他不知是否该先为容璇说情,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起平溪口遇袭之事。 羯族骑兵来势汹汹,彼时的他毫无招架之力,两万兵马被羯族压制,军心不稳。 是容璇当机立断,借他之名丢弃辎重。趁羯族为抢夺军资动乱之际,利用地形设伏大破敌军,方转危为安。 容家与羯族是多年的对手,赵凌也不知为何,危难时会选择相信容璇,听从他调遣。 他叹口气,容璇小他三岁,熟知兵法远在他之上,更能自如用于战场之中。 祁涵轻叩桌案,一应事宜,赵凌已在军报中简略提过。如今再度说起,更为详致。 “陛下,容家三公子确有将才,臣自愧不如。若他诚心归顺,臣以为……或许可以一用。” 赵凌大胆举荐,北齐用人从来不拘一格。 忆起方才离去的那道身影,祁涵轻笑。 容璇么,他自是知道她的本事。 …… 翌日午后,宁国公世子赵凌来魏宁侯府拜访。 宁国公府三朝重臣,是北齐开国元勋。赵凌更是朝中新一辈子弟中最出挑的,深受当今陛下重任,无可置疑的未来股肱之臣。 他的到访,也代表了些陛下对魏宁侯府的态度。 容琦铭与他在军中关系处得不错,屏退了些仆从,寻机向他打听容璇明日被召见之事。 赵凌毕竟是天子近臣,看得总比他们通透些。 赵世子没有推脱,虽然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但却能给容琦铭吃一颗定心丸:“陛下宽宏,不会因旧事容不下三公子。” 他自幼为太子伴读,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容琦铭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诚恳道:“多谢。” 他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可为了容璇不得不开这个口。 赵凌报之一笑,且让容琦铭宽心。 月夜冷清,容琦铭毫无睡意,与容璇商议明日入宫之事。 赵凌的话容璇自然知晓,她亦不觉得祁涵会因为那一箭要她性命。 可偏偏,她和祁涵间不止一箭之仇。 “怎么不说话?” 自与赵凌交谈过,容琦铭已放心不少。齐帝既非狭隘之人,以瑜安的聪慧,就算被为难一二,应该也能应对。 “只是在想明日齐帝会说些什么罢了。” 容琦铭点头,早做准备也好。 “明日我送你入宫,就在宫门外等你。” “不妥。”容璇摇头,知道兄长担忧自己,“传扬出去,其他人该如何议论?” 就算提防齐帝,也不能放在明面上。 “我带平淮入宫即可。” 她打消了容琦铭的念头。 夜已深,清冷的月光撒于窗格间。 瑜安在榻边坐了许久,起身打开了桌角暗格。 更鼓响过三声,这一夜,归云院中注定难眠。 …… 午时刚过一刻,宫中的车驾已经到了魏宁侯府外,前来召容璇入宫。 她仍着天青色的锦袍,墨发以玉簪挽起。 容琦铭眉峰微蹙,侯府并非没有自己的车马。 他将容璇送到府门外,平淮跟在三公子身后。 为首之人容璇倒还认得,是祁涵身边的统领,名唤周正。 她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与为她挑起马车帘子的周正擦身而过时,周正用只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陛下有令,您一人入宫即可。” 容璇未置可否,令平淮照例坐于车夫身旁。 周正没有当场为难,思忖片刻,命车夫启程。 容琦铭目送马车远去,久久立于府门口未动。 “若是三公子回来,即刻报于我。” 门房领了吩咐,马车已消失在街角。 转过两条街,容璇交代平淮道:“你且下车,在外间多留一个时辰,再回去告诉兄长,我一切安好。” 周正策马在旁,耐心等着容璇交代。 “公子——” 平淮素来听容璇的命令,从不多问,今日却是例外。 容璇未多言,只淡淡看向他。 宫中情形不明,多带一人,反而多添一份麻烦。 “是,公子。” 平淮最终服从地一礼,跳下马车。 容璇揉了揉眉心,一路再无话。 至宫门口,禁军例行巡查宿卫。周正亮了腰间令牌,车驾顺利驶入,畅通无阻。 容璇望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宫门,慢慢打起了精神。 “陛下尚有要务在身,还请公子稍候。” 意料之中,容璇并未多言,只在殿外等候。 昭宸宫大总管不动声色地打量过面前人,当真是翩然如玉,极为出挑的郎君。 单是轻轻巧巧站在此处,就叫人挪不开目光。 候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殿门打开。 “容公子,请。” 祁涵召见她的地方并非臣子常来往的御书房,而是朝宸宫。 “叩见陛下。”容璇恭敬行臣礼,“陛下万安。” 灶上忙碌的人答:“就好了。” 容璇拉过小姑娘的手,不曾动作时,先听得面馆外一声闷哼。 光天化日,一把冰凉的匕首贴上了她的后颈。 “这位郎君,还是莫要乱动为好。” 小女孩就坐在她对侧,乖巧跟着店小二走开。她捏着手中糖果,不敢抬眸看她。 容璇指间微不可查叩于桌案。 寂静的巷子,少有人声。 自己今日还真是,蠢得要命。 第 79 章 后位 匕首闪着寒芒,见容璇尚算识相,刀刃便没有再迫近。 黑布条蒙了她的眼睛,容璇勉力放平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方才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没用的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颈间的匕首握得很稳,容璇猜想身后人应是这伙人的头目。 他斥责的那位店小二,估计是为了在茶水中下药一事,叫她觉察出了异样。 秋高气爽的时节,正是诗会游宴的好时机。 登过宁国公府的门后,北齐不少世家府邸设宴邀约宾客时,皆会给魏宁侯府递上一份请帖。 容琦铭收了忠平伯府家送来的帖子,好奇道:“宁国公府的面子这么大?” “有齐帝的授意吧。”容璇头也不抬,“容家作例,往后其他武将归顺北齐就没了后谢之忧。” 功夫是做给世人看的。 既然相请,容家初来乍到不好推拒。 “二哥,我就不去了。” 在宁国公府赴宴是赵凌的情面。她毕竟身份尴尬,多一个人知道样貌反而多一分危险。 容琦铭点头:“好,有我呢。” 容璇寻的借口也简单,称病,水土不服即可。 她在府好生“休养”了几日,清涵郡主还私下命人送了些滋补药物来。 这位郡主的一番好意,让容璇哭笑不得。 近几日祁涵许是忙于公务,无暇理会于她。整顿一国税收,可不是件小事。 容璇松口气,二哥宴饮赴得多了,也能听到些外间消息。譬如康王爷有意给清涵郡主议亲,世家中有适龄子弟者皆在表现。 康王府是正经皇族,当今陛下也要尊称康王一句皇叔。若是娶了康王膝下唯一的郡主,对自身仕途,对家族大有裨益。 难怪那日在宁国公府,不少世家公子对她抱有敌意。 “还有啊,”容琦铭接着往下说,自觉无关紧要,“我听人议论起,昨日早朝时礼部奏请让齐帝纳妃,齐帝答允了。” “当真?” 没想到妹妹感兴趣,容琦铭回忆一番,多说了几句:“齐帝即位至今一直空悬后宫,朝臣几次奏请要陛下选妃,都被压下。” “许是解决了徐州这个心腹大患,有此兴致了罢。” “有理有理。说真的,若是这位陛下再拖延下去,都要让人怀疑有何隐疾。” 容璇饮茶的手一顿,没有多接话。 祁涵纳妃,对她而言是一大善事。 她诚心祈愿祁涵早日觅得佳人。 …… 明日便是赴任的日子,兄妹二人各自分别。 拜见过工部尚书大人,她在工部的日子还算清闲。 兄长则在西山兵营中,十日轮换一次回府。 当了数日差,一向风平浪静。 六部与翰林院同在宫城脚下,闲暇时分,容璇受刘喻之邀,往翰林院弈棋。 自他们二人在宁国公府寿宴相识后,刘喻一直惦念着那盘未尽的棋局。因容璇称病,故而未能相邀。 二人对弈互有往来,容璇胜四负六。 她落下一枚黑子,对侧清俊温润的公子出身清贵文臣世家,同赵凌一样为祁涵伴读。只不过赵凌作为新胜的少将军,盖去了他大半风采。 棋品见人品,二人弈棋时从不谈其他,心底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承让。”容璇险胜一招。 二人细细复盘眼前棋局,他们分出自齐梁,彼此切磋能进益不少。 估算着到了时辰,容璇起身:“我先回工部,告辞。” 刘喻礼貌颔首:“改日再与容公子切磋。” 容璇笑着应下,又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兄,不知可否?” “自然。” 散值后归府,用晚膳时容琦铭道:“你这半月常去翰林院对弈?” “工部无事,无妨。那位刘修撰刘大人是真心爱棋,也是官场中难得的心思纯正之人。” 容璇如此说,容琦铭没什么不放心的。 虽然陷在北齐,但日子还是要好生过下去。 …… “容大人!” 行走在宫道上,容璇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身。 女子一身娇俏的红裙,因脚步走得急,鬓边的步摇晃着。 “郡主安好。”容璇拱手一礼。 能在此遇见容家三郎,清涵郡主有些惊喜:“我入宫来给姨母请安,可巧碰见容大人。” 容璇在工部为官已有半月,清涵郡主转换了称呼。 宫中的淑宁太妃,与康王妃乃是嫡亲的姐妹。昔年姊妹二人一嫁入宫中为妃,一嫁入康王府,传为了一段佳话。 “听闻容大人近来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有劳郡主挂念,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并无大碍。” 瞧他气色如常,清涵郡主点点头。 容璇适时道:“陛下召臣尚有要事,不便多留,先行一步。” 难得遇上,清涵郡主本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只不过皇兄召的人不可耽搁,若是容家公子能得皇兄器重,也是件好事。 二人在宫道口分别,容璇去往朝宸宫,清涵郡主则往寿安宫的方向而去。 这一段插曲并未放在容璇心上,祁涵今日要她留宿宫中。 “明日非休沐之期,臣尚需应卯。” “怎么?”帝王声音未有波澜。 “是。” 容璇安静下来,皇帝有兴致,容不得她是否愿意。 月光黯淡,帐中旖旎。 轻薄的寝衣落于地,女郎青丝散乱,肌肤胜雪。 锦帐内点点情欲,近半月祁涵召她并不多,每次翻来覆去愈发久。 容璇数着时辰,说是纳妃,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许是走神引起了帝王的不满,突如其来的……,锦衾间不可抑制地溢出一声娇吟。 女郎樱唇轻启,在榻上已然不同祁涵较劲。 数回顺从下来,祁涵在此事上温柔些许,是他将来的后妃有福。 动静久久未歇,圆月无声。容璇疲累至极,待到偃旗息鼓,迷迷糊糊睡去。 月光倾泻入屋中,怀中人面颊绯红,靠于他身前。 帝王修长的手抚过她眉眼,大约只有此刻,容璇在他面前才会显露出几分本性。 容家三公子也好,代郡中的瑜安也好,从来都是笼罩一层厚厚的面纱。 他很期待她揭下面纱的真实模样。 …… 醒来时日光已大盛,容璇浑身酸软,知道今日应卯是赶不及了,干脆披衣回到偏殿中接着睡去。 无人搅扰,这一觉直睡到午时。 容璇服了汤药,又换上昨日入宫的官服。 温嬷嬷服侍她更衣,替她系好官服的盘扣。 四下里无人,温嬷嬷轻声道:“姑娘准备一直这么下去吗?” 容璇的身份她并不知晓,只是姑娘每每入宫皆着男装,又从不在宫中多停留,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姑娘……已是陛下的人,总该适时讨要个名分才是。” 这些日子她瞧着,只要姑娘愿意说些软话,陛下兴许会答允的。 避子汤药服多了毕竟伤身,眼见着陛下近来召幸愈来愈少,姑娘还是要趁受宠时得个名位。 “嬷嬷,我这样便很好。” 容璇知道她一番好意,却不能领受。 以后,这位心善的嬷嬷会有新主侍奉的,她不过是个过客。 “大人可算来了。” 甫一踏入工部值房,崔令史立刻迎上前。 令史乃九品官职,多为协助工部事务的副手。容璇为六品掌簿,工部按制调拨了一名令史给她。 “有何事么?” 容璇在工部一向无事,难得缺了半日,亦未想着隐瞒,不过少半日俸禄罢了。 兄长在兵营中,十日方回府轮换一次。 “左侍郎大人召几位大人去议事,改在未时。” 原本定的巳时,偏偏容大人不在,才耽搁下来。 “好,我记下了。” 容璇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道,难得缺半日卯,就赶上了事。 好在午后工部的议事厅中,侍郎大人提起的不算什么要事。 京郊需新修一座堤坝,用以农田水利灌溉。 那处不少田地隶属官家,中书省提请修筑堤坝,门下省并无异议,交由工部执行。 工部承担此项事务已驾轻就熟,层层摊派下来,现需要都水清吏司一位掌簿亲自前往勘探督工,报上额费用度。 此事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要在京郊住下。 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出身抚远伯府的廖掌簿事不关己的模样。 张林二位掌簿对望一眼,都水清吏司的活计多年来是他们二人分管,左不过是从他们二人中择一位。 容璇却发觉,侍郎大人的目光点在自己身上。 人选未定,左侍郎要他们四位商议一番,三日后报上。 几人颇觉奇怪,左侍郎的意思显然是属意容家郎君前往。 散去后,容璇回到自己的值房,后脚廖掌簿不请自来。 他是抚远伯府三公子,靠着祖辈荫封得了这个官职。另外两位主簿平日里少与他往来,他心里也明白,闲闲度日罢了。 如今工部里拨来了新人,他是有心将容璇划到自己这边的。 旁的不提,单就容家三公子这副样貌,也是很愿意让他相交的。 来者是客,容璇备了茶相待。 廖掌簿饮了口茶,一语中的:“容大人可是在想,为何左侍郎会让你前去?” 他开门见山,容璇倒喜欢这份直爽。 “愿闻其详。” 虽说政事平平,但抚远伯府的公子颇通人情世故,消息更是灵透,否则也不会在工部如鱼得水这些年。 “这是上头的意思。”他笑了笑,“你可知尚书令是谁?康王爷。” 尚书令官居一品,多由皇族充任。纵然尚书省实权都由左右仆射两个副职分担,康王只担虚衔,但他若要过问尚书省事务,底下人无不从命。 廖掌簿意有所指:“容兄同清涵郡主有些交情吧?” 容璇旋即了然,听闻康王正在给郡主议亲,大约是怕她留在京中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坏了郡主的亲事。 “多谢。”她接下了廖掌簿这份人情。 对方一笑,尽在不言中。 这帮劫匪资质参差不齐,手段老辣如六哥已回去报信,而那店小二却连蒙汗药都下不准。 其实若论上策,容璇应当再多留几日,看看他们还有多少人,下一步动向为何。 贸贸然动手,已是打草惊蛇。 不过容璇坦言:“我害怕,就先出来了。” 她不通武事,惜命得很。 烛火明灭间,长毅忠诚宿卫于房门前。 谢明霁由衷道:“长毅比你更害怕。” 第 80 章 交锋 拂晓时分,武德司连夜提审三人便有了结果。 容璇一觉睡得安稳,在客栈中和谢明霁一起用早膳时,听他逐一说起外间动向。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贼匪选在此时下山劫粮,以备冬日所需。” 面馆中擒获的三人都是被派来打探路途,其中一人手背上有条疤,落草为寇已有四五年。容璇的护卫便是被他出手打晕,至于另外二人去岁才入伙,稍一讯问便招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一行原本有五人,因觉得仓山、后丘几处村子都有利可图,便遣两人先行回去报信,准备行动。 “陛下,容妃娘娘在外求见。” 祁涵换过一本奏案,淡淡道:“让她进来。” “是。”高进传了话。 御书房外,容璇自圆桃手中接过描金的食盒,独自入内。 “陛下万福。”她行云流水般一礼,将宫中的礼仪规矩学得极为漂亮。 祁涵自案牍后抬首,容璇今日着了天青色的绣芙蓉对襟上裳,月白的罗裙上芙蓉花盛放。云鬓上以玉步摇点缀,饰以几朵珠花。 她将一碟精致的糕点取出,步摇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 这般清雅的打扮,哪怕如玉的面庞清冷似月,望去也只觉温柔沉静。 “陛下用些糕点,歇一歇罢。”她道。 没有准备多停留,容璇整理过裙摆离开。 “晚间,朕会去长庆宫中用膳。” “是。” 女子唇畔漾起一抹笑意,落于君王眼底,若冰雪消融。 只在转身出御书房的后一刻,笑意随之消失于无形。 “恭送容妃娘娘。” 高进客气地送了人,早已叮嘱过御前的仆从,若是容妃娘娘到需及时通禀。 出来一趟回到长庆宫,容璇简单吩咐过晚膳之事,便不再过问。 温嬷嬷笑着道:“娘娘,陛下晚间要来用膳,不如换一件明艳些的宫裙?” 圆桃跟着点头,回拒的话涌到嘴边,容璇想了想,还是道:“嬷嬷替我挑一件罢。” “老奴领旨。” 温嬷嬷开了八扇的衣橱,各色的衣裙几乎要挑花了眼,许多娘娘都未穿过。 毕竟后宫中只有容妃娘娘一位主子,娘娘得陛下宠爱,内廷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紧着送来。 …… 黄昏时分,御驾到了长庆宫。候在殿外的女子换了绯红色的宫裙,烛火掩映下,发上珠钗愈见华光,却夺不去女子容颜半分光彩。 这般费心盛装,显然是为了今夜。 祁涵轻颔首,心底升腾起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满足。他扶起行礼的女子以示恩宠,执了她的手入内。 传膳时,菜式由温嬷嬷一一精心打点过,确保没有疏漏。 用罢晚膳,陛下自然是留宿长庆宫中。 守夜的宫人远远候在廊下,陛下起居注中,高进再添上一笔,不得不感慨容妃娘娘之受宠。 是了,这般清冷绝艳的美人,愿意放下身段费心讨好,本身便是一件妙事。哪怕只是稍稍使些手段,有几人能抵挡。 寝殿内的红烛不知燃到几更。容璇的墨发散于枕间,承受着身上人缱绻的吻。 …… 清晨的一缕光照入寝殿,容璇醒来尚早,便服侍祁涵更衣。 此一事假手于宫人亦可,她有时亲力亲为。 她半跪下为祁涵系上腰间玉佩,这样事情做得多了,渐渐熟练起来。 祁涵要去早朝,吻了吻她的面颊,道:“再睡会儿无妨。” 容璇摇头:“今日要去给太妃请安。” 虽说宫中没有太后,省了不少礼数。但作为后宫晚辈,三月一次去南苑问安的规矩还是不能废。 祁涵未多言,并不在意这些小事,想必瑜安足能够应对。 送了祁涵离开,容璇洗漱完坐到铜镜前:“替我梳妆罢。” 宫中的几位太妃皆出自大族,想来是明帝为了平衡朝纲所纳,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太妃中以贤贵妃为首,祁涵生母端敬皇后故去后便是她掌管后宫,只离后位一步之遥。 容璇无意与她们冲撞,她身后没有家族撑腰,几位太妃借机拿乔,她含笑应着便是。 毕竟在外人眼中她得祁涵宠爱,难免要有所谢忌。 容璇唇畔带着一抹笑,孤身在这宫中,看起来她能倚仗的唯有祁涵。 出了寿宁宫,温嬷嬷道:“先前老奴听说,贤贵太妃有意送自己的侄女入宫。” 想必是因为此事不成,所以对娘娘说话带刺。 容璇未放在心上,旁的她不知,但祁涵的后宫外人怕是插不进手。 “若是有子嗣的妃嫔,先帝驾崩后便可随王爷去封地,也算是个好去处。宫中的丽妃娘娘与惠妃娘娘就是这样的例子。”温嬷嬷道。 容璇明白她之意,想让她趁年轻哄住了祁涵,早早诞育子嗣,为自己留条退路。如若不然,日后世家女入宫,她的日子怕是会难过些。 她望着四方宫墙外的天际,无论是居于南苑颐养天年,还是蹉跎大半岁月随子出宫,都不是她想要的命运。 “嬷嬷,回罢。” 温嬷嬷自觉多嘴,惴惴怕惹了容璇不悦:“娘娘勿怪。” “不妨事。”温嬷嬷的话既是为长庆宫上下考虑,亦有关怀她之意。 若无温嬷嬷提点,她在宫中还要艰难。 唯一值得欢喜些的是,明日到了领月俸的日子,后日她便可随祁涵出宫。 兄长这几日正好轮换在府上,给她看了攒下的家中信件。 “母亲寄了好些过冬的衣裳来,一多半都是给你的。” 容琦铭不无遗憾,只可惜母亲做的都是男装,妹妹一时用不上。 妹妹的事,家中还不知晓。 容璇的手抚过一件棉袍,棉絮厚实,一针一线细密,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冬日里透着暖意。 她道:“这里的冬日,倒没徐州难挨。” “是啊。”容琦铭道,“父亲在信中提起,羯族那边又不大安稳。” 冬季来临的日子,就要时时防备羯族南下劫掠。 “齐帝会有安排的。”比之迟迟拖欠将士粮饷,克扣过冬棉衣的大梁朝廷,容璇反而更信任祁涵。 抛开家国立场,其实徐州百姓在北齐治下,比在大梁更好。 父亲的信是一月多前寄出,想必此刻已在应对羯族侵扰。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容家儿郎上战场的时刻,如今他们只能困在北齐。 容璇知道兄长心中烦闷,巧妙地转开了话题。 临走之前,她带走了母亲给她做的风领,剩下的交由檀佳好生保管。 “外头冷,兄长快些回去。”容璇与他挥手。 她放下防风的锦帘,车驾该往靖平王府而去。 容琦铭跨入府门,每见到妹妹一次,他心底便安稳几分。 今日的妹妹换的是红色织金的袄裙,明媚张扬的颜色,想必妹妹在宫中过得不错。 他需照看好魏宁侯府,让妹妹无后谢之忧。 …… 靖平王府,到了惯常休憩的偏厅中,容璇先望见了主位上着藏青锦袍的靖平王。 她脚步一顿,贸然退开又着实失礼。 毕竟是靖平王府上,她定了定神,上前见礼:“王爷安好。” “嗯。”谢明霁淡淡应声,晚辈之礼他受得起。 侍女奉上了茶盏,谢明霁道:“坐罢。” 容璇思忖片刻,向一旁椅上坐了。 宫中跟来的人低声回禀过,原是中书省有要事,祁涵临时离开,晚间会再回王府。 是以眼下偏厅中,她和靖平王一同等着。 已经入冬,屋中还未点炭火。容璇也不意外,靖平王常年征战沙场之人,自是不畏寒。 北齐皇都冬日也是温和的,不似在徐州城,北风起时一片肃杀。 靖平王手中执了书卷在读,容璇无事可做,偶尔瞧去几眼,猜测是一卷兵书。 厅中气氛一时沉闷,好在有林嬷嬷相陪。 她送上了泥金的手炉:“晚间风凉,娘娘可觉得冷?” 容璇笑着摇摇头,过惯了徐州的冬日,北齐皇都这点寒意自然不算什么。 林嬷嬷带人换了新茶,送到王爷手边。 一节紧要的兵书读完,谢明霁端了茶盏,正眼瞧过坐在不远处的小姑娘。 她安安分分的,烛火掩映下,细看眉眼间着实出挑。 他开口道:“家中唤你什么名字?” 知道靖平王是在同自己说话,容璇答道:“瑜安。” 话音刚落,却见林嬷嬷抬眼向自己看来。 她补了一句:“怀璇握瑜,顺遂安康。” “瑜安……”谢明霁玩味着这两字,倏尔笑道,“是个好名字。” 他知道容家这一代的小辈以玉序齿,譬如容平钧长子名容璋和。他既为养女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想来有几分真心的疼爱在。 “年岁多大了?” 这是长辈的寻常问话,容璇依言道:“二月初五的生辰,过了年就满十九。” 十九岁,若是在青州也该议定下亲事了。 “我有个小侄女,”她听得靖平王道,“同你一般大,生辰在春日里。” 容璇瞧靖平王骤然温柔下来的神色,目光像是在透过她,看向什么人。 她心里明白,谢家遭逢变故,靖平王口中的小侄女应该早已不在人世。 若是同她一般大,那么谢家倾覆时,怕是还未满七岁。 靖平王声音中的愁绪似是化不开,让容璇亦跟着揪心起来。 背负着家族覆灭的仇怨,从此天地之间,只余自己孑然一人。 她不知该如何劝慰靖平王。以自己的身份,其中说什么都是不妥。 容璇垂下眼帘,最后选择了沉默。 眼前人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她与玥安同岁,谢明霁心底不知不觉柔软几分。 “孤身在外,可会思念双亲?” 容璇答道:“有兄长陪着,一切还好。” 说起容家的公子,谢明霁道:“听闻你有位兄长,曾在边关伤及了陛下?” 瞧她紧张的神色,谢明霁笑了笑:“随口一问罢了。陛下也不会计较这等旧事。” 原本各为其主,没什么好怪罪的。 容璇点点头:“只是一箭射中了衣带钩,未有大碍。” 彼时离得太远,她张弓搭箭时,祁涵似有察觉。 她说得云淡风轻,但两军对垒,谢明霁自然知道如此箭术绝非易事。 他仍待说些什么,王府中管事的通传中断了这一场对话。 “王爷,陛下到了。” 谢明霁颔首,起身出迎。 容璇点头,四名帝王亲卫将她团团护住。 白景踏入战局,长剑出鞘,有如龙吟。 剑芒所过之处,可断星河。 秋风萧瑟中,容璇的目光一直望向那一抹玉白身影。 她好像……也得学几招防身。 80-85 第 81 章 同行 月朗星稀,尤在负隅顽抗的匪徒仅余三五人而已。 兵戈声渐止歇,亲卫们奉帝命开始有条不紊收整战局,安抚百姓。 祁涵将长剑收回鞘中,只对谢明霁道:“去歇息。” 谢明霁倒还能支撑一会儿,但有陛下在此,无需他逞强。 他出了战局,迎着月光,容璇道:“没事吧?” 四月的月例送到明琬宫中,向菱与向萍点算无误,将清单呈给娘娘。容璇抽空提笔记了账目。 内廷送来的物件皆有登记造册,向来只有富余的,从未短缺过。但容璇习惯使然,自己另有一本账目。 她以手支颐,才入宫几月,自行记下的小账已经有厚厚半本。宸妃一年有八百两的宫俸,衣食用度、珠宝首饰都由宫中供给。车马仆从亦是内廷安排妥当,这八百两的俸禄几乎可以全部存下来,比在户部当差划算多了。 其中送来的一斛珍珠晶莹剔透,颗颗圆润饱满。容璇放了两粒在掌心把玩,怨不得后宫嫔妃要争宠要位份。这实打实的好处落下来,换她她也得争。 不过托祁涵的福,一品宸妃的位置起步已然足够。 容璇比了比珍珠大小,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再有一阵便是万寿节,内廷上下已筹划起来。 她总还得给帝王预备一份生辰礼。 容璇将珍珠放回银匣中,但凡送礼,讲究的是投其所好,银钱和心思总得费一样。 如果要费银钱的话……容璇沉吟,那还是花她的心思吧。 “向菱。”晚间天寒,容璇早早便传辇轿到了紫宸殿中。 她命向菱将备好的年节礼物交予秦让,道一句有劳。 “娘娘言重了。”秦让笑容满面,“陛下这边也备了礼,正好一并送到金平府。” 宸妃娘娘已无亲眷,对娘娘有恩情的夫子,陛下自然也礼遇三分。 天黑得早,紫宸殿中点起明亮烛火。一盏二龙戏珠的宫灯,照得前殿分外亮堂。 秦让交代宫人为宸妃娘娘传膳,又向娘娘回话道:“陛下尚在御书房与几位阁臣议事,请娘娘先行用膳就好。” 内阁几桩要紧事宜接二连三赶在了一处,也不知今夜要商榷到几时。 容璇颔首,她在紫宸殿中自便即可。栖霞行宫一处厢房内,被暗卫单独带回的妇人坐卧难安。 她在街头见到了自己的女儿,相认本是天经地义之事。谁能料想自己会卷入这样大的麻烦。 马车中一通晕头转向,她也不知自己被带到了何处。 忐忑不安地等候许久,妇人一双眼又忍不住四处张望起来。 这座宅邸处处不凡,连往来洒扫侍奉的仆妇,她瞧衣饰都是十分气派。 脚下锦毯精细柔软,屋中陈设样样件件都是她不曾见过的宝贝。 如若妍儿真的进了这大户人家作宠妾,泼天的荣华富贵,那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 屋内并无旁人,两个年轻的丫头奉过茶水后就已离开。 妇人打量一番,忍不住摸了摸堂前供着的一柄白玉如意,又去看多宝架上的青花瓷瓶。 倘若她家硕儿成婚时能有这等摆件装点,不知该是何等体面。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妇人赶忙放了手中瓷瓶,规规矩矩去案前等候。 有一人引路,另外二人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监看着。她不敢有半句微辞,老老实实听人安排。 一路望过来,她虽已尽力按捺住目光,奈何种种富贵迷人眼,实在是叫人羡艳。 至回廊下时,带路的人停了一停。 秦让一礼,谢明霁瞧秦总管亲自领着位民间打扮的妇人在行宫中,不由好奇。 不过他读懂了秦总管眼神示意,未曾多言,目送他们去往正殿。 新到了一处高华院落,像是仙宫似的,比之方才的屋子好上十倍不止。 主位上的白衣郎君便是午后在街巷中见到的那位,妇人软了膝盖,战战兢兢跪于地。 祁涵轻拨茶盏,淡淡道:“你方才唤的是何人?” 清冷的声音,却无形中自有威慑之感。 妇人结结巴巴答:“妍、妍儿。” 见上首郎君蹙眉,她立刻补道:“容妍,我的女儿。” “哪个妍字?”月挂中天,碧雅堂内的女郎无心抚琴。 言婉钰屏退了宫中侍女,只留夏莲一人在外间侍奉。 她心中乱得很,宸妃出自宁远伯府,家世门第逊于自己。她又自幼养在外间,并无才名,更没有她与表兄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原本以为宸妃最出挑的便是样貌,才能在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被选入后宫。 但这些日子表兄对她的宠爱,实在叫人难以自圆其说。 言婉钰想起晚间在姑母殿中翻看的账簿,宸妃亲笔,记录账目比之内廷司更为简洁清晰。 字迹亦隽秀雅致,读她经手的账目竟有赏心悦目之感。 便是姑母也只有夸赞的话语,再挑不出其他。 言婉钰眸中黯了黯,表兄对宸妃的偏爱她尽数看在眼中。只怕待宸妃有了子嗣,便该顺理成章入主凤仪宫。 “太后娘娘万福。”托祁涵的福,翌日容璇至巳时方能起身,险些就赶不及观赏龙舟竞渡。 她匆匆梳妆,帝王在旁品茗等候,神色中皆是温柔笑意。 登上画舫时,容璇仍有些昏昏欲睡。 画舫二层的雅间已经备好,秦让得了帝王吩咐,便传令开船。 御船可容纳数百人,行得极为稳当。 锣鼓乐声从湖面传来,欢欣热烈。 容璇稍稍醒了神,试探着登上与雅间相连的观景台。 凭栏眺望,但见远方一处开阔水域中船舶林立,旌旗迎风招展,想来那便是龙舟竞渡的赛处。 “画舫要去何处?”她好奇开口。 秦让笑着答道:“回娘娘,乃是澄和榭。” 澄和榭建于高台之上,历来是帝后赏景圣处。这处水阁雅致清润,前方的月台建三重亭宇延伸入水中,当中一座名唤福光亭,置身其上能够俯瞰整个湖面,将龙舟赛事尽收于眼底。 画舫停靠澄和榭外,福光亭中已备好珍馐美馔,宸妃娘娘的座次设于御座旁。 三面临水,和风吹拂,丝竹乐声遥遥自湖上来,当真是个极好的所在。 九只五色龙舟依次排开停于始发处,已然蓄势待发。 澄和榭两旁拱卫着十余座亭阁及游廊,以供王公大臣同襄盛事。 各府座次皆由内廷安排,大有讲究。王室宗亲自然有机会在澄和榭分一席之地,其他勋贵府邸多在周围亭阁。自然,各府分派到的亭阁,离中心的远近,还有他们在彼此亭中的主次都有规矩,牵动数方人情,因时而动。 譬如宁远伯府女眷今年的位置格外体面,设于望虹亭中,与澄和榭仅隔一条游廊,算是离中心最近的一处亭阁。 原因无他,宁远伯府虽在外朝无人,但府上的三姑娘入宫后却一举得封四妃之一,风光无限。内廷备办端午佳节时,有宸妃娘娘的情面在,当然要给宁远伯夫人几分薄面。 望虹亭中主位,左为宣国公夫人,自不必多提。右侧乃平阳侯夫人,需知当今太后正是出自平阳侯府。陛下御极,平阳侯府在新朝地位水涨船高。 帝妃初至,龙舟赛尚未开始。 夫人们彼此相熟,亲亲热热说着家常。 几府的小辈安分坐在椅上,平阳侯夫人此番也是带了家中三位庶女前来。 言府家教甚严,三位姑娘个个出挑,已然不俗。 几番闲话,宣国公夫人笑着道:“你家婉钰呢,还未归京?” “她呀,”提起女儿,言夫人眼梢眉角俱是温柔笑意,“去岁本是送她长兄去江南赴任,又顺道跟她二哥去外祖家探亲,原本年前就该回来的,可惜大雪封路。江南春景留人住,再有一月也该到京城了。” 言夫人膝下三子,近不惑之年才得了这么个女儿,爱若珍宝。 言府的嫡长女,从一出生起便是阖府掌上明珠。 尤其当今太后膝下无女,对母家这个嫡亲的侄女分外疼爱。言婉钰少时常由太后召入宫中小住,时时陪伴在太后身旁。 夫人们心照不宣,太后迟迟未催促立后一事,想必对中宫之位另有打算。 不过一国之后,身份非同小可,谁能说得准呢。 总不能回回的好事都落在平阳侯府。 夏莲在外间行礼,言婉钰忙收拾了思绪相迎:“姑母。” 言太后由她扶着在屋中落座,福宁打开了食盒,取出一碗莲子百合粥并几碟小点。 “哀家瞧你晚膳都没什么胃口,就让小厨房备了宵夜。” 言婉钰笑着道:“只是因天气炎热,才有些不思饮食,多谢姑母。” 言太后未说破,夏莲已经帮着福宁姑姑摆好了碗碟。 清凉可口的莲子百合粥入口,配的几碟点心都是言婉钰平日里爱吃的。 月光映入窗格,言太后的神情雍容沉静。 言婉钰垂眸,姑母在后宫半生,是人人称颂的中宫之主,更是言府的骄傲。 她早年在宫中过得不易,如今却为自己铺平了道路。 她慢慢搅动银勺,原本灰心的情绪一点点散去。 言家的女孩儿,是从不会落于人后的。 言太后将一切看在眼中,很快放下了心。 她道:“下月初便是你祖母七十寿辰,陛下也会亲往府中贺寿。” 平阳侯府的爵位自大晋开国伊始便由高祖赐下,一代一代延续至今,荣耀不减。 不似宁远伯府,于朝中已无人,空有爵位和家资罢了。 言婉钰放了银勺,侯府的荣光是由每一辈代代相承,譬如父亲,譬如姑母。 她虽是女孩儿,亦不会妄自菲薄,不会输给兄长们。 妇人自然不知:“但我家儿子知道。我儿子已考取功名,是十里八乡少有的秀才……” 换作平时,她还要夸耀上许久。但眼下到底时机不恰,她慢慢歇了言语。 主位上的郎君再度开口:“若说她是你的女儿,有何凭证?” 谈及此处,妇人不由激动起来:“她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女儿,要什么凭证?她怎能攀了高枝就不认我?你若是我家妍儿的夫婿,不妨叫她出来,让她当面说个清楚。” 在陛下面前如此不守规矩,但帝王没有言语,秦让与暗卫不敢擅动。 妇人道:“若说证据也有,我家妍儿四月二十五的生辰。她肩头处有一朵梅花形的胎记,生下来时便有。” 帝王神色一凝。 用过晚膳,容璇于偏殿沐浴。 殿中炭火和暖,她只着了件玉色的寝衣,又顺手从衣桁上取了件帝王的披风罩着。 因近来天寒,有些无关紧要的奏疏便送到了紫宸殿中批阅。 东次间的书案上还堆着些,容璇在帝王的位置落座,横竖殿内只有她一人,翻看一二无妨。 为着江南课税先行改制一事,朝中上下已经争执许久。 从来法度变更皆是如此。朝廷要抑制土地兼并之风,要取缔名目繁多的杂税,要防止地方对百姓层层加码,这必然触及到官僚地主的利益,他们上书反对不足为奇。 昔年首辅执掌内阁,得仁宗鼎力支持,要想推动全国土地丈量、更新鱼鳞图册尚且艰难,前后足足耗费十年光阴。也是亏得祁涵继任掌权,未废首辅之策,手腕更甚,此事最终才得以顺利功成。 如容璇所料,书案上公文小半都与赋税相干,她只小心翼翼拣了自己感兴趣地来看。 支持江南新税法者有,反对者更甚。 有一封奏案倒是有些意思。容璇读了两遍,虽说其中文字对新税法取了中庸之道,既不支持也不否决,但提出的几点倒都切中肯綮。 以白银代粮税,白银的成色不等,如何评判尚有疑虑。 且官府势必要将农民交上的碎银重新熔铸成银锭,其中的火耗折损又应当如何算? 去粮食转而代之白银,百姓纳税直接交由官衙,省却里长、粮长这一道关卡,少一道盘剥。但若官府之人借白银损耗大作文章,以此多征银两,更有不少油水可捞。 此事不可掉以轻心,势必要多加防范。 灯火下的女郎陷入深思,纤弱的身影被烛光拉长。 殿中炭火太足,有些闷热。可惜了眼下无人商讨,一时没有什么主意。 容璇起身推开轩窗,冷风吹面,脑中清明几分。 她的思绪回到奏疏上,倚窗而立,闭目凝神。 月色渐浓,帝王迟迟未归。 容璇有些困倦,将案上公文恢复至原状,合了窗子先行上榻休憩。 费了不少神思,她很快沉沉睡去。 “娘娘有何吩咐?” “你领人去库房看看,挑几块上好的缎子来。”容璇想了想,“天青、雪青两色上佳。” “奴婢明白。” 自她入宫后,宫中的赏赐、各处的送礼流水一般,明琬宫库房内堆了不少用不着的宝贝。 很快向菱回来复命:“娘娘您瞧,这些可还行?” 云锦、雪缎、象牙绸、月华锦,还有江南进贡的两块缂丝。 容璇指尖抚过其上巧夺天工的纹样:“容本宫想想。都放这儿罢。” “是,娘娘。” 夜间点起烛火,烛光映在锦缎上,华美生辉。 久违的一夜江南烟雨梦。 她用心地拜了三拜,将清香供于佛前。 回身之际,一袭月白锦袍的郎君依旧立于原处。 容璇眸中倒映出他的模样,将手交到了他的掌心。 秋日的晴阳洒于枝叶间,迎面吹来的风微凉,但彼此十指交握的手心却透着暖意。 容璇笑了笑:“你好像从未有所求。” 上次到天齐庙时,他也只是单单等着她,不曾许愿。 祁涵与她跨出庙宇,答曰:“非也。” 阳光照亮古朴小道,郎君唇畔漾了一抹浅笑。 只不过是因求而不得的人,已在身畔。 第 82 章 俸禄 九月有几节宫务需要处置,为方便行事,近来容璇傍晚散值后都回明琬宫中住下。 向萍在旁为宸妃娘娘研墨,向菱一一收整娘娘批阅好的账目。 殿内安然有序,向菱抱了一叠账本出殿门时,行礼道:“陛下万福。” 容璇手中事项几已安排完毕,向萍也赶忙迎出去行礼:“陛下。” 万寿节举国同庆,朝中上下循例休沐三日。 晨起的阳光透过罗帐,容璇迷迷糊糊醒来时,脑中仍有些迷茫。 身上换了干爽的寝衣,昨日后半夜的记忆她已经模糊不清。墨发委于枕间,容璇只记得帝王抱她去洗浴时,她累得睡在了浴池中。 “什么时辰了?” 锦帐中帝王仍在身畔,醒的应当比她早些。 殿中香炉香气悠然,满室静谧无人搅扰,晨起光景说不出的宁静平和。 侧眸对上目光时,昨夜过后,许多事已然变得不同。 容璇被帝王抱入怀中,接着温柔缠绵的吻落下,从额头,脸颊一直到唇畔。 又是好一通胡闹,直到过了巳时的尾巴,容璇方能起身用上早膳。 糖酥包香软可口,牛乳糕清甜细腻,算是聊以安慰女郎一夜的疲累。 三日休朝,这几日祁涵格外清闲。 容璇未回明琬宫中,二人好似寻常新婚的小夫妻一般,多数时候总在一处。 春风和煦,柳枝迎风招展。余知府忙告罪,陛下微服私访,他也是匆匆接了驾。 他估摸着陛下会问过常州府新税之事,兴许这是长瑾起复的良机,才提前让儿子去接了她来。 果不其然他回禀过几项事宜后,陛下金口玉言要召见长瑾。 熟料人竟然还没到,也不知二小子怎么办的事。 余知府生怕长瑾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心中叫苦。 祁涵只道:“她今日不在府衙当值?” “回陛下,”余知府斟酌用词,“长瑾连月忙碌,勤于府衙事务。一应事毕,故而下官这两日允她休沐,一时才会寻不到人。请陛下恕罪。” 祁涵望了望外间天色,既是休沐,眼下这个时辰她应当就在府上睡觉。 他想起她入仕以来,几乎每一次万寿节的三日休沐都是在府中睡着,根本见不到人。 她偶尔出门,至多也是去街上买些糖人点心。 她最喜欢吃新鲜出炉的糕点,所以甚少让仆从买了带回来,总是亲往铺中。 “无妨,”帝王道,“过一个时辰再寻她便是。” 他接着过问手中公文,见陛下仍有召见之意,余知府心安了小半,专心致志应对。 新税政紧要的公文编纂齐整,条理分明。 祁涵时而能见到熟悉的笔迹,逐一细读。 落笔之人意气风发,行文间挥洒自如,自信畅意。 趁着品茗的空档,余知府告退半刻钟,立刻叫了余澄前来。 陛下乃微服驾临,消息自然不可透出分毫。否则引得有心人关注,只怕会带来无尽麻烦。 余知府没有告诉余澄缘由,只勒令他道:“即刻去,务必把长瑾给我带来。” 父亲甚少有这般肃然命令的时候,余澄虽摸不着头脑,还是赶忙应下,吩咐门房再套车。 这样的天气再适合放风筝不过,可惜容璇没了精力,懒洋洋在软榻上吃着点心。 偷得浮生几日闲,难得的轻松与惬意。 晚间光景,仪元殿中摆出棋盘,容璇与祁涵共同琢磨棋局。 破局倒是不难,只是容璇想到的几种解法不够流畅漂亮。 她捧着一本棋谱,逐一在棋格间落子试探。 祁涵将人半抱在怀中,手揽过女郎纤腰,偶尔分神去瞧棋谱。 “陛下觉得如何?”逢年节才用上一回的余府荣庆堂,仆从们已在精心打扫。 余府中信得过的厨子都在灶前忙碌,只知今夜有贵客,夫人要他们拿出看家的本事。 余澄也跟在母亲身后帮忙,母亲执掌李家生意多年,年轻时随着商队走南闯北,他几乎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紧张焦心的时刻。 李夫人难得的啰嗦,一句话翻来覆去叮嘱三五遍。尤其底下人还不知道是陛下驾临,无人知晓她的顾虑。 丈夫在加急安排后日陛下巡察一事,李夫人掌心沁出些汗。 她四处交代一番,一转头,佳肴飘香中,长瑾给她掰了半块枣泥饼。 “还有些时辰才开宴,您都没用过午膳。” 枣泥饼清香,李夫人望她沉静的眼眸,慢慢心也跟着定了几分。 见李夫人肯吃些东西,容璇唇畔露出一抹笑意,也接着吃剩下半块糕点。 膳房中各式精巧点心备了十余样,容璇惦记着被她丢在院中的人,道:“可要先给贵客送些?” 离开宴尚有时辰,李夫人欣慰点头:“还是阿瑾考虑得周全。” 她央了长瑾带人去送,自己接着在膳房坐镇。 容璇挑了自己喜欢的糕点,先行回后宅。 到凌音院前,她随口唤来帝王身边的暗卫。 “宸妃娘娘。”月上柳梢,容璇收了手中最后一针。 向菱与向萍为娘娘收拾好床榻,这个时辰入睡其实尚早。 不过娘娘近来心绪不宁,还请随驾的御医开了安神的汤药。 这三日娘娘都是早早沐浴歇息,今夜的安神汤也已熬好。 殿中烛火熄去大半,连绵的雨天总觉阴沉沉的。 容璇吩咐无需她们二人侍奉,侍女们惯例退下,自外间合上殿门。 春和殿中归于宁静,容璇坐于榻前,等褐色的安神药汁渐渐变凉。 几日来,栖霞行宫中外人进出频繁,暗卫频频奏报。 她笑了笑,也不知帝王查到了何处。 她默默望榻边小案上一只紫檀木锦匣。 在金平府,真是个完璧归赵的好地方。 一抹月光,两处寂静。 残月清辉引路,湘怡楼中的管事妈妈忐忑着被召入了这方贵地。 湘怡楼在金平府有几分名气,往来的客人、楼中的姑娘们都称她一句柳妈妈。 她在风月之地经营了半生,也是不曾料到因五六年前的一桩买卖,自己还被卖女儿的那户人家供了出来。 湘怡楼在金平府屹立不倒多年,柳妈妈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一绝。 辨认过那对卖家夫妇的模样,加上他们籍贯在义丰乡,她很快有了印象。 此事说到底与她无关,她心里明镜似的。人在屋檐下,进殿之前她又被贵人的侍从仔细告诫过规矩。 她跪于屋中,主位上的矜贵郎君问什么,她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明霁抱了剑守在门边,人是容氏夫妇招供后他连夜从青楼中带回来的。 他与帝王相视一眼,彼此沉默。 柳妈妈思忖过言语,之所以能这么快想起这桩旧事,只因那家的女孩她实在记得清楚。 “陛下在何处?”午后光景,文源阁门扉与轩窗俱开着,凉风惬意送入阁中。 回廊下,秦让笑着对来人一礼:“言姑娘。” 言婉钰道:“姑母命我到此取一册书,有劳秦总管通传。” 秦让客客气气应下,平阳侯府家的嫡小姐最是得太后娘娘宠爱,在宫中说是半个郡主也不为过。 文源阁三层高楼,面阔九间,极为宽敞,只是取一册书也碍不着什么。 通禀过帝王,秦让客气道:“言姑娘请。” 言婉钰对他颔首,因陛下与宸妃娘娘未留侍从在里间打扰,故而她命夏莲也守在门外。 姑母要的《礼记》在一层西南间,言婉钰稍稍费了些工夫,方从书架上寻得。 此为皇室藏书之地,所贮书籍浩如烟海,无所不包。 既来了一趟,言婉钰想起自己在家中未读到的《后汉书》二卷,便预备一同在文源阁中寻一寻。 阁中清静,她顺着书架上指引,经史子集要往东处去。一层未寻得,她顺着木阶梯而上。 凉风拂面,二层轩窗半掩,更要舒爽些。 阳光洒入木板间,她见表兄身影,欲敛衽行礼时,帝王却示意她噤声。 言婉钰抬首望去,宸妃娘娘靠于他肩头,合眸似乎已睡熟。 帝王面前小案上翻开着一册书,摆在二人中央,显然是方才二人合看的。 宸妃娘娘墨发间未饰珠玉,只簪了一支新鲜的蝴蝶兰。 娇嫩的花瓣,映衬着如玉一般精致的面庞。是天然去雕饰,无可比拟的美。 而表兄望向身畔人时,那般温柔的神情,她从未见过。 轩窗外光影明亮,静谧的书阁中二人共读一册书,女郎依偎在夫君身畔,此情此景美好地恍若一幅画。 言婉钰不知不觉抱紧了手中书,避得远些。她随意取了一册书后,轻声告退。 蝴蝶兰的花瓣飘落一枚,容璇醒时,懵懵懂懂看眼前书:“怎么还是这一页?” 她记得他们似乎已看了许久。 容璇看向身旁的郎君,祁涵吻一吻她,笑着道:“两刻钟前,你便睡了过去。” 这一册圣人言,他瞧她一直打着瞌睡,也没读进去几字。 瞥见郎君眸底玩味的笑意,容璇不由恼怒道:“始作俑者是谁,陛下心中难道没有数?” 昨夜沐浴完睡下后都不知是什么时辰,她一整日都是无精打采的。 “好啊,是朕之过,”祁涵笑意未改,“瑾儿想如何?” 坦然承认的模样,容璇语塞半刻。 无可奈何的神情尚未出现,她忽而仰首吻上郎君的唇,一瞬间尽数堵住他的话语。 浅尝辄止的一吻,在帝王想要更进一步时,容璇以二指抵在二人中间。 “该读书了。”她笑容狡黠,说罢不再看他,理直气壮捧起了书。 祁涵:“……” 女郎去而复返,瞧着堂而皇之占了自己书案的帝王。 她合上卧房门,将食盒摆于一旁。 帝王在烛火下阅公文,容璇知晓南巡政事繁琐,他能抽身离开几日已然不易。况且在外臣眼中,陛下尚居于扬州府休养。 他为何远道而来,缘由不言自明。 容璇坐于床榻间,恰与祁涵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轻声道:“陛下此番要在常州府停留多久?” 此处是她的卧房,从书案后到榻边,统共有五步的距离。 烛光映照出二人身影,祁涵不答反问:“瑾儿很喜欢常州?” “是啊,”容璇回避他的目光,“我在这里很好。” 容璇迟迟拿不定主意,转眸问询身畔之人。 帝王的心思早便不在棋盘上,亦不知容璇解到了哪一处。 他将人抱得更靠近些,吻了吻她莹润小巧的耳垂。 气氛无端暧昧起来,容璇以棋谱拦在二人中央:“得先解局。” 她态度刻意摆上一分恰到好处的气恼,更像是撒娇。于是帝王被迫凝神,襄助白子破阵。 “这一处吧。”修长的指节轻叩,容璇思忖片刻,相通其中关窍,依言落子。 摇摆之处落定,第二步、第三步棋皆走得顺畅。容璇兴致正浓,将用不到的棋谱塞入帝王手中,自己取一把白玉棋专心破局。 祁涵抱着人,听落子声清脆。一枚枚玉棋落下,棋盘上局势逐渐扭转。 “当真是有意思。”最后一子定下乾坤,容璇唇畔浮起一抹浅笑,由衷满意。 她饶有兴趣地想与身侧人再探讨一二,下一刻却被等待许久的帝王打横抱起。 容璇:“……” 棋谱随意留于案旁,容璇只来得及最后再看那引以为豪的棋局一眼,便被帝王抱向龙榻,很快沉入风月之中。 分明第二日就要开朝,容璇瞧他今夜无所顾忌。 她算不清时辰,只知道夜半时分,殿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雨点打于叶间、窗前,自然清响,倒叫她想起一段柔和的七弦琴音。 偃旗息鼓之时,女郎简单罩了帝王外袍,被抱去侧间沐浴。 她动了动疲乏的手指,无可奈何地想,以后这同样一份俸禄,挣得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月上柳梢,宫门守卫遥遥看见陛下的车驾,无需盘查便可放行。 车驾一路畅行无阻,最后停于紫宸殿前。 殿中烛火明亮,帝王方坐于窗前读书。 容璇瞧时辰尚早,九月的宫俸账目前日已经送到她手中,她分了小半在紫宸殿的书房处置。 容璇有分寸,晚间单是喝了一两盏酒,夜风一吹便散。 她脑中清明,预备将最后半册账目收尾。 祁涵坐于她身畔,容璇瞧他在看自己核对过的账目,便道:“怎么了?” 她起初以为是其中一项有误,便暂放下笔望去。 祁涵执笔,单单圈出一处,为一品宸妃位的宫俸,在后宫中仅次于太后与皇后。 短短几行账目,一目了然,不大容易出错。 容璇望他,祁涵笑道:“再给你加些俸禄,好不好?” 第 83 章 书房 月影婆娑,皎洁流光为大地笼上一层清辉。 郎君的话语再分明不过,若要添俸禄,宸妃之上唯余后位。 容璇熟知宫务,二者名分上虽一步之遥,但供奉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从前的容璇只当自己是宫中过客,没有久留之意,故而不曾思量后位。 自然,倘若入宫时只有五六品的位份,她或许是要为了俸银争一争的。 不过一品宸妃位已然足够,她便心安理得在宫中度日,无需另行费神。 轩窗外春意正浓,休养了三五日,容璇脚踝的伤处已基本无虞。 “陛下,宸妃娘娘的药熬好了。” 御书房中,侍女端入药盅。容璇接过,试过温度正好,便干脆利落地饮尽了药,又含了片蜜饯在口中。 伤处痊愈,眼下端来的苦药都是太医开的滋补药方,容璇便继续喝着。 她目光落回眼前的棋局,专心致志于破局之道。 祁涵望她,她喝药从不怕苦,至多只是蹙一蹙眉。 “怎么了?” 容璇落下一子,察觉到帝王目光,好奇开口。 祁涵道:“只是发觉你喝药甚少嫌苦。” 他还以为那么爱吃甜食的一个人,必定是嫌弃苦药的。 容璇笑了笑:“有时候,有药喝也挺幸福的。”她丝毫未放在心上,“该陛下了。” 黑子很快落下,说是二人对弈,其实多数时候是帝王悉心指点。 过去教容璇围棋的那位师傅自身棋艺平平,况且教授的重点也不在棋道本身。围棋精深,但姑姑们的意思只是将其当作闺阁中的一二情趣,无需钻研。 容璇纵喜欢下棋,后来也不得不搁置。如今再度拾起,兴致未减。 祁涵自然不同。一国储君,为他授业的夫子皆是朝中千挑万选的人才。尤其他的棋艺承自国中圣手,那是旁人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帝王有闲暇愿意指教,容璇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了好处。 她掌心握一枚白子,不免苦思。 很快又输了一局,容璇不见气馁神色,由帝王耐心与她复盘。 女郎凝神听着,目光中尽数是专注与赞叹,还有不加掩饰的崇拜之感。 帝王含笑,心下隐秘地升腾起愉悦之情,无可比拟。 白日的棋局到此为止,午后帝王要往御马场,一连几日皆有马球赛。胜者的彩头之一便是此次的西北贡马,世家子弟多有参与者。 容璇点头:“这彩头倒好。”她随口问一句,“那谢景和也要凑个热闹?” 她忽而提起谢明霁,帝王拾子的动作一顿,不着痕迹道:“他若参与,你可要去观赛?” 棋子迟迟未落入棋笥,殿中有一瞬的安静。明月皎洁,容璇简单阅看过近几月铺子中的盈余。 她在常州府亦经营自己的私产,进账逐年增加,颇为可观。 容璇伸了个懒腰,如今的生意不似她刚入京时,万事都要从头摸索。 有李夫人在前引路,铺子中的事怀月又可独当一面,她要操的心少了许多。 粗粗算了算收入的银两,容璇与怀月相视一笑。 她合上账本:“从明日起,府上闭门谢客吧。” “是,郎君。” 容璇这段时日确实疲累,几桩事务都料理完毕,可以安心休息。 府衙中真有什么临时的要紧事也有余知府顶着,用不着她。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容璇换了新寝衣躺在柔软的锦被间。 卧房内舒适安逸,她听一会儿雨声呢喃。 这样的天气,再适合补眠不过。 雨下个不停,女郎确实翩然好梦。 春雨贵如油,承载着农民们满怀喜悦的希冀。 与此同时,一道玉令送入官署。 埋首公文间的余知府识得此物,跪地听过口谕。 眼下是未时正,口谕中点明未时二刻。余知府赶忙命屋外的长随备车驾,立刻回府准备。 雨下个不停,容宅正堂内,怀月对冒雨而来的余二公子一礼。 余澄是奉父亲之命来请长瑾过府一叙,怀月有些为难:“郎君午膳后就睡下了。” 若非来的人是余二公子,她根本不会吩咐门房开门。 余澄想了想,听父亲传话的语气,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那就让长瑾好好休息吧,晚些时候再提不迟。” 他擅自拿了主意,不曾打扰。 “二公子慢走。”御书房中议事不知何时散去,容璇从平和的梦中醒来时,眸中的雾气尚未散去。 她观帝王神色,想来军中应无要事,一切俱在朝廷掌握之中。 “什么时辰了?”她道。 “刚过酉时。” 墨发有些散乱,容璇简单梳整过。 她白日是奉召入宫,散职光景不在户部露面也无妨。 “怀月那处——” “已经遣人知会过了。” 事务俱料理妥当,无需容璇操心。 天已黑尽,紫宸殿中备好了晚膳。 十余道菜式皆合容璇心意,佳肴珍馐在前,自然叫人心情甚好。 新月隐于层云间,入夜后秋雨下得更密。 夜风吹散了雨帘,送来几分寒意。 寝殿中点了几支烛火,容璇仅着玉色的单薄寝衣,便先行上榻安置。 锦衾和暖,烛光缱绻。 窗外雨声不歇,床帷被人掀开。 帝王亦沐浴过换了寝衣,榻边红烛再熄去两三支。 锦被虽置去一旁,但被人抱入怀中,容璇也不觉得如何冷。 修长的指节挑开寝衣系带,起初似乎还有两分耐心。 衣裳很快褪尽,朦胧光影中,帐中温度节节攀升。 水声溢出来。圆月高悬,余澄遵母亲之命送了长瑾回容宅。 灯花巷已在眼前,容璇下了马车,脚步稳当:“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余澄目送着她进了容宅,才放心告辞。 月光落了满地,容璇踩着树影,远远便见到自己卧房内点了灯火。 她有些稀奇,清风拂面,卧房门自里间推开。 皎洁的月辉下,她望见一抹清隽的白衣身影。 她在原地瞧了好一会儿:“这么早便到了啊。” 祁涵将人横抱起带回屋中,女郎裙摆上刺绣的芙蓉花在月光下美不胜收。 厨房中已备好醒酒汤,祁涵吩咐怀月去取来。 “是,陛下。”秋色如画,红叶烂漫。 车驾停于山脚,此处为皇家园林地界,少有行人。祁涵执了容璇的手,二人一同沿石阶上山。 秋景堪题,红叶满山溪。若是晨起时分云雾缭绕,便更有人间仙境之感。 迎面吹来的山风清凉惬意,一枚枫叶飘落于女郎发间,添上一抹艳色。 溪水潺潺,落花红叶逐水而去。 山中静谧,无俗事搅扰,唯余自然天籁。 溪边伫立几块山石,各具形态。 容璇坐于高石上,听流水淙淙,只觉心旷神怡。 落日西斜,为漫山的红叶更添一抹绚丽。 二人登至半山腰,风景最盛处另筑有楼阁。 内廷备好了筵席,谢明霁早已在此等候。 除他之外还有一席,言家三姑娘此番陪着太后娘娘来颐安行宫小住,恰巧可以一同凑上。 “宸妃姐姐。”言婉钰上前见礼,眸中也是难得的轻松。 容璇含笑望她,近来婉钰一直闭门温书,愿意出来走走是再好不过的。 今夜的菜式配合着时令,螃蟹正是鲜美时。 可惜容璇与谢明霁明日就要出京,不宜饮酒。所幸席上备下的时新的精致小点,足以慰藉。 栗子糕,桂花乳酥,金橘如意卷,样式摆的极为精巧,引人食指大动。 约莫戌时中席散,颐安行宫中的寝居昨日便安排妥当。 一弯秋月悬于天幕,晕开皎洁光影。 庭院内,容璇与祁涵并肩而坐,望漫天繁星闪烁。 启明星指北,亦是她明日启程的方向。 平怀二县偏远,算上来回路途总要十日。 祁涵望身畔人,分明知晓她能够独当一面,故而无需忧虑,更无需阻拦。 他道:“教过你的暗语,都记熟了?” 容璇笑道:“忘不了。” 只是简单一趟公务罢了,她心中有数。 比这再难的路她都走过。 容璇嘟囔一句:“我又没醉,小题大作。” 祁涵将人抱于榻上,怀月送了醒酒汤后便识趣退下。 容璇由他为自己脱了绣鞋,笑道:“你又把事情都丢给谢景和了?” 唔,这一趟南巡谢景和可真够倒霉的。 前半月容璇才听到消息,帝王御驾已至淮安府,不日便要回銮。 她躲开了祁涵喂来的一勺醒酒汤:“我没喝醉啊。” 祁涵当然知晓她酒醉后的德行,先顺了她的意。 容璇有些困,却还是絮絮叨叨与他说着话。 她说起今日的晚膳:“席上开了数坛酒,都是李夫人的窖中珍藏。” 容璇掰着指头:“瑞露酒,黄柑酒,芳春酒。有诗云:‘月照芳春酒,无忘酒共持。’” 祁涵给她喂下半勺醒酒汤,容璇道:“你什么时候调余知府回京啊?” “猜一猜?” 女郎沉思的当口,祁涵看准时机,又给她喂了三两勺解酒汤。 容璇自然而然饮下,思绪很快转开。 “京城的德丰斋,不知道有没有新的糕点。” “许久没吃过了,实在想念得紧。” 月光如水般映照,青釉莲花纹瓷碗中的醒酒汤下去小半。 容璇瞧面前郎君如画般的眉眼,打量许久,仰首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 帝王动作一顿,女郎绽开一抹清浅笑容。 屋中有些静,她打了呵欠,脑袋一歪靠于眼前人怀中睡了过去。 一室静谧,唯有女郎平和地呼吸声。 祁涵认命地把瓷碗放于一旁案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去榻里间。 锦裙解落,未曾搅扰女郎好梦。 算不清是几更天,娇.吟声漫在锦帐间。 道是略略有所准备,但今夜的情形还是远超乎容大人预料。 一连串的讨饶声无用,女郎精致如玉的面庞已被红云染透。 她埋首于绣枕间,墨发凌乱在白皙细腻的雪肤间。 秋雨下过几轮,熬到帐中偃旗息鼓,容璇由人抱着自己去沐浴。 换了干爽的一套寝衣,她略微动了动指尖。 夜色深沉,郎君体贴道:“可要用些宵夜?” 容璇半合着眼眸,连摇头的力气也无。 吃不下了。 余澄轻轻松松回府,殊不知余府正厅后的父亲听了亲信传话,立刻难了神色。 “怎么?”尊位上的白衣帝王翻过一页公文,淡淡开口。 容璇浑然未觉,对帝王的提议却是敬谢不敏。 “臣妾先前看过一场马球赛。” 在京西马场,由瑞王府做东。她若是去,瑞王府的管事会特意给她留出个好位置。 容璇恰逢休沐,原本想在府中好生休憩,再清查账目。不过那日她起身后,想了又想,机会难得,最后还是决定凑热闹去马球场一观。 “结果那一场马球赛,整座京西马场人山人海,看台上更是贵女如云。” 宝马香车停于街巷,蔚为壮观。 她到得晚,好不容易由管事领着到了自己的位置,一问才知今日宣国公世子上阵,一时间观赛者无数。 那日马球赛的精彩容璇着实记忆不深,看台上一边倒的情状倒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最后果不其然是谢明霁得了头筹,回去路上遇见,他还特意与她夸耀一番。 那洋洋得意的模样,容璇横看竖看,也没看出谢明霁有哪一处能引得贵女们倾心。 她洋洋洒洒说着,好似风吹雾散,帝王唇畔噙一抹浅笑。 容璇对马球赛暂无兴趣,借了一本棋谱,回明琬宫自行琢磨。 “陛下。” 秦让送了宸妃娘娘出去,回来便见陛下坐于棋盘前,眉宇间俱是舒展之色。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未时三刻。” 御马场中胜负还未有分晓,祁涵道:“半个时辰后,摆驾罢。” “奴才领旨。” 锣鼓声散去,此次马球赛,不出意料又是谢明霁夺魁。 九皇子祁浔年岁还小,尚未就藩。高台上一片热闹之中,他笑着道:“西北贡来的骏马,皇兄要赐予谢世子直说便是。其他人哪是他的对手,白白惦记一场。” 围看的臣工俱笑起来,纷纷与宣国公世子道贺。 “也是。”言婉钰眼眸亮了亮,有这条退路,她心中便更安稳些,“况且找个新科进士,还能请他教授我的课业。” 容璇放了手中糕点:“我听你的语气,今后已经有仔细的打算了?” 婉钰应是:“等过了乡试,取得举人的功名便可做官。若中不了进士,我想去京郊做个知县也好,从乡塾开始兴办女学。” 她不缺银钱,无需忧心身外之物,可以心无旁骛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知道自己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生而幸运。只要行有余力,自然愿意为其他女郎做些什么。 容璇唇畔漾一抹笑,眸中是不加以掩饰的欣赏。她以茶代酒:“那便愿婉钰得偿所愿。” 言婉钰与她碰杯,笑容是久违的明媚。 秋风吹拂,花苑中所植黄菊傲立于寒风中,氤氲着阵阵清香。 第 84 章 立后 北风吹落枝头黄叶,天渐渐冷了,寿安宫正殿内却是温暖如春。 “太后娘娘万福。” 容璇来向言太后请安,言太后颔首:“坐罢。” 上首右侧的位置正是留予宸妃娘娘,福宁亲自领着丫鬟奉了清茶。 殿内一同陪坐的还有宣国公夫人与平阳侯夫人,婉钰也在此处。 “宸妃娘娘金安。” “免礼。” 容璇悄悄点头与婉钰致意,见过礼数,二位夫人方重新落座。 她们新近结成了儿女亲家,眼下正是热络时。 容璇端了茶盏,宣国公府与平阳侯府门第相当,她若是两府的当家夫人也会满意这桩姻缘。 “这些应该难不倒你罢?”容璇半开玩笑,打心眼里相信雨岚。 同在京中,桓平伯府中事她也略有耳闻。长媳是个绣花枕头,暂时撑不起门庭,老夫人自然更倚重小儿媳。 周雨岚抿了口茶:“寻常家务事确实不难,只不过人情往来,还是棘手些。” 娘家形同虚设,有些体己话,她竟只能对旧友倾诉一二。 容璇了然,桓平伯府是嫡长子袭爵。雨岚跟着老夫人掌家,怕是长房会有微词。 “婆母还是偏帮我的,日子倒也能过。夫君虽没什么大本事,但温和有礼,对我亦体贴。等以后分了家,我们单家独户便自在多了。” “是这个理。” 桓平伯老夫人育有二子,幼子不能袭爵,感情上自然偏袒些。老夫人看得长远,幼子既成不了大气候,相较于高门贵女,选个贤惠能干的儿媳反而更好。日后多分些银钱,守着家业太太平平地过完一生。 “你呢,你在宫中如何?” 容璇指一指书案上堆成小山的卷宗:“陛下嘉会节将至,尚官六局都忙于此事。” “今年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嘉会节,规制上会更隆重吧?” “听太后娘娘的意思正是如此。嘉会节桓平伯府必定是在受邀之列的,你届时可来看看。” “上回操办嘉会节的忙碌,我到现在都记得。尤其是宴饮那几天,几乎都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你如今是尚仪,只怕要操心的事情更多。”顿了顿,周雨岚望着容璇道,“这身绯色的官服,很好看。” 宫中有制,五品尚官才有资格着红色官服。入宫为女官者,许多皆以五品为望。 容璇不知如何回应,只低眸一笑。 “这是新入宫的女官?” 言婉钰刚回一旁陪坐下,冷不防被提及。 “夫、夫人好。”她不知该如何称呼,生怕失了礼数。 容璇接过话:“她是司赞司的言掌赞,入宫该有小半年了,一向勤勉懂事。” 听容璇一句夸赞,言婉钰不好意思地攥了攥自己青色的官服,心下却升起几分欢欣。 “那与我们当年差不了多少。” “是啊,我们那时运气好。宫中高位女官不多,新人一入宫就有机会官授七品。” 匆匆数载,二人忆起往昔时都有些感慨。 “少夫人,老夫人那边传话,该一同回府了。” 周雨岚贴身的侍女入内轻声提醒,她没有耽搁,与容璇告辞道:“我便先回去了。” 容璇点头,一路将她送出尚仪局外。 “改日再会。” “回见。” 两位穿同色衣衫的女子互相告别过,其中一人目送另一人远去。 夏日的风轻拂,华美的红色裙裾随风摆动。容璇望着周雨岚的背影,明白这位好友早已选定了自己的路,亦会坚定不移走下去。 人生即是如此,落子无悔。 “尚仪大人安。” 还未踏入尚仪局,容璇在门口遇上了昭阳宫来传话的小六子。 “陛下口谕,请尚仪大人送开平二十六年先帝嘉会节的条陈过去。” 容璇略略一算,开平二十六年,正逢先帝五十岁的寿诞。此次嘉会节,她们未得吩咐,眼下亦是参照了那年的规制。 她未多心,大约是陛下与太后想有所估量罢。 “即刻便要么?” 小六子道:“陛下的意思,尚仪大人酉时前送到即可。” “本座知道了。”容璇并不想耽误到散值后,先吩咐人去司籍司的书阁中寻出卷宗来,“稍后本座会送去。” “奴才告退。” 容璇与祁涵选了湖畔旁的一条小径,时有凉风习习。 方才饮茶时,太后的心意已然明朗,想要言家再出一位皇后。 帝王也是顺水推舟,似乎未有反对之意。 论出身,论品行,甚至论与帝王青梅竹马的缘分,言家大小姐都无可挑剔。 容璇思及惠敏太后在时,只因言太后不是她合心意的儿媳人选,便对她时有为难。 如今言太后自己做了婆母,亦是想择选自己满意的儿媳。 像是个轮回似的。 身旁人是不同于往常的沉闷,祁涵猜透几分她的心思。 他对她解释道:“母后在宫中长日无聊,有婉钰陪伴,也能解解闷。” 瞧她如此在意的态度,祁涵笑了笑:“也省得母后总要寻你的不是。” 天色晦暗,漫天风雪。 容璇离开陈府时,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 马车停于巷外,容璇无需人相送,慢慢走过积雪。 雪花落几片在她的掌心,很快化作水珠。 她从前很不喜欢冬日,世人咏白雪高洁,她想起时却只觉得寒冷,全无半点作诗的雅兴。 也不知何时,心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转变了。 雪花纷飞中,容璇遥遥望去,见到熟悉的马车前出现的一抹天青色的身影。 他撑一柄油纸伞,踏过风雪向她行来。 他的掌心一片温暖。 第 85 章 万寿 风和日暄,容璇自睡梦中醒来时,明间内已备好了最后两样点心。 她梳洗过坐去桌前,怀月笑意盈盈将银勺递到她手中。 逢春日里,怀玉斋中又琢磨出了新的点心花样。 怀月逐一为容璇展示:“迎春糕,珍珠玉露团,山茶酥,琼花饼,还有蜜浮酥柰花。” 休沐日甫一起身便有这些精致糕点品鉴,容璇心情不可谓不愉悦。 怀玉斋自江南后重新开在京都,虽不及德丰斋多年的名气,但生意已然不俗。尤其怀玉斋中另辟了江南特色的点心,怀月与铺中师傅们又不断推陈出新,“怀玉斋”的名号在京都越来越响亮。 眼前这几样糕点正合春景,样式更是精巧。那开得层层叠叠的花酥,都叫人舍不得动筷。点心尚未在铺中售卖,容璇作了品尝的第一人。 她先端了那一盏蜜浮酥柰花,这原是她在书中读到的古人喜爱的甜点。不过随口与怀月一提,没想到她还当真带人做了出来。 乳酥加热到近乎融化的光景,雕作洁白的茉莉花的模样,再浇上蜂蜜与蔗浆。 “大人觉得如何?”她还在徐州城中,还伴在双亲身旁。 沐浴完,宫中备下的寝衣为绯红一色,熏了祁涵偏好的香料。 这么多年,倒是未变过。 墨发以两枚金簪固住,容璇顺从地由祁涵横抱起,带去寝宫之中。 “陛下就不怕臣动手?” 这是她今夜唯一一句主动开口。 “自然。”“母后。”祁涵唤她。这些年母亲在宫中的心酸曲折,他看在眼中。 “为人子者,自当是孝为先。父皇崩逝,儿臣定会好生奉养孝顺母后。” “至于瑾儿……她是儿臣认定的倾心之人。儿臣的后位,从始至终都只留予她,封妃不过权宜。” “也请母亲,能够体谅儿子的心意。” 茶水渐凉,一室无声。容璇淡淡笑道:“那咱们用膳罢。” 臧夏应了一声,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进来通传的小太监,说程婕妤来了。 臧夏嘀咕着,这位程婕妤怎么又来了,她近日来得格外殷勤。 容璇也没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这会儿她就来了,便笑着把暖手抄拿给程绣:“妹妹来得正好,我缝了个暖手抄,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这副是给妹妹的。” 程绣一见这银狐皮毛缝的暖手抄,一时惊讶,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来承明殿要说什么,光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赞叹:“容姐姐,你手真巧,这针脚都看不出来,尺寸也合适……我就不会做这些。” 臧夏心里想,娘娘针线活儿好,还不是为了陛下。娘娘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给陛下缝寝衣,说是宫中绣娘不知陛下的具体尺寸,做的寝衣,有时早上要崩开。这般年年缝这缝那的,针线活自然越来越好了。 那回陛下夜里宿在承明殿,谁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损了一处。因赶着早朝,来不及缝补,还是娘娘拿了针线缝好,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缝补的痕迹,解了燃眉之急。 程绣很喜欢这暖手抄,立祁就用上了,两手抄在里头,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祁想起了正事:“容姐姐,你或许不晓得,今日,萧夫人带谢小姐进宫了。一下午都在兰梦亭那里游园。” 容璇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程绣说:“陛下也在。” 她见容璇轻放下了茶盏,忖度她心间一定也不是波澜不起的,愈发添油加醋,将她亲眼所见的那位谢小姐,讲给容璇听。 她说谢疏云的长相是如何明艳动人,似是寒冬里头开了大丛大丛鲜妍的红牡丹花。 谢疏云的性子是如何率真活泼,这几乎阖宫的妃子都在的场合,她却也能跟这个说两句话,那个说两句话,就算是陛下,她面对陛下时,同样不卑不亢,不骄不纵,应对得体,还很逗趣儿。说了两个笑话,把陛下都逗笑了。 谢疏云的簪戴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光是红珊瑚耳坠,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程绣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性子活泼,像冬天里的篝火——我爹爹在西关时,夜里常常生那种篝火,很暖和,还能烤肉吃,大家围着篝火聚在一起,眼里也都映着火光。” 她说得滔滔不绝:“萧夫人还在陛下跟前夸赞她说,虽是才到家里,却把家里下人们都管得服服帖帖,试着让她管府里中馈,都井井有条的,还省下许多银子,又查出不少先前的漏洞……” 程绣走了以后,容璇还坐在原地,撑着腮。臧夏说:“娘娘,别想那些了,……” 容璇却问:“这件事,为什么没告诉我?” 泓绿老实说:“娘娘,是陛下说了,娘娘在养病,便不要拿这事来烦扰娘娘休养。” 容璇蹙了蹙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祁涵会对旁人笑的模样。 只要一想,她心头就忽然刺痛。 她轻轻垂眸:“陛下怕我多想,只是我……我迟早会知道。”她叹息着,想到程绣的话,又忽然想到了,他说要个孩子。 这……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到第二日,似乎除了承明殿,几乎全宫中都在说起那位谢小姐。 容璇心神不定,决心要去涵元殿,探探他的口风。 “容璇?你身子未大好,朕不是让你静养?”祁涵在奏折堆里,分神抬眼看过来。 容璇笑了笑道:“臣妾这两日已经好得多了,便想不能总闷在承明殿……出来走动,活络筋骨。” 他淡淡应了一声,道:“朕看完这些折子就陪你。” 容璇缓缓上前,到他身侧,熟稔替了那研墨太监的位置,研起墨来。偷偷抬眼,谁知瞥见他正提笔预备批复的那封折子上,赫然写的是— 容璇摸了摸她的头:“无妨,等外头安稳下来,我就让人带你回去看看。” 她接着翻阅手中书,屋中静一会儿,容璇再抬眸时,发现二丫连手中糖葫芦都不吃了。 二丫眸中含了泪花:“哥哥不要我了?” 她声音中带着哭腔:“爹娘把我卖了,没人要我。我再回去还是被他们卖给别人当媳妇。” 半串糖葫芦垂下,二丫跪下去:“我会做饭,会洗衣,我吃得也少。哥哥别丢下我,我一定不给你惹麻烦。” 她要叩首,好在容璇已及时扶住了她。 容璇温声细语解释道:“单是回家看看,有什么行李一并收拾了。只要你愿意,自然可以继续跟着我。” 这么小的孩子,虽是水深火热的家,但最初离开时,还是会克制不住想念那点微末亲情吧。 容璇给二丫擦干净眼泪:“我们也算是有缘。何去何从由你自己做主,别怕。” 她的话语温柔而又坚定,慢慢抚平了二丫的心绪。 才上身不久的新衣裳弄脏了些,二丫赶忙拍打着。 容璇道:“吃完这根糖葫芦,记得把昨日教你的五个字再认一认。” 二丫忙不迭点头,回去翻开了自己的字帖,一共是三十个字。 “天、地、人、太……” 容璇暂且还看不出这孩子的资质,不过既然答允带她回去,总能好生安置于她。 或许,她翻过一页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金簪卸下,墨发倾泻,绯红的寝衣系带被指尖挑开。 容璇闭上眼眸,无力、屈辱之感席卷而来,任帝王褪尽她的衣衫。 父兄驻守徐州城中,还有徐州二十万百姓。 徐州为兵家必争之地,连年征战,百姓从不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为何物。 她与二哥固然是北齐牵制父兄的人质,可百姓、家族何尝不是他们的软肋。 衣料翩然落于地,……被填满,女郎紧咬唇瓣,没有求郎君垂怜。 如玉的肌肤染上点点痕迹,烛影缱绻,偶有娇吟声传出帐间。 月光似水,映照于殿中一角。 虽是浑身疲累,晨曦初现之时,容璇还是被屏风外的动静吵醒。 是祁涵起身更衣,容璇脑中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不愿多应对,闭上眼眸装睡。 不多时,竟又这么睡去。 再度醒来,日光已然大盛,透过帷幔照入榻中。 容璇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唤人,静静靠着身下软枕。 昨夜后半的情形她早已模糊不清,任祁涵予取予求罢了。 可她却还记得自己最后服软求饶的模样。 容璇自嘲一笑,经过这一夜,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殿中极静,独自一人的时光,难得地让她能够放下些许戒备。 “姑娘醒了。” 不知坐了多久,侍女的声音打破了容璇的出神。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着为她洗漱更衣。 宫中新送来的衣裳,依旧是一套石榴红绣金边的裙装。 “姑娘不喜欢么?奴婢等这就去换新的。” 侍女察言观色,颇为殷勤。 容璇摇头,问道:“我昨日入宫的衣衫在何处?” “回姑娘,那套衣裳送去浣洗了。您随身的东西,都放在了您房中。” 捧着衣衫的两位侍女站也不是,离也不是。 容璇无意为难她们,伸手道:“我自己来即可。” 她身上月白的寝衣,是昨夜后半新换上的,她并不喜欢。 “齐……陛下在何处?” “晨起陛下往书房议事,留了口谕会回来用午膳。” 离午膳还有一阵光景,容璇换了衣衫,侍女引她回明宝堂中歇息。 不多时,屋中的侍女奉命端来一碗避子汤药。 容璇干脆饮下,知道这对她和祁涵都好。 她查看过自己随身所带的物件,有一枚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护身符,还有并不属于她的玉令。 她简单将头发盘起,簪了自己入宫时的白玉簪。 望了望外间天色,离府已有一夜一日,兄长此刻想必忧心如焚,她须得尽快脱身。 “姑娘有心事?” 依旧是昨日那位和善的嬷嬷,言谈间容璇知道她姓温,京城人士。 温嬷嬷道:“我替姑娘梳妆罢。” 见容璇不愿,温嬷嬷自谢自拿起了篦子:“姑娘要求见陛下,总得收拾齐整才是。” 她话中有话,点醒了人。 温嬷嬷手巧,猜到容璇不喜繁复的发式,梳了云髻。 容璇颔首,眸中不自觉蕴上笑意:“甚好。”她吃了小半盏,又道,“除了茉莉花,还可以雕作梨花。” 她稍一思忖:“浇上果浆,也可以是海棠与桃花。” 柰花是茉莉的别名,虽是仿古,今人也可以变出新式样。 怀月笑道:“郎君说得有理,我记下了。” 余下四种点心皆是诱人,容璇各尝了半块,最喜欢那山茶酥。 她道:“迎春糕与山茶酥可还有?回头备一些包起来。” 怀月笑着应好,她家大人要将这两样点心带给谁,答案不言自明。 院中枝头抽出新芽,郁郁葱茏。 瞧女郎望着窗外出神,怀月道:“大人有烦心事?” “也不算吧。”容璇数着日子,“万寿节将近,也不知该备什么礼。” 怀月跟着她思索起来,依照容璇一贯的风格,这送礼要么费银钱,要么费心思,二者好歹得占其一。 然而想起户部堆叠的公文,容璇不由叹口气。 还是费银钱吧。 【终章】 第 86 章 终章 落霞绮丽如画,黄铜所铸的一枚宝钥蕴着淡淡的光华。 于她而言,亲手构筑的家是她最为珍视的所在。 她毫无保留予他。 铜钥好生合于掌心,郎君清隽如玉的眉目间尽是温柔笑意。 “好。”他郑重道。 晚风徐徐吹动帐幔,女郎白皙的耳垂泛着红晕。 “时候不早了,”她道,“还得去陪太后娘娘用晚膳。” 她身上松松套着的玉白寝衣宽大许多,青葱的指节隐在袖下…… 容璇吩咐向菱与向萍捧了衣裙来,烟紫色绣藕花的锦裙雅致考究,这一套又织染得稍稍偏粉些,合万寿节的喜庆。 待梳妆罢,紫宸殿前亦备好了步辇。 祁涵执过容璇的手,二人一同去往寿安宫中。 夕阳西斜,容璇裙摆间用作点缀花蕊的紫英石闪着点点光芒。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立后诏书已晓喻天下,容璇对言太后亦可改了称呼。 太后娘娘今日着一件暗红缕金凤纹福字缎裙,凤冠间垂下的明珠饱着光泽。 “都起来吧。” 既是万寿家宴,虽则规矩不能错,但到底比平日里多了一两分亲近。校场三面以高墙筑起,北面修筑亭台楼阁,一直延伸到东西两面高墙,供贵客观赛之用。 还未到开宴时辰,年轻的世家子弟多汇聚于校场。 容璇与祁涵到时,场中比试已然开始。 北面中央视野最好的一处亭台,独属于帝王。其侧连有一座精巧楼阁,为女眷休憩所用。 容璇自侧边阶梯进入这座揽月阁中,其间已收拾妥当,以一道珠帘相隔。 外间平台,除了祁涵外,靖平王与其他几位皇室显贵同在此随驾。 天子亲临,周围十余座亭台楼阁早已由各世家占据,宾客分男女而坐。 揽月阁专意留于容璇,温嬷嬷道:“娘娘若觉得一个人冷清,不妨召几位小姐一同说说话?” 容璇摇头,或许今日前来的世家千金中,便有祁涵未来的帝后。 她暂无意结交,只将目光转向场中。 今日比的是射箭之术,一轮轮比试,胜者继续留下。 天子观赛,几乎所有应邀的世家子弟竞相上场,前半段赛程自然索然无味些。 兄长容琦铭同在场中。容璇的目光跟随着他。只不过二哥最擅长之处并非射箭,又需藏拙,在北齐一众世家公子中算不得醒目。 倒不是容璇有意偏袒,若是马背上比试骑射,这些风姿翩翩的世家子弟不会是兄长对手。 兄长撑过三轮便罢,到了最后一轮,场内留着的人中,容璇相熟的只剩宁国公世子赵凌。 大半场赛事观下来,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阁外御座上,容璇见祁涵起身,靖平王随他一道下到场中。 她忽地坐直了身,有了兴致。“小姐,老爷递了消息来。后日是四小姐十三岁的生辰,请小姐回家一同热闹热闹。” “知道了。” 容璇闭目养神,淡淡应下。 “小姐若累了不想去,找个由头推了便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 “父亲既传了话,还是要去的。” 采桃不再多嘴:“那小姐宵夜想用些什么?奴婢去膳房取。” 一日中采桃最期待的便是此刻,容璇道:“你大约又想吃小馄饨了吧?” 采桃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发,容璇点头:“去吧。” “是,小姐。奴婢快去快回。” 容璇沐浴完,换了自己的衣裳,松松挽起发髻。 桌上摆着小馄饨的香气诱人,撒了葱花点缀,色香味俱全。 “小姐,这碗馄饨是我盯着师傅包的,肉馅特别足。” 采桃欢欢喜喜,容璇只用小勺拨了几个到自己碗中,剩下都是采桃的。 自她上次病愈后,大约是祖母交代了采梨和采桃,她们二人变着花样带她吃东西。 这三不五时宵夜下来,虽说筹备嘉会节忙碌,她愣是没再清瘦一点。 夜里的小馄饨采桃吃得格外香,容璇摇头叹气:“再吃,再吃你今岁新做的衣裳就该穿不下了。” “总、总不差这一碗。”采桃被她说得心虚,犹犹豫豫道。 这一晚容璇睡得安稳,翌日忙碌完,顺顺利利出了宫。 容府中已经开始为四妹容妙璇的生辰宴操办起来,好在都是由安氏这位当家夫人操持,无需容璇费心。 容妙璇生辰那日,容璇在自己院中看了半日闲书,黄昏时分换了衣裳出门。 虽说不是什么重要生辰,只是一家人在一起用饭,但这生辰宴还是费了一番心思。 安氏将宴席摆在了后花园旁的锦云轩。透过轩窗,可见花园池中荷花婷婷盛放,荷叶碧绿如圆盘,别有一番意趣。 容璇记得去岁五妹生辰时正逢国丧,故而安氏只让膳房为五妹做了一碗寿面。 “三姐还没来吗?” 容妙璇环顾周遭,觉得自己被慢待很有几分不满。 “三姐近来勤学,想是在准备明年女官笔考。晚些便会到了。”容芷璇替庶姐说话,言语间看着四姐头上的宝石簪子颇为羡慕。 “哼,她摆这副勤勉向学的样子给谁看,以为自己也能有这份福气和运气吗?” 容芷璇不接话,容妙璇愈说愈过分:“我看她未必真心想做女官。不过是妄图借这层身份高攀门好亲事,日后压二姐一头,我——” “五妹慎言。” 话说了一半被容璇截住,容妙璇不服气地闭了嘴:“长姐。” “长姐。” “背后议论自己的姐姐,可不是容家应有的礼数。” 容璇话说得不轻不重,容妙璇已满十三,可不再是无知孩童。她这个四妹向来骄纵,让父亲与安氏给惯坏了。 有侍女在远处看着,容妙璇觉得下了面子,回嘴道:“我又没有说错,谁知道三姐打的什么注意。” 在她眼中,长姐是原配夫人所出,自矜些身份也就罢了。三姐一个庶出身份,万不能让她爬到自己头上。 “既有你说的那般好处,你为何不自己去考?” “我……” 容璇反问:“是吃不了苦受不了罪,还是没那份本事?” 容妙璇语塞,容璇沉声道:“女官笔考最是公正。你自己既不愿,缘何恶意揣测他人?更何况清璇是你三姐,从未与你结怨。” 一字一句,容妙璇无话反驳,却是气恼。 “爹爹!” 见容尚书与安氏往这处来,她面上顿时露出委屈的神色,仿若看到救星般奔去。 容璇转身,和容芷璇一起福了福道:“父亲,母亲。” 容妙璇靠在父亲身侧一脸委屈,容尚书不问前因后果,只对容璇道:“今日是妙璇的生辰。你作为长姐该让着她些,何苦与自家妹妹计较。” 安氏则打圆场:“必定是妙璇不懂事惹了大小姐生气,还不向你姐姐陪个不是。” 容妙璇自是不肯:“我不过问了一句三姐为何不来,就被长姐教训,说我耽误三姐女官考选。” 她避重就轻,浑不觉有错。 站在一旁的容芷璇则低了头,一声不吭。 容璇拦下了要说话的采桃,父亲摆明了偏袒四妹,她们多说无益。 须知青州谢氏,以御射闻名于天下。谢氏利箭出,便是羯族最好的骑兵亦闻风丧胆,莫敢轻敌。 只可惜,随着谢家的覆灭,一切都化为传说。 靖平王谢明霁乃谢氏嫡脉,今日若能有机会得见其风姿,实在是是最大的惊喜。 随着祁涵摆驾,诸王尽数跟随。 外间平台已然空出,容璇干脆换到了亭台中央,那处视野最佳。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容璇自高处俯视,看那君王居于人群最尊位,众星捧月。 “容妃娘娘安。” 容璇望向身侧出现的人,还礼道:“世子殿下安好。” 翊王世子,出现在此并不奇怪。 祁译寻了空座坐下,仿佛与容璇熟识一般闲谈:“容妃娘娘喜欢观射箭?” 容璇不答反问:“世子殿下不下场比试一二么?” 祁译轻笑:“有靖平王在,剩下的人都是陪衬罢了,孤何必凑这个热闹。” 这是实话。他如此坦率的态度,倒合容璇的脾性。 服侍之人都在亭台边,众目睽睽,不会有什么流言传出。 接了祁译几句话,容璇道:“世子此番入京,不知要停留多久?” “大约要过了年关罢,或许到明年春猎。” 祁译答过,言谈之间,亦在打量着眼前女子。 御苑中惊鸿一瞥,太过匆忙。 如今细细赏之,愈发觉得她的容貌生得极盛,“容”之一字着实贴切。 美人不笑时,仿若清冷仙子,让人觉得疏离,不敢有半分亵玩之心。 可一旦她带了一两分笑意,哪怕只是淡淡的不达眼底,便是明耀动人,压过万千颜色。 因而,这位容妃娘娘若是有心与人亲近,实在是轻而易举。 “娘娘偏爱艳色衣裙吗?” “世子何意?” 祁译轻笑:“只是觉得那日御苑中的衣裙更衬娘娘罢了。” 这话有些轻佻,偏生从祁译口中说出,占了样貌便宜,让人不觉冒犯。 御苑亭中,鹅黄色的衣裙清丽出尘。祁译直觉得,那才是眼前女子真正的喜好。 可他又能猜到她的用意。 譬如今日,她着缇色衣裙,这样明亮的颜色,即便面上不带笑意,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 他玩笑般说出心中所想,容璇云淡风轻:“迎陛下所好罢了,世子莫多虑。” 既未否认,又给了合理的解释。 祁涵亦改了常服,颔首陪她出宫。 天和茶楼视野最好的雅间内,容璇凭窗眺望。 这个位置极好,繁华街景尽落于眼底,鼎甲骑马游街亦从此处开始。 从新科进士们出宫,再到张贴皇榜,再到佩戴绸花,跨金鞍红鬃马,林林总总还要许久的功夫。 雅间中设了精致茶点,容璇先回桌前等候。 街头官兵已在开道,容璇笑道:“陛下倒是会选地方。” 祁涵望她鬓边那支月季花簪,他也曾在此地观过一回盛事。 一切都已预备妥当,礼乐声响。 吏部、礼部的官员捧圣旨在前开道,谓之“夸官”。 三鼎甲骑高头骏马联袂在前,这一日满京都的风华尽数落于他们身畔。 御街两旁挤满行人,摩肩接踵,争相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 余澄的位置实在靠后,一眼望去根本寻不到人。 容璇只能笑着等队伍过去,再做打算。 鼎甲三人策马在前,容璇吃一块糕点,这是人生的春风得意时。 她那会儿还不会骑马,只是稳稳当当在骏马上坐着。 无数的手帕和花枝向她抛来,发间与衣襟处都落了花。 她若是随意拈一朵,便能听见街旁的欢呼声。 “郎君接了我的花,那是我的花。” 花雨之中她都无暇看路,所幸有人在前为她牵引。 那一日的盛大与欢喜,是她二十余载岁月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清风吹动女郎鬓边娇花,祁涵眸中映出心上人的模样。 那一日的她,耀目更胜满城春光。 街上热闹欢腾,容璇回首时,恰撞入帝王目光。 祁涵唇畔漾一抹浅笑。 “权衡天下,贵不可言。” 她便该是这般意气飞扬的明媚女郎。 番外1~10 第87章 岁岁逢春 ◎月儿与云交缠,时有皎洁月光逸出。◎ 下弦月缀于天幕, 月色朦胧。 容璇披了玉色的寝衣,懒洋洋窝在帝王怀中。 祁涵吻了吻她的额间,因道:“月末这几日预备如何打算?” 容璇语气慵懒:“自然是回户部当值。” “不再多休憩几日?” “又没什么告假由头, 况且户部还有事务等着我。” 容璇算了算,万寿节休沐三日, 再加上户部许的几日闲暇,期限已经到了。 若是要再告假两日也可,她替洪主司走了一趟高平府,这么大一个人情,于情于他都该替自己担待些事务。 不过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容璇道:“我明日午后出宫, 后日便回户部。”她倒还不困,“我若是自己告一日假,得扣三日俸银。” 她才不乐意呢,还是如期回户部了事。 她既有了打算,祁涵没有多言,只道:“休息足了?” “嗯。”容璇随口应。 风吹云动, 天幕黯下去。 寝衣翩然落去一旁,待女郎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时为时已晚:“……祁守昭!?” 月儿与云交缠, 时有皎洁月光逸出。 彼此身心早已无比契合, 顺水行舟, 畅通无阻。 …… 休沐最后一日, 容璇太太平平睡到午后。有一阵没去户部当值, 人自然而然容易犯懒。 明琬宫中备下午膳, 向萍布菜, 向菱在为娘娘收拾出宫的行囊。 膳桌上十余道菜式, 瞧娘娘格外青睐那道梅子蒸排骨, 向萍便多夹了一些。 梅子酸酸甜甜,排骨香而不腻,很合容璇的心意。 向萍为娘娘添了汤,娘娘惯来喜爱这类菜式。从前一道樱桃肉,娘娘一连吃了三四日都不觉厌。 祁涵白日在内阁议事,容璇原本想着未时回府,不过坐于窗边读书时,寿安宫中遣了人来。 “娘娘,太后娘娘请您移步寿安宫一叙。” “好,知道了。” 容璇合上书册,又去内室中换了身宫装。天水碧绣芙蕖的如意锦裙,系了深一色的宫绦。 装扮妥当,容璇对向菱道:“走吧。” 向萍留于明琬宫中,打点其余事宜。 初夏的天气尚不算炎热,寿安宫正殿内备了绿豆百合汤。 容璇才用过午膳不久,但对甜汤依旧有兴致。 太后娘娘唤她并无要事,立后大典定于五月二十五,约莫还有一月光景。 一应仪呈礼部和内廷已在推演,言太后悉心叮嘱了一些册封的细则,令她好生预备着,以免届时忙中出错。 “多谢母后费心。” 言太后微一颔首,宸妃是个聪慧的孩子,这一点无需多言。 既认了这个儿媳,自然中宫该有的尊荣都要给她。 还有一事,言太后示意道:“福宁。” 福宁姑姑捧了几卷佛经至容璇面前,言太后道:“这两日你若是得空,便替哀家将抄录的经文送去崇兴寺,交由惠安大师开光。” 容璇起身,恭谨答应下来:“是,儿臣明白。” …… 这一日祁涵从内阁归来比平素晚些,容璇遣了向菱回话,等着他一同用晚膳。 “母后让我过一趟崇兴寺,我预备明日去。” 长辈的吩咐不宜辞,户部那儿得接着告一日假,应当无妨。 崇兴寺乃大晋皇家圣寺,地位超然。历来后妃祈福多是往崇兴寺中,寺内单独辟有禅房。 容璇没有留宿的打算,来去一日即可。依着身份,她还是从宫中过去更顺成章些。 佛经好生安置于明琬宫案前,太后娘娘的用意她也明白。 听闻当年太后娘娘诞下嫡子后,所下的第一道懿旨便是为崇兴寺中的佛像重塑了金身。 左右去祈福不算坏事,容璇已应承下来,自然会好好去办。 祁涵道:“明日预备何时启程?” 容璇思忖片刻:“辰时末吧。” 不算太早,等到了崇兴寺中约莫便是午时。 “也好。” 她自有安排,帝王一笑未曾多言。 …… 翌日容璇醒得不早不晚,方是辰时一刻。 坐于铜镜前梳妆,她正困倦时听得外间宫人通传。 祁涵今日也换了天青色的常服,容璇道:“你要同我一道去?” “朝中无事,恰有闲暇。” 有些紧要的奏疏晨起已批阅完毕,可以匀出一日。 容璇点头称好,她还是第一次去崇兴寺,对路途不甚熟悉,有人陪着自然好。 出宫的车驾候在明琬宫外,一路畅行无阻。 崇兴寺在皇城西郊,香火旺盛。 春末夏初的时节,容璇靠于马车窗前赏了会儿沿途景致。 繁花已谢,草色碧绿,树间时有鸟鸣啁啾。 听帝王提及还有泰半的路程,容璇渐觉困倦。 马车内备了薄毯,祁涵翻过一页书:“睡会儿无妨。” 她觉得有,支使着帝王给自己念书册,很快便安稳睡去。 马车外景物变换,行驶得愈发稳当。 殿中一丝声响也不闻,风吹过帐幔,安神香已快燃尽。 平和地自梦中醒来时,榻上的女郎仍有些懵懂。 她望着殿中有几分熟悉的陈设,转向锦帐外从容读书的郎君。 “这是……怎么到西明苑了?” 她拨开帷幔,祁涵笑了笑:“管事来禀,苑中新排演了木偶戏。既是顺道,明日再去崇兴寺也是一样的。” 容璇的手搭于锦帐,她望入郎君眸中。 安静几息,她道:“好啊。大师为佛经开光也要测算良辰,不急在这一日。” 得了她的答复,祁涵便唤了人来。 容璇垂眸看着绣鞋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样,鞋尖各缀着一颗明珠。 她其实很喜欢这座依山水而建的皇家别苑。从前在宫中时,每逢端午他们便会来此观龙舟竞渡。西明苑中的戏曲极好,回回都能给人惊喜之感。有时候不听戏,就挑个晴好的天气,棹一叶扁舟于碧湖上。阳光星星点点撒入湖面,光影跃动。 她在江南时,也偶尔会想起西明苑风光。 向菱与向萍携了数名侍女入殿为娘娘更衣,捧了簇新的衣裙。 丹红色的凤凰织金留仙锦裙展开,以金丝银线绣作的凤鸟华贵无双。凤眼与每一尾凤翎皆有红宝点缀,在日光下璀璨生辉。 祁涵合了手中书,她很适合云霞般灿烂的颜色。 梳发的嬷嬷们为娘娘精心挽了飞仙髻,既能与衣衫相得益彰,又不会过于繁琐。 凤钗簪于如云的墨发间,明丽倾国的容颜足以压过各色瑰丽珠玉。 上妆毕,容璇额间点一抹花钿,直有画龙点睛之感。 “不是说去听戏?”她晃了晃自己繁复精致的衣袂。 祁涵一笑:“自然。” 他没有挑破,容璇也不语,默默由他牵了自己的手。 湖面已搭就戏台,比那年端午所见还要再宽敞华丽些。 热热闹闹锣鼓声响,依旧是精彩纷呈的木偶戏,再多的心事都可抛诸脑后。 女郎聚精会神观赏,时而展几分笑颜。鬓边步摇垂下几缕流苏,珠玉轻响。 晚膳设于湖心的清央岛上,摆宴的连玥台三面环水,碧波荡漾。 天渐渐黑尽,远处渐亮起繁华灯火。明灯映于湖面伴水波轻荡,恍若仙宫福地。 “去瞧瞧?” 一艘画舫靠于连玥台旁,帝王对心上人伸出手。 画舫逐水而去,水面波光粼粼。 女郎坐于船头,裙摆上所缀金丝银线在华灯映照下蕴着光泽。 本是寂静的夜,一朵烟火忽地绚烂于天幕。尔后,接二连三有烟花盛放,照亮了西明苑的夜空。 水面开阔平静,夜空盛景尽落于星眸中。 容璇仰头望漫天绚丽的焰火,今夜没有月光,她原以为是件遗憾事。 “你知道啊。”她忽而道。 “什么?” 他不承认,容璇转眸看他。 彼此眸中都是对方的模样,容璇定定道:“今日是四月二十五,是我的生辰。” 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生辰。 帝王神色微顿,大约也未曾想到她会这般直接说起。 “母后忽而想起让我去崇兴寺,是你提的?” “嗯。” 祁涵承认,如若不然,今日怕是难以将她留在宫中。 “果然是早有预谋。”容璇低低道。 一轮焰火止歇,女郎眸色异乎寻常的认真。 她道:“过生辰是为庆贺。” 她的目光转向远处明亮的灯火,只是从来没有人为她的降生感到欢喜,她的生辰自然了无意义。 起初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她是那般不合时宜,是容家最多余的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受难的。 家中没有人提起过她的生辰,她第一次知晓这个日子还是在湘怡楼中。 “……我家女儿十一……十二岁,四月二十五生的。” 弟弟的生辰也不如何庆贺,只是每到了那一日,母亲或是祖母都会提前染好两个红鸡蛋。全家人都记挂这个日子,没有一年落下。 等到她离了那个家,伴着年岁渐长,她也慢慢改了主意。 所谓生辰,她可以为自己而欢喜。 只不过无人在意,也从未有机会庆祝。 后来在京都置业,因冒了容家郎君的身份,她一直过的是六月里的生辰。 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解释过。太费心费力,在朝又容易横生枝节。毕竟她背着新科榜眼与首辅门生的身份,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她也不曾告诉怀月,万一将来冒籍一案东窗事发,怀月不知情就少被她连累。 就算是六月的生辰过得也很简单,从前是怀月为她煮一碗长寿面,卧两个荷包蛋,备上几碟喜欢的点心,就这么假模假样庆贺旁人的生日。 她觉得无碍,她有许多事要办,要在户部供职,要经营自己的田地铺子,生辰只是小事。 有时也觉得自己像是赌气似的,明明有很多机会,就是不愿认下原有的生辰。 再往后到了宫中,每年的生辰帝王都好生为她操办。 起初她并不习惯,她那时候想,朝政如此繁忙,他何必费心安排这些。他也不假手于人,偏要自己筹划,每一年都不一样。 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就这么一年年将错就错下去。 烟火照亮了天幕,容璇想了又想,四月二十五的生辰,好像她还是第一次正经去过。 灯火辉煌,倒映于碧湖间。 二人并肩而坐,感受着彼此的气息。 烟花朵朵绚丽,画舫行于湖面,身旁就是唯一的心上人。 女郎的声音极轻,像是要随风散去。 “我很欢喜。”她望着摇曳的明灯,道。 开口的那一刹,仿佛那些前尘往事也都化作一缕清风,随之融于湖光山色间。 可能再回想起时,这些心事就不再是上了锁的木匣。 它大大方方摆在角落,不会从记忆中抹去。 只是再不会牵动她的情绪。 焰火次第绽放,好似春日里繁花盛开。 最绚丽的那一朵,不知会留在何人的心间。 祁涵眸中晕开清浅笑意:“愿尔生辰吉乐,”他道,“岁岁逢春。” 【作者有话说】 可能原生家庭的痛需要一生来治愈 女鹅的心境已经很豁达啦~ 第88章 脉案 ◎郑太医已起身一礼:“臣来给娘娘请平安脉。”◎ 夕阳斜照, 霞光吐艳。 容府厅前,怀月对帝王敛衽一礼。 因陛下是时常往来的,习惯后便无需再行大礼。 容府内宅是由怀月一人打点, 上下都井井有条。 “回陛下,我们大人在东院书房中读书。” 帝王微一颔首, 怀月禀告完自退下去打点晚膳。 落日一抹余晖映入屋中,窗畔的女郎伏案睡着。 祁涵脚步一顿,旋即放轻了声响。 女郎睡得安稳,对此无知无觉。 案上摊开一封书文,一段话将将写完, 字迹逐渐变得潦草。砚台中墨汁还不曾全干, 想来她才睡下没多久。 帝王稍有迟疑,虽不愿扰她,但如此睡着怕醒来不适。 况且天色已晚,起风也有些凉意。 修长的指节叩了叩桌案,祁涵本想着她若是不愿醒,便将人抱去屋中安睡。 好在女郎很快自梦中醒神, 揉了揉眉心,漂亮的眼眸中散去迷茫。 “怎么这时辰睡着?”祁涵替人了墨发, “近来户部事务繁琐?” 她摇头道:“那倒不是。兴许是前几日清点聘礼, 睡得晚了些。” 容璇才散职归府, 已换了藕荷色的常服, 墨发间簪一对暖玉钗。 她原是在处置铺中私事, 觉得疲惫小憩一二罢了, 不想竟就这么睡着了。 说到聘礼容璇又清醒许多, 和田白玉如意, 紫檀玉如意, 成套的玛瑙组件,金丝翠凤,南海珍珠。流水般的礼物送进容府,她和怀月一同清点着,当然不觉得困倦。 祁涵失笑,方才睡醒,女郎面颊透出粉晕。 容璇瞧一眼自己未写完的书文,她有些乏,今日不准备再写了。 醒来喝些温水最好,容璇却道:“我想去街上吃冰糖葫芦。” “眼下?” “嗯。” 这个时辰晚膳都已备好,祁涵笑容一分无奈,九分宠溺:“好。” 他替容璇加了件衣裳:“那走吧。” 女郎唇畔漾一抹笑意,将手交到帝王掌心。她与怀月打过招呼,便同祁涵出了府门。 天边晚霞瑰丽,容璇熟门熟路往繁华主街去。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隔几步就能见到支着的不同小摊。 冰糖葫芦走街串巷叫卖,一时还不好找,只能先去熟悉的几个地方碰碰运气。 二人半是闲逛半是找寻,步履轻松。 过云佩阁时,容璇一眼就望见了摆在铺子中央的一朵绒花。 妃色的绸缎层层叠叠铺作三重花瓣,花蕊以珍珠、黄玉作点缀,配了碧玉做的翠叶。旁逸花苞,格外灵动逼真。 瞧她好似有两分喜欢,祁涵便陪她往云佩阁前过。 掌柜含笑迎客,祁涵指了指那珠花:“包起来吧。” “哎。” 如此爽快的郎君,衣饰又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掌柜喜出望外。 这是上月才到的一批紧俏货,其余都已经销完了,只有这一朵因要价最不菲,还摆在铺中招徕顾客。 珠花盛于锦匣中,可惜容璇今日的衣裙与它不大相衬,只能改日再戴。 秦让吩咐人代娘娘好生收着,祁涵笑了笑:“可还有其他想要的?” 只有那绒花合容璇眼缘,其余倒都寻常。 他们在云佩阁中也就不到半刻钟的光景,掌柜一下子开了宗好生意,面上笑容更甚,殷切送贵客出门。 天色渐晚,又慢慢逛了一条街,总算在巷尾遇到了卖糖葫芦的老伯。 祁涵惯例选了糖衣裹得厚些的,只是才吃了两枚山楂果,容璇又没了兴致。 她毫无负担,将剩下大半串糖葫芦递给身畔人。 月上柳梢,食肆中飘来阵阵香气。 容璇没有回府用晚膳的打算,拉着帝王去吃了两碗小馄饨。 游逛小半日,她心满意足。 帝王眸中蕴笑,神色一片温柔。 …… 翌日户部议事,为的是一月后的册封大典。 孙尚书一丝不苟述着条陈,分发了公文予厅中众人。 皇后娘娘虽是从一品宸妃位晋封,但陛下去岁已下旨给内阁与礼部,一应册封典礼依照元后入宫的规制操持。 陛下乃是登基后大婚,此为国之盛典。 大婚所需花费由内帑供银,户部循例再奉银十万两,采买大婚所用之金珠宝石。 容璇翻阅着礼单,对侧坐着的王主司笑道:“帝后大婚着实气派,显我大晋国威。” 毕竟后宫空置多年,陛下爱重宸妃娘娘世人皆知,稍稍逾制些也无妨。 户部近段时日清闲些,立后大典由礼部、翰林院与内廷共同操持,户部从旁协。 厅中气氛平和,喝过一盏茶,王主司似是有感而发:“皇后娘娘何等尊荣,果真这女子还是姻缘最为紧要。” 他意有所指,容璇本不欲搭。不过不惑之年的王主司好像觉得这些话有趣,说后半句时还特意朝她望来:“女子觅得一位良婿,这一生都太平顺遂,也省得在外辛劳。” 暂还无人接他的话茬,既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容璇轻巧一笑:“想来王主司的夫人,一定也这般觉得的吧?” 厅中几位同僚心照不宣,或品茗,或装着翻阅公文。 上月初户部还传着消息,王主司新纳了一位娇妾,气得夫人与他在家中厮闹。公事之余同僚间免不了议论,只避着王主司罢了。 他寒门出身,当初岳家也是瞧他年轻有为,才将女儿下嫁。有父兄撑腰,是以王夫人在府中很有几分底气。 这桩事翻出来又是许久的谈资,王主司讨了个没趣,悻悻闭了嘴。 容璇接着看自己的礼单,这一只白玉仙鹤笔洗,就在她家中库房摆着呢。 帝王纳彩礼依制分作聘礼和赐礼,在大婚前送至皇后母家。 聘礼会原样带回宫中,为皇后添妆。 容璇的大半聘礼都在宁远伯府库房,等册封大典那日再随她入宫。 容璇单独挑了些喜欢的留在容府,虽说都是她的物件,每日能先把玩着便更好。 赐礼则是归属于皇后母家亲眷,宁远伯府担了国丈之名,一直费心对外掩饰着她的身份。 宁远伯与夫人在此事上尽心尽力,这份赐礼自然受得起。 有这样一个母家,似乎也还不错。 容璇笑了笑,帝王起初是费心为她寻了一户同姓的勋贵,竟意外地合适。 …… 新出的两桩侵地案,户部依旧是容璇接手。她匀出半日到武德司,与谢明霁一同核对两方卷宗。 公文依序摆在案上,二人配合惯了的,并无错漏与差池,案子进展极为顺利。 约莫申时中便收尾,比预想中还要快上小半个时辰。 二人商议过后续事宜,今日便可到此为止,稍稍休息一二。 知道容璇喝不惯武德司的茶,谢明霁提前吩咐长随上街买了冰糖紫苏饮。 武德司几件案子连轴转,谢明霁眼下才勉强得了两分闲暇,也亏得长瑾愿意屈就来此。 他深觉长瑾的话有:“挣这一份朝廷俸禄当真不容易。” 容璇以为然,又往紫苏饮中搁了小半块冰糖。 二人叙些闲话,还未到散职时辰,不过容璇不打算再去户部,离开武德司后径直回了家中。 怀玉斋内最近又备了新的点心,见到容璇回来,怀月笑意盈盈将几碟糕点摆在容璇面前:“这是新制的桂花枣糕。上头裹着的桂花蜜是去年秋天收集了一茬桂花制的,大人尝尝。” 琥珀色的酸枣糕裹了亮晶晶的蜜糖,片片桂花绽放其中,色泽格外诱人。 容璇尝了半块,味道是好,但总觉差了些什么。 她又品了半块,说不出所以然。 怀月稀奇,这酸枣糕她按了容大人往日的口味,特意多裹了两层桂花蜜。 酸中透甜,按说大人该喜欢啊。 听怀月自言自语这么一提,容璇想通了关窍:“枣糕还是酸一些好,才有滋味。” 蜜糖添得多了些,反而盖过枣泥的清香。 怀月觉得有:“那明日我再做一回。” 容璇笑着点头,又尝了些旁的点心。 一番品鉴下来,她还是觉得桂花枣糕为上乘。不单色泽诱人,枣泥的味道也开胃。 容璇放了银箸,饶有兴致地与怀月探讨起食方。虽说她自己不善厨艺,但很有些独到的见解。 这所有商铺中,最值当经营的便是点心铺子。 怀月含笑,她当初就是记挂着郎君爱吃甜食,所以挑着开了怀玉斋。 叙了会儿话,大抵是糕点吃多了会犯食困,容璇感到困倦。 横竖一时半刻都不会想用晚膳,她道:“我回房睡会儿,晚些再唤我。” 怀月先是应好,只是望着她家容大人离去的身影,神情渐若有所思。 她唤来小厮:“你拿府上的腰牌,去郑府一趟。” “好嘞,怀月姐姐放心。” 一去一回,很快便能赶到。 …… 月挂中天,也不知睡了多久,容璇被怀月温柔的声音唤醒。 “什么时辰了?” 怀月笑着道:“戌时一刻了。” 容璇仍觉得困,又有些饿。她靠在枕间想了一会儿,还是披衣起身。 她边系锦带边道:“六部当值的时辰太早了些,还好明日便是休沐。” 她去偏厅用饭,却发觉郑太医候坐在此处。 “府中有谁病了?”容璇看向怀月。 郑太医已起身一礼:“臣来给娘娘请平安脉。” 太医既已登门,请次脉也不是坏事。 容璇向椅上坐了,郑太医打开药箱,取出脉枕与巾帕。 “娘娘请。” 怀月在旁陪着,偏厅中并不留其余外人。 从前在宫中时,便是郑太医为宸妃娘娘调身体。如今陛下命他往来容府侍奉脉案,不消多言,他自然知道守口如瓶的道。 偏厅中点几盏烛火,郑御医凝神诊脉。 他的医术在太医院有口皆碑,当下他再三确认过,方收了手。 他一礼,贺喜道:“娘娘的确有了身孕。” 容璇折了衣袖,一字一句听得清晰,指间动作停在一半。 怀月去为御医倒茶,郑太医行医多年,话能说出口自是有了把握。 “娘娘已有近两月的身孕。” 怀月姑娘提及的嗜睡、喜酸,都是寻常症状。 郑太医下去写脉案,又要开安胎调的方子。 怀月换了温水来,她也是难得见到自家容大人茫然无措的模样。 她面上带笑,在温水中添了半勺蜂蜜。 容璇愣愣坐了一会儿,其实有孕……好像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近两月,那便是在去高平府前。 她慢慢回过神,下意识去望外间浓厚的夜色。 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不过她有入宫的令牌。 若是吩咐人备车驾,难免要惊动宫中许多人。 话语涌到嘴边,容璇思忖片刻还是罢了。 她低头望自己平坦的小腹,手轻轻抚上。 应当也不必急在这一晚。 【作者有话说】 小祁,你睡得着吗? 第89章 有孕 ◎她道:“我们……好像有孩子了。”◎ 稳妥起见, 郑太医今夜留于容府当值,遣了小厮回家中传话。 怀月没有让容璇操半分心,赶忙地便命仆从打扫出一间上房。 这处宅子当初购置时便宽敞得很, 眼下还有许多房舍空置着。 赵婶和知兰端了晚膳来,郑太医逐一瞧过无碍。 厨房从午后便开始炖的一盅冰糖银耳羹, 银耳酥软,点缀几颗红枣,这个时辰吃正好。 郑太医已开好安胎药方,他来时得了怀月姑娘的字条,故而在药材上有所准备, 先让厨房去煎出一服安胎药来。 知兰生了灶炉, 二丫在旁扇着扇子,赵婶掌火候,郑太医时而来查看。 夜色已浓,容府东院忙碌起来,各司其职。 只有容璇清清静静地坐在膳桌前,怀月仔细为她布菜。 容璇胃口尚可, 又喝了半碗银耳羹。 她搅动银勺:“明日晨起吩咐门房套车,我们去宫中一趟。” 怀月应好, 延请御医一事并不曾惊动宫中, 毕竟郑太医本就是陛下拨在容府当差的。 郑太医与她商议过, 这样大的喜事还是由娘娘亲自告诉陛下为好。 怀月笑容和暧, 也是由衷地为自家大人欢喜。 用过些晚膳, 院中月色正好。 容璇想去花苑中走走, 怀月便去取了件披风来。 容府的这处小花苑一直精心打着, 紫藤萝爬满了秋千架。 花圃中央有新从宫中移栽出来的一株昙花, 品类名唤“待宵孔雀”。府中人陆陆续续守了五六晚, 一直不曾等到它开花。 今夜昙花也没有盛放的迹象,估摸着地气还不够暖。 容璇折了一朵月季在手,妃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捧出中央精巧的花蕊。 安胎药已经熬好,怀月先行备下一碟蜜饯。 府上存着的果脯都偏甜些,怀月心中记挂着,等得了空再让二丫去买些新的。 这一碗安胎药格外苦,容璇蹙眉饮下,又挑了枚果脯压下舌尖味道。 寝屋中归于静谧,容璇沐浴后上了床榻,她本以为今夜会难以成眠。不过待她靠上软枕,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会儿,很快平和地入了梦乡。 …… 一夜好眠,醒来方过巳时。 赵婶特意等容大人起身,新鲜煮了一碗红糖吞蛋,其中加了干桂圆与桂花。 容璇用过早膳,换了身家常的妃色百褶如意锦裙,由怀月陪着入宫。 街上行人不多,马车不疾不徐往宫城的方向去,行得极为稳当。 既执陛下玉令,宫门口的守卫惯例没有多加盘查,远远便恭敬放行。 马车停在乾安门外,便换了另一乘车驾。 约莫已是午膳光景,容璇想了想:“先去紫宸殿吧。” “是,娘娘。” 她算不准帝王眼下在何处,或许内阁,或许御书房。 留守在紫宸殿的兴弘迎了宸妃娘娘凤驾:“宸妃娘娘万福。” “陛下可在?” “回娘娘,陛下现在前朝议事。”兴弘恭敬请了娘娘入殿,“娘娘可要传午膳?” 容璇略一点头,兴弘便着人去预备。 殿中沏上茶水,容璇在窗畔的软椅上落座。 兴弘打点好殿中:“还请娘娘稍候,奴才去御书房通传。” 他先行告退,做事分毫不乱。 御书房廊下,原本正躲懒的秦让瞥见小徒弟身影:“不好好在紫宸殿守着,怎么到这里来了?” “师傅,”兴弘走得急,“宸妃娘娘入宫,要见陛下。” 宸妃娘娘的事,他们自然得上心。 秦让望一眼紧闭的御书房门,陛下从晨起便在与内阁几位大臣议事。 “若是娘娘想要面见陛下,可能还需等上一会儿。” 秦让踟蹰片刻,也不知娘娘寻陛下所为何事。 “宸妃娘娘可有说是什么缘故?” “这个……不知。” 兴弘有些心虚,倒忘了这最重要的一节。 虽不敢贸然入御书房搅扰,但兴许宸妃娘娘是有要事。 秦让在廊下踱了两圈,兴弘不敢插话。 最后还是秦让拿了主意:“你在这里等着。” “是,师傅。” …… 御书房内,几位大臣本奉帝命议事。 见陛下身边的秦总管请见,方在说话的周次辅暂止了话。 秦让顶了各位大人的目光,上前低声向御案后的帝王回禀了两句话。 周次辅离得最近,听不分明,也不敢打听。 祁涵暂合了疏案,她甚少在此时寻他。 思忖几息,祁涵道:“让偏殿备膳。” 已过午时,帝王赐膳,几位大人纷纷行礼。 “臣等谢陛下。” 侍从引了几位大人去厢房用饭,依陛下的命令,未时中继续议事。 紫宸殿内也摆了午膳,容璇面前的瓷碗中盛了半碗鸡汤。 “叩见陛下。” 殿内外宫人齐齐行礼,桌案上新添一副白瓷描金的碗筷。 容璇对祁涵笑了笑,帝王午前忙于朝政,直到眼下方有闲暇。 她安静喝自己的汤,有什么话用过午膳再提不迟。 祁涵入座,侍女在旁布菜,容璇挑合胃口的菜式简单用了些。 祁涵瞧她素日喜欢的一道烤乳鸽,今日倒没有怎么动筷,许是吃厌了。 待得饭毕,殿中侍从皆退下。 二人叙话,祁涵道:“怎么忽然入宫了?” 容璇垂眸:“陛下在御书房有要事?” 祁涵笑了笑:“也不是急在这两日。”此事确实可以说给她听听,帝王道,“朕召了内阁与户部几位大臣,商讨徭役折银之事。” 户部左侍郎再三完善后的奏案已交由阁臣们传阅过,虽说具体条陈可行,也能收到益处,不过当真要施行还得费一番工夫。 容璇点头,将哪几项力役折银收取是第一等考虑之事,定价几何则是第二等。还需考虑当年粮价再适时调整,官府得银粮后另行雇差也需要专人去办。 省府间徭役轻重不均,从京都向下逐步推动,比在常州府中繁琐许多,亦更容易出岔子。 此事不急,必得制定妥当方能施行,最早也得等到明年秋收后。 祁涵道:“若有兴致,晚些时候也可以一同随朕去御书房听一听。” 设一道屏风便无碍,不会有臣下察觉。 容璇应好,还未过午时,祁涵也特意匀出些时辰陪她。 “方才寻朕有何事吗?”祁涵接上前时的话语。 “也没什么,就是……” “嗯?” 女郎的声音变轻,迎着心上人的目光,她道:“我们……好像有孩子了。” 话语字字落入耳中,但一时半刻愣是拼凑不起来。 容璇歪一歪头打量他,他好像比自己昨日愣得还要久一些。 殿中静谧无声,鎏金鹤纹的三足香炉内,清檀香气袅袅。 一点一点回神之际,笑意倏尔在帝王眸中晕开。 就好似春水漫过青草地,暖阳洒下点点光芒。置身于明媚春光下,身心无一不沉浸在喜悦中,暖意融融。 下一刻,候在殿外的秦让便得到帝王口谕。 “令御书房中众臣自行议事,命周次辅拟出一封奏案来,后日再禀。” “奴才领旨。” 秦让即刻退下去传陛下旨意,也不知陛下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祁涵声音仍是显而易见的不稳,他将茶盏推远些:“何时知晓的?” “就在昨日。” “为何不来告诉朕?” “宫门都下钥了,”容璇的手被他拢在掌心,“也不想闹得人仰马翻。” “让人送信,朕出宫便是。”祁涵丝毫不觉得麻烦,“玉令不是在你手中?总得好生用才是。” “我下次知道了。” 二人相视,帝王眸中盛满清浅笑意,唯有最纯粹的欢喜。 日光和煦,满树碧叶闪着光泽,仿佛将日子也拉长。 好半晌,帝王才稍稍安定下来。 接着便是命人去寿安宫中报信,祁涵又下旨传太医署正副院判来,容府昨夜应该只有郑太医当值。 几位御医一同照料,才能叫人安心些。 祁涵又想起一事:“方才午膳都不见你用多少,可是胃口不好?” “没有,”容璇语气有几分无奈,“我才用过早膳不久。” 那一盏红糖吞蛋很合她的喜好,只不过吃完后觉得甜腻了些。 祁涵顿了顿:“容府的人都知道了?” “昨夜是怀月请的御医,我才知晓的。” “嗯。”帝王神色不明,却还是欢喜更甚。 …… 言太后到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上许多。 容璇不免意外,按来说这个时辰太后娘娘应当在寿安宫中午憩才是。 “不必动,坐着便好。” 言太后语气中难掩欣喜,祁涵见礼:“母后万福。” “太医怎的还没来?”言太后问向儿子。 “已经命人去传了。” 这是宫中头一等的大喜事,言太后听得福宁来禀时,实在是神情气爽。 她拉了容璇的手,当年她怀着涵儿时,年岁比宸妃还要大上好几岁。 言太后怎么看怎么满意,宸妃聪慧,模样又生得极好,放眼京城都寻不出比她更出挑的,生下的孩子也必定不凡。 不多时两位太医赶到,轮番请过脉后,与昨日郑太医的脉案一般无二。 李院判禀道:“回太后娘娘,回陛下,宸妃娘娘已有两月身孕。且娘娘的凤体近些年调养得不错,正是适合有孕的时机。” 帝王颔首,太医们去偏殿商议安胎调的方子。言太后难得的言语琐碎,细细叮嘱容璇许多。 “定要好好歇息,养足了精神。尤其是饮食上,必定不能马虎。” 容璇一一听着,日色偏移,祁涵好不容易请了母后回宫休息。 还未到寿安宫中多久,言太后又命人大开库房,亲自带着福宁挑选些滋补药品、安枕如意。 近乎忙乱了一日,等到月挂中天,靠于紫宸殿榻上时,容璇方有了些实感。 她看向身畔人,还有一事忧虑:“我在户部的差事……” 她喜欢这个孩子,但也不能就此舍了外朝的官位。 祁涵已考虑到此处:“交给朕便好。” 他的话语令人让人安心,容璇点一点头,自是信任着他。 “早些睡吧,”祁涵在她面颊上轻轻落了一吻,“一切都有朕。” 【作者有话说】 虽然有孩子,但女鹅后面还是会有自己的前朝事业线,放心~ 第90章 名分 ◎祁涵:“分明是朕没有名分。”◎ 月明星稀, 枕畔人呼吸渐平和,已安然沉入梦乡。 帝王望她恬静的睡颜,唇畔又一点一点漾起笑意。 他与心上人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 夜阑人静, 难以言喻的欢喜再度溢满心间。 祁涵了无睡意,仔细替身畔人掖了掖被角。 月华流转, 倾泻于轩窗前。 好不容易克制下的喜悦心绪,是因帝王思及还有许多事宜要筹谋。 他答允过,自不会让她有分毫的遗憾与担忧,更不会让她作出什么取舍。 清辉满地,榻上女郎一夜好梦。 …… 仍旧是去户部当值的日子, 容璇一早便叮嘱过向菱如期唤醒她, 切不可误了时辰。 夏日里天亮得也早,朝霞满天,绚丽似锦。 容璇揉着惺忪的眼,先行更了官服。 两个月的身孕还不如何明显,玉带稍稍系松了些 帝王倒醒得比她还早,已然换过一身赤色常服, 几封奏案都批复完毕。 早膳是容璇昨夜便想好的,鸡丝小馄饨配上一碟金黄的摊蛋, 甚合她的心意。 容璇原本乘坐的马车便足够舒适, 无需另行布置。 祁涵吩咐添了三名暗卫随行, 算是有备无患。 约莫到了时辰, 容璇自去往户部点卯。 三四个月才会显怀, 户部公事她仍有些收整的时间。 虽不知帝王会如何安排, 但往后几月她怕是不能在户部供值。 容璇没有多问, 她自是相信他会有妥帖解决的办法。 趁着近几日事务清闲, 容璇着手将案牍账册归档, 以便后来人接手。 才用过午膳不久,内阁中便有消息传到了户部。 左侍郎年前的一封奏疏上达天听,年后他又奉帝命详述徭役折银一节。虽内阁仍在商榷,但徭役折银事项势必要施行。 陛下有意从户部中择出一位人选,外放巡查三省,定下徭役折成现银可行的数目。 此事很快在户部中传开,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坐镇户部,自然是不会调任的。 虽是出京,但已明确定了期限。待得两年后归来,便比旁人更有机会擢升。 寻常官员总要经一遭外放,在地方任上候个三年五载都未必能等到回京的机会。 眼前这桩差事便很不错,两三年内即可归京。 陛下不曾明确定下人选,听尚书大人的口风,户部中人也可毛遂自荐。 同僚们互相揣摩试探,唯有一点是明确的。要接这趟差使,少说也得有五品官职,其余人便不必再肖想了。 午前风平浪静的户部,为着这一道尚未确认的调令,无可避免地生出些波澜。 容璇提笔写着公文,不过一两日的光景,已有不少同僚寻各种借口到她面前探口风。 这是个升迁的好机会,尤其四位主司中已有二位言明并无此心,便给了再位低一阶的主事们更多机会。 其中最热切的莫过于林晋,探花郎而立之年,正是醉心仕途的年纪。 所有试探容璇皆不动声色挡了回去,由得旁人来猜。 按来说她去年才从常州府回京,若是外放明面上大约也不会选她,不知帝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户部暗流涌动,容璇安心坐于自己的值房内,没有让人谈听出半分消息。 反而是谢明霁午后顺道来户部,瞧见她在手记,忍不住道:“难不成你要出京?” 容璇以指抵唇,示意他噤声:“往后你便知道了。” 瞧她的态度不像是要自请调任,谢明霁松了口气。 他一会儿便要入宫回禀审结的侵地案,公文上需加盖长瑾的印鉴。 容璇点头,取过自己的官印,工工整整加盖在谢明霁的官印旁。 合办的案子又顺利告一段落,谢明霁收起卷宗。 长瑾在京城便好,否则他上哪里再去寻这样一个称心合意的同僚。 想想都觉得麻烦。 容璇笑而不语,谢明霁道:“那时候不早,我先去宫里。” “好。” …… 日光正盛,甫一踏入御书房,谢明霁便发觉御案后的帝王心情不错。 他这两日虽忙于办结侵地案,但外间要紧的消息也没少听。 谢明霁呈上卷宗,思来想去忍不住奇道:“陛下,宫中可是有何喜事?” 否则好友不会有这般明朗的神色,连他都能察觉。 帝王好整以暇:“你觉得呢?” 谢明霁仔细算了算,半月后才是册封大典,都预备了这么久,也不算新鲜。 趁着陛下阅公文的工夫,谢明霁旁敲侧击逐一问询,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兀自纳罕间,祁涵手中书文停在最后两页。 户部与武德司的两枚官印一同加盖,祁涵笑了笑:“往后一段时日,这些案子恐怕得换个人与你一道处置。” 谢明霁立刻瞪大了眼:“这是为何?” 总不至于陛下当真舍得调长瑾出京。 天气晴好,片刻后,得到帝王答案的谢明霁总算反应过来。 “恭贺陛下。”谢明霁笑道。 祁涵颔首,此事暂未对外宣扬,除过御医署,只有亲信几人知晓。 谢明霁自然为好友欢喜,于公于私,虽则陛下正当盛年,但若是迟迟没有子嗣,只怕前朝后宫都会施加不小的压力。 二人喝了一盏茶,回到正事,祁涵合上公文道:“户部中其余官员,你再任选其一便是。” “臣知道了。”谢明霁长长叹口气。 …… 户部将调任出京的官员众说纷纭,林晋将可能的人选逐一分析,又排除了大半。他思来想去,最有可能压过自己的便是容主司容大人。 他上下打听疏通了三日,大抵是老天爷都有意助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容大人竟然自请告假回乡。 林晋无需打探便有结果,原是因容大人古稀之年的祖母病重,故而她欲辞官回家侍奉。 听闻她自幼失祜,仰赖祖父祖母照拂,祖孙间感情非比寻常。 那一封奏疏言辞恳切,让人读之动容。吏部先核实过容大人家中境况,方上达天听。 本朝重孝,陛下于朝会上准容长瑾所请,又亲自下旨褒扬,允准她随时还朝。 此事传出又是一段君臣和乐的佳话,百姓们也都津津乐道。 容大人得此美名,未来仕途恐怕更加通达。 朝臣们不过议论一两日,此事很快便揭下,无人多心。 至于度民司中事务,容璇一并在五日内交接完毕,没有令同僚们为难。 孙尚书还设了小宴,携户部中人为她送行。 五月尚未过半,容府的几驾马车便已出京,只留二三仆从守着屋子。 御书房内,本已“告假还乡”的容长瑾容大人此刻懒洋洋倚在榻上,就着帝王的手吃了一枚桃脯。 她道:“外放的人选,陛下本就属意林主事吧?” 容璇公允视之,林晋一甲出身,在户部也熬出了几年年资,能力本是有的。 换作她在帝位上,也会选此人。 不过容璇尚有一事不明:“既如此,为何原先的旨意上并不点出此事?” 祁涵慢条斯剥了一枚荔枝喂给她,由她自己先想想。 荔枝酸中透甜,容璇道:“一则未必知晓林晋是否愿意出京;二则机会来之不易,他便会愈加用心办差。” 这其中的用人之道,老师亦曾提及。 祁涵微笑,容璇须臾间又想透第三层用意。 以此为障眼法先行,户部中人的注意都会在外调出京的人选上,反而不会关注忽然告假离京的她。 想清楚其中关窍,容璇眸中不无得意。如老师所言,她若是继续要在朝中供职,要历练的东西还有许多。 趁着几月闲暇,多看看多学学也是不错。 …… 在宫中精心养着,怀胎前三月容璇倒没有什么不适的症状,单是有些嗜睡罢了,偶尔会乏力。 太医诊过无碍,仔细调配了安胎药方。 除过朝会,祁涵命人将一部分奏疏送到紫宸殿书房处置,匀出光景多陪陪心上人。 有时容璇养足了精神,也会跟着看一看书房中批阅过的奏案。上头附有内阁的票拟,加上帝王的批注,自己揣摩便很有进益。 书房中也设了软榻,供容璇随时休憩。 她白日里睡得久了,今日晚间暂时没有困意,等着帝王沐浴后安寝。 祁涵上了榻,将女郎抱到自己怀中:“想什么呢?” 容璇的确有事要说与他听:“我午后忽然想起,朝中既允准女子入朝。那么倘若女官有孕,该当如何?”她道,“总不至于入朝为官,女郎便一定要舍了自己的姻缘与子嗣。” 男子都可兼顾仕途与家宅,且往往传为一段佳话。换了女官,也不该是这样的重重艰难。 祁涵沉吟,女官制度初创,的确有许多需要完善之处。 “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容璇不假思索:“女官有孕,朝廷合该留下她们的官阶,再赐下数月休沐才是。” 祁涵以为然:“若得闲暇,你便拟了书文来看,朕命人誊抄发往内阁斟酌便是。” “可以吗?” “自然可以。” 女郎星眸中蕴了笑意:“那我得好好想想。” 虽说具体条陈仍需把握,但容璇脑中有一个念头却是明晰。 “女官安胎,朝廷总得发些俸禄罢?” 容璇在户部当值,知晓国库充裕,毫不费力便能拨出这一笔银子。况且当下女官人数又不多。 祁涵颔首,温和听她叙着,时而帮她梳一两句。 容璇脑中框架渐渐清晰,等明日便可动笔。 思索一阵,她又想起自己。可惜了,她的孩子不能有名分。就算此疏案能施行,她也得不了这些俸禄。 祁涵:“……” 祁涵:“分明是朕没有名分。” 【作者有话说】 如果各论各的,在小祁这边,瑾儿是他三书六礼迎娶的皇后;在瑾儿这边,小祁……咳咳。 小谢:上班搭子没了,天塌了 第91章 大婚 ◎光线朦胧的大红帷帐内,帝王在她面颊落下温柔一吻。◎ 牡丹盛放, 雍容妍丽,更胜锦绣华彩。 宸妃娘娘有孕的消息传出,多少世家夫人们都盼着入宫请安。 再有十日便是册封大典, 宸妃娘娘又怀有帝裔,风光无限, 是真真正正的宠冠六宫,荣华无双。 容璇借口想要静养,素来少见外客。言太后亦周到为她考虑,传了懿旨,后宫琐事都不得搅扰宸妃。 除了宣国公府、平阳侯府的诰命夫人入明琬宫拜见过外, 余下的外命妇中容璇单单见了宁远伯夫人罢了。 名分上宁远伯府是她的母家, 此番入宫探望宸妃娘娘,宁远伯夫妇又备下厚礼。 “宸妃娘娘万福。” 宁远伯夫人笑意盈盈携女行礼,用不了几日,这称呼便得改了。 “母亲与妹妹坐罢。” “谢宸妃娘娘。” 容夫人膝下几个女儿都已出嫁,今日入宫探视,她带上了归宁省亲的小女儿容姗。 殿中备了数碟精致小点, 又有新制的酸梅汤与荔枝饮。 容璇许久不见容姗,她去岁已出阁, 宁远伯府为她选的是三品昭武将军叶彬之子。 叶家门第逊于宁远伯府, 同在京城两家走动频繁, 这桩婚事颇为适合容姗。 容璇瞧她成婚后还有几分在闺中时的天真无忧, 可见姻缘和睦, 亦为她欢喜。 容姗也懂事些许, 她出嫁时家中为她置办了丰厚妆奁, 宸妃姐姐还特意从宫中赐了一副嫁妆给她, 这些都是她在夫家的底气。 大家族一荣俱荣, 宁远伯夫人实打实庆幸家中能出宸妃娘娘这样一个女儿。 临告退之际,容璇又给宁远伯府赐了礼。除过容姗,已出嫁的姐妹们也都有一份,一视同仁。 宁远伯夫人谢了宸妃娘娘恩典,至于其他事项,宁远伯府会为娘娘尽心竭力。 …… 近日来天气舒爽,册封大典那日应当也是个好天气。 容璇闲暇时分多在明琬宫中读书听戏,时而去御书房中瞧瞧朝中奏案。 虽说身处后宫,但朝廷要事容璇皆知晓。 婉钰也偶尔入宫请安,陪容璇说说话,或是请教学问。 平阳侯府已在与宣国公府商议婚期,听婉钰的意思,她与谢世子秋日里便可完婚。 容璇点点头,她自然知晓谢景和的人品,他是个值得托付之人。纵然他和婉钰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在后宅想必谢景和也会护着婉钰,尽些责任。 言婉钰笑道:“我与谢世子虽私交不深,但宸妃姐姐既视他为友,想必他值得信任。” 其实她也无需谢世子如何回护,二人已约定过,谢世子不会干涉她应科举,如此便足够了。 容璇笑了笑,算算年数,她与谢景和相识似乎也有八九年光景,几乎同认识祁涵一样久。 殿中并未留侍女侍奉,言婉钰道:“我与谢世子定这桩婚事前,倒问过他是否有心上人,省得我占了别家女郎的位置。” 不过当时谢世子的态度很让人捉摸不透,说不上有,却也不像没有的样子。 但他最后还是应下了这桩姻缘。 谢世子若心有所属,言婉钰并不介意。他们二人间两不相欠,将来也可随时和离,这一点是极为明确的。 谈及秋闱,言婉钰道:“陛下与宸妃姐姐大婚,明年朝廷会再开恩科。” 容璇挑眉:“听你的意思,终于准备去试上一试?” 言婉钰同她相视一笑:“尽力而为。” …… 匆匆几日而过,立后大典将近,宫中上下万事齐备。 五月二十五,礼部测算的上吉日。 晨曦初现,朝霞似锦。 怀月、向菱与向萍各司其职,侍奉皇后娘娘换上深青十二行五彩翟衣,所系玉革带、玉佩、玉圭分毫不乱。 妆台中央摆一顶九龙九凤冠,哪怕天不明时未点烛火,都可见其璀璨华光。九龙九凤冠正面顶部饰一龙,中层七龙,下有八只点翠金凤,后部也有一龙一凤。龙凤均口衔珠宝串饰,其间点缀翠云、翠叶与宝石珠花。冠后侧下部左右各嵌金龙首一个,龙口俱衔三扇博鬓。整顶凤冠共镶有红宝一百一十八块,珍珠四千余颗。金龙翠凤翱于宝石花丛之中,光彩夺目,华贵无匹。 容璇信手拨了拨凤口衔下的珠滴,红宝流光溢彩。 无怪乎古往今来,多少女子向往着中宫后位。这样一顶价值连城的凤冠,换了谁都愿意去争一争的。 点翠金凤振翅欲飞,直上青云。 帝王大婚与立后典礼在同一日举行,白日里的册封大典极尽盛大繁琐。新后受册、百官上表称贺、谒庙、谢恩,每项仪程皆循吉时,分毫不乱。内廷与礼官调度合宜,整个立后盛典倒没有容璇想象中的疲累。膳食与点心随时为她预备着,饮食没有误过一时半刻。 立后大典上,呈于宗亲百官的典礼部分格外隆重,需要皇后娘娘亲力亲为的则只取精华。 忙忙碌碌一日,落日西沉,沐浴在绚烂晚霞中的宫城更见金碧辉煌。 夜间便是成婚之礼,相较于册封大典,帝王更专注在此。紫宸殿中早已重新布置过,入目皆是明艳漂亮的红色,洋溢着新婚燕尔的无尽喜庆。 容璇在殿内用过晚膳,帝王尚未归来。 帝后成婚,祁涵那处还有几重礼仪,一时三刻怕是不会结束。 容璇换下翟衣,自在地倚于屏风后的软榻上,又吩咐怀月给自己端一盏酸梅汤来。殿中候着十二位礼仪嬷嬷,按说新后应恭谨候着陛下。不过帝王早有谕旨,她们自然不敢拿规矩拘着皇后娘娘。 月光极美,殿内外灯火辉煌。 约莫快到了吉时,容璇新换过一身礼衣。相较于贵重的五彩翟服,容璇更喜欢眼下这套光华灿烂的礼裙。大片的描金牡丹盛放于裙摆,凤鸟穿行其中,点缀凤翎的宝石熠熠生辉。 重重行礼之声从宫门口次第传至殿外,肃然有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虽是夫妇间早已相熟的,容璇还是拿起了小案上那柄红云缂丝龙凤嵌象牙柄团扇。 烛火摇曳,女郎华丽的裙摆铺陈于榻间。 殿内的嬷嬷婢女们齐齐下拜:“陛下万福。” 转过紫檀嵌玉的如意屏风,祁涵望见龙凤喜榻上端坐着的窈窕女郎。 凤首衔下的珠玉垂于额间,容璇听那脚步声愈来愈近。透过团扇,只能朦朦胧胧见到那一抹颀长身影。 接着便是行却扇礼,团扇落下,华美耀目的凤冠映衬出女郎明艳盛极的容颜,一双眼眸灿若星辰。凤冠镶嵌的珠玉在灯火下璀璨生辉,为女郎更添一抹绝艳。 几息之中,容璇亦在抬眸望心上人。正红织金的锦袍配上金玉冠,足蹬赤舄,这般张扬的颜色驱散了帝王素日里的矜贵疏离,烛火跃动间清隽如玉的面庞昳丽至极,眉眼间无一处不精致,叫人心跳得都乱了几分。 容璇面颊绯红,不过有胭脂掩盖并不分明。 二人同坐于喜榻前,身后是一顶万寿撒花的锦帐。 礼官端上合卺酒,帝后共饮,自此举案齐眉,同心同德。 因容璇有了身孕,合卺酒只能沾了沾唇便罢,余下皆由帝王代劳。 容璇望身畔的红衣郎君,眸中不知不觉蓄起笑意。分明他们二人是早就在一处的,然此情此景,竟真有几分新婚之感。 帝王含笑看她,女郎眉眼弯弯,圆润灿烂的明珠映于她额前。 吃过子孙饽饽,礼官逐一唱和,终于礼成。 殿中人等依序退下大半,留了近身侍女服侍帝后更衣。 向菱与向萍为皇后娘娘摘下凤冠,容璇瞧凤冠上由珠玉镶嵌而成的吉祥如意花朵。虽说戴着委实沉重了些,却是叫人心甘情愿的。 如云的墨发间仍簪着一对花钗,无需过多的装饰,女郎自有一番倾城色。 遵帝王的旨意,侍女捧描金龙凤的托盘入内。 容璇去瞧,但见白瓷粉彩的碗中原本应当盛着的是饺子。 不过瞧那皮薄馅鼓的模样,竟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小馄饨。 饺子与馄饨,这样的改动容璇忍不住笑了笑。 汤汁鲜香,撒了鸡丝与蛋丝作点缀,配上碧色的小葱,惹人食指大动。 容璇知道大婚的规矩,偏首去瞧帝王,知晓是他的安排。 祁涵笑着看她,眸底尽是温柔。 容璇小心翼翼舀起一只小馄饨,那年他们在江南,在街头吃的也是这样一碗小馄饨。 既是成婚,容璇本有些准备,然将小馄饨送入口中时竟是出乎她意料的好吃。 仔仔细细品味过,女郎星眸中不免闪过讶异。 她望那碗馄饨,又去看身边人,似乎仍是被帝王戏弄了一番。 祁涵笑意更甚:“饿了吧?” 婚仪整整持续一日,祁涵又吩咐人送了几碟糕点来。 容璇的确是饿了,有帝王陪着,她心满意足吃过一碗小馄饨,又垫了一块枣泥糕,一切都恰到好处。 龙凤红烛燃了小半,月挂中天,侍女们服侍皇后娘娘沐浴。 温泉水暖,浸着淡淡的花香,除了一日的疲乏。 侍女们细心为皇后娘娘篦着墨发,添了半勺香膏。 容璇换了一袭绯红色的寝衣,西番缠枝莲的纹样恰合眼前之景。 回到内室中时,帝王已在榻前等她。 容璇先上了榻,睡去里间。 锦帐落下,外间烛火皆熄下。 光线朦胧的大红帷帐内,帝王在她面颊落下温柔一吻。 今日的礼数到此为止,女郎渐生困意。 她靠于枕畔人怀中,很快入了梦乡。 月朗星稀,欢欣热闹了一日的紫宸殿归于静谧。 唯有堂前一对龙凤红烛缱绻,燃至天明。 【作者有话说】 大婚,评论发小红包,么么!沾沾喜气~ 明天开始更if线,再往后就是帝后日常还有一家三口的日常~ if线 小祁重生 第92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一)◎ 立春才过不久, 迎面吹来的春风尤带几分寒意。 草叶慢慢染上浅碧色,蒙蒙春雨止歇,柳枝随风舞动更见袅娜。仴ɡё襡鎵 雅和苑内, 及笄的姑娘们早早便梳妆妥当候在堂前,风中氤氲着淡淡的脂粉甜香。 偶尔能听得管事嬷嬷们几句约束话语, 赵府中前日传来消息,再过两月有贵客要驾临金平府。 姑娘们都费心装扮着,期盼自己能有一番际遇。 虽说早春时节还不见花苞,但此刻钟颖堂前美人云聚,恰如百花盛放争奇斗艳, 美不胜收。 刘姑姑的目光在姑娘们中央徘徊, 如她所料,果然还是不见妍儿身影。 她望一眼天色,离赵大人过雅和苑还有些时辰。她忙请一旁的赵嬷嬷看顾些堂下,自己则借口有事先行离开一会儿。 刘姑姑先去了姑娘们的住处,推开一扇房门,屋子中空无一人。 榻上被褥铺得整齐, 就是不知主人又躲去了何处。 刘姑姑叹口气,顺着几个熟悉的方向去寻。 今日的光景, 姑娘们大多都聚在钟颖堂前, 雅和苑各处都显得冷清不少。 湖畔的山石旁更见僻静, 刘姑姑穿过小径, 总算在湖畔一角找到了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姑姑。”容璇放了手中书, 乖巧唤她。这一册书她已通读过两遍, 是前些时日姑姑赠她的及笄礼。 “这都什么时辰了, 怎么还在这里?” 昨日赵府管事来雅和苑中传了赵大人的吩咐, 她还特意单独对妍儿又叮嘱了一遍, 要她好生准备。 眼看着赵大人就要到钟颖堂,妍儿竟半点没放在心上。 刘姑姑是为了她好,容璇老老实实道:“姑姑,我不想去。” 她当然知道被择选的用意,从她到雅和苑的那一日算起,五年间已有不少姐姐妹妹离开,又接着进新人。 她们的出路姑姑也偶尔告诉过她,所谓运气好的便是被官宦人家收作侍妾通房,运气次些的还有被送给商人的。 有一位秋华姐姐是得了赵大人青眼,被赵大人抬作了侍妾,去岁她还回雅和苑探望过一回。听闻她在赵府很得宠,皓腕上一对赤金镯引得其他姐妹们羡慕议论了很久。 容璇垂眸,像她们这般身世的女子,或许这已经是好出路了罢。但终归得依靠飘渺的宠爱,仰人鼻息而活。五年十年,日子能有什么分别,无外乎江河日下罢了。 刘姑姑叹口气,妍儿从十岁上就被她带在了身边,这孩子的秉性她多少知道些。 大抵读了书的缘故,妍儿的眼界天然地会与旁人不同。能言善辩的,自己也说不过她。 刘姑姑不识字,纵然她愿意相信读书的好处,奈何世道如此,妍儿再如何苦读,恐怕也拗不过天意。 她何尝愿意逼她:“只是你已及笄,总得趁大好的年华给自己谋一条出路才是。否则你一个女儿家,要如何在这世道求存啊?” 眼下还好,赵大人对妍儿和其他两个姑娘都寄予厚望,用心教养着,从不让她们抛头露面。 可再过上几年,到了二十岁上,若妍儿还没有寻到依靠,只怕会更加身不由己。 容璇默了默,及笄那日许下的心愿,她的打算还不能告诉姑姑。 湖面泛起涟漪,刘姑姑又劝了几句。之所以如此执着,是因她从管事那处多听了半句消息。这位贵客身份不同凡响,似乎尚未及冠。 刘姑姑直觉使然,这应当是妍儿能遇到的最好的良配,总得试上一试。 正说话间,有小厮寻到刘姑姑。 “赵大人传话,请所有姑娘们都去花苑中,姑姑且看着些。” 刘姑姑一壁答应着,一壁又道:“赵大人此番要亲自掌眼?” “正是,姑姑莫耽误了。” 容璇将书藏于身后,眸中微有纳罕。从前有什么席宴,赵大人都是遣了管事来,挑些愿意的姑娘去。赵大人道此事也讲求缘法,自然要看姑娘们的心意。 容璇一向回避着,但今日的情状怕是不得不去。 见无需自己再劝,刘姑姑笑容有些欣慰。妍儿到底还是懂事,识得分寸的。 她上上下下打量过妍儿的衣着:“回房中换身衣裙吧?” 月白的颜色不大显眼,容璇笑了笑道:“姑姑,怕来不及。” 这套衣裙也是新做的,刘姑姑没点破她的心思:“走吧。” 暖阳当空,照在人身上暖意融融。 管事们传了赵大人的话语,令姑娘们散在花苑中如常做事便可,无需紧张。 苑中还有事务要忙,刘姑姑最后叮嘱过容璇两句,方一步三回头离开。 容璇当然是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但见花苑中的姑娘们或抚琴,或弹琵琶,翩翩起舞者亦有,身姿曼妙,各展所长。 若是仲春时节,以花为题怕是更热闹。 赵大人单携了一位长随在花苑亭中品茗,雅和苑中的姑娘们都是他精心养着的,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还要娇惯些。 容璇翻过一页书,心中只有一分好奇。毕竟赵大人在金平府也算是排得上名字的人物,能让他如此大费周章,不知所谓的贵客是何身份。 曲声悠扬,舞姿翩跹。 赵大人一连挑出四人,其中有二人擅琴,二人擅舞。 选中的姑娘都被带去了钟颖堂,余者见没了机会,不免失望。 容璇做惯了安慰人的事,回去劝慰姑娘们的说辞都已想好。 她欲随人群离开时,冷不防赵大人指了婢女到她身前。 容璇顿了脚步,一册小书不动声色藏入袖中。 婢女笑意盈盈道:“姑娘请。” 她引了钟颖堂的方向。 …… 方才挑出的五位姑娘各有千秋,主位上的赵大人端起茶盏品茗,格外满意。 他唤来了雅和苑中的嬷嬷们,交代这两月要仔细调教五位姑娘,再教导礼仪规矩,不容马虎。 “是,赵大人。” 他颇为舍得下银子,为姑娘们添置衣衫首饰更不含糊。 所有事项他亲自交代,生怕底下人有什么疏漏。 刘姑姑立在靠后的位置,垂首安静听着。 当赵大人说起最后那位着月白衣裙的女郎时,刘姑姑稍稍抬眸,侧耳凝神去听。 赵通判的话语意味深长:“好好指点着她,兴许她能有大造化。” 从钟颖堂出来,管事的嬷嬷们一路也议论着赵大人择中的人选。 赵大人慧人识人,点出来的姑娘都是苑中最出挑的。放眼金平府,都未必能选出比这儿琴艺更好的姑娘。 既有雅乐,自然少不得歌舞。 至于最后的妍儿……嬷嬷们会心一笑,不擅琴不擅舞都无妨,单她轻轻巧巧立在那里,就压过了万千颜色。 刘姑姑怀着心事,应付过场面话,回房后便匆匆去寻妍儿。 她本是怕这孩子难过,但是天定的命数如此,只能慢慢劝她认下。 多少姑娘想要这次露面的机会都不得,而妍儿又是赵大人最看好的。 刘姑姑去的路上想了一箩筐话,不过当真见到妍儿时,她竟比自己想象得平和许多。 容璇给姑姑倒了温水:“赵大人好生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当然要为他派些用场,此乃天经地义。” 十五岁的小姑娘从容镇定,平静地接受了此事。 刘姑姑安了心,欣慰道:“你能如此想就再好不过了。” 容璇对姑姑绽开一抹笑:“那位贵客何时到?” “赵大人亲口提及,说是四月中,或许会有几日偏差。” 容璇心中有了数:“那还有两月余的光景准备,宽裕得很。” 刘姑姑也已算过:“依赵大人的安排,这两月雅和苑内要新排演曲目,要为姑娘们制首饰衣衫,怕是得忙上好一阵。” 容璇颔首,自然得忙些好。 …… 月光如水,皎洁柔和。 小屋内点着一支烛火,照亮了寝房中陈设。 容璇坐于榻间,住过五年的屋子无比熟悉。 区区一日的光景,为着素未谋面的贵客,她后半生的命途就又被这般轻描淡写决定。 雅和苑内不见现银,姑娘们的吃穿用度都由苑中供给。 容璇妆匣上的饰物不多,略略值些银钱的都有赵府印记,在金平府内难以典当折卖。至于姑娘们素日赴宴的首饰,都是雅和苑另行保管,件件登记造册。 容璇环顾屋中,她能带走的也没什么,最宝贝的唯有书册与手记。只是它们都太过厚重,随身携带不便,麻烦极了。 蜡烛已燃尽一半,容璇舍不得再用,吹熄了烛火。 她躺去榻间,合眸却无睡意,细细想着往后两月的计划。 一夜无梦。 正如姑姑所言,自从赵大人来了这一遭后,雅和苑中骤然转作忙碌。 平日里苑内少见外客,不过近段时日屡屡有绸缎铺的掌柜登门,送来金平府中的时兴衣料。 赵大人吩咐,选中的姑娘们每人新制五套衣裙,其余姑娘各得一套。 苑内先挑选好各色布料,再过两日绣娘陆陆续续上门,为姑娘们量体裁衣。 雅和苑内乐声不歇,听闻昨日又新送了两架古琴来。 容璇少了读书的时间,和其他四位姑娘一同跟着嬷嬷学规矩。 听闻这位嬷嬷是赵大人从别家府上请来的,颇有资历。 如何站,如何跪,如何行礼,姑娘们曳着巾帕悉心学着。 容璇记得快,恰到好处地敷衍着。 又是半日学过去,另外四位姑娘说是回房歇息,实则各自去练琴演舞。 容璇也没有回房,这段时日雅和苑内的嬷嬷们都忙碌,暂时顾不得她们。 雅和苑中的路途容璇都是记清楚的,此番又重新确认了一回。 姑娘们自幼养在别苑,私下出去后根本没有谋生的办法。况且雅和苑内衣食不缺,日子优渥,赵大人娇养着她们,从未有过姑娘想要离开。 苑内守卫虽说比容璇想象得严些,只是近半月人来人往,难免会有遗漏。 容璇脚步停于门前,穿过这道门,再走一段便是后门。为了往来方便些,后门近几日都到戌时才落锁,白日有护卫看守。 她折返,看这天气,后头几日夜间都要落雨。 所谓雷雨惊春,万物欣欣向荣。 等着晚膳的工夫,府中的赵姑姑寻到了她。 她与赵家沾些亲故,雅和苑内人人都得让她三分。 “妍儿,”赵姑姑是来传话,“大人让你即刻去一趟。” 晚膳是来不及用了,容璇只能应好。 她心中不免忐忑,脑中勉力冷静去想,难不成是近日的踪迹惹了有心人的怀疑? 她不知不觉放慢两步,赵姑姑又回头催促她。 容璇定了定神,就算是为了此事,赵大人眼下需要用她,应当不会重责她,一切尚能转圜。 一路思索着到了钟颖堂内,见到刘姑姑和其他四位姑娘都在,容璇立刻松了口气,看来不单单是寻她。 她站去姑姑身后,不知道今夜有何事。 然而主位上的赵大人虽未觉察她的行迹,却带来了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 那位贵客南下的行程赶了近一月,两日后就到金平府中。江平巡抚星夜传话,要在金平府为殿下接风设宴。 殿下? 容璇敏锐地察觉到称呼上的细节,不过单凭这两字还猜不透对面人身份。为着突如其来的变故,雅和苑上下许多布置都得全盘更改。 守卫也陡然严苛起来。 赵大人独独点出她,语重心长:“这两日妥帖准备着,切要把握良机。” 刘姑姑在旁瞧着,显而易见,赵大人对妍儿寄予厚望。 容璇心底苦笑,良机她倒是没参透。她只知晓经了这么一遭,回房后的晚膳都凉透了。 再没有胃口也得用饭,无需她提及,小厨房主动为她热了膳食,又添了一道甜糕给她。 容璇长长叹口气,为着两日后的接风宴席,眼下雅和苑对她看顾得极严。 无需多提,后日跑是肯定跑不脱了,平白给自己和姑姑惹麻烦。 容璇举箸犹疑,原本的打算不得不推翻。 甜糕的滋味化在舌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夜阑人静,刘姑姑忙碌完手中事宜,远远见妍儿屋中的烛火还亮着。 她往明亮的那处去,正好她晚间听了了不得的消息。 叩了妍儿的房门,刘姑姑推门而入。 知道来人是姑姑,容璇起身搬了椅子。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容璇压下眸底情绪,笑道:“只是在想那位贵客罢了,有些睡不着。” 她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好端端的会有无缘无故提前一月行程的贵客,破坏了她所有计划。 四下里无人,刘姑姑示意她慎言,用只有她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驾临金平府的贵客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容璇愕然一瞬,旋即也反应过来。 难怪能让赵大人如此恭敬谦卑应对,确实是天潢贵胄,极其了不得的人物。 莫说在金平府,便是在京畿都是万万人之上,尊贵无比。 刘姑姑难掩面上笑意,赵大人半句不曾虚言,妍儿还真是有大造化。 若她能得了太子殿下青眼,这后半生必定是荣华富贵,远胜如今的境遇。 凭妍儿的品貌,老天爷总归对她有一番好安排。 刘姑姑欢喜道:“好孩子,这是你的福气。” 福气么? 容璇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能沉默了一会儿,轻应一句好。 刘姑姑送了消息,忙了一日半夜也实在疲累,便回自己院中休息。 她嘱咐道:“莫胡思乱想了,早些睡吧。” “好。” 容璇答应着,送了刘姑姑后回到自己小榻前坐下。 今夜月光很好,往后几夜有雨,怕都见不到月色了。 容璇眸中黯然,小几上的书册已无心再看。 这个什么太子,当真是惹人厌。 …… 三月风光,春和景明。 清溪园内,天不明时便在为今日的午膳预备。 此处别苑傍水而建,风景雅致,乃赵大人名下另一处私产。 原本接风席宴是金平府府尹何胜准备,何大人为此还重新修葺了园子。孰料太子殿下的仪仗提前一月有余到了金平府,园子修得不上不下,根本无法待客。他正焦心,好在赵通判主动为他分忧,及时荐了自家的别苑,解了他燃眉之急。 赵大人忙前忙后效力,不无得意神色。 宴席设在清溪园,他忝为主家,许多事能稍稍说得上一两句话。 太子殿下今日巳时方到金平府,午间为殿下接风洗尘,席上陪客都得是江平巡抚、都指挥使这些二三品大员,连金平府尹都只能凭着一点地主之谊坐个末席。 宴饮安排先呈给东宫秦总管过目。太子殿下独居清远阁中,余下六席设于两旁庑廊中。 如此设宴虽有些奇怪,但既是太子殿下身边总管的意思,何知府莫敢不从。 臣下若要拜见太子殿下,需得殿下召见方可入清远阁中。 席上菜式何知府交由赵通判督看,临开宴前自己又详细盘查了一回,确保无虞。 为客人侍酒的八位女郎亦是赵通判择选,他倒不曾独占了这好处,各家府上都有送了貌美女郎来。 不过为太子殿下斟酒的姑娘,自然出自赵府。 虽说赵通判摆明了偏心自家人,但其余人也说不出二话。 同样的绯色裙裾,梳流云髻,簪赤金同心钗,一搭眼望去便是赵府的这位美人最出挑。其余七位姑娘虽说也是难得的好颜色,但在她面前,全然没有半分相较的余地。 何知府笑得意味深长:“你府上还留着这么位佳人?当真是用在了好地方。” 赵通判忙谦虚道:“机缘巧合罢了,全看她自己的福分。” 何知府笑而不语,赵通判是自己人,乖觉些无妨。 宴席将将开始,何知府回了自己席上,留得赵通判打点。 清风徐徐吹动女郎们的艳色裙摆,容璇站在最前处,从侍从手中端过了酒壶。 她压下眉间郁色,今日过后,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端着酒壶到了院中,姑娘们各自散开去几处席上,容璇要去往上首中央的清远阁。 其余姑娘望她身影,不无羡慕之情。 琴声清扬悦耳,容璇一人踏入了阁中,走近几步后低眸合着规矩对主位上的郎君一礼。 绯色的裙摆曳于地,不过薄施粉黛,才及笄的女郎恰如含苞待放的花朵,明艳动人。 容璇垂首,按照事先的席宴布置,太子殿下席位旁为她设了软垫。 她等了小一会儿,没有等到太子让她退下的命令,只能去他身旁侍奉。 容璇跪坐于软垫上,低头放下酒壶。离得近了,她能闻见郎君身上淡淡的清檀香气。 她执了酒壶,可以见到太子玉白色的一角衣袂。其上所绣的祥云纹精致繁复,金线折着光芒,愈见华贵。 她想,这般纹样若是要她来绣,只怕几年都绣不成。 她中规中矩斟满酒,执银杯偶然抬眸时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温润的眼眸。 四目相望,她愣了一愣,能从对方眸中见到自己的模样。 他的眉目生得极好,清贵如云间月。 容璇很快移开目光,有礼道:“殿下请。” 祁涵接了酒盏,示意侍从在她面前新添上一套碗筷。 “用膳吧。”他道。 容璇愣了第二回,后知后觉发现郎君清冷的声音有些好听。 她当然没有动,安安分分跪坐着,心中一时转过数个念头。 祁涵执了象牙箸,夹起一块樱桃肉,喂到她唇畔。 纵然有所准备,但席上发生的一切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容璇望他好一会儿,锦衣郎君的神色温和而又耐心,眸中似还蕴了半分笑意。 他静静等着她,依旧是方才的姿态。他没有催促,沉默几息,容璇张唇吃了那一筷樱桃肉。 酸甜的滋味,意外地合她心意。 不过她还在思考眼前的境遇,无暇细细品尝。 祁涵固然想接着喂她,只是瞧见她眼底的戒备与谨慎,只能作罢。 他道:“好好用膳。” 他接着为她布菜,容璇望他,也不知是不是靠得太近的缘故,眼前矜贵疏离的太子殿下竟给她几分温柔的错觉。 心中有百般的疑惑,却无人可解。 夹进碟中的膳食都合她的喜好,很快堆成小山。容璇脑中天人交战一会儿,既然暂无头绪,那不如…… 不如吃饱了再提。 她犹豫着动了筷,祁涵眸中晕染着笑意,也预料到了她的反应。 无论何时,用膳在瑾儿这里都是头一桩要紧事。 他盛了半碗乳鸽汤给她,瞧着她接过。 不过帝王不知晓的是,此时此刻女郎心中有几分后悔。 乳鸽汤熬得香浓入味,容璇心底叹口气。 早知如此,方才在膳房中她就不该偷偷吃那半个烧饼。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人比小祁更知道如何养十五岁的女鹅,嘻嘻 if线女鹅也是事业脑,不用担心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 第93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二)◎ 筵席上的珍馐佳肴是赵通判带人安排, 一共拟了五六十道菜名供宴饮择选,融了京都与金平府两地特色。 容璇在雅和苑学奉膳规矩时偶尔也听得一句,东宫那边着意改了数道菜式。 这位太子殿下巳时到金平府, 午时赴宴,也是当真不觉疲累。 容璇又吃了一筷樱桃肉, 面前的嘉肴全盘合她的胃口,尤其是太子殿下夹入她小碟中的几样。 可惜那半块烧饼实在是太顶用,对着盘中珍馐,她只能叹一句有心无力,尽力而为。 祁涵陪她略略用了些膳食, 瞧女郎手中银箸动得越来越慢, 他又抬眸示意过秦让。 按说瑾儿不会饿着自己,也不知为何今日只吃了这些。 容璇虽未放下银箸,但心中早已在思忖自己眼下的境地。 太子殿下到得突然,临时的一场席宴她不能不来侍奉。 摆在她面前的无外乎两条出路,或是被太子殿下择中带回,或是接着回雅和苑中。 两条路皆非她所愿, 可既然身不由己,也只能尽力选一条稍稍容易些的。 权衡清楚利弊, 那么……容璇放下银筷, 要想法子让太子带自己走么? 虽是初次相识, 并不知太子人品, 唯一能确认的不过是他样貌清隽出尘, 赏心悦目。 倘若太子殿下不要她, 只怕雅和苑她也待不久, 还不知会被赵大人送去哪家府上。 席间情形比她想象得从容些许, 至少她安生地用了顿午膳。 佳肴在前, 太子殿下给她的印象尚可。 没有太多犹豫的时间,容璇很快作出决断。 如果有机会,还是先跟随太子殿下离开为上。 届时等他回京,兴许他不会带着自己,能放她自由身。 打定主意,接着便是手段。 雅和苑中的办法容璇从来都学得不精,更不知该如何运用。 已用过膳,侍女端来漱口的茶汤与净手的热帕子。 食案上的膳食很快撤下,新换上数碟诱人小点。 一番井然有序的忙碌后,清远阁中并未留多余人侍奉。 虽是在热闹的席间,但阁中清清静静,唯有容璇与面前清贵出尘的郎君。 她尚未想好该从哪一句开口,他却先唤她:“妍儿?” 容璇点一点头:“是。” 祁涵温和笑了笑:“可还有其他的名字?” 容璇神色如常:“回殿下,没有了。” 他无缘无故问及,难不成是想给她赐个新的名字,是要收用她的意思? 她答得恭顺,祁涵也没有多言。 “璇”字,分明是离家后就给自己取的新名字,只是眼下还不愿意告诉他。 他道:“‘妍’字也很好。” 有诗云:“妍姿朝景里,醉艳晚烟中。” 祁涵停了停,不动声色问道:“妍儿可读过书?” 容璇眸光微闪,回话时并无破绽:“单是认识些字。” 处处有所保留,祁涵眸中隐有一分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他递了一块芙蓉糕给她:“随孤回去,可好?” 此话合乎容璇心意,虽看似是问询,但她也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赵通判献给太子殿下的女郎,命运握在太子殿下手中,根本没有什么回绝的余地。 “多谢殿下。” 祁涵止了人行礼的动作,温言道:“往后在孤面前都不必多礼。” 容璇听过便罢,自然不可能相信郎君的话语。 掌心的糕点松软香甜,有如芙蓉花般美丽。 虽说午膳用了不少,但容璇还能再吃下三两块甜糕。 祁涵将她素日爱吃的点心都掰了小半给她,可口的糕点吃着,容璇忽而有些奇怪的感觉。 他……好似在用糕点诱哄她回去。 尝了七八种点心,容璇的心情不知不觉好上些许。 虽说前路未明,但所幸没有到最坏的境地。 容璇用热帕子净了手,便等着太子殿下的命令。 祁涵示意秦让取来一件自己的披风,对容璇道:“回去罢。” 容璇应“是”,外间起风有些凉意,祁涵替她系好了披风系带。 玉白的外衫轻且暖,带着淡淡的清檀气息。 祁涵道:“先去马车上等一会儿孤。” 秦让遵殿下的吩咐,亲自送了容姑娘去。 这半日他已纳罕许久,殿下待这位初次相见的妍儿姑娘当真是亲近与耐心。 听闻妍儿姑娘出自赵通判府上,一袭绯红的裙裾,的确是生得极美。秦让心底暗自估量着,便是放眼京都,也寻不到比她样貌更出挑的姑娘。 太子殿下将及冠,会动凡心也在情之中。 若是皇后娘娘知晓殿下身边添了人,必定欢喜。 秦让看明白殿下的态度,对妍儿姑娘自是客气。 东宫的车驾停于清溪园后院中,早有侍从备了轿凳。 秦让笑道:“姑娘请。” 他依殿下方才的交代,便在旁候着。 容璇上了马车,因太子殿下赴宴,清溪园里里外外守卫极严,还有东宫的亲兵。 今日脱身是不能了,一不留神还得被当作刺客。 容璇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身上宽大的披风以金丝银线绣了精巧的暗云纹,玉白一色与红裙竟然出乎意料地相衬。 不过这样贵重的衣裳,配什么都不减华贵。 也不知太子是有何事要处置,许是召见金平府的臣工。 容璇透过马车窗子向外瞧,十步内便是戍守巡查的卫队。 她犯不着不自量力给自己添麻烦,趁着独处的工夫,脑中翻来覆去想些事情。 日光暖融融照着,容璇并未等多久,便听得外间次第的行礼之声。 “太子殿下万福。” 她回神,掩在袖下的掌心微蜷。 祁涵登了车驾,望见她的目光,迟疑一二选了个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马车平稳启程,一时无人开口。 容璇垂着眼眸,她是初次与陌生的郎君这般单独相处。 况且,她才被赵通判送给了他。 午间在清远阁中尚可,而马车内虽则宽敞,但到底只是一方小天地。 出清溪园时马车停了停,江平巡抚携众官员候在正门外,恭送太子殿下。 容璇安静不语,只偶尔撞上对侧锦衣郎君的视线。 沉闷许久,约莫是到了街巷中,两旁渐渐传来热闹人声。 春日里金平府本就繁华,容璇很想瞧一瞧街景。 她在城中这些年,还没有离开过雅和苑,所见的天地皆在书册中。 容璇没有乱动,安安分分坐在自己的位上。 行至街中,马车又停了一停。 容璇侧首,悄悄从窗牖望出去,街旁支了不少小摊,卖着各色小玩意儿。 行人来来往往,皆有自己的方向。 “瞧什么呢?” 太子殿下清冷的声音响起,容璇转眸,还没有回话,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马车重新启程,祁涵将糖葫芦递到容璇手畔。 这般鲜艳明亮的颜色,仿佛马车中都亮了亮。 饱满的山楂果外面裹着厚厚的糖衣,糖色熬得极好。 容璇望眼前人,他眸中的笑意温柔而又和煦。 …… 太子殿下仪仗午前方到金平府,栖霞行宫内连日加紧收拾出了宫室。 东宫属官在此打点,依殿下谕令无需铺张。 马车停于宫门口,祁涵先下了车驾,对身后的女郎伸出手。 迎驾的宫人们行礼如仪,纵然不愿,但容璇也不敢落了太子殿下的面子。 她将手交到他掌中,借了他的力下了马车。 掌心柔荑微凉,祁涵本是自然而然的习惯,但眼下再松开她也不妥。 容璇默默由他牵着手,她从前知晓金平府内有一座行宫,今日方是第一次见。 因太子殿下舟车劳顿,故而东宫属官代殿下传了话,这两日免了官员拜见。 下榻的殿宇已布置妥当,宫中新辟出一间锦画堂供容姑娘住下,与殿下所居正殿间有一条回廊相连。 锦画堂内陈设一应俱全,雅致周到。另拨了两名侍女近身服侍,供容璇差遣。 祁涵道:“若还有什么缺的,告诉孤或是行宫中管事便好。” 容璇一礼,仍旧是那四字:“多谢殿下。” 她应当需要些自己的时间适应,祁涵扶住了人,温言交代几句便先行离开。 秦让自去传话行宫中上下人等,不得有半分怠慢容姑娘。 太子殿下走后,锦画堂内清静下来。 两名侍女唤做吟香与吟兰,容璇暂无需她们侍候。 二人奉了茶水,便按容姑娘的意思自行退下。 卧房门合上,屋内只有她一人,疲惫了半日的容璇稍稍松了口气。 榻上锦被松软厚实,应当是新晒过的,透着春日里的暖意。 小案上摆着茶水糕点,三足的鎏金香炉中燃了香料,四扇的黄花梨衣橱中备齐各色衣物。 容璇独自在榻上坐了一会儿,清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既是随遇而安,她的命运握在太子殿下手中,眼下也暂时做不了什么。 她颇觉疲乏,从衣橱中寻出一套簇新的寝衣,解了绯红的裙裳,可以小憩片刻。 榻间宁静,锦被轻软,慢慢便放松了人的心神。 女郎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竟是两日来难得的好梦。 日色偏移,锦画堂外守着的两名侍女安静一礼。 “太子殿下。” 香炉中添的小半勺安神香已经燃尽,榻上女郎恬然睡着。 祁涵坐于榻旁,仔细替她掖了掖被角。 青丝散几缕在枕间,如玉的面庞此刻也少了戒备不安的神色。 祁涵心底一片柔软,情不自禁伸手想抚一抚她,却又怕扰她清梦。 指尖在离她三寸处堪堪停住。 不可心急,不可惹她猜疑,他想。 这是十五岁的瑾儿。 …… 雅和苑内,刘姑姑被赵大人急召了去。 清溪园内的午宴早已散去,所有姑娘都被送回各家宅邸,除了妍儿。 妍儿得到太子殿下青眼,午膳后便被太子殿下带回了栖霞行宫。 听跟随赵大人在清溪园当差的管事说起,宴席上太子殿下撤了歌舞助兴,精心排演的曲目排不上丝毫用场,原本以为各家都要无功而返。 孰料柳暗花明,妍儿在为太子殿下奉酒时有幸入了殿下的眼,可谓在百花中一枝独秀。 管事提起此事时笑容满面:“姑姑们调教有方,通判大人必定有赏。” 赵大人出手一向阔绰,今日也是当真喜悦。一则是因为妍儿得了太子厚爱,二则是放眼金平府,只有他赵府的姑娘能让太子殿下另眼相看。 午时才过,赵大人的赏银就送到了雅和苑。 刘姑姑得了赏钱,最初为妍儿的高兴过后,却是止不住的担忧。 那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身份何等贵重。 她看着妍儿长大的,妍儿这孩子心底有几分气性在,从来不愿做那……做那软了腰肢,曲意讨好之事。 也不知在太子殿下面前她会如何,殿下能否宽容她。 若殿下只是一时新鲜,那妍儿往后…… 刘姑姑总有些不安,唯一的安慰只有妍儿聪慧,总会想法子让自己过得好些。 她一路忐忑地到了钟颖堂外,等候赵大人传她进去。 管事提点了几句,果然进得钟颖堂内,堂上居主位的是东宫的一位属官。 他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处置事宜,还要带走妍儿惯用的物件。 赵大人在旁陪坐着,命她仔细帮着收拾妍儿的行李。 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待妍儿还有些体贴,也不知是不是妍儿自己求的。 刘姑姑福了福:“是,大人。” …… 黄昏的余韵映入窗格,醒来的容璇望见屋中陌生的陈设,很快回神。 吟兰与吟香服侍她更衣,容璇不大自在,换的是一套天水碧绣玉兰花的百褶如意锦裙,也是栖霞行宫中为她备的衣物。 太子殿下既未传召,容璇便没有出屋子。 坐于明间时,容璇才发现自己在雅和苑中的物件都已送来,书册手记都是选了最要紧的两本。除此之外还有三大匣金银首饰,应当是赵大人授意给她的,价值不菲。 名分上她已是太子的人,赵大人自然是为着东宫的情面。 容璇没有假手于人,自己归置着行李,钱财与书册都留在内室中。 她眼下有精力好好打量这间屋子,才发现多宝架上除了珍品古玩,有一格中还摆了几卷书册做装饰。 容璇没有动旁边的玉如意,略略翻了翻,都是她未读过的书。 人物传记、地方志、经史典籍,都有些意思。 这一发现让她感到欢喜,至少最近这几日都不会觉得无趣。 已到了晚膳的时辰,吟兰一礼道:“姑娘,可要传膳?” 容璇迟疑:“我可以在锦画堂中用膳?” “是,”吟兰笑道,“晚膳已经为姑娘备好。” 容璇点头,看来太子没有那么多工夫搭她。 她眉眼弯弯:“好啊。” 夜色笼罩,正殿中点起明亮灯火。 祁涵列了账目,行宫内为瑾儿备的几身衣裙都是他凭着记忆中的尺寸稍加改动,不想绣娘以此制出来的衣衫还是宽大些许。 他吩咐人明日再请了绣娘来为她裁新衣,再准备几套男装。 “是,殿下。” 秦让领了话,自会命人安排妥当。 “晚膳她可用过了?” 祁涵问起锦画堂中情形,自己不在,瑾儿会轻松些许。 吟兰一五一十来回了话,祁涵颔首,饮食一项瑾儿从来都无需他操心。 膳房也得了太子殿下的命令,锦画堂中的糕点甜食时常备着。 …… 一晃两日过去,新制的六套衣裙也陆续送进了锦画阁。 容璇吃着一盏酥酪,其实原来的衣裙只是稍稍大了些,不过也能穿,再放两年应该会合身。 吟香与吟兰在为她收整衣橱,两日的光景容璇都不曾出锦画堂。 从那日回来后,她再没有见过太子。据闻他南下是有要事在身,就如前时所见,江平省的官员排着队等候太子殿下召见,想必他甚是忙碌。 储君勤政,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容璇想到自身,眼下的身份着实被动。 她得早些为自己打算才是。 月挂中天,清辉皎皎。 女郎沐浴过靠于榻间,手中书卷她已读完大半本。由浅入深,这一本书文字简明,很容易便能入佳境。 烛火摇曳,她新点起一支烛火。虽则前路未明,但专注于手中书册时,能使人暂且忘却一切烦忧。 身陷一隅,唯有书中能让她感到自由无拘。 夜色渐深,清风徐徐,月光照亮阶前小径。 祁涵抬手,止了锦画堂前侍女的行礼动作。 烛光柔和,映照出女郎姣美的面庞。 她悉心揣摩此段话的用意,待听得脚步声抬眸时,飞快将方才所思抛于脑后。 一瞬间的神情转换尽落于祁涵眼底,他瞧她勉力露出两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夜间天凉,他示意她不必起身。 如瀑的墨发披拂在身后,容璇与他对望过一眼,慢慢垂下眼帘。 这个时辰,他既然来了,是、是想…… 锦被下,容璇攥着自己单薄的寝衣。 她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几乎默认了该发生的一切。 屋中安静一会儿,她听见郎君清冷的声音:“早些睡。” 她抬眸,先是想到自己,分明未表现出多少抗拒。 她怕自己惹了太子不悦,想要开口时,却发现他眸色温柔,仿佛只是想让她早些歇息。 她望着郎君离开的身影,接着便是屋门合上的声响。 良久,她缓缓松了口气。 …… 月光洒入回廊下,映照出郎君颀长的身影。 白日里他巡查过金平府几处堤坝,晚间回来时,见她屋中烛火还亮着,只是想去看看她。 纵然政事在身,他当然能多陪陪她。 可—— 在她眼中,自己还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她与他相处时,眼底的局促、不安,虽然她极力压制着,掩饰得极好,但他能瞧得分明。 他也不愿多为难她,还是得等她再适应两日。 月色溶溶,郎君在回廊中立了许久。 直到锦画堂中熄了烛火,女郎睡下,他方回正殿中。 【作者有话说】 女鹅(警惕):他肯定想睡我啊 小祁(摊手):老婆好难哄好难骗 最后一段磨得久了些,更晚了呜呜 评论送小红包~ 第94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三)◎ 这一晚容璇睡得并不安稳。 书册搁于枕畔, 她能参透书中的文字,却实在看不懂太子殿下的用意。 既将她带回了行宫,却又不曾碰她, 究竟是为何? 总不至于单单将她放在锦画堂摆着。 上位者的心思不定,唯有一点容璇清楚, 以她的身份必不能触怒太子。 她仔细回忆着他离去时的神情,应当没有不悦的意思,否则也无需在她面前掩饰。 容璇铺平一角锦被,不过太子今夜什么都未做离去时,她心底确实是有些庆幸的。 月光很淡, 容璇安慰过自己, 又努力去想些高兴的事。 譬如太子不会在金平府久留,到时一段情缘散,他大抵是不愿带她回京的,或许会还她自由。 若太子心善,再留些银钱安置她,那便更好了。 到时候她可以买一处自己的宅子, 回乡看看夫子,看看金平府外的大好山水。去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虽然情知这样的好运微乎其微, 但女郎还是因为描绘出的美好愿景露了两分笑意。 临入梦乡前容璇想, 不可全然指望太子殿下的心意。 她自己也得寻一条出路。 …… 夜间睡得虽晚, 但翌日清晨, 容璇还是早早便醒神。 今日已是她在行宫中的第四日, 既适应过, 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做。 吟香与吟兰捧了几套衣裙, 容璇择了一袭湘妃色绣玉兰的撒花缎裙。 她坐于梳妆台前, 墨发挽了桃心髻,着意收拾过一番,又簪了一支明玉垂珠步摇。 锦画堂中衣衫饰物备得齐全,从无疏漏。 容璇望镜中的自己,她还记得昨夜太子殿下的短暂来访。 她给自己点上些口脂,雅和苑中的课业她学得潦草,临了了都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时辰尚早,难不成先寻个借口去奉茶? 苦思一会儿,容璇抬眸却望见窗外春光明媚。 阳光撒于碧树间,绿叶闪烁着光芒,偶尔能听得鸟鸣啁啾。 女郎情不自禁露了两分笑意,天气甚好,闷在屋子里烦心着实有些可惜。 锦画堂外连了一条回廊,雕梁画栋,曲折曼妙。 容璇寻了处长椅坐下,任晴阳暖洋洋地照遍已身。 天幕湛蓝澄澈,恰如一汪上好的明玉。 清风吹动女郎裙摆,她的心境也不知不觉随着天地开阔。 女郎墨发间缀着的明珠熠熠生辉,祁涵立于远处,眼底尽是心上人的模样。 步摇随风轻动,容璇无意中回眸,忽而见到太子殿下的玉白身影。 她上前几步,一礼道:“殿下万福。” 祁涵眸色温和:“早膳可用过了?” 一如既往温润的话语,容璇立时确信他未将昨夜之事放在心上。 她摇摇头:“尚未。” 祁涵便吩咐人传膳,秦让知晓太子殿下的意思,自觉传话给门房,殿下今日的车驾会晚些时候再出门。 早膳摆于嘉怡堂中,比之殿下素日的饮食又添了几样点心。 祁涵携了容璇入屋,又道:“坐罢。” 容璇想了想,能坐着用膳,当然没有推辞的道。 她面前盛着的是一碗八宝甜粥,配上新出炉的一屉水晶虾饺。牛乳包清甜,灌汤小笼鲜香,样样都合她心意。 而且牛乳包样式精巧,只有她拇指般大小,可以多多尝些旁的吃食。 祁涵夹了一只水晶饺到她碟中,十五岁的瑾儿,她的饮食喜好与往后倒并无分别。 “多谢殿下。” 容璇瞧着小碟内的虾饺,她学过侍膳的规矩,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她在侍奉太子。 玉碗中盛着的甜粥分量恰到好处,一顿早膳容璇用得格外舒心。 等到撤了膳,祁涵道:“若有什么喜欢的吃食,让人告诉膳房便是。” 金平府中还有些仓促,等到回了东宫,膳食便能准备得更细致些。 容璇点点头:“多谢殿下。” 天气晴好,正是踏青郊游的时节。 祁涵预备着过些时候寻出一日陪她,又道:“这几日若在行宫中待得闷,门房会备车驾,你可以带人去街上转转。” 秦让在旁听着,逐一将殿下的命令记下,心道太子殿下待妍儿姑娘实在是用心。 郎君的话语如春风般和煦温柔,容璇道:“谢过殿下。” 祁涵实在无奈,笑道:“你便没有旁的话?” “我……”容璇不知该如何答,不过太子殿下神情并没有强求之意,就好像只是简简单单随意一句抱怨。 陪她用了膳,祁涵午前还有政事在身。 等瑾儿习惯些,也可带她同往。 太子殿下离去,容璇寻出一句新话:“恭送殿下。” 她眸中一抹得色,祁涵笑了笑,慢慢来罢,总归会越来越好的。 马车已候在宫门外,祁涵交代过一桩事宜,又道:“若是妍儿出府,多遣些暗卫跟随。” 长毅一礼:“是,殿下。” 虽说金平府中太平安稳得很,三四名护卫足矣。但殿下的吩咐,暗卫们不敢有违。 祁涵登了车驾,她机灵得很,自然不能不多作准备。 …… 天朗气清,纵然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允她出府转转,但容璇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她才到栖霞行宫不久,太子的宠爱飘若浮云,她总不能得寸进尺提出诸般要求。 容璇得闲时便在锦画堂四周走一走,虽然只是皇家寻常的一处行宫,但规制已然不凡。 容璇逛了小半日,才勉强摸清楚其中一条路。她怕自己记岔了,也不敢走得太远,便原路折返。 用过午膳,她接着读书的工夫,悄悄在纸上画下了路径,又仔细叠好夹入一本不常用的书册中。 可惜她没有行宫的图纸,只能慢慢用了笨办法,算是未雨绸缪。 吟兰来询问她午后想吃的点心,容璇道:“依膳房备的便好。”顿了顿,她道,“昨日的佛手卷不错。” 吟兰福了福,笑着答应道:“奴婢这便去膳房传话。” 屋中宁静,容璇正经读了会儿书,又记下些心得,同样夹入书册中。 一本书读罢,她预备午憩的时分,吟香来禀道:“姑娘,有客人到访。” 客人,寻她的客人? 容璇不由奇怪,凭她在栖霞行宫的身份,谁会来见她? 锦画堂中备了茶水,日光充沛照于门前。 待见到来客,容璇声音中是毫不加掩饰的惊喜:“姑姑?!” 在陌生之地遇到亲近之人,如何能不叫人欢喜。 “姑姑快坐。” 女郎笑容明丽纯粹,她原本以为离开雅和苑,与姑姑便再难相见了。 刘姑姑面上更是欢喜,笑着唤她:“妍儿。” 这孩子从十一岁起便跟在她身边,乖巧懂事,惹人心疼得紧。刘姑姑没有成家,一直将妍儿当作自己的半个女儿来看。 屋中并未留人侍奉,难得的重逢,可以清清静静好生叙一会儿话。 “姑姑怎么来了?”容璇倒了两杯茶水。 刘姑姑今日穿了件暗红色寿字纹的衣裳,发髻间还簪了一对鎏金银钗并几朵珠花。 栖霞行宫乃太子下榻之所,等闲人无诏不得擅入。 刘姑姑也说不清楚,只依稀听闻是太子殿下命人传话给赵大人,召她前来。 她的这身衣裳是夫人午后特地赏的,为她为赵府添些体面。 二人能相处的时间不多,刘姑姑先问了最关切的话语:“妍儿,你在此处可还习惯?” 她想问问这孩子过得好不好,奈何自己人微言轻,也做不了她什么,只能盼着太子殿下待她体贴些。 容璇自然只想让姑姑安心:“我一切都好,姑姑不必为我操心。” 刘姑姑看屋中陈设华贵雅致,十足十是用了心思。妍儿气色也好,她稍稍安了心。 毕竟太子殿下才得了妍儿,总要宠爱一阵的。 只要妍儿有心,能攒下些体己钱,这一点不用她多教。 至于其他的,还得看妍儿自己的本事。 妍儿的出路已经是雅和苑中姑娘们想都不敢想的云梯,再没有比她更好的造化了。 屋中不留外人,刘姑姑掩了窗子。 她是真的将妍儿当作自家孩子看,有些闺中手段,有些房中事,她得与她多提点。 刘姑姑默认妍儿已经了人事,压低声音说起几段。 太子殿下年轻气盛,妍儿少不得要多上些心。 容璇想了又想,耳后有些红,还是没有告诉姑姑眼下她和太子的实情。 不过她也好奇,为何太子殿下迟迟不碰她。 总不能因为,他—— 容璇赶紧止了念头。 …… 三月春光无限,连日来都是晴天。 趁着闲暇,容璇已不动声色走遍了栖霞行宫内几条路途。 行宫不比雅和苑,守卫严苛许多,越靠近几处宫门巡查的护卫越多。 也不知是不是太子殿下有过交代,容璇在栖霞行宫内行走并不受限。 平日里太子忙于政务,容璇大部分时候都可以忙自己的事情,至多每日陪他用一两顿膳罢了。 这一点差事无妨,于她而言也轻松,还能顺势套一套太子殿下的话。 白日光景,太子殿下多数时候都不在行宫中,行宫内静得很。 容璇用过晚膳许久,月挂中天,清辉满地。 眼前一条路通往栖霞行宫后门,容璇午后已走过一半。 这个时辰是侍卫交班时,守卫难免松懈些。 容璇没有带侍女,想探一探更远的路。 她不曾作记号,走得越远便越冒险,眼下所处的位置应当已经靠近北面第二道门。 再推开那扇门,出府的车驾应当就是停在此。 如果日后能有机会,蒙混上一辆马车…… 容璇靠于树下,飞快思忖着可行之道。 目前还只是猜测,要不然她借着上街转转的机会,再探一探里间情形。 如此更可靠些。 容璇情知不便在此久留,她支开吟兰已经有一刻钟。 还没迈步,那扇她心心念念的门忽而就被侍从自外间推开。 “太子殿下。” 行礼声响起,皓月当空,皎洁流光映于郎君身畔。 四目相望间,容璇脚步一滞,脑中过了几遍解释说辞,想要自圆其说。 祁涵上下打量她一会儿,主动递了个台阶给她:“迷路了?” 【作者有话说】 女鹅(乖巧点头):嗯,迷路了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 第95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四)◎ 这个由可谓是及时雨, 容璇赶紧点一点头,话语中带着些委屈:“嗯,我不小心走错了。” 虽说听上去蠢笨了些, 但确实是个不错的由头。 她担心太子接着追问,譬如她为何不带侍女, 为何不向宫人问询路途。 兀自思量时,太子却只是简简单单对她伸出手:“那走吧。” 容璇眨了眨眼:“哦,好。” 她应下,对上郎君平和的眼眸,心底悄悄舒了口气。 月色皎洁明净, 清辉照亮了眼前小径。 容璇乖巧任太子殿下牵着手, 由他带路。 祁涵眸中含了一分笑意,每每她心虚的时候,总会装作格外听话的模样,很容易辨认。 侍从们远远跟着,沿途都有宫灯点缀。 容璇知晓右侧那条路更近些,然而太子殿下选了另外一条。 她既“迷路”, 当然不便告诉他捷径,就这么陪他多绕一段路。 容璇原本低头看着鹅卵石小径, 发觉太子殿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于是抬眸对他笑了笑。 她后知后觉, 自己的手仍被太子殿下牵着, 他的掌心温暖而又干燥。 他没有松开的意思。 踏着月色回了殿宇, 容璇还是第一次涉足太子殿下所居的正殿。 “坐罢。” 容璇依着吩咐在明间桌前落座, 虽有些好奇, 还是按捺着没有打量殿中布置。 她正酝酿言辞, 不过太子殿下却先开口:“饿不饿?” “啊?” 容璇不免意外, 没有想到他会提及此处。 祁涵对宫人交代一句,命膳房送些宵夜来。 她晚间在外转悠这么久,想必此时应该饿了。 这一番安排实在是暗合容璇心意,她唇畔的笑容真挚了两分。 尤其宵夜端上来,竟是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馄饨,撒了多多的蛋丝作点缀。 容璇瞧着放到自己面前的馄饨,连一同备的几碟小食都是她爱吃的。 小馄饨的肉馅包得足,容璇舀起一只甚是喜欢。 她心满意足地用了消夜,一时倒不大好入睡,得打发打发辰光。 祁涵道:“可会下棋?” 容璇点头,太子殿下便命人取来棋盘。 黑白二色暖玉所制的棋子,是他出京时便命人装在箱笼中的。 雅和苑中教过棋艺,容璇也饶有兴致地学过好一阵,私下琢磨了许久。 可惜她们学弈棋单是为了闺房助兴,夫子水准平平,授业更是粗浅。 不到两月容璇便没了敌手,再加上知晓她们学棋的真正用途,渐渐也就荒废了此道。 许久没有和人弈棋,容璇倒还记得当初的一些心得。 她自然知晓自己无法同太子殿下相较,不过对侧执白棋的郎君棋风温和,更像是借了对弈之名,一点一点在指教她。 无需过多点拨,一隅,容璇学得极快。 她本就喜欢弈棋,黑白二子往来之间,久违地勾起了她的兴趣。 祁涵又落下一子,望着烛光下神色专注的女郎,眼底含了清浅笑意。 夜色不知不觉已深,秦让不敢多言,只让人新换了两对烛火。 太子殿下白日里忙了一日政务,按来说应当休憩了,竟还陪着妍儿姑娘下棋。 第三局棋近了尾声,秦让立在殿下身后,适时递了眼神过去。 容璇瞥见后很快领会,想起自己误了太子殿下休息的时辰。 她白日在行宫中无所事事,太子却是实打实在外忙碌。 恰逢一局棋毕,容璇收了棋子,只是留与不留,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祁涵看穿她的心思,也无需她为难,便道:“若困了,早些回去睡吧。” 一句话解了容璇心中难题,她松了口气,起身告退。 “后日,”祁涵补了一句,“巳时在锦画堂前等孤。” “是。”容璇答应着,方回了自己屋中。 烛火明亮,祁涵收着玉棋,道:“这两日,她在行宫中可好?” 秦让知晓太子殿下对妍儿姑娘的上心,故而事事关切着。 妍儿姑娘人也安分,多数时候都在锦画堂中读书,唯一主动向行宫内支取的只有笔墨宣纸。 秦让道:“近来天气好,妍儿姑娘有时也在行宫中赏花。” 今日她大抵是误打误撞走得远了些,秦让揣摩着太子殿下的心意,思忖道:“殿下,可要命人安排司寝一事?” 太子殿下应当是喜爱妍儿姑娘的,然秦让听得玉棋落回棋笥中的声响,接着是殿下清冷的话语:“不必。” …… 日色和暖,到了约定的那一日,容璇提前两刻钟在廊下晒着太阳。 她换了一袭碧色绣迎春花的如意锦裙,清丽的颜色颇合春日之景。 虽不知太子殿下寻她何事,不过他既吩咐了,她照做便是。 春风和煦,容璇瞧太子殿下从书房中出来,今日亦着了天青色的锦袍。 她迎上郎君的目光,太子殿下浅笑:“走吧。” 容璇应好,随太子殿下登上了车驾。那一日晚间她没能打探清楚的宫门,眼下倒是过了一遭。 马车去往繁华街巷,近日来与太子殿下相处,容璇胆子也大了些。她悄悄推开半扇窗子,打量街边热闹情形,眸中不无向往。 虽长于金平府,但她一直困于雅和苑中,还不曾好生看过金平府的街景,街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奇。 车驾停于一处巷中,容璇以为是到了太子殿下要去的所在。 二人下了马车,走出几步恰是一处糖画摊子,摊主新熬的一锅糖方才出炉。 祁涵转眸看向容璇:“想要什么画?” 小摊上还摆了几支糖画招徕生意,容璇望入他眼中,一时不敢多提要求。 祁涵心底叹了叹,对摊主道:“画个元宝便是。” “得嘞,客官您稍等。” 摊主麻溜地答应着,虽说平时多画花草小兔,但金元宝也不在话下。 这一锅糖色熬得极好,用黄糖绘出元宝,日光一照还真有几分金子灿烂的味道。 容璇从祁涵手中接过糖人,眸中的惊喜无需掩饰。这一支糖画实在是叫人喜欢。 瞧她还舍不得吃,祁涵对摊主道:“再给她画一支,小一些。” 付了两份银钱,糖画一支看着一支吃着,实在是一桩美事。 逢旬日是赶集的日子,城中几处集市比往常更热闹些。 暗卫隐于四周保护,确保无虞。 容璇手中一支糖人已经吃完,她陪着太子殿下走了一阵,慢慢反应过来。今日好似并无要事,太子殿下只是单纯想在街巷间逛逛。 此事正中容璇下怀,这样好的天气很适合出游。 道两旁支起的小摊摆着各色吃食与有趣的玩意儿,许多都是雅和苑中见不到的。 尚未逛多久,随行的小厮们手中便拎了不少东西,先送了部分回马车上。 秦让一路跟着,凡是妍儿姑娘多瞧了几眼的,殿下一并吩咐人装了些。 秦大总管看在眼中,对妍儿姑娘的受宠愈发明了。 容璇手中的糖人已经换成了水晶饼,祁涵道:“前处人多,容易走散。” 容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一处商铺多,的确更繁华些。 她很想去凑凑热闹,观太子殿下神情,他也没有折返的意思。 “那……”容璇想了想,福至心灵一般,伸出手小心翼翼抓住郎君天青色的一角衣袂。 她会跟得紧一些,不会让太子殿下分神,这样应当可以吧? 祁涵颔首,虽不是最满意的答案,却也尚可。 他道:“走吧。” 风和日暄,逛了三两条街,容璇还在书铺中挑到了几本喜欢的书册。 午膳是在金平府中最有名望的杏和酒家用的,道是招牌菜式,容璇觉得比行宫中还是差了些。 午后又去茶楼中听书,雅座旁糕点果脯备了十几种。 太子殿下递了戏折子给她,由她挑着想听的故事。 这一整日都是称心遂意,等到月上柳梢,女郎尽兴而归。 祁涵替她扶正了鬓边一支珠钗,笑道:“十五那日城北有庙会,可想陪孤一同去看看?” 容璇眼中亮了亮,自然点头。 带着太子殿下的许诺,女郎今晚一夜好梦。 …… 往后三日政事忙碌,太子殿下接连召见邻近几府的官员,听闻有不少事务要处置。 容璇这几日的确少见太子殿下身影,她数着十五的日子,倘若殿下抽不开身,她倒也觉得无妨。 毕竟民政为先,庙会只是小事。 但不知为何,他既答应了自己,容璇总觉得他必定不会爽约,像是对他天然的信任。 容璇自己在锦画堂中待着很是自在,读读书,琢磨琢磨棋局,一日下来也不会觉得无趣。 栖霞行宫中糕点常备着,每日的膳食都很丰盛精致。 然而这样的日子,且不说能否长远,容璇也没有安于现状的打算。 若是能如约去十五那晚的庙会,赏灯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应该会有很多脱身的机会。 她可以再悄悄带些赵府陪送的银钱,会比原先从雅和苑中离开更容易些。 只要出了城,不回义丰乡,先去其他几处地方避避风头。 主意慢慢成形,但女郎指间停于书页一角,忽而又想起了太子殿下。 容璇默然许久,在行宫中的十几日,他其实……真的待她很好。 好到远远超乎她的预料,更像是在梦中一般。 虽是要抽身离开,但她总不能欠了他这一份情,无动于衷。 可她能做的…… 书页迟迟未翻动,女郎心底也有了唯一的答案。 风吹动身旁一卷书,郎君温和的声音随风而来:“怎么在这里发愣?” 落日西沉,晚霞为大地镀上一层金芒。 容璇闻声抬眸,大抵是忙了一日事务,远远望去太子殿下眉宇间有一抹淡淡的疲色。 “殿下回来了。”她收过思绪,说了句显而易见的话,起身合上书册。 见到心上人,祁涵眸中便蕴了笑意。他踏上石阶,将手中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递到她面前。 【作者有话说】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 小祁会好好照顾女鹅的,放心~ 毕竟他现在是满级号,嘻嘻 下一更周四更新,明天赶个作业,么么! 第96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五)◎ 落霞似锦, 糖葫芦上裹着的蜜糖闪烁着诱人光泽。 晚风徐徐吹过女郎樱色的裙裾,好似从到了栖霞行宫那一日起,她对眼前人说得最多的唯有一个“谢”字。 太子殿下含笑, 将糖葫芦交到她掌心。 离晚膳尚有些时辰,祁涵仍有政事要忙碌。他与心上人说过两句话, 便先行回了书房。 容璇望那抹离去的玉白身影,一时说不出是何心境。 或许恰如手中的糖葫芦,浸了蜜糖,山楂果透出丝丝缕缕的甜意。 夕阳余晖渐隐,晚膳原本设于偏殿中。 容璇今夜陪太子殿下用膳, 不过到了酉时中, 太子殿下依旧在书房内处置事务。 秦让一炷香前已经来偏殿传过太子殿下口谕,妍儿姑娘先行用膳便可。 祁涵并非有心爽约,只是金平府晚间临时多出两桩繁琐事宜。秦让瞧太子殿下忙于批阅公文,还惦记着妍儿姑娘。 他亲自传过话,照旧带宫人候于书房前,瞧着夜色弥漫, 月亮慢慢爬上树梢。 时候已不早,太子殿下仍没有传膳的意思。 秦让犹豫着不敢劝, 也是知道自己劝不动。 他又等了一会儿, 清朗的月光下, 秦让遥遥望见妍儿姑娘的身影。 容璇手中端了一盅汤羹, 是膳房新热过的, 应当合太子殿下素日的喜好。 妍儿姑娘送膳, 秦让便试探着为她通传一句, 得了殿下吩咐很快请姑娘入内。 书房的门开了又关, 秦让继续在外当差。殿下处置政务时一向不喜人搅扰, 但妍儿姑娘似乎又是个例外。回忆这两天的情形,秦让将妍儿姑娘在殿下心中的位置再向上提了一提。 书房内烛火明亮,黄花梨的书案上公文堆叠。 容璇本想放下汤羹便离开,不过太子殿下示意她近前。 “坐吧。” 容璇与太子相处已经自在许多,便在书案旁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她想了想,劝道:“天色不早,殿下不如先用些膳食吧。” 祁涵颔首,又吩咐人给她备了盏甜汤。 容璇打量过书房,一旁同色的黄花梨书架上满满当当排着数十本书目。 “自己挑吧,无妨。” 容璇转眸,知道太子殿下这句话是说给她的。 她没有推辞,烛火摇曳中女郎浏览一番,从书架中取下一本《五代史传》。 太子殿下留她在书房中,无需她侍奉笔墨。容璇翻开书页,渐渐专注于书中文字,也忘却了自己的离去之意。 书房中静谧,时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伴着墨笔划过纸页的清响。 这本史书仿《春秋》笔法,言近旨远,颇能给人以启发。 容璇指间停于一页,联想起从前在雅和苑中读书时便有的疑问,恰好又与当下这篇文串联。 问题积聚,愈发叫人参不透。 女郎思索一阵,青葱指节无意拂过文字。 “书中有疑?” 太子殿下开口,容璇迟疑片刻,现成的夫子在眼前,不知能否求教。 她过思绪,将疑义说向他时,自己脑海中也清晰了两分。 祁涵笑了笑,随手裁了半张宣纸,挥笔写下几行。 寥寥数语,并非事无巨细,更像是点拨。 但对容璇而言已经足够,对照书册,她时而提笔补上几字。雾中的小舟得了些许指引,凭着航向,仿佛拨云见月般,慢慢有了方向。 月色如水,澄澈明净。 …… 自那晚后,得了太子殿下允准,容璇时而出入书房中。 秦让从来不曾拦妍儿姑娘,容璇行事亦有分寸,多是借架上书册观阅。太子殿下在书房时,她也不会贸然入内。 这些书籍多数都是她不曾阅过的,但有时精读过一册,相关的书目很快也能通达,有事半功倍之感。 太子殿下偶有指点,于她而言格外可贵。 午后起了风,不过春风和煦,迎面而来带着花香。 锦画堂内,小案上的几碟点心只动了一两块。女郎专心致志读书,想通其中一处关窍时,眸中蕴上灵动的笑意。 她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抬眸望去,果不其然正是太子殿下。 窗外阳光正好,祁涵今日换了一身雪青色的常服,笑意温和:“都读了多久书了?” 容璇算了算,从晨起到现在,她的确也有些累。 祁涵替她合了手中书,容璇想着是该出去走走。 二人同出了锦画堂,沐浴在明媚春光中。栖霞行宫规制虽小,但花苑也是能同其他行宫好生比一比的。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目之所及皆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蕴着勃勃生机。 太子殿下早已吩咐过,宫人送上了一只纸鸢。 沙燕风筝,平看着又有些像元宝,用色绮丽明快,给本就明丽的春日更添一抹色彩。 容璇神色不免惊喜,她捧了纸鸢,祁涵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寻了一处开阔的所在。 虽是初次配合,但二人间竟也有两分默契。 借着春风,彩燕一路高飞,翱翔于蔚蓝天幕中。白云流动,各具姿态。 容璇手中执了风筝线,收放之中,彩燕灵巧地上下翻飞。 苍穹之下无拘无束,容璇对身畔郎君笑道:“殿下瞧!” 遥遥望去,风筝仿佛与白云作伴,自在畅意。 “会不会太高了?”容璇仰眸,风疾吹一阵,风筝摇摆,不免有些担忧。 她下意识问向的自然是身畔人,祁涵替她稳了稳风筝线:“无妨。”他的声音叫人安心,“且随你心意。” 春风骀荡,花香沁人心脾。 午后的时光愉悦舒畅,晚膳时分亦然。 后日便是城中预备许久的庙会,听闻会一连办十五、十六两日,叫人早早就生了期待。 月光映照于窗边棋盘,祁涵落下一子,不轻不重道:“专心些。” 容璇回神,本就技不如人,这一走神愈发难料。 今夜轮到她执白子,她收拾着眼前战局,想了几处酬对之道。 白日里放过风筝,黄昏时容璇沐浴后换了桃夭色广袖收腰的如意锦裙。 她须专心致志应对棋局,反倒是帝王可以分神。 笼着一层轻柔月光,春日繁花更见清妍。 …… 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被晨起的阳光暖融融照着,很快消散于无形。 锦画堂内,榻上的女郎已睁开眼眸,只是迟迟没有起身。 枕畔的书中夹着栖霞行宫的路径图,虽是潦草手绘,却也可作些参照。 容璇望着帷幔上刺绣的如意联珠纹,她到栖霞行宫中已有近半月光景。 分明一切都很顺利,甚至行宫中的这一段时日,远比她预料得圆满许多。 有时她都恍惚觉得,锦画堂中的一切才是一场梦。 而梦,终归是要醒的。 总不能因梦境太过美好,便迟迟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容璇笑了笑,既已打定主意,便无需再犹疑。 虽是一整日心不在焉,但她的午膳不曾落下。 秦让赶着时辰,奉太子殿下之命回行宫给妍儿姑娘送些吃食。 其实行宫中膳食样样都准备周全,只不过外头这些更胜在新奇风味罢了。 秦让不敢怠慢,太子殿下已在着手抹去妍儿姑娘于金平府的记档,怕是回京之后妍儿姑娘便该有了名位。 秦让至今都有些难以置信,太子殿下竟会在席上收用一位美人。 自然,殿下也只破例了这一回,妍儿姑娘是唯一的例外。 其余官员再想效仿,殿下根本半点机会都不留。 按来说,妍儿姑娘既到了栖霞行宫,司寝一事本是水到渠成。 虽则殿下不提,妍儿姑娘自己也该好好把握才是。 这些日子殿下对她的喜爱,秦让瞧得再清楚不过。 好在妍儿姑娘也聪敏,无需旁人另行提点。 …… 夜色笼罩,今晚虽不是满月,但月色极美。 锦画堂中早早备了沐浴的温泉水,容璇并未留人侍奉。 吟香和吟兰一同候在外间,打着姑娘今夜的寝衣。 容璇卸下墨发间的玉钗,三千青丝如瀑般垂落。 她思忖过,还从妆台间挑出一罐不常用的茉莉香露。 茉莉的香气淡雅怡人,容璇褪了衣裙,赤足踏入浴桶中。 温热的泉水漫过白皙如玉的肌肤,容璇闭目养神,如此已是她能做到的全部。 月朗风清,正殿寝室内还留着五六盏烛火。 眼下的时辰入睡尚早,祁涵方翻开一册书卷。 才看过几行,静谧的夜中并无人通传,内室门被轻轻推开。 祁涵抬眸,绯色的一抹身影映入他眼中。 女郎墨发以两根丝带挽起,外罩的斗篷间刺绣着大片的桃花。 烛光缱绻中,姣妍动人。 四目相望,无需多言,她的意思他明白。 太子殿下知晓今夜的书是读不成了,随手将书册放于一旁的小案上。 “来。” 春日的夜里起了风,还是有几分寒意。 女郎从锦画堂中沿回廊而来,吹过风手有些凉。 祁涵将人抱到床榻间,容璇垂眸,墨发本就是松松挽着,此刻散了几缕在颈间。 烛火明灭,祁涵替人解下斗篷,好生将她安置于锦被中。 殿中和暖,清檀的香气宁静,与茉莉香融在一处。 容璇闭了眼眸,感受到殿中烛火一支支熄下。 锦帐间归于昏暗,唯余淡淡的月光。 榻内宽敞,应该是郎君解了金钩,帷幔落下。 他睡于她身畔。 一片风平浪静。 容璇感知着枕畔人的气息,良久后睁开眼眸,好一会儿适应了殿中的光线。 她悄悄去看身畔的郎君,月光勾勒出他温润精致的眉眼。 他亦未睡,二人靠得极近。 周身被榻间暖意所包围,从进殿的那一刻起,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动她的意思。 迎上她的目光,太子殿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你既不愿意,何必勉强自己。” 【作者有话说】 番外可以看作圆梦向~ 还是那句话啦,小祁知道怎么养女鹅,不是把她养成娇花,不用担心~这一点在if线开始前就是明确的,苦难也未必是成长的必备选项。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 番外10~15 第97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六)◎ 清清浅浅一句话, 似春风般抚过心间。 女郎长睫轻颤,愿意与否,能由她自己作主么? 可无需多言, 今夜到此为止发生的一切,令她不得不相信眼前人。 这份信任的来源, 除过直觉,更多是基于女郎的几分智。 毕竟以太子殿下的地位,实在无需大费周章哄骗她这个无依无靠之人。 分明相识不过半月,但同榻而眠,呼吸相闻, 许多原本的隔阂到底暂时消去。 容璇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夜深人静时偏无睡意,她侧身望向太子。 祁涵知晓她有话要问,眸色温和。 迟疑一会儿,容璇道:“殿下为什么会选我?” 她说的是那日接风宴上,他独独将自己带回行宫中。起初她以为太子殿下只是贪恋美色,然而这段时日相处下来,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况且除了她,太子殿下再不曾收用过其他女郎。 月光洒于帐间, 容璇之所以敢直接问出口, 是因为每每她有疑, 太子殿下都会答她, 从无推搪。 这次也不例外。 祁涵笑了笑:“你便不能多看看坊间话本么?” “啊?” 话本容璇自然是读过的, 还读过不少。 雅和苑中见到的最多的书册便是这类通俗小说, 往往在坊间风靡过后, 也会传入雅和苑内。 不止姐姐妹妹们喜欢, 姑姑们也常读。无论是谁得了一本, 闲暇时大家都会聚在一起翻阅。 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素来为人所青睐。 可惜话本中的字她们大部分都认不全,还好有其他的办法。 “妍儿,好妍儿——” 赵大人允姑娘们读书,容璇的课业其他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 就这样,她几乎成了雅和苑中的说书先生,不管什么话本都得由她来讲。有时姐姐妹妹们还会弹琴、弹琵琶为她助兴,大家听她说书,明里暗里的较劲暂歇,是极为平和美好的时光。 哪怕现在回想起来,心头都有些暖意。 说归正传,虽则读了不少风月话本,但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什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容璇从来都不信。 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信自己来得可靠。 但—— 此时此刻枕在太子殿下身畔,离得极近,容璇轻而易举望入他眸底。 琉璃色的眼眸惯来温润冷静,从那一瞬,容璇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纯粹的、不加以掩饰的爱意。 作不了假。 容璇的心跳得有些厉害,原来,喜欢竟是可以被看见的吗? “好了,”祁涵浅笑,见她不再追问,“还不睡?” 容璇心底摇头,了无困意。 从小到大,她所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爱,都需要维系。 只有父母之爱是毫无保留的,是与生俱来的。 可惜她从不曾拥有。 是以,她没有办法心安得接受太子殿下对她的好,甚至有些无措。 “我……”她下意识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默默望他,祁涵半开玩笑似的:“你?你只要成日里别总想着乱跑,就算是对得起孤了。” 此话一出,女郎微微睁大眼,漂亮的眼眸染上三分困惑。 他为何这般了解自己? 有了新的疑问要思索,容璇态度反而自然不少。 她拒不承认,单方面止了谈话。 祁涵仔细替她掩好被角,声音温柔和煦:“早些睡吧。” “嗯。” 清檀的香气凝神,容璇对着帐顶精巧的绣样,慢慢合上眼眸。 她今夜本已做好了打算,未曾想会是如此平静的夜晚。 虽是第一次与郎君同床共枕,但她竟觉得莫名的安心。 更鼓响过,滴漏声断,女郎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 凉风习习,春日夜里星光灿烂。 身畔人呼吸已然平稳,借着月光,她的睡颜恬淡而安宁。 睡梦中的人不知不觉又朝向了自己,青丝散于枕间。 祁涵低眸望她,十五岁的瑾儿,与十七岁同他再遇的瑾儿还是有些不同的。 她才挣脱过去的束缚,没有那般从容与自洽。 他须得再多留心些,关怀些。 夜幕中繁星闪烁,锦被松软温暖。 女郎睡得熟了,粉雕玉琢的面庞透出一层淡淡的红云。 祁涵情不自禁将人揽得近一些,修长如玉的指节抚过她的面颊。女郎无知无觉,面庞甚至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嫣红的唇瓣犹如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朵,她今夜刻意选了妃色的寝衣,衬得颈间露出的那一抹肌肤愈发白皙细腻。 茉莉香气清雅,压过了清檀香,丝丝缕缕在帐间缠绕着。 太子殿下深吸了一口气。 今夜本是秦让当值,妍儿姑娘来时,他自作主张放了姑娘入殿。 他面上不无得意之色,果不其然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等妍儿姑娘得了太子殿下宠爱,回京受封,也必定会记得他这一份人情。 东宫大总管遥遥守在回廊下,赏着月色数着时辰。 他惯来与人为善,广结善缘。 月色皎洁,渐渐的,大总管的得色化作惊叹。 这都几更天了,殿中竟还没有传水的动静。 哎,这到底是第一回啊,照来说…… 秦总管转念一想,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好说,可真不好说。 直到后半夜,秦让方听得内室中太子殿下的吩咐。 的确是命偏殿备水,不过要的是凉水。 “是,殿下。” …… 春色怡人,晨起的阳光透入锦帐中,一夜好梦的女郎睁开了眼。 她望见殿中陌生的陈设,须臾间就想起自己昨晚宿在了正殿。 身畔人已离去,内室中未留人侍奉,一派静谧。 簇新的一身明蓝色锦裙悬于屏风,旁边配了一套明玉头面并一块铜镜。 这一觉睡得舒心,容璇赤足下了床榻,踩于柔软的锦毯间。她先更了衣裙,简单梳妆过,推开殿门回了锦画堂。 两处居所只相隔一条回廊,容璇一路都未遇到人,栖霞行宫中风平浪静。 她垂眸,只要她不提起,大约行宫内也不会再有人知晓昨夜之事。 容璇唤来吟香与吟兰,早膳已经准备好。 吟香笑着道:“太子殿下晨起传了话,晚间带姑娘去庙会赏灯,还请姑娘换身轻便些的衣裙。” “知道了。” 窗前摆了几本书,新添了一册话本。 用过早膳,知道姑娘读书时不喜人搅扰,吟香与吟兰收拾了屋子便自行退下。 风和日丽,是个适宜出行的日子。 想到晚间的谋划,容璇心有些乱,一时读不进枯燥的策问。也只有翻开轻松的话本时,才能稍稍凝神静气一二。 话本内容也别出心裁,说的是江南一位才女自幼饱读诗书,为了救自己的心爱之人女扮男装入京赶考,最后高中状元,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 一篇读罢,容璇轻叹一声。 虽是话本,但金銮殿上及第,看遍满城春花,为何不能是女子的夙愿。 容璇抬眸,正对着内室北侧的衣橱。 今夜要换什么衣裳,她早便有打算。 天色明净,日光散出耀眼金芒。 已过了午膳的时辰许久,秦让专意来请妍儿姑娘。 他客气地道明了来意:“时辰不早,殿下仍没有传膳的意思,还请妍儿姑娘帮忙劝上一二。” 尤其殿下昨夜不知为何还没有休憩好,更该适时休息。 容璇望了望外间天色,颔首应好,没有推辞。 汤羹已经准备好,无需通传,容璇顺利地进了书房。 熟悉的书案上仍旧堆着公文,看起来太子的位置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容璇不懂京畿形势,但她通晓史书,古往今来为储君者总有不易。 而太子勤勉,乃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就是不知落在陛下眼中,会是何等光景。 横竖政务一时三刻是阅不完的,容璇道:“殿下,不如先用膳吧?” 除了受秦总管所托,容璇心底对太子殿下亦是有些关切的。 祁涵应好,又道:“可会写字?” 他问的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容璇没有隐瞒,点了点头后不解其意。 “来这儿坐。” “啊?” 太子殿下让出了他的位置,将手中笔递给她。 “这一封公文,替孤誊抄一遍。” 他的动作太过顺畅,以至于容璇还未反应过来就接了笔。 宣纸就在旁备着,容璇粗粗浏览过,内容与几处州府堤坝修筑相干。 她又望了太子殿下一眼,得了闲的太子已去一旁用膳,眸中蕴了对她的信任。 鬼使神差的,容璇还真就润了墨笔,开始誊写。 这封公文用字精炼,晓畅明达,发放下去底下人很快便能施行。 容璇通读过,方谨慎下了笔,一字一句皆用心。 天光透过轩窗,书案后的女郎神色专注,心无旁骛。 等到太子殿下用过膳,公文业已誊抄了大半。 祁涵在她对侧落座,十五岁的瑾儿,她的字已然很有风骨,只不过比之十七岁殿试时的文章字迹稍稍稚嫩些。 太子殿下并不吝惜夸奖,听他夸赞,容璇唇畔弯起一抹小小的弧度。 少时夫子为她启蒙,从小就督促她练字。 夫子说了,若要参与科举,一笔好字尤为紧要。寻一处沙地,捡一支苇杆,何处都可练字。 除过在乡间教书,夫子有时也替富贵人家抄书,赚一些银子补贴家用。有时夫子去集市上,还会给她带些饴糖。 每每夫子都要看着她吃完了,方才让她回家。 爹娘总说,他们家中不能与其他人家相较,她身为姐姐,总得让着弟弟些。 起初她信了,偶尔吃一块糖还会有愧疚之感。 现在想想,只余“年幼无知”四字。 容家养她那一点米麦也算是偿还清了,从此再无瓜葛。 容璇忽而想起一事,她到雅和苑后,爹娘也带着弟弟搬到了附近,原是为着弟弟读书。开铺子的钱是她的卖身银,他们一家其乐融融。逢年过节,还装模作样要来看她。 她早已过了少不更事的年纪,清楚知道并非是他们良心发现。不过是因为看出她有机会攀高枝,还想再挖些什么好处罢了。 如今她跟随贵客离开,不知那对夫妇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会不会寻机来打秋风。 她不愿再让他们从自己身上落得半点益处。 脑中思绪不停,容璇落笔仍然细致。 她稍稍长大些时,也是帮着夫子分担过一二的。 眼前的公文抄写毕,三百余字无一错漏,如书法般赏心悦目。 容璇吹干了墨渍,欲起身时,太子殿下倒还有话要说与她。 “三日后,孤要动身离开金平府。” “殿下要回京城吗?”容璇有些迟疑,消息来得突然,但也在情之中。 金平府弹丸之地,太子殿下当然不会久留。 得了太子肯定的答复,容璇袖下的掌心微蜷。 京城于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亦是天下士子向往的所在。 原本过上三两年,她也是想凭自己去往京畿的。 她知晓金平府户籍没那般严苛,为科考有许多空隙可乘。 但她眼下被掌控在太子殿下手中,何去何从,先由他说了算。 祁涵没有点明,只道:“京都有明安堂与明义堂,专为女子所设。” 容璇下意识抬眸:“女子也可以进学?” 正大光明,无需身份掩饰? “嗯。”祁涵答得干脆,“你若愿意,孤可以送你去。” 不过太子殿下巧妙地没有提及,明安堂的课业对她而言太过浅显。恐怕要不了几日,她便该厌烦。 但眼下当然要投瑾儿所好,先哄她的心意。 书房中安静一会儿,容璇回到了昨晚的问题。 “太子殿下,”她望他,第一次直截了当,“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祁涵仍是简单的答案:“缘分使然。” 他心悦她,仅此而已。 他无需骗她,容璇也清楚这一点,她蓦地忆起了姑姑的话。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能入他的眼,的确是她的福气。 “可若是我——” 若是我不识好歹,又该如何? 如果说在雅和苑中,她尚有三四分可能抽身离开。 但在太子殿下身边,哪怕借了庙会的契机,她都没有半分把握能全身而退。 她可以冒险,却不能冒毫无希望的风险。 两相权衡,她必须得给自己选择一条更好的出路。 她从来不和自己过不去。 她更想试探一二,如果自己未能成功离开,太子殿下会如何对她。 女郎自嘲一笑,大约在旁人眼中,她就是不识好歹罢。 风吹动一角公文,日光在二人中央映出了一条明路。 谁都没有挑明,但容璇等到了太子殿下温和的答案。 “那——或许是孤,做的还不够好罢。” 容璇怔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女鹅每日三省身:不可以恋爱脑,不可以恋爱脑,不可以恋爱脑 靠天靠地靠自己 重生的小祁每日三省身:有没有对老婆好,对老婆足够好了吗,还能怎样对老婆更好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明天接着更新~ 第98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七)◎ 夕阳西斜, 天边被暮色染作橙红。 马车穿行于街巷间,尚未到庙会最热闹的时候,繁华的街巷旁已陆陆续续挂起灯笼。 商铺忙于招徕晚间的生意, 街头巷尾新支起的小摊林立。 自黄昏时分出了栖霞行宫,虽则心底转过百般念头, 但容璇神色未露分毫。 车厢内,太子殿下坐于她对侧,眸色一如既往的温和。 午后的谈话早已中止,似乎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天色暗了几分,前处人多车驾不便穿行。依太子殿下的吩咐, 马车停于僻静的巷中。 喧嚣声遥遥传来, 恰到好处地缓和了马车内的沉闷。 容璇先一步下了车驾,晚风迎面而来,将心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吹散了些。 她正要转眸问太子殿下先从哪一处逛起,又猜测着今夜的护卫数目。 月上柳梢,暮色里太子殿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锦囊。 他上前半步,容璇还来不及好奇, 却见太子殿下微微倾身,修长如玉的指节绕过, 将锦囊替她系在了腰间。 容璇今夜换的是一袭翠微色的流云缎裙, 那一抹碧色在日光下看是极美的。只不过到了晚间, 难免与夜色交融。 墨绿色的锦囊恰与衣裙相衬, 沉甸甸的有些分量。 几乎是下意识的, 容璇猜到了里间是何物。 她动了动唇, 太子殿下只心平气和道:“喜欢什么, 自己挑便是。” 他顿了顿, 晚间起风会有些寒意。 祁涵吩咐人取了马车上备下的披风,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恰是天青一色。 他将披风罩于女郎肩头,虽仍觉得有诸般欠缺,却也仅能止于此。 天边光线渐隐,女郎缎裙间的暗云纹几不可见。 风吹过二人身前,带起几片花叶。 谁都没有多言,仿佛无形中隔出一道距离。 太子殿下最后望心上人一眼,第一次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游人如织,甚少有人留意到此间动静。 人声鼎沸之中,女郎清悦的声音穿过喧嚣,顺风而来。 “殿下——”女郎唇畔扬起一抹浅笑,“殿下不陪我么?” 离酉时还差一刻钟,灯火不曾亮起。但女郎笑容璀璨,眸中光彩更胜天边繁星。 她从来都是这般性子,落子无悔。既已有了决断,便不会再迟疑。 太子殿下顿了脚步,迎上女郎灿然的笑意。 “你希望孤陪着你?”他又问了一句。 “嗯。”容璇点头,体贴道,“殿下是有政务要忙?” 有,但无碍。 太子殿下亦笑了,眸中似映入漫天星河。 酉时中,灯笼次第亮起,将街景映如白昼。 两道身影并肩偕行,共赏灯火盛景。 穿城而过的钱河中,已陆陆续续缀了花灯许愿。 五文钱一盏,容璇捧了精巧的莲花灯,闭目虔诚对河神祈愿。 太子殿下亦破天荒地点了一盏花灯,不知要求些什么。 明月清风,容璇半蹲下身,与太子殿下一道将花灯轻轻送入水中。 一对莲花灯顺水飘远,河面波光粼粼。 二人出了人群,不远处的屋檐下,一双鲤鱼灯笼灵动活泼,“跃龙门”的寓意更佳。 锦带上的钱袋子仍好生挂着,容璇笑了笑:“殿下很会拿捏我。” “什么?”太子殿下装傻充愣。 容璇侧眸看他,明晃晃的阳谋,叫她心甘情愿相信他一回。 祁涵笑而不语,庙会繁华,前面半条街支了各色的小食摊子。 既听得糖葫芦的叫卖声,太子殿下顺势执了身边人的手:“走罢。” 灯火灿烂,将二人的身影照得很长。 …… 太子殿下返京在即,车驾仪仗几已预备妥当。 留出了半日,容璇回雅和苑收拾自己的箱笼。 原本的衣衫饰物姑姑第一日都已为她送来,今日要去取的是她的书册手记。 容璇也知道姑姑的好意,她那时才被太子殿下收用,让人知道她读过太多书不妥。 当初筹划着离开雅和苑时,容璇都作好了舍弃书卷的准备。没想到阴错阳差,还能带着它们一同入京。 太子殿下陪她一同前往,大约是事先打点过的缘故,雅和苑内无人接驾,容璇熟门熟路带着太子殿下回了自己的寝房。 一处院落中住了六人,容璇的厢房在北侧。虽不及南面三间屋子日光充沛,但胜在清静宽敞。 屋中仍保留着容璇离去前的模样,并未被分派给其他姑娘们。 大约是因她“攀了高枝”,故而赵大人格外上心些。 秦让带着侍从候在外间,容璇看陪着自己进屋的太子殿下,也没功夫给他备些茶水。 不过太子殿下也自在,无需她分神。 容璇先开了衣橱,翻出几本手记。原先是用衣裙盖着的,虽则赵大人延请夫子教她们读书,但与科举相关的书册,多少还是瞒着些外人为好。 祁涵瞧她从各处角落陆陆续续寻出些书册,再加上案上正大光明摆着的,堆叠起来亦有不少。 容璇清点过一遍数目,发觉少了几本,又从榻底搬出了一只小箱。 想了想,枕下还摸出一册。 祁涵略略翻阅过,这些书的数目已经颇为可观。 看出太子殿下的好奇,容璇一壁着,一壁解释了一二。 所有书她统共攒了五年,大部分都是自己亲笔抄录的,还有些是姑姑和赵家公子赠的,另有几本是她央求厨房的采买替她置办的。 她初到雅和苑时,苑中为数不多的藏书被她挑拣着读了个遍,有些几乎能够背下来。 本已无书可读,但也是凑巧,有一日赵家郎君背了家中人到雅和苑中听曲。 他是赵大人独子,名唤赵畅,自小就是众星捧月惯了的。赵大人对他寄予厚望,耗费重金为他延请名师,只盼着儿子能中个二甲进士,弥补他当年的遗憾。 容璇抽出一册书:“可惜赵公子天赋并不在此,其他心思倒活络。每每夫子给他留了课业,他同样花费重金请同窗代笔,一度还请动过两位秀才。” 可惜纸包不住火,赵大人知晓后,气得险些动了家法,又断了他的月银。 他无处可消遣,只能到自家的雅和苑饮酒,又勒令管事不得告诉赵大人。 少爷的吩咐,管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盼着别引火上身便是了。 雅和苑的姑娘们聚在赵家郎君身畔,温言细语宽慰着他。 容璇本觉得无趣,忽地听他言语间为课业发愁。 “我想着试一试无妨,就堵在了他的马车前。” 她到雅和苑前,已经跟着夫子读了几年书,夫子按着院试的章程悉心教她,作几篇文章还是够用的。 当然,一开始赵畅并不如何信她,不过是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信念,至少情形不会比眼下更糟。 试了两三回后,她还记得那日赵公子来寻她时豁然开朗的神情。 她是当时赵公子最好的选择,他被父亲断了钱财,身边能为他代笔之人都被赵大人一一警告过。 赵畅洋洋得意,也是为赢了父亲而自满:“这下子他可是百密一疏了吧。” 毕竟赵大人再如何审慎,也料不到雅和苑中还有人能帮自己儿子。 容璇便与赵畅议定,自己替他作文章,他负责瞒过所有人。 为了应付愈来愈繁难的课业,赵畅殷勤地将自己所有的书都轮番借给她,笔墨纸砚也从不叫她发愁。 “赵大人对独子的前程也的确百般上心,金平府中排得上号的师长都是赵家座上宾,听说还从昌平府请过一位进士。” 读着他们对自己文章的批注,容璇深感进益良多。 虽然后来赵大人渐渐松了控制,赵畅有机会再找旁人。但他已认准了雅和苑中的妍儿姑娘,瞒天过海,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赵畅借给自己的书,容璇总是挑了有用的几节连夜抄录,以便后来时时翻阅,不知不觉就攒下眼前的数目。 祁涵阅过那些工整的墨字,观字迹变化,也能分清前后年份。 一笔一画,皆为女郎心血。 容璇最后点了一遍书目,当初与赵畅谈条件时,说好无需银钱。不过后来文章做得好了,赵家这位郎君也会额外赠些东西给她。折换了银钱,正便于她买些新书。 祁涵吩咐人仔细将书册搬出,五年的光阴,容璇除过敷衍雅和苑的课业,余下的光景都倾心于此。 窗边还摆着一副绣棚,容璇已经绣了大半。瞧太子殿下横看竖看都没猜出绣样是什么,容璇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没有认真绣罢了。” 她的绣艺如何祁涵自然知晓,颇为给面子地点头。 容璇掰着指头数了数,这些年她也学了不少东西,琵琶、古琴、舞乐,不过没有一项擅长罢了。 绣工她的确有用心去学,奈何少了悟性。 姑姑说她能在雅和苑安然无事这么多年,全靠上天赐的一副好样貌。 毕竟是好生养了自己五年的地方,如今骤然要离开,容璇望着屋中熟悉的摆设,难免会有些不舍之情。 祁涵道:“可要让刘姑姑陪你一同入京?” 瑾儿初到行宫时,也正是见了这位刘姑姑,才稍稍好受些许。 未有迟疑,容璇摇头:“不必了。”她轻声道,“姑姑有自己的日子,不需要为了我有所改变。” 她知道自己的份量,也习惯了照顾好自己。 姑姑这几年对他的好,她都记在了心上,如此便够了。 况且京都与金平府也并非千里之遥,她以后仍有机会回来探望。 至于雅和苑中的其他姑娘,太子殿下一并传了一道口谕。若有人想要离开,东宫会另行在金平府好生安置她们。 只可惜,没有多少姑娘应允。 容璇也预料到这个结果,其实平心而论,在雅和苑已经算是她们不错的一条出路。 若自己没有读过那几年书,大约也就认了命。选一段好姻缘,为自己谋一段好日子。 她无法评判赵大人的所作所为,虽是为一己私欲,但到底他为这些姑娘们提供了遮风挡雨的所在。不至于甫一出生,便被家中溺亡。 终归是这个世道,能留给女子的出路太少了。 容璇垂眸,能遇见太子殿下,大约真的是她的福气罢。 “还有一事,”祁涵道,“等到回京,孤替你另拟一个身份可好?若是不愿也无妨。” 无需考虑,容璇没有拒绝。此事太子殿下显然是一番好意,她有个新的身份,恰好亦是新的开始。 她既答允,祁涵方命人着手去办。 太子殿下又道:“至于名姓,可还要用原来的?” “妍”字也很好,不过容璇思忖半刻,摇头:“我想改个新名字。” 她正待告诉太子殿下是哪一字,不过眼前人却对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容璇望他,垂下眼眸,食指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就一字。 “璇。” 容璇。 大约是将离故土,触景生情,她不知不觉将许多过往都说给了眼前的郎君。 京都对她而言全盘陌生,她唯一熟悉的只有眼前人。 “你可知道孤的字?” 历来男子二十及冠,方会有长辈赐字。 但太子殿下十七岁入朝参政后,陛下便亲自为他起了字。 当然,平日里少有人敢直呼。 容璇听清了是哪二字,略一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不过望太子殿下的目光,他似乎等着自己如此唤他。 那二字绕在唇畔,容璇想了又想,直直唤出总觉得别扭。 白皙如玉的耳垂染上红云,女郎抿唇,衣袂下的指尖蜷起。 迎着太子殿下耐心的目光,她总归寻出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低头,声音有些轻。 “守昭哥哥。” 【作者有话说】 恭喜小祁折腾一大圈,终于——知道了女鹅的名字 回京以后谢世子也要闪亮登场,诶嘿,给小祁加点困难模式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 第99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八)◎ 守昭哥哥。 稍有些出乎意料的答案, 太子殿下眸中晕开点点笑意,笑着应她:“嗯,孤在这里。” 几缕碎发垂在颈间, 女郎如玉的耳垂已经通红,略带别扭地挪开了视线。 太子殿下唇畔笑意更甚, 原来十五岁初及笄的瑾儿是这般模样。 屋中书册已收整完毕,并无遗漏。 离开这座小院前,太子殿下顺手拾走了窗边那副绣棚。 “若有闲暇,这副水鸭子可否绣完给孤?” “那分明是——” “是什么?” 容璇瞥了两眼他手中绣样,欲言又止。 太子殿下待她甚好, 只要是他提的, 她自然能心甘情愿答应。 说是水鸭子也好,鸳鸯太缱绻,将错就错无妨。 她点头:“那我早日绣完。” 收拾完行囊,容璇好生与姑姑道了别,车驾已候于雅和苑前。 知道妍儿此去能有个好前程,刘姑姑含了泪, 半是欣慰半是不舍。 无论如何,妍儿能得太子殿下庇护, 已经胜过在金平府中的其他出路。 “好孩子,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容璇没有落泪, 她被姑姑搂在怀中, 想着等将来出人头地了, 一定会回来看望姑姑和夫子一家。 相逢有期, 无需伤感。 明媚的春日盛景冲散了离别愁绪, 初初长成的女郎眉宇间蕴着不一样的光彩。 天下士子心向往之的京都, 不知她能有怎样一番机遇。 马车撤了脚凳, 车厢内惯例备了数种新鲜小点。祁涵瞧着认真吃点心的女郎,养了近一月,也不见她胖些。 他笑着摇头,看来自己还得再花些心思才是。 日光正盛,太子殿下车驾离去前,秦让来禀道:“回殿下,赵通判在外求见。” 今日太子殿下驾临雅和苑,赵通判一直于院外谨候,只是须得传召方可入见。 瑾儿的身世他办得尽心尽力,祁涵道:“传罢。” “是,殿下。” 隔一道马车窗子,赵通判行礼如仪:“臣叩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容璇安静坐于自己的位上,她换了一块枣泥酥,听赵大人在太子殿下面前恭谨回话。 处置公事时,太子殿下神色清冷,全然是生人勿近、高不可攀的模样。 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容璇再看他时,原本的生疏感受早已化去不少。 她咬一口枣泥酥,旁的不提,赵大人在官场上还是有几分本事。 他情知不能多耽误太子殿下辰光,说过几句得体的、于自己有益的场面话,赵大人又适时道:“回殿下,妍儿姑娘的父母想来送一送她。” 此话一出,祁涵立时回望身畔人,她停了吃点心的动作。 赵通判有自己的考量。容妍出自赵府,太子殿下对照拂过她的刘姑姑都有厚赏,那么容家夫妇兴许更能沾些光。 是以他提了这一句,也算是卖容家夫妇与飞上枝头的妍儿姑娘一个好。 容氏夫妇此刻已经等在雅和苑内,也算是他们祖上烧了高香,能得这么一个伶俐女儿。 枣泥酥的甜味散于无形,容璇脑中一瞬间只余那对夫妇的嘴脸。 那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只因一点微薄血脉,世俗眼中他们便是她不可割舍的亲人。 她无从辩白。 又是这样的时机,她即将离开金平府,去谋一番新天地。 他们又寻来了。 就好像少时,那一夜病愈后,她万分憧憬着能成为李家的女儿。等到这一场雪停了,夫子就会去容家商议收养她之事。 她那时翻来覆去地想,家中早已容不下她,能将她甩出去,爹娘恐怕求之不得。 亲缘与幸福离她好似一步之遥,甚至于师娘已经在打算着为她测身量,裁新衣。 可梦醒时分,她被那对夫妇卖到了烟花之地。若非青楼管事妈妈的一点慈念,只怕她早已不见天日。 和暖的春日里女郎遍体生寒,一片混沌之中,她冰冷的指节被郎君温暖的手覆住。 她只听见他温柔的一句话语:“可想见一见?” 她木然摇头,她宁愿拼上不孝不悌的骂名,也绝不会去演母慈子孝的戏码。 祁涵好生将她的手拢于掌心,淡淡对赵通判道:“将他们带走。” 赵通判应是,心思转过一重,又道:“殿下,那容氏一门,可需赠些银钱照拂?” “照拂”二字一出,容璇倏尔恢复了几分力气。 她眸中焦急,反握住祁涵的手,拼力对太子殿下摇头:“不——” 太子殿下已接过她的话:“不必。” 语气中的寒意,生生让沐浴在暖阳下的赵通判打了个冷颤:“臣明白。” 赵通判不敢再多管闲事,待车驾启程后,叩首道:“臣恭送太子殿下。” …… 马车已出了雅和苑许久,思及坐在身畔的太子殿下,容璇勉力平复了自己的心绪。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她最后一次容自己被那对夫妇牵动心神。 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她本以为经此一事,太子殿下总该问些什么。 她默默抽回了手,等着太子殿下的话语。 马车内静默一会儿,身旁的郎君倒了一盏蜂蜜水予她。 他眸中一如既往的温和,容璇忽而不知该怎样面对他。 她没有接那杯温水,垂眸道:“殿下不想问些什么吗?” “你若愿意,自然会告诉孤。”郎君眸底尽是爱怜,“你若不愿,便罢了。” 顿了顿,他又道:“错了称呼。” 无需任何的解释言语,那一瞬容璇便知晓眼前人并未对她方才的所作所为心存芥蒂。 温水中添了两勺蜂蜜,丝丝甜意在舌尖漫开。 一如他所言,容璇将这件事暂且放下。 …… 月光暗淡,更鼓已敲过三声。 锦画堂内,女郎独自抱膝坐于榻上,乌发低垂。 这个时辰,栖霞行宫已沉入一片静谧。 风吹叶动,树影婆娑,云层稍稍散些。 清冷流光斜斜映出榻间女郎一道孤寂的影子。 低漏声缓而慢,夹杂着叩门的几道清响。 容璇知晓来人是谁,她披衣下了榻,打开房门。 “殿下还未睡?” 守夜的吟香早已被容璇打发去睡,锦画堂中只有她一人。 太子殿下今夜着了天青色的锦袍,其上以银线刺绣而成的云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华贵柔和。 “月色不错,”他道,“可想陪孤赏月?” 容璇笑了,望天际层层流云:“哪有什么月光啊……” 可话虽如此,她还是换了碧色撒花的缎裙,与太子殿下并肩出了锦画堂。 月光聊胜于无,不过夜幕中时有繁星闪烁。 二人登了假山,此处建有一座八角亭。 亭中石桌上备了些点心,石凳上铺了弹花锦垫,夜里也不会觉得凉。 祁涵叹口气,行宫中终归仓促了些,做不出她素日里最喜欢的几种点心。 晚风吹过碧树,绿叶沙沙作响。 道是赏月,但容璇情知这不过是个散心的由头。 祁涵递了糕点给她,容家夫妇之事他到金平府时亦曾考量过。只是到底是瑾儿的生身父母,他不能代她作主处置。 终归是心结,哪怕重来一世,他依旧没有把握,自己如何做才能更妥当些。 白日里赵通判误打误撞提及容家事,偏生这段过往,他还不能摆出全然知晓的模样。 连劝慰都不知该从哪一句提起。 远处的宫灯被风吹灭了一盏,又或许灯油本已经燃尽。 容璇本在数天边飘过月亮的浮云,无意间转眸时,却发觉太子殿下的神色比自己还要忧愁一分。 他好像,当真只是在意她是否欢喜而已。哪怕一句都没有多问,但容璇望入他眼中时,却知晓无论自己说些什么,他都能解她,懂得她。 前尘往事,其实看开些也容易。 只要认清了父母并不爱自己,便再不会为他们伤怀难过。 从离开家的那一日,她为自己写下“璇”这一字。 “璇”为珍宝美玉,她自己好生爱护自己便是。 虽没有云开雾散,但遥望那抹月光,容璇忽地解了几分,为何古往今来文人墨客都爱对月饮酒浇愁。 她也想试一试。 女郎清亮的眼眸看向自己,太子殿下从没有拒绝的余地。 祁涵吩咐秦让备酒,选的是一壶上好的丹华酒。 银质嵌红宝的酒壶配了两个银杯,清脆相碰,女郎抿了一口杯中酒。 初入口时并不觉得辛辣,回味更是甘醇。 虽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但长夜终归会散去。 等到天边现了鱼肚白,旭日喷薄而出,霞光漫透云层。 很快就又是新的一天。 月色笼罩下,女郎与太子殿下碰杯,饮了杯中余酒。 丹华酒名声在外,饮了一盏有余,太子殿下猛然惊觉一事。 十五岁的瑾儿,酒量远不能与十九岁的容大人相较。 对侧的酒盏倾倒,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女郎面颊绯红,慢慢靠于石桌前。 漂亮的星眸沾染上一层雾气,好奇望他。 太子殿下叹了口气,趁着天尚未亮,不若将人抱回房中歇息。 裙摆层层叠叠,他俯身时,女郎的手环过他。 因是酒醉的缘故,她指尖带着些不同以往的灼热温度。 幼承庭训的太子殿下稳稳抱起怀中人,情知不可趁人之危。 他熟知她醉酒后的模样,十五岁和十九岁也没有分别。 祁涵选了条最近的路回锦画堂,好在方才酒未饮下多少。 容璇安分由他抱着,清檀的香气让她觉得舒服。 她打量一会儿,认出眼前人:“太子殿下。” “嗯。”祁涵顺着她的话应一句,算着还有多少路途。 像是想起什么,容璇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守昭哥哥。” 【作者有话说】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 第100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九)◎ 天边已现鱼肚白, 听怀中人絮絮叨叨了一路,祁涵总归将她抱回了锦画堂中。 回到熟悉之所,女郎渐觉困倦。 太子殿下谙熟地解了她的衣裙, 将人放入锦被中。 女郎墨发已散,朦胧的眼眸望着近在咫尺的清隽郎君。 屋中未点烛火, 借着天光描绘,依稀可见他精致温润的眉眼,仿佛稍一伸手便能触及。 “好生睡吧。”他道,仔细替她掖好了被角。 酒意上涌,迷离之中, 欲睡未睡的女郎蓦地想通了一桩心事。 她一直不明白, 为何太子殿下会待她这般好。 或许是前世之缘吧,又或许,是因她欠缺了父母亲人之爱,所以世间会有另一条路径补偿于她。 有他守着,女郎安然睡去。 一夜无梦。 …… 好生休整了一日,第三日辰时归京的车驾便正式启程。 太子殿下免了一众官员相送, 仪仗出金平府北城门便往官道去。 容璇打开马车的窗子,三月里春光无限, 草木葱茏, 暖风引得游人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盛开在田间, 汇聚成一幅金色画卷。 她从未出过金平府, 目之所及皆为旷野, 生机盎然。 田地间除了农忙的百姓, 时而可见穿着青色布衣的官差, 手拿绘尺, 三三两两聚着。 太子殿下策马在旁, 笑着对好奇的女郎解释道:“朝廷下旨重修鱼鳞图册,官府在遣人清丈土地。” 容璇点一点头,除了官差,里长也跟随协助。 她听夫子提过鱼鳞图册,乃太祖在世时下令颁行。鱼鳞图登记房屋、山林、池塘、田地,官府征税、判定土地归属皆仰仗此图册。 大晋开国百年至今,土地开垦、荒废者不胜枚举,原有的鱼鳞图早已不够恰当。 容璇少时在田间,也曾见过拥田数十亩的地主想尽办法躲避课税。他们与里正、官差交好,虽田连阡陌,但需要课税的土地往往只占几成。反倒是将将温饱的小农之家,该缴的税如数缴纳后,往往还被摊派不属于本家的杂税,实难承受。 如今既新修鱼鳞图,不知要清算出多少不曾课税的良田。 容璇的目光落于田间禾苗,道:“推行此项,主政之人只怕得冒天下之大不韪,惹来攻讦无数。” 毕竟清丈土地,抑制兼并,触动的皆是达官显宦、富户豪民的利益。 女郎不过无意一句感慨,察觉到马车后东宫近臣的目光,后知后觉自己是否说得不妥当。 太子殿下温和对她一笑,公允道:“内阁元辅陈桢陈大人惨淡经营多年,耗费数年之功推动此事。” 这是首辅大人的气魄,至少在此事上,他无愧大晋首辅的声名。 “等到回京,你便更能知道他。” 容璇应好,她在雅和苑中多年,此番一路北上,沿途俱是新鲜见闻,广开视野。 如此明媚春景,可惜了她只能困于马车中。 奈何她不会骑马,也怨不了什么。 车驾停于溪边取水,溪水潺潺,倒映出垂柳飘逸之姿。 沐浴在晴阳下,女郎乌黑的发丝间闪烁着光泽。 “马车里待得闷了?” 女郎侧眸看向身畔的太子殿下,不知他有何解法。 春风十里,等到车队重新出发时,女郎被太子殿下抱上了他的坐骑。 身下白马名唤追云,通体雪白,唯有四蹄乌黑,乃是西北贡马。 虽是初次上马,不过被郎君半抱在怀中,容璇很快便不怎么害怕。 日光充裕,离了马车束缚,人间春景尽数落于女郎眸中。 眼前景致愈发开阔,马蹄奔扬之中,官道两旁景物不断变化。 女郎唇畔扬起一抹笑,身心融于天地间,是前所未有的自在无拘。 沿途饱览春光,容璇试着伸手摸了摸追云的头。 有太子殿下在,这匹可日行千里的名驹极为温顺,四蹄生风。 靠在郎君身前,容璇忽而察觉一事。 方才太子殿下抱她上马的动作,也未免太娴熟了些。 行云流水般,像是从前做惯了的,也不知马背上还带过哪些姑娘。 她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愈发笃定心中所想。 女郎眼眸乌溜溜地转,祁涵平稳控着缰绳:“又在想什么?” “没有啊。” 太子殿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一时倒猜不透缘由。 容璇安静些,专心致志望着面前路途。 今日行程过半,到了下一站休息之所,太子殿下勒住缰绳。 追云稳稳立于树荫中,太子殿下先行下了马。女郎稍侧身,祁涵将人抱了满怀。 容璇顺势落了地,裙摆随风而动。 观这一连套的动作,她想,的确熟练。 天色尚早,车队在此休整半个时辰,用些干粮。 仪仗独独为容璇备了些点心,女郎坐于溪畔石上。溪水明净,她明艳的眉眼间敛了笑意,似是在为何事介怀。 容璇望见溪水中自己的神色,为自己没来由的情绪感到稀奇,又觉得不大妥当。 好在吃过一块糕点,不多时就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压了下去。 祁涵递了清水给她,顺势坐于她身畔。 溪石旁有零星几朵小花绽放,容璇随意与他聊着旅途见闻。偶有些心不在焉,亦能很快回神。 祁涵情知她有心事,试着道:“若是困了,不如睡上片刻?” 眼下正是午憩光景,她惯例是要休息一二的。 容璇摇摇头,许是出了城的缘故,她并不觉得困倦。 车驾开始预备启程,祁涵道:“一会儿是乘马车,还是随孤骑马?” 容璇望着不远处在树下的追云,思忖一二:“还是骑马吧。” 祁涵颔首,又问道:“赶路时可想与孤说些什么?” 话题重新挑起,顿了几息,容璇也不愿将话闷太久,便顺口提道:“我只是在想,太子殿下的追云是否还带过其他姑娘。” 不然如此纯熟,有些说不过去。 女郎神色并未有多少变化,听清她的话语,太子殿下难得的怔忪过后,眸中晕开了笑意。 容璇不解,只是太子殿下那一抹清浅笑意好似春日里冰雪消融,阳光洒于湖面星光点点,生生晃了她的眼。 祁涵笑着摇头,她心情好时还会唤他一声“守昭哥哥”,心情不悦时他立刻又成了“太子殿下”。 “没有旁人。”他道,“唯有你一个罢了。” …… 接连赶了三两日路,跨过一处州府,原定的行程又慢下来。 太子殿下出京本就是代帝巡查,除了视察春耕,检阅地方工事修筑外,亦会去往村镇乡间,体察民风民情,监看地方官府编纂鱼鳞图可有不尽不实之处。 行囊安置于客舍中,虽是忙于政事,但容璇瞧太子殿下似乎有允她同往的意思。 她眸中一亮:“我亦可以去吗?” “自然。”祁涵笑着答她。 随行箱笼中备了几套衣裳,祁涵道:“去换上。” 容璇接过锦袍,依言回房照做。如瀑的墨发以玉冠束起,再稍稍改些妆容,容璇打量过镜中自己的模样,很是满意。 月白的锦袍裁剪合宜,显然是早便准备好的。 收拾妥当,容璇推开房门。 自秦让望去,活脱脱便是一位俏生生的小郎君,翩翩公子。 这前后的变化,饶是他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太子殿下倒无特别神色,道:“走吧。” 容璇点一点头,跟随太子殿下她自然是安心的。 各处官府都贮有鱼鳞图册,以便秉公裁断,等闲官员不可调看。不过执太子殿下手令,随行之人便无此等忧虑。 一些无关机要的公文,容璇得了太子殿下允准,也能翻看一二。 祁涵亦不知十五岁的瑾儿能读懂多少,她既有兴趣,由得她自己学罢了。 案边还有几册账目,容璇翻过几页,是与元和二十四年堤坝修筑相干,他们过些时日便会经过那处堤坝。 如今太子殿下提前吩咐人将账册取来,恐怕里面有些奥妙。 容璇读那成串的数额不免费力,但凡朝廷拨款修筑水利,这银子如何用可得大作文章。 随行官员中正有一位户部主司,他与下属两名主事已领了太子殿下命令,若小郎君有疑,需一一为他解惑。 车队一路走走停停,虽非游山玩水,但容璇亦觉很好。 暮色四合,容璇喝了口茶,一行人在路边茶摊稍作歇息。 行囊留于县城中,白日里她随太子走了邻近三处村落。轻车简从,因是微服寻访,并未惊动地方官员。 茶肆中除了他们,还有另两桌客人。 约莫都是本地人,其中一位着青色褂子的汉子正绘声绘色说着什么。 祁涵凝神听了几句,是关于山脚下白水村的一桩佚闻,离他们今夜要投宿的清宁镇隔了五六十里。 “……也真是奇了怪了,老李家的媳妇消失不久,这村子里怪事频频,都说是闹鬼。我听说啊,有村里人在夜间见到过一团黑影,还以为是哪家的孩子。凑近看了才发现是没有头颅的人,那身量跟老李家的媳妇怎么看都有几分相似……” 乡间传闻以讹传讹,尤其夜色渐渐笼罩后,越说越骇人。 祁涵眉心一跳,欲吩咐离开时,对侧的女郎小心翼翼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面上神情不无害怕,偏又竖着耳朵听得认真。 那汉子有些说书的天分,茶肆中并无杂音,喝茶的客人都默默听他说着。 祁涵叹口气,横竖晚间投宿的客栈就在附近。 愿意听就听吧,也拦不住她。 说到五日前白水村中新发生的一件怪事,容璇微微睁大了眼。 道旁树上栖息着鸟雀,夜色中只能看见几团黑影,偶尔传来些许响动。 容璇指间抖了抖,还没说什么,身侧的太子殿下默默伸了片衣袂给她拉着。 【作者有话说】 又菜又爱听的女鹅~来晚了呜呜,评论送小红包,么么! 推一推基友的新文 《错撩太子后她跑了》by 胤爷 【重生打脸带球跑追妻火葬场】 【强取豪夺太子VS心机娇软美】 苏昭雪临死前才知道收养她的苏家人拿她当敲响富贵大门的投石器。 她被人陷害,死得惨烈。 重生回来,她盯上了借住候府的贵客。 她顶替候府婢女身份接近他, 虚与委蛇,借他的手收拾苏家人! 世人皆知,太子娄樾芝兰玉树,且为人刚正,不近女色。 他假借旁人身份来庆阳侯府办事, 上茶的却是一位身段妖娆的貌美女子。 对方故意打翻了茶水,用帕子擦拭他的膝盖。 娄樾蹙眉,正欲呵斥。 却冷不丁撞入一双欲说还休的美眸里。 美人儿泪盈于睫,咬着红唇,“公子……奴婢无意冒犯……” 那一刹那,娄樾眸光微暗,继续不动声色地饮茶,却未曾将她拂开。 娄樾离开那一日,他的好婢女已找到下一家。 京都医药世家周公子。 二人在茶楼说说笑笑,好不亲密。 娄樾红了眼,捏碎手中茶盏。 他起初对她只是利用,一着不慎上了心。 他强行把人带回太子府,压在床榻上质问,“苏昭雪,你在我眼皮子底下与姓周的眉来眼去,你当我死了?” 苏昭雪一路从贴身婢女身份爬上太子贵妾的位置。 当皇上要册封忠勇侯府嫡女为太子妃的旨意传回府邸那一日,她留下一封信,怀揣肚子里的崽子溜出了太子府。 三年后,江南某小镇。 有家生药铺子的女掌柜远近闻名。 听闻她死了丈夫,还要扶养独子。 踏破门槛追求者甚多。 千里迢迢找到人的娄樾见到她与别的男人说说笑笑,脸色黑得犹如锅底。 【看文备注】 【重生打脸带球跑追妻火葬场】 【强取豪夺太子VS心机娇软美人】 第101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十)◎ 故事草草收尾, 留给人遐想的余地却足。 喝茶的人陆陆续续散去,乡镇间不比城中,等夜色再浓些便只能靠星光引路。 “走吧。”太子殿下温和道。 容璇默默点着头, 才发现自己还攥着太子殿下的衣袂。 她松开手,人却忍不住跟得紧了些。 今夜他们投宿的地方是镇上唯一一家客栈, 有些年头。 客栈内已备好了热饭菜,入夜后几乎没有新客,掌柜便早早关了门。 陈旧的木门透出几丝光亮,闩门的声音格外拖沓。 容璇下榻的客房在二楼,靠南正对着客栈外种着的几棵柏树。白日里看着郁郁葱茏, 晚间枝叶笼罩在黑夜中, 反而透出几分可怖来。 太子殿下住于她对侧,二楼东统共只有他们这两间屋子。 秦让收拾了太子殿下批阅的公文,时辰已不早,秦让道:“殿下,明日还要赶路,不如早些歇息?” “暂且不急, 今日不必守夜。” 祁涵吩咐秦让退下休息,又翻开了后两日才需处置的书文。 “是, 殿下。” 秦让退至回廊, 才发现妍儿姑娘屋中的烛火也亮着。 客栈已沉入一片寂静, 秦让倒也不觉意外。妍儿姑娘好学, 此番跟着殿下出行更是勤勉。 南屋内, 容璇翻遍了随身的手记, 总算让自己困倦到了极致。 她起身依次熄了几处烛火, 只留榻旁一盏小灯引路。 她躺回被褥中, 最后一遍环顾过屋中无碍, 方轻轻吹熄了灯火。 屋中霎时暗了下来,月光倾泻入窗子,墙边映照出几道树影。 平躺在榻上,容璇仰眸望一会儿陈旧的屋顶,双手交叠摆于身前,捏紧了一角锦被。 甫一闭上眼,茶肆中的故事又开始在她脑中盘桓,消失的儿媳,无头的女尸,家中莫名出现的血渍…… 她睁开眼,第一眼望见墙上诡异的影子。容璇往榻里间缩了缩,虽知晓不过是树影,但这般静谧的夜晚看这般怪状的黑影,实在是添了几分诡异。 容璇盯了几息影子,自行安慰一阵,架不住疲惫又慢慢合了眼。 睡意渐渐袭来,临入睡的当口,屋中不知怎的发出一声轻响。 容璇警惕循声查看,好不容易积攒的困意登时退去大半。 屋中仍是静的,方才那响声更像是是风吹动了什么。 容璇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读过的史书,八个字,“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古人诚不欺我也。 睡与不睡间,都不知夜色过了多久。如此反复几回总难以成眠,容璇干脆坐起身,点了烛火。 屋中一亮,原本的气氛霎时散去。 容璇抱着被子坐了一会儿,平复过心绪,预备点着灯火重新入睡。 小灯并不亮,但不知怎的,在这夜里总觉晃眼得很。 容璇将灯推远些,伴着烛火休憩怎样都不满意。 屋子不大,然单单住了她一人,几处幽暗的角落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因是在乡间,吟香与吟兰并未跟来。 容璇揉了揉眉心,赶路疲惫,她分明是想睡的,这种感觉最是磨人。 整座客栈投宿的客人不多,入夜后更是冷清,除了她好似无人醒着。 唯一庆幸的是,容璇瞧对侧太子殿下房中的烛火也还亮着。她披衣起身,预备去寻他说说话。 将自己的房门虚掩好,容璇叩了叩对侧屋门。听得里间答复,她方推门入内。 “殿下。”她扯出一抹笑。 太子殿下的客舍规制与她房中一般无二,容璇瞧他已在收拾书案上的公文,显然很快就要休息。 祁涵瞧披了外袍的女郎,心知肚明:“深更半夜还不睡?” “我——” 容璇寻不出借口,也不想搅扰太子殿下安寝。 脚步迟疑中,一阵风掠过,容璇屋中的烛火被风吹熄。 透过房门上的明瓦,容璇屋子里已陷入一片昏暗。 容璇:“……” 后路被堵,还没等女郎硬着头皮开口,祁涵道:“过来吧。” 容璇眸中亮了亮,守昭哥哥果真善解人意。她合上房门,祁涵着手熄去了烛火。 客栈床铺并不宽敞,但容纳二人还是绰绰有余。 容璇睡在里间,有太子殿下陪着,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顷刻间便消散。 她无比安心,樱唇忍不住翘起,又往身旁人的方向靠了靠。 “守昭哥哥也早些睡。” 祁涵瞧依偎在自己身畔的女郎,眸底一片柔软。 月色昏黄,女郎呼吸渐平和。 她本就是困极了的,卸下心防很快便沉入梦乡。 借着月光,太子殿下克制着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缱绻而又温柔。 …… 次日午后回到城中,尚未来得及喝一口茶水,户部的何主司已忙不迭领人来请罪。 容璇在旁听着前因后果,原是他们出城的这几日,客栈中公文遭人盗窃。何主司已领人紧急盘查过,统共遗失了两册小账。 那两册账目并不起眼,他们忙于清查其余账目,一直搁置在旁好生保管,尚未来得及翻阅。此事他们有看管不力之责,难以辩驳。 祁涵凝眉,这一批账目与州府堤坝修筑相干。上一世他至金平府时早已被人销毁,往后查案破费周折,最后不了了之。此番提前南下,他遣暗卫先行截获了账目,又命长毅亲自带人看管。用人不疑,何主司在户部持身中立,他与另外两位主事太子殿下自然是信得过的。 “还望殿下恕罪。” 祁涵看向长毅,长毅跪地一礼道:“禀殿下,我们星夜守着账目,盗窃二人昨夜已及时拿获。只是账本却被他们投入河中,捞起时字迹晕散大半,难以分辨。属下提审过这二人,他们已写了供词。” 盗匪依命行事,但并不知晓背后主事之人的用意。 屋中一时陷入僵局,容璇望见案牍上堆叠的账目。 赶路的间隙,三位大人不辞辛劳,已将账目清查大半。 可惜幕后之人防不胜防,还是让他们钻了空隙。 容璇翻看过,想起一事,在一片安静中问道:“丢失的账目是哪两册?” 两位主事不明所以望向她,反倒是何主司心中隐隐升起了些希冀。 他试探着报出账目名字,容璇点头,肯定道:“唔,我都记着一些。” 那两册小账看上去的确无关紧要,三位大人查账时她在旁学着。为免耽误正事,她都是选了他们清算过或是暂用不上的账目来瞧。 算是无心插柳吧,容璇还留了一本手记。 盖因一段账目她来回琢磨不清,又担忧长期占用账本妨碍何主司他们的公事,便专门抄录了一份细细参详。 虽不完整,但对何主司三人而言已经算是柳暗花明。 容璇,笑道:“还好这两册账目内容也不多。” 加上她脑中记下的,只要配上半毁的账目细细还原,应当能拼凑出大半。 她乐观道:“眼下线索反而明了,单看他们煞费苦心盗走的账目,想必关窍在此。” 据盗匪的供状,幕后之人本让他们毁去所有账目。只是客栈看管极严,他们根本无从下手。退而求其次,拼尽心力才将上峰独独交代的两册账目盗出,但已然泄了踪迹,懊悔不已。 复原账本虽难,但女郎眉宇间蕴了些信心。 她迎着太子殿下的目光,保证道:“可以一试。” 本以为太子殿下会对她存疑,不过殿下丝毫未言,眸中全然是信赖。 女郎唇畔扬起一抹笑,自然要对得起他这一份信任。 …… 四月时节,太子殿下仪仗归京。 沿途风波有惊无险消弭,余下的事宜容璇亦有分寸。既是朝廷要案,她力有未逮,安分守着不泄露消息便是。 东宫早已接到太子殿下诏命,为妍儿姑娘布置出了一处殿宇。 东宫华贵,相较之下,栖霞行宫连其中十之一二都难以企及。 祁涵亲自携了人至收拾好的乐安殿中,叮嘱道:“且先适应几日,等到五月里孤打点好,便送你去明安堂读书。” 容璇点头应好,太子殿下允她自行布置殿宇。不过乐安殿内一切都很周到,无需再有什么改动。 自入京后,太子殿下连日忙碌于朝事。容璇独自在东宫中也很自在,白日里太子殿下入宫请安,容璇瞧天气甚好,便吩咐侍女取了一只风筝来。 东宫中亭台楼阁无数,花苑湖畔很适合放纸鸢。 天高云淡,琼楼玉宇间,琉璃瓦闪烁着金芒。 约莫到了午膳时分,凤仪宫内,言皇后早已打发了人去御书房前候着太子殿下。 “母后万福。” “快起来吧。” 数月不见,言皇后上上下下打量过自己的孩子。殿中只留心腹侍奉,她只想清清静静与儿子叙话。 先问了沿途的饮食、居所,言皇后知道这孩子惯来报喜不报忧。 舟车劳顿,她瞧涵儿清瘦了些,但精神却极好。 她笑着道:“此番南下,母后听闻你那桩贪渎案办得极为漂亮。陛下昨日来用晚膳时,还特意夸赞了许久。” 水利关乎民生,近年来地方官吏贪枉之风愈盛。江平省贪污案适逢其时,帝王已下旨严加查办,绝不姑息。 言皇后不专朝事,但自然知晓陈首辅把持朝政多年。陈贵妃在后宫那般得意,除过陛下的宠爱,最大的倚仗便是那位执掌内阁的同胞兄长。 涵儿才入朝不久,处处为陈氏一党掣肘。 好在祖宗礼法在上,任陛下再如何宠爱瑞王母子,心依旧是向着嫡长子的。 言皇后心底宽慰,亦是涵儿自己担得起东宫尊位。 她问完了所有忧心记挂的话,接着听太子说起南下见闻趣事。 祁涵简单述了贪墨案源头,又道:“还有一事,”他引入正题,“有位姑娘替儿臣存留了账册证据,可惜她并无功名,外朝不便嘉奖。” 户部随行官员俱领赏赐,朝廷惯来赏罚分明。 言皇后以为然,她此刻正是心情愉悦时:“既如此,若是个伶俐的姑娘,将她纳入东宫也未尝不可。” 东宫空置,许她个体面的位份,也算是全了她后半生的荣华。 “母后,”祁涵笑着摇头,“哪有这般答谢的。” 言皇后再三观儿子神色,瞧他确实无意,便道:“那依涵儿之意——” “儿臣想请母后代为向父皇请封,赐她县主名号。” 既是女郎,由中宫皇后出面顺成章。 本朝县主名位视作正二品,太祖在世时定下成例,郡王之女可受封为县主。 有时皇室施恩臣下,公侯之家的嫡女亦有破格获封县主者。 虽说名号尊贵,不过县主并无封地。行一道册封礼,遵照品级配了车马仪服,出嫁时更风光些罢了。 言皇后答应下来,此事不难办。 “儿臣多谢母后。” …… “世子殿下请。”东宫内,管事恭敬在前引路,“太子殿下晨起入宫向陛下与皇后娘娘请安,还请世子稍候。” 谢明霁一颔首,他来往东宫是常事,亦熟知其中路途。 近三月他在西山军营领旨历练,此番殿下回京,他亦恰逢休沐。 亭中沏了清茶,谢明霁坐等一会儿,望见前处枝叶繁盛的梧桐树间,斜斜挂了一只彩绘风筝。 宣国公世子纳罕,谁家的纸鸢竟能飞入东宫。 他横竖也是闲着,足尖轻点,顺手替人摘下了风筝。 这只风筝做得精巧,可惜稍稍破损了一处。 他思及该如何处置手中纸鸢,正欲唤侍从时,便听见了小径前的脚步声。 东宫这处花苑三步一景,尤以春日里风光最盛。 谢明霁望那忽然出现在小径尽头的女郎,她着一袭樱粉裙裾的女郎,立于明媚春光中,神色灵动,姣妍面庞更胜眼前春景。 她在看他手中的风筝。 【作者有话说】 小祁一回家:?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 第102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十一)◎ 寻到了纸鸢, 容璇的目光转向面前着绯红锦袍的俊逸郎君。 他年岁与太子殿下相仿,既能在东宫出入,容璇多少猜出了几分他的身份。 侍女上前低声提醒一句, 容璇点头,果然是宣国公世子。 既是太子殿下的知交好友, 容璇天然地便会对他有两分好印象,遑论他还替自己捡了风筝。 “多谢。”她落落大方道。 二人对望几息,谢明霁不自觉走近几步:“这是你的纸鸢?” 尾音还未落,他便暗自懊恼自己问的是什么话。 “是啊。” 容璇从他手中接过风筝,宣国公世子与太子殿下自幼相识至今, 应当也是位可以相交之人。 纸鸢上划了一道裂口, 容璇正思忖着回去修补。 谢明霁没话找话:“这可不是我弄坏的。” 他指了指那株梧桐树,晴空下碧叶闪烁着光泽。 “我知道,”容璇略略估算出树高,对他一笑,“多谢世子。” 如此好像再寻不出话题,谢明霁目送她离去。 东宫中住进一位才及笄姑娘, 京都中似乎还无人知晓。 谢明霁也是从殿下的书信中得知,那桩贪墨案中作为关键证物的账本是一位女郎替他留存。 想必便是她了? 那么她和殿下间……谢明霁旁敲侧击问了几句东宫管事, 管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知道殿下提前一月传回了口谕, 命他们好生收拾出乐安殿。 至于容姑娘的来历与身份, 他们一概不知。秦总管也再三告诫, 不得将容姑娘居于太子府的消息外传。 而问及应当如何侍奉时, 秦总管揣摩良久, 最后只留给他们一句话。 “说是东宫的小祖宗也不为过。” 秦大总管既能如此说, 他们自然知道该怎样办事, 对容姑娘在东宫的位置清楚不少。 谢明霁若有所思, 回忆起方才的女郎,一时未言。 …… 正是点心时分,乐安堂的黄花梨方桌前摆了七八种点心,惯例有容姑娘一连吃了三日的樱桃酥酪。 借着天光,容璇在明窗前聚精会神补着纸鸢。 乐安堂库房中倒还存了几只风筝,不过她格外喜欢手中这一只。况且才堪堪放了一回便折损,她也实在觉得可惜。 先用浆糊黏合了破损部分,再用细线缠绕几圈。 容璇担忧着风筝能否再次飞上天,听见了殿门口侍女行礼之声。 她抬眸对踏入殿中的郎君笑了笑,祁涵坐于她身畔,替她扶住了纸鸢。 容璇本也没抱多大希望能将风筝修好,她道:“谢世子回去了?” 宣国公世子登门,应当是有正事。 祁涵神色微顿:“你见过他了?” “嗯,他替我捡的风筝。” 容璇将最后两圈线绕好,仔细打了结:“若是飞不起来,只能摆在库房中了。” 她舍不得扔掉,暂时置于一旁,与太子一同去桌前用些点心。 东宫的糕点花样繁多,许多都是外间不曾见过的,容璇吃着很是喜欢。 “殿下尝尝这个。” 牛乳糕不算太甜,应当会合太子殿下喜好。 容璇也给自己拿了一块,祁涵道:“孤之前与你商议过身份一事,可还记得?” 她点头,她去明安堂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就是可惜世间女子的名号,大多都得依附于男子。 等净过手,秦让遵太子殿下吩咐送来一张红笺。 大晋县主皆有封号,祁涵温和道:“你且瞧瞧,喜欢哪二字?” “我么?” 容璇知道县主是正二品的敕封,瞧出她的心思,祁涵道:“若你在朝为官,凭着贪渎案的功劳便可官升一阶。如今县主只是虚名罢了,比不得朝廷官职。也无需另立府邸,作个权宜身份无妨。” 提到前朝官位,容璇安静了一会儿。 其实县主之下还有三品郡君、四品乡君,不过太子殿下开口,皇后娘娘亦没有多言。 毕竟是东宫的姑娘,得个县主的名号是应当的。 红笺上的封号皆为太子殿下亲笔所拟,有了这一重身份,即便没有他陪着,旁人亦都会敬着瑾儿。 五六个封号都与美玉相关,恰合“璇”字。 容璇一一看过,最后择了“瑾宁”二字。 “殿下觉得如何?” 祁涵笑了笑,代她圈出:“甚好。” 县主每月皆有俸禄,容璇想起一事,提道:“那我应当还得学些礼仪规矩吧?” 祁涵道:“你若不愿便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容璇不以为然:“既是用得上的东西,当然要学。” 总无坏处。 …… 皇后娘娘亲口答允之事,自然很快便能办成。 帝王敕封县主的旨意不日便颁下,礼部亦为县主送来了冠服。 依照皇后娘娘的意思,且先定了名分,等到瑾宁县主将来出嫁时再行册封礼,算是为婚仪添几重喜庆。 四月里京都平顺,东宫中出的这一位县主也让世家间议论了好一阵。 晚膳时分谢明霁去向母亲请安,听母亲偶然间说起此事,他立刻奇道:“封的是县主?” 瞧儿子关心此事,宣国公夫人笑着多说了两句:“听闻是皇后娘娘亲自出面请封,嘉奖她南巡时的功劳,想必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既封了县主,应当不会再入东宫。 说起这位得太子殿下看重的瑾宁县主,她入京已有一段时日,暂且还没有人见过她。 再过三日便是四月初十,朝中命妇可向皇后娘娘请安。太子殿下也会携瑾宁县主入宫谢恩,到时正好见上一见。 宣国公夫人在世家间的消息最是灵通,县主的名份虽好,但更引人瞩目的还是东宫太子妃的人选。 哪怕是侧妃也好,来日太子殿下即位,一个贵妃的位份总是跑不了的。 “哎,你这孩子高兴什么?” 谢夫人说了许多,看自家儿子有些出神。 谢明霁压了唇畔笑意,陪着母亲用膳,再请母亲说些旁的趣事。 …… 乐安殿内摆了些太子殿下命人送来的画像,帮着容璇认一认皇室中人。 言皇后亦遣了身边的嬷嬷来,教导瑾宁县主尽快熟习些宫中规矩。 容璇学得轻松,知道宫规礼仪有些用处。 太子殿下忙于朝政,这些事情她自己便能应对。 每日花上小半个时辰修习,余下的光景皆是容璇自己安排。或钻研棋谱,或放纸鸢,有时刺绣,日子算是舒心惬意。 容璇原本想着午后去茶楼听书,奈何天公不作美,瞧那堆叠的层云似乎要落雨。 她歇了出门的心思,寻了一卷书。 雨声呢喃,细密的雨帘斜斜落入湖中,溅起朵朵涟漪。 临湖的一处四方亭内,一连串的水珠沿着飞檐滚落。 容璇翻过手中书册,对着雨景读书还别有一番雅趣。 书声雨声夹杂,女郎在文字间游刃有余。 待得雨过天晴,天边现了一道彩虹。 “唔,你在读什么书?” 容璇看向来人,笑道:“谢世子。” 借着太子的缘故,他们二人一来二去也算相熟。 谢明霁看清她手中书,原是一本《诗经》,似乎专为科举所用,甚少见女郎研读。 容璇也是新从太子书房中寻出来的,见谢明霁留心于此,解释道:“我想多读些书总没有坏处。” “的确如此。”谢明霁笑了一笑,并非只有郎君才有资格读这些书的。 听出他的态度,容璇意外之余又添了分好感。 谢明霁翻了几页:“乡试考四书五经,这些应当要熟读成诵吧?” 厚厚一册,不容小觑。 容璇颔首,却道:“不难。”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谢明霁稀奇:“当真?” 闲来无事,二人还赌了一回。 容璇也正好看看自己书背得如何,以半本书为限,谢世子随意抽出几首诗。 女郎皆晓其意,应答如流。 桌上茶水才换了一盏,谢世子扣了书。 他算是知晓太子殿下为何会破天荒地带一位女郎回东宫,肯定不是为容色,想来是因才学。 愿赌服输,事先约了彩头,容璇提了自己的条件:“给我讲讲京中的形势吧。” 谢明霁挑眉:“怎么不问太子殿下?” “殿下他忙碌得很,不好搅扰。” “就我闲着是吧?”谢明霁失笑,“你想从何处听起?” 他才从西山军营休沐,正好有一段时日的闲暇。 大晋立国至今,帝位传承,朝廷官制更迭,容璇皆可从书册中知晓。 不过当下朝中形势,书籍自然难表。她初入京城,许多人和事都不清楚。尤其见太子殿下自回京后政事不断,恐怕朝中有不少烦难事。 只读史书,便知东宫之位从来不是花团锦簇。 此事问谢明霁还真是问对了人,林林总总叙下来,没个三五回倒还真不清楚。 然对侧的女郎极为聪慧,许多事只点明开头,她便能顺着明晰几分。 与她交谈,实在是心旷神怡。 至于东宫与首辅之争,谢明霁想了又想暂且不提,只挑了些轻松的话来说。 …… 几日的工夫容璇顺了京中形势,心底安稳不少。 今日到了四月初十,容璇入宫向皇后娘娘请安。 除了她之外,还有京都其他诰命夫人与世家小姐,皇后娘娘在凤仪宫中设了小宴。 县主位份视作正二品,可以拥有符合自己品级的车驾。 在东宫用过早膳,容璇随太子殿下一道入宫。 祁涵本想再交代几句席上宾客的身份,不过看起来女郎已然知晓许多。 譬如平阳侯府那位嫡出的言三姑娘,乃是太后最为疼爱的侄女,也是太子殿下的青梅竹马。 祁涵顿时停了脚步,转眸看她。 “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景和告诉我的。”谈及此,容璇思绪稍转,“说起来,宣国公府替他取的字真好。” 谢景和,云销雨霁,春和景明。 【作者有话说】 小谢运气多好啊,太子殿下费半天劲哄得有安全感的女鹅,他一来就赶上了,嘻嘻 小祁:不嘻嘻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 番外完结 第103章 if线(小祁重生) ◎太子vs被献上的美人(十二)◎ 虽是“春和景明”, 但时至四月,太子殿下道:“如今已是初夏。” 容璇眨了眨眼,旋即浅笑起来, 没想到太子殿下也会开些玩笑。 她不过顺口一提,还想再问几句入宫请安事宜:“今日凤仪宫中的宾客, 便是宋姑姑说的那些?” 京都有名望的家族景和都已与她分说明白,容璇记得住名号,只是要对上人还有些艰难。 太子殿下道:“没有青梅竹马,只是表妹罢了。” 容璇反应一会儿,知道他在说言家三姑娘:“不是自幼相识?” “孤倒是想早些与你相识。” 祁涵握了人的手腕:“走吧。” “哦。” 容璇跟在他身畔, 腕上的力道不轻不重, 克制有礼。 今日是她初次入宫向皇后娘娘请安,故而单独乘自己的车驾。 容璇的马车随在太子殿下的车舆后,一路畅行入了宫禁。 太子殿下要先去御书房,东宫的掌事姑姑亲自陪着瑾宁县主往凤仪宫中请安。 临下马车前容璇才知晓,东宫已命人去打探当下凤仪宫中的陪客。 “轻松些便好,无需太过拘谨。”祁涵最后叮嘱一句, 容璇点点头,她也无需太子殿下时时回护。 二人暂且分开, 容璇在宫人的引路下往中宫方向去。 “县主请。” 宫中规矩繁多, 非外间可比。容璇事先已一一记清楚, 故而神色自若。 春末夏初的时节气象宜人, 牡丹名品竞相盛放, 碧叶苍翠欲滴。 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已等在凤仪宫外, 含笑对瑾宁县主福了福, 为她通传。 容璇在宋姑姑的陪伴下踏入凤仪宫正殿, 依着规矩行大礼:“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 娘娘万福。” 她礼数从容,并不露怯,不失东宫颜面。言皇后满意颔首:“起来吧。” “谢娘娘。” 容璇微微抬首,凤位上的言皇后已在打量面前的年轻女郎。一袭天水碧缀玉撒花云锦裙,墨发挽作飞仙髻,簪一对金镶玉芙蓉衔珠步摇,另点缀了一把碧玉梳并三两朵珠花,一切都显得恰到好处。 言皇后心底不得不赞许一句,她派去东宫的教引姑姑来回话时,也着意提过瑾宁县主的样貌生得极好。 今日一见,果真是无半句夸大之言。才及笄的年岁,样貌还未到最盛时,已然可见倾城之姿。放眼京都贵女,只怕都未有能与她相较者。 殿中陪坐的还有几位诰命夫人,容璇入殿前稍稍记了她们的座次。 左首第一位是宣国公夫人,也是景和的母亲。右首第一位则是平阳侯夫人,论辈分是太子殿下的舅母。其他三位夫人容璇也能大致对上身份,各府入宫的小姐都安静坐在母亲身后。 除了平阳侯府嫡出的三姑娘,她坐于上首皇后娘娘身畔。 容璇向言皇后请安时,殿中的夫人们亦在打量她。 县主的样貌万中无一,至于出身,世家间依稀听闻她助太子殿下查案有功,殿下怜她幼失双亲,一直由族中照料,便心善将她带回京中,还封了县主名位。 瞧县主通身的气度装扮,又是东宫的掌事姑姑亲自陪着,可见太子殿下厚待于她。 容璇全了请安礼数,皇后娘娘亦备下赏赐。侍女们捧了描金托盘,分别是赤金红宝、明玉、珍珠的头面三副,赤金嵌玉的荔枝纹手镯一对,羊脂玉手镯一对,粉暖玉璎珞一副。 皇后娘娘出手不俗,如此厚赏自然是因太子殿下的情面。 容璇压下眼底惊讶,含了笑意:“臣女多谢皇后娘娘。” 凤仪宫积年的女官亲自教导,瑾宁县主礼数分毫不差。 世家夫人们心中暗暗点头,县主的封号补全了家世的不足,更何况瑾宁县主身后有太子殿下撑腰。再添上如此美貌,在京都寻一门好亲事并不算难。 凤仪宫中花开得正盛,尤其是各色牡丹,五六种名品交相映衬,不失花中之王的美名。 世家夫人们陆陆续续来向皇后娘娘请安,容璇自寻了机会退出殿外,挑了处清净地赏花。 凤仪宫前女宾不断,每入殿一位,宋姑姑便低声告诉县主来人身份。 容璇记人比较艰难,不过前朝后宫相连,诰命夫人们或多或少也能代表着勋贵各府的用意。 太子为中宫嫡出,占尽礼法名分,天然便能拥有诸多拥趸。 虽则景和未提,但容璇直觉太子在朝中受人掣肘。 兀自思量时,凤仪宫外传来行礼之声。 “太子殿下万福。” “殿下万福。” 容璇从花影间望去,着象牙白流云纹锦袍的郎君神色冷清,会叫人想起峰尖清雪,不敢有半分亲近造次的念头。 初见太子殿下时的印象已然模糊,容璇竟已忘记当时所想。 福宁姑姑在前为太子殿下引路,祁涵察觉到花丛后的目光。 分明神情未如何变化,只是太子殿下眸中神色立时便温柔下来。 于凤仪宫中用了午膳,知晓容璇不愿在宫中多留,祁涵早早便命人接了她回东宫。 出宫的车驾上,他问起女郎方才见闻。瞧她神色有些倦,不知是否受了什么委屈。 容璇摇头,一切都顺利,皇后娘娘的问话也如常。 她道:“还有两位夫人问我是否许过人家。” 她留了后半句话未提,原来到了京都,最引人关心的还是姻缘大事。 无论是所谓的瑾宁县主,还是雅和苑中的妍儿,其实都离不开嫁人生子、依附夫婿的命运。 若说二者无甚分别也矫情,至少眼下老天爷确实厚待了她几分。 容璇对太子殿下一笑,换了另外的话来提。 …… 自入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后,瑾宁县主便正式在京都贵女中有了一席之地。 太子殿下同时安排妥当,选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送容璇去明安堂。 沿途经过京师贡院,容璇打开马车窗子瞧了瞧。 明安堂比她想象得还要精致漂亮,一栋一梁皆考究。堂中课业不少,刺绣女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有,还有焚香、点茶种种雅趣。 明安堂内也授些儒家经典,只是……容璇随意翻了几页,轻轻叹了口气。 不经意抬眸时,对上了平阳侯府三姑娘略带关切的目光。 大约是课业枯燥的缘故,堂上人并不多,统共只五六名贵女,容璇恰与言家小姐坐在一处。 她居于东宫,平阳侯府又是太子殿下的母家,在外人眼中她们确实可以亲近些。 三姑娘名唤婉钰,夫子在堂前授课时,容璇瞧她听得最是专注,书卷上也留了不少批注。 容璇百无聊赖,开始猜测着夫子下一段所讲,毕竟整部书她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等到一个时辰的课业散去,言府侍女为三姑娘收拾书笼,她还要回府习琴。 言婉钰温柔道:“县主若觉得儒学枯燥,也可以看看其余课业。” 明安堂中还有插花与丹青种种,那些会有趣许多。 她显然是一番好意,容璇默默压下心中一句“太过简单”,含笑对她点点头。 县主容颜极盛,坐于她身畔实是赏心悦目之事。 二人叙过几句话后分开,今日是容璇第一日入明安堂,太子殿下从朝事中匀出了半个时辰来接人。 他不曾动用东宫仪仗,马车自外观之并不显身份。 容璇上了车驾,祁涵瞧她没有晨起进学时那般高兴。 小案上摆着数种点心,都是挑了容璇近日喜欢的各取一两样。 他递了点心给她,容璇瞧手中的桃花酥,扑哧一笑:“守昭哥哥怎么像养女儿似的。” 忙了一日政务,与心上人在一起时,太子殿下眸中含了浅笑。 “白日在明安堂不顺心?” 容璇否认:“不顺心倒谈不上,就是有些失望。”她一五一十道,“京都最气派的女学堂,与贡院都相邻。占了上好的地段,所授课业却有几分华而不实的味道。” 依她之见,明安堂合该发挥更大的用处。 她在太子殿下面前自然敢说实话,祁涵亦认可她的话。 虽说费了些周折才入明安堂,但太子殿下道:“往后可还想去?” 若是不喜欢,便不去了。 无需顾忌半途而废,选择轻轻松松摆在容璇面前。 她咬一口糕点:“容我想想吧。” 她没有犹豫太久,一顿晚膳的工夫便有了主意。 明安堂课业轻松,一旬中去上几日便好。毕竟入明安堂的女郎多为世家千金,以怡情养性为主,夫子们不敢如何约束。 容璇在京都待着也无事,去明安堂照旧拣了自己喜欢的来学,多少有些益处。 祁涵颔首,便由她心意。 东宫距明安堂有一段距离,有时散学早,容璇最喜欢去的是几家书肆。 靠近贡院这一条街,旧书铺子中能淘到不少有意思的书。 东宫的藏书阁亦是任她进的,无忧无虑的读书岁月,静谧美好。 便是在梦中,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情形了。 “县主。” 吟香提醒一句,容璇从书册中抬首,才发觉书铺外天色已不早。 她手中这一卷书有些年头,因保存不当书页泛黄得厉害。 她是无意中在角落翻到这本不起眼的书,书的内容倒也罢了,但那批注尤为简明扼要,屡屡有出彩之处。 容璇合了书:“吩咐车夫,我们回去吧。” 她没有再淘别的书,单要这一本。 …… 月上柳梢,乐安殿内点着明亮烛火。 书案旁,女郎仍在翻看新寻得的那一册旧书,连昨日读了一半的史论都搁置在旁。 赋税这一节她看得一知半解,挫败之余,容璇提笔抄录下几处要紧的批注,细细研读,逐字逐句品鉴。 勉强读了十之一二,容璇算了算时辰,想起今日的刺绣还没做。 一对水鸭子她每日绣上一些,赶上太子殿下的生辰绰绰有余。 明安堂中的绣艺课有些用途,容璇现学现用,在江上绣了两朵顺水漂浮的桃花。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添了诗意,这幅绣帕当然不同凡响,她如是安慰着自己。 东宫上下已经为太子殿下的生辰操办起来,听闻宫中亦会有厚赐。 一针一线,其中一朵桃花勉勉强强成型。 …… 帕子有条不紊地绣着,女郎每日的光景充实而又自在。 太子殿下惯来忙碌于政事,今日又是暮色四合,太子殿下的车驾方回东宫。 听侍从回禀县主在书阁中,祁涵自去寻她。 容璇近来读书颇有心得,东宫还单请了一位夫子教导她。 那位可是两榜进士,好似是因朝中争斗暂被夺了官职,赋闲在家。 太子殿下正做主为他求情平反,容璇也很珍惜前两月的求教机会。 她与太子殿下一同用了晚膳,道:“明日不用去明安堂,我要出府一趟。” 祁涵应好:“是去茶楼听书?” 容璇摇头:“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景和邀我去看马球赛。” 她只在书中读过马球赛事的盛况,还不曾亲眼见过。 “我听他提起,京西那处有京畿最大的马球场,明日恰有赛事。” 女郎眸中蕴满期待,太子殿下顿了许久:“早些回来。” 容璇眉眼弯弯:“知道了。” …… 京西马场乃惠宗在时兴建,惠宗好马球,更是击鞠的好手,曾两度下令扩建马球场。有惠宗在前,京都击鞠之风盛行,平民百姓中也有擅马球者。 不过惠宗驾崩后,继任的几位帝王虽也喜爱马球,却无惠宗亲自上阵的痴迷。马球场空置可惜,代宗便下旨将京西马场交由内廷经营,除过朝廷的赛事,寻常日子世家官宦子弟只要交上银钱,亦可上场打球。京西马场所得可观,不但能自给自足,每年都能有盈余归入内库,算是一举两得。 容璇坐于车驾中,听策马在旁的谢景和说着京西马场的来历,还有击鞠的规则。 京西马场占地极广,修建得很是气派。北面为观赛的场地,中央两处视野最好的亭台专门留待皇室子弟所用。两旁修建有亭阁连廊,供看客落座。 马球场上观赛规矩会少些,有时男女还可同上阵击鞠。 谢明霁特意邀了二房的两位堂妹作陪,容璇便与她们坐在一处。 今日来看马球赛的人不多,这一间亭子被宣国公府包下后,亭中只有容璇与谢家二位小姐,还有她们各自的侍女。 谢明霁偶尔来说几句话,亦不会起什么风言风语。 初次来看马球赛,场上之精彩超乎了容璇预料。 骏马奔驰,小小一枚马球来回于球杖间。被击入栏中时,场上是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很能给人以鼓舞。 一场球赛毕,在落日西沉前,谢明霁先一步送了容璇回东宫。 回忆起场中情形,女郎品评几句,笑道:“承平伯府的那位郎君击鞠技艺上佳。” 若她没有数错,今日场上得筹数最多的便是他,生生扭转了己方颓势,最后险胜蓝队一筹。 夕阳的金辉落下,谢明霁倒未如何将他放在眼中:“不过尔尔罢了。” 只不过今日上场的人都技术平平,才衬得他有两分手段罢了。 容璇靠在马车窗前,听谢景和这所当然的张扬语气,笑道:“你能胜过他?” “要不赌一赌?” 迄今为止一回都没赢过的谢世子,此番难得胸有成竹。 “好啊。”容璇欣然应诺。 …… 甫一回东宫,太子殿下便听女郎提起,后日要向明安堂告半日假,接着去京西马场看马球。 他本来未多想,容璇笑着与他道:“后日景和要上场,我得去看看他的本事。” 宣国公世子扬言能夺魁首,容璇自然有几分兴趣。 太子殿下默然几息,一言未发。 到了约定的那日,容璇按着原本的时辰到京西马场时,几乎立时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街前的华丽轩车比两日前多了三倍不止,堵住了半天街。容璇好容易进了看台,十几处亭中贵女如云,一眼望去花团锦簇,随风而来还有好闻的脂粉甜香。 视野好些的亭中都已被占据,偶尔有几处有空位的,但容璇与亭中贵女不甚相熟,挤进去也不大合时宜。 最后她还是借了太子殿下的名头,在中央的揽月台占去一席。 内廷的管事亲自为县主斟了茶水,容璇忍不住道:“午后怎么有这许多人?” 管事陪着笑:“县主有所不知,今日是谢世子上场击鞠,消息前日遍传开了。” 容璇望一眼看台上衣着鲜亮的贵女们,她和谢明霁赌的便是今日的头筹。 场中历来分红蓝两队,列东西候场。 容璇的位置视野极好,她瞧见白马上的谢景和着绯红的圆领锦袍,足蹬云靴,手执球杖。 骏马扬起前蹄,宣国公世子意气风发,毫无疑问是场中最耀目的郎君。 场中已然喧闹,待得锣鼓声响,马球抛于空中,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开局不到半刻钟,第一筹是谢景和夺下。 马球直直落入栏中,回弹起时判官高声唱和:“红队得一筹。” 两方皆是十三人,分明同队皆是相似的衣着打扮,偏偏只要宣国公世子在前,便能一瞬夺取场中目光。 锣鼓敲过两声,一招金钩倒月,谢景和须臾拿下第三筹。 场下红队气势如虹,容璇瞧右侧看台上也是一边倒。 有位观赛的贵女兄长尚在蓝队中,她照样为谢世子喝彩。 容璇估摸着今日得输一回,确实心服口服。 马球场中激烈拼杀,大抵是嫌赛事不够热闹,赛程尚未过半,容璇听得内侍通传,太子殿下驾临。 以中央看台为界,邻近的世家贵女郎君皆起身见礼,行礼之声一瞬压过场下嘈杂。 容璇稍稍分神,望见那一抹熟悉的白影。等太子殿下到身畔时,她从球场上挪开目光,对他灿然一笑。 “殿下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忽然想到一句话,家花哪有野花香 评论送小红包,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