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那些事》 第一章 祭奠 淞阳地界每年只刮两场风,每场风半年呼啸坚挺,不歇! 对于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而言,一开始横竖不信此等讯息,并当即厉嘴回怼: “东北人都他娘的最擅长忽悠,就算是鬼吹灯的事儿也可以弄出波澜起伏的情节来!尤其是你们这些淞阳人的口齿更擅玄乎,保不成死人都能夸张出喜怒哀乐表情,或许随意整出一幕诈尸还阳的闹剧!试想,何方妖风竟然能鼓动起满地沙尘并且一刮就是半年不停啊?不过是一句屁话而已!鬼都不信......” 但是,等熬过了一年半载之后,那些原本是铁嘴钢牙的外乡人差不多都甩出一段发自肺腑的感慨: “淞阳这地儿多处都惹人称心,比方说馆子菜饭口味啊、旅店客房价格啊、歌厅装修风格啊、洗头房幺妹儿的服务档次啊,那都绝对会让人有许久念想!可惜就是这常年不停的鬼头风实在让外乡人皮肉挺不住,差不多吹得俺们骨软筋瘫!” 倘若随他们继续数叨下去,最终怕是都会扯出下一句恶毒的咒语: “是不是你们祖上修建哪座老爷庙的时候得罪上苍风神啦,所以一年到头就闹腾个没完没了?!” ...... 淞阳每年的两场季风之间界限非常清晰,可谓黑白分明、绝不交媾。其中,尤以下半年的西北烈风最为暴虐!如刀似剑、摧人脏腑。 在此季里,若是哪个男人在野外奔波中突感尿急,偏巧又寻不到茅厕,则只能在露天场景下解决问题。那种悲催场面的泪点,倒不是由于一旦撞到行人而面临的尴尬,怕是唯恐自个儿胯下的毛蛋被周围的强势旋风给瞬间掠走....... 狰狞的西伯利亚寒流蛮横而凶猛地碾过长白山脉,一米米凌空拔高、陡然加速。罡冷的空气团裹挟着漫无天际的昏黄沙暴,向坦荡而厚重的东北平原利剑般疯狂俯冲下来,一路咆哮、一路肆虐!似乎是要竭尽全力将风头嵌入泥洼里并翻卷出土鳖来。 这接天连地的妖风在途经狭窄而瘦长的“关西走廊”时,原本呼啸的气势似乎被格外挤压、锻造成一把锋利的刮刀!以近乎变态狂般的残忍,无情地挑刺、切割着淞阳市大街小巷的每一处犄角旮旯。 狂风在稠密而又杂乱的高低错落的楼群里肆意掠行。那些年久失修的一扇扇破旧入户门、歪歪斜斜的咧巴窗户被粗暴地扯开、折断、撞碎,瞬间炸裂的乌脏玻璃更是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尖锐的玻璃碎片在青凛凛的晨光里无序纷飞…… 早晨,浑浊的尘霾气团还在竭力延续昨夜的凶猛甚至越发肆虐起来。刚刚勉强爬起来的太阳转瞬被吹得摇摇欲坠、笼罩得近乎昏暗而毫无光彩,万物尽在凛冽的旋流中颤栗不已。 又一个令生命蜷缩而无奈的日子,就犹往如昨地依然这般光临! 1998年,淞阳地区最后一场雨水落在“霜降”后第二天的傍晚。 这场严重滞后的倾盆大雨持续瓢泼了两个昼夜,如同是把旱季里缺失的降水一锅端来。罕见的降水导致距离市区不到三十公里的淞河水库水位暴涨,最高水位超出历史警戒线两米多!这在淞阳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据说,市政府在子夜紧急例会,并且启动全市防汛抗灾一级应急预案,引发淞河下游两岸地区相关六个乡镇一万多农户连夜紧急撤离。 …… 半旧的黑灰色桑塔纳轿车,静静趴在淞河水库大坝一偶。 司机陶冶关上车门的同时,迅速转身哈腰疾跑直奔鸡冠山顶。平时,这是他自己测算心率、提速与强化耐力的最佳方法。 站在附近的鸡冠山顶俯瞰整个水库:混黄污浊的水面就像是铺盖着一大块肮脏的绸缎,随风不停地突突颤抖。岸上的桑塔纳轿车也几乎完全湮没在昏天暗地的风尘里,变成一粒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被忽略的“乌米”,犹如巨大的布满灰尘的脸盆沿儿上瘫软着一只弥留之际的病蚂蚁。 水库环坝上那些夏季里粗壮而丰满的垂柳,此时已经凋零了所有叶子。唯有数不清的细长虬状枝丫随风胡乱地向四处抖动挥舞着,极像是落水者垂死前的挣扎状,一刻不停地张牙舞爪般地抽打着周围,并且随着强劲的西北风发出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刺耳声响…… 此刻,张茂林一个人孤单冷清地坐在桑塔纳车里。他实在觉得有些乏味,打心底也很想下车随处溜溜。但是,外面强烈的冷风又让他绝不敢实现这个本来是简单至极的念头,复发的哮喘病几乎摧毁了这个刚刚年过半百的男人在冬日里的一切冲动! 张茂林原本不是软弱、拖沓、迁就的性格,但是一旦哮喘发作所引发的近乎窒息的痛楚,的确是令自己不敢有越雷池半步的奢望。 张茂林几乎是蜷缩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早已过时的肥大雪花泥上衣,明显松垮地包裹着张茂林并不肥胖的身体。领子紧紧贴在颈部,张茂林很吃力地调整呼吸,但效果明显不佳。他很清楚,如果胆敢现在贸然下车极容易导致他瞬间窒息。 尽管眼前唰唰作响的暖风鼓噪了许久,但是四面侧漏的破旧车厢根本充盈不了多少温暖。张茂林用力拉紧衣裤上所有能够收缩的地方,蔫了吧唧并且毫无目标地散望着窗外。 其实,张茂林的老花眼根本就看不太清楚什么具体的景物。车外一切早就淹没在比浓雾还要昏暗的尘霾里,只是由于近期快速上升的水位,倒使他能够透过车窗,模模糊糊地俯瞰到乌暗朦胧的近处水面以及那些尚未来得及清除的乱七八糟的漂浮物。 在这样的季节,水库岸边已经开始冻结细碎如豆粒状的灰白色冰屑了。 这样的景物让张茂林本来就郁闷的心情更加暗沉起来。他抬起头,木然遥望远处浑浊而空荡的天幕。 这时候,刚才跑步上山的司机陶侃已经开始折返下行了。 陶侃在山脚一块不大的平旷地面中不停地原地踱着碎步,双手飞快舞动着摆拳、勾拳和直拳。他嘴角儿歪叼着一根石林牌香烟,在混黄、昏暗的空气散光里以及狂风吹拂下,烟头上的猩红火点显得格外鲜艳。 “嗨——,侃仔,你别在外面遭罪了!回车里抽吧,我打开窗、再带上口罩就行,呛不着我的!” 张茂林摇下车窗玻璃,对不远处缩脖耸肩、蹦蹦哒哒的司机吃力地喊着。 “不用不用,我马上搞定!” 陶侃半弯下腰,死狠地吸了几口烟卷,那架势恨不得把整个烟头儿都嘬进了嘴里。旋即,鼻孔中涌出的两条长长、粗粗的灰白色烟筒瞬间被风掠走。 ...... 陶侃落座时唰唰不停搓手。通红的双耳和脸蛋儿让张茂林心疼不已而又不禁哑然失笑: “你就在座位上抽吧,我带上口罩没事的。这么冷的天儿,如果因为抽一支烟冻感冒,臭小子你傻不傻呀?” “不冷不冷。刚才我到山坡上跑了一圈,身子蛮热乎的,就是有些冻手。嘿嘿…” 陶侃笑着说。 “不错呦。你的体能蛮足的嘛?还是年轻好啊!”张茂林说着,冲陶侃竖起大拇指。 “不行啊!跟高手比咱还差着远呢!明年五.一全省金融系统散打擂台赛又要开始了,我准备再上台拼一次。上届比赛我和省分行保卫处的一位退役武警过招争夺第三名,前两局我有明显优势,但是到了第三局体力明显不行啦。唉!” 陶侃表情很遗憾。 “不错,我绝对支持你!年轻人嘛,应该有一股子血性。我年轻时候在部队的体能绝对是顶呱呱,单、双杠全套练习下来,从来没有遇到真正对手......” 张茂林满脸自豪地说。 “老爷子,您可真是全才。咱市分行司机班的全体弟兄们,都知道整个兴商银行上上下下凡是带个‘帽翅儿‘的,有一头算一头,只有您张老爷子属实是德才兼备!心肠里始终装着我们这些玩轮子的土鳖们!难怪这几年省行每次下来弄那个啥来着——对,叫民意测验。咱市分行这座大楼里面所有头头脑脑们,只有您自个儿每次都是全票通过。瞧,这事儿绝对是倍儿光棍吧?俗话说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牛皮不是吹的!您老爷子往那一站,真叫一个腰杆儿硬、影子直,保准儿没人在背后戳您的脊梁股!” 陶侃边说话边从烟盒里拽出一支烟,撅起上唇把烟卷夹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他飞快地瞄了一眼张茂林,紧接着便做个大鬼脸,把烟插回去。 张茂林看着陶侃调皮的表演,笑着说: “嚯嚯,你小子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说话讨巧啦?!没错,员工们的理解和信任,始终是让我很知足、很感动!要知道,纪检书记这个头衔,常常是不招人待见、讨人嫌甚至是背后遭人掘八倍儿祖宗的!怎么样,我做这样的总结,应该说到你小子心窝里了吧?” 张茂林打趣道。 “老爷子,您这话也对、可也不对。” 陶侃流漏出有些诡黠的眼神。 “咦?也对也不对?究竟怎么讲?” 张茂林向左拧过来半个身子,眼珠不辍瞅着陶侃。 “嘿嘿,得嘞!您呐也甭故意考验我。您这眼神绝对像我爹那副派头,怒斥责骂都藏在里面,横竖左右看总是怪吓人滴!明摆着是您自己手里攥着馅饼,却偏让我猜里面是啥馅儿!行了,算我没说还不成嘛。” 陶侃讪讪回答。 张茂林不依不饶地说: “别介呀!你小子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哪是我们当年坦克手的性子啊?知无不言嘛!” 陶侃笑着回答: “嘿嘿,好汉不提当年勇啦!谁让咱深一脚浅一脚陷进兴商银行这个泥窝子里呢。当年我从部队转业的时候,本来岳父大人早就提前给运作好了,安排我去市公安局刑警队上班,那可是我上辈子都梦寐以求的职业呀。但是,我家老爹死活不准,他老人家唯一的理由就是看不了我从事打打杀杀的职业。” 看见一旁的张茂林没有做任何表态,陶侃意识到自己说跑题了,便继续讲: “其实,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差不多都是铆死角儿、认死理儿的性格!谁都眼黑那些个嘴角儿抹蜜、裤裆藏屎的货色。白天在台上满嘴都是标榜自己如何的廉洁勤政,晚上背过脸就是夜店里的吃喝嫖赌!果真当我们这些光腚的百姓们都是睁眼瞎呢? 远的不讲,单就说咱市行办公楼里这些油头粉面的干部们,挨个巴拉巴拉排队点名,谁不清楚只有你张老爷子是穿骨透心儿的黑脸包公?! 提起您,甭说所有在编职工,就是那些物业后勤烧锅炉的煤黑子们都在背后挑大拇哥!说只有您张书记才真正称得上是上不怕装牛逼的,下不辱捡垃圾的……” 听着陶侃如同是连珠炮般的倾诉,张茂林笑了: “是嘛?呵呵,看样子,你这臭小子今儿是要拿我老张头开涮喽,嗯?” “嘿嘿,老虎驾辕——谁赶(敢)呀?” 陶侃低声笑,神色诡秘地接着说道: “叔!侄子我心里有两句闲嗑老想跟您唠唠。倘若再憋着,嗓子里就兴许捂出白毛来!” 陶侃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他转过脸,一双细小的眼睛飘忽不定地瞅着副驾驶座位上的张茂林。 “哟呵!你这兔崽子肚里莫非果真是藏着坏水不成?是不是背着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开销回家跟老婆交待不下去?说说看,也许我能帮上忙。我知道,咱们市行机关这几个小车司机当中,就数你跟我整天清汤寡水地守着这份清苦!陪着我这个一分贷款权都没有的草包官儿混日子,一年到头也进不去几处像样的饭店,就连根儿好烟都抽不得。可以说是吃饭不香、拉屎不臭!自个儿是不是觉得有些委屈?呵呵,要不,改日我跟一把手王行长吹吹风,建议把几位行级干部的司机相互调换一下岗位。咋样?……” 张茂林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哎呦喂,我的大书记呀!您这话难道是要折煞侄儿小子我吗?其实,您可能真是不清楚我们这些下属的真实心思啊。” 陶侃说。 “心思!什么心思?说出来听听。” 张茂林追问。 “嗯,其实我们呐——” “我们这些老员工们私下里都盼着有一天,您——张老爷子!能坐上淞阳市兴商银行头把ˋ交椅ˊ,也好让咱本乡的土著人彻底自治一回!瞧瞧近几年交流过来任职的这些个杂色大爷们,哪个是只好鸟!都他妈的是些个ˋ六了ˊ干部:人情贷款白仍了、政治资本捞足了、一个肚子养肥了、四个兜子揣满了,到末了,屎壳郎搬家——全他娘的滚球了!别的不说,就说现在的王行长——” 陶侃口若悬河般地似乎在如数家珍。 “闭嘴!这些空穴来风的狗屁顺口溜你是从哪学来的?谁教你的?啊?!” 张茂林猛然瞪起豹子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陶侃! “谁、谁的意思?不是谁的意思,就是我们自己的想法。而且全行ˋ老鼻子ˊ人都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很少有人敢公开说出来罢了,大伙都在肠子里憋着呢。除了我陶侃,谁敢和您、谁又能和您聊几句掏心窝子话!……” 陶侃继续嘟嘟囔囔着一些让张茂林听不清的模糊词语...... 张茂林长长叹口气!说: “哼!你这小子不枉叫陶侃,还真能侃。但都是胡侃滥侃,牢骚满天!你们这几个小车司机整日围着领导转,头脑中要有一点大局意识,说话办事要有正确立场。尤其是——,你看看我的头顶。” 张茂林冲着陶侃歪歪头,指着已经是脑皮泛白的头顶调侃说: “瞅见没?草都不长了,难道我还能升官儿?臭小子!” “老爷子,不管您有没有这种想法,反正我可是听说了,到年底咱们的王行长大人恐怕要拍屁股走人,说是省行有更好的窝儿等着他去坐。眼下,那几个副行长可都在背后磨刀剑亮四处想辙呢!您瞧好吧,用不了多久,咱们淞阳市兴商银行保不成又有多出好戏看喽!” 陶侃满脸坏笑。 “呦呵,我说你小子还真来劲了是吧!行,晚上我就去找你爸唠唠,从下个月开始就不用你给我开车了!” 张茂林显然是生气了。 “叔、叔,您是我亲叔、亲爹成了吧!这段日子,我爹可是正憋足劲等着骂我呢,您就甭火上浇油了!忠言逆耳,您别不爱听。我总觉得,淞阳市兴商行要出事,而且是大事!您想,过去社会上那些个吃喝嫖赌抽、坑绷拐骗偷、踢寡户门、剜绝户坟甚至是蹲过笆篱子的主儿,就凭手里拎着一张营业执照都能在咱们兴商银行弄到贷款,完事人家还能够逃债、赖债一走了之。您说咱这日子还有戏吗?我看呐,早晚有鸡飞狗跳的那一天。算了算了,既然您不愿意听,我就不说这些堵心的事儿。” ...... “叔,时辰快到了。我们该祭奠张爷爷了!” 陶侃看看手表,对一旁默不作声的张茂林说。 “嗯,好吧,你把车后备箱里的祭品拿出来。” 张茂林淡然回答道。 三炷香、三个摆着水果糕点的果盘、一瓶汾酒整齐摆在水库岸边的空地上。 张茂林强忍寒冷,身体瑟缩着站在呼呼作响的烈风里,将一瓶白酒缓缓洒在地上。然后,对着远处的茫茫水域慢慢三鞠躬! 激烈的咳嗽,让他的身体在凛冽中无法自禁地抖动着。 “……将近三十年了,被我父亲救上来的孩子的儿子都已经上小学了……” 张茂林侧过脸,动情地对陶侃说。 陶侃回答道: “是啊。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听老师讲过您家张爷爷当年因为抢救落水少年而英勇牺牲的故事。好感人的!那时候,我从骨子里觉得张爷爷是个和罗盛教、黄继光一样光荣伟大的大英雄!” “是啊,淞阳的老百姓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 张茂林轻声说。 “叔,我听说当年被张爷爷救起的那个柳东,现在可是发达透顶了!已经成了一位家趁万贯的大老板了?这是真的吗?” 陶侃问道。 “没错。在省东南部山区,柳东拥有一个规模很大的铁矿。据说,名下总资产超过三个亿。而且铁矿这只是他其中的一个产业。此外,还同时有对外贸易、地产开发等项目,买卖确实做得很大,有人说他目前是咱们淞阳地区的首富! 柳东每年春节回淞阳时都特意看望我。能感觉得出,他是个比较顾念情义的人。前年回来时,柳东想给我父亲立碑,但我没答应。最后推辞不过,我就对他说,如果你想尽一份个人心思表达感情,就把闲置资金存放在我们兴商银行一些。我父亲曾经是兴商银行一名老员工,他在天有灵也会感谢你的! 其实这也就是我在当时情急之下的一句说辞而已,想不到竟然有了结果。一个月后,柳东就真的在咱们市行营业部存入五百万元定期存款,如今两年过去了,那笔存款分文未动。柳东向我承诺过,在我退休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支取存款的。你瞧,这人是不是属实挺讲究啊! 近几年,每逢我父亲的祭日,他都特意赶回来,虽然这本来不是我的本意,但是——” 张茂林的话没有说完,手机响起短信音乐,张茂林看到这样内容:老哥,我目前在海拉尔火车站催发车皮呢,所以伯父今年的祭奠仪式我无法参加。等我办完这边儿的发货事情立即返程。我们回去见! “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柳东刚刚发过来的短信。” 张茂林把手机字幕冲陶侃晃了一下。 “哼!那也是他应该做的,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相比,其它什么东西都是狗屁而已,一文不值!” 陶侃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忿忿地说。 “小侃,你不能这么说话。唉!也许是命吧!要知道我父亲曾经是海军战士,在水下一个猛子就是几十米出水!并且老人家年轻时候最擅长的就是冬泳,你说这水库里面一个浪头都没有,当时柳东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对于我父亲而言,应该说抢救一个落水的儿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想不到竟然出了意外! 都说无商不奸,买卖人能有柳东这副心肠也算是难得!其实,我小时候在很长时间里也总是不理解父亲的举动。父亲走的时候已经是咱市分行直属支行的工会主席,副科级嘛,应该讲是满有发展前途的。但就是为了挽救一个落水的孩子。唉!也许,这真的就是命运的刻意安排吧!” …… “咋?老爷子,您还相信那些东西啊?应该是我们这些无能无力的老百姓才有的弱势心态呀!” 陶侃感慨道。 “呵呵,其实无所谓信与不信。人嘛,总有内心纠结甚至是无助的时刻。或者只是寻找一处念念不忘的心灵归宿感觉而已!” 张茂林淡淡笑着说。 ...... 刺骨的寒风再一次打着旋儿,从远处的水面呼啸着横吹过来。 张茂林是被陶侃强行拽上车的。 “侃仔,一会儿我们回到行里时候,你顺便告诉你姐夫闻禄一下,让他准备一份发言材料,我就不特意给他打电话了。因为过几天,市行准备召开职代会的筹备会,这次行党委的意思还是打算让他代表中层干部发言。去年,闻禄的信贷工作提案非常有新意,尤其是贷款分类管理的结转操作方法,最终得到省行的认可,这一点很不容易啊! 闻禄这小伙子脑子里有东西,而且为人处世也很懂火候。这两年在信贷科长的位置上干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可谓收获满满!看着吧,在不远将来,我绝对相信你这个姐夫可能会向前走出一大步!到时候,你就有很大机会给一把手行长开奥迪车,也就可以体验四处吃香的喝辣的神气日子。怎么样,我猜到你小子心尖儿上了吧?” 张茂林逗趣说。 “嘿嘿嘿,嘿嘿……” 陶侃一脸的憨笑,他看着张茂林,晃动着浑圆的大肉头笑着说: “但愿如此,借您老吉言!今早上我姐夫去省城了,晚上我一定给他打电话,把您的要求转告他。” “去省城?你是说闻禄去省行了?确定吗?” 张茂林有些奇怪地问。 其实,这并不是张茂林说话的习惯,尤其是对自己的司机。虽然陶侃的回答已经很明确,但是他还是认为闻禄如果出差不可能不向他提前告知。 张茂林确实觉得很意外。 张茂林很了解闻禄的习惯。每一次出差,临行前都要和几位行级领导干部打招呼,尤其是他这位纪检书记。也就是这个小小的细节,常常让张万林颇有感慨、赞赏有加!细节体现素质!在张茂林的心里,淞阳市分行机关这些中层干部中,闻禄很有可能是一个会在不远的未来脱颖而出的最大ˋ看点ˊ。 对闻禄的这种良好印象一直掺杂在张茂林对闻禄工作的总体评价之中,而且几乎在每一次与老朋友陶守礼闲聊时都会被他主动提起。而这时,作为闻禄老丈人的陶守礼更是一脸的骄傲! …… 闻禄的这一次出行,张茂林竟然毫不知情,令其觉得不可思议。 “对呀,就是今儿大清早走的。在收发室门前,我看见我姐夫坐的那台伏尔加轿车刚刚离开。” 陶侃故意详细地补充道。 “哦,那,你没听说他参加省行的什么会议?” 张茂林显得漫不经心地追问一句。 “不是开会,好像是办理一笔需要省行签批的业务。因为昨天我听开伏尔加的司机耿志说,他明天给信贷科出车,和我姐夫去省行办事。要不这样,等我姐夫回来时,我转告他向您仔细汇报一下具体行程。” 陶侃认真地回答说。 “呵呵,陶侃,我发现你小子的耳朵越来越长呀。我这位堂堂的纪检书记都不清楚的事情,你却对此了如指掌!臭小子,我看你像个在我们兴商银行卧底的特工,哈哈哈…….” 张茂林打趣道。 “叔,瞧您说的。这些情节都是我恰好赶上的,早上我姐夫看见我的时候,开口就向我讨要手机充电器。他说自己的充电器落家里了,我就随便问一句,他才说去省行办业务。我可不是什么窥视狂!再说,咱这双破手就是玩轮子的,平时只是对酒肉和女人感兴趣!您没听说那句话吗——十个司机九个骚,一个不骚大酒包!嘻嘻嘻?” 陶侃故意来句荤磕,似乎是自己打着圆场。 “玩笑话、玩笑话而已!其实,闻禄出差根本没必要和我打招呼。一来我不分管信贷工作,二来市行领导层也从来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闻禄的这个习惯,只是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他个人的做事风格。但是,由点及面,还是可以说明他较好的素质。 陶侃,我有必要警告你!” 张茂林话锋一转,冷冷地瞅着对方说道: “作为一名为领导服务的专职司机,脑袋和眼睛的最佳用处,就是保管好领导的包、瞅准前面的路!别老是费心思捉摸那些没用的东西。每个领导都有各自的好恶习惯,等你自己觉得把什么都搞清楚了,那么你离开的日子也就到了!” “嗯嗯嗯,叔,这个道理我懂!在别的领导面前,我的嘴还是上了拉锁的!这不是在您面前没必要设防嘛......” 陶侃立刻蔫吧了。 “哼,果真懂了?但愿吧!你们这些司机呀,金子一样的岁数可别糟蹋了。尤其是你,有时间多看看书,你能一辈子都是这种谋生状态吗?现在的机构改革总是出花样,自己要多学点正经的东西早作准备。再有,常回家坐坐、和你退休在家的老爸聊聊天,把你工作上的想法和他讲讲,听听他的意见。倘若你能把你家老爷子为人处世的心经摸准一半,将来起码当个市行办公室外勤副主任绰绰有余。” 张茂林叮嘱道。 “得,您快打住吧!不如干脆骂我一顿算了。” 陶侃冲张茂林吐一下舌头、做着鬼脸儿,随手开了车上的音响: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邓丽君温婉的歌声让车厢里突然温暖许多。 第二章 科长之死 ...... 瘫睡在沙发里的张茂林是被异常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他反射般佝偻着腰吃力坐起,立刻感到浑身的筋骨散软得难以忍受,后脑也越发昏涨起来,只能苶呆呆地僵直着身体不敢有其它动作。 张茂林开始回想,从淞河水库回来后至倒在沙发之前自己先后具体做了些什么。然而,这种念头稍一闪动,脑子里便更是浆糊那般一塌糊涂了。 初冬午后的阳光,正好斜射在办公桌台面上,虽然感觉不到多少温暖但却分外刺目。张茂林看不清由于被折射光返照的来电号码,只能微闭着惺睡的眼睛随手慢慢地拿起话筒: “喂,哪位呀?”紧接着,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老张,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赶快! 张茂林听出来了,是行长王维信独有的浑厚嗓音。没等他作何回答,对方已经似乎粗鲁地撂了电话。 ——老张?赶快?赶快! 张茂林茫然自语着…… 张茂林缓慢从沙发站起来。 这时候,他感觉头脑略微有些清醒,但双脚依旧有些麻涨,便不由自主地扶着一边的木质衣塔取下运动服外罩。 张茂林并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在屋子里踱着几圈方步。自己明显感觉得出,王维信在电话里的语气有些特别,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特殊语态——紧张焦虑里又明显掺杂着一丝恐惧…… 张茂林颇有些费解了,在心里反复思忖着王维信这句话里的潜藏意思: ——马上?是急迫的催促还是体现一把手的命令?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言谈举止一向‘拿捏至极’的王维信如此‘猴急’呢? 虽经反复的暗自揣摩,张茂林依然没有确定准确的缘由。因为假设的条件及其有限,只是一句简单而略有些粗暴的话甩过来后,便没有下文了。张茂林的心情因此而有些不快! 张茂林始终承认:自从六年前王维信从省行机关人事处老总的位子下派到淞阳市分行掌门至今,尽管对其他人甚至是班子成员经常动辄发号施令,但是对他张茂林个人还是尊重有加。人前背后,王维信可谓是都给足了面子。用王行长自己那句近乎程序化的表述就是:茂林书记是我们全行员工尤其是领导干部、包括我在内的体检和修正专家!任何一个单位、任何一个部门,如果不给纪检书记面子,那么,这个单位迟早会出问题、甚至出大问题!张茂林很早就体会到王维信对于自己的个人感情倾向。 但是,王维信类似今天的这种口气说话,张茂林却是从未领教过。 行长王维信的办公地点占据了办公楼整个三层。 楼层有三个独立的单元设置:行长日常办公室位居中间,里面是一个宽敞的暗门套间,布放单人床、电视、茶具、小冰箱、鱼缸、简装的卫生间。办公室的正门两侧,分别是班子成员参会的小会议室、机关中层干部参加的行务会成员中型会议室。 ...... 张茂林缓缓推开门。 格外寂静的房间里,副行长殷森、边泽成以及工会主席刘万一都面色凝重地如同一根根‘蜡杆儿’似地戳着。 行长王维信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面带微笑、正襟端坐,而是双腿呈现“稍息状”、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的站立姿势。此刻张茂林看到的是一张铁青又充满疑惑、惊恐的脸!这是张茂林从来都没见到的表情。他心头猛地一沉并且很快判断出,一定是有什么突发的糟糕事情,严重刺激了事先毫无准备的王维信。 “老张!你知道吗?出事了,闻禄出事了!” 王维信急匆匆跨过来几步,死死抓住张茂林的手,嘴角在微微颤动。 张茂林明显觉察到,王维信的手心冰凉而且格外潮湿。 “什么?闻禄?他能出什么事?” 张茂林问道。 王维信诺诺说道:“他,人——没了!” “啊?!王行长,你是说小闻他——” 张茂林吃惊异常,他抖落掉王维信的手,紧紧扶着对方有些趔趄的肩膀。 王维信并没有回答,避开张茂林焦灼的目光,转身面向窗外。 “车在高速路上‘追尾’了,前面是台载重的大货车。闻禄,当时就不行了。” 副行长边泽成凑近,在张茂林耳语几句。 “啊?!这、这……” 张茂林的头开始猛然膨胀,耳鼓里瞬间轰轰作响,他双手不由自主地胡乱搅合在一起。 “不管我们多么不情愿、不相信,但事实已经发生。我现在最最担心一个关键的环节是——” 王维信扭过头,目光凌乱且茫然环顾着房间里的人。接着说: “这次,闻禄科长是和康弘集团的财务总监王总俩人结伴去省行,出差任务只有一个——报送那笔六百万元银行承兑汇票的相关申办资料。但是,上午我和省行信贷处通电话才知道,原来闻禄根本就没去省行!我还没来得及弄清原因,谁知道下午竟会发生这样的惨事!而且据我所知,车辆肇事的路段是在省城到开发区的高速公路上。” “那、那——” 张茂林欲言又止。他发现众人都在表情木然瞅着抓耳挠腮的王维信。 王维信接着说:“我已经指派办公室阚主任带人先过去处理善后事宜,其余的人晚些到。当务之急,我们几位班子成员必须在两个问题上确保口径一致,注意,必须是高度一致!” “行长您稍慢些讲,容我记录一下。”副行长边泽成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微型皮革封皮的小记事本。 王维信随手点燃一支烟,接着说: “一是市分行班子该从哪种角度去通知和接待闻禄同志的家属;二是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向省行汇报。这两件事务必在今天搞定。我猜测,不,我能断定,兴商银行系统发生这么大的交通事故,事发地点又在省城境内,省行的几位领导十有八九已经知道了。说不定,他们正敞着门等待我们前去汇报呢。所以,我们的工作不能太被动了!大家都清楚,闻禄在我们全省辖兴商银行系统内很有知名度,省行的几位行长差不多都知道他的名字,至于处长层面对他的熟悉程度就更不用说了。” 副行长殷森轻摇着头、慢条斯理、叹口气地说: “唉!真是想不到啊,这么优秀的年轻干部却不幸英年早逝!痛定思痛,所有人都必须从中吸取教训!我听说,闻禄肇事的车辆,并不是我们市行派出的那台‘伏尔加’嘎斯车,而是康弘集团的丰田轿车,并且在事发时车里好像还有一位歌厅的小姐。” “什么?小姐?!去省行办业务的车里能有小姐?人命关天,我们能不能别用听说和好像这种词汇来做分析判断依据!要知道,我们几个人的任何观点,都会直接影响到整个淞阳市行两千多名员工对这件事的看法!尤其是眼下这个关键时刻。” 张茂林语气急躁,明显恼火殷森的态度。 用张茂林自己的话总结,他与殷森之间绝对属于那种前世相克、今世无缘的冤家对头!自打五年前殷森到淞阳市分行任职起底,张茂林就打心底腻歪殷森那种平素傲慢骄横的做派、拿腔作调的语气,尤其是殷森对任何事情的态度总是开水掺冰、阴阳倒挂的态度,所有这些做派都让张茂林瞧着眼黑。 殷森与张茂林的对话刚一结束,房间立刻鸦雀无声! 对于房间里的瞬间冷场,副行长边泽成首先打破这种尴尬。他慢慢垂下臂、悄悄碰了一下张茂林的手,缓缓说道: “我也觉得应该这样。在没有得到交警以及其他相关部门的权威结论之前,最好不要传播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否则,对闻禄的家属甚至对我们淞阳市兴商银行都会产生难以挽回的负面影响。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想,用不了三两天,淞阳市的老百姓都会把这件事情当做主打新闻去散布传播……..。” “无谓的争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眼下大家应该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王维信环顾左右,接着说: “当务之急,我们几个人必须要步调相同、口径一致,我不希望更不允许有一丝的不和谐音。就算是给我王维信个人的面子行不!我看这样——” 王维信神色黯然,他凝重瞅了一眼张茂林,说道: “茂林呐,咱们这届班子中,只有老兄你是淞阳‘坐地’户。所以,这次你这位老大哥就免不了多费些口舌。我的意思是要尽最大努力做实、做好闻禄的家属安抚工作,无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首先都要做到善言以对,绝不能发生正面冲突。在省行没拿出明确的态度之前,所有问题都要先缓和一下,等事情原委彻底弄清楚之后,我们就可以按照相关制度规定以及上面的指示要求操作了。 所以,当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想办法防止和控制闻禄家属因情绪偏激产生极端行为。闻禄同志毕竟是在出差途中遭遇了不测,不管其中有没有其它环节,我们市分行领导班子都要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决不能凭借一些道听途说的不实消息,对这件事情说三道四,更不能妄加猜测。我想,这不但是一个基本态度,也是作为我们党委成员的一条刚性纪律要求。” 王维信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紧邻墙角站立的副行长殷森。 张茂林马上接着说: “王行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么大的突发事情,是还是应该通过市行党委例会,哪怕是有一个简单的会议简要也可,便于下一步市行与闻禄家属沟通相关情况,更是作为我们与对方接洽的一份依据资料。” “对、对,还是茂林书记想得周全!那就按你说的办。” 王维信立显一副突有所悟的表情,他转身对边泽成说: “泽诚你费心草拟个简单文稿,把刚才我们几位意见简单汇汇总,然后让办公室行文。文件暂时不要下发到基层,只要确保我们几位班子成员人手一份就行。 我现在就得马上前去肇事现场......” 王维信嘱咐边泽成的同时,轻拍一下边泽成的肩膀,以示亲热与信任。 拍打他人肩膀,这是王维信的习惯性甚至是招牌性的极具善意动作。就是这个让人不经意的小小环节,曾经惹得张茂林给王维信当面纠正过。 有一年春节搞团拜活动,王维信携张茂林以及主要部室头头到市政府拜年。待到红包呈上、拜年说辞结束后道别,颇受感动的市长亲自出门送客。王维信与市长握手时,也弄出拍打市长肩头的举动。 在返程的车上,张茂林含蓄提示王维信,说王行长我们淞阳地面上有个规矩:在社交场合,只有长辈拍晚辈的肩膀、上级拍下级的肩膀才妥切。兴商银行属于处级单位,人家市长是厅局级干部,咱是处级干部拍打人家厅级市长肩膀这不是倒反朝纲吗?我看到你出手做动作那阵子,市长的表情就像是他发现了你昨晚睡了她妹妹那般! 张茂林的提醒令王维信有些尴尬,他雪白的大眼珠子里外翻转了几圈,挤出一句话:我操!我发现你们淞阳这地儿的鬼怪说道还不少呢?! 在淞阳兴商银行,只有张茂林敢与王维信开这样的玩笑。 ...... 就在王维信行长即将迈出办公室的一瞬,突然折身返回小声对其他人说: “闻禄的事情暂时不要过度宣传,要尽最大努力缩小知情范围,毕竟这是家丑!” 王维信转身又对张茂林说: “茂林呐,让你费心啦!处理这样的事情任何环节都要格外慎重。记住,这绝不是你纪检书记的分内事,而是咱淞阳市分行党委的脸面!” 王维信撂下话,再次轻轻拍拍张茂林肩膀。 “行吧,我一定尽力而为。闻禄的父母远在外市的乡下,我明天安排车辆去接。他的岳父陶守礼是咱们市行的退休老干部,我相信他们还是能够正确面对这件事的。只不过,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茂林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 …… 将近晚上十一点,张茂林终于等到了陶侃从省城打来的电话: “叔!我在省殡仪馆呢!” 陶侃明显带着哭腔。 “孩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告诉我,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张茂林问。 “嗯,吊唁厅这儿只有我们家人。王行长下午来过,已经回省行了。殷副行长和边副行长晚饭前来了,现在他俩领着行里来的那些人出去吃夜宵了。” 陶侃介绍情况很具体。 “哦,现在车辆肇事的具体原因查明了吗?” 张茂林继续问。 “肇事车辆不是咱们市行的,是人家康弘集团在省城办事处老总的车。” 陶侃答道。 “哦,哪一方的责任大些?” 张茂林急切地问。 “闻禄乘坐的小车追尾,对方是正常行驶的大货车。” 陶侃答道。 “具体伤亡情况什么样?” 张茂林问。 “只有我姐夫一个人不行了。后排座的两个人都在医院治疗,听说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陶侃回答。 “那,司机——也没受伤吗吗?” 张茂林有些疑惑。 “司机?我姐夫就是司机呀。” 陶侃答道。 “什么什么?陶侃,你是说你姐夫开车?闻禄会自己驾车?你搞错了吧?省行去年就三令五申明文规定,领导干部不许工作期间自驾公务用车,闻禄那么谨慎的的人怎么会——?” 陶侃的回答让张茂林反射般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忘了顾及听筒线很短,导致座机电话啪地一声摔落了。 “没错,的确是我姐夫自己开的车,而且还是康弘集团驻省城办事处老总的丰田轿子。更不可思议是——他酒后驾车!这是交警部门出具的现场勘查结论。这事儿我也觉得纳闷儿,自从去年省行下发文件禁止你们当官儿的公务期间自驾车以后,我姐夫他真的就再也没有碰过方向盘。而且今年年初,我姐家的车都折价变卖了。他和我说过多少次,因为开一次车就丢官送命太不值得!他甚至还多次开玩笑说,若真是犯隐了,宁可在电脑上打几小时的驾车游戏……” 电话里陶侃的哭泣声越发强烈起来。 张茂林继续追问: “陶侃,我再向你打听一件事,你必须对我实话实说!只是你别多想好不?我绝对没有任何恶意。” 张茂林长长叹口气!接着问: “你姐夫车辆肇事的时候,丰田车上有没有一个、一个年轻的女子?” “叔,这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陶侃很吃惊地反问道: “怎么说,这个消息是真的?!” 张茂林问。 陶侃答道: “对,确实有这事。省行机关的几个司机我都熟悉,他们比我早到的现场。听他们讲,除了我姐夫,车上受伤的两个人当中,的确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妞,有人说从衣着打扮上看像是坐台小姐。但是,车里还有别的男人在呀。叔,这与我姐夫有什么关系吗?” 张茂林立刻回答: “哦,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多了解一些情况而已。你别多费心思,我暂时不能过去。小侃,替我安慰一下你父亲!事已至此,要以大局为重。尤其是你要管住自己的嘴,在这个特殊时候一定要谨言慎行。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够应付那边的事情,就让你父亲尽快回淞阳吧。他平时血压高,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刺激如何能扛得住!再说了,我等他回来有要事相商!” …… 张茂林的脑子几乎完全陷入混沌状态! 他一直呆坐在沙发上,绞尽脑汁琢磨着刚才陶侃说的每一句话。 目前,在陶侃的叙述中至少能提炼出两个敏感信息:一是闻禄本人酒后驾车;二是肇事车上除了闻禄与康弘集团的财务总监,还有一位妙龄女郎。酒后驾车,这是直接指向闻禄的一个最不利铁证,而那位妙龄女郎的出现着实让人费解。 张茂林实在无法做出准确的方向性的判断。 张茂林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白天在王维信办公室里,副行长殷森讲的那堆滥话以及那种令他费解的表情。 所有的这些场景信号,开始在张茂林的内心横竖交织成一张烦乱的迷网并且迅速漫无边际肆意蔓延开来。这些麻乱的思绪渐渐翻滚成一个巨大的谜团,这个谜团又像是演变成了雪球,从刚才一个弱小的点,迅速增大直至转瞬就摇变成硕大的屏障,几乎严严实实地堵在张茂林纷乱郁闷的胸口…… 张茂林反复思忖:闻禄竟然一改惯例悄无声息地取道康弘集团,与他人结伴去省城办事。是故意对几位副行长隐瞒行程,还是唯独没和我张茂林打招呼?本来早已因故弃驾的他,却为何重操方向盘并且是酒后驾驶?!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一系列怪异的事情发生……. 异常烦闷的张茂林毫无任何兴致,呼呼作响的空调暖风早已充斥房间。 张茂林背着手,在办公室孤独、缓缓踱着碎步。回想王维信行长当着其他班子成员面,对自己的一通细致嘱咐,顿觉心乱如麻! 张茂林开始暗自揣测:陶冶、陶守礼以及闻禄的父母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方式向市分行进行摊牌。 一条人命牵扯到三个家庭,善后的相关工作一定会出现诸多令他这位纪检书记无法预料的情景。事实上,作为市分行纪检书记,张茂林并不担心处理那些在一般人眼中视为敏感、难缠的事情。他任职这些年来,曾经出色处理、平息了多起员工上访、部门纠纷事端。可以说最大限度减少了兴商银行自身的非经营性成本,更主要的是全力维护了兴商银行的社会形象,这也是行长王维信平日里给足张茂林个人面子的一个重要理由。 淞阳地域民风粗犷、性情执拗,且民众内心普遍存有浓烈的排外情结。 在淞阳地域,那些“外来和尚”们大多没有多少可供其“念经”的市场空间,甚至在中途夭折的人物比比皆是!有人统计过,自九十年代初以来,那些直属单位外派过来的“一把手”们,执政过程可谓少顺多戗,基本上仕途不得善终!大多是因为个人行为不当而被下属或幕僚举报,诸如贪污受贿、男女作风不检点、盲目决策导致严重后果等等...... 淞阳人在举报上有个特点:差不多都是数人结伴组团实名举报,以此显示举报事项的真实性以及举报者的勇气担当! 当年,王维信作为省行下派干部,初来乍到的那段日子里,始终是胸脯高挺、下颌高昂、脚后跟高跷,追求那种用“三高”派头刻意打造一副实足的钦差大臣品相! 王维信原本打算特意将“头三脚”踢出不凡的响动来,以便在众多下属面前立规矩、摆威风,尤其是确保市行机关这些“牛头马面”的中层干部们、以及“牛鬼蛇神”的员工们乖乖臣服!但事与愿违,不久后一件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几乎让王维信颜面尽失、差点在阴沟里翻船! ...... 那是1994年元旦前夕,淞阳兴商银行总部办公大楼装修竣工,这是耗费王维信将近两年心血的一个形象工程。用王维信自己话讲——这是给兴商银行披了一件紫金袈裟,实属开天换地、功德无量的工程。 为这,王维信曾经三度进京跑项目、争取可观的专项费用资金。后来有人戏称,淞阳兴商银行这次装修规格真称得上是“穿云钻地”的级别:上到25层楼顶的避雷针塔尖儿,下至锅炉房烟囱底座以及地沟里的老鼠窝、蚂蚁洞都镶了“金边儿”!更让人拆眼叫绝的是,王维信直接个人决策做主,大手笔一次性采购了100多台落地式豪华空调、室内制氧机、自动饮水机,所有办公室包括卫生间一律配齐,这是让所有员工都赞叹不已甚至是瞠目结舌的项目投资! 就在王维信凌云壮志、展翅冲顶的时候,一个如同从天上落下来的闷棍差点敲碎他的所有梦想——那就是市行办公楼陡然安装这么多的大批量电器,必须牵扯到整个办公大楼的用电大幅度增容立项。这个曾经在王维信头脑里从来都不值得考虑的小问题,突然像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一样无情横在他的面前。 为此,市分行基建办主任三番五次、磕头作揖跑电业局沟通情况,竟然毫无结果。最后只能是王维信行长大人亲自出面:当王维信腆肚昂头、迈着八字步前去理论时,那位年轻的电业局长黑脸蹙额地推回了王维信递上礼品箱并捎带一句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的说辞: “俺们淞阳人血热,人参鹿茸这玩意儿不如一盘凉拌狗肉有用处!电业局这地方从来不需要贷款,你王行长若想摆摆神气儿,最好换个大门。慢走、不送!......” 终日踌躇满志的王维信在淞阳遇到了第一个煞星!对此,他只能乖乖认怂了。 至此,王维信深深意识到:自己的这副脸面,除了兴商银行员工乖乖买账,在淞阳地面上的其他人眼里确实分文不值! 至此,王维信开始痛悔个人决策上的固执与盲目。一种彻骨的担心与恐惧感油然而生!他非常清楚那些堆放在仓库里的近百万元的电器对他意味着什么。如果办公楼用电增容项目搁浅,势必导致巨额固定资产的闲置甚至浪费,这个责任他个人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更为严重的是这些空调机、制氧机与饮水机的采购支出,原本就不在办公楼装修项目的总体预算内。所以,此次采购行为属于典型的先暂后奏、“逼宫式”列账方式! 按照王维信的设计初衷,凭借自己在省行多年的人脉基础,在经营过程中打个小小的擦边球本来无可厚非。他私下里认为:只要搞定省行财务处老总,确保费用报销这个主要环节不出任何状况,等到将来装修工程彻底竣工时,所有与“在建工程”科目相关联的成本列支,都会全额打包划转到“固定资产”科目项下作为总科目增资,至于那点电器花销,自然可以如泥牛入海那般神不知鬼不觉、顺理成章地裹挟在汇总列账额度之中,而其中所有的人为调整“痕迹”都会烟消云散...... 王维信的自我论证依据是:虽然没有经过省行事先批准的预算外列支不符合财务制度要求,但是不管怎么讲,这笔开支毕竟属于公务性使用。既不属于小金库,也不是滥用财务科目。就算在技术操作手段上有点瑕疵,但换来的是兴商银行办公环境的极大改善以及员工的归属感极大增强,更主要的就是他王维信由于此举而在员工心目中积累起来的高大形象就更显得弥足珍贵!这对于刚刚上位不久的他而言,看重的就是这个极具诈尸效果。 这种“亲民投资”理念始终充斥王维信的执政过程。直到电业局的头头横竖不批准电增容这个状况突然发生后,让王维信一贯高昂的工作情绪一下子从沸点降到了冰点。绞尽脑汁后,王维信只能把所有的希望托付给张茂林。 在张茂林面前,王维信的态度诚恳至极!一番发自肺腑、抓心挠肝的表白后,让张茂林这个“红脸汉”于公于私都没有丝毫拒绝与退让的余地...... 一周后,张茂林把兴商银行办公楼一整套电增容批复手续拿给王维信。看着一脸疲惫的张茂林,向来矜持有加的王维信竟然抱起张茂林在办公室原地转三圈!这个极为圆满的结果令王维信血脉喷张,当场让财务科长拿过来一张空白的支票,说茂林老兄你就是咱兴商银行的头号功臣,这次与电业局的感情沟通涉及多少开销你尽管开个数,行里一次性全包了! 对于王维信所表现出的超乎寻常举动,张茂林竟然面露不悦。他对王维信解释说这原本就是正常的工作事项,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电业局那边之所以对你不满,是因为咱兴商银行有错在先,在基建项目电增容申报流程上坏了人家规矩!一是犯了先斩后奏毛病。电增容这事理应事先与电业局打招呼申报,待批准后才能实施下一步具体操作。但是咱却弄一出典型的携子完婚的闹剧,不给人家应有的尊重;二是你拿的那些所谓贵重补品不对路子,那位局长才四十来岁正当年,你想让人家狂吃补品,完事流鼻血啊? 王维信这才恍然大悟。竟然在张茂林面前类似鸡扦米那样——不停点头称是! ...... 这些已经褪色的陈年旧事,犹如窗外烈风里纷乱飘动的杂物。 张茂林仰卧在沙发上冥思苦想...... 恍惚中,张茂林眼前又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现闻禄那张总是充满朝气而又不失稳重的脸。有时候,他见到闻禄,不经意的就想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并且常常由此而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当然,他不否认,对闻禄的这种淡淡的亲和感觉,属实是与闻禄岳父陶守礼慎密的私交不无关系,爱屋及乌嘛。陶守礼退休之前,曾任淞阳市兴商银行人事处老总、办公室主任。二人打小是莫逆玩伴,况且哥俩的父亲都曾经是亲密战友,彼此感情相当于“拜把子”兄弟情。 当年张茂林父亲因为抢救落水少年柳东牺牲,害得陶守礼父亲大病一场,险些不治! ...... 仅就业务分工而言,张茂林与下面员工接触机会不多,特别是针对科级干部而言就更少。在市行机关的日常工作中,只有每年年末所有中层干部集中向纪委书记做专题述职时候,大家可以彼此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除此,张茂林与闻禄几乎没有多少交集。 作为一名专职的纪检书记,张茂林潜意识里不愿意同哪一个中层干部刻意有过多的接触。他很在意本职岗位特点所体现出来的特殊敏感性,自己在主观上宁可保持这种他自认为别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能够接受的那种略微的淡漠,他甚至喜欢刻意制造一些这种心理上的微妙隔阂,去显示人与人之间的恰当距离。 张茂林始终觉得,身为一名专职纪检书记,如果一旦和哪个下属之间搞得没有一点界限,那么于人于己都是一件不妙的事情。对于这种自我坚持,他虽然找不到最贴切的理论依据,但凭直觉和体会还是形成了自己一贯的工作风格。所以,即便是考虑到陶守礼的个人感情因素在里面,张茂林和闻禄的私下交往也是少之又少。 对于张茂林的直爽与率真秉性,淞阳兴商银行的员工可谓人人皆知。行长王维信曾多次不无诙谐地开导张茂林,说你这么大的堂堂纪检书记,就算是不特意摆架子,下属们也都会惧你三分,何必每天再整出一副阶级斗争表情,岂不是让年轻人在你面前不知所措!如此这般,上级行党委一再强调的群众路线、与基层荣辱与共该是如何贯彻落实?! 对于王维信的上述开导,张茂林总是回敬一副生冷面孔,接着再向对方咬文嚼字地仔细道来:说纪检书记这芝麻小官在你王行长大人面前何足挂齿?!爹娘给的这色皮囊如何改换?吃纪检监察这碗饭,免不了到处去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到底尽是些让人家厌恶嫉恨、甚至是背地里被人骂八辈祖宗的差事。既是如此,干脆就甭费着心思去和别人凑热闹、套近乎、做那些热脸贴凉屁股的事啦!不然,一旦哪天因故给人家下一份处理通报,先前的所有的情感铺垫岂不是都变了颜色和味道?原本就应该是这张黑脸,不加涂抹或许得到些许认可,但一经费力粉饰打扮则便是罪过。倘若醉心使出巧言令色又不小心败露出一副叛徒王连举那样的奸诈嘴脸,怕是彻底陷进万劫不复的境地!我跟你打个比方说,假如检察院、反贪局的人接连三天到市行大楼找你王行长谈话聊天,你猜猜不知情的人是料定你犯事儿的概率大、还是那帮人主动和你拉关系套近乎的概率大呢? 面对张茂林这样的“苦逼”式解释回答,王维信便立马脸红脖子粗、疾首蹙额地翻着白眼儿半句应答没有……… 第三章纪检书记的心事(上) 按照张茂林的生活习惯,只要单位里没有特殊情况占据休息日,他每周日指定与陶守礼一起品茶聊天。 从1997年五.一节后,老伴儿离开淞阳到无锡照看自家孙子开始,张茂林就一个人孑然度日。 每次和陶守礼在一起神侃的时候,张茂林倒是常常故意把话题扯到闻禄身上。而这时,陶守礼自然也是一脸的骄傲和滔滔不绝的说辞,对自家女婿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但这其中,张茂林总是能隐约感觉到,在这种喜色的后面,陶守礼话里话外似乎总是闪烁其词地有意回避着一些内容。 张茂林很早就有这种察觉,但由于陶守礼不主动挑明实质性东西,张茂林也就顺着对方的意思嘻嘻哈哈。这一对儿莫逆之交的老男人总能准确猜懂对方的心思,并且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一种独特的亲密状态。几十年的交往,张茂林深知陶守礼做人做事都力求完美的个性。陶守礼是个内向、谨慎而又极其敏感的人,也正是这种难得的品质,让他曾经在市分行人事科长以及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顺利任职八年后,最终圆满退休。 有一次酒后闲聊,陶守礼向张茂林咨询,眼下整个淞阳市兴商银行的贷款回收率能达到什么水准?张茂林回答说,我是专职纪检书记,不分管信贷业务,具体指标上的事儿一概不知。陶守礼就立刻薅住张茂林肥大的耳朵,说你这么牛的市分行纪检书记,还好意思腆着油汪汪的脸蛋子说这种羞辱操守的话。作为市行党委成员、市行大额贷款审批领导小组成员,贷款不良率这等重要指标焉能不知,就算是再不理朝政,但凡略微儿听声儿闻味儿也能知道个大概吧?!怎么会是傻丫头吃饺子——不知到那几个数呢? 每逢话茬至此,张茂林总是凝眸端详一脸疑惑茫然的陶守礼说: 老伙计,你既然已经不骑马了,还总是关心马背上那副鞍子新旧好坏干嘛!这不是武大郎担心武二郎受欺负——瞎操没用心吗!这时,陶守礼就嬉笑怼骂: 你这老滑头,亏你还是个处级干部!就算淞阳市分行的其他班子成员都沦落成假面鬼,你张茂林也不应该丢了自家腚眼,谁让你是吃淞阳饭粒子长大的!更何况你是多次在报刊和电视上露脸的被媒体称之为铁面书记呢!再说,我女婿闻禄是市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虽然有所进步,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别人的帮助我不敢指望,但是你这个当叔叔的,必须给把好关!至少你得为我考虑!年轻人往往有足够的热情进取,但却常常没本事担当。一旦取得了丁点儿成就,内心里就容易把持不好,极有可能导致脚下跑偏甚至是忘乎所以。尤其是闻禄,作为市分行信贷科长,手里有不小的操作权利。每年全市辖一、二十个亿的贷款都得从他主管的部门审核、审批投放出去,这得承担多大的业务风险责任呀?淞阳作为全省最落后的贫困地区,社会闲置资金格外稀少、融资渠道单一。政府部门、企事业单位、个体经济业主,往往把各家金融机构的贷款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狼多肉少啊,这种大背景从根本上意义上决定了银行贷款具有鲜明卖方市场的强势属性。更要命的是,这些年地方政府对银行信贷投放的干预程度非但没有改观,而且愈发严重。一旦这种难以避免的行政干预行为参杂进兴商银行的决策过程里,势必导致贷款损失的可能性就会非常大、由此引发的负面影响也一定会更严重。如此的后果肯定会波及很多部门和当事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市行信贷管理部门。 当然,这种风险一旦转化为最终的责任追究,信贷科长理所当然是难逃其咎。我听说闻禄已经成了省行的后备干部人才库,这个荣誉很容易导致他飘飘然呐!你这个当纪检书记的,应该经常给他泼几盆冷水,让他清醒。不仅是出于对青年干部的关心,更是源于我们老哥俩的个人感情,都是必须为之! …… 张茂林几乎彻夜无眠。 他思考最多的就是陶守礼曾经对他说过的关于女婿闻禄的那些话题,他开始慢慢品位陶守礼的每一句话的含义。渐渐的,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开始撕咬着张茂林的内心。关于闻禄的一个个问号也已开始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从陶守礼的那些诉说和描述中,他似乎领悟到从未觉察到的信息。这些信息原本牵扯不到什么具体的敏感点,但如今闻禄突然离世,倘若把那些陶守礼透漏的信息统统掺杂进闻禄过往的经历里,再重新审视一些事情的原委,那样会产生超乎预料的结果吗?闻禄身后会不会留下什么难以破解的秘密?一旦果真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幕后的东西又有多少会牵扯到淞阳市分行的干部员工?想想再有二、三年自己就从副处级岗位上退下来,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如此棘手的状况!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些零散的念头不禁让张茂林心乱如麻 …….. 王维信一行人是第二天下午从省城返回淞阳市的。他直接到了张茂林的办公室,劈头就问: “茂林,闻禄的家人或者亲属来行里找过吗?有没有提出什么要求?” 张茂林精神萎靡地回答: “没有。闻禄的父母、岳父以及亲属不都在省殡仪馆吗?你们应该见过面才对呀?” 张茂林觉得王维信这样的提问有些不着边际甚至是别有用心。 “啊,是、是,我们也只是匆匆见过一面。几位老人还算是通情达理,在我面前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也许,也许是还没到时候吧。” 王维信讪讪地说。 “没到时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闻禄的家属如果提要求、提意见,还需要选择时候或者具体的时辰吗?” 张茂林马上返问道。 “哦不,我是说对这件事情的处理,还没到最后摊牌那一步。我想,只有涉及到谈钱的时候,才算是我们双方应该共同面对的核心问题。” 王维信看了看站在窗口的张茂林,继续说道: “明天找个时间,我们开班子成员会议。市行要形成一个闻禄善后的完整处理预案,然后以会议纪要形式上报省行。” 王维信边说边走向张茂林。 王维信轻拍着张茂林的肩头,缓缓说: “茂林,我理解你的心情,知道你和陶科长之间的多年情分。我听说陶守礼与闻禄之间的翁婿感情非常深,这件事对老陶同志的打击一定很大。所以,市分行从执行相关制度的角度也好、或是体现对退休老干部人文关怀也罢,总之,我们必须全方位用好、用足相关的抚恤政策,在一些具体问题的处理上,你可以代表市行党委去拍板定夺。当然啦,对于非我出面解决不可的问题,我一定和你保持高度一致。总之一句话,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你就不用有任何顾虑。我这样表达,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初衷吧?!” 王维信语气很柔缓,并且微微点着头,用以表达他此时此刻格外的坦诚态度和用意。 房间里短暂的寂静。 张茂林确认对方无语后,带着略有沙哑的嗓音回答说: “地球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次车祸发生,生离死别过后,日子总得继续下去,于公于私莫不如此。只不过闻禄是我们所熟悉的人,大家在心里面一时间难以面对与承受而已。这事说到底并不是敲诈勒索,至于上升到双方摊牌、相互叫板的程度嘛?我相信陶、闻两家都是明白人,不会给组织上添加格外棘手的难题。尤其是陶守礼,其党性觉悟与人格水准都不在我们之下,即便闻禄的父母果真有一些出乎我们预料的偏激举动,作为亲家的老陶也会出面加以劝阻调和。这一点我不担心!目前我主要考虑的是,闻禄的亲属们现在还处于短时间内的极度悲痛所引发的麻木和滞讷阶段,等过了这一阵子情绪稳定了,他们才会逐渐体味到失去亲人的滋味!我倒是觉得组织上应该在这个环节上多给予体贴入微的帮助。” 王维信立刻抢过话题: “对头,茂林你分析得非常到位!” 王维信冲张茂林竖起大拇指,接着说: “现在,我们首先要看闻家的态度,我指的主要是闻禄的妻子陶冶以及他岳父陶守礼的态度。说不定闻家人也在等待我们的观点。这两天,省行的几位行长都已经过问此事了,尤其是主管信贷的滕德明副行长更是关心。我能体会得出,滕副行长对闻禄这次意外特别关注,多次向我表达他的心情。这一点不难理解,这些年来滕副行长始终对闻禄关照有加,纵观全省信贷条线的四、五百名科级干部,能纳入到滕副行长视线里的,能有几人啊?!他曾再三嘱咐我,一定要用足省行在职工公亡方面的有关政策,如果我们市行在费用规列支方面有难处,可以根据咱们淞阳市的具体情况突破一些条款,我们可以自主酌情处理。滕副行长还特意交代,如果仅仅在补偿款的问题上与闻禄家属有争议,他会亲自出面帮忙解决。他说闻禄同志生前对全省信贷管理方面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个人贡献度不言而喻。可惜英年早逝,组织上也应该考虑增加适当额度的补偿,至于具体标准嘛,不必局于文件的条条规定。”云云—— 面对一直沉默不语的张茂林,王维信就掐腰站立在地毯中央,就这样如同上满‘发条’似地一通‘暴说虐论’...... 第三章 纪检书记的心事(中) 听着王维信神一般的流利表白,张茂林突然觉得对方一定是之前在做了充分准备以后才对他讲这番话的。 看着王维信颇为诡异的神态,张茂林不由联想到以往每年决算日全行员工会餐现场情景:西装革履、满面红光的王维信站在主席台上,一手狠狠攥着麦克风、一手托着盛满红酒的高脚杯,俯视台下几百号充满尊敬、臣服、钦佩、仰视表情的部下,尽情展示他独有的口齿伶俐、激昂慷慨的即兴发言...... 王维信一点点静下来,坐在沙发上开始吱溜吱溜喝茶。张茂林看着王维信那漂染得乌黑锃亮的一头卷发,缓缓地说: “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能做的只要是可以让活着的人接受、认可就足以了。我曾和你说过,闻禄的父母是纯朴的农民,岳父母均是有身份、有职务的退休老干部。这几位老人的思想觉悟不在我们之下,他们绝对不会给组织上无故添加何等难处。这一点,我还是有信心的。令人惋惜的是,在我们淞阳市兴商银行,像闻禄这样尽职尽责而又精通信贷业务的人才实在是不多。他的突然离世对于我们总体工作而言,实在是损失不小啊!特别是信贷业务,我估计短时间内这个巨大的负面影响不会得到明显改观。” 张茂林刻意将语速缓慢下来。他觉得,此时此刻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提醒似乎是处于一种莫名亢奋中的王维信。 “是啊是啊!一颗难得的好苗子就这样突然毁掉了!遗憾得不能再遗憾、可惜得不能再可惜了!” 王维信一副蹙额叹息的神态。 “王行长,这两天我脑子里总有一个疑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聊聊?其实我也知道你的心情也很沉重,但是这个问题我们领导班子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躲不过。那就是——” 张茂林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老张,这屋子里只有你我两双眼睛。于公于私,我们哥俩之间还有什么秘密不能相互交流的?任何困难、任何矛盾,只要我们兄弟俩报团取暖,还会有什么障碍吗?” 刚刚站起来的王维信突然间好像被谁用力拽了一把,便就势斜坐在沙发上,恍惚间竟然草率抄起张茂林的茶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张茂林一丝苦笑,说: “我听别人讲,是闻禄本人开的车,而且驾驶的轿车并不是我们市行的车辆、更严重的是闻禄酒后驾车。对于这些听起来似乎是不着边际的传闻,的确属实吗?你本人又是如何看待呢?” 王维信并没有立刻回答张茂林的提问。他仰脖看了看张茂林满是胡茬的下巴,反问道: “老张,你相信这些传闻吗?” 张茂林回答说: “凭我对闻禄的了解,我绝对没丝毫理由相信,因为这些讯息太不符合闻禄的性格。自从前年秋天,省行那位苗处长出差时自驾车肇事遇难后,省行先后三次下达领导干部工作期间的禁驾令。这些年来,省行为了强调同一件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行文督导,在我记忆里是从没有过的。你还记得吧,市行为此特意召开专题会议上,在会上闻禄是第一个表态发言的,而且他还建议所有的中层干部以文字形式作出承诺,并且当场就把自己的驾驶证交到了市行工会。因为这件事,还有人在背后说他出风头、搞另类。有这样觉悟和理性的人,怎么会做出醉驾这样的蠢事?如果情况属实,那的确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啊。” 王维信回答说: “嗯,没错没错,你说的这些也是我曾经考虑过的。我猜,闻禄当天一定是遇到了及其特殊的状况。至少,是我们目前无法猜测和想象到的。” 王维信闭着眼睛,右拳轻轻地敲打着额头。懒洋洋接着说: “尽管我们谁都不愿意相信,但这属实,属——实啊!按照交警部门的结论,在这起交通肇事中,闻禄所驾驶的轿车要承担全部责任。” 王维信缓缓地摇摇头,这几句慢吞吞的话以及那种无奈的表情,彻底击毁了张茂林不肯放弃的最后的幻想。 王维信看着张茂林,略微迟疑一下说: “我想,这一切都是陶侃透漏给你的吧?其实我也估计到这些细节瞒不住任何人。省行机关的人差不多已经都知道了此事,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嘛。这种敏感事就像是长了‘翅膀’,扬扯得快着呢。但陶侃这个混小子怎么会好歹不知、随意向外传扬呢,闻禄可是他的亲姐夫呀!” 王维信仰头冲张茂林翻着白眼说到。 “王行长,我并没有确定告诉你,我所了解到的消息是来自 于陶侃,你做这样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张茂林的脸突然有些红涨。 “哦?呵呵,不是他吗?呵呵呵,那就怪了!” 王维信顿时流露出非常难以捉摸的表情。他扭过身子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吮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似乎是让那一串灰白色的烟雾从五脏六腑里游荡全程。 看到王维信并没有继续插言,张茂林接着说: “我还听说市行送闻禄的车到省行楼下时候,直接被等候在那里的康弘集团省城办事处的老总专车直接接走……” 张茂林说这番话的时候,看见王维信的脑袋周围已经是烟雾缭绕了。 “哦?你讲的这个情节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王维信把烟头稳稳地捏压在烟灰缸里,接过话茬: “茂林兄啊,你知道吗,这几天,我没睡过一宿安稳觉。” 随即,王维信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慢慢站起身,轻轻拍拍张茂林的肩膀说: “目前,大家用不着费尽心思去踅摸和求证那些道听途说的细节啦!你说得对,人死如灯灭。地球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同样也有人消失,发昏挡不住该死!对此,我们用正确的态度以及应有的勇气面对就是了。毕竟谁都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真实地发生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王维信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无奈,一丝苦笑接着说: “一票否决,一票否决呀老兄!这是省行早就订的所谓‘高压线’。虽然这次不属于刑事案件,但是,闻禄作为市行主要业务部门的中层干部,工作期间在异地酒后驾车肇事车毁人亡!也绝对算得上是‘惊天动地’的壮举!省行人事处老总已经和我私下里打招呼了,今年我们淞阳市行再也用不着考虑什么争优夺先了。这也好、也好!没了希望少了观望,免得为了那几面锦旗、几张奖状到处磕头作揖了。这反倒是让大家灭了希望、丢了幻想、不用瞎忙、身心清爽,干脆去他妈的!” 王维信唰唰甩着衣袖,愤愤地骂着。 张茂林立马无语,呆呆地瞅着着对方!他显然是没有料到此刻的王维信会恼怒骂娘。 王维信上前一步,扶着张茂林的肩膀: “老兄!你懂我的心思吗?眼下我们就别奢望任何好事能光临淞阳分行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把闻禄的后世办好,确保这场风波能够平稳过渡!这也是省行滕副行长的再三要求,他毕竟是从淞阳走出去的老领导,家乡观念很强,体现了亲情无价啊!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必须深刻领会滕副行长的一片苦心呐!” 王维信故意停顿了一下,静静地凝视着张茂林。 张茂林了解王维信有这个习惯:平日在台上讲话一旦说到他自认为关键环节时候,总会故意搞出个空段,然后提问现场听众——刚才我都强调几个方面问题呀?对于不能顺利对应的,王维信绝不留情面当场指责,甚至严厉训斥! 现在,张茂林倒是不担心王维信会向自己发问,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将身体向前倾了一点,意思是——您说吧,我仔细听着呢! 果然,王维清清嗓子,加重了语气强调说: “领会到位还不够,关键是要尽快抓好落实。我们最好是把事态的未来走向考虑到闻禄家属的实施前头,要让他们感觉到组织上所充分给予的温暖!老兄,在咱们班子成员中,你是唯一的淞阳本地人。而且,大家都知道你和闻禄的岳父陶守礼是世交。所以,市行党委在这件事情的处理态度,我敢和你交个底儿——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唯一需要我们尽力做好的就是在省行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多给闻家、陶家争取一些经济上的补偿!我想,除了正常的公亡所得抚恤金以外,要尽量多支付一点补助。至于超出人事部门规定的列支部分,由计财部门在营业外支出科目项下的“其它支出”单独列账。至于其它一些枝梢末节问题,都不值得我们俩耗神费力去掰扯,直接责成市行工会部门去具体操办就行了。 去者已经无法挽留!我们所做的一切是给生者看的、评价的。否则,我们恐怕有负于九泉之下的闻禄同志以及他过去对市行所作的所有贡献。而且——而且也会让你自己在陶家人面前不好交代呀!” 王维信再一次紧紧握着张茂林的手。 面对行长王维信的动情表白,张茂林彻底哑口了! 王维信的这一大段动人心肺的温婉说辞由如一张任何方向都无懈可击的密网直接笼罩在张茂林的全身。尽管张茂林似乎已经感觉到这是王维信在进行自我圆场、自我包装、自我标榜,但是,纵观王维信的表态里处处洋溢情感、道理、逻辑,这种居高临下的说教式表达的确屏蔽了张茂林潜意识的所有自发式反应。在这种强迫式感觉高压下,张茂林顷刻间毫无招架能力,只能乖乖做一名听众与受众。 没错,张茂林必须承认眼下的状况属实如王维信的分析判断。此时,张茂林深刻意识到,这两天蜗居在自己心底里的一连串问号,如同是一个个被突然扎爆的气球而慢慢飘散,最终消逝得无影无踪…… “老兄,这几天来大家都是操劳得心力交瘁,我让办公室晚上特意安排一下,咱们出去打打牙祭,你看怎么样?” 王维信的一条腿已经迈出了门槛,他侧过身,扭头看着张茂林说。 “不了不了,我胃里一直不舒服,还是回家熬点稀粥喝,你们几位自便吧。” 张茂林淡淡地应付一句。 …… 第三章 纪检书记的心事(下) 在淞阳冬季的晚上,室外几乎是没有任何养眼风景的。 心绪烦乱的张茂林,一个人蔫了吧唧、心不在焉地草草喝了几口玉米茬子稀粥算是护住了胃口。随后,便仰卧在布艺沙发里等着陶侃的电话。此刻,这是他心里唯一最焦渴的等待和期盼。 最终,张茂林只收到了陶侃从省城发来的短信: ——叔!我在殡仪馆忙了一整天,身边人和事应接不暇,说话实在不方便。我父亲决定了,他明天就回淞阳,一些具体情况你们见面再细聊吧…… 张茂林没有料到自己急切盼来的会是这样一段无关痛痒的话。他略一思忖,也只好如法炮制,戴上老花镜给陶侃回复短信: ——也好!你想办法把交警部门所做的现场记录和法医的验尸报告弄一份,复印件也成。我知道这事很难,如果实在做不到再和我联系。我有位老战友在省政府办公厅工作,这事估计他能够帮忙。这两份报告很重要!有关闻禄事件的细节不要随意和其他人讲,更不要随便表露自己的观点。你要相信组织会处理好的…… 铁观音茶香从紫金砂壶里袅袅飘散出来,很快就充盈了书房的各个角落...... 陶守礼懒散地蜷缩在明显塌陷的沙发一角儿!满是老年斑痕的太阳穴愈加凹陷而干瘪,原本参杂青丝的鬓角在并不明亮的顶灯辐照下,明显浓密得如覆盖了一层银霜。 张茂林低头无语,缓缓地削着苹果皮。 他的胸口有些闷热,几次开口却欲言又止。他凝重看了对方好一阵子,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守礼,省行那边有什么态度?昨天晚上小侃给我的信息中没提此事。但据我所知,好像很多人都在关注闻禄这件事。” 陶守礼的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为了回答张茂林的话,他只能不停地小口喝水。 “不是好像,是属实。这一点,也出乎我的预料。这两天,除了到场的很多位处长,省行几位行长也都过去慰问,遗憾的是除了副行长滕德明,其他几位领导我几乎都不认识。说明自从我退休这些年来,省行层面的领导班子人员调整幅度很大。所以,吊唁现场的应酬都是陶冶和陶侃姐弟俩接待。闻禄的父母从唐山大老远赶来奔丧,除了哭还是哭,更麻烦的是这对老夫妻都有严重的基础疾病。陶冶怕公婆再出意外,第二天一大早就安排车送他们返程了。” 陶守礼接过张茂林递过来的茶杯,继续说: “滕副行长倒是不断向我嘘长问短的,毕竟是咱淞阳的家乡人嘛。人家不愧是当大干部的,言辞顺耳且暖心!但让我有些惊恐的就是,这位滕副行长的‘笑脸’可是让咱家乡人多年不曾见到了,况且表现得极不适应场合!那天在殡仪馆,陶冶哭得像泪人儿似的,滕德明走过来竟然微笑着和陶冶握手!你说,这种‘亲民’举动怎么显得那么另类甚至是‘残忍’呢?!尽管我退休多年不知业内详情,但是,兴商银行顶层大佬们的做派也不至于‘进化’到如此境界吧!全省兴商银行的业绩究竟兴旺到什么程度才使得这位厅局级干部居然兴奋到身处员工葬礼的现场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愉悦?!作为家属,我不能理解、更不满意滕德明这位领导大人当时的言谈举止……” 陶守礼苍白的面颊涨起红晕。 “大干部!他能算得上是什么大干部?当年他不也是从我们身边走的一名普通信贷员嘛!八十年代末,我任支行行长的时候,他滕德明还只是支行营业所一个‘见人三分笑’的小会计呢。行了,不说别人,咱还是聊聊眼下的事情。老陶,关于闻禄的善后事宜,你们全家现在是什么想法或者意见?” 张茂林随手抓起果盘里的无花果。他有意控制着语速和情绪,张茂林非常清楚,现在与陶守礼交流闻禄的事情,最要紧的就是尽力营造一种心平气和的气氛。 陶守礼一声叹息: “唉!谁能讲得清楚?车辆出事的时候,闻禄是司机而且是酒后驾驶,你知道这该有多被动、多愚蠢。最让人无法理解的就是车里还有一个女孩子,据说是一名歌厅陪舞小姐,这个信息早已经像风一样吹出去了。虽然说车里还有其他男人,但是,这毕竟好说不好听啊!闻禄是一名堂堂的银行科级干部,他本人实在是盖不起这张脏布片啊!” 陶守礼面露尴尬的羞愧。他不敢正视张茂林的眼睛,彻骨的心痛依旧在折磨着自己。 张茂林问: “你能告诉我吗,是谁认定的车上的那女孩子就是歌厅坐台小姐?” 陶守礼有些迟疑地低头回应: “这?我不知道,反正好多人都这么讲。” 张茂林继续追问: “好多人是多少人?到底都有谁这么说?他们见到这个女孩子啦?” 陶守礼回答道: “其实,只是、是小侃亲口对我讲的,他说好多人都这么传。其实,我们也没有亲眼看见那个丫头长得什么模样,听说人在医院治疗呢,目前已经没有性命危险。我现在最糊涂的一点,就是闻禄明明是去省行办事,可后来为什么撇下咱们市行的司机耿志而改坐别的车走了?一直发展到后来的酒后醉驾、肇事,这哪是闻禄的性格?!别看陶侃是我儿子,如果说他做出这样的蠢事我能理解。但是,我绝不相信我的女婿会如此糊涂、冒失!” 陶守礼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 ——那你和陶侃没向司机耿志了解一下相关的具体情况吗? 张茂林追问道。 陶守礼回答道: “有啊。这几天,小耿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和陶侃是‘肩膀齐’的铁哥们!据小耿讲,他和闻禄到省行停车场的时候,人家康弘集团办事处的车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了。一切就像是事先约定好的,闻禄根本没上省行办公楼,也没跟耿志说明任何情况,直接钻进康弘集团办事处的车一溜烟儿走了!害得耿志午饭都没人照顾,你看看,闻禄这个混小子呦……” 陶守礼泪水涟涟。 张茂林只能这样静静地听,他仔细分析每一个自认为重要的环节。张茂林暗自思忖,王维信一开始就责成自己具体负责沟通闻禄亲属以及相关的善后工作,这在另一个层面上就等于把他本人死死锁定在淞阳,让他不能以任何理由离开本地,从而导致此后他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是道听途说。张茂林开始预感到如果按照这种思路推演下去,很快就会遇到认知上的盲区甚至是死角。 此刻,张茂林知道实在没有更好的方式开导、安慰处于异常悲痛中的陶守礼。对于陶守礼这样的年龄,如此强烈的意外打击对身心造成的伤害,仅仅靠自我调节去治愈绝对是残忍的,更是不现实的。 倾听是眼下最好的选项,让这位半生的挚友在自己面前掏心倾诉、疏解情滞。况且张茂林也需要陶守礼的诉说,他恨不得让对方把这几天他们父子在省城的每一分一秒经历的事情都讲出来,他太需要了解这些。 陶守礼的讲述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张茂林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心和眼已经被蒙蔽,以至于越来越远离闻禄这场事端的真相! 至此,张茂林几乎可以断定,王维信之所以让他在淞阳留守一定是出于什么特殊的考虑。其实张茂林并不是没有预计到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在这场事件的处理过程中,自己最应该首先站出来,给陶家、给淞阳市行的所有员工一个应有的交待。张茂林开始后悔在王维信安排工作时候自己没有据理力争、更没有拒绝王维信的那些颇有寓意的要求。如今,自己却反倒成了一名几乎是毫不知情的看客甚至是旁观者。事已至此,张茂林内心的杂乱纠结突然越发强烈起来。 …… 同陶守礼的见面交谈结果,远远没有达到张茂林个人的预期愿望。除了验证出的确是闻禄本人酒后驾车导致车祸这一事实,其余信息毫无用处。张茂林本来非常想了解的一些具体情况,陶守礼偏偏是说不出子午卯酉,这使得张茂林对这件事的分析判断重新又回到起点。 在张茂林面前,陶守礼毫不掩饰内心的悲怆,他喋喋不休地反复表达以往与闻禄之间的翁婿情深,说到伤心处不禁老泪纵横。见此状,张茂林赶紧岔开话题,并且打电话给楼下的小区餐馆定了一份烧茄子、一份麻辣豆腐和几个馒头。 张茂林陪着陶守礼简单用餐后,好言安慰一番后,便假借几句托词说回市行值班电话查岗就草草作别...... 张茂林百思不得其解,以陶守礼平素那种一贯谨慎、缜密的心思和极强的分析判断能力,闻禄这场突发事端的前前后后大小情节他早就应该通透明了,但是现在看来,这种预先的设想基本落空。 眼下,张茂林仅存的唯一指望就是等待陶侃尽快从省城回淞阳。他尤其盼望陶侃能搞到闻禄车辆肇事的相关专业报告。 第四章 突现巨款(上) …… 按照行长王维信的亲自要求,条封多日的闻禄办公室,必须在市行班子全体成员、市行“突发情况领导小组”中的主要成员(保卫科长、人事科长、办公室主任)以及闻禄家属同时到场的情况下,才能集体启封进入。 …… 由于多日的封闭,闻禄办公室的空气里散发着格外的霉闷浑浊的气味,室内光线也似乎格外暗淡。宽绰的枣红色人造理石窗台上,几盆原本生长旺盛的花草已经彻底枯黄。那些曾经丰满的茎叶,此刻随着房间空气的突然流动而转瞬飘零坠落。鱼缸里两条名贵的‘金龙’鱼也早已直挺挺地漂浮在水面死掉了,由此向四处挥发出着令人作呕的腥腐臭味…… 憔悴的张茂林始终默然无语,他一直低头看着办公桌面玻璃板底下压伏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照片。摆放在中间的几幅彩照是市行机关历年举行各种文体活动的全员合影,尤其是那几张在黄山、海南以及九寨沟的照片——闻禄与张茂林并肩携手、蓝天白云当头、绿草湍溪衬后…… 张茂林目不转睛地盯着闻禄那张让他无法忘记的似乎是永远充满青春气息的脸庞,尤其是那双深邃而富有灵气的眼睛,仿佛现在还要提醒他应该关注些什么信息! 张茂林觉得眼眶有些热胀、温湿。他抬起头走到窗前,缓缓望着窗外。 …… 七八个人就这样无言而立,似乎把房间里有限的空间挤压得行将崩塌! 此刻,王维信的神情不同以往,显得极为低落并且明显带有倦意,语调儿更是尤为压抑、低沉: “今天大家都在场,特别是还有闻禄同志的家属。现在我们就打开闻禄同志的保险柜、档案卷柜和所有的抽屉。公务性的资料全部留下,由办公室负责整理、归纳和登记;其它所有属于闻禄的私人物品,请闻禄同志家属在交接登记清单上签字确认后全部拿走。” 王维信侧过身,对闻禄妻子陶冶说: “陶冶同志,我代表淞阳市兴商银行党委感谢你们全家对我们工作上的理解与配合,你们的仁义和达观让我感动!作为闻禄同志的妻子,你能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应该说继承和延续了闻禄同志生前一贯的优秀品格与高尚操守!此时此刻,作为市分行行长,我代表市行党委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予以回报!闻禄同志虽然走了,但他的精神永存、他的亲人还在。现在,我可以负责任地向你们表态:在省行允许的政策范围内,市行党委在经济上一定会做出最大程度考虑,必保充分考虑你们全家的意见和相关要求,以此告慰闻禄同志在天之灵!” 王维信的声音明显干哑,话音未了便紧紧握着陶守礼的双手,动情地说: “守礼老兄,您多保重身体,节哀!” 陶守礼颤抖着应答:“谢谢领导和同事,有劳大家了!” “嗯。谢谢王行长、谢谢各位领导的关心!” 陶冶几乎是用气声说出这句颤抖的话! 由于没有人知道闻禄保险柜的开启密码,无奈之下,办公室主任只能找来后勤的锅炉工使用‘切割机’强行破拆....... 半个小时的工夫,房间里所有的锁全部被破坏性打开,一股浓重的金属切割时发出的特殊气味逐渐充斥室内。 …… 当办公室主任阚丽把所有的物品都堆积在闻禄的写字台上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张淡蓝色‘定期存单’和一个鲜红的‘存折’上。 ——定期存单金额三百万元,活期存折三十八万五千! “啊、哦……” 房间里异口同声传出惊诧不已的唏嘘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陶守礼腕子上的机械表发出喳喳的声响。 王维信目瞪口呆!他僵硬的身体微微晃动了几下后,才缓缓抓起存单和存折。 王维信目眦尽裂般地盯着手里的两个纸质凭证,似乎是在把玩一件来自千万年前的‘古董’。 ——揣测、猜疑、愤怒、仇视…… 一种及其复杂的心绪定格在王维信那张赘肉叠加的臃肿面部。 王维信的脸有些抽搐!他把手里的凭证放下、拾起;又放下、又拾起…… 在众目睽睽之下,王维信如同是一名智障患者康复训练般地重复着有些滑稽的机械性动作。 张茂林向前挪了一步。他瞧清楚了,那两个纸质凭证上面就是刚才阚主任公布的数字,而且凭证左上角清晰地打印着“闻禄”的字样。 王维信散乱的目光犹如一条突然受到惊吓的蚯蚓,毫无章法四处蠕动,最后定格在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怯懦表情上。 王维信点燃一支阿斯玛香烟,大圆脑袋作环顾四周状,于是他的周围立刻显现醒目的灰白色带状烟雾。 王维信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惊愕不已的张茂林脸上。诺诺地自问道: “三百万、三十八万;三百万、三十八万!闻禄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啊?你们谁知道?” 王维信似乎是自语,但又像是焦急期待有人能够立刻回答。 “不知道、不可能,这是哪跟哪呀?!” 陶守礼哆哆嗦嗦地说着,双手交叉在腹前不停地揉搓。 陶冶更是震惊不已!这位任职淞阳市审计局企业监管处处长多年的女强人,竟然也被这种突来状况引发的惊愕瞬间取代了悲伤。她大睁着双眼死死凝视纸质凭证上的一串数字,剧烈的心跳冲顶着陶冶平日里一贯的稳重与矜持仪表。 陶冶有些迟疑地问: “王行长,这、这是、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 王维信这两个字表达得异常坚定而果断。 “在我们整个淞阳市兴商银行,没有第二个叫‘闻禄’的人!我倒是想请你们父女俩仔细回想并且解释一下,这份存单和存折,你们家里人以前知道吗?” 刚才还手足无措的王维信此刻似乎平静了许多,他立刻以一副诡秘而冷峻的神色观察、审视着陶家父女。 “不知道,绝对没有。我们哪会有这么多钱!闻禄的父母也只是以种田为生,我想他们也不会知情的!” 陶守礼的回答倒是也很干脆。 第四章 突现巨款(中) 此刻,房间里的人、物甚至连同空气都如同蜡塑般转瞬间彻底凝固了。 所有人的呆滞目光,都甩向同样木讷的王维信。 ——呼!…… 王维信长长地、狠狠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今天的状况谁都没有预料到!我看——不如这样吧,这张存单和存折暂时在市行留存。这么重大的事情我们谁都做不了主,只能向省行领导汇报了。至于其它的私人物品,就让家属签收取回吧。” “王行长,你看——对于这张存单和存折,我们是不是该给陶冶出具个书面手续?因为这些重要凭证毕竟是闻禄名下的东西,而且……” 一直在窗口默然站立的张茂林,回过头对王维信说。 “我也觉得应该如此,等事情有了最终结果再作进一步处理。这样做,至少在资料交接上会显得妥当一些。” 没等张茂林说完,副行长边泽成接过话茬。 “嗯,那——也好、也好。就从市行工会的角度给小陶同志打个收条。万一主席,这件事你去具体安排一下吧。要责成专人妥善保管这份存单和存折,不得有半点疏忽!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维信有气无力地对一旁垂手而立的工会主席刘万一说。 …… 张茂林接到陶守礼电话的时候,已经在赶往回家的车上。 “哦,是守礼呀,我刚从市行出来。方便、方便,你尽管说吧。哦,行行……” 撂下手机,张茂林转身对陶侃说: “走,直接去你爸家,他在等我们过去。” “叔,把您送到我爸家楼下吧,我就不上去了。” 陶侃低声细语。自从闻禄事件发生后,在张茂林面前陶侃就彻底没了往日的俏皮。 “小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独生子,你应该多回来陪陪父母,还要经常到你姐姐家安慰一下才对。要知道在这个特殊时期,陶冶多么需要你这个当弟弟格外的关心呐!别看她在工作单位多么强势,但毕竟是女孩子,遇到这样天大的挫折,你这个当弟弟的理应承担一些——” 张茂林说。 “叔,我能理解您的意思,有些事我也不打算瞒你。” 陶侃突然打断了张茂林的唠叨。接着说: “这些日子我慢慢坚定一个想法,就是准备通过其它渠道彻底调查一下闻禄的事情。现在省、市行的态度已经明确:既然交警部门认定这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何况省、市行的官员也都喜欢借助这种‘顺坡下驴’的惯性思维方式做结论,不可能考虑作为刑事案件处理。但是,对此我决不同意,我认为这其中大有蹊跷。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我暗地里单独去了几次事发现场反复观察、感觉路况。凭我这些年的驾车经验,我断定那绝对不是什么危险地段,我总认为这里面有许多潜在的重要因素被故意忽视。但就目前的状况看,我们虽然没有能力和权利质疑交警部门结论,只得私下里通过其它野路子‘想辙’解决。不管闻禄生前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姐姐的事情,这些都不会影响我对这件事的态度。总之,我必须做一些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父亲年事已高身体禁不起折腾,姐姐虽然很有能力,但是她现在已经身心憔悴况且公事繁忙、实在分身无术,所以从哪个角度讲,我都是责无旁贷挑起这副担子!......” 陶侃这番表白着实超出张茂林的预料。在张茂林心目中,这位玩世不恭而又放荡不羁的公子哥,除了开车和打拳以外,内心再无任何牵挂。 张茂林脱口说道: “行啊,臭小子!难得你能有这些打算,我认为你做得对!闻禄的这次交通肇事确实古怪离奇,凡是认识和了解他的人说都不能想象他的此番做法。” “叔,看来,您是支持我的想法和做法咯?” 陶侃问。 张茂林略有些迟疑回答道: “谈不上什么支持不支持。我只是觉得你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面对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应该有所思量和担当。昨天晚上我们之间不是已经聊了很多情况吗,我就是那样的观点!但是,作为长辈,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次,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能有过分举动,更不要采取任何‘偏激’的方式解决矛盾。至于你一直怀疑闻禄的肇事与车上同行的另外两个人有关,那更是需要找到确凿证据才有说服力的。所以,如果你打算接触他(她)们,千万要谨言慎行。你要知道,康弘集团管理层那些主儿,几乎都是些‘江湖刀客、横草不过’的角色。你要时刻谨记,官方对这件事情的性质已经有了桌面上的结论,白纸黑字就在那搁着。你若想翻盘成功,必须把未来遇到的所有难度和风险考虑到极致! 仅从目前而言,我个人觉得至少需要具备两套方案,一是有足够证据证明现在的结论是完全错误的。注意,必须是完全证明,缺少任何一条证据链条都达不到目的;二是在有能力推翻原有结论的基础上,建立完整的、新的确凿结论。要知道,求证这些极端关键环节都得靠你自己以私人的角度去暗地里了解掌握相当多的背后情况,其中的难度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康宏集团的相关人员以何种态度接触你、或者说能否同意和你接触,这些都是未知数。所以,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作为一个成年人、一名转业军人,你要好自为之,万不可意气用事。你父母年事已高,当下的身心已经禁不住意外的刺激,你绝对不能再生事端,凡事要为老人考虑!” 当然了,倘若这件事的背后果真有什么不可告人内幕,你也要充分相信组织,省、市行两级行党委都会出面调查解决的,何况还有司法部门呢!” 张茂林语重心长地嘱咐着。 “嗯,我知道,您放心吧!我是您的司机——纪检书记的司机,怎么说也得具备一点政治素质呀!” 这明显是句打趣的话,但是,此刻双方谁都没能轻松起来。 …… 第四章 突现巨款(下) 房门没关,客厅里面的闷热气流顺着开启的缝隙鱼贯般涌到狭窄的走廊里。 张茂林快要到入户口即将推门的时候,有些驼背、一脸凄苦相的陶守礼已经打开防盗门站在张茂林面前了。 “呦,看来,又烦劳嫂子操劳了!” 看到厨房餐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张茂林不好意思地说。 “没有,饭菜是我在楼下的饭店提前订好的。这几天小冶的情绪十分不好,你嫂子怕出什么意外,就早早过去陪孩子了。” 陶守礼慢腾腾回话,他接过张茂林脱下的羽绒服大衣随手挂到衣塔上。 客厅一角空调的暖风呼呼作响。 …… “茂林,你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我现在神志很清醒、血压也正常。今天晚上请你过来,就是想和你单独聊聊闻禄,咱们边吃边唠。我们可以事先做个假定,那就是不把闻禄当做我的女婿看待,干脆把他当做一个独立的第三方个体——一名普通的科级干部进行分析、评判。这样,我们得出的评价结论可能会更理智、更客观一些。而这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让我有理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继续面对事态发展时,主观上可以强制自己并且随时能够做出应有的心态调整。否则,我的内心真的快要支撑不住了!想不到,我们陶家的厅房里面会深藏一个这样的人。” 陶守礼无不动情地表达。 对于陶守礼如此长篇大套般的铺垫表述,张茂林只能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便装作一副淡然表情回答说: “守礼,今天上午那个出乎意料的场面也的确让我‘蒙圈’了!实话实说,闻禄留下的这根当头‘闷棍’,打得我有些晕头转向!更是彻底颠覆了之前我对这件事情所有的预判与猜测。今天盘查闻禄办公室留存物品的结果,我敢说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想象。这种简直是从‘地缝儿’里蹦出来的魔幻情景,要远远超过闻禄遭遇车祸本身给大家带来的震惊,不可描述啊!” “所有人?是指你们几位市行班子成员吗?” 陶守礼有些疑惑问。 “难道你认为除了我们几位领导成员,还会有别人更了解闻禄或者说更不愿意相信、更不情愿面对这个如同幻景一样的场面吗?” 张茂林反问道。 “嗯,是啊。我好像才刚刚认识闻禄这个人!想不到,我的女婿竟然如此多面、复杂。在他的身后,尤其是那三百多万元的巨款里面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想想这些,简直是太可怕了!” 陶守礼说话的同时,汗涔涔的额头反衬着房顶白炽灯的光亮。 “岂止是可怕,更是可叹!谁能想象得到,一个年年争优当先,而且被省行认定为‘后备’干部的小科长,竟然身后留下巨额钱财。我想,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暗自揣摩闻禄这笔巨款究竟会牵扯多少令人匪夷所思的疑团。这个铁的事实说明,这些年我们分行班子对年轻人的了解和培养是多么苍白!仅仅从条线监管角度讲,我这个纪检书记失职啊!” 张茂林不禁扼腕叹息。 陶守礼缓缓地说: “茂林,我隐约觉得,闻禄只是这团乱麻线上的一个端点而已。如果沿着这个点往下捋,指不定会抖落出来里面牵扯着多少不可告人的内幕!今天上午在闻禄生前办公室出现的种种场景,真的是让我一下子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震惊和苦苦的思考!也许你们几位领导的内心不愿意去做这样的猜测,因为一旦由此引发其它案件,势必会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这种负面影响极有可能伤及他人,首当其冲的就是牵扯到省行对你们分行班子成员的严厉追责。如果再严重一点想象,甚至会危及到其中个别领导头上的乌纱帽!闻禄名下三百多万元的巨额存款,不会凭空飞来,更不会凭空消失。它极有可能贯穿于一次次的肮脏交易的始终,这块烫手的山芋,最终谁来捧啊?!” 对于陶守礼入情入理的分析与判断,张茂林不断点头称是: “老陶,说心里话吧,我真希望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否则,用这样大额度的案件评估引发的影响,我们淞阳市兴商银行在内部管理上可是要面临一场毁灭性大地震呐!” 陶守礼回答说: “但愿我们俩都是在杞人忧天!茂林你别忘了,我陶守礼也是兴商银行里面的一份子。虽然现在不在具体岗位上工作,但是,我的生活来源和经济依靠还是来自兴商银行给我的退休工资啊。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家伙们哪个不希望淞阳市兴商银行能够永远太平无事、风调雨顺啊!但是、可但是——” 陶守礼神情激愤,苍白的嘴唇难以抑制地颤抖,纤瘦而满是褶皱的脖颈上,明显凸浮起来的动脉血管犹如蚯蚓一样蠕动。 陶守礼继续低沉地说: “茂林,我曾经不只一次和你说起淞阳市行的贷款问题,可每一次你都是借故闭口不谈,或者干脆找托词避开。其实,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因为它的确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尤其是涉及到我们淞阳市行在信贷管理上的混乱状态,无论谁都会退避三舍。但是现在,就算你本人仍然还可以回避这个话题,但淞阳市兴商银行却无法越过这个环节。我可以作出判断:即便闻禄的这场肇事没有任何其它的人为因素干扰,但是,他身后留下的这笔三百多万元的巨款里面果真没有故事吗?依我看,它就像是一只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其熄灭的‘火把’!迟早会燃烧起来并且殃及四周。围绕这三百多万巨款,极有可能会涉及到多笔违规账目,而这些账目又必然牵扯到更多的财务事项和信贷业务,这些状况的发生又不可避免地和众多相关企业单位、众多客户当事人发生各种各样的复杂关系,而这些不正常的关系,最终一定与不法利益结成难以厘清的千丝万缕的瓜葛。 现在回想一些往事,我似乎可以滤出一点头绪来——那就是闻禄生前一定卷入了多次的以贷谋私、钱权交易案例。如今他虽然不能开口了,但是,那三百多万元巨款最终是可以开口说话的呀!等到围绕这些款项的诸多线索弄清楚了,一切内幕也就真相大白了。” “没错。实际上,闻禄名下的巨款本身就已经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凭我在纪检监察岗位上的工作经验推断,这里面的故事情节一定不会简单。但是,这其中最终究竟能牵扯到多少内部责任人、哪个专业岗位以及什么层面上的人现在还是未知数。” 张茂林补充道。 “猜猜看,你们市行党委对此事到最后会持什么态度?” 陶守礼追问道。 “哼哼!你说呢?能是什么态度?” 张茂林一丝苦笑。接着说: “按照王维信行长的性格,我估计他是轻易不会将‘家丑’外传的!据我所知,以前年度的几个严重违规事件,都是如此这般——一瞒二骗三遮掩!就说前年市行营业部主任梅艳木擅自用自制凭证违规转移企业存款那件事,当时正逢咱们淞阳市内各金融机构进行分组‘交叉’检查,这些显而易见的违规问题本来已经被检查组发现并且写进了汇总报告里面,可最终愣是被王行长施展神通,暗地里出手‘摆平’了!当时,我在行务会上的态度很坚决,要求严肃查处相关人员!你想,我们的基层营业机构负责人竟然胆敢私自动用企业客户存款,这是何等严重违规的事情?但是,咱们的王行长和殷副行长再三强调说营业部之所以违规操作,主观上只是为了完成市行下达的超额储蓄存款任务而无奈为之,并且事先已经和相关的开户单位进行了私下沟通,不会存在什么道德风险。对此,作为一名在市行党委领导下的小小纪检书记,我只能保留个人意见。即便是再怎么坚持,我本人总不能越过市行党委这一关口而单独向省行反应情况吧?! 有时候心里真觉得憋得慌,更是愧对纪检书记这个称谓!守礼,你今天这么讲,还不如直接骂我这个纪检书记失职算了!我能体会得出,闻禄的事情恐怕是要向越来越复杂的方向发展。倘若如此,就算王维信行长再能‘妙算’、再有‘道法’,恐怕也难说能隐瞒得住。依我看,说不定省行马上就得派人下来核查相关情况,等到水落石出的那天,我们全行上下会面对什么样的可怕局面呢?淞阳分行的经营状况本来就是全省的尾巴,倘若在内部管理上再给省行捅下天大的娄子,哼哼,弄不好我们几位班子成员就得集体被摘下乌纱帽喽!” …… 第五章 省城来客(上) 张茂林的手指刚刚触及到电梯的按钮,上衣兜里的手机就哇哇地叫了起来: “茂林,我是维信。你先不用到班上了,直接去淞阳宾馆。省行滕德明副行长过来了,他点名要见你!还是老房间,你抓紧过去吧。” 未等张茂林作答,对方已经匆匆挂断电话。 张茂林有些迟疑地从市行办公楼大厅里慢慢走出来。他缓缓仰起头,深吸一口清新、冰凉的空气,便立马觉得五脏六腑统统关进‘冰箱’里面,他不自主地用小臂挤压着有些胀痛的肚子。 张茂林这个纯属下意识的动作,被陶侃在倒车镜里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的张茂林并没有顾及胃肠的些许不适,他所有的心思都在度量着行长王维信突然抛过来的问题——那就是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位省行滕副行长大人。 “叔,刚到班上就要出去吗?” 桑塔纳轿车飞快地一个接近九十度转弯,陶侃按下车窗的玻璃,恭敬地问。 张茂林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向西南方向望了一眼,便麻利地上车。 “走,咱们去淞阳宾馆。” “唉,818房间呗?又是上面哪位‘大噶愣子’人物驾到啦?!” 陶侃吐吐舌头。 “多嘴!” 张茂林无暇搭理陶侃。他闭目沉思,脑海里开始飞快地盘算着: ——滕德明来了、滕德明终于来了、滕德明你总算来了!为什么不事先去找王维信见面呢?或许是已经提前接触了?对,一定是早就见过面了!不然,王维信不会大清早就要求我过来。他们俩是不是已经做了某种形式上的沟通、或者达成了什么共识?应该是。那么,接下来找我是什么用意? ……滕德明能发多大的火气?暴跳如雷、还是讽刺挖苦、或许是指桑骂槐…… 最终,张茂林满脑子里的这些胡思乱想是被陶侃的刹车打断的。 淞阳宾馆坐落在淞阳市开发区的‘黄金’地段,与淞阳市政府广场隔湖相望,尽显一道独特的魅力风景。 尽管近几年来市区框架内高大建筑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但是不论高度、位置还是公众的认知度,淞阳宾馆都还是稳坐全市建筑物的头把交椅! 这座建成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作为代表淞阳市招商引资成果的标志性建筑,原本出自香港一位颇有名望的设计师之手,可谓气势恢宏、鹤立鸡群!但不巧的是1996年仲夏期间,淞阳地区一场罕见大雨导致淞凌河在市区河段管涌决口,咆哮的河水转瞬间便淹没开发区低洼地段。于是,淞阳宾馆周围首当其冲,不到一个小时功夫三米深的地下车库沦为一片汪洋,立刻将近五百台车辆煮了饺子,经济损失程度空前。 事后,一位民间高人一阵见血指出淞阳宾馆在建筑上的死穴——“左无青龙、右无白虎,天风地雨、缺乏护佑!” 因为在淞阳宾馆落成时候,淞阳市区尚未全面展开棚户区改造,这座一百多米高的庞然怪物就突兀状拔地而起。与周围凌乱、丑陋的低矮建筑群落严重背离,彻底断了风水上的龙脉走势,在地理位置上与西南方向的水势犯冲! 对此高人得精妙论道,淞阳宾馆的老板笃信不疑,并立即托人花大价钱从关内请来一位易学大师前来完善风水、修补运势。大师果然不负众望,一连几天马不停蹄地蹬墙上房、过阴拜阳,终于贡献出一妙计:拆除宾馆的西侧开放式花墙,在原来地基基础上构建一座六米高、六米宽、三十六米长的偏楼,对外保留六个独立的单元并且必须开设西门,每个门槛的高度必须是六十六公分。此外,在距离楼房地基三十六米地段,施工一条连接南北两条街道的地下水道。水道上面完成封顶后,再种植六十六棵柳树,如此这般行事则水患必能彻底根治! 对此妙计,宾馆老板如获至宝并立即付诸实施,半年下来工程全部到位。那以后,尽管淞阳市区每年夏季都历经多次降水,但是此地再无“水淹七军”的情形发生。从此,宾馆老板一炮走红并且顺理成章成为淞阳市“旱涝灾害应急领导小组”的列席成员。 多年以后,一次偶然机会,淞阳宾馆承办全省水利系统专题调研会的专家接待工作。期间,淞阳本地水利工程师特意向参会领导介绍了那位宾馆老板曾经的神操作。无独有偶,听者中间就有一位过去多次光临淞阳宾馆的资深大咖,对此“传说”却不以为然。这位大咖的核心观点就是:这种建筑上的弥补式布局在全国各地不乏其例。淞阳宾馆当年之所以受到河水冲击,不外是由于两点因素导致——一是突来的水势确实凶猛,对于当时一马平川的地势而言,淞阳宾馆作为唯一的建筑物确实毫无招架能力;二是当时宾馆的周围没有应有的泄洪河道,再加上南北两条街道的排水通道严重堵塞。当所有的错误一起叠加发生,最终的结果就是全部的地表水都奔向一处洼地,那就是淞阳宾馆地下车库的裸露出入口! 从宾馆后来新建的偏楼结构、地基确定、水道拓展以及树木的种植上看,应该说那位所谓的大师确实通晓一定的水文习性,所采取的措施也十分得恰。但至于那些施工中的具体数字要求,纯粹属于人为制造的故弄玄虚。否则,人家如何伸手拿走十万元的“大团结”呀?! 最终,当年那位大师带给淞阳人的一段精妙传说,彻底损毁在这位大咖的嘴下...... 张茂林早就熟悉这个段子,每次来淞阳宾馆接待客人,或者哪怕是从此路过,脑子里都会不经意想起而不禁暗自笑笑。 神话虽然破灭,但是淞阳宾馆的魅力依旧不减当年。这得益于它总体形象太漂亮、太宏伟、太经典了!虽说将近十年的光阴略过,但淞阳人依旧把能够入住淞阳宾馆当做头等面子的荣耀。 第五章 省城来客(中) 淞阳宾馆的外形尽显西欧‘哥特式’建筑特点:五十八层的主体建筑,外墙壁全部由光彩夺目的乳白色大理石内嵌挂件工艺筑成。 出于模仿欧式风格考虑,淞阳宾馆的楼顶呈高耸的尖塔形状。在面向市政府的正北面,镶嵌了一个直径足有二十米的巨大圆形石英钟。 底部特意加高的三层基楼四面采用细长高挑的花窗、直立的通透扶壁设计。 宾馆一楼大厅巨显格外的高举空间,四壁的上半部分均是半椭圆形琉璃镶框的拱窗。与地面衔接的是颜色各异的双层落地玻璃窗,在每一块彩色玻璃上分别雕刻着凸凹起伏的西方经典故事中的人物以及风景画面。 至于与各色玻璃相匹配的窗棂,其工艺构造也是尽显精巧、繁复至极。无论是细长的“柳叶窗棂”、还是浑圆的“玫瑰窗栏”,都恰到好处地与周围的环境彼此衬托出相得益彰的妙处。色彩斑斓的花窗玻璃造就了大厅里面神秘而绚烂的景象,不但保证了恰到好处的采光度,并且又彰显优雅朦胧的暖心氛围。 酒店的正门更是气派非凡。 两侧均是包装华丽的电动转门,正中间是红木制作的三重对开门,层层往内推进。硕大的红木门芯上尽展匠心独运的彩色浮雕,也许是设计当初对木头本身的纹理进行了特殊的加工,淡雅的馨香气味儿常年经久不散。对于每一个走入其中的人,仿佛都有着很强烈的吸引力....... 只要客人的脚尖稍稍触动自动旋转门开关,中间正门两侧的服务生、礼仪小姐立刻以温顺、友善的目光相迎,恰到好处的手势以及温婉愉悦的语调儿,让来宾顿时收获浓浓的被尊敬、被崇拜曼妙心境。 一旦步入正厅,映入眼帘的画面到处是充满浓郁的意大利‘巴洛克’风格装饰。超过十五米高的会客厅两侧廊道通透宽敞,紧贴吧台两侧的内墙壁呈现弧状的八根淡蓝底色花岗岩石包裹的粗壮柱子。所有的柱子上都喷涂成神态各异的或静坐、或沉思、或舞蹈庆祝的抽象化人像,工艺叠翠有序、人物神态栩栩如生。连接柱顶的拱棚上面布满多种精致浮雕,充分呈现飞天景物的完整状态,色彩鲜艳无比。 从一楼厅顶部垂吊下来的十几盏水晶吊灯,俨然从天外飞来的一排UFO悬在半空,大小各异、高低错落有致。此刻窗外虽是晴天白日,但厅内依旧灯火通明。如此的情景布局,显然不是单独考虑对光线的需要,而是刻意营造的一种设计者追求的意境。 大厅的地面设计就更出彩了。 全部由‘一溜水儿’的足米见方的枣红色天然花纹理石铺就,这是由淞阳地区所独有的、在北方最负盛名的“鸡血”石料精细加工而成。地砖花纹布局整齐划一,对角做工以及图案衔接精致细腻、尺寸不差分毫。 在锃亮而又温润的光线里,大厅空间里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完整倒映在璀璨无比的地面中。 张茂林每一次光顾这里,都忍不住驻足欣赏,他尤其喜欢在无比宽敞的大厅里信步徜徉。在他心里,那种别致的惬意感觉只可意会无法言表。 电梯门刚刚关合,张茂林的手机又响了。 他翻开短信看到: “茂林兄!你到宾馆了吗?我在818房间等你——德明!” 张茂林推开818房门的时候,滕德明宽厚而温热的大手就主动伸了过来。 “咦?老兄,你的手滑而凉?身体不舒服吗?” 副行长滕德明的语调儿亲切而温和。 “不是,见到滕行长老朽我紧张不安啊!对不住,咱们老家人又给你丢脸、抹黑啦,我这个纪检书记实在是失职啊!” 张茂林说这番话时候,一直微低着头。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眼前这张大双人床上的凌乱被褥。 张茂林立刻明白了一件事: ——滕德明大概是昨天来的、或者更早,至少绝对不是今天早晨到的淞阳。 “老兄呦!我可不是见面就想听你说这句话的。如果是,那我就不如干脆直接到市行会议室召开党委会听汇报了,你说对吧?!呵呵。” 滕德明似乎很有兴致,这种情绪远远超乎了张茂林的预料。 从进门到落座,张茂林的手始终被滕德明热情牵拉着。 “老兄,你刚才过来的时候,行里还有谁知道?哦,对了,我是说除了维信行长。” “除了王行长,可能谁都不知道。包括我的司机也不知道是您滕大行长在此单独召见‘卑职’啊!” 张茂林平静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茂林兄,不愧是纪检书记,做事谨慎、说话缜密!纪律性就是强啊,非常强啊!呵呵。” 滕德明不无夸奖地强调说。 “哪的话!如果比起来,还是我们维信行长的保密意识更强。就是我这个被召见的人,也是十五分钟之前才接到王行长的电话通知。所以说,若是谈及组织性和纪律性,我的确自愧不如维信行长,更不如你滕大行长呀。抱歉!” 张茂林尽量压低自己的语调儿。此刻,心头那些混乱如麻的问号,依然在不停地干扰着他的心绪。其实,张茂林早就猜到了滕德明的主要来意,那就是必然围绕闻禄的善后工作给淞阳分行班子下指示。但至于细微之处,对方要打什么具体牌,仍然是一头“雾水”。 “呵呵,本来昨天晚上就想约你过来聚聚。可是被维信行长给拦住了。他说老兄你最近过于劳累,不能再继续熬夜了!瞧瞧,老王的心里可是总装着你老兄啊!呵呵,现在淞阳市行班子里只有老哥你才是这块土上的三朝元老。所以,你肩上的这副担子,可不仅仅是一个纪检书记的重量哦。这叫啥?这叫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哈哈哈……” 滕德明扬起手臂,做翻掌状举过头顶,摆出了一个并不标准的易筋经托举招式。但是,这种蹩脚动作在感官上容易让人立刻联想到大猩猩伸懒腰的造型。虽然很滑稽,但是对于此时此刻的张茂林而言,哪里还能有此等笑点?! 张茂林有点晕头。 滕德明的这一整套言谈举止完全出乎张茂林刚才在路上的诸多种预想。因为在十几分钟的车程中,张茂林已经暗下决心——不论滕德明以何种刁钻古怪、古怪刁钻的方式向自己发难,自己必须要面对甚至是忍耐!除了忍,自己着实没有其它恰当选项。在这位省行大领导面前,要充分体现那种‘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忍无可忍、忍者神龟’的‘境界’!不但隐忍。而且还要忍得自然、忍得得体、忍得恰到好处、忍得自然顺畅。一句话,必须让滕德明切实感觉到他张茂林完全是带着发自内心的负荆请罪之心态前来拜见省行领导! 张茂林内心基本上已经抱定了这样的想法: 经过与藤德明的短暂交流后,张茂林的判断是:王维信和滕德明早已经接触在前,说明这位藤大官人此行的关键环节和内容已经彻底走完过场。至于王维信安排自己一大早前来聆听教诲,不外是例行公事地感受这位省行副行长的‘垂情关照’或是‘提醒点拨’罢了。所以,自己万万犯不上与之正儿八经地交流、探讨什么实质性内容。而且最要紧的是,在这位把面子看做比命都重要的大领导面前,自己必须表现得唯唯诺诺、胆胆怯怯才算是合乎对方的胃口。 张茂林心里清楚,他必须在彻底弄明白滕德明的此番准确来意之后,才能做下一步相应的打算。 张茂林判断得出,这位省行副行长大人十有八九是为了闻禄的事件而来,而这也恰恰是自己早就所盼望的。这些天,他就是挠心抓肺地等待着省行能尽早出面开始着手解决此事。张茂林更清楚,和他这种急切的等待心情相比,陶家人不知更要强烈多少倍!但是,刚才这位滕副行长的别开生面的“粉红色”寒暄式开场白,着实有些打乱了张茂林的心理准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淞阳市兴商银行发生了如此塌天般的大事,作为省行主管信贷的副行长居然还能够心无旁骛地谈笑风生。在张茂林看来,这出精彩的“表演”绝对不是滕德明本人的性格使然——绝对不是! 凭借张茂林对滕德明过去了解的完整准确程度,绝对可以胜过判断前一天的天气状况—— …… 第五章 省城来客(下) 滕德明调入省行工作之前,在淞阳兴商银行系统有过将近二十年的工作经历。 在张茂林的印象里,滕德明自打上任省行副行长之后,这人脸上的笑容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彻底没了踪影。即便是偶尔回淞阳老家检查部署工作,也必定是脸色阴沉甚至是黑风拂面! 张茂林清楚地记得,1995年的决算前夕,滕德明带领省行信贷专项调研组到淞阳市分行现场办公。在所属淞州支行听取汇报的现场会上,脸色阴暗无比且言辞异常刻薄的滕德明愣是把新上任的女副行长吓得高度紧张、语无伦次!结果汇报时将有关“利息收入、利息支出”’一组财务数据,由于口误弄颠倒了。 谙习信贷业务的滕德明当即发现此处纰漏,转而雷霆大怒!严厉斥责对方不懂业务、不了解情况,甚至存在主观上故意弄虚作假、欺骗上级领导之嫌,当场责成那位新上任的女副行长立即上报书面检讨,理由是当事人谎报主要‘财务指标’数据,对支行经营成果故意设伏造假…… 面对滕德明的一番严厉斥责,那位上任不久的女副行长羞愧难当、尴尬至极,在异常悲伤之下当晚喝药自杀!虽然经医生及时抢救后得以保命,但是毒物已深入脏器与筋骨,导致植物神经系统功能遭受损伤难以彻底逆转,由此落下终生残疾,仕途之路也就此完结…… 后来,张茂林就此事专门去省行找到滕德明解释,谈了自己的一堆看法。对此,滕德明就马上黑下脸追问:你张茂林是代表市行和我沟通,还是受她私人相托?张茂林就回答说都不是,作为淞阳市行的纪检书记,我有责任和义务向你滕副行长表明一下我自己的想法:一个女同志,在基层工作中能够走到科级位置很不容易,我们不能就这样轻帅处分当事人。她刚刚提拔不久,工作中从没有接触过你们省行级别的‘大领导’,当时的场景就是由于当事人紧张得不能自控,难免说错话,怎么能轻易认定是欺骗上级呢?! 听到张茂林如此的决绝回应,滕德明就立马翻脸拍桌子!说你张茂林给我听好了,如果不是看在同乡多年的情分上、不是看在我们曾经在淞阳兴商银行这个大锅里共同搅过‘马勺’,就冲你今天这几句话,我恼一恼怒一怒连你也撤掉没商量!看到滕德明盛气凌人的架势,忍无可忍的张茂林脑袋瓜子也就顿时冒出火星子——一蹦三尺高!回怼说滕行长既然你把话唠到这份儿上,那我就直接找省行一把手谭义武行长讨个说法!如果我们淞阳人占不到理,不用你下令撤职,我张茂林马上自动辞职…… 不久后,总行将张茂林邮寄的实名上诉材料从北京转回h省兴商银行本部并签署处理意见。最后,那位被免职的女副行长被重新任命为支行的工会主席。由于身体原因,无法再分管多少具体工作,只当是享受副科级待遇。 从此,张茂林就在全省兴商银行系统里面,落下一个告御状的“罪名”。 …… 很长时间后,张茂林偶然一次得知讯息——原来那位女副行长是陶侃的一个远房表姨。 有一次,张茂林和陶侃私下聊天谈及此事的时候,陶侃顿足捶胸大骂滕德明!说这老小子典型的丢根忘本,彻底淡忘了我老爹当年曾经给过他的照顾,他简直就是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甚至就是牛逼上插尖刀子——牛逼透了! 对于陶侃一通跺脚捶胸般地愤恨怒骂,张茂林暗笑不语。 …… 看着眼前有些木讷状的张茂林,滕德明微笑着把张茂林慢慢推坐到沙发上。 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刚刚落座的张茂林立刻嗅出一股急剧刺激性的香水味道。这种突来的气味立刻使张茂林的呼吸道如同被瞬间严密封堵。他涨红着脸,慌忙从衣兜里掏出应急的口罩,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窗户跑过去。 滕德明怔怔地看着张茂林的背影,旋即,他突有所悟地拍着脑门儿: ——哦哦,怪我了,忘记你有哮喘!怪我怪我……. 滕德明立刻拿起电话: “服务台吗?给我另外开一个阳面房间,采光要好。对,现在就开房,越快越好。记住!任何香水都不要喷洒,气味浓烈的花草也不要摆了” ……. 半个小时后,神态渐渐平息的张茂林与滕德明在另外一个没有香水气味的房间平心静气地相对而坐。 这时候,冬日的阳光已经透过落地的大玻璃窗,完整地泼洒进来。背光而坐的张茂林很快就觉得周身温暖,呼吸也随之更加通畅起来。他主动问道: “滕行长,如果我没猜错,你这次专程回老家是为闻禄的事吧?” 这是张茂林与滕德明见面后第三次主动开口。尽管他平时并不喜欢主动和滕德明沟通,但在眼下的氛围里,他非常不情愿就这样毫无意义地空耗时间,更不喜欢听滕德明‘信天游’般地扯东扯西白费口舌。 滕德明依然是笑容满面。 “呵呵,此生知我者,绝对是茂林兄也!不错,我此行任务单一、目的唯一、用心专一,所以此次来淞阳难得清静。我们一不开会唠叨、二不走访折腾、三不和当事人家属见面费口舌。因为这些后续的具体工作,都是可以等到将来再由指定部门去直接操办的。我这次到淞阳本着轻车简从的宗旨,所以接触面越窄越好。即便是你们班子成员里,现在也只有你和维信行长知道我的行程。凭你的聪明才学,我相信早就清楚我的此番来意吧?” 滕德明抿着嘴笑笑。 张茂林连忙摆手。平静说道: “行长过奖!我纯属瞎猜、瞎猜而已。我这人从来不喜欢揣测别人,一是源于不愿意浪费那份心智,二来呢源于智商情商都在基准线以下,猜出的结果也多半是驴唇不对马嘴,让人贻笑大方。刚才只是在来时的车上考虑到这件事。所以,最好还是请滕行长你明示。” “嚯,什么明示暗示的?!今天就我们兄弟俩聊天,屋子里连一只蚂蚁都没有,你还有什么所敏感的!” 滕德明边说边从精致的‘路.易威登’手包里拿出一盒软包中华烟,他小指上的修长指甲刚刚触及到烟盒的封丝线时,滕德明忽然收手。讪讪地说: “瞧我的臭记性,怎么能在你面前弄这个呢?!哮喘病就怕烟雾刺激。呵呵,也好,今天算是借你老兄的光,咱也过一把世界无烟日!” 张茂林平静回复说: “真不好意思!我的老毛病到处影响、讨饶别人。其实,过去我也曾嗜烟酒如命,老婆与孩子谁都限制不了。到头来,反倒是这个哮喘病把我制服了。说起来,我自己断了这份口福倒也罢了,但却因此限制别人的自由。最惨的就当属我的司机陶侃,只要我在车上,陶侃就甭想过这口瘾。如果实在扛不住,他就得半路停车出去解决。甭管多糟糕的天儿,他都得忍受这份儿‘洋罪’。说实话,我常常是于心不忍呐!” 张茂林不无愧疚地说。 滕德明说: “这很正常嘛,有道是‘天王老子也不睬病人’。你的那份仁心啊,和你们家老爷子一样,都属于菩萨在世型!也对,纪检书记嘛,平日里黑脸归黑脸,最终还是该有一副‘慈善’心肠,这样才有机会给违纪人员留出一条生路!尤其是在咱们淞阳,都是在家乡父老兄弟眼皮底下工作,纪检书记在政策把握上适当留出一点点‘缝隙’,对谁而言都不一定是坏事!还是老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嘛!这绝不是工作失职,这叫领导艺术。如果一名纪检书记总是整天醉心于研究人、鼓捣事,那他就绝对不是一名出色的纪检书记。 对于我们兴商银行而言,无论在任何时候,揭露问题固然重要,但是发展与稳定一定是更加重要!这两个方面一旦遇到十字路口,究竟应该哪一方给哪一方让路?这件事情可不是如同前面那个红绿灯所指示的那么简单,这绝对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老兄你说对吧?呵呵呵。” 滕德明作这番表述的时候,造型各异的各种‘手势’接连不断地掺杂其间。张茂林理解不了这些上下左右舞动不停的比划中,究竟能够渲染、提升多少讲话的效果。在张茂林眼里,滕德明的这些极具夸张性的动作,完全可以足够指挥一支交响乐队! 张茂林抬起头,刚想启口。滕德明连忙摆摆手,明显是在示意对方自己还有话要讲: “对了,还是说说你的哮喘病吧。等过了春节,我和省行工委部门打个招呼,看看能不能给你弄个‘工伤’的结论。因为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哮喘病是你当年在支行任行长期间,带队下乡收贷时突发重感冒而又带病上岗,导致延误了及时医治而落下的病根……” 滕德明这番体贴入微的说辞,简直让张茂林顿升受宠若惊的感觉,甚至引发情绪上的一些慌乱和惊悚。他很清楚从自己到达淞阳宾馆与滕德明见面开始,对方持续的几轮全方位、立体‘忽悠’明显是在转着圈儿地跑题。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就像是街头‘卖假药’的骗子所展现的一大堆开场白——天南海北、上下左右不着边际。 听着滕德明的暖心道白,张茂林内心反倒觉得实在是别扭极了。此刻,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的表情,于是就有些漠然地说: “滕行长,你看,我们是不是该谈谈闻禄的事情。” 张茂林说这话的时候,他明显察觉到滕德明的左脸面部肌肉抖动了一下。 “哦?” 滕德明微扬着头,刚才那种闲散的并且似乎是充满快意的目光立刻变得凝重而犀利起来!但是,脸上表情依旧是善意的微笑…… 张茂林平素最不愿直视、更不敢相信的就是滕德明这副笑脸表情。 在张茂林的记忆里,滕德明离开淞阳多少年,他脸上的笑容就几乎消失多少年。以至于后来让张茂林坚信不疑的是,滕德明离开淞阳后特别是荣升省行副行长以后,他的身体内部一定发生了什么特殊的状况,而由此严重损及了面部神经,所以,才导致一副整天吃喝不乐的气恼神态。 然而,滕德明今天的现场表演,令张茂林无比费解! 滕德明居然还会笑!并且笑起来越发显得有韵味、但同时也越显得令人难以猜测其背后真正的用意。 在张茂林看来,滕德明的笑容彻底绽放时所敞开的大嘴,犹如是深不见底的岩洞入口。那两排纵横交错的牙齿后面就像是一口幽暗的‘深井’,滕德明每一句话就如同是从井里喷射出来的锋利钢钉!并且根根都能准确射进面前听众的皮肉里。尤其是滕德明犬齿位置上的两颗大金牙,让张茂林深感受到了莫名的无端刺激,并且明显导致自己嘴里也是麻酥酥的并且酸涩不已的诡异感觉。 滕德明继续说: “老兄啊,我们工作上虽说经常见面,但是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坐在一起促膝而谈!作为淞阳人,这些年来我原本打算为家乡父老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说子女就业、职工教育、费用额度分配、信贷政策倾斜等等。有时只是借机会做了一点点努力,然而更多时候还是深感自己力不从心呐! 别看我俩同样都是做副职的,但其实在很多时候,在省行做副职还不如在你们市行做副职活得滋润哩。也许在外人看来我的位置似乎是处处风光无限,其实内心深处可谓时时纠结。可以这么讲,人越往上走,前面的障碍、甚至是暗坑就会越多!很多时候供你选择的回旋空间小到不能再小,甚至由不得你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其实,这个世界哪有真正的公平啊?你得到了、满足了,你就说这种分配是公平的;反之,你就会抱怨、发牢骚、出言不逊。就拿这次闻禄这场意外事件来说,省行大部分同志都表示惋惜、同情,因为这些年闻禄同志在业务上的贡献度都在那明摆着,作为一名科级干部能有如此作为实属不易。所以,省行几位领导尤其是一把手谭义武行长明确要求,要对闻禄同志的家属必须做好安抚与照顾,要让人家感受到咱兴商银行大家庭的温暖,绝不能有人走茶凉的状况发生!可、可是,想不到这两天有了一点新情况,就是在闻禄的办公室发现了额度较大的存单和存折——” 滕德明停住话,端起自带的乳白色麦饭石茶杯,开始滋遛滋遛喝水。 滕德明见张茂林没有任何回应,便接着说: “按照你们淞阳市行的效益水准,闻禄作为一名中层干部,他的工资收入是绝对无法匹配那两份存款额度的。那么,除了工资也许会有其它收入?据我了解,闻禄这个人向来是低调、本分、谨慎。说不定他本人有意隐瞒意外的收入,比如祖上遗产继承、证券市场盈利、彩票中彩等等,这些推论都属于理论上成立的假设吧?茂林,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呐?谈谈吧。” 滕德明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一通说教。 他缓缓摘下左手腕上温润光泽的红玛瑙手串儿慢慢把玩起来...... 滕德明的这个动作等于告诉张茂林:我个人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现在该你回话了...... 第六章 ‘818’里的较量(上) ——临门球,已经诡异滚过来,既然如此自己只好伸腿出招了。 张茂林明显意识到:这位滕大官人的开场秀总算告一段落!至此,对方开始正式‘出牌’了。尽管自己暂时还难以准确定位眼前这个“忽悠”高手的‘脉门’,但总不能冷了场面。也罢,有来无往非礼也! 张茂林双手捧着温热的不锈钢茶杯,他低头深深吸吮一口袅袅飘散的馨香茶气,然后慢慢地说: “难得老弟你还有这份让人感动与欣慰的牵挂。其实,这些年来,咱们淞阳兴商银行所有员工都是以你德明行长为榜样的!尤其是那些胸怀理想的年轻人就更是如此思量,暗地里都视你为仕途上的标杆人物!因为自从淞阳市成立兴商银行机构那天起,唯有你自己是绝对凭借个人的努力从一名普通的‘前台’业务员逐渐进步成熟、直至高升到厅级干部。这不仅仅代表你一个人的事业成功,更是体现咱淞阳人的集体骄傲。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特意强调只有做官才算真正体现出人生的所有价值,只是说明大家都很佩服你的能力、魄力以及造诣。 在我们中国人几千年形成的文化属性中,对金本位与官本位的认知度始终是至高无上的!这种认知也是几千年来无论强势文化还是弱势文化都能产生共识的唯一交汇点。人强则易得势、得势则易拥权,一旦得势而又拥权,则势必意味着人生的终极目标才算最终实现! 从我们兴商银行系统讲,能够真正走通仕途之路并且达到自己预期目标的人,可谓少之又少,用凤毛麟角来形容是最贴切不过的。如果仅仅拿闻禄这个人来举例子,我觉得无论现在怎么剖析,答案都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我之所以如此表达,就是源于上周我们在他生前的办公室发现的三百多万巨款,也正是这几个简单的数字,几乎彻底抹去了他留给我十几年的美好记忆,同时也是颠覆性地捣毁了我对他的一贯评价。 现在我对这件事还没有权利发表任何观点,因为仍然不了解完整的情况。但可以预料的是,闻禄事件已经从一场普通的交通意外肇事,逐步演变成一个敏感的经济案件。作为省行领导,你能在百忙中抽出身到淞阳关注这件事,其本身就已经说明你对家乡父老的牵挂和对此事的高度重视!我个人认为,在这个关键的时间段,省行谭义武行长能责成你代表省行党委以及一把手本人意见到淞阳解决问题,都足以说明老弟你的个人魅力、工作能力以及职务分量。” 先唱一首颂歌来探探路...... ——这是张茂林此刻的唯一心思。 滕德明静静仰坐在沙发里。对于张茂林这种所答非所问的粉色回复,他似乎事先有所预判,便略微迟疑一下,抬起肉墩墩的胖手,扫了一眼腕子上的雷达表,侧过头对张茂林微笑着说: “呵呵,老兄如此抬举实不敢当!那只是一名普通领导干部在任职的岗位平台上应有的一点作为而已。如果把你放到我目前这个位置上,说不定你所发挥出来的作用以及形成的效果会远强于我。但是,倘若谈及个人的工作努力程度,我还是可以有勇气担当一二的。 于是我就经常琢磨,能通过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我并不喜欢的出纳岗位呢。当时,我的确不懂任何世故道理,但是我能观察到的是,但凡从基层营业所调到支行机关工作的人物,大多都是各个岗位上成绩出色的所谓标兵和劳模。我非常庆幸自己能够及时开化醒悟到这一点,并且很快就开始将内心打算付诸实施。说实话,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谈恋爱了。你说,对于一个二十刚刚出头小伙子,那种男女情欢的诱惑力会小吗?但是我还是郑重其事地告知我的未婚妻,半年以内不要约我,因为我有比谈恋爱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接下来的一百多天里,我每天的前半夜都是在‘珠算和点钞’基本功练习中度过的,并且绝对不能声张出去,一切都是在悄悄地进行。 1980年底,淞阳市兴商银行举行全辖专业岗位技术比赛,我报名参加珠算、点钞两个比赛项目。从县支行初赛到市行的决赛,一路过关斩将。最后,我个人获得‘单指单张’点钞项目全市第一、‘珠算百张传票连加、加减乘除表上计算’项目全市第三的成绩! 一名从来没有在支行任何场合中露过脸的楞青小子,硬是突然得到这么大的荣誉。老兄你能想象我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吗? 决赛颁奖那天,我激动得差点晕倒在现场。自己实在太高兴了!记得走下领奖台时候,陶守礼科长抱着我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儿,他称赞我是支行的第一功臣,还说什么我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孙猴子! 那以后,县行工会组织的所有活动,陶科长都会点名让我参加。我能体会到,这位老领导对我的关怀与抬爱。这种知遇之恩让人永生难忘啊!后来的发展真的就像是我预先想象的一样,第二年春天,支行会计科进行人员调整,我被任命为部室综合员。一年后,又被指派到营业部担任县里第一砖瓦厂驻厂信贷员。要知道,在当时县行信贷员队伍里,驻厂信贷员可是全行炙手可热的烫手岗位。一名信贷员一旦被支行决策部门派驻贷款企业,那可是作为中层后备干部考虑的,这也是后来我能够顺利调至市行以及省行的一个良好基础。 现在想起来,这些经历对于我后来的仕途之路而言,都绝对是一个个难得的机遇。直到今天,我都会记住那些个难以忘怀的场景……” 第六章 ‘818’里的较量(中) 此刻,滕德明油光光的大脸蛋子泛起红光,细长的眼睛也仿佛放射着浑圆的光环!这是一种令张茂林从未见过的表情。 滕德明这种‘痛说家史’般的大段回忆,似乎也激荡了张茂林的某种情愫,刚才那种难以禁锢的烦躁和焦虑似乎缓解多了。 张茂林似乎是颇有感触地回应说: “凭我对守礼这辈子的了解,其实他也不是单独关照你一个人。老陶就是这属性,对于那些有追求、有出息的年轻人他都能尽全力扶上马再送一程。这源于他宽厚而善良的品行,对于自己的所有付出从不考虑回报。难得滕行长有如此深厚的怀旧情节,的确让我感动。凭你现在的位置,即便谈不上是日理万机,可也是难得有半日清闲啊!” 对于张茂林突然给戴上的这顶“高帽”,滕德明的表情明显流露一丝尴尬。他皮笑肉不笑回答道: “哪里哪里,茂林兄你言重了!其实,大家彼此都一样,都是吃兴商银行这个‘大锅饭’一天天过来的。家乡观念谁都有,树高千尺根亦千尺嘛!只不过我这人的乡情意识更浓重一点罢了。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时时提醒自己——我是淞阳人。可以这么讲,这次发生的闻禄事件,开始令我很痛心!但听到后来的情节我又很痛恨!淞阳分行这几年总是不太平,这次暴漏的‘丑闻’等于是雪上加霜!更让我无法自慰的是,我向来十分看好闻禄这个年轻人,前年省行进行处级后备干部选拔,是经过我的极力推荐他才入围的。况且那次搞的后备人员‘含金量’很高,整体后备数量是按照全省副处级干部实际空缺指数等额圈定的人选。也就是说在全省辖范围内,两三年时间内,这些入围的后备科级干部,很快都能全盘提拔到副处级工作岗位上来,以闻禄的工作能力和人脉资源,他指定是在第一批提拔到位的不二人选。可现在呢?活生生的一个大活人转瞬间烟消云散了,而且身后又留下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谜团,你说说,我现在的心情——唉!” 滕德明脸上的光泽瞬间秒杀殆尽。 ——嗯,妥了。这回差不多快要进入正题了! 张茂林心里暗暗盘算着,眼角扫了一下滕德明那张肥嘟嘟的圆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遁去了白晃晃的日光,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暗灰色云霭。所有的光亮消失后,使得房间里原本热烈的氛围很快便黯淡下来。 “老兄啊!如今我们坐在这里发感慨、谈体会、骂祖宗都无济于事!闻禄的事情已经过去一周多了,下一步就是涉及到具体的善后处理工作。我想这个关键环节哪个方面都绕不过去,必须正确面对并且妥善处理。这一点,省、市行两级党委是必须达成一致的。昨天维信行长告诉我说,这件事情由你牵头主抓,所以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滕德明的话音未落,眉头马上聚起一个深深的“川”字皱纹。 “哦,我的意见?!呵呵,我的意见有什么价值吗?目前而言,我们市行党委还没有定出最后的‘调子’。再说了,我觉得这件事的最后结论还得由省行出面定夺吧?” 至此,张茂林倒显得放松了。他能够判断得出,今天与滕德明的交流决不会是三言两语的事情。 “这么说,到目前为止,茂林兄你对此事还没有一个通盘的考虑和成熟的意见?!果真如此吗?” 滕德明的这句插话直截了当。 “成熟的意见?呵呵,我的行长大人!我这个纪检书记是什么位置啊?我的个人意见哪有资格‘成熟’啊?即便是有道理,那最终也得服从市行党委的决策吧!” 张茂林回答。 “哦?那好,既然如此,那咱们老哥俩就都不用绕圈子拐弯子喽,彼此开诚布公吧。” 滕德明端起杯,淡绿色的茶水被一口气汲干。然后说: “你先看看这个,应该不会陌生吧?” 滕德明边说话边从茶几上一个棕红色牛皮公文包里缓缓抽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轻轻放在茶几上。同时,他粗壮的手指敲打了几下面板,便慢慢站起身说: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张茂林的眼睛好像是被谁突然抠了一把!顿觉酸酸的、涩涩 的。他狠狠地揉着眼眶——看清楚了!滕德明拿出来的材料,确实是自己不久前直接邮寄给省行‘一把手’谭义武行长个人的快递专件。 他迅速在信封里拽出一沓自己早就熟悉的稿纸。 ……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谭行长怎么会如此行事?! 对方突然是“王炸”一样的出牌,令张茂林异常困惑甚至是不无恼怒地思忖着。 ——谭义武、滕德明;滕德明、谭义武……这两个人的脸谱立刻交替在张茂林的脑子左右闪现,然后迅速飞快旋转起来。直至最终胶合成一尊狰狞的雕像,突然向张茂林的胸膛呼啸着倾倒下来。 张茂林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连续喝了几大口茶水,并且不断努力调整着突然急促的呼吸。 …… 张茂林刚才悬起的心渐渐落下。 张茂林内心彻底清楚了:哈哈,滕德明之所以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是因为他手里事先攥着结果,反过来向自己求证引发那个结果的过程。 张茂林可以想象,滕德明的这个举动已经说明,王维信也一定知晓他给谭义武行长邮寄的这封私信内容啦! 张茂林听到卫生间传出来哗啦哗啦的马桶冲水声音。 在滕德明出来之前,张茂林心里再一次盘算起来: 我写的内容并不是举报信,字里行间没有直接涉及到哪位具体领导,只是坦白一下个人对闻禄事件的态度而已。谭义武之所以把这个重要资料并不隐晦地反馈给滕德明,难道是以这种方式让我认清谭与滕二人的私下关系?还是谭义武有意转移矛盾?谭义武为什么不亲自来淞阳现场了解相关情况呢?对于自己的观点,对方是肯定还是否定、或者是不屑一顾呢? 第六章 ‘818’里的较量(下) 张茂林的思虑突然触到无法腾挪的死角了! 事已至此,再也无需闪烁其词。否则,之前的所有铺垫等于作废。张茂林的目光从向窗外远眺收回来,重新聚焦到洗手间那扇色彩缤纷的落地玻璃门上...... 此刻,张茂林抱定了一个信念:既然对手已经主动亮底,那就说明今天与滕德明之间的交流,只能是打‘明牌’了,自己只管拿起‘刀枪’正面交锋!来吧,看看你的这个葫芦里究竟装着什么‘药丸子’?! 这种简单的想法一旦落地,反倒使张茂林的身心在短时间内重又轻松快活起来。他挺挺胸、甩甩双臂,等着滕德明撒完尿出来。 ....... “怎么样?闻禄的三百多万款项确切来源查清楚了吗?” 从洗手间里款款走出的滕德明,并没有马上落座。他甩给张茂林这句话后,便背着手在房间里缓缓踱着碎步。 张茂林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他站起身,向滕德明靠近了几步。淡淡问了一句: “滕行长,这封信,你是——?” “哦?你是问这封信怎么会到我手里的,对吧?其实这很简单呀,虽然我不分管纪检监察工作,但我毕竟是咱们淞阳土生土长的人呐。谭行长能把如此重要的信件及时转交给我,而我又能如实反馈给你,说明什么?那就是说省行党委或者是谭行长以及我本人对你茂林同志的充分认可和信任!对不?谭行长很重视你在处理这件事情上的观点和建议。所以,此次派我过来,就是打算和你进一步探讨下一步对闻禄事情的最终解决办法。” 滕德明很平静地解释。 “哦——是这样啊!” 张茂林心知肚明,滕德明的这种‘高调儿’确实唱得恰到好处,容不得自己做任何反驳。 张茂林清楚,在这个问题上,与其说当下就立刻弄得双方不欢而散,还不如干脆就顺水推舟、泰然处之。索性按照这位滕副行长的腔调儿继续‘戏说’下去算了—— 张茂林接着说: “是这样,款项的全部来源现在还不完全清楚,至少我还不了解全面情况。那张叁佰万元的定期存单是在我们当地一家信用社存入的,市行正在和对方交涉。至于那本活期存折开户的确属于咱们市行营业部的存量客户,但是由于时间跨度很大,市行监察室和审计科的人员正在逐笔核查每一笔的来龙去脉,估计最少需要两、三周时间才能完成全部对账工作。市行党委以及王行长本人对此有明确纪律要求:核查工作严格保密,至于具体进展情况,由检查小组组长直接向维信行长本人汇报。对此,我们几位党委成员必须当做一项纪律严肃执行。所以,我们其他几位副手也就不便过问。” 张茂林就这样慢条斯理、不疼不痒地回答。 “唉,小题大做嘛!这个维信呀,就算是需要保密操作,但是瞒着谁也不能瞒着你这位纪检书记吧?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荒唐至极,简直乱弹琴嘛!” 滕德明顿显不悦。马上接着说: “茂林,如果你对此事有成见,我可以马上让王行长更改一下要求。一个堂堂正正的纪检书记竟然无权过问本单位案件,这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这不等于不让厨师使用‘调料’做饭吗!” 张茂林立刻反驳道: “不不不,滕行长你千万别多想。这个决定是通过我们市行党委会研究通过的,而且我们这几位副职也绝对没有任何其它想法。事关重大,维信行长的考虑是绝对周到而全面的。特别是基于目前的特殊状况考虑,我认为在具体操作上谨慎一点是非常有必要的。” 张茂林说话的同时,一直保持与滕德明对视的姿势,他唯恐自己在表达上存在一丝漏洞而让滕德明误解或者是‘钻空子’。 “哦,这也好。即然你能这样达观,我就不多过问了。不过,我还是觉得维信过于紧张,亦或是小题大做。事实上,闻禄的事情早已经传遍四面八方了,仅仅在这个细小环节上故作谨慎还有必要吗?况且你是市分行纪检书记啊,过问一下此事也属于理所应当嘛,难道他这样决策就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吗?当然,我这样强调绝不是意味着你们二人之间有什么隔阂。” 滕德明若有所思地解释到。 “滕行长,既然你能把这封信带过来,是不是就意味我们之间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事情?” 张茂林还是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好啊好啊,我早就等着老兄你这句话呢!但是,我有个条件:那就是我们不说则已——” 滕德明故意停顿一下,也许他能料到对方可以领会自己省略掉的意思。 “放心,茂林绝不藏头遮尾!” 张茂林果然抢过话。继续说: “滕行长,今天咱就以实对实,彼此都掏心窝子发表各自观点,你看中不?” “呵呵,老哥,干嘛这么严肃?你我都不是闻禄的‘替身’!这些年我们兴商银行内部比这严重的案子见得多了,最终都能熬过去,见怪还怪吗?本来是芝麻大的东西,千万别当做西瓜那样费力抱着!否则,大家伙儿谁都不好收场,你说是吗?” 滕德明格外强调说。 张茂林没有明确的回应,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滕德明继续说下去。 “茂林兄啊,你的这封信我看了几遍。觉得问题反映很实在,个人观点也很有独到之处。当然,这不仅仅说明你是一位懂政策、有观点的出色纪检书记,更多的是体现了你自己对淞阳兴商行的情感或者说是浓郁的责任意识。我们读后都很受启发。哦,你别误会,我所指的我们就是指——你的信件只有谭行长和我两个人掌握,省行其他几位领导并不知晓。” 滕德明唰唰地摩挲着双手,不停地揉摸着脸颊,慢慢翘起了二郎腿…… ...... 短暂的沉默后,张茂林显得心事重重地说: “滕行长,我个人对这件事情的看法都已经明确而完整地体现在这封信上了,想必你和谭行长也都了解。所以,我今天没有什么过多好讲的,我所期待的就是想听听省行领导对此件事的具体看法。” 张茂林言简意赅。 第七章 斗法(上) 滕德明聚目凝神,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此次来淞阳的初衷早被对方洞穿!尽管这种状况并未出乎他本人预料,但是来自骨子里的那份孤傲与压制还是受到了难以认可的挑战! 滕德明的心头开始飘动一团怒火。然而,当他与张茂林的目光碰撞后,这团火便如同被一泡急促的马尿瞬间熄灭。 “嚯,先入为主哇?这就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啦?不愧是搞纪检的干部!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今天就当一把你张大书记的谈话当事人,哈哈哈……” 滕德明的玩笑中可谓语义深刻。 “呵呵,滕行长真会开玩笑。你这样调侃容易把我弄紧张的。刚才不是约定好了吗,咱们必须以诚相待呀!” 尽管张茂林十分反感滕德明的这种阴阳交媾的做派,但是,他必须努力营造尽量宽松的气氛。在这个关键环节上,他心里最清楚轻重缓急。 滕德明继续说。 “闻禄事件的结论已经明确,情节并不复杂,就是一场突发的交通事故而已。人有旦夕祸福嘛!也许就是因为闻禄生前是市行的信贷科长,所以,有点小情节就很容易被一些无聊的人无端拉三扯四。但是,我们领导部门还是要充分考虑到这种带有敏感性的舆论,一旦发源于我们淞阳兴商银行内部甚至再进一步夸大宣扬出去,那样引发的结果可就不是小事情了。因为内部舆论往往带有明显的倾向性,再严重一点讲是容易产生煽动性。所以,现阶段,市行必须把握住舆论的正确导向。要尽一切努力,减量减少由此产生的负面影响。” “滕行长,有关闻禄名下的叁佰多万元款项的处理,省行又是什么态度呢? 张茂林追问道。 “嗯,这个问题还没有做最后定论。不过我想应该是‘关门、闭灯’做低调处理,这也是谭行长本人的意思。因为我们省行已经连续两年多来没有重大案件发生,再过几个月,就要实现安全经营一千天的大目标!这可是头等大事。茂林兄,你知道这个目标的实现对于全省兴商银行意味着什么吗?不但是全行风险控制工作可以升档晋级,而且在全员工资待遇、运营费用总额配比、信贷规模授权以及单笔审批权限等诸多重要方面都会有很大的改观!不论是团队整体荣誉,还是员工个体利益,都会产生极大的收获!所以,省行绝对不允许在这个特殊时期,有任何不和谐事情发生。这些年,淞阳市行的各项工作从来没有拖省行的后腿,尤其是你负责的纪检监察工作更是有声有色,现在是关键时期的关键时刻。俗话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这个画龙点睛的关键节骨眼儿上,你们淞阳分行可千万别掉链子啊!” 滕德明格外加重了语气,他瞄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张茂林,继续强调说: “我能想象,在你们淞阳市行很多人眼里,闻禄事件好像是一次很大、很敏感的变故。但是,倘若把它放在全省的大盘子里考虑,那不过就是工作中一段小小‘插曲’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逆转,大家又何必过分纠结内在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细小环节呢?我们决不能把有限的精力都浪费在那些毫无用处的琐事上。淞阳人自古有一种不易改掉的劣根性,那就是民众普遍喜欢起哄、喜欢在乱中捞稻草! 在我们兴商银行内部,就有相当一批另类人群非常热衷于无端联想、平地听雷、唯恐天下不乱!眼下,你们淞阳市行班子最重要、最核心、最紧急的任务要解放思想、放小抓大,突出主旋律、明确总目标。作为一名班子成员、党委成员必须主讲大道理、顾全大局面、突出主旋律!现在全省辖的主旋律就是稳定、稳定、再稳定!稳健促进各项指标的持续提升,这是压倒一切的任务,任何一名领导干部,都必须为这个大局着想,否则、否则就是和省行党委唱对台戏、搞背道而驰那一套!” 滕德明最后几句话的语速明显缓慢,并且又开始有节奏地挥舞出几种不同的手势。 滕德明最后的肢体语言定格在一个很规范、很体面的动作上——双手十指交叉,叠放在涨鼓的小腹上。 片刻停顿后,滕德明的‘叮嘱’仍在继续: “茂林兄,我非常理解你这一段时间的焦虑心情。淞阳市行的纪检监察工作质量,历来是全省兴商银行系统的一面旗帜,作为纪检监察条线上的‘三朝元老’,省行对你分管的工作是非常满意的!就是谭行长本人也是十分欣赏你的工作作风。我可以负责任地向你透漏个信息:年底前,省行要大范围调整一下处级干部岗位配置,你这个老纪检也应该考虑考虑挪挪窝喽。呵呵呵,没功劳还有苦劳吧、没苦劳至少还有操劳吧!就算是年龄快到二线退养了,最起码还可以弄个正处级调研员待遇吧。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当然喽,你老兄自己也得卖力气呦,呵呵呵。” 听到滕德明这套温婉的说辞,张茂林也只能搭讪着笑了。他丝毫不觉得滕德明的语言有多么幽默,反倒是觉得听这位行长大人的言语如同嚼蜡、毫无用处,甚至令人作呕,实在是属于小儿科里的扯蛋水准! 张茂林轻描淡写地答道: “嘿嘿,照你滕行长这么鼓励,难道我张茂林这匹行将卧槽的老马还可以驾辕拉套、继续跑上一程不成?哈哈……” 看到张茂林的笑态,滕德明似乎很满意,便接过话茬继续说: “呵呵,就是嘛!本来有很多要紧的事情等着自己去琢磨、去努力,可偏偏硬是要奔着一条死胡同没事撞墙玩儿!这好比是自己在暗处丢了一分钱,然后硬是花十元钱买手电筒去满世界寻找,你这个老兄啊,我该怎么形容你的思维方式呢?!” 滕德明说到兴致处,竟然在张茂林的肩上亲热地轻轻搥了几拳。 第七章 斗法(中) 滕德明的这个看似亲昵的动作,让张茂林顿时觉得如麦芒刺背、如鲠在喉、如蛇缠身! 看着滕德明如此这般的即兴表演,张茂林觉得自己除了保持沉默,实在没有更好的应对选择。 意犹未尽的滕德明对张茂林的“忠告”还在继续: “其实啊,纪检监察这项工作,表面上看似呆板,其实里面最富有变术!如果再夸张一点分析,每个细微的操作环节里都充满艺术性。只要你细心研磨、仔细品味,则必然大有干头。至于最终的得与失嘛,当然全靠自己主观把握!我说这话,老兄你能理解吗?” 滕德明眼神诡异看着对方。 “哦?我这人你还不了解?天资愚笨得很呐,愿听滕行长不吝赐教!” 张茂林表情显得很虔诚。 滕德明并不是没有感受到张茂林话里的弦外音,但仍然是不加思索地说下去: “我们都不能否认,对于目前兴商银行管理体制的总体运转过程而言,任何团队里的每一项工作,在整个流程的各个节点上,执行制度要求的同时,都有操作上的技巧。当然,这种技巧也有显性的和隐性的区别。显性技巧说到底其实就是效率问题,比如你在营销顾客、撰写拓展方案、分解任务指标等方面,尽量压缩多余的环节、抛弃不必要的考虑,直奔主题发力。也就是说,用最小的量化成本达到预期目标,这就是技巧。对于显性技巧的探讨是可以拿到桌面上研究的,它的形成往往依托于多元化因素,比如老同志的传帮带、个人的不懈努力以及制度约束机制的不断更新。显性技巧的最大特点,就是由此产生经济效益所涉及到的收益对象带有明显扩散性。通俗一点说,显性技巧的最终益处基本上不能被一个人独占,因为形成的资源成本是公摊的,所以收益的结果也是大家共有的。就犹如我们每年进行的年度工作述职,哪个人的开场白都得体现这样一层意思:一年来,在领导正确指挥下,在团队同事大力支持与协助下,本人取得了一点成绩云云...... 你千万别小看这段听起来很俗气开场白,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框架,不是客气的客气!在中国人的文化属性里,很多场面上的那套客气表面上似乎是分文不值,但是如果你一旦不小心忽略了那套客气,那么一定有不可预料的成本让你背负。 以上说的就是显性技巧。在通常意义上,可以把它定义为一种只有成本而少有收益的东西。虽然预期的量化回报较小,但是哪个人都不能忽视。有时候人与人彼此嘻嘻哈哈一带而过,寒暄客套过后,都是心照不宣而已!” “行长分析得到位!除了显性技巧,那,什么是隐性技巧呢?” 张茂林显得很急迫地问。 “呵呵,看来你老兄是憋着劲逼我在关公面前舞大刀啊?!” 滕德明面带微笑说出一句双关语。 “哪里哪里,茂林难得遇此良机聆听领导当面教诲!这对我个人以及淞阳行纪检监察工作都是一件幸事,所以愿闻其详。” 张茂林一副谦卑至极的表情。 “嗯......” 滕德明略微点点头。他似乎是很满意张茂林虔诚的态度和理由。他平伸出胳膊,双手十指交叉快速摩挲后,开始刷刷梳拢乌黑油亮的头发。然后,他叉开腿脚、手撑腰做极度后仰状,同时大口呼吸。最后,滕德明脚后跟缓缓抬起、旋即快速落地并配合有规律的轻声吐纳...... 张茂林大致明白了,滕德明完成的这些动作与公园里那些晨练老者摆弄的姿势差不多,基本是属于五禽戏或者是简易的易筋经里的招式。他料定,滕德明之所以如此这番折腾式的准备,是因为接下来一定是有一大段说教展示。 果然,滕德明用力耸耸肩膀后操起茶几上那个硕大的紫砂杯,咕咚咕咚牛饮一顿。 张茂林正襟而坐,他隐约觉得对方的确是做足了此行的准备。 滕德明凝神聚力地端详了张茂林一眼。他气息初定,便娓娓道来: “如果说对显性技巧的熟练掌握需要人短期的勤奋即可,那么,对隐形技巧的把握要求的则是人在长期的实践、历练过程中反复揣摩,慢慢体味那种螺旋式上升的感觉。当然仅仅领会这些低级内容还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你必须拥有一个允许自己展示资源的平台,或者干脆叫社交圈子吧?!我说的圈子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吧?” 滕德明突然问道。 张茂林并没有回答,只是用一个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滕德明翘起二郎腿,瘫靠进格外松软的沙发里。拿腔作调儿侃侃而谈: “作为一名市分行的专职纪检书记,你所展现出来的工作技巧,不但体现一名纪检干部的政策水平和人格魅力,而且更主要的可以不断调控自己的人气走势!你要知道,若想在现阶段的社会里求得体面生存,人气基础是多么重要啊!无论你身处哪个层面上,周围的人气一旦汇聚成规模,那就是上升到人脉。倘若拥有稳定而旺盛的人脉资源,那么,这个人的生存环境必定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退,则得以保全自己;进,则得以收获全胜,就可以达到那种想事即可做事,做事即可成事的上乘境界。你记住,凡是出来混的人,没有不奢望能够达到那样的境界的!包括你自己也是如此。呵呵,你千万别和我说你张茂林就从来没有这样的考虑!人嘛,谁不想出人头地?就好像万马千军都想过独木桥,但是最终能顺利到达对岸有几人啊?! 理想谁都有,但区别是各自的做法都对吗?很多人就是不服气,总觉得是这个社会不给他机会和舞台,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每一天都用抱怨、委屈、自伤来充斥自己。 我就想反问一句,如果你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对的,那么为啥你随着年龄增加反而距离原有的目标渐行渐远呢?” 滕德明微笑着、自我陶醉着,双手慢慢把玩着名贵的紫砂茶杯,说话的神态似乎也与刚才大相径庭。 “领导,你的高谈阔论确实有力度、有深度,可我还是不能理解。从我自身的认知角度来讲,系统内部的纪检监察工作就好比是死胡同赶驴——直来直去,不比其它业务营销或许有一些操作上的艺术空间,或者干脆一点讲,前台业务在操作过程中都有一些擦边球可以打。那么,作为一名纪检书记,他在工作开展过程中难道还有变通空间吗?如果确实有,那么这期中的技巧究竟能够从何而来呢?” 张茂林表情茫然...... 第七章 斗法(下) 亢奋中的滕德明丝毫没有理会张茂林的情绪变化,他有些夸张地侧过身、双手掐腰,继续他的演讲: “呵呵,对于做纪检工作的人来讲,首先要在理念上认可一条公理:那就是人无完人,孰能无过?!伟人尚且能够‘三七’开自我评价,何况我们这些个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呢! 银行作为高风险行业,在日常经营管理过程中发生风险事件是正常的。否则,在会计账务操作上计提那些‘风险准备金’做什么?不就是为了弥补各种经营性亏损以及各种不可预知的风险支出嘛!所以说,不要把一些事实上的客观风险总是动不动就习惯性地人为、无限制地归集到操作层面责任以及管理者责任上,更不能无端地强调、夸大所谓的背景因素。什么叫理性心态?说到底那就是一种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的健康理念! 你们做纪检工作的团队,工作中丧失警惕性当然不行,那叫渎职。但是过分敏感、无端猜测、人为夸大风险更不行,那叫典型的神经质。否则必定会扼杀一个团队鲜活的生命力。这个问题在尺度把握上,既要防‘左’、又要防‘右’,但关键是要防‘左’! 从淞阳市行全辖角度而言,在纪检监察这条线上,你茂林兄当属最高统帅。虽然目前你还不是一把手位置,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在有些具体事情的处理上你是有足够决策权的,我相信你们维信行长绝对懂这个道理。因为省行当初聘任全省二级分行纪检书记的文件明确规定:市分行纪检书记有权独立定性案件、处理问题,如果你认为有必要,完全可以越过市分行党委级别,直接向省行党委汇报工作。对于此项规定,省行谭义武行长特意在二级分行行长办公会上作了特殊强调。所以说,怎么样去把握内部违规行为的处理‘火候’,那无疑是考验你个人的综合素质以及把控局面的魄力。请注意,我说的是魄力!而不是能力。这两个词虽说仅仅一字之差,但含义却是天壤之别啊! 何为能力呢?一件事情通过自己的身体力行做得近乎完美,这说明能力不错;同样一件事,可以指挥其他人完全按照你的主观愿望做到你预先设想的那种完美,这就是你的魄力体现!能力充其量不过体现你的个体符号,而魄力则恰恰是你人脉的真实写照! 说到此,我想明确一个感念,那就是人脉与群众基础的区别。 从你这个纪检书记的角度看,人脉与群众基础可以等同吗?说心里话!” 滕德明突然抛出问题,眼睛乜斜着一直附身倾听的张茂林。 “哦、哦,老张我才疏学浅,还是请行长大人明示!嘿嘿......” 对于对方的“急刹车”举动,有些唐突的张茂林下意识地采取以守为攻作为应对。 “呵呵、呵呵呵......” 滕德明笑得有些勉强。他接过张茂林捧过来的茶杯,似乎有一些迟疑。 滕德明沉思片刻,继续说道: “你是袖吞金!腹有千言不语半字。也罢,你当隐忍者、我做上谏人。 群众基础。这四个字在人的仕途上就像是一道护身符,历来被很多执掌者看重!但你可别瞅走眼喽,那不过是会议室桌面上的一句冠冕堂皇的说辞而已!你告诉我,群众层面的人头有什么能量吗?耗子再多最终也是喂猫!如果你把人脉的积累简单理解成和老百姓打成一片,那么到头来你不但也是灰头土脸,更是弱不禁风!没有平头百姓捧你也许不行,但是仅仅靠那些土狍子给你举胳膊起哄更不行。群众基础有时候是试金石,但是更多时候只是洗脚水! 从古至今,任何朝代的民风无不推崇金本位、官本位。有一句老话叫做: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听听,总结得该有多么深刻、多么入土!记住,到任何时候群众都是分母而已,而分母的终极意义只能取决于它上面分子的大小。 当年的威虎山留给历史的痕迹,恐怕只有座山雕一个人!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后世可以瞩目的只有那些顶端的分子。至于尘土里面的边角余料都是杂碎而已! 就拿你这位纪检书记来讲,其实你自己就是一个可大可小的分子。说直观一点,那就是取决于你这个分子是体现能力、还是魄力,就看你张茂林自己在淞阳兴商银行这个窝子里如何施展拳脚了?! 纪检监察工作同其他专业工作最大的区别就是:要时刻把握上下级之间的主观和谐,必须时刻注重因势利导、顺应大方向走势。只要秉承这样的工作思路,结果就一定和上面无缝对接形成‘合拍’,从而为自己、也为他人营造和谐舒畅的工作关系。 在这个重要环节上,你一定要读懂确保让领导“满意”这两个字。记住,在很多时候,“满意”并不说明领导的态度,而是蕴藏着一种情感符号! 你要知道,全省兴商银行系统科级干部数百号人,虽说这一层面的人如果涉及到纪律处分需要省行拍板,但是你真以为都能经过谭行长亲自签批吗?不可能的。事实上,这样的审批基本上都是我们几位分管的副职代劳啦。所以说,类似于这样的人员处理决定,只要是我们几位副行长点头就算是通过。至于其它环节,还需要我在这里累赘吗?” 此刻,滔滔不绝的滕德明的笑容愈加灿烂,肢体语言也更丰富、夸张。在张茂林眼里,对方简直就是展示手舞足蹈的个人独舞!...... 第八章 底 牌(上) ...... 张茂林的赞叹脱口而出: “深奥加玄幻,果然是精彩至极啊!老张我算是有幸聆听教诲了。遗憾的是我这愚人毕竟才疏学浅,短时间内难以透彻理解领悟你的全部心经!所以说你最好给我来个‘通俗’易懂的版本讲解,这样我将来理解执行的时候才会确保准确到位、不至于跑偏走调儿。” 滕德明淡然一笑,挥挥手说: “呵呵,你真会开玩笑。不至于吧?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没有及时捅破、或者干脆说你不肯伸手去捅而已!具体讲,纪检工作在实际操作上无外乎以下四种情形,倘若处理好了便八面玲珑、风光无限;否则就是深陷其中、自讨苦吃,甚至积重难返。” “如此精辟哟!到底哪四种呢?茂林愿闻其详啊。” 张茂林马上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态。 滕德明从沙发上缓缓起身,开始在双人床头与电视墙中间的过道上背手踱步...... “简单说就是四句短语:明来明走、明来暗走、暗来明走、暗来暗走。” “哦,麻烦你等一下,我去拿纸笔记录一下。” 张茂林作离座状,伸手去拽窗台边上的手包。。 滕德明被张茂林的这一夸张而又反常的举动逗乐了! “老兄,你开什么玩笑?!难道你要把我胡诌的这些闲嗑拿到桌面研讨不成?泡人吧你?” “哪里哪里,我可是认真的。你滕行长的经典开悟心得,可谓字字箴言句句经典。今天茂林有幸聆听真谛,就算是能够参悟其中一二,也绝对是求之不得的收获!哪能有半句戏言……” 此刻的张茂林似乎演技乍现,尽显虔诚神态!他心里很清楚,滕德明此次到淞阳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而且这里面极有可能含有‘一把手’谭义武的旨意。谭义武能够把自己这封极具私密性的信件轻易转交给滕德明,就已经说明一切。而正是这种情形,恰恰是张茂林在事先的确没有预料到的。 此刻,张茂林能够判断得出:滕德明一定是打算绕够了所有弯子、做足了全部功课然后才切入正题。 张茂林暗自思量: ——也好,不谈正事就拉鸡巴倒!反正我在自家门口闲等,我一个坐车的还熬不过你远道拉车的!干脆陪着你闲扯下去…… 滕德明一个仰脖把满杯的茶水快速汲干。继续说着: “明来明走最简单,也容易理解。就是针对你每天所应付的日常工作,完全是按照‘八股文’式的老旧套路,闭着眼操作,一切业务按部就班、按图索骥做下去就是了。 比如说,对待每个月、每个季度的例行检查,你事先必须打造应有的声势,大张旗鼓地组织开会、讲要求、定方案、作部署,任何一个环节都必须留下足够的痕迹。然后你要亲自组织检查队伍、带领相关人员深入所有支行、甚至是直接到基层营业所开展工作。这些环节要保证绝对不走过场、不搞花架子,要让基层所有员工知道,纪检监察工作没有死角,必须让他们头脑里始终绷紧这根弦儿。确保尽职监督检查有实施方案、有检查结果、有责任追究、有整改反馈,这样的检查项目才是完整无缺的。 对待每一个被检查的营业机构,从进驻现场检查到完成全部项目,都必须用文件要求的‘透明式’操作流程来证明你的工作态度、突出你的工作成绩。当然,这一切都是构成你年终述职所做的重要‘要件’。它可以像是一杯白开水没有任何味道,但是这个环节本身确是至关重要。 明来暗走。是指你在对待检查中所发现的那些问题,应该持有如何的审慎的处理态度和与之关联的有效解决方式。 一般而言,检查中发现的问题只要不是涉及特别严重情节或者说没有引发严重后果的,其处理的权限就完全把握在你自己的掌控之中。这个时候,你考虑问题的重点首先就是事发单位的‘头头’和你的个人关系了。因为所查处的问题最终是否写进报告结论里,完全凭你个人意见左右。这个环节看似无关紧要,但这种取舍对于被查单位来讲,影响就大了! 暗来明走,这一点很关键,实际上考验的是你的处世态度。具体说,就是看你如何面对和处理来自基层的举报。我可以坦率地讲,淞阳兴商银行的干群关系历史上从来都是不可调和!领导干部被举报、特别是一把手被黑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足为奇。 作为一名专职纪检书记,一旦接到举报信,决不能急于处理。要体现一慢二看三通过的技巧嘛!有时候,交通规则在纪检监察工作上也依然实用并且收效甚佳!这时候,你完全有权利、有道理、有必要做好先期的核实工作。当然喽,这一切只能是暗中操作,并且必须是指派自己的心腹之人去实施。记住,举报这种形式有时候是‘导火线’,但更多时候不过是‘垃圾袋’。根据我个人的工作经历,相当一部分举报是源于员工对领导平时有成见而实施个人情绪宣泄,完全是极端不负责任的小人泄愤行为。所以,决不能轻信,更不能全信。 当然,核实违规线索这项工作,首先要低调进行,不能像常规检查那样敲锣打鼓——唯恐地球人不知道。在具体操作上,要做到悄悄地进村!要用恰当的言行含蓄表露初衷,让被查行领导透心彻骨地懂你对他们付出的种种良苦用心!这样,即使被查对象存在并被发现了严重问题,对方也不会把记恨归咎于你。如果属于‘空举报’或者虚假举报,那么你就要极其敏感地抓住难得机会,公开表示自己或者是市行的态度。要大胆为被举报的无辜领导正名,要敢于讲话、敢于表态、敢于拍胸脯。你必须要清楚,这个节点恰好是加深你们个人感情的良机,这种体现人情世故的契机往往不是很多。你要知道,在当今社会患难之交是很值钱的。不论什么时候拿出来使用,绝对是物有所值! 第八章 底牌(中) 滕德明忽然止住调侃,双手唰唰搓着面颊以及耳朵,然后十指交叉摩挲快速梳理乌黑的头发。 面对滕德明这套杂耍般的诡异操作,张茂林有些困惑,只能哑然瞅着对方。 滕德明噗嗤一下笑了,继续他的“演讲”: “暗来暗走,这是纪检监察所遇到的最为糟糕的情形。并且你无论如何都无法躲避,只能选择面对。但也恰恰是此时,正是最能体现你工作艺术性以及个人魅力的良机! 倘若果真到了这一步,在当事人面前你首先一定要把问题性质无限放大,必须提升问题的严重性,不受上限限制!只有做这样的强调,对方才有可能彻底丢掉主观上的幻想,才能最大限度理解你、祈求你。即便你丝毫不打折扣如实上报案情,当事人也绝不会怨恨你的所作所为,因为你事先已经做足了情感铺垫,并且让当事人明了你的良苦用心。这时候,更值得你关注的是,当你预先把违规行为的严重性极度夸大时候,事实上就为下一步实施纵深操作赢得更大的主动空间......” “什、什么主动空间?!” 张茂林如坐针毡!他不由自主地弯腰起身,惊悚地瞅着嘴角儿堆积白沫的滕德明。 此时的张茂林,脑子里如同是被滕德明灌进了浓烈的‘迷魂药’而瞬间愚钝起来!滕德明的一席阔论,每个字简直就是一把飞转的切刀,将张茂林的内心深处切割得血肉横飞!他不敢相信,对他讲这番话的人,就是这位令他时而佩服、时而鄙视、时而揣摩不透、时而无可奈何的厅局级领导!他冷冷地看着滕德明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深邃的、冷峻的、骄横的、无情的、高高在上的、阴险至极的…… 刚刚站起身的张茂林似乎犹豫片刻,又下意识地坐下了。 “什么主动空间?哼哼,亏你还干了十来年的纪检监察工作。今天若不是你,我才懒得向别人费这份口舌呢!” 滕德明微微抬了抬眼皮,顿时坦露出不无蔑视的眼神,他左右扭扭脖子,接着说道: “当你低调来、低调走,并且把问题的严重程度略有夸大地告诉当事人的时候,你就已经给自己下一步的所为腾出了足够的空间。因为你已经让对方知道并且理解,你属实没办法帮他,但是你已经尽力了。这样,无论将来对方最终沦落到哪一步,他都不会怨恨于你。同时,如果事情一旦有转机,你就要通过巧妙的方式,在保全自身无风险的前提下,尽力拉人一把。这样,事情的结局就往往会大大好于预想的状况。想想看,当事人是不是对你格外感恩报答啊!……” “哦哦,想不到这里面还有如此复杂的讲究。相比之下,尽管我做了这些年的纪检书记,真是简单、幼稚到了极点…….” 张茂林的表达有些语无伦次。 “老兄,我还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滕德明嘟囔出这句话的同时稍一后仰,肥胖的身体又一次瘫软在沙发的一角。懒懒地说: “作为一名合格的市行纪检书记,有一点是必须要谨记的——那就是必须时刻与上级行保持高度一致。如果说专业部门在执行制度上有一点偏差的话可以随时纠正,那么纪检监察工作一旦有‘跑偏’迹象,其所带来的后果就会相当严重甚至是不可收拾! 在这个问题上,你尤其是要摸准省行‘一把手’的心思。当然,这种揣摩决不能局限于在对谭行长的几篇讲话材料进行阅读、背诵以及简单分析的层面上,要必须站在更加高耸、更加宽阔的视野上去认识、去发掘实质性的东西。而要达到如此境界,光靠平时工作上的接触是远远不够的,需要你在八小时之外施展‘拳脚’。谭行长作为异地交流来的南方干部,他巴不得希望你们这些个二级分行领导们与他‘亲密接触’呢! 就拿淞阳市行来讲,身为纪检书记的你必须要了解副科级以上的人员群体中,哪个人是站在哪条‘线’上的、处于哪个山头上的。也就是说,你要清楚他们当中的每个人和省行层面上的微妙关系。这样,你才能准确把握和十分明了一旦哪天管理层出了状况,哪些人可以动、哪些人不能轻易动、哪些人根本就动不得!这决不是文字游戏。 所以说,你在做处理事项决策的时候,千万别小看这些个小科长们,特别是对于个别‘丰乳肥臀’、浓妆淡抹的媚娘型女干部们更要慎之又慎!这些‘茬口’大多属于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江湖人物!你可别不信这些奥妙的存在! 你应该好好反思吧!这些年,就因为你不懂得思考这些问题或者说不愿意面对这种现象,结果呢?自己吃的亏比别人吃的饭还要多啊!” 滕德明冲张茂林摆出一副疾首蹙额的表情,接着说: “从全省行范围来看,九十年代初提拔的这些市行纪检书记,到目前为止,不是‘扶正’做了二级分行的一把手,就是到省行任正职处长。只有你、只有你张茂林还在原地踏步!论基础、论能力你并不差,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多年一直坐在副驾驶位置呀?自己为什么不反思一下!我敢断定,在全省兴商银行系统中,恐怕你是唯一一个不知道谭行长的住处房门朝哪个方向开的人!这是一件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呦! 滕德明啧啧咂舌…… “谭行长?他不是外派干部吗?难道在咱们省城还有家不成?” 张茂林觉得很疑惑。 “哼哼,这样极端幼稚而荒唐的问题,恐怕也只有你张茂林才能问得出来!” 滕德明肥胖的脸泛出一丝淡淡怒气。 第八章 底牌(下) 张茂林早就感觉到了房间里的气氛,其实这正是自己所期盼的效果。他就是打算通过引发一点并不出格的刺激,使得眼前这位滕大行长赶紧转换话题。 以不变应万变。 张茂林暗自拿定这个主意,然后就是眼珠不辍地盯着对方的脸,这样的表现等于直接告诉滕德明自己认可的听众角色。 果然,滕德明好像很快就猜中了张茂林的心思。他瞟了一眼对方,接着说: “大前年,谭行长家里那条令他格外宠爱的拉布拉多犬被别人弄死了,他非常伤心!茶余饭后曾多次提及此事。后来,我知道那些二级分行行长都过去表示‘心情’以示宽慰。 在这件事上,你们淞阳人更是走在前头,有不少小科长们也都‘赶场’似地过去招呼了,这其中就有闻禄。当然了,闻禄的到位表现与我的及时‘点拨’不无关系!毕竟是家乡人嘛。这些年轻人智商与情商原本都不赖,在关键的节骨眼儿上略微提醒、督促一下也是我的分内事。 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竟然能够和省行‘一把手’的正局级领导攀扯上嫡近关系,你知道这里面蕴含着多少微妙的沟通艺术?我们不妨揣测一下,领导家的一条狗死了,都能牵动这些下属们的敏感神经,这说明什么?除了体现这些下属极强的自我推销意识和捆绑意愿,更是展现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丰富的信息资源以及迅捷的捕捉、把握能力。只要是事关上层领导个人的哪怕是细微状况的信息,都能被他们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并且又能恰到好处地付诸缜密操作,你能想象此番运作的收获意义吗?!” 看着一直低头不语的张茂林,滕德明故意提高语调: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想事儿凭智商、办事儿靠情商。当下有句调侃说人生如戏!我觉得重点不是强调演戏的具体情节,而是在提醒我们到底应该奔着哪一个角色去扮演。拿到主角固然不容易,但是谁又能自认当配角呢?更不用说那些累死累活到头来只能手抓一捧鸡毛的跑龙套角色了?! 大家既然身在江湖就要遵守江湖规则。不论是想在仕途上有所成就、还是打算在其它方面有所斩获,都得服从彼此约定的规矩、维护共同认可的套路。这不但是必要的,更是必须的! 回过头看看过去吧!这些年一路走来,你张茂林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整日又都在忙些什么? ——什么抓管理防案件啊、什么堵漏洞搞演练啊…… 这些令人不舒服、甚至令人极端讨厌的口号整天挂在你的嘴边!今天监督张三、明天调查李四,弄得全行上下鸡飞狗跳、人心惟危!细想,你一个堂堂的纪检书记整日凶煞恶神般地拎斧提刀到处转悠,试问哪个支行行长私下里敢和你靠拢!恐怕是即便有心讨好于你,也不一定敢于表示自己的心情! 结果呢?就是平头老百姓没必要搭讪你、下属干部更不敢巴结你。一来二去,你也就就慢慢成了那位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啦。至于需要你自己营造上层的人脉气候,那更是等于一句国际玩笑。 说句心里话,我早就盼望着咱们淞阳老家这块土上能够诞生一位自家‘掌门人’呐!于公于私都有多方益处。但是,再看看你老兄为人处世的招式套路——唉!实在是不敢恭维噢……” 说到动情处,滕德明不禁一声叹息!他盯着对面沙发上木然垂首瘫坐的张茂林,继续缓缓地说: “上个月,省行召开旺季营销工作部署专题会议,你们行殷森副行长也参加了。中午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东扯西扯地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你。你猜猜,人家殷森评价你什么了?” “什么?估计没好话!我老张这辈子和他做人犯冲、做鬼无缘!根本就不是一路货嘛。” 张茂林并没有抬头,闷闷地回答说。 滕德明马上回话: “错。你误会殷森啦!人家在众人面前夸你了!赞赏你肯吃苦又坚守原则。他还说如果倒退五十年,凭你的韧劲没准能早于美国人而独自研究出原子弹,打败小日本有个三、五年就够了,弄个国际劳模当当! 嘻嘻嘻......” 滕德明的嬉笑嘲讽就像是用毛刷撩拨对方的腋窝。 “这些屁话是什么意思?” 张茂林明显怒了。 “呵呵,什么意思?你在考问我吗?反正我当时是按照苦口良言这四个字去领会的。不过在饭桌上,当场有好几个家伙都笑喷了!” 滕德明一只脚踩在电视柜的一角,缓缓向前伸腰。 “哼,他殷森也不用不着跟我装孙子!这两年来已经有好多人实名举报他收受贷款企业回扣,我听说有的检举信都到了市纪检委了。一旦有了铁证,我相信上边饶不了他!” 张茂林愤愤地说。 “呵呵,你打算收拾他?恐怕在你成事之前,就已经被拿掉了!你想想,一个三十二岁就当上副处级干部的人会是凡夫俗子吗,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殷森的家庭背景。要知道,谭行长都要给他三分面子!按说,我不应该讲这种话,尤其是在你面前。” 滕德明欲言又止。 “我多少知道一些殷森的背景,蛮牛逼的嘛!不然,平时咋会是那种目中无人的做派?!” 张茂林不屑一顾地回答。 滕德明说; “其实,你和殷森之间的矛盾,我早有耳闻。这是何苦呢?!他到淞阳任职不过是在基层‘镀金’锻炼而已,你们之间没有任何不可调和的竞争点。谁都知道,淞阳这个浅滩子里面根本留不住殷森这条‘大鱼’,他迟早会扬长而去。大家萍水相逢共事一场,即便是留不下太深的交情,但是总不至于到‘水火相克、针锋相对’的份上吧。老兄啊,如果你的性格总是涛声依旧,这辈子恐怕也只能停留在纪检书记这个位置啦。倘若果真如此,到头来我也只能是爱莫能助啊!” ——哇啦哇啦哇啦…… 滕德明的手机突然响了。 第九章 “土皇帝”登场(上) 縢德明的目光有一些迟疑。 他把手机近乎夸张地贴在了眼皮上,凝眸死盯了一阵来电显示,又侧过脸瞅瞅一旁的张茂林,马上就大嗓门吵嚷起来: “——维信你好!哦,我在宾馆呢,这里只有我和茂林俩个。对,好的。你的司机就别跟上来了,好好,我们等你!” 滕德明撂下电话,对张茂林轻声细语道: “老兄,你们王行长马上过来,有关闻禄的事情我们再碰一下具体情况。” “哦,这样啊?那——我在这里方便吗?按照行党委事先的规定,专项核查小组每一次情况汇报,都是直接跟王行长本人接触。也就是说,王行长目前掌握的情况,我几乎一概不知! 张茂林的回答显得有些迟疑。 “嗨呀!说你老兄是榆木脑袋,你还真就来劲配合是吧?!如果打算对你隐瞒情况,还有必要特意把你请到这里吗?” 滕德明确实有些不耐烦了。 …… 听到对方如此表白,张茂林窃喜! 行长王维信脚尖儿点地、神采奕奕地快步走进”818”房间。 王维信的这副神态,着实出乎张茂林的想象。 “报告领导,闻禄名下那几笔大额款项来源的核实情况有眉目了,许多情节是我们大家都想象不到的……” 踌躇满志的王维信看着滕德明和张茂林,刚一进门便脱口而出这个重磅消息,随即把公文包里的一摞子厚厚材料文稿直接递给滕德明。 王维信这一连串举动,似乎并没有顾及、回避一旁端坐的张茂林。 王维信只是在落座的时候,扯了一下张茂林的衣角,示意他靠过来贴近自己。 “嗯,不错。有结果就好,说说相关具体情况吧。” 滕德明这次没有犹豫,他十分麻利地从软包中华烟盒里拽出一支,王维信立刻微笑着凑过去给点火。 “茂林兄,我的烟瘾实在太重,快要熬不住了!如果受不了烟呛,你只能自己克服一下,或者到外面转转吧。” 滕德明很诚恳地说。 “没事没事,来前我包里已经预备口罩了。” 张茂林旋即带上瓷白色的口罩。他暗想,滕德明与王维信现在汇合了,是不是自己期盼已久的有价值的交谈就要开始呢? 果然,王维信首先开口: “好的行长,我简单汇报一下。其实,核实款项来源这事本身并不困难,就是牵扯的业务量太大,所有相关的账目以及传票都得一一过目、核对。市行专项核查小组最终的核实结果是:三百万元的定期存单是九六年决算日在淞阳市城市信用社开具的。从款项来源看,有两笔金额均是一百万元款项,是当年9、10两个月份从广东、福建的两家贸易公司汇入到我们市行营业部‘应解汇款账户’——闻禄名下。另外两笔金额分别是七十万元、三十万元款项都是来自康弘集团账户的转入款。以上四笔款项到账后,于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下午被全部提现支付。次日,也就是三十一日,叁佰万元现金以闻禄名义存入淞阳市城市信用社定期存款账户。 核查组经过进一步核实得知,康弘集团转给闻禄名下的两笔共计一百万元款项,属于闻禄以个人名义借用康弘集团存款账户过渡使用所为。从康弘集团提供的财务原始凭证以及相关情况说明等资料可以得出结论,闻禄曾经委托康弘集团财务总监王总帮助提供一份钼铁矿石供货合同,作为福建那边的收货方的付款依据。货款到账后,康弘集团便把款项直接转账支付给闻禄的个人账户。至于闻禄为什么借用康弘集团的对公存款账户去过渡划转其个人资金,目前哪一方都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核查小组重点审阅了这几笔‘电汇’款项所涉及到的进账、解付等环节手续以及会计科目使用情况,所有操作过程都没有问题。也就是说,除了闻禄本人可能涉嫌违纪违法,其他人都是清白的,绝对不存在发生窝案的发生......” 王维信用一大段非常流利的叙述回答了滕德明的提问。他似乎是自我感觉良好,就格外地挺挺胸膛,再把身上那件鄂尔多斯的羊绒衫的袖口努力向上撸了几下,左手腕子上那块金黄色的‘欧米伽’表盘更加引人瞩目。 “南方付款单位的具体名称是什么?” 滕德明平静地问。 “哦,名头都很大。都是这个集团公司、那个有限公司,具体名称我记不太清楚,纸质报告上面都有详细记载。从字面上分析,基本上都是和钼铁矿石开采、提炼以及深加工有关的企业。” 王维信看见滕德明分明侧过脸在自己的‘欧米伽’表上剜了一眼。他回答问题的同时,很麻利地又拽下羊绒衫的袖头。 “对了,不是说还有三十几万的活期存款吗?究竟什么来路?” 滕德明看着王维信麻利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米黄色的皮制记事本。 王维信答道: “噢,这个环节就比较复杂了。最早开具存折的日期是九四年三月份,到现在已经三次换折。这个活期存折上款项存取行为非常频繁,大概每周都有增减变动。而且大多数是通过对方的信用卡操作,所以,很难搞清楚。不过,我已经明确要求核查小组,不管工作量多大,每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最终都要搞清!保证向省行交一张圆满的答卷。” 王维信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滕德明点头回应: “嗯,还不错嘛!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把几项主要问题弄清楚,说明你们市行还是积极主动的,我想谭行长也一定会满意的。 不过,我想格外强调的就是:在核实款项过程中,不要因为我们自己的一点问题,就过分和企业客户发生争执。要格外考虑到‘银企’和谐关系,至少不要让人家误会我们的举动。尤其是对诸如康弘集团这样的‘黄金’大客户,我们必须要理智甚至是要礼貌一些。要知道,这样的大客户就是我们兴商银行安身立命的本钱。在金融市场竞争日益激烈的今天,谁占有更多的客户资源谁就占据发展的先机。所以,我们把企业客户比喻成银行的衣食父母是丝毫不过分的!” 滕德明双手托着后颈,身体慢慢后仰不再言语。意思像是提醒身边的两位:我的讲话完了,你们来吧。 王维信马上悟到了这层意思,遂倾身引颈,恭敬地说: “请滕行长以及省行领导放心!我们在工作中会格外注意分寸的。这次核实工作涉及到康弘集团的许多财务数据,我们也是提前和人家商量好的,彼此都很理解、信任、愉快!我们绝对不会做那种因小失大的傻事!” 王维信脸上堆积的笑容已经达到了极致! 第九章 “土皇帝”登场(下) ...... 王维信的一通激昂慷慨表白后,滕德明并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眯缝着双眼、轻握拳缓缓敲打太阳穴。至于王维信呢,双手捧着茶杯,咕咚咕咚牛饮...... “康弘集团?大老板是叫柳东吗?” 话一出口,张茂林蓦然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插嘴实在是有些唐突。 “对、对!就是那个开矿的柳总裁。张书记,我知道你们早就认识吧?” 王维信故作惊叹表情。 “哦、哦,还行,但不是很熟悉,我们仅仅是认识而已。” 张茂林勉强地回答,他立刻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 “岂止是认识呀,你们之间应该相当熟悉才对哩。要知道,你父亲可是那位柳老板当年的救命恩人呐!而且我听说,为了表达这份特殊感情,柳东在你们市行营业部存款五百万。就冲着这感人举动,你们之间绝对是没说的吧?!” 滕德明笑眯眯地盯着张茂林。 “哦,没有那么邪乎。那是前年春节期间,全行上下大搞节日‘吸储增存’营销活动。急得我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也是碰巧遇到他这个财神爷了,才动员这个大款给咱做点贡献……” 张茂林讪讪地回答。 “维信、茂林,正好你们二位都在。今天早晨,谭行长给我打了电话,委托我向你们俩传达一个意思——,看样子,他可能是已经知道了你们淞阳行此次的核查结果了。” 滕德明说话的时候,冲王维信蹽了一眼。接着讲: “当然了,我离开省城的时候,与谭行长也简单交流一下,谭行长表示了他的基本态度。现在,从你们工作成果看,应该说此事的前因后果基本清楚明了,我觉得不难处理。明天,你们要派专人把那张三百万元的定期存单连同与之相关的、完整的情况说明送到省行监察室。至于那个活期存折,省行或者说谭行长的意思是:最好低调处理。只要闻禄的家属能够提供出款项的来源证明,这笔款就直接给家属返回去。你们要听明白我的意思!只要人家能够简单说明来源就行,只要!!! 对于闻家、陶家上上下下的一干人等,市行还要进一步做好情绪安抚工作。谭行长和我的态度是必须考虑闻禄生前做过很多有益工作,对全辖特别是信贷业务贡献较大这个因素。所以,组织上要对其家属负责。尤其是在对待闻禄的岳父陶守礼老同志的经济照顾上,必须要超过市行的同级别退休干部水准。无论如何,我们决不能让老人感到失望、更不能伤心。 对于谭行长的重要指示,我只能说道这个份上。希望你们能够主动去接触陶、闻两家人并且用足省行政策,记住,用足政策!作为淞阳这块土上的人,我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闻禄的家属或许还会提出其它要求,到时候我们共同再议。不论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彼此都绝对不能发生正面冲突,这是处理问题的底线,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滕行长,我想求证一下,您刚才强调需要闻禄家属出具款项来源的说明。那么,我们应该是什么态度?是不是——要对她(他)们的说明中,每一笔出、入账款项都要做进一步核实?” 王维信的语调很轻、甚至有一些迟疑。 “咱们又不是公检法办案子,有什么核实得锱铢必较?我说了,只要闻禄的家属拿出一份说明就行,只要!懂我的意思吗?” 滕德明横眉立目地强调。 “哦,滕行长,如果,我是说如果——” 张茂林稍停顿了一下,他看见滕德明已经将大脑袋扭向自己,就慢吞吞地说: “如果闻、陶双方亲属都拿不出什么理由,或者是干脆放弃这笔款项呢?我们该如何处理?” “嗯?你说什么?!” 滕德明的眉头紧紧皱成一个明显的“川”字形状。 “放弃?!会吗?他们两家又不是什么暴发户。除非是由于你们两个人的工作失职所致!看来,我真的有必要提醒你们,在这件事情的操作上倘若有一丝的闪失,最终达不到咱们大老板的意图,你们就去省城当面向谭行长解释!一旦有那样的局面出现,可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到时候,像你们这样蹲着茅坑地儿不拉屎的主儿,赶快给能人挪窝!” …… 王维信蔫吧了!似乎刚才上楼时候的满脑子鸡血转瞬变成了一团混浆浆的粥糊,本来精心准备的中午饭局之前的一整套暖心环节开始松动! 王维信太了解滕德明。在常态下,尽管滕德明在下属面前始终是一副黑脸凝眸的表情,但还算是展现正襟而坐、谆谆教诲的表象。滕德明很少与下属开玩笑,平日里在居高临下的做派中从牙缝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基本上都是代表着业务和制度。也许这种状态在滕德明的认知里就是威严和尊严,绝对不可被藐视更不得被侵犯。滕德明也有发火的时候,那就是一旦哪位下属表现出来的不是顺从、不是仰视、不是唯唯诺诺的恭维时,那就会被他理解为下级犯上! 滕德明发火时候所表现出来的侵略性和伤害度令人胆寒!往往是由于他的一次脾气,就能断送一名下属的仕途之路。这些年类似这样的故事,几乎塞满了王维信的耳朵。 王维信开始痛悔刚才自己和张茂林在滕德明面前的种种“不恭”! ——不就是变着法给陶守礼家里搞一些补助吗?这事儿易如反掌啊,要比那些吃喝泡妞、洗浴搓脚的花销变通列账轻松多啦!干嘛非要在这位钦差大爷面前较真儿啊?! 王维信内心纠结极了!此刻的他真想找一处犄角旮旯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你们俩先出去开个房间吧,我昨晚上喝浓茶影响睡眠了。让我歇一会......” 果然,滕德明下逐客令了!他侧倒在床上,从枕头下面麻利抽出黑色丝绒眼罩带上。 王维信与张茂林对视一下,蹑手蹑脚溜出818房间。 第十章 对话陶守礼(上) 在凛冽的西北风昼夜扫荡下,淞阳市区的所有水域开始大面积结冰。 严冬,真的降临了! 梦里不知天僵地硬!早晨推开窗,昨晚似乎还在寒风中抖动的青凛凛水面,已经不复存在。 淞河水上乐园、饶阳谭泳区都悄无声息地默然仰面躺在那里。往日波光涟漪的水面,如今俨然成了一面面包堎不平而又肮脏不堪的灰蒙镜子。持续半个月的昏黄沙暴,使得刚刚冻结的冰面上很快就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土以及数不清的杂物…… 虽是红日当空,却无论如何都反射不出一丝的光亮。 即便是周日,公园里的游人也是寥寥无几。 时节虽未及数九,但张茂林就已经身着厚厚的羽绒服。尽管他意识到自己的装束在众人面前可能有些另类甚至是滑稽,但是那种对寒冷的格外惧怕,令自己实在无法顾及其它考虑。 张茂林和陶守礼沿着淞河水上乐园四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并肩慢慢走着。由于两侧早就没了夏日里茂盛的枝叶簇拥,使得本来狭窄的小路如今却凸显格外宽敞通畅起来。 “市行要求你们出具款项说明的事,家里面商量好了吗?最好是下周一给市行最后答复。然后,我们召开班子专题会,最后的议事结果要以会议纪要形式专题上报给省行。” 张茂林侧过头,看着陶守礼那张土灰色的脸说。 “茂林,我有些怕!其实,那天王行长找我和陶冶谈话的时候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我能感觉得出,组织上的确是出于一片善意。其实,眼下小冶也真是需要钱买房子。但是,那些款项的来路我们属实不清楚,哪个敢接手哇?!你知道,小冶在市审计局工作多年,她比我们更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按照这孩子的秉性,她绝对不可能为这件事情出具什么说明材料。我们陶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是知书达理、守得住清贫的门户吧。钱属实是好东西,但是也得讲究个取之有道,你说呢?” 陶守礼面露囧色。 “嗯,你们的这种态度早在我意料当中的。对了,闻禄的父母对于此事又是什么观点?” 张茂林止住脚步,关切地问。 “那是一对淳朴得让人心痛的老实巴交到底儿的农民!前两天,我和陶冶去乡下和他们商量这件事情。我的话还没说完,两位老人就泪如雨下,脑袋晃得像拨浪鼓。说自己的儿子一定是走了歪歪道儿!他们不会要一分一厘的埋汰钱!看样子,不用说几十万,就是几百万,也不会打动我亲家的心呐。” 陶守礼回答道。 “难得噢!如果我们的从业人员都有这样一种简单朴素的价值观和职业操守,那咱们淞阳兴商银行的日子就彻底太平喽!” 张茂林感叹道——他接着说: “陶侃从省里拿回的材料我都阅过了。交警部门的结论书写得很清楚,闻禄事件就是一场正常的交通肇事。从资料上所反映的肇事原因上看:一是路况不好,地面湿滑;二是闻禄属于严重的酒后驾车或者说是醉酒驾驶,突发状况后技术处理不当;三是车速过快。这些状况都是客观存在的,说明我以前的种种猜测是多余的。 只不过我就是解不开一个心结:闻禄是一个在平日里非常注重言行举止、谨小慎微的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其做出如此疯狂、不计后果的糊涂事?!这实在是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了。我相信,将来一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等着吧!” “茂林呐,有几句话我早就想说给你。只是、只是一直难以启口,尤其是闻禄已经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话音未落,陶守礼就有些哽咽。 “哦?什么事?你说吧,或许有价值。” 张茂林轻声应道。 “你知道吗?在闻禄出事的前两个月,他和陶冶两个人差点离婚。家丑啊!唉!” 陶守礼唏嘘不已。 “啥?离婚?!” 张茂林顿觉意外。 “不会吧?!在淞阳市行,男女老少谁不知道闻禄是模范丈夫啊!吃喝嫖赌从不沾边。据我所知,闻禄是全行科级干部中,唯一一个不会打麻将的人,这小两口离得哪门子婚?我说老陶,发神经吧你?!” “唉!瞧你说的,我这么大岁数发什么神经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为这,陶冶回家跟她妈哭过几次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面的人哪能知情啊。” 陶守礼长吁短叹。 “那,是什么原因?” 张茂林追问。 “哼!什么原因?一言难尽啊!这个畜生——! 陶守礼愤愤然。 “怎么?你是说闻禄他——” 张茂林疑惑地问 “茂林你别否认,纪检书记观察人、识别人恐怕也有走眼的时候啊!按说,我的女婿已经没了,不论他生前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女儿的事情,我都不应该再说什么。但是,瞧瞧他身后留下了这么多难以澄清的问题,我就不能不提醒你——闻禄并不是像你平时在工作中所看到的那样,你见到的往往是你想不到的。闻禄这个人有着多面性格,凭此高超的伪装让他在岗位上捞取了很多荣誉和利益。而恰恰是这些被他惯用的计俩最终使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现在回过头看,你们兴商银行有很多领导,都被闻禄蒙蔽甚至是欺骗了!……” 看着一脸憔悴的陶守礼,张茂林缓缓说: “嗯,你的话也许不无道理。其实,这几笔来路不明的巨款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从前一段市行专题工作小组核实结果上看,那三百多万元巨款势必关联着诸多敏感线索,这些足以证明闻禄生前的确是涉及了严重违规甚至是违法行为。这些日子,我常常处于透心彻骨的追悔与愧疚之中!可以讲,在对青年干部的关注和监管上,我是失职的!倘若及早发现苗头,或许也不至于此吧?这一点,我真的愧对于你老哥啊!” “谈不上愧疚,路都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任何事都怪不得别人。” 第十章 对话陶守礼(下) 陶守礼果断打断张茂林的话,冲张茂林摆摆手,接着说: “雁阵向南飞、疾风往北吹,这不是哪个人能改变的。事实已经证明,是闻禄用歪了自己的宝贵禀赋,终究铸成大错!实在不值得别人痛心。 这几天下来,我和老伴儿已经立下一个约定:以后不再四处打听有关闻禄的任何消息,也不相信任何有关闻禄的传闻,我们就在家里等着组织上最后的结论。我们只是要求组织上给一个说法,这应该不过分吧?不管闻禄生前在单位里有过多少功过是非,对他个人而言,总得有个结论吧。尤其是我的两个孩子,这段时间他们心理压力都很大。你知道,陶冶在市审计局也是一名出色的中层干部,工作上要强得很呢!经常到外省参加审计署的集中项目。每一年都给我捧回一摞子烫金的红证书!这次闻禄的事情对陶冶打击非常大,最近这孩子总是神志恍惚、难以自控!就从这一点,我们必须要讨个说法。至于闻禄名下的三十几万元活期存款,我们是不会接受的。那不是钱,是一颗定时炸弹!希望你能理解我!” “嗯嗯……” 张茂林不停地点着头。然后问: “老陶,你的这个观点和王行长透漏了吗?” “唉……” 陶守礼无可奈何地重重叹口气: “这个王行长根本就不容我们说话呀!那天,他把我和小冶请过去交换意见。结果,至始至终都是他行长大人独自讲话,那场面简直就是给我们爷俩作报告一样。只不过王行长的态度倒是非常诚恳,他还特意强调说,活期存折上的款项就是闻禄本人的。作为家属,陶冶有资格收回。至于手续上的事情行里全包了,只是要求我们在几笔相关账务处理单上写几点情况说明即可。不等我们最后表态,他手机就吱吱响个不停。接着,王行长就说有急事要办,然后便火烧火燎地离开了。 事后,我慢慢琢磨出一个问题:王维信行长既然主动约我们过来谈话,就说明他把这件事是作为一项正儿八经的工作内容对待。既然如此,双方就应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相互交流意见。但是想想当时他急三火四的状态和一气呵成的讲话,又仿佛是应付差事或者是刻意如此为之。尤其让我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的是,陶冶曾多次开口欲表达想法,都被王维信的高嗓门儿给打断了!弄得我们父女俩很无奈,小冶更是有些气恼!这哪是沟通意见的做派啊?!简直就是过来听演讲、听指令的。更让我们不能认可的就是,王维信侃侃而谈之后,就让人端过来几张花花绿绿的表格和什么鬼协议,让我们签字画押,说完事就可以到财务处取钱……” “啊?那你们到底签字了没有?” 张茂林赶紧打断陶守礼的话,急迫地问。 “笑话!他王维信拿我们陶家人当什么了?我们父女之所以过去是为了解情况,不是去要饭乞讨!王维信口若悬河般的‘精彩’表演只能让我们觉得他内心另有图谋,至少绝不是本着解决问题的目的而为之,既然对方毫无诚意,我们怎么会给他签什么荒唐的字据?” 陶守礼言辞坚定。 “哦,原来是这样。但是,你刚才讲的这些观点,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全家的态度,能够代表小冶的意见吗?” 张茂林问到。 “怎么不能?你以为我的孩子会要这笔钱吗?尽管她的日子也并不宽裕。” 陶守礼反问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小冶毕竟是闻禄的妻子,我们市行还是要当面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为好,这也是工作上应该履行的必要程序。有些特定的文书上,确实需要她本人签字。” 张茂林补充道。 “咦?茂林,你这家伙今天怎么怪怪的?该不是以市行纪检书记的名义和我做专题谈话吧?!” 陶守礼的目光中顿生疑惑。 “快拉倒吧!我放着双休日不休息,偏要找一个倔老头子谈工作?难道你给我加班费呀?!不过这样也好,等过两天我再找陶冶聊聊。如果是从组织上的角度和陶冶沟通这件事情,那则必须由王维信行长亲自出面的,只有他本人才能代表淞阳兴商银行班子意见。” 张茂林说。 “免了,我觉得没必要。” 陶守礼的语气很坚定。 “一是因为王维信已经和我们家里人接触过几次了,他的想法我都清楚;二是因为我们全家人也都有了统一的意见,那就是除了闻禄的工亡抚恤金以外,我们绝对不会接受淞阳兴商银行给予的任何多余钱财!我们并不是鄙视组织上的感情,只不过是不想、也不敢招惹更多是非。退一步讲,就是为我儿子着想,我们也决不能有一点贪心。否则,陶侃在兴商银行如何继续混下去?! 茂林你知道吗?闻禄的事情对陶侃打击特别大!过去他在心里一直拿自己的这个姐夫当‘标杆儿’尊崇,总是以此为荣!陶侃私下里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他姐夫有朝一日能有所发达,自己也能够跟着风光一把!然而世事难料,闻禄以这种方式撒手而去,等于一下子突然折断了陶侃的情感支撑、甚至是毁了陶侃的人生目标!尤其是最近传出的有关闻禄的种种负面信息,陶侃确实有些承受不住。他在我面前哭过几次,要知道,我儿子根本不是这种性格!知子莫如父。我明白这孩子是由于心里过分压抑又无处发泄而使然,他就是不能理解闻禄为什么会酒后驾车而招此大祸!陶侃始终纠结着这个心结而由此痛苦万分……” 陶守礼似乎是说到了动情处,消瘦的脸庞在寒风里不禁泛起了红晕。 “是——啊!这个闻禄,究竟给我们兴商银行的上上下下留下多少难以破解的谜?……” 张茂林似乎在自语。 第十一章 海南对话(上) 窗外,猛烈的西北风一直在狂乱地刮着。 小区庭院中浮起的碎物以及黑白红绿的杂色塑料袋,随着毫无方向感的旋风混乱无序地上下翻飞起来。 楼下垃圾通道口的铁板帘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像一根早已失去粘油的润滑但尚且剧烈转动的车轴发出的刺耳响动,杀猪般的哀嚎动静在小区的建筑物间胡冲乱撞,传得很远…… 相比室外的寒冷,客厅里的暖气很旺。这使得张茂林觉得少有的舒服。 张茂林把装满相片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茶几上,然后统统倒出来。他戴上花境,仔细挑选出那些带有闻禄的照片再逐张地摆在面前...... 张茂林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杂乱的相片。 此刻,闻禄那一张张充满活力的脸,似乎依然在展示他的热情与才气! 张茂林在沉思着,他试图透过那些定格的彩色图像,追忆他们每一张合影时特定的场景以及闻禄的所有言行。 ……… 飞机降落在海口美兰机场的时候,将近晚上十点了。 夏夜的海南岛简直就是一个热锅上的“笼屉”!这种从未体会到的湿热感觉让北方人几近窒息。 这是1995年8月的一个周日。 酒店房间里的空调开得异常猛烈。 张茂林进入卧室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后背上的汗水似乎马上结冰!这种来自皮肤上强烈的刺激,使他反射般立刻逃出房间,无奈地在走廊里毫无目的而又狼狈地往返不停转悠。 这时候,闻禄从走廊的另一端径直跑过来,对张茂林说: “张书记,我询问过吧台的服务员,这个宾馆只有洗衣房旁边的一个房间是挂式空调。其余房间都是无法人工控制温度的中央空调。虽然里面条件稍差一些,但是,只有那个房间的温度可以手动调试温度,您看,是不是——” 闻禄的几句话,让一筹莫展的张茂林不禁喜出望外。 “真的?那太好了!哎呦,我这房间里冷得好像冰窖!用不了十分钟,我就会喘成一只‘大虾米’!哎,闻禄,你是怎么知道——” 闻禄微笑着回复说: “呵呵,您的身体状况谁不知道啊!刚才,我一进到自己房间,就马上感觉得出您的身体一定受不了刺激。所以,就马上和服务台联系一下,真巧有一间挂式空调房。要知道,海口的宾馆里几乎没有不是中央空调的房间。您呐,这次运气不错!” “臭小子!!!真是难得你有这份细心,太谢谢啦!” 张茂林轻轻拍着闻禄的肩膀。 …… 海口的夜色美妙绝伦,但令人不爽的是气温依旧延续着白日里的无比闷热,如同是被开水煮过的金黄大月亮似乎近在眼前烘烤,空气中到处充盈着湿漉漉的炙热。 张茂林一个人孤单坐在室外游泳池边上的石凳上,呼呼地扇动着用芭蕉叶子做成的蒲扇…… 游泳池里的水似乎给张茂林带来快意的提醒,他甩下拖鞋,双腿搭进水里,顿觉格外舒服。 张茂林看见闻禄从餐厅的旋转门里径直向他走过来,赶忙摆手阻止说—— “小闻,你不用管我,快回去陪客户吧!” 闻禄并不答话,走到跟前才轻声说: “有您在这里坐着,就是我逃酒的最好理由!没事,有殷副行长一个人在那里横刀立马一切都可以统统搞定。那几个老总的酒量就算摞在一起也抵挡不了殷副行长几个回合厮杀。再说,一会儿饭后他们或许还要搞别的项目,咱这小身子骨就别跟着瞎搅合了!呵呵呵。刚才我已经和殷行长请假了,就说出来照顾您,他立马就答应了。老爷子,您可别赶我走哦!不然,一旦回到了酒桌上,半斤白酒就得把我折腾死! 那阵儿菜还没有上齐全,您就中途撂筷退席了。弄得我心里乱七八糟的,暗自担心是不是由于自己在哪个环节上照顾不周而惹您老生气了呢?!” 闻禄的一番话令张茂林心头涌起一阵暖流。 “你这傻小子!难道我这个纪检书记就那么没有修养?!今天你能给我弄到那个宝贝房间,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再说了,酒桌上的那套应酬,我老张头根本不在行。一来我不胜酒力,哪有资格在桌面上吆五喝六!二来呢,你们和这几位企业老总聊的都是信贷业务和企业经营方面的话题。俗话讲隔行如隔山,我这个门外汉一句话插不上,弄不好大家都尴尬,何必呢!最要命的就是,包房里的空调我也属实承受不了,还是外面呆着舒服……” “那我就更应该陪着您啦,这是个多么冠冕堂皇的逃酒理由啊。”闻禄边说着话边给张茂林剥香蕉: “临行前,我岳父还特意嘱咐我,让我必须照顾好您的身体。您瞧,于公于私,这都是我该做的。能够有机会和纪检书记零距离接触并且聆听教诲,绝对是晚辈此次海南之行的最大收获!” 张茂林颇受感动。说道: “呵呵,这个老陶啊,还真有他的!其实我这次和你们出来逛荡,自个都觉得纯属多余。业务上风马牛不相及,况且工作上我又不分管你们信贷,你说哪有我掺乎的份儿? 王行长说得娓娓动听——什么项目考察呀、什么建立新型银企关系模式呀、什么探索贷后管理新思路呀,纯粹是狗带嚼子瞎胡勒!分明就是那几个所谓的‘黄金客户’有份心情犒劳你们信贷条线上的几位头头出来游山玩水,却偏偏要拽上我这个不招人待见老古董做陪衬!真不知道维信行长是怎么考虑的。我向他再三解释推辞,到底啥用没有!这不等于强赶鸭子上架!你说,大家彼此该有多为难? 刚才酒桌上殷副行长那几句开场白,我听着咋就那么刺耳!什么由纪检书记陪同就能确保考察活动的透明、什么由纪检书记参与会更加有利于树立兴商银行形象…… 这些话都是活人说给鬼听的!明摆着,他是非常反感我跟着搀和。你瞧这份儿难堪?我他娘的倒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张茂林冲闻禄不停发牢骚。 第十一章海南对话(中) 闻禄本来是不想打断张茂林话的。但是当他看到张茂林的肢体动作越发夸张,并且有进一步升级的可能。闻禄唯一担心的就是如果这时候殷森副行长出来耍什么幺蛾子,容易和眼前这位倔强的纪检书记产生摩擦!真到了那种火候,自己可是左右为难了。 闻禄立刻接过话茬: “叔,您甭多想。这次银企双方联谊考察,是咱淞阳兴商银行整体营销工程中的一项既定内容,而且已经通过省行签报核批通过,绝非个人行为。再说,今年年初,上面出台了明文规定——市分行以上级别的‘银企’联谊活动,必须有同级别的纪检书记参与并且对活动全程的规范性、合规性负全责,所以说由您出面监督此行活动的开展,绝对是一件名正言顺的事情……” 闻禄不停安慰张茂林。 “呦呵,你小子记性倒是蛮好。但那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我就是不理解:省行既然对下边的人总是疑神疑鬼的,莫不如干脆彻底杜绝此类活动算了,何苦还非要把基层单位弄得进退两难的境地?!这些年我是看透了,省行在很多事情上,总是喜欢放空屁——有响动没味道!常常是有要求没布置、有布置没落实、有落实没检查、有检查没结果!口号喊得比南天门上的云彩都高,可是具体行动比菜叶上蜗牛爬还慢!我看呐,用虎头蛇尾来形容眼下的几个营销项目是最贴切不过了。” 张茂林吃掉闻禄递过来的香蕉,接着说: “就拿今年初搞的全省辖范围的‘营业窗口服务礼仪培训’活动来讲,这个活动本身的确是富有创意的好事。但是,我们的那些创意设计愣是玄乎得出边儿!说句到家话,二级分行所属的支行营业窗口,其服务对象大多是本乡本土顾客。这种乡土气息浓郁的服务模式,根本不需要那种‘鬼打墙’式的标新立异。只要我们临柜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能把头皮洗净,脖子、脸蛋儿擦上一点淡粉,再加上和颜悦色、周到细致的服务,诚心对待顾客也就足够了。但是,上边非要在这小事上大做文章不可。为此,我们淞阳行拿出六万多公务费用,聘请礼仪公司的所谓讲师给‘窗口’服务人员搞什么狗屁培训!统一表情、统一笑容、统一坐姿。你想,四十多岁的女同志脸上一旦涂抹了厚厚的膏粉,这若是笑起来,那不简直是白灰墙开裂?这叫什么玩意儿?简直糟蹋死人了!” 张茂林呼呼喘着粗气,瓮声瓮气地说。 “嘻嘻,就是就是......” 闻禄被张茂林这段形象但又略显夸张的评价逗得嬉笑不止。他看到张茂林仍是一脸的怒状,便赶紧换副面孔回应说道: “谁说不是啊。我们天天高喊着各种形式上的口号,以此用来反对另外一种形式主义,这的确是一种黑色的滑稽!浪费资源不说,更是无情摧毁了每个人心底里残存的那点真实。现在,文山会海压得人很少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正经事情。这种‘压力’一旦转化成为机关干部的工作惯性,那便如同是吸食鸦片,明知不该如此,但也只能乐此不疲。犹如被长久的毒瘾摆弄控制,让人不可逆转地沉浸在这种无聊的游戏当中。 就拿这次所谓的‘黄金’客户拓展考察活动来说,整个评定过程可谓漏洞百出,无论是评定标准还是评定范围都没有一个固定而客观的准入规定。大多参评企业都是省行几位老总钦点的,还没等市分行评定会议正式召开,那几个豪横的老板们私下里就开始预订机票了,你说这有多荒唐! 相比之下,那几个真正具备营销前景项目的实力客户,反倒是全都歇菜!可也是,这种现象在我们兴商银行早已是是司空见惯的事了,见怪不怪嘛。不管什么机会,但凡是粘上一点利益的活动,总是那几个‘阔佬儿’级的客户讨到头彩!没办法,人家在省行有爹呀!哪里能轮得上我们市行有机会表态拿主意?其实,我也特别讨厌他们的做派。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何况是依仗坑绷拐骗的恶劣手法获取。若不是业务营销上的原因,哪个会情愿和那些‘虫子’们有过多交往。” 闻禄仰望星空,似乎刚才的话不是说给一旁的张茂林。 “咦?除了那几个谁都惹不起的款爷,其它几个入围客户,不是经过咱们市行贷审会自己确定的吗?难道——” 张茂林不解地问。 闻禄回答道: “自己确定?!哼,开评定会前几天,王行长和殷副行长的手机都快被说情的人打爆了!来电者大多是来自市委和市府大院里的头头,咱们兴商银行敢惹谁呀?但凡能打来电话进行干预的,不是爹就是爷!实在是没辙呀! 别看几位行长在员工面前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派头,但是在人家政府大院的领导面前,所有要求只能通通答应呗!结果,原本是十人的考察团,愣是扩张到将近二十多人…… 我敢肯定,倘若没有上边指示或者地方领导的面子给罩着,就算是用蝌蚪网捕捞,也不至于是目前这些个阔佬上榜。咱们淞阳地区优良企业多着呢,兴商银行的信贷投放还不至于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吧?! 您知道,我们淞阳十年九旱,只有唯一的内陆河——淞河。而在这次参与考察的十七家加工企业中,有十家的厂址都分布在淞河两岸。尤其是铝锭、铜板等金属加工厂以及三家造纸厂,它们都猴急般地要等着靠贷款进行扩大生产规模。试想一下,这些企业一旦大规模投产,必然会迅速增加排污量。到时候,环保这一关能过吗?市政府这一关能过吗?就算他们暗地里动用其它手段摆平此事,老百姓这一关能过吗?淞河是我们淞阳的母亲河,一旦遭到大规模污染,由此引发的后果必然是极其严重的!我敢打赌,受诸多限制性条款制约,这些企业绝对没有好的经营前景。一旦跨下来,势必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首当其冲的就是银行贷款的安全。等果真到了企业倒闭、破产那天,按照法定的扣款清偿顺序,到归还银行贷款这一步,恐怕连个门钉儿都捞不到!......” 第十一章 海南对话(下1) 闻禄对张茂林说话的同时,不住转头看向酒店餐厅,里面吵嚷的行酒令不时传出来。 “不用急,那几个酒仙的兴头还没到高潮呢!等需要你过去结账的时候,殷副行长自然会喊你。” 张茂林瞅着眼前有些心神不定的闻禄,似乎有一些不满。 “哦,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餐桌上的香烟是不是够他们抽。刚才点餐的时候,我没有特意考虑这事。” 闻禄言语有些慌乱,他明显意识到眼前这位纪检书记的愠怒。 “用-不-着!” 张茂林故意用了一个拖腔。继续说: “在机场整理行李箱的时候,我看见有个老伙计的皮箱里和双肩背里,塞得满满的冬虫夏草和软包中华!瞧瞧人家那档次!还是在企业当老大呀,就是一个字——牛!” 张茂林和闻禄相视一笑。 “书记大人,咱是卖鱼的不管虾事儿!不操闲心有利于身体健康。咱还是聊正事,刚才您说到哪儿了?对,说到那几个淞河岸边环评不合格的企业如何如何......” 闻禄用手里的大蒲扇不停地给张茂林扇风。 张茂林很清楚此刻闻禄言行的真实用意,但张茂林并未觉得对方有什么不妥。确实,此番出行的所有安排都是一把手王维信的主意,就连那位被他视为眼中刺的副行长殷森也都是执行者。至于身边这个小闻禄,就是一个跑道学舌的角色! 张茂林从闻禄手里接过蒲扇,轻声说道: “小闻呐,按说我不分管全行的信贷工作,所以也就没资格对此说三道四。只是今天我们俩恰好聊到了这个话题,我才禁不住多嘴了,呵呵。刚才你强调说那几家污染严重的企业最终弄到了贷款,难道市行贷审会集体审议这个项目的时候,没有讨论这个问题吗?” 闻禄低下头,凑近回答说: “只要长脑袋的人都会思考这个很浅显的问题!关键是没处表决啊。您知道吗,这些个‘高端’客户往往都有很深的背景!他们直接从省行甚至更高的层面上沟通关系。结果呢,这些专项贷款都是带着上面‘红头文件’指令批复下来的。对于这样的‘钦差’贷款,我们二级分行能做的事,就好比是窝在肚子里的屁,到头来只有一个字:放! 当然了,类似这样的贷款一旦发生逾期、不良甚至损失而最终涉及到责任追究的时候,上边的那些大爷们就会扮演‘歪嘴和尚’念邪经: ——操!我是让你们放贷款了。但是,他妈的并没有允许你们这样违规操作呀。瞧瞧,在这帮长老眼里,一旦到了叫板的关口,我们基层员工的命运往往是武大郎服毒——吃是死、不吃也是死!” 张茂林半晌无语。 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灯光璀璨的酒店包房,里面划拳行酒令的吆喝喧闹声音不时传出来。 他看着闻禄,轻缓语调说: “从目前全行所有专业看,信贷业务至关重要,尤其是在贷款投放的环节。在服从领导决策的同时,你们专业部室是不是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及时反馈给上级行主管部门,要让他们知道这里面存在的潜在风险!” 闻禄说: “是啊,我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毕竟身为信贷科长嘛,正常的岗位履职还是要做的。但是,关键是即便我有这样的责任和义务,也还需要主管行长同意、采纳才行啊。否则,我的建议就等同于越级打小报告儿!天呐,如果被上面定下这个结论,我闻禄还想不想在淞阳地面上混了?!” 闻禄无可奈何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殷森在中间作梗?他傻呀?贷款一旦出现风险势必被上级追责!他作为主管领导不也是难逃干系嘛?” 张茂林问道。 闻禄说: “您说得对!但是,我们的殷副行长好像从来不这样考虑问题。咱得承认,殷副行长的思维方式确实很特别,往往具有很强的前瞻性!别看殷副行长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是,他的确是个江湖怪才。不但道行深、而且在工作上的‘擦边’球技艺高超、操作手法细腻!我敢说,在你们这几位行级领导中,殷森副行长是最富有逆向思维并且善于捕捉和利用政策空隙的人! “哦?呵呵,看来你很佩服他?不妨举个例子说说。” 张茂林似乎很有兴致。 闻禄继续说: “谈不上佩服,只能说是在远处冷眼观之而已。殷副行长的做派能够逐渐形成自己的行事风格,只能说是我们淞阳这块土壤给了他生长发迹的温床。我是他的直管下级,工作上必须尊重并且只能服从他。但是工作之余的其它事,我们之间并不默契。说白了,咱跟人家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殷副行长的最大特点就是善于逆向思维,并且敢于按照这种思维方式去做决断。这一点是我与他多年共事逐渐理解到、参悟到的。他一贯强调的理念就是判断一件事情能否下决心去做,必须尝试一次假定:那就是先假定这件事成了、就摆在那里,这时候就要静下心来仔细论证对周围人的影响程度。判断的唯一标准就是但凡能给上司带来面子、荣誉的事儿就大胆干、别怕担责任,就算存在一点风险也无足挂齿,因为任何一个领导都会因为顾忌自己的脸面和利益而维护那些曾经为他死心拼命的下属。一个成熟的下属若想真正成为领导的心腹,不要总是一味帮着上司做好事。有时候也要费点心思主动参与做一些灰色的事情!这样的收效才能超出预期。” “灰色事情?灰色是什么意思?” 张茂林插一句。 “就是、就是——” 闻禄突然有些语塞。 “小闻你怎么了?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要是那样我就不问了。” 张茂林有些警觉。他意识到与闻禄的闲聊已经涉及到殷森本人敏感内容,这使得双方都敏感。 第十一章 海南对话(下2) “嘿嘿......” 闻禄一副憨态,笑得十分勉强。 “那倒不是。话粗理不粗,不过是一句调侃而已。在您面前晚辈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保留的。” 闻禄似乎是自己给自己打圆场。便接着说: “殷副行长那句口头禅确实很形象、也很经典,我不妨给您照搬过来——他讲过,与其说同领导一起做十次善事,不如与领导共同嫖娼一次的情感收获大!” 这句话让张茂林窘迫片刻后,噗嗤笑了。 闻禄接着说: “在业务处理上的很多关键时刻,殷副行长的点子确实可以收到奇效。就拿去年底市行突击完成经营指标那件事儿来说:12月28日年关将近,省行突然来了指令——非要我们淞阳行再追加一千万元的利息收入不可,并且强调说这是必须完成的政治指标,毫无商量可言。 谁能想象得出在经营境况如此艰难下省行还要继续加码!我记得王行长接到省行发过来的内部传真通知后,起得都拍桌子骂祖宗了!说省行这帮孙子也太他妈黑心肝了,如此高压指令,简直是等同于逼良为娼! 但是骂归骂,咱们到底还是不敢跟省行叫板的。 明摆着的情况,要想完成省行的一千万元追加任务,除了放贷收息,绝对没有其它路径可走。但是,要知道放贷收息是总行早就明令禁止的,再胆大的人也不可能直接往火坑里跳! 当时,把王行长急的,就像是热锅上的——什么了!呵呵,关键时候,还是人家殷副行长推出了他的‘曲线救国理论’,并且收效甚佳!可谓是关键时刻挽救淞阳兴商银行于水火之中呀!” “曲线救国?难道他是跟当年老蒋学的招法?!” 张茂林打趣道。 “嘻嘻”,闻禄笑了。继续说: “开始,与会的大家也当是殷副行长为了调节会场气氛的一句玩笑话。但是,随着他的仔细分析解读,我们渐渐地就都觉得他奇妙的观点颇有创意。 ——他强调,目前形势下的确不能继续搞上级行早已禁止的放贷收息。但是,这里面暗藏一个技巧问题:就是说按照当时全辖对‘放贷收息’的通用解释,就是说贷款只有属于‘放甲收甲’才能定性为放贷收息。那么,如果我们把贷款放给乙方,乙方按照某种债权债务关系再将贷款资金转付给丙方,然后,银行从丙方的账户上收取以往年度的沉欠贷款利息,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在殷副行长的悉心点拨下,与会同事的思路似乎顿开茅塞、脑洞大开,所有人不禁为此妙计拆眼叫绝!结果,殷副行长的话还没讲完,王行长就开始带头鼓掌!并立即要求我们信贷部门马上研究具体的实施办法。 最后,市行决定在营业部挑选了三户欠贷企业作为实验标的。王行长亲自出面沟通,特意把相关企业的财务老总找来说明意图。本来双方关系都不错嘛,仅仅一天的工夫,一千万元的利息全部进账,这一大招使得咱们淞阳市行在全省放了一颗大‘卫星’!对此,省行下发烫金喜报。在全省兴商银行系统通报表扬,并且奖励了市行领导班子一笔可观的奖金,就连我这个小科长还拿了五千块呢! 还有啊,因为淞阳行的利润指标完成得超级好,省行年末奖励一台金杯‘面包’车。想想当日在省行会议礼堂披红挂彩、领取车钥匙的现场,咱们淞阳人真是觉得老有光彩了!但是激动过后,大家心里还是打拨浪鼓啊,毕竟是靠旁门左道弄来的荣誉!” 闻禄表情诡异。 “哼哼,原来如此!殷副行长果然是个将才呀,啊?呵呵呵,但是——” 张茂林话锋一转: “你们这么乱搞,省行那边的监察审计部门就没有发现其中的猫腻吗?!” 闻禄答道: “纸里哪能藏住火呀!后来省行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记得决算后不久,省行就开始组织全辖范围的‘指标真实性’专项审计检查。其实,类似这样的问题并不隐蔽。所以,只要是稍懂业务流程的人去仔细甄别,就很容易发现毛病。但是,检查组并没有充足的依据认定这样操作就是属于放贷收息性质,他们只不过是怀疑而已,对那些问题不好做最终定性。 对此,王行长和殷副行长就组织机关业务部门几个有名的‘大忽悠’轮番上阵与检查组人员胡找辙、混掰扯,荤嗑素嗑都上桌!还真别说,和检查组一通唇枪舌剑过招后,对方竟然全部败下阵来!至于那些所谓的违规问题底稿,最终也都撤掉不了了之。当然谁都知道,这件事的最终圆满解决还是靠殷副行长的亲自操刀督办下,和检查组成员的感情公关沟通到位、达成共识。我记得检查组离开淞阳的时候,市行给这些‘钦差大员’的购物券和纪念品,加起来不下这个数!” 闻禄向张茂林竖起了食指。 “多少?一千?快够咱们清扫员一个月的工资了。” 张茂林试探着问。 “啥玩意儿?一千?!您这是打发要饭的呢?我的亲叔叔,告诉您吧,手指后面是四个零——四个零!” 闻禄格外加重语气。 “啊?你是说一万?!” 张茂林腾地一下站起来!他大张着嘴,想要说什 么—— 这时候,殷森从远处包房的门里蹒跚着挤出来,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喊着: “哎,汤-——书记,闻怒,你们别、别躲了,该过来喝收杯酒了“ …… 第十二章 入局(上) 张茂林的回忆是被凌晨四点钟声突然打断的,那些清晰可见的往日情景瞬间顿消。 他披上深蓝色人造绒保暖睡衣,在客厅里慢慢走了几圈。等到困意稍有缓解,便又坐在沙发上翻阅陶侃弄来的那些有关闻禄肇事的图片及文字资料。他拿起铅笔,在那些纸质材料的空白处涂抹上一些圈圈点点以及那些只有他自己才能识别的符号…… 张茂林努力伸展腰腹,一个漫长的冬夜似乎就在往日的几个片段回忆中打发了。 张茂林拉开客厅窗帘,外面依稀可见蒙亮。他知道,这个钟点倘若上床非但不能有效入睡,反而会导致一整天神志混沌,索性开始洗脸刷牙做早餐。 ...... 边泽成没有敲门。 他见张茂林办公室的房门虚掩成一条缝儿,便蹑手蹑脚、毫无声息地轻轻挤进来。 此时,张茂林正弯腰撅腚给靠近窗台的米兰花浇水。边泽成就不动声色地悄悄走近张茂林,他想突然搞一把恶作剧吓唬对方。 就在边泽成刚要俯身呐喊的一瞬,张茂林‘噗’地一声放了个响屁,并且臭味极为浓烈直冲边泽成脏腑! 瞬间,边泽成的呼吸道好像被完全堵塞,顿觉恶心之极!无奈赶紧掩面退去…… “嘿嘿,小子!跟老子玩这一套,你还嫩了点!自打一进屋,你的影子就全都映在鱼缸的玻璃墙里头。你以为我老张头是个软柿子吗?哈哈哈……” 张茂林朗声大笑。 看着张茂林幸灾乐祸的揶揄表情,边泽成无语,只能有些尴尬地嘿嘿傻笑。 “本来就是没事闲逛,手里还偏要攥着一沓文件装门面整景儿?要想时时刻刻表现敬业态度,你最好直接去省行谭行长办公室展现。在我这里卖弄心思不但分文不值,并且还要品尝到原汁屁味儿!” 张茂林戏谑说。 “得嘞,今儿算我彻底栽到你老张头手里了!” 边泽成举起双手,摆出一副滑稽的投降姿势。接着说: “刚才您没听见我办公室里如同炸了鸡窝?——三组暖气片一溜儿都爆裂了。现在,锅炉房的水暖工人正在里面忙乎呢,说是大致得明天上午才能全部修好。这不,在下也是实在没辙了才想起找您逗逗闷子!嘻嘻,没打到狐狸反惹一身骚!差点被你的尾炮嘣倒,嘻嘻嘻……” 边泽成自嘲地说笑起来。 “嗯,算你小子识时务,我老张头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既然有朋自隔壁来,不亦折腾乎!今儿本书记就拉拢拉拢你这位边大行长,说吧,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动用工资袋满足你这幅下水。” 张茂林放下喷壶,湿漉漉的双手就在裤子上胡乱擦抹起来。 “不用不用,晚上老弟安排。咱哥俩也老长日子没有在一起侃侃大山了。” 边泽成显得诚意十足。 “拉倒吧!每一次喝酒,你那些狐朋狗友都把我灌得口吐莲花!为这,你嫂子可是没少在背后骂你呦!” 张茂林说。 “嘿嘿,今天绝不、绝不!而且,我们以茶代酒,滴酒不沾咋样?!” 边泽成强调说。 张茂林赶紧回敬一句: “呦呵,那可邪了门!你小子若是不喝酒岂不是耗子养猫——没边儿的事吗?” …… 淞阳市区的茶馆儿几乎都集中在火车站附近的‘檀香路’两侧。每家店铺的门脸儿虽不宽敞但装修绝对精致考究,茶馆儿的老板大多是来自浙、闽、赣、川等地的资深茶商,都是在淞阳地界久居创业,并且资本雄厚。 每逢日落西山、暮色渐浓的时刻,茶楼门迎两侧的七彩灯就显得格外鲜艳起来。那些经常光顾这里的西装革履的男人们,总是被一群群珠光粉黛、短衣打扮的‘沏茶妹’左右簇拥着进进出出。 按照边泽成的安排,二人打车到‘檀香路’的拐弯胡同口便急匆匆下车。 “干嘛提前下车呀?前面不是还有好长一段路吗?” 张茂林有些不解地嘟囔着,他满脸狐疑地看着边泽成。边泽成毫不理会,拽起张茂林胳臂顺着狭窄的胡同一侧,急切向前走去。 沿路的周边环境让张茂林觉得十足陌生,仿佛是到了另外一个城市。虽是在淞阳市住了三十几年的光景,但这样狭窄而幽静的偏僻胡同,张茂林的确是不曾走过。 “哎,泽成,你小子搞什么鬼?放着出租车不坐,为啥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 对于张茂林的连续追问,边泽成依然默不作声。他紧紧拉扯着张茂林的袖子脚步更快,几乎是一溜小跑了。 张茂林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这是一间装修别致的豪华KTV包厢。 让张茂林感到特别新奇的就是四周的墙壁,完全是由半圆弧状的桦木实板拼贴而成。木板上的银白色桦树皮完好无损,再加上别致的灯光效果,使得人坐在沙发上犹如置身于静谧的桦树林。 地面是用足米尺寸的杏黄色人造理石铺就而成。 靠近墙角处,呈现的是石膏制作出连绵起伏的丘陵形状造型,而且那上面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层泡沫做的厚绒绒雪花颗粒,尤为逼真。 环绕顶棚的是正宗‘雅迪克’音响,八个棕红色音响里飘散着理查德的钢琴曲——《梦中的婚礼》。 张茂林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包厢正方的茶桌上: 这是用一个通体的、硕大的椭圆形树根精雕细琢而成的别样物件。张茂林无法立刻判断出木根属于什么树种。但是,从茶桌的面积和形状上观察,这一定是出自一棵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巨木。最令人叫绝的是,在茶桌的一角,翘起一根粗壮的根须,根须的尽头,又分劈长出两根略微细短的枝丫,呈“V”字形。张茂林上前轻轻摆弄几下,发觉的确是浑天而成,绝非人工拼凑! “想不到咱这小小的淞阳地面上,也会有如此稀罕的宝贝物件!” 张茂林不禁啧啧称赞。 ...... 第十二章 入局(中) 张茂林回过神来巡视四周,他这才发现,边泽成已经不在房间。 “泽成,泽——” 张茂林突然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直呼别人的真实名字不妥,便不再言语、静静坐在茶桌旁,再次细细观赏起来。 包厢的侧门开了,棚顶的所有灯光也蓦然明亮起来。 当然,这一切变化都是张茂林的直觉。此时,他依旧俯首凝眸端详着这个在他看来非常别致的茶桌。 “我说你小子去哪了?是不是去无锡弄龙井茶了?” 张茂林主动和边泽成打趣。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回身,更没有发现边泽成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书记大人,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你看,谁来了!” 听到边泽成的提示,张茂林慢慢转过头。 在锃亮的水晶灯光下,站着一位接近两米高的壮汉:极短的板寸平头、黑红的国字脸,一身笔挺的淡蓝色的西装…… “老大哥,您还好吧!” 不等张茂林做出反应,壮汉主动伸出手。 “哎呦,这、这不是柳东老弟吗?怎么会是、怎么,泽成,莫非是你——?” 张茂林顿时如坠云里雾里。他目不转睛地瞅着边泽成,脑子里联想着边泽成刚才前前后后这一系列鬼鬼怪怪的举动。 “我和边行长老早就是朋友了!” 柳东很自然地笑着说。 “柳老板今天可是专门请您!至于我呢,属于典型的聋子耳朵——摆设。如果您老嫌我在这儿碍事,在下随时卷铺盖走人,嘿嘿嘿。” 边泽成冲张茂林挤眉弄眼、不时做着怪态。 “既然是柳大兄弟过来,你何必搞得神神叨叨的?直接到我家里坐坐多好,说话方便,而且也清净!” 张茂林似乎在埋怨边泽成。 “老大哥,约您过来见面是我的主意。小弟唯恐自己的薄面含金量不够请不动您,所以才委托边行长出面。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大哥了,很是想念!偏巧这个茶馆是我一位浙江朋友开的,很有地域特色。所以就请二位过来感受一下气氛,我们喝杯正宗的龙井茶、叙叙旧。呵呵呵” “哦,蚊子腿儿那么大点事情,愣是让泽成这家伙搞得鬼怪复杂了。” ——哈哈哈……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会心笑了。 几位刚刚坐定,不远处几个浓妆艳抹、扭腰摆胯的服务员迈着模特般的轻盈步子,端上来丰盛的干果和水果。 …… 柳东侧过头与边泽成耳语几句后,边泽成立刻起身,手在柳东的肩上用力按了一下,转身向吧台的服务生走去。 “老大哥,我听说你们市行王行长的工作近期要有变动?” 在相互的寒暄之间,柳东轻声问张茂林。 “哦?没听说呀。老弟,怎么、你对这样的事情也感兴趣吗?” 张茂林咔咔地吃着开心果,他觉得对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实的,老大哥您该作何感想?” 柳东继续问。 “感想?呵呵,什么感想都没有啦。处级领导干部变动是省行要考虑的事情。再说,我觉得你讲的这个消息不可靠。因为目前淞阳市行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最终解决,即使王行长本人有走的打算,那他也得首先把这堆乱摊子彻底解决了才行。” 张茂林这样解释说。 “呵呵,其实恰恰相反。如果没有这一堆乱摊子摆着,说不定他还走不成呢!” 柳东的语气似乎很坚定。 “咦?柳老弟,你大老远回淞阳,该不是专门和我讨论这件与你毫无瓜葛的事情吧!” 张茂林的目光落在柳东那张英俊潇洒而又踌躇满志的脸上。 柳东只是淡淡微笑,并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冲远处吧台旁正在与服务生交谈的边泽成说: “嗨,伙计,刚才钦点的那几个‘茶妹儿’出台没有?不着急,我们可以等等。除了那几个妞,别的不要啊!你就在那候着吧......” 边泽成回过身,手指冲柳东摆出一个OK的造型。 在确定边泽成不会回到刚才的座位后,柳东坐到了张茂林右手边的皮椅上。他扭过头,压低了嗓音说: “老大哥,还是那句话——我的命是张伯给的!这些年,我一直有份厚重的心情、但总是苦于不知如何向您表达才好!” 柳东的表情似乎很激动。 “都是过去的事了,老弟你又何必总是挂在心上!” 张茂林平静地回答。 柳东语气坚定。 “哦?会吗?那老弟你的意思是——” 张茂林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静静地看着对方。柳东透漏的这个信息,的确出乎张茂林的预料。但他实在不敢相信年末在即的时候,省行能够调整淞阳市行班子,尤其是变动一把手位置,这对于全辖经营指标的最终完成绝对是极为不利的举动。 “老大哥,小弟我有个不情之请,现在就看您个人的态度了!” 柳东诚恳地说。 “哦?什么事值得老弟如此看中?” 张茂林问。 “天时地利人和,唯老大哥您独占!难道您不想把自己的仕途之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吗?” 柳东反问道。 “这、这件事情,我可是、可是从未想过。按我的能力和年龄,升迁的机会基本是不可能啊!难得老弟有这份心思!谢谢你啦。” 张茂林答道。 “世上的事只有为与不为之分,而没有绝对的能与不能之别。我们之间什么客套词都不用讲!小弟只等你一句话,只要您点个头,其余的事情交给我来运作。” 柳东信誓旦旦地说。 “呵呵,你?!你能运作什么?我知道你有很多钱,但是,提拔正处级干部,尤其是市分行行长人选,那是需要省行人事部门经过一整套非常严格程序考核,然后经省行党委会讨论通过才能确定提名的。这个过程非常严密紧凑,外人是不可能插手的。你何谈什么运作呀?!” 张茂林有意把自己要表达的内容说得格外清晰,他觉得对方的话有些出格甚至是不着调。 第十二章 入局(下) 张茂林的言语之间明显带有不悦情绪。尽管自己也在极力控制,毕竟对面这位人物是当年父亲舍命相救的后生,并且如今又是在淞阳地面上呼风唤雨的首富。 对于在这个特殊的场合里意外见到柳东,张茂林起初是很惊喜的。但是随着柳东的一番“忽悠”,惹得张茂林不禁打心底开始起腻!张茂林的敏感点并不仅仅是对方突然告知的这个消息本身,而是柳东对兴商银行内部人事管理的一通分析解读,这着实令张茂林内心“惊悚”!在张茂林多年的认知里面,无论在任何单位中,其干部提拔任免都是比较谨慎而又缜密的特殊事项。尤其是涉及到处局级别领导干部的变动,那绝对是具有相当守密色彩的情形。柳东作为一个局外人,他是不可能也不应该染指到这个圈子里。 张茂林不言语了,只是平静地喝茶并且开始暗自琢磨眼前这位大老板此番来意...... “呵呵,非常严格?!您是在和小弟打官腔还是果真不识庐山真面目?” 柳东笑得很灿烂,整齐的牙齿亮白无比。他咔咔掰开裂壳的榛子,嘎嘣嘎嘣吃着...... “哦?我不识庐山真面目?什么意思?老弟你就具体说说看,我老张头现在身处那座山里呀?” 张茂林也笑了。 “老大哥您是有意对我验证什么吗?好!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作为一个局外人和旁观者,让我来给你们淞阳兴商银行把把脉。但是,老弟有个小小的请求,我们今天只谈您个人的工作,其它内容一律不提,也包括闻禄的事情。好吗?” 柳东冲张茂林抱拳拱手说。 张茂林的身体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刺激而瞬间抖动一下。他凝神看着柳东说: “可以。我本来也没有任何理由和必要与你谈论闻禄的事情吧?” “那,最好!我们兄弟俩一言为定!” 柳东再次握着张茂林的手。接着说: “王维信行长的调离,我估计不一定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想法。但是,短时间内他一定要离开淞阳。这个事实,极有可能在下个月初或者更早您就能看到。至于其中的具体原因嘛,我认为是源于眼下你们淞阳兴商银行面临的两大难题——无解难题: 一是全行不良贷款占比居高不下,你们省行的几位头头对这位叱咤风云的王行长十分恼火却又无可奈何。所以,只能用调虎离山之计作以解决了事;二是淞阳市兴商行全辖问题太多,省行接到的举报信比举报电话还多——涉及违规经营的、涉及疏漏管理的、涉及干部腐败的云云……我估计,你们系统内部的那些正处级干部大多不愿意到这里任职,尤其是面对现在形势。所以说,王维信离任后,他空下来的位置十有八九是从你们现有的班子成员中产生。如此说来,老大哥您就是顺理成章的最佳人选。” 柳东的语调很轻、很柔软,似乎是用气声送到张茂林的耳朵里。 “哦哦,但我还是没有完全领会你的意思!就算维信行长荣转,除了我,班子中其他成员都是年富力强、十分优秀啊,我如何是最佳人选呢?” 张茂林没有更多的言语回复。他清醒地意识到,现在做太多的表态都会干扰对方的表达。此刻,张茂林的思绪如同被一层胶泥封罩着。他能感觉到,柳东的后半段话似乎是暗藏一丝光亮,他很想知道那光亮的尽头是什么—— 柳东给张茂林扒开一个橘子,接着说: “即便是为了家乡的这些老少爷们儿考虑,您也应该努力争取一把。据我所知,近十年来,淞阳市兴商银行的一把手都是外派过来镀金的选手。我不相信咱们淞阳本土如此缺少人才,只是因为大家忽略在这方面的运作艺术和沟通技巧罢了。 这些年,我总是有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为张家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让冥冥中的张伯在天堂有所感知!虽然您从没有对我有过任何的索取,但恰恰正是这一点,才愈发使我的内心纠结不安。这次,我是有充足准备的,一定尽自己最大能量帮大哥一把,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张茂林缓缓探过身,一只手慢慢伏在柳东的肩上。 “柳老弟!难得你一片诚心,我代表全家谢谢你!看来,你对我们淞阳兴商银行不是一般的了解,这一手确实让我钦佩。当然,我丝毫不怀疑你的办事能力。但是,我觉得你还是忽略了一个前提——兴商银行属于国有企业,我们的管理层在人力资源事项运作上不同于你们私营企业那么简单。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在我们兴商银行内部,一切重要的人事任免必须经过一整套严格的操作程序,决不是你所理解的靠操纵各种关系所能解决的。再说,按照我的年龄,也基本是超过考核条件了,省行应该不可能有这种考虑。” 柳东接过话说: “此言差矣。按照你们兴商银行内部人事管理制度,处级干部的任职期限是五十八周岁,您今年刚年满五十二岁,即便是一任四年,您还可以‘晃开膀子’干满一届吧?!更何况您是总行级别的劳动奖章获得者,实质任期可以延续到六十周岁,这些条件明摆着是给您打造的绿色通道啊!呵呵,老弟如此给你打气,难道您真的打退堂鼓、甘拜下风吗?!呵呵……” 柳东的这通劝告让张茂林似乎是无言以对! 他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可能是包房里并不明亮的灯光掩饰了张茂林的惊愕表情,柳东的脸仍然是挂着平静的微笑。 张茂林有些急迫地问: “老弟,不妨托个底!把你的本意用简单的一句话告诉我,可以吗?!” 柳东平静地回答: “好!当真人不说假话。只求您给我一次答谢报恩的机会,让我帮您运作接替王维信的职位。放心,我柳东没有任何不轨企图,只是唯求实现自己多年的那份夙愿,仅此而已!” 张茂林问: “你所强调的运作方法,到底是——什么?” 柳东说: “呵呵,逢人说话、遇鬼不搭;种豆摘豆,种瓜收瓜。只要彼此按规矩行事,按套路出牌便可!小弟我不善言辞,还是让以后的事实说话。目前需要您自己做的事情,就是从明天开始准备好竞聘材料和就职演讲报告……” 柳东简短的几句话,让张茂林的头皮蓦然麻簌起来!他觉得四周突然闪现出无数双目光毒辣的眼睛,在狡黠地窥视着他和柳东的对话场面。虽然张、柳两家曾经有着非常特殊的情节,但是,他和成年后的柳东并不十分熟悉甚至心存一点陌生。在张茂林内心,他从来都没打算和已是拥有亿万家产的柳东再起瓜葛的念头。只是自从成功营销了柳东五百万元存款以后,张茂林才开始接触并慢慢熟悉这个当年令父亲舍命相救的年轻人…… 然而,今天晚上柳东所表现的强势态度和作出的重磅承诺,的确让张茂林难以置信甚至是惊恐不已!一方面,他不能容忍一旦对方仅仅是用这样富有刺激兴的话题和自己闲聊而带来的羞辱;另一方面,他更不敢相信淞阳市行一把手的位置,真的会在一个腰缠万贯的个体老板的掌控之中!这些混乱的念头确实令自己无法立刻作出恰当的判断。于是,瞬间凸起的矛盾的心态开始搅合张茂林的心绪。 张茂林明显表现出坐立不安状。他一次次左顾右盼、一次次抬起手腕不停看表。 其实,张茂林的情绪变化所导致的肢体动作都在对方的视线里。 柳东就一通和颜悦色地安慰,说老大哥您稍安勿躁,既来之则安之。这一段时间,你们市行里的发生乱事一定让您没少操劳。难得今天我们有机会小聚,大家干脆就共同消遣一会、彻底放松一次。好不好?! …… 第十三章 酝酿(一) 张茂林从包厢侧面的洗手间慢悠悠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柳东和边泽成二人正在相互比比划划、交头接耳地表达着什么。张茂林发现在柳东和边泽成他们二人对面的木制长条板凳上,腰板挺拔地端坐着三个身着黑色皮裙的妙龄女郎。 “来呀丫头们,都过来!” 边泽成冲女孩们夸张地挥着手。 柳东麻利站起身,把张茂林慢慢扶坐在枣红色真皮沙发上,同时指着中间那个姑娘说: “小百合你过来,今天我邀请来的最尊贵、最重要客人,就是这位张老板,你必须拿出看家本事给我陪好客人!如果哪里出了岔子不但小费没有,我还得让你卷铺盖走人。懂我的意思吗!!!” 那位叫百合的小姐并没有直接走向张茂林,而是迈着扭腰摆胯的碎步奔着柳东而来,她伸出修长、白嫩的双臂紧紧勾住柳东粗壮的脖子,嗲声嗲气地乖巧说着: “除了你不行,剩下陪谁都行。都是我的上帝啊!嘻嘻嘻嘻……” “嚯!你这香水儿味道太浓了!不行,我哥哥受不了。去去去,马上洗脸换衣服,必须素面朝天,记住了?!” 柳东一把推开那个即将走近叫百合的女孩。 “不嘛!人家刚刚喷的‘狄娃’,按照你的折腾,我几百块就这样白白洗掉了?你赔嘛,坏蛋!” 看到小百合带头嚷嚷,另两位女孩也一起涌上来,嗔怒着摇晃柳东的胳膊。 “乖乖!都别闹了。快去洗脸换衣服,下次来我给你们每人一瓶‘毕扬’!这该行了吧!” 柳东一副怜花惜玉的神态。 “那——行吧,但你得吐唾沫砸个坑,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儿!” 三个皮裙女郎异口同声甩下话,如同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蹦蹦跳跳散去。 已经走出几步的小百合突有所悟地折身返回。他来到张茂林跟前附身说: “呦!张——老——板,不好意思啦,稍等我一下!您先吃个橘子爽爽口气,小妹儿我马上就回来!” 百合娇滴滴说话同时,麻利地拿起橘子剥开一角,双手捧到张茂林的嘴边。 “哦哦……” 张茂林顿时手足无措、慌乱不已,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张茂林的窘迫甚至是狼狈相出乎小百合的预料,她不停地嬉笑着转身离去。 看着几个姑娘背影,张茂林转过头不无埋怨地说: “哎,我说你们俩搞什么鬼呀?不是说喝茶吗,弄这些个丫头来掺合作什么?” “嘿嘿,作什么?您自己愿意作什么就作什么!只是当心别弄散了您老人家那副老骨架就行,免得将来没办法向嫂夫人交公粮!” 边泽成一脸的坏笑。 “兔小子!我先拆了你的骨架,回家让弟妹直接把你腌制成下酒的腊肉!” 张茂林和边泽成斗嘴。 一旁端坐的柳东并未插言,只是呵呵笑了。 张茂林今天才发现边泽成和柳东的关系不同寻常,这是他从来都没有预料到的。 张茂林暗想:“泽成这家伙不简单呐!平时不显山不漏水的,谁能猜到他竟然能与这位财神爷勾肩搭背......” “老大哥您别多寻思了,这几个女孩子都是咱淞阳职业技术学校的在读学生,也是我们康宏集团聘任的营销团队兼职客户经理。她们都很干净典雅,绝不是社会上那种乌七八糟的类型。找他们来就是陪大家在一起唱唱、跳跳而已,不会让您这位大纪检书记违反组织纪律的,呵呵呵” 柳东轻声解释说。 …… 让张茂林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是,这个“茶艺休闲城”的卡拉OK厅竟然备有齐全的“革命现代京剧”的所有光碟。什么李玉和、赵永刚、严伟才、郭建光、路长海、马洪亮、雷刚、杨子荣的京剧段子让张茂林十足地过把票友瘾! …… 张茂林是在五天后的下午,接到柳东打来的长途电话: “老大哥,我在上海虹桥机场转机呢,过一会儿还要直接飞海口。我们长话短说,你们市行班子调整的事情,省行已经专题例会了。现在有两种预选提名方式需要您做出选择,您看对哪种方式感兴趣或者说哪种方式更有把握?一种是在你竞聘发言后,由市分行机关全体员工参加公开投票并且现场唱票;另一种是你竞聘发言后,只是由全行副科级及以上级别干部参加投票,但是不现场唱票。您的意思是——” “这、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张茂林顿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区别大了!这两种打票群体的构成差距甚大。对于同一个打票对象,不同的出票群体,其打票结果就一定不同。所以,您必须仔细权衡一下这两种方式的利弊,最好是晚上发信息给我最终的取舍!您记住了,最迟不能超过明早上班时间。” …… 整个下午,张茂林都觉得心里空空的、慌慌的,甚至有些发堵、堵得近乎窒息! 他横竖琢磨不透柳东传来的这个‘小道’消息的来源以及真实性。张茂林很清楚,柳东绝对没必要、也不可能和他开这种国际玩笑。但是他还是觉得柳东电话里说的内容太不可思议甚至是荒诞至极!他真想通过某种方式向省行求证一下这些内容,但是这个想法只是在他脑海里一闪即逝。 张茂林意识到,不论通过怎样的途径来求证这样的问题都会显得很草率,弄不好,极容易因此产生难以挽回的负面影响。 张茂林满腹疑惑: ——柳东究竟有多大的能量?他果真了解省兴商银行的高层决策信息吗?柳东如此急迫向我张茂林传达这么重要信息是不是出于一种什么别的特殊目的?如果省行确实有这种决策意向,那么,淞阳人也应该有所耳闻啊,最起码一向消息灵通的殷森应该有所动作。就算边泽成、刘万一俩人心无旁骛、心态平和、与世无争,但是为什么连殷森这狗东西也不见有一丝的反应呢?如此说来,这些人是正在背后秘密运作呢,还是根本就不知情?! …… “对,旁观者清!” 张茂林恍惚中有了一种判断。 此时,张茂林横下心打算找一个人好好聊聊,以解心中谜团。当然,自己找的这个倾诉对象既要有观点,还要有较强的敏感性,更要‘口风’紧! 张茂林开始为寻找这个可以沟通的人选耗费脑筋了: “殷森自然不行。至于边泽成也不是最佳人选,有了上次在茶馆的经历,张茂林对边泽成的印象好像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刘万一人品不错,但就是老好人、圆滑至极!什么都是好好好、是是是。从他嘴里,死活也听不到一句棱角分明的话来……” 张茂林在办公室里足足转了几十个圈圈儿,才下了最后的决心—— “事已至此,只能是去陶守礼家了。”